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烟、什】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见善 作者:楚寒衣青 第一章 癔症   人什么时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善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意识一时模糊,一时清醒;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是小时候的闺阁,蜻艇腿卷草纹香几上的白玉双耳三足香炉中冒着丹桂的清甜,穿青枝缠花纹袄的妈妈站在床头斥骂小小的还一团孩气的丫头;一会儿又是自己寝室雍容华贵又暮气沉沉的摆设,苦涩的须弥香直冲天灵,玉琵玉琶两个丫头的面容隐在模糊的帘拢之后,眼底唇角全是愁苦。   时间如同水波一般带着她晃悠悠的飘荡着。   她躺着,安静地等着,不断轰鸣的耳朵里渐渐能听见声音了。像遮得严严实实的布帛忽然抽了线,于是终于有空隙让声音能够挤进来。   那是她乳母的声音。   柔美的女音因为蓦地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地传进徐善然的耳朵里。   “我不过离了一瞬你们竟这般不经心,显见是打量着四太太性好不计较,却不想想耽搁了姑娘岂是你们吃罪得起的!”   “一屋子的人还有没有一个喘气的不干吃饭会说话的!姑娘到底怎么了?”   蒙了层五色纱的窗格在阳光下转着细微的光芒,院中影影绰绰有人影晃过。   徐善然慢慢看清楚了屋内的陈设。   像是收拢在记忆里的东西一一跳了出来。   紫檀木座的山水画屏,斜插着冬梅的龙泉大瓶,挂着老叟访南山图并一张琴的雪似墙壁,依次摆放着案头清玩的大书桌……   徐善然又费力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到了屋内的人身上。   一个梳圆髻的妈妈站在床边冲她笑着说些什么,唇角虽然高高扬起,脸上却又有挥之不去的惊慌,四个丫头都呆在角落,低垂脑袋不敢出声,整个身子都像僵住了一样没有动弹。   李妈妈,竹实,棠心,绿鹦,红鹉。   在她出阁之前陆陆续续都走了。有做错了事被撵的,也有大了老了被家人接走婚嫁供养的。   现在想想,她们没有跟她到林府,真是一件值得多多烧香的好事情。   她怎么会梦到小时候呢。   是病糊涂了吧。   徐善然这样想,然后又想:   是菩萨的慈悲吗?让她在下地府之前再看看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   可是再熟悉的景致,没有了熟悉的人,也不过徒添伤怀,不如不见。   她轻轻地阖一下眼,再张开的时候,那鲜妍明媚的闺阁就如同薄纱一样被轻轻抽走,再映入眼底的,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双螭团寿字罗汉床和窗户外那株连叶片都被她数了个遍的梧桐树。   鲜亮厚重的锦被像一层沉重的铠甲压在她身上,被下的肢体没有一处不泛着酸和疼,鼻端嗅着的须弥香忽然浓重起来,嗅着嗅着,思绪便仿佛被牵引着将她出嫁后的人生又一一回味了个遍。   惊慌的、苦涩的、冰冷的……也曾经有过一些婉约甜蜜的日子,但最终都和着那些痛苦,加倍地变成滚烫的怒火和憎恨,搁在胸腔之内,片刻不熄,烧心烧肺的燥热。   这一日的天气尚算不错,榻边的窗格被推开,晨风刚好将几朵梧桐花吹进窗户,落到被面之上。   徐善然盯着窗外的梧桐树看,高高大大的树木几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天空,偶有的几隙阳光,也如同被施舍般地落到地面。   她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极为看不惯这棵高大的乔木。   习惯了北地开阔的她在刚刚嫁到江南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习惯,不习惯江南的天气,不习惯江南的饮食,不习惯江南的服饰,也不习惯从姑娘到媳妇的转变。   京师一等国公府的嫡女,便是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也未必有的出生,嫁到谁的家里头都不算高攀,何况虽为世家,但家中大人却只领了一个三品职衔的延平林?   所有人都说她低嫁了。   唯独她自己觉得还好。   纵然门第稍低一些,难得的是传承日久,规矩俨然,族中不止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古训,更兼夫婿十分能干,她嫁过去那一年,也正好是夫君金殿传胪的那一年。   本身有家世、有嫁妆,夫婿能干,夫家也规矩守礼,更没有妾室庶子的闹心,怎么看她都应该如同在国公府一般,继续着自己金尊玉贵的生活。   大抵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日子吧。   她和林世宣的感情并不糟糕,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在床笫间咬着对方的耳朵撒娇卖痴地说等自己成了这个家的老封君,便要将所有挡着光线的树木都给砍掉,当先的自然是那棵种在主院,将小半个院子都密密遮盖的据说都有三百来年的梧桐树。   不过一棵树而已。   林世宣揉着她,唇角眼底永远是那种耐心又细致的微笑。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又是被翻红浪,一觉天明。   睁眼盯久了窗外,眼前又是一片花白。   徐善然倦怠地合起眼睛,静静躺在榻上,没过片刻,就感觉有人到了左近,细碎的窸窣声随之在耳边响起,是玉琵和玉琶细声的对话:   “老夫人呢?”   “还在睡着。”   两句话落,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徐善然感觉到盖在身上的被角被掖了掖,又有各种细碎的声音,间或还含着某些古怪的响声,像是气死风灯上破了个口子,又恰好有风吹过……   她睁了睁眼,眼皮却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只裂开了一条缝隙够她看见窗前的那片深绿,就再次合上,带她重新陷入黑暗。   耳中的人声倒还算清楚。   玉琵稳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急切:“我说你这个小蹄子,你好端端的抹什么眼睛,是谁给你气受了你好在老夫人面前做这副模样!”   跟着是玉琶还带着哽咽的嗓音:“多少年姐妹了你这样说我?我只为老夫人……”   “为了老夫人,便更不该这副模样!”   “我只是忍不住——”   话到这里一转,又有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老爷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房间内静了片刻,跟着玉琵的声音响起来:“老夫人还在休息,请老爷回吧。”   阖着眼睛的徐善然费力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嘴角似扭出了一个弧度,又平复下去。   年轻的时候说成了老封君,就要将院子里挡阳光的大树全部砍去,但等她真当了老封君,她看着院中的这棵大树,却越看越觉得可爱。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如同眼前的这棵大树一样,将自己的根须深深扎在林府之中,掌控着遮蔽着林府的一切人事。   院中的丫头到底没有挡住一心尽孝的儿子。   徐善然听见对方进来,跪在床头抹泪自责,句句不离愿意折寿换她安康的表白,唬得一屋子的下人劝着架着,吵吵嚷嚷好一阵后,徐善然的耳边才恢复清净。   这时候又是玉琶呸了一声,快言快语说:“我看老爷要是真有一分孝心,就不该每次来都要哭天抢地指天立誓一番,外头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家的老夫人已经过身了呢!”   玉琵怒道:“还不闭嘴,合着事情你做就行,别人做就不行?”   “那哪一样……”玉琶回了一声,声音到底歇下去,房间内便再没有了交谈声。   是不一样的。徐善然心想。   她身边的这几个丫头,身契收着,打小调/教着,一日日放在眼前看着,从垂髫稚童看到如花似玉,哪一个不比那个对她又畏又恨的庶子贴心贴肺?她们流的眼泪,她相信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而那个庶子呢,她也相信是真情实意。   真情实意的喜极而泣。   多高兴啊。   压在上头的嫡母要死了,磋磨亲娘药死亲娘的嫡母要死了,掌控着他成长乃至婚姻的嫡母要死了,一手推他上官位又抓住他没法放下手中权柄的心理而日日受着尊崇供奉的嫡母终于要死了。   熬着、熬着、总算熬到了这老妖婆先走一步,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姑娘?姑娘?姑娘回答妈妈一声好不好?”   “姑娘是不是在跟妈妈做游戏?姑娘该起身了,姑娘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且说一声可好?”   “姑娘,太太马上就……”   过去的声音在回忆的间隙里又遥遥地传来。   徐善然努力想要辨认清楚,却有另一种摸不清的力量将她禁锢在回忆里。   大概真没有多少时间了,回忆绕着回忆,搅得她都有些不安生。   在她的记忆里,她和林世宣甚少争吵,便有几句拌嘴,也没有将气过了夜的。   翩翩贵公子,皎皎世无双。   那些说她低嫁了的女人后来听闻林世宣的风仪后,不知有多羡慕她又将手中的帕子揉碎了多少。   再加上林世宣只有她一个妻子——至于那些通房歌妓,不是没名没分就是不在眼前杵着,她也犯不着生那个闲气——她真算是一颗心都扑在了对方的身上。   所以最后。   最后,在知道林世宣一碗一碗的药想要药死她的时候,她才真正觉得天塌地陷了一般。   外祖绝嗣,满门凋零。   娘家获罪新帝,男丁也多是流放千里。   但国公府的女眷还留在京中,嫁出去的姑娘也并不跟着获罪。   那一段时间里,徐善然将出生二十多年里都没有尝过的苦头尝了个遍,忧虑亲人,忧虑自己,仅仅几天,就瘦得尖了下颔。   是林世宣执着她的手说世有三不去,她永远是他的原配嫡妻。   其实这个时候,不管林世宣是要将她送进家庙还是一纸休书,她哪怕苦恨对方无情无义,也只无言以对。   婚姻结二姓之好,出嫁女因娘家而煊耀,难免也因娘家而飘零。   她能够理解林世宣。   他刚刚从京师外放,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又要扶起延平林,不可能得罪新帝。   家庙或者休书,她都接受。   但林世宣在她面前喁喁情语,一转眼却将害命的药并食物递到她手中。   当时她已经喝了有月余了,渐渐的便在床上不大起得来。林世宣每每来看她的时候总要温言软语抚慰一番,她也拼命想要提起精神,她还有亲人,还有孩子,还有丈夫……   直到她当时的贴身大丫头跪在脚踏前,单薄的身子委顿在地,颤栗哭泣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说了很多,徐善然一个字都不相信。   林世宣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没有了娘家撑腰,不管是进家庙还是休书,她都没有办法反抗。   而他们夫妻数载,朝夕相处情投意合,膝下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佳儿——   便是一只猫,一条狗,养了那么多年,丢了伤了也要心疼一阵,何况是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子?   林世宣胸膛里的心是黑的,冷的,还是空空如也的,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第二章 亲人   徐善然又陷入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飘摇之中了。   周围的景致都模糊成了深深浅浅的色块,她被笼罩在这之中,渐渐的没有了身体上的知觉。   她多多少少有感觉到什么人来到了自己身旁,一声一声地在说着些什么,可是不管她怎么认真去听,都不能辨别清楚。   只得继续想林世宣的事情。   这么久的时间,那么多的事情,结缔、育儿、中毒、丧子、同床异梦、再到反目成仇。她送走了公公、熬死了婆婆,再装着、骗着、伙着外人斗倒了那个男人。   至亲至疏是夫妻。   看着那个男人从踌躇满志到愕然倒下,看着那个男人从仪容绝世到骨瘦支零,她最后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畅快。   也许是装得太久,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骗到耗尽了感情。   也许是学得太多,学他冷心冷情智计百出,学到熬干了心血。   到最后,爱也淡了,恨也淡了,林世宣乃至阴郁沉闷的林府对她而言,都只如一根鱼骨卡在喉咙,不吐不快。   林世宣倒下的那一天,对她而言应该是畅快的。   可是畅快之后又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当身边再没有可以分享的人的时候,再多的富贵,才华,权势,都只如风末青苹,池上柳絮,无根无源。   徐善然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贴身的丫头跪在床前,瑟瑟发抖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她,一声一声说林世宣如何在药里粥里加相克之物,要让她毫无痕迹地死去。   她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心腹,如果她还有娘家可靠,大可大刀阔斧地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但她已经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仅剩的,仅余的,丈夫,到底是爱着她,还是想要杀了她?   徐善然最后在林世宣来看自己的时候提了一个要求。   她希望将自己的娘亲接到延平来。   娘家获罪,正子嫡孙的男丁都判了流放,唯有她这一房的庶兄,因有恩于新帝,得以被特赦留京,照顾家眷。   在她的印象中,这只是一个老实的,和她没有多少接触的庶兄。   可是嫡母、生母俱在,又是庶子当家,哪怕这个庶子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恭敬,她也能够想到自己娘亲的日子。   只怕过去有多恭敬敬着嫡母,未来就有多不恭敬待着嫡母。   把母亲接来的念头在她接到消息的时候就有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将其宣之于口。   然后——   林世宣回答了。他面不改色,毫不迟疑,就抱着她,回答她一个朗朗的好字。   太像最初时候他在床笫间答应她砍了那棵梧桐树的时候了。   她一抬眼睛,依旧能看到对方眼里依稀闪烁着的温柔,那么真挚。   徐善然几乎沉溺在这样的温柔之中。   然后在无边的和暖中,她慢慢地醒过神来,从心底感觉到一点寒凉,进而这点寒凉便顺着血液流淌周身,叫她手足冰冷。   她前几日才从娘家的义子哥哥处得到消息。   流配边关的徐家人在解押的路上糟了强人,连同押解的官差在内,没有一个活口。   她的娘亲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投了缳。   新帝震怒,下旨严查,又将徐家仅剩的庶子连连拔擢,以示加恩。   在她的哥哥找过来的时间里,这件大案子已经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世宣不可能不知道。   林世宣在骗她。   他怎么能这样理所当然,毫不造作地骗她?   这个时候,距离徐家人事发已经过了十来日,距离她母亲投缳也过了旬日。   她的义子哥哥在徐家出事之后擅离职守,一路从边关潜逃进来,再找到她的时候,都能将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而端端正正呆在家中,丈夫是詹事府少詹事,为正四品命妇的她连自己父母死绝了都不知道。   没有人能明白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怖。   她看见的,听见的,有什么是真的?   她是不是庙里那尊泥塑的菩萨,一年到头,只要任人贡上三注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闭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庄微笑?   林世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善然后来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终于慢慢地明白过来。   他的心确实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还有一点儿的温暖,也从来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对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旧了总有新的,一件坏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间,排行第一的始终是他的滔天权势满腔抱负,排行第二的也还有延平林氏,而余者便皆如尘埃草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徐善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这一点。作为只差一步便要进内阁,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宰辅的人,他有资格得到这个称赞。   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走到这一步,有谁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缝隙,他们哪一个都能抓住机会将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里有畅快,也有得意,虽然不长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着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风的男人,一瞬间想了很多。   在他因为她娘家败落既要清誉又要圣眷而要药死她,又因为被公主看上赶忙收手治好她的时候;在他在书房里因明知她在外头看着而对心腹潸然泪下说出她父母的事情,说“性命垂垂,不敢说且不敢不说”的时候;在他们一起看着稚儿小小的身躯失去最后一点温度,她连着吐了好几口红,他照旧揉着她,沉着声音安慰她的时候。   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徐善然何尝想得到?   从头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贵。娘家没有出事的时候,有着帝国数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权势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头的所有人都这样说她。   可她丧父、丧母、丧子——   到最后,也只有一个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头明着哭,暗着笑,日夜盼她早点死。   徐善然并不如何恚怒。   这个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无甚关系。   人这一辈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够了。   至于她自己。   她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没有享受过?   也差不多了,该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儿,他们会嫌她来得太慢吗?会认不得早已失了原来面目的她吗?   模糊成一团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拨开了迷雾。   徐善然看见一个妇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妇人微胖,圆脸庞,头插白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并二三草虫钗子,双耳垂着一对赤金镶宝玉兰坠子,外罩一件滚银边藕荷色暗花纱绣百鸟百花披风,底下则穿一件茄花色对衿袄。   她眉头蹙着,白皙圆润的脸庞写满了担忧,双手轻轻拍着徐善然的肩膀、胳膊,点了胭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徐善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她能够辨认出对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儿。   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娘亲,娘亲,娘亲……   像一壶煮沸了的水滚起来,徐善然在看见人的那一刻,脑海里来来回回翻腾的都是这个字眼,眼底心间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据。   平静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搅乱,酸涩从心尖处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干涩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泪来。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   擦去母亲眉间的愁绪和惶恐。   她还想张张嘴,就张张嘴。   说上一句迟了很久的话,告诉母亲别怕。   别怕,爹爹死了还有我,我就来了,娘亲等等我,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她的身体被看不见的锁链捆得严严实实的,又被牵着继续飘荡,走着走着,面前母亲担忧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脸庞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颚骨的脸颊上已经隐约爬出皱纹,笑着再没有了往昔灼灼风采,只剩一对眼睛依旧锐利的林世宣。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进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边的海棠绣墩上,微微笑着和林世宣对视着。   她早就不怕这个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弥留之际。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说,声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锈的铜器互相碰撞,沙哑暗沉。   这是又一个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为主人病情的恶化而忧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树都将枝桠伸进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着枝桠上零星的绿色,忽然问徐善然:“你不是说想要将院子里的梧桐树都砍掉吗?怎么这么久了,它还长着?”   “父亲母亲都喜欢它们,我将它们留下来,也是对父亲母亲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绣墩上。长长的裙子掩着她的绣鞋,她坐直肩背,侧着头,平和地对林世宣说话。   林世宣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会才缓和过来,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预料得要有智慧得多。说真的,我没有想到最后打败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冯庆元。”他缓缓说。   “但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明白,你根本没有必要斗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阁老,难道还能休妻?难道还要杀妻?我做不成阁老,他们难道还会念着你的好,时时刻刻帮助你?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聪明得猜到了我当日的手笔,又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传了出去,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而如果你没有看透这一点,你又怎么能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递给那两个奸逆!”   “孀居之妇与阁老之妻,何其远也!”   “徐善然,你大可等我当上了阁老,你大可等你的庶子长大成人能支应门庭,你大可先当一言说众人应一言笑众人和的阁老夫人,再充分享我死后的哀荣……可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我倒了,你除了出上一口气之外,又能得到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徐善然的目光轻轻在林世宣脸上一触,便移开了,并不因为回避,只是毫无意义。   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为了将这个男人拉下来,她学着对方的一切,学了很多很多,学对方的所思所想,行事手段,她一点一点地朝对方靠去,变得和他一模一样,变得和他贴心贴肺……可她不是林世宣。   她再可怜,亦可怜不到林世宣的模样。   她慢慢说:“你还记得你曾经在中秋宴上对我说过的话吗?那一年是启光七年……对,就是你倒下的前一年。当日户部侍郎宋廷来找你,我知道的,这个人平日为官贪鄙,苛刻下僚,又不敬上司,哪怕有个好家世,也是做不长久官的。”   “他平常和你并无多少交情。但在他被言官风闻弹劾,找尽了旁人再来找你的时候,你答应了。”   “为什么呢?我问你,你跟我说‘随手之事,为何不为?’,又笑道‘将军今日为卒背吸脓疮,卒明日便为将军沙场百战去,马革裹尸还’……”   “这些事情,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么些年的温存爱意,那么些年的体贴柔情,唯有那一天晚上,你真正对我说了实话。你对我的那些,亦不过是随手之事,随手为之。我为你主持中馈,打理家事,抚育孩子,这还远远不够,等需要了,你还要我用命来还你这份随手为之。”   “若你真的爱我、重我、敬我,忧我之忧,苦我之苦,我便舍了这条命给你又怎么样?”   “可并不。林世宣,你从不爱我,更遑论重我敬我,忧我忧,苦我苦。”   “林世宣,孤狼丧妻尚要哀嚎长夜徘徊不肯去,羊羔乌鸦且有跪乳之恩反哺之义。而你呢?对于你而言,伦理,道德,良心,血缘,仇恨,义理,有什么比得上你的壮志青云,宏图霸业?”   “或者说,有什么比得上你的纵渊深海重亦沟壑难填的欲望?”   “哈哈哈哈哈哈!”林世宣纵声长笑,笑完恨声说,“就这些?徐善然,我说你聪明,可你愚不可及!你指责我无情无义重利重权,可你最后对我所做与我前日对你所做又有何区别?你既和我一般,又来指责于我,是何道理?就算成王败寇,你打倒了我出尽胸口恶气恨念,我也只当你妇人之见……可你并不!并不!并不!我输了,我败了,我躺在病榻不能起来,你也并不志得意满喜上眉梢——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断你我青云之路!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有的,有的。   在家园被毁,在父死母丧的最后关头,她一直依赖的,一直倾心相爱的丈夫颠倒了她的整个天地与信仰。   多痛苦啊。   就好像血肉灵魂都被扭曲了的疼痛,疼得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够死去。   可她没有死。   她将自己的骨头一根一根敲碎再拼好,将自己的血和肉撕下又再粘回去。   将自己身体里灵魂里对一个名叫做“林世宣”的男人的所以依恋,全都剜去。   都到了这一个地步,还有什么荣华富贵滔天权势能引她动容?   她并不喜上眉梢,因为对于林世宣的所有刻骨的恨连同刻骨的爱,早早就离她远去了。   她依旧痛苦,因为这个世上总有一些她无法忘怀无法割舍,她的那些亲人们,只是那些亲人们,她已经逝去的亲人们,她怎么也忘不了他们,可是她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很多年的时间,她越来越了解林世宣,可林世宣并不再了解她;她越来越像林世宣,可又从来不是林世宣。   她越了解这个男人,就越学尽对方的冷漠残酷。   她越了解这个男人,就越厌恶对方的冷漠残酷。   所以最后,红袍喜嫁夫妻燕好,琴瑟和弦稚童绕膝,兜兜转转走到尽头,她对于林世宣,只得冷漠与厌恶二词。   最后的最后,她没有回答,只看着床上怒目圆瞪的林世宣。   回光返照的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我幼承庭训秉烛夜读,及至学富五车金榜高中,我步步为营算尽机关,我只差一步,就当首辅掌天下权柄!我不甘!我不甘!!我不甘!!!……”   屋外盛放的光芒漏了一小块进窗户,在地上勾勒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焰后又跃上枝头,在叶梢点出一点金芒。   凉风徐徐吹动她的裙摆和帐幔。   喊了许久的男人忽然面露浑噩,半直的身躯跌回床榻,声音一下子变得含混。   徐善然听了很久,才听清楚对方嘟囔着的是圣人的言语。   “……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灾然必以自恶也①……”   她伸手微拂,拂去裙面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①:语出《荀子·修身篇》   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灾然必以自恶也。   译文:   见有善行,一定要恭谨自查,自己是否也有此善行;见到不善的行为,一定要惊心警惕,反省自己是否也有此不善。自己身上的善,一定要固守;身上的不善,一定要畏恶它如同灾祸。 第三章 菩萨   徐善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闺阁之中。   这一次,仿佛因为回忆已经告一段落,她在自己的闺阁里呆了很久。   看着妈妈丫头进进出出,看着父亲母亲婶婶伯伯进进出出,连祖母和祖父都见了一面。   她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动弹一下,可是她和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只能看着听着,却没法做出任何事情来。   一连许多天的时间。   最初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去,她有些灰心,还有说不出的茫然。   临到头了,能够回来看一眼固然了结心中的愿望,可是梦境梦境,不就是实现人心中所思所想?菩萨让她再见到父母亲人,却又不叫她碰触他们叙述别情,这又是什么意思?   再说这梦境也实在有些长了。   徐善然有时醒有时睡,但周围的时间竟似过得缓慢无比,并不像往常的那些梦境似的一忽儿一个样,往往她睡下去的时候,李妈妈并几个丫头在做针线,等她再睁开眼睛,那绣布上的花朵也不过填了半色。她还常常看见自己的娘亲,娘亲经常陪在她的身旁,柔声细语地说着话,又有妈妈引着一个一个大夫并提着药箱的童子走进来。   那都是一些面善的人。   几个太医院的御医,几个京师中有名的大夫,他们一个个来到她的床前,开了许多方子,又留下了些诸如“多引着病人说话”,“多带着病人活动”,“不要刺激病人”等等的言语。   然后一碗碗的药汤就如流水一般递到她的眼前。   徐善然知道自己得了病。   她甚至还知道自己病的症状是怎么样的,差不离也就是呆呆木木,口不能言,手足不动,连吃饭如厕都不懂……   是癔症吧。   徐善然想。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得过一次癔症,但并没有关于生病的任何记忆,只在后来的日子里从娘亲身旁的桂妈妈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的笑言,说是娘亲当时为了她什么都顾不上,她看了自家的太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太太会拍桌子大声骂人;又说娘亲在那段时间真个是求神拜佛,这边刚请了一尊救苦救难菩萨,那边赶紧再迎一位玉清元始天尊……   那时候她还小小的,也就七八岁的模样。   她听见桂妈妈说话的时候,看见娘亲微笑着看她,也就跟着笑起来。   她那时候是有多傻啊。   孩子之于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终于明白。   那时候她的娘家还屹立不倒,她和林世宣也一直琴瑟和弦,尽可说世上事全无不足了,可在她怀了孩子并费尽力气将其生出来之后,那种血肉相连心神相继的感觉,就好似整个世界都和之前有些不相似了。   所以在她孩子走的那一天,她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   所以当看见她不能说话,不会动弹的躺在床上,喝一口药汁都要人慢慢撬开牙关喂下去,娘亲心中到底有多难受呢?   可是母亲在她生病的第三天后就不假他人之手,将她抱到上房细细照料了。   母亲总觉得那些妈妈丫头不能好好照顾她。   仿佛也被母亲料到了。   就在第三天的夜里,本该守着夜的棠心睡得死沉,直到第二天母亲来到的时候才睡眼惺忪的从桌上抬起脑袋。   桂妈妈说的也就是这一次。   那时候母亲一下子没来得及管棠心,先匆匆摸了一下她身下的被褥,登时勃然大怒,指着棠心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第一句话就是:“叫人牙子来,把这眼里头半点没有主子的贱婢赶紧卖走!”   棠心当时又羞又怕,跪在地上瑟瑟求饶,半点没有往日的泼辣。   最后棠心虽没有被卖走,却也让母亲给调得远远的,说是洒扫庭院去了。   她房里的妈妈和其他丫头后来也跟着说了一些求饶的话,但母亲再也不信她们了,直接就将她抱到自己的房里见天的照顾着,连父亲来了也不能多引她一个目光,多勾她说一句话。   “善姐儿今天喜欢吃什么?厨下做了嫩嫩的蛋滑,还烫着,娘亲喂善姐儿吃两口好吗?善姐儿小心烫,来,张张嘴巴,啊——”   “外头的天气很漂亮,廊下的那些鸟儿声音都停不了了,善姐儿以前不是最喜欢弄鸟儿吗?娘亲让小丫头给善姐儿找一只最漂亮的红嘴翠羽鸟儿好不好?”   “善姐儿睡了好久,想不想和娘亲说说话?娘亲耳边好久没有善姐儿的声音,娘亲很想听善姐儿再说说话……”   “来,善然,喝口药,不要怕苦,吃完了娘亲给你拿蜜果……”   徐善然眼看着药碗里的涟漪。   那是一颗一颗眼泪砸下去溅出的痕迹。   她渐渐的明白了日后母亲的眼睛为何总是不好,每每被风吹了或在油灯下久了总要干涩难受一阵。   哭得久了,哭得狠了,眼睛便伤了。   但以前,桂妈妈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娘亲也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   真正爱你的人,哪怕为你哭干了泪,哭伤了眼,也全当是寻常。   她心里说不出的怅然。   如果可以说话,她真想告诉娘亲别说话了,她现在又回复不了;也想告诉娘亲别伤心了,将她交给丫头婆子带就好。   看不见样子,就没有那么多冲击;不去想了,心情也就慢慢平复下去了。   就如她最后对待那些一个接一个的噩耗与背叛。   她最后总会好的。   可是母亲始终没有放弃。   时间越久,母亲的精神就越紧张,对她的照顾也就越发细致。   徐善然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活死人似的有多久了,也许有十数日了,也许有一个月了。   大夫来了又走,药方换过一张又一张,每次再请的时候,那些大夫看着她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徐善然并不难从那些大夫的眼神看出他们的想法。   他们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站在这里,不过尽尽人事。   许多天的时间,来来去去的人和最直接的感情让徐善然再也不能将这当成一场梦境。   徐善然想自己也许是在死之前回到了小时候。   她有些迷惑。   她当时竟病得这样重么?那最后又是怎么好起来的?是不是得等现在的她走了,过去的她才能好起来?   那她什么时候会走——?但她又想,可走了就再也看不见她的亲人们了——   总不能让母亲这样哭下去啊。   声音在她心底低低地说。   像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东西撞了一下,又酸涩又快活的感觉涌上来。   是啊,总不能看着母亲这样哭下去啊!真好,在走之前,还能再看看母亲为她伤心,为她快乐。   母亲苦苦的支撑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某位御医直言要家里准备后事的时候,母亲的神经几乎立刻就崩断了。   桌上的茶壶并梅瓶被母亲拂袖摔下,母亲涨红了脸,指着御医高声叱骂,又大声叫着桂妈妈和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下人的名字,让她们将口出狂言的御医立刻打出去。   母亲的娘家,她的外祖家,也和国公府一样是凭军功起家的。   但是国公府传承已久,除了家丁依旧按照祖训学枪棒之外,仆妇丫头都不沾这些了。但母亲的娘家不一样,母亲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年轻的时候一直镇守边关,家也是在那里安的,别说母亲的那些哥哥,连同院子里的丫头仆妇,就没有不会骑马不会枪棍的。   也只有母亲,是在外祖父回京之后才有的,因为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如珠如宝地捧着,一点不让沾这些苦活累事,倒是身旁的丫头被多方教导,一个个都有不凡的身手。   那个直言不讳的御医真的被撵了出去,后来有没有国公府的大管事或者父亲跟着出去赔礼,徐善然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哭得一点都不漂亮,声音凄厉得就像夜里的枭声,只听着,就叫人肝肠寸断。   可是哭完之后,母亲一刻也没有耽搁。   她让桂妈妈使管事准备了车子,又让丫头收拾了好些包裹,全是她平常需要使用的,至于母亲自己,只带了两包衣服。   跟着她们去京师郊野的大慈寺。   这座寺庙得过先帝的钦赐,还健在的主持据说有大法力。   母亲之前已经使人下帖子请过几次了,父亲的名帖乃至祖父的名帖,可都没有将人请来。   母亲这一回直接带着她上山去。   母亲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表示虔诚,就一概不用软轿仆妇,直接将她系在身上,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上前行。   烈日晒花了她的妆容,青石磕破了她的额头,汗水将衣衫浸湿,从没有干过活的身躯摇摇欲坠。   徐善然永远不能够知道,一向娇弱的母亲是怎么坚持带着她这样走完了一千多级的台阶;一向顺从丈夫孝敬公婆的母亲又是怎么在明知道丈夫和公公都不信僧道,直言“僧道尼婆,祸家之始”的时候,还毫不迟疑地带她出来。   她看着母亲带着她攀上最后一个台阶,在主持面前低到尘埃里般苦苦哀求,又在主持终于松口,点出方法的时候仿若眼睛都迸出光来般狂喜。   她看着母亲依着主持所言,沐浴净身,禁食一日,然后在菩萨面前磕长头,虔诚的一遍遍念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说着日日戒斋,说着每年布施,说着一切一切,只有一个愿望。   求菩萨让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安康无恙。   信女何素雪愿日日侍奉佛祖……   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衣襟。   捆住她身体的力量似清风般消弭远去。   徐善然张开嘴巴,费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菩萨……”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   菩萨垂目,慈颜常笑。 第四章 义兄   山上的寺庙颇为清幽,临近初春了,缀满了花苞的野桃树争相盛放,远远望去,层层粉白点缀着星星绿意,恰如人间天堂。   徐善然正在一座临水的八角亭里坐着。   大小不一的石头散布在小溪里,没有大户人家惯常豢养的锦鲤,倒是时常能见到螃蟹虾鱼,间或还有几只麻雀并松鼠到溪边取水喝,十分的野趣自然。   距离上山的那一天已经有几日了,没有了神秘力量的束缚之后,徐善然很快从能够在床上眨眨眼睛说两句话恢复到可以起身慢慢走两步,曾背着徐善然上来的何氏就更快恢复了,在好好的休息几天之后,身上的疲乏已经尽褪,只剩下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日日抹着药膏。   不过当时求主持救命的时候,主持说出的一应举措中就有一项是要何氏并徐善然在山上留一段时间,好稳定神魂。眼见着女儿一天天好起来,何氏自无不允,先后打发仆人将事情向婆家和娘家叙述清楚之后,就带着女儿在上山住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要好好留上一段时间。   上午本是徐善然陪着何氏说话的时间,不过今天有些特例,何氏送出的信已经被湛国公府并侯爵府收到,她的祖母和外祖母都使人送了多多的东西上山,送着祖母东西来的是祖母的心腹嬷嬷,送着外祖母东西来的却是何氏大哥的妻子云氏。现在何氏正和云氏说着体己话,因而徐善然就自己出来走了走。   没想到在八角亭中刚坐下不久,远远的就有男性仆从高声笑谑的声音传来。   平时的大慈寺亦是香火鼎盛,但后山禁地并不随便放人进来,再想这两日从国公府及侯府一担一担挑上来的东西,现下的声音多半是来自这两府的下人,徐善然对站在身旁的绿鹦说:“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绿鹦是年近二十的丫头了,容貌不显,但性子素来稳重,听自己姑娘的话就劝道:“听声音仿佛是个男的,姑娘且避避吧。”   徐善然不置可否,转对另一个也跟着来的一团孩气的竹实说:“过去看看。”   相较于绿鹦,竹实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纪,不过七岁上下,还是个小女孩儿。听见徐善然的话,她怯怯地看了自家姑娘,又看了看站在左近的绿鹦姐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磨磨蹭蹭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了。   一旁的绿鹦见徐善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等竹实回来将前面的事情说上一说。   不想在竹实走后没多久,坐在亭中的姑娘径自站起身,也朝竹实离开的方向走去。这就叫她唬了一跳,忙抬起胳膊想拦上一拦,没想到姑娘走得快,她伸出的手没拦到前面,倒差点撞到了姑娘的胳膊,又恰好触到徐善然平静看过来的一眼,不由讪讪的收回手,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主仆二人再没什么言语,就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地方密植花树,在丛丛花叶的遮掩下,几步近的两人也不一定能一眼看见彼此。   徐善然刚恢复没有多久,走得慢些,已经见不到竹实的身影了,但那笑谑的声音还在,徐善然也不急,就一边走着一边想事情。   她身边的四个丫头,竹实棠心是娘亲从自己陪嫁的人中挑出来给的,绿鹦红鹉则是老太太看过竹实棠心之后拨下来的。   竹实懵懂,棠心泼辣,绿鹦红鹉毕竟是祖母院中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老成持重。   棠心还在的时候,有些事情还不显,但等到这唯一一个牙尖嘴利胆大泼辣的丫头被调走,剩下的几个就越发用着不顺手了。   竹实姑且不说,刚才绿鹦的表现也不出徐善然的意料。   祖母当初拨下两个丫头也是想着有个大些的能够照顾她,但这两个丫头年纪偏大,她又实在太小,绿鹦红鹉是怎么也指靠不上她,索性少做少错,只一味的追求沉稳,便不负祖母所托了。   毕竟人之常情,倒说不上有多不好。   不过丫头丫头,还是要自己用得顺手才好。   思忖间,声音已近在咫尺,徐善然走到了一株芭蕉树后,停下脚步,先看一眼不远处藏得严严实实的竹实,接着调转视线,从婆娑树影间看见了两个正对峙的少年。   好巧不巧,这两个少年,徐善然都认识。   芭蕉树后的是一条铺着鹅软石的小道,这条蜿蜒的小道从前山的寺庙一直延伸到后山,是那些僧人与来这里暂住的贵族进出的道路。   小道上的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站着,俱都梳小髻穿圆领宽袖衫,脚踩一双青布鞋。   站在右手边的,徐善然只看一眼就辨认出来了,那是父亲身旁管事的儿子,样貌十分可爱机灵,平素里很讨父亲的喜欢,名字就叫做欢喜。   至于站在左手边的,那个少年比今年十一岁的欢喜还小上一岁,身量却比欢喜更高上几分,更兼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有一股精气在内。   这两个少年正对峙着,声音自然也传进徐善然的耳朵里。   正在说话的是站在徐善然右手边的欢喜,欢喜的嘴巴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只要张开了,一连串的话就必然欢欢喜喜地跳出来:“……我说你手上捧着什么盆破花呢,一路上就没见你放下过,还想着要见里头的太太姑娘姐姐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想是搭上了五爷的线就不把自家兄弟看在眼里了,可惜飞上枝头的不止凤凰还有麻雀,游进水里的也不全是龙王还有泥鳅,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屙的是什么屎,想捧着东西进去给太太姑娘卖好?我告诉你,就没这个门,你要么就把东西给我,我托阿爹一起送进去;要么你怎么把东西带来的,就再怎么把东西带回去——”   跟在绿鹦听着这些话脸都燥得慌,恨不得把耳朵给掩了,偷眼去看自家的姑娘,却见姑娘眉不抬、眼不动,一张白净净小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这回可不能干看着任由姑娘听下去了,忙忙伸手想把姑娘带走,结果手一伸,碰倒是碰到了姑娘的衣服,但站在芭蕉树后的徐善然已经分花拂柳,径自走了出去。   绿鹦一呆,顾不及什么,赶忙跟上。   这一阵簌簌响动也吸引了正说话的两人的注意力,他们转头一看,正好看见走出来的徐善然并绿鹦;欢喜当即“啊”了一声,不知刚才那段话被人听见了多少,脸上瞬间通红!   不过这小厮确有几分机灵,脸红了一瞬就连忙给徐善然请安,叫了绿鹦和最后跑出来的竹实几声姐姐,又忙讨好说:“姑娘可是大好了?老爷接到消息的时候刚赶到魏真人的山脚下,正要求魏真人下山,就接到太太打发人送来的信,看过之后当场仰天大笑了好几声,要不是魏真人及时遣小童下来苦留老爷,又听说太太并姑娘要在这山上呆上好一段时间,这时候来的怕不是我阿爹,而是老爷了!”   徐善然没有先理会这个小厮,而是冲着那少年微一屈膝,行了福礼,叫了声“哥哥”之后,才对小厮说:“徐管事辛苦了,他来得不太凑巧,恰好祖母外祖母都遣人来了,母亲正和大舅母叙话,只怕还要辛苦徐管事再等上一段时间。”   这一出礼对于除徐善然以外的几个人来说都有些突然,两个丫头并两个少年全都懵了,被徐善然叫“哥哥”的少年忘了回答,得到徐善然回答的欢喜也有点口吃:   “不、不辛苦……”   一句话说话,他险些打结的舌头多少撸顺了,又忙补充:   “我们做下人的为主子做事,怎么能说辛苦呢!”   徐善然说:“你去跟你阿爹说声,大概还要等三刻钟一个时辰,大老远来的,不必一直守在哪儿,只遣个小僮看着动静就好。”说着她不给欢喜拒绝的机会,对身旁的绿鹦说,“带着欢喜去请徐管事到客房里休息一番。”   这话一出,绿鹦要不应立刻就得罪了徐管事,她也是头尾不能顾,只得答应一声,带着欢喜先走了,走时多少庆幸自家姑娘出来的时候是带着两个丫头,她走了也还有竹实在。   一下子,山道上只剩下三个人。   徐善然再将目光转向少年处,目光轻轻一溜,就看见对方衣服的料子与做工倒还好,但衣衫到底有些短了,刻丝之处也多有磨损。   她又看向少年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仿佛笔洗似的白瓷盆子,里头装着水,水里养着一枝梅花,颇有些清趣。   那少年的目光与徐善然对上,他明显有些局促,手里的盆子要递不递的,半天了才踟蹰着说一句:“……姑娘好。”   跟刚才小厮的称呼一模一样。   他又说:“这是我从魏真人那里请来的,并不是非要见了姑娘才给,只是听说中途给别人之后就不灵了,又听他们说姑娘是撞了脏东西才不好的,虽说现在好了,到底要防上一防,所以想着要亲手交给姑娘摆在案台上,这一路上都没交给别人过……”他渐渐的有些小声,“要不就……”也不知道‘就’些什么。   徐善然感慨万千。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年,恍惚间就像看见了许多年后同样站在面前饱经风霜又英姿勃发的男人。   父亲的义子,她的义兄。   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后,唯一一个找到她面前的人。   她的唇角扬了一下,笑容一开始只有一丁点,渐渐的就跳上眉眼,她微笑着对面前少年说:“谢谢哥哥,不过还得烦哥哥再抱着走上几步路,我身边的丫头年纪还太小,多半抱不动这东西。”   “不麻烦不麻烦!”任成林连忙说。他的父亲为救徐佩东而死,父子两人又没有其他的亲族,徐佩东就将任成林收成义子,但并未改姓,意思也是等他长大后替任家传宗接代。   其实时下的高官武将都多有认义子的习惯,但律法在义子继承家产上规矩很严,保有自己姓氏的,非在三岁之前认养的,有同宗其他继承者的,义子统统不可继承财产,因此如果不是在主人面前很得脸的,义子也并不多被重视,在家里跟那些被看重的管事的地位相比,确实也就个差不离的地步。   所以方才欢喜能够这般轻佻,任成林也没有说上什么。   叙话过后,三人沿着小路往院中走去。中途徐善然问了些父亲路途上的风俗情况,刚说没两句,就到了院门口,守在外头的丫头看见,连忙笑着迎上来:“姑娘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太太还在里头和您大舅母说话呢。”   徐善然说:“我进去看看母亲和舅母。”又对竹实说,“带哥哥进我房间里,将东西放好;再带哥哥下去休息一会,等会我叫哥哥来给母亲请安。”   叫怯生生的小丫头去偷听有些难为人,但这点事倒极为寻常,竹实答应一声就带人下去了,徐善然则跟着守在门口的丫头往里走,走到游廊下,正见桂妈妈拿着香去薰丫头手中的倒挂鸟。   见到徐善然进来,桂妈妈忙放下东西说:“姑娘怎么回来了,可是外面不好玩?”   徐善然笑笑:“去见见母亲和舅母。”   太太在娘家大嫂来的时候打发徐善然出去,也是因为自家女儿自小跟外祖不太亲,怕拘着了女儿,现在眼见出去了的女儿惦记着回头看舅母,自没有不高兴的道理。桂妈妈很高兴说:“那正好,我带姑娘进去。”   说着便亲自上前打起帘子,让徐善然走进室内。   因帘子被挑起,室内坐在炕上说话的两个妇人不由都停下。   坐左首的那妇人云鬓桃心脸,一身遍布花卉四合如意云纹通袖衫,正是大舅母云氏。   那云氏眼见着徐善然从屋外走来,步伐虽慢点,但不知怎么的,一步一步甚是稳当,身上环佩相撞,又乐声清越,只叫人觉得十分的从容雅岸,不禁伸手冲徐善然道:“好孩儿,快到舅母这里来让舅母看看,你前头那一病,你母亲直如心肝都给人生生挖出来了。” 第五章 布施   听见云氏的话,徐善然唇角微扬,脸上绽出笑来,却并不立刻上前,而是依着规矩先后向母亲并舅母问好之后,才坐到云氏跟前。   云氏抬手将自己跟前的女孩揽进怀中,细细观察着,又轻轻摩挲对方的脑袋:“好孩子,病好了就好,你这一病过去,看上去竟仿佛长了好几岁。”说着左右看看觉得徐善然头上只扎了两个花苞,缀上金色的小铃铛并银色的丁香,可爱固然可爱,却难免显得素净了点,不由拔下鬏髻上的两颗东珠,分别别入徐善然的发间,这才笑道:   “这样更漂亮了,没事来你娘这儿翻翻匣子,她就你一个闺女,怎的连首饰都舍不得给你多戴戴?”   何氏不由笑道:“大嫂惯会埋汰我,我就这一个女儿,东西不给她还能给谁?”说着招了徐善然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云氏的话,她左右看看也觉得女儿穿着打扮素净了些,不由去找徐善然身旁的丫头,一眼没看见,眉头就皱了起来。   徐善然这时笑道:“是我懒得戴太多东西,总觉得重了些。因为我这点懒惰,倒叫舅母每次来都要被我偏走几件首饰,现在还好,再多几次以后,舅母肯定每次见到我都要心里埋汰这泼皮破落户又来了。”   一句话落,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尤其云氏与何氏,都笑得有点掌不住了。何氏哎呦着说:“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最近真是嘴皮子一翻,一串一串的就出来了。”   云氏也笑得不行:“我的姑奶奶,我倒也想有这么个能说会道的掌上明珠,可惜家里的混小子一个个见天的见不着,好不容易见着了要不就是猴得没边,要不就是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实在愁煞人了!”   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和母亲感情再好,徐善然也不是特别习惯被人揽进怀里抱着。   她正好乘势从母亲怀抱中脱出来,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又招丫头拿了两个五蝠捧寿白瓷碟子来,自己则取出帕子来,用手帕包着慢慢剥了两个橘子,撕开摆好,让丫头递给上首的母亲和舅母,才收了帕子,让一旁的小丫头也给自己剥一个。   这个时候,何氏正好和云氏说起布施的事情来。   在何氏依着主持所言治好了徐善然之后,那些曾在佛祖前许过的愿望差点快成了何氏的心病,只要稍微空闲下来,就念念不忘的惦记着,深怕自己慢了一步,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女儿又会出什么问题。   对于布施一事,云氏也是极为赞成的,还给何氏出了些主意,等两人商谈着要拿出多少银子的时候,徐善然忽然出声:“娘亲,我们还住在山上,这么快就开始布施吗?”   何氏不由笑道:“傻丫头,布施是我们对佛祖的心意,还管你住在哪儿?”   徐善然:“那娘亲打算从哪里开始布施?持续多久?由谁来统共管理?”她顿了顿,又说,“我之前听爹爹说过些道理,仿佛是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我们日日布施,会不会反害了某些人?”   这一串话下来,何氏竟有点被问住,一下子没能回答上来。   一旁的云氏听了也想到一点之前忽略的,不由暗叫一声不好:若是为了还愿,布施一两次还没有什么问题;但依着姑奶奶刚才的意思,仿佛是想长久的做下去,这哪里成的?银钱还罢了,主要是这件事多少有些犯忌讳,一个不好,便要被御史台参上一本,实在划算不来。   再则说,若是一次还好,交给心腹下人处理也就打发了,但要长久做着,难免要主母亲自督管,她这个小姑子……在家里的时候有些被宠爱过了,虽说性情真是一等一的,但在管家上面也实在有点拿不出手来……   正思忖间,房里的帘子又被打起来,桂妈妈带着薰好的倒挂鸟走了进来,刚走进就觉气氛有些沉闷,不由忙给自家太太并云氏上了一杯茶,又亲自把熏香给了云氏,笑道:“舅太太今天来得正巧,这鸟儿日日熏着也薰得差不多了,今天正好叫舅太太品鉴一下,看我家太太最近得到的香味道可好。”   云氏笑道:“看来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着将手中的香朝着那鸟引了一引,就见本来安安静静站在桌子上的绿鸟儿忽一展翅,绕梁而飞,顿时香生满室。   云氏微微阖目,嗅了一嗅,睁眼赞道:“仿佛有些龙楼香的味道,又不那么浓郁,十分的清爽自然,是加了些草木香进入调和吗?”   “是新品,我也满用着,大嫂觉得好待会就包一包回去,没事闲玩着。”何氏忙道。   云氏笑着点点头,话题就又回到了布施上面。   进来的桂妈妈一听,见不是起了什么龌蹉,便安安生生站在角落,只添茶倒水,听主人叙话不提。   问题既然点出来了,事情再要讨论,就免不了对着前路上的石头苦恼,徐善然并不着急,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只等两个人都有些讨论不下去的时候,才说:“佛祖跟前的布施自然不少,平日里的大户人家的施粥我们也是时时跟的。”   这话其实还稍嫌谦虚了些,国公之上只能封王,一个朝代里头能被封为异性王的,哪怕包含了死后追封,都是屈指可数。平日里,佛祖跟前的布施不说,那些施粥济灾,其实都多由朝廷下旨,继而勋贵并大臣牵头举办,其中勋贵之中,便是国公侯爵府牵头。   这话说的正是现下的情况,何氏云氏都微微点头。   徐善然又说:“再接下去还能做的,也无非借些名目在佣户中减些租子,往善堂发些衣食。但租子减一年减三年就好,只是一次的功夫;善堂也不可能日日发着衣物与粮食,这些都不算长久,母亲如果想长期做些事情,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又有个行得通的法子。”   这话有些超出一个七岁孩子会说的了。云氏不禁问:“那善姐儿有什么想法?”   “母亲昨儿不是有些头晕?想用和真堂的丸子压压,包里却没有带着,到底想着山路不易走便罢了,依女儿说,再有这事,不如发给那些外头的人做,跑腿银子并封赏厚些就是了。”   “这……”何氏有些迟疑,觉得这并不能算布施。   倒是云氏,心里一盘算,颇觉可行:“只怕做不大。”   “太大了御史台又有得忙了。”徐善然笑道。   云氏又说:“到底招眼了些。”   “他们倒觉得这才是国公府应该做的。”徐善然说。   云氏不由笑起来,一时都忘了面前的女孩只有七岁:“怎地保证确实能布施到需要帮助的人?”   “鳏寡孤独废疾者,优先择之。”   “浮上几许?”   “市价银子浮上三成便够了。”   “有些少吧?”何氏不由说。   这回不用徐善然开口,云氏就笑道:“姑奶奶,这是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了。”顿了下,她又不禁道,“善姐儿怎的知晓这么多?”   这句话在前两天间,何氏已经问过一次了,徐善然就和上一次一样,目光直视云氏,坦然说:“醒来就懂了,许是昏睡时间菩萨教的。”   听见这话,云氏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因祸得福了!”   何氏苦道:“哎,我也不求什么福气,只希望别再出现这次的事了,这冤家真是连我的命都要拿去了。”   云氏少不得连声安慰几句,又说:“事情便这样定下,姑奶奶还要找个妥当人处理才好。”   何氏微微点头,正想和桂妈妈商量下,不妨听徐善然说:“依我看,不如先就用哥哥并绿鹦和欢喜统共了解,先拿出个章程来?”   何氏与云氏俱是一愣,何氏问:“什么哥哥?”   徐善然是:“是成林哥哥,今儿成林哥哥依爹爹的命过来看看母亲并我,还从魏真人那里请了枝梅花回来,说是一路上都没有撤过手,女儿有些感动。”   徐佩东认了义子之后没有立时当作一件事了结,曾经也是亲自带了任成林一段时间,只是徐佩东是个典型的文人,任成林要好不好,实在不是一个读书料子,因而徐佩东在后来才慢慢撩开手。   何氏这才有了些恍然地“哦”一声,说:“是成林啊,他过来了,那待会让他进来说说话吧。”   云氏在一旁端茶喝了一口。国公府的家事她到底不好插口,但一席话听下来也不由觉得自家姑奶奶实在是个腼腆性子,好在亲家家里规矩,没那么多糟心事要处理。   何况再一说,这母亲弱了,女儿强些也是常理……   她细细一思量,便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说话间,自有丫头出去,领了任成林进来。   任成林虽说跟过徐佩东一段时间,但确实绝少步及内院,要说见到何氏,除了最初认义父的时候之外,就是跟着义父的时候偶然简单义母几面,平时别说说话了,就是认认真真的拜见都少。   这一回被丫头领着进了室内,他不由鼻尖有点冒汗,动作微微僵硬的拜下,又对一旁的云氏同样行了晚辈礼。   何氏让桂妈妈扶起任成林,执着对方的手上下看了看,先微微笑着说了句“好孩子”,又皱起眉头:“怎的衣服短了这么些?”   任成林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徐善然在一旁笑道:“娘亲你不知道,哥哥一路上赶着路,那路全是坑坑洼洼泥泞满地的,自不去穿好衣裳了,反正又没人看着。”   何氏就笑着松了手:“一件衣衫而已,脏了坏了再做就是,值当什么呢,孩子也别太拘束了,回头我就让人给你裁两身衣裳送去。”   任成林微红着脸说:“谢谢义母。”   云氏这时也笑道:“好孩子,今儿我那两个泼猴都没来,等什么时候我带他们去了你们府,或者你跟善姐儿来了我们府上,就让你们好好见见,大家一起玩才是有趣。”   任成林连忙应是。   这时候,只有徐善然脸上的笑意微微滞了一下,但转眼又恢复自然。   在刚才进来见到云氏的那一刹,她脑海里第一刻浮现的并不是云氏如何或者云氏待她如何,而是云氏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这是云氏除已经授爵当官的长子之外唯二的孩子,今年只有十一二岁,一个性格沉默在读书上很有天赋,一个开朗活泼小小的年纪就会舞刀弄剑,侯府上下都对他们十分精心,云氏也是日日被气着又日日疼他们疼得不行。   但她记得,再过两三个月,这两个孩子一个失足落水,捞了许多天,到最后也没能从河里捞上来;另一个跑出去骑马却摔下马背,被拖着跑了十来里的路,最后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自此之后,就像诅咒一样,母亲娘家里的人就一个一个的死去,或者意外,或者病痛,还有在沙场上为国捐躯的。   记忆中的沐阳侯府,她年年过去,府里年年挂白幡,再鲜妍的花草摆设放在那里,也像被阴沉沉的气氛给笼罩成了残花衰草,说不出的压抑哀颓。   说完了布施的事情,云氏和何氏还有一些体己话要说。   徐善然看着有些不自在的任成林,便带着对方先行告退。 第六章 劲草   两人掀了帘子出来,早就等在廊下的竹实和绿鹦连忙上前。   徐善然脚步稍停,看向迎上来的绿鹦:“刚才屋里头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因着做丫头的要时时伺候主子,平时自然灵醒着些,再加上帘子并无多少阻隔作用,屋内的人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守在外头的这一溜丫头都听见了那些关键字句,在徐善然还没出来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丫头用惊异或者羡慕的眼光看绿鹦了。   旁人尚且如此,作为当事人,绿鹦自己的感受当然更加的复杂了。   只见这平素沉稳的丫头一见到徐善然就心跳加速鼻尖冒汗,尚且需要别人悄悄提醒,才记得回话,嘴里还有点拌蒜:“……是,是,听见了,姑娘。”   徐善然点点头:“你遣个小丫头去和欢喜说上一声,这次你们便辛苦一二,有腹稿了之后就与哥哥商量。”   说完便带着竹实和任成林离去,并不多管身后有些患得患失的绿鹦。   自醒来之后,在那些还不能动弹的日子里,徐善然也偶有想过自己身边的这四个丫头。   对于还在深闺年纪尚小的她来说,除了亲人之外,这四个丫头并李妈妈无疑是最亲近她的人了。   人总要用得顺手才好,尤其是这样的贴身丫环。   但对于她而言,以前或许还有些碍难,可就现在来说,要用人、要撵人,都不过易如反掌。   且用着,且看着。   世人熙熙,世人攘攘,或逐情爱,或逐名利,盖莫能外。   离了长辈所在的主院,周围没有仆妇环侍,走在后山蜿蜒的j□j间,刚才一言不发默认徐善然说话的任成林便有些欲言又止了。   徐善然注意到对方的表情,问了一声:“哥哥?”   任成林略微犹豫,有些含糊地问:“妹妹……这件事就交给我?”他其实有些拿不准徐善然的态度。按名义来说,他确实是徐善然的义兄没错,但徐佩东并非没有儿子,虽不是夫人何氏正头嫡出,但也是家里有名分的妾生下的,平素里也听说他的义父挺疼爱自己孩子的。而他往常并不涉足后院,今天不说是第一次和徐善然见面,也确实是见面次数在十根指头以内,因此他完全不理解徐善然突如其来的态度是因为什么。   这边任成林虽说得含混,徐善然略一思忖,也知道了对方内心所想,但她并不说破,只微微笑道:“是。因为母亲的本意是为我还菩萨的愿,并不涉其他,所以其他一概都好,只需挑好了人,将那些略厚的报酬交给需要的人就好了。事情到底有些特殊,全交给下人恐他们有些别的想头,这次便麻烦哥哥了,不知哥哥最近可有空?若是没空——”   这边的话音还没落下,那边任成林已经忙要说“有空”了,但他的话也还没来得及出口,突兀的一声蛙鸣响起,正好走到拐弯处的两人就见一个人影忽而从花木丛中撞出来,直朝徐善然所在的位置撞去!   这一下太过突然,站在一旁的任成林反射性的上前一步,到底没有全挡着,叫着那人影擦着了徐善然的胳膊,徐善然虽能走路,毕竟之前躺了那么久,身体还虚,要不是身后还有竹实跟着,刚刚好起来没多久的她这一下就要坐倒在地上。   这时又是任成林先反应过来,伸手朝对方的手臂剪去,恼怒喝道:“哪来的野小子,走路也不多看看路!你撞了我妹妹,快向我妹妹道歉!”   那从花丛中跳出来的少年突然和人撞了一下,正有点晕头晕脑,不过到底看清楚自己碰到了个小女孩,正忙着说“不好意思”,耳边就听旁人的怒喝,脑后又有风声响起,本能的拧腰抬手,就冲对方挡去。   两人双手一触,只觉得巨力从手臂处传来,不由各都退了一步。   这时候竹实连忙护着徐善然倒退几步,徐善然这才看清楚冲出来的那个人:那也就是一个和任成林差不多大的孩子,五官端正,但嘴唇微抿,个头也稍矮些,身形比较瘦弱,穿松花色的竹节纹衣衫,腰悬玉佩,脚踏一双天蓝云头履,看上去也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一瞬碰撞之后,不等任成林更近一步,冲出来的少年已经对徐善然说:“不好意思,这位……小娘子,我刚才追着东西,跑得太急了,没有看见人。”   这少年并未行礼,只摆了摆手,徐善然也就微一点头:“并无大碍。”便转头对任成林说,“哥哥,我们走吧。”   任成林有点不悦地看了冲出来的少年,又左右看看,让徐善然走花草稍疏的外边,自己去走更茂盛的另一边,以防走两步又冲出个人来。   这时候那少年又说:“小娘子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怀恩伯!让他们赔钱!”   正往前走的徐善然脚步轻轻一顿,站在她身旁的任成林已经拧眉说:“怀恩伯府?你是府里的公子?行几?”   “行——”少年刚脱口想说行一,话到一半思忖着不能坑了面前的这两个人,便生生的转了个音节,另说,“……我叫邵劲,到时候你们上门说这个名字他们就明白了。”   好没有礼貌!任成林在心里想道,又快速地回忆了下怀恩伯家里的人,愣是没有想起叫做邵劲这个名字的,登时感官更差了,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就带徐善然离开。   一个人留在后面的邵劲眼看着几人离去,吐了一口气,正要弯腰继续找那只叫做“威武将军”的青蛙,忽见草地的缝隙里闪烁着微微的金芒。   他拨开草丛,伸手一勾,就将那点金芒从地上够了起来。   清脆又细小的铃音在他耳边响起,是一根细细的金丝缀着两个金铃铛,那金丝呈螺旋式的纹路,铃铛亦十分精致,不过小指肚的大小,又是镂空雕花又是镶宝,从镂空部位朝里头看去,那放在里面的铃好像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怎么草丛里会冒出一只金铃铛来?   邵劲先这么反射性的冒出了个疑问,接着念头一转,就明白过来了:是刚才那个满身绮罗珠翠的女孩被他撞到的时候掉下来的!   他抬眼看去,几息的功夫,那三人并未走远,身影还在花丛中影影绰绰地闪现。邵劲冲着那三人的背影张了张口,但声音刚要出口的时候,胃部突地抽筋似的疼了一下,硬生生将他要喊的话给扯了回去。   这两颗金铃铛虽然小了点,但工艺确实不错,还有镶珠宝,虽然也很小,但是要是拿去换钱买东西吃……应该能够两三个月顿顿都吃饱吧?   “呱!”   忽地一声哇叫,一道绿影跃到邵劲面前。   邵劲惊醒过来,眼睛也不转,就猛地一抬手,准准抓住了这只跑掉又跑回来的青蛙。   他蹲在地上,将不住蹬着腿的青蛙举到眼前,又伸手去拨对方的腿,嫌弃说:“什么威武大将军?你看看你自己哪有点威武的样子,我吃着都嫌你没二两肉,你要是再壮一点我现在就找个地方生火把你给烤了……”   “弟弟在说什么呢?”嬉笑的声音忽地从旁边传来。   蹲在地上的邵劲心头一惊,来不及想什么,快速地上下一扬手腕,将手指上捏着的那枚铃铛滑进袖子里。   动作才做完,一双头缀珍珠的大红绣密密麻麻金色纹路的靴子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再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一片木讷,只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威武大将军。”   那随后过来的少年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许多小厮,都嘻嘻哈哈的样子,每个人手中或抱着只鸟,或抱着只锦鸡,甚至还有抓松鼠带刺猬的。   刚才对邵劲说了声弟弟的少年长得就如金童一般可爱漂亮,他穿着和邵劲差不多的衣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邵劲又看了一下徐善然三人离开的方向,这才笑嘻嘻的勾着邵劲的肩膀,并不接对方手中的“威武大将军”,只说:“出来的也差不多了,母亲那边该是好了,走,我们回去给母亲请个安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再来个小剧场^^:   某年某月某日,男主与女主第一次见面,男主触动剧情捡到女主掉落首饰一支。   系统[叮]:尊敬的宿主,您触发以下选项:   A:归还首饰(好感度+1)   B:当作没看见(好感度+0)   C:私吞(金钱+20两,好感度+0)   男主:C,必须是C,毫无疑问是C,A是几个意思,好感度+1有什么意义!?还有B,名副其实的2B,真的有哪个SB会去选它吗?   系统:你别后悔。   男主:我靠系统的画风怎么突然就变了!   一系列情节之后。   男主:[泪如雨下]求反悔,求选项A!   系统:呵。     因为第一次出现小剧场所以说说,小剧场中出现的事物不代表文章中也会出现^^    第七章 铃铛   山上的夜晚向来比较寒凉。   七岁的小姑娘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又在养病,不过闲看了一回书便准备上床休息。   在一旁做针线的绿鹦看见徐善然搁下手中的书,连忙上前问:“姑娘可是要休息了?”又让竹实去外头打洗脸的热水进来,自己则服侍着徐善然走到妆台前坐下,去解那些头上的首饰,颈上的项圈。   只这一下,刚拔出两粒东珠的绿鹦有点迟疑地抚过徐善然左边扎起的头发,又将头上有的首饰全都取了下来,再解开头绳,用手慢慢顺下,确定其中不再有其他东西后,才说:“姑娘,好像掉了一串铃铛……”   正有些心不在焉的徐善然闻言一怔,看向解下散在妆台前的东西:“这铃铛上可有表记?”   绿鹦忙道:“并没有,上面只有那金楼工匠的标志。”   在棠心还没有被撵之前,徐善然的首饰一直是棠心在管;但现在棠心不在,另外的红鹉也和李妈妈一起留在国公府中看院子,跟着来的竹实又实在一团孩气不堪大用,徐善然周身要紧些的衣物首饰就全交给绿鹦看着。   虽说一开始不是负责这个的,但等徐善然醒来能走动之后,就交代了说等闲不要戴那些贵重有表记的东西。绿鹦自然记得清清楚楚,连着好几天都只给徐善然佩戴一些可爱的饰物,这个铃铛也是如此,只还算精巧,并不贵重到能让人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国公府的东西。   “那便罢了。许是白日和人碰了一下东西掉了。”徐善然说,“等会你提灯笼,让竹实带你去那地方找找,找得回来就好,找不回来也算了——若是找不回来,剩下的这一个你收着,回头找人融了,另打个样式。”   话交代得这样清楚,绿鹦也再无二话,就替徐善然换衣搽脸,服侍着对方上了床,又放下银钩上挂着的青烟罗山水纹帐幔,因徐善然自醒来后并不需要丫头睡在脚踏上值夜,便拿了桌上的一盏烛台,再吹灭剩余的蜡烛,静悄悄走到了旁边的耳房里。   年纪小的丫头都容易走困,眼见着徐善然上了床休息,端着水盆进去又端着水盆出来的竹实就着剩下的那点水洗了个脸,就脱了外边的袄子,有点迷迷糊糊的拥着被子要靠到墙上去。   绿鹦走进来一看,连忙上前拍醒对方:“等等再睡,白日你跟着姑娘的时候是不是让姑娘撞到什么人了?姑娘头上的首饰掉了一个,你快告诉我你们在哪里碰着人的,我提着灯笼去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回来!”   连着几下拍打力道不重,但已经足够竹实清醒过来,她微微带点娇憨不满的撅了撅嘴,还是利索的拿衣服穿鞋,就要从床上下来:“就是刚从太太的院子里出来不远,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   绿鹦说:“你下来干什么?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姑娘这里才是顶顶重要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守好了门。”   听见不用一起去,竹实又缩回被子,应了声“姐姐放心”。   绿鹦又详细地问了问地点,觉得大概有了个底,便提着灯笼出门,走到时候还特意注意了下门窗。   这一趟出门的时间实在不算短,虽近了春,但夜里的山风依旧刮骨的冷,等绿鹦匆匆跑回来的时候,提着灯笼的双手都给风刮了个通红。   她有点哆嗦的坐到火盆旁边,借着火暖了暖手,再除下外衣,用被子裹住自己发抖的身躯。   这一系列的声响惊动了浅眠的竹实,靠着墙的小女孩迷迷糊糊问了句:“绿鹦姐姐,首饰找到了没……?”   “没有。”绿鹦回答一声,靠着墙睡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说了一句之后就没有了声息。   都坐着靠墙了,也不知道怎么能睡得这么熟。   一整天下来,绿鹦心中藏了许多话想说,眼见着这唯一能够说上两句的丫头这个模样,不由在心里腹诽了好几句。   其实棠心的事情刚过不久,就算徐善然自己亲口说晚上不用丫头值夜,有事会敲铜钟让两个人进来伺候,服侍着徐善然的两个丫头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心,就敢真听着自己去睡了,只像往日一样,一人一天的排班,轮到守夜的便辛苦些在耳房倚着墙睡,因着里头有铜钟,耳房的墙面又埋有铜管,只要里边有了声响,靠着墙睡的那个丫头必然会被惊醒。   裹着被子的身躯恢复了热度,但乱糟糟的脑海却不能就此平静下去。   绿鹦一半的精神在徐善然身上打着转,另一半的精神又在自己将要办的那件事上打着转。   外边的事物啊,这是外边的事物啊……她现在能够走出去……不说这其中的油水,便是见到了更多的人,以后要嫁人也有更多选择……更别说国公府是有定例的,那些兢兢业业的丫鬟小厮,特别得老爷青眼,总会被放出去处理些外头的事务,认上几个小小的官儿有些交情,再打发一份厚厚的家当销了奴籍,自个去乡下当老爷太太……不不,这些都太远了,光光那个嫁人就足够了,这嫁人便如同第二次投胎,若落到了个吃喝嫖赌俱全的人手中,那还不如一头撞死更干脆些……   还有,姑娘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姑娘说的又到底算不算数……   绿鹦有点迟疑的想,又不由想道:应该算数的,姑娘虽然小,但真算得上是四太太的眼珠子,这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坏了,姑娘只要开了口,肯定能行;又有四老爷,他们的老爷虽说十分狂放,更喜欢琴棋书画都出众些的周姨娘出的四姑娘,但有什么好东西,四姑娘可以没有,却不会落了她们的五姑娘,嫡庶端的是十分分明……这样子的话,姑娘说的话肯定算数的……   可姑娘——   “你说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呢?”绿鹦情不自禁地问出口来。   她也在心底问自己:你说姑娘,到底想要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小小的耳放安安静静的,只有火盆中零星的红点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绿鹦等了一会,怏怏地翻了个身准备休息,但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她又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和今天值夜的竹实一样,将耳朵贴在墙上的铜管旁边,等着半夜声音一响,便进去服侍。   白日时分,徐善然看似随口的建议影响的并不止任成林和绿鹦两个,就连她口中的第三个人欢喜,此刻也正在屋子里和自己的老爹说话,试图分析徐善然的意图。   “爹,你怎么看?五姑娘是什么意思?”说完了一系列事情,欢喜情不自禁地询问自己的老爹。在见到徐善然对任成林的态度之后,他今天可以说是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整天,连徐善然后来提议他和任成林一起负责外头的事情,他也冷汗直冒的疑心五姑娘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捏他一个错处将他好打一顿。   欢喜的父亲和国公府一个姓,单名林字。他是一个颇为干瘦的中年人,颔下留着漂亮的长髯,看上去不像是个管事,倒像是个落地秀才,很有几分清贫书生气。   他听完小儿子的叙述之后就微微摸了自己的长须,心道这法子端的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来的何夫人给自己小姑子支的招。   可何夫人又为了什么呢?徐林有点疑惑。五姑娘会回护任成林并不奇怪,也许是小女孩的心血来潮,也许是任成林什么时候搭上了五姑娘的线,这都有可能。但四太太的娘家嫂嫂掺和小姑子夫家的事情,还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义子,这就太说不过去。   若不是何夫人……听屋里伺候的也说是五姑娘随口说出来,四太太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若是五姑娘,这姑娘小小年纪,便有些不简单了。   毕竟五姑娘大可直言斥责欢喜,也应该直言斥责欢喜,却偏偏选择了绵和许多的手法,绵和也罢了,关键是五姑娘并无使用余力,随手一拨,自然而然便定了主次尊卑。   这一件事固然是抬举欢喜,何尝不是让任成林成为欢喜主子谱中名正言顺的一人?   若真如此,这姑娘不像是菩萨四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倒和当家夫人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徐林再看坐卧不安的小儿子便有点不悦了。他轻轻咳了一声,说:“你担心什么?”   欢喜喏喏说:“爹,你说五姑娘会不会……”   “会什么?”徐林直言问,“主子要寻你个错处,一句话的功夫罢了,还要先把你给捧上去再打下来,也不嫌麻烦?”   这道理说得很对,欢喜一想也是,神色顿时就松开了,马屁随之送上:“还是爹真知灼见高瞻远瞩,儿子便是拍上十匹马换着骑也赶不上!”他又问,“爹,那你看姑娘的意思是?”   “姑娘什么意思,姑娘不是已经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   欢喜一听这话,再仔细一回想,终于明白过来,不由颇有不甘:“……也不知道那任成林到底什么时候走了姑娘的路子。”   “以后该叫任少爷了。”徐林说,又点了一句,“任少爷什么时候和姑娘亲近了你不需要知道,我们做下人的,只要全心全意地替主子做事,还怕主子看不见你?”   话音才落,就见墙外的院子突地传来些骚动,几盏灯火也依次亮起。   十岁上下的小子最好动,欢喜一扒窗户向外探头,看了一会扭头对自己爹说:“爹,那院子好像是怀恩伯夫人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怀恩伯夫人的院子确实出了一点事情。   这个时候距离就寝还有些时间,但大家也都差不多回自己的屋子了,只因为一件临时发生的事情,才又一一从自己的屋子中再跑到正厅来。   这个院子的正厅中堂挂有一副双禽戏水寒江图,左右各有禅语楹联在挂,上首位置坐着一位丹凤眼容长脸的美貌妇人,一溜仆妇小厮一半站在屋里,一半站在外头,厅堂中除了这些人之外,只有邵劲垂首站着。   那美貌妇人正是怀恩伯夫人,她用涂了丹蔻的指甲捏着一条细细的金丝垂铃铛饰物放在眼前细细看着,看了半晌,说:“你五岁的时候就干独自跑出府去,差点叫拐子给拐了;现在又敢去拿姑娘家的首饰。到底是我这嫡母没有将你教好,现下我也不知道回去要拿什么脸见你父亲去了。”   刚刚从浴桶中爬起来穿好衣服便被嫡母叫了过来,根本就没有擦过的头发早将背上的衣服都打湿了一大片。   邵劲站在厅堂的正中间,不言不动,脸上是和白天时候一模一样的木讷。   只有拢在袖子里,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流泻出他的一两分心思。 第八章 一团乱麻   昨天又下了一夜的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窗前结了层薄薄的冰,再看远处,那红花绿叶上亦是晶莹璀璨。   自昨天得知徐善然的想法后,任成林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想将事情缓缓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可也就在同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公鸡还没开始叫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爬起来,先拿笔写了山上大概缺少的事物,又让自家的小厮去太太姑娘的院子里走上一圈,跟那些仆妇与得脸的姐姐们套套关系,再将列出的单子做些删减。   其他的生活用度都不消细说,唯独两样:   一个是有关四太太的,徐善然数次提了想找太医院的御医上山给四太太看看眼睛;还有一个是徐善然自己的,这则是任成林的小厮从徐善然身边的丫头嘴里问出来的,说是姑娘之前偶然有问过有没有纸笔,想要画上两笔。   买笔墨宣纸的事情也就罢了,请御医的事情却不能耽搁。   任成林看着自己手上写好的条子,在心底盘算片刻没有差错之后,便抬脚往外走去,结果刚出了房门,就看见欢喜在院子口探头探脑。   那小子今天换了一件特别朴实的素面青衣,远远见着了任成林出来,上前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直等到任成林开声叫自己起来,才笑嘻嘻地凑到对方身旁:“任少爷这是有了主意,要去为太太办差事了?”   圆脸大眼的小厮在逢迎凑趣上很有一套,哪怕昨天才被对方指着鼻子说了一通,等见到对方这副样子的时候,任成林心头也没有太多火气。   他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到底没有那么好的涵养,还是刺了一句:“我看你也是要为义母办事去了吧。”   不料欢喜一听,脸色立刻就摆正了:“少爷这是在说玩笑话呢!小的当然是跟着少爷做事,这不早早就等在外头听少爷的吩咐了吗?少爷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说办什么就办什么,小的算什么,哪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呢!”   任成林这话一听,顿时舒服极了。   但他并没有和欢喜纠缠着这件事,而是在说话的时间快步朝寺院中的迎客僧走去。   他要找对方了解周围困难的住户,相较浑身邋遢的乞丐,手脚残疾的废人,唯独有地耕种却生活穷困的良民或者其妻母孩子,最是方便可用。   前两者的布施尚需慢慢筹划,但最后一类人,只需叫山上的僧人来细细询问,立时就能挑出其中困难之人帮补一二。   自小练武的少年步履极快,不一会儿就将跟在身旁的欢喜甩下了一小截。   但这个时候,任成林的脑海里早就没有欢喜这个人了。他全心全意地都在想这件事情。   年纪少小尚未加冠,就经历了许多事情的少年其实比谁都明白。   有一天机会落到你手中,而你没有将其抓住,那很可能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机会了。   任成林绞尽脑汁雷厉风行的行动并没有牵涉到山上。在佛寺里小住的贵妇女眷依旧享受着寺庙特有的幽静。   只是徐善然遗失的那枚铃铛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被怀恩伯夫人送了回来。   这还是徐善然两世第一次见到这位伯夫人,她生得确实十分的貌美,更兼十分圆滑,并不将东西拿出来当面询问,只一边喝茶一边谈笑,不经意间就用帕子包了东西用袖子掩着,悄悄还给了桂妈妈。   等怀恩伯夫人姜氏告辞之后,桂妈妈将东西交给母亲,因着事情解决得实在漂亮,母亲也并不如何生气,只跟桂妈妈感慨说:“平日里我和她也没有什么交情,想不到是个手腕这么厉害的当家夫人。”   自家太太估计看什么当家太太都挺厉害的。桂妈妈笑呵呵说:“怀恩伯夫人也是大家口中出了名的伶俐人。”   何氏将坐在一旁的徐善然揽入怀中:“虽说姑娘还小又没有表记,就是流出去了也无所谓,不过我还是承她的情呢。”   徐善然有点不以为然:“总是他们捡到的,怀恩伯家还会贪一个小铃铛?”   何氏听罢笑了,跟桂妈妈说:“这孩子,怎地突然刻薄起来了。”又问,“剩下的那颗铃铛你收起来了没有?”   “给绿鹦了,让她什么时候拿去融了打成另外的样式。”徐善然回道。   “也不必融了,那丫头最近伺候你也不容易,凑一对赏给那个丫头吧。”何氏吩咐,东西丢了虽然再找了回来,但也不知道都有什么人经手过,她是断断不肯再留给女儿的。   说着她见女儿低头依偎着自己,头上还是扎着花苞头,钗了小花钿,又有垂下来的两个宝结葫芦随着她的拍打轻轻上下起伏,不由跟桂妈妈商量说:“善姐儿喜欢扎这种清爽的头发,刚好这次侯府来的礼有一匣子的漂亮珍珠,我看什么时候做两个小小的珍珠发网给善姐儿戴着?再有夏天也要到了,善姐儿去年不是说想穿那海天霞色金缕银条皓纱?去岁她年纪小又猴一样,穿上不太成样子,今年个子抽条人也沉稳许多,那纱刚好做从苏杭那传来的千蝶裙,再层层缀上些珍珠,也就是了。”   海天霞色乃白中微红,银条皓纱又质地十分轻薄,再有千蝶裙为取其皓纱质地轻薄微透,一条裙子单由纱层层叠叠缝制而成,里外或金缕或妆花,纹样隐隐约约,十分雅致动人;这千蝶裙乃是去岁苏杭上供皇室的贡品之一,本叫做千叠裙,因宫里的一位娘娘颇喜其中一条有蝶型纹样的,又蝶与叠通,最后就叫成了千蝶裙。   桂妈妈一盘算:“奴婢看恰恰好呢。”   徐善然对千蝶裙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她今年才七岁,过个一年还要再长个子,不说那纱一匹要多少银子,就是一匣子珍珠这样用也有些浪费,便说:“等明年又不能穿了呢。”   何氏忍不住笑起来:“一条裙子你还想留着年年穿儿?一觉起来人都不一样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般小气?”   徐善然扬唇笑了笑,并不接话,只忽然自袖中拿出了个绣山水小童的淡蓝色眼罩,递给何氏:“娘亲,眼罩。”   前几日刚说灯油有些薰眼睛,还听女儿说要找御医来看看,没想到今天就收到了东西,何氏一时不由又惊又喜:“怎么突然做了这个?这针线——”她用指腹细细摸索着上面的图案,只见针脚细密平稳,配色鲜艳,不起眼的地方还有色彩的过渡,端的是个精品。   徐善然知道何氏要说什么,便道:“是女儿自己缝的,自醒来之后好多东西都不知怎么的就会了。”   徐善然当时是在佛前醒来的,何氏从没有往别处去想,只自此十分虔诚,现下也是立刻连声念佛,又爱不释手地将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刚对桂妈妈说“看来真要找个御医来看看了”,就听小丫头进来,说任少爷来找太太要帖子,要下山去请惯会看眼疾的方太医上山来给太太看眼睛。   何氏倒是一愣:“怎么凑一块去了?”   徐善然笑道:“可见哥哥心里也是有娘亲的。”   何氏正吩咐桂妈妈去拿名帖,听见徐善然的话就笑了:“他也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见天的在我这儿为他敲边鼓。”这时桂妈妈已经拿着东西转了回来,何氏便说,“既然你爱和他玩,这东西你就自己带出去了。”   徐善然一听,说了一声好,还真的下炕拿过名帖,往外头走去,走到帘子前要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何氏正拿着那眼罩和桂妈妈说话,一脸的欢喜。   屋外正刮着风,一出来的时候,有些利的风挂在脸上,顿时就将屋内暖融融的气息吹了个干净。   但迎面感受着这冷冽的春风,徐善然反而精神一振,她摆手拒绝了小丫头要给她披上的兔毛披风,快走两步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站在外头的任成林。   任成林显然没有想到出来的是徐善然。   他有点惊讶的走上前一步,叫了声“妹妹”,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毕竟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们不过是光有虚名,见都没有见过三五次的义兄妹。   徐善然却一点不见外,她跟着任成林向外走去,刚刚离了院子里那些下人的视线,就问:“我听说哥哥已经开始着手布施事宜了?”   “是的。”任成林刚说了两个字。   徐善然又问:“怀恩伯的夫人这次刚好住在我们隔壁,你们昨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两人不像徐善然睡得早又住得远,都听见了。   但一个大男人说别人院子的事情有点奇怪,任成林不由看了一下欢喜。   欢喜机灵地接口:“听见了!昨天半夜他们院子也不知道怎么的,本来灯都歇了又突然亮起,虽然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但看灯亮的方向,应该是那个院子的正厅位置。”   任成林并不知道徐善然为什么好奇这个,要说是凑热闹,可昨天夜里隔壁院子也不过灯亮了一下,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捂着,没多少热闹好凑。他问道:“妹妹想知道的话,要不要我去打听一下?”   徐善然摇了摇头,她刚才不过随口问上一句。   邵劲,姜氏,怀恩伯。   单独的一个都不如何,但当这三个名字凑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听闻过的一桩震惊整个京师的惨案。   怀恩伯府的庶子纵火焚家,又提着一柄单刀,在五城兵马指挥的面前将生父嫡母并嫡兄的脑袋都砍下来。   事情传出来之后,天下的人都在咒骂邵劲,茶馆酒楼里的博士将邵劲编进故事里,说他生得虎背熊腰,青面獠牙,会生啖人肉,心肝脾肺肾全是乌黑黑绿油油的……   没想到真正见了,只是一个还有些瘦弱的孩子。   几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上后山的阶梯前,徐善然停下脚步,从上向下看去,见人头攒动,小如枣核,挤在一处不知道做些什么。   任成林一见下头的情景,就笑道:“都是周围山上贫苦的百姓,他们听说了有报酬丰厚的任务,来得都很快。”   徐善然打量一会:“别发生践踏了。”   “不会的,少爷已经交代知客僧看好那些人,又有我们的人在旁边看着,不会发生践踏的。”欢喜在一旁插话,心头却不由纳闷地想到:践踏什么的他们懂没奇怪,可怎么养在深闺的姑娘还懂得这回事?   徐善然又说:“布施先在这里做着,等我们下了山,就去街面上,到时候多帮助那些街面上的人。”她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说,“会有用的。”   一旁的两人都觉得徐善然的口气有点儿奇怪。   而这个时候,徐善然看着身下的人,只是在想:   现在是贞弘二十一年。   距离贞弘三十七年圣上辞世徐家合家流放,还有一十六年了。   但距离沐阳候府诅咒般的死亡,仅仅四五十日了。   墨香斋在翰林一条街中算是比较老的一家店了,传了祖孙三代,因着有个独特的制墨技艺,平日里颇得文人雅士的喜爱,这文人雅士来往得多了,店家连同伙计,都越发显得有些书香气了。   今日墨香斋一如既往的开着店,不想半道来了个用帕子抱着头的村妇,提着个竹编的篮子在外头徘徊,那伙计有些纳闷地跑下台阶,问道:“大娘你在这边走了有一会了,是不是走错了路,还是要找什么人?”   “不不,”那大娘是个手脚粗大的健妇,或许年纪不太大,但日日被太阳晒得脸皮黝黑,十分显老,她有些结巴地说,“我是来替湛国公府的小小姐买些东西的……”   这话一出,伙计还没说什么,前脚来的被掌柜迎到雅阁里坐着的贵客就上了心,遣着身旁的仆妇出去一番打探,再回来的时候,那仆妇凑近丫头身边说了几句,丫头又对着主人说了一二,那主人便气得脸色都变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指上的四五个戒指与黄花梨的桌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动:   “还真以为自己是万家生佛了,什么要还愿,什么给多多的酬劳帮补那些穷困人,何素雪也不怕折了自己女儿的寿!还想让云瑰去山上给五丫头赔礼,真是做梦!”   那穿金戴银的妇人正是湛国公府的三太太,她身旁除了丫头仆妇之外,还另立着一位小小的姑娘,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纪,光看样貌身段,稍嫌怯弱一些,但脸上却常带着笑容,也是惹人怜爱。   只见她连忙给三太太递上一杯茶,声音宛转说:“姑姑,五妹妹这次受了这么大的罪,都是因为和我打闹引起的,不管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看妹妹才是。”   “什么打闹,”三太太冷笑一声,“明明是你五妹妹拿雪团丢你,又自己脚一滑摔到地上磕出了魂,真个报应!那惯会装样子的大嫂还来我这里和稀泥,真真是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你也别管这些,我看她们能拿我们姑侄怎么样!说破大天去,这都是五丫头自己作的!” 第九章 湛国公府   外罩青油小布的马车跟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人辘辘地压过青石板道,由湛国公府的角门进去,又沿着栽花种柳的车道一路向前,到了二门处,少年先下了马,冲那密密遮住窗帘的马车说:“义母,妹妹,我们到家了。”   赶车的车夫早早就下了车,自有守门的仆妇拿着脚凳等事物上前服侍。   闭合的车门自里头打开,帘子跟着掀起来,桂妈妈当先走下来,接着便是徐善然。   她提了下自己的裙摆,因着身量还小,下着马车有一种不太习惯的费劲感,但好在也仅有这么一瞬的费劲。   跟着,她就走下脚踏,站到了地面上,略微一看自己已经生活了很久,并且应当还会再生活很久的地方,便转头向马车伸出手来,冲着正要下车的何氏说:“娘亲,我来。”   正搭着桂妈妈手走下来的何氏一见徐善然也要伸手扶自己下来,一时啼笑皆非,说:“小孩子家家的,浑闹什么呢,你这孩子简直越大越促狭了。”   话是这样说的,但等她真正走下了车,还是因为刚才那个小小的伸手而觉得无有不足,越发的容光焕发起来。   这一幕可正撞入早早就等在这里的朱嬷嬷眼里。   她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平常打扮并不多显眼,和府里的普通下人差不多,也就梳了个圆髻,穿青色比甲,花白的头发除了梳得一丝不苟之外,并无带多少首饰,有时候连根素银钗子都看不见。   但这位本名叫做朱紫的嬷嬷实际上是湛国公府老夫人张氏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一直跟在张氏身旁跟了三四十年,到了年纪也并没有嫁人,而是自梳做了张氏院里的管事。   张氏的几个孩子可以说都是这位朱嬷嬷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都被她亲手抱过哄过,因此这位嬷嬷不说在现在二代的主子面前,就算在老国公爷面前,也很有几分脸面。但是最难得的是,这位嬷嬷持身谨慎,不管她自身的地位如何,对待国公府的主子们从来一如既往的恭敬,是张氏身边一等一的心腹。   其实一个婢女跟在主子身旁跟了一辈子,没有孩子,没有丈夫,甚至不太爱钱,只一心一意地替你做事,也不拘是谁,都要把这样的婢女当成心腹来使的。   站在廊柱后的朱嬷嬷看了片刻,心里有了底,便带着微笑自后边走出来,向和何氏行礼说:“四太太并五姑娘回来了,老夫人从上午开始就打发人来问了几回,就盼着早些时候见到你们呢。”   对着这婆婆身旁的得意人,何氏从来不敢拿大,连忙笑着应了,便携徐善然,一行人浩浩荡荡向里头走去。   这湛国公府的后院曲折相通,这一边众人从抄手游廊中走过,那一边垂花门后伺候院子的丫头婆子就俱都听见了动静,两个看院子的婆子边磕着瓜子边絮叨,旁边还有一个穿粗布衣裳的丫头在拿着扫帚扫落叶。   只听那两个婆子说:“四太太和五姑娘回来了,待会我们挑两只枝头那最漂亮的花给四太太送去。四太太最是和善不过的人,就是我们过去也能得上一杯茶两个糕点呢。”   另一个婆子笑道:“挑红色的,最喜庆的那种,庆贺五姑娘的病好了。”   一边说着话,这两个婆子磕瓜子的动作也没停,地上的瓜子皮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那拿着扫帚的丫头扫完了庭院里的落叶,又走到垂花门这里扫那些落到地上的瓜子皮。   但许是拿着扫帚的手被寒风冻得僵了,抬起的时候多扬了一些,扫帚就刺到那坐在垂花门处说话的两个婆子鞋子上。   坐在左边的马脸婆子被这一戳立时翻脸,手里的一捧瓜子劈头盖脸地就朝那丫头扬去,嘴里骂道:“这小娘皮是来自作死的,扫个地也不利索,还以为自己是身娇肉贵的副小姐,也不知摆着张嚎丧的脸给谁看呢!”作势便要去撕打。   右边的婆子倒亲切些,伸手虚拦了一下,笑道:“老姐姐且歇歇,这姑娘也确实娇贵点,不习惯这里也是有的,搁个几天前我们还要认真叫她姐姐呢。”   “我呸!”马脸婆子冷笑道,“你叫她自己说说她是怎么被赶出来的?若四太太和五姑娘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子,我们说不得也同情她些。但那时候五姑娘不会说话,四太太一贯的慈善人也被她逼得发了火,要我说啊,这天底下就没有主子受罪下人呼呼大睡的道理,如果我是这小娼妇,哪还有面目活在这世上,早拿一根腰带自己挂了!”   “行了行了,”另个婆子说,“我们去剪花枝吧,晚了就赶不上了。”   马脸婆子又愤愤地骂了几句之后,才和同伴离去。   她们走后,一直木木呆呆听着话的丫头将地上的瓜子皮扫了,又拿着扫帚满园子的转悠着,有时扫两下,有时并不动手,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这个时候,何氏和徐善然正好走到老夫人的院子里头。   那院子因是主院,花草偏少,幽静不足,但十分的疏朗气派,雕着瑞兽祥云的照影壁后,两个大缸养着些荷花,因时节还不到,只能看见绿绿的荷叶,偶有的粼粼粉红,是藏在叶片下的锦鲤。   那守院子的小丫头看见人来,连忙向内叫道:“老夫人,四太太和五姑娘来了。”   话音才落,廊下笼中的一排雀鸟跟着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太太来了,姑娘来了。”一歇过后,又叫道,“老夫人笑了,老夫人笑了,院中又热闹了,小混球小娘皮不要拿石头砸我!”   这最后一句话有些突兀,正经过走廊的何氏和徐善然都有些错愕。   带路的小丫头也笑,又苦恼说:“不知道哪个促狭鬼教的这句话,这群笨鸟儿学那些讨喜话慢吞吞的,学这一句就飞快,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奴婢也禀了老夫人,老夫人却说‘那些猴儿做都做了,还怕被扁毛畜牲骂上两声?’”   说话间,徐善然走进室内,就见首座上坐着一位发如银丝的老妇人,再下的一溜椅子上,也坐满了太太和姑娘,剩下的仆妇丫头,则都立在角落,或许是因为她们刚刚进来的缘故,厅中众人俱不说话,安静不闻一声咳嗽。   何氏抓着徐善然的手,紧走几步来到厅正中位置,朝上首的老夫人行礼:“娘亲,媳妇带五丫头回来了。”   “一路辛苦了。”老夫人说了一句便让何氏坐下,又冲微微笑起来,徐善然招手,“善姐儿过来让祖母看下,病可大好了?”   “都好了,祖母。”徐善然也福了一礼,然后依偎到祖母身旁,让祖母抚摸自己的脸发,“山上很清净,我去看了桃花林还有瀑布,也泡了泡据说很能治病的热汤,还远远地看了庄稼人种田,差点就要闹不识五谷的笑话了。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多看经书,多给菩萨上香。”   老夫人也是信佛的。   或许是因为长期吃斋念佛的缘故,老夫人并不像大多数家里的老封君那样富态,她有些干瘦,皱纹密密麻麻的爬满手指和脸颊,身体也不算太好,一眼看上去,还有些可怕。   见徐善然说了一长串话,老夫人笑起来:“出去一趟之后,这舌头就和我屋檐外的那些鸟儿一样灵巧了,可见山上的风水确实养人。”说着她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行了,好起来就好,你这一病,你娘你爹都给忙得团团转,你婶婶和姐妹也跟着挂心,去向她们说声谢。”   徐善然答应一声,放眼看去,就见大太太窦氏坐在右手第一的椅子上,跟着则是三太太赵氏和自己的母亲。   而往左边看去,窦氏的两个庶出女儿丹霞丹晨都在,赵氏的女儿善巧也在,还有剩余的坐在丹晨之后丹霞之前的一位姑娘,是赵氏哥哥的女儿,已在国公府里做客了两年,叫做赵云瑰。   徐善然依次向两位婶婶行礼,又和姐妹见了礼,这还不算完,在那些姐妹回礼坐下之后,她不等其他人开口,又冲坐在中间的赵云瑰福了一福:“生病之前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但听母亲说那时我顽皮拿雪球丢表姐,我在这里向表姐赔罪了,还请表姐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人神色都有几分奇异。   一刻钟,半个时辰,三刻钟,一个时辰。   坐在廊下的小丫头无聊地看天色数着时辰,正想着今日老夫人将大家留得比往常要就得多,就见守在门口处的姐姐将帘子掀开来,众位太太姑娘鱼贯而出,不由忙忙站起,跟着其他丫头一起上前伺候。   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等再从祖母的房里出来,远方的天色已经染上了一丝绯红。   徐善然带着绿鹦和竹实往自己的院子里头走去。她本想先跟着母亲回四方院,但一贯爱女心切的何氏心疼女儿刚好没多久就一路奔波,坚持着让徐善然先回去休息了再到她的院子里一起用晚膳。   太太老爷们的院子和姑娘们的并不在一处,徐善然和何氏早早分开,沿着往不及居的院子走了一会后,就看见红鹉提了个灯笼等在竹林深处等着她们,再回到院中,李妈妈也早准备好了汤汤水水,好洗去徐善然的一身尘埃。   因着这两个月来都呆在国公府中看院子,所以红鹉先送了徐善然进去,自己又倒回头出来处理些事物,不想刚一出院子,就看见一人站在院子口,虽穿着旧时鲜艳的衣衫,但眼神呆滞,双手粗糙,不需细看便知这人过得不好。   红鹉初初见人,先是吓了一跳,就听那人说:“好姐姐,我知道姑娘回来了,你去替我求个情,让我见见姑娘……”   当初在同一个屋子里做事的时候,红鹉何曾看过对方这副模样,心头便有些松软,身子侧了侧,正要开口让对方进来,手臂却蓦地一痛,是被跟着出来的绿鹦给下死力掐了一下。   因为徐善然做私事时不爱有人服侍,绿鹦便跟着出来,刚好见到红鹉和院外的人,又听见那话音,看红鹉要答应,忙下死力掐了对方一下,压低声音冲好姐妹说:“你要死了,姑娘还没说话,你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就敢答应这些事情?”   说着她看向站在外边的棠心,只说:“我能帮你去问问姑娘,姑娘要不要见你便不保证了。”   跟着不等棠心回答,转身便向房中走去。   这一等便有些久,来来往往的仆妇和小丫头都看着站在门口的棠心,直让站在那里的棠心慢慢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将头低下去。   一旁陪着等的红鹉也有点尴尬,想走又觉得不好,只在心里把绿鹦和棠心都埋怨了一通。   好不容易,走进去的绿鹦又出来了,带来的是徐善然让棠心进去说话的消息。   一直站着的棠心这才走进院子,跟着绿鹦一路进了熟悉的房舍,待转过屏风帐幔,一晃眼见到坐在绣墩上由李妈妈梳头的姑娘,灯火摇曳下,只觉那人似远还近,也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身体里的骨头却似被抽走了一般,只顾重重伏地,大声哭泣:   “姑娘!姑娘!我错了!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附上个湛国公府众人排位:   湛国公府排位:   徐力,张氏。   长子徐佩凤,窦氏。   长孙徐善瑞,二孙徐善知,长孙女徐丹霞(妾柳氏出),二孙女徐丹晨(妾花氏出)。   长女徐佩薇,盛门徐氏。   次女徐含珠,王门徐氏。(妾孙氏出)   二子徐佩德。(五岁夭折)   三子徐含章,赵氏。(妾钱氏出)   三孙徐善明,四孙徐善惠,三孙女徐善巧。   四子徐佩东,何氏。   四孙女徐丹青(妾周氏出),五孙徐丹瑜(妾周氏出)。五孙女徐善然。    10、第十章 棠心 ...   房内似乎一时静了静,棠心并不知道得很清楚,她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哽咽难言,只觉得两个多月里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恍惚间似乎还听见人说了声“你们都下去吧”,等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闺阁之内,除了还坐在绣墩上的姑娘之外,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窗外湛蓝的天覆上了重重云翳,黯淡的光线让室内变得灰蒙蒙一片。   徐善然并没有立时将目光转到跪在地上的棠心身上。   她随手拔下发间最后一个花钿,搁在妆台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又站起来去拿桌上的烛台,将屋内的铜灯一一点了。   暖橙的光芒很快驱走室内的阴郁。   徐善然慢慢走到棠心跟前,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婢女。      棠心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身上太过单薄的衣服并不能抵御早春的寒气,她哭泣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等到现在,地上的寒凉就跟钢针一样穿透那些薄薄的布料直刺入身体,那些早被冻伤的地方更凑热闹似地疼痒起来……   她忍不住伸手去抓面前的天水碧的裙摆,哀求说:“姑娘……”      “棠心,你和竹实都不是国公府的下人。”徐善然突然开口。   “母亲当时嫁过来的时候将你们一家子带过来,你父亲母亲都呆在庄子上看庄子,你在这里的事他们也知道,不过你别想着他们怎么帮你,先想想你怎么不牵累他们比较好,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我听说最近有人看上你了?”   “那户人家要说身家也还算不错,在大婶婶跟前也有点脸面,她要是求了,你既不是国公府家生的下人,又恶了母亲,大婶婶多半随口也就准了。换个角度想,日子总是过出来的,她家已经比外头好上很多了,你顺从小意,说不定也——”      棠心听到这里,脸色就跟死人一样白。众人的讽刺蔑笑排挤践踏,什么都好,听得久了,哪怕是被讽刺被蔑笑被排挤被践踏的自己也觉得全是自己的过错。可是只要还是个人,她总期望自己能过得好一点,总期望前方还有些光明,自己也终究能努力走上平坦的那条路:“姑娘不知道,那人已经大死了两个老婆了,第二个还是怀了身孕的,流出来都是个成了型的男孩……姑娘,姑娘,您就发发慈悲,救我这一遭吧!”   “我能够救你。”徐善然口吻淡淡的,但一个字一句话,她说得不能更清楚,“我能救你,能把你再调回我身边,还能把我这个院子交给你管,让你当我这屋里头的第一人——这不是你最初想要的吗?”   棠心愣住,又慌忙嗫喏说:“不敢,我不敢,奴婢不敢……”   “但你能给我什么呢?”徐善然打断棠心的话。她并不需要和一个丫头兜圈子,没有棠心,还有梨心,还有蕊心,她只需要找一个符合自己要求的丫头。她蹲下身,直视俯跪在地的婢女,再次询问,“我能救你,你能回报我什么?”      棠心走的时候还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重新进了屋子的李妈妈一边帮徐善然换衣服,一边试探性地笑道:“姑娘,棠心突然过来是跟忏悔的吗?这倒算她有点良心,不过有些事啊,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再没法描补的……”   徐善然并未说话。   她在习惯着从掌控林府的老夫人变成七岁的小女娃,她周围的婢女妈妈,也要跟着习惯她的转变。   她再不可能像真正七岁的女孩一样,什么事也听妈妈说,什么事也跟妈妈说。      李妈妈等了一会,不见徐善然回答,多少有些尴尬,又想再次开口。还是绿鹦见机得早,连忙上前打岔:“姑娘,晚上你只和老爷太太一起吃饭,吃完消消食就差不多歇息了,也不用戴太多东西,就戴上老爷去年给的那块墨玉,头上只绑两条五彩丝缎可好?”   “就这样吧。”徐善然说。   事情便揭过去了。      一番收拾停当,等徐善然带着丫头来到何氏这里的时候,四方院的正屋里头已经塞了满满的主子并丫头。   只见何氏坐在上首左座,换了件素淡的莲子色缠枝牡丹纹长袄,下边的两溜长椅上坐了一女一男,身旁则立着一位穿深青色长袄、微垂着头、看上去仿佛府里管事仆妇的妇人。   徐善然一眼扫过,便将人全都认出来了。   这还是她自回来之后第一次见着他们。   她的庶姐徐丹青,庶兄徐丹瑜,还有生了这两个孩子的姨娘周氏。      念头转过之间,徐善然已经迈过门坎走入厅中,先对着母亲问了好,又依次和坐在旁边的庶姐庶兄见礼,这才倚着母亲的话,依偎到了母亲身旁。   赶了一天路的何氏也有些累了,正歪在靠枕上歇息,一向跟在何氏身旁伺候着何氏的桂妈妈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对着账本拨珠子。   徐善然在坐下的时候稍稍看了两眼,没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结合着以往的记忆,便断定这本账肯定没有问题。   不一会儿,桂妈妈算完了账,果然合起簿子对何氏笑了笑:“都算完了,并无什么需要更改的地方。”   何氏便对站在旁边的周姨娘笑了笑:“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你也辛苦了,难为你能做得这么周全。回头从我这里拿些燕窝去,你也补补身子。”   “这都是婢妾应该做的,当不得太太的谢字。”周姨娘对何氏福了福身,恭敬说道,“太太若没有其他吩咐,婢妾就先告退了。”   何氏看了下天色:“老爷今天就从外地回来了,正好还赶上饭点在家吃,要不你再留一会?”   “老爷许久不见太太五姑娘,正该和太太五姑娘好好叙话,太太虽心慈,婢妾也该知道好歹,早早退下才是。”周姨娘说着又福了福,这才转身出去。      那坐在旁边的徐丹青和徐丹瑜完全不在意。   因着徐丹瑜是男孩子,在嫡母面前还拘束些,徐丹青已经早早笑起来了:“母亲这次在外呆了那么久时间,有没有给女儿带什么礼物?也不用母亲什么珠宝首饰这等阿堵物,都说那山上最有佛性,一只花一片叶子也就够了!”   何氏本来还对着周姨娘的背影有些叹息,被徐丹青这么一搅就笑了:“我要真带回那些花枝叶片回来,也不知道要被你这猴精猴精的怎么埋汰了。”   说着让桂妈妈拿了两个匣子出来,一个匣子是给徐丹青的,一个匣子是给徐丹瑜的。   两人均结果打开一看,只见徐丹青匣子里是几样首饰,粉的花儿妩媚,绿的叶片剔透,还有那工艺精湛,栩栩如生的蝴蝶钗子,只刚开盖子就见那蝴蝶触须微颤,蝶翼轻抖,直欲翩翩飞起。   至于徐丹瑜的就更简单了一点,不过笔墨纸砚,好笔好墨好纸好砚罢了。   两人都站起来对何氏行礼道谢。   徐丹青就跟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抽出一卷佛经,笑嘻嘻地递给何氏:“母亲看,这是我为妹妹抄的经,这两个多月里每天早晚都念三遍佛,天幸妹妹自此就没事了。”      这话说得有些蹊跷,竟似徐善然好起来是因为她抄了经念了佛。   何氏笑着接过了。   徐善然也微微一笑,自何氏身旁站起来,给自己的庶姐福了福:“谢谢姐姐,想来要不是姐姐这些经,我恐怕还好不了;可惜姐姐统共就抄了一卷,要是再多抄两卷,指不定我上个月就能回来了。”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徐丹青自己带着含义说话,再听徐善然的玩笑话,就听出不止一个含义了,当场就被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正好这时外边的丫头说“老爷回来了”,众人的目光便都向厅外看去,不一会儿,就见头戴玉冠,身穿滚银边紫羊绒鹤氅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远远的就听见了笑声。”      那人肤色微白,丹凤眼,颔下有长须,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出的洒脱自然,天生一段风流在身,正是出去数月了的徐佩东。   这人进来之后,坐在炕上的何氏也下了炕,带着儿女给丈夫问好,问好一毕,徐丹青又欢呼一声,跑到自己徐佩东旁边,抱着徐佩东的手撒娇说:“爹爹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女儿这两个月来有多用功!”   本看向徐善然的徐佩东被这一打岔,要说的话便有些忘了,转而先对大女儿说:“哦?那把你的画拿来让为父我品评品评?”   “还怕爹爹你看不成!”说着徐丹青便让贴身丫头去取画,转头的那一瞬间,她冲徐善然投了一个眼神,得意又挑衅。      已经坐回位置的徐善然自然看见了这隐蔽的一眼。   她心里有些好笑,又觉得跟这样一个小女孩争风吃醋,输了固然是笑话,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如不做的闲事。   但这是对林徐氏而言。   而她现在,只有七岁。      又盼着早点长大能大刀阔斧地去做事,又盼着慢点长大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说的大概就是她现在这种心态了吧?   徐善然如此想道,就见那去拿画卷的婢女已经再回到厅中,将画卷交给徐佩东。   徐佩东接过展开,稍看两眼,就开口赞道:   “不错!看得出你这一段时间是用了功的!”       第十一章 小天使   听见徐佩东的赞赏,在座众人都像那画看去,只见云色淡淡,衰草连横向天,分散宣纸的墨点时断时续,似一帘萧瑟雨,笼罩着这整个天地。   平心来说,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有这份画技已经算是不错了,可见这一段时间确实是下了苦工的。   ……可这不就是明说她之前的抄经念佛的辛苦全是胡诌么?   徐善然看了一眼母亲,何氏的脸上倒还带着笑意,只一旁的桂妈妈神色有些不虞,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跟着,何氏感觉到她的视线,忙看了她一眼,脸上不知不觉就带出些担忧来。   徐善然冲母亲笑了笑,跟着混若无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一直都确信自己的母亲很爱自己。   但她和母亲并不是一直都没有争吵的。在上一辈子的时候,尤其是她还小的时候,她们其实总是为了徐丹青的事情生气。   她和徐丹青之间的龌蹉说白了也就是那点事情。   她觉得对方是庶出,偏偏比自己还得父亲的喜爱,母亲虽说最爱自己,但对对方也和颜悦色,有什么东西也不会落了对方;对方呢,觉得自己明明是长姐,也更得父亲的喜爱,却偏偏要在嫡庶上矮自己一头,嫡母虽对自己和颜悦色,却始终像隔了层膜般近不得又远不得。   小的时候,徐善然始终不能理解母亲对徐丹青的态度。   她甚至像很多人一样,觉得母亲失于懦弱,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等到她长大了,碰到了那么多事情,才终于明白有时候事情真的不能这样看。   徐丹青和徐丹瑜是一对双生子。   当年母亲嫁进国公府,五年无所出,终于千挑万选选了老实好生养的周氏出来,指着对方生下一胎抱到自己膝下来抚养。被挑选出来的周氏也确实争气,甫一亲近徐佩东,不过一个月就怀有身孕,等到分娩之时,更是一次产下双生儿女,当时就凑了一个好字。   母亲将这一对双生子都抱到自己的房里来养。   但或许是死了要孩子的心心反而就宽了,不再惦念着求神拜佛也不再喝那些苦汤药的母亲反而在第三年上头有了她,之后等她出生,徐丹青正是懵懵懂懂的四岁上头,或许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母亲与周围仆妇态度的变化……再之后,她们两个就一直面和心不合。   她还记得母亲很早很早的时候有就徐丹青的事情说过她两回。   母亲应当是希望她和徐丹青好好相处的。   可她当时委屈极了,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正如她当日对林世宣说的那句话。   便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了这么多年,伤了丢了都要难过一阵,何况一个活生生会说会笑的人?   或许有的主母确实雷厉风行,眼里揉不进沙子,见不得庶子庶女在跟前晃着。   但她的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母亲并不厉害,母亲很温和,很善良,见了活的动物伤了,也会遣丫头拿了药上去看能不能救治一番。   那些厉害的主母确实很好,可她的母亲这样也很好。   哪怕母亲确实太过温和,确实太过善良,也没有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叫她受上一点伤害,也没有让父亲冷着冻着,让父亲在家里杂事上多花一分心思。   母亲这样就很好了。   徐善然想。   如果可以,母亲应该更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   “善然在想什么?”徐佩东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徐善然抬了眼,就见父亲已经放下了画卷,走到右手边的炕上坐下,正抬手摸她的发。   徐善然没有动弹,先让父亲好好看了自己一会,得了句“果然大好了”之后,才说:“在想画呢。”   “你姐姐画得还不错,善姐儿没事也多练练。”徐佩东笑道。   徐善然扬了下唇:“可姐姐画的还没有娘亲画的好看呢。”   话才出口,徐丹青的目光就如利剑般射过来,跟着徐佩东和何氏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咦?”   “哎呀!”   一声叫唤过后,何氏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真的羞怒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娘亲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可能会画画!”   年纪小还是很有好处的啊!徐善然一边在心里感慨着,一边只不管何氏,转头状似天真地问桂妈妈:“妈妈,当日我和娘亲作画的时候你也在旁边看着,你说哪一副更漂亮些?”   难怪古话说棉袄是自家的暖,女儿是自家的亲,桂妈妈很高兴地接了话:“太太您还别说,奴婢虽然也不懂画儿,但您的那幅画真个的好,奴婢看了心里头特别敞亮!”   徐善然得了这句话,又将目光转向母亲,一副“你看我没说错吧?你还冤枉我”的控诉目光。   爱女如命的何氏对上这样的眼光显然有点受不了,再加上旁边的徐佩东也来了兴趣,一叠声地让桂妈妈把画给找出来,何氏也只得满脸无奈地看着桂妈妈从箱笼里翻出那单独收起的画卷——其实光从这单独收拾一点来看,便知道何氏心底也是挺喜欢自己的画的。   那幅因在山上,所以并未装裱妥当,只暂时收在匣子里的画卷被捧到徐佩东跟前。   徐佩东接过东西,因被勾起了兴趣,还特意吩咐丫头去捧盆水上来净手,对自家妻子笑道:“夫人与我结缡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夫人的手书,须得重视,须得重视。”   何氏都涨红了脸,嗫喏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话间,匣子打开,卷起的画卷拿出来再展开。   早就伸长脖子的徐丹青一眼过去,心头先是一怒,跟着又是一笑,不由暗自想到:小丫头为了跟我别苗头真是什么都不顾了,那一片凌乱的红绿是用手指画上去的吗?这哪个叫画?   念头才转到这里,就听见徐佩东“哎呀”了一声。   看吧,来了……她就等着徐佩东叱责对方胡闹呢,却听:   “这画不错啊!”徐佩东的口吻里满是惊讶。   何氏也真没想到徐佩东居然会这样说,她道:“老爷不用……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当日是拗不过善姐儿才随手乱涂的……”   “不不,”徐佩东摆了摆手,“夫人什么时候见我在诗画上打诳语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没什么好讳言的。要说技艺,夫人确实是孩童涂鸦的水准,不过夫人不知画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话间,徐佩东将画放在炕桌上,用镇纸镇了,自己则趿鞋下炕,拉远距离,换着方向看那幅画,好一会儿,又真心实意地赞道:“确实不错,这画虽型不上佳,但意境疏阔,颇得神韵啊。就是桂枝刚才说的,看着叫人心里头敞亮。”   说完这句话,徐佩东又坐回炕上,细细地看了一会后,沉吟说:“夫人是用手指沾了颜料涂的吧?我看这颜色艳丽,是不是夫人用胭脂调的水?画中虽只有草地鲜花,但没有着色的石头也历历在目,不是长久看着断不能如此挥洒自如,”   因徐佩东是个才子,何氏却不识多少个字,两人之间虽结缡多年,也是相敬如宾,何氏能和徐佩东说的多是家里的事物,但徐佩东哪是耐烦听那些细碎琐事的性子?因此许多年来,两人的对话不过浮于表面,多是些日常的“衣衫可够”、“饭菜可好”之类,寥寥数语便完。   这还是徐佩东少有的几次专注追问。   何氏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也一一答了:“那笔拿着手软……确实是胭脂……地方就是大慈寺后山,善姐儿日日散步的小道,那一日我看太阳落下,草地不知怎么的也变了一个颜色……”   徐佩东点点头:“草地有些西洋画的详细,天空就是我刚才说的神韵了。不过夫人什么都不懂,这些条条框框也不重要,我这么多年来学画看画都只知道博采百家才可随心所欲,没想到今日夫人倒给我上了一课。”   说罢,徐佩东越看越喜欢,一叠声地招呼自己身旁的小僮:“欢喜?欢喜?快进来,你把这幅画拿去找我时常找的时师傅好好裱了,老爷我过两天要带去参加砚道兄办的诗会。”   何氏本还高兴着,这时候也不由吓了一跳,连忙阻止:“这怎么好?我什么都不懂随手画的!”   徐佩东哈哈一笑,摆手说:“就是要这个‘什么都不懂’!”又精神奕奕,“夫人放心吧,那些人但凡懂点,都只有羡慕的份,到时为夫如果拔得头筹,夫人的功劳可就大了!”   夫妻对谈之时,听见招呼从外头一溜小步跑进来的欢喜在门廊处探头探脑,徐善然顺着对方的位置看过去,不止见着了这个会凑趣的小厮,还在对方背后看见了指挥着一群人将东西摆放到院子里的任成林。   她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跟着,她又将目光再转回来,正好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徐丹青,正见对方还眼巴巴地看着那幅画儿,手里的帕子已经揉得不成样子了。   如果说温和善良的何氏是一种类型的主母,那么怀恩伯府的姜氏一定是另一种类型的主母。   邵劲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费力地睁着眼睛,视线里的一切都有着重影,耳边老是远远近近地传来着声音,很早的时候,他曾经被这样的声音迷惑过,不过哪怕愚笨成一头猪,在吃了那么多次教训,啃了那么多个空月饼之后,也该知道这些声音就和那天边的渺渺仙乐没什么差别。   ——就光听着吧,当真你就输了。   来这里的前五年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也许应该拯救世界,等到五年过后,他开始想着男的女的或者人妖都没有关系,求个小天使从天而降拯救我。   可是拯救世界的计划显然已经夭折,小天使看起来也遥遥无期。   这日子真他妈的没法过了吧……   邵劲瞪大眼睛看着脑袋上的帐幔。   他其实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但又不敢闭起眼睛,他总觉得自己闭起眼睛之后就再也睁不开来了,何况在仿佛有一千把刀子绞着你的肠胃的时候,闭起眼睛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脑海里的思绪飘飘荡荡的,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劲的目光忽地触到桌子上,顿时看见几个白生生圆滚滚的小包子摆在圆瓷盘上。   包子?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   是不是送饭的时间到了?她们来了又走了?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只觉得鼻端都嗅到了包子香甜诱人的味道,这味道又引着他从床上费力地爬起来,在短短的路程里绊倒摔了两次之后,终于摸到了桌子的边沿!   吃一个吧!   废话,肯定要吃一个的……不不,这么小的包子,干脆全部吃掉了吧!虽然分量一如既往的少,但总比往日的清汤寡水更能垫肚子!   ……唔,就是有点硬,噎喉咙,还有股奇怪的金属味……   “呱!”   “呱呱!”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青蛙的叫声传进了邵劲的耳朵里。   像是半睡半醒中意识清醒却不能动弹那样,邵劲整个人都僵滞了一会,才带着满身的冷汗恢复对身体的掌控。   他清醒了许多,眼中的重影也消褪不少,当然更清晰的还是那种已经控制了身体每一个细胞的饥饿。   然后,他就看清楚了桌上的圆滚滚白生生的小包子。   他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秒钟。   紧跟着,他蓦地弯下腰,张开嘴,将手指伸进喉咙用力的扣着喉眼,好一会儿,才将卡在喉咙中,沾满口水与血丝的东西给重新弄了出来。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他扶着桌子的手抖得厉害,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就滑跪到地上,什么都没有的胃被呕吐的欲望牵扯着,最后吐出来的只能是胃液和胆汁,黄黄绿绿的液体从口中吐到地上的那一刻,腹腔中的器官像被人一左一右扯着,给生生撕成了两半。   邵劲的呼吸都有些不畅,他好不容易压下自己呕吐的欲望,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茫然没有目的地飘转了一下,从室内无不精致的摆设上转过,最后停留在那从自己喉咙中抠出来的东西上。   那东西自掉落到地上后就在地上磕了两下,保持着平底在下船型在上的姿势稳稳站立,但相较于还摆放在桌面托盘上的兄弟,它的外表有些变形,上面还能看出几个显眼的牙印。   它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银元宝。   邵劲定定地看了那东西一会,朝旁边呸了一口唾沫。   唾沫是红的,落在铺了地衣的地上,很快就渗进去看不见了。   “呱!”跳到桌上的青蛙又对着邵劲叫了一下。   正坐在地上的邵劲仰头看着桌上的青蛙,片刻后,他扶着椅子再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手抖地坐好,指着青蛙自言自语:   “……嘿,没有小天使,也不用派个青蛙来嘲笑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论宠物##邵劲#别人家的男主的宠物是狮子老虎老鹰再不济还有个藏獒,为什么轮到我了那就是一只青蛙!?它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那只魔法青蛙好吗,它就是一!只!青!蛙!!!卧槽简直哭晕在厕所! ☆、第十二章 是真豪杰自轻生死   看完了画,也到了用膳时间,四房一家子一起吃了晚饭,气氛说不上和乐融融有说有笑,但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本来做父亲的没有架子,做母亲的又一派和蔼,家里的气氛也很难压抑起来。   好像和记忆中的差不多吧……要说不一样,也就是她的这位义兄也坐到了桌子上。   徐善然的目光在坐在徐佩东旁边的任成林脸上一触就移开了。   这很好,以后也会是这样。   另外还有……   身后布菜的丫头给徐善然夹了一片笋。   徐善然吃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又想:她的庶兄,那位在上一辈子成为了最后赢家的,到底是因为幸运与巧合,还是处心积虑谋夺而来的结果?   她并不需要抬眼看对方,就能从自己的记忆中勾勒出对方的形象。   木讷的,沉默的,并没有诗书科举上的才华,就算身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也甚至没有自己的同胞姐姐更得父亲的喜爱。   先是有恩于新帝被特赦留京,接着又因为徐家阖家的死亡而被连连拔擢……虽最后又因为办砸了差事并被众官检举贪鄙而下了大狱抄家流放,但到底也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再结合着记忆里的人一看,仿佛就是因为幸运与巧合。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这是他处心积虑谋夺而来的结果,如果他现在的木讷与沉默全是装出来的……   徐善然的眼睑轻轻颤了颤。   但为什么呢?   虽是庶出,但至少现在还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徐丹瑜为什么要伪装?   在这样的景况下,他还觉得,这个家有人会想要害他?   用饭毕,徐佩东自然留在主屋里,孩子们稍作一下后也就各自散去。   徐善然带着丫头回到了自己的不及居,前脚刚进院子,后脚任成林就带着徐佩东外出时给徐善然带的好几箱子东西来了。   徐善然交代了绿鹦与红鹉将箱子打开收拾,自己则请任成林到外间坐下。   院子里的小丫头奉上了茶后就远远走开,徐善然还没有开口询问,任成林就将事情一一说出:“妹妹,那些布施我就如你所说,在外城处租了间屋子,山上的两个月之后,京师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我们的事情,铺子刚租下的第一天就有许多老人来排队,第二天之后,我按着你说加了个粥棚,给排队的人一碗稀粥,一下子就加入了好多乞丐……”   两个多月的时间,任成林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不了解徐善然的想法。   如果只是单纯的还愿,那多加的三层银子已经很足够了,那些穷苦的人哪怕要花费时间排队,也很愿意接受这或者买些蔬菜水果,或者挑水送货的差使,但要是再在他们排队的过程中施舍稀粥,那周围的乞丐就会一下子涌过来;对于那些穷苦人而言,再穷苦也不至于少一碗薄粥,加上了也不过给他们解解渴,可对于那些乞丐而言,这还冷着的天气里多的这一碗粥,也许就能让他活到下一个年头了。   虽说这事情的本意是布施,帮了穷人家是帮,救了乞丐也是救,但因着乞丐都来排队,那队伍就被拉长了许多,本来愿意来这里做事的穷人家算下时间并不合算,陆陆续续的也都不来了,这两天更是一队伍看过去,全是穿得邋里邋遢的老弱乞丐。   任成林将一长串情况说清楚之后,觉得口干舌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马上有发现自己的动作太过粗鲁,忙轻手轻脚的将杯子放到桌上,说:“妹妹……”   “嗯?”徐善然看着任成林,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打断对方,也没有露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   任成林那句“要不然我们把粥铺撤了”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回,还是被主人自己给吞了回去,转而出来的是:“妹妹有什么想法?”   徐善然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这就是我的想法。布施之事,虽是为我,做上两个月也便罢了,现在不过时日尚短看不出来,再久之后,哥哥你走了,又挡了人的财路,又被人窥得其中利润,早晚弊病丛生,不说其他,就说如果有人专找穷苦人来排队,再倒卖位置,我们是赶他们还是不赶他们?若赶,那些人确实是穷苦人;若不赶,我们做这布施,最终肥了哪家的腰囊?”   “而那些乞丐——”   “哥哥过去时常在外面走动,自然知道消息的重要性。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用一碗薄粥换些散碎消息,惠而不费,又不至于招了谁的眼,哥哥你说呢?”   任成林其实有点儿目瞪口呆。   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被义父义母捧在掌心疼宠的国公府千金小姐会去想这些事情。   但她就是真的想了,还说得头头是道……   所以现在,在他而言,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要不要陪徐善然做下去?徐善然虽和他说得这样明白,但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些事情是断不能叫他义父义母知道的。   任成林并没有犹豫多久,他很爽快也很郑重地回答了:“好。”   他的父亲虽是为徐佩东而死,但他父亲本就是徐佩东的武师家将,签了契约拿了银子便要履行承诺,为救主而死也不过应有之义,该很的只有那些丧心病狂的强盗;再加上徐佩东在回来之后立刻就将他收为义子,可以说徐佩东对于任成林而言从来没有仇恨只有恩义。   因此哪怕徐佩东在往后几年有些忽略他,任成林也从不心怀怨恨,只恨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让义父失望。   同样的,哪怕有一个义亲的名分在,但就这时下这高官显贵多认义子的风尚下,徐善然也实不必认真将他当成兄长来敬着。   这是这一回自他在大慈寺后山见着徐善然以来,徐善然不止处处当他是正牌兄长般礼敬着,还不知在义父义母面前为他说了多少好话,这份情就如同徐佩东的那样,不管如何,他也要想法子报答一二。   妹妹既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吧!也许只是小女孩心性过一段时间就懒得理会了。   再说若是出了事,他一肩扛起也就是了,反正定不叫妹妹的清誉受损。   这些念头说来颇长,想来却短,因而不过几息的功夫,任成林已经下定决心并回答徐善然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徐善然没有露出微笑,反而在心中静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个瞬间,她几乎不用费功夫,就想到了那年她刚刚扳倒林世宣,自魏水秀手中得到的杀徐家阖家的盗匪名字的时候,任成林的选择。   那时已过而立却始终没有成婚的男子也是坐在她面前。   但他不再像现在这样还有些青涩还有些犹豫。   他只从容地喝着酒,按着剑,笑着和她道别,说妹妹要多保重,我去了。   我去了。我去杀那些人,我去为义父报仇。   就是这样简单,没有耽搁,没有停留,一句话后,中年男子甚至不给她再劝一杯酒的机会,直接旋身打马而走。   这一次后,徐善然再没有听见自己义兄的消息。   也许早在接到徐佩东被杀的消息时,任成林就想过甚至一直为这一天而准备着。   所以他并不找女人,并不要孩子,只为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不再连累孤儿寡母为他忧心,也不让娇妻稚子动摇他的决心。   诚然徐佩东收了任成林为义子,又帮任成林在军中谋职,让他可以出人头地。   但千古艰难惟一死。   哪怕她这个生身女儿,在这个时刻,又何尝做得到任成林这一步?   天大的恩情也都还清了。   这个世界上,有林世宣这样狼心狗肺的男人,也有任成林这样只为情义,便眉不皱眼不眨抛却性命的豪杰。   这一次,是他们徐家欠任成林的。   徐善然离了座,郑重地冲任成林敛襟下拜:“多谢哥哥相帮。”   任成林慌得连忙站起来:“不过是一些小事,妹妹不用太过客气。”   徐善然笑起来,说:“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小事。”到底再拜了拜。   说着因之前早早将厅中的丫头遣开了去,徐善然便亲自走到四下敞开的屋外,让院中的小丫头去后边将绿鹦叫过来。   平日负责茶水的小丫头连忙应了,小跑到不及居的库房那边,却不妨正撞见了红鹉与绿鹦的争执。   任成林刚刚带来的箱子已经俱都敞开来,内中物品也都一一清点记录完毕。   但红鹉之所以与绿鹦发生争执,却是因为先由棠心管着,而现在也并未确凿吩咐交予谁再负责的首饰金银那一块。   从姑娘回来之后,先是棠心的事情,接着又是首饰的事情,红鹉只觉得一天到晚的不顺,到现在脸色都有点气白了:“不过几件首饰而已,姑娘没说由谁管着,不拘是你拿着亦或是我看着也就罢了,你非说我们两个都能接触底单,偏要一人管首饰一人管钥匙,像是生怕谁会偷了姑娘的东西一样!”   和红鹉吵了这几句话,绿鹦也有些生气,到到底两人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又是自己提议了麻烦的事情,因此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好姐姐你也别气,我这都是为了姑娘,不是说谁会手脚不干净,只是现在姑娘还没具体说要把事情交给谁,我们就暂时麻烦一些,到时候利利落落的交接了,岂不是好?再说大家都在一个屋子里头,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又能麻烦到哪里去?”   红鹉冷笑一声:“麻烦便罢了,我倒是看有些人非得不相信自己的姐妹,出去一趟就做张做致,拧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道做给谁看!”说着一眼瞅到站在远处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的小丫头,登时喝了一声,一腔怒火都往对方身上发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是不是像你绿鹦姐姐说的想要手脚不干净摸走些什么东西?”   那小丫头被这么一喝,眼中便含了泪:“不是的,是姑娘叫我来教绿鹦姐姐过去。”   绿鹦听见红鹉刚才那句话,也是心头一腔怒火,正要和红鹉好好吵上几句,就听见小丫头的话,不由将怒火硬压了压,对红鹉丢了一句“等见过姑娘我再跟你说”,接着便转身说:“你红鹉姐姐发邪火呢,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替她向你道个歉儿。走吧,姑娘现在在哪儿?”   红鹉心气实在不顺,冲着绿鹦喊了句:“你也别姑娘长姑娘短,跟着姑娘出去了一段时间,就光会扯着姑娘说话了?”   绿鹦头也不回,冷冷地丢下一句:“总比某些都在姑娘屋里还老夫人长老夫人短的好吧!”    ☆、第十三章 数佛豆说道理   正事说完,徐善然和任成林坐着闲聊片刻,就见绿鹦被小丫头带着,自外头走到了自己身旁。   她侧头对绿鹦说了两句话。   绿鹦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又暗暗有些了然,也不多话,答应一声过后,便将妥当系在腰上的荷包解下来递给徐善然。   徐善然一转手便将这荷包交给任成林。   任成林刚有些惊讶,就听徐善然说:“荷包中是一张两百两的银票,哥哥先拿去使,不够了只管差人进来跟我说。”   因着先前说好了要做事情,任成林便没有推拒,只将荷包收下,说:“妹妹放心,我必定记好了帐,回头拿给你看。”   徐善然倒是笑了:“这些事情要怎么记账?说今日吃吃喝喝了这些,明日又吃吃喝喝了那些吗?我若不信哥哥,何必说上做上这些许多?哥哥只管去做,若有了结果告诉我就好。”   说着她见时间不早,也不再留任成林,亲自送任成林出了院门,自己也并不回去,只吩咐小丫头将自己要出去的事情告诉李妈妈一声,另带着绿鹦往祖母的院子里走去。   国公府的各个园子里都有放灯,内院之中每隔一段距离每过一个院子还各自有门,也有婆子看守。   但毕竟是晚上,不比白天来得敞亮,绿鹦亲自拿了个灯笼,在前头给徐善然引路。   一路上并无多少多少人声,绿鹦刚刚和红鹉吵过,揣着一肚子的心事,虽明白姑娘再是精明也不可能在这短短时间里就知晓了这些事情,但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有些惴惴,等到最后,还在路上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徐善然。   徐善然听罢,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不再出声。   绿鹦倒不需要徐善然说出做出什么,事情一说完,她就跟卸了个担子一样轻松,等走进老夫人张氏的院子的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和守门的小丫头说笑两句。   这个时间点,老夫人一贯是在佛堂里诵经的。   徐善然让绿鹦下去休息,自己则沿着回廊一路走到院中的佛堂处,就见老夫人身旁的朱嬷嬷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框前,借着佛堂里亮堂的灯火纳鞋底,再往里看,老夫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数着佛珠低声闭目诵经。   大抵是因为府里的小辈很少在这个时间来找老夫人的缘故,朱嬷嬷看见徐善然自游廊中走来,不由面露惊讶,正要起身行礼,就被徐善然摆手阻止了。   徐善然示意朱嬷嬷不必行礼之后,自己也不出声,只静悄悄地跨过门框,从门扇后找出了一个和朱嬷嬷身下坐的差不多的杌子,又找出装佛豆的瓷盆,有点费力的挪到身前,在杌子上坐下,从中一粒一粒地捡着。捡着捡着,思绪便有些飘忽,手下也就渐渐失了准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耳边有声音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捡佛豆,捡着捡着能用佛豆排出个棋局来。”   徐善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先是顺着声音看了一眼自己排出的东西,接着又抬起头来,冲已经做完了每日功课,走到自己身旁的老夫人笑道:“祖母,你做完啦?”   老夫人“嗯”了一声,左右看了看,站在外头的朱嬷嬷就机灵地自佛堂的佛像后再拿出小杌子来放在老夫人身下。   老夫人坐了,并不和徐善然说话,只伸手去瓷缸中捡佛豆。   徐善然不以为意,先将自己在地上摆出的那些东西全都收了,石子扔回瓷缸,佛豆放入一旁的小碗,也和老夫人一起,再捡起来。   这一次,徐善然没有再走神,就和老夫人一样,一粒粒认真地找,一粒粒认真的捡。   大抵又过了半个时辰,一旁的朱嬷嬷轻轻咳嗽一声。   这是在提醒老夫人休息的时间已经到了。   老夫人停了手:“善姐儿。”   “什么事,祖母?”   “今天白天,你为什么要跟你表姐道歉?”   “虽然我不太记得了,但母亲,大伯母,祖母都说那是我拿雪球丢表姐,又自己摔倒在地上摔出事来,这事便没错了。既然没错,事情就是我做错了,我道歉只因为这是道理,人应该讲道理。”徐善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国公府的女孩儿其实可以不用讲道理?”老夫人问。   “我想过。”徐善然说。   她当然知道自己可以不用讲道理,何况世上事非理既情,她虽然不占个理字,到底占了个情字。上一辈子,她出事之后,赵云瑰就被送回了自己的家里。庶子媳妇的亲戚在国公府里做客,做到让国公府的嫡出小姐生死一线,哪怕确实不是这亲戚的过错,国公府只将人送走的行为拿到天下任一个地方,也没人能挑出不是来。   但并不必要。   她知道自己命中有这么一劫,又实实在在的因此而得利了,稍退一步,且让一让,又如何了?   “但时时事事不讲理的,不过是一个身份高贵些的泼皮无赖而已,有什么值得矜骄自得的?”徐善然说。   “善姐儿想说什么?”老夫人问。她的目光落到徐善然脸上,眼球是老人特有的浑浊,但那看过来的一眼,却显得异常锐利。   “现在还不到不讲理的时候,祖母。”徐善然说。   “哦,”老夫人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什么时候到那个时候?”   “等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死我,千方百计要利用我的时候。”徐善然平静说。   那个时候,她不求对方的道理,也不和对方讲道理,只看众人逐鹿,鹿死谁手。   “祖母,棠心因为照顾我不周恶了母亲,但当时我有看见,棠心是吃了桌子上的糕点才撑不住睡着的,那糕点是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拿来的,我不知道是棠心和人结了仇,还是我碍了谁的眼。”徐善然最后说。   三老爷徐含章今天下了衙,又在外头应酬了一整个晚上,才在小厮的搀扶下带着一身酒气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从冰冷的外边回到暖融融的室内,心头脑海的酒意被这么一薰,徐含章当下就有点干呕起来了。   正在屋子里翻着书的赵氏见自家老爷回来,本笑靥如花地迎上去,此刻一见这情景,连忙让屋子里的丫头去拿热水拿帕子,又去煮醒酒汤,又拿衣服替老爷换衣服的,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忙碌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收拾停当,徐含章拿着刚煮好的醒酒汤歪在炕上,眼看着笑盈盈地妻子,不由有些奇道:“今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么高兴?”   “还不是是五丫头的事情。”赵氏已经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正待将这件事和丈夫好好唠叨一下,不妨丈夫就问了起来,一下子如同被挠到了痒处,说不出的舒服。   “五丫头今天回来了,”徐含章也记起来了,“你侄女赔礼了吗?”   “赔了。”赵氏含着笑说,“不过不是我侄女赔的,是五丫头赔的。要我说啊,五丫头总算没有被老四夫妻宠得不知所谓,还是明白道理多有贤淑的。”   正喝着药的徐含章愣住,手上不自觉一抖,小半药汁撒到了衣服上。   赵氏眼尖地瞧见了,立刻紧张起来:“老爷有没有被烫到?赶紧将碗放下来换件衣服——”   “你刚刚说什么!?”徐含章不管赵氏,提高了声音问。   赵氏一愣。   徐含章又急道:“你刚刚说五丫头给你侄女赔礼,怎么赔的,在哪里赔的?”   赵氏少有见丈夫这样焦急的,结结巴巴将事情说清楚了,就见随着自己的叙述,丈夫额上青筋直突,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又蓦地扬手似乎要朝自己打来,不由尖叫一声。   徐含章到底还保持着一丝理智,没有让巴掌落到赵氏脸上,而是狠狠摔了桌上的药碗,指着赵氏怒道:“早晚被你这蠢妇害死!”   说罢也没来得及再管赵氏的反应,匆匆趿了鞋子,也不换衣也不带人,直向嫡母的院子跑去,等到正房之前,就被朱嬷嬷含笑拦下了:“三老爷,老夫人已经歇息了,您有什么事且等等,等到明天吧。”   徐含章见着嫡母跟前第一人,忙道:“我刚才才见着赵氏,就听了赵氏说五丫头的事情,赵氏担心的和我说这事本是她侄女儿的错,再没有受了这么大的罪的五丫头反要道歉的道理,她这一天心里一直难受的紧,本该来母亲跟前道歉的,是我想着她之前生善巧的时候落了病根,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大好,便让她在院子里休息,自己过来了。”   一气说罢,徐含章倒退几步,在院中跪下,对闭合的房门说:“母亲,儿子儿媳都当父亲母亲的人了,还累得你操心,实属不孝,儿子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徐含章要跪,朱嬷嬷并不十分拦着,只侧身避过对方行礼的方向,又在对方说完话后进了房间。   房中也好,院中也好,白天看还一团孩气的小丫头俱都眼不斜目不动,规规矩矩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好奇地朝徐含章跪着的地方看过去。   朱嬷嬷走到老夫人的床边,取了美人锤,坐下来为老夫人轻轻捶着腿脚。   靠在迎枕上的老夫人闭着眼睛,半晌后,唇角轻轻划过一丝冷笑。 ☆、第十四章 目的何在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在屋外的徐含章再三再四地说自己错了之后,倚着迎枕打盹的老夫人睁开眼睛:“聒噪得烦人。行了,让他下去吧,就说我知道他的孝心了。要是真让他跪久了,老爷回来又该寻我的不是了。”   朱嬷嬷笑道:“哪儿能呢,老公爷什么时候为这些庶子婢妾下过您的脸?老公爷心里可是最明白不过的,这世上啊,也就只有您是他的正头嫡妻,死后都要合葬在一起的人。”   老夫人平淡说:“我这边罚了他,那边再补,又有什么不一样?”   朱嬷嬷见老夫人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多劝,只径自出去将话带到,送走了徐含章后,便又回到屋子里头。   屋内的丫头在这时候也都陆陆续续出去了。   只有朱嬷嬷,再坐回老夫人身旁,等着自己的老主人说话。   屋内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小小爆响,好一会后,盯着屋内博古架上摆设看的老夫人说:   “善姐儿今天晚上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朱嬷嬷轻声应道。   “真奇怪。”老夫人自言自语。   朱嬷嬷想了想:“确实,这府里怎么会有人想要害五姑娘呢?从我们整个府里来看,大少爷二少爷并几位老爷才是中流砥柱,从四老爷家里来看,那周姨娘一贯是个老实的,再说她还有儿子,而五姑娘以后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我不是说这个。”老夫人打断对方的话,“我是说善姐儿为什么会主动来跟我说有人要害她这些话。”   朱嬷嬷一愕:“老夫人,您是五姑娘祖母,五姑娘跟您说也是情理之间。”   “可她还没有跟她父亲母亲说。”老夫人一言指出其中关键,“我是她祖母不错,但祖母再亲能亲得过生身父母?你知道老四媳妇自从嫁进来之后盼儿女盼到了什么个地步,好不容易膝下有了善姐儿,真出了什么事情,为了善姐儿,哪怕要拿走她的命她说不得也是肯的。还有老四,他平素在女色上头从没有什么念想,周姨娘是为了延续子嗣纳了,纳了之后他有了孩子,也就撩开手了,多年来一直都守着自家的媳妇,若是他妻子不能再生,那善姐儿就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儿,他怎么可能不去管善姐儿?有这样一对父母,善姐儿出了事情,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要瞒着他们,只管来告诉我?”   这天晚上朱嬷嬷和老夫人一起听徐善然说话,但她当时只惊讶于这七岁的孩子成熟得不像个孩子,远没有老夫人想得那么深刻。   她情不自禁地问:“那五姑娘是为了什么呢?”   这问题一出,老夫人倒是笑了。笑了之后,她缓缓说:“我也不太想得明白。事情到现在都两个月了,善姐儿一直将话憋到现在才说,而一个小女孩子家家,又不可能不信任自己的父母……也许,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多值得重视?”   “怎么可能!”朱嬷嬷忙道,“这便是搁我们这里也是要下死力气查的事情!五姑娘还小,也许是被吓着了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你看她今日的样子哪有一点被吓着了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老夫人反问朱嬷嬷,“我倒只看见她条理清楚,一点也不怕我,还一一驳了我的话。你大老爷在她这个年纪,可还没有她这份胆量。”   老夫人并不如同常见的妇人那样宠爱自己的孩子。   还在闺中的时候,因着父母无子,这唯一的女儿就如同男孩子那般养大,不拘什么书籍道理,只要是有用的,老夫人都有看过学过,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父母理事掌家,自小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因此老夫人的儿女也好,现在的孙辈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些怕着老夫人,除了固定的晨昏定省之外,并不常有孩子特特跑过来承欢膝下。   但心腹心腹,便是自个心肝脾肺一般的存在。   呆在老夫人身旁几十年了,朱嬷嬷怎么不可能知道老夫人心头所思所想?在她看来,自己的老主人对于孩子,照旧和天下间所有的母亲一样,都疼入了眼底,疼进了心里。只是或许是小时候充男孩子养的关系,老夫人对孩子的爱并非是见不得孩子吃上一点亏,甚至有些时候,她还刻意要叫一帆风顺的孩子们吃上一些亏。   “见得多了,应对多了,以后出去,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这是老夫人曾经对朱嬷嬷说过的话,也是老夫人多年来一直的想法。   实在是跟老公爷一样的性子。朱嬷嬷暗自沉思着,虽则这样一来几个子女个个成器,但因为多年的习惯,就算长大后子女们明白母亲的苦心,也只能十分恭敬,不能十分亲近……也不知道老夫人后来有没有些后悔?   暗地里的念头归念头,在老夫人说话间,朱嬷嬷已经笑着说:“大老爷开窍得晚比不上,可五姑娘又比不上二老爷了吧。”   这话说的是老夫人五岁上头夭折的儿子徐佩德。   这个儿子真要概括,也只有一句话:钟灵毓秀,始信天妒之。   老夫人转了转手间佛珠,轻轻叹了一声:“这乌糟糟的世界不来也罢,我日日为他诵经,前两日仿佛又梦见了他,梦中他宝相庄严,在西方净土想必已经修成正果了。”   朱嬷嬷低应一声。   老夫人沉默片刻,又问:“善姐儿之前得了那可怕的病,又在佛前好了,他们都说善姐儿是得了佛陀的妙手施为,之前派去大慈寺送东西的仆妇回来都说五姑娘自醒来之后看着大不一样,我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没想到回来一看,确实大异寻常,这是开了宿慧的模样啊……你说真有这样的事情?”   朱嬷嬷知道老夫人想听什么。   何况事实俱在,也不容得她不相信,她温声说:“老夫人,奴婢想这事是真的有的,别的不说,古来那些神童难道还少了?就说那十二拜相的甘罗,若没有宿慧,如何管得了那一城一国的大小事务?”   老夫人眉间的神色都疏朗了一些。   朱嬷嬷又笑道:“我看五姑娘就和二老爷一样,是个真有佛缘的。昔年那广明禅师说此子与我佛有缘,他留不久的;今日五姑娘又在佛前醒来,不都是明证?”   老夫人也笑起来:“善姐儿与佛有缘的事你可不能再出去说嘴了,要是坏了善姐儿未来的姻缘,小心老四媳妇不与你相干。”   朱嬷嬷想到今日何氏与徐善然回来时的情景,不由忍俊不禁:“奴婢哪儿敢呢!不过依奴婢来看,五姑娘可比四太太厉害太多了,偏生在四太太跟前时不时便如没长大般撒个娇儿,哄得四太太都要把心窝给掏出来了。”   老夫人听见这话,心思倒是一动:“若善姐儿是不欲叫老四夫妻提心吊胆,所以才拖到她从山上回来了,再来跟我说呢?”   朱嬷嬷没想到话题一转到了这里,不由得一呆,但细细想想,也觉得若是从开了宿慧这边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四老爷和四太太确实……   “那一对夫妻凑了个好,都是个万事不着心的性子……若真是这样,善姐儿还真会疼人。”老夫人自言自语说。她闭着眼睛,再细细想了想晚上和徐善然的对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去思索自己和什么人的对话了,“今天晚上的事恐怕是我随口提起,善姐儿就随口说了。她来我这里为的不是说这件事……”   “那是为了什么?”朱嬷嬷眼见越分析越远,不由问。   “早说过了,我怎么知道?”老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老夫人与朱嬷嬷说话的时间里,徐善然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刚才和老夫人的那番话并非徐善然最开头想要说的,从头到尾,也不过就是顺着自家祖母的话锋接下去罢了,但对徐善然而言,此番去找老夫人的目的却已经达到——她要说的事情不可能一开头就说,总要叫可以答应的人知道,她现在有什么想法,是什么样子,等那能答应事情的人慢慢接受了此刻的她,她所求的事情才有被答应的可能。   是个水磨的功夫,只希望时间不要太久。   不过依着祖母的性子,想来这时间也不会太久。   现下时间已经不早了,徐善然让红鹉和李妈妈都下去休息,自己则留了绿鹦在身旁,看那任成林带过来的由徐佩东给她的几箱子东西。   绿鹦简单地汇报说:“一箱子的各地书籍,好几本单独放置的珍本古籍,许多的笔墨纸砚,女孩儿家喜欢的竹风筝竹蜻蜓也有,还有专门去金楼打的首饰玉佩……”说道这里,她又小声对自家姑娘说,“姑娘,欢喜刚才也跟着任少爷过来了,他悄悄的跟我说四姑娘的份只有姑娘你的一半呢。”   徐善然不置可否,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好笑。   不管是现在还是再过许多年,父亲对于自家孩子喜爱方式就是多多给东西,而表达嫡庶区分的就更简单了,如果说她的永远做一份衡量,那不管怎么样,徐丹瑜与徐丹青的就总是她的一半。   这真是又规矩又粗暴的区分方式,一点也不像父亲的书画策论那样,或婉转妩媚,或豪气磅礴,又或者可以端正俨然。   ……不,也或许,不能只单纯的说父亲不了解怎么与孩子相处。   应该说在当年,不管是徐丹瑜、徐丹青、还是她自己,都无法达到父亲心目中的期许。   木讷沉默的徐丹瑜自不消说,当年的她到底是个小孩子,在书画诗词上没有什么耐心也没有什么天赋,学来学去不过也不过学个应付场面罢了。徐丹青在画画上有些天赋,又肯用功,一开始倒是颇得父亲喜欢的,但在清雅事上功利太重,那媚俗之气就扑面而来了,在书画上堪称大家的父亲很快看出徐丹青的想法,便觉那画落到对方手中也是可怜,自此不再对徐丹青的画发表意见,久而久之,徐丹青的笔也就只在社交之中流转,越发的技巧娴熟起来。   父亲自己是个大才子,从没有女儿无才便是德的想法。   父亲应该是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衣钵传人,因为父亲是在贞弘十三年中的进士,而她隔年便出生了。   这在父亲看来,简直就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征兆……否则那么爱书的父亲,也不会隔三差五的就给她几本珍本了。   徐善然将绿鹦特意拿出来的珍本稍微翻了翻,说:“回头将两个耳房都收拾了,里头的绣架花牌一概都收了,摆两张大桌子,两个大书架,过两天我亲自去库里看看,将里头的书本都搬出来摆好。”   “我明白了,姑娘。”绿鹦答应。   徐善然又去看徐佩东让打的时新式样的金银首饰,见一个个看起来都精工雕琢价值不凡,也不由叹了一口气,随意说:“这些就都收起来吧,我的首饰这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戴完。”   绿鹦低眉顺眼的不说话。这个时候,她倒能多少窥到徐善然的想法:眼看着吃的穿的用的戴的无一不精,偏偏姑娘要用的是活钱,到底才七岁,之前的两百两还是左挪右凑弄出来的,看今日姑娘说话的口气,这两百两是远远不够的,又不能跟老爷太太伸手要……这些首饰虽说都镶金嵌宝,真要换钱也便宜,但湛国公府的嫡小姐银子不凑手拿首饰去换钱?这要传出去,真个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只不知道,接下去,这些银子该怎么弄……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那章有姑娘说看不懂,其实概括归纳一下就是三老爷怕老夫人,而在家里外头说自家的不是也没什么脸,所以他冲到老夫人面前一面道歉一面努力描补自己妻子的愚蠢行为=。= ☆、第十五章 马车、礼单、书阁   其实对徐善然而言,需要解决的问题又何止是一个钱要怎么来?   不过任何事情都是一步一步做成的,太远的那些不必去说,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目的非常明确。   她要做事,就需要更多的自由,需要更多的银子。   而有了更多的自由之后,银子并不真正难以到手,毕竟不管她父亲她母亲,乃至湛国公府,都并不缺银子花。   就如同老夫人与朱嬷嬷私下分析的那样,一连好几天,徐善然都在晚间去老夫人的佛堂里,一边听着老夫人诵经,一边捡着佛豆;老夫人有同她说话,她就接上两句,和祖母快快乐乐地聊天;老夫人没有和她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只琢磨着石子中的豆子,好像捡着捡着就能从中捡出一块金子来。   时间就在这两个人互相抻着中慢慢流逝,一旁的朱嬷嬷看着又有些好笑又有些担忧,眼瞅着自家老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有些怒气,不由想要去提醒徐善然。只没有想到,在她还没张口之前,徐善然已经在第十日上头自个开了口:   “祖母,孙女想求您一件事。”   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在前十天的铺垫之后简直显得说不出的爽利,朱嬷嬷眼看着自家主人的嘴角得意的翘了一下,又威严地平复下去。   老夫人不急不躁,依旧念完了今天的经,自觉磨够了孙女,才说:“什么事情?”   “我想和大伯母一起管家。”徐善然并不转弯,说得简单直白,“不需要太多,叫我管一些小地方就足够了。”   老夫人淡淡说:“这就是你这几天想要跟我说的话?”   “是,就是这个。”   “那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老夫人问。   “因为孙女觉得一开始就直接求这个的话,祖母多半不会同意。”徐善然说。   “那你觉得我现在就会同意了?”   “因为这一种方法要做的准备已经做尽了,祖母再不同意,孙女也就只能换个别的法子了。”徐善然说。   这可是自己之前没有料中的一句话。   老夫人打量了一下徐善然:“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准备?”   徐善然沉默了一会,看着坐在佛像下的祖母,她想了想:“比如……撒娇?耍无赖?再不行的话就一哭二闹?”   老夫人:“……”   朱嬷嬷:“……”她觉得自家主子又想笑了。   但最后,老夫人也没有笑,只是沉冷着脸,赶徐善然走:“行了,你回去吧,没事别天天晚上来打扰我!”   徐善然“嗯”了一声,从杌子上站起来,从从容容说:“孙女谢祖母同意。”   老夫人的眉头就皱起来了,眉间深深的纹路能夹死只苍蝇。   徐善然猜祖母大概是想说句“我哪里答应你了”,不过一直等到她转身离开佛堂的时候,这句话都没有传到徐善然耳朵里。   ……这就是家人啊,要做些什么,简直出乎意料的简单。徐善然想。   等真到了外头,哪个能这样宠着你?   徐善然走后,朱嬷嬷笑道:“老夫人,这下您肯定知道五姑娘是怎么哄四太太的吧。”   老夫人沉默片刻,无奈说了句“这促狭鬼”,到底露出了微笑。   作为国公府中辈分最高的女性长辈,老夫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不过两天时间,徐善然还在屋子里和何氏挑着外头布庄新送来的时兴花样,窦氏就遣人过来说是找姑娘去议事。   因徐善然从没有跟何氏说过这些事,何氏一时间吃惊极了:“大嫂怎么会突然找善姐儿过去做事情。”   由窦氏派过来的也是窦氏的心腹妈妈,多少知道些事情,心里也颇有些笑话何氏是个拎不清的,连自己女儿做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现下便笑着不言语,只拿眼神看徐善然。   徐善然不理会这眼神间的小官司,只和自己母亲说话:“许是因为我前两天一直去祖母那里说话,祖母起了心思要磨练我一番吧。”   何氏是有点怕自己的婆母的。   这倒并非她进来的这些年老夫人给了她什么脸色,只是一来她进门许多年无所出,哪怕到了现在也没有亲生儿子,底气多少有些不足;二来老夫人哪怕对待自己儿子女儿自己孙子孙女都经常冷脸,就更加不可能对媳妇和颜悦色。   现下一听见女儿要做的事情是婆母吩咐的,何氏反射性地就要点头,但又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她没有点下头,而是略微担忧的和桂妈妈商量:“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祖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徐善然神情自若地笑道,“祖母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难道自家祖母还会和孙女打什么官司?”   桂妈妈这时候思量过了,也赞同徐善然的说法:“太太,我看正如姑娘所说的,老夫人怎么吩咐怎么做,就是对长辈的孝心了。”   何氏听到这里,总算罢了,但又问:“要不就让桂妈妈和你一起过去?”   这些天来徐善然一直去老夫人的院子里,为着的就是自己单独能做些事情,怎么可能再带一个人过去,当下温言软语的撒娇一番,便打消了何氏的想法,自己带着绿鹦,和由窦氏派来的妈妈一起,往窦氏所在的院子走去。   国公府老夫人张氏所出的几个儿子中,现任的湛国公徐佩凤已经年三十有八,大儿子再过两三个月就要迎新妇进门,比四老爷徐佩东足足大了十岁,而马上要当婆婆的窦氏也比何氏大上差不多十岁有余。   因着平日里和妯娌何氏相处得十分好,窦氏往常看着徐善然甚至比看着自己的两个庶女还高兴些。   今日也是,徐善然来到了窦氏这里,先被窦氏执着手问了一番身体如何回家有什么不适应之后,窦氏才笑着指了身旁一个衣衫干净,头发梳得利索的妇人:“这位张妈妈也算是我身旁做事做老了的人,你看她怎么样?”   徐善然一下就知道了窦氏帮衬的意思。但她连母亲那里的桂妈妈都拒绝了,怎么会再要一个张妈妈?当下只做不知,微微笑道:“伯母身旁的妈妈自然是好的,等日后我还得向妈妈们请教一二。”   说的是日后,可见眼下是不肯要了。窦氏一听这话,就明白的一清二楚,当下不再提这话头,将该交接的东西一一交给徐善然后,便不再多留对方,放小姑娘去见那些已接到消息的仆妇下人。   不曾想刚送走徐善然,自家老爷就从外头回来了。   窦氏连忙下地迎上,刚刚迎上去说声“老爷那案子审完了?可算回家了!”,就听自家老爷回头疑道:   “我今日回来,怎么见有些人走的方向不对?”   自家老爷是左都御史,既能纠劾百司又能风闻奏事,再加上他本就是个精细的性子,当久了这官现在真个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小事情也要稍作思量一番。   窦氏笑着将婆母的吩咐和自家老爷说了,又说:“本来我想着今年府里的春日宴也快到了,善姐儿年前生了那么一场大病,虽说早就大好了,但外头的人毕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都要将人多多的请来,让她们好好看看善姐儿……在这个关口,我本想着母亲既然想让善姐儿管些事情,不若就趁着这个机会,干脆将府里的几个丫头都叫过来,一个人分管一些也好。没想母亲倒说这些依旧例就是,若还有人想先学管家,就让她们去她那儿说。”   徐佩凤已经在小厮的服侍下换下官服,另穿了套半新不旧的家居服,不由道:“哦,善姐儿是自己去找母亲说的?”   “想来是的。”窦氏点点头,一边给徐佩凤递了杯茶,一边又说,“其他倒还好,善姐儿选着要做的事情却真个古怪,要说看着显眼,她不去管厨房管门房;要说锻炼能力,她也不去做库房采办的事情,偏偏选了既不显眼也不算复杂的马车、抄录礼单、收拾书阁这样的事情去做……”   徐佩凤正靠在椅子上休息,小厮在背后为他捶捏肩背。他听了窦氏的话,也没多想,就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管马车的出入比采办都方便,抄录礼单直接就掌握了府里与各家的关系,还有那书阁——”   “书阁怎么了?”窦氏接话。徐佩凤说她不懂她也并不生气,只微微有点好笑:自家老爷这职业毛病真个不轻,就是回家看家里的人,也非要把事情往深处想,也不想想他的侄女今年只得七岁呢!   “书阁……也许就是去看看书吧?”徐佩凤这回想了一会,才说,说完之后就看见自家妻子望着自己笑,不由也笑了起来,“想太多了!兴许是母亲给直接给选的。”   窦氏觉得这倒很有可能,附和着点了头后,又说起前些天徐善然与赵云瑰的事情。   徐佩凤不以为然,微微哼笑一声,为这次的事情做个注语:“家事不掌,谈何国事?”   徐善然坐在不及居中靠边的八角小凉亭里。   这本是建来供她闲暇时赏花弄月用的,现在因着轩敞,被临时收拾出来作为她见下仆的地方。   常年被萧萧竹木掩映,又环着假山池塘的清幽之地似乎在一夕之间就热闹起来了。   徐善然看着庭外束手站立,多多少少有些神色浮动的媳妇妈妈,静了片刻,开声说:   “你们也听清楚了大伯母的话,往后马车、礼单、书阁便由我来管,马轿车辇的管理,礼单的抄录,书阁的收拾,都没有什么碍难的地方,你们依着旧例,妥妥当当的做好就是;我的规矩也很简单……”   每个高位者御下都有自己的习惯。   如果说林世宣的偏好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又时时表现自己的智珠在握,借深不可测之感掌握人心的话,徐善然的喜好就直白了许多。   许多时间里,她都会将话说透,做对了赏,做错了罚,分分明明。 ☆、第十六章 夤夜深   怀恩伯府的后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榆树。枝干遒劲,蜿蜒伸展,椭圆的叶片层层叠叠,密密地遮住天空也遮住坐在上边的人。   邵劲现在就坐在这株树的枝干上望着树下的人。   姜氏唯一的儿子仿佛去哪儿都要带上一大群的跟班,在大慈寺的时候是,在这个时候也是。   该不会是怕自己一个人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人敲闷棍了吧!他不无恶意地想,就听底下那群人的笑声远远地冲上枝头:   “快下来!快下来!玩骑竹马打仗!”   这一群人说完这句话后,邵方又单独冲邵劲喊道:“邵劲你下来,给我当马骑一次我带来的东西就都给你吃!”   话音落下,底下邵方带来的那群人又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通。   这院子里的婢女小厮还站在一边,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只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   邵劲也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他蹲在一枝枝桠比较细瘦的枝干上,借着身体的遮挡,不住用手中的石片去割枝条与树干相连处。   任何嘲笑、调戏、辱骂,就和游戏一样,总要有来有往才有意思,现在不管邵方一行人说出什么样的话语,跑到树上去的邵劲就是不搭腔没反应,那一群人也就渐渐没有了意思,最后还是邵方先撇撇嘴,当先向外走去:“算了,特意带东西来给他他也不吃,真是不识好人心,果然如母亲所说是个天生的贱种。”   “少爷说得没错,少爷说得没错!”旁边的跟班凑趣地附和着,又有最机灵精明的那个为了奉承邵方,左右看看,跑到院子的角落拣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自家主人说:“少爷您看!”说着旋起手臂,卯足力气照着邵劲蹲坐的那根枝桠砸去。   本来要走的邵方等人纷纷朝着那飞起的石头看去,邵劲当然也听见看见了。   不过只抬眼一瞅,他就在心里暗骂一声傻逼!   就这准头还跑出来献丑,大活人站着让丢都不定能丢中,还敢砸树枝,简直马不知脸长!   但这样想归这样想,这飞来的石头倒正好帮了邵劲一个忙,邵劲将手里那片割着树枝的石头在树干凹陷处放好,自己则放开勾着树木主干的一只手臂,又由坐变蹲,不错眼盯着那飞来的石块,在心里暗暗计算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右脚重重一剁枝干,本来就被割到一半的树枝顿时断裂,连着站在上面的邵劲还有更下边的石头一起,刹那往地上摔去!   这一下不过电光石火,在周围的人看来就仿佛是石头砸中了树枝,于是站在上面的人吓了一大跳,自己掰断树枝又摔下来。   事情发展到这样,邵方那边的人固然喜笑颜开,高高低低的口哨就跟群鸟一样飞起,那些站在角落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的下仆却也立刻有了反应。   他们都是被姜氏特意拨到这个院子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住邵劲,这个看住的范围很大,包括让邵劲找不到吃的,出不去,也包括让邵劲身上没有他人或者自己留下的伤痕等。   只见那一群人中最健硕的几个一起走到院子口,口里说着软话,手下却不放松,稍微推拒着就将邵方等人推出了院子,而剩下的婢女本来想去扶摔倒在地的邵劲,没想到看上去摔得挺惨的人倒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跑进房间里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这下好了,怀恩伯府的小主人走了,邵劲也自己跑进屋子里了,守着院子的下仆又没有事情可做,重新回到自己刚才呆的角落,坐在石桌旁照旧喝酒吃肉闲侃大山。   而闭合的门板之后,跑进来的邵劲站在门后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听那些人已经再次开始聊天,不可能会跟着进来之后,才抖一抖手,将藏在袖子中的几根榆树枝桠抖到了掌心之中。   这大概三五根的枝桠有长有短,最长的比小臂还长上一些,上面还有分叉与叶片,本身则带着轻微的弧度;而最短的不过巴掌长,但中段有分叉,是“丫”字型的模样。   邵劲拿着这些东西坐到桌子前,将上头的树叶和细小树枝全部都拔掉拗断,又在拿着它们相互对比一下,选中了最小的“丫”字和一根稍短些,但弧度颇为明显的留下,其他则与那些弄下来的树叶放做一堆。   跟着他反身踩上床铺,轻轻跳起的同时伸手往床梁一摸,就摸出自己缠好的八股纳鞋底的线和一块从鞋子上拆下来的鹿皮。   再将鹿皮穿在线中央,线两头分别缠上“丫”字树叉的两端锁紧,用手指扯扯试了一下力道,觉得差不多之后,先将桌上的茶杯拿起三个,分散摆在屋子的东面角落,自己则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石子,退后到屋子里最远的地方,看也不看,抬手就弹!   “嘭嘭嘭!”   一连三声的爆响的同时,邵劲立刻用力踹翻自己身旁的小香几,借着香几上瓷瓶砸碎的声音来掩盖弹弓射中目标的声音,跟着他又蹿到门旁,在门后听着外头的声音,好一会儿,也只听见有人喊了声:   “劲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邵劲当然没有做声。   那人等了一会,又重复问了一回;这一次,不过多久外头就有声音再想起来:   “没啥事,别管了。”   “别管别管,吃东西吧。”   “唉,要说起来,里头的也有点可怜……”   “酒喝多了吧!瞎咧咧什么呢!”   外头再没有声音传进来,邵劲也没有再听下去,只离开门后走到放杯子的地方,蹲下查看。   只见三个白瓷绘彩杯子有两个被击中了正中间,碎成一片片的;还剩下一个只碎掉了左半边,显然是他弹石子的时候失了准头。   邵劲拣起最后一个杯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想着上一辈子这些全是自己玩剩下的把戏,就是闭着眼睛盲打五个六个也当游戏一样……   “算了算了。”他嘀咕说,“上一辈子我还顿顿讲究营养均衡每过一年就要找专业的营养师过来根据身体列菜单呢,哪像现在混得这么惨,空有身手结果吃不饱,骨头脆的估计跟人撞一下就要裂掉……这一家子简直全都是神经病,庶子就不是人啊?你有种管不住自己的老二,有种好好照顾自己长大的精子啊!……”   说来说去,到底是越想越惆怅,只能恨恨地捏紧手中的自制弹弓,琢磨着那些可能的机会。   结果没琢磨两下,就听“呱”的一声,跟着脑袋上一重。   邵劲不用抬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气得用拿着弹弓的手往脑袋上一挥,骂道:“死青蛙,再往我脑袋上跳早晚把你剥皮拆骨!”   青蛙:“呱!”   挂在西边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到了正中央。   徐善巧在三太太这里都哭了小半刻钟了。   三太太最近只觉得自己做什么什么不顺,前头才险些被自己老爷打了,今天就看见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她哄了许久,也觉得身心俱疲,不由道:“谁给你委屈受了,哪个下人不听话了,你好歹说上两句话……你什么都不说,母亲怎么知道要怎么帮你?”   徐善巧又哭了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一句话:“祖母偏心!”   赵氏这两天全部心思都去猜测丈夫的想法了,一时间完全顾不上府中事物,听见这句话就是一愣,问道:“你祖母怎么偏心了?”   徐善巧又是光哭着不说话。   赵氏不得已看向一旁的侄女,希望能从中得到答案。   赵云瑰刚才并不是和徐善巧一起进来的,她本来就坐在赵氏这里陪着赵氏说话,结果徐善巧一进来就扑到赵氏怀中大哭,不止将赵氏弄懵了,也将她要说的那些话全给打断了。   现在听见赵氏的询问,她微微有点尴尬,说得含糊:“大抵是因为五妹妹的事情……”   “徐善然?”赵氏细细的柳眉禁不住就扬了起来,“怎么回事?”   赵云瑰将徐善然协助窦氏管理府中事务的事情大概说了,又说:“除了五妹妹之外,其他姐姐妹妹都没有收到消息……”   赵氏的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抖了好半晌,她才呼出一口气,拍着女儿的肩膀说:“好孩子,这件事……这件事你先别管,管家又累又烦呢,你如果想要试试,你那院子,娘亲的院子都可以……”   “不是这个,娘!”徐善巧真的说不出的伤心,“以前是现在也是,为什么我总比不上徐善然?我和她都排善字辈,徐善然还比我小呢!结果家里大家都喊她善姐儿,难道我的名字里就没有一个善字了吗?再有这次,丹霞丹晨两位姐姐没有,我没有,丹青也没有,就她徐善然——”   “你若事事都要跟你五妹妹比,怎么不干脆去四弟四弟妹那里,当了他们的第三个女儿?”中年男性的声音忽地插入徐善巧的话间。   屋中众人齐齐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徐含章目中含怒,大步自外头走来!   “老爷,您回来了……”这是自那晚之后赵氏第一次见到徐含章,忙迎上前,心中兀自忐忑。   “你们两个先带姑娘下去。”徐含章对赵氏点了一下头,又对屋内伺候的丫头说。   徐善巧经过刚才一吓也有些不敢说话,丫头上来扶她了,她也没挣扎,起来跟着她们走出去。自己姑姑姑父的女儿都走了,赵云瑰当然更不可能留下来,早早行了礼就回避出去。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赵氏与徐含章两人。   昏黄的灯火在罩子里摇曳,赵氏拎着帕子,脸上保持着笑容,但笑容却总有些僵硬:“老爷……要不要先坐下?”   徐含章看着近在咫尺的发妻,想着女儿刚才诉说的委屈,各种念头兜兜转转到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叹息:“夫人,我错了!”   赵氏的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   屋子里的对话被灯火包着、被门板阻着、还剩下的那一些,也消融在静悄悄的夜色里。   棠心费力地将最后一桶水倒进大木桶里,旋即倚着木桶喘了半天的气,才终于缓过来,将空桶放在一旁,自己则朝外头走去。   三老爷院中的妈妈看见她从屋子里走出来,笑道:“哎呀,做完了?这可真麻烦你了!”   “没事的,也就是顺手而已,下次有什么事妈妈再叫我没关系的。”棠心扬起笑容,甜甜的和那妈妈闲话了一会,才拖着步子走出三老爷的院子。   她走的是下人的后罩房,那些坐在角落守着门的婆子没事干了总会闲磕叨,主人房里的那点子事在她们口中简直就要翻来覆去地嚼到再没有滋味了才肯吐掉。   最近一段时间里,棠心除了忙完自己的洒扫之外,总是在府中各处帮着忙,帮来帮去,就听到了许许多多的边角消息。   从上次自徐善然院子中走出之后,棠心就一直在想她和姑娘的对话。   “我能救你。”   “但你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姑娘什么?   姑娘需要什么?   每天每天,棠心都这样问自己,   我的忠诚吗?我的命吗?可是每个丫头都要对主子尽忠,我的命已经卖到了那张薄薄的纸上……她一一假设着,又一一否定着,直到前两天,她在洒扫院子的时候忽然听见徐善然帮窦氏管府里事物的消息,突地便如醍醐灌顶一般什么都想明白了。   姑娘从回来那天起就知道她的困境。   姑娘从回来那天起就在做事。   姑娘需要一个能帮着做事的,有用的丫头。   ——而我能有用,我能非常有用。 ☆、第十七章 剪影   “去马车房叫里头的人把那辆大的能平铺被褥的马车安排出来,我要出城踏青两三日。”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姑娘那里!”   “什么?”   “去姑娘那里?”   “去姑娘那里干什么?”   “……姑娘不是管着马车房吗?”   以上的对话正发生在徐佩东与欢喜之间。   也是这一场对话之后,徐佩东才忽地意识到,天天到自己跟妻子跟前,照旧混若无事请安的女儿正在做他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徐佩东的第一个反应是去问何氏。   结果何氏还有些茫然地反问了一句:“不是母亲让的吗?老爷不知道?”   徐佩东又去老夫人的院子里,结果才刚问两句,就被自家母亲一句“我让的不行吗?你想让善姐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还想让善姐儿德容言功出类拔萃呢”,轻描淡写的就给堵了。   徐佩东气道:“德容言功哪个让她现在就沾那些俗事了啊!这么小性情就歪了以后还怎么养回来!”   “哦,歪哪里了?”老夫人问。   “锱铢必较,市侩恶俗!”徐佩东毫不客气地用了这八个字来形容。   “可见你的德容言功跟我的不是一回事。”老夫人淡淡说,跟着便对朱嬷嬷说,“行了,送四老爷出去吧。”   被简单粗暴的赶出来的徐佩东原地跳脚一会,没敢闯自家母亲的院子,左思右想后决定直接去见徐善然,便招来欢喜,直奔徐善然的不及居。   结果到了不及居,院中的下人倒是齐全,但主子与贴身丫头全都不在,问留在院中的李妈妈,李妈妈居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徐佩东一年生的气也没有今天更多,就在他要直接找人去叫徐善然过来的时候,还留在院中的红鹉恰好出声:“老爷,姑娘现在可能在书阁里头。”   “书阁?”徐佩东暂时停下。   “是的,姑娘管了车马、礼单,负责这些的下人都要在固定时间来禀姑娘,只有书阁,姑娘这些日子常常过去……”   徐佩东将那口将要发出来的气再咽回肚子,带着欢喜又直奔府里的书阁。   湛国公府虽是武将起家,但几位皇帝下来,文官的地位越来越高,府里也不可避免的早早就蓄起书籍,又送子弟读书,到了现在,光是放书的楼,就有大小三间,分别是蕴得楼,广泽阁,以及内书房。   内书房自不用说,出入极为严格,只有老国公和现任国公徐佩凤有资格进入,除此之外,哪怕老夫人都是不踏足的。   而蕴得楼则是居于外院,管理最为松散,国公府的主子客人,乃至蓄养的清客,外来的亲戚好友,都可以随意出入,内中书籍也并不少,经义注解、诗书画册、话本小说,可以说应有尽有。   剩下的最后一个广泽阁,则介于这两个书房之间,没有内书房那样收录国家大事家族秘辛,但出入却自由许多;也没有蕴得楼那么多的书,但价值比蕴得楼高上不少,诸如蕴得楼的书画是拓本,那这里就藏着正本;蕴得楼有那书局出的经义,这里就附带着收录有名人注解的经义。   所以对徐善然而言,这个广泽阁的管事权,不是最好的,但却和车马与礼单一样,正是最适合她的。   而最适合自己的,就是对自己而言的真正“最好”。   广泽阁建在府中西面,有开得极大的窗户,周围也并不多植树木,只种矮丛花草和疏竹,因此视线颇为开阔,光线也好。   徐善然此刻就正坐在床边的桌子前,一边翻着摞在自己左手边的各色书籍,一边拿着笔在纸上写下只言片语,将书都翻过之后,她或者叫伺候在旁边的绿鹦拿些书籍,或者自己站起来在高高大大的书架前来回走着,有时候找得很快,有时候又要找很久,等到这时候,她就会自己搬上一张椅子踩上去,将顶上的那些书籍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翻着,也不顾旁边绿鹦看她踮着脚尖去拿书时紧张的模样。   徐佩东站在书阁的门后看了有点久。   一开始过来兴师问罪的想法在他站立的过程中越来越淡,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作为藏书爱好者同时也是这个书阁里的常客,徐佩东很清楚放在这里的书都是那些书。   完全没有那些孩子喜欢的话本小说或者淫词艳语,那些名家画卷与书法倒算金贵,但他记得自己的女儿在这上面总是敷衍了事……再说她现在站的位置拿的东西也明显不是放卷轴的地方和卷轴啊!   徐佩东用指头敲了敲自己的额角,问身旁的欢喜:“你说那是放什么书的地方?”   欢喜一下子傻了眼,他从小就没识多少个字,更别说往书阁里跑了,现在是再机灵不可能连这个都给机灵出来啊!   徐佩东问完之后就笑了:他自己就是书阁的常客,哪需要问别人这种事。   可是虽说他清楚的记得那里是放什么的……但就是清楚记得那里是放什么的,才觉得不可思议。   经义文章,史家笔录。后者他倒是拿来当闲书看的,但前者——问十个人十个人都要说枯燥的科举取士材料!   善姐儿现在是在看什么?   她为什么会想到要来这里,认真地看这些书?   徐佩东发现自己仿佛已经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他没有惊动书阁中的女儿,而是带着欢喜和看守书阁的小厮走出去,又对小厮说:“你在这边看着,回头将姑娘留下的纸张、看过了什么书,都一一跟我说说。”   那之前还逢迎赔笑的小厮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变了,忙冲徐佩东讨饶说:“四老爷千万体谅则个,这事姑娘肯定不让的,姑娘要是知道了,小的断无幸理啊!”   徐佩东一时啼笑皆非。   自己女儿才管事管了多久,还真能将这些油滑的下人全部捏住?不过是些怕麻烦的推诿之语!   他瞪了对方一眼:“让你做你就做,老爷还会亏待了你?”   “不不不,”小厮真的吓到了,“老爷千万体谅,老爷千万体谅!”   徐佩东见对方真不是要赏银,这才一愣:“你刚才不是带我过去看了?”   “姑娘从未说不让老爷进去。”小厮忙道。   “那我让你收集一些东西又怎么了?”徐佩东问。   “这……不说姑娘每次都收拾得十分认真,就是我们私下记录主子看什么书——姑娘一来就说过了,是要打走的。”小厮说,“所以老爷您刚才站在门边看可以,小的就没往里头瞟上一眼……”   今天的意外真是一出接着一出,徐佩东都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皱眉想了片刻,也没勉强小厮,挥挥手让对方离开,自己则带着欢喜,又往徐善然的不及居走去。   刚刚才送走了老爷,转眼就见老爷又回来,不及居中的下人多少都有些慌张。   徐佩东这回倒是没有说什么,只让李妈妈带着自己往女儿的闺房走去,又让李妈妈说些女儿最近的事情。   带路的李妈妈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徐佩东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跟着李妈妈来到徐善然的房间,眼前所见的和记忆里的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记得自己女儿的房间应该是很华丽而精致的,不拘是摆满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还是色彩鲜艳的妆花金缕缎子,又或者其他任何女孩儿喜欢的东西……但是现在一看,博古架被撤走了,房间顿时显得空旷许多,南面窗户下的炕上有个小炕桌,桌上摆着茶具,还有一本倒扣的书。   徐佩东走上前一看。   是史家笔录。   至于屏风后的地方他没有去,只往两侧的耳房走,一走进去,便见一张桌子并一个大书架,桌子上文房四宝齐全,书架旁有个脚凳,两间屋子除一放在椅子上的石青色海棠花靠背,真可以说别无余物。   再往那书架上看去,都是这些年来他陆陆续续带给善姐儿的书籍。   上三层放着各地的游记小吃风俗等书,下面则还是那些正经的经义理学,史家记录等书籍。   徐佩东想起自己女儿的身量,便断定了下面的才是女儿所喜欢的。   这和他在书阁看见的正不谋而合,可见善姐儿是真的在看、想看这些。   善姐儿想看这些,对这些有兴趣……他以前倒是期待过,可是孩子渐渐长大,对这些都没兴趣……他想着善姐儿是女儿,或许天生没有这上头的天赋兴趣,世间的女儿本来就是如此,后来也就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没想到现在又突然实现了吗?   徐佩东想着。一时之间,忽地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了。   这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没怎么消褪,紧跟着,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个古怪却又理所当然的念头:   既然善姐儿开始对这些有兴趣了,那为什么他不知道呢?   为什么善姐儿不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讲呢?    ☆、第十八章 读书   徐善然带着绿鹦从书阁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她对着傍晚有点凉的空气深吸了一口气,让因为看久了书而有点浑噩的脑袋在凉爽的气息中清醒一些。   旁边的绿鹦去拿徐善然的披风,又看着天色说:“姑娘,太太院子里只怕快摆饭了,我们得快点回去。”   徐善然点点头,往自己的院中走去,不想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红鹉。   一路快步跑过来的红鹉紧赶慢赶,总算赶着见到了姑娘,她停下脚步稍微喘匀了气,便说:“姑娘,下午老爷来院子中看了,问姑娘去哪儿,奴婢们告诉老爷姑娘在书阁里,后来老爷不知是不是来了,刚刚又回去一趟,进了姑娘的屋子里看看,走的时候……看上去不像不高兴,但好像也不像高兴。”   几句话就将下午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徐善然虽撞见红鹉,却没有因为红鹉的汇报而停步,照旧带着两个丫头向前走去,听完了之后也仅仅说上句“知道了”,因着身边的丫头多了一个,就打发绿鹦先将她从书阁里带出来的书带回院子里归置好,自己则带着红鹉直接朝父母的院中走去。   红鹉听见徐善然的安排,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没忍住瞟了绿鹦离去的背影一眼,再回头的时候,只觉得连手上的灯笼看上去都不止亮堂了一点点。   没有了中途回房换衣的耽搁,徐善然到达四方院的时间反而比徐丹青和徐丹瑜都早些。   小厨房在晚膳最后的准备,几个丫头在正厅忙碌着,她走到后边,看见何氏正坐在炕上,一边和桂妈妈闲话,一边穿针引线的绣着花样,她先上前问了母亲好,就见父亲从旁边的套间中走出来,叫了她一声:   “善姐儿?”   “父亲?”   “进来一下。”   “是。”   后边的何氏正想和女儿说话呢,见女儿半路被丈夫给截了胡,不由愕道:“怎地突然叫善姐儿过去说话?”   桂妈妈也有点奇怪,不过亲亲父女说些话也是寻常,因笑道:“许是临时想到了什么事情吧,大概一会就好了,太太,光线会不会太暗?我再点根蜡烛?”   “不用了,也差不多了,再过一会他们都要过来了……”   后边再有的话徐善然就没有听见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和徐佩东走进了套间里。   这个套间和她院子里改过的耳房差不多,俱都是放置着书架与书桌的小书房模样。   只徐佩东素来是个风雅人士,那些案头清供可谓无一不精,紫檀小山笔床,白玉葫芦水注,俱是寻常。便是书架上,除了纸质线装书之外,也还多放有竹简等仿古籍的书册。   走进套间后,徐佩东坐在了书桌前,徐善然也在旁边找张椅子坐下。   徐佩东清咳了一声,目光朝桌上摊开的有自己批注的历代史记瞟上一眼,又瞅了瞅被遮掉一半的经义,自觉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转眼看向女儿,刚想要开口说话,但对上女儿稍嫌平静的小脸,不知怎的,忽而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父亲?”最后还是徐善然先行开口。   徐佩东醒过神来,搜索枯肠,半天才得了一句:“我听说你最近在学管家?”   “是的。”   “为什么?”徐佩东其实很不可思议。   “多学学东西总是好的。”徐善然四平八稳地回答。   那也该学正事啊!徐佩东在心里暗暗回了一句,不过念头一转,他又想自己女儿好像也真的在学正事,那些书可是等闲的人都不爱去看的……这么一想,那些教训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徐佩东最后只能说:“你还小呢,以后要学的话时间多的是,现在正该好好玩玩才对,你这个时候不玩,以后就再也找不回这样的纯粹的感觉了。”   其实他总觉得太早地管这管那对孩子一点都不好,太容易将心性给磨偏了。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   两世为人的徐善然怎么不明白?只是徐善然虽然明白,徐佩东却不懂得自己的女儿早已经历过这一个时间段,又再经历过很多时间段,在许久许久之前,就找不回这样的感觉了。   徐善然的心早就被太多的事情磨的和石一样冷硬了。   她说:“父亲说得不错,但女儿以为,一件事好不好,也只有去了解了,去经历了,才能真正明白。”   咦,这话说得很对啊!   不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吗?虽言不上佳,可道理通行啊!   徐佩东忍不住赞同了一下,但又想:说归说,要真的懂得这个道理……可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好像也不像是不懂得这个道理?   “你为什么非要去管家?”徐佩东忍不住问。   他不是不知道大家族里的媳妇爱争管家权的原因,无非四个字,权势、利益罢了。   但是他女儿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要什么利益?管些车马礼单抄录这种的边角事情又能有什么利益?至于权势就更是说笑了,不提也罢。整体说来真是吃力不讨好。在刚听见消息前他以为自己女儿被教坏了,但现在看来女儿也不是不懂——那为什么清清静静尊尊贵贵的姑娘不去做,非要弄这些没多少必要的事情?   “因为女儿觉得这些事情对女儿有意义。”徐善然答。她当然能再说出一串似是而非的歪理,但对于已经看见她在看什么书,十分讲道理的徐佩东而言,只这一句话,效果就足够了。   果然徐佩东一下子就被噎住。   徐善然等了一会,听见外头传来徐丹青徐丹瑜请安的声音,又见徐佩东始终没有说话,便起身告辞,转出了这个小套间。   刚刚才过来,正请了安和何氏说说笑笑的徐丹青本以为徐善然还没过来,结果猛一瞅见徐善然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不由一愣,没过一会,再看徐佩东也皱着眉头走了出来,神色又更有些变化了。   徐善然不理神色几次改变的徐丹青,径自走到何氏身旁,靠着何氏的胳膊,指着刚才何氏绣的那块帕子小声说话。   徐丹青眼珠一转,凑到徐佩东身旁,又高高兴兴地说起话来。   徐佩东正想着小女儿的事情,没太在意大女儿说什么,一边“嗯嗯啊啊”地回应着,一边坐上了炕,不过一会就要瞟一下小女儿。   不说眼观六路的桂妈妈,就是和徐善然说着话的何氏也因为感觉到徐佩东的眼神而有点不自在。   但徐善然只做不知。   她挽着母亲的手,用说话来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娘,你这张帕子看上去和往常的有点不一样。”   画画是在山上才第一次动手的,但针线却是何氏从小绣到大的东西,何氏在这上头很有些信心,听见徐善然的话就笑道:“那你说哪里不一样?”   徐善然当然知道哪里不一样。但她眨了眨眼,故意在那帕子上看了许久,才说:“我看山和水有距离呢!水上的叶子又不大一样。”   何氏一听就喜道:“哎呀,那就对了!”   桂妈妈凑趣:“太太,这话奴婢早前就说过了,您偏不信,非要等到姑娘过来再说一遍,才觉得事情真了!”   何氏说:“这哪一样,我事前就跟你说过了,可没跟善姐儿说。”   这一边大小女人说得热闹,那一边徐佩东不由越发的感觉说不出的郁闷。   尤其在见到徐善然仔细地看着何氏的帕子之后,他更是忽然就想起来了——刚才在套间里的时候,自己女儿对自己精心布置的书桌,可是连一个眼尾都没有飘过去过。   这么一想,顿时更觉心里如压了块石头一般,说不出的喘不上气来,再听旁边大女儿一直叫着“爹爹、爹爹”,不由有点不耐烦:“什么呢,有事情待会再说。”   徐丹青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就得到这一句话,顿时有点呆住,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眶都微微红了。   在她旁边,始终沉默的徐丹瑜抬头看了面前的众人一眼,又低下头去,只当做自己不存在。   另一头,说完了话的徐佩东根本没把话往心里去,只继续想着:不就是一张绣花帕子吗?有什么好看得那么专注的?   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看向徐善然视线停留的地方,没想到这一看,徐佩东又“咦”了一声。   “老爷?”这一声太过突兀,何氏当然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何况她和徐佩东又没有矛盾,自然很快就转头关心徐佩东了。   徐佩东伸手将何氏绣的帕子拿到手里,细细看过一番之后:“这和夫人之前绣给我的大不一样啊……”   “也就这一幅,”何氏忙笑道,“是上次我画了画之后,闲着没事本想照着图绣出一幅,没想到这小丫头知道了,非跑过来和我说上次那幅图画面虚得很,画画也就罢了,绣起来肯定不好看,不如绣她那院子里的假山和水……”   徐佩东细细摩挲着山的嶙峋、水的波纹,还有两者之间的暗影,叹道:“夫人有大才!”   说着见那帕子不过差个最后几针,再想这绣的图案是女儿院子的风景,保不定帕子是要给女儿的,见猎心喜之下索性只做不知,撤了棚子就往自己的袖中塞去,也不还给何氏了。   何氏一见都有点傻了,忙道:“针,针还插在上面呢!”   “没事没事。”徐佩东微微一窘,随手取了针又再把帕子收起来。   说话间,他一时又想和何氏探讨这绣技与画意的结合,一时又想找徐善然继续说之前的事情。   左右为难一番,还是想起了和何氏之间的对话大可在床笫间慢慢说,才选了徐善然说话,这一次,他吸取教训,直接开口:“善姐儿最近在看书吧?”   “是。”徐善然回答。   “读什么书?”徐佩东再问,得了明确回答的他精神一振,想着自己果然就应该这么问。   “看了眼经义,主要翻些正史和别史。”徐善然说。   和他想的一模一样啊!徐佩东很高兴:“明天带书来,我看看你都看到了什么。”   没想到这话一出,何氏脸上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有了之前的画再有了这次的绣,徐佩东对于何氏在不知不觉间关注了许多,一见何氏面露难色,他就问:“夫人怎么了?”   “并无什么……”何氏说,“不过明日我要和善姐儿回娘家一趟,已经禀了母亲了……之前也跟老爷说过了。”   徐佩东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节,兴高采烈之际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他不高兴说:“读书怎么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何氏正要说话,徐善然却先插口:“正是去找表哥读书的。”   徐佩东倒知道自己夫人的娘家有一个很会读书的孩子,只比徐善然大上两三岁,叫做何鸣的,他更不高兴了:“找他教你?”   “不,”徐善然说,“和他比比,看谁更厉害。” ☆、第十九章 何鸣何默   沐阳侯府的书房内,何大老爷拿着妹夫徐佩东遣人送来的信,本以为有什么事情,结果展开没看两三行,就失笑起来。   云氏本是在外头陪着难得回家一趟的小姑子的,但因掌管整个侯府,不免有些忙碌,现下正好回来一趟,经过书房前时正好看见老爷看着信在笑,不由奇道:“老爷笑什么呢?”   “笑你那妹夫一如既往。”何大老爷答了一句,将后头不太适宜和妻子说的‘小儿心性’给吞回肚子里。又去看手中的信,只见上头除了惯常的四平八稳的寒暄之外,三句中必有一句说自己女儿如何如何,如何如何之中还透着一股特别含蓄的洋洋自得之气。   不就是爱看经义史记吗?值得这样炫耀!那还是个姑娘家,又不是儿子呢!何大老爷颇为不屑地想到。   不过再怎么姑娘家也是自己妹妹唯一的女儿,何大老爷见妹夫都特意写信来炫耀自己的女儿了,心里也颇为妹妹感到高兴,在房间里踱踱步后,便打算去看看许久没有见到的侄女,不想刚沿着游廊走没几步,就听见自己儿子的声音:   “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   接着就有清亮的童音响起来,偏软而柔,是个女音: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柳下惠不羞污君,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孰善乎?”   “皆不善。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①”   这是中庭一处近水的花园,伺候的丫头正在回廊旁坐着小声说笑,徐善然与沐阳侯府里的双胞胎坐在近水的亭子里,虽说都还小,但三个人身旁也跟了婢女与总角小厮,远远看去,一堆人将不大的水亭塞得满满当当的。   何大老爷颇有些好奇后头还有什么,便驻足原地,暂不上前。   凉亭内,一问一答之间,徐善然和何鸣说得已经有了一会儿,坐在旁边的何默便有点不大耐烦。   他先支使了自家的小厮出去,手里端着杯酒,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不住在徐善然身旁的丫环上打转,手腕也不时要斜不斜的。   别说徐善然了,便是绿鹦红鹉这一对在后宅中见惯阴私的都知道何鸣打着什么主意,红鹉的位置是比较靠近何默的,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又借着替徐善然剥瓜果的机会一转身子,便站到了何默泼不到的地方;而那本来是站在徐善然身子一侧的绿鹦被这么一挤,便有些没有位置,不得不从徐善然身旁稍退一步,站在了比较后面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自觉这个角度不好泼酒还是不好去戏弄自家表妹的丫头,总之最后,何默没有在手中的酒上做文章,而是突地很夸张说了一句:“哎呀,那边的蝴蝶好漂亮!”   “别闹!”第一个接话的是何鸣。   正和徐善然说着课文的双胞胎之一眉头一拧,和何默一模一样的脸上已经有了些少年老成的沉稳与威严。   但日日与其相处的何默怎么可能怕他?只是家里大人都偏何鸣,在吃了几次亏之后,何默也只得撇撇嘴,不去和对方争闹了。   没想到徐善然目光一转,倒是接了他的话桩:“在哪儿?”   一见计划还有机会挽救,何默立刻伸手朝花丛中一指:“就在那边!特别漂亮,蓝紫蓝紫的,飞的时候还会洒银粉下来!”   徐善然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打量了一下,对红鹉说:“过去看看,有就抓过来。”说着也没有忘记自己正在和何鸣说的话,“《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②”   何鸣正想着这是孟子滕文公章句里头引用的句子,不知怎么单选了这一句结尾出来,这可要怎么接?就听徐善然再说:   “始知万事万物,有利有弊;事物发展,也需时与势,更兼利弊参杂,非痛,不足以好。然否?③”   何鸣一时有点呆住。   一开始他们的对话不过是一人截取文中一段,另一人对上而已,十分正常基础的贴经而已。但现下的最后一句说来,却一下成了作简单的时文……这,他也不是接不上去,就是觉得面前坐的应该是女孩家吧?女孩子家不应该谈些绣花或者饮食什么的吗?再风雅一点也不过说诗说画,怎么面前冒出来一个能接时文策论的?   何鸣发呆的时候其他人可没有跟着发呆。   被徐善然吩咐了的红鹉以为自己的主子没有看透旁边那个混世小魔星的想法,忙道:“奴婢刚才看过了,不见有什么蝴蝶,指不定是表少爷看错了。”   何默在自己家里因为太过调皮也经常被人驳斥,现在听了红鹉的话倒没什么感觉,就准备一拍桌子借题发挥,没想到坐在旁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表妹眉头一皱,转对另一个低着头的婢女说:“绿鹦,你带着红鹉去。”   话音才落下,就见后边的丫头屈膝应是,不顾前头那个呆住了的模样,生拉硬拽把人给拖走了。   何默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孩子这么配合他的!   别是太傻了吧,可看着挺机灵的啊?难道跟何鸣一样读书读成了个老头子?他在心里嘀咕着。左右看看,凉亭中还有丫头,很好,待会出事了也有人上来帮忙;再看自己双生兄弟,正埋头苦思那什么“然也不然也”的吧?   天时地利人和啊!他毫不客气地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来,照着徐善然肩膀的位置就是屈指一弹,等东西掉到了徐善然肩膀上,才猛地大叫一声:“啊,表妹,你肩膀上有只虫子!”   这突然的一嗓子真不小,连在回廊中驻足不前的何大老爷都听见了。   混小子又来了!何大老爷暗暗咬牙,心想着不能让妹妹的孩子哭着回去,就要上前,没想到走了两步,水亭中却没传来什么响动。   事实上帮了何默一把,将自己身旁两个丫头都遣出去的徐善然这个时候心头正有点无奈。   她明白何默想使坏,当然有所警觉,肩膀上刚刚落了东西就有感觉了,因此何默那突然的一嗓子根本没有吓到她。徐善然还颇为从容地看了肩膀的东西一眼,准备着只要不要是蜘蛛青蛇之类的都无甚关系……没想到她到底高看了何默一眼,何默弹过来的岂止不是蜘蛛青蛇,那就是个蚱蜢——还是草编的。   这真是叫她装作惊讶地退后两步都有些不好意思,混世魔星的叫法也太夸张了点。   这么想着,徐善然却没有让这个小小的意外打乱自己的计划,而是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侧头冲何默一笑。   这忽然的一笑叫何默一怔。   紧跟着,他就看见这个没见过两次的表妹像他刚才一样手一翻,一直收在袖中的手伸出来,上头居然有个活生生和巴掌差不多大的东西。   那东西青绿色,对着他鼓了一下肚子,突地四足一弹,朝他直跳过来!   兔起鹘落之际,何默只觉眼前一黑,那东西已经跳到了他的脸上,他不由忙抬起胳膊用力把那东西自脸上打下,真的大叫起来:“青蛙!青蛙!”   亭中三个主人里,何鸣算是最后知后觉的了。   何默放草编蚱蜢的时候他还在苦思着徐善然刚才的问话,肯定是“然也”的,但“然也”之后还要深入阐述……然后他的思路就被何默一声大叫给打断了,还没等他真正醒过神来,何默又咋咋呼呼地叫了什么青蛙……结果最后何鸣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系列精彩情况全部错过,就看见自家兄弟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脚边还有一个呱呱叫的青蛙,不由恼怒叫道:“何默!你又欺负人!”   “是她欺负我!”何默也叫,声音里没有愤怒,但充斥着不可思议和惊讶。   这样的谎言是在侮辱他的智商吗,何鸣气道:“你等着,我跟母亲和父亲说去!”   “说就说,谁怕谁!”何默也叫。   结果一行三个人也不整其他事情了,就由着婢女小厮的簇拥一齐走到沐阳侯府的主院中。   主院里,因着二房三房全都外放地方不在京城里,所以只有云氏陪坐在老侯夫人与何氏身旁,虽同在京中,到底嫁出去的女儿,不能时时看见,老侯夫人正执着女儿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一一叮嘱。   现在两人话说到一半,忽见一大群仆人簇拥着三个孩子进来,一时都有些愣住。   掌管府中大小事务的云氏忙道:“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们自己去玩吗?”   何默立刻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给说了,还很坏心眼的隐去了是自己先将草蚱蜢丢到徐善然肩膀上的事情。   结果云氏深知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性格,压根不信,就拿眼睛去看双胞胎中的另一个。   果然何鸣气道:“压根不是这样的!”指责完后,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着重强调了一下,还强调说两声大叫都是何默叫起来的,话里话外都在说是何默拿青蛙来吓人又倒打一耙诬赖自家表妹——其实他今天也真挺生气的,一方面刚还没把之后的对答想出来,就被何鸣打断了,这让他有点自己输了的微妙感;另一方面,何默之前每次欺负同年龄的孩子都要把那些女孩子吓哭,他也挺烦这个的,而且这次被欺负的又有点不一样,不单独是自家亲戚,还能跟他说时文策论,在孩子眼里,哪还有比能一起说兴趣一起玩的同伴更好的呢?   云氏听完之后脸色都有点黑下来了。   何鸣的叙述完全符合何默平时的个性,枉费她在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的儿子不敢欺负表妹——还好善姐儿不是个性子怯懦娇纵的,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不然小姑子高高兴兴带着女儿回娘家,结果回出了个哭哭啼啼来,一家人从婆婆到老爷,有哪个脸色能好起来?   她用力拍了自己儿子一下,呵斥道:“长本事了你这是,不止欺负人还开始说谎?赶紧和你表妹道歉!”   何默平常没少被人打骂,普通的打骂他仗着自己练武皮厚完全不在乎,但被人冤枉却是头一次,不由眼眶有点红了,叫道:“我没有说谎!就是她欺负我了,娘你怎么就不信呢!旁边还有那么多下人都看见了!”   其实徐善然翻手的那一下非常迅速,青蛙又立刻跳到何默脸上去,下人虽在旁边看着,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家主子,再加上三个主人说话,她们都站在比较外头,一时间还真没人认真看见什么,在刚才的回禀中也是多有含混。   由此云氏便认定何鸣说的才是真的。   她本来虽然心烦,但毕竟是自家儿子,要说真火也没多少,现在被自己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叫,心头就真的蹿出一点火气了。   但还没等她呵斥,一直旁观的徐善然已经找到机会,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昨天有姑娘指出婶母和伯母的问题,作者又在卖蠢了。。囧。   ①全出《孟子》   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说:“我能理解别人的语言,还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柳下惠不羞污君,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孰善乎?   这种浩然之气最弘大刚强,用正直仁义去培养,不使它受伤害,就可以充斥于天地之间。这种气,要有信义和道德相配合。伯夷这人,不是理想的国君,他就不去效命;不是理想的朋友,他就不去结交。不与坏人同列朝堂,也不与恶人说话。柳下惠不以为坏恶的国君效命为耻,不以自己官小而觉得卑下。做官也不隐藏自己的才华,一定要按照他自己的原则办事,纵然得不到重用,也不埋怨,日子过得苦也不忧愁,哪一个更好呢?   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孟子说:“伯夷太狭隘,柳下惠又太油滑,狭隘与油滑,都不是君子所应效仿的。”   ②出《尚书》   《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尚书》说:“如果吃药后不能使人晕眩,那么病就不会痊愈。”   ③自己写的。    ☆、第二十章 交好   这一声笑恰好做了个打断,紧跟着,徐善然自母亲身旁站出来说:“表哥没有骗人,确实是我拿了青蛙出来吓唬表哥,然后那青蛙又跳到表哥脸上了。”说着她一伸手,将刚才何默丢过来的那只蚱蜢拿出来,“我也是在家里就听说了表哥爱玩,恰好今天过来一看,表哥又真的丢了只东西过来,就拿出在家里特意抓来的青蛙。不过表哥是用草编的和我玩,我拿出来的却是活的,是我的错,舅母。”   事情这一下子急转而下,何鸣目瞪口呆,何默却一下子笑了:“好表妹,你可是第一个为我澄清的人!我拿出那虫子想吓你一下,没想到最后反被你吓到了!”   云氏啼笑皆非:“多大个人了,说什么呢。”到底轻轻拍了儿子一下,“谁先起的头谁不对,你表妹都道歉了,你还不赶紧赔礼?”   何氏也笑:“大嫂你别说,我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皮实了,上山一趟简直都翻了个样,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以前半夜里看个黑影也不敢入睡,现在连青蛙都敢伸手去碰。”又不由皱眉对徐善然说,“洗了手没有?这些东西以后可不能再玩了,要是它挠你一下挠破了你,可有得哭了。”   “娘亲放心,”徐善然笑道,既说给何氏听,也说给云氏听,“我让丫头抓那只青蛙的时候就叫她们仔仔细细地洗过好几遍了,有什么坚硬的地方也早早拔了,收到我袖子里之前还左左右右地薰了好几遍香呢。”   说着伸出自己的双手,让何氏看见上面依旧白皙无暇,吹弹可破。   云氏眼见侄女的手确实一点红点没有,再看自家儿子脸上也不见一丝痕迹,这便彻底放了心。   还是老侯夫人笑道:“行了,快叫人端盆水上来,给善姐儿和默哥儿都洗洗手洗洗脸。”   事情这样便算完了。   站在门口听了半晌的何大老爷摸摸自己那和徐佩东一样漂亮的长髯,颇为满意的走了。   只剩下门口守着的被特意叮嘱了不能说话的小丫头,对着自家老爷的背影暗暗纳闷,想着老爷一路过来在外边听了许久却不进去,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行为怎么这么像她们平时所说的听壁脚呢。   话说开了之后,大人还要继续之前的聊天,因知道孩子不耐烦听,也不拘着孩子们,只让他们继续下去玩自己的。   经过刚才一事,走着的三个人有点沉默,主要是因为两个男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何鸣误会了自己的弟弟有点尴尬,何默也不知道怎么和女孩说话——那些女孩子们,往往说没两句话就要被他吓哭,吓哭之后他就开始哈哈哈,然后就是被打被骂,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比较一致的是,这对双胞胎现在对徐善然的感觉都挺好的。   何鸣并不娇气,徐善然一开始就在和他对经说文呢,虽然有了后来的何默这一出,但他也只是比较比较尴尬而已,完全不至于迁怒到徐善然身上。   何默就更不用说了,光凭着“女孩子在被他吓了之后不是哭而是笑,并且能再丢一只青蛙给他”这件事,就足够叫他心头的好感与兴趣蹭蹭往上升。   这正是徐善然想要的结果。   今天见面的一切早在徐善然的计算之中,现在会获得双胞胎的好感,也只是应有之义。   毕竟她和这一对双胞胎只是表兄妹,本就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还要调查那些过去的事情,只能靠着仅有的几次接触飞快让他们接受自己,这样以后有了什么事情,她才有可能和他们一起经历,他们也才会将事情告诉给她。   但这也还只能算是一个开头……   一个好的开头。   徐善然在心里呼出一口气,先开了腔,对何默说:“那只青蛙——”   “跳走了吧,要不我再抓一只赔给你?”何默下意识接口,戏弄别人的次数太多,他赔礼也赔出惯性来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说的不是钗子也不是衣衫。   一句话落,徐善然和何鸣都笑了起来。   何默先是一愣,再自己想想自己的话,也不由笑了。   三人笑了一会,何鸣咳了一声,冲何默说:“我向你赔礼了,刚才是我误会你了。”   何默说:“嗯,我好像也还没向表妹赔礼……”   “你真是的,什么时候能改改啊。”何鸣无奈。   “嘿,一文一武有什么不好的,你再说,再说你以后去学堂和别人打架可别叫我帮你!”何默威胁。   “咳咳咳!”其实也没有那么乖的何鸣一脸狼狈。   说话间,三人沿着回廊散步,在经过东庭院的时候,何鸣提议去游湖,三个人便往院中走去,没想到还没走近湖边,这个院子里的仆妇就连忙上前来:“三少爷四少爷,表姑娘,我们正在前头清理湖里的淤泥,您几位且先换个地方,没的脏了衣服。”   何鸣微微一怔,正要说话,就被眼珠转过一圈的何默给拉住了。   双胞胎带着徐善然再走出了院子,何鸣皱眉说:“湖里不是前两天才清理过吗?”   “这你就不懂了,是别的事情。”何默压低声音贼笑起来:“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绕过去。”   估计平常没少被对方坑,何鸣下意识的拒绝:“绕过去干什么?”   “你怎么天天像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的呢!看我们表妹都没说什么呢。”何默有点不耐烦,激了何鸣一句。   何鸣不由看了徐善然一眼。   徐善然笑道:“四表哥想带我们去看什么?”虽是个看似不偏不倚的问句,实则暗暗推了何默的兴致一把。   果然一听徐善然的问题,何默也不跟何鸣啰嗦,自己拽了人就在家中快步乱窜,一下跑得连身后伺候惯了的丫头都有点追赶不及。   这算是今天之内最出徐善然预料的一出了,一时竟有点呆住。   她虽然重生了,但重生的是记忆又不是体力,眼见着从小就练武的何默拉着个人跑出去却一点都不慢,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蹿得没了影子,自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何况提着裙子像那两个男孩子一样在沐阳侯府中狂奔?先别说她自己接受不接受的了,反正何氏知道了只怕真要惊了个倒仰,再不敢带她回娘家了。   不过对徐善然而言,这点小事从来称不上麻烦。   只见她朝着那对双胞胎跑掉的方向走了两步,在身后的侯府小厮与丫头都乱糟糟地追出去之后,随手招了个扫地的小丫头过来,叫她带自己绕去池塘后边,就十分从容地直往目的地走去。   身旁既然没有了需要拉近关系的双胞胎,徐善然也不再像刚才一样时时带笑,一时间表情看起来颇有些冷淡。   不止带路的小丫头不敢多说话,就连绿鹦和红鹉都保持着安静。   不过绿鹦的安静是因为这些日子来日日揣摩着徐善然的性格,已经多少知道单独呆着的时候,姑娘从来不喜身旁的人多话;而红鹉却兀自想着刚才水亭中的事情,还越想越有些说不出的不平:   姑娘怎么能叫绿鹦带她过去呢?她和绿鹦都是大丫头,这一下不就让绿鹦踩到她头上来了?   再说姑娘在人前和在人后的差别也太大了,完全就判若两人。更别说和以前比。   简直像撞了客一样……   思绪乱糟糟地走到了这里,再联系徐善然出去和回来之后的差别,红鹉一时真的打了个寒颤,忙挥去脑海里的念头,但不知怎么的,这念头自在脑海中一生,就有若生了根一样,越想忘记,它反而扎得越紧。   虽说侯爵府爵位已算很高,但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之中,真要绕到那湖之后,也并不花多少时间,徐善然跟着那小丫头向前走着,一刻钟多一些的时间也就到了。   这个时候,因为要甩开小厮又特别绕了道的何默和何鸣也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何默一看见徐善然已经等在这里了,就高兴地笑道:“我刚才还担心表妹你找不到这边来呢!”   “问个丫头就是了。”徐善然微笑。   “你带我们来这里到底干什么?”何鸣这时候喘匀了气,插话问。   何默左右看看,见除了徐善然的两个丫头之外,暂时只有自己兄弟二人,就冲徐善然与何鸣招招手,神神秘秘地顺着小树丛溜到墙脚之下,凑近墙壁听了一会,那贴着墙的耳朵都稍微动了动:“……嘿,我就知道,来了!”   这句话说完没过多久,站在旁边怎么也不好意思做出和何默一样举动的何鸣与徐善然就听见有声音由远及近,从墙外传进墙里:   “生儿子没屁/眼的乌龟王八蛋何伦,活该你老婆被你气得一尸两命死在床上!你这辈子就是个断子绝孙的命!什么沐阳侯府什么宣威将军,我呸!不过是个有鸟没卵的混球,你有本事就真让自己断子绝孙去了那孽根去那相姑馆接客——”    ☆、第二十一章屠狗之辈   最粗俗不过的市井俚语就如倾流倒悬一般自头顶上兜头浇下,除了正趴着墙听壁脚的何默和早有准备的徐善然之外,两个丫头并何鸣都惊呆了。   紧跟着,何鸣结结巴巴地说:“你……何默……”   绿鹦和红鹉两个丫头也燥红了脸,俱都冲上来要捂住徐善然的耳朵。   徐善然咳嗽一声,赶在丫头们真正做了动作之前说:“三表哥四表哥,我先去更衣了。”说着便如羞怒一般,带着身旁的两个丫头快步离去,几下就转进小树林中,不太能看清楚身影。   在她的后头,何默还想叫住他,却被身旁的何鸣给赶紧制止了。   何鸣骂道:“你带我过来就算了,居然还敢带表妹过来!回头看母亲怎么教训你!”   何默说:“算了,我哪一天不被母亲教训?你不觉得有趣吗?嘿,这是我们的二哥啊!”   何鸣说:“什么二哥,早被三叔出族了,本来我们行四行五的,现在都直接跳前了一位。虽说父亲母亲一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三叔现在膝下又没有子嗣……哎,反正木已成舟了,他现在每逢心情不爽快了就一定要来府墙外骂街,还就是不接受府里的帮助,怎么看都彻底反目成仇了。这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亏得你今天巴巴把我带来这里!”   何默:“你知道你亲耳听过他骂人吗?每一次我们都被赶得远远的,我早就好奇了。再说难得今天表妹过来,你知道表妹又不知道,你刚才叫什么呢,你不叫我现在都跟表妹说清楚这个人了。”   “表妹哪会对这些有兴趣!”   “怎么就不会了,她刚才不还和我一起玩青蛙!”   “这……女孩子怎么能听这些污糟话,你当心表妹再不和你玩了。”   “不可能吧……”   许是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走了,后头的声音徐善然就没有再听见了。   离开了双胞胎能看见的范围,她的脚步先是慢了下来,渐渐又停了。   但现下她们并没有离开这一片墙的范围,还依旧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外头那高亢的咒骂。   红鹉忍了几息,忍不住要开口。   旁边的绿鹦连忙扯了她一下。   但这一下却叫本就窝在红鹉心里的那团火猛地爆发出来!这位和绿鹦一同自老夫人院中出来的白肤高挑丫头转头怒瞪了绿鹦一眼,狠狠将自己的衣袖自对方手中扯出,因为急着开口,尾音都不期然地拔尖了:“姑娘,我们快走吧,那些污糟话怎么能入耳呢!要是太太老夫人知道了,指不定有多生气心疼的。”   看不懂脸色的蠢货!   徐善然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你若要走你便先走。”   红鹉急了,还要说话,却被绿鹦死死拉着,又终于得了徐善然的一个正眼,只那正眼冷得跟刀锋一样,堵得她接下去的话一概都说不出口了。   徐善然在原地等了一会,再没有听见双胞胎的声音,便反身回到刚才的位置,果然那里并没有人呆着,双胞胎都已经离开了。   她带着两个丫头继续向前走去,这回不过十来步路,就在见一爬满翠绿爬山虎,用大锁锁紧的废弃角门。   徐善然摆弄了那大锁一下,问:“谁会开?”   绿鹦和红鹉:“……”   徐善然等了一会见没人回答,又说:“谁都不会开就来个人,抱我上那棵树。”说着指了身旁的一株古槐,那株槐树树干如人伸手合抱粗,树叶茂密,枝干又弯弯曲曲地探到院墙外头,站上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并不虞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一个府邸里的人都说姑娘是佛前醒来的得了佛陀的祝愿,但就在徐善然身旁伺候了好些年的红鹉来看,自家姑娘根本不像是得了佛陀祝愿,反而撞了客似的,任何行动都显得说不出的古怪——那圣人书上不是说君子要人前人后都保持一致吗?姑娘虽说不是男孩子,不能这样要求,但哪又有其他小姑娘家如同这样不矜持不稳重,前前后后也不知有多少张面孔一时换一个模样的?   绿鹦等了一会,见身旁的红鹉没有回答,不得已上前说:“姑娘,奴婢来试试。”   说着便拔下头上的钗子,将尖的那头插入锁眼之中,试探性地转动着。   徐善然见绿鹦上前,也并无多少话语,只交代剩下的红鹉:“走到前面去看看,有人来了你就赶紧回来。”   红鹉低应一声,转身走了几步,挑一个视线较好又比较隐蔽的地方站定。   剩下就是开锁的事情了。   到底正经人家的丫头平日哪会做这种事情,绿鹦拿着她的那只钗子弄了好半晌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在外头怒骂的声音也渐渐歇下去,似乎骂沐阳侯府和三老爷的人马上就要走了。再看身旁的徐善然,早些时候的目光就转到后头的那株槐树上,上上下下地看着,仿佛就在评估要怎么爬到上头去一样。   但她哪能让自家姑娘去爬树?   别说自树上摔下来这样可怕的事情,就算被树枝勾破了手勾破了脸,平日菩萨一般的四太太只怕也要大发雷霆,棠心的事情可还没有过去多久呢——   绿鹦乱糟糟地想着,手下也不知怎么动了一下,就听“咔嚓”一声,那锈迹斑斑的黄铜大锁终于被刺开了芯!   宁舞鹤在沐阳侯府的朱院大墙之外骂了半天,也确实有点骂得口干舌燥,意兴阑珊了。   最开头的时候,他来这里骂人还常常引人围观,这个时候沐阳侯府里的管事每每要出来好言相劝,甚至还有一两次叫他见着了自家大伯……   嘿,哪个自家大伯!   沐阳候姓何,他可姓宁,八竿子打不着边东西!   他朝旁边呸了口唾沫,随手抹下赤/裸胳膊上血痂,正准备离去,却听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响,不由顺着声音回头一看,正看见那早就废弃的角门被自里打开,上头灰尘与枯枝败叶簌簌而下的同时,一个颇为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从里头走出。   他眉头皱起来,没好气说:“哪家的小孩啊?没事别到处乱跑,赶紧回府里去,再一个人出来当心拐子把你拐跑掉。”   结果话音才落下,就看见那小女孩身后又走出一个丫头打扮的年轻女子。这措不及防之下,他忙将双臂衣袖拉下掩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拧眉看了看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心说那背后的丫头看起来颇为恭敬,应该不是仆人赚了主人出来要拐走,便不欲多事,转身再要离开。   没想到他脚步还没踩出去,背后就传来那小姑娘的笑声:“你刚才在这里骂沐阳候府做什么?”   这句话从宁舞鹤没事跑来骂沐阳侯府的时候就听无数人问过了,每一次他都懒得回答,一般人到这时候也就放弃了,但也有那纠缠不休的,这时候他往往直接将其揍上一顿,久而久之,周围的人见没有热闹又没有八卦,也就不再凑上来看着了。   这次问话的是个小女孩,宁舞鹤当然不可能像对着大汉一样直接动手,他本不想搭理的,但也不知道怎的,那小女孩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听进耳朵里简直说不出的叫人堵得慌。他再去看那站在门边的孩子,只见对方身着淡绿罩纱段裙,上身鹅黄彩绣百鸟逐花衫,头上梳了双髻,细细簪上也不知是真花还是假花的杏花状饰物,一眼望去,直如水洗玉润般清雅明媚。   但再要仔细一看,就见那穿着漂亮的小女孩两手收在袖里,下巴微微扬起,眼神似嘲非嘲,唇角似笑非笑,目光流转之间,似乎又有些许的轻蔑透出。   多半是我看差了。宁舞鹤暗示自己,虽压下心头的不爽快,但还是回了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有这么多问题,快回你父母那里去!”   徐善然唇角的弧度大了一些。她说:“不过来看看沐阳候昔日的三少爷变成了什么泼皮破落样。现在看来,确实有如癞皮狗一般,只会不知所谓的狂吠。”   宁舞鹤闻言大怒,拳头一收,胳膊上的筋肉全都凸起,将那薄薄的衣衫撑出一块块痕迹来:“你说什么!?”   “莫非我听岔了?你刚才不是在狂吠?”徐善然侧了一下头。   “我骂沐阳侯府,府里的人还没有出来,干你这个臭丫头鸟事!”宁舞鹤简直怒火填膺,双手都有点抖了起来。   “沐阳候是我的外祖家,你说关我什么事情?”徐善然笑道,紧跟着,她随手一丢,就将一块二两重的金子丢到宁舞鹤脚下,说,“拿去吧。等钱用完了去城外找找,说不得我义兄能舍你一口饭吃。”   说罢不再和对方纠缠,转身便进去侯府。   站在后头的绿鹦提心吊胆地听着自家姑娘和外头男子的对话,千等万等终于等到姑娘退后一步回了府里,她飞快蹿上去关门又下锁,待听见那清脆的响动之后,一直紧绷的精神才倏然松懈下来。   “姑、姑娘……”再开口时,绿鹦的声音都有点失真了,“如果他刚才打过来——”   “落魄归落魄,就是现在,他也还不至于落魄到打孩子。”徐善然哂了一声。   绿鹦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自家姑娘的信心从何而来,就她来看,刚才那男子长得高头大马又脸上划疤,怒极的时候别说全身肌肉贲起,就是脸上的伤疤都随面孔一起扭曲,真个江洋大盗的模样……再说了,刚才姑娘的那些话也实在太过……太过……   这个时候,徐善然整整衣服,看周身上下并无太明显的痕迹,又见红鹉也气息不稳,发钗稍乱的跑过来,便对绿鹦说:“行了,去更衣。”   绿鹦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和一反先前模样,安安静静的红鹉一起跟着徐善然走了几步,才记得问:“姑娘,刚才那是……”三表少爷和四表少爷说的被出族的何家表少爷?   “屠狗之辈罢了。”徐善然淡淡回道。   绿鹦又答应一声,见徐善然目不斜视只向前走,不敢再问,只在心中悄悄地想:   这表少爷应当是三老爷的儿子。   这年岁只有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人才会被出族。   ——那这表少爷,是为了什么被出族的? ☆、第二十二章湖豪杰   出嫁之女等闲是不会在娘家过夜的。   何氏在几日前和婆母请示了回娘家的事宜,虽得了一句“代我问亲家好,不必急急赶回,尽可多留些时间”的话语,但真正到了时候,也不过早晨回去,中午吃了顿午饭,还半下午的时候,便跟着来接的徐佩东一起回了国公府。   其实今日徐佩东并未告诉何氏自己会来接,还在房中和母亲聊天的何氏听得侯府下人的禀告,都露出了些掩不住的惊愕。   一屋子都是过来人,这点惊愕稍一露出便被她们看见眼里,不止老侯夫人笑得欣慰,就是云氏也好好打趣了自己小姑子几句,闹得和徐佩东成婚好些年的何氏都羞得有些抹不开脸了。   接下去便不消详叙,何氏与徐佩东见了面,两人目光一触,都有点不自在,徐佩东眼睛一溜何氏身旁的徐善然,再一溜何大老爷和何鸣,便有些含蓄又有点自得地和大舅哥闲说两句,话题少不得在孩子的读书上打打转——他昨晚上是考过自家女儿功课的,现在正信心十足地要从别人嘴里听见评价。   何大老爷哪能窥不出徐佩东的想法,要他来说,自家儿子如果再说下去未必就赢不了妹妹的女儿,但不是被另一个混小子给闹得没有说下去吗?这便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了。因此何大老爷压根不接徐佩东的话茬,二一推作五,一个老道娴熟的太极手就把妹妹并妹夫都给推出去了。   回府时候,徐佩东在外头骑马,徐善然与何氏则坐在车里。   这马车颇为宽敞,除了母女两个之外,还坐了桂妈妈并红鹉。此刻何氏正给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女儿钗正钗子,说:“今日在侯府中,善姐儿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何鸣何默带她跑去听骂人话之事做得一点都不隐蔽,何氏知道是应有之义,不知道才奇怪。   徐善然在何氏面前向来是有些小孩样子的,当下脆生生的应了,又问:“我仿佛听两位表哥说外头那个原也是我的表哥,只后来被三舅舅出族了?”   何氏闻言就叹了一声:“这也是一笔烂账了……”   “母亲说说吧?”徐善然软语问道。   何氏最近常听女儿用这种语气说话,更兼孩子似乎自醒来之后每日里必要抽些时间认认真真听她说话与她说话,她唠叨着唠叨着,便觉似乎无不可说了,现在也并没有多想,女儿问了,便也说了:“你小时候见过你三舅舅,还记得吗?”   “不大记得了。”徐善然说。   “你三舅母是清流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工,又长得十分清丽,和你三舅感情非常好。”何氏稍顿一下,“但这人和事,都没有十全十美的,老天爷给了你九种好处,总要给你一种不好。你三舅母就是亏在子嗣上头了。你本来应该有个叫做何雅的哥哥的,但不到周岁就夭折了,几年之后,你舅母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也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没想中间出了点事,这次孩子竟生不出来,生生难产而死。今日那在外头骂的,便是你舅母身旁丫头生的孩子,你三舅当年听到你三舅母的死讯,怒极攻心,认定府中有人害自己的妻子,再加上那丫头在你三舅母死上确实有点干碍,这才连着孩子也一起出族了……”   徐善然静静听着。   许是想着女儿还小,何氏说得颇有些含糊。   徐善然那些年里慢慢知道的,要比何氏现在说得详细很多。   三舅母孙氏当年之所以会嫁入沐阳侯府,只因为何三老爷在七夕节灯会上见到了佳人的倩影,自此念念不忘,再加上两家门第相差不大,喜结连理之后你执笔画眉,我红袖添香,一时间也传为佳话。   婚后的第二个年头,孙氏有孕,孕期中她将自己的一个丫头做主开脸,给了何三老爷做通房。   没想到虽日日喝着避子汤,六个月后,那通房也有了身孕。   当日老侯夫人一力主张要将孩子打掉,大人卖走,但那通房是孙氏的贴身丫头,自小对孙氏忠心耿耿,在知道自己有孕之后已经悄悄的投了一回缳,只不过被人救了下来,现在还在床上。   孙氏想着多年的情分,也信了丫头的垂泪表白,还顾忌夫妻感情,甚至不叫将孩子打掉,只让她安安稳稳的呆在别院将孩子生下来。   最后时隔半年,两个男婴先后出生,分别是三舅母生的何雅,与那通房生的何舞鹤。   或许是在妻子孕期中闹了这一出,何三老爷从小就对何舞鹤淡淡的,从那孩子生下来到抓周,统共也就看了一次。   没想到在周岁上头,孙氏所出的何雅因为一场风寒去世,何舞鹤却活下来还长大了。   那时候孙氏自己年轻,又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从没有动过要将何舞鹤抱到膝下来养的念头,甚至每日里除了晨昏定省,也只让这个孩子跟着自己的姨娘过日子。   五年之后,孙氏再有孕,并在临盆的时候难产,费尽了力气也没能让腹中的孩子降生,最后难产而死。   如果只是单纯的难产,何三老爷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将自己当时唯一的儿子出族。   正如宁舞鹤今日在侯府外骂的:“活该你老婆被你气得一尸两命死在床上!”   孙氏是被气死的。   在她将要临盆的时候,一个府外的女子挺着大肚子走到孙氏面前,拿出了何三老爷的贴身玉佩,自称自己是三老爷的外室,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所以进府来求个名分。   或许是有了孩子精力就不济了,孙氏当时甚至不知道这个女的是怎么被人带到自己跟前的。但她手中的玉佩却切切实实是何三老爷身上的。   那女子虽然在说话之后就立刻被打出去,但当时孙氏已经提前发动,进了产房之后就再没能出来。   那时候何三老爷还在军营里,等他接到消息从军营赶回家里,孙氏换上寿衣的尸体都僵硬了。   妻子死了,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就结束。   他并未流连烟花之地又或者和外头的女人发生关系,当然更不可能去置外室,玉佩他也只以为自己粗手粗脚掉了,还在营中吩咐亲卫去找,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在处心积虑的要害死自己的妻儿!   何三老爷带着亲卫回来,直接用军营中的方式在府里动刑,查来查去,还是查到了何舞鹤的生母身上。   但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没有任何证据说是何舞鹤的生母将那女人放进来的。   何三老爷没有耐心,必要有贼人的血祭奠妻子的头七,没有证据就没有证据,那妾的身契在他手上,有嫌疑就够了,直接打死不论。   可这个时候,何三老爷唯一的儿子何舞鹤冲出来,抱着父亲的腿哀求他放那姨娘一条生路。   接下去的话,是老侯夫人在离世的时候,在将沐阳侯府私下里财产交给徐善然时候,执着她的手,一句一句复述给她听的。   “你在替她求情?你知不知道你母亲还在那里头呆着尸骨都还没有下葬,你就为这个害死你母亲的贱婢求情?”   “爹,爹,您再查查吧!再查查吧!姨娘并未掌管府中事务,怎么将人放进来,也许是有人陷害——”   “我府中就一妻一妾,妻子死了,谁来陷害这个妾?”   “爹,姨娘她照顾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剩下的那些话,都被何三老爷一马鞭抽没了。   何三老爷当日对着何舞鹤说:“你再为这贱婢说一个字,我就是日后断子绝孙,也不叫你来为我和你母亲摔盆哭灵!”   或许多年的感情终究没有那么容易割舍。   何舞鹤最后还是在那姨娘身旁跪下。   何三老爷言出必践。他不止当着何舞鹤的面将那姨娘打死,还在紧跟着的之后特意回了族中一趟,以不孝嫡母为由将何舞鹤出族。   这才有了近年来在侯府外骂何三老爷的宁舞鹤。   徐善然还记得在和自己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老侯夫人的双手微微颤抖,嘴里反复地说不能将这些银子交给宁舞鹤。   她那时候并不特别明白,虽说宁舞鹤出了族,但那时何府本支人丁凋零到不剩一个男丁,同宗的又多是些狼子野心之辈,而她虽是母亲的女儿,可到底姓徐,又出了嫁,拿着何府的财产岂不是断了何府的传承?为什么不将宁舞鹤再加入族谱,再让宁舞鹤扛起沐阳候这块大招牌?   直到后来,她认清楚了林世宣的面目,日日如在地狱中被烈火煎熬着,才终于知道外祖母在弥留时候的真正情感。   憎恨,恐惧,无可奈何,又有强烈的不甘。   外祖母到最后想说而又没有说的话是:有人针对侯府,有人杀了我的儿子孙子——   是谁?是谁?   是这些年侯府得罪的人吗?   是宁舞鹤吗?   外祖母没有时间,她带着强烈的不甘,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   但徐善然还活着,她明白了那些未出口的话,又继续看了很多年,终于确信,宁舞鹤并不是暗中害死侯府的那个人。   宁舞鹤和她一样,想找出那个人。   可宁舞鹤和她的方法一点都不相同。   她千方百计地去查过去的那些蛛丝马迹,可宁舞鹤却直接将侯府得罪过的人一家一家圈出来,一家一家找上去——   江湖豪杰。   徐善然当年嚼着这四个代表宁舞鹤身份的字眼,只觉得好笑。她一点都不认为宁舞鹤那样的方法能得到结果。   事实上也没有。   但当年宁舞鹤也不认为她找得到结果,而她也确实没有找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   这么看,他们倒是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   “善姐儿?”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徐善然仰起脑袋,看向何氏:“母亲?”   “还喜欢外祖家吗?”何氏问。   “喜欢。”徐善然说得肯定,又问,“怎么了?”   “看善姐儿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何氏笑着摸了摸徐善然的脸。   旁边的桂妈妈正从马车壁上小抽屉里拿出点心,闻言笑道:“许是出来一趟玩累了,就显得有点恹恹的了。”   “是累了吗?那回去就早些休息。”何氏说,手掌顺着马车的摇摆,一下一下拍在徐善然胳膊上。   徐善然嗯了一声,似乎答应。   但徐善然自己知道,她并不觉得疲惫。   只是想起认真严肃和她说经义的何鸣,就想起掉进河里连尸首都捞不上来的何鸣。   只是想起调皮捣蛋拿虫子来吓她的何默,就想起被马拉着面朝下拖了十来里路,连面目都被磨平了的何默。   还有外祖母去世前的眼神。   还有失手被擒,问斩菜市口时不住狂笑的宁舞鹤。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第二十三章出首   时间当然不止单独在徐善然这里流逝。   在徐善然跟着何氏回国公府的同时,被徐善然气得两眼发晕却又不能真正打上侯府的宁舞鹤本待不管不顾甩袖离开,但思来想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最后还是拿了那锭二两的金子,纠结起自己的一帮朋友——俱都是京城中的苦力帮闲——跑到城外去找徐善然口中的“义兄”了。   因宁舞鹤是去岁冬至才和人进京做事的,身旁并无太多消息灵通之辈,一路走走问问,兜了好些圈子才在城外找到地方。   只一到地方,不拘是宁舞鹤本人还是他带来的兄弟,都看傻了眼。   其中一个和宁舞鹤关系最好又肚子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汉子“铁头”惊疑道:“哥哥你不是要带我们来砸馆子吗?怎么看上去这——也就是个施乞丐粥的粥棚?我们可不能砸这里啊!”   另外有老成的人呵斥道:“瞎说什么呢,听舞鹤说完了再说!”   说话间,又凑到宁舞鹤身旁低声说:“不是说是个馆子吗?怎么要砸这里?别管什么仇怨,这砸乞丐的粥场就是个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下流勾当啊,我们可万万不做不得的。”   “我知道。”宁舞鹤皱眉应了一句,正想开口,就见那前方的粥棚一阵骚动,许是听见了刚才铁头的那一嗓子,好几个端着破万的乞丐都冲这里指指点点,目光或者闪躲或者怨恨。   不过也没多久,甚至还没等宁舞鹤这一群人想着解释两句,那周棚后的院子中就有个少年人转了出来。   只见那少年一身鹤舞祥云松花色直身,头勒双龙抢珠银冠,脚踏大红绉纱粉底快靴,行步间腰扎脚稳,一看就是身上有功底的练家子。正是恰好呆在此地的任成林。   任成林刚才正和人在屋里头说话,没想到说到一半就听见外头有人嚷着要来砸场子,让他顿时就心头一惊,只想着是不是日日在这里施粥终于引了什么人的注意,忙快步出来,却见虽一群人站在外头,但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结实皮肤黧黑,指骨虽粗大,但看那掌中老茧的模样,也决不是练功练出来的,倒像是做苦力扛货扛成这副模样。再加上那几人身上的粗布衣衫,任成林一时便有些摸不着他们的来路:怎么看也都是一群普通人……怎么突地跑来他这里要闹事了?   心里想归想,任成林脚下却不慢,不过几个迈步就到了众人身前,直接找了看上去是领头人的宁舞鹤,抱拳说:“鄙姓任,是这里的管事,不知各位有什么事情?”   宁舞鹤来到这里之后,眉头已经不知道皱了多少下了。   如果光看外头的粥棚,他还以为那小丫头是把自己赚过来消遣;但偏偏他们这只嚷了一嗓子,粥棚中又跑出个看上去很像是富家子弟的公子哥,这又像是那么回事了……   “鄙姓宁,不知令尊是?”   领头的还挺斯文的啊。任成林想道,又笑:“义父姓徐,讳上佩下东。这里是国公府四太太为给自家女儿还愿设的布施处。本只出些事情叫外头的人做,不过太太心慈,见穷苦人多,又额外给了碗粥让他们暖暖身子。”   说着,正好借这时间仔细打量一下和自己对话的人。   只见对方的领头人虽皮肤和周围的是一样的黝黑,脸上又有疤痕,但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其眉目俊朗,又腰背直挺眼睛明亮,只是衣服下的双臂处有些明显的勒伤——这倒和他之前猜测的扛货苦力不谋而合。   正这样想着,任成林就听对方说:“那国公府四太太是沐阳侯府的嫡女,今天可是去沐阳侯府了?”   任成林听了就是一愣,心说不会是什么亲戚来了吧:“这……”   “是否是带着自家嫡亲女儿去的?”宁舞鹤又道,他问得仔仔细细的,只怕早间见到的那个女孩不是何氏的嫡女——虽然哪一个和他都无甚关系,但何氏的嫡女与庶女对沐阳侯府而言,这差别可太大了。   任成林听着对方说得这么仔细,加之这也不是什么非要隐瞒的事情,便说了:“是,今日义母是带着妹妹回了侯府。不知兄台是?”   宁舞鹤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也没有再回答任成林的问题。而是四下看了看,看那长长的乞丐队伍,又看那用大勺子捞起的说不上薄但也真的不厚的粥,半晌对任成林说:“你家妹妹是不是和你有仇?”   “啊?”任成林。   “那小丫头前段日子是不是生了病?要我说与其在这边又舍粥又布施,还不如叫你义父义母好好管教自家女儿,也省得平白惹出事端来。”宁舞鹤说。   对话至此可谓急转而下,任成林先愕后怒,怒极反笑连说三声“荒谬”:“我妹妹天仙一般的人儿,也不知你这泼才从哪里跑出来的,嘴里跟吃了粪一样的平白坏姑娘家的清誉!你们几个全都给我马上滚蛋,要是再多留一时,看我不将你们全都打断了腿再投到号子里头吃牢饭!”   宁舞鹤冷笑一声,心想这义兄妹真是一路货色。他也和任成林一样都是从小练武练起来的,自来侠以武犯禁,他一点都不惧任成林说的什么“打断腿”,只是后头的将事情闹大却是宁舞鹤一点都不想看见的,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后牙槽,对任成林说:“这事没完,你说你妹妹天仙一样,我倒要认真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个天仙法!”   说罢只将怀中那锭二两金子丢到任成林脚下,带着跟着自己来的兄弟又掉头往来时路走去。   任成林脸色颇为难看地盯了那群人背后一会,但也没有在这里将事情闹大,只暗暗记下他们的身形面孔,又皱眉看看脚下的金子,招来那些在旁边处理事物的小厮,说:“将金子捡起来,就充入账中,这两天再加把米进粥里吧。”   说完之后,也不很搭理周围那一声声的感谢,只快步走回院子,待到院中再将门关上,一位老乞丐便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任成林上前,十分客气的叫了声“周老丈”,又再请人到已经摆满瓜果茶水的石桌旁坐下。   那被叫做周老丈的老乞丐满头花白头发,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乌七八黑的,时不时就要用手抓抓皮肤头发,似乎在抓身上的那些跳蚤。   “不了,不了,”那老乞丐虽看上去并不干净利索,但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叫人讨厌,他摆摆手说,“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老儿也该走了。”   “这次真是多谢您了。”任成林十分客气,自袖中取出份封红,递给了对方。   “不过是买卖而已,”周乞丐笑道,“小少爷且放心,老乞儿的嘴十分严的。”   任成林跟着说笑两句,等将人自后头的小门送走了,脸上的笑容也就跟着落下来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怎么他刚一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就有人找上门来?还句句说着妹妹。   任成林皱眉想。   不过现在探消息的事情终于有了点眉目,也许他正该进内院看看妹妹,将这些大概都给妹妹说说……   任成林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徐善然正趁着晚膳之前的功夫在小书房里看书。   她看书的时候并不需要丫头在旁边伺候,图的就是个清净专心,因此每每在她呆在书阁里的时候,不及居里头总要较平常时间更安静几分,连洒扫庭院的粗使丫头与婆子都知道小心谨慎,不随意发出太大的响动。   这一回也是,不及居中专住丫头的后罩房里,绿鹦和红鹉虽已吵得面红耳赤,但还记着自己是在哪儿,现下又是什么时间,俱都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便是窗户敞着外头的人也不一定听得见她们在说什么,何况两个人在进来说话前就检查过门窗,早将这两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绿鹦说:“你今儿在侯府里到底是痰迷了心窍还是怎么样!表少爷也好后头也好,事事想着要做姑娘的主了?”   红鹉不由冷笑:“你在说我之前且认真想想,表少爷的事也好,后头的事也好,哪一件我说错了?今天幸好表少爷是拿了个草编的东西出来,要是拿了条活物出来,姑娘怎么办?在府里你又不是没有听过那表少爷的恶名!后头的事就更不用说了,哪家尊贵的姑娘听了那些事儿不是撂下脸甩头就走的?偏偏姑娘不拿这当一回事,还愉快着去见人呢!”   绿鹦听得只骇到魂飞魄散,骂道:“你这是不要命了!姑娘也是你编排得了的?我们姐妹一场,我也不与你说其他,只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听见过!”   红鹉还待撑着气势,听见那“姐妹一场”却不由落下泪来:“你我自老夫人那里做了姐妹许久,又被一同派到姑娘这里来,在这之前,姑娘虽有些小性子,到底是金尊玉贵一般的人儿,我服侍着也心甘情愿,只恐不能尽心。可是你现在看看,姑娘做得哪一件事没有说头?要是被人瞧了去捅到老夫人四太太那边,只怕姑娘没有什么事情,你我却逃不了打死发卖的命了!”   这话真正说来,并不夸张。绿鹦之前见徐善然和宁舞鹤对话会那么害怕,一半是因为宁舞鹤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半则是因为这绝不符合规矩,绝不是府中老夫人四太太愿意看见的。   她一时也有些失语,其实心里多少明白,红鹉说得没有错,她也怕什么时候事情兜不住了暴露出来,更怕在事情暴露出来的时候,自家姑娘为了平息长辈的怒气,直接将她舍了出去不管……可是和红鹉有些不一样的是,她在怕着这些的同时也还怕着自家姑娘。   那些属于明日的事情到底会怎么样绿鹦不知道,但她有很强烈的感觉,如果现在不照着姑娘的话去做,不用等明日,她现在就能够不好了。   因而滞了几息之后,绿鹦说:“……我现在也不与你辩,只说一点,我们现在是姑娘的丫头,总要对姑娘尽心尽责的。”   “老夫人将我们给姑娘就是为了照顾姑娘!你现在只是纵着姑娘,早晚要坏了姑娘的名声!”红鹉振声说。   绿鹦苦笑:“得了,咱们梅香拜把子呢,你当我不知道你?你不过是……”说道这里,倏地收了声。   “我不过什么?”红鹉立刻追问,目光一时有所闪动。   绿鹦心中警惕起来,淡淡说了句“不过是见姑娘最近在重用我,想踩下我保着自己的位置罢了”,便自顾自甩头离去,也不管身后连叫了她好几声的红鹉。   房间里,红鹉看着敞开的门和渐渐远去的身影,微咬了一下下唇,挥开心中些许惊慌,兀自思量着:   姑娘今天开了角门见了外男……   四太太虽温和,也不能去说,不说四太太被姑娘哄得只会信自家女儿,就是棠心的下场还在眼前,去说了只怕立刻要被打死。   但自己是从老夫人那边出来的,老夫人念佛许多年,最是规矩严肃不过的一个人……而且姑娘是四太太唯一的女儿,却不是老夫人唯一的孙女……   想罢深吸一口气,整整衣服与头脸,生怕迟了有变,甚至来不及交代什么人一声,就匆匆离了不及居,等双脚踏出院门的那一刻,红鹉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竟似如同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似的。 ☆、第二十四章无题   ……该怎么办?   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应该怎么办?   红鹉的离开没有人阻拦,但并非没有人看见。   刚刚才和红鹉争吵完,差点失口说出些事情的绿鹦早将对方的一应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沉甸甸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并不需要再做什么分析,她完全能够肯定红鹉现在正往老夫人的院子去,目的还是将今天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夫人。   ……红鹉并不能算错吧。她有点情不自禁地想着。   她其实能够理解自己的这个姐妹,过去她在姑娘跟前当差,虽然日子没有盼头些,但也清清静静的,不至于每日都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家姑娘做了什么又担心家里的老夫人太太们知道了什么。   可是她也同样明白。   红鹉之所以做今天的这个决定,绝不只是因为忠心。   没有哪个丫头的忠心是在主人犯了错误的时候立刻就将事情告诉主人的长辈的。   哪怕要说忠心,红鹉的忠心也只是对着老夫人。   可是红鹉也不是为了老夫人。   绿鹦沉重地想。   她只是为了她自己。   想到这里,绿鹦便不由自主地再往下想去:我要将事情告诉姑娘吗?若告诉,姐妹情分就真个没有了,以后也抽身不得……若不告诉,老夫人责怪下来,出首的红鹉或许得到了好,姑娘也未必会被怎么责罚,但她这个大丫头只怕真如红鹉所说,不是打死就是发卖了……   想来想去,绿鹦突地发现,也许在红鹉做出决定踏出院子的那一刻,自己也就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只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   绿鹦自言自语:“我知你只怕不得已,可你不得已,我莫非就能自己选择了?”   到底不再犹豫,站起来整了下衣服,便往徐善然的房间走去。   一路上,顺着浮雕彩绘的手抄回廊上前,转过小山池塘,等走近了姑娘的屋子,便见窗格敞开,徐善然坐在桌前翻着书籍。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事眼中便虚晃,绿鹦在看见徐善然的同时也觉得左近的花木丛中似有粉衫闪过。   她犹豫一下,看着守在外头的小丫头,又看了看敞开的窗户,到底先把这件事放下,只走进屋子里,再放轻脚步来到徐善然所在的小书房里头。   天色有些暗了,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火。   坐在桌前的徐善然将书中的那一段读完了,才稍稍闭目,将身子靠在靠背上:“什么事?”   自进来之后站得并不久,但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绿鹦突地听见徐善然的声音,便不由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姑娘……”   那跪地的一声不清也不重,徐善然睁开眼睛,将目光转到自己贴身的丫头身上:“怎么了?”   绿鹦的嘴唇微微有点颤抖,声音也十分干涩:“红鹉去了……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里。大抵是想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哦。”徐善然神色不变,“就这个的话,你可以下去了。”   “不止是这个,”话开了头,那些事情就容易说下去了,绿鹦渐渐镇定下来,又说,“奴婢知道红鹉是为了什么做出这等背主的事情……”她吞了口唾沫,不敢看徐善然,低垂着头脸说,“姑娘当日之所以会和表姑娘闹气,是因为红鹉向转述了表姑娘的话,可那些说姑娘还不及四姑娘讨三太太欢心的话不是表姑娘说的,是四姑娘说的……红鹉一切都好,就是被家里拖累了,她家里有个爱赌的弟弟,每次输了都向家里伸手,家里也就只能朝她伸手,她平日里缺钱,这次叫她传话的那小丫头给了红鹉一支金钗,红鹉就……”   绿鹦喃喃着:“她只怕也没有想到那个结果……”   房内静了一晌。   徐善然淡淡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这丫头得了失心疯了,可劲儿的想要捏着我呢。原是怕我有一朝再把事情记起来了秋后算账,不得不一步走步步走,想来那个小丫头要是再出现再拿根钗子,我这房里的什么东西,我这在做什么事情,那丫头也能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去。”   绿鹦白了脸:“姑娘,红鹉定不敢这样做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呢?”徐善然说,“她今日不也就去祖母屋里当了一回耳报神吗?”   绿鹦说不出话来。   徐善然垂眸看了跪在自己脚边的丫头一会:“行了,起来吧,去准备一下,我们先去母亲那里,再去祖母那里。”   似乎悬在高空中的那柄侧刀忽地消失了。   绿鹦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徐善然真的没有说那句她一直担心的“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你怎么现在才和我说?”话来。   她迟钝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屋里头如无头苍蝇般团团转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早做熟了的事情准备好,又站着发呆一会,她突然想起自己进来时候的疑问,不由走到门口,找了门旁的小丫头,悄悄问:“刚才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守门的小丫头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是有的,是棠心姐姐呢。”   绿鹦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半晌“唔”了一声,再回屋时看见书阁里的身影,只觉似被一重重帘笼遮着,叫人实在无法看清。   红鹉跪在地上。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三个人呆着。   坐在炕上的老夫人,站在一旁的朱嬷嬷,以及跪在地上的她。   自从她将这段时间以来姑娘所有的行为一一告诉老夫人之后,房里就再没有一丁点声音了。   她跪着,地上的凉气从膝盖处直透入骨血,可这点冰凉并没能浇灭她身体及脸上的燥热。她听得清楚,自己的心脏在自己将话说完之后就“咚咚咚”地直跳,不能看见的脸颊也一阵一阵地发热。   自离了院子之后的庆幸在这个时候已经全化作了惶恐与担忧。但红鹉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她只能保持着禀告那些话时的姿势,跪在地上,感觉着身体与脸颊的热度,感觉着四肢与牙齿的颤抖。   老夫人撸下手腕上的佛珠。   她的眼皮耷拉着,被层层皱纹覆盖的脸上看不清楚神色。就是一旁的朱嬷嬷,也只能看见自己的老主人在数着珠子。   一颗,两颗,三颗……一百零八颗。   又从头开始。   一颗,两颗,三颗……   最近邵劲的院子几乎每天都要有一阵热闹,似乎上次被守在院子里的下人软硬兼施地推出去之后,邵方面子上很过不去,几乎隔了个一两天都要带上一群人,也不进院子里头,就在外头或调笑或戏谑,似乎不将邵劲激出来不甘心。   呆在周围几乎一群神经病的环境里,邵劲早在三岁到五岁这两年的时间里就将自己的心脏与精神给锻炼出来了,任何关于自己的咒骂他都只把门窗一关自己呆在屋子里不管,或者直接跳上树去不冒头,这样最多半个时辰,外头的人就要嗓音干哑的没趣离开。   不过今天有点不一样。   今天邵方带着一群人来到院子外,也不说那些撩拨人的话,只冲院里头笑道:“好弟弟,母亲拿了个名帖,再过三五日就要去国公府参加春日宴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告诉你,是湛国公府举办的,那徐家每年都要举办两次宴席,一次春日宴,一次秋日宴,遍邀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女眷参加,是京中数得上的宴席,有几次连公主都请来了——你想不想一起过去见识见识?”   位于府中角落的狭小院子大概静了几息。   跟着,邵劲走出房间,爬上院中的那株大榆树,问:“你说真的?”   “这缩头乌龟可算跑出自己的龟壳了!”邵方见到邵劲,先和左近的人说了一声之后,才回答邵劲的问题,“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旁边的人嬉笑说:“还差点儿呢,只探出了个脑袋!”   邵方又笑,跟着喊道:“你跳出来,我就带你去!”   只要这院子的门不开,邵劲是不可能出去的。这主动权并不在他手上,他看了一眼院中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下人,又看向外头的自家兄弟:“你凭什么带我出去?”   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最忌讳被人说“凭什么”、“行不行”,邵方先是一怒,转眼又笑起来:“我凭什么?就凭我是母亲生的,而你不过是小娘养的!”   ……我倒想看看我那刚生完我就难产去世的小娘长得什么样子。树上的邵劲心道。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一辈子的母亲,加上上一辈子的记忆分分明明的,让邵劲对那个已经过世的女人没有太多的亲近,但是每次想想自己身处的环境,再想到理论上来说应该比过得比自己更难受的生母,他就多少有点惋惜,心说要是早知道又能够选择,自己生母肯定不会选这条路。   一个蛇蝎美人主母,一个拔**无情老爷,这条路真的怎么看都走不通啊!   这走神的其间当然不能回答下头邵方的话。   邵方喊了几句没听到邵劲的回答,心道不好,这小子别是又缩头回去了,忙说:“邵劲你别忙着走,我早和母亲说过了,母亲也同意了,只要你下来,我就带你过去!谁骗人谁是小狗!”   说着他又等了一会,见上头还是没人回答,就叫跟着过来的母亲身旁的丫头去将院门的锁给开了。   这个锁的钥匙有两份,一份交给园中的人看着,一份则是怀恩伯夫人身旁的丫头收着,现下院中的人看见外头的少爷拿了钥匙过来,想着必定是家里主母的意思,便都呆在角落不言语,也不再去盯着邵劲不放松。   坐在树上枝桠见的邵劲眼看着院子口的门真的被打开了,随手拍拍掉到身上的一条毛虫,沉思片刻后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弹弓贴身藏好,又把另把大些的简易长弓塞进树丛中,自己则从树上滑下来,走到门坎之后,问邵方:“你说真的?”   “真的什么?”邵方问。   “带我去湛国公府做客?”邵劲说。   “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个条件。”邵方说。   “什么条件?”   “你陪我玩几天,怎么样?敢不敢?”邵方不怀好意地笑道。   邵劲看了对方一眼,抬脚走出院子,说:“有什么不敢的?你想玩什么游戏?” ☆、第二十五章蓝皮册子   虽说了要早些过去母亲那边也都准备好了,但等主仆临行之前,却正好碰见任成林带着东西过来。徐善然便请自家哥哥进屋坐下,绿鹦在一旁尽管心急火燎的,但见着自家姑娘如此不当一回事,也只能生生按捺焦急,转出去亲自守着门,又叫小丫头泡茶水去。   任成林早早没有了父亲,眉高眼低看得厉害,现在也是刚一进院子就发现了徐善然是一副外出的打扮,不由问,“妹妹,你待会是不是要出去,如果你现在有事,我回头再找时间和你说也是一样的。”   徐善然一笑:“没什么大事,哥哥宽坐吧。真有了大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两刻。”   任成林一想也有道理,自家七岁的妹妹能有什么非赶去不可的大事?便将自外头买回来的一匣子点心拿出来放在桌上:“这是我在外头的太和楼里买到的现做薄荷饼与松黄糕,味道还正,妹妹满吃一口,若感觉还行,下次我再带回来。”   以上一系列话全是为了将接下去的事情遮掩一二,任成林一边糊弄着也不知道是谁,一边悄悄从匣子底下抽出一个蓝皮线状小册子,做贼一般用袖子遮了递给徐善然。   徐善然颇有些说不出的好笑:现下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任成林这一举动只怕不是掩别人的耳朵,是在掩自己的耳朵,到底是年纪还小,一开始却不过面子做了,后来明知这事做下去要不好,也咬牙硬撑着,硬撑的同时呢却又要糊弄些遮掩的东西来骗骗自己。   这对方心里的转折虽说稚嫩又纠结了些,但徐善然并不讨厌,反而还有些愉快与怀念。   若时间能定格于此,人能只天真无邪的活在幼年,最大的烦恼不过饭食不满意钗子不漂亮,该有多好?   但人永不可能胜过时间。   这样的话,退后一步,让身旁在意的人过得安安稳稳,最大的烦恼不过饭食不满意钗子不漂亮,也足够叫人愉快了。   各种想法的转折也不过一闪念间,在小册子递到面前的时候,徐善然已经接了册子,翻开阅览。   现下时候,任成林的想法确实正如徐善然所观察到的一样,一方面觉得自己和徐善然做的好像越来越有点了不得了,一方面又实在说不出结束的话,便只能咬牙硬撑。至于那掩耳盗铃之事倒并非他有意为之,只是心里忐忑着,面上功夫又不到家,手下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相应的举动。   两人说话的间隙里,外头的小丫头已经泡好了茶,由绿鹦亲自端着进来,因知道徐善然的习惯,也不留下,将东西放下了就再走出去拿了小杌子坐在门旁看着。   徐善然阅读的速度并不慢。   任成林不过在旁边稍等了一会,坐在桌旁的徐善然已经翻了小半本。他看自家妹妹似乎有心在这时间里将东西全部看完,便说:“这几日来的消息差不多都在这里边了;我想着虽说我们舍了粥,也不好直愣愣地上去就问你有什么消息,就特意找能说会道的人在那边分粥,又在天气不好的时候让那些看上去有病有痛的进屋里休息,这样一来二去,那些人和我们也熟了,各种各样的话题也就多了。不过这样的得来的消息大多都是没有用处的,我整理了好些时候也就得出十来条看上去还有点意思值得告诉妹妹的……没想到今天来了一个奇怪的老乞丐,熟门熟路地就坐进了屋里,等我到的时候又和我说了一通话——”   徐善然还看着书,只笑了笑:“这世上怎么会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用乞丐探消息呢?”   任成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颇为担忧:“若他为多方提供消息,那我们岂不是暴露了?”   “哦,我们探了什么消息?”徐善然反问。   “……嗯?”任成林一呆。   “我没有说过要探什么消息,哥哥你也只是和人闲聊吧?可有明确的方向喜好?可有指定什么人去找什么消息?”徐善然问。   “这……”任成林自然答不上来,他办这事是为了徐善然,现在还不明白徐善然所做有何意义呢,当然更不可能自己再私下添砖加瓦搞些什么,“自然没有。”   “别人或许觉得不对劲,但既然我们自己都没有目的,他们就定然猜不出来我们的目的。”徐善然说,“纵然哥哥你做的事引人注意了,等他下功夫去查却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之后,也会放手的。”   原来如此。任成林想,又不由问:“那妹妹你可有特别想要知道的消息?”   “当然有。”徐善然说,她一边说话,一边并不停止阅读。   咦?任成林以为应当是没有的:“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特意去注意……?”   “我现在不过纤纤弱质,若真出了事,可叫谁来保护哥哥你?”徐善然笑道。   这话太过俏皮,任成林一听也笑了,笑过之后再接话都轻松许多:“哪能叫妹妹你来保护我!不过我们这样漫无目的的收集消息,岂不是没什么用处?”   “谁说没有用处?”徐善然说。   “——嗯?”任成林一边应一边想是不是自己的脑子真的太不好用了,怎么在才七岁的妹妹面前总是跟个还没长大的小屁孩一样什么都要对方说清楚了自己才明白……应该也不会啊?他困扰地想,在外头他也做得不错的吧?那些人不都说他“看着就不像个孩子”吗,果然是义父才高八斗,所以女儿也博闻强识吧?   “最近两天在粥棚前排队的乞丐是不是多了些?”徐善然问。   这是自己经手的事,倒不用多想,任成林直接回答:“多了些,一天一点看起来还不明显,但过个几天猛地一看,就好像多了十分之一。”再加上人可能看错,东西的减少却不会骗人,这两日里点着库中的粮食,一天里用的也确实比以前多了。   那蓝色的小册子是米粮消耗与消息的集合本,徐善然从头翻到了尾,许多事已经心中有数,现在只随口说了一件:“看这样子,大灾要起了。”   任成林猛地瞪圆眼睛。   徐善然又解释:“京中繁华,别家人虽不像我们这样长期施粥,但京中不拘酒店饭庄总有许多剩下的饭菜,大户人家要倒的东西也多,许多乞丐其实都有常去抢食的地方,我们这里的一碗薄粥大多是给那些小乞儿或者残病没有体力的老乞丐吃的,这些人实际上并不多,突然的增加智能说明有外地或者周边的乞丐涌了进来。灾年的先兆是什么?便是米价上涨,那些维系在吃个半饱与饿死之间的农人先破产,卖儿卖女或者直接沦为路边乞丐……”   她说着便叹了一口气,想到很多年后自己在林世宣那边看到的邸报,那时候京中还歌舞升平,但受灾的地方多是饿殍满地,易子而食也不鲜见:“其实也不独是从这里分析,这几年里每一年哪个地方没有些灾难?只要多看两页书,这随口一诌,十有**是诌得准的。”算是为自己那颇有些惊悚的结论做了个描补。   ……只要多看些书就明白了吗?可他怎么听着觉得跟路边算命的道士那铁口直断一样的神仙?   任成林半信半疑,不过他毕竟只有十一二上头,到底也觉得很可能是自己读书少的关系,颇觉自卑局促,忙放过了这个话题:“……说起来,妹妹,今日有个泼才跑到我那边去,也不知胡沁些什么东西。”将宁舞鹤的事情并那些话删删减减,含含混混地给说了。说完之后,他本以为徐善然定要告诉他这是不知哪里跑来的狂徒,没想到只看见对方哂笑一声。   “妹妹还真认识这个人?”任成林吃惊问。   “算是我的表哥,只被出了族。”徐善然简单说。   这年头真个是人无宗族不能立的,一个人背井离乡去新的地方居住,难免被本地的宗族欺负排挤;何况是被出了族的——这要是说出去,哪怕混帮派也没人要,混帮派的你也还要和自己兄弟磕唠嗑唠自家祖上有哪个将军哪个先生呢。   总之任成林对宁舞鹤的印象一跌再跌,都跌进谷底里了,忍不住说:“这等狂悖之徒以后若再来找妹妹,妹妹只管跟我说,我必带人打断他的腿塞住他的嘴,叫他不敢再来惹事。”   徐善然又是一笑。   跟着,她颇有些意味地说:“总有些人啊,好言说着他掉头就跑,你踢他两脚,他倒跟你犟上了。”   该说的话到这边都差不多说完了。   虽说两个孩子都不大,但到底是义兄妹,做义兄的不好在自家妹妹院中呆太久,因而再喝了两口茶后,任成林便先行离去;徐善然与绿鹦也准备前往何氏的院子,只没想到刚走到门口,老夫人院中的丫头就来请,说是晚饭老夫人找五姑娘作陪,何氏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五姑娘只管往老夫人院子去便好。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在旁边听的绿鹦听完脸都白掉了。   徐善然却从头到尾都是那副模样,那丫头来请,徐善然也就稍一点头,叫绿鹦给了个小荷包,便和那丫头直往老夫人的院中走去。   一路上,绿鹦给徐善然使了好多眼色,心想着事情既然发了,先派个丫头去叫三太太来救命也好。没想到这些眼色全抛给了瞎子看,一路上徐善然就没有丁点儿这样的想法举动。   一直等三人都到了老夫人的院落门口,那一路上神色惨白身躯颤抖到连带路的小丫头都看了好几眼的绿鹦突地又镇定下来了,也不再做旁的举动,只静静跟在徐善然身后,倒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从不及居到老夫人的院落是一段距离,从院落门口到正厅里又是一段距离。   等徐善然带着绿鹦走到正厅门口的时候,朱嬷嬷上前来请徐善然进去,却同时叫旁边的小丫头:“里头自有服侍的,把你绿鹦姐姐也带下去休息。”   那小丫头脆生生应了,就对绿鹦说:“绿鹦姐姐,跟我走吧!”   绿鹦眼见着走出来的朱嬷嬷脸上不带一丝笑,又一来就要分开自己和姑娘,本来恢复些血色的脸又是一白,不过这一回,她并没有再失态,只对徐善然屈屈膝:“我先下去休息了,姑娘安心,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   徐善然不过“嗯”了一声,朱嬷嬷却有些侧目:小丫头在这个时候表衷心吗?   厅前的一点小事很快过去,绿鹦被带走,徐善然则和朱嬷嬷一起走进正厅,不过刚一进入,在她后边半步的朱嬷嬷就正厅中的门合上,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将桌上的杯子“啪”一声砸碎在徐善然脚边:   “红鹉什么事情都和我说了!” ☆、第二十六章逼问   绿鹦是在徐善然进去之前先离开的,但没走两步,她就听见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这声响动就似撞击在她的心头那样,突然的一下叫她忍不住转头向后看去,可是这个时候,那带路的小丫头竟一转身挽了她的手臂,看似询问实则强迫地将她往前带着,嘴里还笑道,“绿鹦姐姐看哪儿呢,朱嬷嬷吩咐我带姐姐下去休息,姐姐可别走错了路。”   被拽着的地方传来仿佛极大的力道,绿鹦不受控制地随着小丫头的脚步前行,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弯道朝什么方向,终于来到一间孤零零呆在角落,位置十分偏僻的房子前。这房子不止单独一间呆在这儿,周围仿佛也没人搭理,草木疯长又灯火寥落,一眼过去十分萧瑟。   绿鹦放眼看去,只见那屋子内边并未电灯,黑洞洞的也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外头的左近倒还有几个拿着灯笼的仆妇,只是一个个都膀大腰圆,十分结实。再认真一瞧,面孔也俱是陌生,只怕连混个面熟情也是没有的。   时至此刻,绿鹦的心已经晃悠悠差不多沉到了谷底。   那小丫头偏偏还在这时候推了她一把:“到地方了,姐姐快进去吧!”   绿鹦向前踉跄了一下,脚步刚有些迟疑,那些仆妇就一个接一个的走了过来,看神色绝不是想要好言好语地将她劝进去。   举目四顾,却不知什么东西能够依靠,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也许真到了绝境反而容易胡思乱想,绿鹦现在就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但并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分辨出此刻心里的感觉了,那些仆妇已经走得十分近了,她不得不在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之前,就维持着僵硬的面孔,迈着同样僵硬的脚步,往那黑洞洞的房子里走去。   一步迈入,背后的门“砰”地一声就关上,视线所及间,最后一丝光源也被掐断,时间与空间似乎都被无限地拉长拉广,慌乱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在耳际,还有那随之从外头传来的,高高在上的命令之声:   “今天去沐阳侯府,姑娘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姑娘……”   “红鹉已经什么都说了!”   “姑娘……”   “老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你若不说,就是欺主!打死发卖都在老夫人的一念之间!”   “姑娘没有……”   “姑娘是不是叫你撬了门?是不是去见了外男?”那声音厉声喝道,“还不说?真打算被卖入窑子里千人骑万人踏吗!”   “姑娘什么都没有做!”被逼到了极致,脑中岌岌可危的理智已经崩断,绿鹦蓦地叫喊起来,尖利的声音都暂时盖过了外头接二连三的话语,“是红鹉!是红鹉那贱婢吃错了药得了失心疯来攀诬姑娘!我知道红鹉为什么要攀诬姑娘!她心虚!她心虚!!她心虚!!!”   朱嬷嬷来到这一处暂时关押绿鹦地头的时候,已经是绿鹦进去的两个时辰之后了。   那几个守在门口的仆妇见了朱嬷嬷,立刻上来问好。   朱嬷嬷微一点头,便问:“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仆妇有些为难:“一直在说姑娘什么都没做,是红鹉攀诬姑娘呢。”   “打开门,来两个人,跟我一起进去。”朱嬷嬷吩咐说。   那仆妇应了一声,便叫专管钥匙的开了房门,又另找一个手头上很有些力道的和自己一起,跟在朱嬷嬷身后走进了房间。   寂静与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总比平常要缓慢许多。   绿鹦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知道最开头的时候,外头还一句一句疾言厉色地质问,但在被她反复反驳之后,那声音就消停下去了。她一开始还有些庆幸,可是不过多久,在这自始自终的寂静与黑暗之中,惶恐又千百倍地袭了回来。   她们相信了我说的话吗?   姑娘会没事吗?   姑娘会过来救我出去吗?   她们是不是还在准备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们是不是走了?   是不是忘记我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交叉着撞击着又浸染着彼此,绿鹦最后只能靠着门抱膝坐下,一遍一遍地重复“姑娘什么都没做,红鹉是在攀诬姑娘,红鹉心虚”这些话,不止说给外头的人听,也说给自己听。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为事实。   她重复着,重复着,要自己彻彻底底地相信这一句话。   直到开门声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一点光最先出现在视线之中,跟着这点光就似突地加入了利刃般骤然亮起,刺得眼睛生疼。   绿鹦一边听着开门声一边眼睛酸疼得直想闭起来躲开,却又舍不得这难得的光线,还是眯着眼朝那进来的几个人看去。   带人进来的朱嬷嬷并不急。   她就站在这边,一直等到绿鹦适应了光线,睁开了眼睛之后,才说:“红鹉将事情全说了,姑娘也承认了,现在你想怎么说?”   先看清楚了来的是老夫人身旁的心腹,再听得那句“姑娘也承认了”,绿鹦一时真的万念俱灰。   承认了,承认了……我想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   朱嬷嬷等了一会,但绿鹦一直没有把‘我’之后的句子说下去。   她耐心问:“你什么?”   “我……”绿鹦渐渐醒过神来了,她语气干涩的,有点飘忽地说,“姑娘太害怕了……贴身的丫头做出这样卖主的事情,姑娘还小,都被吓着了……姑娘做的什么事不合规矩了?姑娘一直规矩的……就是有些不经心的地方,也是……也是红鹉那贱婢撺掇的……”   朱嬷嬷不语,片刻后,再问:“你想清楚了?”又看了旁边的两人一眼。   那两人得了朱嬷嬷的颜色,立刻上前,一巴掌拍在绿鹦的背上,将颇为单薄的丫头拍到地上的尘土里,厉喝道:“看到朱嬷嬷在这里还敢满嘴胡诌吗?可见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绿鹦一下子扑到地上,也不知哪里撞找了,竟头晕目眩。但她还是努力朝朱嬷嬷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说:“就是看见朱嬷嬷!我才说这些话!——”   灯火之中,看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被看的人却将其清清楚楚地看进了眼底。   那平素最是老成腼腆的丫头这一眼看过来,面上眼底竟都有几分凄厉。   看来再问也不会改口了。朱嬷嬷想到,忽而有点唏嘘,也不再多说,招呼几个人出去了,又再将门仔细关上。   那仆妇将门锁上,跟着朱嬷嬷往外走了几步,等交谈的声音不会被屋子里头的丫头听见之后,才问:“嬷嬷,那里头……”   “不要再做什么了,就等着吧,待会五姑娘会亲自过来接这丫头的。”朱嬷嬷笑道。   那仆妇“哎”了一声,心想好在自己刚才老老实实地按着吩咐,没有多去欺负那小丫头,不然倒回头来只怕就要被这小丫头拿捏了,再想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把一个七岁姑娘身边的丫头带进这种屋子里来,一般这里都是炮制那些卖主的丫头的……   那仆妇想着被关在黑屋里的绿鹦,朱嬷嬷却想着和老夫人呆了一个晚上的徐善然。   相较于今天晚上徐善然给她带来的震撼,绿鹦刚才的表现,仿佛都可以说是应有之意了。   普通的七岁孩子怎么会有那份城府与冷静?必定是开了宿慧啊。朱嬷嬷暗暗想道,也不知现在老夫人和五姑娘说得怎么样了……   徐善然正和祖母对坐着。   她们在老夫人那间佛堂里头,院中的丫头仆妇一向是不靠近这里的,少了朱嬷嬷,偌大的佛堂里除了被摇曳的烛火照得明暗掺杂、似笑似哭的佛像之外,也就只有坐在高大佛像下或枯瘦或矮小的两个人。   祖孙间的拉锯持续了一整个晚上。   由砸碎在脚边的瓷杯为开端,又以佛经上的最后一个字为结尾。   这段时间里,老夫人最开头就声色俱厉地对徐善然说了“红鹉将什么事情都说了”这句话,可在随后的时间里,却一点也不与徐善然交流,甚至不叫朱嬷嬷回答徐善然针对这句话的之后那句“红鹉说了些什么”的疑问。   一般这个时候,对普通人而言,便是心里没有鬼,也要因为得不到解释的机会儿焦躁难安。   但是从这一夜的开头直到结尾,老夫人都没有在自己孙女身上看见这一点情绪。   或者更详细点说,她在这一天晚上,并没有在自己孙女身上看见任何一点情绪。   没有焦虑,没有愤怒,没有不安,没有慌张,更遑论哀告求饶,撒娇耍泼。   自己的孙女就和平常任何时候一样,自己数佛珠,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自己吃晚膳,她也跟着吃了几口;自己去佛堂念经,她也如同过去般先捡佛豆,捡累了再念经。   一丝一毫别的情绪也没有。   可是只要还是个人,她就不可能没有其他情绪。   只有一个解释。   这些安静的、宁静从容的表现,本来也就是自家孙女做出的表象。   从很早就开始,一直维持着的表象。   才七岁啊。   大老爷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四老爷七岁的时候在什么?甚至她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开了宿慧,就是这个样子吗?   老夫人转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得极为仔细,那小叶紫檀手珠上的每一颗珠子都被磨得油润发亮,在烛火下闪烁着动人心魄的暗光。   红鹉下午所说的那些事情,并不值得老夫人太过在意。   究竟孙女才七岁,还一团孩气,不过是公侯家规矩严格些,要在普通人家里,和陌生的男童玩耍也无不可——大家还都是孩子。   让老夫人真正费心思索考量的,是自己孙女为什么会去做这些事,又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做这些事。   ——是觉得好玩?   ——是在寻找刺激?   ——是享受于对丫头的颐指气使,对长辈的阳奉阴违吗?   都不是。   今晚这两个时辰下来,张氏很清楚地这么想。   不是好玩也不是刺激,更不是对丫头的颐指气使,也不是对长辈的阳奉阴违。   自己的孙女思维足够清楚,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在千方百计地去达成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   大胆,聪明,又沉着冷静。   现在还只有七岁。   前程真是不可限量啊,只怕送去宫中争那个位置,也无不可吧?   一颗一颗的佛珠在老夫人干枯的手指间转过。   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帝国中最尊贵的女人,天下间所有女人的表率。   可都如此了,怎的还说那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呢?   六宫之主也未必比普通人家的主母更快乐自在。   所以像这样的大胆,聪明,沉着冷静,早早知道目标,千方百计达成目标的不同寻常。   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放置在案台上的铜制滴漏在这静悄悄的环境中一会便要响起一声滴答声。   在那些滴答不知响起多少遍的时候,老夫人终于开口了:   “善姐儿,你有没有什么要和祖母说的?”    ☆、第二十七章成功   “祖母,累您担心了,孙女十分抱歉。”徐善然说。   “嗯,”张氏点点头,“然后呢,”   “孙女自从上次醒来之后,好像一夕之间就明白了很多。”徐善然继续。   “没有说完,还有呢,”张氏再问。   “但不太说得出来。”徐善然轻声为这段简短的对话做个结语。   这就是她想说了。   自从醒来之后,想了许多许多天,做了许多许多可能的假设,最后得出的,唯一可能的回答。   我知道了很多东西,但那些东西,我不知道怎么说,如何说——我现在还不太说得出口。   沐阳侯府现在还一帆风顺,湛国公府更是如日中天。   沐阳候真正的衰败在她的双胞胎表哥死了的好几年后,湛国公府的流放更是在她嫁了人又生了孩子之后。   那么多人的恐怖与死亡仿佛一动口就能说出。   可她还只有七岁。   谁会相信七岁的孩子说的“明日大家就要死了”的话?   只有一步一步慢慢地来。   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可还有更多不知道的。   她要握有更多的力量,参与到家族的核心中去,不是只当一个尊尊贵贵等着出嫁的姑娘,而是能够出入内书房,能够和老国公、现任国公一起看邸报说朝政的成员。   掌握了越多,知道的才能越多;知道得越多,那些未来对于她才不是一个一个的结果,而是能够泼墨绘制的图画。   现在说出她尽知道的所有,还太早太早。   而就算她现在只说的这几句话……也只能选择自己的祖母,而不是父母。   她的父亲风流潇洒,却不通俗物;她的母亲善良敦厚,也并非精明果决之人。   只有祖母,从小充着男儿养大,养出了杀伐果断的金锐之气;晚年又虔诚念佛,念出了有容慈悲的心肠。还在这家族中有足够的地位,只要愿意同意她的想法行为,就能够同意她的想法行为。   徐善然只将自己的表现放在老夫人的眼底下。   她要让祖母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要让祖母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完成那些她现在就想要完成的事情。   她想自己的祖母会认同的。   因为这些都是她念念难舍,哪怕不入轮回也要再重来保护一次的亲人。   张氏抬起手,枯瘦的手落到徐善然的鬓发上。   那姜黄色的手指似乎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薄薄的一片皮肤紧黏着骨骼,将那凸起的关节,细长的指骨,全都给勾勒出来。   张氏的身体并不太好。   因此哪怕春末近夏了,在这佛堂呆了一整个晚上,她的手指也变得有些冰冷。   徐善然稍微转一下头,让祖母的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那样轻微的一触,就像是冰凉的水珠溅在脸上一样。   张氏的手只在徐善然脸上点了一下就收回来。   习惯了严肃的老人从年轻的时候就很少对孩子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哪怕只是现在这样,也算破例了。   她收回自己的手,又轻转两颗佛珠,才开腔说话:“能保证不被人捉到把柄?”   似乎不管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事情,自家祖母都这么的爽快。   徐善然笑起来:“能。”   “不依靠家里善后?”   “不会把事情招惹到家里来的。”徐善然说,想了想又说,“不保证不惹事,保证惹了事不被人发现是湛国公府的五姑娘干的。”   张氏似乎笑了一下:“你父亲认的那个义子是?”   “我是姑娘家,不好出面,当然要找信得过的人帮我了。”徐善然说。   “那亲家那被出族的小辈呢?”张氏问。   徐善然眨了眨眼:“不管祖母信不信,我醒来之后,会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很多人。我觉得他还是可以信任一下的。”   “哄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那一种?”张氏口吻中难得的透露了些兴致。   姜还是老的辣啊,不过听红鹉说了两句,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人。徐善然也笑:“嗯,就是这种犟驴,非要人上去踢他两脚他才甘愿瞪眼看你。”   “善姐儿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张氏说,淡而悠长的音调就如同徐善然前世最喜欢的须弥香,苦得清醒,苦得甘洌。   “是,祖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徐善然认认真真的说。   “不辛苦吗?”张氏说,“小女孩家家,不需要封侯拜相,不需要出类拔萃,你父亲,你母亲,对于你的期望都是能够顺顺利利的成婚生子,与丈夫举案齐眉就好。你已经有了使不完的钱,日后嫁的人家门第也不可能低到什么程度上去,安安生生一辈子,闲时弄弄花,弄弄鸟,也就好了。”   徐善然抬起脸。   祖孙两的目光相撞。   徐善然说:“祖母,人和人一样吗?”   张氏微微一怔,跟着她想了片刻:“不一样。”   徐善然又说:“既然如此,那人和人的幸福又怎么会一样呢?”   张氏真正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却眯成了一道缝,她说:“就当你有道理。你今日和我说这些是为了让我不干扰你做事?”   “在没有闹出事情来之前,请祖母不要干扰。”徐善然说。   “可以。”   “还希望向祖母借些银子。”徐善然又说。   “多少?”   “五千两,一年之后还祖母六千两可好?”   借银子一事张氏并不奇怪,要做事怎么可能没有银子?而徐善然既然不与四儿四儿媳说,那必然要与她说了。毕竟这孩子再精明也不可能空手变出一座金山银山来供自己花销。但借银子不奇怪,借银子之后的还银子却让张氏抬了抬眼:“一年之后?你有把握?”   “有的。”   “若做不好呢?”   徐善然一笑:“那我就安安生生呆在家里绣花看书,如祖母所说的嫁个好人家,闲时种花养鸟便罢了。”   张氏说:“不取你嫁妆里的?”   “自然不取。”   “回头我会让朱嬷嬷把银子给你送去。”张氏一锤定音。   说到这里,这一个晚上的拉锯才宣告终止。   张氏率先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静悄悄回来的朱嬷嬷连忙上前搀扶住她,老人略有蹒跚地走了两步,才对跟着站起来的徐善然挥挥手:“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是,祖母。”徐善然答应,跟着朱嬷嬷一起送老夫人回了房间。   到了房间前,张氏停下脚步,又不禁对徐善然感慨说:“有时候我看着你,真像看见了你二叔。你二叔五岁上头就夭折了,可你知道五岁的时候,你二叔会对我说什么吗?他能说‘内闱不和,起于嫡庶’。”   “祖母几十年来为二叔吃斋念佛,二叔天上有知,只怕恨不能立刻下凡来报答母恩一二。”徐善然说罢这句,又婉转说,“也是祖母宅心仁厚,神佛必会保佑祖母安然无忧,颐养天年的。”   不想张氏听了徐善然的这句话,却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拂拂孙女的发髻,颇具意味地说:“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啊。”   言罢也不再留徐善然,只让对方回去,自己则扶着朱嬷嬷的手往屋内走去。   到了屋内,张氏往炕上坐去,朱嬷嬷则帮张氏将腿架到凳子上,挽了衣袖帮张氏捏腿放松。   张氏微微阖上眼,靠着软靠闭目一会,问:“红鹉那丫头看住了?”   “看住了。”朱嬷嬷轻声说,“老夫人,您的腿膝盖处要不要再按一按,每次盘膝坐久了,您这里都不太舒服。”   “按一按吧。”张氏回了一声。又闭目打盹了一会,才仿佛记起一般说,“再留个几日,春日宴就要到了,赶着这时候卷出去,没的晦气。”   “奴婢知道。”朱嬷嬷笑着应了一声。   屋内三言两语的对话中透露着红鹉早已被决定的命运。   站在屋外的徐善然心底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刚才房间前的那两句对话里,她已经婉转的希望老夫人放红鹉一条生路——她不认为红鹉能对她产生威胁,自然也不希望红鹉叫自己一直吃斋念佛的祖母手上沾血。   但很显然,正如她不希望祖母的双手再沾血一样,祖母也不希望在她身旁留下隐患。   大抵亲人总是这样的,你便不说,也要为你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五姑娘,我带你去绿鹦姐姐那里。”   不过想了一瞬,脆生生的声音就在徐善然耳边响起。   徐善然抬眼一看,是院中的小丫头,显然早得了吩咐要带徐善然往绿鹦那边去。   但自来都是丫头到主子处,少有主子往丫头所在方向去的。   徐善然现在听见小丫头这么一句话,心思稍转便得到了答案,想着多半是朱嬷嬷有心让她借机收服绿鹦,也不多话,只随着那丫头往绿鹦所在走去,一路直走到那位于府中角落的房子处,那些守门的仆妇见了,忙不迭地上前拜见,又去用钥匙开拴在门框上的大铜锁。   紧紧闭合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绿鹦就如同上一次那样抱膝缩在门板底下,眼神脸色略微呆滞,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姑娘没错”、“红鹉污蔑”等话语。一忽儿被开门声惊动了,顺着声音转过来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慌与警惕,直到她看清楚站在门口的是自家姑娘位置。   徐善然站在门旁,还不足高的她视线与坐着的人差不多平行。   灯光在她身后,她看得清坐在地上的绿鹦,绿鹦却因为在黑暗中呆久了而不能把站在身前的人彻彻底底的看明白。   但这并不妨碍坐在地上的丫头明白站在身前的是谁。   不需要任何酝酿,泪水自然而然夺出眼眶。   她还想叫“姑娘”,但最终冲出口的却只是一声微弱的哽咽。   徐善然再和站起来的绿鹦往自己院中走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因为徐善然没有出声,不慎发出了一声哽咽的绿鹦也再憋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坐在原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到了一半理智渐渐回来了,想着自己在还才七岁的姑娘面前如此失态,便大不好意思,一时也不知怎么收住,还好有见机快的仆妇端来了一盆水,哄着劝着叫绿鹦洗洗脸擦擦衣,这才让颇为羞渐的丫头借机下坡,赶忙背过身整理仪容去了。   夜晚的路又静又长。   等主仆两回到院中,李妈妈忙迎上来说:“姑娘可算回来了,太太早打发人过来说今日太晚,姑娘不必过去那边请安了。”   母亲自来不舍得儿女受苦,平日在那头用膳便罢,不用膳的时候,十次有九次是要遣人过来说不必过去的。   这些都是常事,徐善然不过点点头,便吩咐下人送上水来,准备梳洗上床。   李妈妈叫了小丫头去准备,转头发现下午出去了两个丫头,却只回来一个绿鹦一个,心里不由有些打鼓,借着给徐善然散发的时机说道:“红鹉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下午什么话也不说,匆匆忙忙的就走出去……”   “红鹉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大丫头的位置先空着吧。”徐善然说。   李妈妈的手抖了一下,好悬没有扯到徐善然的头发,她吃惊地抬头自镜中看了徐善然一眼,又有点不自然地抿抿唇,复低下头去,仔细解开自家姑娘的头饰,待那热水进来了,再服侍姑娘擦擦手擦擦脸,便安安静静退下去了。   上了床的徐善然并不是立刻休息的。   自山上醒来之后,不过几天时间,徐善然就让这些伺候自己的丫头适应了她新的作息。   现在的绿鹦也是,一面将徐善然需要的书籍与纸笔都拿了过来,一面又去点亮灯火,再拿好温水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等一系列都做完了,才要走出去。   不过这一次,徐善然叫住了对方。   “如果这些日子过得累,我过两天给你找个安生的好去处呆着。”   正要退走的绿鹦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忙转头要表白自己,只不过话还没出口,就被徐善然一挥手打断。   “不必这样,我身边不缺人,你若不适应我的方式,早晚也要被后头的人挤出去,与其到时候没个下场,不如你现在好好想想,你适应哪种日子,愿意过哪种日子。”   绿鹦怔住。到了这时,她才看清楚徐善然脸上照旧是往日的平静,似乎真没有什么事情能叫她脸上露出一丝两丝的波澜来。   也由此叫她相信,自家姑娘确实是认真问上这么一句的,而不是如有些主人般,非要借此试试丫头的忠诚。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问上一句:“若我要……要……”走那个字,到底说不出口。   但徐善然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她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快,她身旁有太多需要保护的人,而那些跟随着她的人,作为她手中棋子身旁眼睛的,只有同样能跟得上她快步往前的,才有伸手拉住的价值。   至于其他,好聚好散,全个主仆情谊也就罢了。   既然徐善然选在今天开这个口,心里当然有了计划,听见绿鹦询问便说:“你年纪也差不多了,若有中意的,我就让祖母做主,让你们完了婚再出去管个庄子,上头没有人,那庄子里你爱怎么过便怎么过。”   绿鹦又怔了怔。这正是她早先还在山上时候想过的事情,她那时候为自己规划了许久,想着等到三十了,又或者再活到四十了,说不定能得到这个结果,没有想到现在也不过数十天的功夫,自己就从姑娘口中听见了这句话。   “你若不想嫁人,想要身契,我也做主答应你,再送你些体己,往后你要怎么样也都由你。”徐善然说。十个丫头里九个想要的差不多都是这样,剩下那一个是想要做姨娘的。   徐善然是真心,许出的愿望自然贴合到丫头的实际想法,不能不叫人心动。   绿鹦也确实怦然心动了。但她咬了咬嘴唇,又问:“如果我要留下……”   徐善然微微笑起来。   灯火下,她的神情有一些奇怪,那被拢在橘黄光线之中的面孔明明温润无暇,其上一闪而逝的笑容却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竟似能刺人一般。   “若你跟着我,又能做到最后,我许你一个官家太太做。”    ☆、第二十八章道德和良心   对于湛国公府而言,每年遍邀京中众人的春日与秋日宴是张氏还在做媳妇时候就办起来的,一晃三四十年的时间也有了,最风光的时候,连皇室的公主也跟着来捧场,因此每年的这两个日子,对府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众人而言都颇为不同。   今年也是如此。   提早两个月时间就由大太太窦氏陆陆续续准备起来的宴席到了当天时候,各个仆妇丫头忙而不乱,一面将那流水似的摆设与食物端上案桌,一面又殷勤备至地把门口的太太姑娘,老爷公子迎进前后院,按职爵高低,亲疏有别,分席坐下。   就如同往常一样,老爷的聚会在前头院子,已经有人开始坐到那曲水流觞下,说书说诗说画;夫人与孩子们的宴席则在后头院子,夫人们呆在那温室生香的厅堂之中,或逗逗鸟儿或打打叶子牌,还与周围的说哪家胭脂水粉好看,哪家布匹绸缎漂亮,而那些不耐烦跟着母亲与父亲的孩子,则女孩子一波,男孩子一波,分别在不同的花园中玩耍。   徐善然此刻正呆在后院的广泽阁之中。   这栋书楼等闲不会有人进来,又正好居于两批孩子玩闹的中央,登上阁楼顶端向下看,两面情景都尽收入眼底。   这些天里经过了这许多事情,绿鹦现在已经十分明白自己的姑娘需要什么,因而此刻并不在徐善然身旁服侍,而是跑到了楼下的门口处守门,只待有人过来就给徐善然传讯。   摆满书籍的书房没有用香,鼻端处除了嗅到窗户外萧萧花木的滋味外,就全是纸张与笔墨的味道。   徐善然端坐在遮了一层薄薄帘笼的窗户之后,先隔着绣山石翠竹的绿纱朝那小姑娘聚集的地方看。   家里头的姐妹自然都在那里。   但除此之外,周祭酒的女儿,未来的二皇子继妃。   孙翰林的女儿,未来的十二皇子妃。   还有五城兵马指挥的女儿,未来的……   徐善然通过身形打扮,将那些姑娘一个一个认出来。   又一一对照着任成林之前送来的那个小册子上蛛丝马迹的消息。   一乞丐说路过周祭酒家中,每日虽有饭食拿出来,但有时候却会得到馊了的……   ——不错,未来的二皇子继妃正是个表面光的,看似大度明理,实则刻薄悍妒,那些得过了宠又失宠的侍妾甚至有品级的女人,竟都没有得到什么好下场。   一乞丐说那孙翰林整个两袖清风,那条街走遍了就数孙翰林家中倒出的饭食最少最没有油水。   ——不错,这个清官到最后都混到了两袖打补丁的地步,可怜还是皇亲国戚。   一乞丐又说那五城兵马指挥……   徐善然将那些人一一看过,又想着自己最近收集来的信息,或者对照没错之后肯定自己的记忆,又或者在有出入的时候先想想自己的记忆错漏片面的可能,再想想那消息错误的可能。   接着,她的目光就转向了男孩子处。   她照旧一一分辨着,目光在自己并不算熟悉的人身上转过,一直到注意到某一个人的时候,她忽地一皱眉,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册子时就很在意的一点。   那人远远看去身量不高,但一身蓝底银线衣物颇为显眼,正是怀恩伯家中的嫡子邵方。   ……不过是一个眉尾三点红痣的黑厮,也不知哪来的鼠辈,遮头掩脸的从后门出来不说,竟叫门人踹了我一脚。   这短短的一句话被记录在那本由任成林带来的册子的角落。看似和其他任意的闲聊没有任何区别,但再结合那乞丐说话的地方,徐善然却禁不住提起了精神。   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乞丐是坐在怀恩伯的后门处。   黑厮,再加上眉尾三点红痣,已经足够让徐善然认出这个人来。   这是现今的工部侍郎方思明。   可是不对,不应该。   怀恩伯是清流,方思明却是二皇子的外家,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去了?   那工部侍郎为什么偷偷摸摸的到怀恩伯家中去?是来做说客的,又或者怀恩伯其实正是二皇子的人?   而二皇子……   这位十来年后的新帝,亲手盖下玉玺,发了徐家阖家流放圣旨诏书。   徐善然的目光在邵方身上停留了许久,等她终于转开视线,在整个大方向上随意一眼扫过的时候,她却忽地注意到了一点叫人诧异之处。   那个树上闪动的……是一个人?   正当徐善然注意着那个方位的时候,院中的邵方也正招呼这湛国公府的婢女,对那还颇有些姿色的丫头调笑说:“我弟弟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那家伙是个在自个家里也会迷路的人,还烦这位漂亮姐姐叫人帮我到处找找,找着了将他带过来才是。难得出来一趟,我还有许多朋友想介绍给他认识呢。”   那丫头掩唇一笑,屈膝应是,又问了问邵劲的身量衣服,便亲自去吩咐丫头小厮注意了。   周围的公子哥问邵方:“你弟弟怎么跟一大群人走着走着也能走不见?”   邵方笑道:“你们不知道,我那弟弟最是胆小不过,时常习惯一个人跑到角落里呆着,任人怎么叫也不出来;有时候又昏头昏脑的说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总之不好与他计较。”   就有人笑起来:“你这哥哥当得可真不容易!”   邵方摊了下手:“到底是自家兄弟,还能如何?”   而这个时候,邵劲正伏在底下一群人左近的树梢上,听见那句“到底是自家兄弟”的时候,牙根都酸了一下。   脸皮太厚,不服不行啊,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邵劲在心里这样想道。   他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带着湖的院子,他此刻正藏在湖旁假山背后枝干粗壮树叶茂密的一棵树上。这棵树临水种着,虽和能跑出去的院墙有十足的距离,但难得的是此地有着足足一排和他此刻带着的这株同样茂盛的树木,背后又有三层高的房子遮掩,到时候闹出了动静,不管他是朝后一跑,还是沿着树木往前跳,都有足够的可以当做掩体的地方。   现在的问题就是那些动静……   邵劲摸了摸掌心中由榆树树枝做成的简易弹弓。   掌心中的弹弓在主人日日的摩挲之下,表皮都快被摩油摩亮了。除此之外,他手里头还扣了两颗拇指大的石头,兜里除了那些能搜刮出来的好带的散碎银两之外,也全都用来放大小适合的石子。   在几天前得到自己有可能来湛国公府举办的春日宴的时候,邵劲就想着趁这个机会逃跑。   但是在怀恩伯府中存在的问题在湛国公府中不可能不存在。   怀恩伯府里,有一堆人日夜不停地看着他,他除非闹出动静暂时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否则基本不要想翻过怀恩伯府的院墙。   而在湛国公府里,因为是备受重视的春日宴,必然也有一堆人看着他们。再加上他对地形不太熟悉,是否真的能穿过重重院子跑出去还需要打上一个问号——等邵劲亲自来到国公府里,再亲自看到这里的布置之后,他差不多是死了‘自己随便溜溜,就能溜出国公府’的这个心思。   或许是因为这次来的年纪小的孩子多,也或许是因为国公府一贯这样重视,总之就在他经过的几个院子里,时常能看见手持棍棒的家丁左右巡视着,他们俱都一身短打,身上肌肉眼中精光一点不少,从邵劲的专业眼光来看,他现在的身体在空旷地区中最多对上五个人跑得掉,真要闯关,咬着牙一对一还可以,一对二或者一对三的话,那还是早点洗洗睡了吧。   所以只能先制造动静。   先制造动静,让一整条道路都陷入混乱,才能在混乱之中找到机会出去。   至于是什么样的混乱,几乎在邵劲想到这个可行性的时候,具体的主意就自然而然地自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这一群被邀请来的孩子其中有一个被突然飞出来的石块砸中了眼睛,眼睛瞎了,那整个国公府,至少后院这一块地方,必然要沸腾起来;而这边有一整排的树,他完全可以在弹出石子的时候快速转换方向,再在混乱的时候混入人群避免第一时间被抓住,这个时候大家肯定注意不到他,他还能够大喊两声找大夫,就跟着慌乱的要去禀告主人的丫头往外跑。   就是这个时候运气差点再跑不出去,被石子击中眼睛,眼睛瞎了的那个人选——哎除了邵方还会有谁?——总之邵方的眼睛瞎了,姜氏一时之间肯定没有心思管他,就算实在不能够跑出去,他也能在国公府里躲上一躲,这么大的地方,死角阴影不知道有多少,只要熬过这两天,国公府的下人总有疏忽能叫他逃出去的时候,毕竟他们不会光盯着他看——   不需要主人思索太多,计划已经自动在脑海中串联成型。   但邵劲几次拿起手中的弹弓,又几次将手中的弹弓垂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脑海中冒出的这个想法,有多少是因为姜氏时不时的饿着他,有多少是因为怀恩伯邵文忠对他从头到尾的漠视,还有多少是因为邵方坚持不懈的排挤与侮辱。   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在上一辈子成长到二十多岁。   他可以给自己找一百个要用邵方来制造混乱的理由,可没有办法真正骗过自己的良心:姜氏与邵文忠再可恶,冤有头债有主,他有能力了自然可以去找他们报仇;邵方再顽劣混蛋,是不是真的顽劣混蛋到要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何况现在,那也仅仅是一个刚翻过年才十岁,再翻过年也不过十一岁的孩子。   还是一个孩子。   邵劲每一次因为心中的不忿和怨气举起手中的弹弓的时候,这句话就要在他心中冒出来一次。   他一次一次的举起,又一次一次的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放下抬起的手臂。   如此几次之后,他也不再跟自己较劲了,只小声自嘲一句说:“我一定不是个做恶棍的料,哎,都混到这个地步了还丢不下良心跟道德,怎么看都必须为自己骄傲一把啊!就是周围没有掌声遗憾了一点!”自己一个人呆久了就是始终处在寂寞之中的节奏,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自己跟自己嘀嘀咕咕这一技能,其中的那个嘀咕对象‘自己’,还可以毫无障碍地换成杯子花瓶桌子以及青蛙,“富贵不还乡,何如锦衣夜行?道德水准太高不显示一下,周围又怎么知道你的道德水准呢?——真是太叫人遗憾了!”   不过邵劲平常也不是那种特别纠结的人。既然有了决定,他就不再去看底下的那一群人,干干脆脆的用手勾着树枝荡了两下,在一处还算舒适的地方躺着休息,等底下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和主人一起远去的时候,才又一翻身坐起,避开还留在院中的几个丫头的视线,朝自己刚才窥准的地方——也就是一排树后头的那三层高的房子——跑去。   那三层高的房子掩在低矮的花木之中,颇为幽静,远远看去,除了一个守门的小厮之外似乎也别无其他人活动了。   但事实上一路小跑的邵劲还少看了两个人。   这正是后院中的书楼,所以徐善然与被徐善然叫上来的绿鹦,都站在三楼的帘笼之前,看着底下跑跑停停的邵劲。   “……姑娘?”绿鹦有点迟疑地询问了徐善然一声,拿不准现在自己的姑娘是个什么想法。按照寻常的思路来说,自己姑娘在书楼,又有外男鬼鬼祟祟地往这里跑,虽说还是个孩子,也是要叫人赶走的……不过徐善然做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多了去了,谁知道现在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总之绿鹦自忖自己是绝对不敢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   徐善然果然有别的想法:“你下去和那守门的小厮闲说两句,让他能够上来。”   “那……要不要再叫一个丫头上来陪姑娘?”绿鹦小心问。   徐善然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不过转念一想,虽说她有自己的计划,但这计划也不至于缜密到不能多加一个人的地步;何况底下的人并不像任成林与宁舞鹤那样她都了解,再带一个丫头既不让人多想,有什么事也方便支使,便点了下头:“你叫竹实过来吧。”   绿鹦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连声音都轻快了两分:“我明白了,姑娘,我这就下去,叫竹实过来的同时……”她想想去底下和那守门小厮闲聊的话题,又说,“我再去厨房拿两碟子点心过来与姑娘吧?”   徐善然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邵劲已经猫在一从大芭蕉之后有点久了。   他暗暗发愁,心想这屋子也不知道是个做什么用的屋子,他是看着这里人最少楼又高才往这里跑,打算借着视线差看看国公府平面图的,没想到那守门的小厮特别敬业,就坐在门口也不动弹……   正思考要不要退走的当口,邵劲突然见那屋子里头转出了一个丫头打扮,穿淡绿衫子的人。那出来的丫头对着站起来嬉皮笑脸朝自己问好的小厮点了下头,便又往前走——她走的方向还路过邵劲所呆的地方,邵劲往后缩了缩身子——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也不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朝那坐在门口的小厮招了招手。   邵劲和那小厮都有点奇怪。   不过邵劲是在心里暗暗想着,那小厮则自门口走到院落的垂花门处,去问绿鹦:“绿鹦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绿鹦说:“也没什么,我正要去给姑娘带些点心进来,待会竹实也会过来,这期间你可要守好地方,今天府里到处都是外人,姑娘素来喜静,你可别叫那些外面的人乱跑冲撞了姑娘。”   “绿鹦姐姐放心,我一定守在这里哪儿都不走……”   接下去的话邵劲就没有再听了。   他抓住两个人交谈的机会,快步从那些不能够掩住身形的花草丛中穿过,一边在心里想着那淡绿衫子的丫头叫做绿鹦,里头还有个国公府的小姐,待会会再来一个叫做竹实的丫头,那叫做绿鹦的丫头也会带两盘点心回来……嗯,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别人会进来了。   也不知道这个楼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小姐在的话……绣楼?风景楼?   他成功躲过两个人的视线,绕到了这三层高的楼背后,找到一个敞开的窗户,足下用力的同时手撑身蹿,轻而易举地跳进这栋小楼。   然后他发现了。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图书馆。 ☆、第二十九章躲猫猫   ……为什么就算换了个世界和身体,我面对这种环境依旧觉得颇有压力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太久不读书的缘故吗,   邵劲很认真地调侃了自己一下,倒没真花时间在苦恼自己不爱读书上面,只继续以专业地目光看了看楼中的格局,这个书楼的陈设就和他前世的那些图书馆的差不了多少,也是一具一具的书架以差不多相等的间隔分列着,但相较前世那些公众的图书馆会在书架中间或者靠墙位置摆上一溜书桌和椅子的行为,这里这方面的摆设显然精致得多了,不拘是那用来遮光的漂亮帘子,还是一看就是好木头做的宽大书桌,或者书桌上精致的文房四宝以及旁边那——连个烧火盛水的大缸都要描金绘银吗,   邵劲在心里头嘀咕了一下,脚下也没停,绕到书架后头观察片刻,感觉凭借这里一个架子的图书量,要在这里躲躲也还凑合,何况但凡是找人搜索总有些盲点,比如说一个地方有原主人在,那么家丁来搜索的时候很可能草草了解,或者干脆只问一声里头有没有人——   不过现在考虑这个还太早,谁知道搜到这边的时候这个小姐还在不在呢?   脑海里一边转着各种念头,邵劲已经看完第一层的陈设,飞快评估出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又趁着那小厮还没转回来的时候脚步静悄地往二楼跑去。   走过拐弯处将要上二层的时候,邵劲在楼梯的一角迅速冒一下头将视线所及的地方一扫而过,跟着缩回去回想刚才自己看到的情况:窗户开得更多,光线更明亮,除此之外和第一层没有太多的区别,对着窗户的书桌前没有人的影子,摆放得整齐的笔墨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那丫头口中的小姐应该不在这一层。   但出于谨慎,邵劲还是小心的冒出头来,一个一个书架摸过去,等都摸过一遍确认了这里真没有人之后,才再往三楼走去。   徐善然还是坐在原来那靠窗的竹制书桌前。   她的目光停留在面前摊开的游记上,思绪却一直漂移在别处。   上一世二皇子称帝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夺丹书毁铁卷,将徐家合家流放。   官面上的文章无非是贪腐、擅权、骄横狂妄、其心不轨,违逾礼制……   可是在贩夫走卒都能穿绮罗带金饰的时候,说违逾礼制简直是个笑话。至于骄横狂妄和其心不轨,这种言官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说出来的东西竟占有所有罪状的三分之一。   无非是徐家恶了新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罢了。   可是到底是怎么样的“恶”,让这个新上任的皇帝连面子都不要了,急哄哄的就要对徐家下手?   不是因为夺嫡。   徐家已经做到了国公的位置,再参与夺嫡,还能真封出一个异姓亲王来?就她所知,徐家在朝政上从来没有偏向过哪个皇子,一向只忠于当朝圣上。   所以什么样的“恶”,能叫新帝在自身还没有坐稳皇位的当下,就不顾朝堂上的压力,匆匆地拔起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公爵位?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也调查过,也探寻过,可是时间越久,越探寻,徐家的罪证就越足,好像在那些时间里,她从小生活到大的家里的锦绣堆被一层一层揭开了,终于露出掩藏在底下的破败与脏污,就连那唯一留在京中的庶兄,也要上表说“臣父兄之罪,罪在不赦……”   结果罪在不赦的家族里的唯一留下的子弟,还当着官,上着朝,在京中乘轿骑马,呼奴唤婢,好不威风。   只可惜这样的威风也不过十年之间。   在林世宣刚刚倒下的时候,她这位对新帝有恩曾经救过新帝的庶兄,也犯了和自己父兄一模一样的罪状,果然臣之罪,罪在不赦。   所以下诏狱例数罪状,最后秋后处决,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些未来或者过去,徐善然搜寻了许久,可还是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东西了。   手里握有的东西太少,就算已知的结果也似乎被一团团迷雾笼罩着。   只有去了解,抓住任何机会了解二皇子这个人,也了解二皇子身边的人。   她闭了一下眼睛,脑海中流过一个一个的名字,可是其中的绝大多数她都不可能去接触……可还有一个。   她突地睁开眼睛,眸中光彩熠熠生辉。   就像上天也在帮她一样,现在正有一个机会突而降临了!   二皇子的亲家与怀恩伯私下接触过。   邵劲是怀恩伯的庶子。   邵劲在十年之后,亲手杀了怀恩伯一整家子。   ——一个非常非常有用的,能接触到怀恩伯家很多事情的棋子!   背后似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躲在下面的人终于上来了?徐善然在心里微微一笑,但并没有转头,相反,她不再去思考那些暂时除了困扰自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疑点,而是将目光集中在面前的书册上,看着看着,注意力渐渐真的被书中那瑰丽的山河与热闹的城市给牵走了。   有一个小女孩坐在书桌旁边。   这是邵劲自楼梯口处惊鸿一瞥之后的第一个印象。   人果然在三楼。   他屏住呼吸,回忆着那小女孩坐着的朝向,稍微调整自己的位置,调整到对方不那么容易注意到的角度之后,没有任何犹豫,蓦地朝上蹿出,几大步就跑过楼梯,一闪身躲到最近的书架之后,紧跟着立刻竖耳静听!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大概十个呼吸。   没有任何响动。   他转了下脑袋,稍微评估左右方位,从脑袋处的书格处搬出两本书,就自露出来的缝隙里窥见了书桌前的人。   很小的样子,有没有十岁?   从侧面看下巴微圆,眼睛大大的,额前还有小刘海,挺可爱的啊……   怎么有点眼熟?   邵劲茫然地回忆了一会,忽然记起来了:“……那个山道上掉了铃铛的小姑娘!”   他以几乎耳语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颇觉惊奇:来到这个世界的好十年间他都没有怎么接触过外人,没想到仅有出来的几次之中居然能够两次碰见同一个人!缘分太奇妙了!   正自想着呢,细微的脚步声突地就从楼梯处传来,邵劲心头咯噔一声,心想别是那个叫竹实的丫头过来了,左右看看,飞快选了远离小女孩的一处书架躲过去。   从楼梯处上来的果然是竹实。   也是恰巧,竹实接到绿鹦消息的时候正在书楼附近的院子中摘时鲜的花儿准备拿回院子里插瓶,没想接到了绿鹦带来的消息,便正好带着已经摘下来的花到书楼这里放插瓶了。   那些被捧在手里的花儿或黄或红,娇嫩的花苞将含将放,其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颇惹人注目。   竹实步履静悄悄地上了楼梯,先往徐善然的地方小心地瞅了一眼,见自家姑娘正自看书,也不出声打搅,只继续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桌旁,将那些花朵插入梅瓶之中。   一直关注着外头动静的邵劲是准备在这个时候下楼的。   刚才上三楼是为了确切掌握这整栋楼的环境,现在既然已经看清楚了,那么位于顶端又有人的三层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适合呆着的地方。倒是没有人的第二层,往上跑也有地方,往下跑也有地方,可以考虑考虑。只是就在他刚准行动的时候,外头突然传出声音来了!   “竹实,你去右边倒数第二个架子帮我找一本黑皮的线装书。”   徐善然抬起头说。   她的四个丫头中,除了绿鹦因在祖母屋子里伺候的时候就管着笔墨,所以还识些字之外,其他三个都是个睁眼瞎子,最多懂写自己的名字罢了。所以她在叫竹实找书的时候并不说书名,只说外表的模样。   竹实脆生生的答应一声,将那瓶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自己则往楼梯之后的书架走去了。   ……要命。   邵劲暗暗呻/吟一声,在向最后一个架子跑去和向前面几个架子跑去的选择间摇摆了一下,还是往更多空间的前方跑去,并打算着就趁这个机会赶忙下去了。   只是这书楼里的书架十分大,因此总共不过分了八排,第四列与第五列之间因还有个楼梯,所以间隔特别的疏阔,而在这疏阔之中又放有那看书的桌案,桌案旁还坐着个小女孩……希望那女孩还跟刚才一样在认真看书吧!   邵劲这样想着,耳中听着那软底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又时时从缝隙里观察着那坐在书桌前的淡紫衣衫,在他算好时间,几步转出书架要往楼梯那个位置跑去的时候,只觉余光处一晃,似有什么东西晃过——   他吃惊得一下子转过头去,不止脖子差点因为转得太猛而抽到,连身侧的手臂也跟着挥了一下,还打到了一半硬一半软的东西!   那硬的东西撞击在手背处,还有低低的“砰”一声响,正是手背撞击书架的声音。   而那软的部分则在指尖,是他指尖擦过布料所带出的感觉。   书架就不用说了,反正都一模一样。   至于那布料,则是淡紫色的妆花纱材质,上面用银线绘了许多图案,在光线下时时闪闪生辉。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布料是穿在人身上的……   穿在人身上的……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邵劲在心里大叫着,本能地想去捂很可能叫出声来的女孩,但还好在手伸到时醒悟到自己是在男女不能随意接触的古代,因此半途中手肘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用非常镇定的表情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再立刻竖一只手指在唇边,冲着被自己看见两次还被自己碰到两次的小女孩说:“嘘,别出声,哥哥在和人玩躲猫猫,你要是出声叫了,哥哥我被人找到了就要糟糕了!”   徐善然:“……”   “?”邵劲瞅着那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没有反应,心想难道古代没有躲猫猫这个说法……?还是这小女孩被突然冒出来的自己给吓到了?   后一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徐善然确实有点……也不是说吓到,就是一瞬之间有种失语似的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哄过了。   刚才邵劲说话的时候,叫她都觉得自己此刻不是七岁,而是五岁或者三岁了。   再者说,她本来也想过许多年后会杀了自己一家子的邵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阴郁,也许暴躁。只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热情?天真?   “没事吧?”邵劲久等之下,又小声问了问,还伸手在徐善然眼前挥了挥。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想着要趁机跑掉了。   “没事。”徐善然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也压得低了些,“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是今天来的客人吗?这里是不叫客人上来的,底下应该有小厮守着才对的。”   思维很清楚,没有被吓坏就好。邵劲松了一口气。虽说他在心里也觉得不管再怎么样,都不至于突然见着了个人就被吓到。但是古代贵族家的姑娘小姐好像从小就被养得娇娇嫩嫩的,他上次在怀恩伯府里看见了个来做客的小姐,那小姐听到打雷声脸色都刷一下就白了……   这么想着,邵劲也没忘记回答徐善然的问题,他咳了咳,稍微美化了一下自己的行为:“我进来的时候……底下的小厮正在外头和人说话,我想着既然是捉迷藏,肯定要找一个不能被发现的地方,所以就静悄悄进来了。”   徐善然不明白邵劲这种行为意义何在,她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仿佛天真的试探问:“那要是他们找不到你呢?”   “我就出去找他们。”邵劲随口说,但说着说着,他心头还突地浮起了除制造动静和躲在角落之外的第三个逃出去的办法。   如果说让面前的小女孩带着他出去呢?   毕竟这个小女孩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小主人,国公府的整个后院对她来说应该都没有禁地,要将他一路带出后院应该十分简单,而只要出了后院到前院那里——前院那边今天迎来送往的十分忙乱,再加上被邀请的客人还都有带自家小厮丫头,实在不可能像后院一样围得水泄不通,将人一一认清管好,所以说只要他能跑到前院去,稍微换个像下人一样的衣衫——将外套反过来穿——骗开角门或者在国公府迎宾客的时候挤出去应该都并不困难。   邵劲的心脏都被这突然冒出的好主意给诱惑得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就是怎么说服——哄骗——眼前的小女孩把他带出去?   “那你现在打算去找他们了吗?”徐善然问。她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说话的水准都跌得有点不能看了。   邵劲又低低咳了两声,还颇为担忧的看了看在那头找书的丫头,生怕自己话才说到一半,那丫头就转了回来:“其实我还和他们打了赌,如果我赌输了……”   “赌输了怎么样?”徐善然接话。   “我会被揍,被揍得很惨!”邵劲一脸认真,努力在眼底脸上写着快来同情我吧!   “……”徐善然真的嘴里又磕绊一下接不上话来了。   “被揍很疼的,就像你绣花的时候被绣花针扎了一千下那样。”邵劲又补充。   被扎一千下绣花针……徐善然想着自己的计划,嘴里顿了又顿,终于违心地说出了一点都不符合她的智商,或许也不太符合七岁孩子的智商的话,“那……我能帮你吗?”   小天使啊!活的,他终于见着了!!   邵劲热泪盈眶:“谢谢!带我出后院就好了!我们能静悄悄地走吗?”他说着还不忘问一句,“对了,后院有直接出府的门吗?”   ……原来是这样。这最后的一句话终于叫徐善然明白了邵劲的想法。   直接出国公府。   再直接自京城中逃走?   愚蠢。   徐善然望着面前的少年微微笑起来:“有的。”话音才落下,她就看见那少年的面孔如被点亮了一般,眼睛里似也落入了光。   然后她说:“不过那些直接出府的门都被人守得很紧,出入要有大伯母发的腰牌的。”   邵劲一下子蔫下去:他早应该知道的,大户人家的后院不是都守得很紧的吗?这一点都不奇怪啊……奇怪……他忽地怔了一下,咦,奇怪的是这小女孩怎么知道他心里想的东西?他刚才没有说要直接从那门出去啊!   “跟我走吧,静悄悄的。”但这个时候,徐善然已经冲邵劲眨了眨眼,又神秘一笑。   两人见面到现在,终于轮到邵劲磕绊了一回:   等等,要命……我是不是看错这小丫头的属性了?难道她不是天然呆而是个小腹黑吗? ☆、第三十章布局   其实面前的女孩到底是天然呆还是腹黑,对邵劲来说都没什么关系。   真正让他比较在意的是,这个小孩如果是后一种个性,那不会走到一半的时候恶作剧心里发作,突然涮他一把吧,那就真的是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了。   “先等等,我找一本书。”徐善然这个时候又冲邵劲说话,她跟着将自己的目光转向身侧的书架,手指在一排书上移动,嘴里喃喃着,“浮都笔谈,浮都笔谈……”   ……算了,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也只能暂时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劲自己安慰自己,又见徐善然的手指几次划过那本叫《浮都笔谈》的书,却都没有注意到,不由伸手帮着指了一下,当然声音还是压得很低,“是不是那本?”   徐善然看了邵劲一眼。   原来认字,这就好。   她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将那本书取出来了袖进袖子里,笑道:“谢谢。”又说,“我们走吧。”   旁边还有个丫头呢!原本就蹲得低低的邵劲还没有动弹,继续蹲得低低的,只咳嗽一声,眼睛朝旁边一斜,同时努努嘴。   徐善然瞧着邵劲这颇为没有风仪的举动,扬声问:“找到了吗?”   竹实有些焦虑的声音传来:“姑娘,还没有……”   “你在那边等着,我过去看看。”说着,徐善然又看邵劲一眼,便先往那后头几个架子走去了。   邵劲当然不至于傻到不明白徐善然这个举动的含义。他连忙抓住对方帮他制造出来的机会,等徐善然走到架子后,趁着竹实的注意力都在徐善然身上的时候,一溜跑到楼下去,又因为待会徐善然也要出来,他索性一步到位,也不在那一层等着,而是偷偷摸摸的从他刚才跳进来的那个窗户再跳了出去,跟着就猫在窗户底下等人。   并不太久的时间,大概也就两三分钟的时候,缩头缩脑靠着墙壁蹲住的邵劲就听到屋里头传来声音。   他活动一下有点酸的腿脚,抬起身体,朝窗户里头悄悄瞟了一眼。   徐善然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一开始并没有在书楼中看见邵劲的身影,还想着人是不是藏在哪个架子之后,就忽的瞧见有东西在撑开的窗格后头挥舞,再定睛一看,窗格后头正蹲着一个只冒出两只眼睛来的人,做贼一般朝她招手呢。   ……有点丢人。   徐善然心里微微别扭,但还是走到窗户前,冲外头的邵劲说了声“等等”,便往外头走去。   邵劲继续缩在窗户底下。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有些久。   邵劲在心里数完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开始觉得无聊,便将目光投到树下搬家的蚂蚁,数着那一整排队伍的长度,在从头数到尾又从尾数到头之后,他所在位置左前方的花木深处,忽而走来了两个人。   作为一个从小就学武的人,邵劲的视力从过去到现在都非常棒。就在那两个人影出现在他视网膜的时候,他一秒钟就认出了其中一个身形矮小的是刚才和他撞见的那位小女孩,而另一个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最开头出来的叫绿鹦的丫头——说起来他到现在都碰见那小女孩好多次也说上话了,居然还不知道那小女孩叫什么名字,难道要一直叫她小女孩吗……?   从花/径中走来的徐善然与绿鹦很快来到邵劲面前。徐善然跟之前一个样子,绿鹦手头上却提着一个食盒,想到她之前走时候说过的话,邵劲猜想对方应该是刚好拿着点心回来,正碰见出来的徐善然,这才两个一起过来了。   从背后转到邵劲所在的位置,徐善然并不多说其他,只道:“可以站起来了,我们从这边走。”   这一句话是对邵劲说的,邵劲刚刚点头,徐善然又冲绿鹦说:“行了,你也下去做事吧。”   绿鹦低眉敛目地说了声好,提着食盒便要离去。   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虽然现在不饿,但邵劲还是颇为羡慕的看了那食盒一眼。   注意力至少有一半放在邵劲身上的徐善然很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一时没有想透邵劲这一眼的目的,但还是叫住绿鹦:“东西留下来吧。”说着便从绿鹦手中接过那小巧的三层漆盒。   绿鹦有些讶然,但还是干脆的将东西留下,再绕过书楼,往前方走去;徐善然则带着邵劲从背后的方向走——这是一个路径偏狭,专供仆妇行走的道路。风景什么的是一概没有的,倒是当时为了让仆妇不打搅正在游乐的主客,这条小道也着实花了好一番功夫,两侧不是树就是墙,只要提前打了招呼,就不虞被人碰见。   眼下只有自己和邵劲,徐善然将盒子从绿鹦手中拿过来之后就一直自己提着,累倒不至于累,但这一路上她已经不止一次走着走着,就发现邵劲的目光直往自己手上瞟。   这个盒子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徐善然想了许久还是不得要领,眼见着目的地快到了,她干脆趁着这到达前的一小段路直接询问:“怎么了?”   邵劲被小孩这么一问,顿时大为尴尬,他能说自己都被饿出了反射性动作了吗?   他咳了咳,含混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里头装着什么……”   好奇里头装着什么?徐善然打开盒子,朝里头看了一眼:“银丝卷,玫瑰酥,梅脯。”   这回邵劲的目光又反射性地往那食物上瞟去了。   徐善然终于明白了。   这是被饿过?——看样子恐怕还饿得不轻吧?   她细细一想,便在心里嗤笑一声:嫡母拿捏庶子是常事,就是过去的她不也将那庶子捏在掌心不叫动弹一下?可做到如此不顾体面的,不像是伯爵夫人,倒和那捉鸡骂狗的村中妇女有异曲同工之处了。   既想明白了前后,徐善然便是一笑:“这东西拿着有些累,能帮我提提吗?”   “嗯?可以。”虽这句有点突兀,邵劲还是很爽快的回答了,从徐善然手中接过食盒提了提,感觉着手中那没有多少的重量,不由略略嘀咕:这丫头是不是体力有点不行啊?虽然古代的小姐什么都不做应该是常事,但身体还是要多锻炼才会健康啊……   将东西交给了邵劲,徐善然又往前走,边走边笑:“其实也不用拿着了,待会要吃晚膳,这盒子东西也差不多该倒了。”   “嗯?”邵劲一愣。   “这是下午做的,到晚上就不新鲜了。”徐善然解释说,“再说晚上积食也不是养生之道,不过刚做起来一口没吃也真有点浪费——”她似乎不经意地说,“这位哥哥,你待会是要去外院吧?我知道每次家里做宴席,外头都有很多孤老等在角门边拿剩下的食物,待会你出去的时候把这些东西给外头的小厮,拜托他先一步将食物舍了可好?或者你带着,看有什么人喜欢便给他就好了。”   虽然披着一个十一岁的外壳,但邵劲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一开始听着还信以为真,但再一想突然觉得不对:面前的这位是国公府的小姐,她要做什么随便找个自家下人吩咐一下就好了,干嘛非得绕了个圈子找他来?再说如果真要舍乞丐,直说就是了,根本没有必要再加上后头那句‘有什么人喜欢就给他好了’……   所以这丫头不会是注意到了他刚才的视线了吧……   还说得这么委婉……   突然有点感动,人间有真情!   可是总觉得……他的形象好像发生了很奇怪的变化……   邵劲跟着徐善然往前走,脑海里几番挣扎,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和徐善然说声谢谢。   就在这个时候,徐善然突然在一扇小门前停了脚步,紧跟着那小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丫头站在门后小声说:“姑娘,你过来了,院中的丫头和婆子都被李妈妈带去训话了。”   徐善然点点头,对邵劲说:“我们进去吧,从这里穿过,能再走一段没人的小路往前院去。”   这下不用纠结了,邵劲忙说:“谢谢!”   三人往院中走去,邵劲只见一大个院子花木错落,一晃看去,竟似没有院墙的阻隔,又有那小楼在水畔枝头隐隐绰绰,十分的清幽妩媚,待再转过一从篱笆来到小楼之前,还没等他们继续往前走去,他之前见到过的绿鹦就步履匆匆从前方赶来,一见到徐善然和徐善然身旁的邵劲,就忙说:“姑娘,快让那位公子躲躲,四姑娘从前面来了!院子里竟也没有下人看着,四姑娘现下都过了拱门了!”   绿鹦的话音才落下,跟在徐善然与邵劲身后的棠心脸色就猛地一变,慌道:“四姑娘来了,李妈妈身前的那些仆妇必也跟着过来,要是大家都看见——”   邵劲冷不丁听见两个丫头先后一说,立刻就醒悟过来古代对女孩的要求,特别懂的立刻跟着说:“我先躲躲!”   说着他往四周扫了一眼,只见谁周围遍植花木,但那花木一点都不似他刚才躲的树那样茂密,都是稀稀疏疏的花草与翠竹,实在不能藏人,也唯有背后那敞开了一扇窗户的小楼还能藏个人。   因为两个丫头都说得急,邵劲也顾不得征求别人的意见了,说完那句“我先躲躲”之后,两步就跑到窗户前,照着刚才跳书楼窗户的方式一样跳进去,还动作灵巧地没碰着窗户前书桌上的一点东西,紧跟着,站到屋子里的邵劲做了个我就呆在这里的手势,将两扇敞开的窗户“砰”一声关起来,自己则再一转身藏到窗户旁的墙后边去。   一气呵成将事情做完之后,这边的邵劲还以为自己动作干脆行为果决,却不想那从头看到尾的两个丫头都噎了噎,虽是得了徐善然的授意要将邵劲引到小书房去,却也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了声“登徒子坏胚子,动作这样娴熟,也不知爬了多少个窗户闯了多少道门,那里头的隔壁就是姑娘的闺房呢,真个无耻!”   计划的事情成了一半,徐善然看一眼棠心。   棠心知机地进了闺房,进去后掩了门,又朝垂帘子的小书房走——那正是邵劲跳进来的耳房处。   徐善然不再管背后的事情,带着绿鹦往前走,没走两步,就与进来的徐丹青打了个照面。   今日是国公府举办的春日宴,也不知会邀请多少贵人命妇过来,徐丹青已是十一岁的年纪,何氏差不多都开始替她相看了,因此对于今日尤为的上心,一身玉色衣裙十八破,合起来是一幅广寒宫深玉兔拜月图,张开来又是一幅玉殿琼楼百鸟朝阳图,再细看每一破中,这个是翠鸟衔灵芝,那个是喜鹊报春到,可谓破破皆有含义,幅幅都是故事,再那衣衫料子无有不好,远远看去,这人便似拢在云雾之中,真个天仙似的。   教站在这里的徐善然都有些相形见绌了。   徐善然一眼见到今日徐丹青的衣服,唇角就微扬了一下。   这身衣裙尤其是这条裙子,她的印象实在深刻。   记得上一辈子的时候,她就因为这条裙子叫徐丹青在众人间出够了风头而甚至不等宴席结束就和何氏闹别扭,何氏焦头烂额地哄着她,好东西也不知许了多少,还是直到三五天之后才叫她重新开颜。   其实再不亏待庶女,何氏又怎么可能真将自己的女儿往后头排呢?   徐丹青今日穿了条刺绣精致的十八破百褶裙,她难道不是一套三件均用银线细细勾出早中晚三个不同时段图案的衣衫?一天换三套相同料子与款式,却又有着不同隐绣的衣衫,有那明白细心的夫人看见了,自然也要赞叹一声‘国公府的小姐果然一身精致’。   不过是年纪还小,没有长开,比不得徐丹青的弱柳扶风罢了。   究竟是些小孩子的嫉妒心,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更吸引旁人的目光。   而兜兜转转再回到现在,只应了一句物是人非。   “姐姐怎么来了?”脑海中种种不过一瞬,照面之后,徐善然已经微笑着冲徐丹青打了个招呼。   徐丹青目光隐蔽地朝周围扫了一圈:“我一路走来怎么都不见人?还以为妹妹你不在院子里呢。”   “趁着有时间,李妈妈将那些丫头仆妇带去训话了。”徐善然随意说,“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四姐姐不去外面等着开宴吗?”   “正是差不多开宴了,却一直没有见到妹妹,母亲不放心,何家的两位表弟也闹着要找妹妹玩,故而遣我来看看的。”徐丹青笑道,“再有,我听说棠心那丫头又出现在妹妹的院子附近了?其实这等背主的丫头啊,要我说还是远远的打发了好,不然再出个什么事,难保她又来了一个不经心。”说着瞥了绿鹦一眼,“说起来,妹妹近日多带着绿鹦,怎么不见红鹉了?”   徐善然一直微笑地听着。   而后她颇有深意地接了一句:“四姐姐看来很关心我的丫头?”   徐丹青噎了一下:“不过白问一句罢了,妹妹这话倒叫我不知怎么接口了。”   徐善然又笑道:“四姐姐不如先过去吧,我这边还要耽搁一下,还是四姐姐想留下来等我,和我一起过去?”   徐丹青并不想和徐善然一起走。   诚然现在徐善然和她站在一起,大多数人的第一眼都要集中在她身上。但只要再过一会,并不太久的一会,那些在交头接耳中明白了她与徐善然身份的贵妇们就一个个都转了神色,总要将徐善然拉到身旁欢颜笑语地说上两句话再放人走。   就算自己的容貌,才艺,性情都比得过对方又怎么样?   嫡庶之分简直有若鸿沟一样将两人分开。   徐丹青想着想着自己又不痛快了,到底还是青春年少,脸上多少有些藏不住,随口敷衍两句就先行离去。而这个时候,那些被李妈妈带走的仆妇才赶过来一两个呢。   徐善然让绿鹦将那些仆妇再回自己的位置去,目光则轻轻落到那扇闭合的窗户上。   此刻,房间里头,邵劲听了许久,听见外头那写细碎的响声消失了,冲刚才进来的棠心小声问:“人应该走了吧?”   棠心一直在窗户后悄悄朝外看,确实看见徐丹青先离开。她冲邵劲点点头,看见这个刚算得上少年的人吐出一口气,转转胳膊手腕,就要往外头走去。   她连忙说:“再等一下,说不定还没走远呢!”   邵劲一想也是,又回到了他刚才站的地方,与背后那堵墙继续相亲相爱。   但现在外头危机解除,两个人心情都放松下来,干站着也无聊,棠心左右看了一下,突地‘哎呀’一声,指着地上一张半遮半盖的宣纸说:“怎么掉到地上了?”   邵劲解释:“我进来的时候就在地上了,可能被风吹下来了吧?”   棠心蹲□将那张宣纸捡起来又摊开,因为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着的是什么,便问邵劲:“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是有用的吗?”   邵劲扫了那纸上的字一眼,也就是“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这样的几句诗。他将上头的句子朝棠心复述了一遍,也没评价有用没用:毕竟他还不知道那小女孩的名字呢!   不过随后棠心的动作倒是叫他知道了这东西到底有用没用,只见棠心听完之后忙小心地抖了纸上几乎没有的灰尘,又将那宣纸小心卷起系好,插入一旁的大缸之中。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两人又等了一会,才等到屋外徐善然的声音:“行了,都出来吧。”   有了中途这一出意外,接下去的路上邵劲更小心了许多,准备随时有不对劲就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一直等两个人都走到了内外院的连接处,都再没有其他事情闹出来。   这可真是一个人没见就顺顺当当的来到了外院,邵劲惦记着赶紧出府的事情,也来不及和徐善然多说什么,只很诚恳地说了声谢,就赶忙提着那全装入油纸包中的点心往外头跑去。   只这一回,似乎运气全在里头用完了,刚刚才跑过十几步路呢,就有一位小厮从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抱住邵劲的胳膊叫道:“是怀恩伯府的邵劲少爷吗?你可叫我们好找!快走快走,那宴席都开了半晌了,再不走可真的赶不及了!——”   在内院中没有碰到人,外院里倒是碰见了个认识自己的!   都这个时候了,邵劲哪里耐烦和那小厮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随口胡诌声“我尿急”,就想挣脱那小厮。   不想这小厮似乎铁了心要把他带走,听得邵劲一说,也不扯胳膊了,而是整个人往前一扑直接挂在邵劲身侧拖住邵劲脚步,还叫周围的人来帮忙:“找到怀恩伯家的少爷了,你们快过来帮我把少爷带到宴席上去,快点快点,迟了我们老爷要发怒的!”   周围的那些小厮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找怀恩伯家少爷”的任务,但他们不认识邵劲,可认得挂在邵劲手上的小厮,当下就有好几个上赶着接了话说:“欢喜哥哥别忙,我来帮忙了!”   事已至此,这个时候要出肯定是出不去了。   邵劲暗骂一声运气背到家了,也只得无奈的停下脚步,跟着那些小厮往宴会所在地走去,心想着这个时候要直往外冲太显眼,现在反正是去邵文忠那里,不是去姜氏那里,后面应该还找得到机会走的……   等他终于被国公府的下人围着送到了怀恩伯邵文忠的身侧,邵劲一眼看见已经坐在怀恩伯身侧,冲他笑得恶劣的邵方,又看着因为他的来到而微皱一下眉头、心怀不悦的邵文忠,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不太合时宜的疑问:   要说在这里生活也生活了十年有了,三千六百多个日子,他有见过这个男人十次吗?   三千多个日子都能见不到十次,这也实在是一个不容易达成的成就吧?   如同刚才小厮和邵劲说的,这里的宴会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大家是坐在各个篷子里的,篷子上周围及上面都用绸缎拉起遮住,各人的桌案前各自摆放着瓜果清酒,还有那几个矮脚桌案后的男人,穿广袖戴高冠,一副古之名士的模样。   这时候大家都喝了些酒,席间的气氛十分乐融,徐佩东也有些微醺,他坐在主位上,和自己的知交好友闲笑两句,又从小厮手中接过刚才那席间各个孩子写的诗词,一个个看过去,不忘评价:“嗯,差,差,差,差,差——”   旁边那人一听徐佩东一开口就是接连五个差字,不由哭笑不得,说道:“且拿来与我看看。”便将那些徐佩东随手丢下的笺纸拿起,不想刚看了没一行,耳中就听见好友惊讶的声音:   “咦?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有景有情,颇是清丽隽永啊!我看看这是谁写的。”说完便去揭那糊住名字的纸条,没想到纸条下除了名字之外还有一小行字,徐佩东念道,“字丑,遂请人代笔,百拜勿怪。”   他念完便笑起来了,跟自己的友人说:“我刚还说如果这诗会上有看得顺眼的诗词就收个弟子来跟我念书,现在这个就看顺眼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中的素笺,扬声问道:“谁是邵劲?”   作者有话要说:徐善然的法子差不多出来了=w=,在古代逃跑是下下之策啊。   另外因为文底下有好多姑娘问钱一辈子的邵劲是不是穿越者,这边统一回答一下,是的,两辈子都是穿越者,就是现在的这个人。 ☆、第三十一章诚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别人听来还没有什么,却叫当事的几个人怔愣在当场。   邵文忠与邵方自然不用说,一个是十一年来都没有正眼看过邵劲一眼的父亲,一个则是天天以欺负邵劲为乐的兄弟,但凡这样的,总是下意识地就将被忽视、被欺负的人看做没有,此刻突地听见那人做了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不得不呆在当场,只觉耳中幻听。   至于邵劲,其实他也是觉得自己幻听了的那一个。   对于他来讲,还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是‘根本不是’的事情。   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压根没有去写什么诗做什么文,怎么会突然有人叫到他的名字,如果不是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的话,那就一定是这里的主人搞错了。可是这时候也还有一点——   很快回过神来的邵劲忍不住心中的惊疑。   这首诗他看过!   就在刚才来的路上,在那个小女孩的房中!这应该是那个小女孩做的吧?——湛国公府姓徐,怎么自家主人做的诗都会搞错,而偏偏还搞错到曾经进过那个房间的自己身上?   事情太过奇怪,邵劲还没在自己乱糟糟的脑海里理出一个头绪,就见主位上的徐佩东叫了第二声:“谁是邵劲?”   这声音才落下,一个穿蓝衫带小帽的小厮就一溜跑到他们的桌案面前,先对邵文忠行了个礼:“这位是怀恩伯吧?”在得到邵文忠的点头肯定之后,又冲邵方笑道,“这位一定是怀恩伯家的嫡公子?”   邵方也自无摇头的道理。   这时候还穿着主人衣服的就只剩下邵劲一个人了。   那小厮看着邵劲喜笑颜开:“这位一定是邵劲公子了!邵劲公子怎么不回答?我家老爷正在叫邵劲公子呢!”说罢便伸手,引着邵劲往那徐佩东所在的前方走去。   这个小厮……就是刚刚拦着他不让他出去的那一个。   邵劲的目光落在小厮身上。   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头绪,但这头绪却又有些模糊不清。   现在应该怎么办?他脑海里刚刚蹿出了这个念头,就听身旁的邵文忠说:“既然叫你,你就上去吧。”   这声音引得邵劲朝旁边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先落在邵方脸上。   邵方还忍得住,没有让恶意浮上面孔,只是将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与邵文忠说话。   邵劲耳力好,听见了那些句子:   “爹,弟弟什么时候会作诗了?在家里从来没有见过他弄这些,娘亲好几次给他买的笔墨也是原封不动,还以为他是个不爱看笔墨的,想了几次要给弟弟找个会武的师傅来教,没想到弟弟其实有读书的天赋?……”   邵劲的目光随之落在邵文忠脸上。   这个就和他没见过几次的中年男人也正看着他,在对方端方严肃的脸上,他看见有轻微的闪烁在对方的眼底掠过,这些闪烁带起的阴影让对方的眸色都变得又沉又黑。   这是在评估。   邵劲想。   一点都不信任的、挑剔的评估的眼神。   前面还不知道是什么。   但这里实在叫人恶心。   邵劲可以理解姜氏的虐待和邵方的排挤,但他实在理解不了邵文忠。   这个和别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尽到任何一丁点父亲对于自己血脉的责任。   他从对方身上看见的,除了十年如一日的漠视之外,就只有现在这种基于自身利益上的评估。   “我就是邵劲,”邵劲冲着两次跑到自己眼前的小厮笑道,他应该是叫欢喜吧?邵劲想到,“请带路。”   说完便和欢喜一起向前。   国公府在这里搭起的凉棚是个长方形的形状。中间空着差不多能并排跑四匹马的地方,这之间的地上倒没有再铺东西,只绿草如茵,间杂着红黄野花,一派天然意趣。   一路前行的过程中,邵劲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周围与坐在主位上的徐佩东身上。   因着是自己把人叫上来的,徐佩东的注意力比较有放在邵劲身上,见人从那宴席中走出来,脸上便带了些笑意。但周围的人却不怎么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毕竟大家都是公侯世家,一个暂时只做了首好诗的少年并不需要过多关注。   行走的过程中,邵劲又听见了欢喜的声音。   这小厮笑着看向前方,嘴巴没有怎么动,声音竟然束成细细一束,很清楚地传进了邵劲耳朵里:“邵劲公子,待会我家老爷可能还会再靠公子作诗文做赋,也或许有些时论,后两个公子只要推说没有学到就好了,诗文的话,公子就以字丑为由,小的再帮公子写出来。”   欢喜说得清楚,却不想跟他一路往前的邵劲愕在当场:真的不是误会!那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带自己出来的那个小女孩,他从头到尾都只接触了对方,还就在对方的屋子里看见了这首诗,现在这些事情只可能是对方做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你家小姐为什么——”   邵劲的这一声虽然也有意识的压低了,但带路的欢喜还是吓了一跳,不由埋怨一声:“我的好公子,你怎么能大庭广众的叫我家五姑娘呢?”   原来那小女孩排第五……邵劲正这样想着,还想问些事情,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他和欢喜,已经来到最上头的桌案,也就是徐佩东所在位置之前。   坐在主位上的徐佩东在邵劲看来是一个颇为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倒没有和在座的有些人那样穿着高冠广袖,只是一身普通的道袍,腰上再悬一枚古玉,执着酒杯歪坐在位置上,和人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你就是邵劲吧?刚才那首诗是你在平日做的还是现在临时想的?”   “临时想的。”欢喜在邵劲背后细声说,“夙夜苦长短,妙手偶得之。①”   邵劲张了一下嘴,声音却没有从喉咙中发出来。   欢喜将自己的头埋得低低的,又说,“邵劲公子,快说话啊。你要是成了我家老爷的记名弟子,只要愿意,一日里留半日在国公府侍奉老爷也是寻常的事情。”   这小厮不会也看破怀恩伯家的情况了吧?邵劲苦笑地想,这真是丢人都丢到别人家里去了。   不,应该也没有吧,只是那一会儿的功夫,这小厮再火眼金睛也不至于立刻就看破。也许还是那小女孩说的吧……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他的目的,说破他要直接出去;那个时候是不是就猜到他直接跑出去是想要逃跑?既然有这么灵巧的心思,怎么会找一本近在眼前的书没有找到?也许……就是试探下他识不识字?然后再引他看见了那张纸,最后又把他带到眼前来。   为什么一个刚见面的人要对他做出这许多煞费苦心的事情来?   邵劲暂时想不通这一点。   但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只要他答应下来,说一声“是我作的”,他就马上能够光明正大的摆脱怀恩伯府——至少是摆脱一半——只要他说话。   邵劲清了清喉咙。   他在开口的时候有点紧张,连带着第一个音节都稍稍失真:“……这应该是一个误会。”   一句话说话,那些藏在心中的紧张忽然烟消云散了。   就跟一副加在肩膀上的沉重的担子终于被主人卸下那样,邵劲忽然之间只觉得轻松。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是想跑路摆脱怀恩伯府。   可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是不要拿着的好,免得到头来睡觉也不踏实。   他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可能是误会,我没有写过,也不会写诗。”   一句话落,满座皆惊!   徐善然得到这个消息的时间并不迟,也就在邵劲刚刚说出口不到一小会的功夫,自然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正和后院的女眷坐在一起的她的耳朵里。   她保持着微笑,和坐在身侧的表姐赵云瑰说笑两句——自从她跌倒的事情之后,赵云瑰许是怕了再生事,每次见着了她,要么尽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要么但凡她说些什么,对方必要附和一番。几次之后,徐善然也乐得和对方说话,免得连这时候都不能歇歇,总要与自家姐妹打些机锋。   这时候绿鹦端着盏清茶上来,这是有事情的意思。徐善然用袖子掩着口将茶喝了,便与赵云瑰说了声“先去更衣”,就带着绿鹦暂离了席。   两人转过坐满了人的花厅,还在夹道上的时候,绿鹦就将外边男客席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徐善然。   徐善然一时默默无语。   如果说刚才这一路上事事接按她的想法发展的话,那最后这结果却叫她一时也颇为惊愕。   到底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了。   也或许是她一开始心里就颇有些偏见?   总觉得能杀父弑母的,必是个狂悖之徒,也几乎没有道德底线,没想到他不止有这个东西,底线看起来还不低。   至于现在……   “姑娘,现在怎么办?”绿鹦悄声问。   许是在徐善然身旁呆久了,这个时候她的关注点已经不再是“姑娘又做了什么什么什么不规矩的可怕的事情”,而是“姑娘做这件事情看起来出了波折,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心想着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功夫,自己怎么连把外男引进姑娘的房中都不在意了?   可是她转而又想:有道是拿贼拿脏,捉奸捉双,自家姑娘反正一贯的小心谨慎,从来不曾出漏下把柄给什么人抓,既然这样,那么这些事情做了跟没做,在旁人眼中又有什么差别呢?   徐善然被绿鹦的一声疑问拉回了注意力。   她看着身旁的丫头,微微一笑,若有所指地说:“可见不管一个人再自信,总要给自己留些余地。”   而徐善然替自己留的余地此刻也正出现在了宴席之中。   在邵劲那句话之后,宴席不过僵滞了一两分钟的功夫,就有少年的声音笑道:“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无趣,我们说好了要闹你的呢!没想到你还不等我们说破就自己承认了没做诗这回事,我现在输了何鸣那家伙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你可要怎么赔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也不过和邵劲一般大小的少年坐在左近,眼珠骨碌碌转着,神色十分灵动。   这少年正是何默,何大老爷在宴席上就纳闷怎么这次这对双胞胎中稳重的那个不坐在自己身旁,换了跳脱的那个规规矩矩的坐着,还颇为欣慰的想也许是孩子长大了在外头也懂规矩了……没想到一场宴席还没结束,就规矩出这个结果!   他真的是气得眼前发晕,开口就是呵斥:“这小崽子长本事了,鸟毛都没长全就懂得学人赌博去?”   徐佩东尴尬地咳了一下:自家的大舅哥啊,真是武武将家出来的,平常还好,一急起来嘴上就是没把门的。他详装自己没有听见,问:“这是怎么回事?”   何默缩一下脖子,看似害怕,实则快言快语地就把事情给说完了:“就是大家混一处玩呢,邵劲一开头就不见人影,我们就想跟邵劲开个玩笑。就把事情给干了。何鸣那家伙也太没趣了,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就他说这主意混账,不能这样开玩笑,到处跑着去找邵劲呢——看现在这样子肯定没找着人。”   这话出来,有那坐得近的孩子纳闷:大家是哪个大家,他记得很多人也只是在邵方提到邵劲的时候笑了两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吧?不过再一想想自己也没有从头到尾都和别人一起玩,也许是后头的事情也说不定,便没有多事出声了。   邵劲一直在旁边听着。   何默说话的同时,他自己也在想: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会知道这首诗……这就是那个小女孩一手准备的。   可是那么小的女孩子,怎么懂得做这许多事情?   ——穿越的?   他的神情有点古怪,想完自己都在心里头笑了:穿越哪有这样烂大街!   接着他又想:不管怎么说,那小女孩都跟成了精一样聪明老道,他之前跟她说的什么躲猫猫捉迷藏……好像有点在秀自己的智商下限了,跪。   邵劲自己想自己的当口,徐佩东也听完了何默的话。他心想这事做得确实挺混账的没错,还好面前的孩子是个诚实的,不然日后再参加科举,仕途肯定要被影响。   不过这种事吧,说来说去也在一个‘诚’上面。   要是这孩子一开始就是个诚实有道德的,自然栽不了跟头;要是不是个诚实有道德的,自然也要吃吃教训的。   但眼下的情况是邵劲很干脆的承认了这首诗不是自己作的,这一点心性很合徐佩东的胃口;再加上徐佩东也不好责怪女儿的表哥,便越发的对邵劲和颜悦色起来:“你是挺之兄的孩子是吧?过来我看看。”   背后的欢喜刚才听见邵劲那句“这诗不是我作的”,差点给骇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何默中途跳出来缓颊,这事情就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他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还害怕邵劲再说什么叫大家都下不来台的话,忙悄悄捅了捅对方的腰眼,急道,“邵公子快上前,老爷现在心情很好!记得叫老爷先生!”   都到了这个地步,邵劲哪还需要别人提醒?早就几步上前,来到了徐佩东身前,学着这时代的礼仪恭恭敬敬给徐佩东鞠了一礼:“徐先生好!”   徐佩东自诩是个读书人,虽身上领着个虚衔,但向来喜欢被人叫做先生。   他搭着邵劲的手将人仔细看了看,首先见对方眼睛清亮有神,再看那样子也是俊秀可爱,便觉这样也差不多,遂笑道:“也罢,虽说诗不是你做的,但这都是旁人闹你的结果,我刚才说出的话还算数,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记名弟子?”   刚才不答应是因为那诗确实不是自己作的,但现在有这个机会能够光明正大的走出离开怀恩伯府的第一步,邵劲为什么不答应?   他简直嗝儿都不打一个的当场下拜,恭恭敬敬的给自己未来的师父磕头:“弟子愿意!弟子一定日日侍奉师父左右,勤恳做书中学问!”   徐佩东笑着受了,却不由想着,规矩有点不对呢……不过也无所谓,孩子还小,规矩这种死板的东西教教就是,重要的还是心性,便捻须冲邵文忠笑道:“挺之兄,这便要你割爱了!”   邵文忠也笑:“犬子顽劣,还望炎玉兄多多担待。”   邵劲这时已经爬起来站到徐佩东身后,他听着自己父亲与徐佩东的对话,心里简直无限偏向于徐佩东。又注意到刚才窜出来为他说话的那个少年正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往他所在的位置跑来。   “哎呦,这表少爷。”也站过来的欢喜低声嘀咕一句。   “哪个表少爷?”邵劲心头一动,悄声问。   “我们姑娘的表少爷啊。沐阳侯府是姑娘的外家。”欢喜随口说。   ‘我们姑娘’……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小女孩吧?   正自想着,何默已经趁人不备跑到邵劲身旁,两个人个头差不多高,他冲着邵劲就是一撞肩膀,小声笑道:“你现在成了我姑丈的弟子,想好要怎么谢我了没有?”   虽说自小营养跟不上,但到底上一辈子学了这么久的武,这点下盘功夫他也不至于丢掉,因此被撞的时候不止没有动脚步还肩膀一划,反将力道还了回去,跟着小声笑道:“还谢你?谢你那五妹妹吧?”   声音与力道同时传来,何默惊讶地高挑起眉梢,也不知道是在惊讶邵劲身上的功夫还是惊讶对方的话,不过他说:“你可得告诉我,你和表妹怎么认识的,为了刚才的事,表妹可许了我好多东西来着的。”   这两个人在这里悄悄话没有说完,外头突然有人跑进来高声通报:   “四老爷,宁王与玉福公主到——”   同样的通报声也在同样的时间传到内院。   本就在宴席中左右逢源的大伯母自然不用说,王爷与公主驾到,连本在后堂休息的祖母也换上品阶大妆出来相迎。   徐善然与众位姐妹站在人群的后端,在遥遥传来的太监尖利的声音之中朝前拜下。   宁王。   二皇子。   她想着,虚垂眼睑。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记说了,上一章的“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是唐代刘方平所做,因为作者在诗词上没有造诣,就不献丑自作诗歌了><   ①:夙夜苦长短,妙手偶得之。原句为陆游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第三十二章荒唐兄妹   玉福公主是今上第三个女儿,由田贵妃所出,也是贵妃的唯一孩子,自小就被如珠如宝的捧在掌心,十分受宠。   这位公主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六,驸马前年因一场风寒去世,公主为驸马守了两年,据说今上今年曾多次询问公主是否有中意之人,都被公主拿话遮掩过去。不过公主守着虽守着,到底不同于寻常家里足不出户有如未亡人一般的女子,京中的大小宴会是不忌讳参加的,平常也都打扮得鲜鲜亮亮,美艳动人。   此刻这位被众命妇迎接的公主就穿一身大红洒金百花不落地裙,头戴凤鸟衔珠五色冠,脚穿描金云凤高底鞋,眼尾飞翘,菱唇艳红,正是最恣意盛开的模样。   一同前来的宁王自被外头的几位老爷接待,公主则由一品命妇的张氏打头,迎进了内院。   内院中,众人在原先花厅里分席次坐下,席上的瓜果已经全部上新,因着是国公府的孩子,在众人拜会之后,徐善然与其他姐妹一同被引到了玉福公主面前。   公主正端杯呷着酒,见六个女孩一溜站在跟前,笑着点点头:“都是好精致的女孩子。”言罢便自有宫女将放了首饰的托盘端上来,叫几位姑娘自个选一件自己喜欢的。   那托盘之中也正好是六只首饰,一对镶红宝白玉海棠花耳坠,一只镂空云纹薰球禁步,一只双鱼戏珠青玉镯子,还有鹊登梢头累丝金钗,满池荷花鸳鸯戏莲金掩鬓,及最后的蚱蜢虫草钗。   这一眼溜过去,好几个女孩的眉间都不由蹙了一下:见面礼并不直接给她们,而是放在托盘上,这就是叫她们自己去拿,可这首饰花样繁多,有那珍贵的,也有不过易趣的,在如此多夫人面前要伸手挑选,着实不好抉择。   虽说在自家之中嫡庶有别,但到了外头,自然还是长幼有序。   长房的徐丹霞是最大的姐姐,她伸手取了那对海棠花耳坠,随后冲公主屈膝行礼。   徐丹晨第二个,拿了蚱蜢钗子。   接下去就是赵云瑰。这位三太太的侄女几乎不用想,就去取那薰球。   剩下的三个之中,掩鬓不过方寸,上头却莲叶田田,鸳鸯交颈,水纹粼粼,最是珍贵。徐善巧本待将手伸向那金掩鬓,但胳膊刚刚抬起来,却目光一转,拿起了那只徐丹青一眼就看中的青玉镯子,笑着退了下去。   剩下的徐丹青面对金钗与掩鬓,对徐善巧恨得几乎要咬碎牙关了。   她捏着帕子的手僵了又僵,才保持着微笑朝那金钗伸去。不想这个时候,站在最末的徐善然忽而出声:“四姐姐。”   徐丹青愣了一下:“妹妹?”   “我看那梢头鹊颇为可爱,姐姐就割爱给了我吧?剩下的那个我一点都不喜欢,拿了回去要么压箱底要么还要拿着和姐姐换,姐姐到时候说不得亏得更多。”徐善然笑道,又对公主说,“您说是吗?我这么小,带着掩鬓可将脑袋都给遮住了。”   因惯受宠爱,玉福日常的举止很有些男儿的不羁,她坐在案后,单手支着额,笑着冲徐善然点了点,又对徐丹青说:“你妹妹说得有理,你就是喜欢那只金钗,被她这一番编排,也不得不给她了。”   徐丹青这时也笑道:“妹妹既然喜欢,做姐姐的哪有不依的?”   首饰这一节至此才算过去,几个姑娘都回到自己那距离着公主远远的位置,徐善然将拿到的首饰交给绿鹦,吩咐:“带着,待会回去了收好。”   众人说说笑笑的功夫间,天色渐渐暗下,内外院分开两处,这时候都有侍女鱼贯而入,将那玉盘珍馐依次摆上。   远处的灯火随着黯淡的天色逐渐亮起,如盏盏火星悬挂梢头,那些在白日茂密苍翠的树木在晚间又别有一番风致,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有若水墨泼就而成。   晚间时候,徐善然不过吃个八分饱就示意绿鹦放下筷子。她用手绢按了下嘴唇,转头自绿鹦手中拿来饭后漱口茶的时候轻声问:“公主呢?”   绿鹦怔了一下,却见徐善然在问过话后并未停止动作,照旧含了一口茶水,又将其吐在漱盂之中。   绿鹦便将手中的漱盂端了下去,这一下走得有点儿时间,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捧上了盏清茶,又悄声对自家姑娘说:“公主暂去更衣了。”还不忘提到徐善然之前吩咐过注意的事情,“三表少爷刚才也离了席,家中的下人说是往幽幽谷去了。”   这幽幽谷是国公府家中一处小石山群,外头是假山模样,里头却遍栽时花异草,最是匠心独运。何鸣的性子与徐佩东有些像,会嫌宴席烦闹跑去那里清净也并不奇怪。   徐善然沉思片刻,便向左右姐妹说了一声,带着绿鹦往那后边走去。   “姑娘?”绿鹦问。她出来的时候注意到四太太朝着这里看了一会,大抵是觉得今日姑娘露面的少,有些疑惑了。   “去幽幽谷,找三表哥。”徐善然简单说,但不过往前行出两步,她便看见玉福带来的宫女分散在远处的路上,似守在前方。   她前行的脚步停下来,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也不再往前走,而是带着绿鹦又往回走了一段,而后绕过那守着宫女的地头,拐了个大弯再朝那幽幽谷走去。   这一条路颇有些偏僻,路上徐善然也不叫绿鹦点灯,只和自己的丫头在萧萧风声中快步向前。   等终于到了那入口处,徐善然冲绿鹦说:“你往前看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是不是公主的人?”   绿鹦依言攀上面前的山石,朝前垫步张望了一会,跟着她下来说:“奴婢看着仿佛是的,似乎都拿了支灯笼站在来路的两侧。”   “公主是去更衣了?”徐善然问。   绿鹦略有迟疑:“奴婢问的时候,那在主席上伺候的姐妹是这样说的。”她觉得仅是更衣的话,面前这个排场似乎有点大了。   “许是走到半路,起了游园的心思。”徐善然淡淡说,跟着她说,“你在这里等着,守着这个入口。”   “姑娘,那你呢?”   “我进去看看。表哥应该在里头。”   说罢,徐善然也不等绿鹦回答,径自朝那假山的入口走去。   待进了入口,周围的光线便一忽儿黯淡下来,只有些许的微光自石头缝间射入。   徐善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等眼睛稍稍适应黑暗之后,再提着裙子往前走。   周围一开始十分安静,只有木底的鞋子踩在草地上摩擦出的西索声。   那山石的天然孔洞间,霜白的月色似乎也被拘束一束一束,能被人的视线给捕捉了。   待再转过一个弯儿,由夜明珠发出的有若夜色一般的蒙蒙光亮自前射来,假山尽头的那处腹地便要到了,徐善然几乎已经看见何鸣今日穿着的和何默一模一样的湖蓝衣摆——   也是这个时候,徐善然突地听见男女的狎笑声自前头传来。   那男音还有些低哑含混,女音却是婉转柔媚,一声声轻笑,一点点微喘,绵长黏腻的就如同那酒中香,那糖中丝。   她吟哦着,用那声音说:“二郎,二郎,我的好二郎——”   徐善然几乎在听清楚这声音的一瞬间就想到了什么。   但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震惊。在她的视线里,那本来只露出一个衣角的身影忽的撞撞跌跌向后退去,不过两步,何鸣的身影和面孔就都出现在徐善然的眼睛里。   那个还刚刚能被称呼一声少年的孩子满面惊慌与不可置信,茫然向后退去的时候,衣袖勾到一旁的支架,挥舞起来的时候,支架摆动,那架上的夜明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低低的弧线向一旁抛去,“砰”一声落在地上!   “是谁!?”几乎同一时间,男人的爆喝就自外头传来!   糟了!   徐善然急切间直扑上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朝何鸣抓去,一只手抓着何鸣的胳膊,另一只手则用力向上伸着去捂住对方的嘴。   在她的手掌看看贴上何鸣嘴巴的那一刻,“噌”地声,一道银光自石壁中炸出,徐善然只见那么银亮在眼前一晃,手背上就感觉微微一疼,是被插入石壁的剑锋给划破了皮!   她不敢耽搁,甚至来不及给何鸣一个叮嘱的眼神,就立刻扬起衣袖,在外头的人将剑抽出去的时候将布帛对准那隐隐沾了丝血迹的地方擦过。   一晃之间,刺进来的长剑又抽了出去。   那站在外头的人对着月色,看抽出来的银亮剑锋沉默不语。   依偎在男人身旁的女人这时候才惊魂不定地开口:“二郎,是不是你听错了?”   男人笑着说了句:“许是我听错了。”说话的同时,抓着女子的手却在对方的掌心中写道:山石中空,里头有人。回宴席,看谁不在。   女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也不再说话,整理装束之后便与男人分头回去宴席。   此刻山石之内,拉着何鸣蹲在地上的徐善然自那些山石的孔洞之中看见了两人离去之后,又稍过片刻,才拉着何鸣站起来。   自刚才看见那两人之后,何鸣就有些恍恍惚惚,这次也是被徐善然拉了两下,才懂得自地上站起来,喃喃说:“表妹……刚才那剑……?”   “没事,只蹭了一下。”徐善然回道,又低声说,“表哥,我们先出去,要赶紧会宴席上了。”   何鸣有些呆滞的点头,跟着徐善然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好一段路,走在后头的何鸣才呓语说:“刚才那两个……宁王……和玉福公主?”   徐善然并不停步,但她反手握住何鸣的手。   何鸣被这动作惊得猛一个激灵。   跟着,他立刻发现了,手上传来的力道仿佛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柔软,而是又用力又坚定,徐善然的声音也在同时在他耳边响起:“表哥,回去马上将将这里的事情告诉舅母,我会让棠心先把舅母请进耳房,到时候你就在那里将事情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隐瞒。然后舅母再带你到席上,这个时候,我才会出现。”   说道这里,她又说:“表哥,别怕,舅舅和舅母,还有四表哥都等着你呢。”   两人到了假山外。   绿鹦还在原地,看见徐善然与何鸣先后出来,连忙迎上前来。刚想叫徐善然,就见到一处,不由惊道:“姑娘,你的手背?”   夜色下,那白玉似的手背处已被一道血痕划破,在这短短几步路的功夫里,那血痕周围已微微肿起了。   “无事。”徐善然简单回应过后,将要做的事情对绿鹦说清楚后,再叫何鸣:“表哥,你跟着绿鹦走。”   何鸣下意识地点点头,按照徐善然说的和绿鹦走了两步之后,忽然记起什么:“表妹,那你……?”   “我去别的地方,还有些事。”徐善然说了一声,便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但还没走两步,何鸣的声音又从后头追来:   “就自己一个人吗……”   徐善然停步,自黝黝深蓝中回头,莞尔一笑:“我不怕的。”   这边的两人分头行动。   绿鹦带着何鸣往宴席中赶,到底是自家地头,她在半道上联系上了棠心,棠心立刻便将云氏引进那供人小憩的耳房之中。   何鸣结结巴巴的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给云氏听。   云氏听得一半,脸上几乎都没有血色了,身子都差点要向后倒去,好悬稳住了,一叠声问徐善然现在在哪儿,又得到儿子“我们出去后表妹就会过来”的句子,不得不哆嗦着身子坐下,待心中的惊骇少许平复之后,再带着儿子往那宴席中去。   这时众人都用完晚膳,大桌子已经撤去,又是那如外头一般的小案桌摆了上来。   玉福公主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因心里有事,带着何鸣回到宴席的云氏只觉那自主位上投过来的眼神有若钢刀一般。她带着儿子在位置上坐下,坐下的时候手臂有点不利索,撞到了旁边的何氏。   正和他人交谈的何氏被这么一撞,登时转过身来,关切问:“怎么了?”   云氏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和何氏交谈?但又不能不说,只得强撑着笑脸,还担忧自己笑得是否僵硬,嘴里含混地说:“没什么,就是善姐儿……”   不想何氏这么一听,便皱眉道:“那丫头刚刚出去了,现在也不知在哪里混玩,怎么今日一日都没有见她几次。”   云氏心头咯噔一声,忙要将话题带过,却听一声清稚的嗓音自旁边传来:   “母亲在说我什么呢?”   两人转头一看,不是徐善然还是哪个?   云氏只觉心里绷得紧紧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差点又做出什么失态的动作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何氏却没有任何负担,见女儿出现,她就直接招手:“你这丫头,今天都跑到哪里玩去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见你能安分呆上一会儿。”   “这哪里怪得了我?”徐善然不满冲何氏道。   何氏是许久没有听徐善然这样的口吻了,当下就是一愣,不由细看了女儿一眼,却立时发现自家女儿捂着手,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她顿时心疼道:“怎么了?善姐儿过来,让娘看看?”   徐善然走到何氏身旁,却没有坐下,而是先狠狠瞪了何鸣一眼,嘴里说:“我再也不要和何默玩了!”   在座的三个人齐齐一怔。   不说何氏,便是云氏与何鸣都不知道徐善然的想法。   何氏还以为自己女儿说的是在外头的何默,刚要开口,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女儿牢牢偎着,跟着,女儿将盖着手背的那只手拿开,三道猫爪子抓出的痕迹赫然映在白玉一般的手背上,不说那破皮的地方还渗着血丝,就是爪痕的间隔之处都已经泛红肿起了。   何氏与云氏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徐善然又气道:“我就是出去散个步,半路见到了表哥,没想到表哥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那只猫丢过来,那只猫被人丢来丢去,见着了我立刻就是一爪子,要不是我用手挡着脸,现在被划破的就是脸了!四表哥混蛋!”   何氏忙将女儿揽进怀中好言安慰,不好说哥哥的儿子,心头却实在不满:再是玩闹调皮,能玩闹调皮到这个样子吗?女孩子家的脸面皮肤多么重要,要是落下了疤痕,以后一辈子都要叫人嫌弃的!   云氏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只见她用力拍了一下站在身旁,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何鸣,嘴里斥道:“混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看回去一定刚要叫你父亲罚你跪祠堂,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又忙去对徐善然说:“好孩子,你的手快与我看看,可上了药没有?”   这话才说完,就有公主身旁的宫女过来,笑着屈膝与两位夫人见礼,而后说:“公主在那边仿佛听到了些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人询问,云氏忙将事情说了。   那宫女便去回复公主,不大会儿,又下来请何鸣与徐善然上前去。   云氏与何氏便各自带着儿女上前。   玉福公主坐在位置上,抓了徐善然的手到眼前看着,她脸上虽带着笑,目光却有如刀锋一样刮过徐善然的面孔。但见七岁的女孩子自始自终等着何鸣,一脸的不忿;再看那何鸣也是尴尬闪躲,手足无措,眼底的怀疑便淡了许多,又细细看那手上的痕迹,确实是猫抓出来的样子,便说:“女孩子家的身上怎么能留疤,回头我叫人把那玉容膏送过来,日日擦着,不过十来日便会结痂,到时不要用手去抓,等痂脱落便没有痕迹了。”   众人连忙致谢。   待回到位置之后,那戏班子上来,宴席间又热闹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在外院之处,宁王也接到玉福公主传来的消息。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何默,笑问何大老爷:“这是侍郎的哪一个孩子?”   何大老爷回道:“这是犬子何鸣。”   何默也规规矩矩地朝宁王行礼说:“见过宁王。”   宁王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却一转,叫来了呆在一旁的邵劲:“这位是怀恩伯家的儿子吧?我听说刚才在宴席上,是何默说了打赌的事情,后来你又跟何鸣一起回来,你来说说,这对双胞胎有什么区别,是不是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能以假乱真骗过别人?”   随着宁王的声音落下,众人视线齐齐落到邵劲身上。   邵劲想了一下:“也不算特别像。他们给人的感觉不同,早前的何默特别跳脱,现在的何鸣就沉稳好多了。”   宁王“哦”了一声,又看了看何默,这才挥挥手,将人放下去。   众人离去之后,那身后的太监来到宁王身侧,小声说:“王爷,刚才我们的人守着内外院子的出入口,见到那对孩子出入过,也远远的瞧见了那对双胞胎站在一起说话。”   宁王“嗯”了一声:“也就是说,他如果去过那个地方,是赶不回来的?”   那太监说:“小人想是这样的。”   宁王又瞟了那走远的何默一眼,见对方确实规规矩矩的走路,一丝没有跳脱的意思,便是和旁边的人说话也是微微侧头,看上去十分认真,这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对太监说:“再去查查离席的别人。”   太监躬身退下。   那何默也终于和邵劲转离了宁王的视线。   两人一路走着,走到了个四面通敞的花亭之中,何默左右看着,看周围不见一个人的痕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又瞥一眼身旁的邵劲,心里嘀咕着他刚才说得那么自然,是不是真以为他是何鸣了?如果这样那可要先摆脱他才好……也不知道在这宴会上装何鸣干什么,父亲刚才还让他和一个穿着何鸣衣服样的小厮对话……   邵劲适才也做了和何默一样的动作,左右看看没有人后,小声说:“你这回欠了我一次吧?何默?”   何默“呃”了一声:原来没有认错吗……   他也是一个很干脆的人,听见这话就笑道:“好吧,就算我欠了你一次,你要我怎么样?”   邵劲使劲咳了咳,微带着点别扭,又一本正经问:“你给我说说你家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何家倒霉的事情出来了=。=   第十五章的时候写徐佩凤38,徐佩东28,因为作者计算不过关的缘故……现在特别更正一下,徐佩凤为41岁,徐佩东为32岁,谢谢捉出这个虫的姑娘。 ☆、第三十三章意动   “哎呀,”   一听邵劲这话,何默就叫了一声,然后他问,“哪个表妹啊,”   邵劲顿时就汗了一下,合着你很多表妹啊,他说,“就是湛国公府的五小姐。”说完见何默一直冲着自己坏笑,才意识到对方刚才那句话只是纯粹的调戏。他没好气地说,“快点快点,来说说,”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和你说我表妹的事情,”何默义正词严地说了这样一句,下一句就开始和邵劲嘀咕八卦,“说起来我也想问你,你是怎么和我表妹认识的?”   邵劲斜了对方一眼:“你哪个表妹啊?”   何默嘿嘿笑:“哪个表妹?我知道我有几个表妹,你知道我有几个表妹吗?”   邵劲:“……”还真不知道。   不过说到这里,何默也不再闹下去,转认真问:“你之前是不是和我表妹见过啊,不然表妹怎么这么帮你?”   邵劲说:“见过一次……我撞掉了她的铃铛。”   何默等着邵劲接下去。   邵劲也等着何默再说话。   几分钟后。   何默:“没了?”   邵劲:“还能有什么?”   何默:“……那表妹为什么帮你?”   邵劲:“……人太好了?”   何默:“有道理!”   邵劲:“我随口说的。”   何默嘿的一声笑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以前我怎么都没有见过你?”   邵劲压根不想提怀恩伯府的事情,他笑道:“这正常!因为我也没有见过你啊。别提这个,你说说你表妹吧。”   何默刚才说的那句‘我怎么可能和你说我表妹的事情’还真不是瞎话,本来就没有把闺中少女的事情告诉外男的道理。不过今天邵劲给他的印象很好,何默想了想,也就说:“其实我也没怎么接触表妹,毕竟是两个府的。不过表妹确实很好。她能和何鸣一起读书,也能和我一起玩。以前都是女孩子喜欢何鸣,男孩子爱跟我玩。我还第一次碰见表妹这样的。”   邵劲“唔”了一声,见何默没有再说其他的想法,心里就有点犯难:就这一点信息,完全不够分析那小丫头为什么帮他啊……难道真的是因为人太好了?不过他以后就会在这里读书了,应该总有知道的机会吧?   宴会到了这时光,也差不多要散了。   何默和邵劲又说了几句话,就有自家的小厮过来,叫他去逝花水厅那边,说是家人都在那里说话。   邵劲听见这话,心想着人家亲戚都单独坐下来说话,那其他人也差不多该走了,便径自离开往外院的地方走去,果然不过走一小段路,就碰见了怀恩伯家里过来找的下人。   另一头,何默被小厮带着到了地头,只见自家双胞胎兄弟魂不守舍,表妹又不在,父亲还好,但母亲脸色一直有点奇怪,不由凑到何鸣身旁低声问:“表妹怎么不在啊?”   坐在椅子上木愣愣的何鸣还没有说话,云氏就斥道:“还问!他拿一只猫吓唬你表妹,把你表妹的手都给划破了!”   何默大吃一惊:“娘,误会吧,何鸣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要做也是我做啊!”   这话一出,徐佩东和何氏脸色都有点落下来,俱在心想:女儿的手已经被划破一次了,到底是亲家/哥哥的孩子,这便算了,但听你这话,还想再划破一次?   云氏狠狠地瞪了何默一眼。   何大老爷看着现在气氛实在不是个样子,就起身告辞:“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下次再聚。”   徐佩东说:“大哥,我送送你。”   何大老爷笑着点头,又若有所指地说:“刚才我提的事情,你可要想想。”   徐佩东只不答话,殷勤地在前头引路。   宁王与公主在最开头就走了,再到现在,普通的客人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在徐佩东送何大老爷一家出去的时候,徐善然也正呆在祖母的屋子里。刚才在那假山之中,她让何鸣将事情一点不落的告诉云氏,自己也遣心腹带了张纸条给何大老爷,这才有了后头何鸣何默身份对换的事情。但到底时间紧,自家祖母这里却直到大家都走了的这时候,才来得及将事情告诉。   张氏自听见一半之后,唇角就有一些僵硬。   但一直等到徐善然将事情都说完了,她的唇角也仅仅是有些僵硬:“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你祖父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将这事情再给他说一遍,善姐儿敢吗?”   祖父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他的男女之分并不严重,但有用和没有用,在他面前的地位却有如天壤之别。   他对孙女和女儿并不能说不好,但就是徐善然的姑姑,他唯一的女儿徐佩薇,当年也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父亲;可现任的湛国公徐佩凤,却自小就在父亲跟前长大,被手把手教着读书练武。   “当然,祖母。”徐善然说。   “别怕。”张氏摸了摸徐善然的脸。   徐善然笑一笑,笑容就和之前在假山前回答何鸣时候一样:“——我不怕的,祖母。”   我还有这么多要保护的人。   我若怕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绿鹦又一次地将床头的烛火点明。   徐善然还是歪在床头,和往常一样在睡前看着书。   这一天的宴会下来,绿鹦自觉疲惫非常,而就她所看,自家姑娘也并非不感觉疲惫。   ——可是连睡前的这一点时光都不肯浪费。   ——连一天都不愿浪费呢。   她静悄悄的将那梳洗过的水端出去泼了。   她想着那前些日子徐善然说过的话。   她想着,如果连这样主子说的话都不能实现,那还有什么样主子说的话能够实现?   呆在这里吧。   只要好好的呆在这里,总有一天,她也能被人叫‘奶奶’,她的孩子也能光明正大的去上学堂去考功名。   这一夜里,并不止徐善然一个不肯早睡。   在四方院中,夫妇两梳洗过后躺在床上,何氏正和徐佩东念叨着徐丹青的亲事,正说着那诚意伯夫人看上去有些意思,而且还是为嫡二子提亲,嫁过去之后,丈夫的母亲就是正经婆婆,这夫人也是个能将家里打理得妥妥当当的明白人,只要恭顺懂事,也不会被磋磨。   徐佩东听罢,说一声:“这些还是你比较明白。不过再看看罢。”   “要与周姨娘商量下吗?”何氏问。   徐佩东不以为然:“这事自然是嫡母做主,何况她懂什么?你也别多事了。”   何氏答应一声,不过想着到底是生母,最后还是得问周姨娘一声才好。   正想着呢,徐佩东仿佛不经意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大舅哥想让善姐儿嫁过去。”   何氏一听就惊住了:“大哥大嫂怎么没有跟我说?”   徐佩东说:“怕你难做,先跟我提了吧。”   何氏问:“是哪个?”   徐佩东哂笑:“还哪个?我的女儿给他们挑么!当然是何鸣了。”   何氏躺在床上,皱眉想了又想,突然精明了一次:“大嫂只怕不肯。”   “为什么?”徐佩东不高兴,“我还不肯呢。一个嫡二子不上不下,也就是个读书现在看着还不错,但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金榜高中,要是中不了,再来提这件事,就算是亲家我也只给没脸的。”   何氏听着直笑,又嗔道:“我娘家哪里不好了,善姐儿要是真嫁过去,外祖父外祖母还能不疼她?哥哥还能不疼她?这都是做表哥的,又还能不疼她了?”却没说云氏如何,“不过现在却有些不方便,我哥哥的二子三子是双胞胎,善姐儿又和他们都玩得挺好……”   “这万万不可!”   就如同何氏与徐佩东说的那样,在回家之后,云氏一听自己的丈夫有意为何鸣聘徐善然为妻,当下就惊道。   何大老爷皱眉问:“怎么了?”   云氏镇定了一下,反问自家老爷:“老爷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今儿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妹妹的丫头生得太不简单了,要娶回来,一家三辈子都不用愁了。”何大老爷直言说。   “就是太厉害了。”云氏听罢,也跟着说,“善姐儿是我的侄女,自小看着长大,平素也是知书达理规规矩矩,我也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鸣哥儿非长,这媳妇太厉害,要长媳怎么做?如果叫二媳妇压过长媳妇,那鸣哥儿和他大哥又要怎么相处?”   何大老爷沉吟不语。   云氏又说:“何况我看善姐儿和鸣哥儿默哥儿都处得好……”   何大老爷的目光如电般闪过来。   云氏说:“并非说几个孩子间有什么,只是那一对小子老爷你也是知道的,自小一个有什么另一个也肯定有。不过有些是他们自己不要罢了。现在善姐儿和两个都玩得好,要是订了亲,必然要疏远其中一个的。只怕那混小子半长不长,心里落下疙瘩来,以后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   何大老爷不语,半晌说:“也罢,你妹妹便罢了,这事你那妹夫可能也不大愿意。”   到底不再说话,也没有心思再想那宁王与玉福公主的事情,夫妻两熄灯睡下。   等一觉到了天明,却又接到消息,说是何鸣有些不好了!    ☆、第三十四章 忧惧   从昨晚宴会回来之后,事情就一出接着一出。夫妇两赶忙去何鸣何默的院子里,见着了正躺在床上脸色绯红的何鸣,再探手一模,孩子的额头已经滚烫滚烫的。   云氏不由大发雷霆,“作死的贱婢,我平日是怎么对你们耳提面命的,主子是什么时候发烧的,怎么到了现在才通知我,”   何大老爷也冷下脸色,却没有发作这些奴婢,而是说,“快下帖子叫我妹妹与妹夫过来,再嘱咐妹妹告诉周老太医悄悄儿叫过来。”   这周老太医是国公府养在府里的一位太医院医官,在太医院时曾诊错了一位贵人的症候,差点便要下了大狱,还是当年的老国公伸手帮了一把,这才免了牢狱之灾,只是也因此丢官卸职。一方面是本身没个去处,一方面也是为了报恩,便常在国公府住下,医术着实不错。   因着昨天的事情,现在侯府既不好找太医院的医官,又不好去找京中那些有名气的坐堂大夫,就是托词自家太夫人生病,也怕那位警惕,便只有绕上一圈,叫国公府的大夫悄悄过来了。   云氏被这么一提醒,也是连连点头,赶紧便去房中下了帖子,叫心腹赶紧去国公府,叫自家妹妹与妹夫过来。又严词敲打院中下人,务必不叫何鸣生病的消息传出去。   这一日早晨,徐佩东与何氏也不过刚刚起身,就接到了侯府的消息,看着那帖子上的只言片语,两人虽都一头雾水,但要做也没有什么碍难,不过半个时辰间,就悄悄带着周老太医登门了。   到了内院,徐佩东夫妻只问何大老爷夫妻出了什么事情。   何大老爷夫妻见徐佩东与何氏神色清明,容光十足,尤其徐佩东还有心思顺着带昨天收的弟子过来,便知这两个绝不知道昨晚的事情。   这样也好,这对夫妻都不是那藏得住心事的人!   何大老爷和云氏俱都想着,一面让心腹带着周老太医往后厢房走去,一面却含含混混的扯着别的话题。   徐佩东与何氏便明白意思了,也不再纠缠这个,转而说了其他事情。   其实这个时候,并不止徐佩东夫妻一头雾水,连着早早来到国公府的邵劲也有些茫然。   他上午刚才到了国公府,就碰见徐佩东夫妻出来,本以为今日要先去那书房或者什么地方等着,没想到徐佩东一看见他就招了招手,叫他跟着上车,随后就在车中问了他平日读过什么书,读了几年书这样的问题。   但邵劲哪会回答这个?他在上一辈子倒上了十五年学,可是这个可以拿出来说的吗?尤其是猪都知道这时候的书和那时候的书根本不一样……   这还没支吾两声呢,地头就到了,邵劲也跟着徐佩东夫妇进了厅堂,徐佩东夫妇与何大老爷夫妻坐在说话,他就站在后头,听着自己听不太懂的话题,然后——就看见了一个人躲在帘子后拼命冲他招手。   邵劲:“……”那是何默吧?   他看了一眼帘子后神色焦急的何默,又看了看正和何大老爷说话的徐佩东,再看着周围一屋子的下人,犹豫了一下之后,不做声的悄悄退后几步,闪到了帘子里。   跟着他和何默向旁边走了几步,也不敢走远,生怕里头的徐佩东突然间找他有事,只问:“什么事?”   何默皱眉在原地转了一圈:“我说你待会会回国公府吧?”   “当然。”邵劲说。   “我让你转交一封信给表妹?”何默试探问。   “行啊。”邵劲说。   没想到这话一落,何默倒是诡异的沉默下去了。   邵劲先有些奇怪,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传信的行为……在古代是不是叫做私相授受来着?可是这才多大啊,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也算?   邵劲心里古怪,正别扭的不知道说什么。   何默倒是先欲言又止上了:“这……总之,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也不是好的……呃。”他有点捉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其实是何鸣……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把这封信带给表妹,表妹或许会过来——”这个要求好像太高了,他又说,“或许会写封信过来!”   “送是没有问题,”意识到现在的习俗之后,邵劲的话谨慎了点,“不过我不一定能把信交到你表妹手上,再说,你怎么不直接交给你母亲?让你母亲转交?”   “母亲怎么可能愿意?”何默奇怪反问,“就算愿意肯定也要看看我写了什么东西啊!”   邵劲:“……”他还是没有吃透这里的道理啊!   何默又叮嘱:“你不会偷看信吧?”   邵劲哭笑不得:“肯定不会!”   何默:“不会说出去吧?”   邵劲:“你要不要我发个誓?”   何默说:“这不用,我相信你的道德!”   合着昨天那件事真帮他刷了不少好感度啊!邵劲想。   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邵劲惦记着回徐佩东身旁,何默也惦记着何鸣。于是何默偷偷摸摸的将一封信塞给邵劲,看邵劲将其收进袖子里之后就走了。   邵劲再回到徐佩东身旁,这一次并没有等很久,徐佩东夫妻就自侯府告辞,邵劲也跟着回到了国公府。   只是这一回虽进了府中,徐佩东又有好友过来,邵劲的课程照旧没有认真开始,只先得了纸与笔,又有那开蒙的几本书,叫他先看着。   邵劲见左右没有人,惦记着揣在怀中的信,心想这事不好找别人办,便凭着昨日的记忆往内院走去,他还怕自己被拦在外头,只没想到他现在年纪也不大,那守门的又知道这是自家四老爷新收的学生,见邵劲要进内院,想着大抵是往老夫人那处去行礼问安的,便笑着在前引路了。   邵劲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坐蜡。   他去给老夫人问安没什么问题,但看着这样子,他虽然能进内院,但进出都有专人跟着,别说去到处找那小丫头干投信这种私人事情,就是想要随处走走都会被人笑看着委婉请去正路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去请安完又回来的途中,邵劲终于在半道上看见了徐善然身旁的其中一个小丫头。   ——那是不是叫做棠心来着?   他看着那小丫头,记起昨日就是她和自己呆在一间屋子里头的,这样想来,只怕是小姐的心腹,应该可以将信委托过去,便有些焦急,目光频频往那边转着。   那棠心自然也看见了邵劲的视线。她目光一转,丢下手中的扫帚便迎上前来,笑着和那给邵劲带路的仆妇说笑,不过两句话后,那仆妇就眉开眼笑的走了,临走时还叮嘱棠心要将邵劲带出外院。   棠心甜甜地应了一声“是”,转带着邵劲向前走了一段之后,才小声问:“公子有什么事情?”   好精明的丫头!   也许古代的女孩都这么早熟吧。   邵劲没有脾气地想着,从袖中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嘱咐:“交给湛国公府的五姑娘。”   棠心的眉头打了个疙瘩。   邵劲又说:“不是我给的,是何默给的。”   棠心看着邵劲想了片刻:“我会递给姑娘,只我不是姑娘的丫头,你若想借着我做什么,就打错主意了。”   说罢将邵劲引到二门处,便转身走了。   邵劲:……真的太成熟了。   这封信到底到了徐善然手中。   她在书案前将信张开来看,站在她身后的绿鹦也正好看见了这封信。只看过一两眼,绿鹦心头就是一惊,暗道:这何默表少爷说何鸣表少爷生病了一直在叫姑娘的名字,要姑娘过去看看或写封信安慰,这是在私相授受啊!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糊涂……但她转念又一想,可是姑娘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好像也不比这件规矩多少,这么一想又仿佛没有什么……   绿鹦正自在这里患得患失,却不想徐善然张开了信不过看上几眼,什么也没说,便将那信投入了火盆之中,之后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影响到,也不见任何要动笔写信或者想去何府的意思。   绿鹦就这样关注了小半天,终于定下心来,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见桌上的茶冷了,便去茶水房重新提了热水出来,回来的过程中,正好看见徐善然将一张新写的纸又投入火盆里。   她转进屋里,那火盆中的火已将宣纸焚烧得差不多了,只还剩下散碎的几个字来。   绿鹦不经意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海禁”、“银”、“铜”这几个字样。   这一日夜幕降临的时候,何鸣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眼就看见何大老爷正坐在床前。   “父亲……”他叫了一声,声音干哑,发出得也较平时困难许多。   何大老爷摸了摸何鸣的头:“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何鸣有点羞愧:“虽然昨天父亲已经说了不要多想,但我还是,还是……”   “你想着的是什么?”何大老爷问,“你看见的那一幕吗?”   何鸣欲言又止。   “说说吧。”何大老爷温声说,“跟为父说说,你害怕什么。”   “我……”何鸣说话的声音有点艰难,“父亲从小就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高中。可是我金榜高中,就是为了与这样的人效力吗?”   原来自己儿子是在想着这个!   何大老爷一时也失了言语。   何鸣等了许久没有见何大老爷说话,也是心中害怕,不由说:“父亲,是我狂悖……”   何大老爷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踱着步,他慢慢走着,在心里思量着那些将要说的话语,还没整理好措辞,在斜背着床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就突地瞥见坐在床上的何鸣缩了缩间,目光闪烁地瞥向一个地方。   这是害怕惊惧的表现。   自己的儿子还在害怕什么?   何大老爷不动声色,顺着儿子的目光朝向看了一眼,只见那黑黢黢的窗户外轮廓欺负,正是一座水上假山。   他心里瞬间就有了决定,转回到儿子面前,说:“以前你还小,我也没有与你说许多。不过我们当官做事,除了与那一家效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数百年前的圣人就已经说过了,我们为什么读书?我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又有说,君之为舟,民之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②。君一人耳,民千千万万也,一人与千万万者,孰轻孰重?”   何鸣怔了一会,便陷入沉思。   何大老爷只让自己儿子去想,不过等过一会,他又说:“你觉得你姑丈如何?”   何鸣怔了怔:“很好?”   “那你表妹呢?”何大老爷又问。   何鸣一时呆住。   房间外,正带着自小奶嬷嬷送药与夜宵过来的云氏听见这里,带着奶嬷嬷又安静地向外走了两步。   待走到安静处,那奶嬷嬷便劝云氏说:“看样子老爷十分中意表小姐,夫人何如就同意了这件事?表小姐也不是那破落人家的姑娘,自来十分金贵的,不说嫁妆习性,就是自己舅母当婆婆,她能和您不是一条心?”   云氏淡淡说:“婆婆和舅母能一样?她真要嫁进来,要是日后我和她起了争执,她是婆婆的外孙女,是老爷的侄女,是鸣哥儿的表妹,只怕婆媳翻脸,夫妻离心,母子不合,就近在眼前了!”   奶嬷嬷惊道:“怎会如此!”   云氏心想你不过不知道她的厉害而已。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有这份镇定和能力,真叫人做梦也要吓醒。   何况就是其他都不说,这样厉害的姑娘,只怕结了婚之后鸣哥儿要被拿捏得说东不敢往西,说南不会朝北。   而任何一个母亲,怎么会叫自己儿子被媳妇一辈子这样管着?   待到晚间,何大老爷自何鸣房中出来,与云氏说:“鸣哥儿看上去怕极了假山。宁王那里不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我想着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要叫鸣哥儿去湛国公府住上一段时间,日日对着那事发地点,等看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云氏沉吟:“这时候去徐国公府,会不会叫那位……”   “我们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才能叫那位不再怀疑。”何大老爷说,“而且再过几天你妹夫就要山上小住一段,到时候自然会带着两个小子还有学生一起出去,那两个孩子刚好趁机离开京中一段时日。”   “可在外头的安全……”云氏真的患得患失。   何大老爷叹道:“你真觉得自家很安全?我与你直说,那小李氏便是外头的人!”   云氏一时惊疑不定:“她不是家生子中抬的姨娘吗!”   “若不是无孔不入,怎么叫做厂卫?”何大老爷说。   云氏听到这里,也不再疑问,只忙与何大老爷商量要给何鸣何默准备些什么东西带去国公府。   何大老爷看云氏如此,倒是把之前那点疑心夫人不喜欢侄女的想法给放下了,笑着说了句“夫人且看着办”,便去书房整理那公文事宜。   何大老爷走后,奶嬷嬷又道云氏身旁:“夫人,您不是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善姐儿做媳妇,可要论做亲人,也没有比她再好的了。”云氏说。   奶嬷嬷迟疑:“若是两个孩子见着久了,都有了想法……”   “你这才是小看了她!”云氏笑道,“鸣哥儿虽是我的孩子,我也要说一句,善姐儿是个脑中千般思量心里百种计策的,鸣哥儿不过是个侯府的嫡二子,上不能成爵,下未有功名,遇事了比女儿家不如,哪值得善姐儿心心念念的惦记?”   奶嬷嬷奇怪于那句‘遇事了比女儿家不如’,但见这云氏眉间的忧虑,也没敢多问,只伺候着太太歇下不提。 ☆、第三十五章 礼物   十府街,宁王府。   宁王黄烙是当今的二子,今年三十有七,是于二十年前出宫封王,当年他刚刚封王的时候太子还在,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上得今上眷顾,下得百官归心,可谓板上钉钉的国之储贰。   可幸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不止太子因逼宫被废幽禁,可惜这二十年的时间里,那些弟弟们也一个个长大成人,羽翼渐丰,   “王爷,那日离开宴席的众人我们一一都查过了,仿佛都没有嫌疑。”那日伺候在宁王身旁的太监就如那时一样在宁王耳边轻声说。   这是宁王从小到大的太监大伴,身形颇为瘦削,背脊肩膀也仿佛因为一直弓着而有些微向内含,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佝偻矮小的模样。   但宁王是非常信任自己这位大伴的。   他正看着礼部这个月交上来的单子,根本不抬头,就屈指敲了桌面:“那就再查!从头查!那日一定有人在里头!”   吕近侍躬身应是,又说:“王爷,您看会不会是湛国公府的下人……?”   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宁王的目光闪烁一下,掩起卷宗沉吟片刻:“不管如何,必须仔仔细细的梳理,通知候毓,那些该动的人也要动起来了。”   候毓原是锦衣卫的佥事,年前刚得了王爷的青眼,升任锦衣卫同知,正是要立功表忠心的时候。   吕近侍又应了一声是,这才走出小书房。   宁王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卷宗上,但不会一会儿,小书房的门就叫人推开,一个温热的娇躯与蛇般柔软的双臂缠上他的身子。   他侧头一看,玉福那张宜嗔宜喜的笑脸已撞进眼底。   宁王反扣了手中的东西,一只手揽住玉福的腰肢,问:“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遣人说了最近不要见面吗?”   他虽是这样说着,脸上却带着笑意,五指也缓缓摩挲妹妹的肌肤,叫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是恼。   玉福撅了撅嘴:“你这是不愿意见我了?枉费我从宫中得了些消息就巴巴地往这里赶。”   宁王一听就笑了:“可是贵妃娘娘或父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好妹妹,权且可怜可怜我,说上那么一声吧!”   自小就是兄妹后来又成了枕边之人,玉福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兄长是个喜怒无常生性阴鸷的,只不过对方反正从没对她喜怒无常,兼且虽位高权重,素日却又惯会伏低做小地哄着她,与之一比,世间的其他男儿竟全如粪土一般,故此虽明知**有悖常理,要被父皇知道了只怕自己贵为公主也不能幸免,但她也实在割舍不了,现在听得宁王这般一说,便转嗔为喜,与宁王耳鬓厮磨一番,才覆在对方耳边,悄声说:“母妃今日伺候父皇,亲眼看见父皇吐出了一口血!”   宁王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这一刻他只想到前前后后五六年了,皇子龙孙中也不知道谣传了多久圣上身体不济,可这父皇虽将政事下分,却又依旧高居九重掌天下事物,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直到此刻,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得到了自己父皇身体真正不好的消息!   他连着吸了好几口气平息下心中的激动,握着玉福的手说:“可还有别人知道?”   “这几日都是母妃近身伺候,前几日倒有一个宫女被临幸过,不过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玉福说。   这正侧面证明了自己父皇身体已经不行了,否则何必将那宫女打死?虽说明面上的理由肯定是那宫女伺候的不经心,但结合今日的消息一看,只怕是宫女恰巧见着了圣上身体不适,而父皇又不欲这种事情泄露,这才直接将人打死!   到底越想越激动,宁王不禁抚着玉福的柔荑,说:“好妹妹,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玉福斜眼看了宁王一眼:“我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和我好的,若我没有价值了,只怕二郎就要转投那莺莺燕燕,娇娇卿卿的怀抱了吧?”   宁王轩眉一挑,笑道:“我若说一点不为这个,妹妹肯定不相信;但要说全为这个——妹妹是觉得这世上比你漂亮的女人非常多喽?”   古来的道理便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玉福公主向来是自信自己容貌的,这话一听,简直心花怒放,嘴上还嗔道:“到底年岁大了不比那些鲜妍的女孩子,现在还能看,再过个十年也不知该怎么办。”   宁王低眉沉思,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笑道:“你既是我妹妹,还怕什么?就算没有那劳心劳力的皇后宝座,一个肆意骄横的长公主之位难道还少得了你?”   自小在宫中长大,除了早早就幽禁冷宫的皇后之外,母亲宫里帝王身边第一得意人,自己也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玉福哪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懂?   要是宁王一开始就说以后给她皇后宝座或者为她后位虚悬,玉福都要考虑一下自家哥哥是不是拿话哄小孩子。   偏偏宁王这时候坦诚得如同个真小人模样,玉福倒由此放下心来,真算是上了宁王的船了。   她伏在宁王身上,又和宁王咬耳朵:“那春日宴时候的人找着了没有?”   宁王说:“还没有。”   玉福眼底闪过一丝狠辣:“要不然——”   “可不成,你别乱来。”宁王皱一下眉,“等我成功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但现在不成。那湛国公府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东西,再有,若是听见的不是湛国公府的人呢?想那人只要不是我几个弟弟的人,便不敢随意说出去,你要真这样一做,岂不是打草惊蛇,逼得那人狗急跳墙?”   听到这里,玉福才算罢了。   此后一番亲昵狎笑自不必再提。   此刻的湛国公府内,邵劲正将一个盒子交给跑到二门处的棠心。   这里头是他送给那个小萝莉的礼物。   ——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徐佩东处读了小半个月的书了,学习过程不必多说,反正说多了都是泪。不过关于这点,徐佩东除了在最开头的时候纠结一下之外,也真没有嫌弃他,反而还特意找了点入门的书籍给他,又在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之后每天都抽些时间专门和他单对单的聊天。   说实话,这个待遇邵劲足有十年时间没有碰见了,真的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要不他还真以为这个世界全是神经病呢!   不过越喜欢这里的环境,邵劲就越惦记着之前帮过自己的那小女孩。   他后来也旁敲侧击的问过何鸣何默好几次,确定对方不是不想说,是真不知道自家表妹为什么要帮他,还反过来问他和那小丫头相处的细节。   可是哪里有什么细节?   邵劲现在回想起来,除了第一回在大慈寺自己撞掉的那个铃铛之外,春日宴上他和对方相处的每一步,对方的目的都特别的明确——只为了将他引到宴席上让他成为徐佩东的弟子——而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邵劲觉得徐善然一定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做。   但问题是他们两个见面都见不到,徐善然那边也完全没有这个动静这个意思……   既然怎么都想不通其间的道理,邵劲也不为难自己多去思考。反正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所以他开始转而琢磨着要怎么要感谢小丫头的“仗义相助”。   当面道谢再许诺?——虽然他对自己的承诺还是有点信心的,但现在条件不足倒显得他像是个大忽悠。再说他还真不一定能见到那小丫头。   送礼物道谢?——这个肯定要的。但问题是要送什么样的礼物,那小丫头还缺什么,会喜欢什么呢?玉石?首饰?街面上的小玩意小零食?前者他估计没能力买来小丫头看得上眼的,后者真要送出去,好像太没有诚意了点,再说就他所知,那小丫头的义兄已经这么干了……   这个时候只能说一句“白富美真是太讨厌了”吧!   邵劲在将匣子交给棠心的时候又在心里悄悄的嘀咕了这么一回,他把匣子交给棠心,看着棠心小心收起来之后,又把一个小小的布袋拿给对方。   棠心眨了一下眼,眼底有点疑惑。   再成熟也都还是小姑娘啊!邵劲笑着将布袋给了棠心:“刚才那是给你五姑娘的,这个是给你的。”   棠心屈膝笑道:“谢公子赏。”   邵劲有点牙疼:“是送的。”   棠心没有明白这两者的差别,心想多半是为了叫她好好把东西送到姑娘手上吧!其实这也是姑娘特意吩咐了有关邵劲的事情东西要专门递给她看,要不然面前的公子哪可能随便把东西传进去呢?   她思忖着也不再多话,离开二门之后,窥了个空便往徐善然的不及居走去。   虽然她现在依旧还没有调回屋里重新当大丫头,但在春日宴之后,她的处境突地又变了一个模样,周围的仆妇小丫头又开始叫她姐姐,原本每日都会去各处帮忙的那些事情,这次她一走过去,那些仆妇就忙说“怎敢劳烦姐姐”,自顾自的便把事情做完了——仿佛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又变了一个模样。   所有的一切改变,都不得不叫她明白一件事情:   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有再继续这样做下去,我才能真正好起来,真正救我自己——   棠心来到徐善然屋子里的时候,徐善然正呆在自己的那个小书房。   她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过来的十次里头有九次姑娘是在小书房里做事的。她并不真正去打扰姑娘,只找到了绿鹦,悄悄儿将匣子交给对方之后,便自走了。   绿鹦收着东西,又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等了好一晌,待到徐善然休息的时间到了,才拿着匣子进去,将事情说了。   徐善然随口说:“打开看看是什么,分别放好罢。”   绿鹦答应一声,拿着匣子出去之后,只没过几息,大丫头就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反身冲回小书房,结结巴巴说:“姑、姑娘!你看——”   徐善然怔了一下,顺着绿鹦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普通的红漆匣子之间,正当中的是一朵红色玫瑰花朵的东西,而散落在那玫瑰花朵周围的,竟似一个个珠圆玉润的透明玻璃珠,这还罢了,那透明珠中竟有一抹鲜艳之极的色彩!   饶是两世为人,又见过那海外之物,徐善然也被这一匣子的东西惊得一时说不上话来,她自椅子上站起来,快步来到绿鹦身前结果匣子,取那玻璃珠放在阳光下细细一看,见那色彩婉转厚重,并非附着与玻璃表面,而是真正入了玻璃之内,实在有若鬼斧神工一般!   她再低头看去,那匣中的玫瑰花儿有着些淡淡的清香,虽雕工尚可,但没有神韵,不过尔尔,徐善然看过一眼便不再关注,又兼注意到那花朵底下除了一个奇怪的圆形五角星到处是孔洞的底座之外,还压着一张纸条,忙拿起展开,结果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都用炭笔书写了,也还无甚格调的字体。   徐善然顿了一下,看惯了徐佩东与林世宣的自成一家的书法,再兼自己也有一手不错的字,现在乍然见到这有若孩童提笔般写出来的东西,和那玻璃珠对比一下,一时间都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微妙感。   她定了下神,将注意力自字体上移开,转而细细读者纸上的文字。   但这回,也不过两三行之后,她就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上露出那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神情来。   “姑娘……?”这时候,从震惊中醒过身来的绿鹦见徐善然这样的表情,不由疑问道。   徐善然扬了一下手中的纸条,罕见地没好气说:“送了一朵花进来是那沐浴兰汤用的,这些玻璃珠子竟是给我做新游戏玩的棋子!”   就算是国公府也没有这样煊赫!绿鹦瞪圆了眼睛:“这珠子拿出去是天价啊!”   “是啊——”徐善然这回已经冷静下来,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合上匣子说,“去找欢喜,告诉他把邵劲带到蘅水汀那,我要见邵劲。    ☆、第三十六章 交谈   有些事情不在于能不能做,而在于你是否做得到。   当邵劲在上课的间隙里被欢喜引着走进内院,坐上了船,到了水中央的小小岛,又在岛上的花亭中见着了徐善然之后,他的脑海里立刻就蹦出上面那一行话,顿时复杂脸地想着也不知道是坐在对面的那小丫头太牛逼还是他自己太弱爆了。   ——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对方有地域优势而我可没有。邵劲安慰自己,而后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把那小小的挫折给抛到脑后去了。   徐善然见着邵劲来了,先站起来笑道,“邵二哥请坐。”   邵劲听着那个‘二’字就有点别扭,不过他也没有纠缠这个,反正坐下来说,“上次的事情——”   “你已经道过谢了。”徐善然眨眨眼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说的话的,”邵劲情不自禁问。   生活在国公府中,徐善然真的很少见到邵劲这样天真的人,哪怕是任成林也没有邵劲这样将什么都写在自己的脸上,她唇角扬了一下,说:“我只是猜的。另外,这个匣子里的东西……”   “唔,”看着自己早上托棠心送进来的东西,邵劲想了想说,“还喜欢吗?跳棋的规则我写的清楚不清楚?要不我再给你讲讲?”   “——太贵重了些。”徐善然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邵劲一下子收了声,心想原来玻璃里头搞颜色这个真是这里没有——或者没有推广起来——的工艺啊!古代的闭塞就是这点不好,哪像现代一样上个网就行。还在怀恩伯那里的时候就不用说了,等出来之后他找那些工匠问玻璃,工匠没有一个知道的,正要兴冲冲地去搞出来呢,结果某一天早上就见自家老师拿出个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下脸上的胡须……当时他差点被惊掉眼珠子……不过总之最后东西还是搞出来了。   他颇为欣慰地想着,也是这时候的炉子热度已经够了的缘故。   “另外,”徐善然见邵劲不说话,略微斟酌之后,也就将自己的疑问直接问出口,在春日宴上她就明白对邵劲完全不用拐弯抹角,要拐弯抹角了,对方说不定反而听不懂,“我可以问问,这些东西邵二哥是从哪里弄来的吗?”   在这个高端知识与资源完全掌握在少数大贵族大世家手中的年代里,其实邵劲很想趁机问问徐善然现在的工业水平到达了什么程度——他有感觉,他要真问了,面前这个小女孩搞不好真能回答——但他同时又感觉到挺古怪的,不管怎么说,面前的小萝莉都像是自己妹妹的妹妹,这古怪的感觉,大概就来自于他觉得这种年纪的小女孩哪用想这么多,快快乐乐的玩花绳玩跳棋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一哭二闹也没什么啊……   所以最后他挠了下脸颊,心想只要能在这里慢慢读书,以后有的是机会将想要知道的事情一一弄明白,没必要和小丫头讨论这些话题,便直说了——反正这东西既然拿出来了,他也就没有想着要保密,权且当成给自己交个学费而已:“我自己搞的。”   徐善然瞪圆了眼睛!   邵劲一看就乐了:那小小的脸蛋还有点婴儿肥呢!再加上眼睛也不小,一眼看上去真的又呆又萌,而且今天小丫头穿的是深黄色的衣衫,虽然颜色暗了点,不过小丫头长得可爱倒不会显老气(这个想法要是被专替徐善然搭配衣服的丫头听见,肯定得被使劲唾上一口),就是……嗯,配上那个还有点绯红的脸颊,看上去特别像——松鼠?   邵劲差点因为自己的联想而被口水呛到,他心想要是自己的想法被看破了指不定这丫头要发火,连忙带过话题说:“其实真的挺简单的,就是在硅石融化——也就是玻璃液体还没有凝固的时候,导入狭长的半圆模子中,然后切断它们,再倾斜管道,滚着滚着掉入水中就是圆形的了。至于里头的颜色,这个比较复杂一点,不过也不太难,毕竟只是一抹色彩。真正比较不好搞的还是那些在玻璃球里头搞树啊花啊的图案……”   徐善然心中的惊骇已经不能用笔墨来形容了。   但她现在至少弄懂了两件事:这个内中有色彩的玻璃珠是邵劲搞出来的。以及他说不定还可以在这玻璃里头搞上别的更复杂的图案!   她的心都因为这种可能性而微微热了起来。   但她也在同时产生了一些迷惑:既然邵劲有这个本事,怀恩伯府为什么一点都不重视他?不可能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邵劲不愿意用这些东西换取更好的环境,他根本就没有在那里透露一丝自己会这些东西的。可是现在又这样直接的拿了出来……   她和邵劲说着话,观察着邵劲,想着对方的目的。   渐渐的她发现了,虽然邵劲和她面对面坐着,但邵劲的注意力其实并不一直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了,他会去看岸边的芦苇,看着它们的摇摆也能笑上一下;他的脚边跳过了一只鹅,他也能跟着那扑腾的鹅乐上一会。   他很开心。   他好像很轻易就能开心起来。   徐善然觉得自己真正知道面前的人是什么样子了。   她不再待下去,很快结束了话题。在将要送邵劲离开的时候,邵劲突然叫住了她:“哎,等等……!”   徐善然问:“怎么了?”   “我送给棠心的东西就是香皂,就是那朵玫瑰花一样的,没有玻璃珠。”邵劲对徐善然补充说。   “哦,你是怕我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把棠心打死吗?”徐善然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邵劲傻眼了。   徐善然脸上的笑容便更大了一些:“如你所说,不过几颗珠子而已,何至于此?”   结果等再坐船离开一直到走回了外院,邵劲还因为徐善然最后的笑容而晕晕乎乎的。直等到他又回到了书斋,坐到自己位置上,何默凑上来问他刚才去了哪儿,他才蓦地醒过身来,暗骂自己真是越过越回去了,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的笑容给闪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喂,喂,我说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何默在邵劲旁边叫道。   “听见了听见了。”邵劲敷衍。   “那你去干什么了?”何默问。   “去解决我的人生大事了。”——交学费!邵劲没好气地说。   “什么人生大事?”何默摸不着头脑呢。   结果这回邵劲还没有回答,欢喜就从书斋的内室转出来,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说:“几位少爷,差不多该开始背诵诗书了。”   一个两个声音噤下去,正认认真真读书的何鸣总算松了一口气:终于安静了……!是谁说久在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的?他这身居闹市之中,日日都要被吵得不得安宁啊!   一堂背诵足足半个时辰,等到欢喜再一次转进来示意可以暂时休息的时候,读书读得想吐的何默和邵劲立刻将书本一丢,收拾桌面坐在位置上就等着吃马上就要送进来的点心。   今日的点心依旧是那胖胖的厨娘给送过来的,那厨娘带着笑容走进来的时候,何默和邵劲都眼巴巴地看着,等她先将徐佩东的吃食递给欢喜,又小声说过几句话后,再会过来打开食盒盖子,从中端出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碗,掀开碗上盖子,露出底下那清色汤中白色的豆腐与翠绿叶片的时候……   何鸣很乐意的接过了碗,邵劲反正看什么吃的都高兴,只剩下何默,在看见那豆腐的时候脸色就垮了下来。   他憋着气等那厨娘走远了,才用汤匙恨恨地去戳那豆腐:“昨天是甜食就算了,今日竟然给我上豆腐?豆腐下是不是还垫着什么叶片?真以为我是兔子可以生吃叶子啊……?”没想到汤匙才戳下去,当下就自那外表白白嫩嫩的豆腐中勺出了半勺的馅来。他“哎呀”了一声,颇为惊喜的将东西塞嘴里,嚼了两下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当下就说了声,“好吃,比过去的好吃多了!”   这话说着他本来也没想人附和呢,没想到何鸣和邵劲都说:“是好吃啊!”   何默的眼神先落到邵劲身上,他鄙视说:“你的意见就算了……”   邵劲:靠!   何鸣笑起来:“我也觉得好吃,新来的厨子吧?”   不想正送完东西出来的欢喜听见了这句话,笑道:“可不是呢,今日少爷们的点心也是我们姑娘亲手做的。”   “表妹?”这是何鸣。   “什么!?”这是何默。   “……”邵劲,他差点把‘小丫头’这三个字给叫出来了。   然后还是何默脑筋转得最快,他问:“怎么说也,难道姑父的点心每日都是……”   “这是自然。”欢喜挺胸说。   邵劲嘀咕:“差别待遇。”   三个人这段时间里一直相处着,邵劲的许多不太符合现在的话他们也都明白意思,当下何默就义愤填膺说:“没错,差别待遇!太差别待遇了!姑父每日都有她亲手做的,怎么轮到我们就变成了那厨娘做的?难道我们就不是她的亲人吗!”   话才说道这里呢,何鸣突然看见窗户外走来一个人,忙咳嗽一下。   可是何默没有看见,他还特别气咻咻地说:“如果做得难吃就算了,可是做得好吃啊!”   刚想附和的邵劲也看见了这人,忙跟着咳嗽一下。   何默说得太高兴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对面两个人尴尬的表情,又说:“其实做一份是做,做四份也是做,不过加个料而已——”   “可是父亲都每日喝着汤,你们喝汤喝得饱吗?”带笑的声音自旁边传来。   何默呆住,顺着声音看过去,正好看见徐善然面带微笑,站在窗边。   饶是平日无法无天,这个时候,他也不禁结巴了一下,硬是没叫出那声‘表妹’:“……你怎么来了?”   “来见父亲的。”徐善然笑着说,也不多说其他,只向内室走去。   何鸣和邵劲都眼带同情地看着何默。   何默在座位上呆了半晌,突然站起来,快速朝徐善然走的方向跑去,好悬在徐善然去徐佩东屋子前拦住了对方,又把对方往那安静处带。   因着徐善然身旁一直跟着绿鹦,又都是亲戚,也没有人说什么。   两人很快便来到那小树林前。   何默开口:“我之前叫邵劲给了你信——”   “嗯,我收到了。”徐善然说。   何默呆住,也许是真没想到徐善然会这么干脆的说出来。他硬是没有言语了好一会,才微微别扭地说:“那为什么,你什么都没说呢……”   “三表哥现在还好吗?”徐善然问。   “他当然很好。”何默说,这事在春日宴回去后何大老爷就叮嘱过何默了,何默现在也不过没好气哼道,“拿猫丢你的是我,被关进祠堂罚跪了好几个晚上的也是我,他现在日日对着假山,都能爬上假山去玩了,有什么不好的啊。”   “那就好。”徐善然真心实意说。   何默不语。   徐善然又笑:“你们都是我的表哥,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但那些心理上的问题,她便是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那上头去。   何默看了徐善然很久。   随后他不由也笑了起来,如释重负一般抓了下头发说:“好吧,好表妹,以后我能吃到你做的东西吗?”   徐善然噙着笑:“或许很快就有机会了。”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进了徐佩东的屋子里,并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说了:“父亲,再过两日你就要带着表哥他们去游山,我和母亲能跟着你们一起去吗?”   徐佩东正看着徐善然最近读书后的那些观点,正打算卯足力气好好和自己女儿辩上一会,不想就听见这句话,一时惊讶得都“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邵劲的技能点主要是介于“这个世界已经有小面玻璃”之上点起来的=。=   以及邵劲是魂穿,所以肯定不会带着什么东西的……   ps以后会再点出别的技能树的,文中的科技背景差不多明末清初阶段,如果有兴趣的姑娘可以在文下留言参与一起讨论23333,我写的时候尽量多查些资料,不过这边了解的比较少,所以可能还是会bug,到时候也欢迎姑娘们在文下提出。 ☆、第三十七章 姜太公钓鱼   “你和你母亲,”惊疑过后,徐佩东迷惑问,“为什么,你素日也对这事没有兴趣。再有那地方没有家里舒服,你母亲肯定不习惯的吧。”   有时候徐善然真的不知道怎么说自己的父亲。   但是这也许正是这世间男子的常态,他们从没有关注过,也往往不知道这世间女子真正想要的东西。   可这仿佛也不是因为冷漠。   而只像是一种常理。   不过说不出的情绪也仅是一瞬之间,徐善然接着就说,“父亲,您问过母亲吗,”   “这……”他确实从来没有问过何氏,只每次他要出去的时候,何氏都会妥帖的打点好他的行李。   “就算那里日子过得不太舒服,但是有父亲在那里,不是吗?还是您觉得和那些友人交往的时候,不方便带着母亲?”徐善然笑道。   徐佩东一瞬间倒是怔了怔,还真开始思索带何氏去的可能性,嘴上还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你母亲去了,只怕没有个身份相当的人说话是真的。”   这话说的是那些陪伴着他们游山玩水的女伴。   徐佩东没有这个习惯,但那些去游山玩水的文人找名妓做女伴相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而那些名妓不管再色艺双全,别说向来不好这一口的徐佩东,就是那些追捧名妓的雅士骚客,也没几个会真拿她们与自家夫人相比。   徐善然看着徐佩东陷入沉思,也不再多说,只静静坐在一旁等父亲的决定。   这一次她本是没有想要过去的。   徐佩东每次出去郊游的时候总会带上许多拳师护卫,在安全上是没有问题的。而宁王那边,既然一开始没有被发现,徐善然便笃定这短短时间内宁王只怕还不能将事情真正查出来。何况现在何大老爷和自家祖母也都知道了情况,他们必然会有所安排。这样的情况下,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时时刻刻地盯着这里,而应该将目光放在那些还没来得及开始的事情上。   一件是她祖父的,一件是宁舞鹤的,还有一件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正是今日邵劲交给她的那匣珠子。   她祖父本来说不过两日便要到家,可中途又出了些事情,只有一封家书回来,路途上也不知道还要辗转要耽搁多久——至于宁王的那件事,祖母在刚知道的时候就已经遣心腹将密信送出去,祖父也接到了信并回了封密信,但那信上的内容却十分简练,概括起来不过是现任的国公是徐佩凤,这事就叫徐佩凤去烦恼——只中途会经过徐佩东将要去的齐明山,时间凑巧的话,兴许能碰上见着一面。   宁舞鹤的就更不用说了,她本来已经要着手准备的,只春日宴后事情多又冗杂,兼且她还有些要再想想,这才一直放到现在。   至于今日邵劲的这件事,却是直接促使徐善然过来与徐佩东说要一起去游山。   大抵任何一个位高权重或者眼界宽广的人见着了邵劲拿出来的东西,都会明白这东西潜在的价值。   至少徐善然就明白。   所以她在顷刻间就决定——只要真如邵劲所说,他能做出这种东西。那么这个人哪怕不能自怀恩伯府中取得她原本设想的那些消息,她也不能将对方放走。她需要和对方建立更稳妥的关系。一个父亲的记名弟子是不够的,至少要那种真正的学生,要那种亲如父子的关系。   可这样的关系一旦建立,就不再是单方面的影响了。她的父亲必然也要为邵劲付出许多,邵劲要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她的父亲也要受上那些负面的影响。   要再接触,更深入的接触。   而在国公府中,这样长期频繁的接触并不方便。   只等出去之后,就好说许多了。   徐佩东想得也没有太久,差不多盏茶功夫,他就说:“你要是真想去,就跟着我一起走吧,不过出去可不能耍孩子脾气。不然我就叫人把你单独送回来了!”   徐善然“嗯”了一声。   徐佩东顿时就有点挫败了:总觉得刚才那句是个白嘱咐……他又说:“至于你母亲,那边你也别急着说,等我晚上回去亲自问你母亲一下,她愿意也就一起去吧……?”这么一想,因着何氏最近在刺绣与画画上头都有长进,平日里两人说的话也多了许多,徐佩东便联想到那闲云野鹤的神仙眷侣,一时心头还真的动了一下。   白日的事便这样过去,待到晚间休息,徐佩东心想着女儿的话,还惦记着这回事,便在入睡前与何氏说了:“再过两日又是我去访友游山的日子了,或许会去上十来天的时间……”   何氏闻言就笑道:“老爷年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去,我怎么会忘记?东西早早就准备好了,只老爷看看今年要不要多加些什么减些什么罢了。”   “哦,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今年要不要跟着去?”徐佩东说。   何氏大吃了一惊:“这怎么可以!?母亲那边可还要我侍奉!丹青还算了,但丹瑜可得日日读书的!”   虽说徐佩东本来也有点别扭奇怪之意,但听得何氏这样一说,他倒是笑了:“母亲那边哪里就少了你这一个人?丹瑜嘛……”他还真觉得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没什么存在感,“他最近读了什么书?”   何氏一时哑然:徐佩东这个科举出身的父亲都不知道徐丹瑜读了什么书,她大字不识一个,又哪里明白徐丹瑜读了什么书呢?还是说:“那小厮回禀过来的消息都是少爷在认认真真的看书……”   徐佩东也不以为然:“算了,小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见那孩子有一丝半点的长进。到底日后也不会少他一口饭吃,等大了捐个虚职就是了。我想你嫁过来也没什么机会出门,干脆就趁着这个,一起活动活动吧。”   何氏也心动了,又与徐佩东嘀咕说:“那把丹青丹瑜都带上吧?合着我们人也不多,三个孩子一起带着也使得。”   女儿只想着自己母亲,母亲却想着所有孩子。   徐佩东听到这里,也不得不赞一声自家母亲高瞻远瞩,果然女子的才情还是排在贤德之后的,当年他可是想娶那书香门第的妻子红袖添香的,可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氏进门之后,他虽觉得不足,也没什么不满之意,直等到这么多年以后,再看院中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的,方才明白娶个贤惠妻子的重要性。   何况何氏也并非什么都不懂嘛!   徐佩东这样一想,倒是由衷的有了些满足感,再看灯火下何氏那白玉般的娟丽脸庞,不由伸手,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此后一番旖旎自不必再提。   等第二天一早,徐善然来父母这里请安,刚刚倚着何氏坐下,正与何氏说着话,就见徐丹青冲进来,哭着直往何氏怀里扑!   旁边伺候的绿鹦眼见那四姑娘直接冲过来,忙伸手护在徐善然身前,结果手背还真被徐丹青身上那些叮当饰物给结结实实地撞了一回。   何氏这也被惊了一下,忙揽着徐丹青问:“好孩子怎么了?谁与你气受了?”   徐丹青哭了半晌,闷声闷气地说:“母亲,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游山!”   还在里头梳洗的徐佩东一开头听见哭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几步走出来就听见徐丹青这一句话,他真个啼笑皆非,就是本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带已经十一岁、再过两三年就要嫁作人妇的大女儿去的,这个时候也只说:“你怎么知道我与你母亲不带你去了?”   徐丹青忙抬起头来:“真的,父亲?那妹妹呢?”   徐佩东笑道:“你妹妹当然也一起去。”   徐丹青的心里便有些说不得的感觉了,好在低下头来,将脸上的神色遮掩一二:“那弟弟……”   “父亲,母亲,我想留在家里温书。”徐丹瑜的声音这时候在后头响起。   既然都是来请安的,三个人到达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太久,不过徐丹青跑了一小段路,徐丹瑜便成了最后一个。   这个时候他站在堂中低声说话,脑袋略略低垂,也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徐佩东说:“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徐丹瑜讷讷说:“《大学》与《孟子》……”   徐佩东说:“可有什么感悟?”   徐丹瑜一时无言。   徐佩东又问:“具体读了哪些章节,将其背诵一二。”   徐丹瑜也有些支吾。   徐佩东这时候也不由叹了一声:“罢了,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到时候丹青善然与我们一起去。”最后那句话是对何氏说的。   何氏答应一声。   这个时候,徐善然也不再多留,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带着绿鹦走出四方院。   堂中的那些人或许没有想到,但日日跟在徐善然身旁的绿鹦却明白徐佩东要带何氏去游山的消息是自家姑娘转了几手递出去的,她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什么要特意将消息告诉徐丹青徐丹瑜,但也只将疑问放在心中,自去整理那过几天就要用的包裹不提,直等到她与竹实带着小丫头将东西一一理好,又列成个单子再给徐善然看的时候,徐善然上下扫了一眼,便若有所指地笑道:   “现在就差最后一样了。”   难道她们准备的还差了什么东西吗?绿鹦暗暗纳闷,返回身去又在将那些理好的东西再整理一遍不提。   此刻的京师城郊,任成林也正在做着徐善然所说的“最后一样”。   他今日穿了一件耐脏的墨绿色衣裳,虽一个晚上监工未睡,但到现在依旧精神奕奕的,指挥着小厮给那些已经第二趟把大米搬出仓库的苦工每人发二十个铜板,又看着天色笑道:“大家若还有力气,就将这些大米再搬回原来的位置吧!这次一趟三十个铜板。”   众苦工面面相觑。虽在心里已经不知骂了多少遍富家公子就爱作耗,来一趟回去一趟,回去一趟再来一趟,简直是有钱没地方花!但那三十个铜板对他们而言也着实不算个小数目了,不过坐着稍微喘上几口气,就再将那些沉沉的米袋扛上肩膀,就是有那实在没力气的,也不过不动手而已。   一众乌泱泱的人中,也只有一个身量虽高,却因为年纪还小而不算特别结实的,直接将那肩头上的米袋掼在地上,只见那米袋缝好的口子崩开,白澄澄的大米登时洒了一地! ☆、第三十八章 风云又起   这一下的响动不小,周围的人目光都集中到那丢了米袋的少年身上。   少年旁边的几个伙伴连忙拉扯他的衣袖,又对主事的任成林赔笑说,“东家见谅,手滑了,手滑了。”   任成林轩眉一挑,“第一次便罢了,要是你们次次扛着米袋次次摔下来,都说手滑了便揭过去,那我还做什么生意,光光你们掉下来的这些损失便赔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伙伴点头哈腰地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我们现在就收拾,现在就收拾,保证不落下多少米来!”   “也别掺了太多石头沙子进去。”任成林叮嘱,“这是要吃的。”   “哪能呢!”那伙伴说,又扯了一下摔米袋的人的衣袖,这一回他稍微用力了一些。那被三番五次扯动衣服的人终于开口了,却并非和那伙伴一起弯腰收拾地面,而是冲着任成林冷笑:“你这样也叫做做生意?”   任成林的目光终于落到那人身上。   只见对方眉目俊朗,只眉间较上次而言又多了几份狠厉,正是之前他与徐善然都见过一次的宁舞鹤。   要真说的话,任成林还确实没有什么生意要做。就他自己而言,当然也更不会白花这些铜板来雇佣苦工将东西从这个仓库搬到那个仓库,又从那个仓库搬到这个仓库,就算并不缺钱,他也还缺觉呢!何况他心知这些施粥的粮也还罢了,是走四太太的账,可那余下的钱财却全是从自家五妹妹身上得来的,他有这功夫在这边寻着无趣,还不如再找上次那老乞丐坐下来好好说些闲话,也有意义得多。   只是唯有一点叫任成林不得不放下其他事情过来做这看上去实在无趣的事情。   ——这也是徐善然私下叮嘱过他的。   ——只这一点也就够了。   心里尽管这么想的,可任成林一点不让其表露在脸上,反而冲着宁舞鹤蔑笑说:“怎么?我做什么生意还叫你这泼皮破落户来管?若愿意做,拿这钱就闭嘴吧;若不愿意做,你掉头走了且看看会不会有人留你?”说罢又对周围的人笑道,“可当自己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了!”   周围的都是国公府的小厮,怎可能不帮自己家的公子?何况那黑厮既是个苦工,偏偏头仰得看不见鼻子尖,早就叫人看不顺眼了,当下一窝哄般嘲笑了起来!   宁舞鹤居然也跟着笑。   笑完之后,他将脖子上围着的汗巾拿下来摔到地上,众人只听“啪”的一声响,那米袋受这一击,居然又被生生抽出了一道口子!   那些有跟着笑的苦工们都静了静,这才记起宁舞鹤手上拳头的硬度来。   国公府的几个小厮也是那没有屋里的普通少年人,一时也有些发不出声音。   只有任成林,自第一次见面就从宁舞鹤身上的筋肉,眼里的神光看出对方手上功夫多半不简单,既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现在当然怡然不惧,只直视着对方,且看对方想要怎么做。   不过宁舞鹤却没有真正上来动手,他将那汗巾摔到地上之后,就冲任成林说:“我不要这一趟的钱了,够赔这米袋子坏掉的损失了吧?”   说着便径自往那京中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走,好几个苦工也都跟着放下东西说:“宁大哥等等我们,我们跟你一起走!”   没想到刚走没两步的宁舞鹤却倒回头来冲那些人骂道:“你们说个球!失心疯了吧!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有人傻着要给你们送钱,你们还跟他一样傻要把钱往外推啊?”   那要走的几个人都被宁舞鹤骂得硬生生停了脚步。   站在任成林这边的小厮则皱眉说:“任少爷,要不这群人我们都……”就他所想,三十铜板一趟的价钱,不知道多少苦工来抢着干呢,消息放出去,他们为了接活只怕私下都要先打上一架,也就这一群不知着了什么魇,活像是国公府仗势欺人一样。   果然那些还等在这里的苦工一听都紧张起来,还有那除宁舞鹤之外的领头人想要上来说好话。   不过任成林已经先摆了摆手:“也不必了,大家都辛苦了一整个晚上,一事不烦二主,再搬回去就算完了。”   事情实在太一波三折了,这些苦工听得这句,也不再多话,赶忙收拾了地面,将那一包包米袋再往回扛。   没有了宁舞鹤,这一趟之后再没有什么波折,当那些米袋原原本本地回了宅子中放好,任成林将钱一一结算清楚,便叫那些小厮如往常一样做事,自己则只带了一个人,到京中那龙蛇混杂的菜市街道上转悠,结果没如预想中的碰见宁舞鹤,反而撞见了两个偷儿,一个碰瓷的。   这一下倒叫任成林颇为纳闷,虽见时间不早先回了国公府,可直到都走进府上角门的时候,他还在思忖着就今日的那等情况,易地而处,搁在自己身上,自己也忍不住。那宁舞鹤也不像是个懦弱能忍的人,可怎么就不见宁舞鹤随后来打他闷棍呢……?   ——以及说起来,妹妹的意思就是这个吧?撩拨宁舞鹤,让他忍不住动手,不过然后呢?   然后……送到那牢狱中去吗?   接下去便无余事可叙。   自徐佩东定了这一年要去那齐明山的人选后,早早地就去老夫人那边请示了。   老夫人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平日也从未有要将媳妇孙子女拘在身旁伺候奉承的习惯,听得徐佩东这么一说,便直接应了,只嘱咐伺候的丫头与那镖师多多带着,免得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准备着,直到要出发的那一日,徐善然倒是又见着了一件新鲜事。   这次的新鲜事还照旧是邵劲带来的。   徐善然本是坐在马车上向外去的,但等到了二门处,只见那往常由镖师与书童背着的书篓正放在地上,除了那惯常有的用来遮雨遮阳的篷子外,上头还多了一个长方形木头做的框子,那框子的最上边还包了一层皮毛,此刻邵劲站在一旁,她的父亲,两位表哥连同义兄也都在着,华西则一脸惊讶的抓住那木头框子上包了皮毛的地方,上上下下的拉着,那书篓居然也就真的跟着上上下下的跑动——   徐善然见着了这一幕,都忍不住走下车来。   正好听见徐佩东说:“在书篓底下加两个轮子,走平路确实方便了一些,不过要上山的话,也还是得背在身上来得好。”   邵劲心说这个解决了平路的问题就好,上山的问题多少年后也没得解决呢……呃,也不对,那时候还搞了个好背的登山包来着。现在的话……他沉思一下,想着这时候读书人对书籍的重视,以及那宣纸的长度与宽度,决定那背包改用出来装衣服就算了,要是拿来装书,只怕要被说上不知道多少声“有辱斯文”。   念头刚刚转到这里,他又听徐佩东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邵劲忙说:“就是……想着那些车子装东西,不都是用圆轮子方便吗?这书篓我见也是个装东西的,便想着在底下加两个轮子我们推着往前肯定更方便。”   “是更方便,你是在哪里做出来的?”徐佩东问。   “城东的董家木铺。”邵劲说。   “唉,只怕明日满大街都是这种书篓加轮子的新东西了。”就算是不识财货的徐佩东听到这里,也不由惋惜地叹了一声,跟着叮嘱邵劲,“你以后还有什么想法就先在国公府中弄出来,我专门给你划个地方,只叫你自己进去,要什么材料你报给欢喜就好了。”   邵劲:……不是说这年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怎么这老师一点都不生气他玩奇淫技巧?   却不想徐佩东自个就是那虽读了书考上进士,却不爱做官的,当然无所谓这些寄j□j物,还觉得自己这个新收的弟子很有鲁班天赋,可以朝这里培养一下。   新事物带来的新奇叫何鸣何默也好奇的跟着去推了推,徐佩东又记起来了:“这东西你有没有给起一个名字?”   邵劲随口说:“行李箱?”   徐佩东就笑道:“世路岂云极,念子行李频?1”他略一沉吟,“不错,果然贴切,就这样叫吧。”   说着他便朝众人说:“行了,将东西放上车子,都走吧,别误了时辰。”   围在这里的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开,邵劲也跟着自人群中注意到那站得有些远的徐善然。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徐善然打招呼,就见站得远远的小萝莉朝自己微微一笑,跟着便转身走上了车子。   他慢了半拍才回出一个笑容,心想小丫头明明还这么小,这杀伤力怎么有点不成正比的模样。   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辘辘声一同在街市上响起,还未完全出京中大门的时候,已经有同样去齐明山的文人与徐家的车队汇合到了一起。   徐善然坐在马车之中,车子的窗户敞开来,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纱罩着,随着前行而微微起伏。   何氏正与徐丹青说话,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了这打开的窗户,不由笑道:“先把窗户关起来吧,等出了城没有那么多之后再开。”   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徐善然闻言,目光自那人群中的某一点掠过,再回头说:“好。”   言罢,便伸手掀起那层薄纱,将窗户直接关上。   一直站在人群中的宁舞鹤早已眼利地认出那车厢窗户边坐着的人是谁,他暗自呸了一下,按了按戴在头上的斗笠,继续缀着车队往前走。   他暂时没有想好要拿徐善然与任成林怎么样。   可不能就这样……绝不能就这样!   初夏的天空寥廓疏朗,雪白的鸽子如一线白痕掠过蔚然苍穹,扑腾着翅膀飞到齐明山向西数百里路的一条官道上的车队之中。   有那专门守着等鸽子的人忙抬起手臂接了鸽子,又解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将那信交到车队之中的主事人手上。   主事人见那信上封红漆盖印章,也不敢多动,忙再往上传递。   如此几次之后,又经过观察与验看,信件终于到了车队中须发皆白的主人手上。   主人弄开红漆,将那自府中传来的消息看过之后,朝左右笑道:“四儿出发去了齐明山,估计五天左右的时间要到,正好和我们的行程吻合了。”   这位老人正是湛国公府的老国公。   自数年前将爵位传下去之后,他就重拾起年轻时候的追求,带着由那由士兵与国公府家丁组成的车队,大江南北的乱跑着,说是要走遍天地世界,看进千山夺峰,百舸争流。   老国公自小到大都有点不同寻常,昔日更是在朝会时候都敢出言谩骂的人,故此卸下爵位之后有了这个念头,不独接任的徐佩凤,就是张氏也不敢深劝,不过是时时保持着通信罢了。   现下老国公又接到了消息,他刚说了一句话之后又再往那信之后的内容看去,等彻底看完,他说:“这次我五孙女也有去……”他沉吟片刻,笑道,“我那老妻这小半年来也不知怎么了,向来不怎么说孩子的她竟时不时要提提这个孩子。也罢,这次刚好过去看看,见这半年来她到底变了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1:世路岂云极,念子行李频。——宋代,叶适《送戴料院》。   好久没上小剧场,来个小剧场ww   起因:№1网友:毛球评论:《见善》打分:2   看着就为男主点个蜡,媳妇儿不好糊弄啊!   邵劲:(说我媳妇坏话)(╰_╯)汪!(对媳妇)(卖萌)(咱们别理她)汪?   徐善然:(智商……)(但是看上去笑得太灿烂了)(不,智商)(真的太灿烂了)……喵。   邵劲:(我去惊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开出了个大礼包!)(萌哭了)(完全萌哭了!)汪汪汪~~~   徐善然:(这智商真的拯救不了了吧)(可是好想笑)(真的好想笑)(笑得停不下来了!)   于是一夜之后!   邵劲:(超级满足的)(回味ing)媳妇儿你最棒惹惹惹惹惹!!o(>﹏<)ol3l4 ☆、第三十九章毒   齐明山是距离京城有些距离的一座奇峰。   这座山峰底面环水,四面环山,正是坐居正中,奇峰突起之势。   开平十三年的时候,也就是距离现在两朝之前,这座山峰曾被钦天监选为祭祀之地,当日的圣上与文武百官都曾步行上山,沐浴焚香,祭祀天君。直至今日,那曾经作为祭祀之地的山峰顶端已被封锁,但视野开阔漫生奇花异草的山腰与那野草茵茵,水流淙淙的山脚却照旧还是那文人雅士最爱的闲游去处。   因着徐佩东每年都要出来这么几趟,作为常去的地方,国公府是在这里置了一间三进的别院的。   这院子颇小,没有北地的开阔疏朗之意,倒是花草靡靡,一步一景,颇得江南苏杭一带的精髓。   这院子地方好,距离江边也不算远,这次徐佩东因为妻女一起跟过来,便不如往常那般轻车从简地只带一个书童就跟镖师上路,而是连那丫头小厮与厨子都一一带齐了,还有那铺盖器皿什么的,也是俱都带上,光看马车,自前至后,就一共五大辆了。   但尽管出来的时候麻烦一些,现在倒是方便,一叠叠热腾腾的鲜美食物自厨房中送来,正好用作下酒了。   虽说是和徐佩东一起出来的,但女子到底不可能和男子混坐一起,敞胸露乳的在那江边饮酒高歌,因此几位跟来的夫人与孩子都在另外一头,叫那小厮与丫头用绢布搭起凉棚,自在的观那水流群山,也相互笑谈,还有那促狭的,说:“我知道他们那些男人今次来可招了不少名妓来弹唱,要不我们也叫一个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个绕梁之音?”   出门在外,大家到底都放松了些,她们都是因着徐佩东先带了何氏出来,又传信给自己的那些好友,便也被自家丈夫琢磨着给带出来了,现下心情都颇为舒畅,听得这句话,便纷纷笑着叫好。   何氏既作为主人,见着了众人都说好,当然不会抚了大家的意思,便遣小厮去那边随意叫个小姐过来唱曲子。   那小厮答应之后,去了不过多久,便带一个穿那醉仙颜色①衫子的小姐过来,那小姐微垂着头,手抱一只琵琶,虽相貌姣好,但身量单薄,衣衫穿在身上,被这水面处的风一吹,便猎猎作响,在那男人看来,或许是羽化登仙之态,可落到夫人们的眼中,就未免有些不足之症的模样了。   待得那小姐坐下,抱着琵琶素手轻拨,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又开腔清唱,声音宛转,袅袅上云霄,正是自己刚才得到的一阕《临江仙》。   待得那歌曲歇唱词毕,小姐起身敛襟行礼,正自忐忑着不知是否会被这些夫人们为难,却不想那坐在最上头的夫人似非常高兴,一叠声地说唱得好叫人赏。   有了这一个开头,那其他的夫人也或多或少的笑起来,都说不错,该赏。   一圈下来,那小姐手端着托盘,见那满满一盘之中并未有铜板,俱都是碎银子散落,甚至还有几颗金豆子在其中,再听那后头还有两匹布会送来给她做衣裳,不由慌得再三再四地拜谢,这才退出那凉棚之外。   直到走的时候,她还有些莫名,心想素日来她们做男人们的生意,向来是被这些夫人看不上的,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如此的温和慈爱,要是所有夫人们都如此,哪还有姐妹爱与男人身旁凑?   那小姐此后回到休息处与自家姐妹如何说暂且不表,且说在那小姐走后,何氏立刻就笑逐颜开的将也在凉棚之中的徐善然招到身旁,虽没有明说,但众位夫人看何氏那志得意满神采奕奕的模样,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其实自刚才她们就有些好奇了,这国公府想是不同寻常人家,不止那庶女看上去在嫡母面前很是有脸面,说笑插话都是一副随意的模样,就是那嫡女,虽自进来之时就安安静静的呆在角落,乍看上去较之庶女更有庶女的模样,却隔三差五的就有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跑来,也不知自她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就捧了出去,再过不一会儿,那男人那边就要传来一声声的惊叹叫好声。   一次也还罢了。   如此几次之后,众位夫人哪个不心头痒痒想知道那小厮自徐善然这里捧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巧来了个唱曲的,听得那一首词后,再看着何氏的脸色,众位夫人心头就差不多有了了悟:原来是个才气甚重的小娘子啊!怪道自家丈夫那边如此叫好,想来也是只有这样,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吧!   早上便在众人的谈笑间过去。待到中午,大家约好下午一齐坐上那画舫游湖之后,就三三两两散了自去休息。   徐丹青自那小姐过来唱曲之后,一个早上脸色都有点不好。她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家小姐花了半个月时间画好的画,进了屋子刚刚要放下,就被小姐劈手夺过,三下两下撕成了碎片!   那丫头惊得一时都不敢说话。   徐丹青撕完了画还不解气,又指着那一堆碎片问:“你说她哪里好了?这还给众位夫人看过,可她呢?她到底做了什么东西,可敢拿出来叫大家轮流品鉴一番?”   丫头素来是知道自己姑娘心结的,这个时候哪敢搭话,总是讷讷无言的立着。   徐丹青一口闷气更是上不上来又下不下去,半晌她挥挥手:“行了行了,滚出去!——等等,”在自家丫头要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叫道,“去把流萤给我叫来。”   丫头答应,出去之后不过片刻,那流萤就进了徐丹青的屋子。   这是一个年岁也不算多大的粗使丫头,也不知有了十岁没有,身量十分矮小,神色木木呆呆的,面容不显,身上衣服又有些老旧脏乱,和那流萤的名字一点也不合。   她来了之后,给徐丹青行礼,叫了声“姑娘”,就呆在一旁不说话。   徐丹青心烦意乱地坐在桌子旁,将自己的嘴唇咬了又咬,许久之后,才问:“你……你有没有办法叫徐善然今日下午出不去?”   流萤问:“要怎么样出不去?”   “或者……或者当众出丑?”徐丹青又说。   “有的。”这次流萤直接回答。   徐善然在自己的房中歇午觉。   水边的风总有些凉,在她熟睡之后,绿鹦已经将窗户悄悄地关起来了,只留下一条透风的缝隙,不叫屋内显得窒闷。   日头随着时间上移到天空的正中,随着一声翅膀拍击窗户的“砰砰”响声,也靠在桌子休息的绿鹦惊醒过来,先出了屋子看见那一只只鸽子落在庭院之中,又见竹实也如往常一般端着姑娘起床要用的点心过来,不由会心一笑,先转回屋里叫徐善然醒来,又去院中擦拭院中石桌上的灰尘与落花。   这个时候竹实已经将那端来的小点心取出一小份来,掰碎了分别洒给那些鸽子吃,还和绿鹦说笑:“姑娘自来了之后每日几餐似的喂着鸽子,这些鸽子都跟人一样精明了,只要到了时间点必然要用翅膀拍拍窗户,这是催我们呢!”   绿鹦也笑:“有了这些鸽子在,我们都不用看滴漏了。前次你还看错滴漏,说这鸽子傻,可没想到傻的是自己吧?”   竹实又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绿鹦这时弄好了桌子,又返身回到屋子里,见徐善然已经自床上起来,坐到窗前的绣墩上后,忙上前帮自家姑娘梳头:“姑娘,下午要游湖,可将头发放下来,迎着风一吹,说不出的漂亮呢!”   “被吹得乱七八糟吗?梳个不会乱的。”徐善然简单说。   绿鹦无奈,只得答应,心想着也不知为什么姑娘就是喜欢简单的发型,可这些发型别的不说,就是佩首饰也没那么多花样……   正自思量着,便没有注意到看向窗外的徐善然突然眉间一皱。   “把那些鸽子都赶走!”徐善然扬声对屋外的竹实说。   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刚才还只是跳着有点不利索的鸽子突地一个个倒下,有那飞到一半自空中摔下来的,也有啄着食物啄着啄着就直接摔到地上的。   那还纳闷着徐善然的要求,正要答应的竹实看见这一幕,登时讶然,再细细一看,又上前用手碰触了一下,终于发现这些鸽子虽身体还有些热度,却再不会动了。   两个丫头都呆住了。   呆住之后,那些区别于意识之外,只凭本能而生的尖叫就冲出喉咙:   “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在姑娘碗里下毒——”   作者有话要说:①:醉仙颜色,即淡红色。 ☆、第四十章接二连三的祸事   院子本就小,两个丫头的惊叫不过一会就传将出去,呆在主院里,同样刚起来正梳妆打扮的何氏一听见,就险些晕倒,好悬清醒过来,一面匆匆去见徐善然,一面又遣丫头去外边找徐佩东回来,   徐佩东本来正与那友人喝酒,几个男孩子也都坐在他身旁聊天玩乐,没想到喝到了半道听见这么一个消息,当时他还微醺着,一下子的反应是,“有没有弄错,”   那小厮不过总角,家里出了这么个事情,他都有点结巴:“不、不知道,太太叫我来请老爷……”   一句话落,徐佩东也清醒了一些,他坐着醒了一下神,又招小厮弄水来抹了一把脸,这才从座位上站起来,起得有些猛,一下子还趔趄了两步,还是呆在左右的邵劲与任成林见机得快,一人一边忙将徐佩东给搀住。   徐佩东这时候也顾不得到底是真是假是误会还是其他什么,朝在座的众人说了声“家中出事”的告辞话,就匆匆忙忙带着身旁的人回了那小院子里。   这个时候何氏已经来到徐善然的院子中,抱着女儿哭得伤心。   徐佩东一踏进院子里,就见到那倒了满地的鸽子,再见一旁有做大夫打扮的人正验看着碗中糕点,匆匆忙忙也来不得及做什么,就问道:“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被何氏请来的大夫是个中年之人,他见徐佩东出现,心知是这家的男主人,忙先拱了拱手。   徐佩东也回了一礼,说:“先生不必客气,那碗中的东西——”   “是砒霜。”中年大夫回道,“幸好贵府姑娘并未入口。”   不说那匆忙间没来得及停步,一个个跟着徐佩东进来的其他人,就是徐佩东自己身子也晃了一下,口吃道:“可是……可会,看错?”   这大户人家多的是说不出的事情。   还偏偏都要到事发了,男主人才一脸不可置信。   大夫也是过来之人,现在听徐佩东对自己的质疑也不恼,只笑道:“砒霜这等东西吃进腹中,症状是十分明显的,便是初入门的弟子也能辩明白,贵府若还存疑,不妨再找旁的大夫来辩证。”   人家大夫都说道这个地步了,徐佩东真个说不出话来,也不再找别的大夫了,只封上厚厚的礼金将这位大夫送出府去。   这头才刚弄完,那闭合的屋子里边便传来哭声,徐佩东听得是自己妻子的声音,只听那声音骂道:“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肝的贱人要害我的女儿,善姐儿平日如此乖巧,小小年纪连婢女的手指都不会去弹一下的,怎还有人干这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也不怕死后去下阿鼻地狱被油煎火烧!”   徐佩东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止住一直冲上脑海的晕眩,围着徐佩东的任成林看事情不好,忙说:“义父先坐下休息吧!”   “休息个什么!我也要看看到底是哪个背主的杀才做下这种事情来!我女儿才七岁呢!”徐佩东难得发火骂道,直接转去对欢喜的父亲徐林说,“拿我的名帖去找此地县令,叫他赶紧带衙役过来!给我查!马上查!”   小小的院子顿时一阵兵荒乱码,待徐林跑出去请差役过来查案的时间里,徐佩东在院中焦躁踱步,实在心烦,不由将那小厮刚递过来的茶水给直接摔到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与房中断断续续的哭声交错在一起,叫院中的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这也是大家在外头,徐佩东乍听到消息惊慌不信,平日又素来不是个细心之人的缘故。要是在国公府里,别说几个孩子能顺着跟徐佩东走进院子还听到这往后的许多事,要是消息不灵通点的,只怕连徐佩东为什么会中途离席都不明白。   到底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叫众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其他三个也不说了,唯独何鸣,因着和徐善然经历过假山事情,在担忧的同时还有另一层说不出的惊恐:这是不是那人派来的?如果是那人,那现在已经给表妹下了毒,下一刻是不是就该轮到自己了……?   可最终查出来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晚间了。   由徐林带来的差役在绕过院子一周,又分别询问过厨房的仆妇之后,已经将事情的头头尾尾都寻了个清楚。事情的结果先由差役告诉自己的顶头上司,又由那县官私下里告诉了徐佩东与坚持要听的何氏。   等这结果一出来,不说徐佩东如木鸡般呆在当场,就是何氏也登时刷白了脸色,一点不敢置信!   也就是他们都看见被带上来的惊慌失措,神色闪躲的徐丹青,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真正发生了。   何氏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她指着徐丹青颤声问:“我从小到大哪点对不起你,好叫你对我的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徐丹青慌道:“不是的,母亲,不是这样的——”   徐佩东接了话。他的神色除了惊愕还有迷惑:“那是怎么样?你和为父说说,那是怎么样?”   “我只是叫流萤给妹妹下泻药,我绝对没有害死妹妹的心——”   “你为什么要给你妹妹下泻药?”徐佩东又打断。   徐丹青一时支吾不能言。   这时何氏缓过一口气来说,说:“下午我们要游湖,你这时候给我女儿下泻药,是要她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连三声的疑问,何氏一句问得更比一句伤心,等到最后,她已经挥手将桌子旁的东西全部砸到徐丹青脚边,第一次声嘶力竭喊道:“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我是不给你吃不给你穿了还是素日磋磨羞辱你了!我是叫我女儿抢了你的风头还是叫你像丫头一样奉承我女儿了!!现在你父亲就在这里,你说,你说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七岁的妹妹到底哪里碍着了你!”   徐丹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母亲!我叫你母亲!我当你是我母亲一样,可是她们都只看着徐善然,我哪点比不上徐善然了!就好像只有徐善然是您的女儿,我不是一样!可是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那我的母亲是谁呢!是周姨娘吗?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她多少面说上几句话啊——”   何氏看着委顿在自己脚下的徐丹青,一时呆怔不能言语。   徐佩东也没有说话。   而站在旁边的徐善然,从这件事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上几句话,发出多少声音。   邵劲扒着院子里的树朝那厅堂中看。   还不止是他,任成林与何默,连同一向比较乖巧的何鸣都排成一排挤在了这个大树叉上。   何鸣到底读多了书,对于自己此刻这种相当于听壁脚的事情颇为不安,现在见结果出来了,便小声说:“差不多了,我们下去吧?”   何默也小声:“都爬上来了,你急着下去干什么,要是你下去的时候被发现了怎么办?”   何鸣顿时不敢吭声了。   到底任成林更成熟一些,左右看看,见那小厮丫头们也是一个个竖起耳朵在听厅堂中的声音,便对何鸣说:“没事的,现在要下去他们也不会发现。”   何鸣已经被何默打消了念头,这个时候冲任成林感谢似地一笑,说:“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何默的疑惑倒是更直接一点:“她从哪里搞来砒霜的?”   何鸣下意识说:“是表姐呢。”   何默嗤道:“哪门子的表姐,又不是姑姑肚子里头出来的。这不是一个肚子里头出来的啊,就是做不到一条心!”他老气横秋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又说,“不是说害人要秋后问斩的吗?”   这是刑律上的内容,何鸣曾经看过一眼,想了想说:“害人未遂,不至于直接问斩的,不过要收监打板子和流放的。”   “会收监和流放吗?”带头爬树的邵劲这时候出声问。   不想话头刚出,那旁边三个就异口同声说:“不可能的!”   邵劲呆了一下,就见那三个人俱都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还是嘴巴最快的何默说:“要是有一个流放的姐姐,表妹以后还要怎么嫁人啊?外头那爱嚼舌根的不会说徐丹青丧心病狂,只说表妹不知干了什么叫姐姐忍不住要杀她呢!再有就算没有这回事,国公府怎么可能让未出嫁的姑娘去公堂上,这什么脸面都丢光了。”   邵劲:“……那就,这个样子就算了?”   说完之后,他就再次看见面前的三个人面色又齐齐古怪了一下,这接连两三次的变脸都叫邵劲觉得自己今天是来专门卖蠢的。   他虚心向何默求教。   果然何默立刻就说:“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要是大户人家为了面子不上公堂私下就抹了这种害人命的事情,那这院子得乱到什么模样啊!我们以后大概看不见她了吧。也不知道是会被送到庙里去对外报个急病身亡还是什么的。”   何鸣这时候斥道:“就你懂得多啊!”   何默撇撇嘴:“大家都这么干的,说出来有个什么,还真就他不懂。”   了解到了情况的邵劲没参与到嘴仗之中,他扒着树枝,又透过树叶的间隙看那厅堂中的众人。   跪在地上的徐丹青似乎真正意识到了不好,在地上飞快地向前跪行好几步去抓何氏与徐佩东的衣角。但何氏急急站起来又揽过女儿连退好几步,好像徐丹青是洪水猛兽一样。   而徐佩东先是任由徐丹青抓着,垂着头也不知道和徐丹青说了些什么。   跪在地上的徐丹青一直摇头。   几息之后,徐佩东也倒退一两步,将自己的衣衫从徐丹青的手中抽了出来。   邵劲最后去看徐善然。   这应该是今天里最安静的一个人了吧。他想着。   何氏似乎在安慰自己的女儿,也是,才七岁的小女孩,这么安静肯定是因为被吓着了。他看着厅堂中何氏的动作又想,可是同时他回忆起自己早先时候看见的徐善然的表情,又禁不住想道:可是那样的安静,看上去不像是震惊到失语的模样,而像是……在思索?   这边邵劲暗自琢磨着徐善然的情况,厅堂之内,徐佩东也在同徐丹青说话:   “她是你妹妹,你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就因为别人的一点眼光,你就想要杀了你妹妹……?说来说去,说破了大天,也不过是盖掉了你一点风头。你是不是还想着,我怎么不是大老爷,不是国公爷,不能再给你徐四姑娘争争光?等到我老了不中用了,拖累到你了,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碗砒霜把我药死了?”   徐佩东的这一席话叫本来正苦苦哀求的徐丹青都听得呆了。   徐佩东去看何氏与徐善然,又直视着自己的大女儿:“我从懂事以来,遍览群书,在书中也看过各种各样泯灭人伦的惨案。我出来的时候还得意妻子贤良女儿乖巧,我心道我徐佩东一辈子没有多少本事,唯独这几个儿女,我不打不骂,不强要儿子去读书光宗耀祖,不强要女儿博名声为家争光,只叫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顺顺遂遂的过完一生便是最好。我已经尽量一碗水端平了。你说我给你妹妹的东西多,不错,我是给她的东西多,但我给你的哪一样东西不够精致不够漂亮?为着这个‘少一些’,有时候我还要亲自琢磨一下怎么安排带给你的东西——”他指着徐丹青,“结果喂出这么一个人皮畜牲来!”   一个也不过十一岁的女孩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话?   徐丹青都控制不住身体上的颤抖了,她叫了许多声父亲母亲,却没有得到一个回答,好不容易才醒起关键来,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叫流萤下泻药,是流萤!是流萤擅自将泻药换成了砒霜!是流萤要杀死妹妹!!”   徐佩东定定地看着徐丹青。片刻后,他亲自到院子中将人招进来,正要吩咐事情,不想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又走回厅堂内,对着期盼地看着自己的徐丹青说:   “流萤已经死了。”   一直听着的徐善然敛了一下眼。   垂下的视线正好的对上一直何氏那一直抓着她的手。   那只手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颤抖着,还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有些力道失控。   徐善然动了动被何氏拴得有点紧的胳膊,抬手按住那只不能控制地颤抖的手。正要说话,就听徐佩东对徐丹青说:“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送你回去,要怎么处置听你祖母的吧。”说罢扬声叫道,“徐林进来!”   一直守在院门口的徐林很快进来,他听到了徐佩东的吩咐,同时还带来另一个消息,让本来想要安慰何氏的徐善然都是一怔。   只听他说:“老爷,老国公爷的人来了。”   “父亲?”徐佩东怔了怔,饶是现在焦头烂额,他也忙站起来说,“父亲什么时候来了?”   “并不是老国公爷,”徐林轻声说,“是国公爷身旁的徐大管事。老国公爷还在十几里外。不过徐大管事来的时候碰见了此地的县令……”说道这里,他有点吞吞吐吐,“已经知道了事情……老国公也知道了……徐大管事刚才过来的,现在在外头歇了一会,说除了要给四爷问个安外,还说……”   “还说什么?”徐佩东沉着气问了这么一句。   “还说要带走五姑娘,老国公想看看自己的孙女……”徐林说。其实原话可没有这么客气,老国公叫徐大管事带来的原话是:一对糊涂夫妻,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好,把孩子带过来跟着他几日再说!   “唔,”徐佩东向来怕自己的父亲,勉强应了一声后,叫徐林先将自听了结果就哭闹不休的徐丹青带下去,先休息了一会,等终于提起些精神之后,再遣人将代老国公来的徐大管事带了进来。   徐大管事是自小就跟在老国公身旁的书童,现下也是和老国公差不多年纪的人了。但因为小时候练武后来又跟着老国公走南闯北,身体十分硬朗,有数的随老国公留在国公府的时间里,在二代三代的主子跟前都是十分有脸面的。   此刻徐佩东也不敢十分拿大,在大管事进来之后便客气地请人坐了,又先问候自己的父亲身体如何,行程到了哪里云云。   徐大管事一一回了徐佩东的问题,见自家四爷再无其他疑问,便笑着将老国公叫他将徐善然带过去看看的事情说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虽说徐佩东刚才只说要将徐丹青送回去,但他和何氏现在哪还有心思游山玩水?必然是一起回去的,故此听了这句话之后,徐佩东便有些犹豫:“不知父亲是什么打算?我们大概马上就要回去了……”   “也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徐大管事笑道。   徐佩东得了确切的时间,便点上一下头:“那我……”   “我来准备善姐儿的行李。”何氏忙接了话,便要去安排跟着徐善然一起去的马车并丫头与婆子,不想徐大管事一听便说,“四太太不必忙,老公爷特别吩咐,五姑娘带着一个贴身的丫头就好了,横竖没有多少时间,只叫老公爷看一看五姑娘而已。”   何氏听罢,有点犹豫,想把自己身旁的丫头给徐善然带着:“那就叫胭脂与你一起去?”   徐善然笑道:“哪用特意麻烦母亲身旁的丫头,绿鹦就很好了。”   徐大管事听得这样一句话,不由细看了徐善然一眼,又微笑着等待徐佩东夫妻的回答。   何氏本有些惊弓之鸟了,只想着要如何保障女儿的安全,因此特意说了自己身旁最妥帖的丫头;但现在听见女儿的话,却又想到女儿往常与老国公几乎没有接触,也还是要带一个熟悉的丫头才不会害怕,便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徐大管事的作风一如老国公那样雷厉风行。   既然事情说完了,他便起身告罪,直接在外头马车前侯着徐善然。   何氏虽说还有很多事情想与女儿一一说来,但眼见着如此,也不敢耽搁,忙指挥着绿鹦将徐善然的东西细细地收了好一大包放上车子,这才与徐佩东一起目送女儿上车。   蹲在树上的四个人这时候是真没找到机会下树了。   从头看到尾的邵劲有点迟疑地问旁边的人:“这是老国公派人来接的?……是不是有点仓促了?”   这一段时间下来,邵劲都被人反驳惯了,问出这话之后就想着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不想其他几个人这回都点点头说:   “是很仓促的,不管怎么看,妹妹只带一个丫头去,这人也太少了,不拘如何,总要两三个丫头与婆子才是吧。”   自己终于说对了一次?邵劲颇为欣慰:“那?”   这次是何鸣说了:“不过老公爷性子一向比较特别,所以很多事情都……嗯……”他咳了一下,剩下的事情就为尊者讳了。   这何氏娘家的两兄弟还可以说说自己的姑丈和老国公,何默对于徐丹青更是一点都不屑,但作为义子的任成林对国公府可真的是一个字都不好说也不好多听,只见他笑了笑,说声“差不多了”,就率先挑了个隐蔽的地方,自树上跳下去。   何鸣何默也跟着跳了。   剩下邵劲最后一个落地,四个人相互看了看,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便各自散去。   邵劲的身份和任成林差不多尴尬,他心想着这个时候徐佩东与何氏身旁要说笑安慰也应该是双胞胎去,就算是作为义子的任成林刚才看着,好像也是出门而不是往里走。   他的话……也出去吧,既然现在没事,就看看那小丫头跟着马车往哪边走吧。   邵劲想着,到底还是有点在意徐丹青事情出来时,自己一眼瞥见的徐善然的模样,便到后院处和小厮随口说了些要外出的话,牵了匹刚过三岁的温顺小马出来,到了街道外,辨别一下那马车驶去的方向,又上下看了看角度,自觉跟在后头太过奇怪,便掉头往那视野开阔的半山腰跑去。   一路骑马小跑,等到了差不多的高度,邵劲勒住马向左右一张望,登时就乐了一下:自己选的角度好啊,那马车现在正好就在这山道下边的那条路上!而周围又再没有视线遮蔽,他就是坐在原地看着那马车往前跑都能看上好久。   邵劲翻身下马,找了颗树将马的缰绳拴在树上,自己则随手拔了根草茎咬在牙齿间,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看那辘辘而行的马车。   他有点说不好自己此刻的感觉。   倒不是其他什么吧。   就是突然间发现,原来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小女孩也能有这么多倒霉的事情。   可是哪来的这么多破事呢……   这要是再多几次,再漂亮的小孩子也要被折腾得未老先衰吧!   他嘀咕着想,看着那远去的马车,看着看着,突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马车中的徐善然自那徐大管事在一开始的时候叫绿鹦坐到车辕上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她在半途中的时候问了一下徐大管事要去哪里。   徐大管事说了一个地点,可却与她现在往前的这条路相反。   她过了一晌,又去叫绿鹦进来服侍。   车辕上的绿鹦正要答应,外头就传来一声笑:“五姑娘,千万当心点儿!”   话音才落,马车突地震动一下,绿鹦的尖叫也跟着响起来,坐在车中的徐善然只觉得整辆车向后仰着、仰着、直直照着旁边滑去—— ☆、第四十一章抬头看   这是重生到现在徐善然第一次碰见意料之外且束手无策的事情。   她心中确实不可克制的生出了些慌乱之意。   但也是在这样慌乱的同时,她非常快速地观察了车厢内的布置,没有太多的桌凳碗碟等零碎有边角的东西,马车的窗户还关着,有插上插梢。车内壁附着着厚厚的软垫子,尚算安全——   徐善然的精神在马车不住倾斜的情况下越来越紧绷,但她的心脏却随着自己的观察慢慢稳定下来。   她回忆着这一条山路的情况。   一开始的时候,马车的窗户并没有闭合上,她也正是由此看出了路线不对劲,特意问了一声——后来窗户就在徐大管事的建议下被插上了。   这是一条环山的路。   一侧是上坡,一侧是下坡。   绿鹦自刚刚叫了一声之后,声音就远去了,而就她现在一直后退的情况来看,只怕车辕已经与车厢分离,她现在是正在往下坡的地方滑去——   下坡的坡地有没有什么障碍?滑坡处又有没有什么凹凸不平能掀翻车辆的地势?   徐善然极力思索着,也只在脑海中找到了些零散不成样子的片段,实在没有办法凭借这由之前惊鸿一瞥中残留下来的印象得出结论。   她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一些,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多少迟疑。她一边抓住马车中能够固定身体的地方,一边伸手去拨窗户的插梢,向外推开窗户,又小心地撑起身体,朝外看去!   车厢内的徐善然不能将全局看清楚,但站在马车的山道上边的邵劲却将事情从头到尾都看了个明明白白!   刚才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也正是这一辆载着徐善然的马车越走越靠边的时候。他这时候还在嘀咕赶车的人是怎么赶,这么山道这么大,就光照着斜坡的位置跑。没想到这个念头还没自脑海中彻底闪过看,那马车就自车辕的位置分成连接,两匹马拉着那赶车的车夫与绿鹦一瞬向前跑去,剩下的车厢却因为侧轮已经在斜坡之下而带着整辆车厢往下滑!   邵劲豁地从自己坐着的位置上站起来,匆忙间除了瞥见那坐在车辕上被马匹带着往前跑的绿鹦想跳下来却又被阻止,不一会儿那两匹马连同后边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还看见那一直向下滑的马车闭合的车窗突然动了一下,似乎有脑袋在那敞开的地方一闪而过——   那小丫头不会想跳车吧?   邵劲差点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给吓死。   那辆马车滑下去的坡不算抖,马车应该不会被掀翻,好好的呆在里面抓牢东西应该还不至于很糟糕,但要是跳车——要命,在古代这种感冒都会死的地方要是摔出了内出血,可没有西医给你做手术啊!!   “不要跳——不要跳——”邵劲扯着嗓子冲那马车大喊,“没事的——等一下,我现在就下去——”   说着他心头一急,也顾不上找个坡度平缓点的地方,直接就从所在的地方朝底下跑去!跑到一半还感觉要控制着力道不摔倒地朝下跑多半来不及,索性挑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团起身子朝下滚去!   徐善然模模糊糊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但在这种时刻,她已经来不及去细心辨认那是什么声音了。   刚才开窗的时候,她也并不敢真的将脑袋探出外头,不过是飞快地在窗户旁边瞥了一眼,希望看清楚此刻马车下滑山坡的情况。   这个要求并不太高,虽说时间颇短视线又受限制,但有那一眼过去,再结合着马车虽说上下抖动得厉害,却从没有向两侧侧翻的趋势来看,这个山坡大体上还是比较平稳的。   至于那马车背后的事情,徐善然实在力所不能及,甚至她刚刚不过敞开窗户久一些,就有一根树枝或者什么东西重重砸到窗户上,连带着砸得徐善然的手腕隐隐作痛。   现在下滑多久了?   有没有半刻钟的时间了?   ……——记得最下面好像是树丛。   ……那么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徐善然不再去管那车窗外的的事情,她的脑海掠过以上的那些问题,又在往下滑的过程中环视着周围,最后抓住马车中突起的部分,尽量将身体往车厢内壁上靠,准备承受最后冲击的时候——却不妨在这一瞬间,听见了再清晰不过的声音:   “小丫头,下面是树丛,我拉着车,你靠在角落,抓住能够固定的东西!把身体尽量缩成一团,记得保护脑袋,用背顶着车厢壁!”   是谁的声音?徐善然这一刻的惊异甚至超过了对即将来到的撞击的担忧。   但不待她多想,紧跟着,接二连三的沉重撞击就由山坡底端的树木施加到马车壁上,车中的徐善然跟着马车上上下下地晃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被撞了多少回,这才跟着终于停下来的马车歪倒在车厢内。   身体仿佛无处不痛。   这样的撞击下来,徐善然一时也不能真正收束精神,只凭借着多年的本能爬起来并坐正身体,结果刚刚坐好,马车的车门就被人着急地自外弄开,徐善然睁开看去,只见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孔,只有一个黑黢黢的轮廓抓着马车的车门,似要向上爬的样子!   邵劲也在同一时刻看见了徐善然。   相较于逆着光看不清楚他模样的徐善然,这一次,他自打开车厢门要爬上去的时候就看清楚了车中人的模样。   也就是这一刻,他几乎惊讶得忘记了自己正要做的那些事情。   马车车厢内的情况一点不如邵劲所想的。   并没有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杂物,也没有趴在车厢内被摔得七晕八素的孩子——只有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在中间,随着他开了车门而看过来的小女孩。   那女孩雪肤素衣,乌黑的头发似有一些散落,可脸上的神色,目中的光彩,却又平稳又湛然,他一晃眼看过去,竟似觉得那坐在车中的人正用恍如常日的声音问着他“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能走吗?我带你下去?”   跟着他就听见了:“能的,劳烦邵二哥了。”   邵劲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了,他在车门处与坐着不动的徐善然对视一会,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劳烦’不是叫他帮她下去,而是劳烦他往旁边挪几步,让她自己下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邵劲大为尴尬,赶忙让开位置,让徐善然自己下来。   车中的徐善然先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不过是稍微撞了几下,虽酸疼但也没有多少大碍之后,便自车厢中走了下去,跟着看向四周:这已经是这座山的坡底,周围确实如她那惊鸿一瞥中记着的是片树林,树木一开始种的比较稀疏,但三五步之后就茂密起来了——这也是那辆马车被连着撞了好几下的缘故,想来一开始滑到底端的时候只是被稀疏的树木撞歪,但撞歪几次之后,就直接被拦了下来。   她又去看那山坡。   山坡也确实不算特别陡,虽中途还有凹凸之处,但也是可以避开的。哪怕以前从未试过,但徐善然估算着,只要花长点的时间,只怕她现在也是能够爬上去的。   这边徐善然没有说话,那一边的邵劲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脑海里还残留着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怎么说呢——简直太出乎意料了吧?他有点迷惑地想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看见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竟然会被结结实实的给惊到。   那样的样子……或者气质?   大概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了吧?   ……是,“高贵”吗?   “邵二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自想着,耳边突然传来柔软的女音,邵劲下意识地说道:“哦,就是出来逛逛,刚好就看见了……”   出来逛逛刚好就看见了?   徐善然对于邵劲的回答不置可否,但她同时也看见面前少年的模样。   衣衫已经沾满了泥土与石子,脸上也蹭得脏了,还有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划出来的细细血痕,刚才拉过马车的双手就不用说了,全是淤青与血口子。   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也不知怎么有勇气冲下来。   徐善然的声音不觉更软了些,她笑说:“出来的时间可不对啊,怎么正好看着了这一幕?”   两句对话之后,邵劲已经捕捉到了自己四下乱跑的思绪,他嘀咕了一句“明明出来的刚刚好,不然怎么赶得及”,说着又见徐善然虽然和他说话,目光却一直看着山坡的方向,不由说:“我们要回去的话——”   “怕是得绕路呢。”徐善然说。   没错没错!邵劲在心里附和完之后才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天马上就要黑了,我身上没有带火折子,你有吗?”徐善然问。   “没有。”   “这山坡虽说平缓一些,但上面也有许多凹凸不平之处,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在夜晚时候,山间里没有光亮,走着上坡只怕容易出事。”徐善然便说。   ……也太犀利了吧,这真的是七岁的小女孩吗!   邵劲神色特别古怪地瞅了徐善然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们是得绕路,我记得那路也并不太远……对了,半道上会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什么人?”徐善然疑问。   “就是——追杀你的人?”邵劲问。   徐善然怔了一下。   邵劲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含糊,又具体的解释了一下:“就是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个赶车的人不是你们家的大管事吗?他为什么会把你推下山坡之后?待会还会不会再找人来害你?”   徐善然笑起来。然后她一一回答:“那是我祖父的大管事没有错。他不会再找人过来的,他如果有心,怎么会把我推下这条要抖又不抖的土坡?直接冲进车厢里杀了我不久好了?既然都推下来了,又怎么还可能再多此一举的找人下来阻拦我?”   邵劲听得糊涂了:“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祖父的意思吧。”徐善然回答,又说,“我们边走边说吧,先往能上去的方向走。”   “你祖父——为什么?”邵劲吃惊问。   “多半是祖母说了些事,祖父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吧。”徐善然回答。她也在想这次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因为祖父的性子没有察觉不对,但现在倒回头想,其实事事都有征兆,首先只能带一个丫头便是一点,其次叫丫头坐在外边,好让她能够落单,也是一点,只怕这斜坡都是被细细找出来圈定好的,只是——   徐善然看了身旁的邵劲一眼,心想祖父再怎么神机妙算,只怕也算不到她现在没了丫头是没错,但又跑来了一个男孩子。   邵劲自听了徐善然的话之后就在沉思,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一下天色,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许多人的观念里,他这个半大男孩子可比夜晚的天色要有威胁的多。   两人就这么沉默的走了一会,邵劲才突地想起什么,忙问道;“对了,刚才没有问,你有没有被撞到哪里?哪里特别痛的?”   徐善然摇摇头:“没什么,只手腕有点痛,大抵是别到了吧。”   邵劲“哦”了一声,得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瞟向徐善然的手腕,但那一双手腕全都掩在宽大的袖子里头,连指尖都被盖得差不多了,他又没有透视眼,怎么可能看见底下的情况?   再说现在他在古代,连那句“我会接骨我帮你看看”都不好说……邵劲抬手擦了下有点痒的面孔,只觉得自从打开车门之后,事事都出乎意料极了,至于什么“你站不起来我把你背出去”这样的预想,更是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   说不出的挫败啊!邵劲暗自惋惜着。   恰好此刻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树林,光线骤然间明亮起来,邵劲一抬头,就看见西下的太阳在天边还残留着一丝尾巴,远处的天空渐蓝渐紫,又有红霞一般的色彩晕染其中,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他再转头一看,身旁小丫头脸上还是一派的镇定,不管是先前的事情还是现在的事情,几乎都看不出喜怒,更遑论被这温暖的色彩染上一点半点了。   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唔,大概不行吧,现在是古代,应该不能被接受的。他有点犹豫的想着,但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自冒出来之后就像野草一样疯长满整个脑海,搅得他不得安生。   邵劲很快就妥协了。   现在没人,那小丫头又这么小,无所谓的吧?再说反正这么镇定的丫头肯定不会被吓到的!在心里这么安慰过自己后,邵劲也不知道为什么笃定徐善然不会生气,清了清喉咙,指着天空说:“看!”   “嗯?”   “漂亮吗?”   对方指着的是天边的位置。   徐善然看了一下,确实颇为美丽。她点点头:“不错,挺漂亮的?”她继续看着邵劲,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邵劲咳了一声,说:“要是我们一直看地面,就只能看到眼前的地面;但如果抬起头看看天空,哪怕还是站在原地,也会觉得身周都宽阔了不少——看,这个世界原来能这么漂亮呢!”   是在安慰她吗?徐善然心里有点好笑,脸上也带了些微的笑容。她正要说话,邵劲却突然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在天上飞?”   徐善然为这问题怔了一下,刚回答了声“没有”,就听邵劲笑起来,紧跟着又冲她念叨了一句“别生气啊!”   生什么气?这个念头还没完全滑过徐善然的脑海,她就看见邵劲向下一蹲,两手向她身后一抄,跟着,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整个人都向天空飞去!   她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耳朵里偏偏还听见那底下传来的大喊与笑声:   “飞一下飞一下,朝天上看看,啊——”   “不要老想着那些事情啦,小小的女孩子就是要多笑笑才可爱的!”   “像我这样,对着天空大叫,啊——哈哈哈哈哈哈!”   两辈子加起来,哪怕在最荒唐的梦境里,徐善然也没有想过这一幕。   她被人抛着上上下下地飞着,到了最高点失重落下,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恐惧,就又被人接住再往上抛……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觉了,只能循着声音往下看去,就见邵劲那张满是灿烂笑容没有一点阴霾的面孔。   她渐渐的也真的如同邵劲所说地那样向天空看着,感受着这‘飞一飞’的模样,看那天空在视线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变换着,看云层千变万化随风而走,只觉真有风汇聚在背后,变成一双翅膀,托着她不住地向上着、向上着……升到那从未触碰过的高度。   到最后,同样笑容从模糊到具体,出现在徐善然的脸上与眼底。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第四十二章 坡底   结果直到最后邵劲双臂支撑不住,将人再好好地放到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听见徐善然像他一样冲着天空大喊大叫,他有点遗憾,正想对着站好在地上的人说些什么,就见徐善然冲他笑了那么一下。   女孩子的小脸在这反复往上抛的过程中已经染上了薄薄的绯红,她不经意的笑容间不止唇角扬起来,连眉梢都跟着斜斜飞起,那转过来的一眼更似凝睇一般,有着说不出的盈盈之意。   邵劲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不长眼睛的鸟给兜头撞上了一下,都有点头晕目眩,心想要了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过同龄女人的缘故,怎么现在看着小女孩都特别有感觉,他应该没有恋童癖这个毛病啊!   “谢谢邵二哥。”徐善然笑道,“天空果然美得紧。”   “不谢不谢。”刚才那想法太可怕,邵劲都有点敷衍了,脑中还在死劲想着自己怎么会突然就升起那样的念头,要说他有恋童癖,他这又不是第一次见着徐善然,怎么之前完全没有想法,刚才就有……唔,刚才就有?   邵劲回忆着刚才的场面,想了又想,突然间明白过来了:不是他突然转变,是小丫头突然转变啊!   之前还没有感觉,但要是再拿徐善然刚才的笑容和她往常的模样一对比,这差别就出来了:就好像一个是真人,一个是画像,虽然都是那么漂亮,画像说不定还经过精心而完美的雕琢,但人之所以能够爱上一个人,是因为另一个人同样是鲜活的,会说会笑有生命力的——而画像永远没有办法表现出这种鲜活来。   想明白了这一点,邵劲大松了一口气,心想不过是突然间转变太大,他才有点迷糊的吧。便把刚才的紧张放了下去,只放下去的时候,他还突然记起刚才徐善然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说了些什么呢?他好像也没有来得及回复!   邵劲连忙看向徐善然,没有看出来对方刚才说了什么,倒是正好看见对方衣服上接二连三的灰手印。   他顿时就汗了一下,心想人小女孩坐在车里滑了那么一段路衣衫也没有半点凌乱之处,结果被他抱着朝上抛了几下,就跟在泥地里滚过了一般。   由于想着自己是始作俑者,邵劲一时也不好出声提醒,不过向前走了两步的徐善然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停下来低头一看,就看见了那些衣摆上的痕迹。   “咳咳……”邵劲咳了两声,准备说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没有溪水来洗洗。就见徐善然脱下罩在衣服上的那一层薄薄的衣衫,然后特别镇定地反穿回去,又问他:“我的头发上有没有什么脏乱的地方?”   “……”邵劲一时也不知道是要吐槽徐善然将衣服反穿的行为呢,还是吐槽这衣服居然可以反穿。   总之他觉得好像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面前徐徐开起来了。他还记得徐善然的问题,伸手在对方的脑袋上比了一下,一边比一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就这,这里,有点乱。”   接着他就看见徐善然伸手扶了一下头发,似乎有点苦恼的样子。又抬手在袖子里摸索半晌——邵劲这才看见了徐善然那个别到的手腕,并不太严重,就是稍微有点肿,回去用药酒揉揉应该就没事了——拿出个钗子带上去直接掩盖住那点杂乱了。   这时候,天边那点绯色也已经淡去了,两人在越来越暗的小道上走着。   邵劲问:“开心点了吗?”   “我没有不开心,”徐善然笑道,接着她看了一眼邵劲,又补充说,“不过刚才很开心。”   没有不开心?邵劲看着徐善然,心想这不是在硬撑吧:“……是吗?”   “是的。”   “你如果要哭的话,我就走到三十步之外,什么都听不见。”邵劲提议。   “……”徐善然。   “开玩笑的,”邵劲笑,又说,“不过你家的庶姐,还有你祖父……”   “就只是一件事情而已,解决了就好。”徐善然轻描淡写的说,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不由侧头看向邵劲。   兴许是这一眼中的疑问太过明显,邵劲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怎么了?”   “怀恩伯和伯夫人对你好不好?”徐善然问。   “不好。”邵劲说得特别快而肯定,他得对背着良心才能在因为‘自尊’或者‘家丑不能外扬’的情况下把前面那个‘不’字给去掉。   “那么——”   邵劲等了一会,没有等到接下去的话,他不由说:“哎,那么什么?说到一半不继续很叫人惦记着的!”   “你有没有那么一刻,像我庶姐一样,想要报复他们?”徐善然还是问出了这个并不太合时宜的问题。也许多多少少有些刚才的因素,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邵劲这个人。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叫人能够放心说话的人。   邵劲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徐善然会这么问,接着他想了想,谨慎询问:“报复是指什么?揭露他们的行为吗?”   “不,是直接杀了他们。”徐善然说。   “没有。我怎么会这么想?这样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邵劲不用考虑,直接就说。   ……那么,你最后为什么这样做了?徐善然看着邵劲,将这最后一句话放在心底。她见邵劲已经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显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正要再说些别的将这件事带过去,不妨斜刺里插出一句话来:   “徐五姑娘,你真是不想要命了,你说要是我出去将今晚你和这个单独在一起的事情宣扬出去,你是要进家庙呢,还是要被国公府报个急病身亡呢?”   这声音来得突兀,徐善然与邵劲一齐转向声音来处,只见穿粗布衣衫戴斗笠的少年站在距离他们十来步外的地方。   邵劲不认识这个人,徐善然一眼看见却笑了。   她说:“宁舞鹤,你且说去,如何?”   宁舞鹤将脑袋上的斗笠拿下来,扬了扬眉,正要讽刺一两句“你如此自信”,不妨再见到徐善然抬手指着他,淡淡笑道:   “你是什么样的人啊?被出族之人连敲鼓上公堂之时,都要先叙为何被逐,一个大不孝之人,要是真有人信了你的话,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要是连你都处理不了,真不若早早死了,在那奈何桥上喝下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后事!   每一次见着这个小丫头都要被戳心病!   宁舞鹤真的猛地握紧拳头,要不是还有一些理智,只怕此刻就拧着拳头上去揍人了。   邵劲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分辨出面前的人和徐善然的关系了。他皱一下眉,斜上前一步,将徐善然挡在自己身子后边,冲宁舞鹤嘲道:“要不要脸啊?你有本事冲着一个小女孩耍威风,你有本事真正出将入相地威风起来啊?在女孩子身上找存在感,还要用名声来污蔑一个女孩子,你长到几岁了?年龄都喂狗了吗?”   宁舞鹤气笑了:我不能揍小丫头还不能揍你!   他直接甩甩双手,甩出一串噼啪之声,踏大步上前!   徐善然这时候看了拦在自己身前的邵劲一眼,真的有些好笑,自己往旁边一站,又对宁舞鹤说:“要不要来打个赌?”   宁舞鹤脚步不由停了一下。   就是邵劲,也对徐善然侧目:小丫头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成竹在胸……   宁舞鹤说:“赌什么?”   “就赌不过明天这个时候,你就要心甘情愿地对我大声说三声‘我输了’。”徐善然笑道。   这叫什么赌?两个男孩子都愣住了。   宁舞鹤说:“……若是我不说呢?”   徐善然从容说:“那就换我对你说三声‘我错了’。”   宁舞鹤的好奇心真的被钓了起来,他心忖嘴长在我身上,就算这丫头将我赚过去找人揍我,我只要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开口,她也算输,何况她若是真找人来,谁赢谁输还是未知之数,便说:“若是我明天见不着你呢?”   “你只要跟着我,怎么可能见不着我?”徐善然说。   “好,只要加上一句,除了你说‘我错了’之外,还有再补上‘凤阳何氏全是蛇鼠一窝!’”宁舞鹤咬牙说。   徐善然的唇角溢出似有若无的笑容:“好。”   一旁的邵劲有点想说话,他其实不太理解徐善然的自信,这种特别主观的赌注,成与不成完全在宁舞鹤一念之间,可以说是还没开始就先输了一大半啊……   但看着那站在一旁的宁舞鹤,邵劲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和后头加入的宁舞鹤一起与徐善然向前走去。   多了一个外人在,徐善然与邵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会说些话,三人沉默地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那人工凿出的台阶前,刚要上山的时候,却意外碰见了一个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刚才马车滑下来的那一幕除了被邵劲看到之外,还被一直徘徊在左近的宁舞鹤看见了。因此骤然看见这人出现,两人的肌肉都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只有徐善然,虽比两人都慢了一步看清对方是谁,但在看清楚之后,是她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大管事。”   “五姑娘果然走到了这里。”徐大管事笑道。他背着双手看了邵劲与宁舞鹤一眼,又冲徐善然说,“老公爷已经在上面等着了,五姑娘自己上去和祖父说说话,可好?”   “自然好的。”徐善然笑道,又对邵劲说,“邵二哥在这里等等?”   “不用我陪你上去吗?”邵劲问。   徐善然还没说话呢,徐大管事就朗笑一声:“小公子的问题太奇怪了些!我家姑娘去见自己的祖父,哪需要一个外人陪伴?”   “邵二哥已经被父亲收为弟子了。”徐善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到底没有再纠缠这些,直接向山上走去。   徐大管事让开一个位置叫徐善然上前,等女孩的身子越过他之后,他又站回原来的位置,嘴上客气着,目光却一点都不放松,直如鹰隼般盯着两人:“两位都请等等吧,在这里休息一时也是可以的。”   邵劲与宁舞鹤这边的姑且不说,只说那被徐大管事放了上去的徐善然。   周围已经彻底被夜的深沉给笼罩了,徐善然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只转过一个弯儿,就见远处火光隐现,再走上那么一小段,漆黑的夜色便被篝火点亮,她只见人头攒动,马车林立,当先的有一须发皆被熊熊烈火染成红色的老人,大马金刀般坐在椅子之上,目光炯炯朝她看来! ☆、第四十三章 祖父   “祖父。”徐善然走到老国公身前几步停下,这样叫道。   老国公“嗯”了一声,招手示意徐善然过来。   徐善然又向前走了几步,刚站到老国公面前,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就伸出来,按着她的脑袋一番搓揉。   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真正锻炼过身体的徐善然哪里撑得住?脑袋跟着那只手掌一翻摇动之后,别说发饰,连那本来扎得好好的发型也早都乱了。   但饶是如此,等那只手再收回去之后,她也只是扶了扶头发,确定东西不会掉下来也就罢了。   老国公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徐善然说了句“跟我来”,就径自向前走去。   徐善然自然跟着。   他们一路走着,远离篝火,再穿过临时的营地,一路走到那视线开阔的山坡边沿,老国公突然停下脚步问:“刚才那边有多少辆马车?”   “十八辆。”徐善然说。   “有多少个人?”   “这就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我看见的有五十四个。”徐善然说,“不算祖父和我。”   老国公笑了一声,指着徐善然问:“小丫头不是猜着了我要考的内容了罢?”   徐善然笑上一下,没有回答。她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真什么事情都预先知道,但刚刚坐着马车滑下坡的时候,她就吃亏在对周围不经心上头,这才过去多少时间,她怎么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上两回?   “刚才怕不怕?”老国公这时又问。   “多少有些吧。”徐善然说。   “可看你的表现不像是害怕的模样啊。”老国公颇有意味地说,“有一个男孩子英雄救美,又敢和另外一个看见情况的人对坐打赌,怎么看都不像害怕的模样啊。”   果然如此。徐善然如此心忖道,祖父必是安排了人在一旁悄悄看着,这样想来,刚才一系列事情只怕已经落入人的眼底了。不过也无甚大碍,若是祖父考虑过礼教之事,就根本不会有一开头的那一出;既然有了开头的事情,再要强求礼教一丝不错,不过是掩耳盗铃,徒惹笑话罢了。因而只是笑道:“邵二哥是父亲的弟子,这次应该是恰逢其会;至于我那被出族的表哥,只怕真是心心念念关注着我,会出现倒是不算奇怪。”   “这话是说你早就有准备了?”老国公问。   “孙女听书上有句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以为然。”徐善然说。   老国公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怪不怪祖父?”   这话是在说今天马车滑下坡的事情了,徐善然说:“若祖父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一点不怪了。”   老国公哑然失笑:“若是不答应呢?”   “那就在心里怪一下。”徐善然笑道。   老国公饶有兴趣:“那你想要提什么要求?”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刚冲出来英雄救美的小男孩。   “我要进内书房。”徐善然可一点也不知道老国公的念头,她看着自己祖父,很认真地提出。   老国公也觉刚才的想法太过可笑,听得孙女真提了要求,就直接将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了,只看着那亭亭玉立般站在一边的孙女,说:“进内书房啊……国公府的钱粮地契、朝廷的机密文件、所有那些秘密的不能泄露出去的东西全都放在那里头。你想进去?你知不知道连你大伯父的两个儿子都还没有资格进去?”   “我知道。”徐善然说,“但我是我,两位堂哥是两位堂哥,祖父,您说是不是?我想要什么,自然可以想祖父祖母提,祖父祖母若愿意自然同意,若不愿意也可以拒绝;两位堂哥若想要什么,也完全可以像我一般做。”   “说得不错!”老国公赞道,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主动的性格,可他看了徐善然一眼,还是笑说,“可善姐儿将来还是要嫁人的啊。”   电光石火之间,徐善然已经听出老国公的意思,当下一怔。   自来家族里不愿意叫女儿参加太多事情的缘故也无非如此,一来女子性柔,容易心软,关键时刻便要坏事;二来女子不过十四五岁便要出嫁,等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人,死后也受着别人家的香火,就更加不适合参与娘家的许多事物。   有了林世宣一事,她对未来的婚姻早就没有太多的设想,不过挑一个好拿捏些,不至于干涉她太多事物的丈夫便罢了。   但就是两世为人的自己,也从未想过将来会留在家中并不嫁人。   可听自己祖父的意思,只要是仿佛自己不嫁人,那些家中的机密事宜便无须对她特别隐瞒了?   正自惊疑之间,老国公已经再说:“你也别怪祖父,既然你想做男儿才能做的事情,祖父就把你当做男孩子一样对待的。撞疼了不许叫,走累了不能停,被人打进了泥浆里,你爬也要再给我爬起来!你不能再依靠别人,而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徐善然暂且放下疑问,说:“我明白的。”   “那好,我就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老国公说,“你比别人更幸运些,我是你祖父,这一次你什么时候不想走了,那你就还是国公府矜贵的五姑娘。”   说完这句话后,老国公便带徐善然回了营地,回营地之后也并未将人多留,只叫人把那一直哭闹不休的丫头带来还给徐善然,又遣人去找徐大管事,叫徐大管事再把徐善然送回徐佩东夫妻那里。   心中惶惶硬挨着不知道多久的绿鹦终于见着徐善然,当下破涕为笑,见徐善然一头杂乱,忙将姑娘引入空余的帐篷中,解下了钗环又取出玉粉,帮姑娘重新梳头打理。   徐善然自一开始安慰了绿鹦两句之后,便兀自思量着刚才的对话。   直到徐大管事从底下带着邵劲与宁舞鹤上来,又准备好马车,请她坐上车的时候,徐善然看见颇为好奇地打量营地的邵劲,要上车的脚步顿了一下,脑中突地升起一个念头:一生不嫁除非出家为女冠,就算她是最小的孩子,影响不到其他姐妹的婚姻,但国公府其他人乃至她的父母,只怕都不答应。但若是招赘上门的话,压力就小了许多,这是不是祖父的意思?只这样一来,她的庶兄必是要处理掉的,母亲与父亲也不能再有男孩子了……   念头兜兜转转间,马车已经驶上路途,中途邵劲离开了一会,去山上边将那匹还拴着的小马牵了下来。   这一路并未再有其余风波,等徐善然回到那三进的院子,院中的一切早已收拾停当,若不知道内情的人,只怕根本想不到这院子在几个时辰前曾发上了什么事情。   徐大管事对被惊动出来的徐佩东夫妻不过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老公爷见着五姑娘很开心,只想着他那里到底一群老大爷们,呆一个小娘子十分不方便,又担心五姑娘今日受了惊,便趁天色还早将五姑娘送了回来。”   夫妻两得了这一句话当然再无疑问,徐佩东邀着徐大管事坐下休息一会,何氏则忙叫丫头出门把自己女儿接进来。   这时候刚刚下了马车的徐善然看一眼还站在自己身旁,正准备将马牵回马厩的邵劲,在对方刚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压低了声音无奈说:“我最后一个名字是‘然’,别再叫我小丫头了。”   邵劲错愕回头,却见徐善然已经被那涌出来的丫头婆子簇拥而走。   在他身旁,宁舞鹤看了看那被接着马上就要进后院的徐善然,撇撇嘴,正要和邵劲胡混一夜,不妨徐善然转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宁大哥,你不与我进去拜见一下父亲母亲吗?”   宁舞鹤:……这称呼听得牙都要酸倒了。   但上门做客拜见主人本就是常事,这边宁舞鹤不过略一犹豫,就有小厮上前来十分客气地将他请入正厅,先坐着了。   徐善然自然与那些丫头仆妇一同去了何氏那边。   何氏今日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但见被父亲带走的女儿今晚上就回来了,她还是极为高兴,刚揽着女儿说了些私房话,就心生疑惑:“你这衣服?”   徐善然暗叫一声不好,她今日遇见的事情也不少,刚才回来之后就被仆妇簇拥到这里,竟忘了将这身脏衣物换下,忙转开话题,与何氏咬起了耳朵。   何氏听得一怔:“宁舞鹤……是那孩子啊……他怎的在这里?”   “女儿上次在侯府里见着了他一次,这次又见着了他,便问他为什么过来,他只告诉女儿说是到处闯一闯,女儿见他风尘仆仆的,只怕过得确实辛苦,想着虽说那样子了,到底血缘是斩不断的,便将他邀进府中来,我们便是送上一份程仪也是好的。”   何氏听得直点头,叹道:“你做得对,实则我这里还有一笔该他的东西。本想着等他及冠了再给,但听你说着,这孩子这般辛苦,现在给也是使得的,究竟是一笔烂账啊。”   说着便遣贴身的丫头去前头,嘱咐在徐佩东与人说完话后便将宁舞鹤带过来。   徐善然便乘机带着绿鹦回房梳洗。   不过一会,小厮就将宁舞鹤带进了何氏的院子。   那宁舞鹤一进门就将目光自房中一睃,寻找徐善然的身影,结果小丫头没找到,却见着了那坐在炕上的妇人。   他倒还记得这个妇人,只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这么一想,脸色又更沉下来了。   不过何氏并未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把宁舞鹤招到身旁来,先执着对方的手认认真真看了眼前的人一会,见他果然是满面风霜,身上也不过穿粗布衣衫,那双手更是粗糙不堪,再想着自己素日不说对那庶女掏心掏肺,也真个嘘寒问暖,冬怕她冷,夏怕她热,结果竟叫她生出了害死自己的女儿的心,种种念头纠缠起来,一时叫何氏落下泪来:   “哎,好孩子,你受苦了。”   宁舞鹤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那徐善然与他争锋相对他一点不怕,现在这小时候见过一两次的姑姑执着他的手垂泪却叫他差点自站着的地方跳起来。但这不过是个开始,紧跟着何氏所说的话,更叫他呆若木鸡。 ☆、第四十四章 隐秘   那株位于外院的宽大树叉在几个时辰之后又一次被人光临了。   之前才见过宁舞鹤与徐善然争执的邵劲好奇会发生什么事情,与同样接到消息好奇宁舞鹤来干什么的何默一起偷偷摸摸地跑到树下,对视一眼之后特别有默契地一个替一个掩护上树,一个帮另一个快速上树。   宁舞鹤来到这里的消息当然不独这两个人知道,因此心思最灵动的两人刚刚在树上蹲好,任成林与何鸣就一起摸了过来。   他们在底下抬头张望一下,很快就自固定的地点看见了两个人,顿时无语道:“你们这是爬树爬习惯了吗?”   何默催他哥哥:“快上来,那位在里头呢,现在已经和姑姑说上话了,你赶紧点,别赶不及了。”   邵劲也邀请任成林说:“上来看看,怕什么,我师父你义父会打人板子吗?”   这个?“好像不会。”任成林下意识说了一句,主要是之前有过好几次接触,他现在还真的心头痒痒的,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这里,便咳嗽一声,两手抓着树干,飞快爬上去了。   剩下最后一个何鸣站在底下,他望着一起出来的三个伙伴都站在上头,深觉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便也跟着往上爬……爬上去的过程中,他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从众心理’。   总之最后四个人还是像下午一样蹲在了那枝大大的树叉上,任成林在问邵劲:“进行到哪儿了?”   邵劲也在问何默:“怎么你们好像都认识里头那个人的模样?”   玩得好的男孩子间反正没有多少秘密,再说宁舞鹤去沐阳侯府外骂人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要是不说别人还以为他们何家做了什么亏心事呢。何默挠挠头,就说:“那里头的血缘上算是我们的亲戚,不过名义上不是了。”   邵劲愣了一下:“怎么说?”   “就是做错事被逐出去了!”何默说。   ——类似于登报申明断绝父子亲属关系?邵劲想。   不过在现代虽然可以登报申明,但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的。倒是现在……邵劲看看面前的双胞胎,再想想今天见到的宁舞鹤,倒是有点了悟了:现在的话,看来说断绝就能断绝啊?   正自思考着呢,任成林突然说:“我怎么觉得他像是想揍人的样子?”   其余几人齐齐一怔,也不再说话,俱都向前方看去,只见在屋子里的宁舞鹤突地挣开何氏的,朝后连退了好几步,远远瞧着那身子似乎也抖得厉害,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其他什么。   “小丫头/妹妹现在不在!”   差不多同时响起的两句话重叠在一起,说话的邵劲与任成林有点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就听何默突地笑了一声:“你们傻了吧,这事找表妹有什么用,我姑姑身旁的侍女都会功夫的!”   何鸣默默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表妹不在!”给咽回了喉咙,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附和何默:“嗯,没错,姑姑当年陪嫁的侍女都是祖父祖母一起选的,桂妈妈最是厉害,据说上阵杀人都不含糊。”   任成林和邵劲都关注着屋内的情况,一时没来得及对这件事情表示惊讶。   不过两人只专注听了一会儿,任成林就恨憾道:“距离太远了,他们说得又小声,根本就听不见什么。”这都已经从遮遮掩掩听壁脚进化到只恨壁脚的位置不太好的地步了。   是谁说古人接受能力差的?明明进化得很快嘛。下午时候还使劲忽悠才把几个人一起忽悠上来的邵劲心里头嘀咕,也不再管其他人,只顾竖着耳朵听那里头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且说何氏刚刚执着宁舞鹤的手,落了一番泪倒叫这个自小跟野草一样长大的少年浑身不自在,只觉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想要安慰,又想到那何氏宗族早将自己出族放任自己如孤儿般长大;想要甩手拔脚就走,又有不知名的力量将他钉在了原地,最后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得木着脸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何氏也是一时被触动心绪,在桂妈妈并几个贴身丫头的安慰下很快就收了泪,转叫桂妈妈自行李中取些东西出来。   本身就是侯府出来的,又一直都是何氏的心腹,这些陈年往事桂妈妈也是知之甚详的,被何氏这样一吩咐,便知道太太的意思,转身进去之后不多时便取出一个小匣子来交给何氏。   何氏又将这匣子交给宁舞鹤,同时说:“这里头是三百两银子……”   刚才还不知道怎么做的宁舞鹤现在听得这么一句,登时勃然大怒:我见你女儿的时候,你女儿百般挑衅;现在来见你了,你又把我当成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般打发吗!难道我真是登门乞讨来的!   宁舞鹤这边直欲发火离去,不想何氏还有话接下去:“好孩子,你也别有负担,这本来就该是你的那一份,只现下我出门在外,没把东西带在身上。本想着待你弱冠了,再把东西给你,到时候不拘你是想拿着做些本儿还是去取一房好媳妇,都是使得的。只是刚才善姐儿过来时和我说了,我想着你到底不同寻常男孩子,现下也已经出来许久了,只怕正是该用钱的时候,便做主提前给你了。这一次你不妨就和我们一起回去,我也免得托人,好直接将东西给你。”   “……什么?”宁舞鹤呆道,“该我的东西?”有谁会给他留东西?是姨娘吗?   “是这样的——”何氏正想说,旁边的桂妈妈就委婉提醒了声“太太”。何氏摆摆手,“不妨的,他们是男人要脸面,事情做了也捂得死死的不叫人知道,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做小妹的,哪有什么脸子面子的问题?这事正该由我来说。”   原来当日宁舞鹤被出族之事大老爷曾与三老爷谈过好几次,当时大老爷的主张是姨娘打死没有问题,但宁舞鹤毕竟留着的是何家的血,现在也不过是小孩子舍不得照顾自己许久的亲娘,并非刻意慢待嫡母,很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只三老爷当时心意已决,旁人再说什么都无用,宁舞鹤便被勾销名字,赶出何府。   但三老爷能这样狠心对待自己的孩子,当时因父亲身体不好,已经算是继承何府的何大老爷见这孩子被赶走之时不过四、五岁,却不得不多想一些,多做一些。   他先是找可靠的人收养了这个孩子,又找那有名望厉害的江湖人士教这孩子功夫,被出族之人不管是官场还是军功路线都是走不通的,也只有学些功夫,好好保护自己或是在绿林上闯出些名号是个好点的选择了。   至于那练武时候打熬身体的花费以及平日的养育费用,自不用说,走的全是侯府私底下的那本帐。   此后,大老爷虽没有时时刻刻关注着宁舞鹤,但一年半载的,总也要详细了解一些孩子的近况,直等到差不多五年之后,也就是宁舞鹤十岁那年,何大老爷见这被出族的孩子并未因为幼年之事就愤世嫉俗,素日里也懂得替养父母分担劈材挑担的活,学了功夫也从来没有欺凌弱小,便算定这孩子本质不错,当时也是想着再与何三老爷说说,把宁舞鹤再带回家也是使得的。   只是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每次一说到这件事情,何三老爷就宛如变了个人一般对当时牵涉到的任何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别说再把宁舞鹤带回来,就是多提两句,何大老爷也怕何三老爷提着长枪就要出去杀人了。   再将宁舞鹤带回何家的事情最后还是罢了。   但何大老爷却又私下与二弟和何氏商量了,说的便是宁舞鹤的这件事。   他说到底是何家的血脉,也是目前为止三弟唯一的继承人,不能就此不管。再说当年之事不管如何,与一个小小的孩子也无甚关系。现在孩子还小,但等再过十年他就是弱冠之龄,府中须得出上一份子给他做安家之用,又表示这孩子自小也不容易,自己私下再出一份算给他的。   二老爷与何氏当年也是见过这孩子的,二老爷姑且不说,素来心软嫁妆又着实丰厚的何氏怎么会不答应,当下就点了头,表示自己也出上一份。   也是这样,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出。   宁舞鹤早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挣开何氏的手,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   这个时候,他思绪混乱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的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是不是姨娘……原来不是姨娘,果然不是姨娘。他如果没有被出族,该叫眼前这妇人为姑姑,可就是他叫她姑姑的时候,这位姑姑也只可能和他的嫡母交往,怎会与他姨娘有什么关系?   又想到,原来小时候抚养他的人家,教他功夫的师父,全部是侯府找来的?   那他恨了这么多年,骂了这么多年,又能恨哪一个?又能骂哪一家?   ——是不是最后只有一无是处茫然无知的自己,才最值得憎恨?   “……这不可能!”宁舞鹤最终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再不想看见有关侯府的任何人士,转身就朝外头冲去,一点不顾身后愕然叫他的何氏!   等冲出了后院,又有外院的小厮见不对劲想要上来阻拦,但这时候宁舞鹤已经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挥手就把上来的小厮打开,一直等见着了一个眼熟之人出现在视线里,他才大吼一声:“滚开!”   在宁舞鹤冲出院子时候就从树上跳下来的任成林冷哼一声,不但不让开,反而同样大叫一声“干了什么想直接逃跑?”,扑上去就与宁舞鹤战做一团!   慢了一步的邵劲和双胞胎对视一眼,手上还有两下子的邵劲与何默留下来,何鸣则指挥着听到动静赶着出来的小厮把手好院门,务必不让人趁机跑掉。   这一系列行动下来,等徐佩东听得不对劲赶出来之后,院中已经被梳理得井井有条,只剩任成林与宁舞鹤在最中央缠斗了。   同一时间,梳洗好换完衣衫的徐善然也听见了动静。   她坐在窗台之前,听绿鹦说了前头的动静之后,不过微一点头,便示意绿鹦继续整理她的衣衫。   绿鹦看着那薄薄纱衣上的脏手印正自犯难着,就听徐善然问:“棠心去见过流萤了没有?”   绿鹦忙说:“见过了!棠心说有一点儿印象,但又不能确定,她记得那小丫头是个一团孩气还算娇俏的,也不知是不是人、人……就不大一样了。”她没能把那个‘死’字给毫无障碍地说出口来。   “应是同一个人。不过不是人死与不死的区别,当是些易容手段罢了。”徐善然说。当日她知晓棠心是吃了小丫头送来的东西就睡着了,可不能言不能动,因而根本没有看见那小丫头是谁,只能从那时的对话推测一二罢了。   绿鹦这边迟疑了一下,又小声问:“姑娘,你怎么知道四姑娘有杀你的心?”   不想她这一句话问完,徐善然便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起来:“她想要杀我?你以为杀人这般简单,谁都可以想一想再做一做?”   “那?”绿鹦愕然道。   “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徐善然淡淡说,“你想想她之前做的事情。第一次搬弄口舌,第二次找那小丫头来给棠心吃嗜睡的药——那小丫头当时要杀我只需在棠心睡了之后跑进来捂住我的口鼻就好,既然没有这样做,便只是义气之争,再想她在徐丹青身旁多年,便知那次是谁的注意了——哪一次敢明刀明枪的伤我了?她若真敢这么做,我倒高看她一样。今日只怕原本还真如她所说,不过下一次泻药而已。这样自私又懦弱,看着那一半血缘的份上,我倒可以抬一抬手,只你看看,那利用这徐丹青的,可肯为她多想一分。”   绿鹦悚然惊道:“好在那流萤服毒死了!也不知怎么会突然想要杀姑娘!”   “因为好下手又有价值。”   绿鹦是要跟着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怕会用到这丫头做许多事情,徐善然现在也不忌讳将事情一一说透:“我们出来,便给流萤下手的机会;而要叫流萤想要下手,只怕我做的那许多事情,一多半被人知道了……”   “可只有这么一个洒扫丫头,是看不见这么多事情的。”徐善然缓缓说。   “还有另外的人,还有另一双眼睛,已经看到很多很多了……” ☆、第四十五章 夏日   “祖父。”徐善然走到老国公身前几步停下,这样叫道。   老国公“嗯”了一声,招手示意徐善然过来。   徐善然又向前走了几步,刚站到老国公面前,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就伸出来,按着她的脑袋一番搓揉。   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真正锻炼过身体的徐善然哪里撑得住?脑袋跟着那只手掌一翻摇动之后,别说发饰,连那本来扎得好好的发型也早都乱了。   但饶是如此,等那只手再收回去之后,她也只是扶了扶头发,确定东西不会掉下来也就罢了。   老国公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徐善然说了句“跟我来”,就径自向前走去。   徐善然自然跟着。   他们一路走着,远离篝火,再穿过临时的营地,一路走到那视线开阔的山坡边沿,老国公突然停下脚步问:“刚才那边有多少辆马车?”   “十八辆。”徐善然说。   “有多少个人?”   “这就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我看见的有五十四个。”徐善然说,“不算祖父和我。”   老国公笑了一声,指着徐善然问:“小丫头不是猜着了我要考的内容了罢?”   徐善然笑上一下,没有回答。她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真什么事情都预先知道,但刚刚坐着马车滑下坡的时候,她就吃亏在对周围不经心上头,这才过去多少时间,她怎么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上两回?   “刚才怕不怕?”老国公这时又问。   “多少有些吧。”徐善然说。   “可看你的表现不像是害怕的模样啊。”老国公颇有意味地说,“有一个男孩子英雄救美,又敢和另外一个看见情况的人对坐打赌,怎么看都不像害怕的模样啊。”   果然如此。徐善然如此心忖道,祖父必是安排了人在一旁悄悄看着,这样想来,刚才一系列事情只怕已经落入人的眼底了。不过也无甚大碍,若是祖父考虑过礼教之事,就根本不会有一开头的那一出;既然有了开头的事情,再要强求礼教一丝不错,不过是掩耳盗铃,徒惹笑话罢了。因而只是笑道:“邵二哥是父亲的弟子,这次应该是恰逢其会;至于我那被出族的表哥,只怕真是心心念念关注着我,会出现倒是不算奇怪。”   “这话是说你早就有准备了?”老国公问。   “孙女听书上有句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以为然。”徐善然说。   老国公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怪不怪祖父?”   这话是在说今天马车滑下坡的事情了,徐善然说:“若祖父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一点不怪了。”   老国公哑然失笑:“若是不答应呢?”   “那就在心里怪一下。”徐善然笑道。   老国公饶有兴趣:“那你想要提什么要求?”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刚冲出来英雄救美的小男孩。   “我要进内书房。”徐善然可一点也不知道老国公的念头,她看着自己祖父,很认真地提出。   老国公也觉刚才的想法太过可笑,听得孙女真提了要求,就直接将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了,只看着那亭亭玉立般站在一边的孙女,说:“进内书房啊……国公府的钱粮地契、朝廷的机密文件、所有那些秘密的不能泄露出去的东西全都放在那里头。你想进去?你知不知道连你大伯父的两个儿子都还没有资格进去?”   “我知道。”徐善然说,“但我是我,两位堂哥是两位堂哥,祖父,您说是不是?我想要什么,自然可以想祖父祖母提,祖父祖母若愿意自然同意,若不愿意也可以拒绝;两位堂哥若想要什么,也完全可以像我一般做。”   “说得不错!”老国公赞道,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主动的性格,可他看了徐善然一眼,还是笑说,“可善姐儿将来还是要嫁人的啊。”   电光石火之间,徐善然已经听出老国公的意思,当下一怔。   自来家族里不愿意叫女儿参加太多事情的缘故也无非如此,一来女子性柔,容易心软,关键时刻便要坏事;二来女子不过十四五岁便要出嫁,等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人,死后也受着别人家的香火,就更加不适合参与娘家的许多事物。   有了林世宣一事,她对未来的婚姻早就没有太多的设想,不过挑一个好拿捏些,不至于干涉她太多事物的丈夫便罢了。   但就是两世为人的自己,也从未想过将来会留在家中并不嫁人。   可听自己祖父的意思,只要是仿佛自己不嫁人,那些家中的机密事宜便无须对她特别隐瞒了?   正自惊疑之间,老国公已经再说:“你也别怪祖父,既然你想做男儿才能做的事情,祖父就把你当做男孩子一样对待的。撞疼了不许叫,走累了不能停,被人打进了泥浆里,你爬也要再给我爬起来!你不能再依靠别人,而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徐善然暂且放下疑问,说:“我明白的。”   “那好,我就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老国公说,“你比别人更幸运些,我是你祖父,这一次你什么时候不想走了,那你就还是国公府矜贵的五姑娘。”   说完这句话后,老国公便带徐善然回了营地,回营地之后也并未将人多留,只叫人把那一直哭闹不休的丫头带来还给徐善然,又遣人去找徐大管事,叫徐大管事再把徐善然送回徐佩东夫妻那里。   心中惶惶硬挨着不知道多久的绿鹦终于见着徐善然,当下破涕为笑,见徐善然一头杂乱,忙将姑娘引入空余的帐篷中,解下了钗环又取出玉粉,帮姑娘重新梳头打理。   徐善然自一开始安慰了绿鹦两句之后,便兀自思量着刚才的对话。   直到徐大管事从底下带着邵劲与宁舞鹤上来,又准备好马车,请她坐上车的时候,徐善然看见颇为好奇地打量营地的邵劲,要上车的脚步顿了一下,脑中突地升起一个念头:一生不嫁除非出家为女冠,就算她是最小的孩子,影响不到其他姐妹的婚姻,但国公府其他人乃至她的父母,只怕都不答应。但若是招赘上门的话,压力就小了许多,这是不是祖父的意思?只这样一来,她的庶兄必是要处理掉的,母亲与父亲也不能再有男孩子了……   念头兜兜转转间,马车已经驶上路途,中途邵劲离开了一会,去山上边将那匹还拴着的小马牵了下来。   这一路并未再有其余风波,等徐善然回到那三进的院子,院中的一切早已收拾停当,若不知道内情的人,只怕根本想不到这院子在几个时辰前曾发上了什么事情。   徐大管事对被惊动出来的徐佩东夫妻不过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老公爷见着五姑娘很开心,只想着他那里到底一群老大爷们,呆一个小娘子十分不方便,又担心五姑娘今日受了惊,便趁天色还早将五姑娘送了回来。”   夫妻两得了这一句话当然再无疑问,徐佩东邀着徐大管事坐下休息一会,何氏则忙叫丫头出门把自己女儿接进来。   这时候刚刚下了马车的徐善然看一眼还站在自己身旁,正准备将马牵回马厩的邵劲,在对方刚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压低了声音无奈说:“我最后一个名字是‘然’,别再叫我小丫头了。”   邵劲错愕回头,却见徐善然已经被那涌出来的丫头婆子簇拥而走。   在他身旁,宁舞鹤看了看那被接着马上就要进后院的徐善然,撇撇嘴,正要和邵劲胡混一夜,不妨徐善然转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宁大哥,你不与我进去拜见一下父亲母亲吗?”   宁舞鹤:……这称呼听得牙都要酸倒了。   但上门做客拜见主人本就是常事,这边宁舞鹤不过略一犹豫,就有小厮上前来十分客气地将他请入正厅,先坐着了。   徐善然自然与那些丫头仆妇一同去了何氏那边。   何氏今日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但见被父亲带走的女儿今晚上就回来了,她还是极为高兴,刚揽着女儿说了些私房话,就心生疑惑:“你这衣服?”   徐善然暗叫一声不好,她今日遇见的事情也不少,刚才回来之后就被仆妇簇拥到这里,竟忘了将这身脏衣物换下,忙转开话题,与何氏咬起了耳朵。   何氏听得一怔:“宁舞鹤……是那孩子啊……他怎的在这里?”   “女儿上次在侯府里见着了他一次,这次又见着了他,便问他为什么过来,他只告诉女儿说是到处闯一闯,女儿见他风尘仆仆的,只怕过得确实辛苦,想着虽说那样子了,到底血缘是斩不断的,便将他邀进府中来,我们便是送上一份程仪也是好的。”   何氏听得直点头,叹道:“你做得对,实则我这里还有一笔该他的东西。本想着等他及冠了再给,但听你说着,这孩子这般辛苦,现在给也是使得的,究竟是一笔烂账啊。”   说着便遣贴身的丫头去前头,嘱咐在徐佩东与人说完话后便将宁舞鹤带过来。   徐善然便乘机带着绿鹦回房梳洗。   不过一会,小厮就将宁舞鹤带进了何氏的院子。   那宁舞鹤一进门就将目光自房中一睃,寻找徐善然的身影,结果小丫头没找到,却见着了那坐在炕上的妇人。   他倒还记得这个妇人,只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这么一想,脸色又更沉下来了。   不过何氏并未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把宁舞鹤招到身旁来,先执着对方的手认认真真看了眼前的人一会,见他果然是满面风霜,身上也不过穿粗布衣衫,那双手更是粗糙不堪,再想着自己素日不说对那庶女掏心掏肺,也真个嘘寒问暖,冬怕她冷,夏怕她热,结果竟叫她生出了害死自己的女儿的心,种种念头纠缠起来,一时叫何氏落下泪来:   “哎,好孩子,你受苦了。”   宁舞鹤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那徐善然与他争锋相对他一点不怕,现在这小时候见过一两次的姑姑执着他的手垂泪却叫他差点自站着的地方跳起来。但这不过是个开始,紧跟着何氏所说的话,更叫他呆若木鸡。 ☆、第四十六章 男儿生于世   这话出来,两人都是一怔。   邵劲觉得妹子太过贴心,都感觉有点太不真实了,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何默这边刚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呢,就又听徐善然说:“不过这事我可没有办法,邵二哥你要真想学,只得去求我表哥了。”   何默顿时眉开眼笑:“表妹这话真说对了!邵劲,你要真想学就来求我啊?”   邵劲:……你这么容易就被忽悠了真的好吗?   这边的念头刚刚闪过去,另一头的何默也收了一脸的不正经,轻轻松松从墙头跳下来说:“不过我那老师也挺奇怪的,我也不能保证老师愿不愿意收你,还有你如果以前拜过师学过功夫……”   “没有。”邵劲截口说。他这是家传武学,在他那个年代,是只恨家传武学没人继承不能发扬光大,除了真正的杀招之外,大多数连收费都不收费,直接就在网络上公开了。   何默一愣,有些嫉妒的嘀咕起来:“没有?难道是自学的,不可能吧?这些招式看起来很严谨啊,怎么也能自学得出来……我那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天才了……”   “咳咳咳,”邵劲没那么大的脸把几代人精简完善之后的武学招式安在自己头上,随口胡诌了个大家爱听的路遇乞丐转脸就变身奥特曼的故事,接着他赶紧打断何默的话,问,“嗯,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你的老师?”   “我那老师也没有日日在府中的,我想想,等再过个三天,表妹生辰过了,我们回去就差不多能碰见我老师,到时候我和老师提上一提。”何默说,事实证明乞丐变身奥特曼的故事流传甚广并非毫无道理的,至少何默这还耿耿于怀地追问着,“哎你刚刚说的有点奇怪啊,那老乞丐竟然这么厉害,怎么会要你的帮助?还恰恰好就碰上了你?”   这时候徐善然早就不在旁边了。   邵劲哪知道那乞丐为什么会要主角的帮助?他随口打发了何默一句“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罢了”,发现徐善然不在,关注点就直白了许多:“你刚才说谁的生辰来着?什么时候的生辰?”   “表妹啊!就后天了。”何默说。   “我怎么不知道?”邵劲问。   “是啊,你怎么不知道?”何默也疑问了这一句,问完才突然醒悟过来,骂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啊!我家表妹过生日关你什么事?”   “可我现在知道了……”邵劲说。   “……”何默,他挠下头,“那就一起想想送什么东西吧,我和何鸣都头疼好久了。”   一对二货!邵劲受不了说:“你们过去送什么现在就送什么,不就好了?”   “过去都是母亲准备的,多半就是些钗子首饰布匹什么的吧,反正给女孩子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么。”何默说。   “今年也这个样就好了?”邵劲建议。   “这你就不知道了,因为往常我们也有来,所以钗子啊什么东西也都是我们给的,还是有一点印象。”何默跟邵劲嘀咕说,“可我这几个月和表妹在一起啊,就没有见过表妹戴我和何鸣曾经送的那些首饰。也不知你有没有发现,表妹身上的都是那些挺普通的……”   “……”这邵劲真的一点都辨识不出来。   何默又说:“也不是说不贵重不好看,就是那一点说头都没有的普通货色,怎么形容呢……就是掉了也说不出来到底是谁的?”   他这本是无意识的一句话,不想邵劲听了之后,一下想起那落下山坡的马车,登时恍然大悟:先见之明,太有先见之明了!试想那山坡底下如果掉了一件两件国公府特有的首饰什么的,再要传出去,就算最后能够澄清,这中途也被人传的糟心啊!   虽然……呃,是事实没有错。   总之两个男孩子商量了好一会儿也没商量出什么好主意来。最后何默决定和何鸣一起送一只有他们这样高的狗儿给自己的表妹——这瞧着多威风,带出去在小伙伴中间转上一圈,倍儿有面子的!   邵劲对这个持保留态度,就他的感觉来说,与其买藏獒回来——他听着对方的形容就觉得那狗像是藏獒,确实很帅气的他必须承认这一点——不如买个哈巴狗儿,又能抱着摸着,又会卖萌卖贱。正常的女孩子喜欢的必然都是这种小型犬。   不过徐善然到底会更喜欢哪一种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发现还真猜不透徐善然的真正想法。   而这个时候,完全不知道两人苦恼的徐善然正接到小厮的消息,说是宁舞鹤又过来了,正等在外头,要见她一面。   “姑娘,这都连着第三天了。”绿鹦悄声跟徐善然说。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将这素日的细节在要用到的时候一一与徐善然提起。   这丫头可算是带出来了。徐善然在心里想道,跟着淡淡一笑:“事不过三,也算是亲戚,叫小厮直接将他带过来就好了。”   言罢自有小厮去带人不提。   等宁舞鹤大步走进来的时候,徐善然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他一眼扫过去,见着了关键人物就不再关注其他,只直接将一个匣子自怀中拿出来,遥遥朝徐善然桌前丢过去:“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我不要,你自己收着吧。”   他说完就想离开,不想一个原本低眉顺眼站在徐善然身后,也不知服侍着些什么东西的穿红衣小丫头突然抬头甩袖,一截长长绕着钢丝的缎子就在半空中击中那个匣子,生生将飞过来的匣子再打回宁舞鹤面前。   宁舞鹤吃了一惊,抬抬手接过东西,先拧着眉盯了那小丫头一眼,觉得面孔略略眼熟,再想过一会,总算想起了这丫头自己仿佛在何氏那边见过。明白了丫头的来处,宁舞鹤便不再关注对方,只又与徐善然说:“你知不知道这匣子里有多少东西?你母亲嫁妆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的漫手撒钱吧?”   “既是母亲给你的,我做女儿的,怎会有置啄的余地?”徐善然神情自若地笑道,“你若不想要这东西,只与我的母亲、你的姑姑直说就是,母亲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强塞得过你?”   宁舞鹤真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徐善然,心想何氏这样慈和的夫人,也不知怎么会生出这种怎么看都叫人看不顺眼的女儿出来!   “你别以为我做不到!”他从自己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捏着匣子再转身,打定主意这次到了何氏的屋子将盒子丢下,即刻就走!别说说话,这回看也不能多看何氏一眼。   只是在宁舞鹤要走的时候,徐善然慢悠悠的声音又响起来:“其实我母亲愿意给,这些钱你拿着又怎么样了?从小到大这么多事情,你接受也接受了,不接受也接受了,还差现在这样的一点?你要非得死撑着面子不收,就该在我母亲说的时候破口大骂凤阳何氏猫哭耗子做尽了污糟事却要死撑着牌坊脸也不知到底是在骗谁——可是你又不说。”她笑了笑,“你现在私下把东西再还给我,就不怕白得了一个拿东西的名声却落不着实惠?以后你还怎么挺着腰杆在沐阳侯府院墙外骂人啊?”   这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在徐善然说来有若风轻,可自空中一转,再听进宁舞鹤耳朵里,却俱都重若千钧。   他拿着匣子的手甚至有一点肉眼看不见的颤抖。   自那一天得知了这么多事情,又被人拦下来没有冲出去之后,也不知他的行为是不是吓到了何氏,他跟着国公府的车队走了一路,一路上他自己浑浑噩噩的,何氏却对他极为关注,三不五时要打发个下人过来问一下,真个将他从头关心到了脚。   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或许是太复杂了。   他记忆中也有这样的日子的,在他还在那个家里的时候,在他姨娘还在世的时候。   只是这些记忆在最后无一例外的都要被鲜血与阴沉沉的天空所覆盖。   ……直到最近,这些叫人发自内心感觉到恐惧的画面终于有所改变,他在梦里走着、走着、走到最后,看见的不再是血色与阴暗,而换成了几张模模糊糊的面孔。他见过一次的何大老爷、他已经忘记掉模样的何二老爷,还有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清晰直到再也无法忽视的何氏。   其实宁舞鹤自己明白自己。   正如徐善然所说的,他将何氏给他的一份私下里再还给何氏的女儿,一面是不想拿何氏的钱,一面还真不怕徐善然自己把东西留起来却把拿东西的名声推个他担着。   这样他反而能说服自己再继续记恨何氏一族。   这样他以前许多年来的咬牙切齿恨之欲狂才不会显得那么可笑。   可是徐善然看透了这一点。他一直讨厌徐善然并非没有根据的,徐善然早就看透了他最羞于启齿羞于面对的那一点——他偌大男儿,不奢求建功立业名传千古,至少要堂堂正正不依靠任何人自己活着!可是结果呢?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竟是他一直以来最憎恨的那一批人给予的。   这叫他还有什么面目面对他人,又要怎样理直气壮的挺起脊梁?   宁舞鹤神色变幻之间,徐善然如何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自石凳上站起来,几步走到宁舞鹤身旁,笑说:“你要爱谁便去爱谁,要恨谁也自去恨谁,何必非要混为一谈?我自亲着我的三舅舅,看不起你,与我母亲怜惜你又有什么干碍?再有,我想你现在要考虑的也不是爱谁恨谁,而是你自己要怎么走下去——把这东西给我,然后再苦哈哈地去扛大米吗?”   “果然是你——”宁舞鹤咬牙说,心里竟意外的没有多少愤怒之感,只是习惯性地这么和徐善然争锋相对。   徐善然微微一笑:“是我又怎么了?我可强买强卖欺负你了?你不扛了不也就一甩手走了?或者你现在不打算做这个,那你要去做什么?仗着一身武艺‘劫富济贫’还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或者当那镖师,一趟趟的卖苦力气受雇主的气——这最后一个,你也不是没当过吧?”   她说道这里缓了一下,见宁舞鹤没有做声,便又意味深长地说:“男儿生于世,为的究竟是什么呢?不求建功立业流芳百世,至少也要挺着胸抬着头,将那看不起自己的一个一个扇开吧?若连这点都做不到,和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差别?不能轰轰烈烈的生,何如轰轰烈烈的死?”   宁舞鹤目光晦涩:“你从见到我第一次就这样准备了吧……你想要我干什么?”   徐善然看了一眼宁舞鹤手中的匣子,见对方手掌因她的目光一跳,反射性的握紧了东西,便笑道:“三教九流,有了这起始的资本,不知宁大哥能涉足几道,用上几派。”   宁舞鹤默了一瞬,冷笑说:“你一个小女孩,胃口这样大,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你若不成,与我有什么相干?”徐善然说。   宁舞鹤只挑眉说:“我成不成不用你操心!我只不明白你母亲这样疼你爱你,你心肝肚肠是不是全是黑的,竟只利用你母亲一片爱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话一出口,站在一旁装哑巴的绿鹦也不能再听下去,扬高了声音打断道:“宁公子说什么呢!空口白牙的可不能往我家姑娘身上泼脏水,我们姑娘自来爱戴敬重父母,从无一丝怠慢的!”   其实宁舞鹤说出了话也颇觉失言,他与徐善然怎么样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何必扯上何氏?这句话来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何氏伤透了心?   故此虽被丫头喝了一声,也只是皱眉不说话,本想着就让徐善然骂一顿便算了,不想听得这句话的徐善然不气反笑。   从过去到现在。   从过去那又冷又硬也要被菜市口屠刀给砸碎的臭石头,到现在还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束发少年。   “你真是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徐善然笑道。   宁舞鹤最后拿着那匣子离开了。   绿鹦到这个时候还气得脸色发白,跟徐善然说:“这宁公子也太不会说话了,怎么可以这样污蔑姑娘呢?”   “罢了,谁会信他?”徐善然漫不经心说。   但绿鹦依旧不能释怀,在出去端杯水又进来的过程中,又跟徐善然说:“太太最近一直都关注他,肯定不知道他会这样说!”   徐善然看了绿鹦一会,都看得丫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笑起来,在心中想:这是先她之忧而忧,怕她觉得何氏的注意力被外人分走了而闹别扭呢。   “姑娘,奴婢怎么了?”绿鹦不由问道。   “没怎么,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徐善然微笑说。   其实很不必如此。   这一辈子,该她的东西,她就坐在这里看看,谁能抢得走。   绿鹦不妨听得这一句,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却突然传来宁舞鹤的大喊声: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   “我输了——我不会永远输下去!——” ☆、第四十七章 房子   每一日夕阳西下的时候,就是邵劲从国公府里开回到怀恩伯府的时候。   也因此,在最近几个月里,他的心情就和天色拥有同一个的曲线涨跌幅,太阳升起的时候就特别高兴,太阳落下的时候就特别悲伤。   今天和往常也差不多。   邵劲对着天空上稍稍偏斜了的太阳就想到了让人吃饭都要消化不了的怀恩伯府,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揣着今天徐善然给的契书与印鉴往街上走去。   事实上他原本并不想将这两样东西带回家的。对于怀恩伯府,他没有一点儿的归属感与安全感,他相信这两样东西哪怕放在他在国公府中的那个小院子里随意的一个柜子里,都不会被人乱动,而在怀恩伯府里头……他就是藏在身上,也要想想自己洗澡的时候会不会被哪个丫头小厮给搜去了。   而今天之所以带出来,当然也是因为别的事情。   怀恩伯之前配给的小厮早就被邵劲用“老师不让带”给糊弄过去了。   现在他就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一路左右看着,直到看见了一个有大大铜钱作为标志、匾额上写着“昭德钱庄”这四个大字的银号。   他直走了过去。   那候在大堂中的伙计完全没有因为邵劲年纪不够就有什么异样的表情,非常笑容可掬地上前娴熟问道:“小贵客可有本号的印鉴或银票?”   还要特地加个‘小’……邵劲嘀咕了一下,将徐善然给的印鉴拿出来。   那伙计并不接过,只打眼一看,便将自己已经弯下来的腰又弓了弓,说:“小贵客请往这里走!”说罢便直将邵劲引入侧边的隔间之中,这是不大不小一个十来平米的室内,墙上挂着字画,上首位置有桌椅分别排列,靠墙角那边还有一个大缸,大缸中养着莲花与红鲤,走进了细听还有鱼儿摆尾带出的水流声,颇有意境。   邵劲在座位上坐了下来,那伙计将零食瓜果等一一摆上了桌,又请邵劲稍等,自去后堂请大掌柜过来。   这里的大掌柜是一个有些年纪的老人,看上去大概有四五十岁了,他是带着一本厚厚的本子进来的,过来之时先请邵劲拿出了印鉴,将印鉴沾了红泥按在纸上,对着光细细辨别,确定却是本号所出之后,就笑着将印鉴双手还给邵劲,又当着邵劲的面毁了那张纸,说:“正是鄙号1131号东观客人的印鉴,柜中还有三百两现银,不知小贵客是想?”   邵劲带着印鉴过来当然不是为了验证这印鉴的真伪,而是想拿些银子出来的——虽然他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信用支出这回事,但还是抱着希望来试试,最近他差点穷疯了,自从被徐佩东收为弟子之后,姜氏不能再限制他的行动,就换了一种方式,以前那些随处可见的金银全部被收走了,他的衣服首饰倒是依旧光鲜,但是这每一样都有专门的丫头每日清点,根本不可能拿去换钱……至于国公府对他,虽说那些平日的吃食要用的工具是一个不缺的,但总不可能再给邵劲发月例银子吧?他要买个自己用的鸡蛋白糖什么的,也总不可能真列出来混在那些制作新事物的单子中叫国公府去帮他采办吧?   总之还是得有一些自己可以完全支配的银子啊。   这边邵劲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方式来说明白他的意思,就觉得有点不对,跟着他再倒回头一想,顿时懵了:怎么会有现银三百两?不是说三个月之后才分红么?   这个问题一出,大掌柜也怔了一下,还特意翻了翻他那本大大的账簿,然后说:“老朽记得不错,柜中确实有三百两银子,是一开始就存入的。”   “你们这里开户——就是刻这些印鉴,是不是需要先存一笔钱?”邵劲问,他琢磨着自己还有单独包厢,这身份应该差不多是vip顾客了吧,后世银行的vip顾客一般要先存一笔钱进去才给开的。   不想大掌柜笑道:“不必的,只需有鄙号原来的客人介绍,或者名帖投递便够了。”他现在倒是看出邵劲为什么疑问了,再看着邵劲那一身价值不低的衣物,便自以为窥破了事实——要说这在他们这里也不算很罕见——又笑说,“小贵客不需担忧,这银子在我们这里记得妥妥当当的,想必是那开户之人存入的。要取要用,或者转存哪里,都是没有干碍的。不管如何,只要印鉴在您手上,就不至于被别人追回。”   邵劲觉得大掌柜的这句话说得有点说不出的奇怪,他想了一会,再看大掌柜那种特别有含义的微笑,突然明白过来,哭笑不得想:这银行经理是不是觉得这笔银子是贿银?是什么人为了讨好他爹妈特意转了个方向给的?可给存这个的是国公府的女孩,人巴结他?他巴结人还差不多!   总之最后邵劲自柜中提出了十两银子,换成九两的碎银和一些铜板在身上,后边昭德钱庄的伙计很热情的叫他下次再来,邵劲却在琢磨着徐善然的事情。   今天的提议也好,现在的银子也好,就不用说更前头的事情了……总觉得小女孩说不出的贴心。   有点压力啊,生日到底送她什么好呢?   邵劲边走边想,作为一个未来过来的人,他衡量手中财产的最直观方式就是依靠现有的房价。   所以他揣着银子就直接拐到那市场中寻找那些房屋租赁与出售的地方。   然后——   “一间四个门面两进的路边铺子多少钱?”邵劲以为自己听错了,略有迟疑地问。   “四十四两银子,小哥。”那中间人笑吟吟地说,“落户的银子可由那原主人负担。”   这里的一间门面差不多就是三十个平方米,四间门面两进就是4*30*2=240平方米,顶后世的一间复式住宅了,更不要说还有靠路边的商铺可以用!   两进的也才四十四两银子!有那么一瞬间,邵劲真的很想直接把一套院子给买下来,甚至不用这种四个门面两进的,直接就找个四个门面一进的装得下他就够了——   “邵劲?你怎么在这里?”后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邵劲回头一看,居然是任成林。他也很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日日要往这里走的。”任成林哑然笑道,跟着他拉邵劲走到一旁,看似寒暄,其实小声说,“你想买房子啊?”   “这么明显吗……”   “太明显了,我们就光看你日日在街上闲晃着不想回怀恩伯府去。”   邵劲一窘。   任成林倒是没觉得什么,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何鸣何默是感觉不到的,但他这个徐佩东的义子可以说是体会得明明白白,因此很理解邵劲的行为,只见他继续提醒说:“四十四两买那都靠近京郊的房子,还才两进,买贵了!”   这个提醒对于邵劲来说很虚幻,他心忖着原来那三百两银子的购买力真的很厉害,又说:“我倒没想着买那个,两进太大,一进就够了……”   任成林惊讶极了:“两进还太大?别的不说,你以后要放点仆役到里头,难道还让仆役和你住同一进?要是有人去你那里拜访,你连摆个桌子的地方都没有了啊!”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的人才会说120平米的空间连摆个桌子的地方都没有。   邵劲嘀咕着想,他正要说话,又听一个声音从旁边插入:“你们在这边干什么?”   两人齐齐转头,就看见宁舞鹤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自从上次和宁舞鹤打作一团之后再回到国公府,宁舞鹤虽还对徐善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对何氏确实称得上恭恭敬敬了。虽然对任成林而言,徐善然是更亲近些,但徐佩东、何氏也必须尊敬。宁舞鹤换了态度,他也没将过去的态度耿耿于怀,先笑着说:“今天人怎么来齐了?”说着便将邵劲的想法简单给说了。   任成林的年纪比他还小上好几岁,那一日宁舞鹤虽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但好歹何氏与徐佩东赶得及,没出真正的杀招,再加上就任成林这个年纪,武功也实在不弱,宁舞鹤没法对徐善然和颜悦色,对任成林却无所谓,后来还很快就说在了一起。现在听到任成林的说话就是一愣,看着邵劲说:“年纪不够吧?”   “打算先租一间。”邵劲插话,“不然做事太不方便了。”   宁舞鹤琢磨一下:“就是为了方便做个事?”   邵劲自然点头:“要我自己准备那些装修什么的也太麻烦了,我就偶尔呆呆,里头东西齐全能用就好。”   “没太多要求的话就跟我走吧,我那有地方,可以单独给你用。”宁舞鹤招呼一声,带着两个人往外头走。   太麻烦了吧?邵劲还想婉拒,任成林却觉得这种事情十分寻常,直接就将邵劲拉走了,路上还问:“怎么不在国公府里找地方啊?府里头地方大东西也齐,绿竹小筑不行吗?”   邵劲说:“总不能我送给五妹妹一份生日礼物也叫国公府帮忙弄吧?这样是算我送的还是国公府送的?”   任成林顿时醒过来:“这话太对了!你打算送什么?我看了布匹胭脂首饰,看来看去就没有合适能送得出手的!”   这里的人啊,送女孩礼物方面永远这么没有创意!   邵劲鄙视了一下,跟任成林嘀咕何鸣何默的准备:“那两个小子说要送条狗!”   任成林好歹没说出“我送只猫”来,他沉思了半路,倒是越发觉得布匹和首饰送不出手来了,又说:“要不我把那藏翡翠的石头买去给五妹妹解个高兴?”这也是最近京中比较流行的一个玩意了。   邵劲愣了一下:“不是十赌九亏吗?”   任成林说:“当然是找人相好必然会出的,然后我再从中挑几块品相最好的进去,叫妹妹随便挑,这样挑中哪一个里头都有翡翠,也就玩个意趣?”   白富美……邵劲又惆怅了一下。   这两人的对话一路上断断续续的传进在前头带路的宁舞鹤耳朵里,酸的宁舞鹤一路的牙都是倒的。他终于忍不住说:“你们成熟点,不就是送一个小女孩礼物吗?至于这样吗,丢人!”   任成林与邵劲齐齐看向宁舞鹤。   任成林知道宁舞鹤与徐善然之间的那点事情,也就一笑,不与他争执。   邵劲倒是挑挑眉,反笑道:“你才成熟点,没听有人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1’这句话吗?”   这任成林和宁舞鹤两个人都是不会读书的,真不知道邵劲这句话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其他人都是没有听过的,还以为这是哪位圣人出口的华章佳句呢,出于对读书人天生的敬畏,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这样一路到了宁舞鹤所说的地方,邵劲打眼一看:这鱼龙混杂的,巷道两侧满是泥泞与垃圾,小孩子到处乱跑又有那打着赤膊的壮汉来来回回走着的,不就是京中那些苦工住的地方吗?   宁舞鹤在小巷子里左拐右拐,将邵劲带到了一间和周围没什么两样的房子前,停下来说:“你既然只是要找个隐蔽点做事而不是住着的地方,那这里也就差不多了,里头那些东西还算齐全,周围又都是兄弟,没有人会把你要做的事情说出去。”   邵劲眼见着这房子里还有人,正想说法,那房中的人就走了出来,也是个高高瘦瘦、半大不小的少年。   他看见外头有这么多人,先是惊讶,转又对宁舞鹤说:“宁大哥,你怎么来了?”   宁舞鹤将房子的事情与那少年说了。   少年一听就笑道:“行啊,宁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娘今天就要搬走了,这里你随便住就好,不过那里头家具是少了点,铺盖也没有,你要在这里过夜还得另外置办东西。”   “这不要紧。”邵劲忙说,又问,“能去厨房看看吗?”   “行的。”少年很爽快说,带着邵劲就往厨房走去。   那厨房是在边角另搭起来的一个茅棚之中,邵劲走进一看,那锅灶碗瓢确实一个不缺,可是——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我要用这灶台……”   “?”那少年奇道,“没什么啊,灶台我们又不好搬走,没听过谁家搬家还搬灶台的。”   “……”邵劲真的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用灶台。   总之这个就先放过去,邵劲又跟着那少年往屋内走去,在走进房间的时候,少年扬声冲屋里说:“娘,我朋友要进来看看。”   “好,咳咳,”那里头刚应了一句,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快带朋友进来,娘给你们熬枇杷水喝。”   邵劲这才跟那少年走进屋中。   他打眼一看,先是看见屋里昏昏暗暗的,只有一盏灯放在缺了角的桌子上,旁边有两条长凳子,除此之外,房间里便没有什么多余的事物了,想来是东西都搬走了。   他跟着就看见一位脸上有病容的妇人掀了帘子走出来,那妇人用蓝色帕子跑着,脚边还跟着一个大概两三岁大的男孩子,正拉着母亲的裙摆怯生生地看着进来的几人。   邵劲下意识地冲那孩子笑了一下。   孩子吮着手指,并不怎么理他。   那妇人笑着拍了拍小儿子的脑袋,跟着说:“坐、都坐,小哥只管住下,只这里什么都没有,还得麻烦小哥自己置办一些东西。”   邵劲忙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妇人就往厨下走去,替他们熬枇杷水去了。   邵劲在房子里溜溜达达的,看过一圈之后心里就差不多有了底,跟着他在院子后头和同样在周围逛了一圈的任成林碰了头。   任成林说:“我刚刚去打听了一下……”   “这家人的生活条件看起来不太好啊。”邵劲小声问,“那位大娘是不是身上有病痛?”   任成林点点头:“是啊,这家人前三年才死了当家的男人,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大儿子那时候只有十一,这家的女主人操劳了好几年,病根就是在那时候落下来的。现在也是看着这周围环境实在不行,宁舞鹤才和几个朋友凑银子在外头租赁了一间比较好的屋子将他们接出去。”   “看不出来啊!”邵劲惊讶说。   任成林笑道:“也没什么看不出来的,这些人都很讲究义气的,他也就是和妹妹不对盘。”   “那你说我给多少租金合适?”邵劲又和任成林商量,他本来以为自己对这里的物价已经差不多了解了,没想到今天询问一下房价,又被刷新了观念。   “都不合适。”任成林小声说,“你别发傻,宁舞鹤把你带过来又没说租金,就是拿你当朋友看,你要给钱就是和他们划清界限的意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说这里的租金要按市价来也真没有多少,一个月只怕还抓不够三五副药来着的。”   邵劲“哦”了一声便沉思起来。   这时候外头传来那大娘的招呼声,两人遂放下各自想法,一起走了出去。   待众人坐在一起喝过那枇杷熬的汁水,邵劲见今日天色还比较早——他因为有事所以提早了些从国公府里出来——便说去附近看看采买一点东西,任成林自然也跟着告辞。   出去自然还是一条路,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等到离了那巷子,邵劲与任成林告辞,辨别着附近的道路转了一圈到离那巷子最近的药铺中去,不想才踏进药铺的大门,还没嗅到那浓浓的药材味呢,他就与同样进来的任成林撞了个照面。   自另一边进来的任成林自然也看见了邵劲。   他们俱都有些惊讶,对视一眼之后,又一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1、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答客诮》。   文中的放假参考明朝万历年间=w=   当时的房子非常便宜,普通工人做工一年也能买得起。 ☆、第四十八章 斗   这边撞见彼此的两人根本不用问,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任成林先对迎上来的伙计问:“你知不知道住在那边巷子里那位一直咳嗽的朱大娘……”   这话才出来,那伙计就“哦”地一声恍然了:“小哥说的是朱泽的老娘吗?朱大娘最近还好吗?”   找对地方了!邵劲与任成林对视一眼,由任成林继续与那伙计说话,邵劲则想着:虽然说这古代没有现代化的电脑什么的,各种记录方式也不那么科学,但是这里不管哪家店铺的哪个伙计,都人性化好多,比如现在这个,提起一个病人,这伙计马上就记起来了。   想着的过程中,任成林已经与那伙计说话了话,两人也差不多知道了那大娘的病情:其实严重倒是不算很严重,就是要时时吃着药不能断,而那药中又有一两味不算便宜,这才将那个家庭拖成这样。   就是富贵病,跟他想的差不多。邵劲和任成林一讨论,就叫那伙计包了两个月的药,只等那朱泽下次过来拿药的时候直接给对方就好了。   做完了这件事情,那伙计就开了个单子给他们,邵劲随手将东西塞进袖子里,问任成林:“这边的市场往哪里走?”   “干嘛?”任成林纳闷。   “买东西啊。”邵劲说。   “原来你还是真要买东西……”任成林也汗了一下,想着待会也没有事情,索性说,“走吧,我们一起去,你要买什么?”   “我想想,鸡蛋,糖,面粉,牛奶什么的?”邵劲不太确定。   “为什么都是吃的?”   “因为我就是要做吃的啊!……”   在邵劲与任成林去买东西的时候,宁舞鹤也召集了一帮兄弟来到自己的屋子里,其中赫然就有那个叫做朱泽的少年。   这一群人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此刻或蹲或坐在屋子里,将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那和宁舞鹤最亲近的几个人此刻正围着桌子坐定,七嘴八舌地问宁舞鹤这一行的结果。还有那察言观色的见宁舞鹤神情不是很好,便直言说:“宁大哥,若是事情不顺,我们便只待那些人落单的时候并肩子上,麻袋套起来直接揍上一顿,谁知道是谁干的?”   馊主意!宁舞鹤哭笑不得,心忖着不管是国公府还是侯府,哪一次姑娘太太出行没有一群人跟着?哪个正经的女眷会落单?想到这里就不期然想起徐善然,他连忙把这个念头甩出去,又想到:当然他们要揍人也没有去找女眷的道理,而那些男人们——   宁舞鹤开始想双胞胎、任成林、甚至邵劲。   就是真的去阴,他能阴了哪一个人?又在事后不被找到?   光靠义气,在座的,有几个最后不会因为那悬赏出卖他?   宁舞鹤在心里默默的思量着,想着众人的背景又想着他们聚集在自己身边的理由,想到最后,也只能暗暗在心里叹息一声。   他将早就放在那桌子正中央的黑漆嵌螺钿盒子打开来。   这个精致的盒子与这屋子乃至屋子里的人都格格不入,早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只是宁舞鹤一直不打开,他们也就只好奇的张望一下就罢了。   现在宁舞鹤将它打开来了。   众人一眼看去,呼吸俱是一滞!   那放在盒子里的全是一张张薄薄的纸张,宁舞鹤将其拿出来。   众人看见第一张是昭德钱庄的银票,面值一千两。   第二张,还是。   第三张,还是。   第四张,众人的呼吸又滞了滞:那是京郊一带大片上等良田与山林的地契!   宁舞鹤将这匣子里的东西一一展示给众人看过之后,再合上了盒子。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目光从这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滑过:“以前是我想错了,我们不联合起来,不抱成一团,怎么和别人对抗?不说其他,光光那些脾气好的,活儿轻省的事情,我们就接不到,上次二拴不过被那贺老板临时叫着拉了一趟东西,回来就被人踢断了一条腿。我们后来是替他报了仇,可这没有用,他们还是敢欺负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们,我们只有——”   “宁大哥,”朱泽斩钉截铁地开口,“不用说了,我跟你干!”   “我也是!”   “我也是!”   接二连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来,众人争先恐后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宁舞鹤长出了一口气,恍惚间只觉得有什么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口的东西终于被拂去了。   这一天的太阳终于落了下来。   宁舞鹤和他的几个心腹呆在房间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朱泽在这过程中一直扒着窗户向外看,宁舞鹤的房子和他的房子正好在斜对面,他现在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自家的灶台,他一边关注着外边一边和宁舞鹤说笑:“宁大哥,你那个朋友是谁啊,我看他穿得挺好的,怎么一直在和我娘学生火?”   宁舞鹤有些心不在焉:“是什么伯爵府的公子吧。”   虽说对京城中人而言,什么皇帝王爷国公府侯府伯爵府都是听得耳朵起茧的东西,但要说真正出现在他们身旁,那还是少数的。朱泽闻言好奇地又瞅了瞅那个方向,才说:“怎么伯爵府也这么穷?要和女人一样学灶台上的事情?”   宁舞鹤哂道:“怎么可能,那小子也不知道是学了去讨好谁的!”   房间内全是半大不小的少年,闻言俱都十分明白地拖长了声音“哦——”了那么声,接着有志一同的挤眉弄眼笑起来。   时间就在这点说笑间消磨过去,等夕阳染红天空的时候,总算学会了控制灶台火候的邵劲在任成林之后走了,宁舞鹤则和众人继续等在屋子里,一直等到晚饭时间过去,星斗布满天空,才有一人趁着夜色飞快敲响屋子的门。   朱泽一下子就从自己的座位上弹起来,去给那人开门。   那人进来之后也不说废话,直接告诉宁舞鹤:“我看那张家老三和方老四都不是个东西!他们估计计划着要出卖大哥你!”   宁舞鹤的脸色沉了沉,一时却没有表态。   剩下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眼,曾经跟宁舞鹤去找任成林麻烦的铁头恶狠狠说:“大哥,干掉他们!”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低低的附和声。   那朱泽也在这个时候凑近宁舞鹤身旁,低声说:“宁大哥,没有退路了。你都把东西拿出来了,这时候我们不先动手,就是他们要动手了。”   宁舞鹤的目光转向朱泽。   朱泽什么也没说,只并手成刀,直接向下一划。   差不多和宁舞鹤面临的选择相似,这个时候,邵劲也同样面临着一件非常讨厌却又不得不做出决定的事情来。   他被邵方堵了个正着。   其实也不算是堵,虽说这几个月的白天邵劲都在国公府里,但每天晚上还是要照常回家,和邵方不说天天见面,三五天里反正是要碰着一回的。   这碰着的时间里,邵方少不得要刺邵劲两句。   对邵劲而言,这反正也不是没有听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让他说上十来二十分钟也就算了。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这一次邵方不是含沙射影地刺着他,而是直接说起了徐佩东来:   “弟弟,你日日在国公府那边奉承着徐四老爷,知不知道徐四老爷的长女发生了什么啊?怎么听人说被送进庙里头去了?还听说这国公府的五小姐过两天就要庆祝生辰了?自家姐姐才进庙里没有一个月的功夫,五姑娘就要庆祝自己的生日了?你说这心是不是太宽了?对了,她的生辰你有没有被邀请啊?……”   邵劲看了邵方一眼,看见对方脸上有点淤痕,手上也有磨破的痕迹。   又在学堂被揍了吧,难怪回来乱撒气。   邵劲在心里冷笑,他虽然明知道没有必要,但一想到邵方说徐佩东与徐善然不好就忍不住心头冒火,直说:“先管好你自己吧,国公府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平日里邵方绝少听到邵劲这样冲他说话,他一时先是惊异地瞪大了眼,跟着就嗤嗤地笑起来,指着邵劲跟身旁的随从说:“大家都听到了,这家伙不敬兄长!”   他妈的,这一套你还真的没有玩腻啊?敢成熟点吗?邵劲在心头骂了一声,说:“真要论排序还不知道谁是兄长呢!你最多指责我‘不友’,可你自己平常做到恭敬了吗?”他蓦地前踏一步,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拳头照着邵方脸上揍去!   砰地一声闷响,邵方的脑袋都随着邵劲这一拳向后仰了仰。   邵劲紧跟着补上第二拳,再一脚将人直接踢翻在地!   这一系列动作不止出人意料还足够的快,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邵方已经跌倒在地上,而这个时候,邵劲也才将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补完:   “这样才叫‘不友’好吗?我现在承认我真的不爱你!比我还小三个月的弟弟!”   脑袋在接连两拳之下一直发晕,邵方在地上胡乱抓了几下草叶,又觉得口中有些异样,不由转头呸了一声,吐出一个还带着血丝的牙齿来。   他看着自己掉下来的那颗牙齿,一下子就暴怒起来,跳脚说:“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我揍,揍死这个小娘养的狗奴才!”   这邵方是当家太太姜氏唯一的宝贝儿子,姜氏平日里拿捏下人素来有一手,虽说一开始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等邵方被打倒之后,根本不用他再多吩咐,已经有一个手头上有两下的小厮大喝一声,捏起拳头就照着邵劲后背砸去!   既然正主都打了,邵劲反正是豁出去打算就趁着这个机会大闹一次出出这十年来的闷气。   这下也根本不用回头,光听声音照着旁边一闪,再用胳膊夹住这自后头而来的手臂,再朝旁边一摔,就把身后的人自地上提起来摔到前方左侧的人怀里,再反手一抓,抓住那自右边扫过来的棍子,顺势向上挑起的同时,腰部用力一拧,左脚已经狠狠地照着那挥棍子的人脖子勾去!   那自背后挥出一棍的人被这么一带,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地上摔去,中途好歹还没有失去冷静,双手向前伸出打算撑着地面。   但邵劲烦他用棍子自背后扫自己的脑袋,一出手就是杀人的招式,本能向地面踏出的那一脚鹰踏直接踢在对方肩上的一个穴位,将那本来都能稳住身子的小厮踢得半边酸麻,自己则向后一个空翻,稳稳落在地上!   这时候邵方身旁的三个小厮都摔倒在地,还有那最机灵的一个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跑开,现在已经叫了呆在后院、原本是看守着邵劲的几个武人朝这里跑来,邵劲远远看着那小厮带着那些成年武夫过来,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   他斜眼朝那邵方瞟了一眼,心想待会要么抓他当人质,要么先把他揍成个猪头。接着伸脚朝前一踢一勾,将脚边的那根棍子挑起来,刚放在掌心中搓没两下,一声爆喝就从后边传来:   “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   这道中年男性的声音骤然在后院响起来,引得一群人都朝那方向看去。   邵劲一时还没意识到那道陌生的声音究竟是谁的,但是很快的,他就从邵方那张从暴怒转为闪躲的脸上找到了真相。   他也跟着回头一看,就看见这座府邸的主人,现任的怀恩伯邵文忠站在他们身后的十来步远处,直直地盯着这里看,脸颊的肌肉一直在神经质的跳动着,面孔早已经失去了往常时的儒雅。   邵文忠的出现就如同一盆冰水,直直将那暴起的火花给浇灭。   不管是站着的邵劲还是依旧坐在地上没能站起来的邵方,都被直接带到了正厅之中。   刚刚才得到消息的姜氏比两个孩子迟了一步过来,走进大厅的时候先心疼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跟着目光就转向邵劲,那心疼的眼神就在这一瞬间冷幽幽如同淬了毒一般。 ☆、第四十九章 萋萋   自旁边传来的如钢针一样的视线叫邵劲根本不能忽视。   事实上说是条件反射也好,反正这么多年来,邵劲已经养成了只要姜氏一出现他就必然跟着被夺走注意力的反应。这下子自然也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姜氏从头到尾的眼神转变。   他悄悄撇了下嘴,心道这技能比那川剧变脸还牛逼!那川剧变脸至少是要借助道具的,这眼神一转就能从柔情到冰冷,可完全是靠自身功力练出来的,实在非同一般啊。   正自想着呢,姜氏已经柔声问邵文忠:“老爷,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两个孩子都跪在这里?”   邵文忠冷笑道:“你自己问问这两个小孽障!我要是不回来没有看见,家里还真不知道能被他们给折腾成什么模样来,这在家里都敢上演全武行了吗?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人,外头的那些浪荡子游侠儿吗!”   姜氏蹙了下眉,先轻言细语地宽慰邵文忠,又亲手捧了杯茶给对方,看着对方一口喝下去了,这才不知是真是假的询问身旁的仆役。   反正最后的情况怎么也不可能对他有利。   邵劲也不操这份心了,就颇为无聊的想:就他有限的看过的古代几个家庭来说,当妻子的都温柔如水一样,不管是他见过两三次,真的温柔的何氏,还是面前这个其实比毒蛇还毒的姜氏,都不会明刀明枪的跟丈夫表达自己的不满。   也是古代的法律都偏向男人的关系……   就不知道徐善然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这样?   他想着想着就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舒服起来,思忖着别的不说,现代这点就甩古代不知道十万八千里,谁耐烦自己宝贝可爱的小妹妹好容易养大了,结果对别的男人委曲求全起来?   还在思考着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呢,那边的姜氏已经问完了,只见她的脸猛地一沉,先对邵方疾言厉色说:“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欺负弟弟呢!”   邵方今天真的特别无辜,他在学院里带了一肚子的火回来,家里好容易找到一个能撒气的,结果才像往常那样说没有两句话,那平素木头一样的小娘养的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炸药,居然直接捏着拳头就上前来,还几下打掉了他的一颗牙齿!   现在再一听到自己母亲说这样的话,他忍不住用带点漏风的声音说:“是他先动手的——”   邵方没有说话还好,现在一说话,姜氏自然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脸色阴沉了一瞬,跟着就疑问似地皱起眉头来:“好好说话!你的舌头怎么了?”   这邵方平日里习惯了对邵劲呼来喝去,一下子竟然不好意思将自己在邵劲身上吃了亏的事情说出来。还是他身旁的贴身小厮,得了女主人一个眼色之后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特别顺溜的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叙述的过程便难免有所侧重,其重点当然是在邵方才说了两句话之后,邵劲就直接动手了,至于邵劲动手把邵方的牙齿都打掉了的这点,那当然更值得大说特说。   姜氏一听脸色就变了,一叠声的叫小厮去请大夫,跟着又不看邵文忠,只对邵劲说:“你自幼没有母亲,我是你的嫡母,就白说上一句,就是一个人,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何况是一家里的两兄弟?兴许你哥哥平日里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但你大可来告诉我,不愿意告诉我也可以告诉你的父亲。怎么能一下子就动上了手?你是大家公子,但这行为和外头的泼皮无赖有什么区别?传出去了我固然面上没有光彩,但你难道又能被人赞扬推崇?到头来也不过是丢府里头的脸罢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目光在邵劲脸上转过。   邵劲只觉得这道目光闪闪烁烁,充斥着晦涩不明的色彩,甚至比刚才那阴毒的眼神更叫人心悸。   “再有,”姜氏的声音倒还和刚才没有什么差别,“你们闹矛盾就闹矛盾,怎么能说出‘我才是哥哥’的话来?劲哥儿,母亲问你一句,这是哪个杀才在你耳边编排的混账话?你也不是懵懂孩童了,居然也敢胡乱学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是要乱了纲常乱了祖宗的事情?”   邵文忠的脸色也在那小厮说出邵劲骂的这一行话中轻微的变幻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邵劲,也跟着姜氏问:“是谁跟你说的?”   ……这夫妻两都心知肚明他才是长子。   邵劲和邵方一样跪在地上。他仰头看着自己血缘上的父亲和礼法上的母亲,过去那些对于自己身世微微奇怪的感觉再一次明显的浮现了出来。   虽然能够自由出入伯爵府才仅仅几个月,但这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邵劲了解很多事情了。   比如说庶长子的出生确实会叫嫡母没有脸面,但这要隐瞒一般是连嫡母都要隐瞒的,到时候要么灌碗打胎药,要么将大人连同孩子都远远的送到乡下去,等过个三五年也许会以收义子的方式再将孩子带回身旁来。   而要么是嫡母已经知道了的,这样一来,只要自己的孩子和那个长子年纪相差不大,嫡母倒未必会真求着那个长子的位置,因此这个世界的财产分割律法是先嫡后庶,而非先长后幼,不管他是否是庶长子,家里财产的大头肯定都是邵方的,所以大多数嫡母在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会把庶长子留下来,借此让夫家愧对自己,留作以后掌管更多权力的砝码。   但也许……确实有一些嫡母特别注重脸面,比如姜氏?   邵劲不太确定地想,他觉得就姜氏往常那些行为来看,倒也确实符合‘特别注重脸面’这几个字。   现在也不是深想这些的时候,邵文忠和姜氏也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呢。   邵劲总不可能说我是魂穿过来的,别的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我就能听见旁人的话,知道你孩子还比我小三个月才被人接生,因此含混说:“骂人哪里有好话……这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梦有个老苍头跟我说的吧,也就是骂着顺口才说出来的……”   这话一出口,邵文忠且不说,姜氏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但这回她不再先出声,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跟着满意的发现素来有那疑心病的丈夫也一个字都不相信。   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听到这件事情,心里只怕揣了很多年的阴火呢,现在想着巴上了国公府就能够一飞冲天?   做梦!   她说:“罢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说。这几日你就——”   “大人,后天是国公府五小姐的生辰宴,老师已经说了让我过去帮忙。”邵劲突然说。   邵文忠是南方人,南方自来有将父亲叫做大人的习惯。   邵文忠此刻听来一点不奇怪,他只因为那句‘老师已经说了让我过去帮忙’而微微闪烁了下目光,跟着他就怫然不悦说:“小小年纪就会耍滑头,你做错了事,别说是炎玉兄过来说情,就是圣上过来说情,该怎么样还是要怎么样,你今天晚上就给我在房间里好好清醒一下,不准任何人去给他送东西!”   邵劲看见姜氏的面孔猛地僵了一下,过了几息之后,才再露出如同寻常般的舒缓笑容来。   有点爽。邵劲心想,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邵文忠:老兄,这玩意你妻子早玩到不爱玩了,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这回事呢,还是懒得多想其他不痛不痒的惩罚,干脆就随手拿来随手用上了。   此后的事情便再没有什么值得详说的了。   邵方的处罚比邵劲的更轻一些,不过是挑灯写抄五篇课文而已。毕竟这次先动手的是邵劲,名义上来说他还是弟弟,反正于情于理邵方的处罚都不可能比他更重。   只是邵劲一点都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平衡的感觉。   他只是咔嚓咔嚓的咬着自己收在口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冰糖,躺在床上涌被子蒙着脑袋打算一觉睡到天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终于活动开了身子,晚上反而有些不好睡,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都能听见外头人睡着了的悠长的呼吸声,邵劲的还清醒极了。   泠泠的月色在窗前洒出一片水似的光芒。   邵劲翻了半宿的身子,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开始有点舍不得国公府了,不管是平日里看他读书的徐佩东还是没见过两三次面的何氏,不管是非常贴心的徐善然还是那些会和他一起爬树的同学——   在怀恩伯府里生活的十年里,他对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归属感,不管什么时候走,对他而言都无所谓,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甚至再说大一点,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他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他一直都像是一个局外人。   可是出去之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仿佛这个突然伸出无数的触须,一点一点全搭到了他的身上。   他以前无所谓的事情,现在却无端端在意起来了。   比如他知道这个社会的大风俗就是子女要孝顺。   而徐善然、何鸣何默、甚至作为徐佩东义子的任成林,都是正头妻子所出的吧?   那要是他今天做的事情传出去,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邵劲想了半天。   然后他抬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无奈低语一句:“哎,我觉得我一点都不适合思考这种特别细致的感情问题啊!”   而且这些事情现在想着反正没有答案,等以后真碰上了也就知道了,烦个什么劲儿。   不过虽然不烦了,但之前想了这么久,精神已经越发亢奋起来了。邵劲一直腰背从床上跳下来,轻手轻脚的透过门缝往外头窥了一眼:因为他现在早能自由出入了,所以那些守在外头的武人也不再那么精心,现在也是,到了这后半夜的功夫,三人中足有两个睡得死沉。   这就好办了。   邵劲先回床铺前将被子隆起来做出有睡人的模样,跟着跑到侧边的窗户,推出一条缝来就飞快地闪身跳出去,跟着他反身一关窗户,又扯着一条自己早就藏好了的长藤几下攀上墙头再飞快朝下一跳,已经翻出了自己的院子!   漆黑的夜色下,整个怀恩伯府都似乎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   邵劲在这片花丛中猫了一会,见周围半天看不见一个活着的人出来,便往外走出几步,左右看看连一草一木都让人有点厌烦的怀恩伯府,想了一会,索性往自己出生的那个院子跑去。   这院子是在整个怀恩伯府的角落,具体叫什么名字邵劲早就忘记掉了——也或许它其实并没有一个名字。   至少当邵劲一路顺着隐蔽处小跑,来到这个院子的时候,他只看见两扇关得紧紧的大门和一只早就落了灰锈迹斑斑的大锁。   这对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来说当然无计可施,但邵劲又不是小姑娘。   他左右一看,甚至不需要再找个长藤什么的,只向后退出数步,跟着前冲,跳起,双脚照着墙壁用力一蹬,整个人已经飞起来扒住矮墙的墙头了,接着他顾忌还有那守夜的会听见响动出来看个究竟,也没多看院中的情况,便自墙头翻过去,朝那院中直跳下去。   摇曳似的魅影在眼前倏忽晃过,一刹过后,邵劲双足落地,只感觉到那些飘飘忽忽的东西化作实质,缠上了自己的整个下半身!   他呆了一呆,跟着还真的平生不走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连眼神都还没扫过,就直接伸手往下一揪再放到眼前一看。   “……这是野草吧?都长到我腰部了是几个意思?”邵劲汗道。   不过弄明白了这些飘摇的魅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也不再多余地关注它们,只在这高得都快有一米多的野草中走了几步,很快就接着天上的冷光看清楚了自己出身的那间屋子。   就在他的不远处。   那间屋子坍塌了一小半,断壁残桓之间,木柱倾颓,蛛网横生,还有那残存的绫罗与褪色的彩绘,在这幽森森的坏境里,也不知静静微笑了多少时日。 ☆、第五十章 久别再重逢故人是陌路   不过一转眼的时间,日落日升,天暗天白,八月十八已经到了。   这一日正是个骄阳当空,炎风炙炙的好天气。   徐善然天还没亮的时候便醒来了,在床上静静躺了好一时,才在绿鹦的服侍下坐在窗台前梳洗打扮。   绿鹦自接受了徐善然的那些迥异于寻常姑娘家的事情之后,似乎连心都与徐善然近了许多,素日里除了战战兢兢地完成徐善然的吩咐之外,便是抱怨自家姑娘在打扮上太过不经心,晚上又太晚睡,早上又太早起,嫩嫩的皮肤也要熬得干枯了——总之实在是养得不够精致。   今日也是,她自那洗脸的水端了下去之后,便在徐善然耳边念叨着:“好姑娘,今天好歹是你的生辰大事呢,四太太早前就叫桂妈妈拿了好几套衣衫并首饰过来,奴婢看了都是十分漂亮的,姑娘不如好好挑一挑?”   徐善然只看着那撑开的窗户,并未回答绿鹦的问题。   这种不上心的态度绿鹦也早习惯了。现在见徐善然不说话也不奇怪,只自己自说自话地忙起来,什么时候得了姑娘的一点头,就欢欢喜喜的把东西给留下来放好。   白日的太阳已经挣破云层,那一束光芒自天上直射入窗前的梳妆台上,将黄花梨状态上那八仙过海的浮雕照得历历可见。   徐善然有些走神。   她的目光掠过面前的妆镜,穿透敞开的雕花窗格,漫无目的的飘忽一会,便落在那花丛角落百子莲上。   那花大抵是今日新开的,一朵朵淡紫的五瓣小花簇成球状,有那还含着苞儿的,也有那将放未放的。自上一次徐丹青事情后,就由何氏派到她身旁的含笑则穿着上次见宁舞鹤时的红衣裳,在院子中踱来走去,一时好奇的摸摸那悬在廊下的风铃,一时又去逗挂在鸟笼上的鸟儿,还问左右:“这鸟不拴链条不会飞走吗?”   各种不着调的问题直把这院中的李妈妈给气个倒仰,恨道:“我的姑奶奶,只你不拿着鞭子去逗它,那鸟就飞不走的!”   徐善然微微笑了一下。   含笑算起来还是沐阳侯府的人,有了徐丹青的那一回,母亲大概是实在有点怕了,左思右想着还是觉得自家女儿身旁须得放一个会功夫的才安心,便赶忙回了娘家,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再回来的时候便带着含笑到了她的院子中。   这是一个长到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娇憨天真,每每笑起来脸颊上总要露出两个酒窝,又十分的爱笑,大抵是因此才被叫做‘含笑’的。这个丫头平日里似乎除了练武之外十分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很明白做丫头该干的那些事情,但要是论到卖力气,比如挑水劈柴什么的,李妈妈便曾与她嘀咕过,说是“比那些更年长些的小厮还好用”。   但这样一个身手不错,难得还是女儿身的丫头,徐善然怎么可能放她有事没事去挑水劈柴?恰好她早也有找个会功夫的丫头的意思,现得了母亲送来的,正是得了场及时雨,早就直接吩咐过李妈妈,叫含笑只在院中活动,也不必吩咐什么活儿,只让她自己安排时间。   “姑娘,今日既穿了那天水碧色的百花不落地裙,就再带上这珍珠网子可好?”   绿鹦的声音将徐善然分散的思绪拉回来。   徐善然回头一看,在她走神的时间里,绿鹦已经将那衣衫首饰都挑好了,整齐地挂在一旁了。她一眼看过去,便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大红色的?怎么全身不是白的便是绿的?”   绿鹦不由辩道:“姑娘穿浅浅的绿色最好看呢!”但随即想想,又笑了起来,“要不换个艳些的颜色?”   徐善然只笑了笑。   她的目光转回去,透过面前的镜台看见了自己。   还没有怎么长开的五官大抵只能算清秀,因而最适合浅色与可爱的打扮。   而不像后来,她得的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也曾经问过对方,最喜欢她淡妆还是浓抹?   那人也像她现在一样笑了笑,回答说“最爱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观之不可亵渎也。”   这些话总是没有错的。   不管爱她盛装雍容还是爱她淡妆盈盈,总是爱她。   可若是爱她,最后的结局又怎么会是那样?现在再想,玄机其实也并无其他,不过在那笑上一笑上。   如同她现在看见花儿会笑一笑,看见鸟儿会笑一笑,可何曾真正将它们放在心底了?   可这样一想完后,徐善然又自己失笑:也不知是变老了还是变小了,这样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就因为一份礼单上的一个名字?   ——她现在,可都还没有真正见到人呢。   “行了,就这样吧。”徐善然说。   绿鹦便知道自己姑娘懒得再换一身,闻言高高兴兴的应了是,将那些首饰与衣衫都与姑娘穿戴好,一一检查过后没有遗漏之后,才扶着姑娘往那前庭的方向走去。   今日国公府的饮宴虽说没有直言是徐四老爷为自己的小女儿庆生,但偏生选在这一个时间,满京接到帖子的哪个不知道翁之醉意何在?故此那些夫人们在赴约的时候也都带上了自家年龄相近的孩子,只交代孩子与五姑娘一块玩耍便是。   徐善然与绿鹦到达的时候,何氏正在招呼那些刚到不久夫人们。她一眼就看见自己女儿自后头走来,非常高兴的招招手,将女儿招到身边,又说:“与众位夫人们见个礼。”   徐善然清脆的答应过后,一一与那些夫人们拜下行礼,又与夫人带来的孩子们厮见,一直走到某位林氏妇人面前,她同样拜下去,被那妇人扶起来的时候,目光却落在一旁高她一些的男孩子身上。   那男孩一头乌亮亮的头发,虽年纪尚小,也能看出面孔十分的俊秀,再配上那面孔中湛然有神的双眼,一时间只叫人记起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几个字来。   这男孩见徐善然看他,便笑着一拱手:“五姑娘好。”   那林氏妇人也挽着徐善然的手笑道:“这是我那儿子,双名世宣。平日也没做什么,竟是个书呆子的模样,和他呆着恐怕只是无趣了。”   徐善然也只笑上一笑,答了一声公子好。   这一世还这样早呢。   不想我已经见着了你。   宴饮之事来来去去也是那样。   这次来的人虽比徐善然记忆中多上许多,但徐善然也早不是记忆里那个真正的小孩子了,因此与众人见过礼后,就十分从容地坐在何氏身旁,应对着周围似有若无的打量视线。   只不过她才坐上这么一会儿,便被何氏赶着带上那一群上到十一二岁,下到五六岁的孩子自去玩耍。   这京中权贵中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孩子们对彼此也不算陌生,此时徐善然不过吩咐丫头清出两块地儿,男孩子们和女孩子们便分开来,自顾自地玩在了一次。   徐善然自然是坐在女孩子这一堆中的。   她先叫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又有那投壶猜枚踢毽子的游戏,女孩子们吃着点心玩着游戏,叽叽喳喳的如同一百只鸟儿在唱至少五种不同调子的歌。   徐善然与众人坐在一处,既不特别显风头,又不叫人忽略自己,总能适时的插上话或将那些能引起矛盾的话题岔开来,只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有那小姑娘爱与徐善然说话,与旁人换了位置要坐到徐善然旁边来了。   正是这时,自徐善然坐下后就不见踪影的绿鹦突然走进来,覆在徐善然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徐善然眉头微微一挑,先与那换过座位来的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说声“大人找”,便带着绿鹦往外走去。   “你说哪家的公子被带走了?”路上,徐善然询问绿鹦。   “是林家的公子,叫做林世宣。”绿鹦悄声和徐善然说,自徐善然握有的东西越多,绿鹦也不再只在徐善然身旁做事,而是时时关注着徐善然身旁所有的情况,“奴婢远远看着,那带人走的仿佛是大太太院中的丫头。再一打听,说是以林少爷母亲的名义,只是奴婢和那伺候在花厅中的丫头通过气了,林少爷的母亲根本没有遣人做什么事情……”   徐善然并未评价什么,只问:“是去哪儿了?”   话音才落下,绿鹦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呢,小径上就有一个面生的丫头跑过来说:“五姑娘,太太叫您去锦湖园处,说是有事吩咐您呢!”   这骤然的一句话叫主仆两都停了停步子。   绿鹦眉头一挑,就要发火,不想徐善然摆了一下手,先将目光盯在那丫头脸上看了一瞬,跟着笑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那面生的丫头有点踟蹰,绿鹦已经骂道:“哪里来小蹄子,一点不懂规矩,没听见我家姑娘叫你下去了吗?”   过来通知的小丫头听得这么一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诺诺应了之后便转身跑开,很快消失在那花丛之中。   这时候绿鹦已经警惕对徐善然说:“那个丫头不常见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再有那锦湖园正是林少爷刚才去的地方!——”   “就往锦湖园那边走。”徐善然说。   绿鹦吃了一惊:“这?”   “我现在倒是有点好奇了,也不知是真这样巧,还是什么人知道了什么事。”   上一辈子里,林世宣是在她十岁以后才第一次上国公府做客的,这一辈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么早就出来。   出来也就罢了,竟在做客的中途被不知什么人叫走。这人选谁不好,偏偏要选上他,真是叫人不在意也不行。   徐善然想罢,虽心里已经有了那叫走林世宣的幕后人选,但却并不明白对方为何会选中林世宣,只淡笑道:“不过我们去归去,你找人先真带林少爷去她母亲那边一趟。只先与她母亲说了话,透露说我们内院的书阁其实也是能叫人进去看的,这林世宣的母亲知晓自己儿子是个爱读书的,得了这个消息必会真叫林世宣回来告诉他。等林世宣得到了这个消息,你就顺势再带他往书阁方向走,中途朝锦湖园拐去就好了。”她沉思了一下,又说,“再去院中叫含笑过来。我也不先往锦湖园走,只去那相邻的绿竹小筑看看就是。”   正说话之间,那绿竹小筑的厨房之中,灶台下的火汹汹地烧着,灶台上的气腾腾地冒着,给邵劲守院子的小厮也不知道往那厨房中探了几回头,终于忍不住憋着笑问:“邵少爷,要不就找那厨娘来帮忙一下?那方厨娘是小的的干娘,悄悄叫她进来一下,旁人不会知道的。”   邵劲算是在这厨房里磨蹭一上午了。   他对于徐善然的生日礼物想着的倒是很简单:既然没有本钱搞那些富二代官二代才有的东西,那就做个简单实用而且这里没有的生日蛋糕就好了!也不用搞那些奶油啊什么的,就是个单纯的松软的蛋糕,他都还记得做法呢:就是牛奶鸡蛋加白糖和面粉一起打,然后放进烤炉中烤上好几个小时来着?总之特别简单!厨艺白痴按着步骤来也能搞定!   然后等到真正上手了,他才发现自己突然苦手了:可恶,为什么这里的面粉搅拌鸡蛋牛奶没错,等按照差不多比例放进去之后就是蒸不出那种松软的蛋糕?要不就是做成了超大型的牛奶馒头样,要不就是做成了鸡蛋羹的模样……牛奶馒头还能够理解,但是天啊为什么鸡蛋羹都跑出来了?这是火候的问题还是什么?那烤箱能够直接设定多少热度的,但这里——他倒是可以调整火候没有错——可是他调整的火候到底是对应什么样的热度来着的??   正自恨得要把手中的那根捅灶台的木棍给拗断呢,忽然听见小厮吃惊的声音:“哎呀,五姑娘,您怎么来了?”   混蛋!越来越懂得开玩笑了!邵劲头也不抬,没好气说:“你家五姑娘从天上掉下来呢!”   “……嗯,我是走进来的。”徐善然当然不懂那句‘天上掉了个林妹妹’,所以她只很普通的接了这么一句。   这把熟悉的声音一出,邵劲吃惊得一抬头,正正地就看见了徐善然的脸,他磕巴了一下:“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徐善然笑道:“我是往锦湖园走的,经过这里的时候正好看见这边有烟冒出来,便过来一看,没想到就看见了邵二哥。”她顿了顿,“二哥这是在做什么呢?”   果然被问到了这个。   邵劲纠结一下,然后说:“一点吃的……”   “嗯。”徐善然点头应了一声,并不特别好奇。而是站在原位,向左右看了一会。   林世宣中途被带出之事,她虽想知道是什么人做的,怎么会这么好就挑中林世宣,待会又会发生什么,却也不可能这样直愣愣地就一个人上前,势必要先徐徐看过,待心里头有了底,明白那些将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后,这才能进退自如的做出选择。   锦湖园不可能直接就进去,边上绿竹小筑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尤其小筑的厨房在那院门旁边,因为这个院子主取乡野之意,厨房也做得半遮半掩,既能遮挡呆在里头的人,又能叫里边的人清楚地看见外边,与那锦湖园中还隔着一圈篱笆,是一个很不错的观察地点。   只是没想到来到这里的时候,厨房里正冒着烟,再走到前头一看,邵劲还在里头不知道做些什么。   且不说徐善然自己的思忖。   邵劲这边可正想着徐善然要是再问下去,他就和盘托出,但结果却是徐善然一点不好奇他蹲在灶台前到底是要干什么,只点点头就不说别的了。   这下他又有点坐蜡了,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觉得身为男人,果然只能主动出击,遂道:“五妹妹,要不进来坐一下?”   ……进厨房坐?徐善然有些诧异,但看了一眼那仿佛还没有动静的锦湖园,也不过一转念便点头答应,等转进了厨房,一边问邵劲:“邵二哥这是在做什么?好了没有?”一边也与那小厮说,“去我院中看看我的丫头怎么还没有过来,家里人一多,她们也不知道都被捉去哪儿做事情了。”   那小厮非常爽快的答应一声,按着小帽就一溜跑了。   邵劲这时候其实也发现了,虽然他刚来的时候内院管理非常严格,他不能多走一步逛去找姑娘丫头什么的,但等他真正长期成为徐佩东学生又在这边有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之后,那些随时可见的仆妇人便不大管他往哪里走了,甚至他有时候还能去徐善然的院子中,和徐善然说说话;像现在也是,徐善然也能走进来,坐下来和他说说话……   果然规矩是一回事,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邵劲暗想着,跟着注意到徐善然自进来后稍微打量了面前的灶台一会。他顺势看看那也差不多熄了的火,再加上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特光棍的丢下木棍,任那灶膛的火熄了,又掀起锅盖说:“你生日了我想送你个礼物,这是我家乡的一种特色美食,叫做蛋糕——”   徐善然讶道:“蛋糕?吉安那边有这个?”   邵劲也纳闷:哪个地方叫吉安?等等,这个好像有点耳熟……好像是怀恩伯家的祖籍来着?——我去!他一时差点出了身冷汗,忙补救说,“我的意思是,我在一些杂书上看见了这个特色美食,叫做蛋糕——”   徐善然沉思片刻:“是不是那些传教士翻译的海外书籍吧?我恍惚也有看上一眼过……”   ……妹子你是不是想说你还会说那些话?邵劲颇觉自尊受挫,大概就是装b没装成反被打脸的那种感觉,叫他一时有些闷闷不乐,只从锅中把那最后做好的一个蛋糕拿出来:这是戚风蛋糕的做法,他在第一次失败之后心头警铃大响,已经用作对比试验的方式试了好几个配方了烤了无数个,但是还是……做成了发糕的样子?   邵劲终于从自己的词汇库中找到了一个形容词,他顿时挫败得都把刚才那点郁闷抛开了,只不好意思说:“就是在有一个地方,过生日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吃一口蛋糕,和现在吃长寿面一样,所以我想着就送你这个了,不过做得实在不太好,总之就是吃一个意思……”   话音还没有落下,他就发现徐善然黑白分明的瞳孔已经转过来,视线正静静地投注在他的脸上。   他的心脏突然就“咚”地跳了一下,只觉得这对眸子如同会说话那样,明明只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就似说出了千万种思量话语。   这是不是长得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就是不说容貌,至少那一双眼睛也太会说话了……   跟着他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僵着手托着蛋糕举在身前。   几息之后,徐善然展颜一笑。   接着她真的站起来自厨房中找出一个勺子,用水洗干净之后勺了一口邵劲弄出的“蛋糕”,放进嘴里尝了一尝。   蛋糕入口,味道其实也就那样,尚且没有她平日吃的东西一半的精致。   她拿起勺子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口蛋糕,可也不是因为邵劲喜欢她。   而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孩子,明明喜欢她,却并不自觉。但不自觉中又老是花着心思去弄那些有趣的东西,被她反驳了也并不生气,说没有两句话就自个先笑开了。   傻得可爱。   她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了?   两个人都坐下来。那蛋糕徐善然只尝了一口便不再吃,邵劲也不怎么介意,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徐善然说话,说着说着还说起来了他自己的事情。   他之前去那个出生的小院看见了一片衰败的景象,从中翻了翻也没有翻到什么东西,在天差不多亮的时候就又跑回自己的床上了。   只是他实在不太理解现在的人的想法,现在地价不贵,所以大家的房子都挺大的,但是房子挺大的也不用这样浪费吧?那都是一个二百来平米的地方了,虽然在角落不太影响,可是看着一个地方就那么荒废下去不会感觉难受么?难道真因为他娘亲在那里呆过姜氏就恨不得当成那个院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反正两个人闲聊着,邵劲也不知道自己零零总总的到底说出了多少事情,只忽然听见徐善然说:   “怀恩伯夫人今天也有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徐善然冲他微微笑着。 ☆、第五十一章 人人筹谋步步计(一)   宴席中途的休息之间,何氏正与窦氏在耳房里说着私房话。   这耳房也是那正厅旁边的房间,平素里是给人小憩用的,不拘是炕上的半旧墨绿软垫还是窗前插着花的梅瓶,都于寻常中见着精巧。   两人的这点说话时间都是忙中抽闲找出来的,窦氏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何氏:“来的那些人中你可以中意的?”   “其他平平,倒是上次大嫂说的那两个看上去仿佛还不错。”何氏悄声与窦氏说,“只是还需要细细查访呢。”   窦氏就笑道:“可是那延平林?”   何氏也笑起来:“这家现在虽然式微一些,有那种规矩,只怕也是不太好结亲的。”   窦氏嘴角含笑:“你这便是小瞧自个儿了,我们善姐儿是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女孩儿,又是正头嫡出,只要不想着去那里头争上一份宠,满帝国里哪家的俊彦公子不是随便挑的?换我是那林夫人,要知道你有这个想头,只怕巴巴的就遣官媒上来直接将事情给定下了!”   对一个母亲而言,别人夸她儿子女儿比夸她自己还有用,何氏笑过半晌,又有点发愁:“也不知母亲那边……我先前去给母亲说话,说也差不多该给善姐儿请那绣娘与教规矩的嬷嬷进来教导她了,结果被母亲一句‘我看善姐儿规矩已经很不错了’就直接驳回来,也不知母亲对善姐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其实她心底还隐隐有些担忧,徐善然在佛前醒来的事情虽并未传到外头去,但自家里头却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而她的婆婆素来信佛,平日对阖府小辈一概没什么好脸色,但徐善然回来之后却数次被她叫去佛堂里诵经捡佛豆……佛祖叫自己女儿醒过来了,她自然是虔诚不敢怠慢的,但她女儿可还小小年纪,未来必是要成亲生子才算圆满,与佛祖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想到这里,何氏便又暗暗想着是不是找个时间与女儿说说,叫她平日多与朋友玩闹,也该隐晦点告诉她那些长大后的那些事情了……   自掌管国公府后,数年间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窦氏如何不知道何氏的想法?   实则引着何氏担忧起这方面事情的,还是因为窦氏最近在何氏面前说了那些旁敲侧击的话,才叫何氏刚刚自徐丹青事情中舒缓下来的神经又绷起来,并且现在就忙忙地要替徐善然关注未来的亲事。   否则按照上一世来说,何氏也是三年之后徐善然十一岁时才注意到这些,林世宣也是那时候才出现在国公府之中。   窦氏这也是无可奈何了。   自上次徐大老爷眼见着自家弟弟着实不靠谱,便把关于徐善然的话憋入心底没有再与徐佩东说,又想着自己大伯去见侄女,不管说什么都不大妥当,而这有关自家的事情妻子早早晚晚都要知道,便抽个空把那封信的事情给说了。   窦氏一听,就与徐大老爷一样是大吃了一惊,跟着种种顾虑与担忧便一齐涌上心头来,这时节她再看自己的二儿子,果然和那天的徐大老爷一样,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几天里就连说了对方好几顿。   只是再恨铁不成钢,儿子也就是儿子。   窦氏只思索了两三日,便想出一个老成的法子,先是挑动何氏对自家女儿的担忧,再挑出几个结亲的好人选,只要先将徐善然订了出去,这就是半个别人家的人了,就是老国公亲自回来,只怕也不好多说其他什么话——实则久在官场浸淫的徐大老爷又怎么会真的没有法子解决这件事情?只是做这事的是亲弟弟的女儿,是他的小辈,为了家族和睦计,他便是有什么手段也不好使出来。而窦氏作为内宅的当家人,又是通过何氏将侄女的亲事订下来,日后侄女或者四弟夫妻知道真相,也说不出怪罪的话来,毕竟窦氏做得并无任何不对的地方,也确实真心给徐善然挑了几个好亲事。   各自思量的同时,窦氏也安慰了何氏几句,无非是母亲向来没有叫孙子孙女同她一起信佛的行为,现在也只是看善姐儿亲切,绝不可能有别的意思。   说罢了,时间也差不多了,窦氏与何氏便起身向外走去,窦氏带着她自己的奶嬷嬷,何氏身旁则有桂妈妈和周姨娘,两人走出了耳房,便都扬起笑脸与那来客寒暄,几句过后,何氏带着周姨娘留在厅中,窦氏带着下人离开了厅堂。   几人出来后,窦氏说:“我几次看下来,弟妹对那延平林最是中意,你找人与那延平林透个意思。”   奶嬷嬷低声答应之后,犹豫了一下又说:“太太,现在两家人的孩子都还不大,有那意思只怕也是口头约定再交换个信物……只怕这样还是不够稳当的。”   窦氏不语,片刻后长叹一口气:“也够了。我那小子这么大了还不长进,做娘的没奈何只得帮他一把,可是善姐儿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这事确非女孩子所为,我才想出这个下策来,彻底定下来的话不必再提,若是中途那夫家出了什么事,或者孩子长大长歪了,我以后要拿什么脸面对四弟一家子?”   奶嬷嬷唯唯诺诺,不再说话。   这一处且不再说,只说那被窦氏挂心的徐善知也正在自己的小院里与他的朋友们喝闷酒。   那些朋友也并未提早约好,只是今日经过国公府门口,见国公府车水马龙,便突生想法,进来与徐善知喝酒说笑。   那平日里与众人玩得好的一个帮闲笑道:“二公子,这两天怎么都不见你出来和兄弟们喝酒说笑?”   徐善知说:“别提了,家里的大人最近盯我盯得太紧了。”   “又怎么了?”那些朋友纷纷笑问。   徐善知只是苦笑:他能说自己被上进的大哥比进了尘埃里,能说自己被七岁的妹妹也比进了尘埃里吗?   总之他只含混地说:“就是家里有人上进了,我这浪荡子连个站着的脚儿都找不着了。”   徐善知是个能揩小尼姑的油摸俏寡妇脚的家伙,搁在外头就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纨绔子,交往的又哪里有什么正经人士?全是和他差不多模样的,现下一听,也不知道都想起了什么,顿时十个里头有九个是心有戚戚焉的点起了头。   徐善知这一看:好嘛,大家都是天涯沦落失意人,别的都不用说了,喝酒、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   这一场的推杯换盏也不知喝了多久,在几个帮闲频频的劝说之下,桌上的人越喝越醉,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事肚量就浅,作为主人的徐善知醉得是最迅速的一个,几种酒换着喝了不大会,便干脆利落的一头栽倒在桌上,飞快睡熟了。   那些公子哥招呼徐善知家里的婢女将主人扛回屋子去睡觉,自顾自的继续喝着,划拳行酒令不过一会儿,就有帮闲神神秘秘的在其中一个人耳边说:“董爷,小的刚才出去转了一圈,总算打听到徐二爷为什么事烦心了!”   那董爷精神一振,问:“哦,为什么?”   帮闲便将事情悄声说了。   董爷眉头就皱起来:“他刚才说家里有人上进我便猜到是他的兄弟,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小女孩?这女孩不在后宅安生呆着,怎的将我那兄弟弄的都没有地方站了?”   帮闲笑道:“许是小小姐们看了什么戏文,心高气傲的想着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呢。”见董爷皱眉不语,就提议说,“不若吓吓她?女孩子一吓也就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这董爷和徐善知可是能穿同一条裤子玩同一个女人的好兄弟,这帮闲的最后一句话正说到他心坎之中,但他也不真的就是那混不吝的二世主,心忖着这种阴私事可不能自己上去,脑筋一转,就笑道:“你这家伙还算有点用处,这事需做的隐蔽了,你且去琢磨一下,若能成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帮闲暗暗冷笑一声,心知这是对方将自己推出去,若没出什么事他大概也不惜一两百银子的养狗钱,若真出了什么事,这二世主早就一推二作五,指不定还要将他倒打一耙。   但他现在做这些事情哪里是为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因此董爷的这点心计正中他下怀,故作犹豫一番之后就点头答应,跟着绕出院子,估计在几个显眼的地方叫人看见了,这才一路悄悄摸到锦湖园中,在那凉亭的栏杆处飞快的布置一番,又返身离开。   这一幕自然早落在绿竹小筑厨房中的两个人眼底。   邵劲的眉头皱起来,低声对徐善然说:“那人的动作不对劲,你待会不要去他去过的地方……不,还是我先过去看看吧。”   这么说着,邵劲正要站起来,却不想坐在旁边思量的徐善然想过片刻,忽然饶有兴趣地笑起来:“原来如此,这是要送我一份大礼呢。”   “嗯?”邵劲一愣。   “她可是算准了我就是看到这一幕,也要自己跳下去呢。消息渠道算是厉害,可惜眼光到底只有这么一些。”徐善然笑道。   “……什么意思??”邵劲茫然。   但这一回,徐善然只是微笑,不再说话。 ☆、第五十二章 人人筹谋步步计(二)   事情说来其实也不太复杂。   邵劲这边一头雾水是因为不认识对方,根本没个思考的方向。   可对于徐善然而言,要分辨出一个人是什么人,却并非一定要见过对方。   这对于许多积年的老人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从谈吐、从衣着、甚至从一个小小的动作上,他们就能够分辨眼前的人到底属于什么个阶级。   而刚才那人一身湖蓝色纻纱衣裳,脚踏方头靴,头顶凌云巾,既不是那来客中有的打扮,又并非小厮仆佣之流能够穿的,倒和街上那些帮闲时兴的样式差不多。   至于今日府中怎么会出现帮闲……徐善然还真的知道,今日府中有谁把这些帮闲给放了进来。   先是大伯母院中的丫头将林世宣叫走,接着又是把她二哥的朋友卷进来,她进内书房的最后一关也就是大伯父了,要不好好利用这一局,可真对不起对方的着力布置,只需在那林世宣来到之前往水中一栽,然后顺着水边布置以雷霆手段去查,既不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又能将大伯母和她二哥都拖进水中来,到时候他们面对铁证如山,只怕都是有口难言吧?她记得自己这个二哥素来是有点江湖义气的,只怕还真会将事情给扛起来。到了这一时,大伯父恐怕也再说不出不叫她进内书房的话来了。   “端的是个好计策啊。”徐善然低声说。说罢又想:   其他便罢了,倒是没有想到那人连她要进小书房的事也能知道。   这真是拔出一颗萝卜,不知能带起多少泥来。   思索之间,徐善然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她顺势左右一看,含笑与绿鹦都早过来了,也不知都在院子外转了多少圈。   她将两个丫头招到身旁来,吩咐了几句话,便让她们自去准备。   也是同时,那早早请好的戏班子已经到了家中,何氏正带着一众夫人往那边走,周姨娘本是落后一步留在厅中看着那丫头收拾东西的,等差不多了正要出去,不妨何氏的贴身丫头胭脂自外头走进来,一见她就笑着行了礼:“姨娘好,我们太太叫我来问姨娘件事情呢。”   “姑娘且说。”周姨娘忙侧身避过这礼,又回了一半,这才问,“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倒不是其他什么,就是四爷正好自外院进来,就与太太一起坐下看戏,估摸着要一些时候才会走。”胭脂笑道。   这周姨娘早说过了是与别的府中的姨娘不同。别人家的姨娘是恨不得巴住自家老爷把正头太太给挤开,而这位姨娘自生出了那对双生子之后,是没事就不愿意在徐佩东眼前露脸,刚生孩子那段时间,徐佩东也会记着这位姨娘,时不时要过去看看,但是周姨娘每次要么托病要么没两句话就催徐佩东走,再加上徐佩东又不是个好色的,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当屋里没有这个木头人,只守着何氏过。   也是如此,胭脂在外头见着了徐佩东过来,这才特意回来与周姨娘说上一声,免得她都出去了还要再躲回来。   果然周姨娘一听这话,立刻就说:“既然老爷与太太都在,那我就不出去了。”   胭脂又说:“太太也是这个意思,还说周姨娘若呆得无趣,也可以去她的小佛堂那里权且上柱香,再拣拣佛豆什么的。”   何氏的小佛堂和老夫人的差不多,也是向来亲力亲为,不大叫旁人进出的。现在愿意让周姨娘进去稍坐,不是惩罚,全是信任了。   周姨娘日日呆着何氏身旁,对这点当然心知肚明,垂头就笑着应了声好。跟着也无其他事情,便直接往那佛堂走去。   只是等她进了佛堂之中跪坐在蒲团上,见着胭脂还没有出去的意思,不由讶道:“姑娘还有其他交代?”   胭脂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也并不是,只是今日身上有些不爽利,我也是借着回来知会的功夫歇一下呢。”   周姨娘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也不再管坐在外头歇息的胭脂,自己拿了小锤轻轻地敲着木鱼。   咚。   咚。   咚。   远远的似乎传来了些什么声音。   她继续敲着。   咚。   咚。   咚。   远远的声音清晰了起来,那是有人在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姑娘落水了,姑娘落水了!”   坐在门口的胭脂有点好奇,自小杌子上站起来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可周姨娘不为所动。   她继续敲着,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敲着。   一下、一下、再一下。   每一道敲下而响起的回声,都要再结结实实地撞到她心坎上。   外头与众夫人一同看戏的何氏自然也隐隐约约听见了这个声音。   她有点不安的在座位上动弹一看,都没注意那有女孩子过来的夫人脸上各异的神色,正想叫丫头去后边打听一下,却听见一群女孩子的谈笑声,再转头一看,这一群女孩子不是徐善然与那些来这里做客的女孩子还是谁?   这一群女孩集体过来,自然往那自己母亲的方向跑去。   众位在座的有那女儿的夫人见到了自己的女儿无恙,也懒得去想那姑娘落水是怎么回事,便又说说笑笑地看那台上正精彩的戏文。   这时徐善然也坐到了何氏身旁。她先喝了何氏叫喝的一口水,答过何氏那些“刚才都与小姐妹们玩什么”的问题,目光一转,便落在坐在何氏近旁的姜氏身上。   她甜甜笑着叫了一声伯母。   姜氏的庶子正是徐四老爷的弟子,是以姜氏在这席上的位置能比许多地位还高的夫人都更靠前,现在徐善然叫姜氏声伯母也算是常事。   姜氏倒对徐善然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听得这么一声,便笑着赞道:“善姐儿养得好,年初时见还没这样健康,现在可精神极了。”   何氏也是谦虚,只说:“是越来越皮了。”   “孩子便是要有朝气,哪怕女儿家的,皮实一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姜氏说道。   对于这句,何氏心下是极为赞同的,便和姜氏亲亲热热的交谈起来。   徐善然只在一旁吃着果子,半途了突然冒出一句话:“母亲,今天半天了都没有看见邵二哥,他是不是在外院爹爹那边?”   正和别人说着话呢,加之女儿问的又是丈夫的弟子,何氏也不特别在意,只随口说了声:“兴许是吧。”   徐善然就说:“爹爹最近有什么事都爱叫邵二哥,也不知怎么就有那么多事情了,今天我都还没有见着爹爹的面呢。”   何氏听得就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是不是吃醋了?怪你爹爹最近没有陪你来着?”   徐善然只哼了两声,目光同时朝姜氏的方向轻轻一瞟,就将姜氏的神色收入了眼底。   脸上还带着笑容,可眼神真是说不出的阴郁。   哪怕邵劲能为家族争光,也恨得咬牙切齿吗?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庶子有出息对家长而言是争光,对主母而言只是更是心尖刺喉中梗。   还是得试试姜氏到底对邵劲有哪些心病。   而就邵劲所说,他的母亲刚出生就死了……一个丧母庶子叫嫡母恨成这样,大帝也无非就是那些后宅那些宠妾灭妻的事情罢了。   徐善然还在思考间就引了话题,叫何氏与姜氏说起了周姨娘的事情。   何氏这样性格的人,还能说出什么来?无非是周姨娘如何本分,自己与周姨娘如何相得,想那妻妾也并非统统要争锋相对而已。   姜氏面上一一都笑着应了,实则心底不以为意极了:妻妾并非统统要争锋相对?妻子倒是可以用贱婢去辖制着贱婢,可除此之外难道还能与贱婢有什么关系?这国公府的四太太表面上看着是个面团一样的人,实则只怕刀子是藏在心间,否则怎么能拿捏得那周姨娘说站不敢坐着,说笑不敢哭出来?   又说道周姨娘现有的儿子,而何氏膝下就只有徐善然一个女儿。   姜氏又更不以为然了:可见这女人啊,不管再厉害,肚子不争气都是没有用的。   自己母亲与姜氏说话的过程中,徐善然一直在观察着姜氏的神色。   眼神里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有其他仇恨的情绪。   倒不像是在妾室身上吃了大亏的……那她这么恨邵劲做什么?   正自想着呢,何氏已经和姜氏说到了正头嫡妻上,何氏笑道:“这女人啊,不拘生在怎么个环境,那些稍有志气的,都是宁肯做小厮的娘子也不入那富贵窝里当个妾。要我再说,不说是妾,便是继室,也是能不做就不可做的,前头有个正头娘子的,婆婆丈夫日日拿你与对方比,苦也不苦?再留下几个孩子,就更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了。”   姜氏微微笑着,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何氏恰好有些口馋,待要含一颗最近爱吃的酸梅,桂妈妈已经端了那养生汤上来,笑道:“太太且先喝口汤再吃不迟。”   何氏虽接过了碗,到底说上一句:“今日宴饮呢,一天不吃也没有什么。”   桂妈妈笑道:“可不成,这可是姑娘在书堆里翻了那无数的书,又找大夫亲自看过的方子,便是为了这一片孝心,太太也得日日喝着。”   何氏也没真不想喝,得了这一席话只得无奈的笑笑,顺便摸了一下徐善然的脸。   可这时候,徐善然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何氏身上。   她看见姜氏抓着帕子的指关节微微泛白。   这是紧张在意?   刚才在说的是什么?正头嫡妻,不当妾,不做继室。   这个话题为什么叫姜氏紧张?——姜氏怎么会因为这个话题紧张?   正自疑虑着这点,徐善然就见一个丫头自外头小跑到何氏身旁,高兴地说上一声:“四太太,三舅老爷赶回来参加五姑娘的生辰了!” ☆、第五十三章 人人筹谋步步计(三)   偌大的国公府,各个地方都发生着自己的事情。   在那锦湖园之外必经的一条路上,帮闲躲在角落远远的看着一群仆妇婢女簇拥着一个浑身上下还湿哒哒滴水的小女孩往后快步离去。   看到这一幕,他本该要放下心来的。   但这一时,他的脸色却有点苍白,心里只有一个“要糟”的念头:   虽然远远看上去还算相近,但那背影身量偏高,身材却消瘦,这走过去的绝不是他曾经自远处仔细看过的国公府五小姐……   是谁?   是不是有人看破了我们的计划,打算来一场将计就计?   这事不可以再执行下去了!   帮闲不敢多留,等面前那一拨人走了之后,就飞快地自自己藏身之处出来,一路在国公府中左拐右绕,等到了徐善知的院子外却并不立刻进去,而是藏身角落,自怀中取出一支响炮来,对着天空正要放出,就觉后颈一重,恍惚间只有声音在后头说:   “我知道这种东西,那是穿云小箭,专门用于厂卫里不认识之人彼此间的联络……”   帮闲的意识还没有彻底消散,待要撑着朝后看上一眼的时候,那自后头传来的声音又咦道:“没晕?”   话音才落下,帮闲只觉得第二道重击又打在自己的脖颈间,这一次,他坚持不住,干脆利落地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光线这时才照到他的身后。   只见两个家丁打扮、看上去也不太大的年轻人自他背后走出来。如果徐善然在这里,一定能发现这两个人颇为面熟,正是她曾经在老国公营地中看见的五十四人中的两个。   站在左边的那一个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帮闲,一开口出声,就叫人明白了刚才说话的正是他:“都拿出穿云小箭了,我看他也是收到消息才出手的,只怕还不知道给自己消息的到底是谁。”   “总之先带回去叫老公爷看看吧。”右边始终不怎么出声的人说。   左边的点点头,弯腰扛起了这地上的人,同时朝里头看上一眼,悄声问:“里头歌舞升平啊,小二爷是在?”   “酩酊大醉。”右边的人惜字如金。   左边的人便纠结说:“那这府里到底是谁在一手布置啊……”   这一手布置的人此刻正一路朝前小跑,待见到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后,难得毫无风仪的张开双手向前一跳,笑着大叫道:“三舅舅!”   “哎呦!”这和一众人走进来的何府三老爷还穿着一身戎装呢,他见着小小的女孩子还隔得老远的就跳起来往自己身上扑,忙上前几步,抓着女孩的两只胳膊向上用力举了一下,“善善有没有想舅舅啊?”   “很想!”徐善然毫不迟疑地大声回答。   何三老爷便爽朗的笑起来,同徐善然身后的何氏笑道:“一段时间不见,这孩子开朗好多了!”说着自怀中一掏,就掏出一把镶着各种宝石特别华丽的蛇形匕首,对徐善然哄到:“善姐儿看看这个好看吗?是焉支公主心爱的东西呢,舅舅送给善姐儿好不好?”   徐佩东这回还真在旁边了,这夫妇两见那匕首上恍惚着还有点血色的模样,俱都有些头皮发麻,徐佩东心忖着这种杀气太重的东西可不能给自己女儿用,别说是什么公主的,就是酋长的也不行,咳嗽一声便要上前说话。   但这时候,被何三老爷抱着的徐善然已经笑着将东西接过了,还不忘夸赞自己舅舅一声:“舅舅送的东西都好特别!”   何三老爷顿时心花怒放,一时只觉得自己出去这一趟回来,外甥女儿也不知贴心了多少倍,便一路都不舍得撤手,就这样抱着小女孩和自己的妹妹与妹夫直往里走,等差不多的到了那厅堂之中,他问徐善然:“善姐儿有没有什么想问舅舅的?”   徐善然笑道:“舅舅在边关的时候过得可好?我听说那边的人都很有趣,舅舅什么时候跟我说说?”   何三老爷又是一阵大笑,旋即笑骂说:“小鬼灵精!”   这短短对话外人听不出什么,可这一对甥舅却心知肚明:徐善然前一段时间曾经写了一封信向何三老爷要了一份礼物。何三老爷刚才故意拿出别的东西,就是想看看徐善然会不会沉不住气,结果自然没能试出来,因此才有那句‘鬼灵精’一说。   但是何三老爷对这个外甥女也是真的上心,自接到了信之后就惦记着,现在也就拍拍徐善然的脑袋说:“你想的舅舅可没有忘,舅舅和你爹娘说话去,你跟着何守叔叔,叫叔叔带你去拿。”   “好。”徐善然应道,又给了何三老爷一个灿烂的笑容。   何三老爷这才与徐佩东夫妻进屋坐下,坐下之后还不由说:“善姐儿真是越大越可爱了,也不知以后要被哪家的混小子讨去。”   这外表粗犷实则心中细腻的武人已经看出徐佩东夫妻今日大办这生辰那点隐晦的意思了。   到底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是何氏有了中意的人也不好直说,只笑着扯开话题,又埋怨自家哥哥:“三哥你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别把小小的孩子都给惯坏了。”   “感情之前写信跟我说女儿越来越贴心的人不是你了?”何三老爷笑道,“几件东西怎么就能惯坏孩子了?就那匕首,要不是看着还有点趣味,别人用过的东西我都不爱带给好外甥女呢。”   徐佩东夫妻此时俱都心想:你也知道那匕首不好带给女孩子家啊……   不过他们心忖着反正徐善然从未对舞刀弄枪表现出兴致来,也不一定真喜欢这个,只怕往后是要压箱子的,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将这话扯过,说着说着便又说道了何三老爷院中的人上头。   何三老爷自丧妻之后都小十年了,虽说从不缺女人,但从没有想过要再娶妻生子,闻言便哂道:“怎么我回回回来你们回回要说这个,那再醮之妇还是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呢,我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决定我自己要不要讨老婆了?”   其实也不止何三老爷心烦,每回说道这个,何氏也要被自己三哥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说:“三哥,你年纪也不小了,再没有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你是说我会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不是还在吗?再说我们这种家庭还缺伺候的仆役?又不是要生个儿子来养老。”何三老爷特别波澜不惊,“如果是我拼下来的那些财产,就更简单了,就分给大哥二哥和你的孩子不就好了?我还担心有点不够分呢。”   何氏真气了个倒仰,说:“大哥二哥我不去说。善姐儿还要你的银子?你就是真不想要老婆,也不是没有儿子——”   不想何三老爷听到这里,面色就是一冷:“我有什么?你去我府中看看,再去族中翻翻族谱,看看我有什么?”   何氏说不出话来。   徐佩东忙打圆场,他素日对于何氏的几个兄长都十分尊重,此刻也是站起来敬了三舅兄一杯酒,又婉转地替妻子赔了不是。   何三老爷便缓了缓面色,又恢复之前的无赖样:“反正我早早就想好了,几个孩子这么可爱,我高兴给他们东西。”   何氏只不言语,想着那同样乖巧恭敬的宁舞鹤,又看着面前的何三老爷,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声压在心底的无奈叹息。   不说厅堂之中的几个大人到底如何说话。   此刻的徐善然已经跟着何守见着了自己之前向何三老爷要求的礼物:一共四个最有那相人、潜行本事的军中探马,至少要有一个非常熟悉京中人事,懂得那些官家里头**勾当的。   这四个人此刻正站在徐善然面前,不说心里想些什么,至少面上都一片恭敬。   徐善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何守身上。   何守是个貌不惊人的四十岁男子,是何三老爷用了许久的亲信,他高高壮壮的,此刻正蹲着与徐善然笑说:“以后何叔叔带着他们跟在五姑娘身旁,陪五姑娘玩耍好不好?”   徐善然听得这句话,倒是真正一愣:她要找有那潜行本事的四个人一时也是无奈之举,再加上此刻她年纪又小这几人又是军中出来的,只怕还要花上几手才能真正收服……没想到何三老爷不止不问她要这些人干什么,连身旁十分得用的亲信都一同送给她了。   这一步或许是担忧她带着人做糊涂事,但何尝不是长辈的一片拳拳爱心?   而且这样一来,确实省却了她非常多的功夫。   徐善然目光轻闪,已经有了主意。她只说让那四人先下去,却留下了何守在身旁。   何守一开始还极为淡定,心想自家将军让自己过来,一是怕姑娘伤了自己,二是怕姑娘伤了别人,待会不管什么事,他帮着既叫姑娘满意,又得分寸便是……不想念头还没真正转完呢,徐善然的一句话就叫他大惊失色!   只听徐善然说:“我知晓何叔叔十分忠心于三舅舅,一直替三舅舅的子嗣操心,实不相瞒,我母亲已经见着了三舅舅的长子。”   “五姑娘……”何守一时惊疑不定,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徐善然却笑起来,转了个话题:“我这里确实有些事情,我最近要查一道消息,须得有那梁上客往牢中走上一趟,这活计不轻省,只怕还有些性命的干碍,你须得有个准备了。”   “这、这……”何守一时真的说不利索话,面前的小姑娘一开头就说中了他的心病,跟着第二句话却叫他们执行那险要的任务,这话从何三老爷或者徐佩东嘴巴里说出来都没有什么,甚至要是面前的孩子换个性别,也不这么叫人震惊,可偏偏——   徐善然又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吩咐的事情只消做完就好,其他的你们大可自己决定。”她又说,“他现在叫宁舞鹤,你们去京中苦工的聚集地打听一下,多半就知道人在哪里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得太厉害,这何守居然主动问:“那姑娘说的事情——”   徐善然说:“晚间就给你们消息了。”   何守揣着心事答应一声,见徐善然没有其他再要吩咐的,便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忽听徐善然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如果你们找宁舞鹤的事情被三舅舅发现了……”   何守忙回头说:“我们一定一力承担,不和姑娘扯上半点关系!”   徐善然失笑,待对方说完,才补完自己的半句后:“何叔叔不必如此,这本来就是母亲他们该着急的事情。若是被发现了,你们一力推到我身上就好了。”   偌大的男人听见这句也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再呆,忙拱手告退。   绿鹦这时候悄声和徐善然说:“姑娘,这位会不会回去就把事情告诉三舅老爷?”   徐善然微微笑道:“不会的,只怕他出去查清了宁舞鹤的消息,为了宁舞鹤,还要替我瞒着一二。”说罢悠悠道,“到底是斩不断的血脉相承啊。”   绿鹦对于这点十分赞同,时下不止男人有这样传宗接代的想法,妻子为夫,女儿为父,也是极肯牺牲的,便说:“就怕他们日后心思全在那宁舞鹤身上……”   徐善然笑道:“不过是短时间的权宜之计罢了。我难道还要与他争这点东西?”   周姨娘一直在小佛堂里敲木鱼。   咚咚的声音里,那些外头的喧闹声似乎都自她身周抽离,飘飘渺渺变成了天边的仙音。   这院子里的气氛自那声“姑娘落水”之后就有些不对劲了。   之前呆在院中的胭脂在一个小丫头进来说了两句话之后就神色匆匆地与那小丫头离开了,还剩余在这里的几个人似乎也有些人心浮动,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那个‘五’字。   那小箭的声音也没有响起。   没有响起,就是事情一切顺利。   果然掉入了水中吗?   她不疾不徐地敲着,想着。   不奇怪,这样好的机会,她怎么会不把握呢?   她做的许多事情,许许多多事情,又冷静,又狠辣。   连自己的女儿,都被闪得在这府中无立锥之地。   现在她是不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府中彻查?   大抵外头的人已经走了吧,她为着自己的名声也不至于将事情弄到外头去。   可她还是要迅速点。   再不迅速些,老国公爷就回来了,为了全家和睦计,一个孝道压下来,只怕四老爷夫妻也不能说些什么,这就一床被子遮了那脏污。   今天晚上是最好的将事情闹大的机会。   正好,正好。   她都等得不耐烦了。   这锦绣掩着脏污的府邸,她早就呆得不耐烦了。   若是今日能不惊动任何人杀了徐善然。   徐善然落水,在查到大老爷身上的时候死亡,不管最终查出的结果如何,这怀疑的种子都是种下了,只怕日后这一母兄弟就要离心离德。   若是不能不惊动任何人。   那她正好直指认徐佩凤。   如此徐府必乱,她也算不负恩主一番情谊了。   夜色似乎在一转眼之间就降临了。   周姨娘自佛堂前站起身的时候,小院子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小丫头在角落打着盹。   她朝外头走去,那迷迷糊糊的丫头抬起脑袋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姨娘要去休息了吗?”就又低头打自己的盹去了。   周姨娘先回了自己的屋子。   贴身的丫头红绡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说今日五小姐落水,差点就被外人看见的消息,又说接着就发现那好好的栏杆是被人给弄断的,徐佩东与何氏大发雷霆,要彻查呢,结果查来查去,不知怎么的就在大老爷的院子里头吵上了。   周姨娘看着那丫头笑了一下。   红绡有些奇怪的摸摸自己的脸:“姨娘,怎么了?”   “无事。”她说,随手自首饰匣中拿了一支实心的金钗子递给红绡。   自家姨娘平日就不是个好打扮的,虽太太慈和,首饰衣裳都不少,但件件都压箱底,平日里梳妆台上放着的也就只两支这样实心的金钗,这时姨娘直接拿出一支给她,都叫红绡吓了一跳:“姨娘,这……”   “拿着吧。”周姨娘温和一笑,“先下去休息吧,今日大家都累了,也不用你守夜,好好睡一觉就是了。我们是清白人,不沾恶事,不出恶言。”   红绡见周姨娘不是客气,喜滋滋的应了声是,心道虽说这主子地位不高,可脾气实在是好,也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房间的门被带上,屋中的灯火不过一会就熄灭了。   周姨娘在床上碍了半宿,等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掀开被子起来,穿衣盘发,一双美目在夜色里闪烁着叫人心惊的寒芒。   不同于其他女人至少要花一刻钟的穿戴,她这穿衣缠发的时间绝不超过一刻钟的十分之一。   跟着,等那所有事情都完成后,她的周身已经裹在黑衣之中,如蛇般一蹿,便自那只开了小半的窗户缝里蹿了出去!   一路上前进的路线早印在周姨娘的心底。   她不惊动任何一个人乃至一只鸟,就来到了徐善然卧室的窗户外。   她刚才已经在院中看过了。   李妈妈、绿鹦、竹实……几个大小丫头都在自己的房间里。   唯独有一个何氏新给徐善然的含笑不在。   但这个丫头她也看过,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   她先照着窗户吹进迷烟,又将带着毒针的吹管含入口中。等过了迷烟生效的时间之后,她推开门直往那屏风后的拔步床走去,只一拉开那雕花门,就见一道如灵蛇般的掠影直射而出!   周姨娘大吃一惊,立刻张口一吐,毒针直射而出!   可在拔步床后的含笑在周姨娘刚刚动弹的时候就立刻拧腰翻身,动作较之周姨娘曾经见过的也不知道灵活多少倍!她这时候心脏已然直往腹中沉,也不欲再多呆,只待窥空逃走,只是既已有一个叫周姨娘意外的地方,又怎么会只有一个叫周姨娘意外的地方?   不过两三招间,她还没来得及窥出空隙,就见门窗打开的声音一齐响起,也不知多少个人一同闯进这个房间!   周姨娘此刻再不存侥幸,牙关一错便待将藏在牙齿中的毒囊咬破,可那先前还摔着鞭子与她缠斗的含笑也不知怎么向前一蹿,小小的身子直入那软鞭般随意曲折,只一下就闪电窜入她怀中,伸手卸了她的牙关!   在周姨娘事情在徐善然院中发生的时候,另一件事情也在这国公府主院里的一间房间里发生。   徐善知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正做着乱梦呢,忽然自天而降一盆凉水将他自梦中给浇醒了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时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直到伸手一摸真摸出了满手的湿漉冰凉,这才下意识地张口怒骂起来:“哪个混球王八蛋——”   “混球王八蛋在说谁?”威严又冷肃的声音响起来。   这话音太熟悉了!   徐善知一个激灵,抬头一看,就看见自家父亲冷着脸背着手站在他床前,旁边还有那剩下半盆的凉水。   这徐善知脑筋也不慢,结合着眼下情景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如鱼一般跳起来说:“爹,你怎么在这里,我下午喝了点酒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   “你知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情?”徐佩凤冷冷问。   “这……”徐善知心想我都睡着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知道啊!   “你五妹妹掉进水里了!”徐佩凤提高了声音。   “什么?”徐善然先吃了一惊,心想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周围仆妇丫头这样多都能在自家里跌进水里,这五妹妹也真是命途多舛……然后他就回过味来了:自己五妹妹掉进水里是值得安慰一番,但这管他什么事情,哪值得老爹拿水把他给泼起来?   正自想着,他又听徐佩凤说:“你今天放进府中的都有什么人?”   “哦,就是那董二,就是和我一起玩的董明行……”   “现在还不明白吗?”徐佩凤的声音一直是冷的。   徐善知这时倏忽明白过来,当下就出了一身冷汗:董明行是他的好兄弟,也是他们这帮人中第一不着调的,他喝醉之前好像是和这兄弟说过自己被家中人搞得难过,若是这个家伙真的帮他出气,那么,那么……   他忙跪倒在地,说:“父亲,都是我的错,五妹妹现在没事吧?”   徐佩凤盯着徐善知问:“你真叫人去还害你五妹妹了?”   徐善知燥得脸上通红,却不能将事情推给旁人,只一力说:“是孩儿的错,都是孩儿的错……”   徐佩凤也不得不长叹了一声。跟着,他将跪在地上的徐善知叫起来,带徐善知走出外头,待一路转到那正厅的帘子之后,徐佩凤站定,徐善知正自摸不着头脑,就听帘子后传出声音来:“人都已经拔/出来了,现在你怎么想?”   这是祖父的声音啊!徐善知暗暗惊讶,不是说祖父要过几天才回来吗?怎么现在就到了?   跟着他又听见一个很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不止软软的,还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他想了半天,突地呆住:这……这是他五妹妹,徐善然的声音?   只听那声音说:   “一个姨娘,握着儿子女儿这样的一双好牌,却如苦行僧一样在后宅里熬着日子,本就于情理不合。再有女儿出了事,她哭也不哭,闹也不闹,这已经不在情理之内,而是泯灭人伦了。”   “可母子天性是世间任何事情都斩不断的。”   “仇恨也好、洗脑也好,都不行。”   “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必会瞒着其他,调动自己所有能调动的人事,为自己的女儿报仇。”   “周姨娘是别人安插在家里的人不奇怪。唯一的问题是,她到底是谁的人?是宁王、是辉王、是安王?还是朝中哪一个老大人的人。” ☆、第五十四章 人人筹谋步步计(四)   当今的天下是百年前太祖武皇帝打下来的,传到现在已是第四任皇帝。第四任昭誉帝有五子三女,除曾由已逝元后所出的皇太子、现任幽王黄煜之外,还有宁王黄烙,辉王黄炽,安王黄焕,晋王黄煊,以及安寿公主黄焐,瑞嘉公主黄燨,玉福公主黄熳。   公主且不去说,这剩下的四个皇子中,除了晋王今年刚过二十三之外,其他的皇子都是三十而立之年,一个个手头的势力都不算小,这周姨娘现在看来,只怕是哪一个皇子的人都有可能。   正是这时,外头已经有人来报周姨娘被拿下,现在人就在外边,问老国公是否要见。   老国公和徐善然都微微笑了一下。   跟着老国公说:“行了,就把人带进来吧。”   还穿着夜行衣的周姨娘被人拖了进来,进来之后,那人蹲□将周姨娘被卸下的下颚再接回去,至于她口中塞在牙齿中的那颗毒药,自然早就被拿了出来。   周姨娘一能活动下巴,就将一口唾沫呸到地上,冷笑说:“一屋子男盗女娼,工于心计的家伙!”   老国公倒是乐了:“你这话有意思,你半夜睡觉不睡觉,摸出来杀人可以,我们就不能有些准备?”   周姨娘厉声道:“狗贼休要多说!这些年里你的那些伤天害理灭人满门的事情,只怕多得自己都忘记了吧!也不知道下去了阴曹地府你这浑身的几两肉够不够一人啖上一口!”   帘子后的徐善知有点按捺不住,待要掀开帘子上前,肩膀就被自家父亲重重地拍了一下。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小声说:“外头那个贱婢在骂祖父!”   徐佩凤没好气地说:“你是想冲上去和她对骂吗?一只狗发了疯冲你吠起来,你是不是也要矮□子和它一样四脚着地地吠起来?不学人话说狗话?”   徐善知略微尴尬地咳了两声,接着说:“那就这样听着么……”他心想就算自家五妹妹厉害,这骂人肯定是骂不过自己的嘛,由此可见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徐佩凤淡淡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她说两句又怎么样了?你没见你祖父和你五妹妹都还没说话吗?”   这时老国公不急不怒,只朗笑上一声:“不错,我这么多年来灭人满门的事情也做得不少了,我还能够数给你听,由我领着文皇帝旨意灭门的有三家,施州曹氏,平凉方氏,延安俞氏,这三家通敌卖国,苛政虐民,死不足惜!由我领着今上旨意灭门的还有三家,赣州赵氏,南宁柳氏,广西第五氏,这三家结党**祸乱朝纲,插手科举舞弊取士,还是死不足惜!至于我年轻时候在战场之上,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屠过去的也不见少,记不清了。你来说说,你家里是通敌卖国的,还是营私舞弊的,或者你是那焉支人,是那狄戎人?是这帝国中想要动乱国家根基的,还是那外族里渗透我朝间我君臣的!”   及至最后,老国公的朗笑已经变成了冷笑。   周姨娘只是冷笑不语。   老国公便说:“看来都不是啊。”他话头一转,问身旁的徐善然,“乖孙女,知道他们厂卫是怎么训练外头的人吗?”   人活得久了,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徐善然笑道:“孙女仿佛听说是捡那被人遗弃的孤儿孩子,从小就开始日日告诉他们他们的使命,就如同人三餐都要吃饭一样,这样年复一年的说下来,这事也就从别人灌输的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事。还有那额外被看好的,会特别准备一个笼子,这笼子中有一切那人想告诉孩子的,比如富贵的家世啊,正直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最后惨遭灭门,一夕之间就从小姐沦落为奴婢,怎么能不恨不怨呢?”   老国公哈哈一笑,鼓励说:“继续。”实则心头很有些纳闷,心道这种隐秘事自家孙女是怎么知道的,想来想去知道这些的都是老成人,应该不会随意开口……难道是孙女今日才回来的三舅告诉她的?   “这一批人是两厂一卫自己发展的探子,不见天日,不上名册,或是大户人家的仆婢庶出,或是江湖上的豪侠帮主,也有可能是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只有两厂督主与锦衣卫指挥使心中有数。这些人的名号很多,记得不太得了,或许还一日一换,不过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有人叫这些人作‘笼中鸟’,孙女以为十分贴切。”徐善然说。   这一席话说下来,一句一句没有特别指谁,但一字一字都朝周姨娘直射而去,便是老国公也觉得这话说是唇枪舌剑也不为过。   不想周姨娘居然只是讽笑:“五姑娘好口舌!好心计!不怪我那女儿什么都没做就被你诳得进了庙里!这都说完了?”   徐善然轻轻瞟了周姨娘一眼:“不必着急,还差一句。”跟着,她对老国公说,“祖父,孙女有一个建议,说出来您听听是否妥当。”   “什么?”   “我们家也不知做了什么,竟招来这样的人。依孙女的意思,不如就把人送到五城兵马司处,想来那些惯于查案的大人们肯定能给出一个叫祖父满意的答案。”徐善然说。   这一句话落,老国公还没有表示出什么,周姨娘已经脸色骤变,大声说:“五姑娘你真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全没有人知道吗!”   徐善然失笑:“不是早被你传出消息去叫人知道了吗?否则我一个小女孩家家,如何需要动用探子来投毒?无非是见我这里好下手又有下手的理由罢了。只是一次失败之后,你那背后的人见付出太多,本没有想下第二次的手,但你因为女儿因我进了庙里之事,就瞒着那背后的人再次出手了——”   “我来猜一猜吧。”徐善然说,“不管你背后是谁,总不会是宁王,否则他要知道了我的事情,哪里有不寝食不安的道理?只怕付出再多也要将力气都往国公府使,你说是不是?”   周姨娘口舌干涩:“你就不怕我在那大堂中说了出去……”   徐善然微微笑:“那只怕你背后的人比我还更急着要你死了。我说得是也不是?他尚且还没有告诉宁王呢,你就先替他做了主,这倒打主子的棋子,可叫人如何容忍得下?”   话到此时,也无须多说其他,自有人来将那周姨娘带下去,又持着老国公的名帖去往那五城兵马司处收押。   临走之际,老国公盯着面色灰败的周姨娘看:“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你恨国公府没错,要说为自己女儿报仇也没错,就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这里吗?”   自听到要被送去见官之后,周姨娘就有些木木呆呆的,此刻听见老国公的话,也是过了半晌,才呆滞一笑:“什么儿子女儿,流着你们血脉的,也是该千刀万剐的孽障!”   自来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国公怎么会因为这句话有所触动,问出这些,不过是以防万一,试探那两个双胞胎的血统有没有问题罢了。现在眼见着周姨娘如此,自然挥挥手叫人赶紧把她拖下去。   事情自此算是完结了一半,徐善然见东方的天色将白,也不再多呆,向老国公行礼之后便退下。   这时那一直躲在帘后的两人也才再次说话。   徐善知吭哧了一会,对自己父亲说:“妹妹有点厉害……”   徐佩凤瞟了儿子一眼。   徐善知便哭丧着脸:“儿子就是拍马个两三年也不一定赶得上啊!”所以爹啊你还是行行好让我继续吃喝玩乐吧!   徐佩凤真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最后只能说:“知耻而后勇也不懂?你赶紧给我滚下去!”   徐善知如蒙大赦,一溜儿就走了。   这时徐佩凤才掀开帘子,往那厅中走去。   还坐在那里的老国公似早知道了这帘后的两人,也不回头,只问:“现在你怎么看?”   这一天工夫里,自家妻子和儿子都被人套入袋中了,徐佩凤还能怎么说?只说:“父亲慧眼如炬。善姐儿既有这个本事,要进书房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终究有一点……”   “未来是别人家的人?”老国公笑道。   徐佩凤默认。   老国公说:“我倒是有点想把这孩子留在家里……”   徐佩凤一时都吓了一跳,忙说:“父亲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女孩子嫁人生子这才是人伦大道啊!”他心里还害怕自己父亲那看人全看他有没有用的毛病又犯了,既害了孩子一辈子,又搅得四房鸡犬不宁。   老国公斥道:“多大事也一惊一乍的,虽说是女孩子,我看你四弟没本事生不出儿子把这丫头留下来招赘也无所谓。”   徐佩凤只不同意:“招赘能招到什么好人?没的害了侄女一辈子!四弟还这么年轻,就算四弟妹子嗣上头不丰,再要个好生养的妾也就是了。”   “先千挑万选讨了个妾生了个双胞胎,结果是别人安插/进来的美人蛇,你这平日就不怎么爱美色的四弟还不骇得够呛自此只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老国公一乐,又说,“其实不招赘也无所谓,先找个短命鬼嫁了,等那短命鬼死了之后就自住在别院里,仿那前朝公主养上数个小白脸取乐,又能帮家里又自由,也不知道多逍遥呢。”   徐佩凤听到这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说您老能不要这样不靠谱吗,他被刺激得太过,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也都开始不着调起来了:“我的侄女真的金!尊!玉!贵!——”   徐善然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那些显眼的痕迹都差不多收拾掉了,只有一两道落在家具角落的鞭痕针孔没来得及遮掩。   绿鹦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给徐善然散发,一边不高兴说:“这东西都要换掉呢,那么多人进来看过了,真个一件也不该留下来。其他也就罢了,唯独这床的木料好,又是那数十个老匠人一点一点细细雕琢而成的。”   徐善然只是笑。   待绿鹦要犯愁自家姑娘现在怎么休息,是不是去那其他房间临时搭个铺盖的时候,徐善然已经说了:“打水进来我泡泡就好,这时候也不用睡了,免得待会起不来。”   绿鹦一想也是,现在距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多点,还不如在水里泡泡,洗一洗疲乏,便自去做事不提。   等那晨风终于吹散云翳,阖府上下就连那最后一点痕迹也被人拂去了。   这个时候徐善然已经坐在自己父母身旁了,她听着徐佩东奇怪地对何氏说:“怎么会有下人说我们昨天去主院和大哥大嫂吵架?这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何氏也一头雾水:“是啊,怎么会传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我们昨天都没有踏进主院啊。”又说,“周姨娘今日竟迟到了,是不是昨天累着了?”   徐佩东正要说话,外头就有小厮进来说老公爷叫老爷过去。他自然放下话题,起身跟着那小厮往外走去。   何氏便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哄着徐善然叫她多吃一些。   徐善然冲母亲笑了笑,低头的时候,邵劲和任成林也正好都进来了。   她听着这两个人给母亲请安的声音,直到此时,才忽地记起了自己昨日并没有在意林世宣是什么时候走的。   可记忆里的有些事情便正该如此刻一般被当做尘埃随手拂去,她想过一瞬便将这事情放下,只在吃完东西之后走到邵劲身旁,与对方悄声说:   “怀恩伯是自吉安那里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第五十五章 等待   这突然的一句话,既出人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至少听到这句话的邵劲除了第一反应的惊讶之后,就只剩下“果然如此”的想法了。   他没有费神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这么信任一个女孩子,只是情不自禁地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你觉得……”   “我觉得有点奇怪。”徐善然轻声说。   “哪里奇怪了?”邵劲问,他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她对你和你母亲的态度。”徐善然说,“不像只是单纯的厌恶,还有点心虚。”   “心虚?”邵劲忍不住接腔。   “既看不顺眼那个院子,何不直接铲平了?”徐善然对邵劲直言。还有另外一些话,她只在心里想:   再如果年龄的差距真像邵劲说的那样,姜氏没见着的时候一碗药灌下去就是了,这生都生下来了,还非要动这手脚,也不知何苦来哉?既不敢直接捍卫自己的地位,等事实已成又千方百计的掩盖,这底气也太薄了。狠不到点子上,终究只能得色厉内荏这四个字而已。   邵劲牙齿轻轻错了一下。   “怎么了?”徐善然敏感地发现对方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就是……有点事情吧。”邵劲说,“我当时生了一场病,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那院子不被铲掉是因为闹鬼。”   徐善然怔了一下:“闹鬼?”   邵劲说:“嗯,我出生之后就被抱走了,又生了一场很长的病,不是很记得我娘的事情,但是后来听了几耳朵,好像我娘死的时候模样有点可怕,装进棺材里还诈尸了一下,然后那院子就没有人再敢去了。”   其实任何一个成年人再经历一次幼儿时期都会非常痛苦的,哪怕是现在,邵劲也能忍无可忍的列数出那一系列不能忍受之痛: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到底有多无聊就不说了,控制不了身体别说走路了翻了个抬个脑袋也要重新开始这也算了,但是连什么时候撒尿都不能用意识来指挥的日子……真是操蛋得叫人连回忆都不想回忆!   更别说他那时候延续了小半年的高烧的原因竟然是毯子就在旁边而照顾他的仆妇没来得及给他盖上……连自己动手盖个毯子都不行的日子实在太叫人绝望了,总之那时候邵劲除了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什么情况之外,也没太多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那时候的他还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够再穿越回去呢。   徐善然的眉梢慢慢挑了一下,片刻后她笑道:“你当时既然知道这些,应该也记得当年服侍你娘的几个老人吧?”   “有印象,怎么了?”邵劲问。   “他们是什么时候见不到踪影的?”徐善然问。   邵劲愣了愣,他想了想说:“这个就不怎么知道了,但我记得,最初养我的那些仆妇……在我会说话的时候就一个个都被调走了。”   徐善然“唔”了一声。   邵劲正想继续问下去,不妨何氏在旁边笑道:“你们两个小家伙,自己两个人在旁边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要说出口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邵劲唔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回话,徐善然已经轻描淡写的带过了这个话题。   再接着也没过多久,徐佩东就严肃着脸回来,也不多说其他,只叫几个孩子全部出去,自己则留了下来关起门和何氏说话。   其他人还或多或少要猜测一二,但徐善然是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周姨娘的那点事情。说起这个事情……她想着昨晚自己就传递出去的消息,那三舅送给自己的几个人,应该也开始行动了吧?   正自想着,旁边的邵劲还惦记着之前没说话的话题,又凑过来说:“善善——”   徐善然眉头一皱:“邵二哥说什么呢?”   邵劲先还愣了一下,不明白徐善然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个态度,他稍微回忆了一下,两秒钟后突然醒悟过来:要命,想事情想得太入神都叫错名字了!   他连忙更正:“五妹妹,我是想说刚才说的事情。”   虽说现在年纪小些,可徐善然又不是真正的闺阁少女,不至于为这点事情生气。现在见邵劲明白过来,她也就缓了脸色,笑道:“邵二哥父亲的家乡在吉安,怀恩伯夫人嫁过去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你父亲中了进士之后,如果邵二哥想查一查过去的事情的话,可以往吉安那边去——”   邵劲正琢磨着自己怎么去查,就听徐善然又说:“但这事我们自己来,未免有些不便,如果邵二哥放心的话,我可以托我舅舅注意一下。”   这妹子太爽快又讲义气了!邵劲感动,也不说其他虚的,直接拜托徐善然:“那就麻烦你了。”   徐善然笑了一下:“一点也不。”   确实一点也不。   因为就只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忽然意识到怀恩伯家只怕还藏着一些不好对人说的秘密。   这个秘密会不会和那掩着脸从怀恩伯家出来的,二皇子的外家,工部侍郎方思明有关呢?   这一日是夏日里少见的阴天。   天空沉沉地似乎要自顶上压到地下,或许是大家都担心只一眨眼的功夫天上就要下起瓢泼大雨来,因此不止街面上没有多少人,就连那套着缰绳拉货的骡子,也似乎被这暗沉沉又懒洋洋的气氛给影响到了,只顾倚着木栏杆,有气没力地喷鼻息。   但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这一副懒散情况。   至少在宁舞鹤那套小院里,何守正背抵门板,两只手分别被人按着,脖子上也架上了一把大好的钢刀。   他此刻正暗暗苦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他这好不容易见到了宁舞鹤,刚激动的上前相认,不想这宁舞鹤一开始虽面色数变,却也好言好语,只等将他诓进了屋子里,就立刻有一群人上前来架住他……   他只好说:“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小的有什么地方得罪了……”   宁舞鹤目光冰冷,他只看着对方,却并不言语。   倒是那按着他手脚又拿到抵在他脖子上的几个年轻人有互相交谈:“这是不是别的帮派的?”   “看起来面生得很啊……”   “我们昨天才悄悄搬到这里来,他今天就找上了大哥,我看也别多想,做一个是做,做两个还是做!”   何守罕见地寒毛都竖起来了。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总能比普通人多闻出一种血腥味,他此刻就很清楚地闻到面前几个人身上的血腥味。   而且还是新血!   他们刚刚杀了人没有多久!   何守的武功放在和三老爷身边一点都不突出。   他被何三老爷看重的,是那和粗豪的外表一点都不搭的缜密脑袋。   他不怕那些没有杀过人的家伙,这些人在下手的时候总会犹豫,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也不怕那些积年老手,这些人都有和他一样冷静的脑袋,他来这里不是闹事的,把话说开了自然也就没有危险了。   但是这样刚刚杀了人的,他们不会有新手的犹豫,又没有老手的冷静,往往一冲动就直接下刀,这个时候他要是一个答不好,只怕真的做了刀下冤魂,有冤都不知道往哪边去说!   此刻何守也来不及悔恨自己竟也不多带个人过来,只忖着刚才自己已经说过了是三老爷的人,但宁舞鹤一点不给面子,只怕是积怨已深,他现在只怕得说些其他的……其他的?   何守忽然福至心灵,忙道:“宁少爷,我是得了五姑娘的指点过来的!并非你们对手的人!”   这句话一出,宁舞鹤总算有了反应,只见他挑了挑眉,反问:“五姑娘?”   “正是,是国公府的五小姐。”何守立时说。   宁舞鹤冷笑一声:“她还是这样不知所谓。”说完却道,“行了,放开他吧。”   那些控制着何守的人自然听宁舞鹤的话,纷纷撤手。   何守也趁机退后一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一口气松下来后,他反而有点犯难:他来这里当然是为了三老爷的血脉,可是这个血脉眼看着对三老爷恨之入骨,他是不是还真有留下来的必要呢?也是三老爷,要是这些年家里再多一个小主子,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会这么为难?   正自想着,却不妨听宁舞鹤说:“她怎么会叫你过来?别说什么她关心我的话,我只问你一句,她会把我的事情告诉你卖好,别是扯着我的皮和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吧?”   何守:“……五姑娘确实关心宁少爷您。”   宁舞鹤笑道:“我就知道,她和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何守:“……这事只怕不能说。”   宁舞鹤说:“哦?那可见你刚才说的什么忠心啊在意啊全是虚的了?”   何守:“……三老爷已经把小人给五姑娘了。”   宁舞鹤冷笑:“没签卖身契吧?真不急着这样认主子。再说她不是又把你丢给了我?”   何守这边还没有接话,另一道声音就插了进来: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整天闹得人嫌狗厌的?”   这话一出,除了还不熟悉的何守愣了一下之外,场中的人居然都没有什么反应,连宁舞鹤也只是哼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其他的。   何守便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同样年龄不大的孩子自外头走了进来,这孩子还有些眼熟,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见到过,就听宁舞鹤说:“任成林,你一双眼睛只看得到别人就看不到自己了?人嫌狗厌这个词还给你!”   任成林笑了两声,反唇相讥:“不多不少,就比你受欢迎那么一点!”跟着他不做无意义的口舌相争,直接说,“你也别问他了,我过来就是五妹妹让的,我直接问你,你要是愿意帮忙,我就告诉你要做的事情;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当特意来一趟只是带人走的,怎么样?”   宁舞鹤淡淡说:“你敢说我为什么不敢听?”说着示意周围的人都散去,自己则带着任成林和何守进了正厅坐下。   任成林也真的不含糊,直接就将徐善然的准备说了:“国公府里头揪出了个探子,现在这个探子被送到五城兵马司处,五妹妹的意思是找人守在这个探子附近,看看能不能顺藤摸出几颗瓜来。”   “你们打算怎么摸?”宁舞鹤问。   任成林看向何守。   何守逼不得已,只得说:“我安插了一两个人到探子附近。”   宁舞鹤说:“这就是个开始吧,最后要摸出瓜来,需要的布置多了去了。”   何守算是默认。   宁舞鹤又对任成林说:“你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任成林来的时候就有准备了,直说:“现在的话,最多就是三千两,再过三五天的话,能翻一倍。”   六千两?何守愕然: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宁舞鹤却没有关注这个,他只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说:“那就行,我们就等线索了。” ☆、第五十六章 恶鬼(上)   铁质的栏杆将出口封闭,稻草与露出了黑絮的棉被堆积在一处,角落里的恭桶与墙壁上暗沉沉的血迹都散发着能引来苍蝇蚊虫的恶臭。   但或许是这里随处都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呆在里头的狱卒与囚犯咒骂着j□j着其他东西,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种气味。   自石墙上凿除的不过一掌宽的窗户是这里唯一的太阳光来源。   那被窗户拘成四四方方的光线在杂乱的石地上投射出一小块光斑来,等这块光斑自左边移到正中央的时候,就正好是牢中送午饭的时间。   狱卒的叱骂再一次在牢中响起,但伴随着铁器敲击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被关在栏杆之后的罪犯立时爬到栏杆前,将手从缝隙伸出去摇摆着。   墙上的火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无数的肢体在被光线投射在冰冷的岩壁上,摇摆交缠着幻化出种种奇怪的图像。   周姨娘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不管什么样的人,饿了足足三天,她总会做出那些之前的自己远远想不到的事情来。   骂骂咧咧的狱卒很快走到了这间牢房。   他将那装着食物的木盘重重敲在地上,盛在里头的汤汁与饭都溅出了一些到地上。   那肥胖的狱卒似乎低头对着那溅出的东西骂了些什么,转眼又继续往前。   但牢中的周姨娘神色有些奇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早有感觉。   这样完全矛盾的神态在她脸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再合着昏昏惑惑的光线,形成一种非常奇异的表情。   可这样的奇异也只闪过一瞬。   下一刻,周姨娘像是忽然镇定下来了,很快将那木盘自栏杆下的小孔中拖了进来。   她很仔细的跪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将盆中的每一口饭和每一口汤都吃完了。   这只花了她一刻钟的时间。   她放下木盘,抿了抿头发,又用身上衣服还算干净的内衬沾着最后一点喝的水擦了擦头脸,这也花不了她多少功夫。   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之后,也不过刚到牢中众人陆陆续续吃晚饭的时间。   那些咒骂与j□j又开始响彻耳际。她并不理会别人,只带着镣铐,坐到牢中唯一有光线的地方。   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记忆里暖洋洋的味道。   她闭起了被阳光刺疼的眼睛。   如果说最开始那点奇异因为光线与距离并没有落入人的眼中的话,那周姨娘随后的一系列动作就早教人看见了眼底。   和周姨娘监牢相邻不远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跟着其中一个人做了个隐蔽的手势。   这个手势的意思是:   有线索了,查刚才那送饭的狱卒!   周姨娘很快就死了。   就在当天夜里。   她用一枚细细的铁钗刺入自己的喉咙,手法十分老练,验尸的仵作只看了一眼伤口的位置就断定尸体死时毫无痛觉。   入监牢的囚犯当然不允许携带利器,这只铁钗的来历让五城兵马指挥一时高度紧张,可很快谜团就被解开了:他们在尸体的左上臂内侧处看见一道用指甲抠出来的伤口,这个伤口比较特别,除了那一点指甲抠出来的部分之外,大多是隐藏在表皮下的,而且是特别狭长的一条,正好就是那插入周姨娘喉咙的铁钗的大小。   案件到了这里,明面上也没有任何好查之处了,无非就是周姨娘不堪牢狱之困厄,用藏在身上的利器自杀。   可是明面上结了案,私底下里却刚刚拿到线索动起来。   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一家,正围绕着周姨娘扑腾起的小小浪花,在死劲地查,死劲地搅,试图从中寻摸着那些隐藏在这之后的真正黑手。   京城一处宅邸之中。   一位戴着头巾,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正在和此间的主人对话。   “老大人,事情已经办好了,人死了,五城兵马司那边的官司也结了封档。”   老大人正站在桌子后弯腰写字。   他并不为对方的话所动,稳稳定定地在宣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才慢慢站直身体:“那就行了。”   那中年书生又遗憾道:“一个好子,竟折在这样的小事上!”   老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腔调有些缓慢,正是一个老人所特有的状态:“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不管之前教会多少灌输多少,生命总会分出去一半的,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啊。”   中年书生谦恭说:“老大人所言甚是!否则这天下何以是男人的天下?我们往后只怕还是得多多在意那些夜枭。”这说的便是那些暗地里的探子,男者叫夜枭,女者叫夜莺。   老大人说:“都是小道。”   中年书生就笑道:“虽是小道,缺它也不可。”   老大人笑了一声。   中年书生见老大人心情尚可,便趁机问:“周媚传回来的消息中提到了湛国公府春日宴中五孙女的去向,湛国公自来就与老大人不是一系,宁王那边最近又很是头疼这个,老大人,您看……”   老大人说:“素极还是不懂啊。”   素极忙道:“还请大人赐教。”   老大人说:“大石是与我们不是一系的,但圣上现尚且信任重用他,在开海禁上头,他又与我们持同样的态度,此刻叫宁王把视线转到湛国公府去,对宁王有什么好处?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是素来看好你的,以后还需你做那一方牧守,与我一起撑起这擎天大厦,且勿被私怨遮蔽了耳目才是。”   湛国公府老公爷姓徐名力,字大石。   素极说:“大人所虑极是,学生险些就犯了糊涂!那依大人所见,这湛国公府暂且不能动……”   “沐阳侯府也去掉。”老大人慢慢说,“那些名单里头,我已圈出两家,你布置一下,通过候毓将宁王的视线转过去吧。”   素极自恭恭敬敬应下,又笑道:“那湛国公府现在也在紧锣密鼓查周媚的事情,候毓之前在春日宴后就动上了一动,现在大人要吩咐候毓,候毓就赶着这时候又动了动,他还是宁王那边的人,大人只怕是想……”   “想什么?”老大人问。   “将徐国公的视线全吸引到宁王身上,这样有心算无心,宁王措手不及之下只怕会跌得厉害,这样我们才可雪中送炭,不知学生可说得对了?”素极说。   老大人说:“知我者,素极也。”   京中私下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直传到徐善然的耳朵里。   而周姨娘消失的事情,并没有在徐善然周围引出太大的动荡——至少表面上并没有。   那一日也不知道徐佩东是如何与何氏说的,总之何氏最后还欲盖弥彰地在徐善然跟前说周姨娘染了风寒,看着严重,所以连夜送到下乡田庄去将养着,等什么时候好了,再接回府里。   自然周姨娘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该做的那些事都做了,徐善然一时也闲下来,除了等外头的消息之外就是翻翻书籍。   现在这阖府里头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对她是完全封闭的,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内书房与广泽阁之间呆着,时间久到何氏都翻嘀咕,私下还与徐佩东说了两次。   但对徐佩东而言,女儿多读点书有什么不好?他当然不指望自家女儿去考个功名回来,可是书读多了能和他坐而论道,岂不也是一桩世上少有的美谈?故此对于这个问题他向来是敷衍自家太太的,有时候还有给女儿打打掩护,一下子父女感情都亲近了许多。   邵劲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他在将调查的事情拜托给徐善然之后,就专注于和徐佩东学文,去何家学武,他很清楚的知道,对于自己而言,现在最切实最有用的就是好好学习了——学什么都好。他多学一分,以后就更容易在这个时代好好的生活下去;他早学一点,就更能够早一天摆脱怀恩伯家。   他根本没想要怀恩伯一分一厘的财产,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早的对这一家人眼不见为净。   而剩下的那点有限的空闲里,他还在琢磨着一样别的事物:他想看看能不能把眼镜给搞出来。   跟着徐佩东学习的几个月里,他已经注意到徐佩东的视线不是特别好,距离远的事物看起来已经有点模糊了,一幅字画常常要拿到近前才能细细观摩。   他心忖着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处理那些调查啊什么的事情,但总有能够处理的——比如搞出一个眼镜来,不止徐佩东能够用,这里近视的读书人也都能够用,以后自己眼睛要是不好了也可以用,这样看来这事情实在很值得投入精力。   不管怎么说,也总比……玻璃珠子串成手链戴在手上更值得期待一下吧?   邵劲想到自己之前送给徐善然那一匣子珠子,最后全变成了贵妇人的头面就觉接受不了。   别人也就算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有一天还在给何氏请安的时候看见何氏手上也戴着这么一串,他当时都反射性地去看坐在旁边的徐善然了,等快速找过一圈后,总算庆幸地发现徐善然身上没有出现这玩意。   ……总之他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些玻璃珠了,总觉得他给这玻璃珠子点出了一个很歪的技能点= =。   这样悠闲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半个多月。   等到了时间临近金秋吃蟹的时候,徐善然终于接到了她想要的两个消息。   一个是有关周姨娘的,一个是有关邵劲的。   她先看了关于周姨娘的,只将密信展开扫过一眼,她就呆坐在位置上。   旁边的绿鹦一开始没有发现,直到久不见徐善然动弹,才略微担心的上前问:“姑娘,怎么了?”   徐善然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将这信全投入一旁的火盆中,又展开了有关邵劲的那一封。   而这个时候,邵劲也正在国公府中见一个人。   他一开始还有些奇怪,心想自己有什么需要见的人,到了地头一看那是一个头发花白面相陌生的老人就更纳闷了,直到那带人进来的汉子对他说:“这是从吉安带回来的,邵少爷可以单独和他说说话……”   所以他到底是谁?   这句话邵劲还没来得及问出来,那些人就全部都走了开去,还顺便带上了院子的门,真让邵劲和那个老人“单独聊聊”。   邵劲愕然,心道什么事值得这样神秘,又去看那个老人,只见对方灰白参杂的头发虽被仔细的梳起来、身上的衣衫也还算干净,但目光呆滞,口角有诞水,怎么看都有点……   他试探地问了声:“老人家?您贵姓?”   老人:“呵,呵。”   邵劲又问:“您是吉安来到吧?不知道见我有什么事?”   “呵,呵。”   ……这是得了精神疾病啊。   邵劲真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甚至还不知道国公府里的——徐善然身边的——人把这个老人带到他面前干什么。他就这样站着,呆呆地看着面前歪歪斜斜的坐在椅子上的老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老人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在张着口呼吸发声。   他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似乎看到了里头的舌头,可是那舌头……   他慢慢地凑近老人,让自己的眼神能够看清楚对方口中的情况,他说:“老人家,你的舌头怎么……”   老人涣散的瞳孔照映出邵劲的模样。   仿佛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抬起胳膊指着邵劲发出一连串的“呜呜呜呜——”声。   邵劲这一下立刻确认了:老人口腔里的舌头并不是他看差了,而是真的被人剪断只剩下半截,因为老人现在伸起来指着他的手掌上的五根指头,也早就被人齐齐砍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   他电光石火之间也说不出自己心头到底伸出了什么样奇怪的念头,只下意识地去搀扶自椅子上站起来,激动的老人。   可他的双手刚刚伸出去,这老人就抄着双手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   “哎?哎??怎么了?先别打,先好好说话——”邵劲呆过一瞬就叫了起来。   松弛的皮肤、虚浮的脚步,看上去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人的拳头打在身上竟然出人意料的疼痛。   就好像是面前这位老人的每一下挥舞都花上了全身的力气。   邵劲还想搞清楚事情,一开始上蹿下跳地躲了两下,可是很快的,在老人追打的过程中,他也听见那些急促的、含含糊糊的叫声。   那样由只剩半截舌头发出来的、听上去含糊一片的声音里,邵劲渐渐分辨出来了:   停止,挺之——   邵挺之,邵文忠。   邵文忠,你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看有些姑娘说昨天那章写的比较含糊,这边简单说一下:昨天那章就是徐善然手头的几个力量拧成一团,一起去查周姨娘背后的人。   周姨娘被带进了监狱,她背后的人肯定要有所行动,有行动,就有可以调查的地方。 ☆、第五十七章 恶鬼(下)   锦湖园的水碧粼粼的。   红红白白的锦鲤在靠近山石与水草之间摇曳着长长的尾巴穿来穿去,那长在岸上的鸢尾叶子垂到水面下,被风轻轻一吹,就带出一串冰凉入骨的水珠。   徐善然来到这里的时候,邵劲正蹲在岸边。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水和鱼,从背影看去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这一次没有带丫头,就自己走到邵劲身边。   许是垂着头的邵劲看见了她衣衫下摆,一直不动的人突然闪电伸手,徐善然还没有怎么看清,邵劲就从水里捞出了一条鱼来。   这是一条尺长的红色锦鲤,一出水的时候在邵劲手头上挣扎得十分剧烈,几乎将身上的水甩了邵劲一脸,好几次都差点仗着自己身上滑溜的鱼鳞从邵劲手中脱出去。   但它最后也没有能挣脱。   因而仅仅过上一两分钟,它的挣扎就慢慢停了,但最后甚至只能翕动着嘴唇一下一下的呼吸。   “五妹妹。”邵劲开口说话,“你如果看到受伤的、濒死的动物,会心生怜悯,出手救助吗?”   “母亲会的。”徐善然以平稳的声音回答邵劲。   邵劲并没有在意徐善然说的是谁。   在徐善然回答了他想听的答案之后,他就点点头,用双手抓住鱼身,将鱼轻轻放入水中。   那刚才还濒死的锦鲤一接触到水,就跟立刻活了似的,只一甩尾巴,就自邵劲双手中挣脱出去,几下就潜入水中不见踪影。   邵劲拍了拍自己的衣衫,也并不在意湿漉漉的双手将衣衫都给弄湿了。   他自岸边站起来。   蹲长久了的双脚有些酸麻,肌肉如同被无数细小的针刺一般的疼痛。   可这样的疼痛也根本无法掩盖翻涌在他胸口的怒火。   怒火是自刚才看见那位老人之时就兴起了,且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褪,只如被困在牢中的野兽一般越来越阴烈。   邵劲的声音很平静:“五妹妹,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哪怕看见一只兔子,一只狗受了伤、忍受疼痛或者挣扎求生都会被感染,都会心生怜悯进而出手相助。而绝大多数人,哪怕并没有这样的善良心软,也做不到对自己的同类下手。可还有一些人,他们不止对和自己同样的人下手,下手的还是曾经帮助过他的,爱着他信任他的人们——”   “就为了权势与富贵吗?”   “他有多大的嘴?他就是拥有全天下的财富,一天能够吃六餐饭吗?他有多大的身体?他就是当成了皇帝,一个晚上睡两张床吗?”   “他杀了一心爱他慕他的妻子,就为了取一个权贵世家的庶女;他为了自己的行为不被暴露,回到那个曾经接受他的小庄子里,闹得妻子的娘家家破人亡,下人或死或走,妻子的父母在出外的时候直接掉入悬崖死了,而当年救起他的、给了他户籍、安排他住下,又延请老师还说服父母一力将自己妹妹嫁给他的兄弟,家也破了,手也残了,舌头被剪断,自己也疯了。”   “他也真敢做,半夜睡觉的时候,就没有怕过恶鬼来索命吗?”   徐善然一直没有言语。   怀恩伯邵文忠是新贵。自十年前以二十有六的年纪金榜高中,堪称一时俊彦,很得今上的青眼,又在同时结亲临城候,娶了临城候的庶女也就是现在的怀恩伯夫人姜氏,这十年来可谓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至于邵文忠的过去,朝中并没有太多人在意。   大多数人也只知道当年查档的时候,邵文忠是个南方村里出来的孤儿,家里人早在一场大水中没有了。这些年他一边读书一边给人帮工,很是不容易,在士林之中的形象也算是两袖清风的耕读之人。   大概这些知道了一鳞半爪的人都不会想到,邵文忠早年虽说落难,却很快被人救起,之后就是锦衣玉食一路读书;而他也不仅停妻再娶,还为了遮掩事情,将原配的一家都赶得赶,杀的杀。   连当年那救了他一条命把自己妹妹嫁给他的那个兄弟,若非跑得快,也早就死了;可就算跑得快些,也是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对于这世界上的某些人来说,也许真的没有良心、道德、羞耻这样的字眼。   那些人生而应有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能在他们身上看见。   “我该怎么办?”   邵劲自言自语。   他这一世没有和生自己的母亲相处过,不知道那妇人的名字,不知道那妇人的性格,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本应该闪现出来的轮廓也被怪诞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所替代。   邵劲知道自己母亲死前的疯癫。   所以他不意外自己曾经听到的诈尸、闹鬼什么的。   他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疯病是被人硬生生折磨出来的。他不知道,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恶鬼更可怕。   我该怎么办?   徐善然听见邵劲的疑问。   她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如果有一天,国家、社会、法律、舆论、道德、任何一点都不能再帮助你。   如果有一天,你再没有任何的亲人可以依靠。   而你身负倾尽三江五海也洗不去的深仇与怨怼。   你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徐善然问自己。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到睁开眼就是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闭上眼还梦见这件事情,到看见任何人任何事都想着这件事情寻求这个答案。   她最终明白了。   当我再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当我再找不到人能替代我承担那些责任的时候,当我还没有懦弱愚笨到底还能够选择的时候。   ——杀。   纵佛陀怒目群鬼欢号,纵世有十八重地狱重重苦厄。   我怡然不惧。   “怀恩伯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徐善然不疾不徐的说。   “当日他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刚刚金榜高中的书生,虽鲤鱼跃龙门,可这势力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聚合的。再想想怀恩伯做了什么?他构陷了同样取得秀才功名的舅兄,杀死了妻子的父母,又私改了自己的籍贯档案。”   “是姜氏的娘家吗?”邵劲的声音有些哑。   “……不。临城候畏首畏尾,向来只爱做那锦上添花,稳赚不赔的生意。当日临城候是候,现在临城候还是候,从头到尾在金殿之上都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一个角色。临城候有什么必要帮怀恩伯做下这种事情?”   “那是?”邵劲问。   徐善然却没有回答。   她有一些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并没有凭据。   怀恩伯与宁王的外家有联系,这看起来像是宁王会布下的棋子。可是士林向来自成体系,朝中派系林立,就是今上也需要借力施力,不可随意而为。   当年的宁王有这样的能力吗?   可若是那个人……若是将周姨娘安插在她家里的那个人。   ——她觉得帮怀恩伯做下这些事的,就是将周姨娘安插在她家里的那个人。   今日第一封给她的信里,有关周姨娘的事情,他们查来查去,查到了候毓身上。   她已经去祖父那里过了,祖父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正是候毓,可是祖父还比她更多查了一步。祖父查到候毓是宁王的人。   宁王的人。   对象自此锁定了。   可她知道,从许多年之后,她清楚的知道,候毓这个锦衣卫同知一开始是借着宁王的手升上去的没错,可他真正说来,并不是宁王的人。   他是阁老的人。   现任的阁老,谢惠梅。   而这位阁老……在许多年后,宁王临朝之际,已经一手遮天,言出如旨了。   当年的魏水秀、冯庆元、还有她的丈夫林世宣,正是为了当这阁老的副手,当这一朝的次辅争破了头抢破了头。   徐善然不知为什么微笑了一下。   这一次若非她是重活过来,只怕也如祖父一般自此将目光落在宁王身上。   她大概还是输了。   可现在已经找到了人。   而这一辈子还这样长。   她不会一直输下去的。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邵劲身上,她问:“想杀了他们吗?”   同样的问题她曾经问过邵劲一次,那一次邵劲回答得干脆利落。   可这一次,对方没有回答,而她也从那晦涩的目光中看见了答案。   她轻声地、平静地再说:“不能就这样杀了他们。还有人站在他的背后……”   轰隆的一声雷响,大雨瓢泼而落。   站在远处的绿鹦匆忙将雨具送上。   徐善然接过了将伞撑开,一半遮住邵劲。   邵劲抬了一下头,小小的雨伞并不足以将站得有些远的两个人都遮住,他能感觉到一半的身体被雨水笼罩,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打湿,冰凉的液体自布的缝隙中渗进来,又将布与皮肤紧紧黏住。   是一种有如爬行动物皮肤的阴冷与冰凉。   这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雨幕所笼罩了。   所有的花木建筑都被罩在烟雨之中,朦朦胧胧。   只有还站在他面前的人,清晰一如往日。   邵劲扯了一下嘴角,他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很想把站在面前的女孩子抱进怀里,也不知道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想安慰对方,也许两者都有?   可他不能这样做。   理智反反复复地提醒他。   他不能这样做,以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呢?将来也不能吧?   乱糟糟的脑海里在这一刻挤进了很多的想法,可只有这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反反复复地提醒他。   就如同魔怔了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另有小厮拿了雨具过来,徐善然收回伞又退后了两步。   这时候远远的似乎响起了一些喧闹,跟着喧闹就蔓延到了这里,他看见有小丫头撑着伞迎着风快步跑到了这边来,和绿鹦说了些什么。   站在一旁的绿鹦似乎整张脸都亮起来了。   他看见绿鹦凑到徐善然身旁,他听见对方说:“姑娘,姑娘,四太太被大夫诊出身孕了!”   母亲有孕了?   徐善然呆了一瞬。   正是这时,远处的天边划出一道亮白的闪电。   徐善然撑着伞,透过雨幕,对着那道有若白虹的闪电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一幕全落入邵劲眼底。   他下意识地、自己也没有发觉地跟着笑了一下。   尔后,耳朵中才捕捉到闪电之后的隆隆雷声。   雨越下越大了,湖畔的草木在风雨中摇摆,也被风雨洗得越见明艳。   邵劲与徐善然渐行渐远。 ☆、第五十八章 贞弘二九年(上)   贞弘二十九年四月,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   自贞弘二十二年朝廷再开海禁以来,帝国与外邦贸易逐年递增,从二十二年的茶三万斤,丝绸十万匹,得白银百万两,至二十九年的茶二十余万斤、丝绸五十余万匹,得白银千万两计,正是以谢惠梅为首的内阁又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一转眼八年已过,其间诸事不必详说。   今上虽有小恙,但身体依旧康健,诸王如众星拱日般随侍在侧,京师根脚下歌舞升平,门庭若市,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气象。   在这京中的一处,邵劲、何鸣何默、任成林以及宁舞鹤今日正好都得闲,围坐在一桌摸着麻将随口聊天。   这麻将还是这几年来邵劲偶尔得闲按照记忆给搞出来的,没想到国粹就是国粹,他的本意不过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搞个能容纳多人的游戏一边说话一边玩,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就流传出去了,现在哪一家请客不备个牌桌不请人摸上两圈,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当然这风靡京城的游戏对于开发搬运者本身来说,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当初在现代的时候邵劲就没有麻将瘾,等穿回了古代也不至于忽然之间就染上了,所以在五人齐聚的时候,其他四人是一边麻将一边说话,他只负责坐在旁边一边琢磨“发明”一边说话。   今天也是,五个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亲事上头。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八年过去,现在的何鸣何默以及邵劲都是十九岁的年纪,任成林有二十了,宁舞鹤最大,已经二十三岁。   这几个人中,任成林前几年走武举通过,去边城当了一圈武官回来,这次恰是回来成亲的,正是最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时候,听见这话题就笑了:“这有妻子和没有妻子啊,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宁舞鹤嗤之以鼻,虽然他的年纪最大,何氏这两年也没少替他操心,但他就是不愿意成亲,有了需求直接上那胡同就是了。因为这黑帮头子出手大方,每次去那胡同里,总有一群姐儿凑上来你争我夺,他也过得恣意,现在就笑道:“去当兵的人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要我说啊,一个人过也不知道多逍遥,巴巴的非要找个女人回来管着自己,也不知道是有多想不开。”   邵劲这想着大棚蔬菜的事情呢,就听见这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古代有些人的思想实在不输给现代,就说宁舞鹤,他这想法替换个比较时髦的说辞,不就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   当然出于古代的特殊性,他就只能去那些特殊工作者的地方了……   这时何默又冲何鸣挤挤眼:他的亲事暂且还没着落,可是何鸣的亲事已经有了眉目了,两家都交换信物交换好了,只等挑一个黄道吉日,就开始走结亲流程。   这些年和好几个不正经的人一起厮混,何鸣的脸皮也厚了许多,现在被何默这么打趣一下,也不急不躁,只打出个牌,喂给了何默的下家。   “胡了!”任成林是一点都不含糊,看见拿牌就直接吃进。   何默“切”了一声,骂自己的双胞胎哥哥:“还是这么开不起玩笑!”他跟着调转炮口,问邵劲,“你家里也差不多开始给你相看了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邵劲没好气说:“还相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巴不得他们忘记我,一想到他们给我挑选我就犯恶心。”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何默催促,“别转移话题!”   “那你想要什么?”邵劲回击。   “漂亮的!身材好的!”何默毫不迟疑。   “……”这回答的也太爽快了,邵劲都不好意思吐槽对方恶俗的审美力了。   “你呢你呢?”何默又问。   “大概就是……”邵劲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五妹妹那种的?”   牌桌周围顷刻就安静了一下。   邵劲一个个瞅过去,见从小长到大的兄弟每一个都一副尴尬的沉默样,他心都凉了,还要学那死鸭子嘴硬说:“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这回就好多了,牌桌前的四个人不过稍一沉默,何鸣先笑道:“玩笑开过头了。”   何默也跟着说:“哎呀我说,要不是看在你和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份上,我和我哥现在就揍你个满脸开上酱油铺,你说别人就说别人,怎么能扯到咱们表妹身上?以后见面大家也不知多尴尬!”   “得算我一个啊。”任成林也笑,又调侃邵劲,“回头我带你去那胡同里玩玩,免得你见来见去,只见到那一两个姑娘。”   而自来贯彻说徐善然不好的他总要赞上两句这个方针的宁舞鹤,这次倒只是挑挑眉,收起自己那人嫌狗厌的嘴巴了。   靠,一群混蛋也太狠了!   邵劲说不出的沮丧,连给自己圆场的话都懒得说,一推桌子就掀帘子走了。   不过还没走两步,何默就自后头追上来,搭手在他肩膀上神神秘秘问:“喂,我说你认真的?”   邵劲没好气:“认真个鬼,你们不都说我是开玩笑的吗?”   何默:“我跟你说真的。”   邵劲:“那我也说真的,我认真的。”   何默皱眉:“你疯了吧,你这些年跟着姑父读书,还不知道国公府什么门第啊?你知不知道就是我那只差一步中进士的哥哥,既是侯府公子又占着这外家的优势,上门提亲国公府还要掂量一下?虽说五妹妹不是现任国公爷的女儿,可她在家里有多威风多受宠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劲啼笑皆非:“等等,你的形容词坏掉了吧,怎么这么一听五妹妹像是个反派?”   何默说:“别转移话题!”不过他随后想了想,也笑起来,“还真像!”   邵劲说:“没转移话题,”又惆怅,“其实我也是个举人……”   何默无语:“这能一样吗?我那姑姑姑父就是脑袋同时被驴踢了,也不可能把我表妹嫁给一个庶子受人磋磨啊。”   邵劲:“……”   何默不认错:“我说的可是实话。”   邵劲没好气:“实话才伤人!没事请滚好吗?”   大家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笑开过来开过去,哪怕最正经的何鸣也不会因为这种摆明了随口而说的话生气。   何默果然只是嘿笑,跟着邵劲走进厨房拿了汤药,又进院子中的另一间房间里。   而一进了这间房,哪怕最跳脱的何默也一下子屏息静气,端正了神色。   邵劲放轻脚步,走到那坐在床上的人身旁。   这是八年前徐善然的人从外头带回来的老者,他今年应当只有四十八岁,可上去就如同七十古稀之年。   他此刻正呆呆地坐在炕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被剪掉的舌头不能再长出来,被砍断的手指也粘合不回去,这么多年来,邵劲一直托着国公府找名医,自己也凭对精神疾病仅有的了解试图帮助这一辈子的舅舅,可是始终收效甚微。   也许对方这一辈子都不会好了吧。   邵劲有时候也这样难过地想。   就算他最后杀了邵文忠和邵文忠背后的人,可是时间不会逆流,死了的人早已死了,照成的伤害也永远横埂在那里……   他用汤匙勺着药一口一口的喂进舅舅的口中,说着早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舅舅,我是沈劲,”他母亲姓沈,他替换姓氏完全没有压力,“邵文忠会得到报应的,舅舅今天有没有感觉不舒服?要不然我带你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何默只在这里呆了很短的时间就离开了。   不管是谁,只要知道这个伤残老人背后的事情,再看邵劲数年如一日的行为,都有有种呆不下去的感觉。   邵劲并没有多去注意何默的行动。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和自己舅舅说着话,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诸如他已经考过了童生秀才举人,马上要参加进士的考试,诸如他喜欢徐善然想把这姑娘娶进门,诸如他和徐善然一直在计划着要怎么干掉邵文忠,诸如谢惠梅的权势越来越大,皇帝越来越信任他,之前还搞到了个历时好几朝的勋贵,叫朝中勋贵人人自危等等。   等他将手中的一碗汤药喂完,打算扶着舅舅去庭院中散步的时候,坐在床上的人突然“唔、唔。”了两声。   那声音有些含混。   但照顾对方数年的邵劲很快听出了对方想要说的话。   他的舅舅在说:   “劲儿,妹妹……” ☆、第五十九章 贞弘二九年(下)   “呜——呜——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呜……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   “呜呜,姐姐讨厌!姐姐最坏……无拘而志,与大道蹇……讨厌姐姐,哇!——”   男孩子的哭声不断地从一旁的暖阁中传出来,坐在主屋中的何氏与徐善然本在看花样子,但从开头到现在,何氏总是不能静心,此刻也忍不住说:“你弟弟还才七岁,是不是太严格了?”   徐善然笑了笑。   一转八年的时间,在男孩子身上除了高或者壮之外,或许还看不出太大的变化,但对于女孩子而言,却是有若正反两个翻面。   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孩子最鲜妍的时节,对于再世而生的徐善然而言,除了如上一世那般相差仿佛的凝脂肤美玉颜之外,更实实在在地多了一种端坐似静渊,顾盼则神飞的风流之态,哪怕光以神韵论,也叫人见之忘俗。   她说:“弟弟虽小,有些事情也该明白的。我先时便和他说过,若是做不成只管直说,他若说得有理,我自然答应。可他一面答应我,一面却做不成事情。男子汉生来便是要顶天立地的,怎么可以学那反复无常的小人之态与撒娇耍赖的女子之态?母亲且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自然是这样说的没错,可是何氏还是道:“究竟是小孩子……”   “正是孩子什么都不懂,母亲才应该好好教。”徐善然认真说。   何氏哑然笑道:“明明是你这做姐姐的不肯疼弟弟,却要把黑锅拿来叫我给背着!”   虽说心疼小儿子,但这长女也是有如掌上明珠一样的宝贝,对何氏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可能真的怨怪女儿?不过是随口一说。   徐善然也知道这一点,便适时换了那温软之态,一番撒娇之下过叫何氏不再惦记还在暖阁中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背着《庄子》的小儿子。   可是哪怕这件事去了,何氏也并不能真正定下心来看这面前的花样子。   徐善然知道何氏的心结所在。   她微微笑着又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带着棠心往外走去——绿鹦的年纪比徐善然大上许多,早在五年前就被徐善然放了出去。徐善然也如同自己当初说的那样,叫绿鹦做成了一个小官的夫人,她本想给绿鹦找个外放到地方的官员,没想到这个时候绿鹦倒有自己的主意,坚持以后说不得还能见到姑娘帮帮姑娘,非在几个人中挑上个锦衣卫嫁过去。   因此虽说绿鹦虽已嫁出再不是国公府的人,但徐善然与绿鹦偶然也还会通信一二。   门口的帘子早被守在一旁的丫头给挑好,徐善然走不过两步,就在花园中看见跪得端端正正的徐丹瑜。   这个徐佩东的庶长子今年和邵劲一样是十九岁,还没有娶妻,虽然和小时候一样有些沉默寡言,但后头开了窍,目前也读到了秀才的功名,不算好,但也不差了。   他现在跪在这里也并不是为着自己的什么事情,而是为了已经在庙里头呆上八年之久的徐丹青。   徐善然走过徐丹瑜身旁。   徐丹瑜突然抬了一下头,四月的天气还算不错,今天没有雨水,阳光又不烈,他跪在这里跪了小半个时辰,也并没有吃太多的罪。他对徐善然轻声说:“五妹妹。”   徐善然停下脚步:“哥哥有什么事情?”   “我素知妹妹就如母亲一般,最是怜贫惜弱,我在这里给妹妹磕头了,妹妹大人大量,就抬抬手,看在我姐姐只是被人利用的份上,就放过我姐姐一次可好?”   说着,他真的挪了一下方向,朝徐善然所站的地方弯腰弓背,以额触地。   徐善然早在对方行动之前就侧身避过了:“哥哥说笑了,你我血缘兄妹,自来没有听说过要彼此磕头的。庶姐到底如何并非我能置喙,母亲只怕也不能一言而决,哥哥若有心,不妨去问问祖母、祖父。”   徐丹瑜并未起身,还是:“只求妹妹去祖父祖母处,替姐姐缓颊一二。姐姐只是愚笨,并未真有置妹妹于死地之心!我只望姐姐能够随意找个人出嫁,不要孤苦一生便好!”   满院子的丫头并非此刻就如同聋了哑了一般,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倒是堂屋里头,多少有一点儿细微的动静。   徐善然的眼角瞥见了窗口处似有黑影闪过,也不知道是母亲不安心遣人过来看着还是自己过来看着。   她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心意。   八年时间,自周姨娘的事情爆出来后,徐丹青虽还在庙里没有下来,但徐佩东夫妻也知道了当时徐丹青不过被人利用,心里那份震惊与怨怪不知不觉就淡了许多,后几年中除了多送果蔬家用上山之外,徐佩东也还悄悄去见过徐丹青几次。   她又转眼看向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跟着徐善然的棠心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丫头,她悄悄瞥了自家姑娘一眼,只看见那有若深泉的眸光轻轻一闪,跟着这样的轻闪就似水波那样溅荡到姑娘的脸上,牵扯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徐善然说:“哥哥严重了,你我兄妹,既然哥哥这般说,妹妹也只好勉励一试,哥哥还请起身吧,就别叫父亲母亲为难了。”   这最后一句话,她说得颇有深意。   徐丹瑜果然见好就收,立时自地上站起来,虽因为跪得久了些而有些踉跄,但很快就站直身体,对徐善然一揖到底:“多谢妹妹!姐姐必感佩妹妹深情!”   徐善然回礼:“何必言谢?妹妹也非那铁石心肠之人,哥哥只管放心就是。”   兄妹两先后走出了何氏的院子,悄悄站在窗前的何氏这时长出了一口气。   桂妈妈捧着茶汤上前说:“太太,喝口茶歇歇吧?”   何氏怅然道:“哎,他们兄妹都走了,善姐儿定是答应叫她自庙里出来了……我竟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她虽可恨,可也可怜……”   桂妈妈是深知自家太太复杂心理的:徐丹青要害死徐善然一事当时叫徐佩东父亲震怒,可后来周姨娘的事情一出,再顺藤一查,便清楚的查出徐丹青虽给徐善然下药,但主要还是为人利用,这样除了可恨之外,便又有其可怜之处了。只是这庶女是个养不熟的,何氏虽可怜对方,但只一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尽量一碗水端平的结果是庶女千方百计想要踩下自己的女儿,这口气便怎么也缓不过来,现在一方面再不想见到对方,一方面又不忍对方在那庙里蹉跎一生,端的复杂已极。   桂妈妈劝慰了几句,无非是姑娘自来有主意的,既然答应了少爷,现在只怕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太太实不必太过忧心。   结果话还没有说话,那暖阁之中就探出了个小脑袋,黑黝黝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正是窥见徐善然走了的徐善性。   何氏一眼就瞅见小儿子,她笑骂道:“听见你姐姐不在就敢出来了?还不快滚回去念书,不怪你姐姐平日说你,我现在也要说你一声:你若敢在你姐姐在时出来闹,我也要高看你一眼,可你等你姐姐不在了就跑出来,算什么英雄好汉?”   徐善性哭丧脸:“我是半大孩子,不是英雄好汉!娘你向姐姐求情一下好不好?人家都是严父慈母,怎么轮到我这里就是严姐慈母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笑倒一片,何氏哎呦说:“可不得了了,越来越会说话了!可你跟母亲说没有用,母亲可说不过你姐姐。快乖乖回去读书了,读得快点就更快点出来玩。”   正自说着,徐佩东已经从外头走进来了:“说什么呢?屋子里这么热闹?”   其实刚才何氏心不在焉除了自家儿子的哭闹与庶女的事情之外,心头还揣着另一件事,此刻她见徐佩东回来,当下就提起了心,一面催丫头将小儿子待下去,一面敢上前服侍徐佩东:“老爷回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与老爷商量……”   徐佩东心里咯噔一声,说了声“夫人,为夫还有些事情……”就想溜走,不想素来温柔的何氏听见这句话居然柳眉倒竖,骂道:   “徐佩东,你今天怎么也要给我一个答复,你说善姐儿到底是嫁我看重的哪一家好?延平林氏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定,泰州王氏五代三公是正正经经的名门望族,襄阳府的夏侯氏的长子素来就有人中龙凤的美名——你不要以为我娘家没有人,逼急了我就叫我哥哥们打上门来!告诉你徐佩东,我死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痨病鬼!”   徐佩东真正焦头烂额了:“夫人且息怒,夫人且息怒,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快要死的人呢?那都是我爹的意思,你也知道我爹有时候就是不着调——”   他这都顾不上换个文雅点的形容了,其实徐佩东知道这事情的时候也和何氏一样震惊和埋怨,根本不知道自家老爹到底在想什么,哪怕是要攀关系,也不能害了女儿一辈子啊?   何况到底什么样的关系,需要国公府用自己的女儿去攀?简直是不可理喻!   何氏这也是为了逼出徐佩东的态度。现在徐佩东一表态,她就安心不少,声音也跟着缓了下来:“我本来想再将善姐儿留两年的——”   徐佩东连连点头。   “可是父亲不知怎么的对善姐儿的亲事特别上心……”何氏压低了声音,“要不我们私下先看看人?等确定了我就直接上门,与对方定下来,我是善姐儿的母亲,这亲事再没有越过我的道理,到时候只要对方遣人上门来提亲,我豁出去了直接同意……”   徐佩东叹道:“要豁出去也是我豁出去,有你什么事情。你说的是正理,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赶着将孩子许配出去了,你也别太着急,父亲还只是有这个想头而已,不是要定下来……这两天我去看看那些孩子吧。”   这样便做了决定。   何氏总算放下心头最大的牵挂,便又说:“今天丹瑜过来了,丹瑜大概在院中与善姐儿说了她的事情,善姐儿可能同意了……”   徐佩东一下便不出声了。片刻后,他叹了一声:“不知道善姐儿是怎么想的。”   而这句话,也正由另一个人问徐善然:   “你答应了?你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徐丹瑜磕头那一段,大家感受一下:   ①明朝嘉靖时期,严阁老溜须拍马嘉靖PK掉夏阁老,自尊心膨胀作死了一下,夏阁老卷土重来将严阁老打个半死,这时候严阁老携其子跪在夏阁老面前痛哭流涕百般哀求表示自己一定悔过自新,夏阁老心软放过严阁老,被严阁老干掉。   ②还是嘉靖时期,严阁老当权,徐阁老后来居上PK严阁老。严阁老携一家老幼举家同徐阁老下跪,说自己年寿不久以后这一家子还托徐阁老照顾。徐阁老沉思,答应,转脸干掉严阁老。   PS:下跪都是真实事件。 ☆、第六十章 林世宣(上)   “孙女之所以答应这件事,所为三者。”   “一者庶姐虽心思走偏,但归根结底还是受人利用,未到需要一生孤苦的地步。”   “二者血缘终究是斩不断的,父亲母亲想来也是希望能善始善终。”   “三者孙女觉得哥哥的态度颇有些奇怪,倒不妨看看他还想做些什么。”   徐善然将自己的想法一一与老国公说清楚。   八年过去,老人相比之前相比苍老不少,虽精神头依旧还不错,但这两年里也到底不再带着队伍四处跑,而改为更经常地在家里种花养鸟,似乎整个都清闲了下来。   老国公笑道:“这三者而言,对你最重要的是哪一个?”   徐善然笑道:“三者相辅相成,孙女以为并未冲突。”   老国公说:“也罢,既然你答应了,那就由你来说说,徐丹青应该怎么出嫁?”   “不必大操大办,就自那庙里的山脚下赁一间院子,再自外地商户中找一家殷实人家,嫁过去就是了。”徐善然毫不迟疑说,“至于母亲父亲若怜惜庶姐不易,要多多地给嫁妆银子,也使得的。”   这话一出,便是老国公也不由暗赞一声实在好狠的心。   国公府的女儿、自己的庶姐,到头来嫁得竟还不如一个婢女,这事要是叫徐丹青知道了,只怕本来没事的也要折腾出三尺风波来。   但能真正计划把自己看重的孙女嫁给一个痨病鬼、只等那人死了就再叫孙女再回来全心全意辅助娘家的老人,怎么会把一个还小小年纪就又笨又蠢,只晓得在家里用那抬不到门面上的阴私手段的庶女放在心上?   现在得了确切的答案,知晓徐善然有了计划之后,他就放过这个问题,转而说:“这个且不说,你的亲事你自己想得怎么样了?祖父倒是有心帮你一把,可惜你自己父母那边也有自个看好的人,要我来说,豪门贵胄,少年俊彦,单以人品家世论,确实也还不错了……”他瞥了徐善然一眼,见自己孙女脸上没有露出动摇之色,心头便满意了一分,心道这孩子果然是个聪明狠辣又有主意的,不枉自己在她身上花上了许多功夫。   其实徐善然虽说不动心,却也跟老国公一样,真正烦心这件事。   老国公是长辈,在可以以孝道压人的时候还不敢真的直接就一言而决,无非是考量着父子关系家族安稳;而她是小辈,就算再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能说动父亲母亲无视这么大的缺点,到时候想要成功,怕只有将生米煮成熟饭,先做了既成事实。   可是这样又有别的烦恼:一来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没有了名声就叫旁人看轻,到时候不止别人看你没有,随时能够一脚踩上来,便是自家人也羞于与你为伍,智者所不取也;二来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尚且没有达到目的,便要先教父母愁肠百结,她此番回来所为在何?无非就是家人一世安康,这种先教家人伤心的事情,对徐善然而言,是能不做就不做的。   徐善然沉吟片刻,只说:“父亲与母亲那边便是要找也没有这么快。祖父且宽心,我心里已有成算,这次就一并解决了吧!”   说着解决的时候,她脑海里还同时隐约浮出了另一个人来。   是邵劲。   她从很早就知道对方喜欢自己,本一直没有在意:实际上最开头何默不是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过叫她一席话再过段时间,便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觉得邵劲应该也是这样。   没有足够久的接触,没有足够多的了解,只凭一两面的好印象,要将“喜欢”数年如一日地维持下去,简直像是个笑话。   她并不忌讳再和邵劲接触。   和邵劲接触得越多,对方就越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那点隐隐约约的喜欢自然而然就会消散。   但现在已经八年过去了,邵劲对她的想法一如当初。   她也再不可能用“再多接触久一点对方就不喜欢自己了”这个说辞来敷衍自己。   她实在不知道邵劲喜欢自己什么,与邵劲结缔也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若是邵劲这个人平平也无所谓,反正她是闺阁中的女子,只要不愿意,邵劲哪还可能再见到她?但问题是她对邵劲并没有恶感,而邵劲本身也是她布置中一个很重要的棋子……   如果能解开对方的心结,将事情波澜不惊的揭过是最好的。如果不能……   需要放弃对方吗?徐善然想,又在心里缓缓摇头。   也不必,这么多年来,也足够她将对方看清。邵劲并非林世宣、甚至她这样的人,他绝对做不出得不到就要毁掉这样的事情来。   可也正是这样,便叫她有手段都不好施展出来……   实则在徐善然想邵劲的时候,邵劲也确确实实在想着徐善然。   不过他此刻的处境说实话真有点儿微妙。   今日邵劲和任成林等一行人本是因为徐佩东放大家假,所以才聚在一起打牌的;但没打过一会,徐佩东就又遣人来叫,一众人当然又收拾东西回到徐佩东这里——然后就看见了上门投拜帖的一个学生。   若是其他学生也就罢了,但偏偏这个学生十分有名气,被誉为江南三大才子之首,又是下届考试中被看好的夺魁人选,连宫中的圣上都有耳闻……总之除了邵劲之外,其他人都私下里互相看了一眼。   接了拜帖把人迎进门,又叫回了自家学生的徐佩东笑道:“贤侄不必拘束,宽坐就是。”   林世宣笑道:“学生在家乡就久闻先生美名,今日冒昧前来,只盼先生不吝赐教。”说罢便将近日所做策论自袖中抽出,恭恭敬敬地递给徐佩东。   徐佩东微笑着点点头,旁边自有仆人将其接过转交而上。   实则这次的见面还颇有些偶然性。   林世宣的拜帖是在三天前递上门的,徐佩东本来并不准备这么早见对方,但今日何氏发了一通火之后,他倒是心头有些惴惴:妻子与公爹没有接触自然不知道,可能还以为这只是父亲的一时兴起,可作为人子,徐佩东心忖着那将女儿嫁给个痨病鬼一事,只怕父亲是有七八分认真的,若再不及早将人看妥当,只怕父亲一时不耐烦,直接就定了下来,到时候就真的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为今之计,怕只有先看妥当了人,再将事情速速办掉才好!   而这三人里头,虽都是高门望族一时俊彦,但江南文风本来就比江北更胜,尤其林世宣现在还有江南第一才子的雅称,又是来到京中就巴巴地递拜帖过来自称学生的人,态度十分诚恳,徐佩东既想见人了,自然不会多做旁顾,当先就选择林世宣作为第一位。   那篇硬封皮的策论被下仆递到了手上,徐佩东翻开一看,就先为这一笔龙飞凤舞的好字点了点头。   他说:“你们先去玩一会,我看看这篇文章。”   这时候也不用其他仆役代劳了,时常在国公府跟着徐佩东读书的何鸣何默就先带林世宣去逛那花园,又随意找着那考试的题目说闲话。   林世宣言笑晏晏,不止华章佳句信手拈来,连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明显的风仪与气度。   若是徐善然现下在这里,只怕要笑上一声:到底年轻,不够浑然天成。   可是现在这里的只有和林世宣同年的青年,因而大家一见,便又暗自对视了一眼。   自古以来,师徒关系便如同半子那样,不止学生对老师恭敬尊重,大多老师对学生也十分亲近。   现下徐佩东和何氏虽然不可能将自己女儿的婚嫁之事告诉几个弟子,但这些弟子久在徐佩东身旁服侍,这边听一鳞那边听半爪的,也都将事情推测得七七八八了,尤其他们与徐善然的关系还非同一般,更多少知道老国公想将徐善然嫁给杨家三子,这杨家么,要说也是高门大户,但偏偏这个三儿子自生下来后就缠绵病榻,好不容易长到二十来岁,据说连床都要下不了了,现在杨家是心急火燎地找人结亲,外头都在传这要么就是在找人冲喜,要么就是赶紧的至少叫自己儿子成了个男人再死。   总之不管是谁,要真被杨家人的热情所感动将闺女嫁过去,就是妥妥的坑闺女,嫁过去好当活寡妇的。   本来国公府的招牌摆在这里,杨氏就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将主意打到徐善然身上,他们家就算都死绝了要断根也轮不到国公府出女儿去救,可要命的是老国公竟隐隐约约地透了这个意思,而就他们所知,徐善然不说愿意,至少也是默认的……   大家一起长大,几人虽面上不说,心里也着急得很,今天看了林世宣这样的风仪,几个人当下也有些惺惺相惜,何默以眼神示意何鸣:我看这人不错,姑父眼光很可以!   何鸣同样用眼神回答何默:你别多事。   何默:我哪敢。   何鸣:真别多事,姑父有自己打算的。   这边双胞胎一下子不说话了,任成林虽也在场,到底是武人,不太与林世宣聊得来,邵劲只好自己上前,接过话题与林世宣说起来。   林世宣脸上一直保持地淡淡的笑意,从头到尾都温文有礼,叫人实在讨厌不起来。   邵劲也不至于讨厌他。   他只是心头呕血还要强撑笑脸,把自己憋成了内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面对老丈人嫁老婆的举动,男人能忍吗?男人当然不能忍!   今天的话……我待会再去写,第二章估计要比较迟,所以大家可以明天起来再看。   以及有关老国公一点都不在意徐丹青这点,大家还可以再感受一下:   还是明朝嘉靖年间,徐阁老PK掉严阁老之前,卧薪藏胆在严阁老面前装孙子装了十来年,其间他做了一件事情让严阁老十分高兴,就是把自己的亲孙女给严世藩的儿子——做妾。   而在严家倒台之后,他接回孙女,暗示儿子毒死了孙女,在儿子这么做了并向他报告之后,抚须微笑。 ☆、第六十一章 两个男人   “风节兄。”林世宣冲邵劲拱了拱手,“兄之前所做《浙江十策》我曾拜读过,深以为然也,不说其他,光只土地兼并一策,便如兄所说,事急则败,事缓则圆。”   哪怕正为林世宣呕血的邵劲听得这一句话,也不由微微一怔,心道这篇早期写出来也不知丢到哪个旮旯角落的文章怎么被林世宣也翻出来了。   这是当年他刚能开始写策论没多久,从徐佩东这里看到邸报,上面讲的江南那边又卖出多少多少织锦收入多少多少银两什么的,于是他同时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计算江南那边要出口这样多的丝绸,最终需要侵占多少种粮食的土地。   这个时候有后台就是有好处,邵劲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拿到第一手的官方资料,还能够在同时听到源源不绝的这个村子又破了产,那个村子饿殍一地的消息。   可最后计算所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有人死了,可更多的人还是艰难的活着,而那些士族阶级又拥有了更广的土地更多的利益,所以赞歌一路从江南唱到京中,将谢阁老的声望很是提了一番。   邵劲当时的策论写完的时候,也给过徐佩东看。后来徐佩东与徐佩凤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没有避开他,徐佩凤就直言了:   “闹不出乱子来,白银又确实流入了,士族和皇上这里都拿到了银子,上要感他公忠体国,下要赞他做事周全,他自己竟还两袖清风,这谢阁老是个人物啊。”   闪现的回忆很快就结束了。   邵劲站在林世宣身旁,看对方眉目疏朗笑意融融,心道这人本身条件过硬就算了,还这么有心,确实叫人讨厌不起来。   再说要单论家世,自己也确实比不上……这个实在没法比较,投胎靠运气啊!   这么一想,虽然心头还是闷闷的,但梗在喉咙里的血块倒是消散了一些,邵劲的笑容也自然了一点:“那时候胡乱写的,没想到纯之兄居然看过。”   林世宣说:“虽言不上佳,但难得风节兄有此耐心一一验证,其中数算之学尤为精深,我在数算上也有些心得,但看了风节兄的那篇文章,才知道自己懂得实在太少了。”   ……你如果在赞美我的时候能不顺便踩一脚我的文笔,我会更高兴的。邵劲看着林世宣想。   林世宣当然不能知道邵劲心中所想,但这并不妨碍他敏感地察觉到邵劲有话想说,他随手接过下仆递来的茶,端着喝了一口,指着面前的一从花圃说:“参差错落藏墙脚,百花争放它含笑。风节兄刚才想说什么呢?”   这随口作诗的本事邵劲心知自己是再骑两匹马也赶不上,敷衍着又觉得林世宣的笑容颇有熟悉感,好像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他纳闷地将自己熟悉的几个男人脑袋里过滤了一遍,没找到熟悉的源头;又将另一个性别的熟人也加入其中,如此之后,他终于发现了熟悉的来源,只是这个来源当场就叫他怔了怔,一时也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善善……五妹妹啊。   巧合成这样真是……   他五味杂陈地想着,恰好这时徐佩东已经看完了那篇策论,大家都坐回了座位,他也就挑了个角落自己阴郁的坐着,不需要再装样子了。   敞庭中的众人注意力都并不放在邵劲身上。   徐佩东看完那篇策论之后,虽招呼众人回来坐下,却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掩卷沉思:文藻华美,笔锋犀利,难得的是破题精准,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确实有自己的见地。   要说来年的考试他会拔得头筹,也并非胡吹大气。   徐佩东又去看坐在自己身前的林世宣。   只见对方少年英俊,眉目清正,举手投足间无不展示着世家自小养出来的礼仪气质。   徐佩东至此便满意了六七分,当即笑着与林世宣引了茶,又与其说些那篇策论中的内容,不过多久,环佩相撞的清灵之声就同似有若无的暗香一起飘来,一位着翠绿衣裙女子捧着茶上来。   她素手纤纤,皎颜绝艳,行动处似弱柳摆风,静立时如弦月映潭,乍眼看去,只若凌波仙子一般。   在场上到徐佩东下到邵劲,都是见过这个女子的,此刻不惊不动都是常态。   徐佩东主要看的是林世宣的模样。   那女子弯腰将茶放下的时候,从那袖中伸出的手就有若羊脂白玉一般,细腻柔滑而不见一丝瑕疵,哪怕是见过了的徐佩东也不由多看了一眼,可只有被奉茶的林世宣,目光瞥过这女子与瞥过那花草树木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多动上一分。   那女子很快就下去了。   徐佩东将林世宣的态度尽数收进眼底,不由抚髯微笑,心道少年成名而没有傲气,出生世家却不贪恋女色,可为良配也。   林世宣看着徐佩东也谦虚地微笑。   他同样在想:大家都在传国公府有意给五小姐相看,如果说之前还不确定的话,那刚才那个绿衫婢女上来的时候就基本可以断定了,无非是内宅妇人想看看男子到底好不好色而已。   这次会面,想来徐四爷与四夫人都会满意。   至于其他,且看看别的人选再说……   林世宣心头沉吟着,并不多留,在那策论说完之后很快就告辞了,等登上自己等在外头的马车之时,他又想:坊间有传言徐家五小姐国色天香,这虽叫人心悦,倒也不见得有多重要。唯独徐佩东虽然勋贵出身,却在士林中很有名望,尤其近几年在心学派之中还越来越有分量……现在老师是不可能了,而且徐佩东在政治上毫无建树,成为他的学生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若是女婿,这就是一重进可攻退可守的身份,着实值得争取一二。   不说外头林世宣心里所想,这边邵劲与其他人也准备告辞。   只是其他人是先离开的,邵劲却磨蹭到了最后,直到徐佩东看着还站在一旁的邵劲奇道:“怎么了?”   邵劲略一咬牙,来到徐佩东身前说:“老师,我听人说老公爷想将五妹妹——”   “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敢说出口!”徐佩东呵斥道,直接打断邵劲的话。   邵劲适时住口,他并不是真为了将老国公的想法说出来,而只是要与徐佩东说起这个话题。他又说:“老公爷是否是因为谢党所以……”   徐佩东的眉头就皱了一下。   这也是徐佩东心中所想的。   自八年前徐善然弄清楚了幕后黑手之后,当然不可能对着真正握有权利的老国公隐瞒。作为现任国公的徐佩凤自不用说,也是跟老国公一起知道的。而虽然徐佩东并不做官,但作为徐家正子嫡孙中的一员,他对于徐家真正潜在的敌人,自然也要做到心中有数,免得到时候在外头闹出了什么笑话。   当然毕竟天生不是这样的人,除了知道这个大概之外,徐佩东并未参与太多,也就更并不知道老国公对于徐善然婚事的提议,其实是徐善然自己首肯的。   所以他现在也想着,自己的父亲只怕是为了抗争谢党,这才将孙女舍出去的。   徐佩东并不太愿意。   他的这个女儿,从小到大还多灾多难,几次险死还生,偏偏哪怕如此也依旧又乖巧又懂事,就是自己这做父亲的,也时常觉得有愧于她。   何况以徐佩东的本性而言,别说此刻是徐善然,哪怕是徐丹青在这儿,他也不愿意将这个曾叫他深深失望的女儿嫁给一个只在拖日子的男人,害她一生不幸。   故此哪怕为尊者讳,面对自己的弟子,徐佩东此时只是不言语。   邵劲喉咙发痒,他突然长长一揖,对徐佩东斩钉截铁说:“我知道怀恩伯与谢党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怀恩伯家里肯定留着证据,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寻机把它们都盗出来!”   徐佩东似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邵劲自顾自说:“怀恩伯受圣上看重,也受谢党看重,这份机密只怕不小,若是昭告出来,谢党必受打击,五妹妹经此一事,也许就不必——”   打断邵劲话的是一只直照着他脑袋砸来的茶杯!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虽然茶杯自近处飞来,但正说得凛然的邵劲不过下意识地一侧头,就躲了开去。   盛满茶水的茶杯砸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徐佩东抬手指着邵劲,疾言厉色:“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徐佩东破口大骂,“我教了你多少年,就教出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蛋?不说事实如何,你既生为人子,何敢行此大逆不道!”   邵劲与徐佩东对话的时间里,之前做的几个人也没有走远,现在远远的听见了徐佩东的骂声,几人连忙回身,就听见徐佩东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心头暗暗叫苦,也不知道邵劲到底说了什么事引得徐佩东如此震怒,只快速敢上前来,几个去温言劝说自家老师,几个按着邵劲骂道:“刚才吃了几杯酒脑袋就晕了,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酒品,老师见谅,我们带他下去醒醒酒再回来赔罪!”   说着也不敢多看徐佩东的脸色,赶紧夹着邵劲逃之夭夭。   这一路回到了刚才打牌的地方,何舞鹤还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那麻将牌练暗器。   他见众人匆匆忙忙回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上前询问。   实则何鸣半路就赶回徐佩东那里回去了,现在跟着邵劲的只有何默,何默也是抓心挠肺一般想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一叠声问了起来。   邵劲脸色还沉沉的,并没有从刚才徐佩东的震怒中回过神来。   此刻见两人追问,他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简单给说了。   何默与宁舞鹤都不言语。   一会之后,宁舞鹤突然打破沉默,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   “什么事?”邵劲问。   “你喜欢她,而她的门第你反正是怎么都攀不上。但如果她成了再醮之妇,就必要没有那么多高门可以选择,这时候如果你再解决自己家里的问题,凭借你多年在徐四老爷身边当弟子的熟悉劲,此时再求,说不定就八/九不离十能抱得美人归了。”   邵劲真的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此时不由怔了一下。   一旁的何默说:“喂……你这还说不说人话了?合着真期待我表妹守寡?”   宁舞鹤没好气说:“我和她可没交情,她守不守寡管我什么事。我不过替风节出出主意而已,你摸着良心说这个是不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何默:“这倒是没错……”   邵劲盯着宁舞鹤看了一会:“你是这么想的?觉得五妹妹守寡之后我再去求娶会比较好?”   “没错。”宁舞鹤很坦然。   邵劲又看向何默:“你也这么想?”   何默说:“如果你要成功的话,这确实是一个法子……”   邵劲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一拳揍到宁舞鹤脸上,将毫无防备的宁舞鹤揍到在地上,这样还不解气,又转脸同样一圈将吃惊的何默干倒,骂道:“他妈的知道不是人话可不可以请你们闭嘴?你们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公子吧?还不明白这年头在贵族家里当寡妇有多糟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于这篇开头土地兼并的,实则大明王朝1566中有一个情节,严党开海关贸易,丝绸的出口虽然将白银引入中国,但是为了制造这么多出口的丝绸,他们强迫购买农民的土地,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还炸开岸堤,水淹九个县(这是电视剧内容,非历史),只为了低价圈地。   而历史上有更多更残酷的圈地运动,比如清朝建立初期就直接撕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强抢土地把原主人直接赶走_(:з」∠)_   以及这章本来的标题是《林世宣下》的,但写着写着觉得用《两个男人》更贴切w ☆、第六十二章 大林庵   这一下子就轻易的将两个人揍倒,邵劲自己也很惊讶,赶忙趁着那两个人没回过神来又踢了几脚。   这一前一后跌到地上的宁舞鹤和何默当即大怒,纷纷跳将起来就按着邵劲一通猛揍,邵劲当然不甘示弱,奋力回击,如此小一会功夫之后,屋子里的桌也歪了凳也倒了,三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均为身上的疼痛呲牙咧嘴。   这几人歇过一会,宁舞鹤摸下被揍破了皮的唇角,先怒道:“不过就白说了一句话,你不愿意不听就算了,居然动手!”   何默也怒道:“我又没说赞同他的提议,不过是说了下可行性而已,为什么你连我也打!”   邵劲没好气:“你们两活该,明知道我压力大还这样说,真是逼我揍你们。”   其余两人冷笑:“哦,邵老大拳头很硬嘛,要不要再来一次啊?”   开玩笑!三人武力值相差不大,一对一谁都不敢说稳赢,何况一对二,邵劲连着咳嗽好几声,赶人说:“行了,你们还赖在我这里干什么?回去帮我看看老师怎么样了?”   “稀罕呆你这里。”两个人同时鄙夷,先后爬起来自己走了。   邵劲也站起来,稍微收拾了一下地方,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何默与宁舞鹤的说辞,他之前没有想过,骤然听见之下,虽然震惊虽然生气,可是真的一点心动都没有吗?   在面对提议的两个人的时候,多年的道德观念还能使他正气凛然。   可是在自己询问自己的时候,他很清楚地听见了心动的声音。   那样清晰而明确,像一只烟花倏忽炸开的怦然心动。   这座小院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到在场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   就在邵劲和宁舞鹤以及何默打架的时候,徐善然正在老夫人的床前伺候。   如果说老国公在这八年之间是看上去有了老态的话,那老夫人自三年前患了消渴症之后,身体就越发的不好了,哪怕请来了无数的名医治疗,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   直至今天,老夫人的眼睛已经花得看不大清楚东西了。   徐善然最近两年时常来这里给老夫人念经文。   在念经文的时候,不管是念的人还是听得人都一心一意,只等经文念完,两人又回到房里时,徐善然才将刚才与祖父说的有关徐丹青的事情告诉老夫人,她与祖父之间的交流固然涉及到许多,但内宅之事,毕竟还是要经由老夫人来决定的。   张氏静静听完了话,问:“有人选了吗?”   徐善然说:“孙女并未与母亲说过,母亲应该还在犹豫选个什么样的人。”   张氏说:“也罢,我现在精神不济,等你母亲明天过来请安,我会告诉她就照你想的,找个殷实人家把那呆在庙里的人嫁掉了吧。既然不是家里的女儿,也没有走公中银子的道理,你母亲要给多少由你母亲,我这里也出一份。”   旁边伺候着,正拿着帕子擦拭多宝阁上摆设的紫衫丫头目光闪烁一下。   徐善然笑起来:“祖母慈悲,庶姐一定吃斋念佛,为祖母祈福,愿祖母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的!”   张氏真正硬气了一辈子,哪怕明确感觉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行了,她往常如何现在也如何,一点没有寻常人要死时候的恐惧,只嫌恶说:“国公府没有这样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敢拿药害自己的姐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血缘之情尚且不能勾起她心底的怜悯和敬畏,就是她出家替我侍奉佛祖,我也嫌她念的经脏。”   徐善然面上变都没有变,自然而然地说:“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大逆不道之人自然不能脏了徐家的门庭。可究竟血缘是斩不断的,我想父亲母亲还是希望能善始善终,送庶姐好好出门就是了。”   张氏便不做声,片刻之后,她淡淡说:“你父亲母亲都过于软弱了,你倒好,没有学到这一点。只是有时候我又担心你太过刚强……”   这话并不好接,徐善然只微垂了头。   张氏说:“祖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她摆手叫站起来想要说话的徐善然坐回原位,又说,“祖母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几句私房话,女人啊,不靠男人走一辈子并非不行,可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女人为什么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红妆出嫁相夫教子?”   如果此刻邵劲在这里,也许会通过超越现在几百年的见识说说有关社会的大潮或者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问题。   但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马上就要死在这里的张氏说得更简单、也更直白些。   “因为这最简单。”张氏波澜不惊地说,“最简单、最自然、对你最有利。你就是找个随随便便就能拿住的丈夫在你面前杵着,也比你自己顶出来要方便不知多少。我不知你与你祖父的想法,也不知你最后打算怎么做,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这话还有些意犹未尽之处。   徐善然听出了张氏没有直说的那点: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而这个机会对所有女人来说都这样弥足珍贵。   一个高不可攀的门第。   一个少年英俊才高八斗的丈夫。   一段叫天下绝大多数女人都羡艳的婚姻。   没什么好与不好。   只同样的事情,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这时朱嬷嬷正好将老夫人每日要用的药端了进来。   徐善然起身接过药碗与药丸,一一服侍着张氏用下。   在这过程中,张氏始终用自己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盯着榻前的孙女。   直到徐善然做完一切,重新在位置上坐下,轻声说:“祖母,这服药也吃了七天了,这段时间感觉如何?”   张氏略带失望地收回目光,回答过一句“还行”的同时,心头只在想:这个府邸,光靠男人撑还不够,还要压在该嫁出去的女子身上么?   这边徐善然正与张氏闲聊着。   那一头,正在擦拭多宝阁的紫衫丫头终于将房间打扫完,拿着帕子出去,在小丫头“紫竹姐姐”的交换声走到院子外,又行了好一段路,才躲着人闪进了旁边的石板夹道。   石板夹道的尽头已经等了一位总角小厮,那小厮正左右张望着,一见到紫竹的身影就眼前一亮,快步上前说:“紫竹姐姐,可带来了少爷要的消息?”   紫竹匆匆说:“告诉五少爷,五小姐想要把四姑娘嫁给一个殷实人家,老夫人已经答应了,说是会给四姑娘一份添妆。”   那小厮道:“什么是殷实人家?”   紫竹略一犹豫,说:“我听着像是商户人家。”   这小厮顿时就吃了一惊,也顾不得说上些别的什么,与紫竹告别,就立刻回到了徐丹瑜身旁,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   徐丹瑜面色不变,只在小厮说完之后点点头:“备马,我现在就去姐姐那里。”   八年前徐丹青被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嬷嬷带走的时候,府中除了老夫人再无人知道徐丹青的去处。   而八年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在当时捂得死死的地点都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开来。   老夫人给徐丹青选择的地点正是京中的一家尼姑庵。   这庵藏在京中的宝和山中,平日并不开门,也不接受信众的香火,每一个尼姑都如据嘴的葫芦那样口也严,手也严,看管着每一个安排在单独院落里的曾经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这庵在山中半山腰,徐丹瑜打马而上,只见粉墙黑瓦藏于苍郁花树之中,再走进了,还有那大林庵这三个由文宗皇帝亲笔题写的大字悬于其上。   跟着徐丹瑜来的小厮上前敲门。   很快旁边的角门开启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尼姑走出来宣了声佛号:“不知施主是来?”   “我来见住梧桐院的周青。”徐丹瑜此刻也下了马,走上前说。   这周青就是徐丹青,正如老夫人所说,徐丹青昔年所做之事,不管在其他权贵人家是否发生,至少明面智商——确实道德沦丧,忠孝全无——那些发生了这样事情的家庭也许就一床锦被掩污浊了,可在国公府里,身为父亲嫡母的徐佩东何氏不想见到徐丹青,老夫人尤其厌恶这件事,老国公更不差这一个庶出孙女,所以徐丹青被送走不过多久,明面上就报了病亡,连牌位墓碑都造好了,至于还呆在这庵中梧桐院里的一位,自然不能再姓徐,也不可再用府中牌位,换了母姓周,取其原名中的一个青字,便算作周青。   那尼姑见徐丹瑜准确报出院子与院中人的名字,心知这便是那人的亲戚。   她们庵里的香火钱都是由这些将女眷关在这里的大户人家给的,因此很快便带徐丹瑜进去,一路走到梧桐院前,这尼姑自袖中拿了钥匙,当着徐丹瑜的面将大锁解开,推开门叫道:“周青、周青!有人来见你了!”   不用这尼姑多上这么一句,早在锁头被扯动发出声音的时候,就有人扑在门板后用力的敲着门!   而在大门向后推开的时候,这人更立时冲出来——那是一个穿和尼姑差不多衣衫的少女,她身量算高,长发及腰,面容也还姣好,可是眼神涣散又狂热,皮肤粗糙又暗黄,黑发仅用一只木钗钗着,发尾还干枯分叉。跟别说她冲出来时候就直跑到徐丹瑜面前,死死扯着他的衣衫,双眼放光地问:“怎么样?怎么样?父亲母亲可是叫你来接我回去了?我年纪都这么大了,也不知他们给我挑了什么样的人——”   徐丹瑜先哄着徐丹青回了院子,等走出那小尼姑的视线之后,他再没有掩饰自己的嫌恶与冷淡,直接用力推开自己的姐姐,将身上被人抓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这才说:“他们没打算接你回去,准备让你直接在外头嫁一个商人。”   还带着笑意的娇美面孔就像一层面具那样凝固在徐丹青脸上。   须臾之后,在徐丹青理解了徐丹瑜的意思之后。   那张面具就如迅速龟裂出如蛛网一般的痕迹,再接着,“啪”地一声,徐丹青一瞬间面孔就扭曲有如壁画上的夜叉恶鬼那样狰狞骇人!   她嘶声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徐善然,是那个贱/货,是那个丧门星!——” ☆、第六十三章 恐惧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嘶喊过后,徐丹青又脸色潮红身体颤抖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父亲最喜欢我,不会不管我的,母亲也是,母亲平常那么爱我,她怎么会不管我呢?”   “对了,对了,母亲三天前才送我一匹织金妆花大缎呢,那缎是湖蓝色的,颜色鲜艳极了,就跟那接着青山的蓝天一样透亮——”   何氏是送过徐丹青很多东西。   但那都是在徐丹青被送到这里来之前。而最近两年徐佩东虽有过来看,却多是送米面蔬果,根本不会送这种明显只在显贵之中能用的东西。   徐丹青都有点疯了吧。   不过这也正常,被关在这里的人,到最后有几个不疯的?每年都要有一两个疯死或者上吊的,还有家人定时送钱的,就买口薄棺葬进地里再立一个无字碑;已经没有家人送钱的,到时候一席破帘子卷出去寻个茂密点的林子往里头一丢,等过个两三天,骨头渣都给野兽啃光了。   徐丹瑜站在角落,抱臂冷冷地徐丹青发疯。   他带来的小厮没用,明明已经看过了好几次还会被这情景吓得不敢大声说话。   可他一点都不害怕。   他要害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徐善然、徐佩东……徐家的所有一切的人、还有已死的周姨娘。   他有这么多人要一一害怕过来,怎么可能还有精神去关注一个半疯的没有爪牙的“姐姐”?   可是这个姐姐现在还有用……至少对他的计划还有用。   徐丹瑜目光闪了闪,对着还在狂乱中的徐丹青说了一句话——他非常明白,要说什么话才能让这陷入狂乱中的女人清醒过来:“徐善然的婚事也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徐丹青似乎怔了一下。她喋喋不休的嘴巴停下来,不再四处走动试图去甩那些根本摔不破的石头制作的杯子盘子,而是眸中血色稍退,扭头问徐丹瑜:“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真的,不过祖父似乎想把徐善然嫁给杨川,和杨氏拉关系。”   “杨川?”徐丹青迷惑问,“那是谁?”   “先皇元后的娘家,现任的杨国公曾经当过今上的老师。”徐丹瑜简单说。   徐丹青的刚刚冷静下来的模样又濒临崩溃,在她真正崩溃之前,徐丹瑜将最后那一句话说出来:“不过杨川快死了。一个死人有再大的能耐和家世也没有用。”   “……你是说,徐善然的丈夫快死了?”徐丹青这回完全喜大于惊了。   一旁的小厮看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徐丹瑜完全没有心思纠正徐丹青这点小小的口误。   他说:“没错,如果徐善然肯嫁过去,几年之内就要守寡。”   “既然这样,国公府怎么会把徐善然嫁过去?”徐丹青这回思路又忽然正常了。   徐丹瑜不语。他只是从紫竹的三言两语中模模糊糊地推断到了这件事,至于徐善然到底嫁不嫁,国公府为什么要徐善然嫁过去,就完全不清楚了。   “也不对,你都知道杨川快要死了,那消息肯定满城皆知……”徐丹青喃喃着说,“杨家应该不会把目光看向国公府才对啊……这是摆明了嫁过去要守活寡的……”   但徐丹瑜都不知道的事情,被关在庵里八年的徐丹青肯定不知道。   她最后根本没有想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而是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徐丹瑜:“你说徐善然想不想嫁呢?一个马上就要踏进鬼门关里的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想嫁的吧?但是国公府不止一个女儿啊——”   跟着徐丹瑜过来的那个小厮听见这句意有所指的话,都被吓得脸色发白。   连徐丹瑜都有点意外:这脑筋转动的速度委实不慢,一点都看不出刚才对方还癫狂得跟个疯子一样。   可是再怎么动歪脑筋,目光也只落在徐善然身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或许是再没有感情也有血缘上的联系,徐丹瑜的目光不由偏了一下,不与徐丹青蕴含了太多企盼的目光对视。但这偏移仅仅一瞬,很快,他再将自己目光转到徐丹青的脸上。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低沉得仿佛带着蛊惑:“没有用的,除非……除非你有办法接触他们。”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帮我想想!帮我想想!!!”   “……我知道过一段时间,京中会举办一场盛事,你可以写信给父亲,说同意嫁给外乡人,说想在嫁出去前最后看一眼这繁华的京师。父亲会想到这一点的。”   “盛事?是什么盛事?”徐丹青知道还有希望之后就暂且安静下来了。   “是为期十日的国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甚至天下间有名望的读书人与商人,全部都会参加。这还是可以携带家眷参加国宴。”徐丹瑜说,“到时候,徐善然一定会去。如果杨氏有意订下徐善然,只怕不止杨氏的人会去,杨川本人也会拖着病体到场……”   不用等徐丹瑜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徐丹青的双眼已经亮如星辰了。   徐丹瑜自然看见了这一点,他稍一沉默,又说:“不过这也不一定,我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   诚如徐丹瑜所说,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   至少就正坐在徐佩东与何氏面前的徐善然而言,从杨川到十日后的国宴,她知道的都比徐丹瑜多出太多。   在杨川这个十有八/九是自己未来丈夫的男人身上,徐善然不止知道对方详细的死亡日期,还知道这个三代贵族显赫名门之后那点说不得的事情:比如这个幺子虽然自小体弱有今天没明天,合该修身养性以求延年益寿,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小生病的压力太大了,他虽然平日里的饮食生活确确实实符合养命之需,但在女色上头,却有着与那宫里没有话儿的太监差不多的癖好。乃至他最后的死亡也因此而尤显可笑——从小到大有今天没明天的杨川最后竟然不是病死的,是被其长期凌/辱终于不堪忍受的婢女给活生生勒死的。   徐善然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只因为这件叫杨氏颜面扫地的事情当时是传遍了整个京师的。   在她前世,从小就被宠着顺着又不能干别的的杨川在女色上头越来越没有节制。为了实现他的无遮大梦,大婚之后杨川就特意分府单过,以至于等他被人勒死了,府邸被搬空,他的身体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例行过去问候的杨府总管发现——这对于权贵人家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也是杨氏措手不及,叫事情传遍大街小巷的主要原因。   徐善然还记得清楚,这件事是发生在贞弘二十二年。   也就是说,距离现在还有三年时间。   但换做这一辈子,她想这个日期会提前至少二年。   大婚三个月的时间正正好。太短了两家的面子须不好看,而太长了……她只怕没有这样好的耐心。   真是奇异,她现在想林世宣再想杨川,竟不觉得这两个男人对她而言有什么区别。   坐在上首何氏与徐佩东本在逗着徐善性,此刻两人见徐善然虽坐在这里,却一径沉默,徐佩东不由与何氏交换了一个眼色。   何氏深知丈夫心意,立刻将儿子交给一旁的桂妈妈带走。   徐善性正玩得高兴,一下被扫了兴致还有点不愉快,嘴巴嘟得能挂个油瓶似的,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真耍小孩性子,见父母与姐姐似乎有话要说,便乖乖与桂妈妈走了。   在徐善性离开之后,徐佩东清咳了一声:“今天下午你五哥哥找你……”   “五哥是为了庶姐来的。”徐善然声音婉转,“五哥想要让庶姐嫁个好人家,我已经与祖母说了,祖母说既然当年庶姐是为人所骗,虽说不可能叫死人复生,再回国公府待嫁,但若只是好好的嫁人,重新开始生活,那也是应有之理,正是全了庶姐与父亲母亲血亲之情的一桩大好事。”   这话说得漂亮,但实则老夫人何曾这样说过?除了从头到尾似打发乞丐一般给出的一份添妆之外,是真正没有给出过一句好话。   徐佩东好歹这把年纪,如何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此刻一听女儿所说便知这是在照顾自己的心情。   他长叹了一声:“……不说这些了,你祖父应该与你说过一些事情了,你自己的想法是怎么样的?”他想着如果女儿露出一丝不愿意,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自己也要搅坏了。   可是徐佩东显然不知道,在他这样几乎摆明要抗衡自家父亲,有些艰难地问出话的时候,自己女儿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来了,早晚该有这一问的。   徐善然默默地想着,说出了自己早就准备过无数次的说辞:“不管如何,长辈就是长辈,祖父若中意,女儿再没有二话。”   这话说得太过坚定,坐在上首的夫妻两一起被噎住。   徐佩东正想说:好女儿你清醒点,不是所有亲人都会为了你幸福着想的。何氏已经先抢了话头,眼眶泛红说:“好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若点头应了,你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徐善然正张嘴想要说话,何氏已经决绝地说:“够了,婚姻大事自来由父母决定,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给你挑一个好人家的!”   “母亲……”徐善然还要说话。   “桂妈妈,桂妈妈?快过来!”何氏已经扬声叫道,“把五姑娘送回院子里去!”   桂妈妈刚送走了徐善性,此刻听见何氏的高喊声,快步走进来的同时,除了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之外,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太太,怎么了?……老爷,邵公子正在外头站着,想见老爷。”   何氏这还没有说话,同样憋了一肚子郁气的徐佩东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大怒骂道:“不见不见!这个混蛋还有脸来见我!?”   室内的气氛因为这突然爆发出来的情绪而微微滞了下。   徐善然的目光在眼眶发红的何氏与抑制不住自己怒气的徐佩东脸上转过。   她静默了一会,站起身说:“女儿先告退了。”   说罢,便与桂妈妈一起向外走去,不过两三步路,就远远看见了邵劲的身影。   八年后的人早就长得高大壮实,远没有八年前第一次看见时候的单薄瘦小。   但他给人的感觉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   此刻这人正站着院子门口的一侧,耷拉着脑袋,似乎还踢了脚路边的石头,看上去很像徐善然见过的那种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狗。   ——那狗叫做什么名字来着? ☆、第六十四章 明白   刚刚还在想邵劲,现在就见到了人,倒是凑巧。   徐善然想着,停下来与桂妈妈说了两句话,桂妈妈就止住要送徐善然走的步子,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回到屋里头去。   徐善然则在原地停留片刻,跟着带着棠心向邵劲所在的方向走去。   邵劲其实也在徐善然见到他的差不多时间里看见了徐善然。   只是不同于直接就走上来的徐善然,站在院子外头的他还有点自己也不明白的踟蹰:明明确实喜欢这妹子,明明等两个人长大之后见面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明明应该以豹的速度狼的直接争取直接把妹子拿下……但是真正落实到现实中来,他不止始终没有具体行动,还有点怕见到人。   好比现在。   在见到徐善然的那一刻,邵劲都有点直接掉头而走的冲动。   不过好歹他也知道这个行为真的太傻了,所以硬是杵在原地,等到徐善然走到他的面前叫了声“邵大哥”,他才将莫名就紧绷起来的肌肉松弛下来。   “五妹妹。”邵劲小小的清了一下喉咙,才将这个称呼说出口。   徐善然礼貌地回以笑容,示意邵劲边走边说:“刚才我见爹爹听见你过来很生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玛,为什么第一句话就是死穴?邵劲差点直接苦起了脸,最后也只得安慰自己反正横竖对方都会知道的,早说不如晚说,就直接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给中肯地复述了一遍。   徐善然在邵劲说话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听着。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虽多少知道一二,却还不至于就能将事情完完全全地掌握,自然是由当事人再说一遍来得清楚。   而当邵劲说到他打算将怀恩伯家的东西偷出来的时候,徐善然先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邵劲和他们,她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并不一样。   那些有本事的人没有邵劲的乐观;而有邵劲乐观的人又没有邵劲那层出不穷还意外有用的主意;而有这样乐观、有这样主意的人,又绝没有邵劲这样仿若不把这个世界上所有规矩与约定、还有那些财富权势看在眼底的傲然。   真是奇特。   徐善然想。   这个人从她见到的第一面起,就似乎和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还并不是因为无知。   邵劲要从怀恩伯家里偷东西出来,可以吗?当然可以。   无君无父的人虽然少,也不是没有。何况怀恩伯府中还系着邵劲母家的一份深仇大恨。   可是邵劲现在还有一从身份。   他是怀恩伯的庶子。   树倒猢狲散,怀恩伯要是倒了,邵劲怎么可能得的到好?哪怕最后因为国公府的力保而免于斩首,至少前半生的前程都要跟着一起葬送。   穷困、潦倒、东躲西藏。   或许可以划掉第一项,但后两项并不难以猜测。   何苦呢。   他们并不是没有计划,只要依照计划,邵劲完全可以在报仇的情况下从容脱身,一面将敌人打入地狱,一面继续走那荣华富贵的道路。   那些潜在的意思邵劲并没有说,可徐善然也不至于猜不到。   邵劲喜欢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和徐佩东说这些话,无非是怕家里为了利益,而将她嫁给杨川最后守寡吧。   可他终究还有些……天真。   他始终没有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将父母所给与的血放干,肉剁糜,骨头碾成细末,因而血缘正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牵绊。她两辈子都不能这个家族,也从不想摆脱。所以这一生,国公府的利益与她的利益,从来是在一处的。   女人只有嫁人才能幸福吗?   她也曾这么想过。可是现在,她只要想起这件事,更多的竟是回忆起祖父前些年按着她的肩膀,意味深长说出的那席话:   “好孩子,你看了这么多,也能做出这么多,应该明白他们为什么失败。因为他们卑鄙下流无耻因为他们大逆不道痴心妄想吗?当然不是。他们之所以失败,只因为你更厉害,我们更厉害。”   “长久的战斗或许涉及很多,比如仁义、道德,或者其他什么。”   “可是在最短暂最直接的交锋中,就如最直接的短兵相接中,你的心更狠,你的手更快,你的剑更利,你就赢了,别人就死人。”   “你是我的亲孙女,我也并非一丝亲情不顾的人,国公府现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你若要嫁个好人家,祖父大也可以和你父母一起帮着挑选,保证你能嫁到所有小姑娘都恨得揉碎了帕子那样的人家。”   “可乖孙女,你好好想想,这种所有人走的路,真正是你想走的路吗?嫁人、生子、先斗斗对方的小妾通房再孝敬孝敬自己的婆婆太婆婆最后熬个十几年,再从男人手中拿到掌家大权?”   “所有人眼中的幸福,就是你心底里的幸福吗?”   当听见这一席话的时候,徐善然早过了需要别人告诉自己怎么样做的年纪。   她不会因为这句话动容或者动摇,只是多多少少有些感慨。   果然人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便能想大家所不敢想的事情。   所有人想要走的那条路,就是她应该要走的那条路吗?   所有人眼中的幸福,就是她理所当然应该喜爱的幸福吗?   她不缺钱,不缺人,说翻手云覆手雨诚然还早一些,可要利用手头能量做出一番事情来也无甚难处。何苦将一重一重的枷锁套在自己身上,在另一个宅院里装贤德孝顺,再熬上个十几年,才重新手掌权柄?   所有人都觉得杨川都不是良配。   可这正是老国公与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人物。   杨氏是先帝原配娘家,杨氏族长是今上的老师,其家族本身有值得拉拢的价值所在。而杨川既身体不好,本人又有那样的癖好,到时候只要她在背后稍微推波助澜,既能洗清自己,又能叫杨氏在国公府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脸来。   不过三个月时间和一些正好是她想摆脱的东西,就换来一个可以利用联合上好几次的盟友,说一箭双雕也不为过了。   选择杨川,实则根本不是她的牺牲,正是她为自己谋取的利益所在。   至于邵劲……   徐善然自问过,她对邵劲并非没有一点感觉。   或许是跟林世宣这样的人相处久了,她在第一次接触邵劲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些好感。一直到现在,邵劲都是她很有好感的那一类人。   可是光有好感远远不够。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比好感更重要的事情了。   徐善然的脚步停在一从花圃前。   邵劲此刻也正好将那些事情说完,也本能地跟着停下脚步,就听站在一旁的少女开口说话。   那声线就如同雀鸟一样清音婉柔,可又有一些说不太上来的低沉,糅杂起来,就是另一种安魂定魄的平静。   “不怪父亲生气。邵大哥叫我一声五妹妹,我今日就逾越说上一句话。”   “你打个要明白,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咒骂怀恩伯,杀死怀恩伯。只有你不行。”   “你是人子,你要为尊者讳,你要为长者讳。就是怀恩伯要你帮他杀妻,帮他杀子,你也是‘不敢为,不敢不为’。”   “当所有人都在攻歼怀恩伯的时候,你要跪下来,你要替他磕头,你要替他哀求……这样,你才是道德上毫无瑕疵之人,你才不会被任何人,抓住任何把柄一同攻击。”   那丛在两人面前的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   葱葱郁郁的绿意之中,黄的、紫的、粉的小小花朵迎着太阳绽放,那娇美的五瓣花瓣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似乎是半透明的。   那样美丽。   可邵劲的嘴唇都有了一次克制不住的抖动。   他仿佛明白徐善然将要说些什么,又没有立时想到。   他用有些干哑的声音说:“……可是我不愿!”   没有那么多的解释,就一句干干脆脆的‘我不愿意’!   徐善然转眼看向邵劲。   她的唇角似乎掠过一丝笑意,但这丝笑意转眼就在阳光下消融。   她点点头:“旁人眼中最好的选择挡不住你一句不愿意,旁人眼中最幸福的道路也不是你想要的幸福。”   “邵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句话,徐善然并未多留,很快就带着棠心离开了。   但邵劲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不敢面对徐善然了。   因为这个少女有着远比同龄人更大的本事和更成熟的思维,她有着远比他更大的本事和更成熟的思维。   没有人能强迫她。   她明白清楚地选择着自己要走的道路。   他此前不知道这些吗?   八年相处,哪怕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他也不应该不知道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他只是不太想知道。   要是知道了,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很可怕的问题:他喜欢着徐善然,想要为徐善然做些什么,可是徐善然喜欢他吗?徐善然需要他做这些事情吗?   而这样并不以对方意志为基础的“帮助”,对徐善然而言,真正是帮助吗?   这样的帮助,与其说是为了徐善然,不如说是为了自己能娶到对方吧?   男人想要娶心爱的女人并没有过错。   他只从没有这样沮丧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妹子的喜欢快进化到爱了,而妹子对他,根本就处于还不来电的情况下!   靠……好想求哪路神仙给他点出恋爱把妹技能点啊,还不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就求特定对象来点电就他能有个奔头好了TVT。 ☆、第六十五章 秘密   父母亲大人膝下,跪禀者:   儿少小离家,远遁山林,粗茶苦饭,盖因失仁失义矢礼矢信之顾,独不能怨。惟山中岁月不知,父母亲大人年岁逐长,儿辗转反侧,不能侍奉在侧……今别无它愿,求乞以儿出嫁之期,再睹父母亲大人一面!   诸荷优通,再表谢忱。伏惟珍摄。不胜祷企。所请之事,务祈垂许。   儿丹青百拜叩首   四月十九   当这封由徐丹青刺血而写、并由徐丹瑜转交给徐佩东夫妇的信件出现在徐善然这里的时候,她已经真正见着这阔别许久的庶姐了。   十来日的时间并不太长,那一举囊括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的宴席究竟会邀请什么人参加,早在大半年前,各个人心底就有数了。   因而对于徐佩东与何氏、甚至徐善然来讲,参加这次宴席早不需要再准备些什么的,唯独叫夫妻两将烛火点到大半夜的,也并不是宴席上的事情,而是徐丹青的来信。   一句句苦苦哀求,一字字由血书成,徐佩东与何氏若能一狠心到底,这就不是徐善然记忆里的父母了。   在几天的挣扎以及并无人坚决阻止的情况下,徐佩东很快就着手将徐丹青从大林庵接出来,安排在国宴发生地的旁边的小山包上——这种容纳近千人的地方当然要足够大,曾经被用作祭祀之地的齐明山正是一个很好的地点。   只这一回,徐丹青再也不能像上一次一家过来那样呆在徐府在此地购买的三进小院之中,而被徐佩东安置在了另一处相差仿佛的院子里。   其实这处宅邸说是国公府的产业,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徐佩东时不时地过来又叫人留在此地打理,名义上说是府中的,实际上算成徐佩东的私产也不为过,究竟只是京郊的一处房子而已。   此刻徐佩东哪怕要将徐丹青放在这栋院子里,也不会有什么人反对。   但徐佩东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   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徐佩东哪怕再心软,也不会犯糊涂。   徐善然掩了掩手中的书信,没有说话,而是先透过面前菱形的卍字窗格,看向那在屋子里坐卧不安的人。   前一世的徐丹青在这个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徐善然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年的这个时候,徐丹青已经嫁了,嫁得还算不错,婚后偶然回娘家中两姐妹碰面,徐善然看见的也是对方志得意满的模样,想来是过得不错的。   而至于现在——   她看着屋里头那时而两眼发直,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时而又癫狂起来,满屋子转悠,嬉笑开心的人一会,判断出这并非两人联合起来做戏给她看之后,才将目光转向此间的第二人,也就是站在她身旁的徐丹瑜身上。   这封血书是徐丹瑜带给她的,乃至此刻的这个地点,也是由徐丹瑜带她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   徐善然饶有兴趣的想,并且也直言问了:“不知哥哥带我来看这些,是个什么意思?”   徐丹瑜收回看向屋子里的目光,这个位置是他特意挑选的,大半的窗户都被挡在柜子之后,既能看清里头的情况又十分隐蔽,并不虞被里边的人发现。但不管怎么说,就此在这间屋子外头谈话直接也太过张狂了。   徐丹瑜先带着徐善然往外走出几步,直至两人的身影都被萧萧树木遮挡住之后,他才开口:“妹妹……”   两个字一出口,本来还看着徐善然的徐丹瑜就乘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已经有许久不敢直接面对徐善然这张面孔了。   每一次看见这张越长越漂亮的脸,记忆中的那点事情就越来越鲜明。   已经过了八年了,那还是在何氏传出身孕消息的时候。   周姨娘刚刚被带走,他在偌大的国公府中惶恐不安地过了好几天的时间,每天夜里睡到一半都要被各种莫名的响动惊起来,接着就再也睡不着,惶惶然挨在床上,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破门进来,大喊着话将他给拖走——   那一天嫡母怀孕的消息就如风一样在短短时间内席卷了整个府邸。   大家都赶到嫡母的院子里,四老爷拈须得意,大太太笑逐颜开,老夫人也遣婆子过来……还有他这个嫡妹,竟是提着裙子跑进来的。   他呆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看着那些人来来往往,也不知过了多久,就看见徐善然又走了出来。   那时候对方的脸上还是带着惊喜的笑容的。   没有错,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对方脸上还是带着惊喜的笑容。   可是紧接着,他们的目光就对上了。   那笑容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它变得了然而又意味深长。   隔得老远的,他似乎也能听见徐善然用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在他耳朵旁边轻轻地念道:啊,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那一刻,徐丹瑜满脑子都只有这样的念头。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他很多年来都这样想。   我不得不杀了她——周姨娘死了,唯一知道我秘密的就剩下她了——杀了她我就安全了——   在语言化作毒蛇啃咬他心灵的时候,他每每都惶恐地将这样的念头压下来。   周姨娘也想杀了她。   但结果呢?   后来他还想到要逃,可是几次和四老爷与嫡母说离开,他们只是说他年纪小正是读书的时候,不可外出。   他本来还没有死心的,直到有一次,他刚才祈求不得,又碰见了徐善然。   他的嫡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走过她的身旁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却正对上对方的目光,也同时看见了对方微扬的嘴角。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笑容。   徐善然的目光平静得跟死水一样,可她的笑容,却蕴藏了太多的东西。   那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嘲弄。   他就是在这一瞬间明白的,他离不开国公府,不是因为徐佩东夫妻不让他离开,而是因为徐善然不让他离开!   那样皎美的面孔在这一刹扭曲成夜叉的模样。   他仓惶地转开目光,脑海中有一个念头升起之后,就再也抹消不掉了:   徐丹青、周姨娘、乃至他自己的结局——   徐善然这个人,到底是国公府的五小姐,还是从地狱里头爬出来的恶鬼?   “哥哥又晃神了。”徐善然等了一会,不见徐丹瑜把‘妹妹’之后的两个字接上去,便笑道。   徐丹瑜垂在身侧的手指跳动了一下,他照旧不敢去看徐善然的面孔,不敢将自己脑海中直接掐死徐善然的想法付诸行动,只说:“我这次带妹妹过来并无他意,只让妹妹看一下她——”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徐丹青。   徐善然说:“庶姐的状态看上去不是很好,不知道哥哥给父亲母亲说了没有?”她又笑,那笑容似乎透着一点点其他的味道,“到底分隔两地,有什么事情不能及时告诉父亲母亲的话,哥哥不妨自己做些决定。”   徐丹瑜的心脏就仿佛被针给扎了一下。   这是在告诉他可以自己给徐丹青找大夫吗?   徐丹瑜假装自己并没有听懂这句话,只垂着头说:“妹妹,她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得明白了,我只求妹妹一件事情……”   “兄弟姐妹之间,哪里用得上求字?哥哥快别这样说了。”徐善然声音舒缓,“这倒叫妹妹十分为难了。”   “是,我知道了。”这话应得很是卑微,徐丹瑜又说,“她这个样子,也只求安安稳稳地嫁出去了。妹妹这样替她着想,若是她再做出什么对妹妹不利的事情,就是天理难容。”   竟然就这样没有其他话了。   徐善然沉吟过一会,点头敷衍过去,便与等候在一旁的棠心和含笑离开。   等三人上了停在山路底下的马车,含笑一边吃着瓜子一边有点含混不清地说:“姑娘,我觉得五少爷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徐善然漫不经心问。   “说不太好呢,”含笑想了想,“就是不自然,肌肉绷得很紧,他的姿势也有点别扭,像是在克制自己又或者防备什么,下次姑娘要和五少爷接触,还是把奴婢带着身旁吧。”   棠心也说:“不知姑娘发现了没有,五少爷仿佛不怎么敢看你的脸,哪怕哥哥不敢看妹妹的脸?定是心虚,也不知五少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依奴婢来看,姑娘你不如早点……”   徐善然只是微笑。   含笑的观察源自于练武者的直觉,棠心虽说蒙中了关窍,但实际上不是源于细心,只是出于狠心——这丫头倒是和绿鹦完全不同。   她问:“你们猜猜看他叫我过来是干什么?”   这问句一出,两个丫头都不由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棠心还谨慎些什么说话,含笑却直接说:“是叫姑娘抬抬手让周青好好出嫁吗?”   徐善然看向棠心。   棠心思索了好一会,才说:“奴婢看不出来。但应该不是这么简单吧?”   “和含笑说得正相反。”徐善然慢悠悠说,“依我看,正是我过来了这一趟,我这庶姐才没法好好嫁出去。从过去的奸细到现在,也不知我这庶姐运气究竟有多差。”   两个丫头自然追问,可徐善然却不再说话。   一路只余下马车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不大一时,那马车就来到齐明山山脚下。   国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而这个时候,落在后面的徐丹瑜正呆在徐丹青的屋子里头。   被关了这么久,徐丹青在正常的时候其实很喜欢徐丹瑜过来。此刻她正殷情地给徐丹瑜泡那自己收集的无根水茶,又是拿点心劝对方吃点,又是拿自己近日给对方所做衣衫,将那件宝蓝色的衣物在对方身上比划,喜滋滋地说:“我的眼力果然没有退步,这衣衫的颜色与大小正好衬你。你身上这件虽说也不错,但大抵是针线房直接出来的货色吧?可哪有自己人做得更舒适?快换下来了试试我做的,有哪里不舒服我也好给你现改!”   看着那件要花不少功夫的衣衫,徐丹瑜的脸色飞快地变幻了一下,似乎隐隐透露出些矛盾。   但也仅只如此了。   他很快伸手按住徐丹青的双手,对徐丹青沉声说:   “姐姐,我已经有办法了。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你必然能够代替徐善然嫁给杨川!……” ☆、第六十六章 计划   在古代而言,一家子里头,要抢自己姐姐妹妹的丈夫,最直接的做法是什么?   最直接的做法在男人或者长辈身上下手。   后者能够直接决定你的婚姻归属,而前者则将最后的遮羞布都扯去,不管由男方直接向父母提议娶你还是被自己家里发现,只要双方不想两败俱伤,最终总是能由着你嫁给对方的。   现在对于徐丹青而言,由长辈做主的这条路早就封死了,剩下的只能从男人身上下手。   徐丹瑜当然不知道杨川私底下的那点不好对人说的癖好,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一个十分普遍的推断: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将到了嘴的鸭子给放掉?只要徐丹青出现在杨川休息的房间里,略略投怀送抱那么一下,自然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温香软玉。   何况此事也根本不需要杨川的配合,只要徐丹青事先出现在杨川的房间里,在对方进来的时候尖叫出声、引来徐家的人,自然能够很轻易地搅黄徐善然的婚事,又代替徐善然嫁过去——国公府肯定是要脸面的,杨川的身体问题不会成为国公府拒绝亲事的理由,但如果这个即将与国公府结亲的男人本身品行不佳到被外人议论的地步,那国公府就怎么样也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   而要视线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个闯进杨川屋子里的少女地位不能太低。   她或者是徐国公府的庶女,或者是其他人家的小姐。   否则的话——假使她是婢女、普通农户的女子——有太多的人可以将其直接打死,杨川本人可以吃了不认、杨氏的人可以将其直接药死,乃至国公府的人甚至外头知道消息的人,也不过轻蔑一笑说“泥潭里的癞蛤蟆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   徐丹瑜带着小厮悄悄坐回自己位置的时候,还有些明显的神思恍惚。   他刚才做了一个弟弟能够帮助姐姐的所有事情:他帮着她逃出了那个小小的院子,帮着她进了齐明山,再帮着她骗过一群下人,将她放进他早早打听好的杨川的帐篷之中。   他就是有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将触手都伸到皇宫里头来。何况他其实没有太多的人手。   所以待会徐丹青被发现的时候,他肯定逃不了关系,徐府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对自己的姐姐也够仁至义尽了。徐丹瑜有点艰涩地想。   他唯一没有说的,仅仅是徐丹青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周青这样的事情……   这一天齐明山山顶上的太阳与山风都有些大。   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在最巅顶的地方祭拜完道教与佛教的众位神明之后,宴席便正式开始。   宴席分作两个区域,由皇帝领着的男宾席与由太后与皇后领着的女宾席,中间仅用屏风分隔开来。   虽说这次的宴席帝后都有出场,但由于参与的人实在众多,因此规矩并不特别严格,别说两者交好私下坐在一起的、又或者那只要是宴席上就不可能不发生的针锋相对阴谋诡计,就是中途嫌酒宴无趣,三五相邀一起溜号的也都有。   更遑论说只是想透过屏风,看看自己未来丈夫与妻子的那些少男少女。   杨川正是一群“想看看”中的某一个人。   作为杨氏的嫡子,如果光光从外表上来说,这个有些苍白的男子看上去并不像是马上要死的人,当然也更不像是淫邪之徒。   事实上他面容英俊,身子或许是单薄的,这从他时不时低头咳嗽可以看出来,但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很好的掩盖了这份单薄,配着一点不显矮的个子,反而显得长身玉立。   他此刻正在周围的小树林里,隔着参差错落的树叶看着宴席上的一群人。   他的目光在那些女人身上一一掠过,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国公府的五小姐,排善字辈的。   他挑剔地看着那个距离自己很有些远,模模糊糊地人影。   这一次的国宴杨川本来不用过来的。但因为早知晓徐善然必然会来,所以他不顾家里的反对,强硬地跟着上山了。   他早厌烦家里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的态度了;他理所当然还厌恶着自己的兄弟姐妹那看似关切,实则同情的神态。   是的,是的,是的,我身体不好,我要靠着你们吃饭,你们中哪怕最不学无术的人都能从我身上找到优越感——“哈,我虽然被骂了我虽然怎么也不行,但我总不像那个一直躺在床上的人一样可怜!”   杨川冷冷地想着。   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从不知道,在他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眼底流转着怎么样的刻骨阴毒。   就在跟着杨川的小厮不自然的挪动肩膀和脚腕的时候,杨川又将注意力放在徐善然身上了。   相较于国公府态度传过来时,家里如同被馅饼砸到惊喜和忙碌,杨川更多的是恶心感。   任何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的男人都不会对妻子的家世有所谓。   而关于自己的妻子,杨川也早早就跟父母说好了:要小户人家的,要长得足够漂亮,要天生媚惑入骨的——   然后他就看清楚了徐善然的模样。   那场中的少女似乎被人召唤,暂且离席带着丫头到了另一桌坐下。   她走路的时候是靠着边走的,离杨川最近的时候,只有一个胳膊的距离。   杨川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的面孔与眼神。   就好像一簇火苗突然在内心点起。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面容皎美却气质孤高如冰雪的女人。   就是这一刻,那些恶心感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这个婚事再好也没有了,他要娶她,他一定要娶她,要看着她身上的所有依仗都被剥去后赤身**、羞愤欲死的表情——   徐善然笑着与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曾在各个府邸中见过几次面的女孩说笑。   不需要转脸看向那被屏风挡在外头的小树林,她就知道树林里头绝不止停留着一双眼睛,事实上过去的她何尝不是在宴会进行到嗷一半的时候躲在树林之间,悄悄地去看林世宣?   “姐姐想什么呢?这红豆糕我吃得还好,一点不腻人,姐姐快吃一口!”坐在旁边十分娇俏的女孩笑着冲徐善然说话,那红豆糕也已经用手帕托在手上喂到徐善然唇边了。   徐善然接过来轻轻咬上一口。   甜软香滑,和那些半热半冷的菜肴相比,确实可口许多。   她的面上再没有一丝半点的孤高冷傲,只用温软的语调与旁边的小姐妹说话。   说话的同时,她还漫不经心地想:   不管徐丹瑜想要做什么,现在也差不多了吧?只有这个国宴中忙乱的时间,是最好叫人钻空子的时候。   徐丹瑜确实准备得差不多了。   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真正能够算无遗策。   因此徐丹瑜就没有料到,被他送进杨川帐篷中的徐丹青,最终会因为心里的不安和基于那些女人天生的智慧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然后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婢女那样,伏低做小地询问在附近帐篷中忙碌的中年男人——生命中穿金戴银的前十一年生活里,她不需要太多的判断,就能够确信这个中年男人正是杨府的总管。   而总管既有知道绝大多数事物权力,又不会真正认识每一个丫头。   果然在徐丹青将那身掩藏在外衣下的婢女衣服传出来,又低眉垂目走到杨府总管面前,说是去找杨川少爷的时候,那总管根本没有疑心,只挑剔地看了一眼面前丫头乌鸦鸦的发顶,说:“少爷现在小树林那边,你要去接少爷的话,往这条路走。”   徐丹青按捺住因为惊喜而狂跳的心脏,认真记下总管说的每一个字,跟着就轻移步伐往那山道上走去。   这一路上还有许多来来去去的小姐与丫头。   但徐丹青不认识她们,她们想必也不会认识徐丹青。   徐丹青摆脱了杨府中人的视线之后,就飞快将手上团成小包裹的外衣抖开,趁着一时看不见人快速披上整理好。又自袖中拿出一件件的金银首饰,飞快地钗入发间。   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刚才那周身灰扑扑的婢女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面目陌生的千金小姐。   走在树林中的徐丹青很快就来到了一条小溪旁边,这正是外头参加宴席之人要回到帐篷住所的几条路之一。   那总管之所以这样肯定杨川会往这里走,只因为杨川身体不好,所以身旁的小厮家中总管或者主人耳提面命地规定杨川的各种行为——什么时候走哪条路回到帐篷中休息,当然也在被规定的各种行为。   徐丹青站在水边紧张地打理了一下自己,跟着飞快地闪进靠近来路的一颗大树之后藏好。   她深深吸着气,对自己重复: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如同耳语一般的声音就像青烟一样飘着,飘着,一直飘到树冠上头,也跟着飘到藏在树冠中的两个人耳朵里。   他们本来正一人靠着一枝大树叉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在徐丹青走进视线范围的时候就先暂停交流了,等徐丹青在一系列事情做完,藏身树后又自言自语的时候,树冠里的两人也开始面面相觑。   左边的邵劲轻轻一跃,就不发出任何声响的跳到了更隐蔽更牢固的地方。   他伸出手,在同样跳过来的宁舞鹤掌心中写:“她是……徐丹青吧?她怎么会在这里?”   宁舞鹤以皱眉摇头来回答邵劲。   邵劲低头从茂密的树叶中看隐隐绰绰地人,又写:“我们等等?”   宁舞鹤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都不再行动,只蹲在树中间静静等待。   这一次的等待并没有太久。   很快,被徐丹青密切关注的小路尽头就出现了两个人影。   徐丹青胸口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间。   但这一刻,她忽然前所未有的冷静起来。   她居然还有心思扶一扶自己身上的环佩,确定每一个都被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该待着的位置之后,才在那一对主仆到达之时突地自树后闪出,如同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那样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发出小小的如乳莺初蹄般惊呼之声的同时,准准地朝杨川所在的位置倒去——! ☆、第六十七章 天上掉馅饼   邵劲:“……”   宁舞鹤:“……”   宁舞鹤:“……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邵劲:“……我知道,我敲晕了三个人。”   以上对方发生在徐丹青扑向杨川怀中的一分钟之后。   之前早就说过,再心思深沉的人也做不到事事神机妙算。比如过去的徐善然不曾算到邵劲的道德底线,现在的徐丹瑜不曾算到自己双胞胎姐姐的智慧,正在思索把徐善然娶到手的杨川就更算不到,自己不去招惹女人女人居然会来招惹自己,而徐丹青当然也算不到,一切都十拿九稳的时候,居然会从天而降一个重击,直接叫在场三人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总之从树上跳下来,接连敲晕了三人的邵劲和宁舞鹤深觉此刻不是说话的地点,一人扛一个一人扛两个的将这几人弄到了远离必经路线的更僻静之处。然后他们才停下来交谈。   宁舞鹤说:“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邵劲汗:“手太快了。”   宁舞鹤无语:“我都怀疑你没认出他是谁。”   邵劲:“要不要这么小看人?我又没有脸盲症,不就是杨川吗?”   宁舞鹤:“所以你真的明白徐丹青朝杨川怀中撞过去的意思吗?”   邵劲鄙视:“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抢婚?”   这回汗的人换成了宁舞鹤:“说得也太粗俗了,所以我就不懂你敲晕他们干什么……”   邵劲的惆怅蹲下来,戳了一下昏睡中杨川的白嫩的脸蛋:“唉,好像看着徐丹青撞上去再尖叫一声把人引来是比较符合我的利益啊。”   这动作叫宁舞鹤大感受不了,抓着邵劲的手臂又把人给拧起来了:“好歹是个公子哥不是兔儿爷,给他留点脸面吧。”   邵劲:“……我什么都没干吧!”   “不管你干了什么,总之你现在是个什么想法?”宁舞鹤直接问,“打算放弃了?”   邵劲说:“我没什么想法,就是想也许杨川真的是五妹妹需要的人呢?”   ……需要的人。宁舞鹤虽然明知道邵劲不是那个意思,还是被这句话给噎了噎。他心道自己这个混迹帮派的男人有时候都不习惯邵劲说话的粗俗,也不知道那个惯会装腔作势的徐善然是怎么和邵劲好好交谈的。   他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听过没有?你这是自己断绝自己的希望。”   邵劲说:“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后悔……”   宁舞鹤:“活该。总之现在?”   “不能把他们都留在地上吧。”邵劲说,“总之你先去叫五妹妹过来?”   宁舞鹤呸了声:“要去你去,谁耐烦见她。”   邵劲切道:“多大人了,还将那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仇记这么久真的好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时候特别像要不到糖的小孩子。”   吵吵闹闹之间,邵劲已经看准方向,一溜往之前溜号的宴席位置跑去。   中间的过程不必详说,当徐善然得到消息的示意,找了个理由从座位上暂时离开的时候,她还特意朝男宾的位置看了一眼过去。   只这一眼,她就与同样看过来的徐丹瑜目光相碰。   徐善然冲对方微微笑了一下。   然而尽管之前对徐丹瑜的笑容充满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样的成竹在胸,等到徐善然带着丫头走进树林,真与邵劲会和,并且到达事发地点见到躺在地上的三个之后,她还是感觉到一瞬间的说不出话来。   宁舞鹤早在远远见着两个人一起走来的身影后就掉头不见踪影了。   跟着徐善然的两个丫头中,含笑窃笑一声,拉着不太愿意的棠心也站到一个稍有些远、听不到声音却能看见两人动作的位置。   昏迷的三个人旁边,邵劲与徐善然一起站着。   邵劲先打破沉默:“就是这样,徐丹青不知道怎么的跑出来往那个冲进杨川怀里……”他本来还想再说一次‘抢你的婚’,但想到刚才宁舞鹤痛苦又说不出话来的表情,决定自己还是换一个委婉点的说法,“……制造既成的被侵犯的事实?”   这一句话显然没有比那个‘抢你的婚’来得婉转多少,如果此刻宁舞鹤在这里,一定能够发现徐善然之所以能和邵劲安安稳稳的交谈,只因为早在刚见面的许久之前,徐善然了解了邵劲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对熟悉之人说话很容易跳脱,嘴上稍稍没有把门之后,就直接选择性无视对方的用词,只关注对方要表达的意思了。   求同存异,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为什么你要敲晕他们?”徐善然不至于想不通杨川与徐丹青同时出现的原因,她不解的只是邵劲的行为。   “……手太快了。”邵劲将对宁舞鹤的解释复制黏贴。   徐善然并不像宁舞鹤那样和邵劲两人一人一句的嘴炮着,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静静想着这行为背后的含义。   结果邵劲自己先有点不自然的抓了一下脸:“其实也没有其他什么,确实是手太快了点……就是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杨川呢?”   ……果然是这样。   “我需要,你就帮我?”徐善然问。   这问话的画风而后徐善然平常的模样不太相符,邵劲一时有点说不好自己此刻的感觉,总之他谨慎地说:“这个我说不好。我尽可能的帮你。”   徐善然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帮你,而是——我尽可能地帮你。   听了太多肝脑涂地的表忠心,或者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告白,此刻再听见邵劲的话,竟然意外的亲切。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邵劲此刻说的就是他将会做的。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邵劲将会做的远比他此刻说的还要动听许多。   而……   徐善然的目光转到脚下的三个人身上。   她的目光在杨川的脸上停留得最久。   甚至不需要太多依靠前世的记忆,仅仅刚才她走过屏风前,感觉到那道灼热又蕴含太多恶意的视线就能够表明杨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要在地位比不上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身上找成就感的男人,一个离死只差一步的男人。   她当然不怕。   只是通过一件意外事情而生的对比,有趣的人越发有趣,索然无味的人越发索然无味。   徐善然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但她随即就哑然失笑。   ——她早过了少女怀春的时节,一瞬间的心动不能影响她之前就做下了的决定,但天平上并不平等的两端确确实实因为这件事情而在较轻的位置上添加了颇重的一块砝码。   一个男人能够为了女人的心意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利益。   这个利益的获取甚至不会让他的道德蒙受上一丁点的阴影。   他又一次做了她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   她依旧没有要改变决定的意思,但也许,她可以调整一下自己的计划。   “邵大哥。”徐善然低声说,“你想要开始着手处理怀恩伯了吗?”   邵劲没有立刻答话,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神采飞扬!   徐丹瑜是被人自宴席中叫出来的。   他跟着那并不认识的人在通幽曲径中曲曲折折地走着,在鸟叫虫鸣声中一路走到尽头,并不意外地发现了站在那里的徐善然。   这是早有计划的。   他在心里默念,他走上前,低声的叫了一声“妹妹”,在听见徐善然声音的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手掌痉挛似的跳动。   “哥哥。”徐善然的声音就像往常一样那么稳定。但这一次,在稳定之中,又有一种很淡的感觉,像是不喜不怒那样,“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妹妹的意思?”徐丹瑜装糊涂问。   徐善然反问了句“不知道”,跟着冷笑一声:“我的好哥哥,你不去看看自己的好姐姐和杨川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成功了!   宛若一块大石自胸口落地,徐丹瑜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声音反而不用伪装就变得暗哑:“什么……姐姐做了什么……”   徐善然盯着徐丹瑜:“哥哥,你知道吗?这件事情爆发出来,你的姐姐只能当杨川府里最没有地位的通房丫头。她不是国公府的人,任何一个人想要杀她她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徐丹瑜神色以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在切换着,最后定格为不信或者悲伤。他说:“我还是不懂妹妹在说什么,不过妹妹对姐姐这样好,姐姐肯定不会再害妹妹的,若是姐姐再有其他想法,那真的天理不容了……”   徐善然突然微笑起来。   先是一点点很普通的微笑,跟着这样的微笑便深便大,最后转为徐丹瑜最害怕的那种——了然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一次,徐善然真正明白了徐丹瑜的秘密。 ☆、第六十八章 疑心生暗鬼   “哥哥何必这么说?”徐善然突地笑起来,口气居然很是柔和,“妹妹向来是知道哥哥心意的,在庶姐与妹妹之间,哥哥早就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妹妹……”徐丹瑜微垂着脸,脸上大抵是痛苦,又或者其实是放松,他说,“妹妹是我的妹妹,姐姐虽也和我有血缘关系,但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错事,不说远近亲疏,就是仁义道德,我也还是必须分清楚的。”   徐善然便抚掌笑道:“哥哥的学问果然大有长进!我前段时间仿佛听说哥哥想要出去游学?虽然父亲母亲因为不放心哥哥没有答应,但就我来看,其实哥哥年纪也到了,正是该出去见见风土人情、再做进益的时候,是不是?”   他成功了。   心中的石头轰然落地。   殚心竭虑的分析徐善然的想法,把自己的姐姐送到屠刀之下,甚至不惜让对方抓住自己的把柄……   他终于成功了!   就在徐丹瑜魂不守舍离去后的并不久。   徐善然就与特地从宴席上脱身的老国公见了面。   毕竟是朝廷中的老人,老国公并没有太多时间出来,他见到徐善然就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   徐善然将徐丹瑜所做的事情及徐丹青与杨川等事情都简略地说了一遍。   老国公不耐烦地皱起眉,骂了一声:“败家的种子。”他又看向徐善然,直接问,“你庶兄为什么做这些?”   徐善然笑了笑:“孙女本来也还有些疑虑,不知道庶兄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有限的几次见面中,庶兄三番两次提到‘姐姐若再做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情,就是天理不容’……”   “他早就想牺牲自己姐姐了。”老国公评价。   “正是如此。”徐善然说,“还特意是在孙女面前说的。”   老国公看了徐善然一眼,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你庶姐还和你有些怨恨呢。”   “所以孙女大胆一猜,”徐善然自己倒是很平稳,“庶兄多半是想讨好于我,这才舍了自己的姐姐投个拜帖。”   老国公笑了一声:“他有什么事要求你?”   “庶兄想离开家门外出游学。”徐善然笑了笑,“不过父亲母亲俱都觉得庶兄年纪太小,应该过两年再考虑这样的事情。”   “为了离开家里不惜做出这些,”老国公转着自己手上的玉板指,“他心虚个什么劲?”   徐善然轻描淡写说:“毕竟有一个做奸细的娘亲,许是他觉得自己不是徐家的孩子吧。”   这句话就这样说出口的时候,徐善然同样在想:   这么多年来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了。   为什么徐丹瑜在小小年纪四房仅有他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就不敢出头;为什么最终权重一时的徐丹瑜一点都没有替国公府翻案的想法,只抱着新帝的大腿可劲地往上爬——   不在乎亲情,只重视自己的小人吗?   或者可以解释后者,却说明不了前者。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对他表示出恶意——至少还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逃离国公府,放弃权势地位不惜牺牲姐姐也不惜自污都要离开的唯一理由,只有他觉得国公府潜藏着绝大的可以将他整个人都吞噬的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呢?   一个做奸细的娘当然不构成上述危险。   对大户人家而言,姨娘不过是仆,庶子女才是主,何况这对双胞胎在刚出生的时候就交到何氏手上抚养了;有着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生母,固然是污点,却不会有人拿到明面上来对徐丹瑜说什么做什么。   而和现在的、还根本没有任何能力能够做出什么祸事的徐丹瑜相关的、又叫国公府绝对不能容忍的,也就只有一件了。   徐丹瑜以为自己不是徐家的孩子。   当他在很小的时候,或许是周姨娘暗示了他,又或许是他听见了周姨娘的什么对话,总之他以为自己并没有徐氏的血脉。所以当他长大了以后,他当然不会想着要替死得蹊跷的亲人报仇,他巴不得那些亲人赶紧去死,好不揭穿他的身世,不阻碍他的坦途……   “哦,”老国公大抵是这一生都经历得够多了,他面上居然变都没有变一下,只是问,“你的想法是?”   “他想太多了。”徐善然语声清淡,“周姨娘再厉害,国公府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可以出的地方。空口白牙就说一声‘不是国公府的血脉’,孙女倒要问一声,证据何在?相反,当年替周姨娘接生过的稳婆,周姨娘何时与父亲同房,何时怀孕,这些都是查得到的。何况作为一个探子,要的就是隐蔽低调,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全力一击,怎么可能早早就在毫无必要的地方留下这样大的把柄让人来抓?”   老国公不无赞赏:“难得你在对待这件事上,思路也能这样清楚。”实则自周姨娘的事情出来后,周姨娘一对孩子的血脉问题老国公怎么会不关注?当年不止当场问了周姨娘一声,后来私底下也查了个底朝天,要是这一对双胞胎真不是国公府的孩子,老国公早就私下派人处理掉了,怎么还可能放着一个成年分家之时能够拿到国公府财产,能够打着国公府招牌的庶子逍遥这么久?   徐善然笑了笑,并不接话。   老国公背着手走了两步。   祖孙两见面的地方并非是什么偏僻之所,倒是就在那宴席列次的旁边,周围还有各种各样的喧闹声,只老国公的侍卫环绕在两人周围,将过路的人隐隐隔开,而祖孙对话的声音又压得低,反而不虞被什么人听了过去。   只是这样虽说方便,有时也难免被人打断。   就好比现在,面色微红,正自宴中出来暂歇的怀恩伯邵文忠一下就看见了老国公,忙上前说:“老公爷好。”   邵劲是跟着徐佩东学习的,邵文忠且算是老国公的晚辈,老国公止了与徐善然的交谈,捻须微笑说:“是挺之啊。”   两位长辈说完话,就轮到跟在老国公与邵文忠身后的小辈互相见礼。老国公这里只跟着徐善然一个,邵文忠身后却跟着邵方与邵劲两兄弟。两兄弟都抱拳叫了声妹妹,邵劲在自己家人面前向来不多露出一丝表情,此刻对徐善然也是同个模样,差不多是从头到尾眼睛都盯着地板上看的。   而经年不见的邵方倒是越发的圆滑起来,他面如冠玉,笑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叫人讨厌:“五妹妹好。”一揖下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同时瞥向徐善然与邵劲,却只是白费功夫,只见两人面色都淡淡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自然规矩,叫人挑不出半点问题来。   他一时无趣,心道这么好的机会也不知道邵劲在想什么,要是能勾得国公府的女儿动了心,岂不是一步就飞上了天?   当然这个庶弟要真飞上了天,对自己须得不好。这样想来,对方还是越笨越好。   双方还没简单含蓄两句,已经有小太监过来找老国公了。   邵文忠目光一闪,知机地告辞。   老国公随意点头,便带着人与那小太监回宴席之上。   这人群呼啦啦的一走,留在原地不动的徐善然就有点醒目了,邵文忠有些意外地多看了一眼,心道一个小姑娘家家单独呆在这里,这徐老国公竟然也没想着先派人把她送回去。   不过这等小事哪能萦绕在这个志向远大的男人心底。他也不过随意瞥上一眼,就带着两个儿子往休息处走去。   父子三人中走在最后的邵劲此刻仿佛不经意地朝徐善然的方向瞥了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甫一对上,彼此的意思就了然于胸。   邵劲很快收回目光。   他的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但这绝对不是紧张,绝对不是——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兴奋得汗都要出来了!   邵文忠很快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回到了休息处。   这次参与国宴的人从上到下住的都是帐篷,乃至帝后也无非就是帐篷更大一些而已。但虽说住宿条件差点,这使唤的宫人仆婢倒还是不少。在三人进屋之前,点好的油灯、温热的茶水,已经一一准备妥当了。   邵文忠先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他刚刚坐下就陷入了沉思,右手还下意识的捏了一下衣襟——那里头藏着一本要递给圣上的折子。   只这折子在什么时候递上去,可是个学问……   而且今日看来,别看圣上平日对现任湛国公不冷不热,这国宴之上居然还遣人来叫老国公,老国公只怕圣眷还浓啊……只现在湛国公府态度暧昧,既不倒向他们一边,又不倒向另一边,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各种念头转罢,目光就落在了邵劲身上。   虽说是个闲人的弟子,但好歹那闲人也是国公府正经的主子,走一手闲子也罢了。   这样想过,他便笑道,温言说:“劲儿。”   邵劲忙自座位上站起来,拱手说:“父亲,孩儿在。”为了防止自己想吐的表情露出来,他还特意将脑袋压得低低的,用力自己催眠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在世,能忍人不能忍,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要把右脸伸过去让他再打一下然后笑里藏刀一波将他带走……靠,真的忍不住啊,这种时候真的情不自禁的期待能够学到善善的一两手……!   这帐篷中的事情且不说。   那片林子之内,被邵劲敲晕的三个人之中,徐丹青是最先转醒过来的。概因邵劲看她是一个女孩子,对她下手最轻,大概打的时候还想着一个女孩子要是在男人之后醒来这也太被动了之类的问题。   此刻她醒过来,坐在地上茫然了一瞬,先回忆起被敲晕前的事情,又想着不知哪来的重击之后自己就晕了……跟着她就看见躺在旁边不远处的杨川主仆,一时也没多想,忙理了理妆容,又酝酿下情绪,做出泪光闪闪、委屈忍让的模样,便去推杨川醒来。   那躺在地上的杨川被这么一动,也就跟着醒了过来。   和徐丹青一样,他也是回忆起了被敲晕之前的情况,跟着他想也不想,反手一耳光直接摔到那近前的女人脸上,骂道:“贱/人!你是怎么看路的!路都不会走了吗!”   这一巴掌又清脆又响亮,将徐丹青眼眶中的直接打落下来,半挂在脸颊上,衬托着她瞪圆眼张大嘴的惊愕表情,说不出的滑稽。   作者有话要说:答案是徐丹瑜以为自己不是国公府的孩子。所以他送上自己的亲姐姐,把自己的亲姐姐整的很惨,就为了讨好徐善然,换自己一条活路。 ☆、第六十九章 肉包子打狗   在自个家里、在外人府里、或者跌倒、或者落水、又或者掉了条裙子落了个手绢香囊什么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女子用这样的方式达到了自己抢亲的目的。   但这些女子大概都没有想过——当然包括徐丹青自己——有朝一日,她们可能会被这“良人”一巴掌甩在脸上,一点遮拦也没有的直接骂做“贱/人”。   一时之间,震惊甚至压过了委屈,徐丹青结结巴巴、几乎不可思议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杨川正怒火中烧,闻言就骂道:“谁管你是哪颗葱!”再挥起胳膊还想甩徐丹青一耳光。   这回徐丹青有了准备,一下就跳起来,身手敏捷地躲了开去,同样尖叫道:“我是湛国公府的女儿!你敢这样对我!?”   她还有更深的心里话憋着没有说出口,可是不管是在心里还是脑海里,都有一个声音在恶狠狠地、震耳发聋的尖叫着:我是国公府的女儿——我是你未来的妻子——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你应该怜我惜我,尊我敬我,与我举案齐眉、推心置腹!我正要嫁给你了,我们才是一体的啊!   但最后的理智牢牢拴着徐丹青的嘴,不让她将这在心口翻滚发酵的句子大喊出来,只凶狠的、似乎又有些委屈的直瞪着杨川看。只等对方露出震惊的表情又忙不迭的道歉的时候,就矜持的原谅对方。   可惜她的这个念头注定不能付诸实现了。   听见徐丹青的尖叫,自地上站起来的杨川倒是真的愣了一下,但讪笑与嘲讽立刻就浮现在他的脸上:“湛国公府,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徐丹青!”徐丹青抬头挺胸,凛然说,“我是湛国公府的四姑娘!”   不想这句话才出口,她就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杨川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连和她说话都懒得了,只一脚踢向已经因为眼下这一番争执而迷迷糊糊醒来的小厮身上,将人重重踢醒:“快起来,少爷我碰见了一个疯婆子!”   “……哦,哦?”那小厮按着帽子一溜爬起来,动作虽然利索极了,但眼神还涣散着,明显没有真正闹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说,“少爷,我们怎么被人敲晕了?”又想起混睡前看见的那一幕,忙道,“少爷,那女人没有撞到你吧?要死了,哪里来的贱货大白天里就发骚着要往爷们身上靠的!——”   徐丹青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她气得浑身颤抖,却又仿佛词穷了一样说不出反驳话来,慌乱之间只想着以哭和晕倒来对应这赤/裸的轻视,可是想要这么做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没有一个自己的人,她要是晕倒了,也不知道这一对主仆会做出什么,要是哭的话……   没等徐丹青想明白自己哭出声来会不会引得杨川的疼惜,就听见杨川冷冷的说:“把这女人带回去,我慢慢炮制她。”   带回去?   她的脑袋至少还有一半正常。   聘者为妻奔则做妾的道理她还懂得。   何况炮制是什么意思?难道杨川一点都不在乎湛国公府?   她正不可思议的想着,就听杨川再讽刺地笑了笑:“还有,下次要冒名顶替哪家千金,先花点功夫打听清楚情况再来吧,湛国公府的四小姐?早在八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什么?   徐丹青没明白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她正要高声而愤怒的反驳,脸上就被那得了杨川命令的小厮又打了一下,这回她没有躲过去——不止没有躲过去,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刚被打完就感觉到双手被人狠狠扭住,拉扯着向前!   她感觉自己其实喊了什么。   ——她喊了什么呢?   大概就是自己的身份和诅咒杨川的话吧,她的脑海乱糟糟的,此刻也根本没心思去讨好什么杨川抢徐善然的婚事了,只想着挣脱对方的控制,想着要去见自己的父亲母亲叫他们告诉自己自己还是国公府的女儿——   可是双手被一个陌生的男性牢牢的抓住。   这不是她未来的丈夫。   这只是一个低贱的奴仆。   甚至这个低贱的奴仆跟着看不起她,他对她毫无尊重,他就这样用力地拽着她,在她挣扎的时候毫不留情的扯她的头发,打她的脸,她头上的金银首饰全部被这个奴仆悄悄的拔走了,她想去抢这些最近才由徐丹瑜给她的东西,那小厮似乎发现了,这一次他的巴掌又重又狠,将她的脑袋直扇到一边去,耳朵都充满了轰鸣声。   这还不止。   那小厮在随后就抓着她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重重朝树上撞去!   粗粝的树干与额头相碰,没有等徐丹青反应过什么,甚至没有多少疼痛,滴滴答答的艳红就灌注入她的视界。   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连一开始剧烈的挣扎都变慢了,徐丹青只茫然地看着天空,看着树木,看着前头转也不转脑袋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这跟她设想的根本不一样?   不是应该……不是应该杨川被她打动,对她心生怜惜;她回家对父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代替徐善然嫁给杨川吗?   一个身份高贵的病秧子可不是徐善然的好选择啊,她这是在帮徐善然呢,她是好心好意的在帮徐善然呢……可是不应该啊,不应该的,杨川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徐善然怎么可能甘心嫁给这样的人呢?   徐善然会看上的,那个狡诈的、狠毒的妹妹会看上的人,就算有身体上的缺陷,不应该也是如芝兰玉树般风华绝世的男人吗?   那才是她想嫁的、她想要争取的丈夫啊!   位于树林间的小道并不算幽长。当那稀疏的树林、铺着石板的小道,似有若无的潺潺水声一同消失在身后,而眼前的景象也在此豁然开朗的时候,徐丹青的视线里又出现了其他的行人。   她在迷迷瞪瞪看着他们的时候,那些人也正在侧目看着她。   啊……是了,我现在狼狈极了。她还这样呆滞地想着,甚至想抬起袖子遮住面孔,但那捆住双手的力道传到脑海中提醒她此刻状况的同时,她也骤然惊醒过来,顾不得其他,只朝那些人大声叫道:“救救我——”   更多的人在这时候将目光转到杨川三人身上。   但杨川一点都不急,只回头呵斥一声:“叫这贱婢老实点。”说罢连向周围的人解释都懒得,径自就带着徐丹青往自己的帐篷中走。   徐丹青用力挣扎着,还想再叫,可是论力气她如何比得过男人?而女子的声音再尖再高,也不能透过塞进嘴里的布传出去。   她就这样被人拖着一路招摇着自无数人的眼皮子底下过去。   她焦急的、用目光哀求自己看见的每一个高贵或者低贱的人。   可是不管哪个人,他们的眼底都只有好奇。   他们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被人拖走,或者朝她指指点点。   毫无道理的,徐丹青突然就响起了杨川刚才说的话。   “下次要冒名顶替哪家千金,先花点功夫打听清楚情况再来吧,湛国公府的四小姐?早在八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如果徐丹青去世了,那她是谁呢?   如果她不是徐丹青,那生命前十一年的时间,难道都是她臆测出来的吗?   她能清清楚楚地将自己记忆中的那些事情复述出来,可为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话?   她还有一手好的画技,她当日在各个府邸的小姐中留下那么多画来,只要她在动笔,她们肯定能认出来,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认出来,可没有人让她这么做——   她是徐丹青啊——她就是徐丹青啊!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   父亲呢?母亲呢?徐丹瑜呢?国公府的人呢?   他们怎么都不出现?   徐善然呢?徐善然怎么也不出现?   徐丹青忽然之间就惶恐极了。   可是太迟了,她被拖进帐篷中,被掼到地上,她跳起来还想跑——但这是她今天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拳头、木棍、还有鞭子,会如雨点一样自天空中落下!   她觉得自己发了一场恶梦。   而比恶梦更可怕的,是她好像陷在恶梦之中,怎么也出不去了。   此刻邵文忠父子的帐篷之内。   闭合的帐篷挡住了外头的光线,一点烛火在帐中慢悠悠地飘摇着。   邵文忠捻须微笑的看着邵劲,说:“最近在炎玉兄那里学得怎么样?明年下场可有把握?”   不能事事都透底。可是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你毫无用处。   邵劲回答:“老师说我还有所欠缺,不过明年下场感觉一下考试的氛围倒是正正好的。”   徐佩东在整个帝国中也算是有名气的大才子。   他教的学生不多,但说了会中的,目前好像还没有落第的,因此他现在说自己的儿子可以下场去做题,一桶水不够满,装个六七分也是有的。   如果能考中进士……   邵文忠心中想着,便觉自己平常有些疏忽这个孩子了,思忖着日后还是得抽时间注意一下,考校对方的功课。   只是终究有一点,这孩子的出身……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邵劲一眼,又随口问了一些有关国公府与徐佩东的情况,邵劲都一一清楚回答。   邵文忠便笑道:“劲儿对老师和国公府都很了解?”   这话听起来像是聊天中的随口一问,但邵劲的心头还是立刻咯噔了一下,素知邵文忠性格的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就是眼前男人随口带出来的话题——这绝对是饱含深意的问话!   他同时还想到了徐善然在之前叮嘱他的话。   少女柔和的声音此刻仿佛还响在额际:“邵大哥,如果你父亲问及你了不了解国公府、了不了解老师,你要表现得你自己很了解。有机会的时候,你还可以暗示对方,你不止和老师相处的很好,和我也相处的很好,你甚至可以影响我的一些决定……”   邵劲知道徐善然让他在邵文忠面前说这些肯定是另有用意,也就是说,哪怕他照着说了也不会对徐善然有什么影响。   但也差不多就在他听见徐善然的这一席话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暗搓搓的否定了这个建议。   在邵文忠面前说我喜欢的人?然后再看着对方打我喜欢的人的主意?   才!不!要!   邵劲特别不高兴!   不过就是没有徐善然的那一段,邵劲也能表现得自己很熟悉国公府的样子,因此邵文忠问了这句话之后,他就十分谦虚的表示了自己确实非常熟悉国公府也确实非常亲近自己的老师。   邵文忠挑了一下长眉,突然转对邵方说:“方儿,你先退下。”   邵方现在也在衙门做事,养气功夫比小时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只见他对着这明显的支开自己的举动也只笑笑,站起来十分恭敬的拱手告退,退出帐篷的时候还细心的帮着将帐篷的帘布遮好。   帐篷之中只剩下邵文忠与邵劲两个人。   邵文忠打量邵劲片刻,缓缓说:“为父知道过去素来对你多有忽视……”   子不言父过!邵劲说着一通能让自己反胃的长篇大论的表白,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怪邵文忠,不止不怪,相反他此刻还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报父亲的养育教诲之恩!   邵文忠不置可否,只一一听罢,然后问:“你刚才说你能收拾你老师的东西?若我叫你将一件事物夹紧你老师献给圣上的书画之中……”   仿佛一声闷雷在邵劲耳边炸响,叫他身体都好悬晃了一下。   将一份东西夹在徐佩东呈现给圣上的书画之中?   他一向知道邵文忠丧心病狂毫无廉耻。   他似乎没有真正想明白邵文忠到底有多丧心病狂,又到底有多毫无廉耻。 ☆、第七十章 清醒 现在还不是惊呆的时候。 现在的问题是,应该怎么回答? 邵劲以自己都颇为意外的速度镇定下来了。 也许因为对这个父亲从来都没有期待,所以他此刻除了震惊与愤怒之外,就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了。这也叫他能够更简单的按捺心情,思考问题。 邵文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真的让他在徐佩东的书画夹带东西? 不,不对,在邵文忠杀了他母亲的时候,他还才刚出生,就算这样也从小到大都被邵文忠防备,邵文忠不可能现在一看他有用了就瞬间这样信任他。 这句话一定是在试探。 可是他应该怎么回答? 直接拒绝?只怕邵文忠以后干什么事都要防着他不让他知道,或者什么时候给他制造一个意外了! 直接答应?邵文忠不可能相信的,他要是连这样的事情都能直接答应,邵文忠日后就不怕自己将同样的事情直接复制在他身上? 邵劲实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句子,直接就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双手与背上的冷汗在短短时间里头,就出了一层又一层。 这个时候,还是邵文忠的笑声打破寂静。 邵劲循声看去,只见对方一只手还捻着长髯,神态略不以为然:“不过父子闲聊两句而已,你还当了真?行了,下去休息吧。” ……他好像已经得出结论了。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太迟了吧。 邵劲想着,勉强镇定脸色,做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之后,答了声好就拱手告退。 一出遮得严严实实的帐篷,迎面而来的沁凉夜风就叫他直接打了个寒噤。 他甚至没有想过太多,就直接走到僻静处,左右观察过没有人注意自己之后,当即跑起来,飞快朝徐善然所在的帐篷找去! 这由宫中太监督造的国宴会场就帐篷群来说,倒真的恢复了祖宗制度,克勤克俭,除了大小不一内外有别之外,居然都是一模一样的外观,那上面的绣花还显得粗糙哩。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至少徐善然这里,替她松头发的棠心自进来之后就在抱怨:“这帐篷也太小了!别的不说,居然连个分隔内外的屏风都没有,要是有其他小娘子来姑娘这里做客,岂不是叫人家一进门就看见了睡床?……” 这还不止,她又因为自缝隙中吹入的寒风打了个冷噤,跟着说:“还有也不知怎么的,我们的帐篷居然这么靠外边,奴婢之前还去看过,再走没多少工夫就是断崖了,那边风呼呼呜呜的吹着,看着就怕人呢。半夜睡着被惊醒的时候,乍一听这样的呜咽,要是再看见什么黑影……” 棠心正说着话呢,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一道黑影掠过。 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去,还真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掀了帐篷窗户的帘子跳进来,当下就惊得尖叫了一声,抄起手边刚拿来打扫帐篷的鸡毛掸子,冲上前两步,挥舞着东西就要冲对方打过去! 不过在她之前,本来坐在圆桌前吃着桌上点心,听棠心说话听得津津有味的含笑更快,在那窗户的帘子稍稍一动的时候,她的右手就摸到了腰间的鞭子,等那人影自窗户跳进来之后,她手头的鞭子也如灵蛇一般直窜出去! 这手脚灵敏跳进窗户的人正是刚从自家父亲那边出来的邵劲。 他刚掀了帘子跳进来,就看见一道鞭子恶狠狠朝自己扑来,听那风声,看那来到的速度,可绝对不是什么挠痒痒的玩意! 邵劲吓了一跳,自忖自己真没那么硬汉敢硬挨这一下,连忙朝旁边一蹦三跳,躲过了这估计能打得人皮开肉绽的一击。 这时候坐在桌前的含笑也看清楚了来人,她冲徐善然看了一眼,见徐善然没有表示,就手一扯收回了自己的鞭子,继续趴在桌子前,再捻了块糕点塞进嘴里,随着咀嚼,两腮鼓鼓,一动一动的。 这边的练武之人眼疾手快,拿着鸡毛掸子的棠心就没有这份功力了,她此刻还陷入不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的情况中,只顾挥舞着东西朝那黑影打去,还张口想要继续尖叫—— 还是徐善然这时候抬高了声音说道:“行了,不就是一只山鼠突然蹿进来吗?别大惊小怪的了。” 花色的鸡毛掸已经敲到了邵劲身上,棠心用力不小,那鸡毛不过敲了几下之后就飘摇摇在空中晃荡。 不过虽说力道不小,但要和刚才那鞭子的力量相比,那就真正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邵劲此刻也就干脆不躲了,老老实实站着任由那掸子敲打自己几下。 下意识的目的达到了,棠心也就跟着清醒过来了。 她看着跳进来的是自己认识的人,小小的“啊”了一声,一下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紧跟着,她就醒悟过来,匆匆给了邵劲一记怒目之后,就赶忙转身往徐善然那边走去,试图遮住徐善然的身影。 ……但说实话,都这时候了,这行为实在有点掩耳盗铃。 邵劲的眼睛好着呢,他跳进来的第一时刻就全帐篷搜索了一圈寻找徐善然,然后他就很清楚地看见了坐在梳妆台前的少女。 徐善然大概是打算休息了。 她白日里绾得好好的头发散下来,首饰全没有了,就一捧乌溜溜的头发似瀑布似缎带般披洒在肩头。 那翠蓝色的外衫也脱下了,周身上下除了那玉带白的贴身衣物之外,就只松松披着一件缎面外衫……反正从邵劲的角度乍眼看去,坐在那里的人素颜清丽,曲线起伏凹凸,特别完美! 也许是刚才棠心的尖叫传到了外边去,这时候外头传来巡夜宫女的声音:“徐五姑娘,里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徐善然扬声说:“没什么事,丫头看见一只山鼠跑进来,吓得大叫了一声。” 那宫女就笑道:“药包都给各位小姐准备好了,山间夜里多虫蛇,姑娘们千万记得将药粉沿着帐篷洒上一圈。”又问,“五姑娘要不要奴婢进去帮忙赶山鼠?” 徐善然笑道:“不劳烦姐姐了,不过突然蹿进来叫人吓了一跳,细看上去还怪可爱的,不忙着将它赶走。” ……“山鼠”邵劲摸了下鼻子,自觉的找个不能被一眼看见的角落蹲着,免得待会有人直接掀了帘子,一眼就看见他,这就叫人抓瞎了。 不过坐在屋中的徐善然仿佛一点都没有这样的当心。 她依旧老神在在的与外头的宫女交谈着,压根没有帐篷中藏了个男人的自觉。 那宫女也站在外头与徐善然说了一会话。 徐善然之后又遣丫头拿了一碟子食物出去请那宫女吃点垫垫肚子。 这真是……邵劲又往角落的阴影缩了缩,恨不能直接挤进阴影之中和阴影共存一段时间,这阴影要是有感觉,一定也得被邵劲给挤得火冒三丈,恨不能一巴掌把对方拍走。 总之最后,那宫女吃了食物,又喝了口热茶,给徐善然的帐篷多添了好几份的药包与烛火,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地转去别的帐篷巡视了。 徐善然这时才将目光转到邵劲身上,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邵劲上下左右溜着就是不朝徐善然方向看的眼珠这才循声转过去。 就这么一眼,他发现徐善然早整理妥当,不止身上那件披着的外套穿好了,连散下来的头发也重新梳起来,除了没有戴太多的首饰之外,看上去已经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了。 其实本来也长袖长裤的穿着,他刚才别说看见什么重点部位了,连手腕和脚腕的皮肤都没能瞟见一眼。 所以经历过现代那些穿着清凉的妹子熏陶的自己怎么会有所感觉呢! 就算有感觉,明明也应该是遗憾才对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就是…… 有点不自然。 有点尴尬。 有点心跳加速。 有点害羞Orzzzzzzz 分析出自己心态的邵劲都快跪了。 他心道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啊,到底在害羞个什么劲呢?而且从对方的表情来看,完全一点也没有被影响嘛…… 总之他还惦记着邵文忠的事情,调整了一下心态,暂时将这些纠结成乱麻的感情全部都打包收好,就将刚才自己和邵文忠的对话简单的和徐善然复述一遍。 徐善然不过稍稍沉吟就笑了:“这样啊,然后呢?” “然后我就过来了……”邵劲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从角落站出来坐到桌子旁边了。 这个偏小的帐篷中并没有邵文忠那里摆放好的凳子,而只有几个圆圆的坐垫分散在桌子的周围。邵劲很自然的盘腿坐下了,然后就看见徐善然也从妆台前走过来,同样自然的跪坐在他面前,抬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邵劲:“……” #每次看见喜欢的妹子都会被衬成渣渣# #妹子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但这种浓浓BE的既视感究竟是怎么了T T# “邵大哥的做法没错。”徐善然这时说道,“这样也就够了,不过是一句试探的话罢了,不用太在意。” 邵劲挥去心头可怕的预感,问:“……够了?我什么都没说。” 徐善然失笑:“这话怎么应?不答应就撕破了脸,答应的话怀恩伯敢信吗?” 邵劲心想自己当时也是这样考虑的啊!他高兴问:“那如果是你碰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我?”徐善然说,“先显露自己的震惊,然后百般哀求请对方打消这个想法。” 邵劲:“……”他停顿了两秒钟,“百般哀求是为了表示邵文忠对我很有影响力?” “嗯,告诉对方,叫他以为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很重,你真实地考虑过了这件事情。”徐善然说,旋即不以为然的笑道,“不过后面这个比较讲究做戏的能力,与其做得不够火候反叫人疑心,不如就邵大哥那样的,正是一个正常儿子听到这种事情之后会有的最直接的反应。” “哦……” “邵大哥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 “时候不早了。” 这是在说他可以走了吧。 虽然知道这句话很正常。 但还是,好失望…… 徐丹青正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这是一个和徐善然差不多大小的帐篷。 没有屏风的遮拦,没有门板与窗户的阻隔,不过几步距离之外男女j□j发生的断断续续的j□j与哀告就像针一样扎破她的耳膜直往脑海里钻。 她根本不敢朝事情发生的地方看去。 但就算这样,那些事情还是无比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些折磨人的肮脏的东西,杨川扭曲的兴奋的面孔,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 还有更大的恐怖紧拽着她的心脏。 就在一刻钟之前,杨川要拉走的人是她。 要不是那个女人及时出现,现在的她……现在躺在那边发出同样叫声的人就是她……那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耳边一直在持续的叫喊突然就歇了下去。 跟着徐丹青缩成一团身子就被一道纤瘦的阴影所笼罩。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去,只见刚才拦着杨川过来拉她的女人只披一件外衣站在她身前。 对方狼狈极了。 除了一张面孔还算漂亮之外,那赤/裸的身躯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就如同龟裂的大地一样可怕,最早的伤痕变成了肉芽似的存在,而最近的伤痕正皮开肉绽,还淌着鲜血。 徐丹青抓紧自己的衣衫,她觉得覆盖在身上的衣衫似乎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她听见杨川沉睡时候发出的呼吸声,仗着胆子问面前的女人:“……你还好吗?” 那女人呆滞地看了徐丹青一眼,说:“还好,出门在外,他没那么多花样玩。” 徐丹青头皮发麻。 自晚上险些失/身又亲眼看见杨川最不堪入目的这一幕之后,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并且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里不能呆了。 她已经不去想徐丹瑜会不会来救她,国公府会不会来救她,她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出现: 这里不能呆了,这里不能呆了,我要逃走,我要马上逃走! 但在她有所行动之前,那坐在旁边的女人似乎看破了她的想法,幽幽的出声:“别想了,你逃不了的。” “有好几个人受不了逃了。” “她们最后都和畜生亲亲密密的呆在一起了。” “你说,”这女人反问徐丹青,“怎么会有人给那些狗喂j□j,牵着它们糟蹋女人,再让这些狗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活生生吃掉呢?” 徐丹青头皮都要炸开了! 她整个如惊弓之鸟一样用力地弹了一下,却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没有发生,只怕惊醒沉睡的杨川。 她的清醒似乎马上就要被沉重的压力给压断摧毁了。 但至少现在她还清醒了。 她没有做太多无谓的咒骂与哭泣,她生来头一次,这样冷静的找出了事情的关键:“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 半天的时间。 只有半天的时间。 徐丹青突然发现了自己好像不能再依靠什么了。 她的弟弟为什么不出现呢? 她的家人为什么不出现呢? 如果事实真的如同杨川所说,她不再是国公府的女孩—— 那她现在应该怎么救自己? 如果生她养她的国公府和亲人都不再管她—— 那为什么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人愿意帮她?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女人静默了半晌。 帐篷内黑漆漆的。 外头的月光自缝隙里射进来,没有带来多少的暖意,倒将帐篷内的事物扭曲出怪诞的形状。 在这样死寂的气氛中,徐丹青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 然后,那女人转过头来,冲她古怪一笑:“因为我要救我自己啊。” “你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她问,然后又自言自语,“可是就算落到了这个地步,也有人要救你啊。那个人告诉我只要保护你,就救我出去……” “那个人答应救我出去……” ☆、第七十一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世界上或许有那些“生而知之者”似的天才,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至少对徐善然而言,她的“知之”决不是什么神机妙算,也不全来自于前世的记忆。   她的“知之”不过一句话。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所以在很早以前,在她刚刚回到小时候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在寻找自己的敌人;而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敌人,她当然更不可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等待时间,等待机会在某一天忽然如同馅饼一样自天上掉下来。   这么多年来,她自己、国公府、始终在暗自收集着情报信息。   关注朝野间的每一件大事,摸清楚谢党触角衍生到的每一个人与事。   所以在刚才邵劲跑过来跟她说邵文忠的态度的时候,徐善然一点都不如同表面那样的不以为然。   因为她知道一些更深的东西,比如邵文忠为什么会突然提及这个话头。   对于邵文忠这样老于官场的官员来说,一举一动总会不自觉的带上些深意。他们很少做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试探——   邵文忠此举当然也不是纯粹的试探。   就她所知,谢党最近刚好碰到一件稍微棘手的事情。   这件棘手的事情正是朝中许多够资格的大人都知道的。   并且他们此刻完全分成了两派,一派正是以谢惠梅为首的保守派,一派则是以兵部尚书为首的激进派。   既然都事涉兵部尚书了,那么猜出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也并不太难。   狄夷犯边了。   在边境杀了个三进三出,抢走无数的人口、牲口、粮食、最后再将数个村镇付之一炬。   这是最简单的官面上的说法。   而在政治中人眼中,官面上的说法一般不太靠谱或者不算完全的事实。   就徐善然从自家祖父那边另外得到的消息,是当日狄夷肆虐的时候,守城的将军本拟出城作战,但随军的监军太监心忧城池安全,不止不让士兵出城,在溃兵与流民一路被狄夷追着逃到城池之下的时候,还下令紧守城门,不让那些士兵与百姓晋城,这一批人自然被随后骑马赶来的狄夷骑兵狂笑着挨个砍死。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小节的话,那么随后官军紧守城门、据地利而战,却还是被不善攻城的狄夷轰开一扇西门,打进城中,四处放火差点就将这座大城烧毁足一半的结果,就是险些失地、需要追究责任的大罪了!   这座城池叫做凉州。   监军太监的名字是李松。   凉州接壤边关,北地的人参,皮毛,每每通过这个随军太监的手进贡到朝廷之上,撇开李松到达时候还没有犯边的狄夷,这位置正是一等一的肥差。   哪怕看科举的朝廷之中也有一张由同乡、老师、党派结成关系网,何况这些没有子孙根就靠着皇帝的太监?   一个普通没有背景的太监绝不可能拿到这样的肥差。   这李松背后的人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早早就认了一个干爹,干爹正是圣上身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顺德。   如果说谢惠梅与王顺德交好,所以指示邵文忠上折子将凉州府将军及太监险些失地的罪过徐徐而圆的话,仿佛也是一个道理。   但是真当了阁老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   谢惠梅今日虽说声望日隆,但距离日后连皇帝旨意都能直接驳回的日子还远着呢。   现在的圣上也并非如新帝那样的庸人。   谢惠梅还要稳稳当当的做他的内阁阁老,还要向着以后一言而决只手遮天的日子努力,所以至少目前,他还得揣摩圣上的心思,依着圣上的想法去办事,加重自己在圣上心中的分量……   这份折子之所以会上,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皇帝不想打战。   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过了。   “姑娘,你要不要休息了?”棠心已经倚着桌子睡了一个囹囵起来,她按着桌子迷糊了一下,又悉悉索索站起来去拿银剪子剪烛芯,将烛火剪明亮后,她跪坐在徐善然身旁,悄声说,“时间不早了,明日说不得还有些事情呢。”   “明日事情不会少。”徐善然头也不抬,继续伏案奋笔疾书,一语双关说。   棠心似懂非懂地侧了侧头。   看着那一张张纸上笔走龙蛇的字体,又回忆日常自家姑娘所写的一笔簪花小楷,不由由衷说:“姑娘,你真厉害。”   徐善然总算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半宿没睡,她却精神得厉害,抬起脸来时眸光都是明亮的:“哦?”   “说不出来呢,”棠心笑道,“肯定没有其他家的小姐被父兄这样看重了吧!”   徐善然只不置可否,她叫棠心拿铜盆过来,将自己刚刚写好的纸一张一张地放进去。   哪怕看过也亲手烧过许久了,棠心还是惋惜得厉害,在她看来,这些纸和墨不说,单单是字,也足够找个工匠将其好好裱起来挂着的。   但这可惜的话她好久以前就说过一次了,不过得到徐善然一句“我能写的,有什么可惜?”,此后也不敢再说,只得将一张张纸都烧成了灰烬。   实则这不过是棠心看不懂草书的缘故。   若是她能知道徐善然写的这些都是什么,她一定会理解徐善然写完之后就立刻将其一一烧掉的原因。   一个人哪怕有再好的记忆力,久了也难免疏漏。   所以徐善然将那些前世的见闻、大的、小的、只要自己觉得有用的,统统都落于笔下。   可是这些绝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中叫任何人发现端倪。   所以每每写完,她都要看着它们被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   橙红色的火焰正肆意的吞噬着纸张,徐善然稍微闭了下眼,继续往下想:谢惠梅要按着圣上的意思来,他将这个任务下派给邵文忠。   邵文忠的位置本来就奇特。   首先他深得皇帝的宠幸,其次他是文官,却有爵位,这就站在了文官集团与勋贵集团的中间,站得不好当然会受到两方面的打压,但要是站得好——比如邵文忠此刻深得皇帝信任,加之并没有人知道他是谢惠梅的人——就不免受到两方面的讨好了。   如果按照她前世原本的轨迹呢?   圣上如愿了。   没什么人受损,狄夷现在还没有要占领土地的意思。   他们抢了就跑,对于整个朝廷尤其是忙于党争你死我活的诸位大人而言,只能算纤芥之疾,不值一顾。   邵文忠被勋贵集团排斥,又因为本身的位置不能彻底站到文官那边,虽说还是圣眷浓重,但也很是尴尬了一阵时候。接着没等到圣上或者谢阁老做什么,怀恩伯府就先出了一场灭门惨案。   自此邵文忠的所有抱负灰飞烟灭。   而现在——   虽然和她预计的不太符合,但也罢了。   再晚说不定就来不及了。是时候解决掉邵文忠以及遏制谢惠梅了。   只可惜了杨川——   这还真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婆家。她的庶姐现在也该看清楚人了吧?也不知道她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姑娘……”旁边的棠心已经将每一寸写有墨字的纸片都烧成了灰。   她用长火钳小心的将每一点火星打灭,然后问徐善然:“那位既然都这样了,姑娘为什么还要帮她?”   棠心口中的那位毫无疑问就是徐丹青。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徐善然微笑了一下,反问:“那以你的想法?”   “自然是彻底解决掉。”棠心毫不犹豫地说。   徐善然“唔”了一声,也没说对,也没说错。   但既然都着手帮助对方了,肯定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吧?棠心暗自揣测着。但一转念,她又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自家姑娘在想什么:   按说照她平常的观察来说,自家姑娘根本不像是对那位有什么感情的样子,当然也不像是四太太一样的心软之人……   难道,是因为那位还有些用处?   一夜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杨川的帐篷就迎来了一位女人。   这位女人容长脸,柳叶眉,面目含威,穿着品服大妆来到杨川帐篷的时候,徐丹青正与昨夜被糟蹋的女人——她现在终于知道对方的名字了——小婵一起低垂着头,束手站在一旁恭迎。   徐丹青昨夜一夜没能睡着,不知道是因为压力还是因为疲惫,她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阵晕眩的似乎要朝地面栽去,也不知是否因为鬼使神差,哪怕明明知道此刻自己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够真正逃出去,但在这位夫人到来的时候,她的心头还是倏然就腾起希望的火焰,抬头直视着走进来的人,然后她几乎高兴的叫了出来——这位正是杨大少夫人,是杨川的母亲,她八年前曾经见过好几次的夫人!   当日这位夫人对她十分喜欢,还数次称赞过她的画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冲出喉咙:“夫人,我是徐——”   小婵已经掀起了帘子。   杨大少夫人正往帐篷里走,冷不丁听见这一嗓子,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一下就看见徐丹青青青肿肿的一张脸,她登时被唬了一跳,退后两步骂道:“哪里来的活夜叉,三郎也越来越不讲究了!”   跟在杨大少夫人身旁的婆子连忙上前扶住自家夫人,又对身后的奴婢骂道:“一个个都跟木头一样杵着干什么,就让不知道哪里来的不三不四的人冲撞夫人?也不知道养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那身后的仆妇连忙一拥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但到底仆妇与男人不同,徐丹青在庙里生活了那么久,虽然粗茶淡饭,至少身体相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来说锻炼得还算不错,此刻她奋力闪躲着,一时也叫那些人捉不到手,同时还向杨大少夫人叫道:   “夫人、夫人,我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我们见过的,您认得我的!——”   杨大少夫人面色微微一变,竟看了小婵一眼。   可小婵还是保持着抬手掀起帘子的动作,不言不动,宛若木头一般,换个男人过来,只怕得感慨真白瞎了那张娟丽的面庞。   此刻虽说天色还早,但周围帐篷一个接着一个,要是闹出动静来,少不得被人听听壁角说说闲话。   杨大少夫人不过沉吟一瞬,就抬眸盯视徐丹青的面孔一会,跟着她仿佛有点疑惑地皱了下眉,说:“……行了,把这丫头……这姑娘先带下去休息吧,待会我再去见她。”   旁边的婆子立刻为难说:“这,少爷脾气大,夫人,丫头这样带走您母子又要闹矛盾了。”   杨大少夫人呵斥身旁人说:“我是他母亲,带走一个丫头难道还要看他的脸色?”   婆子果然不敢再多说话,那些得了确切吩咐的凶狠仆妇立刻就如同变了脸一样,动作斯文,轻言软语的请着徐丹青下去。   徐丹青一时如同被馅饼砸中了脑袋,兴奋得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小婵还是毕恭毕敬的站在帐篷前。   她送着杨大少夫人进了帐篷,又看那些婆子将徐丹青请走,嘴角似乎被人扯了一下,慢慢扭曲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就像是个极为嘲讽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唔,明朝嘉靖时期,除了本来就很牛的嘉靖帝之外,还有一群牛人阁老。   文中的谢惠梅还是经历了两朝之后才能很吊的无视皇帝,但之前说过的徐阶就更吊了。   嘉靖本来是宠幸严嵩的,因为严嵩说是阁老其实溜须拍马到了极致的地步,徐阶在干掉严嵩之前,就和严嵩一样,嘉靖炼丹的时候他们服侍,嘉靖吃药的时候他们也陪着,总之秉持着皇帝信什么我就信什么,皇帝爱什么我就爱什么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文中的谢惠梅还是经历了两朝之后才能很吊的无视皇帝,但之前说过的徐阶的更吊了。   嘉靖本来是宠幸严嵩的,因为严嵩说是阁老其实溜须拍马到了极致的地步,徐阶在干掉严嵩之前,就和严嵩一样,嘉靖炼丹的时候他们服侍,嘉靖吃药的时候他们也陪着,总之秉持着皇帝信什么我就信什么,皇帝爱什么我就爱什么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后来徐阶终于找机会干掉了严嵩,当上了阁老。   结果呢。   嘉靖说:“炼丹。”   徐阶:“你自己去炼。”   嘉靖说:“建房子。”   徐阶:“国库没钱。”   “要安排XX出任XX。”   徐阶:“不可能。”   “XX居然骂我!干掉XX!”   徐阶:“想得美!”   嘉靖怒摔:“你欺骗我!老子不干事了!”   徐阶:“那正好,皇帝你别碍事,我的抱负大着呢!”   233333   以及文中的皇帝虽然不想打战。   但是明朝在对外战争上其实是比较强硬的。   明朝有一句很出名的句子,就是“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而崇祯帝自缢的时候,也有写“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第七十二章 螳螂捕蝉   帐篷内,杨川刚刚醒来,正衣衫不整地坐在矮床之上。   这分给诸位公子小姐的狭小帐篷本是没有放床榻的,哪怕以徐善然这样国公府之女的身份,也不过分得了比较厚的毛毡,都是伴君,统共也没有多少天,大家囹囵能睡上几觉就差不多了,也没有真的皇亲国戚计较这个。   唯独杨氏看着杨川身体不好,又执意要上山,没有办法之下,只能私下与内廷太监通气,搬了这张矮榻上来,免得山间的寒气侵入杨川的身体,然后本来就身体不好的人又大病一场。   也是从小就被人宠着哄着的关系,杨川现在看见母亲根本一点整理衣冠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只抱怨母亲扰了自己的清梦。   杨大少夫人没好气说:“让你不要上山来你不听,要是在家里,不由得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是,娘。”杨川面露不耐,嘴里只敷衍道,心想在家里稍微干点出格的也有人要说闲话,这叫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余也不说了,只等他成了婚,立刻就出府单过——   杨大少夫人今日既是来叫儿子起来也是过来看看杨川有没有闹腾出什么事情的。结果一大早上的还真碰到了事情,她沉声问:“我在外头看见的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这次跟你来的婢女只有小婵一个,她从哪里冒出来的。”   “娘怕什么?那也不是个什么正经的女人。我回来的路上躲在树后头往我身上撞呢。”杨川漫不经心说。   不想杨大少夫人这一听就吓到了:“傻小子,会这么做的正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庶女!——”   杨川却还满不在乎,只哈哈大笑:“哪个大户人家的庶女身旁连一个心腹丫头都没有的?主母就算能刻薄至此,也丢不起这个脸啊。况且说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这能沐浴圣恩的齐明山上,真有不受宠的庶女能够上来?而那些受宠的庶女也干不出躲在半路上朝男人身上一撞好飞上枝头当凤凰的背水一击啊。”   杨川只是身体差一些,不能读书不能科举,却不是说他百无一用到连脑袋也有问题。事实上,正如杨川昨天在宴会时候的不平:如果我身体好一点,哪里轮得到你们在我眼前显?   这对杨大少夫人分析的一席话深入浅出,句句在理,杨大少夫人想过一阵,果然松了口气,只不满说:“便是如此,这样不干不净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你真是脏的臭的都往身旁拉。”   杨川懒洋洋地挑挑眉,只当耳边风过去了。   这儿子性子素来有些执拗,杨大少夫人也不敢往深里说,抱怨了两句就轻轻带过话头,只说:“再过一会又是觐见帝后的时间了,第一天你已经去了,今天你就呆在帐篷中吧,只千万别出去,叫人见着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其他事情你也等两日,回到家里了要干什么不行?”   杨川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杨大少夫人又唠叨:“小婵最近怎么样?看着这丫头我老是有点不安心……”   杨川说:“还算柔顺吧。我还没腻呢。”他知道自己母亲一直想找个时间把小婵打死,但小婵服侍得确实还不错,他每每觉得差不多可以腻了,这丫头又能翻出些新玩意来叫他高兴,他也就一次次将其留了下来了。   杨大少夫人看着自己儿子,到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说一个丫头难道还能翻起浪来,留着也就留着吧。只是想到小婵,她就又想到了刚才在帐篷口叫她的那个丫头,她不由冷了脸色:“小婵就算了,那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这几日究竟不同,你可不能再见她了!”   杨川想了想,说:“她说她叫徐丹青,是湛国公府已死的四小姐。”   杨大少夫人顿时愣了一下,再回想徐丹青的轮廓,不久就面色立变,惊道:“怪道我觉得眼熟!”   杨川便笑起来,一点都不意外:“我就在想能说出一个已死之人名号的,多半就是这个人了。说实话这种女人我还没有试过,娘可先帮我收好了,回去我再慢慢试试她。”   杨大少夫人真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真想黄了我们与徐家的事?徐家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可能还将嫡女嫁过来?”   “母亲的一片爱意儿子怎么会不领?杨徐两家的联姻既对家里有好处,儿子怎么会随意破坏?”杨川轻轻巧巧地说,“至于徐丹青嘛,一个已死的庶女哪里有什么价值?说不好湛国公府都不知道她跑出来了呢。我正打算带回去了就将她的脸划花,相隔了八年之久,徐五小姐嫁进来怎么会知道这个毁容的女人是谁?再说事情真的发了,我们也可以一推二作五,反正一个死人,哪里有从坟墓里跳出来的道理?徐家就是知道,除了吃个哑巴亏之外还能怎么样?”   这么一长串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留下徐丹青对于杨徐两家的联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杨大少夫人被堵得噎住,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心中真是又怜又惜,又爱又恨,一时想着这儿子真是生来克自己的,不如早早死去,免得自己为他操碎了心肝;一时又想着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若非自己不争气叫这最有天赋的儿子从小身体就不好,此刻他们长房又怎么会落到这种不尴不尬、还担心着日后能不能继承爵位的地步?   只是这帐篷里的母子俱在想自己的事情,却不妨外头正有一个人耳朵贴着帐篷,将话完完全全听了个遍。   这听话的人就是之前被带走的徐丹青。   相较于一刻钟之前的兴奋,此刻她如坠冰窟,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冷了个彻彻底底。   她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上下牙齿敲着,发出“哒哒哒哒”的细碎声音。   跟着她如同脖子僵硬了一般缓缓抬起脑袋,目光自下而下,对上了小婵的面孔。   那张面孔正带着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态。   可这个人的眼睛里,却像是死水一旁波澜不惊。   又一阵冷意自体内席卷了徐丹青。   这个女人快要疯了吧。   徐丹青一直以为在庙里呆了八年的自己已经被逼疯了。   她日日夜夜咬牙切齿的诅咒徐善然也不是没有怨恨弃她不顾的父母,狠心将她关在庙里的祖母祖父,也许还有周姨娘,还有最近出现在她面前的徐丹瑜——   可是直到此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疯。   疯了的一定是小婵,是杨川,是杨川的母亲,是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终于死心了。   她死死的咬着牙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小婵:“究竟是谁,要你来救我,又能够救你?”   晨会之上,大礼朝拜之事一如昨日。   各官员及年轻俊彦朝见陛下,各品级命妇则带着女眷跟从皇后娘娘。   乌泱泱的人群之中,是否有人像杨川一样溜了号,怕除了各个溜号之人心头清楚之外,就只有掌管各处的太监心中有数。   至于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是否清楚,端看这事情有没有打扰两位圣人的必要了。   晨会之后就是暂歇时间。   此刻邵文忠的帐篷之内。   昨日的试探只算得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但要邵文忠现在就对邵劲如何上心,那就如同徐善然昨日说的,“也想得太多了。”   邵文忠昨日不过随手一试,还算满意就布下一招闲子;而此刻,他则在和自己的幕僚仔仔细细的研究如何将这奏折递上去,压服那些主战的勋贵,叫圣上能够称心如意。   “东翁若是心烦这份奏折的事情,学生倒有一个想法。”说话之人正是邵文忠身旁的第一幕僚。   这幕僚虽说并无实职,但在邵文忠这里的地位,那是妥妥比邵劲不知道高出多少的,哪怕邵方站在这里,也得恭敬的叫一声先生。概因邵文忠可以因为不信任而不将自己在朝堂上的事情告诉儿子,却很难独木支撑,不找幕僚商量进退徐急之策。而一个人但凡知道得越多,其地位当然也随之越重。   邵文忠闻得此言,就算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精神一振:“哦?可有高见?”   那幕僚成竹微笑,用手指写了一个字:“东翁以为这个如何?”   邵文忠眉头一紧:“东陵非是不好。不过他们与圣上的关系……”   杨氏祖籍东陵,时下常有用地名代指本人的习惯。   故而杨国公完全可以称之为杨东陵。   那幕僚笑道:“学生只问东翁两问。一问当今的真实心意东翁知也不知?二问当今可是纯德皇后亲出?”   杨氏是先皇外戚,当日先皇虽与元后伉俪情深因而对杨氏优容有加,但今上却不是纯德皇后所出,而纯德皇后又死得早,说实话与杨氏只怕没有多少香火情,不过顾忌着面子与先皇,还有杨氏本身的势力,不好随意拿杨氏开刀罢了,这样的情况下,杨氏不老老实实缩起脑袋做乌龟,非要上蹿下跳撺掇着众勋贵联合施压,叫圣上出兵,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邵文忠如醍醐灌顶!   但只这样还不够,他沉吟片刻,又问计:“刺猬刺多、乌龟壳硬,如之奈何?”   这说的是杨氏在勋贵中的老牌首脑,党羽众多,贸然攻击未必能攻破对方的防御,还可能被扎得满手是血。   这幕僚能说出杨氏这个词,当然早有了腹案,轻摇折扇说:“东翁究竟是朝中重臣,目光只着眼在大处,未看见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说罢便在邵文忠耳边窃窃私语,说出一着毒计来!   邵文忠一一听罢,思忖良久,最后叹道:“此番若竟全功,全赖先生之助!”   此番邵文忠已经有了对付杨氏的定计。而杨氏此刻当然不会先知先觉的发现。   事实上这个时候,杨大少夫人正不紧不慢地看着被仆妇带到眼前的徐丹青,跟着,她微笑起来,竟然也有些亲切,还执了徐丹青的手,轻轻拍着说:“这位姑娘,你说你是好人家的小姐?还说认识我?不管如何,这都是我那孽障的错,你且与我详细说说怎么样?若是都对得上,我也好赶快将你送回父母亲人身旁。”   徐丹青的手一直在抖。   如果没有被小婵带着在帐篷外听见那一字字轻描淡写似的划花脸,打死人,也许此刻她真的将所有事情都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一说了。   可是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的。   所以她只能想办法蒙混过去,叫眼前的这个女人觉得她没有害处,暂时还不想杀她,留着她的命——   就这样在原地僵了半晌,徐丹青眼看着杨大少夫人眼底的怀疑越来越重,终于一狠心,扑倒对方脚底下,跪着抱住对方双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夫人,夫人,我是徐丹青,您以前见过我的,我是徐丹青……”   她一开始还将脸埋入对方的膝盖,生怕怨恨与恐惧流露出来,可渐渐的,小婵恍惚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杨川与杨大少夫人禽兽般的对话也回响在耳边,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她的哭声慢慢真挚起来,神情也变得与小婵一样恍恍惚惚的。   她不知不觉就抬起脸来,直视着杨大少夫人,目光却又飘飘忽忽的:“我明明是湛国公府的女儿啊,为什么会在庙里一呆八年呢……我明明有父有母,为什么没有人替我做主呢……我明明还活着,为什么就已经有了牌位?……要不是守着我的那个老婆婆看我可怜,悄悄的和我说了事实,说妹妹都马上就要嫁人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他们是不是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呢?”   “现在我要怎么办呢?夫人,您说,我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我是徐丹青,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又能够去哪儿呢……”   杨大少夫人被徐丹青看得头皮发麻,恨不能一脚将抱着自己的少女踢出去。   但她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徐丹青所说的话。   她确实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果然如同川儿所说,是个被家族丢弃的庶女……这样的话就是当面见到了,徐家只怕也不会认,这样正好,无亲无故的……一个女人连家族都没有了,还能翻起什么波浪呢?现在看来,川儿喜欢就暂且留着吧,反正影响不到两家联姻,等到日后再处理也不迟。   再者说这徐五小姐——一旦得知了徐家很有可能真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这杨大少夫人便不知不觉就代入了婆婆挑剔媳妇的心态——也不知在八年前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但连自家姐妹都到了这个下场,只怕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姑娘,到时也不知会不会给川儿脸色看……   正自想着种种可能,不妨跟在身旁的贴身妈妈撞撞跌跌的冲进帐篷来,失声叫道: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川少爷被人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个小剧场吧233   #论庶姐抢亲的另一种可能性#   徐善然:我看中了一门亲事。   徐丹青:[嫉妒]我抢![兴奋]抢到了!   然后。   被(良人)骂,被(良人)打,被(良人)糟蹋。重复一百遍。   徐丹青:[傻][傻][完全傻住了]等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徐善然:SB。 ☆、第七十三章 蝉入瓮   对于任何一个担忧儿子身体的母亲而言,所有有关儿子健康记起身体的事情都能叫其将胸膛里的心悬到了口中!   贴身妈妈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叫杨大少夫人当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也顾不得徐丹青什么的,只用力推开她就催着妈妈带自己去杨川身旁。   被她推开的徐丹青站不稳退后两步,看着满帐篷的人都因为这一消息而骚/动起来了,目光不由闪了一闪,心想着如果趁此往外跑……   但迄今为止,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仿佛就没有什么真正正确的。   她不由自主去寻找了在这里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小婵也站在人群后边。   她又被打了,左脸肿得高高的,还有被指甲划破的破皮渗血的地方,是杨大少夫人在出去的时候看她不顺眼一巴掌甩过去的结果。   不知道是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怜悯之感,徐丹青不由走过去,低问了一声:“还好吧?”   和她一样站在后端的小婵目光略微缓慢的一转,转到了她的身上。   徐丹青立刻毛骨悚然!   她接触的那道视线,完全没有一丁点被打之后的愤怒与憎恨,只有浓烈得快要溢出眼眶的兴高采烈!   小婵正在高兴。   她非常非常非常高兴。   她高兴得叫徐丹青几乎以为她下一刻就要大笑出来了。   但是并没有。   这样显见外露的情绪只是一瞬间,很快那些兴奋就如同潮水般褪去,隐藏在了那双深黑色的瞳孔之后。   小婵轻声回应她:“没什么事。”   徐丹青勉强点了点头。   “真厉害啊。”小婵又轻声说。   这个时候,满帐篷服侍的人已经随着杨大少夫人一涌而出了,小婵与徐丹青落在最后,徐丹青一点都不想去面对可能因为被揍而心情糟糕的暴虐的杨川,但小婵仿佛一点都没有对即将来到的事情的害怕,只落在最后,跟着那些仆妇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就这往前走的同时,小婵还能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   哪怕亲眼看见小婵被人凌虐,在这样的情况下,徐丹青都要以为她其实正闲庭信步了。   但此刻在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她能说话的、能依靠的,只有这一个人了。   徐丹青在短短时间就建立了对小婵的依赖与信任。   此刻虽然害怕,她也忍不住低声接口:“……什么厉害?”   小婵平静说:“你没有发现吗?你一来,就有人直接联系我说能帮助我;你被人带走的时候,那个人又能安排我叫我把你顺顺利利带出来再带回去,还没叫那禽兽的母亲发现;现在杨川自己也被人打了。这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吧?如果说是巧合,为什么杨川活到这么大都没事,今天就突然有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必定是帮助你的那个人出的手。这样还不叫厉害,什么才叫厉害?”   徐丹青被小婵一说,心脏都忍不住鼓噪了一下!   可是小婵并不知道那幕后的帮手是谁……她也只能猜测着:也许是丹瑜?是她的双胞胎弟弟?他知道她要来找杨川的,后来看她没有回去,肯定担心的……就算弟弟还没有这样能影响杨家的实力,但他肯定会去告诉父亲母亲的啊!   如果是父亲母亲——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肯定不会看着她这样受苦的!肯定是这样!   可是……要是父亲母亲知道了她在杨川这里过了夜,她也不贞了……   徐丹青一时患得患失。   而此后,小婵也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只跟着前方的那些人一路前行,直到杨川所在的地方,不等她们停下脚步,帐篷内就响起杨大少夫人高亢尖利的声音:“你说什么?打了我儿的是怀恩伯家的庶子!!”   这话传进耳朵里,小婵还没有什么反应,徐丹青的心跳就更漏了一拍:怀恩伯家的庶子,怀恩伯家的庶子,她知道的,是父亲的学生……果然、果然吗?   正自想着,两人已经转进了帐篷中,徐丹青一眼就见到坐在矮榻旁边,面孔都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的杨大少夫人。   她又看见了躺在床上,鼻青脸肿到看不清本来的样貌,可是却又还有精力呻/吟哼叫的杨川。   她最后还看见了站在另一旁的中年男人,这应该是杨川的生父和杨大少夫人的丈夫,因为此刻站在里头的他一发怒,喋喋不休的杨大少夫人就立刻噤声了:   “够了,闭嘴!都是你把川儿宠成了这样,不过一点小口角川儿就先动手,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那庶子从小练武到大,哪里是个病秧子可以招惹的?要不是还知道一些分寸,你今天就等着给川儿收尸吧!”   丈夫骂自己,杨大少夫人不敢说话;丈夫骂儿子病秧子,杨大少夫人就不由护犊心切,泪光闪闪开口了:“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可是川儿何其无辜?他自小身体就不好,手上能有什么力道?那庶子既然从小练武,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退一步说,就算川儿先动手不占理,那庶子既还了手,就该适可而止,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将川儿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打滚呢?这是生生要踩川儿,踩我们国公府上位啊!”   杨大爷脸颊微一抽搐。   杨川是杨大少夫人的心头肉,何尝不是他的心头憾?   作为三个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如果不是这个小儿子身体不好……如果不是这个小儿子身体不好,是不是现在的世子之位,已经确定下来了?   再者哪怕不为自己儿子,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区区一个伯府敢这样叫他丢脸,他不叫那动手的庶子负荆请罪跪在大门口自扇耳光,叫怀恩伯自己把自己的脸撕下来死命踩,他杨安行这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杨安行的声音就缓了不少:“行了,这件事情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坐视不理。你在安心等着,好好照料川儿就行了。”   杨大少夫人顿时大喜,忙殷勤服侍着杨安行出去了,一转身拭干眼泪,又趾高气扬地将屋子里的奴婢使唤得团团转,作为杨川的婢女和被杨川带回来的人,小婵与徐丹青自然不能幸免。   徐丹青还好一些,杨大少夫人多少顾忌着徐丹青的身份,打定主意现在先稳着对方,也不交代她多少事情,只和她唏嘘感慨。至于小婵,因为主动承担了照料杨川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功夫。   如果是以前,哪怕就是昨天晚上,徐丹青也一定不会多看小婵一眼。   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在杨大少夫人面前如坐针毡,几次想要打起精神应付杨大少夫人,等小婵那边出了什么动静,她的目光就又忍不住瞟过去。   并不太多久。   很快她就看出了端倪。   再又一次捧着水盆经过她身旁的小婵被水盆遮掩的那只手似乎有点了问题。   那隐隐的暗红色蜿蜒着蜿蜒着……忽然就滴答掉到了地上。   徐丹青看着那一点暗红的半圆。   是鲜血,鲜血从小婵的手上滴了下来!   就这一点功夫,还这么多人在帐篷里,发生了什么?能发生什么?   她头皮发麻。   但显然这时候并不是徐丹青真正头皮发麻的时候。   就在不久之后,小婵又打了一盆水进来。这一次,再没有盆子挡住她的手了,徐丹青明明白白的看见,对方的手背上有一个几乎占据了大半手背的伤口——那是整块皮都被撕掉的伤口,渗血的白肉在上面一鼓一鼓的跳动着,周边还残留着没有被彻底拔下来的皮肤……   “……!”徐丹青险险咬住了自己要冲口而出的惊呼。   她眼底心里都晃动着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幕,身体却如同木头人一样被杨大少夫人温言软语的话牵引着将目光落到了杨大少夫人的身上。   黑发如云,珠翠满头,言笑晏晏,雍容华贵……   她从小到大都期待进入这样的家庭,期待成为这样的人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小婵的地位上看着这样的人……   可是这一天这样快的来到了。   她是杨大少夫人的话,她一定一定不会在意这些婢女怎么想的,没了一个总有另一个,这些蹄子就是天生犯/贱——   可是她好像已经没有办法成为杨大少夫人了。   她该怎么办?   她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看起来这么可怕,这么恶心?   如果她真的逃不了了……   她会不会,会不会……   徐丹青模糊的、又艰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   她会不会想要杀了他们……?   杨安行说的等待,仅仅只有一个下午。   在又一次的晚宴时分,跟来齐明山的言官风闻奏事:“臣启皇上,臣有本奏,臣奏怀恩伯纵子行凶,御前失仪!”   周围消息灵通的各大臣老神在在,沉吟不语。   而落后几桌的那些六七品官员听到消息,相互交头接耳:“这杨家怎么和怀恩伯干上了?”   “御前失仪是重罪啊。”   “怎么一下子就扣这么大的帽子?”   若是杨安行听得到这些话,当然要冷笑一声:不扣大帽子怎么让怀恩伯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呢!   但是作为国公府的二代,杨安行当然不会去在乎这些六七品芝麻官的想法。   所以他只眯着眼,学足了老国公的气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动。   于是他也就没有看见怀恩伯从容出列,行礼而后从袖中取出折子说:“臣亦有本奏,臣奏杨川强抢民女,杀害忠良,圈地并田!”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第七十四章 世间苦,人心苦,苦苦苦(一)   在众人的喧闹之中,杨安行再撑不住如同父亲那样老僧入定的平静,第一个跳起来骂道:“邵文忠,你放肆!”   “放肆——!”另一道尖利的声音在杨安行的声音之后响起,正是服侍在皇帝身旁的太监,“诸位大人,圣上还在此地,还请克制自己,好好说话。”   他顿了顿,似在听皇帝的吩咐,跟着又说:“圣上的意思是,虽然在国宴其间不宜多谈国事,但既然第五大人与邵大人都有话说,那也不妨让两位大人把话说完,免得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到后头都食不知味了。”   说完,那太监就微一躬身,持着拂尘,缓缓退到皇帝身后。   这场国宴其间,皇帝所在的位置就如同上朝时候那样,单独列席,高高在上。   诸位坐在底下的大臣隔着老远不能看见皇帝的表情,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垂了垂眼皮,将自己的腰再往下躬了躬。   又猜中圣意喽——这怀恩伯啊,真不愧是身怀七窍玲珑之心,嘴生三寸不烂之舌,能写又能打啊。   既然圣上都发了话,那此刻也没什么好说的,谁先弹劾,就由谁先陈诉。   那姓第五的御史将下午邵劲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打杨川的事情形容得出神入化人神共弃,总之就是一口咬死邵劲在齐明山上揍杨川就是不敬天神也不敬圣上,还暗示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是专门针对杨国公的阴谋。   相较于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第五御史,邵文忠几乎将风度贯彻始终。   他礼貌的等待第五御史把话说完,再将自己有关杨川种种抢占民女,圈地并田,杀害忠良的罪证交由宦官呈上御前,最后才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臣有罪,臣教子不严,臣要上折子的时候不慎被二子看见,因而二子在下午时分才忍不住与杨川动手。”   这最后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真噎得杨氏一系的人想反驳又反驳不出口。   要说邵文忠这句话吧,也确实坦坦荡荡光棍到底了,就是说自己儿子揍杨川是因为看了他的折子……所以现在该参邵文忠内帷不修还是参邵文忠泄露朝廷机密?   这要老实说,前者太过不痛不痒,后者太过牵强附会了啊!   总之先看看邵文忠到底找到了什么资料……   这不仅仅是杨氏一系的想法,包括杨安行本人也这样想。   但不同于那些因为不知道内情而各有想法的人,他看起来就焦躁多了,不止双手握紧成拳头,还时不时就往皇帝所在的位置探脑袋,但这个时候,坐在他身旁的杨老国公低斥了一声:“坐好!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事情还没有发生就乱了方寸吗?”   “爹……”杨安行忙看向父亲,“川儿……”   “行了,闭嘴。”杨老国公低低说,跟着微微阖母,近似陷入了假寐之中。   杨安行一时焦急得不行,却心知自己父亲说得在理,现在还什么情况都没有出来,他自己就做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岂不是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因而究竟勉强按捺心情,端正坐好。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杨安行安坐不久之后,上方浏览邵文忠折子的皇帝突然啪地一声将折子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群臣都因为皇帝的这一行为而惊讶的同时,皇帝身旁的掌印太监就厉声喝道:“小杨大人,邵大人在折子中指大人的三子杨川因看上秀才之女的美貌,就将人强抢入府,其家人上门理论,却被杨川纵奴行凶打死,又在其死后侵占对方家产之事,可俱都属实?”   杨安行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忙忙起身,出席跪地,说:“全是污蔑,圣上明鉴,全是污蔑!我幼子身娇体弱,数年来连家门都出过几次,又能从哪里看到那秀才之女的美貌?何况这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由我们白发人送走的黑发人,侵占田地又有什么意义?圣上明断啊——”   掌印太监冷声说:“小杨大人,邵大人的折子中还提到了,现在那被抢走的秀才之女就在贵公子身旁。以上事情属实与否,就由那女子亲自说与大家听吧。”   说罢转头与身旁小太监提了两句,自有专人点齐侍卫,往那杨川的帐篷中走去。   这时候杨老国公身旁的另一个儿子有点坐不住了,低声说:“爹,我这就叫人去把那女人……”他悄悄做了一个竖掌下劈,杀的手势。   杨老国公的白眉颤了颤,半晌之后在桌子下按住儿子的手。   “爹?……”杨二爷有点不解。   “这是圣上的意思……”杨老国公嘴唇微动,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一点小小的暗涌还没有掀起波澜就悄无声息的湮灭。   而那一队由中官带领的侍卫很快就自帐篷区中穿梭到了属于杨川的那一顶之前。   亲生儿子被打成了这样,杨大少夫人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去晚宴?加之知晓丈夫的计划,哪怕是为了争得帝后的同情,也不可能再出现在宴会之上。故而早早就向皇后娘娘告了假,说是要呆在屋里照顾儿子,所以此刻也都还留在帐篷之内,包括徐丹青与小婵,所有的人都在里头。   那中官带领侍卫来到的时候,正有仆妇在外头看守。   这仆妇平日里横行惯了,此刻竟似瞎眼一般对中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家夫人就在里头,可不要冲撞了!”   持着口谕的中官眼睛淡淡一瞟,自有机灵的小太监上前就给了那仆妇一个耳光:“瞎了眼的东西,也不看看面前的是什么人!我家干爹可是奉皇命过来的!”   说罢也不与那仆妇纠缠,抢先一步掀了帘子,躬身逢迎着自家干爹进去。   帐篷本就不大,又是布匹围圈而成,此刻外头的一阵骚/动自然叫里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那杨大少夫人刚刚站起,帘子就被掀开,当先就是一位着宦官服侍的人步入其中。   作为国公府的媳妇,杨大少夫人也是时常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此刻她慌而不乱,站着客气问:“不知这位公公是?”   不需自己夫人再暗示,自有仆妇忙忙塞了个荷包给那公公。   这位中官荷包不收,对杨大少夫人却还算客气,只道:“咱家奉命办事,叨扰夫人之处还请见谅。”说罢环视帐篷内一圈,目光在床榻上的杨川身上略略一停,接着问,“谁是高婵?”   高婵?小婵?   徐丹青念头还没有转完,杨大少夫人神色已经一变,悄悄给身旁的妈妈使了个颜色。   这贴身妈妈最知自家夫人的心意,此刻就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往那呆在杨川床边的丫头挪去。   只是这宅门中人再精,如何精得过在宫中摸爬打滚出来的宦官?他就站在那边,一双利眼早就看明白了这点小动作,也因此知道了“高婵”是屋中的哪一个。   他正要指使侍卫直接将那女子带走,不妨原本垂头跪地,柔顺替杨川按肩捶腿的婢女直接站起来,如早做好所有准备似的,扶鬓整衫,仰头高声回答:“我就是高婵!”   那正悄悄往高婵身旁移动的妈妈登时一惊,也顾不得什么,忙说:“你这丫头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了!”便要伸手去抓对方!   高婵目光斜了一斜,脸上不再全是木然柔顺,而盛满讥诮的笑意。   跟着,她手一扬,重重的“啪”的一声,一巴掌就直接将那走过来的妈妈给扇倒在地!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一幕!   徐丹青与杨大少夫人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中官还好一些,还兀自观察着高婵的表情,却在发现对方看也不看被自己扇倒在地那仆妇,目不斜视只如弹开一只苍蝇那边往自己走来的时候,也被这女子的气势所摄,不由放缓了自己的声音:“高姑娘,圣上想问你一些事情,这就跟我面圣吧。”   “是,劳烦公公。”高婵福身答应。   这一行人很快沿原路回到殿上。   一路之上,带队的中官已经将事情简单的与高婵说了,在将高婵带到众官员所做席上之前,他再次问道:“高姑娘明白自己要说什么了吗?高姑娘只需要在圣上面前,将事实一一道来就好。”   “谢公公,奴婢知道。”高婵说,言罢便直走入席中,脚步竟没有一丝迟滞。   这姑娘……中官看着高婵的背影,刚嘀咕一声,旁边的小太监就将他的心里话给补全了。只听对方咋舌说:“这小奴婢,好重的气势,看上去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怕!”   高婵确实一点都不怕。   她依礼参拜高居而坐的皇帝,虽然不过在刚刚行走的路上被中官教过,但居然也没多少错处。等待遥远的“高氏女回话”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才将直伏在地上的身体缓缓直起来。   她没有先出声,而是慢慢看过这周围的许多大人。   仅有几个认识的。   那是杨家中人。   其他全部是陌生面孔,可都是这世界上最有权利的大人了。   她本该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些人的。   她也无数次想过这些人中的一个会突然出现,为她伸张正义。   但现在——   她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她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她只想知道站在徐丹青幕后的人是谁。   可惜,也不一定能够看见对方了……   高婵开始说话。   她怎么认识杨川的。   杨川怎么将她抓回家里。   杨川怎么对待她,夺走她的清白,待她想要自杀的时候,又用她的家人来威胁她。   她从了。   她后来是怎么知道自家死绝了的消息。   还有杨川平常的那些事情。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也能发生在别人身上。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是第一件,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她还说了,杨川对周围人的蔑视。   对自己兄弟的,对自己尊长的,甚至对朝中大臣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她复述得完完整整。   后头几章桌子上官位比较低的官员断断续续的听见高婵的话,尤其是在听见最后高婵复述杨川对其他人的评价的时候,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俱都心想着女子好生毒辣,这是要将杨川往死里说啊!   再说下去哪怕最后皇帝赦免杨川,杨川也得罪了一大批不能得罪的人,第五御史果然忍不住跳出来,厉声说:“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敢这样口出妄言!你卖身杨家就该对主尽忠,这是不义之罪!你面见君王却信口开河,这是欺君之罪!”   黔驴技穷了,现在再拽口舌,又有何意义?   邵文忠微微一哂,不准备叫这关键的证人被第五御史唬住,正要说话,但场中的高婵却比他更快。   跪在原地的高婵目光一转,落到了第五御史身上。   她眼珠不动,脸皮不动,整张面孔却似浮出了极为奇异的笑容。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高婵声音婉转,“结果被逼入府,为奴为婢;结果家破人亡,父死母丧……奴婢听闻,哪怕夫妻之间有此情节,妻子也可与夫义绝,何况小女从头到尾都被逼迫?”   她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   她在这么多人面前敞露身体。   她将自己身上那一道道骇人的伤痕裸/露在朗朗天日之下。   她平静极了:“小女方才所言若有一句不实,愿生生世世永坠阿鼻地狱,愿时时刻刻受刀剐油煎之苦,愿就此魂飞魄散,再不能入轮回或生生世世转世为猪狗畜生供人食用。”   “这位大人,我什么试验都敢发,我说的句句属实。”   “您若怀疑,可愿跟从我发誓?” ☆、第七十五章 一记直球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   就在小婵被带走,杨大少夫人暗自惊慌,匆匆去找自己婆母商量的不过多久,又来了一批由中官带领的侍卫。这一次,侍卫们就没有开头那样通情达理全停在帐篷外了,他们不顾杨大少夫人的呵斥与阻拦,径自走入帐中,直接将床上的杨川提起来,左右各一人挟持着杨川向外走去,待杨大少夫人连声惊慌询问“发生了什么之后”,才有中官操着尖细的声音,冷冰冰地提了一句:   “夫人见谅,贵公子牵涉进了一些事情,圣上下旨,叫咱家先行将其送走交由刑部收押,等查明案情之后再作处置。”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杨大少夫人大叫道!   此刻的杨川也兀自惊慌,但相较于只知道念叨不可能的杨大少夫人,他的头脑还是清楚多了,只咬牙切齿咒骂道:“小婵那个贱/人——”   尾音还拖着,人已经离了帐篷。   这过来带走杨川的中官之前也在宴席之上,自然也听见叙述,看见高婵那一身的伤痕。他此刻倒没多少为高婵愤怒伸张正义的闲情,只在心头耻笑,暗道这国公府的贵公子外边看起来人模狗样金尊玉贵的,不想扒出了皮也不就跟他们这些没有了□的差不多?连个女人都收不服,再看那周身的伤痕,便是他们这些人下手都没有这么重呢!   这周围一派慌乱之际,被众人挤到角落的徐丹青手腕忽而被人抓住。   她转头一看,见是一个面容陌生、仆妇打扮的一时,一时警惕起来,正要用力挣开对方的手掌,就听对方压低了声音快速说:“你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吗?”   徐丹青一怔:“你……”   那人又快速说了一句话:“是我让高婵帮你的。”   “你,你是——”徐丹青骤然吃了一惊,正待说话,却见那人也不抓她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徐丹青这时候冷静下来,也没多话,看左右并无人真正注意自己之后,赶忙跟上对方。   这一路走得蜿蜒,只过了几个帐篷,那带路的仆妇就一闪身不见了,徐丹青骤然失去对方的身影,正自惶恐,又一个不认识的人出现在她面前,这一次对方不止新带了一件外套过来给她披上,还将她的脸随意抹了几下,又飞快地动作为她重新绾了下头发,接着说:“行了,继续往前。”   刚才那个……现在这个……都是“幕后的人”吗?   徐丹青目光闪动,说不好自己此刻的感觉,好像有点放松,又好像有点期待,她咬了下唇,再跟着那新来的人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属于杨氏的帐篷。   没有人追出来,一个都没有。   就这么简单吗?   ……她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这第二个带路的人也并没有带着徐丹青很久。   就在众人到了山路间的时候,带路的仆妇与徐丹青都看见前方道路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两鬓微霜的中年男子,并且这个中年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们。   徐丹青刚刚落下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   但那仆妇却似看见自己人似的松了一口气,直接迎上去说:“您来了,人我带到了。”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麻烦了,接下去就交给我好了。”   那仆妇点点头,也不同徐丹青说话,自己就走了。   徐丹青出声叫了那个仆妇,但对方却毫不答应,她踟蹰着站在原地,看那中年男子走过来,在距离她还有几步路的地方站住,并且拱手作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听那中年男子说:   “小姐,跟我走吧,我把你送回去。”   她答应一声,跟着走了两步,同时还像前两次一样,下意识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原来的那个小院子,并不太远。”中年男子答道。   ……原来的那个小院子啊,果然,就是她的亲人。她呆呆的“嗯”了一声,又走了两步,然后忽然惊醒过来:这个人在回答她的问题!这个人不像前头那两个一样根本什么都不说,他在回答她的问题!   她激动得抬起头来,将这一整天挤压在自己心头的疑问一股脑儿都丢了出来:“你是谁?是谁要你来的?是不是父亲母亲?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个中年男人突然一步窜上前,将徐丹青拉向一侧,快步走到前方的拐角处才停下。   徐丹青倒没有因为这突然的动作而挣扎,但她还想继续说话,只是这个时候,远远的似传来了人的交谈声。   不需要中年男子再做噤声的动作了。   徐丹青一晃眼就老老实实的安静下来,一直安静着直到那遥远的声音连同脚步一起接近又远离,这才以目示意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这时才说:“虽说离了那个地方,但现在也多少还是需要注意一些。小姐请。”   说着便继续往前带路。   徐丹青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只跟上那个男子,心想:幕后的人这样救我出来……最后一定是会告诉我真相的,不用急,我不用急……   剩下的路上再没有什么意外,等徐丹青与那中年男子来到暂时安置徐丹青的小院的时候,徐丹青看着那并没有什么变化的花草摆设,还有那搁在桌子上,给徐丹瑜做的衣衫,一时之间恍如隔世。   她呆呆的站了一会,跟着突然发现那带自己来的中年男子要走,再憋不住冲对方将自己的问题飞快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那中年男子倒没有再逃避,只笑了笑说:“鄙姓何,单名一个守字。”   何守?徐丹青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何守又说:“我之所以会来,自然是主人要我来的。至于我的主人是谁……”他沉吟一下,跟着笑笑,“也算是国公府吧。”   国公府肯定是指湛国公府!徐丹青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但她还有疑虑:“什么叫做‘也算’?”   这一次何守就笑而不语了,只说:“丹瑜少爷没有把仆人留下来,主人不在家,我们也不好擅自带人进来。不过现在那些人已经在山路上了,小姐不妨先休息一下,待会要用膳还是要沐浴都使得,我就先告退了。”   “等等!”徐丹青忙叫道,她说,“你至少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的主人?”   这是何守第一次接触徐丹青。   但他对对方的感官并不算太差:不像是报告里那样刁蛮任性,头脑不清醒,在路上的时候也懂得审时度势。总的来说,算是比较好的小娘子了。   ……不过这个比较好,果然也要看和谁比。   想到这里,何守笑道:“小姐就多耐心等等吧,如果我家主人有空,你们会见到的;就算见不到,小姐也能知道究竟为什么。”   言罢,他不再多呆,径自转身离去。   徐丹青的事情虽然是导火索,但究其根本,不过是这场大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关节。   这边的杨大少夫人当然发现了徐丹青的消失,不过此刻整个杨家都已经焦头烂额,她也没有精神再去关注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徐丹青曾出现在杨川身旁的事情就这样波澜不惊的揭过去了。   此刻众人所关注的都是由高婵所引发的针对杨氏所生的风暴。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朝堂中的事情如果单纯以‘是非对错’来看,无疑就落入了下层,从邵文忠的证据到高婵的证词,杨川所犯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事实了。   事实是一回事,圣上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这一次事件之中,邵文忠固然打得杨氏措手不及,但圣上在听完高婵的叙述之后直接将杨川压入刑部候审的举措也叫人沉思。   再联系到杨老国公最近有关战争的意思,就不得不叫这些人精琢磨出些个中深意来了。   除了这些朝廷大事之外,还有一个如同徐丹青一般的小事就不值得人们多做关注了。   邵文忠上的折子叫杨川倒霉了,第五御史上的折子也叫邵劲倒霉了。   御前失仪的罪状落实,但罚得算轻,就打了十个棍子,然后叫邵劲回帐篷里休养去了,保守估计,得休养半个月的功夫,也就是哪怕下了山,也还得在屋子里呆上六七天的功夫。   “简直——太无聊了。”只在床上躺了半天,邵劲就忍不住发出感慨。   为了他有良好休息,此刻帐篷内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只猫也没出现。   不过虽然没有猫,但此刻除了邵劲之外,活物还是有一只的——一只青蛙的。   邵劲用手托下巴,看着面前蹲在角落里的青蛙。   青蛙也瞪着眼睛,但估计不是在看他。   他伸出手指朝威武大将军勾了勾。   威武大将军不理他。   他又随手拔了被子上的一把毛,朝那威武大将军抛过去。   威武大将军还是不理他。   他啧啧两声,心说得使出杀手锏了,冲威武大将军“哇唬!”了一下。   威武大将军大概觉得……这愚蠢的人类。   一个人的独角戏总是唱不久的。   邵劲自己玩了一会,也觉得挺没有意思的,恰好此刻周围又没有人能聊天,他就开始对青蛙话唠了:“哎你不知道,之前揍杨川揍得简直太爽了!”   “我本来还想着那是什么人呢!”   “结果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邵劲说,“这人简直属于想让人把他揍死的那一型。”   “所以我想不明白善善的想法啊。”他抠了下被子,完全致郁,特别纠结,“你说我要比不过林世宣可以理解,那小白脸特别帅,还学识MAX家世A+;但我哪里比不上杨川呢?虽然要家世没有家世,身上也一摊烂摊子,走不好就倒霉还不能不走……”等等,好像这样已经够不叫妹子选择了啊。   邵劲汗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不甘心的把话说完了:“可是我就是特别喜欢她啊!至少比杨川喜欢多了!”   屋外突然有了细碎的响动。   邵劲一下子惊起,扭头喝道:“是谁?”   大概几息的安静。   就在邵劲不耐烦不安心的想要直接掀了被子下床的时候,帘子动了动,跟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徐善然。   ……等等?   邵劲愣住。   他刚才都说了什么……对方又听到了多少……也、也许对方耳朵不太灵敏——   但这个侥幸的心理在邵劲辨认出徐善然脸上约略的尴尬后立刻碎成了一地。   果然什么都被听见了吧……   恋爱大神你莫驴我?????   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靠!!!!!   妹子一定开始觉得我是猴子请来的逗比了啊T﹏T ☆、第七十六章 直球命中   走进来的徐善然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准备好的开头,问邵劲:“邵大哥感觉如何?”   邵劲:“……”   然后他惆怅想:也许对自己而言,最可怜的不是被认成逗比,而是人家压根不爱带你玩吧……你看都这样子了,妹子还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混若无事地说着准备好的话题……   这边邵劲不说话,虽然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但正有些尴尬的徐善然确实更加尴尬了。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也许刚刚离开会更好一些?   她情不自禁地这样想,都有些忘记了自己究竟多久没有这种近似‘后悔’的情绪了。   “总之……”   “邵大哥……”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跟着又同时停下来。   邵劲看着妹子,果断说:“我先说吧!”   徐善然:“……”   邵劲预感到了危险,一点不要面子,再次果断:“我先说我先说!”   徐善然有点哭笑不得:“……行,你先说吧。”   “总之就是你刚才听见的那样——”邵劲还多嘴一问,“为了保险起见,我再问问你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差不多都听见了。”徐善然说。   邵劲试探:“哇唬?”   “……”徐善然,“嗯,听见了。”   我这逗比……邵劲眼泪掉下来:“总之就是这样,我就直白的说了,我就是喜欢你,给我个机会行不?”   徐善然大感吃不消。   哪怕她能够很平常的对待自己的婚事,对待自己的丈夫……甚至对待自己乃至别人的生命,但她依旧对邵劲这样的表达方式吃不消。   她当然知道邵劲喜欢自己,她也曾经婉转的拒绝过邵劲了。   她以为事情这样就可以结束了。   但是……   她看向趴在厚厚毛毡上的人。   对方用手支着身体,扭过半个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须臾似乎觉得这样的姿势不太舒服,手肘用力一撑,整个人就跪坐起来,这大概牵动了他的伤口,邵劲因为这个动作而小小的呲了一下牙。   徐善然也因为邵劲突然的行为怔了一下,她拧了拧眉,说:“怎么起来了?先躺下休息吧?”   “没事,这么多年外练一身皮,内练一口气,为的不就是今天吗?”邵劲安慰徐善然,然后正色说,“就是想跟你好好说说话,我的想法就是这样,我说出来了。我能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吗?到底为什么选择杨川,就因为对方有用吗?”   徐善然在邵劲面前站了一会,跟着她向前走了几步,选择一张正对着邵劲位置的矮墩坐下。   两个人面对着面。   徐善然在思考怎么回答邵劲。   话都说到了这个程度上,不管如何,哪怕看在这么多年相处的份上,她都应该给邵劲一个回答。   而她的回答——   “等等。”邵劲突然又出声说。   “?”徐善然抬眼看人。   “我……能不能就先问问,不说我们到底能不能在一起,就光说你是不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邵劲说。   “……”徐善然先是沉默,继而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她问,“你是算准了我今天打算说什么了吗?”   “没算准,不过这种随时BE的FLAG太可怕了……”邵劲说。   徐善然没听得太明白,不过她只付之一笑:“我第一次打算告辞的。”   还好还好!邵劲大松一口气!   “我第二次打算跟你说我和你不可能成婚。”徐善然又说。   哭了……但总算绕过了FLAG了吗?邵劲又松了一口气。   “但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话……并不是的。”徐善然说。   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了啊……我还以为……咦?   咦咦咦咦咦!?   邵劲猛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徐善然将自己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居、居然……”邵劲震惊!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撇开了最初的尴尬,现在的徐善然倒是显得很从容。   但我根本没有想到你真会回答啊!邵劲在心里回答徐善然。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明白自己此刻所处的年代,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喜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让徐善然选择:天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徐善然一个错误的选择会让她承受多大的压力?   但就是知道,就是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   有时候也克制不住自己。   邵劲想将自己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喜欢的人,至于之后,对方是否因为各种考量回避他,或者是否直接拒绝他,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能理解。   他说出来,只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愿。   “邵大哥,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徐善然缓缓说,“或许有一些对你我都好的,更为简单的处理方式,比如我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感觉,我直言拒绝你。但我认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应该骗你。”   “‘我所想的,我所以为的好,真的是你所要的、你所接受的好吗?’”   她将那一日解释杨川婚事时自己说过的句子重复了一遍,继而淡淡笑起来:“这句话不应该只对你说,也应该对我自己说说。”   邵劲显得有些怔怔的。   他没有想到徐善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说作为穿越者的他对于古代的礼教天生不认同与蔑视的话,那一直生存在这里,熟悉礼教并能够娴熟运用礼教来保护自己的徐善然一定更明白自己的所做所言意味着什么。   ……可徐善然还是说了。   这样勇敢、以及美好。   所以他才越来越不可自拔。   徐善然又说:“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就如你刚才所说,我选择杨川,是因为杨川好用。”   “只因为他好用?”邵劲问。   “还因为他好解决。”徐善然说,“事到如此,我也不讳言,徐杨两家若联姻,杨川不出三个月必死,到时候我便是未亡人——”   “那时候你打算?”邵劲几乎有点迫切的问。   徐善然看了邵劲一眼,她忽然笑起来:“是不是有人和你建议等到那时候再来娶我?”   邵劲被噎了一下。   徐善然安坐矮墩,唇角的笑容似有似无,她直言说:“愚蠢。我是没有父母撑腰还是不被长辈所喜?国公府是到了山河日下之时还是在倾颓将亡之际?我若想找一个好丈夫,以国公府的权势、以我的品貌,只在京中划拉,超过杨川的愿意与国公府结亲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国公府为何偏选杨川?连这背后的含义都闹不清楚就敢胡乱出主意,若真有人信了……”   邵劲真的没信,所以他超级理直气壮的挺直腰背,继续目光炯炯看着徐善然。   徐善然这才将后半句补完:“早晚得被坑死。”   “是的是的是的!”邵劲摇旗!但他可没忘记刚才说到的话题,“如果你嫁给了杨川——现在不可能了吧?”   “当然。”徐善然莞尔,“人都进刑部了,国公府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再去结亲?”   邵劲大喜,顿时就不想再假设徐善然嫁给杨川的可能性了,但这一不假设,后面徐善然没有说完的打算就听不见了,他又觉得一只爪子在心里挠啊挠啊的:“那如果,如果……”   徐善然倒是亲切,听到邵劲的话就接上去说:“如果我嫁给了杨川,三个月之后杨川死去,我就去别院住,到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方便许多了。”   邵劲等着徐善然之后的句子。   但徐善然不再说话了。   他想了一会,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徐善然所有要说的,等杨川死了她就去住别院,别院里头干事情方便,这个方便当然是指徐善然插手外头的事物方便。但她自己本身的事情呢?她的婚姻……坐在面前的人是不想告诉他,还是这件事本来就不在她的规划之中?   邵劲不费多少力气就选择了后者。   如果徐善然不想告诉他的话,那根本没有必要和他说这么多这么长的推心置腹的话。   只有这一个理由了,徐善然选择杨川的目的,既是杨川好用,好解决,又是她自己一点都不想成亲结婚这个原因在。   他这是……在古代碰见了一个不婚主义者吗?   这个不婚主义者还是他喜欢的那个妹子……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运气……?   不,等等,先等等,往好处想想。   邵劲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他就发现事情突然间好像大有可为了!   如果徐善然就像这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想要嫁一个家世好学识好各方面都好的丈夫,那他才是妥妥的没有可能了;但现在的情况是徐善然对婚姻挺排斥而对他有好感……!   恋爱大神我再也不骂你了!!!   邵劲唰地抬起头来,看着徐善然诚恳说:“如果我能比杨川好用,又能比杨川好解决呢?”   徐善然刚听了个开头,就到嘴边的拒绝的话都被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这还不止,邵劲还特别诚恳地再重复一遍:“真的,我觉得我能比杨川还好解决!我觉得我这智商肯定玩不过你的,所以就给我个机会吧?在这两个前提相当的情况下,我对自己还挺有自信,我觉得我肯定是个比杨川更好的选择的!”   徐善然用几乎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邵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情慢慢变得奇异,最后扑哧一下,笑了出声。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摇尾巴!   “……”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猛摇尾巴!   “……好吧。”   ☆、第七十七章 世间苦,人心苦,苦苦苦(二) 这一次的看望最终并没有什么人出来打断。 当徐善然掀了帘子,从邵劲帐篷中出来的时候,等在外头的任成林也立刻站直身子,将人往自己的临时住处送。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说话,徐善然一直低头想自己的事情,任成林则每每欲言又止,但直到徐善然都到了地头,作为义兄的他也没法说出什么,只得将叹息咬在舌尖,合唾沫咽下:“妹妹,我先走了。” “哥哥慢走。”徐善然点头说。 任成林深吸一口气,掉头走了。在他走之后,跟在徐善然身旁的棠心若有所思说:“任少爷好像想说些什么。” 徐善然当然知道任成林想说些什么。 但她只淡淡一笑,也不回话,只在心里有点挫败地想着: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呢……怎么就忽然答应了邵劲?真跟魔怔了一般。 但既然做了决定,至少此刻徐善然是没脸反悔的,因而只暂时放下这叫人头疼的问题,说:“她怎么样了?” 这个她指的是徐丹青。 棠心眨了一下眼:“她很安分,一直呆在小院子里,我们的人没有守门,她也没想过出去。只每天都要问下什么时候能见到姑娘。” “她想见的可不是我。”徐善然笑了一声,跟着,她目光微微闪动,说,“也罢,就今天吧,我过去见见她,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这边徐善然打算去见徐丹青的准备暂且不说,那边任成林送完徐善然之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又返回了邵劲所在的帐篷。 邵劲现在正继续趴在褥子上挺尸,如果不看他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和咧得大大的嘴角,大概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去而复返的任成林当然不会直冲入内,这一次,守在门口的小厮也发挥了作用,在对方要进去之前先通报了一声。 这小厮也算是邵劲的心腹了,自己主人高兴,他也高兴,此刻进来的时候脸上也还带着乐呵呵的笑容:“任校尉现在就在外头,少爷见吗?” “当然见!”邵劲果断,“无聊死了!” 说话间,任成林已经拧着眉走了进来,说了句:“我看不至于吧?明明是有人乐不思蜀来着吧?” 邵劲乐道:“你这话说得很阴阳怪气啊!” 任成林还真没有见人能笑呵呵喜滋滋地说别人说话阴阳怪气来的,他当时就服气了,自己捡个凳子坐下来,没好气说:“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邵劲说:“还好吧,不能动手,其他没啥大碍,休息两天而已。” “嗯,那你父亲……” “最近看我很是和颜悦色,大概觉得我好用了。”邵劲说。 任成林眉头微皱:“你得自己注意一些……” “这还用你说。”邵劲撇嘴。 任成林又说:“还有……你帐篷里怎么会有一只青蛙?” 邵劲哭笑不得:“哥们,有事直接说事怎么样?现在一只青蛙都能引起你的注意力了吗?也太没话找话了吧。” 任成林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接着,他说:“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你如果不喜欢五妹妹,就不要撩拨她了!” 邵劲老神在在:“我喜欢她啊!” “你们不可能的!”任成林使出杀手锏:棒打鸳鸯大招! 邵劲吐槽:“哦,这你说得算吗?” “……”他还真说不算,不过,“谁都知道……” “这不可能是吗?”邵劲继续老神在在,“可是五妹妹说有办法啊。” “——呃?” 一。 一、二。 一、二、三。 一、二、三、四。 这是徐丹青回到小院之后的第四天。 之前的有关杨川和高婵的事情就宛如一场恶梦一样,在日复一日安宁的鸟叫与虫鸣声中渐渐淡去。 从惶惶无法入睡到在睡梦中惊醒,再到恍惚间觉得那确实只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徐丹青仅仅用了三四天的时间。 非常的快。 但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彻底摆脱了那些恐怖的事情。 而是她并没有那么多经历与时间去想那些事情。 这些天里,每每到了白天,就有侍女过来陪她说话,中她聊天,她们问她想吃什么样的东西,想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想玩什么东西,是绣花、是看书、还是要在院子里活动一下,跳跳花绳或者玩个投壶什么的。 也不记得是多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她也就依着她们,从清醒开始就为自己挑衣服,为自己上妆,遮掩那些还留着淡淡淤青的面孔,然后或者在书画中消磨掉一个下午的时候,或者活动活动,去爬爬山,去厨房呆一会儿,这样等到晚上休息的时候,疲惫与困倦就倏忽而至,她瞪着眼睛还没有想到什么,就陷入了漆黑的安宁之中,第一天那种惶惶无法入睡的感觉也就再没有出现过。 这样子的日子哪怕仅仅过上几天,她仿佛就找回了小时候那种自在又自得的日子。 她开始挑衣服,讲究怎么把自己打扮得更美;开始挑吃的,讲究怎么吃对身体更好;也开始操弄琴棋书画,感觉到自己的水平已经退步到有些惨不忍睹的模样了…… 只是杨川的事情可以忘记,徐丹青也巴不得忘记;可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让徐丹青耿耿于怀。 救自己的人难道不是她的父母兄弟吗? 她已经出来了,他们为什么不来看看她?她有很多事情想问,很多话想说—— 她几乎每天都要问此刻侍候自己的侍女什么时候能见到救自己的人。 每次侍女都笑而不答。 她有时候也会问问高婵和杨川,而这个问题,那侍女倒是将自己知道的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告诉她了。 比如高婵在御前说了很多有关于杨川的罪行,杨川此刻正被打入刑部大牢受审,再比如圣上慈悲,现在已经勾销高婵的身契,并将她发还与剩下的亲人过日子…… 直到此时。 徐丹青有点紧张。 她拼命地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学的规矩,那是什么来着——目不斜视,笑不露齿……莲步款款,身若摆柳…… 她跟着自己的侍女,在山道上拾阶而上。 淡粉的绣鞋踩在窄窄的阶梯上,微风徐来,树影婆娑之间,徐丹青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马上就要见到了,见到自己的,自己的—— “姑娘,”带路的侍女停下来笑道,“您要见的人就在前头,奴婢就不陪您上去了。” 徐丹青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她此刻已经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了,只无数次念叨着“那是我的亲人,那是我的亲人,我终于再见到他们了,我再见到他们了——” 跟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自己最漂亮的笑容,以最优雅的姿态往前走去。 仅仅几步路。 她转过了弯道,走上高台,高高矮矮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再也不能遮蔽她的视线。 她看见了坐在山顶凉亭中的人。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怎、怎么……是,是你?”徐丹青的话都说得不利索了,“其他人呢?其他人呢?父亲,母亲,我弟弟呢?” 徐善然正倚着凉亭看远山风景,她听见徐丹青的声音之后才转过头,同样站起身来,轻描淡写说:“我以为你想见我。” “我想见到的是——”徐丹青大叫,但叫到一半,就无以为继。 “我想见到的是……”她喃喃自语,“我想见到的是救我的人啊,你怎么可能是救我的人?你怎么可能是救我的人?徐丹瑜呢?不应该是徐丹瑜去找父亲母亲,然后父亲母亲出面吗……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你抢了徐丹瑜的功劳,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你抢了我的所有东西,还抢丹瑜的!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可是再多的咒骂与怨毒都拯救不了逐步坍塌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碎裂,坍塌,如沙一般自指缝不停歇地流走—— 不,不,不能这样的,怎么可能这样呢? 她想要以更恶毒的咒骂来挽回这些。 可是没有可能,没有可能。 它们走得太快,跑得太快,消失也只在一瞬之间。 天地都颠倒旋转起来了。 她恍恍惚惚的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但在这一刻,她却又好似,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 徐善然一直不言不语。 她只看着徐丹青说话。 站在她面前的庶姐神情由迷惘变作癫狂,又由癫狂变作绝望。 在那最后的愤怒之后,她大叫了一声,连退几步跌坐在地。 徐善然对站在旁边的棠心与含笑点了下头。 两个丫头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来到徐丹青身旁,一左一右将人拉起来,按在凉亭中的石凳之上。 徐丹青目光呆滞地看了两个丫头一眼,并没有挣扎,只缓缓将自己的眼神落在徐善然身上。 徐善然坐到她的对面。 她自袖中抽出了一些帖子。 这些帖子里写着好几个男人的家世、长相、财产,地位,以及他们的个性脾气。 她将这些都推到徐丹青面前。 大概也并不太久。 徐丹青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试着发了下音,音节有点干涩,她问:“……这是什么?” “你未来的丈夫,从中挑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吧。” 徐丹青咬紧下唇,拿起来就看,她一开始看得很认真,后头却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再抬起头来,眼睛都是赤红的:“都是商人?士农工商,你就这样糟蹋你的姐姐?” 徐善然笑了笑:“我的姐姐已经死了。” “我还活着!”徐丹青提高了音量。 徐善然便只是微笑。 徐丹青看了那笑容一会,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像在对面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的心脏都似被人揪紧的疼痛:“是不是你设计我!八年前你设计我给你下药,八年后你设计徐丹瑜带我去见杨川——你怎么这么狠!你怎么这么毒!——” 她又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徐善然终于有点不耐烦了。 她看了含笑一眼。 站在旁边的含笑上前一步,抓住徐丹青的手臂轻轻一抖,咔的一声,徐丹青的整条胳膊就脱臼了。 剧痛让声嘶力竭之人的叫喊戛然而止。 冷汗争先恐后的从徐丹青的额上渗出来。 徐丹青眼中的疯狂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面对杨川那样的畏惧。 真正天生的蠢货。 简直愚不可及。 徐善然想道,再开口时候,声音显得平静极了:“现实一点吧。你既然不是国公府的小姐了,就是一个妾身不明之人,没有娘家没有权势,士农工商?哪家的士娶老婆不往上查个祖宗三代,农和工?你是打算自己下厨做饭还是自己浆洗衣服?还是在灯下绣上一天的花拿去卖了钱之后再伺候丈夫歇息还要被打被骂?至于那些清贫的读书人——”她淡淡笑了下,“别说中进士,中了举人的都有老婆了,你是要过去做个妾吗?” “就算——”徐丹青哑着声音说。 “还有杨川。”徐善然又说,“杨川是我给我自己选的夫婿,我还没恨你横插一脚呢,你倒好来抱怨我?”她跟着笑了笑,“你现在也试着抢过了吧?感觉怎么样?你若真的喜欢他,我倒可以做个安排,叫你跟了她。” “不——你不能!”徐丹青瞪大眼睛。 “你知道什么叫做狠、什么叫做毒吗?”徐善然用手指的关节敲了敲石桌。 “像杨川那样的,像周姨娘背后的人,像高婵那样的,以及像——” “别说了!”徐丹青突然尖叫起来,“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嫁,我谁都嫁!” “——以及像你弟弟那样的。” 徐善然缓慢而清晰地说。 ☆、第七十八章 世间苦,人心苦,苦苦苦(三) 就好像精心织造的那场梦境忽然被一双手硬生生撕裂一样。 坐在石凳上的徐丹青呆若木鸡,脸上的神情在恍惚与崩溃之间来回切换。 她的脸上涨红,眼皮连同手指一直都在颤抖,脸上的神情里时不时闪过一丝疯狂,让站在旁边的两个丫头都有点不自在。 但坐在徐丹青对面的徐善然并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什么暗示。 两个丫头只能按捺着自己的心情,静观其变。 这一场安静一直持续了有两刻钟的时间。 徐丹青仿佛坠入深渊,那种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又仿佛从一场耗尽自己所有精力心血的大梦中清醒过来。 她再没有半点力气,连发出声音诅咒谩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呆呆的枯坐在位置上,须臾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整张脸上都是冰凉的。 她用手指探了一下脸颊。 这就似突然开启了什么一样,她脑海中最后的一根弦也崩断,她猛地趴在桌子上,将脸深深埋入胳膊之中,嚎啕大哭,哭到声嘶力竭。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竟一点不怀疑徐善然所说的话。 也许在她心中,之所以一直说服自己救她的是亲人,却又一直不敢真正肯定,是因为她早就隐隐约约的明白,有什么不对劲了。 她早就明白徐丹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徐善然在徐丹青开始哭泣的时候就将目光调开了。 她站起来,站到凉亭的边沿,静静看着远处的山光水景,一直到背后哭声从高亢到低位,到再也发不出来,到沙哑的破了音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就不怕我把你推下去吗?” 徐善然转回头。 “为什么?”徐丹青又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徐丹瑜,不是父亲不是母亲,是你救了我? 为什么要救我? 徐善然似乎并未有回应徐丹青的意思。 她只抬手点了一下那还丢在桌上的帖子,问徐丹青:“找到什么人了没有?” 徐丹青咬唇盯着徐善然:“先回答我的问题!” 徐善然如同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你挑好了人就是准备嫁妆。嫁妆单子已经出来了,你自己看吧。”说着自有棠心将那收在匣子中的嫁妆单子拿给徐丹青,“等你挑好了人,被花轿接走的前一天,父亲母亲大概会过来,大概会给你一些银子傍身,你自己接好吧。你嫁过去不会再有娘家撑腰,自己找个时间挑几个对你忠心的婢女吧,我回头让人叫人伢子带这丫头上来给你挑,时间紧了点,不过聊胜于无吧——最后记住,以后你姓周,单名一个青字。” 徐善然说:“周姑娘,善始善终,好聚好散就算了,你说呢?” 在徐善然说话的过程中,徐丹青一直紧盯着徐善然的面孔。 可从这张由始至终都平静的脸上她根本看不出什么。 只能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想着徐善然所说的话。等听到父亲母亲会来见自己,会再给自己添妆压箱的时候,她眼眶一热;再等听见那由徐善然做收尾的‘善始善终、好聚好散’这八个字之后,她就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在倏忽间明白过来了! “你不可能对我有感情……!”徐丹青哑着声音说,“可是父亲母亲还爱我,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他们才这样的!” 这话一出,徐善然脸上还没做出什么表情,旁边的棠心就惊异得瞪大了眼睛。 棠心记得自己之前也问过徐善然为什么要救徐丹青,但就像面对徐丹青的质问一样,那时候的徐善然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只是不置可否。 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可是,可是,如果是这样子的话……确实可能是这样子的,不是吗? 大概是一路蠢到了现在,连天也看不过去了,所以徐丹青终于精明明白了一回。 正如徐丹青所说,徐善然之所以救她,当然不是因为本身对她有感情,而正是考虑到了徐佩东与何氏的心情。 从过去到现在。 从何氏在她生病的时候能寸步不离地照顾到徐佩东能因为顾虑她的心情而绝口不提徐丹青,再到她们为了她的亲事甚至愿意忤逆亲长担上不孝的名声。 父亲母亲自始至终都将她如珠似宝的捧在掌心之中小心照料,唯恐磕了碰了,脏了暗了。 这样的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她尚且不能反哺一二,如何可以再在徐丹青的事情上,让双亲几次三番遭受打击? 正如她所说的,善始善终,好聚好散就罢了。 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她可以退让一步,缓上一手,甚至还可以再帮帮徐丹青,叫对方下半辈子至少衣食无缺。 她不是林世宣。 如果所有得罪她的人,她最后都叫他们去死;如果所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她都只看重他们的利用价值,那她和林世宣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她之前对林世宣所生的愤怒,在林世宣死后所思的种种,岂不都是一场笑话? 人之所以为人,应有怜悯,应有同情,应有最终不可逾越的那条底线。 假如一切皆无,就算他权势再重、地位再高、再有智慧、再有手段,也不过是第二个、第三个披着人皮的野兽而已。 甚至不能称之为人。 这一点念头,徐丹青不知道的时候她不欲多说;徐丹青知道了,她也没有再做矫饰,只随意点点头,说:“不错。你挑好人了吗?” 徐丹青一下子又怔住了,还伴随着一点轻微的恍惚。 她没有想到徐善然会承认。 这和她想象中的仿佛有点不相符合。 但和她想象中不相符合的事情太多了。 她只能盯着徐善然,半晌后似乎对对方说,又似乎对自己说:“……如果我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呢?”有关徐丹瑜的,有关杨川的,有关你的…… 跟着,她就接触到了徐善然的目光。 她听徐善然笑着说了一句话。 那声音还是平缓的,没有多少波动,可她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一道凉气自脚底直窜天灵! 徐善然问她:“你是在威胁我吗?” 山上凉亭中的这次见面到底翻了过去。 最后徐丹青什么话也不说,只挑了一个自己看得最顺眼的帖子。 徐善然也不再多话,看过一眼记住之后,就带着两个丫头走了。 一路上没有人特意去说徐丹青的事情。含笑抱着一盘瓜子自己磕着,棠心则和徐善然说最近比较流行的八卦,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高婵身上。 “我听那于女官说,高婵的亲人已经来接高婵走了。他们是高婵的叔叔婶婶,住的其实不远,也就是在京郊,距离这里还不远呢。到底是故土难离。所以现在人已经到了,正接了高婵走。于女官还说圣上以及皇后娘娘都赐下了不少东西,也算给高婵压惊了,不过他们肯定是要举家迁移的吧……” 徐善然有些跑神,听到这里的时候才忽然问:“你说什么?” 棠心怔了怔:“……嗯?奴婢说他们会举家迁移,这不对吗?” “不,前头两句。”徐善然说,“高婵的叔叔已经来了,他就住在京郊不远之处?” “是的,于女官是这样说的,她还说她远远看了接走高婵的两人一眼,男的看上去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女的也很慈祥的模样……” “还是读书人。”徐善然喃喃自语,沉默一会后,眉头忽然蹙起,“……糟糕了。” 棠心已经稀里糊涂了:“什么糟糕了?” 天空是一色的青蓝。 其实在杨川那边看天空,和在这里看天空,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差别。 坐在椅子上朝窗户外头看去的高婵这样想着。 瓷器轻轻的碰撞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调转自己的视线,望见了坐在身前的女人。 那是她的婶婶,并不能算一个坏女人。 她的叔叔,当年和父亲关系很好,清贫,有些迂腐,也不是一个坏人。 她理了理衣襟,就听婶婶欲言又止:“……姑娘。” 她举手止住了婶婶的话。 坐在对面的中年女人果然停住。 她便开口:“婶婶不必多说,家里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我只问祠堂呢?” 高婶婶垂泪说:“我苦命的姑娘,这都不是你的错,是那狼心狗肺的畜牲,可是我们清白人家……你叔叔这两天也与族人商量过了,大家都……” ……就是说祠堂也是不能进的。 高婵并不太意外,只是难免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生不是高家的人,死不是高家的鬼。 她去哪里找人给自己收尸?去哪里叫人逢年过节的为自己祭祀? 她想起了帝后赐给的那些金银绢帛,唇角到底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些东西喂得饱活人的肚子,可喂得饱死人的吗?生着受磋磨,死了大概还得饿肚子,也不知这一生兜兜转转过来有何意义。 高婵沉默片刻,说:“父亲义烈,母亲慈孝。若有人能过继到他们膝下,逢年过节三牲五祭,我得来的赏赐就全部都是他的。” 婶婶眼睛微肿,声音也有些哑:“姑娘放心,这些你叔叔都安排好了。正有一个幼失怙恃的本家孩子在,有我们照看着,定叫他平平安安的长大。”顿了顿,又道,“姑娘还有什么……就一并说了吧。” 这是交代遗言呢。 高婵弯了下唇角。 她又转脸看着窗外的天空,看了很久,直到双眼都被明亮的日光刺疼,才再转回来,也并不再对自己的婶婶,只对着正堂,对着天地英灵说话: “……不孝女今番面圣,将先考先妣之不白大公于天下,父母在上有灵,当含笑九泉。”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 我有什么错? 我也是幼读诗书礼仪,循规蹈矩啊。 我有什么错? 我被人掳走,人以父母逼我,不能自尽。 我有什么错? 父母既丧,滔天大仇,不得不报。 我有什么错? ……可为什么她咬紧了牙关,也说不出一句“我没错”? 这天之大,这地之广,这万万里的山河大地,竟无一立锥之处。 她的眼泪终究自眼眶中滑落。 她喃喃着: “此后天地既广,碧落黄泉不相见。再拜父母,父母亲大人地下有灵,万自珍重。”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①……” 作者有话要说: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诗经·鄘风·相鼠》 老鼠尚有一张皮,有些人却没有品德;你作为人连品德都没有,不死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章总体来说也说了很多想法吧……女主救徐丹青的理由在这里给出了,如果人连底线都没有,那怎么能算是一个正常健全的人呢? 徐丹青和高婵是一对挺明显的对比的。 徐丹青此刻的情况她自己要付一大半的责任,并且也尝到了滋味了。 而高婵的境遇,只能说一句吃人的礼教。 她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却被逼的活不下去就算了,竟然连自家的祠堂都进不了,简直骇人听闻。 ☆、第七十九章 求死   从高家临时租赁的宅院出来的时候,天都还是蓝色的。   高婵两手空空,站在小院的大门前,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   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她,哪怕注意了她的,也只面露好奇,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可以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高婵想。   她不笨,也非冲动之人,更在幼时就熟知礼教,今天所遭受的事情,当然不是直到发生了之后才恍然大悟。   我可以找一个地方再重新开始生活的。   哪怕两手空空,哪怕身旁没有一个人帮扶,哪怕她甚至不能使用自己本来的路引户籍。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能从杨川那样的人身旁逃离,能将杨川投入狱中为父母报仇,只要我想,我就能走。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走得再远,她逃得再快,她往后过得再舒服别人对她再亲切。   她永远不能将自己这一身的皮毛骨肉都换个干干净净。   她始终只是一个不敢说出自己名字过去的不洁之人。   ……索性也差不多了吧。   不是早就想好了吗?   活得也够了,活得也累了……至于死后能不能吃饱肚子,能不能有家安生,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自来也就没有活人去管死后的境况,不是吗?   她提了提裙子,几步走下台阶。   她向着江边走去。   人能够活着,就不会想死。她虽有了死志,却也难免逃避,不去想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   事实上假使高氏族人愿意将她的牌位收归祠堂,她也不需要考虑这些。无非在自己的闺房之中喝一杯毒酒悬一根白绫。   但人在这世上哪能将事情一一料到?   正如她没有料到自己能因为那个幕后之人的帮助,这么快的就报了父母大仇;她也并没有料到,高家竟然连祠堂都不让她进。   说起那个人……   高婵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她转脸看了一下自己出来的地方。那地方大白灯笼高悬,两扇褐色大门紧闭,上头的匾额甚至系上了白布。   这一片的白色,既是与她父母的,何尝不是与她的?   她没有再去想那幕后之人的事。   自己都顾不上了,又哪里顾得上别人呢。   江边的风将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沿着齐明山的山脚,走得越远,路上的行人就越少。   高婵在江边徘徊了一阵,挑了一株歪脖子老朽的树。她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在树边放好,自己则向前走了两步。   撞击在岩石上的水花跳上来,将她的裙子打湿,冰凉凉的触感已经透过皮肤直沁内心。   她没有迟疑,又走了一步。   这一下,两只脚都落入了水中,踩着滑溜溜石头上的每一秒钟,都好似有无数双小小的手牵引着她的双脚,牵引着她的身体,向前走,向前走,最后一头栽进水里边。   恐惧似乎一下子就合着水蔓延上来了。   但除了恐惧之外,还有能将恐惧也压倒的麻木。   高婵又往前了一步,这一次,水也升到了小腿,江水那浩浩荡荡而来的力量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冲走,也正在此刻,一道声音从高婵背后传来:   “杨川还没有死,你就急着去死?”   这道声音婉转,清亮,应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但高婵没有回头,她置若罔闻,只一步一步地向前。   那声音又说:“碧落之上黄泉之下,生身父母眼见亲女终于脱离虎口,转眼却自寻死,怎落得了忍?往后数十载光阴,你怎知他人有你一半诚心祭祀?”   高婵还是没有反应。   她继续走着,走着,水到了腰,到了胸。   那声音还道:“这天之蓝,这地之碧,这天下奇山异水,这人间堂皇富贵,你见着了多少?你什么都没有见到,什么都没有享受,就忍心去死吗?”   高婵的嘴角掠过一丝模糊的笑意。   要死的人的脑袋总是不那么灵光的。   她直到这站在背后的人说道第三句话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自己想见的幕后之人,现在只要她转回身,看过对方一眼,就看解答心中疑问。   说来她还欠着对方的呢。   可这辈子就要结束了。   还不清了。   人死万事休,就这样子吧。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滔滔的江水到了高婵的喉咙,一个浪头,就叫她的整个身子都埋入了浊流之中。   站在岸上的徐善然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从赶到这里,正正好撞上高婵入水之间,她总共说了三句话。   一句以仇恨,一句以亲情,一句以**。   统统不能勾起那一心求死之人的生欲。   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了。   但徐善然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江中的人回过头来。   但她沉默了很久,她拿不定注意要不要说,要不要做。   高婵对她并没有多少的帮助。   自醒来之后一晃已经j□j年的时间了。   一颗颗棋子一招招布置,全部都在其位了。   只等她离开家里,便是全心投身棋盘,做那执棋之人的时候。   可是先一个邵劲打乱了她嫁给杨川的计划,现在又一个高婵勾出那些潜藏在她心底的东西。   该不该说呢?   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呢?   并不长久的时间,大概仅是几息的功夫,徐善然就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若所有交往都要以利益区分。   这个世界若所有判断都要以得失计较。   ——那她为何要回来呢?为何要守护自己的家呢?   ——光以利益,光以得失,她上一辈子拥有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作为一个杀了自己丈夫却最终能够荣华富贵寿终正寝的女人,哪怕自己是利益者,也要说一声老天并不所有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的啊。   徐善然开声说,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你为什么想死啊?因为做了错事无言苟活于世?”   “但你做错了什么?”   “若说你被杨川掳走,就是你做错的事,那为何刑部仍要提审杨川?这国家的律法,这两个人上堂对质,也没有听说过判了被告再判原告的吧?若是两方各打五十大板,那且看这父母官离任之后会不会被万千子民送上顶糊涂官的帽子。”   “既然你被掳走是杨川的错。”   “那你还有什么错呢?”   “为父母报仇不是天经地义不是伦理纲常之事吗?”   “你做了,你做成了,若叫那说书的人得了这个好材料,可不是要大书特书一番这忠烈孝女的故事?”   水中还冒着个头顶的人忽然动动脖子,扭过了头来!   “现在。”徐善然轻声却快速的说道!   站在旁边的含笑动作比徐善然的声音还要快一些,在徐善然第一个字音响起的时候,她已经飞出去手握鞭子朝前一卷,等徐善然的第二个字音落下,她已经将江中的高婵卷出手中,拖回了岸上!   高婵大概呛得厉害,她一被人拉出水面就瘫倒在草地上,不住地呛咳着,每一口都能喷出一些水来。但这些细微的痛苦并不影响高婵的行为,她做了刚才自己在江中就想做的事情——她扭着头寻找声音的主人,目光非常快的落到徐善然身上,她没有太多的去注意徐善然的打扮模样,她只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声音沙哑而有些缥缈:   “可就是说书里,那女人也要死的啊……”   是的。   哪怕说书里,那女人也要死的。   只是会更艺术化的,会更叫人唏嘘的,与仇人同归于尽。   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远没有故事里的这样漂亮。   高婵没有死。   高婵哪怕没有死,也要去死了。   “所以,你做错了什么?”徐善然站在高婵面前,她微微垂头,目光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人,“因为别人说你该去死,你就准备去死吗?”   高婵不说话,她看着徐善然。   “你没有错,你为什么要死?”徐善然淡淡说。   这是她许久许久以前的想法。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死?   ——所有想要我去死的人。   ——不说其他,只谈手段。我可以先一步送你们下地狱。   高婵脸上的恍惚少了一些,但那些自内心而生的麻木却更明显的浮现了出来。   徐善然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微微叹气。   非常聪明的女孩子。   她并不是没有质疑,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错。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所有的人,每一个亲人,都叫她去死;每一个未来可能知道她过去的人,都会以鄙夷与嫌恶的话语对待她。   她为父母报仇的行为现在还能得一声称赞,还能听到一声叹息。   可如果她不死。   如果她没有以自尽表示自己的清白与不贪生,那现在所有的称赞与叹息都会变成嘲讽与厌恶。   是可以隐姓埋名啊。   可藏着、掖着,迫不及待的抛弃掉过去,我还是我吗?   我做错了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呢?   ——这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可容我身!   这一次,徐善然的沉默更久了。   须臾,她抬头看向似乎平缓下来的江面,对高婵轻声说:“我也给不了你什么,但一屋一饭还是有的。你若没有去处了,不妨跟我走吧?”   时间总是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任何一个人的。   耗资不菲的国宴虽然中途出现了一些插曲,但最后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还是算圆满结束。   而在国宴上直接参了杨国公一本的邵文忠当然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在回京之后,他也如同寻常一样在早朝结束之后在接到圣上的口谕之后就直接进宫面圣。不过这一次和过往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一次,除了他之外,他还带了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庶子邵劲。   邵劲与邵文忠一起跪在殿堂之外。   挂在横梁上的轻纱随着窗户吹入的暗风微微起伏,起伏之间,还有袅袅的白烟自轻纱后飘来,似有若无的弥漫在这殿堂之内。   邵劲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小火者。火者手中端了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盘中有一粒圆鼓鼓白银色的丹药。   这是由明若真人为圣上练出来的丹药。   他现在的角色,大概就是给圣上试药的童子。   ………………特么的他真的要把这一堆重金属全部给吃进肚子里吗!?? ☆、第八十章 疯(上)   但尽管汗湿夹衣,邵劲此刻的头脑也还没有被恐惧搅成一团浆糊。   不需要太多的智慧,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时候都知道,如果对试药这项表忠心以及表宗教信仰的业务有所迟疑,不说皇帝立马大怒,至少皇帝肯定至此就记住你了——还是往坏的那个方面记住。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想做个十年七品官,或者说直接在考科举的时候名落孙山……再或者说现在就被轰出去断绝前程,他就一点都不能犹豫。   邵劲不止没有犹豫。   他脸上的笑容居然非常自然。   他高声冲那幔帐后也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皇帝说:“谢陛下赐药——”说完后,就恭恭敬敬地接过那颗约莫成人小拇指大的丹丸,就着旁边的那杯仙水,一骨碌儿吞了下去。   他甚至还砸吧砸吧了水的味道,心想这水不止颜色是淡红色的,怎么尝起来还有点血的腥味……正想着呢,就听那小火者满面笑容说:   “恭喜邵二公子将成仙道!”   邵劲也满脸笑容的和天天沐浴在仙气之中的小火者互相恭喜。   这时帐幔中又转出个火者来叫邵文忠进去面圣,同时还嘱咐邵劲在这里安坐片刻。   邵劲心想这是等药效了,十分安然地坐在蒲团之上,他当然没有趁此机会以打坐交感天地,而是在邵文忠和出来的火者转进帐幔中后,立刻给那还呆在这里的小火者塞了个碎银子:“劳烦公公,不知道我刚刚吃下的丹药喝下的仙水名叫……?”   “这丹丸可是明若真人耗尽功力,练就九九八十一天才出一炉龙虎养天丹。”小火者笑容满满。   这八十一天里头怎么就没有一天炉子爆炸炸死那个真人!邵劲暗骂一句。   “不知原料……?”他又悄声问。   小火者唬了一跳,一脸你怎么这样不上道连这种机密事情都敢问!并且立刻就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邵劲了。   邵劲淡定地自袖中又摸出一样事物,悄悄递了过去。   那小火者斜眼一看,见是一颗灿烂明珠。   他的心脏顿时鼓噪了两声,拂尘悄悄动了一下,邵劲反正也没怎么看他动作,就感觉自己手上一空,那明珠已经被身旁的小火者收走了。   这份速度,真是一个做武林高手的料啊。作为真·武林高手,邵劲也不由在心中感慨了一声。跟着他就听小火者说:“那龙虎养天丹的方子是机密,咱家不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不过这红线水嘛,是以纯洁无垢女子之……”   邵劲想到了自己刚刚喝水时尝到的血腥味,立刻也就想到了他曾经历史上某个以女子经血为原料的丹方……   他的脸色隐隐发青。   还好那小火者没有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他继续说:“是以纯洁无垢女子之鲜血为原料。这鲜血之事可是由专人处理,保证是自那纯洁之身取来的,邵二爷且放心服用。”   邵劲强笑着点点头。   喝都喝了,不放心能怎么样?好在只听说吃重金属出事的,还没听说过喝别人的血也会出事的。   也就是在这时,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忽然出现在邵劲眼前。   这孩子的身量不高,圆头圆脑的,身上穿着只有皇帝的亲戚才可能穿的龙纹衣袍。   没听说什么藩王的孩子和皇帝走的很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位就是贵妃所出的目前才五岁的代王吧。   邵劲暗自想着,又思忖:这种年级的小屁孩……   他手一翻,一颗珍珠上下抛动。   当然宫中哪怕再无聊,代王也不至于对珍珠感兴趣;所以这珍珠在上抛又下落到邵劲掌心的时候,倏忽变成了一只烈火熊熊的鸟,一振翅再自邵劲掌心中飞起!   这只凤凰不太大,哪怕展出了两双翅膀也不超过邵劲掌心方圆,但那仿佛天生就带着火星儿的东西还是很快就吸引了代王的注意力。   只见那孩子的目光一下就被邵劲引过来了,睁大眼睛仿佛惊异地看着邵劲手中的凤凰。   还是如同先前的珍珠那样。   这只凤凰在回到邵劲掌心,邵劲手掌一张一握的时间里,摇身一变,又变成长须长尾,鹿角蛇身鹰爪,喷云吐雾着似要向天上飞去的神龙!   代王的眼神更瞪圆了!   哪怕站在邵劲旁边的小火者也频频注目邵劲的掌心之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向外走来的代王一个没注意脚下,“啪叽”一声,面朝下整个摔倒了地上!   这声音还不小,这附近的几个人都默了默。   邵劲一下站起来,正打算过去搀扶代王并想着怎么把马上要大哭大闹的小孩哄好,不想那孩子虽如同自己所想般登时哭闹起来,却还有一个不如同自己所想——   只见五岁的代王一面自冰凉的花岗岩地上坐起,一面大哭捶地,一面还伸手指着邵劲,用含混带着哭腔却一点不掩饰其恶狠狠的语调说:“快来人,把这行妖事祸乱天子的狂徒推出去打死!——”   邵劲:“……”   这特么的……到底是他自己自作聪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皇帝一家子没有最坑只有更坑?   徐善然正在自己的不及居中和高婵闲聊。   她们坐在四面环水的八角亭子里,亭子周围垂下淡绿色的纱帐,角落亦摆了一个烧炭的火盆,以叫亭中的两位主人不被水寒侵扰。   这凉亭不大,除了棠心在外头守着以免徐善然临时有什么需要外,便没有其他的丫头仆妇碍事了。   而此刻,徐善然与高婵的一盘棋,也已然下到半路了。   颓势已现。   高婵看着棋盘中的黑子想。   她自上一次跟徐善然回国公府后,已快过去半月时间。   也不知怎么的,徐善然说带一个人回来,就带了她回来;她说给她一屋一饭,便真将她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止周围的仆妇没有聒噪,哪怕是国公府的主人,竟似也不觉得女儿身边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有什么不对的。   这还不止。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看着徐善然操持各项事务——那些修身养性的琴棋书画自不用说,真正惊人的是她发现这个今年不过十六岁的少女竟手不释卷,并且能量大得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以为救自己出来,这少女怎么也要用到国公府的权势,但并不是的。   她以为那些呆在徐善然身旁的有用的人,比如说一鞭子将她自水中卷起来的含笑,又或者守在徐善然身边叫何守的男人与他麾下的人,再甚至是她见过一次的徐善然那位叫做任成林的义兄。   她觉得这些都应该是国公府保护徐善然的人,他们除了保护徐善然之外,更应该对国公府的长辈尽忠。   但还不是的,这些就是徐善然的人,含笑与何守见天的只在徐善然身旁晃悠,任成林几天之前已经走了,但走之前,他对着徐善然的态度明显表示着他在困扰什么与徐善然有关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告诉第二个人——   这么小的女孩子,怎么能做到这些呢?   她根本想不明白。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天生就该是人上之人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将她救起来,并且为什么在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里,什么都不说,只与她煮茶论道,下棋说书。   凉亭外头忽然有些声响。   琢磨下一子已经琢磨了半柱香时间的高婵叹息一声,投子认输。   徐善然微微笑了一下,便将视线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一下,亭中的两人正看见邵劲严肃着脸和站在外头的棠心说了些什么。   棠心让过路。   邵劲便直直朝着凉亭中走来。   坐在位置上的徐善然思忖片刻,起身掀起绿纱,自出了凉亭后还没往邵劲方向走过两步,邵劲就快步绕过九曲回廊,来到徐善然身上,伸手环住了人,再感觉到另一个人温热柔软的身躯已经被自己揽住之后,又抽手拍了拍对方的头发。   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   还好善善没有像别人一样,发髻梳得老高,钗子插成满头,他这么一拍,总算能拍到对方的脑袋……   邵劲忽然意识到自己跑神了,不再念念不忘宫中发生的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   然后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他心知哪怕顶上有屋檐周围又没有人,也不敢多做这种事情,于是又飞快拍了拍对方的胳膊,觉得对方好像瘦了一些——他都能拍见肩膀的骨头了,然后就恋恋不舍却飞快的放开了人并退后一步,看着因为这突然袭击而惊讶得睁大眼睛的徐善然,笑得眉飞色舞:   “对不对对不起,太兴奋了——也不是——太愤怒了——总之,”他惆怅于自己语文功底不过关,“就是突然有点克制不住……”   短短时间里,徐善然已经收拾了脸上的惊讶。   她抬头朝着彩绘雕栏的回廊屋檐看了一眼,接着对邵劲说:“这次入宫发生了什么?”   邵劲嘴角抽了一下:“终于发现了从上到下都是混蛋……你相信吗?我玩把戏给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看,那小孩子看入迷了在下台阶的时候摔倒,我还想上去扶他,结果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叫人把我推出去打死……”   徐善然淡淡笑道:“是行九的那位?他是陛下这几年才有的孩子,生母又是贵妃娘娘,宫中稍宠一些也是有的。不过圣上还算是圣明之君,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人打死……”   他们已经又回到了凉亭之中。   原本坐在这里的高婵已经从另一头走了。   邵劲没发现这里的桌子没有收拾干净,刚才有人坐过,他的精神差不多都集中在了徐善然身上,只见他惆怅说:“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个皇帝非常好啊?……”   这样的想法大逆不道……   徐善然正想着,就见邵劲又自嘲笑道:“哎,我怎么会问你这些呢?我真是个疯子……”   徐善然静默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你不适应进宫面圣——   但她刚起了个头,邵劲就忽然转过脸来,非常认真的打断她:“没有如果,我一定要扳倒邵文忠的。”   “我突然发现你之前的想法不错,”徐善然微微笑道,“半夜将邵文忠一家全部勒死,也差不多了。”   邵劲的嘴唇微微抿住了。   他看着徐善然,没有办法将那句“如果这样的话,我可怎么娶你?”给说出口。   如果说之前还有几分侥幸的话,那这一次进宫面圣基本打破了他的所有妄想。   要除掉邵文忠,只有用朝堂的力量;要在两三年之间娶到徐善然,他就要代替邵文忠成为佞臣,努力逢迎皇帝向上爬——   哪一样都不简单,哪一样都和他的本性不太相符。   可是……   他突然伸手揉了一下徐善然的头发,然后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笑容:   “担心什么呢?不就是一个爱炼丹的皇帝和一个长歪了的小鬼?放心吧,我绝对能够搞定的!”   这一次是徐善然率先移开眼睛的。   人活在这世上,难免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所驱使。   哪怕是皇帝,古往今来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地步,除了想着江山万万年之外,还想着自己能够万万年。   人这几十年间,或者追求名利,或者追求权势,或者追求声色犬马。   她以前本不太清楚邵劲真正的追求是什么。   名利权势?与这个人相去甚远;声色犬马?邵劲有享受固然好,没有享受他也不会恋恋不忘。   但是今天——   撇开掉那突然的冒犯之举,徐善然能够很清楚的发现邵劲在之前脸色是怎么样的难看,在之后,又是怎么样快速的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除了权势名利,声色犬马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   他们有些天真,或许也有些疯狂。   他们极于情。 ☆、第八十一章 疯(下)   就在湛国公府的一处高台上。   老国公一手按着栏杆,一手捻着自己的长髯,若有所思地朝下望去。   在这座高台的面前,曲曲折折的回廊与湖心间的八角亭映衬着如镜面似的水面,又是一番景致。   但老国公看的当然不是景致。   他在关注着自己唯一的嫡孙女与四儿子的一个学生。   在回廊的时候接触了一下,随后又在凉亭中单独坐了一会。   已经有些超出规矩了。   当然这都是小事情。   重要的还是杨川那件事,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先弄进刑部里头了……   “你说我这个孙女现在在想什么呢?”老国公突然问身旁的徐大管事。   徐大管事是老国公的心腹,连八年前徐善然马车坠坡的事他都有参与其中,这些年来自然也跟着老国公看了很多。但是对于徐善然,他真的只好说:“国公爷,小人也不太清楚……”   跟着他顿了顿:“不过四老爷的这个弟子,心就有点大了。”   老国公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看这倒不是一巴掌拍得响的事情。”   如果是普通闺阁中的女孩子,徐大管事能特别义正词严的说一定是被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但是徐善然……这话在他嘴边转了许久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厚的脸皮把这最普通的话给说出来,所以最后他只好咳嗽了一声。   老国公又问:“你觉得我这个孙女怎么样?”   “这……”徐大管事还想推脱。   但老国公轻斥一声:“人家不说实话是怕隔墙有耳,现在四周空旷,出你口入我耳,我那孙女再手眼通天也不会知道你背地里编排了她什么话,你怕个什么劲?”   徐大管事苦笑连连:“国公爷别打趣我了。要我来说,孙小姐又聪明,又狠辣……”   “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徐大管事实话实话。   老国公抚了抚髯:“你说得也是。就让我们看看她到底怎么样又聪明,又狠辣吧……尤其是在,”他看着邵劲离去的背影,“这样的情况下。”   院子大了,人就多了;人一多了,心思也就跟着多了。   当徐善然带着棠心回到不及居的时候,丫头正陪着徐善性在院子里玩耍。   “姐姐,姐姐!”虽然有时候徐善性挺怕这个姐姐的,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很乐于亲近这个大自己足足八岁的姐姐。   “什么时候过来的?”徐善然脸上已经露出了微笑。   “刚刚到。”徐善性先朝徐善然的方向直冲过去,冲到了一半又背起双手,摇头晃脑说,“今天在学堂上,夫子说我的功课完成的最好,当堂表扬我了!”   “不错,真厉害。”徐善然由衷说,又掏出帕子,半蹲下来给徐善性擦了鬓角的汗,再伸手摸一下对方的衣服,确定没有被汗湿之后才算罢了。   徐善性还没说完呢!在徐善然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还是很得意:“徐弘毅那小子最差!我还留下来给他补了补功课!”   徐弘毅是长房长子的儿子,虽然年纪和徐善性差不多,但从辈分上来说,足足矮了徐善性一辈。   对家族学堂里的事情,徐善然不说了如指掌,也知道绝大多数。此刻听徐善性说来也不奇怪,正照例要夸奖对方几句,就听徐善性撇撇嘴说:“那小子真是个活生生的蠢物,那么简单的东西也不明白,要我是老师啊,绝对不教这样的学生,没准哪天就被他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哪怕出去以后被这小子说是老师,也特别没有光彩啊。”   徐善然嘴里的话缓下去,她眉梢轻轻一挑,跟着不经意似问道:“既然你觉得他那么笨,那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教他?”   “夫子会高兴啊。”徐善性理所当然说,“姐姐不是也喜欢我这么做吗?再说反正也不花什么功夫,这时候那小子总是特别乖巧,不会再撺掇着别人和我作对。”   徐善然确信自己没有在任何时候告诉徐善性要主动帮助徐弘毅。但如果是因为那些事后赞扬的话语……   徐善然一抬头,正好看见了站在书楼帘子后隐隐绰绰的身影。   那是高婵的身影。   她站直身子,找了跟着徐善性过来的仆妇,嘱咐她们带着徐善性玩一会之后,就朝书楼走去。   高婵早已在窗边坐下等她了。   而徐善然一到高婵面前,这位除了在单独面对徐善然时候,总时时刻刻带着面纱的女人压低了声音说:“你在想什么?——你在等什么?”   徐善然略觉意外:“怎么说?”   自八角亭中回到徐善然不及居的这段路程中,高婵是带着面纱的,哪怕现在,她也没有将面纱取下。   所以坐在徐善然对面的人,只用一双黑如点漆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徐善然:“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徐善然仿佛有趣似地“唔”了一声。   高婵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手头上仿佛握着很多力量。但这个府里并不真正平静。”   “如果他们真的平静,那么你的侄儿就不会与你弟弟争锋相对。”   “还有呢?”徐善然问。   “还有今日你见的那个人。他肯定爱你,你或许喜欢他,但你们能在一起吗?”高婵问得很尖锐,但她却如同刚才那句话一样,也一点不纠缠这个,只继续说,“你的身边并不平静,你是否想过,如果他们利用你和刚才那个人的相处攻击你呢?”   徐善然想了一下,然后她再问:“还有吗?”   “还有你弟弟。”高婵说。   “我弟弟怎么了?”   “你刚才是在担心你弟弟吧?我说得对不对?”   徐善然许久之后才笑起来。   她缓缓说:“你说得都不错。我和家里的问题,我和邵劲的问题,我弟弟的问题……”   高婵这时还想说什么,但徐善然轻轻摆了下手。   徐善然继续往下说:“人和人是不同的。越多的人在一起,就有越多的不同的想法。你不能苛求所有人都理解你认同你的每一个想法行事——有些不融洽,是难以避免的。”   “可它们最后会变成无法容忍的矛盾。”高婵说,她还是定定的,不错眼看着徐善然,“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早就离开了。”徐善然说,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世间的真理,因为是真理,所以就理所当然,云淡风轻,“我要嫁人的啊,你忘记了吗?”   高婵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得到的答案会是这样。   她愣了好久。   徐善然要嫁人奇怪吗?一点不奇怪,任何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都应该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情上,这本来就是天下间所有女子会走的一条路。   “——那邵劲呢?”高婵并不放弃,“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他十分容忍。”   “或许是吧。”徐善然说。   “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任何一个亲人——能走进你心底的人——都非常容忍。”高婵说。   “女子不是应该如此恭顺吗?”徐善然微笑。   “但你不是。你的容忍不是顺从,你的容忍是将他们都小心的收进你的羽翼下。”这一回高婵很快接口,并且她异常坚定:她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恭顺的人,一个恭顺的人绝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情来,更绝不可能将她从江里捞上来,再带回来了。   徐善然并没有特意回避这个问题。从和高婵的对话开始,她就一直很认真。   现在她也认真回答:“容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世上已经没有需要你值得你容忍的人事了。”   三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两个。   因为高婵过度认真而有些紧绷的气氛也微微松弛下来。   高婵这回隔了好一会,才说:“那你弟弟呢?”   “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徐善然反问。   “很聪明,像个小大人。”高婵从窗户向外看,看了一眼徐善性,接着说。   徐善然的目光也转向窗外,她同样看着在院子中疯跑的孩子,她慢慢想着,慢慢说着:“大概所有教养过孩子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困惑:想要他早点长大能承担起所有事情,又想叫他慢些长大可以享受所有该享受的事情;他太聪明了,担忧他慧极必伤;他太愚笨了,担忧他被人欺瞒;他功夫好、身体壮,担忧他逞凶斗狠;他功夫不好、身体弱,更是要愁白了头发……”   她这几年来督促着徐善性学习,督促着他为人处世,只想着将来若有j□j,这个四房唯一的嫡子正应该是父母的依靠。   可是真当一个还才七岁的孩子说出了这些成熟的话语,她又不由自主的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未来的事情不一定会发生,可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再也弥补不了了。   七岁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她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她已经忘记了。   ……可是徐善性,她的弟弟,是否应该更天真快乐一些?   这一次两人间的对话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徐善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当然不可能一整天里都和高婵在一起。   高婵在徐善然走后还独自坐在那个临窗的位置上,她脑海里回荡着徐善然离开之前说的话:   “不用太急着做决定,你想在我这里呆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但什么时候厌烦了,想出去走走,也可以随时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可以回到过去’?”   “但假如我们不可以回到过去……就总是要向前看的。”   高婵垂放在小腹前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她握得太紧,以至于指甲陷入肉里头,将双手都掐出了血印子。   旁边似乎有侍女轻悄悄的走过,她并没有太在意。   这些侍女似乎又轻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这个姑娘很古怪”、“面纱总不拿下来”、“我们姑娘常和她在一起说话”、“可我看着她的眼神有时候觉得冷”……这类的?   她也并不太在意。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徐善然。   想着徐善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甚至每一点表情。   她原来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   可是在看见徐善然之后……可是在看见徐善然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坚强。   不要说离开,她的目光甚至完全没有办法移开。   所以她在刚才说了那么多,她迫切地想要将自己最厉害的一面展露出来,她迫切的想要、想要徐善然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跟她说话,听她说话。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徐善然。   魔怔似的,不停歇的,无法控制的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看昨天有姑娘说汪汪突然就能抱妹子能拍妹子脑袋吓了一跳,其实是这样的,汪汪压根没怎么融入古代的道德体系之中,所以在他下意识的观念里头,妹子答应了交往的话,那拍拍头抱个胳膊什么的超级正常啊所以再上个小剧场,假使汪汪求安慰被拒绝=。=   [被打击][愤怒debuff][见到饲主的]汪汪:[冲上去][扑][用力舔舔舔]汪汪汪汪!   善善:[拒绝]   汪汪:[被打击][疑惑][沮丧]汪……呜?   善善:[……突然][就有点不忍了。。。]摸摸   汪汪:[一秒钟就恢复了活力!][再扑上去][用力舔舔舔]汪汪汪汪!   善善:…… ☆、第八十二章 仙人跳(一)   漏夜刚至,星斗满天。   邵劲在国公府呆了也并没有太久——他上次口没遮拦的那句话叫徐佩东生气到现在,虽然并没有真正制止他过来,但是平常撞见了也是不假辞色,哪怕他觍着脸拿文章经义上去问,徐佩东也是闭门不见。   但在国公府中,就算再怎么样被冷遇,也真正好过在怀恩伯府里被重视。   因为怀恩伯与姜氏的重视,就是直接给他挑选了一个妻子。   这个妻子正是姜氏娘家的女儿,邵劲记得自己见过几次,大概长得尖脸大眼睛,外表看上去温良恭顺,总而言之挺漂亮的。   不过再漂亮的姑娘,只要她身上戳着“邵文忠及姜氏的侄女”、“和姜氏关系很好”、“被邵文忠姜氏安排”……等等等的标签,邵劲就不由自主的升起了某种程度上的反感。   再说了!除善善以外的一切妹子,必须都是红颜枯骨,不值得心动!他特别正色的想到!   此刻一家三口包括邵劲正坐在怀恩伯府的上房之中。   伺候在旁边的侍女用银拨子将灯火挑的更旺一些。   姜氏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下一时明暗,在别人眼里或许风韵犹存,在邵劲眼中,也就和藏身暗处的毒蛇差不多。她微微笑着,对邵劲轻言软语:“你这个妹妹你也是见过许多次的。不是我要给自己娘家的女孩说好话,实在是她平日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生得端正,性子也好,还不嫌弃你的出身……”   她说到这里,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仿佛不经意的瞟了邵劲一眼。   邵劲干咳两声,微微垂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都在这个SJB家庭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了,他早就锻炼成哪怕一千只草泥马踩过脑袋也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了,不就是挑个妻子吗,这又不是要成亲了,哪怕她挑一具骷髅当他的妻子,他也能说“很好,很好,没有更好的了!”   邵劲的神情不见一丝破绽,姜氏脸颊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一下,又往坐在身旁的丈夫脸上看去。果然见丈夫微微捻须,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紧,一时恨得几乎不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也正因为如此,她竟忽略了自己儿子脸上有些难堪的表情。   一杯茶也不可能喝上一刻钟的功夫。就算心里再恨,姜氏也很快放下了茶杯,维持着脸上淡淡的笑容说:“既然你没有意见……”   “这倒是不忙。”旁边的邵文忠突然开口说话,他并没有去管姜氏猛然僵在脸上的笑容,只对邵劲说,“你今日出来的时候怎么惹着代王了?”   外头看着威风八面,其实还真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报应吧。   邵劲眉眼不抬,继续恭恭敬敬地说:   “我做了些小把戏,代王看得入迷,走路的时候不慎跌倒了。”   “你对陛下也是这样说的?”邵文忠问。   “是。”邵劲回答。   邵文忠又捻了捻须,说:“陛下有意让你入宫陪伴代王……”   入宫陪伴……?   邵劲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然后他就开始特别认真的思索是不是要真像今天徐善然说的那样在半夜的时候给这家人一人一刀干脆利落——   好在邵文忠很快接下去:“给你一个伴读的名分,你平日的唯一任务就是好好跟着代王,要跟代王讲道理,不能万事都由着代王。”   邵劲既然敢在那个小孩子面前玩把戏,之前当然是特意了解过了。   太详细也没有,他只知道认真和这个在皇帝花甲之年才得的孩子说道理的,那些大臣名士都被遣回家了,至于宫中的太监宫女什么的,更不用说,倒霉的是一批一批的。   就是代王的生母贵妃娘娘自己,也不是很能管教这个孩子。   不过邵文忠现在的这句话显然不含有任何询问语气。   只要不是入宫当太监就好,反正没有拒绝的必要,邵劲也就干干脆脆的答应了。   这种干脆显然叫邵文忠十分满意,接下去竟然十分温言细语的指导了邵劲入宫做伴读要注意的各项事宜。   邵劲自然一一答应,在邵文忠说完,他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忍不住睃了坐在一旁的邵方一眼,心想这个和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从头到尾脸色都难看极了——也不知道邵文忠与姜氏有没有注意,又在乎不在乎。   两个儿子先后自上房中离开,邵文忠也去外书房歇息。   姜氏立时不再维持着脸上面具似的笑容,一挥手就将炕桌上的茶具全部扫落在地,气得浑身发抖,骂道:“贱/人生的小贱种!贱/人生得小贱/种!!我当年放他一马,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贴身的妈妈忙走上前来,轻声细语的安慰姜氏。   姜氏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了,她神色阴晴不定:“刚才方儿为何脸色不太好?”   贴身妈妈有点迟疑。   姜氏猛地一拧眉:“你也要瞒我?”   那妈妈忙说:“奴婢怎么敢?只是也不太确定……就是大少爷仿佛挺喜欢太太您娘家侄女的……”   姜氏呆了一瞬,跟着她暴怒道:“贱/人!全是贱/人!叫她勾引邵劲那个小子,却把我的儿子谜个五迷三道的!——方儿也是,这样的贱/婢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自从邵劲长大,拜了老师,有了功名,这次又能进皇宫之后,姜氏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哪怕是自小陪姜氏长大的妈妈也不敢深劝,只等姜氏的怒火暂歇之后,才敢递上一杯茶去。   姜氏一口将递到唇边的茶水喝干净,又因为茶水有些烫口而烦躁地将杯子掷摔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叫房间里伺候的奴婢都唬了一跳。   但姜氏却没有再出声骂人,而是猛地向后一靠,整个人的面容都隐藏在烛火所生的阴影之后。   房间里的寂静持续得有些久。   就在姜氏贴身妈妈感觉浑身不自在的时候,那隐没在暗影之中的姜氏方才出声,声音缥缈又阴沉:“去把我那个红漆贴螺钿仙人乘云的匣子拿过来吧。”   这匣子就放在姜氏的内室的衣柜之中,妈妈很快就将姜氏要的东西给取来了。   姜氏用贴有宝石珍珠的假指甲划过这红漆匣子。   跟着她用钥匙打开了这匣子。   如果说在打开之前,妈妈还不明白姜氏到底想要做什么的话,那等这匣子打开,姜氏从中取出一个妆粉盒子放在掌心间摩挲的时候,她登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自家太太的面孔已经被阴影遮挡看不清模样。   或许是从窗户漏进来的夜风的关系,贴身的妈妈轻轻打了个寒噤。   她看着这个妆粉盒子,就想到这偌大伯爵府里头某个现在还封锁着的废墟。   在二十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夜里,她只要稍微闭一下眼,就能够清晰的看见某个七窍流血的女人。   她在很长久的时间里一直想着,那个女人怎么不早点死呢?   明明落到了那种境地,明明连饭都没有人给她送饭了,她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那么命硬呢?硬到最后,都叫人亲自决定送她上路……   姜氏突然叫了贴身妈妈的名字。   贴身妈妈忙倾身向前:“太太?”   但姜氏又没有说话了,她只是摩挲着手中的东西,保持着自己又阴沉又得意的笑容:   得意吧,且看你得意着。   等什么时候你命都没有了,再看你去阴曹地府中怎么得意。   邵方一整个晚上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中间除了自小被就自己打压的弟弟眼看着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得父亲看重之外,当然还有他最喜欢的女人即将成为他最讨厌的人的妻子的缘故。   如果去跟母亲说——   邵方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但他很快就颓然松开:他当然知道母亲的计划,也知道自己去说只会让母亲越发生气,根本不可能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可蔓如根本不愿意成为邵劲的妻子。   邵方只要想到佳人含情凝睇的目光就忍不住心神一荡。   如果没有邵劲……或者如果邵劲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外边突然传来叩门声,邵方刚刚不悦地抬起眼睛,就见自己的贴身小厮快步走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邵方一下吃惊道:“你说邵劲半夜突然出去了?”   “是的,小人看他鬼鬼祟祟的模样,肯定不是干好事去了!”那小厮肯定地对邵方说。   邵方面色微变:“你找人跟着了没有?”   “找了,不过不敢跟得紧,他毕竟有点功夫……不过沿路上我都叫他们给留下记号了!”那小厮机灵说。   邵方忍不住微笑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就属你机灵。”跟着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转悠了一会,又想起那一双盈盈流转的目光,竟一刻也等不了,“——我们现在就跟上去,看看邵劲到底想干什么!”   邵劲沿着小巷子往前走。   只有月色照见的巷子漆黑得叫人有些心慌。   但邵劲走惯了这条路,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此刻自然也走得飞快,不过一会儿,就到了自己要到的目的地,敲响门扉之后,那闭合得紧紧的门开启了一条缝,等邵劲闪身进去之后,又飞快的闭合起来。   邵方是隔了一会儿才自转角中走出来的。   天上刚刚下了一场雨,道路都变得泥泞了。他有点嫌恶的将不慎踩入水坑的脚提起来抖了抖,这才上前去,站到那扇闭合的大门面前,略有狐疑的将一只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了听。   门后边似乎有细微的响动,但那太远了,根本辨别不出来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他站在门口思忖一会,招来自己的小厮,说:“你站着,我踩上去看看里头装着是什么东西。”   那小厮忙道:“怎么敢劳动少爷?小人踩着墙上去看看就好了!”   这种小机灵平日里邵方当然受用,但此刻他惦记着抓住邵劲的马脚,就有点不耐烦了,低声呵斥一声“快点”之后,就一脚踩到小厮踮起的双手上,趴上墙头,朝里边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他只见里头用屏风与帷幔隔出各种小亭,每个小亭里都有衣着暴露的女人吹拉弹唱,又是劝酒又是做那苟且之事,他登时喜不自禁,刚暗叫了一声好,就觉脑后一痛,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背后的墙头上跳出来的邵劲拽着被打晕邵方跳下檐头,在底下的宁舞鹤也将地面上的小厮给敲晕了。   他看着抓住人跳下来的邵劲,问:“现在你打算?”   邵劲冲宁舞鹤古怪一笑,先将外套反穿,又弄乱了自己的头发,叫头发额上垂下来的头发足足遮住遮住半边面孔,完美COS出江湖豪客的落拓之气——最重要的是叫别人再看不清他的脸——后,这才扛起昏迷的邵劲,敲响面前的大门。   大门很快再次开启。   戴着瓜皮帽的小厮自背后探出脑袋来,疑问道:“几位爷这是——”   邵劲不说话,只瞟着宁舞鹤。   宁舞鹤走上前,没好气说:“来找碧心姑娘的!”   那小厮一转就换了笑脸:“原来是找碧心姑娘的!几位爷快请,快请!”   邵劲扛着邵方就直接进去了。   宁舞鹤本来也跟着往前走的,但就在他的脚刚刚跨过门槛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点响动。他不由回头看了一下。   邵劲问:“怎么了?” 宁舞鹤说:“没事,有人没晕得彻底。”他说着向外走了两步,又是一脚踢上去,那迷迷糊糊挣扎着的小厮终于也和邵方一样,被浓浓的黑暗给淹没。 ☆、第八十三章 仙人跳(二)   邵方贴身小厮是被人用刀鞘拍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蒙蒙亮的天色以及一群穿捕快衣服的人站在眼前。   他们大声说了些什么,但这声音传入贴身小厮的耳朵里,更像是一种巨大的、不知名的嗡嗡声,像无数昆虫挤在一起所发出的噪音。   我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在哪里?   他困惑地想着,但这样的困扰如同清晨的迷雾那样很快消失在灼灼的日光之下。他的耳朵旋即恢复的功能,他也跟着记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昏迷前所见的最后景象!   因此他在面前这些穿公差衣服的人“你是什么人!”、“躺在这里做什么!”的喝问之下,很快自地上跳起来,焦急说:“我家少爷被人绑了进去!你们快去救他!”   一群围着小厮的公差面色古怪的相互看了看。   那最先用刀鞘敲小厮脸的公差问:“你家少爷是哪家的少爷?”   “我家少爷是怀恩伯的长子!”   “你说他进去了?”那公差又问。   “没错,被人扛进去了!这里面一定窝藏着盗匪,你们快点进去看看!”小厮焦急说,回忆着邵方被扛进去的画面,便恨不得立刻上前叩响紧闭的大门。   但显然他的焦急一点都没有影响到站在巷子里的众位差人。   他们一个个抱着双手,古里古怪要笑不笑的看着急得团团转的小厮,还暗自交头接耳,悄声说些什么:“好久没见到这么实诚的家伙了……”   “简直太傻!”   “也不知怎么被他那个少爷给选上的……”   这些人的态度叫小厮的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他正疑神想着是不是有些不对劲,那为首的公差就喝一声:“行了,别拖延了,上去叩门!”   当下就有两个面貌比较年轻的差人应了一声,直接上前用力叩门,嘭嘭嘭的跟擂鼓一样响:“开门开门,例行巡检,例行巡检!”   那闭合的大门之后似乎传来了些响动,小厮正担忧自己少爷会不会受伤,刚要上前嘱咐这些差人,就见那两个叩门的差人对视一眼,跟着退后两步,突然用力合身前撞,直接就撞破了大门!   声音卡在喉咙中的小厮正目瞪口呆,就听里头传出高高低低的属于女人的惊呼之声!   等等,怎么会有一群女人的声音出现?   他懵了半晌,被那一群差人裹挟着进了门,就见一群女人衣衫不整的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庭院中乱窜……   等等、等等,小厮的脑筋都有些转不灵活了,这些都是私妓——?   不应该啊,怎么可能……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说了自家少爷在里头,还、还说了少爷是怀恩伯府的长公子……   他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他突然开始期待自己少爷真的被人打晕扛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邵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迷幻似的美梦。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片温香软玉之中,他左拥右抱的好不逍遥。   而那些美人们,虽然面目迷迷糊糊的,但个个身段都是一流,长腿微抬、玉臂轻舒之间,说不出的风姿动人。   他就情不自禁的沉迷下去、沉迷下去、直陷入那一幕幕色相之中不能自拔。   所以当破锣似聒噪在耳边响起,当冰冷袭上面颊的肌肤的时候,邵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破口大骂:“什么人来搅爷爷的好事——”   然后就有带笑的声音奚落他:“这位小爷,知道您是爷。但也且先睁开眼睛披上件衣服遮遮身子,如何啊?”   邵方愣了一下。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让还有点浑噩的头脑真正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床榻上,榻边还立着一个披着衣服的陌生女子在瑟瑟发抖。   他又看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见一众公差站在屋子里头,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而他的小厮,正在这一群公差之中,缩头缩脑的站着。   邵方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的心脏一路往下沉着,直沉到腹腔之中,脸色也飞快变得铁青,他说:“有人对我仙人跳!”   那公差笑道:“这就不管我们的事了,小伯爷先穿好衣服出去吧。我听说方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折子,但现在再赶赶,说不定也赶得上说服方大人相信小伯爷的话呢?”   公差口中的方大人正是朝廷中的一位言官,一向以敢说敢骂闻名。   去说服这样的人?   只会被对方先兜头当街骂上一顿,再将这件事拿到朝廷上,作为“勋贵子嗣仗势欺人目无法纪私下贿赂朝臣”的证据再骂上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与这些下九流的公差废话,青着脸穿好衣服之后,就直直走出屋子。   “少爷……”小厮凑近来低声说道。   邵方一脚将小厮踢了个跟头,拂袖骂道:“还不跟我回府!”   小厮也不敢作声,捂着撞疼了的额头,快速自地上爬起来,跟上掩着脸往外走的邵方,一路直回到怀恩伯府去。   这时候正正好就是众位大臣上朝的时间。   怀恩伯邵文忠已经穿戴好衣服,正在厅中吃着早饭。   邵劲因为要进宫做侍读,虽然现在圣旨还没有真正发下来,但也要入宫先陪伴代王,所以也起得很早,正跟邵文忠一起吃早饭。   至于姜氏自不用说,当然也陪坐在一旁。   因此邵方快步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虽说不上和乐融融,但也规矩俨然的一幕。   他的目光登时就如同钉子一般钉在邵劲身上,又握了握拳头,只觉得一把野火在心间烧得难受极了。   厅中的三人自然也看见了从外头走来的邵方。   邵劲先离座给邵方行礼,淡定的说了声:“大哥好。”   邵方气极反笑,说:“有你这个好弟弟,我怎么会不好呢!”   邵劲的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些讶色来,就仿佛他真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大哥何出此言?”   邵方正要说话,邵文忠就先出声打断了两兄弟的对话。他皱眉盯着邵方,尤其是对方身上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问:“你是怎么回事?昨晚去了哪里?”   邵方也顾不上和邵劲互掐,立刻跪倒在地,哭诉说:“爹,孩儿被人仙人跳了!孩儿被人敲晕了扛进私妓那里去,又被公差抓到,那些公差说方大人正要上折子斥骂这件事情——爹你一定想不到孩儿是被何人所设计!”   邵文忠的面颊抽了两下:“——你说什么?”   姜氏心头猛地一跳,眼见不好忙要阻止:“等等——”   但已经太迟了。   邵方已经将那人大声的说出来:“就是邵劲!是他陷害孩儿的!”   仿佛始终遮着那些肮脏的、可笑的、污秽、粉饰一切事物的遮羞布终于被扯下来了。   这厅堂之中竟然寂静了两三秒钟。   邵劲嘴唇连着抖了好几下,才把快要溢出喉咙的笑声给压下去。他将头埋下去,不叫其他人看见自己古怪的神色,但埋下去的同时还惦记着悄悄瞟了邵文忠一眼,只见邵文忠脸青得都跟那青铜雕塑一样了。   他也不无感慨,心道这男人觉得一整个家子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现在好了吧,被活生生的甩了响亮的一耳光,实在是该啊!就可惜这时代没有照相机,不能把这个给永远定格下来贴在卧室的墙上,不然每天对着乐一乐,肯定特别有利于身心健康发展!   “……为什么是你弟弟陷害你的?”邵文忠压抑的嗓音就如同暴风雨的前奏。   邵方也是被摆了这么一道气得糊涂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兀自愤懑说:“我昨日听小厮说弟弟一个人悄悄出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心里惦记着他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好对家里说,就悄悄跟上去想看看能不能帮忙,结果到了那私妓接客的腌臜地方,他就将我打晕扛进去,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被人捉在了床上!”他又红着眼睛瞪着邵劲,骂道,“我平日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只管与我不对付就是了,现在你做这样的设计,到底把父亲母亲置于何地?”   邵劲一直听着邵方把这些话全都说完了。   然后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哥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过昨天晚上,我并没有出府去。”   邵方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那要是我告诉你他昨天晚上确实没有出府,一直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要说我在狡辩?”一道冷冷的声音自旁边插入。   邵方想也不想:“当然!我亲眼看见邵劲进了那道房门……!”   姜氏此刻再不能不说话,她怒喝了一声:“够了,你是怎么和你父亲说话的!昨天喝了半夜的酒,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吧!”   “娘亲,我没有——”邵方呛声到一半突然惊醒过来,忙去看自家父亲的面孔,只见父亲的面容就如同冰雪一样的冷,他声音顿时有点结巴,“父亲,我……”   “昨天你弟弟跟我在一起谈了半宿的话。”邵文忠冷冷说,“我看正如你母亲所说,你现在也还没有睡醒吧——给我去请一旬的假,在家里好好呆着,别再出去丢人现眼了!劲儿,我们走。”   邵劲低应一声,没有去看邵方灰白的脸色,只跟着邵文忠往前走去。   这一路上再没有二话,等到轿子在宫门之前停下来,邵文忠自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对跟到自己身后的邵劲说:“代王的脾气有点古怪,你要好好服侍。”   “是。”反正当孙子的总是自己,邵劲很坦然。   “皇上的本意是给代王找一个能管束住他的伴读,但代王年纪还小,只要不闹出那些是是非非,调皮捣蛋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邵文忠又说。   “是。”反正熊孩子不是自己家的,邵劲无所谓。   “去吧。”邵文忠说。   邵劲点了头,正要往前,邵文忠轻轻的声音突然又传来:   “我不管昨天的真相是什么,我只要叫你知道,你和邵方都是我的儿子,在我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谁更强,以后我肩上的这担子,就交给谁来担着。”   邵劲的脚步缓了一下,他回头面对着邵文忠,刚说了句:“爹……”   但邵文忠已经摆了摆手,道:“行了,快去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邵文忠也不等邵劲再做什么反应,径自往大朝会的路上走去。   邵劲神情微妙的盯着邵文忠的背影一会。   他这时候突然竟也有些佩服邵文忠。   昨日的那些事情并不真是无迹可寻,但邵文忠竟能明说“不管谁是谁非,我只看谁更有用”……暂且不管姜氏当年是怎么嫁给邵文忠的,至少邵方是这个男人一直看着长大的血脉,又没有他那样曲折的身世,结果现在只他只表现出了自己的“用途”,邵文忠就立刻选择“更有用”的……   这男人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也真叫人叹为观止。   果然一个人的品性从小事上就能够体现得彻彻底底,对邵文忠而言,那些所有礼义廉耻大概都毫无价值,唯独叫他重视的,只有对他有用、符合他利益的人……除此之外,什么血脉亲情,又值个什么价钱?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就要被他骗倒了,但现在嘛……   他抬眼看着因为直接炮击了杨国公而被众人避着、就一个人向前走去的邵文忠,认真祈祷着对方最后能够发现这些权势利益能够陪伴他一辈子——否则为了它杀妻害子,泯灭良知,岂不是大亏特亏?   这个念头一转过,邵劲也不再为邵文忠花费时间,径自转身对走上来迎接他的公公扬起笑脸,同时自自然然的就递了个荷包过去。   那公公不动声色的用手指轻轻一捏,脸上就绽开笑容:“邵公子请往这边走,代王已经等待许久了。另外,”他借着转身的时间悄声说,“待会看见什么可不要太惊讶,代王就是调皮了一些……”   代王的调皮在这短短半天之内邵劲已经反复听过并亲自见过了。   但对方具体“调皮”到什么地步呢?   等邵劲跟着那公公进宫去见代王,却被反锁在一间关了好几只恶狗的屋子里的时候,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双手掰得咔咔连响,心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对方还算客气,没有直接牵了一头老虎或者狮子过来?   不过如果过去那些老师伴读或者宫女太监就是被这样搞走搞死的……   邵劲甩了一下胳膊,手臂如同鞭子般发出声爆响,牵动拳头直砸在跃过来的恶狗鼻端!   ——这熊孩子果然已经熊的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一转眼的时间,春天也快要过去了,徐善然的婚事因为杨川的入狱而暂时搁置,但另一个人的婚事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彻底敲定。   这一日徐佩东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将徐善然与徐丹瑜都叫到屋子里来,言简意赅的说了有关徐丹青出嫁的事情,说完之后,他便将目光投向女儿所坐的位置,但见自己的女儿依旧端坐如初,并无其他什么表现。   徐佩东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是欣慰又是自豪,正想着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徐善然说:   “哥哥,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脸色怎么有点不好看?”   嗯?徐佩东顺着徐善然的声音向徐丹瑜看去,只见自己的儿子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额头似乎都开始冒冷汗了。   “丹瑜?”他关心问,“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没什么……”徐丹瑜结结巴巴说,“大概是昨天、昨天晚上着了凉……”   徐佩东认真看了看徐丹瑜的脸色,见其真的特别不好,就说:“我叫大夫进来给你看看。”   “谢谢、谢谢父亲……”徐丹瑜说,目光却并不像徐佩东投注在自己身上那样看着徐佩东,而只是直直的注视着徐善然。   他的脑袋轰鸣一片。   他终于明白这些天里自己错估了什么。   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明白徐善然究竟在想着什么东西?   只有徐善然那张仿佛带着普通笑容的、实则意味深长的面孔,在他眼睛里脑海中,无限的放大着、放大着…… ☆、第八十四章 二对二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   “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①”   红妆的队伍吹着唢呐,敲锣打鼓的自山道上走过,不一会就被重重山木掩映,又成为视线中仅剩下一道的蜿蜒红色。   站在山巅的徐佩东神色怅然,抚膝坐在凉亭之上,久久不语。   在徐佩东身后,徐善然正坐在这里,也是没有说话,只陪着徐佩东一起目送那道红色的队伍远去。   但这合该安静的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   端坐在一侧的徐善然很快就听见了草丛细碎的响动,她心下奇怪,循着声音看过去,一眼就看见在草丛中冲自己挤眉弄眼的邵劲。   徐善然:“……”   她微微咳了一声,随意寻个理由站起来走出去,转过两步之后,便见着了人。   她低声问:“怎么样?”   邵劲也小声:“那小子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说是去见徐丹青最后送人一程,结果根本没有跟上送嫁的队伍,而是一路往山底下走去,还走得摇摇摆摆失魂落魄的,别是一路走下去买醉吧?”   这倒是很可能的一件事。   徐善然沉眉思索一会,便微微笑了,也不再讨论徐丹瑜,只与邵劲说宫中尤其是代王的事情:“……最近如何了?”   说起这个,简直妥妥一肚子苦水倒不干净,邵劲很惆怅说:“别提了,我真不知道熊孩子能熊到这个地步,把人关房子里和野兽搏斗啊,骗人跳下湖里去救人啊,开个箱子结果开出满满一箱子的蛇啊……他要是什么时候被人打闷棍我真的一点都不意外,我已经很想敲他闷棍了……”   徐善然有点啼笑皆非,越和邵劲接触,她就越听见邵劲的满嘴跑火车,然后……也确实,越来越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哪怕这个孩子的身份再崇高,代表着再大的威严与权势,到了这样的地步,果然也不能叫人升起一丝半点的好感。   徐善然脸上还噙着浅淡的笑意,但在邵劲眼中,这样本来温和如三月春风的笑意已经渐渐凝出了刀锋一般的冷意。他听见她轻声说:“不必等很久,事情很快就有变化了……”   不论是出于前世的先知先觉还是今生的细腻谨慎,徐善然总是很少出错的。   这一次当然也是。   在徐善然说出口的时候,邵劲就毫无理由毫无根据的相信了对方的话。   但他只看着面前女孩子娇美的容颜。   然后邵劲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送你个礼物?”   这句话里并不全是肯定,还有疑问,就如同他正在征询徐善然的同意。   但不管是否有征询,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都太过突兀了,就算徐善然素来多思多想,也被邵劲问得一怔:“什么?并不用……”   她是说不用邵劲的礼物。   这理所当然,吃穿用度,她哪一样有所缺?何况依两人现在尚未有所定论的情况,她也早不是需要旁人用礼物讨好的年纪了,落于的东西当然是越少越好。   可就这徐善然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邵劲也将他说的“礼物”给掏了出来。   那是一只蚱蜢。   草编的,通体黄绿色,又用葵花籽点了眼睛,活灵活现的蚱蜢。   徐善然的声音一时顿住。   邵劲又探手向袖中,他一一拿出了蚱蜢、蜻蜓、草蛇、蝴蝶、七星瓢虫……各种各样的草编昆虫。然后邵劲一股脑儿将这些最大也不过一根手指大小,却都非常精致的小东西塞到徐善然手中,又仿佛展示似的将双手平摊开来对徐善然晃了一下,兴致勃勃说:“我变个戏法给你看!”   他先取出了一枚银珠子,将珠子放在掌心,不过手掌一张一合之间,这珠子就直接变作了一条携水色升腾而起的小龙!   就这样升起又下降的过程中,邵劲的手再一张一合,那条水龙登时就转做了浴火的凤凰,一振翅便带出熊熊烈火,似要腾飞而走!   徐善然顿时吃了一惊!   但此刻两个人距离很近,徐善然又素来是个不动声色的性子,故此虽然心头惊讶,却依旧能够仔仔细细的将邵劲前后的动作看个清楚,只见她略微疑道:“刚刚那个凤凰……也是草编的?真的烧起来了?”   邵劲笑着摊开了手:便真如徐善然所说,那凤凰的原身正是草编而成,其上的火焰却不做假,正是真正的火焰,而既然草遇着了火,那除了被烧成灰烬之外,哪还有第二个结果?   徐善然眉头挑起来,脸上带出了些愉快的笑容:“那刚才那条龙呢?”   邵劲又将那条已经被自己收进袖子里的小龙再给扒拉出来,徐善然此刻定睛一看,只见那小龙虽是草编的,但身上也不知涂上了什么东西,竟变作深深浅浅的蓝色,草编的空隙之处还塞满了细碎的玻璃,她上手一摸,上头还有些沁凉,正是水的温度,果然刚才那随着小龙升腾而起的水色正是这些碎玻璃合着水与阳光促生而成的。   徐善然有些叹为观止。   这应该是两辈子她收到的有得数的廉价礼物,但何尝不是她两辈子收到的有得数的有趣礼物?   她将这些草编的小东西都收进了袖子中,并不吝啬的给了邵劲一个笑容:“谢谢,我很喜欢。”   邵劲也很开心。   他并不特别在意徐善然说的那些话,比如代王会碰到什么事情,或者朝廷上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但他希望徐善然脸上不要再出现他刚才所看见的那种刀锋似的冰冷。   那样刀锋似的冰冷……总让人联想到许多不好的东西。   诸如他会以为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经历过许多他没有参与的事情。   诸如他会以为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正在萌生着一些可怕的想法。   这些或许都是他的错觉。   但至少有一点不是他的错觉。   徐善然的计算或许真的算无遗策,也或许早就对这样的计算习以为常。   但她一定不会因为沉溺在这样的计算之中。   她不会因为能够操纵别人的行为或者人生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而如果徐善然不是这样汲汲营营于权势的人——还用说吗?她肯定不是这样的人——那么那样的笑容,对她而言,也就一定不算什么好事。   他只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   女孩子本来就应该快快乐乐的才好。   当然这点小心思邵劲目前还只是藏在自己的心里,谁都没有告诉。   ——因为现在不管怎么看,有麻烦、不够快乐的明显是邵劲,而不是徐善然。   这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徐佩东身边。   徐佩东还没有从送女出嫁的低郁心情中挣脱出来,此刻见着邵劲,脸色就更阴沉了。   邵劲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去撩自己老师兼未来岳父的虎须。   而徐佩东也不是那种随意发火的人,邵劲死扛着呛声还好,偏偏此刻自己的学生硬是做出一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的模样,就生生将徐佩东的火气给堵了回去,叫徐佩东整个人都闷得难受。   ……这还真不是邵劲诚心的。   就邵劲来说,他其实宁愿徐佩东劈头盖脸骂他一顿或者索性打他两下,反正以他皮厚肉糙的程度来看,徐佩东的这两下子完全不够看。   但显然这两师徒就算做了八年的师徒,也还缺少这方面的默契。   所以一个坐,一个站,一个有心发火,一个也诚心想让人泻火,明明是同一目的,却偏偏弄到了两厢难为的境地。   徐善然在后头看得着实有趣。   她并不太担心和在意此刻两个人的矛盾,在她看来,这其实无关紧要到随手就足以解决。   或许正是因为太有趣又太悠闲了,徐善然在后头站了一会之后,就摸出邵劲刚刚递给她的那些草编的小玩意。   然后她迟疑了一下,就像邵劲变把戏那样将其中一个往上抛。   练武之人的眼睛有多利啊?   反正在徐善然有动作之后,邵劲的眼神就悄悄瞟了过去。   他看见徐善然出乎意料的动作之后,先是瞪了瞪眼睛,又立刻掩饰过去,规规矩矩地站在徐佩东面前,维持着面上诚恳认错的模样不动,只眼尾一飞一飞的,借着余光瞟向徐善然的方向。   然后他就看见了从一个草编虫子上抛,到两个草编虫子上抛,到一堆草编虫子依次上抛。   可徐善然毕竟从没有练过武或者练过手腕什么的。   所以这一堆的草编虫子在被主人上抛之后没能再被接住,而是像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的砸到了徐善然的脑袋和脸上,其中一只蝴蝶还要掉不掉的挂在了徐善然的步摇之上!   邵劲目瞪口呆。   徐善然显然也被砸得有点懵住。   这都多少年了?她早忘记上一次这样尴尬是什么时候了。   她略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身体下蹲又飞快站起,已经趁着这短短时间将那些掉到地上的草编虫子全部拣起收好,同时还微侧了一□,装作平静地打量凉亭外的山景,只留个邵劲半张白玉似的侧脸和抿成了一条直线的嘴唇。   嘴唇抿成一线看起来像是生气了的模样,可肯定不是生气啊。   那么……   果然是不好意思了么,一定就是不好意思了啊!   明明是同样的事情,对熊孩子做出来和对自己妹子做出来果然就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吗!   哪怕是我,也情不自禁的拜服在了自己挑选妹子的犀利的眼光之下了啊!>//<   总之只有一句话,妹子怎么能这么萌!简直萌翻了!!>////<   邵劲反正觉得自己此刻一定被某个光屁股的小鬼拿弓箭给射中了心脏,他浑身尤其是心脏的部位,像是被浸入了热水里头那样暖洋洋似的饱胀起来,那些本来始终有些别扭的事情在这一刻好像都无关紧要起来了,他将双手举高到头顶,又重重拜下,借此遮掩自己有些忍不住笑意的古怪的脸色,他说:   “老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确实不应该那样说自己的父亲……不管如何,父子大义总是存在的,便是父亲有错,也不应该由人子来说——”   这当然不是真格的,所以他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我不提醒他,我会直接干掉他。   徐佩东盯了自己的弟子半晌,接着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扶起对方,欣慰说:“你知道就好。纵使父母做了什么错事,也自有百姓与官府公断,不论如何,为人子女承继父母骨血,若连为尊者讳都做不到,怎能说是个堂正的人呢?”   ……我们对‘堂正’这个词的理解肯定不一样。   邵劲憋得慌,三观不吻合的两个人说起话来实在太苦了,尤其苦的是对方证实自己的老师,说的还是这个时代最朴素最自然的观点,他根本反驳不了。   他这时候也只好去看向徐善然寻求安慰。   这一晃眼过去,就看见本来抿直了嘴,有些尴尬的人脸上又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这笑意像是笼罩在烟雾中似的,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但邵劲还是凭借自己对徐善然的了解从中读取出了什么。   他觉得这个笑意似乎是针对他和徐佩东的。   以及也许,这个笑容所要表达的是……他和徐佩东,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是逗比?   当然有了徐善然那一出小“魔术”,此刻邵劲就算立刻变身成一百只逗比互相逗着自己玩,他也完全乐在其中。   甚至这个乐在其中完全持续到他回到那间安置自己舅舅的小院,絮絮叨叨的和坐在榻上的舅舅反复形容那一幕情景,一句话都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得止不住。   可惜坐在榻上的舅舅似乎并没有沾惹到邵劲的笑意。   他只是安静的听着,目光虚投在一点上,过了很久之后才不上不下的说了一声“好”字。   这声“好”字仿佛根本没有特指什么。   但邵劲还兴致勃勃的:“舅舅,您也觉得五妹妹特别有趣吧?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今天会——”   舅舅又说了声:“妹妹。”   这个妹妹显然不是指徐善然。   那就只有指另外一个人了。   邵劲愣了下,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时至今日,哪怕一个又一个大夫来看过,一张又一张方子的药煎服下去,这个被苦难折磨成这样的男人也似乎只能记起自己的妹妹了。   是因为到最后也不曾忘记的愧对与担忧吗?   他静了一下,探手从旁边拿来个橘子剥着,慢慢说道:“邵文忠差不多走到头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概也就在这一段时间了……”   这其实不需要说太多,因为每次过来,邵劲总会将那些重要的事情如数告诉自己的舅舅。   自己坚定要除去的,自己一直以来喜欢的,当然还有那些尚处于犹豫摇摆的……   “可是姜氏和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也要杀了他们吗?   ——姜氏在当年的事情上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如果姜氏同样帮助邵文忠杀了他的母亲,那自然死不足惜,可如果没有呢?   ——还有邵方。邵方是从小到大都欺负他对他心怀恶意,可是直到现在,对方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而以邵方还比他小上半岁的年纪,也更不可能参与到他母亲的事情中去。   ——所以他应该放过他吗?   ——杀了父亲,却放过儿子吗?   邵劲认认真真的想着,然后切切实实的意识到,不管一个人的理由再怎么样充分,当他决定举起屠刀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能算是‘无辜’。   他不由沉默下去,也没有再说话,同时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这个小院子。   他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准备。   只不过邵劲并没有看见,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   在他离开之后,坐在床榻上的人的眼神渐渐凝实了。   他的喉间发出了咯咯的空气通过的响声。   那一道盯在雪白墙壁上的眼神则充满了生气,也充满了冰冷与恶毒,决不是一个精神不清的人所能够拥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①《水调歌头》哀长吉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_→当二货的主人偶然回应二货的二的时候,二货总会特别激动想要上前蹭蹭蹭……   汪汪:[激动][激动][激动][焦虑][焦虑][焦虑][好想蹭][好想蹭][好想蹭!!T T]   善善:[被蹭得累][被蹭得累][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错误的决定……][总觉得每被蹭一次智商就掉了好一点……][莫名心累……] ☆、第八十五章 雨夜(一)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   一丝一缕细白透明的雨线自空中纷扬而下,落到了徐丹瑜的头脸上。   从另一条山道直走到山脚下的徐丹瑜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送亲的队伍已经走了,那些刺目的鲜红色连同仿佛能撞破耳膜的唢呐应该都已经离他远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徐丹瑜只觉得自己眼睛里还残留着血色的鲜红、耳朵里也依旧能清楚地听见如刀枪剑戟碰撞似的喜乐声。   他又联想起自己在山上如坐针毡的感觉了。   他本来以为这一次徐丹青或者徐善然肯定会将他之前的所有算计都揭开,揭开给徐佩东看,那样徐佩东一定会像厌弃徐丹青一样彻底厌弃他,他也会被逐出国公府——   可是这就是他所奇怪的地方了……   徐善然并没有说什么,徐丹青也没有。   怯弱又神智不清的徐丹青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徐善然,他这个蛇蝎心肠的妹妹一定是在酝酿更可怕更残酷的诡计!……   但对方想做什么呢?   徐丹瑜茫然无措。   而我自己又能够做什么呢?   徐丹瑜还是茫然无措。   他觉得自己被逼进了角落,悬在天空上的屠刀好像下一刻就要砸下来了——有时候他甚至宁愿这一把屠刀早一点砸下来,也好过这样如凌迟一般的拖延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进了一家路边的酒家。   许多壶酒已经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很快就迷迷糊糊起来。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就在同一家店里,有另外一批人,已经跟了他许久了。   那些人正在飞快地私下交流。   “他与家里有许多矛盾。”   “设计他。”   “为我们所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徐佩东与徐善然也已经从山上走到山脚,正准备登车回别院暂歇一晚了。   年年来年年见的齐明山还是好风好景,马车与服侍的下人也都在一旁静候着徐佩东与徐善然。徐善然先上了车坐定,徐佩东则左右环顾一下,微微皱眉:“丹瑜呢?”   那些等候在这里的人面面相觑,管事说:“四老爷,我们并没有看见丹瑜少爷……”   徐佩东一愣:“刚才送亲队伍没有从你们面前走过?”   大道就这一条,送亲队伍当然不可能没有从这里走过,等候在这边的人自然纷纷否认。   “那——”徐丹瑜怎么可能不往这里走?徐佩东险险收住了自己的声音,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登时便回想起自己长子今日的异样:看上去神智恍惚,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在山上的时候也不敢看自己的姐姐妹妹……   “父亲,说不定是哥哥触景伤情,所以只悄悄跟在后头不露面?”徐善然的声音突然从车厢内传来。   这么一说倒也有些可能。徐佩东眉头稍微松了松,只道:“便是这样也不该一声不说就走,这么大的孩子了,做事怎么还是如此毛躁?”   徐善然说:“女儿听说双胞胎间总有些特别的感应,此去山高水远也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哥哥有些失态也是情所自然,这不正是父亲倡导的心学中的理念吗?”   徐佩东听罢便笑了:“倒叫你给我上了一课。”这几句话下来,他又豁然开朗,只觉得刚才那些不对劲之处都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便如肩上柳絮一般惹人闲恼,就着牵到自己面前的坐骑翻身上马,笑道,“既然那小子情所自然,我们就在院子里等他一等吧,我看他的情所自然也不会超过一个晚上去——”   “父亲既然到了此地,不若出去游玩一番。今日是喜日,自然该诗酒相伴……”徐善然又说,话才到一半,前头就传来徐佩东爽朗的笑声,她也听见徐佩东说,“好女儿,你若再小个两岁,权且充作为父的书童,也一并去游山玩水一番正好——”   徐善然的嗓音里也透出微微的笑意来。   但徐佩东没有转头,更没有一双能够直接看透帘子的眼睛,所以他当然也不知道,马车内的气氛正一派肃然,正襟危坐在马车中的徐善然脸上也是一径的冷淡,她在与徐佩东说话的同时也正在与含笑说话。   “跟上了吗?”   “跟上了,”含笑说得飞快,声音又小,但一字字咬的很清楚,“何大叔的人回来说了,那些一直跟着徐丹瑜的人终于开始行动了,他们已经将徐丹瑜引入一间暗巷,那里应该是临时布置起来的,虽然那些人彼此装作互不相识,但行动都有默契……之后我们的人就没有再凑上去看,不过何大叔的人在之前倒是听到有人在徐丹瑜面前说赌博的事情。”   徐善然轻轻阖了一下眼。   对于谢惠梅那一拨人而言,周姨娘死了,但周姨娘还有两个孩子。   如果能盘活这其中的一个子,就是在湛国公府中新插了一个更深更不可能的探子,何如丢车保帅?简直没有理由不这么干。   ……想来这么久以来,她对徐丹瑜做的这许多事,已经是时候收网了。   “照计划。”   “是!”   只是等父女两人回到别院,徐丹瑜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具体情况,另一个从没有人预料到的枝节却横生了出来。   前段时间不过偶感风寒的老夫人这两天竟已经有些不好了!   消息是老国公身旁的徐大管事亲自带来的,这位大管事显然日夜兼程,一刻也没有休息,见到徐佩东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一身蓝衫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他拱手说:“四爷五姑娘,请两位立刻启程回府,现下大家都在府中,老夫人的神智已经有些昏冥了,太医说可能……”   徐佩东一只手都剧烈的抖了好几下:“母亲——我们马上启程!”话音才落下,却又想起徐丹瑜来,焦虑不安问,“徐丹瑜呢?让他马上回来,他现在在哪里?”   本来面色肃穆的徐大管事眼神一闪,不露声色的避开有些六神无主的徐佩东,将自己的视线投向站在徐佩东身后的徐善然。   徐善然对徐大管事微微点头。   徐大管事立刻说:“丹瑜少爷不在吗?这件事丹瑜少爷如何也不能缺席,不过老夫人那边也十分危急,还请四老爷先行上马往京中赶去,五小姐坐车稍后,我这带人在这里找丹瑜少爷!”   这个时候再对徐丹瑜心生怒气已经于事无补,徐佩东的全副心神都记挂到了远在京中的母亲身上。他对于自己父亲身旁的老爷也没有什么好不信任的,匆匆对徐善然叮嘱几句之后就将大多数的下人留给徐善然,自己先骑马走了!   徐大管事当即又将那些跟着徐佩东来的人收拢成一拨,只吩咐他们快快收拾,不过半日就装作似得到了徐丹瑜在哪的消息,又把这一拨人给整齐带走,只留下徐善然能掌控的人还留守在这边。   而这一整批人,包括徐善然自己,都显得并不着急,只由那骄阳转暗,玉兔升空。   夜晚又到了。   徐丹瑜一整日都有些不在状态。   如果过一段时间,不说再过几年几个月,只翻过一天,叫他回忆自己今天的行为,他都只能用一个‘鬼上身’来形容自己。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先知先觉。   所以这一天的徐丹瑜浑浑噩噩的,在路边的酒馆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说“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完之后又有人笑,“解忧解忧,何赖杜康?解忧解忧,牌九色子!”   ……是赌馆啊。   徐丹瑜迷迷糊糊的想,作为国公府出身的男孩子,他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只是平日里也就是和他一样身份的男孩子赌赌斗斗而已,他在这上头没有瘾头,大多数时候只是随大流。   但现在这个时候,要发泄,要放松,除了喝酒、赌博、上院子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酒他已经喝了,这里不可能有女人,他也没有时间去找女人,剩下的也好像没有什么选择了。   所以他站起来,跟着那两个人踉踉跄跄的往前走。   他的时间很少,他想着早点去早点回,还要花时间醒醒酒……   所以徐丹瑜根本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本来只打算随手玩两把,将怀中那个该给徐丹青却最终没能送出去,只换来徐丹青一口唾沫的匣子输出去的自己,会像是着魔了一般在周围的呐喊助威中不断的玩,不断的玩,不止将那整匣子输了出去,还大亏特亏的再输了三万两银子!   ……可其实再输了三万两银子又怎么样呢?被人嘲笑两句,被人推搡一下又怎么样呢?   他虽然无法和家里解释自己怎么会这副烂泥样子,但也总好过像家里解释自己怎么会突然杀了人啊!   ……可他怎么会突然杀了人呢?   徐丹瑜愣愣地坐在地上。   鲜血从他甩手捅进人体的匕首中涌出来,很快就将那人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乃至周围的地砖全都染红了。   他的第一刀刺中的是对方的腹部。   对方本来还生龙活虎的挣扎着,大骂着要他偿命朝他直冲过来!   他不可能杀人的……   他当然更不可能偿命的……   他手足无措的将匕首再拔了出来……然后……然后一刀又一刀……直到……直到——   对方一动不动……   徐丹瑜哆嗦着想要站起来。   他的神魂精气仿佛一瞬间都自超然于躯壳外的状态回到了躯壳内。   他清醒过来了,他觉得今天一整天的自己简直可笑极了——还没有降临还没有露出苗头的危险就让他这样失魂落魄手足无措,而现在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了,他……   他当然逃不了。   他也不可能杀出去。   所以他被人请了起来,带到桌旁安顿好,在还有一具尸体倒伏在旁边的情况下被人好言好语的安抚着,好言好语的商量着。   只要他日后能将湛国公府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递出来,今日的事情就注定不会被揭穿。   他还是湛国公府的公子。   他还有荣华富贵,还有前程似锦。   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貌人品,怎么可能为区区一个贱民偿命呢? ☆、第八十六章 雨夜(二)   连绵的细雨从下午一直下到了晚上。   等到黑夜彻底降临的时候,惊雷轰隆一声在天边炸响,积蓄了整整一下午的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直如滔滔天水决堤而落,伴随着骤然刮起的江风,让齐明山脚下整个小镇家家户户都紧闭上门扉,就是做生意的商家,也都将门板牢牢地拴起来了。   这样安静的、被大雨反复冲刷的狭长街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有一道影子自黑暗中走出来。   那应该是个人影。   但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在所有灯火都被狂风覆灭、连天上的月色也被乌云遮蔽的夜里,那自黑暗中走出的、慢吞吞行走的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团黑暗中分割出来的一小部分,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阴影鬼怪。   他没有打伞,衣服被暴雨全浇湿了紧紧地黏在身上,合该有的脚步声也被哗啦啦的雨声完全遮盖。   他独自走在一点都不熟悉的街道上,自天上落下来的水波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身体。身体的冰冷和双手的灼热恰恰好成为最鲜明的对比。   身体在雨水的浸没下越来越冷,一直冷到灵魂里头,而沾满鲜血的双手——刚才沾满鲜血的双手——则越来越热,越来越有一种烧灼骨头与鲜血的热度。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明明脑袋中什么都不知道,但脚步像是自己能行动似的带着他匆匆穿过各种街道暗巷、走过许多转角,再停在一扇熟悉的大门之前。   这户人家和这条街的其他人家都不太相同。   它的大门并没有紧闭,挂在门前的灯笼也没有全部熄灭,甚至还正有一个小厮缩在角落里头看着大门,似乎在等什么人,也终于为这死寂的小镇带来了一丝生气。   徐丹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先被这里唯一的人所吸引。   他还是不懂自己的脑海里在转着什么古里古怪的念头,但他踏上台阶的脚步,说话的声音,乃至自己看不见的面容,应该都和平常一模一样。   他应该没有露出半点不对劲。   他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厮本来正一径的呆在角落哆嗦,此刻骤然听见自己少爷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激动之下直朝外头连跑了好几步,差点叫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露出在屋檐外:“少爷,少爷!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徐丹瑜觉得自己僵滞的脑袋好像终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作用。   第一句‘去了哪里’没有问题,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哪里,现在对方问了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第二个‘怎么回来’就奇怪了。他这样晚回来,一般来说,不应该是问‘怎么才回来’吗?中间少了一个‘才’字,这整句话就仿佛颠倒了个意思。   还有最后一句。最后一句话只说了半截。‘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什么了?是不是在这半天里发生了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了?   再说,他的贴身小厮就算要找他,要等他,怎么会被人赶出到门外来等?   这样看来,是不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败露……   徐丹瑜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自己的脑袋上冲!   ——不不,不会的,怎么可能——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他们那么精密地——先骗我去赌,接着又让我直接杀了一个人——他们有这样的力量,怎么会让事情随意败露?   我还有用,我对他们还有很大的用处!……   他们不可能花这么大工夫就是为了和我讲一个笑话……!   但再多的理智也没有办法抹平杀人之后的恐惧。   徐丹瑜的脸色煞白,双手俱都神经质地抖动着,但此刻的狂风暴雨以及他湿透了的身体都很好的帮他将这点失态遮掩过去,因此他还能像平常那样,冷静又沉着地问自己的小厮: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欲言又止:“老夫人病重,很可能、可能——四爷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徐丹瑜愣了一下。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愣过之后,他才想着此刻应该要表现出悲痛的模样。只是他还在工作的脑袋很快就意识到小厮另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四爷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他的父亲先走了,必然带走一批下仆,那徐善然呢?是不是也跟着走了?如果这两个人都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如果徐善然并不在这里……   他的心脏鼓噪起来,跳动之间一丝一缕的窃喜已经慢慢如藤般自心房攀沿而上,只是还没有等这根藤蔓生根发芽,那小厮又说:“五姑娘留在里头等少爷,也是五姑娘吩咐我在这里等少爷的……”   急转直下的落差让徐丹瑜如见一盆最干净的清水出现在面前、立刻就能洗去他身上所有脏污却又立刻被人拿走般失态地吼叫道:“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   但更大的雷声与雨声掩盖了他的失态,只有一闪而过的电光在这一刻照亮徐丹瑜的脸,但这电光走得太快,并不敢时时盯着徐丹瑜的小厮也并没有发现自己主人这一瞬狰狞如恶鬼的表情。   他只战战兢兢地说:“五少爷,我……我不答应不行……”   徐丹瑜立刻就静默下来。   他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小厮的意思。   徐佩东已经走了,还带走了一部分的下人,留下来的如果只有徐善然、只有徐善然这边的人手……这难道就不是徐善然的好机会?   他今天碰到了另外一伙人,经历了一场永身难忘的经历,闹明白了另外一伙人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身心俱疲,觉得白天时候浑浑噩噩的自己简直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傻子!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问题又兜回原地了。   他不知道徐善然想要干什么。   他焦躁焦虑想要掉头就走。   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他又陷入了白天时候的浑噩与无力。   但徐善然再怎么样也不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徐丹瑜还没有为那些人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徐善然的面前。   他的衣服还没有换,冰凉的布料以一种难看的姿态黏在身上,眼睑不断被自额头上发缕间滑下的水珠溅到,搅得整个眼睛都涩涩地难受。   徐丹瑜当然不会这样狼狈的急匆匆出现在徐善然面前。   事实上,他只是被徐善然的人强硬地带过来了而已。   ——在徐佩东不在的情况下,在没有其他多余的人干扰的情况下,显而易见那一些不太必要的东西都被省略了。   比如两个同父异母兄妹之间全是伪装的友好与礼数。   “不知妹妹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徐丹瑜对徐善然说话,似乎因为身上衣服全湿了的关系,他的身体有点儿发抖,腰也浅浅地躬下去。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谦卑的姿势,徐丹瑜正在让自己显得更谦卑一些。   “想来哥哥也听过你身边小厮的话了,祖母病重,我在这里等哥哥,然后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去。”徐善然笑道,她说话的腔调和往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正如同徐丹瑜谦卑的模样,此刻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厅堂的主位上,肆意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庶兄。   这样的坐姿决不是一个妹妹面对哥哥的姿态,而更像是主人面对下仆的姿态。   但坐着站着的两人显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在徐善然说话之后,徐丹瑜立刻接上:“祖母病重,我们正应该如此!”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徐善然说,“但看到哥哥现在这种狼狈的样子,我突然又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徐丹瑜紧跟着问,神色竟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短短的几步路间,他几乎已经变成了当初那个冷静的亲手将自己亲姐姐送给徐善然折腾的人。   “你们先出去吧。”徐善然这句话是对着还在厅中的几个人说的。   那些人全是徐善然手上的人,听见自己的主人这样吩咐,没有一个会发出多余的声音,只鱼贯退出。   然后徐善然就从正厅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不急着和徐丹瑜说话,而是慢慢地踱了几步,片刻后才笑道:“哥哥,被人骗去输钱、被人骗着杀人、再被人牵着鼻子画押押自由良心亲情所有一切的滋味……可好还是不好?”   “啪嗒”一声,是徐丹瑜大惊失措之下猛地退后一步的声响!   徐善然转回头去,这一次,在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中个,再没有夜色与暴雨帮助徐丹瑜掩盖自己脸上的呲目欲裂似的狰狞。   徐善然静静地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来。   那并不带着世间任何美好的感情。   她的笑容,就和徐丹瑜之间见到的那些人的笑容一样,和所有邪恶的人的笑容一样,又冰冷,又可怕。   她问徐丹瑜:“哥哥,这个时候,你是不是想像杀刚才那个人一样……连我也一起杀掉了?”   屋外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屋内的火光齐齐腾起来,照着空中猛地一卷,黑暗就漩涡一般骤然出现,摇曳晃眼之间,徐善然唇角还算静谧的笑容,就如同徐丹瑜脸上曾出现的表情一样狰狞。   我很早很早很早很早就想问了。   我的好哥哥。   可以将亲姐姐送给我折磨的好哥哥。   上一辈子,我的娘亲在得知父亲身亡的消息之后,到底是真正生无可恋投缳自缢,还是被生无可恋,被,投缳自缢?   可惜。   上一辈子,我没有找到答案。   这一辈子,我大概也不能知道答案了。 ☆、第八十七章 雨夜(三)   大雨还在下,一阵一阵的天水如用之不尽取之不竭般自天空一波一波泼下。   在齐明山外的道路上,一匹被暴雨遮挡,已经看不清模样的好马嘶鸣一声,重重滑倒在地!   在向前奔驰的半途中倒在底下,还具有的惯性将马背上的骑士朝前重重甩出!   惊险之间,那骑士在半空中凌空一个翻身,很快站稳在地上,他匆匆回身去看倒在地上的骏马,只见对方身上并没有显眼的伤痕,但正侧躺在地上重重喘息,显然正累得不轻。   他伸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骏马的背脊与鬓毛,却也并没有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不过一会儿就自地上站起,辨认好前行的方向之后,就飞快照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剩下的路程也并不远了,大概半个时辰后,他和徐丹瑜一样浑身湿漉的出现在齐明山小镇下的街道上。   而相较于举棋不定,徘徊两端的徐丹瑜,他的目光更坚定,步伐更轻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来到了湛国公府在此的小院之前。   但轻松也到此为止了。   被冷风吹熄了的灯笼与开了一道缝却没有人看守的大门让他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他盯着前方半晌,绕了一圈到府邸的背后,沿着墙根一跳,就如梁上君子一般上了围墙。   此刻的正厅之中。   或许是现在那叫人窒息的气氛、或许是徐善然那可怕的表情、也或许真是被说中了内心的想法,徐丹瑜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脸颊上的肌肉不住的弹跳着,目光闪烁之间,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现在这里除了徐善然与他之外没有其他人。   但是还有许多人在外头……   徐善然就算再可怕,她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但是外头的那些人……   徐丹瑜正自挣扎之间,又听徐善然轻笑了一声。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自己妹妹脸上,他声音干涩的问:“……你笑什么?”   “哥哥你的表情非常完美,已经足够回答任何问题了。”徐善然轻描淡写说,“‘杀了我’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很具有诱惑力?它对我来说,也差不多,而且我还没有你那么多的顾虑:这里都是我的人,就算我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也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你杀掉,分尸,尸块抛入江中……今夜的大雨叫路上再没有其他行人,是不是很完美?那么只要处理掉哥哥与你的书童,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呢?”   她又是一笑:   “就算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那也一定不会是父亲母亲。既然不会是父亲母亲……哥哥,你出身不够好,手腕不够好,现在还是别家的探子,你说谁会为你出头撑腰呢?再算真有人为你出头撑腰,那又怎么样?死人还需要这个东西吗?”   火光也遮掩不住徐丹瑜脸上的惨白。   但他强撑着说了一句:“妹妹,你没有这么做!”   “——是啊。”徐善然拖长声音说了一句,“我没有这么做。”   她的目光落在徐丹瑜脸上,那样的冷然;她唇角的笑容又恢复了平常,静谧到没有感情。   她平静地说:“因为我还在思考,我到底要不要为眼前这个人担上弑亲的名头。”   那‘弑亲’两个字由徐善然说出口的时候,仿佛真有一柄利剑直贯入徐丹瑜的心口!   徐丹瑜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他神思不属地退后一步,小腿撞到后边的椅子,踉跄一下后整个人都做倒在椅子上。   “哥哥不需要太担心。”徐善然莞尔一笑,“因为现在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了。对了,”她突然转移话题,“哥哥不妨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吧?比如你下了山之后,你都做了什么事,以及都见了什么人。”   徐丹瑜嘴里发干发苦,这些都让他的声音有点失真:“妹妹不是厉害得都知道么……”   “我倒是都知道,就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那些是谁呢?”徐善然反问。   徐丹瑜一下缄默下去。   哪一个执棋手会告诉棋子自己的思路?   哪一个主人会告诉看门狗自己的想法?   徐善然也不以为意,她说:“既然哥哥不知道,那我就来说说吧。今日找你的是谢党的人。这个词哥哥应该不陌生,这是朝堂中以谢阁老为首的一批党派。这个党派之中上自中枢大臣锦衣卫,下至地方官员举子学生,应有尽有……对了,周姨娘曾经就是这一党派中隶属于黑暗的一员。她在湛国公府潜伏了近十五年,为着那些党派众人,都牺牲自己替仇家生了一对双胞胎,最后还落个没有下场,真是可惜可悯。”   这些幕后的事情徐丹瑜调查过一些,但他当然知道得并不清楚,此刻他几乎有些发癔:“那、那你是说……”   “你和她当然是徐家的血脉。”徐善然轻描淡写说。   “你、你——那我?我——”   “哥哥怎么会以为自己身上没有留着徐氏的血呢?”徐善然笑道,“徐家像是替别人养孩子的人家吗?”   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我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我牺牲了我的亲姐姐,我韬光养晦,我明明是四房很长一段时间唯一的男丁,却活得像个下人……我做了那么多不可以说的事情将自己逼到现在的地步,都是为了什么?   徐丹瑜的目光就如眼前的灯光那样飘摇闪烁。   他茫无目的的四处看了一会,最后盯在徐善然身上,死死地盯在徐善然身上……   但徐善然却不以为意,她就像是没有看见徐丹瑜的表情那样,继续往下说:“既然已经弄明白了一些事情,那我们正好继续。”   “哥哥,”徐善然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徐丹瑜耳朵里,却如同有千斤之重,“作为徐氏子弟,你为家族做贡献的时候到了。”   “你说……”什么?   “谢党代表着文臣的利益,我们却是勋贵一派的。两者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谢党越有实力,我们的处境就越糟糕……而谢党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冲我们下手,”徐善然淡淡一笑,“我们反击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现在正好,他们找上了哥哥。哥哥这个钉子确实有用,能够接触到许多外人几乎接触不到的事情。我相信他们会妥善利用哥哥、并且为了妥善利用哥哥,也会适当给哥哥一些权力的——”   “你,你是要我?”徐丹瑜都口吃了。   “没错,我是要你成为徐家反插入他们那里的钉子,为我们提供情报。”徐善然说。   “你在开玩笑?”这是徐丹瑜的第一反应,他飞快说,“我是徐氏子弟!我和你们流着一样的血——”   但徐善然也很快,在对方刚刚开腔的时候,她也接下去:“——那又怎么样?”   徐丹瑜几乎呆住。   徐善然又笑,笑容还是很平静,只是眉间凛冽:“哥哥是觉得徐氏缺孩子?缺妾生子?缺钉子生的孩子?我的好哥哥,今天发生的事情还不能让你清醒一点?最好不要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徐丹瑜如同死了一般沉默许久,然后他问:“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请哥哥上路吧。”徐善然平静说。   正厅的窗户似乎被风吹着了,发出好大一声“砰”响。   徐丹瑜被刺激似的剧烈抖了一下,他豁然抬起头,目光却并不敢看向近在咫尺的徐善然,而是牢牢盯着那发出声音的窗户上!   那是位于屋子两侧的窗户,外头的风刮得再大,也不至于将这一扇窗户都给吹着了。   而刚刚徐善然说的,她正好说的……   徐丹瑜几乎可以确定,这窗户后边、这厅堂后边,正藏满了徐善然的人。   他们就躲在黑暗的角落,只等他回答一个‘不’字,就冲出来,杀了……杀了……   徐善然是认真的。   仿佛一块坚冰落入心脏,被心脏紧紧包裹着的冷和疼。   他如果不答应,徐善然就会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直接将他杀死!   屋外哗啦啦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   徐丹瑜在一刻钟之前回自己的屋子里,整个厅堂除了徐丹瑜之前所站地面一道蜿蜒的湿痕之外,就只剩下徐善然一个人在。   她坐在位置上,手边的热茶已经凉了,一直盯着的火光也显得晦涩,就如同这独自坐在厅堂中的人所给人的感觉似的晦涩。   但这样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徐善然就自座位上站起来,跟着目的明确的直直走向那扇在她和徐丹瑜交谈之中发出声音的窗户。   这扇雕花窗格位于屋子的左侧,此刻正虚掩闭合着,她走到窗户面前,伸手将其向外一推……   徐善然的视线就和呆在窗户底下的人的视线对上了。   那个人正靠墙坐着,一身衣服都被暴雨浇湿了,此刻就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连自己坐着的那块地都被浸湿了。此刻他一只腿直伸,一只腿曲起,正搭手在曲起的那只腿上,听见了脑袋上的声音,也并没有起身,而是直接向后仰了仰脑袋,视线就自下而上,对上了徐善然看过来的目光。   徐善然:“……”   邵劲:“……”   徐善然:“你……”   邵劲:“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徐善然问:“你想说什么?”   邵劲有点拿不定主意:“你先说?”   徐善然并没有推迟,她本来也就习惯占据主动,她问:“你要不要先换身衣服?”跟着淡淡笑起来,话里倒是调侃多余针对,“听我和徐丹瑜的对话听入迷了,都忘了先去换身舒服的衣服了?”   邵劲笑了笑:“也不是,就是……”他想解释,但突然发现确实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听墙根的举动,最后居然只好说,“确实有点入迷……”   他的声音越说越地,最后只看着徐善然唇边那淡淡的笑意了。   徐善然等了一会,见邵劲始终没有说话,又接着问:“下午不是才回去的吗?怎么又过来了?”   “听到你家里的事情了。”邵劲老老实实的话,“本来已经到京城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做事就又听到你祖母不好,我想这个时候最好来见见你。”   “一天之中就赶了这么多路,累不累?”徐善然问。   “是挺累的。”邵劲说。   徐善然笑:“我身边还缺人啊?”   “说不定就缺我一个呢。”邵劲惆怅。   徐善然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邵劲还是保持着自己坐在原地抬头的姿势。   这个姿势并不太舒服,身上紧黏着身体的衣服当然更不舒服,但他并不想动,只有些执拗地看着徐善然的脸,就像他之前执拗地不离开,将徐善然与徐丹瑜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听了个遍那样——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说出口的。   但是最后,他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地问:“善善……徐丹瑜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布置的吧?徐丹瑜本来不一定会走到这个结果的,是你牵着他、牵着谢党的人,制造出这个结果的吧?”   徐善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对方在说话的时候抬手抹了一下脸,但这并没有效果,不管怎么样,他都浑身湿漉漉的,随便动了一动,就是一连串的水珠掉下来。   她听见他刚才出声的腔调,看见他刚才说话的表情。   那样的话里并没有太多的指责责怪,但是对方自己的嘴唇微抿着,眉宇间有很沉重的郁气。   他就这样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沮丧地看着她。   又可怜又可爱。 ☆、第八十八章 雨夜(四)   徐善然并没有安静太久。   那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字音从胸腔到喉咙,从喉咙到舌尖,最后轻轻地吐出来。   “是。”徐善然说。   在徐善然看邵劲的时候,邵劲当然同样也在看徐善然。   他看见对方的的神情、回答,都是同样的坦荡,甚至快速。   她根本就不屑于用谎言矫饰自己的行为。   或者……她根本并不觉得这个行为有什么不妥当。   为什么呢?   邵劲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他其实也很明白,明白徐善然为什么这样做。   要赢。要赢过触角已经伸到方方面面的谢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达到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品尝苦果的目的……那么,一点儿手段都不用,一点儿违反道义的事情都不做,显然是不可能的。   邵劲不是空泛理想主义者,他可以理解徐善然用各种计谋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这也应该有一个尺度。   难道我能为了消灭一个携带足以毁灭整个城市的恐怖主义者就毫无障碍地去消灭恐怖主义者藏身的整栋大楼里的人吗?   难道我能为了报复残害过我的势力庞大的仇敌就去利用陷害身旁所有能够利用陷害的不论好人与坏人吗?   如果连这样都可以,那么本质上,我与那些我所憎恨的鄙视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邵劲怔怔地看着徐善然。   女孩子的面孔在他的视线中是一如既往的柔美。   但正如他刚才询问过的——   徐丹瑜本来可以不走到这一步的。   这中间,只要有人注意到他的心态,只要有人引导他的想法,甚至只要有人多去管束他——他就绝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或许还会心生感激,或许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正常的人。   当然没有人应该对另一个人的人生所负责。   如果徐丹瑜是自己行差踏错,那就算他再圣母,也不可能去指责徐善然不帮助徐丹瑜。   只是如果……对方会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有人在后面推搡呢?   是徐善然一步一步安排着,帮着他搭建了一个通向地狱的道路,并且在后头驱赶着他往这条道路上走呢?   在他所出时代的法律之中,诱导与强迫两者间,毫无疑问后者量刑更重。   但就他现在所见,至少在徐善然与徐丹瑜身上,前者更可怕。   可怕许多许多。   木偶师用透明的线操控木偶在众人之前跳舞奏乐,而他所见的徐善然,手里好像也有一捧透明的线,延伸到无数人的身上,操控着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思翩翩起舞。   他想起今天早上,自己才对徐善然想着“这样的姑娘,一定不会因为能够操纵别人的行为或者人生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他意识到自己完全看错了。   徐善然确实不会因为如此而高兴得意。   ……好像那些人,所有人的人生,在她的眼睛里,也不过如此。   她从头到尾有着的,都是刻骨的冷静和冷漠。   徐善然当然并不是邵文忠那一流的人。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并不认同徐善然的行为与想法。   如果只是做朋友,他就算不认同对方的想法,只要对方并不是那种恶毒的人,他也能够尊重——   可是他们是要成为最亲密要相伴一生的人啊!   琐碎的生活习惯与喜好的不同或许需要两个人各种磨合,但在这样子的大事上,他怎么可能不去赞成对方的想法、行为,不去想办法帮助对方呢?   他怎么可能和对方的想法与行为背道而驰?   邵劲的脑袋已经乱得说不出话来了。   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他越来越沮丧,越来越沮丧,再反作用自身从说不出话来到一个字也不想说。   总之他沮丧极了。   徐善然想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她一直在等邵劲的反应与回答。   但邵劲反应倒是相当明显,却几乎没有说话。   徐善然在窗户后站了一会,然后离开这里,去厅内拿了东西,再回到原地。   邵劲只听见对方轻巧的脚步远去又走近,他继续抬头发呆,没一会就看见人再出现在自己的视网膜内,同时还有一个杯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是?”他问。   “先喝口热茶吧。”徐善然说,将手中的杯子塞进了邵劲的手里。   邵劲略略感动,一口喝光了杯中的水,脑海中乱糟糟的思绪就像被这口水冲刷一样暂时都被他给搁浅了,他问对方:“你现在打算?还要在这里呆着吗?”   “不必了,”徐善然说,“我已经让他们都收拾好东西了,只等雨再小一些就立刻上路。”   邵劲“唔”了一声,片刻后说:“我来这边的时候马在镇子外摔了,当时赶得急就没管……我先走一步,过去看看那个大家伙有没有事情。”   徐善然并不虚留:“也好,不过现在雨不像开头那样大了,你换一身衣服、带齐了雨具之后再走吧。”   坐在窗台下的人很快就沿着游廊走入后院,而另一个早在厅堂正后边呆着的人,也随之走到徐善然身旁。   这个呆在左近的人并不是徐善然的两个贴身丫头,而是自那次被救起之后就一直跟着徐善然的高婵。   她还是一副白纱遮面的打扮,叫人不能透过白纱窥破她的面容与神情,但那双能直接看见的漆黑眼睛,却显得显得寒光凛凛,如两柄出鞘见血之后的刀锋那样。   邵劲听了不少徐善然与徐丹瑜的对话,高婵显然也听了不少邵劲与徐善然的对话。   来到徐善然身旁的时候,她目光轻轻一扫,就看见了搁在窗台上的一只杯子和一个被徐善然拿在手中的花环。   杯子是徐善然给邵劲的,花环却是邵劲落下来的。   在暴雨之中一路赶着过来,又在窗台之下听见了自己从没有想到过的事情,邵劲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他半路上编好的,准备带给徐善然安慰对方的东西。   但是看见这个东西的徐善然,却能很轻易地想象到邵劲编织这个时候的心理。   他那时候或许心急如焚,又或许带着微笑。   他看见自己上午愿意拿那些草编的东西把玩,所以在骑马跑过树林,看见这花藤开得正艳的时候,忽然就想把这个摘下来。   这样在她听见来自祖母身体不适这样的坏消息之后,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能把这个拿出来,送给她,戴到她头上,安慰她。   徐善然的指腹擦过嫩黄小花柔软的花瓣。   这一整个花环似乎曾经呆过男性的怀中,被挤得有些扁了;又似乎曾经饱蘸雨水,都有些蔫了。   但褐色的柔韧的枝条,绿色的狭长的叶片,黄色的小巧的花朵,都依旧鲜妍而明媚。   其主人蕴含在这里的心意,也始终如一的真挚。   高婵的目光有些冷漠,她仅仅瞥了这花环一眼,就很快移开目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邵劲听到这么多东西。这太不安全了。”   徐善然笑了笑,她总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高婵,也像对待过去的自己那样对待高婵:“因为我答应过他,他有多认真,我就有多认真,而且……”   “而且?”   “我并不担心他会伤害我。一个不会伤害我的人,当然值得我付出更多的真实和信任。”   大雨变成了小雨,小雨也渐渐收了,最后只剩下积蓄在叶子上的无根水,不时叫单薄的叶片承受不住,从而自树梢砸落到地面。   邵劲回到他那匹马摔倒的地方的时候,摔倒了的马还没有跑走,而是跪坐在一处的树荫之下,直着脖颈看前方的道路。   当终于看到邵劲的时候,它打了个响亮的鼻音,两只前蹄由跪着改为站起,昂首挺胸得像是在和邵劲打招呼一样。   邵劲也和这匹马打了声招呼。   他很快来到马的身旁,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背脊与脖颈,又取下一旁背囊里的马梳和玉米喂对方。   这头姜黄色的马又喷出一道鼻息,跟着垂头就邵劲的手啃食玉米。   邵劲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马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底下的马已经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只跪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他。   邵劲也坐在地上和这匹马对视。   人看着马,马看着人。   然后马凑上前来,用自己的大脑袋蹭邵劲的脑袋,用滚烫的舌头去舔邵劲的面孔。   邵劲被结结实实地又蹭又舔了好几下。   他清楚自己坐骑想要安慰自己的意思。   但是在荒郊野岭里被一匹马安慰……真的更凄凉了qwq   日升日落,月明月稀。   当徐善然与徐丹瑜的队伍日夜兼程回到京师湛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时分了。   他们一下马车就被神情严肃的仆妇一路请到老夫人的院子外,家里的人基本都在这里,徐佩东最先看见两个孩子出现,他本身的脸色颇为沉重,看见孩子们的时候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放松,他说:“你们回来了,先进去看看祖母吧。”   话音还才落下,旁边就直传来一道声音:“丹瑜等会,善姐儿先进去。”   几人齐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老国公背着手从院子中走出。   徐佩东上前问:“父亲,母亲的身体……”   “刚醒。”老国公简单说完后就催徐善然,“你快些进去,在你祖母清醒的时候见上她一面。”   “是,祖父。”这个时候徐善然也顾不得太多了,答应一声之后就匆匆跟着婢女往里头走。   一路来到那间徐善然十分熟悉的上房,徐善然刚一转进室内,就见祖母躺在床幔之中,朱嬷嬷正在一旁服侍。   她走上前去看几日没见的祖母。   只见躺在被褥中的老人似乎在一夕之间变得矮小瘦弱,空荡荡的衣衫与厚厚的被子都将她遮得没有形状了,她的脸色蜡黄,皮肤上面布满了老人斑,皮裹着经络,黏在骨头上,一样样都叫人看得分明。   徐善然慢慢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脸色先只是微沉,过了一会之后,才慢慢有哀戚浮现出来,可是这样的哀戚也并不长久,不过数息的功夫,又被主人自己遮掩过去了,于是最后,她的脸上也只有一派往常的温婉宁静。   只是徐善然明白。   死过一次的人当然明白,一个人要死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也未必不明白这一点。   她此刻虽然醒着,但精神显然不太好,睁开眼睛静了好一会后,才眯着眼睛问:“是善姐儿过来了?”   “祖母,是我。”徐善然握着老人的手轻声说,“祖母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没有几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闭眼就去了。”老夫人反握徐善然的手,她的手很冰冷,也很没有力气,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恐怕没有几日了。   徐善然说:“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老夫人淡淡说:“你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在哄我呢。”   徐善然也笑:“我真的这样期望,祖母,要是祖母能多活两年,折我的寿我也愿意。”   病重了这几日,老夫人第一次扯开唇角,露出一个近似笑容的动作。她打了一下徐善然的手,力道轻得像是一只羽毛拂过徐善然的手背:“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胡话,赶紧收回去。”   “孙女是认真的。”徐善然说,然后真的就此发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若能将信女的寿数渡与祖母,信女只愿祖母长命百岁。”   大概有些时候,人越到不行了,头脑就越清楚。   张氏现在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念了一辈子的佛,此刻她体虚力弱,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半天,但实际上头脑却非常的清楚。有太多太多的念头在她的精神中活跃,过去的,现在的,夫妻的,孩子的,好的,坏的……它们争相抢夺着她的注意力,让她的脑袋从头到尾绵延着针扎一般的疼痛之外,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机敏。   所以她几乎在听见徐善然开口的时候,就判定自己的孙女并没有在诳言安慰自己。   这其实也并不难以判断。   对方的眼神没有闪烁,声音没有迟疑与波动,虽然连激动的起伏都没有,但这正好说明徐善然确实不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出这个决定的。   她的这个小孙女真的愿意以自己的寿数换她长命百岁。   躺在床上的张氏不无动容。   可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为什么啊?   她的孙女还缺什么东西吗?   为什么对一个人而言,最重要的寿命也不值得她垂眸一顾?   但时至现在,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已经拖累得张氏不能再做长久的思考了。   她费力地喘着气,想要问徐善然为什么,可是最终喉咙只传出破风箱拉扯时发出的干涩气流声,她再挨着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与困倦,强提起的最后的精神也以能叫人感觉到的速度流逝着。   到底命不由人。   张氏终于无可奈何,只能将最后的力气用在那本来没有准备好的事情上,转头旁边服侍的朱嬷嬷费力说:“去将我收起来的匣子拿出来……就是那个单独放着的匣子……”   朱嬷嬷很快就将张氏所要的东西拿出来了。   张氏说:“把最底层的那枚钗子拿出来……对,就是这一只……给我……”   那是一只通体血红,浑无一丝杂色的云头素钗。   张氏将这钗子拿在掌心中,两次钗子都差点滑出张氏的手,等第三次终于拿稳之后,浅浅的红晕叫那双姜黄色的手也染上了点血色,她颤巍巍的抬起手来……   徐善然并不知道祖母要做什么,只倾身上前问:“祖母是想……?”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张氏已经在徐善然低下头的时候,猛地提起最后的力气,将这钗子插入徐善然的鬓发之中。   这一下还是有些力道的,徐善然被扑得歪了歪。但她很快稳住身子,及时扶着祖母的胳膊,将人再安稳放回床榻之中。   这一系列动作里,张氏始终死死地盯着徐善然。   此刻她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肉了,薄薄的满是皱褶的皮肤包裹着骨头,一双眼睛球似地凸出来……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怕。   但徐善然仿若未觉,只动作仔细的帮着祖母再掖了掖被子,还轻声问:“祖母是想同我说什么吗?”   张氏瞪得紧紧的目光突然放松了。   她现在有点想大笑,但最后的力气也不过支撑她发出含糊不明的唔呃。   她心想自己快死了,这么大的家族这么多的人里,满打满算伤心的也不过十指之数,老大夫妻,老四夫妻,大孙子再算一个吧,跟着她身边那么多年的朱嬷嬷再算一个。   然后就剩下这爷孙两了。   她的丈夫,她的孙女,这两个人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兴了不露声色,厌恶了不露声色,取得了再瞩目的成就也不肯放松,有了再喜欢的东西也肯一眼不多看,只为了那毕生的目的——   可老头子的目的是好好的把住这个家,光宗耀祖;但她孙女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猜不到了,猜不到了……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最后帮这个最喜欢的孙女一次吧,可是不说,不说,一个小秘密。   张氏最后死死地看了头戴血钗的徐善然一会,唇角扯了扯,扯出一个有些僵硬,但也有些慈祥的笑容:   “拿着吧,很适合你……”   这句话说完,疲惫的张氏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徐善然也并不在这里呆着耽误其他人的功夫,差不多在张氏睡着了之后就起身往外走去。   外头的人都还站在原地,她一走出房门到了院子里,就与众人对上视线。   老国公是第一个看见徐善然头上血钗的。   他先是有些惊疑,跟着皱眉沉默半晌,最后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像一口气叹尽生平那样怅然。 ☆、第八十九章 你快乐吗?   这是曾经出现过一次的那间茶室。   这间茶室不算太大,也不富丽堂皇,一间素雪似的屋子里头,半旧的靠垫,普通花色的杯子,除了摆了一整面墙的书相较于别人家更多一些之外,就没有任何值得再注意的地方了。   但哪怕这里毫无足以叫人恭维的特别,这里的主人也正是这个帝国里头有得数的实权者。   无数生民的未来所在,无数学子的前程所在,无数高官的利益所在,都系在这间茶室的主人一肩之上,哪怕这个主人的背也弯了,肩也缩了,这天下万事万物万万人,也照旧一分为二,一份在皇帝手上,一份在他的手上。   他就是谢惠梅。   一个已经当了许多年阁老,还将继续担任更多年阁老的老人。   好像除了时间与皇帝,已经再没有其他的能够打败他的人和事了。   时间是任何人永远也战胜不了的敌人。   可是皇帝很快也并不能打败他了。   在湛国公府老国公夫人正是报丧的这一日,深宫之中的昭誉帝也正在挨着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三次风寒。   从新年到现在,一年还未过去一半,昭誉帝已经缺席早朝近一个月了。   包括刚过没有多久的国宴,一方面是举朝盛世,一方面也是昭誉皇帝听从真人所言,为自己的身体祈祷所做的一场盛**事。   可惜这场法事也并不太成功,几乎一回深宫,昭誉皇帝就病体不支,再次缺席大朝。   但就算到了如此地步,皇帝也并没有让已经年过四十的几个儿子担任监国。   如果单纯从政事的运转来说,只要司礼监与内阁存在完好,皇帝都无所谓,何况皇帝的儿子?   但如果从皇室传承的角度来看,此时此刻的监国一职就尤其重要。自元后所出的前任太子现任幽王被幽禁之后,皇帝已有十年空悬太子之位,如果说前些年局势还并不明朗的话,那自从贵妃娘娘成功诞下九皇子,并被皇帝早早封为代王之后,笼罩在皇宫上空的迷雾就仿佛被一只手拨开,整个局势都跟着清楚了许多。   陛下显然有让最小的代王继承大统的意思。   哪怕其他的皇子都早成年许久,哪怕他的身体江河日下,哪怕代王年纪尚幼、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的声势……   早作为昭誉帝心腹许多年的谢惠梅还是比朝廷、太监、甚至皇子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一手开创几十年中兴之日的皇帝还是铁了心要把这天下江山作为最大的礼物送给那一对母子。   可是千秋一统,江山万代,谁不想要?   有时候,最好的礼物,往往也是最快速有效的催命符。   其实依着圣上现今活不了几年的事态看,叫一个黄口小儿登上皇位也未必不好。   等到这个孩子成长到足以施展手腕的时候,他说不定也半截身子入土了。   但后事前人如何知晓?   他并不知道精明了一辈子的昭誉帝在老了会犯下这么大的一个错误,所以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在宁王身上准备了一个秘密。   而现在,他手握这个秘密,暗中扶持着宁王扶持了这么多年,已经抽不开身,也没有必要抽身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   锅碗瓢盆,堆在角落的蔬菜,刚刚熄灭了火的灶台,一碗热腾腾的羹汤,以及两个蹲在厨房里的男人。   邵劲在何默一走进厨房就将人拉到灶台前,不由分说的将放好了点心的食盒塞进何默的手里,说:“就由你交给五妹妹了!”   “啥?”何默以为自己听错了。   “交给五妹妹。”邵劲告诉何默他没有听错。   “……一世人两兄弟,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如此害我。”何默很震惊。   “……你到底脑补出了什么内容。”邵劲也很震惊,他听对方的口气都以为自己给了一碗砒霜叫何默端上去。   “你自己怎么不端!”何默问。   “我怎么端上去!”邵方反问。   “很好,所以我也怎么端上去?”何默也反问。   “表兄妹啊!”邵劲不可思议地看着何默。   “表兄妹又怎么样了,我们都多大了,亲兄妹也要避嫌的!”何默也不可思议地看着邵劲。   “谁搞出来这个逻辑的,简直泯灭人性不当人子!”邵劲超级愤怒。   “……这、这种想要附和你的冲动究竟是怎么跑出来的。”何默看起来也想orz了。   总之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何默问邵劲:“你这是……干什么呢?”   “看不出来吗?悄悄送点东西给五妹妹吃啊。”邵劲有点没精打采。   “我倒是看出来了,我还看出来你是因为这两日五妹妹守孝太辛苦脸都凹下去了所有有点不舍得就悄悄送点有营养能吃饱的吧。”何默一气呵成说了一长串句子。   邵劲说:“好像话都被你说尽了。”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何默吐槽,随即瞅了邵劲一眼,“你们是不是……”他这略纠结啊,觉得好像不管怎么说,都落于口实败坏了自己表妹的名誉,虽然,实际上来说应该不能算是‘败坏’……   “有点矛盾吧。”邵劲相较于古人总是特别爽快的。   何默每次都要被小小的震慑一下:“所以……”   “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不知道见她后要怎么说。”邵劲诚实回答。   “说实话你们要成事真的很不容易啊……”他想说还是珍惜点?又觉得这么说特别奇怪,就硬生生转成另一个问题,“什么矛盾?”   邵劲想了很久:“如果你家中兄弟和你不合……”   何默‘哦’了一声:“何鸣?”   邵劲说:“不,就是同父异母的那种。”   何默又‘哦’了一声:“徐丹瑜啊。”   邵劲:“……”   何默:“……”   邵劲:“……总之,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在没有惹到你的基础上,你会不给他活路吗?”   何默讶道:“我家表妹原来真的这么凶残啊?”   邵劲怒道:“重点,重点,别搞错重点好吗!”   何默:“所以重点到底是我表妹太凶残你害怕还是我表妹整了徐丹瑜你不满?”   邵劲:“当然是后者!莲花当然很清纯,但玫瑰也很艳丽好吗!”   何默:“太下流了……”   邵劲:“你不要拉着我划水占版面了好吗?读者已经开始准备点差评了ok?”   “好吧,”何默双手摊开,“如果不是因为表妹太凶残破坏掉你心目中形象的缘故,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和表妹闹矛盾了。你看你不也和邵方掐得死去活来不可开交只要有机会恨不能立刻就杀死对方吗?”   邵劲无力总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嫡庶子之间的利益纠葛不能妥协。”   何默说:“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邵劲:“问题大概是我没有准备杀死邵方吧。”   何默:“哈哈哈哈哈哈哈!”   邵劲:“……”   何默:“……”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了,“等等,你认真的?”   邵劲没好气:“你继续笑吧!”   何默这回没笑,他直说:“别傻了,你会后悔的。”   只有两个人的厨房里头安静下来,片刻之后,邵劲自己提着食盒站了起来。   “干嘛?”何默从下往上看邵劲。   “我自己送去。”邵劲嫌弃对方,“想来想去,交给你送过去果然还是不放心极了!”   何默‘切’了一声,也跟着拍拍衣衫站起来:“认好路啊,表妹在灵堂外边哭呢,被人发现了端倪谁都救不了你了。”   “这还用你说。”   随着话音的落下,两道背影先后走出这间僻静的厨房,很快,离了人屋子彻底安静下去。   今日是湛国公府老夫人张氏的头七。   一应白幡道场,僧侣道士早来府中作那四十九日的超度消灾,日日见那烟火缭绕,时时听那诵经往生,再一整日不停歇的哭灵与接待往来吊唁的宾客,真做足了,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去。   但张氏是湛国公府的老封君,本身育有二子一女,再加上那些庶出的孩子,停灵之处乌泱泱挤了一堆披麻戴孝的人,孙辈的几个孩子,包括徐善然在内,都不是哭灵的重点。   所以邵劲仗着登门送别的人多,提着东西光明正大的来灵堂外转过一圈的时候,并没有一眼看见徐善然。   他心头略略嘀咕,绕着周围又转了转,这回他找得仔细了一些,所以很快在左边回廊的转角看见了单独站在那里的人。   他朝心上人所在的地方走了两步,就顺着徐善然的视线所看的方向,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看见了老国公上前迎接一位看上去年林也颇大了、身形还有些矮小的老人。   “那是谢阁老。”   邵劲的耳边不期然响起一道轻柔的女音。   看向前方的人回头神来,转头朝站在前方的徐善然看去,徐善然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视线可及之处。   这时候,徐善然才转眼看着邵劲,她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有的时候,你花费了一年,两年,十年,乃至于毕生去追赶一个人,可对方甚至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一个人。”   “大象大概永远不会在意一只螳螂对他耀武扬威。”   可这一辈子,我当然不会只是一只螳螂的。   也许在喜欢的人之间,心软只需要一个眼神和一句话。   就算那些事情还没有解决,就算邵劲清楚的知道这问题不可能不解决。   在这一刻,听到徐善然这一句并没有掺杂太多语气、甚至并没有谈及他们事情的话语,邵劲还是立刻就心软了。   他问:“善善,你快乐吗?你满足吗?撇开谢惠梅这个人和这个人牵扯的那些事情,在其他时候,你快乐吗?满足吗?”   “当然。”徐善然很快回答,她没有骗人,所以她的语调和往常并无差别,只有一些诧异,大概疑惑邵劲为什么会这样问。   邵劲还并不只是这样问。   在得到徐善然的回答之后,他沉默了一会,跟着以柔和但更为肯定的语调说:   “善善,你或许满足了,但你决不快乐。”   “不管什么时候,你好像都不能放下你关注的那些事情……”   “所以没有什么时候,你真正的、毫无顾忌地快乐着放松着。”   “你是不是……”   已经,有些遗忘快乐这一回事了? ☆、第九十章 我挺喜欢你的   善善,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什么是快乐了?   这一句恍惚压在心底,又恍惚已经问出口的句子自脑海中掠过之后,电光石火之间,邵劲只看见徐善然的一双眼睛似乎惊异般睁大了一些。   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与面孔。   在他的视线里,那双眼睛如深潭一般漆黑又如晶钻一般剔透,参差正反之间,这样的矛盾竟奇异而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跟着,那对双瞳轻轻阖了起来。   眼睫如敛起的蝶翼那样静谧。   差不多长开了的面庞上,眉如弯月,鼻若悬胆,微微挑起的唇角代表着主人正在静静微笑。   可这样的笑容太过平静了。   平静得就好像邵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从不曾出乎徐善然的意料。   邵劲一直有些恍惚,这样的恍惚从他离开国公府到进宫之后还一直存在着。   或者是因为那静到了极致而生的美,也或许是因为徐善然随后说出的那一席话。   她对邵劲说:   “……我怎么会不快乐呢?我比任何人都还要快乐啊。”   “邵大哥看出了我的满足,那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我的不满足?”   “我当然满足着很多的东西,我的家世,我的出生,我的容貌,我的能力……我的家,现在还站在我身旁的我的家人。可对于我而言,有多少的满足,就又更多得多的不满足。”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个人,在静悄悄的挖掘着,会一点一点破坏那些带给我满足的东西,会把那些本属于我的东西全部都夺走……”   “……我不满足啊……可我怎么会不快乐呢?”   她轻轻地,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邵大哥,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呢?”   “我在保护这些能满足我的东西,能带给我快乐的东西。我在汲汲营营地取得最终的满足与快乐。我很清楚我要的到底是什么,什么对我而言是最具有价值的。”   “你说,在这样追逐快乐的奋斗的过程之中,我怎么会不感觉快乐呢?”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快乐着啊。”   “邵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把人生的所有精神、注意、想法、努力,全部都集中在一个人一件事上,活像一个殉道者,是吗?”   “……但我自己觉得,与其说是付出,我更像是在收获。”   “也许再过几年,邵大哥会碰见什么人,碰见什么事,它走进了你的心底,然后从你的心底开始沿着血液生长,进入骨头,再塞满身体的每一个空隙。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会受它的影响。如果有人胆敢毁掉它,胆敢伤害它,胆敢碰触它……”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很轻微,却像是在刀山火海之中翻滚过无数次之后,再也不能被磨灭一丝半毫的坚实。   “……哪怕抛弃身上属于人的每一个部分,从此化作修罗地狱里的恶鬼,也并不迟疑,也毫不可怕。”   “不止毫不可怕,甚至还叫人感觉由衷的满足和快乐。”   “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你豁出一切也要守住的东西啊……这或许不是世界上所有人最终的价值与快乐,但是我所要的最终价值。”   “说起来,刚才的好多词都是和邵大哥学的。”   “……”她再闭一下眼睛,又张开。   “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证明你错了……”她笑意莹然,“证明一个我挺喜欢的人错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什——”这是这一长段话中邵劲发出的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   “你的世界太过分明,是非正误,黑白对错……你和我不一样,但这又怎么样呢?”   “我挺喜欢你的,在你身旁我能感觉到快乐和安宁,你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从前的人。”   “邵大哥,我们的认识并不太相符,但我估计改不了,你也不需要为了做出任何改变——”   “杀了邵文忠之后就走吧。”   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并不适合呆在这里。   “我挺喜欢你的,所以也希望……你能始终快乐。”   ——而非反复的质疑和妥协。   “邵大哥。”   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啊……   邵劲虽然跟着代王在马场跑马,但注意力早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这真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够毫无障碍说出来的话吗?哪怕考虑到古代和现代成熟度的差别,也果然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吧!   ……可是再不可思议,关键点也并不是这些。   ……她说得并没有错。   如果我非要留下来,我不能说服她,我又能认同她吗?   如果不是因为认同,而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无休止的妥协……我在最后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只是徒劳无功的伤害彼此?   ……她的建议,我是不是应该认认真真的考虑一下?   “——我要那匹马!”   太过尖锐的童音就如同锥子一样刺入邵劲的耳膜。   邵劲被这道声音惊得从神游外物中醒了过来,一眼就看见自己跟着的代王正气势十足地指着马厩中一匹体态健壮、毛色纯黑的马匹尖声说话。   那黑马显然是有主人的,此刻马夫正跪在一旁苦苦哀求:“王爷,王爷,这是陛下赐给二王爷的马匹,您不能拿走,您不能拿走——”   跟着小王爷的伴当也哄道:“不过一匹马而已,王爷何必跟这些狗东西计较呢?去陛下那边说一下,自然有更多的好东西紧着王爷挑呢?虽说这马看上去神骏,到底也是别人用过了的东西……”   说话其间,跟在后边的邵劲也受到了这伴当的眼波,那意思明显是瞎愣着干什么,一起过来哄王爷啊!   虽然有了一个不太美妙的开头,但此刻邵劲也还算是能凑到代王身旁的那种人了。   这一来当然是邵劲的职务比较得天独厚,二来就是邵劲那些层出不穷的小魔法了——这对于一个孩子的吸引力确实具有足够多的加成,哪怕这个孩子地位再崇高,性格再不好。   不过此刻,跟在后边的邵劲却一点没为自己的‘地位’而高兴。他嘴角直抽了好几下,心说这样哄小孩,怪不得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暴戾……要说这种熊孩子,最好用拳头收拾几次,多收拾两次,绝对有脱胎换骨的功效,但是——   “——皇弟说的是,不过就是一匹马而已,皇弟想要差人和二哥说一声,拿去也就好了。”   宁王的大笑自背后传来,一群人都转过头去,就见宁王正带着自己的那一帮人走过来,这时轻轻瞥了跪在一旁的马夫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本王的皇弟,还不赶快磕头赔罪?”   ……这个帝国里头,大概现在还没有会打代王的人出现吧。   邵劲想道。   他在宁王出现的时候就向后微微缩了一下,前后两辈子习武的经历让他很容易就将自己放到一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的方位上。   他就站在这里静静观察着两方人。   代王不用说,有皇帝罩着,有贵妃娘娘宠着,连宁王都要暂避锋芒。   ……但也许代王亏就亏在要宁王暂避锋芒上头吧。   宁王对着代王的时候虽然一派笑意眼神脸色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但是——   在刚刚他看向旁边的那一眼——看向那个马夫的那一眼上——那绝对和淬了毒一样的可怕——   一个马夫不至于挑起宁王这样的杀意的。   这个杀意只能是针对……代王的。   敏感的直觉让邵劲突然惊起。   他顺着自己的感觉仿佛不经意似的微微侧头,眯眼照着后边飞快一扫,就在那马场入口之处看见了邵文忠的身影!   太过遥远的距离让站在那一头的人已经模糊成一个大小不同的色块组成的整体。   但邵劲依旧因此而感觉周身微微一冷。   代王和宁王的事情连自己都看得出来,那么邵文忠没有道理看不出来吧?   如果他也对此心知肚明,那这个男人此刻出现在这里——他心里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此刻,怀恩伯府。   怀恩伯夫人姜氏倚着矮榻靠坐着,她听着家中的仆妇将府内各个大小事务一一报来,在她经营的这二十年间,这个怀恩伯府上上下下的管事丫头都已经被收服得妥妥帖帖,再没有哪个家伙敢倚老卖老,又或者敢做张做致。   ——可是还不够的。   差得远了!   这府里真正的主人邵文忠对她已经越来越不上心了,这府里她疑心心软放过的小畜生眼看着就要蹦出掌心然后一飞冲天了!   而她的儿子呢?属于她的珍宝呢?   眼看着就要烂在泥地里……!   ……不可能的。   这绝绝对对,不可能的。   所以哪怕做了这回事之后,她要难过好一阵子,或者难过上半辈子,她也不得不做。   “小杏,起来吧。”姜氏和颜悦色的对正给自己敲腿的丫头说。   那丫头十三四岁,还一团孩气的样子,听闻姜氏的话语之后就脆生生应了是,真站起来之后,就听闻姜氏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和小桃是亲姐妹。”   小桃是邵劲院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我现在要你姐姐帮忙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就是——   “把这个——”   “娘亲!”邵方的声音远远传来,跟着不过几息,他的人就直闯入门中,照着姜氏所在的位置走来!   姜氏脸沉了沉,但很快被心疼所覆盖:“你这孩子,这么急匆匆进来干什么?规矩都忘光了吗?额头上的汗水是怎么回事?你身边的人呢?”   邵方不在意的挥挥手算驱散姜氏所有的问题,他斥退屋中所有的人,目光闪闪凑到姜氏身旁,唇角则带着如刀锋一般冷酷的微笑:“我终于找到邵劲藏起来的东西了。”   “娘,你一定想不到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半老的残废的老头子——我可是从这个老头子嘴巴里问出了非常多的东西!——”   “爹要是知道了这些,绝绝对对,绝绝对对,不会再对邵劲有一丝怜悯。” ☆、第九十一章 惊变(上)   夜风飒飒,夜露深深。   当外头的人终于散了,哭了一整天灵的徐善然略显疲惫的走在国公府的夹道之上。   落叶铺洒在青石板上,两侧的花树在黑暗中显露出幽绿的色泽,而放置在徐善然手中把玩的血钗,则不时闪烁出一抹惊醒动魄的艳光。   美丽的饰物尽管对女人有天生的吸引力,但就站在徐善然身后的高婵而言,她更觉得奇怪的是徐善然对于这支钗子的态度。   就她所知,这种“美丽的饰物吸引女人的目光”这点,至少在徐善然身上是不成立的。   当然徐善然所拥有的每一件衣衫首饰不是别有意趣就是精致华贵,但她从没有观察出徐善然对任何一件东西有所偏好。再漂亮也好,再特别也好,她从来没有见过徐善然相连的两天之内戴上同一件东西。   可这支血钗,算上今天,已经是徐善然将其带在身上的双十天数了。   哪怕是对方祖母临终时给的,似乎也有些过了。   为什么?   当高婵这样想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这个钗子有什么特别的?”   这个问题问出的时候,高婵并不觉得自己不能得到答案。   事实也是。   徐善然听到这这个问题之后,回答的态度十分随意:“这个钗子很值钱。”   “很值钱?”高婵愕道,这是一个她完全没有想到过的答案!就算再值钱的首饰,又怎么可能会被徐善然看在眼里?   徐善然为高婵的态度莞尔一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个钗子可不只是一个钗子啊……知道盛通钱庄吗?”   这是帝国之内很大的钱庄,哪怕并未出去见过多少世面,高婵也没有不知道的理由:“知道。”   “这个钗子就是这个钱庄幕后东家的印鉴。”徐善然将手中的钗子举到眼前,视线里立刻覆上一层光华流转的红色,这艳丽的颜色无时不刻不再昭示着本身的魅惑,“哪怕就算这钗子本身而言,也是一个极品啊……”   高婵一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时又觉得这实属平常。   片刻之后,她问:“这是你祖母留给你的……”   徐善然只是笑道:“有些烫手呢。”   高婵立刻明白了徐善然的意思。   而说话的人也跟着把那接下去的话给说了出来:“这东西,不管怎么看,都应该留给长子嫡孙……”   说着这句话的同时,徐善然还想起了自己当日走出来时候,祖父奇特的表情。   那表情里有震惊,有不可思议,有叹息,唯独没有赞同。   血钗一事,知道有这枚钗子的人本就并不多,知道钗子背后代表含义的人就更少了。   自家祖父显然是一个,可大伯可能还并不不知情。   祖父应该并不赞成她拿这样东西,这也不奇怪,身为女子总是要嫁人的,不管她今后打算怎么样,她嫁了,就是把这本属于国公府的东西带了出去。盛通钱庄的存在是六七十年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这个钱庄也不是祖母自己搞出来的,而也是祖母自家中带出来的。   但那时祖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这些钱财,与其散给分家或者嗣子,确实不如作为陪嫁给女儿撑腰。   而现在来说,先不说她是隔辈孙女,就说现任的家长自己的大伯,除了子嗣懂事有出息之外,本身也是朝廷高官,妻子又能不偏不倚,将家族照料得妥妥当当——   不管怎么看,这支钗子都不应该给她。   财产分得不公,就是乱家之举。   人老了,果然有些老糊涂了。   这是徐善然看见自己祖父面色时候第一时刻想到的对方可能会说的话。   毕竟年轻的时候,祖父为了这个家族的繁荣,再是宠爱的妾室也能毫不留情地处理掉,再是为皇帝出生入死也决无迟疑。   但祖父最终并没有说什么,也并没有将消息透露给大伯。   ……也许是因为,这是少小就陪伴他的妻子弥留之时为数不多的举措吧。   这边的高婵沉默了半天,说道:“大概不能光明正大的用这东西。”   “用——么?”徐善然的声音似乎有些奇怪。   “我倒是觉得,这支钗子作为它本身,”作为一个亲人最后心意的本身,“会更可爱许多。”   “我只需要这支钗子的本身就好了。”   “而现在,其他地方,还有更重要许多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关注。”她将手中的钗子自眼前挪开,视线再一次恢复了清明,“再好的东西,并不适合你的时候,也不值得为它迟疑太久。”   今夜的月色很明净。   留在宫里过夜的邵劲坐在台阶上支着脑袋想。   各个宫殿里的宫人大概还在服侍着自己的主人,但就邵劲所呆的值班房里,除了花花草草之外,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影,连个闲聊的人都找不到了。   似有若无的声音隔着院墙慢悠悠飘过来。   邵劲突地一直背脊,跟着双手张开,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砰一下,就砸在坚硬的地面之上。   丝丝缕缕的冰凉透过衣衫直传到肌肤上,让邵劲有些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可就算如此,他的耳朵还是直直地竖着,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声音。   那些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水珠滴下池塘的声音,角落里母猫轻叫的声音,还有——   他竖着的左耳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跟着他像狸猫一样轻巧地从地上一跳起来。   他还是蹲在台阶上,搁在一旁的宵夜早就凉透了。   他听得很认真,他刚才辨认到了许许多多重叠起来的“咔”声……这个声音既像是什么东西齐齐砸在地上所发出的响动,又像是什么铁器——兵刃——齐齐出鞘所发出的动静!   这一刻,在代王的宫殿之中。   玉福公主与代王这对差了二十来岁,一母同胞的姐弟正在屋子里头说话。   但他们显然聊得并不算太融洽。   玉福的表情有点僵冷,但她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变得温和,她对自己亲弟弟说:“你平日不是不喜欢高头大马的吗?怎么特意去挑你哥哥的那匹龙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过去当过将军,素来爱马成痴,更别说再过几个月就是巡狩的日子了,二哥还打算骑着那匹龙驹在父皇面前露上一手呢。”   任何感把皇室中的孩子当成单纯孩子的,一定是个天大的还活不长的傻瓜。   代王在自己的亲姐姐面前不止没有任何掩饰,甚至还连自己的姐姐都不怎么给脸,只听他冷笑说:“是二哥找你来同我说话的?哼,被本王看上正是那个东西的荣幸!别说一匹马了,就算是我要别的,二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才不过六岁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才不过六岁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是父母最宠爱的唯一的儿子。   那么所有其他的东西,不论是否有主,他当然俯仰可拾。   玉福气得全身发抖,她尖声说:“我是你姐姐,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代王的不以为然更明显了:“姐姐……呵呵,不服的话,我们就去父皇母妃那边说去吧。”   玉福狠狠揪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她当然不敢去父皇母妃那边,过去父皇母妃有多宠她,现在他们就有多宠她的弟弟,而且远比宠她还宠上百千倍!   她也进言过,也切切实实的为了弟弟好进言过,哪怕是她,看着这骄横狂妄的弟弟也觉得不行再这样下去,但是叫她心头发冷的是,她的父皇母后显然并没有将这个当做一回事,父皇还下旨申饬了她。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母妃的意思还是父皇的意思。   母亲当时的劝告不过是“未来你的亲弟弟当了皇帝,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天下之大,岂不是由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呵呵……她的母妃自从斗赢了所有人,到了独宠后宫的地步,也成了一个天真的妇人。   她的亲弟弟又怎么样?   一个现在就敢这样和她说话的弟弟,她要怎么期待对方成为九五之尊之后会礼敬于她?   再说了,不管是谁当皇帝,她还能少了一个长公主的位置……?   玉福,我的好妹妹。   男人的手指滑过她的玉颜与娇躯。   你要好好想清楚,到底是一个和自己称不上和睦的亲弟弟当上皇帝,你成为长公主再与我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好;还是自己的男人当上皇帝,你成为名分上的长公主,实质上的皇后好……   ——我亲爱的妹妹。   就算到了现在,我也有些为你痴迷啊。   玉福望着自己的弟弟,面色几变。   许久之后,她抬手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遮住唇边那一缕阴冷的微笑。   “罢了,我虽然是你的姐姐,但以前不亲,现在果然也管不住你了。”   “我就是不知道,我们亲姐弟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谈的,你与我说话,还要带着这么多下贱人在身旁。”   代王撇了撇嘴,他拉长加重声音:“够了,姐姐,我要睡觉了。”   “——但这也无所谓。”玉福恍若未觉说。   “好弟弟,母妃让我支持你,说是未来自己亲弟弟当皇帝,我还能缺什么?”   “但我倒是想反问她一句,我现在又缺什么呢?再说,一个和我不合的亲弟弟当皇帝,以后岂不是日日都要看着他的脸色,看他施舍下来的东西?相反——”   玉福的目光缓缓自屋内扫过,一个,两个……一个侍卫,一个太监。都是会卖弄本事会溜须拍马登上来的。并不要紧,一点也不要紧……   她抵着嘴唇的帕子终于拿开了。   她唇角阴冷的笑容彻底暴露在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里。   “这么多年来,二哥待我情真意切,我倒是更愿意叫他,坐上那个位置——”   谁都没有料到玉福会突然说出这些话。   “你失心疯了!”代王惊道,还待斥骂两句,他旁边那个伴当就知道不好,合身扑上去叫道:“代王快——”   末尾那长长的音节还来不及发出来,就被一柄飞射而至的长剑斩断。   跟着亮银的剑身带着一溜鲜血激射而出,串着那太监一起,直插入墙上!   兔起鹘落之际,另外一个侍卫也被玉福带来的人抽刀杀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这个时候,玉福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自己的弟弟身上。   她看着自己带来的那些人最先控制了代王,死死捂住代王的嘴巴,让年幼的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弟弟的脸孔在这样的动作下涨红,又变得青紫;她看着对方从手舞足蹈地挣扎,到了挣扎力道慢慢变弱,又到了连抽都抽不了的样子……   她心底里还是划过了一丝犹豫。   但这丝犹豫在看见代王直盯着她的已经涣散了却始终能看出恶毒痕迹的眼神之后消失。   她下了一道命令:   “把他的喉咙割断。”   “我要他死得彻彻底底。”   火焰突然腾空而起!   悬挂在天空的月亮在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下也似乎染上了一丝狰狞。   邵劲这个时候已经快步从从自己所在的地方出来了。   他的周围都是到处奔走救火的宫女与太监,但这样的混乱并不只是火灾,得益于出色的耳力与目力,邵劲还听见了清楚的“有刺客”,“保护娘娘与陛下”的呼喊。   他没有想要和刺客凑什么热闹,但不太恰好,他行走的路线正好与刺客所在的地点相一致。   今天夜里,邵文忠也在宫中伴驾。   邵文忠所在的地方是皇帝所在的地方,皇帝所在的地方却是刺客要去的地方。   眼看着一条路已经走完了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不管谁要拦着——   “等等,你是哪里的?不能乱跑!——啊!”   邵劲一拳将一个太过于尽忠职守的太监击倒。   这最后的百分之一。   他惦记了八年的东西,不管谁要拦着他,都拿出一点本事来吧!   邵文忠气喘吁吁地快步自宫殿中穿行出来。   他的头发,衣衫,都有些被烟火烧灼的痕迹,素来白净儒雅的脸庞也被黑灰遮挡,一点也没有平常的气度。   但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自火场逃离之后还有多少气度的。   他随意扯了一个小火者的手中的木桶,将其提到一旁放好,又在旁边坐下,掏出手帕沾了沾水,想要擦拭自己的面孔,但手刚伸到一半,他就心头沉吟:   看眼下这情况,刺客果然是冲着陛下来的。若是陛下不幸,那自然举国哀悼;但若是陛下幸免,看着我头脸干净的模样只怕心下不爽,只怕到时候就见弃于陛下……   他正自思考着,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不由回头一看,等看清楚了自黑暗中走过来的人之后,他眉头一皱,呵斥说:“你现在怎么在这里?这种时候你作为代王的伴读,不正应该陪伴代王?”   “那父亲又怎么在这里呢?”从黑暗里走出来的邵劲从容反问。   “父亲怎么不在皇帝的身边呢?是不是皇帝今天晚上招了许多刺客,父亲害怕自己在皇帝身边被波及,所以找了一个角落,又掐好了时间,只待危险一过,就疾奔到皇帝身旁,好从此之后‘简在帝心’?”   说话之间,邵劲的身影慢慢自黑暗中中出来。   他的身上也并没有比邵文忠干净多少。   但是那些好像不是被火烧灼的痕迹,而是……而是——血?   邵文忠已经察觉了不对劲!   但不管再快的反应,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迟了。   他张开嘴巴想要大喊,但本来冲出喉咙的喊声在溢出口的时候就变成了含混不明的呜呃。   邵劲一只手搭在邵文忠的肩膀上,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已经自腹腔位置插入刺破邵文忠的内脏。   从这个角度j□j入的匕首能让人在十分短的时间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那个人不会有力气反抗,当然也不会有力气叫喊。   热血从对方的伤口涌出,不过几个呼吸就扑满邵劲拿着匕首的手。   邵劲罕见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他的手稳得像是每一次习武那样。   他牢牢的握着匕首,转动匕首,搅烂对方体内的器官。   现在就算他们立刻穿越回邵劲的世界,再出色与先进的医术也没有办法把人救活了。   邵劲最后放了手。   他看着身躯僵硬,目光直直盯着自己也直直倒在地上的尸体,轻声念了一句:   “虽然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突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就这样子吧。”   “果然,这就是我最想要的结果……什么勾心斗角让你深刻悔悟痛哭哀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用命来付出代价。”   “如果真的有地狱,记得去向你脚下的尸骨认真忏悔。” ☆、第九十二章 惊变(中)   灰白色的已经丧失了活力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天空。   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里头盛满了惊讶和不甘。   大概他从来没有想过,邵文忠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简单就死亡,死亡竟然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   他还有远大的抱负,还有一肚子的阴谋诡计,还有冷酷无情的狠心。   成大事者所需具备的东西他一样不缺,但他为什么,就这样简单的在一个并不算多隐蔽的角落,被一柄匕首夺走了生命?   他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见那来来去去的人影,他的耳朵尚且还能听见属于旁人的喧嚣之声。   他是堂堂的朝廷命官天子宠臣啊!   他怎么会,一句话也没法多说的,就步入了死亡呢?   邵劲在杀了人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将匕首自邵文忠体内拔出,用一旁木桶里盛放好的清水将其连同自己的双手一起清洗干净。   接着,他忽然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邵文忠刚刚所坐的石凳之上。再然后,他稍一低头,就正对上了地上死人睁得大大的双瞳。   ……一点感觉也没有。   邵劲看着自己已经洗干净的、还沾着水珠的双手,忍不住这样想道。   没有反胃,没有恶心,没有杀人之后应有的心理层面上的矛盾感……   不,也不算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又否认了自己刚才的念头。   总是有一点轻松的。就像是困着自己的枷锁终于脱去了的那种感觉。   ——总算完成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总算杀死了邵文忠!   ——那个生他的女人,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应该也会瞑目了吧?   再者说,邵文忠一死,怀恩伯府就完全不足为惧了,等今天晚上事情结束之后,直接出去过就好了,也不需要再为他们多花精神,这种毫无意义又可笑的对立完全可以结束。   这个念头一闪过,邵劲双手支撑膝盖,直接自椅子上站起来了。   他一边想着徐善然之前对他说的剩下的话,一边往前走去,一直到他彻底走出了这个小小的角落,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哪怕一眼。   “今天晚上宫中会出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朝中有许多人或多或少的嗅到了风声。”   “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盘算,包括你的父亲。”   “所以邵文忠今夜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留在宫中,这对于他而言并不太难。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一个方法,去求你父亲也要,去求代王也好,或者直接让今日在宫中值宿的人跟你换也行。”   “你也要留在宫中。”   “然后,今夜就是邵文忠命丧黄泉之时。”   ……完全没有错。   邵劲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暗自想着。   朝廷命官的重要性也要看在什么时候。   如果在县里,知县就是天老爷;如果在府里,知府才高人一等;但要到了皇城呢?到了皇宫呢?区区一个怀恩伯,在有刺客刺杀皇上的宫廷之中,谁还会去在意他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怕他立时死了,事后也不一定会有人仔细去查。   天都要被捅出一个窟窿了,谁还去管地上是不是有个西瓜摔得四分五裂?   ……但邵文忠虽然死了,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邵文忠的死只是第一步。”   “我知道你有多恨他,多想将他碎尸万段。”   “但是不管你再恨他,他再可恨,都不能掩盖在这场大戏上他只是一个小角色的事实。”   “当日邵文忠能作为刽子手残害妻子一族,是谁递给他那柄名为力量的刀的?”   “……邵大哥,你要去救驾。”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不管你是否打算杀了邵文忠之后就走,你一定要救驾。”   “你只有救了坐在金銮殿上的九五至尊,你才能平平安安地离开,邵文忠的事,才不会立刻被有心人发掘出来……”   “当然,你要先能找到皇帝。”   “皇帝就在……”   “什么人!站住!”尖利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   但早在声音还没出现的时候,邵劲就先行刹住脚步,一抖手将那收在衣袖中的匕首握紧手中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一个影子飞快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挡住了他的去路!   阴云这时候稍稍向旁边移动,露出了被挡在后边的明月。   邵劲接着漏下来的月光向前方看了看,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侍卫打扮的中年男人。他又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回毫无疑义,是皇帝身旁伺候的太监。   邵劲抱拳说:“见过冯公公,微臣听闻宫中出现刺客,不知公公们可还安好?”   那被称作冯公公的太监其实在最开头就认出了邵劲,但一直等到这时候,他才仿佛恍然地问:“邵二公子此刻不应该呆在代王身边吗?”   “皇帝就在平日真君替他炼丹的地方。”   “今夜不是普通的刺杀……”   “如果顺利,这应该是一场逼宫。你找到皇帝的时候,皇帝身旁的人不会多。”   “这就是你的机会。”   “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了,只要你表现出一定的实力与诚意,他们肯定会让你加入。当然你要注意,如果你引起了他们的警惕,他们很可能把你骗进去处理掉。”   “总之,这里不需要太多计谋和安排,你只要随机应变,让他们知道你是一个忠臣就足够了。”   “因为……”   一个晚上不长的时间里,邵劲已经碰到第二个人问他代王的事情了。   他之前就有想过这个可能了,所以此刻的回答尤为自然:“冯公公,我也正在寻找代王。我之前已经去过代王的宫殿,但那里火光冲天,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代王很可能已经由赵公公保护着离开了宫殿之中,如果没事的话,微臣就继续去寻找代王了。”   冯公公与那侍卫对视一眼。   长久的交往让两个人默契不浅,这短短的一眼之间,他们已经明白了彼此想法。   中年侍卫:这人是怎么找过来的?   冯公公:也许是有些小心思,陛下钟情炼丹这一点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可能是过来碰碰运气。如果是对方的人,此刻直接带着大部队过来不就好了?他的功夫怎么样?   中年侍卫:我看很不错。短时间里干脆利落的解决基本没有可能。除非把人带进去下毒。   冯公公:……不,不需要,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陛下又那样子,这时候能找到一个是一个。   眼神的交流也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冯公公已经转脸对邵劲和颜悦色说:“你来得正好,代王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我这边正有一桩事情需要你来办。”   邵劲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他心道自己的选择果然没有错,他的责任是保护代王,这个时候丢下代王找皇帝是什么意思?但要换种说法说代王不见了他到处找结果不经意碰到这里来……那就好多了!现在果然也被他们带进去要见皇上了!   不过皇室还真是……这种时候了连自己平常最疼爱的儿子都不管了……真叫人从心底里感觉恶心。   种种想法只在脑海中转悠,邵劲觉得自己应该不能太快答应,这样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因此面上便微有犹豫,似乎在想着如何拒绝才好。   作为积年的老人,冯公公如何不知道邵劲这欲擒故纵之计?不过这世上事真真假假就是如此,花花轿子也要众人一起抬才好。   因此冯公公便上前一步,沉着声音悄悄说:“陛下在里头……!”   邵劲十分辛苦地作出了大吃一惊的模样来!   跟着他说:“什么!……我知道了,冯公公,我现在就跟你进去!”   现在也不是客套的时候,话说到这里两方人马达成共识,冯公公也不再多话,带着邵劲就往那阴影中转去。   邵劲跟着冯公公与那侍卫一起进了那平日里用作炼丹的紫薇楼。   这栋楼里一点没有小说里头那弯弯绕绕转来转去的机关陷阱什么的,从头到尾都是很平常的楼梯过道和房间。   甚至相较于平常的楼阁,这栋三层小楼还明显缺少人气,安静并空旷许多,这一路走来,除了在前面领路的冯公公和跟在最后边的中年侍卫,邵劲竟没有见到第三个人。   ……但并不是说,这栋楼里就只有他们几个。   邵劲暗暗地想。   他的眼力和耳力都不错,但直觉更不错。此刻虽然不能很清晰的听见属于旁人的呼吸,但他有一种被暗暗观察的感觉,也就是说,这栋楼里一定还藏着其他的人。   应该是不放心他吧,这倒是很正常。   不过需要以全部藏起来这种手段威慑或者引诱……只能说他们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邵二公子,我们已经到了。”   冯公公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这是二楼最里边的那一扇门。   他看着冯公公将门推开,跟着冯公公一起进去,只两步转过屏风,邵劲就再看见那层层叠叠随风摇摆的白色帐幔——和他初次进宫陛见时候所处的房间几乎没有差别。   这皇帝是多爱这种白纱飘飘的场面?   邵劲腹诽一句,跟着不用冯公公提醒,就跪倒在地说:“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一声出去,就宛若石沉大海,溅不出一点涟漪。   邵劲垂着脑袋,目光紧盯着自己脚尖的一小块地方。   他开始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二十……三十……四十……   数数还没有过半百,他就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太过安静的环境会让时间的流逝在人体的感知中被不知不觉地延长。   太过安静的环境也会让人哪怕在睡觉时候也不一定能彻底安静下来的脑袋更为活跃。   邵劲开始走神。   他想到了刚刚被自己杀掉的邵文忠,也在猜测白帐后头的皇帝。   他开始疑心自己刚才那一声声音不高没有被里头的皇帝听见,也想抬起头看看带他进来的冯公公有什么表情。   但他最后还是想起了徐善然的话。   他没有轻举妄动。   “等到进了皇帝所在的地方,今天晚上我们的事情就完成了一半。”   “但这个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我不能出现在那里,不知道那里具体会发生什么样情况。我只能给你一些分析,一些建议。”   “现在你到了皇帝所在的地方,你已经亲眼见到了,皇帝身边的防御在此刻有多虚弱。”   “但这样虚弱的防御,皇帝身边还是有人。他们有胆子又有能力将皇帝从寝宫中移到紫微宫去,必然不是泛泛之辈,哪怕最后失败,也只是倒在大势之下,而不是倒在个人能力之上。”   “他们不会犯愚蠢的错误。相反,因为此刻处境的危险,他们脑海中的神经必然绷得很紧。”   “就算再怎么掩饰,你的出现也是挥之不去的疑点。”   “所以,这个时候,你不能再冒任何一丝风险了,你要把做出第一个决定的决定权,交给他们,这样才能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他们的戒心。”   “你要无比的谨慎,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哪怕连眼睛,都不要往不该瞄的地方多看一眼。”   “这个时候,你是忠臣,你只是忠臣,你对皇帝有无与伦比的敬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邵劲始终低着头。在他没有看到的角度里,一直紧紧盯着他动作的冯公公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微微动了手腕,将藏在拂尘之下的机括收进了袖子。   这个机括中藏着毒针,冯公公与邵劲此刻也不过七八步的距离,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中,哪怕是盖世高手,也不一定能躲过这由普通人射出的细如毫毛又快如闪电的见血封喉的暗器!   更何况谁说冯公公就一点武力也没有?   呆在皇帝身旁,受皇帝宠信的冯公公本来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邵二公子,请起吧。”冯公公收了那暗器,脸上又带起了笑容,“咱家刚刚进去看过,陛下此刻有些累了,正在歇息,我们就先出去,不打扰陛下歇息了。”   瞎扯,我根本就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邵劲暗暗回了一句,当然面上一点没带出来,只说了声“是”,便自地上站起来,他并没有发觉冯公公刚才的小动作,自然也不知道,刚才他只要做出稍微抬抬头或者转转胳膊这样的动作,此刻他已经下了地狱和邵文忠一起喝茶叙旧,说不定还能再对邵文忠饱以老拳一顿。   两人又出了房间,那中年侍卫还等在门口,他和冯公公对视一眼之后,又在邵劲面前完成了无声的交流。   冯公公:我们去说接下去的计划。   中年侍卫:那这个人?   冯公公:暂且可以信任,当然重要的任务不能交给他,也不能让他明白我们真正的实力。   中年侍卫:我知道了。   然后这两个人就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不由得相视苦笑。   “我们真正的实力”……   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实力可言?   最终也就是三个人走到临近的房间里坐下说话。   邵劲没什么发言权,就坐在一旁听着,听不过两句话,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中年侍卫说:“为今之计,也只有我出去联络王抱朴和赵千枝,让他们立刻带兵进来平乱了……”   他口中的王抱朴是锦衣卫指挥使,赵千枝则是禁卫军指挥使,锦衣卫与禁卫军正是直接负责皇城安危的两个机构。   冯公公只拧眉道:“你去得了,未必还回得来。”   中年侍卫也是一时无言。   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那些皇宫中的混乱械斗且不去说,着火的地方都已经火光冲天了,再怎么样外头的禁卫军和锦衣卫也该反应过来才是,禁卫军还两说,但本来就兼职掌管着消息渠道的锦衣卫此刻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岂不是正说明了不对劲?   往最糟糕的那个方面去想,只怕此刻他们已经倒戈相向……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是很可能的事情,毕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苦涩。   ……这是穷途末路了啊。   插不上话的邵劲也没有闲着,他一边认真听两个人的对话,一边也仔细地打量周围。   他开始有点理解冯公公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作为暂时安置皇帝的场所了。   首先宫中的炼丹地点不止一处。就算那些人想到皇帝的喜好,往炼丹地方找,也不一定能一下子就找到这里。   其次因为炼丹时有炸炉的可能,所以其屋子的建造材料比较特别,都是用燃不起来又坚硬的材料所做。这样只要紧锁门窗,哪怕外头用火箭射击,也能坚持一阵子……   可是不管有再多的优势,也不能掩盖其中的危险。   这果然只是无可奈何之下较好的选择了……   果然,果然如善善所说的——   想到这里,邵劲也情不自禁地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这简直就像是未卜先知!   就算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背后有强大的情报网支撑,但那些细节,尤其是他面对冯公公时候的细节,对方是绝对不可能预先知道并且做出安排的。   这只能是推断。   可是这样精准的推断……   她就像是,天生的政治家!   小楼的外头突然传来一些杂音。   为了躲避危险,这整栋楼里头也没有多少光线,此刻三个人是摸黑着说话的。声音一传过来,中年侍卫最先警觉,快步来到窗户旁边打开一条缝朝外看去,只一眼,他就面如死灰:“……人已经来了!”   还坐在原位的两个人齐齐抬起头来!   房间里一时寂静,谁都没有说话。   但就是这从缝隙中透露进来的微弱的光芒让邵劲看见坐在旁边的冯公公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抖。   是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冯公公即将站起来的时候凑上去,低声说了一句话。   冯公公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你……”   也是这个时候,邵劲突地向后猛退一步,跟着一圈砸破房门直接冲出这房间!   电光石火之间,连就在邵劲身旁的冯公公都来不及出手,更何况站在窗户边因为看见来人而心神振荡的中年侍卫!   但这冲出房门的一声巨响已经足够让两个人都回过神来了!   他们几个健步就沿着邵劲撞开的地方冲到走廊之中,接着一眼就看见同样被撞开的陛下所在的那扇门,一时之间不由相顾失色!   宁王黄烙这时已经带齐了人过来。   这真是历史性的的一刻。   他牵着那匹曾被代王讨要去的龙驹的缰绳,环顾着周围衣甲整齐,姿态肃然的将士,深吸了一口面前的空气。   连空气都饱含着激荡的烟火之气!   跟在他左手边的人上前请示。   他只是摆了摆手,自己骑着马踏前一步,扬声说:“儿子已带人来平乱,还请父皇出来相见!”   黑漆漆的紫薇楼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宁王不以为然,又高声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儿子已带人来平乱,还请父皇出来相见!”   前方的沉默依旧持续着。   今天晚上,宁王只打算把话说三遍。   他在心里默数着,即将开口说第三遍也就是最后一遍的时候,漆黑的楼宇突然亮堂起来,如同一瞬间点燃了无数只蜡烛那样从上到下一起亮起来。   紧跟着,闭合的大门洞开,一个面孔陌生的人当先走出。   他两手空空,没有带任何武器,就一直走到距离宁王十数步的位置停下。   跟着他抱拳说:“宁王殿下,陛下已在楼中等候。”   一声闪电突然划过天际,跟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   火光与电光在这一刻将宁王的面孔点亮。   胯/下的龙驹发出希律律的鼻息声,宁王微笑着问:“你叫什么?”   那人微垂着头,恭敬而谨慎地说:“微臣邵劲。”   “邵大哥,你介意做一个奸臣吗?”   “……不管介意不介意,今天晚上你肯定要做上一回。”   “我让你去找皇帝,并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忠臣的。”   “皇帝只是你的进身之资。”   “你进到皇帝身旁,在关键的时候控制住局面,然后将皇帝献给宁王,这个功劳不大不小,但足够关键。这时候,哪怕是千金买马骨,宁王也会对你多加恩示。”   “此后你要走,宁王不会留难;你如果要留,就正是你正是进入权力中枢的契机所在。”   邵劲垂眸恭立在一旁,迎着宁王以及其士兵的进入。   他想着自己问过的那句话。   “……你就这么确定宁王会赢?”   “……我是确定另一个人会赢。”   “不过如果真要说另一方输的理由的话,人争不过命,皇帝之所以会输,只因为他已经病得起不来了。”   “病得快要死的人,哪里栓得住臣子的心呢?”   “所以。”   “你不可能站在皇帝这一边。你要向宁王示好。”   ……你要向谢惠梅示好。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汪汪那么简单并且毫无障碍的干掉邵文忠,主要是汪汪在八年前就准备干掉邵了,只是当时徐善然劝他“你就这样简单的放过幕后的人太便宜对方了”,所以汪汪才把人留到现在=。= ☆、第九十三章 惊变(下)   紫薇楼中第一层是一个开阔的八角形大厅。   大厅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幅由条石制成的先天八卦图,中央的黑白太极与四角的八卦在铜制宫灯里猎猎火光之下纤毫毕现。   除此之外,这偌大的一层之中也只有四个朱漆大柱,由道法高深的真人特意算过方位,作为紫薇楼承重所在。   宁王此刻下了龙驹,和邵劲有说有笑地迈步朝大殿走去。   他拒绝了属下先行探路的提议,只说“身为人子,身为人臣,陛见圣上,怎能落于人后?诸君万万不可坏本王孝道”,便牢牢把着邵劲的胳膊,闲庭信步似地往里头走,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这栋三层宫殿里头有什么陷阱。   但别人看不出来,被宁王抓着并肩往前的邵劲却不可能感觉不到对方施加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   他多少也有点吃惊,因为宁王抓着他手臂的手此刻就如同足斤铁爪一般勒得他骨头都有点生疼,要知道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书生,一般不练武的人别说捏痛他了,打他一拳他还没感觉到什么,对方的拳头搞不好就都要肿起来了。   而现在看宁王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只怕手上功夫着实不弱,怪不得敢提着他直接去闯紫薇楼……要是里头真有埋伏,也只能在入口之处设下,可宁王背后紧跟着他带来的人马,手边又提着他……到时真有不对,只消将他往身前一拉,岂不是一件正正好的盾牌?   宁王这先行一步看上去危险重重,实则其中的危险性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倒是收买人心的效果着实不差……邵劲被宁王抓住胳膊之后就没敢乱动眼睛,但就算眼珠不动,他也能很清楚的感觉到背后那一群人气息的起伏。   果然,当一个人拥有正统的地位,本事不低,还会做戏,那这天下的江山人才,就至少有三分已经落入了他的手掌之中。   宽而长的阶梯在火光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磨得如镜子一般平的表面上,似乎也带上了些镜子的功效,竟将经过其上的事物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模模糊糊的照映出来。   “我记得你是怀恩伯的二公子?”宁王拉着邵劲向前的时候,还不忘和邵劲说话。他虽然准备得充分,但大概真的不将眼前一栋小小的紫薇楼放进眼里——也包括那早已经病的快死的老龙。   “是,王爷。”邵劲整理心情,谨慎回答。   “怀恩伯今夜也在宫中吗?”   “父亲今夜确实在宫中值宿,但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父亲。”   “你哥哥呢?”   “哥哥最近请了假,在家中陪伴母亲。”   “我还记得,你是代王的伴读吧?怎么没有跟在代王身边?”   “回王爷,宫中发生骚/乱之后,微臣就出去找代王,但代王的宫殿已经起火了,周围也看不见人影,微臣就一直在宫中寻找,找到这附近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冯公公,冯公公身边人手不足,就将我留下来暂时照应,也是等着几位王爷过来稳定局面。”   “——哦。”   这最后一声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同一时刻,宁王与邵劲已经来到紫薇楼洞开的大门之前。   他们一起迈步,齐齐跨过了面前门槛!   火光似乎在这一刻齐齐升腾了一下!   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陷阱与危险,只有当初领着邵劲进来的冯公公与中年侍卫带着之前藏身楼中的所有人跪倒在一旁迎接宁王的驾到。   冯公公抄着尖利的声音说:“见过宁王千岁!”   其他人跟着重复一遍:“见过宁王千岁!”   宁王的唇角溢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邵劲也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那如铁环般扣着他胳膊的手已经开始放松了。   “公公与诸位都请起。”宁王温言说,“不知父皇现在可好?”   冯公公弯腰说:“皇上已经醒了,此刻正在楼上等着宁王,宁王是与咱家一道上去吗?”   塞满了人的大殿似乎又寂静了一下,宁王身旁的人看上去颇有几个想进言的,但不知因为什么,他们只是意动,却没有立刻上前。   这时候宁王已经彻底放开了邵劲的胳膊,邵劲也退后两步,不与宁王站在同一直线上。   他微微垂着头,继续想徐善然的话。   “……今夜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邵大哥,你之前做得太多了,现在不需要再冒险了。”   “等待。站在一旁等待。安安静静的不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多注意皇帝身旁还在的那一批人。但不需要太紧张,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余力多半也不会再对你多做什么了。等到过了今夜,一切事态都平息下去,宁王会抽一个空见你的。”   他想着自己的问话:   “不要再冒险的意思是……我其实还可以做一点什么?”   “是的。”   “那接下去还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要问这个?接下去的风险并不需要去冒,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可完全达到的只是我的目的吧?——今天夜里这个机会很难得吧?善善你其实可以告诉你的亲人是不是?可是你单独告诉我,为了让我没有后遗症的杀了邵文忠……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如果不能竟全功,不是很可惜吗?”   “邵大哥……”   “什么?”   “你有些赌徒的心态。”   “啊?”   “不过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完全告诉你也并没有什么。”   “……我很想听!”   “不管今夜做事的是你,还是别人。我一开始都没有打算让人把事情做全。”   “如果说今天夜里的皇帝和宁王是两个方向的大浪,那你就是两方大浪中一块小小的礁石。”   “在单独面对一方大浪,或者两方大浪都还相距你比较遥远的时候,你可以尽可能的行动,因为这一面的大浪虽然看似遮天盖日,实则并不能将所有空隙一一堵塞。”   “在这种时候,你的生存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智慧。”   “但如果两方大浪正式碰撞了,哪怕它们都并不针对你,只是四处乱溅水浪就足够将你击得粉碎。你要明白。在今天晚上,邵文忠能这样简单的被你杀死,那么别人要杀你,也不需要费太多的功夫。而这种时候,在力量绝对悬殊而又没有足够闪避空间的时候,决定你生死的,不再是智慧,而是运气了。”   “谁都没有办法提前确定自己的运气够不够好,是不是?”   “你要将自己的命,赌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吗?”   “——本王当然要上去。”   宁王还是在笑,话中却不期然地流露出傲然之意。   但宁王又不是傻瓜,当然不可能就自己跟着冯公公一起上去看昭誉帝。此刻他的目光就在自己的人马中掠过,很快点出了两个人作为随侍跟着一起上楼,而就在他要将要再次开口说“好了”的时候,邵劲上前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说:   “王爷,微臣刚刚面圣过一次,现下正好给王爷带路!”   这忽然响起的话语吸引了大殿中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   宁王与其手下的目光里有很明显的惊诧,而冯公公与中年侍卫那一帮人马眼中,则明显都带着淬了毒似的愤怒。   邵劲并不理会这些目光,只专注等着宁王的声音。   也并没有过太久,宁王的声音响起来,话中颇具玩味:“也好,风节就在前方带路吧。”   邵劲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单独走在最前面。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飞快地呲了一下牙,暗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勾着他的肩膀查户口似的问家庭情况呢,现在一转脸都能叫出他的字了,果然从头到尾都是在装模作样!妈的,简直太假了好吗!   木制的楼梯在众人的脚下吱吱作响。   但上楼的过程里,也并没有任何枝节横生。   这对于宁王或许有点出乎意料,但提前来到的邵劲其实心知肚明:大殿底下的那十个人也差不多就是此刻昭誉帝身旁所有的人了。要用这十个人来刺杀宁王,根本不可行,退一万步说,就算侥幸得手,宁王身后还有那么多的人马,要是一轰乱了起来,反而不好收拾,还有可能威胁到昭誉帝的性命安危。   反之,若是放宁王这样上去,昭誉帝虽然会被逼退位或者被幽禁,至少在安全上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史笔如铁,杀兄杀弟还有可说,弑父登位的话,未免太过难堪,相信自诩雄才大略的宁王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愿意如此的。   ……况且陛下此刻重病在卧,真正需要的其实也不是独揽大权夙夜劳苦,而是静心休养才对。   几十级的阶梯很快登上,邵劲与众人再一次来到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   到了这边,邵劲就不再走第一位了。   冯公公自然上前取代了邵劲的位置,并将众人一齐带进房间里。   这一回,邵劲总算是跟着宁王真正见到了昭誉帝的面孔。   算来国宴一次,第一次进宫一次,此后成为代王伴读数次进宫不说,还有刚才的一次,这竟然是邵劲第一次见到昭誉帝的真容。   那是一个被重重被褥包裹着的老人。   他的脸颊凹陷下去,皮肤横生皱纹,黑白相杂的头发虽然梳得齐整,但也不能掩盖主人的衰老。   宁王来到昭誉帝面前,动作很利索,也还算恭敬地单膝跪地:“儿臣叩见父皇,愿父皇身体安康,千秋万载。”   邵劲跟着跪在宁王身后。   这一次大概没有人会有闲工夫关注他,他也不像第一次那样谨慎,借着遮掩就悄悄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床榻中的昭誉帝伸出手指着跪在面前的宁王,手指有些颤抖,因生病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绰幽火似的。   但相较于昭誉帝眼底的怒意,他说出来的话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我正在想,你也应该找来了。平身吧,赐座。”   最后那个赐座显然是对冯公公说的,冯公公起身应是,搬了凳子过来给宁王坐。   邵劲当然只能站在一旁当摆设。他听着宁王和昭誉帝的对话。   “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恕你无罪。”   “今夜宫中被狂徒冲入,王指挥和赵统领已经联合起来,在宫中各处弹压,父皇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看,不知是否受到了惊吓?”   “朕还好。”   “父皇身负社稷重任,依儿臣愚见,还是招来太医,彻底检查一番才是。”   表面听起来还是很父慈子孝的嘛。   不过经过了徐善然的突击培训,邵劲此刻甩甩水分,还是能嚼到很多干货的:比如说宁王第二句话中特意点出王指挥和赵统领,也就是说锦衣卫和禁卫军都被他掌握在手里了,这显然是威慑。再后面的关怀表面上看是关怀,但昭誉帝既然已经说了“朕还好”,宁王却依旧坚持要让太医过来,显然是在……   昭誉帝这时候缓缓笑了:“朕说不用你也不会依从吧?”   宁王脸上的神色依旧诚恳,语气与话语却一起强硬了起来:“眼见着父皇为社稷安危呕心沥血,耗尽心力,虽说是社稷之福,但岂是人子所为?儿臣理解父皇的圣心,也请父皇理解儿臣一片拳拳赤爱,若是太医诊出父皇不适合再劳心劳力,便请父皇入西宫休养,以山水风景修身养性,延年续命,好叫儿臣不至于落入‘子欲养而亲不待’之境地!”   图穷匕见!   此刻也不需要客气,宁王带兵上来逼宫,所为也无非以兵谏掌权,不管话说得再漂亮,也不难掩盖其中强硬,当然也没有必要掩盖。   昭誉帝沉默半晌:“朕可以出旨意叫你监国,但有一点,谢阁老老成持重,桃李遍天下,至少三年之内,你不得无故换首辅。”   宁王一下子笑起来:“父皇的意思便是儿臣的意思,谢阁老正是朝廷所需要的贤者,就是阁老要退,儿臣下旨挽留还来不及,怎么会随意换人呢?”   昭誉帝不理宁王,又依次说出了几个不得换掉的人名。   宁王大多数人都一一答应,小部分的只做不置可否的态度。   这父子两的对话暂且不说,一旁的邵劲听着不由得心潮涌动。   谢惠梅……两方的第一个交换条件就是谢惠梅!   皇帝要求谢惠梅留下,必然是因为皇帝觉得谢惠梅留下对他有好处;而宁王如此简单的就答应谢惠梅留下,是不是因为宁王也觉得谢惠梅呆在阁老的位置上对其有好处?   肯定是这样!   谢惠梅到底是怎么做的,叫先后两代掌权者都以为他是自己的人?都到了这种情况下,也还对他深信不疑?   好像就是在这一时刻,邵劲终于拨开笼罩在谢惠梅身前的重重阴云,窥到了这内阁首辅的一些真面目。   父子两的对话此刻接近尾声,宁王已经请来圣旨与朱笔,呈给自己的父皇。   昭誉帝看了面前的圣旨一会,在冯公公的搀扶下坐起身子,自己口述,由冯公公在一旁书写。在写下开头八个字之后,又写下“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等起头句子,到了这时,冯公公眼看下昭誉帝,就听昭誉帝说:   “宁王护国有功,治国有方,名在当世,功在千秋……1”   昭誉帝顿一下,漫不经心说:“今天晚上在这里的几个人都跟我到西宫去吧。”   能在这里的,自然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按照宁王所想,当然是要乘势剪除才好。不过此刻眼看着圣旨在即,皇帝又亲自开口,宁王微一沉眉,也就笑应了:“父皇既然觉得他们服侍得好,那自然让他们陪伴父皇去西宫休养。”   冯公公笔尖有了些颤抖,但昭誉帝面上却看不出满意不满意,只继续念道:“今顺应天意,封宁王为当朝太子,辅佐天子,监理朝政。钦哉!”   朱笔写罢,昭誉帝将手伸进怀中,拿出了宝玺,将印盖在诏书之上,自此,诏书生效!   宁王将诏书一把拿过,今夜到了此时,本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终于面露喜意。   那跟着宁王而来的两个人十分激灵,此刻齐齐跪下唱道:“恭喜太子,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邵劲不够激灵,迟了一步,此刻再跪下也太着相了,只好继续像雕塑一般立在一旁。   昭誉帝在床上微微闭目,等到宁王黄烙终于能稍稍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后,床上的昭誉帝似乎已经累得睡着了。   但这显然只是似乎。   因为在现任的太子刚刚从喜悦中清醒过来,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床上的昭誉帝已经说了:“你背后的那个是谁?”   屋内除了冯公公与黄烙之外,还有三个人,此刻昭誉帝并没有真正指出是哪一个。   但黄烙就是脑袋在这一刻被驴踢了也不会拧出自己两个手下说话,所以他面不改色的提了邵劲:“父皇,是怀恩伯的二儿子,邵劲邵风节。”   “那是你弟弟的伴读,你弟弟呢?”昭誉帝问。   黄烙当然也不可能说自己指示玉福去杀了代王的事情,所以他以目示意邵劲,让邵劲自己上来回答。   邵劲有一种要躺枪的预感了。   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将今天晚上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再重复一遍:“代王的宫殿着火了,那里也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微臣出来本是要寻找代王的,但半途碰见了冯公公……”   冯公公此刻覆在昭誉帝身旁,小声说了两句话。   他说了什么邵劲不能听见,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   昭誉帝这时候说:“也就是说,代王不见踪影了?”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邵劲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多做辩白,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   昭誉帝勃然变色,怒如雷霆忽降:“我儿子不在了,你倒是在我跟前显着!我让你跟着我儿子,现在他既然不见了,你还留着这颗脑袋干什么用!?”   就算快要病死的老龙显然也不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邵劲按捺下自己马上就要冲出来冒头来的反叛精神,说不出求饶的话就将自己的脑袋死死往下埋着,不叫任何第二个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一怒之后,昭誉帝也没有多说其他,只挥挥手,示意房内的人都出去。   黄烙的目光闪了闪,带着自己的人往外走去。   这中途,从二楼一直到楼梯底下,黄烙没有问话,邵劲也没有开口,直等到众人重新站在了一楼的大殿之中,黄烙的目光才集中在邵劲身上。   他开腔说:“风节,父皇……”   邵劲此刻正在想自己与徐善然那最后的对话。   “我知道风险了,但你还没说最后该怎么做?万一我想低调但实际上总是发出如同火炬一般的吸引人注意的光芒!……”   “?”   “你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嘛,好吧,那我们继续说正事吧t^t”   “……最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不能完全推断。”   “我同你说一说宁王这个人吧。”   “宁王黄烙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正是一个志在天下的男人精力最旺盛,经验与志气也都最高昂的年纪。宁王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与自己的亲妹妹搅合在一起,可以逼宫,他骨子里就享受着这种叛逆禁忌的情感与权力,而且他还成功了。这样的人城府极深,基本没有仁义道德。他们对于亲近的下属的人的要求只有两个,一个是听话,一个是有用。”   “听他的话,对他有用。”   “至于对方是不是一个好人,是不是一个好官,至少对现在的宁王来讲,没有半分意义。”   “所以当你面对宁王的时候,不要去表现什么风骨,那毫无意义。”   “也不要真正锋芒毕露。”   “宁王外表虽然谦和,但实际是一个刚愎唯我之人,之前皇帝在台上,那些礼贤下士他还算做得顺手,但等他掌握了帝国大权,向那些人清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所以当你面对宁王的时候……”   “你要恰到好处的有用。没有任何上位者喜欢一个彻头彻尾的蠢材。”   “你还要十分的听话。你要让宁王明白你的听话。”   “你最好再给出一个能让宁王握住的把柄。只有握住实实在在的把柄,宁王才会放心,才会算计着将你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太子殿下!”邵劲抢断了黄烙的话。   他的额头已经微微沁出汗珠。徐善然没能算到眼前的这一幕,邵劲也想不到。   但此刻,他正面对着这一幕,并且再没有任何可以求救的人!   话到一半就被打断,黄烙微一挑眉,看着邵劲。   邵劲额头的汗出得更多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犹豫,所以他只一咬牙,就抱起双拳,朝黄烙长揖而下:“太子殿下不必为难,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言罢,邵劲一旋身就自那两个跟宁王一起上楼的官军中的一个腰间抽出绣春刀,反手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那被抽走腰刀官军只觉得眼前一花,靠着吃饭的东西就到了别人手上,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   黄烙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他继续不露声色地望着邵劲。   这时候的邵劲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关注黄烙的表情了,他心跳得飞快,就像鼓手在重重擂鼓时候才会发出的“咚咚咚咚”的重响;他的口舌发干,嗓子痒得要命,身体一阵阵的发软尤其是反拿着刀的双手。   但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往最差的结果想,邵文忠都死了,他今天也够本了!   邵劲眼睛一闭,狠下心来就持着刀对着自己的脖颈直抹而下——   眼见这一下确确实实没有留手,那血光都要跟着迸溅出来了,黄烙这才将手中一样事物照那邵劲拿刀的双手直打而去,又朝身旁的人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同时嘴上还叫道:“风节且慢!”   电光石火之际,最先触到邵劲双手的是黄烙打出的那个物事,这飞来的东西正好打在邵劲腕间穴上,叫邵劲的双手一麻,这样本来直划而下的绣春刀就只划开了一小截便略略缓下,而这时候,那收到黄烙手势的属下也飞身而上,自邵劲手中夺走长刀!这刹那之间几起几落,黄烙已经算是间不容发叫出来的声音,反而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姗姗来迟。   物体击中手腕,手中长刀被夺的感觉这时候才有些延迟似地传递到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邵劲退后两步,单手捂着泊泊流血的脖子,试了一下声音,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那一刀已经伤到了声带,竟有点发不出来。   这时黄烙抢上前一步,握着邵劲的另一只手,情深意切地说:“风节何苦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正该珍之爱之。父皇方才虽怒,却并未下明旨,这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眼下受伤,不若在家静养几日,孤替你在父皇面前慢慢周全便是。”   仿佛两手间的千斤重物突然卸去了。   邵劲浑身一阵发飘,好悬才站稳双脚,想说一声“谢殿下”,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有点含混。   “伤到咽喉了吧。”黄烙皱眉说,自自己的人马中招来一个人道:“你带着风节去找太医,好好包扎一下。”   “是,邵二爷请跟我来。”那人出列行礼说。   邵劲感激地点点头,继续用手捂着脖子,他自刎的动作虽然被打断得及时,伤口不算大,但由于一开始是下了真力道,所以还是有些深,此刻捂着伤口的那一只手都被血给染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事情到这一步,就真正的,彻彻底底的,毕竟全功了。   他心头一阵阵的放松。   要不是此刻还在大殿之中,还在宁王的眼皮子底下,他的唇角都要忍不住溢出笑容来了。   走出紫薇楼的最后一刻,邵劲的目光和站在一旁的中年侍卫对上了。   他们不动声色的交换一道目光,又混若无事地转移开来。   接着,邵劲跟着那带自己去看太医的人,一脚跨出了前方门槛。   最后的最后。   就在邵劲和中年侍卫目光对上的那一刻。   邵劲想到了在宁王到达与进楼之间,他与冯公公,与昭誉帝的对话。   他在冯公公耳边说:“宁王来了。哪怕不是宁王,是其他任何一个皇子,你们挡得住吗?”   他还隔着重重幔帐对昭誉帝说:“圣上英睿,此刻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微臣愿为圣上潜伏在宁王身旁,探听消息,伺机而动!”   这也是邵劲与徐善然交谈之中最关键的一点。   他为什么讨好宁王,讨好谢惠梅呢?   当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止是为了摆脱杀死邵文忠的罪行。   他们真正要做的,是在最后,能够成功扳倒谢惠梅。   可是不进入朝堂,不手握权势,妄谈扳倒谢半天,不过是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他们要进入朝堂,要得到此刻的掌权者宁王的青睐。   但宁王与谢惠梅之间的关系本身就不清不楚,将宝全压在宁王身上,未免有些孤注一掷。   而此刻的皇帝,便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昭誉帝今日被逼至此,已经无人可选。   但昭誉帝登基数十年,岂会一点后手也没有?等他重整旗鼓再与宁王斗争,就是他们借此机会,看清局势,伺机扳倒谢惠梅之时!   夜间的冷风呼一下刮了过来。   邵劲被刺激一下,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直到这个时候,在星辉夜幕之下,他才发现自己早就汗湿重衫了。   但不要紧,不要紧,真正结束了。   这一刻,他特别特别特别想要立刻回到国公府,回到徐善然面前,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所有惊险都告诉徐善然,看着对方在他面前瞪圆眼睛又有所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1: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出自万历帝册封扶桑国王奏章。   护国有功,治国有方,名在当世,功在千秋。——出自百度。   八千大章=3=   计中计碟中谍,希望姑娘们看得愉快。   小剧场之善善为什么要将任务交给汪汪。   汪汪:[疑问][疑问][期待]为什么将事情交给我,你本来可以告诉自己家里的吧?   善善:理由吗?[随手拿了一个东西,丢。]   汪汪:[不自觉的][就跑起来了][飞快将被丢到远处的东西叼回来放好][目光闪闪看妹子]   善善:这就是理由。[摸摸]   汪汪:[欢快地摇起了尾巴!][但是][?][??][???][我是不是听漏了什么][究竟是什么理由呢……] ☆、第九十四章 情到不堪言处,寸寸成灰   今夜似乎有些奇怪。   不仅仅是那代表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宫廷那接二连三的变故,乃至距离宫廷并不算遥远的一处宅邸之中,也正发生着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打,给我狠狠的打!”   “看他能耐!看他能耐!!”   灯火摇曳之下,拳头砸中肉体的砰砰声不绝于耳。这显然是一处不小的院落,外头的家丁提着灯笼来回往复地巡视着,注意院子里每一处细小不对劲的地方。但针对这就在庭院当中就在眼皮子底下的殴打之事,他们却偏偏如同选择性的耳聋了失明了似的,全没有往那里头看上一眼。   这只是奇怪的一处。   院中的打人者固然神情兴奋而狰狞,但被打的人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可他偏偏又神智清醒,甚至还睁着眼睛直视着周围的人。   这个被打的人所给人的感觉,简直说不出的诡异。   就像是他本身不会说话,也没有痛觉,就像是他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仅是一个惟妙惟肖人偶画皮或者其他什么。   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久,当被打的人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当打人者也终于心头发毛手下迟疑的时候,主导这一幕的那个人终于说话:   “行了,不要打死了。”   这一声过后,那说话的人又阴测测笑起来:   “把他带进房间里关好,我还要等我的父亲和那好兄弟回来,好好看上一场好戏呢。”   地上的人被如死狗一般拖进院中的房里关好。   跟着那些人出去,立刻就将房门窗户牢牢锁上,这还不止,又两个人留下立在外头做守卫牢头看住这间房子,这样一来,不要说人了,哪怕一只苍蝇,也不能毫无动静地飞进飞去。   那等候在院中的主导之人见此情状,自觉计得,不由露出得意又刻毒的微笑。   他当然没有想到,也看不见,那刚才被他的人拖进去的“死狗”,此刻也同样躺在地上,露出了和他相差仿佛的笑容。   那笑容就如花开绽放一样寂静无声,却又好似闪电雷霆那样惊心动魄。   躺在地上的人没了舌头,缺了手指,腿脚也不利索。   他年老体迈,头发苍苍。   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活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知有一件至为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完成!   但天可怜见。   他忽然就清醒了,机会如天降一般落到他手上来。   这是天意。   老天也看不过去了,将报复的利刃送到他掌心之中,要他完成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愿望,要借着他的手来叫那些畜生一般的恶人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哈哈哈哈哈哈!   他哆嗦着,用光秃秃的手指,自怀中取出了一柄贴身藏好的匕首。   没有人会将一个残废的还头脑不清楚的孤老头子放在眼里,他们竟然连搜身都没有做。   此刻他的身上无一不疼,可心里却被巨大的喜悦与得意充斥着,于是那些疼痛就只如同跳蚤蚊虫一般叫人心生不耐。   他用两只手牢牢地夹着匕首,将匕首递到自己的脖颈上。   他的目光再清明也没有,脸上的笑容却诡异扭曲极了。   他兴高采烈,甚至乐不可支。   他完全能够想象之后的情景!   磨得噌亮的刀尖已经刺入皮肤,冰凉与疼痛理应在同时升起,但在主人巨大的自得与愉悦之下,这点痛楚就好似被神经屏蔽在外,叫人一点也察觉不到了。   他的唇角扬得越来越高,脸上的笑容绽放得越来越大。   这最后的时候,以往的一切涌上心头。   他记起自己的父母与妹妹,心头充满着愧疚与忏悔;他记起了那些丧心病狂的畜牲,心头充满着冷酷的杀意与更深的得意。   再没有其他了。   他没有去想自己计划中最关键的那一个节点。   ——所有姓邵的人,统统该死!   他手中的匕首用力的,狠狠地刺下!   再没有人阻止,鲜血如扇形一般迸溅而出,跟着匕首被肌肉,筋络,骨头一起卡住,可这已经够了,他已经将自己的脖子切开了一大半。   他竟然还有着思维的能力。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在心里疯狂地大笑着。   他用最后的力气,在地上盘腿坐好,端端正正地面对着那扇被锁起来的门。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这将会发生的人间惨剧了……!   这时候的邵劲已经在太医处包扎完脖子,得了一大堆的医嘱和写了满纸的处方,被那黄烙身旁的护卫给直送出了皇宫,对方还问他要不要再送他回怀恩伯府。   这简直开玩笑!   在这难得心情好的日子里,他哪怕去野外的树上凑合一夜和山间的动物天上的星星谈情说爱也懒得回怀恩伯府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所以邵劲非常快速的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也不知道这护卫是看出了邵劲的坚持还是本身就想着再回黄烙身边,邵劲一说不用,他也十分爽快的点头回去,一点不耽搁邵劲的时间。   这显然正合邵劲的意,一晚上的神经紧绷到这时候总算能够稍微松懈了,他自皇宫中出来后马不停蹄地就往湛国公府赶去,也是此刻想见和自己感情亲密的人的心情太迫切了,一直等邵劲洋溢着笑容来到湛国公府的院墙之外,准备学那梁上君子悄悄飞进去,并且一边飞一边准备着等会要说的故事的时候,他突然摸到了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纱布。   ……等等。   我现在好像不能说话。   ……以及。   现在这样还是半夜进去好像会吓到妹子。   ……所以。   我去????所以我这样亟不可待地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人都到了门外结果要硬生生停下来超级虐好不好啊?????   可恶啊!   刚刚爬上墙头的邵劲又从墙头上跳下来,特别沮丧地蹲在墙脚拔着野草。   远处好似传来了打更人打更的声音,他抬头看着天空,从现在的位置再看皇城之中,已经看不到有什么火光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但这种惊醒动魄波澜壮阔的事情邵劲刚才早就经历个够了,此刻根本懒得多想,一转念又惦记起了在国公府里的徐善然。   要是现在有QQ或者手机就好了,哪怕不能亲自见面,打个电话说说话听听声音也好啊!重要的是他的倾述欲望自此就缓解了!……   唔,等等,QQ或者手机?   邵劲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他飞快地自墙根底下站起来,跳进里头摸黑着悄悄到了自己在国公府里的房间,从中找出纸笔,暗赞一声自己简直超级机智,就坐在书桌前借着月光飞快提笔写字。   如此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好几张信纸就全给写满了。他吹干墨迹,左右看了一下,暗自得意又有点不满,觉得好像太过普通了……   但怎么搞一些花样,让这封信变得不太普通呢?   邵劲有点挠头,就环视着自己房间左右,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感。   然后他就突地和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对上那。   邵劲:“……”   那绿幽幽的眼睛:“喵。”   一只也不知道是国公府里哪个人养着的虎皮花猫蹲在邵劲的窗台上,胖嘟嘟的身子团成了一个圆球状,冲邵劲叫了一声。   跟着,它自窗台上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眼瞅着就要往屋外一跳,自此消失在愚蠢的人类视线之中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揪住了它的尾巴。   猫:“喵!?”   这时邵劲虽然还不能说话,但脸上已经露出了黄鼠狼抓到小鸡时邪恶的笑容了。   他揪着猫尾巴向后一扯,松开的那只手一张一合之际已经飞快地捏住猫脖子后的那小片肉,提溜着肥肥壮壮的花猫往自己的书桌走去。   一开始被抓住尾巴的时候那猫正准备露出利爪呢,结果爪子伸到了一半,尾巴自由了,脖子却又被卡住了,四条腿挥舞来挥舞去都够不到身旁的人类,只能发出尖利的叫声:   “喵——喵——”   “唔唔唔唔唔——”   邵劲本来想说‘别介啊,就借你爪子一用的’,结果才刚刚开腔,喉咙处的伤口就凑热闹似的抽疼起来,他只好将那些声音全部化为含糊的‘唔’字音,反正人类和猫本来就不用同种语言,心意到了就好!   所以自觉心意已到的邵劲提着手中的猫几步到了书桌前后,就用另一只手捏住猫咪的左前爪,放入砚台之中沾了一下,跟着对准写好了字的信纸空白处,啪啪啪啪啪啪!   随后,邵劲欣赏了一下已经盖好印章的信纸,觉得再不需要更多萌度之后,退后两步离开书桌,就将手一松……   虎皮花猫一获得自由,先跳到地上,又冲上旁边的椅子和香几,蹬蹬两下再跳到邵劲面前,极其愤怒的用尾巴甩了邵劲一脸毛之后,才自窗户直冲出去,哭着跑走了。   邵劲用手抹了抹脸,也不在意,收拾好那封信后,再一条一蹬,已经离了自己的房间,继续在国公府内高来高去了。   国公府后院,下人所住的之处。   这是一个小小的但独立的院子,就中几间房舍都不大,唯独正中央的院子极为宽敞,也并不种花栽草,一水的石板铺就的院子中,几个大石锁,两架兵器台,角落扎好了静立着的草人,正是普普通通但东西齐全的练武场。   这时月上中天。   何守与新来的护卫一起在院子里的角落吃酒闲话,突地咻一声轻响自耳边穿过,那本来正与何守说话的汉子眉头一立,目光已经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了。   “怎么了?”何守笑问道。   “大人没有听见?”那汉子也是自何三老爷军中退下来的,此刻再到何守手下,也就依从着军中的习惯叫何守大人,不过何守本身也没有卖身给国公府,这一句大人也无有不可。   “可是石子砸窗棂的声音?”何守问。   “既然大人知道……”那汉子显然想去看个究竟。   “既然是用石子砸窗棂,便证明他还有些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何守又笑,还拿着酒壶倒了一杯酒与那汉子。   那汉子是刚来,这种内/幕如何会知道?此刻他就极为愕然,一时去看也不是,不去看也不是,就这么僵了好一会,他心忖着眼下的头目是何大人,自己听何大人的话想必是不会错的,便又安坐下来了,只问道:“那如果没有用石子敲窗棂呢?”   何守淡然说:“那就是被月亮照昏了头了,自然要我们上去叫他清醒一番。”   守在徐善然院落不远处的何守与另外之人的对话暂不详说。   此刻徐善然所在的不及居之中。   眼下距离徐善然就寝还差一段时间,因而在那小石子敲击窗户的时候,屋里的几个人就都听得清清楚楚。正做着针线的棠心自凳子上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就将一封信拿了进来。   那信封虽然没有封口,信套上也没有写名字,但既然以这样的方式送来,屋中有资格拆信的也不过就徐善然一人而已。   徐善然放下手里的书籍,自棠心手中拿过了信封,将其中的信纸抽出来阅览。   只一眼,她就从笔锋上认出了信件的主人。   她多多少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心想着依眼下这种怎么看都不能算是‘仔细’、‘小心’的习惯来说,叫邵劲去做那细作之事的决定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她跟着将注意力集中在信中的文字上边。   并无什么特别的。   除了用一种邵劲特有的语气叙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诸如“晚上确实很惊险但机智如我当然很轻易的就过关了哈哈哈哈”之外,就是……   ……   …………   ………………几处污迹?   从上一辈子到这一辈子,都不爱养猫斗狗的徐善然看着信纸上那相似的墨团印迹,罕见地迟疑了一阵子。   旁边的高婵见徐善然好一会不曾出声,不由问道:“怎么了?”   徐善然指着拿出“污迹”问高婵:“你看这个?”   高婵也迟疑了一阵:“……这是哪里弄脏了吗?有点奇怪的印子啊。”   徐善然便微微皱起眉。   高婵又说:“会不会是什么暗语?”   出去将信拿进来递给徐善然之后,棠心并没有走远,此刻也瞧见了那信纸上的痕迹,她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说:“那不就是猫爪子的印子吗?”   两个高门·但都不爱小动物·没有动物常识的·贵女:“……”   高婵扯了扯嘴角,坐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徐善然先是默了一会,到底忍不住笑一下,摇摇头。   圆咕噜胖悠悠的月亮在天空上俯瞰大地。   邵劲趴在墙头,用石子将信件投进去并见着徐善然身旁的贴身丫头出来将东西拿进去之后,就开始安心而安静地等待着。   他安心且安静地等待了五分钟。   五分钟一过,他就开始抓心挠肺地挠墙,每挠一下,就要想想“现在应该好了吧?看完了吧?”、“应该好了吧,怎么还不好呢?”、“耐心,耐心,我要耐心等着!”、“我现在就做着隔墙传书的美梦是不是太早了点QAQ”、“可是好想和妹子现在就开始交流”……   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无知是幸福的。   因为半夜苦苦趴在墙头上的邵劲此刻还很得意的想到自己的“机智猫爪子”就要笑一下。   他肯定宁愿不知道徐善然经常没有并且今天晚上也没有get到他的笑点和萌点这一事实。   总之等待的过程中,一直蹲在墙头并且身体疲惫却思维活跃的邵劲一个激动,就将自己扒着的地方的一块砖给扫到了递上去。   “啪”的一声闷响不知招来了不知道在哪里的狗在夜里“汪汪汪”地大叫!   邵劲缩了缩头,心道不好,却不甘心这样子就走,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换个隐蔽的位置,就听一声咳嗽不远不近地传到耳朵里。   他这回真吓了一跳,也不敢多留,手一松人直落到地上,轻轻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了阴影里头。   此刻与不及居的一墙之隔外。   刚刚听到石子敲击声的汉子纠结地看着突然就大声咳嗽了一下的何守:“大人这是……”   何守若无其事:“哦,就是嗓子突然有些痒了。没什么,我们继续喝酒。”   屋子里头的徐善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想到满满写了这样几张纸的邵劲其实在外头呆过一段时间等她的直接回信。   所以她在看完信之后便将信放入火盆中烧掉,又歪着看了一会书,就寝的时间就到了。   棠心自打了水服侍姑娘梳洗休息。   但在她将要放下帐子,却不见自家姑娘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的时候,她不由微微惊讶:“姑娘,不休息吗?”   正准备离开的高婵听到这句话也回过头来,她仔细地观察了徐善然一会,让棠心退下,自己则坐到了徐善然身旁:“你在想什么?”   徐善然用指尖敲了敲床沿:“我有些不安。”   “不安?”高婵讶道,“你之前不安还属正常,现在邵劲也已经回来了,还用信跟你通了话,并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你有什么好不安的?”   “一切都很顺利。”徐善然并未否认这一点,“算是出人意料的顺利了。”   “但是我总觉得我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你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高婵试探地问。   “或许吧。”徐善然微微蹙了眉头。   “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事情?”高婵问。   “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事情……”徐善然说,她也并没有太多的头绪,只是一些感觉,也许仅仅是因为今晚压力太大,她在胡思乱想。   高婵看了徐善然一会:“先睡吧,你总要先休息才是。”   徐善然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此刻既然确实想不到,她索性也就点点头,先行歇息了。   高婵代替棠心做了最后的那点事情:帮睡下的人掖了被子,将挂钩上的床帐放下,又吹熄外间的灯。   她出了房门,带着等候在外头的自己的侍女离开徐善然的不及居。   但她显然没有回自己院子的意思。   她上了距离不及居最近的一处高大楼阁之上。   她坐在这里,将窗户推开。   这样一来,今天夜里京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真正闹大了,她从这里总能看见一二。   这就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时间无声淌过,夜色正浓之际,一抹烟云忽然出现,紧跟着就是似有若无的火红色光亮!   一直临窗坐着的高婵盯着那个方向一会,等确定那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之后,豁然站起快步朝徐善然那边跑去!   一路自楼阁下来,又跑过庭院,再叫来守门的婆子打开门,等高婵真正到了徐善然室内的时候,本该睡觉的人竟已经披衣坐起,其神色不止没有一点熟睡乍醒的模样,相反清明之处就像是原本就没有入睡过。   高婵很快将自己看见的情况对徐善然重复了一遍。   徐善然很仔细地问了方位,接着稍微打理了一下衣服,也并不十分整齐,就亲自走出外边仔细眺望。   片刻之后,从认识到现在,高婵第一次听见徐善然失声惊道:   “糟了——!”   什么糟了?   时间稍微倒退回两个时辰之前。   这时候正是邵劲被那一声咳嗽惊走的时候,他从墙头下来之后,飞快几下就重新跳到了湛国公府之外。   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有几个能够分享一切事情的亲人朋友的。   妹子这边的道路断绝了,那就只剩下另一个选择了!   他略带着遗憾,但又保持着同样兴奋的想要分享的心情往自己的那个小院跑去,虽然舅舅现在神智还不太清醒,但往好的地方想,此刻他这副模样出现到对方面前,也不会吓到对方啊!说不出话来也可以指手画脚的比划着,对方也不会不耐烦啊!   差不多怀着这样的心情,邵劲心想着邵文忠已经解决掉了,这回也不再偷偷摸摸的谨慎往那地方跑,就直接光明正大抄最短的路程走——   然后,他就看见洞开的院门与空无一人的院子。   很难说此刻的打击是怎么样的。   邵劲站在房中愣了好一会,才记得走上前将那压在自己舅舅惯常呆着的位置的书信拿起来看。   上面没有题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但意思明了的一句话。   ——“想要见人,就立刻回来。”   邵劲回到了怀恩伯府中。   邵方果然在府邸里等着他。   伯府中其他的下人都被派遣走了,这个院落被空出来,只有邵方与坚定站在邵方这边的下人在。   邵方双手报臂,看着邵劲笑得肆意又恶意,他滔滔不绝地说:“邵劲啊邵劲,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有那样的过去,你简直就是寄生在我家里头的一只害虫,大害虫!你无时无刻的不想着要挖我家的城墙树桩,还真差点就叫你成功了,要不是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父亲眼下一定还被你瞒在鼓里!——”   “人呢?”邵劲直接问。   邵方倏然收声,脸上满是被打断的不悦,但不过几息之后,他扯扯唇角,又扯出了一个古里古怪的笑容:“你还没有明白现在局面掌握在谁手上吗?你说见人,我就让你见人吗?”   “你要怎么样?”邵劲问。   “怎么样?哈哈哈,先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再说吧!你这贱种就只配这样的对待了!”邵方狂笑。   邵劲二话不说,真的立刻跪下,朝邵方磕了三个头。   从邵方说话到邵劲下跪,甚至连一点迟疑的时间都找不出来,其动作一气呵成到说话的邵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邵劲已经做完了他的要求。   邵方简直愣住,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邵劲又站起来,重新问他一句:“人呢?”   “你……”邵方还想再说什么,但这个时候,邵劲猛地上前一步,眼神之中竟似渗出了些可怕的东西!   “我照着你说的话做了。你要我跪,我就跪。我现在要见你带回来的人!”他的声音很干,很哑,一步踏前走出黑暗之后,众人才看见他的脖子被纱布包着,此刻正有血从那里不住渗出,“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   邵方脸色数变,最后定格在阴狠上!   他阴阴地笑道:“好,我带你去,正好让你看看你未来的结局!”旋即他再不多说,再齐了人就往那关着邵劲舅舅的屋子中走去。   到了地头,锁着的门还锁着,守门的人也呆在自己的位置上片刻不离。   邵方示意那些人开了门锁。   房门一开,邵劲就先于任何人一步一下窜进屋中,他这时候的脸上还带着些激动,然后,下一刻,在他看清楚他所见到的情节之后,这样的激动就在倏忽之间定格在脸上,成了一种滑稽而僵硬的面具。   邵方还在他背后喋喋不休:“你不是以为自己很能耐吗?很有本事吗?你所有的所有,不都是家里给你的?现在真相大白了,你以为……以为——”   他的声音突然磕绊了两下。   因为邵劲慢慢地转过了头来。   邵劲脖间的伤口又被扯裂了,被扯得更大了。   血早将纱布整个都浸湿,又包裹之处淌出,顺着脖颈一道一道地往下滑。   他的脸上全是僵硬。   这样的僵硬在短短时间里就传递到全身,把他变成了岩石似的模样。   他伸出的手同样是僵的,慢的。   但就是这样,他只一伸手,就轻易地揪住了邵方的脑袋,然后照着旁边一掼——   “砰”的一声,邵方的脑袋撞破了门板,那扇门也整个被撞坏,吱呀着歪歪斜斜地挂着。   邵方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他带来的那些小厮与打手,也足足僵硬了十几息的功夫,再跟着,他们忽然一哄喧闹起来!   月色照见下来。   今夜才刚刚开始。   等徐善然将一切布置好,连夜亲自赶往怀恩伯府的时候。   怀恩伯府已经有一半的院落都被大火波及了。   何守是跟着徐善然来的,他一看见火势就皱起眉头,劝徐善然说:“姑娘,太危险了,不若等明天这里的火灭了再说。”   徐善然看着面前的大火沉默了一会,跟着抬手,指出前方的一个位置说:“想办法进那边里面。”   何守抬头一看:合着自己的小主人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别说是硬要进去了,要进的地方那还不是什么暂时没有被波及到的方向,而正是被大火环绕在中间的一处地点!   “咔。”   “咔咔。”   “咔咔咔。”   像是利器接连不断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大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清晰。   何守到底拗不过徐善然,这个时候,徐善然已经在他们的帮助下用湿衣服罩得严严实实地冲进了火场。她本打算自己一个人进来,但高婵与棠心说什么也要跟着,此刻三人一齐站在院落中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地伏倒的人。   蒙着面纱的高婵不知道,棠心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徐善然并没有多看那些人,她快速地环顾了周围一圈,就往前行走,不过刚走几步路,便听见上面那样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   她很快来到了一间房间之前。   这间房间的其中一扇门似乎被大力破坏过,此刻正要掉不掉的挂在门框之上,另一扇门则打开了一半,同那坏掉的门一起将黑洞洞的屋子里头的事物遮掩起来。   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徐善然在门外站了一会。   跟着,她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月色,火光,还有棠心刚刚找来的灯笼里的光线一起流泻进去,驱散黑暗,照亮了里头的情状。   一晃之间,她们只看见一个背对着大门的身影。   他蹲在地上,手里提着一把小刀,小刀正在飞快地跺着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被推开的房门惊到了,那蹲着的人手一重,一小截黑影就突然朝外飞来,骨碌碌地滚到了徐善然的脚下。   跟在徐善然身后的棠心下意识地低头看上一眼,是一截手指。   她又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那背对着她们的人转过头来。   她自进来之后脑海里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她尖叫着将手中的灯笼丢出去,连连倒退着直到自己被地上的障碍物扳倒,重重跌下,也大喊着:“鬼啊!鬼啊!”   同样的面孔在同样的时间映射在徐善然的眼睛里。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啊?   他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鲜血。   他的眼睛瞪得很圆,眼珠布满血丝,他的唇角还挂着残酷而扭曲的笑容。   他的双手里除了那柄已经被血完全覆盖了的小刀之外,就只有血沫与人体的皮肤;他的嘴角似乎还咬着什么血色的,布满筋肉的圆形的东西。   曾经熟悉的面容此刻已经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完全掩盖住了。   现在,呆在这里的这个人。   就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第九十五章魔障(一)   邵劲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境之中。   他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干了什么,但很累很累,疲倦像是蔓藤一样从地上破土钻出,从他的双脚开始,蜿蜒而上,牢牢地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缠绑住。   但他不能停下来。   他感觉到愤怒,这样的愤怒像是业火,无名而起,无处不在。   也就如同他此刻模模糊糊所看见的黑色的红色的世界那样,没有生命的气息,所有的一切,触目所及的一切,全是怪诞扭曲而涣散的。   他拖着沉重的、疲惫的躯体,不停地、不停地向前走着。   他伸出手去,可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自己该去抓什么。   陪伴着他的,似乎一个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已经无穷无尽的疲惫和愤怒,还有空虚。   直到他在这样的世界里第一次听见声音,第一次看见光亮。   那一点的微光突然就在他身后亮起。   很小的一点点,像是杯中水光的反射,像是叶尖残雪积留。   他突然开始意识到了“不一样”。   他毫不犹豫地向那里跑去!   无数的枷锁被他挥开,一重又一重的黑暗也被抛弃在身后,他距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就像是厚重的雾霭终于被破云的光亮所驱散。   血色与黑暗都从眼前褪去。   鬓如鸦羽肤如冻雪。   他自下看见徐善然垂手而立。   她微微敛眸,深色的瞳孔正注视着他,神情却似乎有些恍惚。   他和她的视线对上了。   很奇妙的,就在那小小的瞳孔之间,他再清楚不过的看见了自己此刻的形象。   记忆就在此时如潮水般涌回到脑海。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红红白白的物体。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里在咀嚼着东西,那是什么?   他还注意到自己的脚下,那里停放着一具早已看不出原来形状的肉体,它有的地方被剁成了肉糜,有的地方被割开挖空,还有的地方,伤口就像是被野狗撕咬过一样残缺不全——   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在这一刹叫坚实的土地也化作血海,呼吸之间便将他没顶。   巨大的恐慌在这一刻将他彻彻底底的击倒!   他忽然自地上蹿起来,脚下一蹬就照着门口直跳过去!   风声掠过耳际的时间里,他将面前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看见站在徐善然旁边的蒙着白面纱的女人忍不住退后一步,一只手还扯着徐善然的胳膊,想要将徐善然也一起拉走。   徐善然呢?   善善呢?   是不是也想走?也不愿意,恐惧着留下来?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框,只要再等上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能知道徐善然的反应,但不要说一个呼吸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敢再看一眼,他砰地就将那半扇完好的门重重地关上,另一只空余的手也同时用力,将挂着的那一扇彻底拽下来,照着还站在门口的两人旁边直甩出去!   门板挟着风声呼啸着自徐善然身旁掠过,来自相反方向但骤然加大的力道让徐善然不由自主的趔趄了两步。   但不管是看上去仿佛直冲她而来,却连她的一根发丝都没有碰到的门板,还是被高婵扯动的时候,徐善然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屋子里的人。   她看见对方自甩出了那扇门之后就飞快的旋身回到已经闭合好的那扇门之后。   她不知道对方是就藏在这扇薄薄的门板之后,还是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更里头更安静的角落,缩在黑暗之中。   徐善然没有立刻去追究。她转头对高婵说:“带着棠心先出去吧。这里已经没有危险了。”   “里头的那个人已经疯了!”高婵急道,她真正担忧徐善然的安全,“你根本不需要留在这里,我们先出去!”   但这一回,徐善然并没有往常那样愿意听高婵说话。   她将自己的手按在高婵拉扯着自己的手上,轻缓但坚定不移的将那只手拉开。   她不容拒绝地说:“小婵,现在带着棠心出去。”   高婵怔住了。   她有一肚子的理由要说,屋子里的疯子,屋子外的大火,哪一样不危险,不叫人退避三舍?她甚至还想过为了对方的安全实在不行的时候怎么也要强拉着徐善然出去——   可真正事到了临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动作也做不出来。   她本来就没有办法拒绝徐善然的任何话语。   拒绝不了,只能离开。   高婵不再说话,转身直接拉着被吓得够呛,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棠心向外走去。   徐善然看着她们离开了。   随后,她再将自己的目光转到那黑洞洞的屋子,已经紧紧闭合的房门之上。   她先叫了一声:   “邵大哥?”   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安静得好似只剩下血与火了。   她上前一步,将那扇被合上的门推开——门后并没有人,倒是专门蹲守在入口处的恶兽更长大了它狰狞的巨口。   她向前走着,第一个路过的是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薄底珍珠头的绣鞋踩上凹凸不平的地面,长长的裙子也似染上污迹。   她继续上前走着,再走几步,又看见一个软软瘫在地上的人。   相较于门外头的那一个,这一位显然干净了很多,她虽然满面鲜血,但眉眼鼻口一丝不损;她虽然手掌脚掌不翼而飞,但至少身上衣服妥妥当当。   她竟然还活着。   她在地上蠕动着,脑袋拼了命似的向上仰着,于是散乱的视线便捕捉到了自外头走来的徐善然的身影。   这是只剩下一口气的姜氏。   她直愣愣地等着徐善然,眼神癫狂又散乱,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从她此刻的眼神之中弄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用尽了力气抬起光秃秃的手腕,指着徐善然发出“啊——啊——”的声音,口中的舌头已经不见踪迹。   这样的情形是不是与邵劲的舅舅十分相似?   舌头被割掉,手指被砍断,神智也因为强烈的刺激而混沌,沦落成乞丐,没有片瓦遮身,没有口食饱腹。   光只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但总有些人,总有些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在做多么可怕的事情,直到同样的事情终于降临到他们身上。   徐善然绕过了姜氏。   她不关心姜氏在想什么,不关心那最后的眼神里迸溅出来的到底是痛苦的哀求还是至深的憎恨,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她也已经亲身经历,一一细数。   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了。   她再向前走着,也没有几步路,她就看见了一个端坐在地上的身影。   那是邵劲的舅舅。   这间屋子里,唯有这里,似乎被人下意识的保护着,那些打砸坏掉的家具,那些倒伏在屋里屋外的人,都并不曾影响到这边一丝半点。   这一块地方还保留着原来的情状。   徐善然沉默了很久。   她的目光自邵劲舅舅扭曲带笑的脸上慢慢滑到砍断了几乎半个脖子,并被剩下的肉与骨头夹住的匕首上;又再往下,一直下到下面的对方盘膝坐好的双腿,自然垂放下来的双手上。   她很轻易地就将之前的情景重现。   她仿佛看见了面前这个人疯狂的大笑着,拿起匕首,想要割下自己的脑袋,等割过半个脑袋后又用最后的力气端坐好——   他正要以这样看好戏的姿势,眼看着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幕。   而事情正如他所想。   如果她现在看见的还不算地狱,那哪里才是地狱?   徐善然也绕过了这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再也不会害怕的时候,她好像也随之没有了很多东西。   她看见太阳升起不再感慨它的壮丽,她被清风吹拂不再沉醉惬意,她与人泛舟同游、秉烛夜话,也不再情意难舍。   她也仿佛已经没有了多少怜悯之意。   可是和那些人,和那些她所鄙夷的人不尽相同的是,她至少明白,这些的天真,这些的善良,甚至因这些天真善良而生的愚蠢与错误,都不应被人鄙视,被人践踏。   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就算不被保护,也不应被人摧残。   她终于走到了房间的最里边。   她看见邵劲面朝墙壁缩在墙角里,他显得特别焦躁,他的双手用力的抓着墙,扣着地面,只徐善然站在这里的一会功夫里,就有无数血淋淋的印子参差交错成一道道十字网格。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还站了一个活人。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身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徐善然上前几步。   她在邵劲身旁蹲下来,她只一抬手,呆在这里的人就仿佛被鞭子抽中了一般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徐善然的动作没有停,她拿着帕子,在邵劲侧脸上擦过。   血污与乱发被暂时掠到一旁,血色之下,邵劲怔怔地看着徐善然。 ☆、第九十六章魔障(二)   仅仅几下,白色的绣帕就被血污染成斑驳的色彩,徐善然擦拭对方的面孔的举动微微一停,不过这样一点细小的动作,就被直直注视着她的邵劲感觉到。   跟着徐善然便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激动起来,似乎想像刚才一样飞快转身离开!   但这一次,徐善然的动作比邵劲更快,几乎在对方目光开始波动,肩膀稍一动弹的时候,徐善然就飞快地抬起左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跟着,她再丢开原本拿在手里的帕子,直接扬起衣袖去擦拭对方的面孔。   宽长的袖子覆盖了另一个人的面孔,徐善然并不能知道此刻自己的衣袖之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她能够感觉到,被她抓着的手腕上一直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放松了,蹲在地上的人也不再因为看见她而直直挺着背脊似乎随时都要离开,而是稍微垂了垂脑袋,迎着她扬起的衣袖,将自己的脸埋入其中。   徐善然很快做完了自己的动作。   她收回手,目光和邵劲的眼神对上,这一回,对方的面孔上已经不再被如面具一般的血色所覆盖,而恢复成它原有的模样。   但正因如此,其主人闪躲着她,闪躲着一切的眼神反而更清晰明显了。   她微微静默一下,牵着邵劲的手站起来,又牵着对方向外走去。   那些扫落一地的木块碎片,被扯烂散落各处的帐幔碎片,还有沾染上整个房间的血迹,她都带着邵劲一一绕过。   被牵着的人一开始仿佛已经不会走路了,要徐善然用力地拉着才走上一步两步。但在这一步两步之后,他仿佛又有些自然了,开始自己试着迈着步前进,很快就自里头的套间走出来……但也仅仅这样了。   在走出内屋套间,在邵劲再一次看见自己舅舅坐在那里的身影的那一刻,徐善然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仿佛野兽一般的呜呃声,又觉得自己抓住人的手一空,再转回头时,背后已经没有了对方的踪迹。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再次向里走了几步。   这间屋子就这么大,她很轻易地再找到了邵劲。   邵劲还是呆在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角落,只是这一回,对方甚至比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要激动。   他用拳头砸墙壁,揪着自己的头发,激动得走来走去却一步也没有超出那个小小的角落。   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不管他的脸上变换了什么样的表情,不管他的动作到底有多激烈,他始终一声不出。   这间屋子,始终寂静若死。   徐善然很快就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找邵劲,而是返身向外间的那几个死人走过去。   当她弯下腰,用力将这几个死人一一向外拖走,却接连好几次差点趔趄地跌倒的时候,她也不免有点遗憾,遗憾这一辈子自己为什么始终没有动过习武的念头,明明她的表哥和邵劲练了武之后就见天的在她面前炫耀着……如果有的话,至少现在,就不用费这样大的功夫了吧?   同一间屋子里头,邵劲不是没有听见外头的响动。   可是此刻他已经陷入一种完全无法自拔的状态之中。   他不能思考,脑海里乱哄哄的一刻也静不下来;他的心脏急速跳动着,这样的急速已经突破了正常心跳应有的速度,所以太多的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奔流起来,他经脉,骨骼,乃至肌肉,都完全不能适应这样的冲击。   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一处不在颤抖。   他做着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动作,他完全停不下来,他期待有人能阻止他,又惶恐看见任何人;他既想在这个黑暗的角落呆上一辈子,又恐惧于在这个空寂的地方呆上一辈子。   明明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他却像是渡过了数也数不尽的光阴,在只有黑暗的,永无尽头的深渊地底。   这样永夜似的漆黑,他好像永远都挣脱不了了。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到他的脸上。   邵劲全身都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那突然覆上他眼睛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鼻端嗅到很浓的腥气,皮肤也同样感觉到熟悉的黏腻。   ——这种味道是血腥味,这种黏腻同样是血的触觉。   ——覆盖在他眼睛前的手上,肯定沾满了鲜血。   可是,可是……怎么会?   这应该是……善善的手啊?   他茫然了一瞬,就听见徐善然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跟着我向前走。”   这熟悉的嗓音平和而宁静,其中所代表的含义仿佛清泉一样浇在邵劲的心头。   但……   走?   走去哪里呢?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了。   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无法行动了。   还是徐善然。   用手遮着他眼睛的人并不等待他的回应,而是像之前一样牵着他向前走。   他们再一次绕过那些障碍,因为要保证另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完全绕过那些障碍物,徐善然走得并不太容易。   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   他们很快再次回到了邵劲刚才跑掉的地方。   这个时候,徐善然停下脚步,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因为预感到什么而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身体,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越加快速地松手开——   黑暗褪去,眼前再次出现事物的模样,邵劲却下意识的要闭起眼睛,直到他在飞快闭起的过程中突地觉得有些不对,又听见旁边人的说话声:“——什么也没有。”   邵劲有点僵硬,而又迟疑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就见那张面孔似乎永远从容,又有着十分的温柔。他还听见对方再说:“不用再害怕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他听见了这句话,却没办法太深入的思考,只能看着有些浮现在表面的东西。   最先最显眼的当然是徐善然的面孔,但抛开这些,他还看见了对方微乱的鬓发,眼角略略的红痕,面颊上点点的红珠,以及满身满手的黏稠暗色——   他盯着这一副情景看了很久,久到他终于能够确定这些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在他眼前的,像是从茫然无措的大梦中忽然清醒过来,他发出低低的、困难的声音,极其缓慢地问:“你……”怎么了?“人……”都去哪里了?   徐善然大约能明白邵劲想说什么,她回应得同样认真与缓慢,她小心的将话语和神态间的所有锋利都收起来,她耐心极了。   她这样对待着现在的邵劲,就好像当初,当她困苦难受,日日煎熬,举目四顾而无一可依的时候,终于也有一个人,能像她现在对待邵劲一样,倾听她,帮助她,安慰她,耐心的牵着她陪着她,直到她终于能够从这一片至为可怕的黑暗之中走出去。   “我没事。”   “那些人被我拖出去了。”   “我没有把你舅舅的身体和他们放置在一起。”   “我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等今天事情做完,你可以将其好好收殓发丧。”   邵劲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也许是因为徐善然口中的‘舅舅’。   徐善然陪着等了许久,而后她轻轻问:“难受吗?”   难受吗?   ——怎么可能不难受,怎么可能不痛苦?   “所有人都做了选择……”   只有我。   “只有你,被剩下来……”   只有我,被如此轻而易举地丢弃。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好的,坏的,可憎的,可怜的。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而我呢?被遗弃的,被丢弃的,被如同多余事物一样毫不犹豫摒弃的我,又算什么?   来自敌人给予的伤害固然能让人恨得发疯,可来自亲人的伤害,却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抽得一干二净。   邵方和姜氏的所作所为当然无可原谅,他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   他们发现了他隐藏起来的人,然后就将人抓来,殴打对方,也借着对方来逼迫他。   等逼迫到最后,邵方和姜氏会放过他吗?   当然不会。   最后不管是他,还是他的舅舅,大概都只有死亡一途。   但除了这些之外,自己舅舅的呢?   邵劲的眼睛不瞎,脑袋也不傻。   所以他当然明白,没有哪一个被人杀死的人会做出这样一副端坐在地上的样子。   他几乎在看见这一幕的第一眼,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邵方与姜氏没能做到最后的事情,他的舅舅先一步做了。   他在一刹那就明白了自己舅舅的想法,他也完全地,依着对方的想法去做了。   可是……   痛啊,痛得说不出话来。   难受啊,难受得有一把火在脑海和胸腔里头烧灼熊熊地烧灼着。   他不明白邵文忠,不明白邵方不明白姜氏,但他最不明白自己的舅舅!   八年的时间,他什么事情都对其毫无隐瞒,日日抽空过去,求医问诊,煎药服侍。这是他这一辈子仅剩下的亲人,这是他朝夕相处了两千三千个日夜的亲人!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呈现给他看了,毫无保留,毫无戒心。   他的未来里甚至可能没有徐善然,但从没有想过没有舅舅——   他最终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   而我呢?   付出所有的我,被毫不留情摒弃的我,被瞒到了头的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到底显得多么可笑?   他直直地瞪视着徐善然,他的眼睛赤红,布满血丝,而又有透明的液体在其中凝聚。   但他最终也没有让这些东西落下来。   他说:   “善……善……”   “不要,不要……”   “离开……”   “我……”   被最亲密的人背弃的痛楚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世界之大,这生命之长,你再也再也,不能获得一分一秒的安心和宁静。   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憎恨,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不安。   ……也许正是,她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所以她希望她身旁的人,那些她在乎的人,她爱着的人,能够永远不要品尝这样的滋味。   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抬起手,用手心拭过对方的眼。   皮肤与眼睫碰触而生的微痒触感之后,就是长久的冰凉。   这样的冰凉一直从她的手掌传递到她的心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也许在她决定过来的那一时刻,也许在她半玩笑似的答应了与邵劲成婚的那一次,她就将眼前的这个人放在心上了。   所以此时此刻,她大概怎么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的人。   实在太过相似了啊。   她怎么可能去拒绝,许多许多年前最痛苦最无助,最渴望一觉醒来发现那些荒诞的事情全是一场恶梦,甚至无数次脆弱的想要干脆就在美梦中死亡的自己呢?   她答应邵劲了。   她不离开对方,只要邵劲还在她身旁。   轻轻的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邵劲突然崩溃了,他用力抱紧徐善然,将对方的身体牢牢地嵌在自己怀中,他开始大喊,无意义的大喊大叫,喊着喊着,含在眼睛里的泪水就成串地掉下,打湿了自己的面孔,也打湿了徐善然的肩膀。   他终于累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   他软软地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手松开一分半点。   他只剩下她了。   只有,只有,她了。   若连最后的,亲密的,可以依托一切的人都没有了。   活着,甚至比死亡还痛苦。 ☆、第九十七章暴露(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宁舞鹤还是觉得贞弘二十九年七月十九的晚上是他这一辈子度过的有数漫长的夜晚。   就在这一天晚上,他半夜被心腹从粉头的红床上叫醒拉扯了出来,整个人都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就带着一队人突袭了皇城内城的好些地点放了几把火——天知道守卫内城的侍卫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见踪迹——就在他觉得下半辈子自己估计得通缉榜上长挂姓名浪迹江湖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让他半夜淌进这一滩浑水的主使者。   各处烧起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而上,深蓝的夜空被染成了红与紫色,月与星都隐没在其中,最热烈的火焰将此处的人也镀上了一层金红,宁舞鹤刚刚来到此处,就感觉热浪滚滚而来。   他皱眉躲了一下,环顾周围,掠过不认识的面纱女,也不跟什么主都做不了的丫头计较,只将自己的目光盯在何守身上,嘲讽说:“怎么没见到你的主子?她派了你们过来,自己就在家里高床软枕的卧着休息?”   这何三老爷身边出来的人肯定对宁舞鹤心情复杂的。   遥想当初,何守还一门心思的想要将人安排在宁舞鹤身边保护对方了。   不过八年过去了……何守也在徐善然身旁呆了那么久,眼看着何三老爷十分宠外甥女,外甥女也乐意和三老爷亲近,再加上宁舞鹤日子也过得不错,三不五时总也有点消息,便觉得一切都好,自己也得安心。   此刻听见宁舞鹤的话,何守不像多年前那样期待宁舞鹤回何家,面对对方的态度也就自然多了,现在就有点想反驳说自家的外甥小姐可真不在家里,而是在里头呢!……但要命的是,他还真宁愿事情如同宁舞鹤所说,外甥姑娘在家里不在这里,哪怕不考虑闺誉名节问题,这也实在太危险了,要是烧伤一些皮肤或者头发什么的——   另一头,宁舞鹤说完之后便觉得有点不对劲:徐善然爱搅事他从过去就知道了,但是徐善然虽爱搅事,手腕却也有些看头,很少做无用功或者授人以柄的事情,而今天晚上,一身本事的何守来也就罢了,怎么徐善然身边服侍的丫头也跟着过来?难道有什么需要这丫头亲自监督或者指出的东西?   他奇怪地想,又去看面前着火的怀恩伯府,突然问:“邵劲呢?邵劲没有在里面吧?我记得他今天晚上是在宫中值宿?”   “邵公子在里头。”何守简单说完一句话就闭上了嘴巴,特别不想将苦涩的“我家姑娘你表妹也在里头”给说出来。   “邵劲在里头?”宁舞鹤吃了一惊,却不太焦虑,这场火看着大但此时多少已经算被控制住了,邵劲又一身本事,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短时间内跑出火场虽不容易,也没有难到哪里去。   只是……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宁舞鹤看着团团等候在这里,气氛压抑的好一批人,又看看处处着火,处处喧闹却又处处压抑的内城,心头的怪异感越来越严重了。   他开始分析:大半夜的把自己从床上扯下来,也不知道那个丫头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目下看来,重点应该是这怀恩伯府,如果邵劲此刻在怀恩伯府里头,这种外松内紧,声东击西的布置倒也不能说错,只是现下这样急匆匆的查缺补漏,也不知道这场火究竟是怎么起来的,里头有发生了什么事情……   念头转动到这里,面前的火场突然有了些动静。   宁舞鹤和在场的众人一齐,立刻将关注集中到前方,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形抱着什么大样的东西自火场中直冲出来!   猎猎的大火恋栈似地卷着刚出来的那道身影,好几团火焰以无根的形式在半空中漂浮好一会儿才一轰四下散去。   冲出来的邵劲几步远离了火场,将身上发烫的斗篷掀下来,宁舞鹤正迎上去,只看见邵劲手里抱着的东西还裹着重重的厚厚的罩布,那一层又一层的保护,相较于只随意披了一层斗篷的邵劲,也不知小心了多少倍。   “你出来了……”宁舞鹤一边说话一边心头纳闷,心想着也不知邵劲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账簿,祖宗的牌位,自己的私房?可是邵劲和家里关系不好,怎么会去拿什么祖宗牌位?要说自己的私房什么的,他平常有钱大手大脚,没钱到处蹭饭,实在不像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啊?   结果他的话还有半截含在嘴里呢,就见旁边那两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更快的迎上前去,而那邵劲抱在手中裹得的东西也突然动了一动,接着就直跳到地上微微一动,便将罩布掀了几层,露出一张脸来!   宁舞鹤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了:这特么的,特么的不是——   “行了,我们走吧。”自邵劲怀中跳下来的徐善然不等迎上来的众人开口,直接一锤定音说。   果然简单干脆的吩咐将所有关心的担忧的对话都堵了回去,棠心上前检视徐善然的衣衫首饰,当然在看清楚对方一身一脸的血之后就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那边的何守看上去很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也只吩咐藏在一旁的车夫快快将马车赶过来,倒是高婵能说几句话,上前就低声问徐善然:“有没有受伤?你身上……?”   “没什么,全是别人的血。”徐善然说,也不与身后的邵劲难舍难分,看着马车过来了,就直接披上棠心递过来的带帽兜青鹤刻丝斗篷,往马车上走去。   宁舞鹤这时才找回了自己险险被猫叼走的舌头。   他看看邵劲,又看看徐善然,看看徐善然,又看看邵劲,吃吃说:“你,你……你怎么……”   徐善然脚步微停,她看着宁舞鹤笑了一笑,便扶着棠心的手上了车,其动作之从容端方,都叫宁舞鹤忽略掉徐善然身上那些遮掩不住的血迹了。   马车的帘子在几个人上去之后立刻放下,何守跳上车夫的位置,抖抖缰绳,拉扯的马匹便“希——”上一声,很快照前小跑起来。   前行过程中,车门上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车窗的却随着前行的过程微微摇摆,偶尔车轮走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就扬得更大一些,叫外头的人能将里面的情景窥见一二。   邵劲的目光就一直盯在这里。   每每到帘子扬得更起来的时候,他就要扬起唇角露出笑脸,他想用最开朗的神态目送徐善然离开,也希望徐善然在离开的时候能看见他最开朗的样子。   坐在车中的徐善然果然看见了。   她还微微笑了一下——这就是邵劲所没有看见的了。   她只心想冲她露出笑脸的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脸有多么难看和勉强。   但——   这份心意,她很高兴,她收下了。   徐善然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宁舞鹤呆滞其间,那没有任何表记特别低调的马车已经飞快消失在远处的街道之中。   他有点茫然地左右环顾一下,只要将目光投到还站在这里的邵劲身上。   他这回总算是注意到邵劲的一身狼狈了!   宁舞鹤几下分辨出对方身上的那些痕迹绝不只是火烧火燎出来的,他皱眉问:“你这是身上——”   “血,我的,别人的。”邵劲写到。   “嗯……”宁舞鹤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盯着邵劲突然拿出来的木板和由主人快速写出来的句子,心想准备得真充分哈,从火场里抱出一个人不说,还连写字的板子和女人的眉笔都给找出来了。   他又问抓心挠肺似困扰着自己的问题:“那个,那丫头怎么会在这里?”   “为我来的。”邵劲再写。   原来如此,真是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啊……宁舞鹤忖道,然后他突然醒悟过来:“等等,你的喉咙怎么了?怎么拿个板子出来写字?”   “小伤,发声痛,不多说。”因为写字的关系邵劲一点都没有平常的话唠迹象。   宁舞鹤很体谅,他也不问徐善然与邵劲之间到底是怎么看对眼的,徐善然怎么肯冒这样的风险过来看邵劲,他只说:“里头现在是怎么回事?你要我帮你到什么程度?”   邵劲盯着宁舞鹤看了很久,看得宁舞鹤都有点不自然,皱眉问一句“怎么了”之后,才将那板子上的东西擦掉,这次他写得很长,写得很慢,写完之后,他在这左右不过他和宁舞鹤二人的地方,举起牌子给宁舞鹤看:“我杀了我的生父,嫡母,兄弟。你要帮我,做出一种外人入侵犯下凶杀案的痕迹,要能瞒过刑部,或者至少不能在短期内被侦破。”   “……”宁舞鹤。   火焰将今夜搅成一团混乱,他的思维也被邵劲的句子彻底搅乱。   “你,你……”他结巴了两声,到底经历的事情多,很快就冷静下来,背着手走过两步之后,就对邵劲说话,反正他现在是懂得了今天晚上徐善然为什么让他搞风搞雨了,“我这边能直接带一批人冲进去,不过眼下火势大,等小了之后周围的人又要来了,我也不能保证有没有线索遗漏。你索性还是去找你那小娘子,她家里的力量大——”   邵劲不理,继续写:“尽人事就好。这找人没用。过两天,这里头七,如此惨案,谢惠梅必来;太子也会召我进宫详细了解。”   “太子——?”宁舞鹤懵。   “宁王今夜逼宫,已成太子。”   “——!”   “要让宁王,或者谢惠梅觉得我有用,今夜的事情就不算什么。你要帮我争取时间。”邵劲写。   宁舞鹤惊骇以及,脸色便不由沉重起来。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暂避风头?若是你同样重伤垂死,想必他们也不好意思将你硬生生拖起来。而且照你所说,现在宁王逼宫,朝堂想必也是一团乱麻,面上肯定刚要做一些,但未必真格有心思搭理你这些破事,毕竟我刚才来的时候也没有伤人,不过四处放火做出冲一冲的模样,大概只有你这里——”他挑了一个很形象的形容,“险被灭门。”   邵劲沉默了一会。   他慢慢写:“不能……”   “什么不能?”宁舞鹤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还有一个在乎的人……”   终于还有一个人。   “她很好。”   ——她那样美。   “我要给她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希望她能有最好的,最好的,我爱的人伤害我遗弃我,但爱我的人,我一定一定,要给她这世界上所有最好的!   徐善然这时刚刚回到国公府内。   今晚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国公府此刻虽还一派寂静,实则外松内紧,该起来的人也都起来警戒了。在此情况之下,进出当然更为困难一些。   不过徐善然总是有自己的办法的。她照旧不曾惊动任何不该惊动的人,便被自己的丫头护送到了不及居的门口。   只刚一踏进自己的院子,她就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脚步停下来,扫视了一眼院子,眉头轻轻一皱。   “怎么了?”高婵小声问。   “太紧张了。”徐善然说,但并不在院门处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向里走去。   高婵还在想着徐善然所说的‘太紧张’的意思,已经跟着徐善然绕过书楼,穿越回廊,直走入绣楼的卧室之中。   她们看见了站得满一屋子的仆妇丫头,和坐在床边绣墩上的人。   在看清楚那个人身形面孔的时候,哪怕徐善然,也不由紧绷了一□体。   那人自绣墩上站起来,她身旁的仆妇立刻将蜡烛点亮,火苗嗤一声亮起,一灯如豆,却已足以照亮那站起的人。   穿着一件半新不旧蝶鸟绕花纹衣衫的何氏走到徐善然身前。   她的神情仿佛是第一次看明白自己的这个女儿,她颤声问:“这样晚了,你带着丫头,往哪里跑去?”   徐善然迟疑了一会,跟着她轻轻抿了一下唇。   知女莫若母,哪怕何氏在别的事情上不长心眼,她总不会连女儿的一些小动作所代表的含义都不明白。   所以此刻她一打眼看见这个动作,便知道这是徐善然抗拒的表情。   恰如天旋地转一般,她豁地扬起手,就要对眼前那张脸打去! ☆、第九十八章暴露(二)   预想之中的清脆拍击声并未响起,这一巴掌最终堪堪停在徐善然脸侧。   何氏的身体连同那只手,都抖得厉害,她保持着伸出手的姿态,直直瞪视着徐善然,像是想从徐善然身上窥见出什么端倪,又似乎就在等着徐善然说话。   徐善然并不是真正无话可说。   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就非常快地想到了几个理所当然的、绝不会穿帮、并能最大可能打消自己母亲顾虑的回复。   她可以说自己是半夜睡不着觉,去灵堂看祖母。   她也可以说晚上之所以出去,是因为祖父有所召唤。   前者她能控制下仆,保证叫何氏看不出端倪;后者祖父既然知道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当然也不会拆她的台。   不管她选择的是哪一种说法,得到了证据的何氏想来都不会再对她有所疑惑。   毕竟她的母亲从来不是那种心细如发又或者疑神疑鬼的人。   但心中思量几转,脑海念头多生,在最初的紧张过去之后,徐善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一言不发。   她选择了一个大抵有些艰难的决定。   塞满了人的屋子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寂感。   在这沉寂感的中心,母女俩以一种近乎僵滞的态度对立着,仿佛已经有无形的坚冰在她们周围出现,凝固。   但这样也并不持续太久,仿佛一个眨眼的时间,噼啵的声音接连响起,细密无规则的蛛网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在一星碎片摇晃落下的那一刻,这已经裂纹满布的坚冰就被何氏的颤声狠狠击碎了:“好,好,你翅膀长硬了,我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你——”   她咬着牙,眼睛鼓出地瞪了徐善然最后一刻,转身就走了!脚步之匆忙,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好悬跟在身旁的人警醒,及时扶住。   徐善然情不自禁地追上前几步,但身形摇晃了一下的何氏脚步根本不停,几乎在还没有站稳的时候就继续向前,从徐善然这样的角度来看,她能看见何氏停得直直的背脊和微扬的头颅,但她还看见了何氏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脸,那手背在灯光的照样下,似有一丝晶亮闪过。   徐善然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直到那差点绊倒何氏的门槛之前彻底停下。   她眼看着何氏一行人话也不多说,急匆匆的就离开了自己的院子,就这样站着沉默了好一会时间。   黑沉沉的天色下,这样站着眺望前方的背影明明瘦削又纤弱,可竟也叫人感觉到说不出的压抑。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撑不住跪下了,接着就跟下饺子一般,接二连三的人双膝着地,一转眼间,屋里除了徐善然之外,就只剩下高婵和棠心。   不管怎么说,跟着徐善然出去的棠心显然不应为何氏突然到来的事情负责,但在所有留下来的仆妇侍女都跪下之后,她也毫不迟疑地矮□去。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这个人本可以和徐善然并立,但她显然没有要做那唯一的一个。   她微提裙摆,在棠心之后做了同样的动作,这之间,眼睑一垂一扬,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锋利的眼神竟罕见的露出了柔和之色。   她此刻心甘情愿。   她仰着脸,目光充满痴迷,像看着帝王似的痴迷;目光又充满柔和,像看着妹妹似的柔和。   “母亲晚上为什么会突然过来?”徐善然这时开口说话,她没有回头,也就当然没有看见背后的景况。但就算到了现在,她的声音也和平常没有太大的区别,就仿佛天生能够掌控所有。   来自此间主人的声音显然让屋内的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这边位置最高最特别的李妈妈乍着胆子说:“奴婢也不知道……是黄婆子最先听见半夜有人来敲门,透过门缝一看,见是四太太,自然开门;四太太半夜过来,直奔姑娘的房间,然后就——”   她说道这里便支吾起来。   徐善然终于转回了身。   她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   她说:“大抵是母亲半夜突然心血来潮,又或者刚好被外头的火惊到了,就亲自过来看看。我想这个院子里头应当不会有人特意窥探我的起居,别有心机的泄露写什么。”   那些跪着的人自然纷纷赌咒发誓:   “如姑娘所说绝对不会!”、“姑娘平常这么好,肯定不会有拿起子黑心烂肝的。”、“想是今天晚上不平静,什么都凑趣似的赶巧了。”   “嗯。”徐善然不高不低的应了一声。她接着说,“但如果有,她能做,就最好不要被我查出来。如果被我查出来——”   她说的每一个字里都像蕴含着风暴:“我不会忤逆母亲,还不会打杀一个下人?有不信邪的,尽可过来试试!”   这天的晚上,大抵京中许许多多的人都没有睡意。   徐善然就是在窗边的榻上斜倚着,看敞开窗户外的黑夜翻出了鱼肚白。   在她旁边拿帕子擦拭头发的棠心终于将她发梢最后一抹的湿意拭去,徐善然坐起站直,看着身上换的第二套衣服,最后整整衣袖,便带着人如往日一般往徐佩东与何氏的四方院请安去。   这日的四方院看上去倒还没什么变化,在徐善然坐到自己往常位置的时候,何氏头勒着藏青镶红宝喜鹊衔梅抹额,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来。   徐佩东就真和往常一样了,虽衣冠整齐,却斜靠着座位,手拿一盏浓茶,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这时候最好的回应就是什么都不做。   徐善然正襟危坐,自进来之后不过行礼换唤了一句“父亲母亲”,便不多行一步,不多说一句。倒是徐佩东呷了两口茶之后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随口便要说话,恰好这时徐善性被妈妈带着进来,刚一跨进屋子里就脆生生的叫了徐佩东父亲,又蹦蹦跳跳的往徐善然身边跑,还很大声地叫着:“姐姐——”   何氏突然爆发起来:“叫什么!现在是什么日子,你又是什么样子?你祖母刚刚过身,你竟一点不露戚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叫屋子里除徐善然之外的人都惊住了。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徐佩东、徐善性,乃至屋子里的丫头都习惯了何氏的性格:她是一个贤妻,是一个慈母,还是一个好伺候的女主人,在八年前因徐善然的病而信佛之后,更是轻易不大声说话,实在是一等一的贤惠人了。   便是平常都这个样子,此刻的爆发才显得特别突兀,叫这屋子里不管大大小小,一时之间都不敢接话。   徐善性平日里也不是娇气的性子,寻常打骂他嚷过那一阵子也就好了。但刚才何氏的话实在有些重,他此刻红着眼睛低头跪下,只死死咬着牙,有些犟,不愿开口说自己错了。   半晌,坐在何氏身旁的徐佩东才缓过来,他咳嗽一声,道:“究竟是个小孩子,行为举止不对,徐徐教导就是了,不必……”他语气微妙,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会与何氏联系上,“太过严厉……”   何氏端坐着身子,只留给旁边的徐佩东和徐善然一个侧颜。   但这样如石雕般冷寂的侧颜也已经足够了。   就在徐善然暗暗叹气,徐佩东掂量着妻子怎么突然生这么大气的时候,何氏已经缓缓开了口。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但也每一个字,都说得坚定。   她说:“老爷,我昨晚认真想过了,母亲骤然离世,在天上一时只怕难免寂寞。这些年来母亲对我多方教导,我要为去大慈寺,为母亲诵上三百六十日的经文,也好稍尽一二孝心,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母亲在世时,最喜欢的小辈的就是善姐儿,我想——”   “这一年时间,善姐儿也必须跟我上去,吃斋念佛,诵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   徐佩东都惊呆了。   他一时又愧又怜,愧的是身为人子,竟未为母亲如此着想;怜的是少小夫妻老来伴,母亲的眼光果然好,何氏有此心思,与他而言此生真正再无不足。   但山间清苦徐佩东还是尽知的,有这份心也够了,他劝道:“夫人很不必如此,母亲在天之灵若得知到夫人心意,想必已经极为宽慰了,心生则意生,意生则灵动,不必强要其落于行迹,为此将身体熬坏。”   但何氏现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来缓颊都没用。她淡淡说:“在佛祖跟前诵经乃是攒功德之事,怎么会将身体熬坏?为人媳为人母,有些事我总是要做的。老爷不必多说,倒是可以听听善姐儿自己的想法。”她说到此处便问徐善然,“善姐儿,你自己认为呢?”   徐善然神情平静:“正如母亲所说,祖母生前视我如珠宝,此时身后,女儿敢不为祖母尽己绵薄之力?若有一分所得,便是女儿之大幸。”   何氏的神情复杂了一瞬,但下一刻,她立刻收敛起这副表情,直接敲定说:“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今日便收拾好东西,即刻动身前往大慈寺。”   “是。”徐善然也应,没有一点迟疑。   倒是一旁的徐佩东,愕然心想:这……是不是也决定得太快了?就是平日里要山上进个香也要提前个一两天准备的,怎么这次决定在山上常住一年,竟不挑日子即刻就走?   话到此时,何氏显然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徐善然便起身告退,退出的时候还暗暗托了一下徐善性,让依旧跪在地上的徐善性跟着自己一起出去。   姐弟两沉默着走出四方院,又步行过几步之后,徐善然便轻声对徐善性说:“母亲今天心情有些不好,不是特意针对你。”   徐善性抿着唇默默地唔了一声,又走过几步之后,才冷不丁问:“那是针对姐姐吗?”   “当然不是。”徐善然很快接口,“母亲只是因为祖母离世,心情郁郁而已。”   “可是——”徐善性抬起头,“我也知道很多——”   大概任何一个孩子都想让身旁最亲近的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   徐善然微笑着“唔”了一声,就听徐善性快速地说:“她们都说山上清苦,长期在那里住着的都是犯了事的——”   “母亲也住,母亲犯了事吗?”徐善然淡淡说。   徐善性便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沉默着又行了几步路,徐善然的声音变得很温和:“善性,刚才的那些话,谁都可以说,就你不可以说。”   “你在父亲母亲身旁读书、长大,父亲母亲教导你做人做事,你这么多年来和他们朝夕相处——”   “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你应该明白,他们对你付出了多少,你又对他们承担着什么样的责任。”   她掏出手帕,微弯着腰,为徐善性擦了一下脸:   “你说你知道了很多,这没错。但你现在,知道得还不够多。”   这一边的路走到尽头,徐善性有些不舍的与徐善然分开,徐善然却并不直接回院子,只吩咐棠心通知里头的人尽量从简地收拾她的行礼,便就近找了个凉亭坐着静静等待,果然不过多久,祖父便遣人来叫她了。   她跟着那人去见了祖父。   祖父显然自何氏的动静中得到了消息,这时一见徐善然,他便皱眉问:“你母亲要你去山上住一年当尼姑?”   “为祖母祈福。”徐善然补充。   老国公一点不信这个,虽然水陆道场什么的是必然随着大流做的,但平常多听几句就烦,此刻他也不耐烦说:“搞什么神神鬼鬼的,你昨天晚上出去的事情别你母亲撞见了?”   这偌大的国公府终究还是老国公的,一个晚上都过去了,老国公想要知道什么,还没有不能知道的。   徐善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坦然就点了头。   老国公审视徐善然一会:“你在想什么?有什么事情必须离开国公府去做?”   一听见这句话,徐善然便不由得在心中略略苦笑。   何氏与老国公实在是正反两个极端。   何氏半夜见她不在床上当场将她抓住了,看那神色,只怕是在以为她被什么人给蛊惑住了;而自己的祖父呢,一听见她的回答,就疑心她又有什么计划要在暗中进行——   她确实又一个计划。   但这个计划并不是关于朝堂,关于权利,或者关于哪一家的地位哪一人的地位的。   只是一件不得不由她亲自去做的事情。   ——她这些年里做了这么许多,哪怕做得再严密,在朝夕相处之间,终究会露出一些痕迹的。   ——她多多少少,总要将一些能说的事情说出来。   ——告诉徐佩东,告诉何氏,告诉和她有最亲密血缘关系的父亲和母亲。   “并不是。”徐善然说,“只是当时母亲直接出现在屋子里……”   老国公直接打断:“我不信你糊弄不了你母亲,你就是简单搬出你祖父我来也够了。”   “——但孙女想,我不能一辈子都将所有事情瞒着母亲。”徐善然接到,“一直活在谎言之中,我想……”我确确实实经历过,所以我知道,“那也太可怕了。”   老国公盯着徐善然看了一会,在确定自己这个孙女不是开玩笑之后,他问:“就这样?”   “就这样。”   “没有别的计划?”   “并没有。”徐善然淡笑,“退一万步说,不过再一两年孙女也就要嫁了,到时自然而然出去,哪怕为了藏上一两手,也没有必要现在就急匆匆做出难看的姿态来抛开国公府吧?”   老国公又盯了人一会,最后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徐善然走了,但这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这时候老国公正是与自己身旁的徐大管事呆在一起,他背着双手在屋中踱步,踱了半晌之后,叹气道:“还是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啊。”   这话可不好接,徐大管事赔笑。   不过说完这一句话后,老国公自己也乐道:“嘿,要是一个女孩子手段太狠,那未免也实在不够可爱了。”   这话更不好接了,徐大管事继续赔笑。   老国公又说:“昨天怀恩伯府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这话可必须接!徐大管事立刻精神抖擞:“当然,老公爷,昨天怀恩伯府几乎被灭门了,还是半夜时候,四老爷的弟子邵二公子爬出来,全身是血的挂在府邸的门槛上喊人来救的!”   老国公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   他并不能知道昨天晚上所有事情的内幕,但他知道徐善然所有的行动,这便叫他将整件事情都推测出一二了:反正他是不信昨天怀恩伯府的那场大火及灭门惨案和邵劲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目光停留在窗户外的一丛翠绿之上。   他想了一会,慢慢说:“这个邵劲,还是有点意思的啊……我记得他私下里是不是搞出来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徐大管事很肯定的回答了,又说:“近两年来的那个大棚就是邵二爷搞出来的,这物事一出,京中的冬天饭桌上都有了好多新鲜。”   老国公‘嗯’了一声:“有一些眼光头脑。”   他又想怀恩伯府的事,昨夜怀恩伯府起了那么大的火,也不知道多少家探子在后来悄悄跑了过去,他当然也派人过去了,回报的消息倒是有利于邵劲的,说是那怀恩伯府确实一副被江湖好手入侵了的痕迹:“有一些手段狠劲。”   “不过现在也就那样子,得在看个一两年,看他有什么样的潜力。”值不值得国公府投注。老国公心想,毕竟这三代以来最出色的女孩子,究竟还是放在身边越久越安心,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一条野狗给叼走了……   旁边的徐大管事明白老国公的心思,小心地接了一句说:“就是不知邵二爷是否一心向着我们国公府。”结果话才说完,他就见老国公突然笑起来,拿着手指乐不可支地点了他好几下。   他一开始还有些纳闷,仔细想想,脑筋突然就转过弯来了,一时间也忍不住自嘲一笑,心忖道:   唉,真是老了老了老糊涂了,五姑娘何等的手腕见识,要说拿捏不住一个半路出家的伯爵府中的毛头小子,实在是怎么想也不可能啊?   所以与其说不知邵二爷的心思,不如说不知五姑娘的心思。   这以后,肯定还是看五姑娘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第九十九章 丧礼(一)   当漫长的一夜终于迎来黎明,由火焰而带来的焚烧过后的灰烬正因风飞舞在亮白的天色之中。   与天色同色的白幡也在空中猎猎飞扬。   被烧成残桓断壁的怀恩伯府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总算收拾出了灵堂与两个主人的遗体,而邵文忠的遗体,终于也在天色大亮的时候被送回了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的怀恩伯府之中。   相较于面目全非的姜氏和邵方,邵文忠的尸体虽然也已经凉透了,但好歹衣冠整齐,面目清晰。唯一比较遗憾的是,在见到邵文忠遗体被众人抬进来的时候,本来就在昨夜那场大火中被歹人捅伤了的、本就气虚体弱的邵劲直接就晕倒在地。   周围来帮忙的人又是一通忙碌,不过这回不过太久,姜氏的娘家人就赶过来了。   被找来看诊的大夫下了针,邵劲“适时”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姜氏的兄长站在自己的面前。   这位邵劲理论上的大舅也不客气,一见邵劲醒来,就皮笑肉不笑的问了句:“怎么样?身体可还撑得住?”   姜氏出身伯爵府,是府中的庶出女儿,从后来邵劲经历的事情就知道了,这个女人很有几分心计。当日在家中也是十分奉承嫡母的,不过这都二十年过去了,姜氏现在本身也是伯爵府夫人,虽还和娘家联络得紧密,近年来却已经不特别给昔日的嫡母面子,现在嫡母的嫡子过来,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不对付的庶妹去认真探查不对劲之处。   邵劲微微低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待会还得见谢惠梅,此刻也懒得做出一副戚容,便只不叫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唤了声:“姜大人。”   姜大人看上去很满意这个称呼。   邵劲也跟着满意了,他很简略的用颇为干巴巴的句子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就见姜大人微微不耐的皱了下眉。   “昨夜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妹妹真是个苦命人。”姜大人的声音居然比邵劲还干巴巴,“家母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哭晕过几回,还挣扎着要出来看她苦命的女儿,被我们好说歹说劝足了时间才肯在家里等着……我也不多说,你们邵家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处理。我来不过是为了带一些妹妹出阁时候的东西回去,给母亲看看,宽慰母亲一二。”   邵家一开始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心里疑道这难道是想借着这借口搜怀恩伯府?虽说昨天他已经抓紧时间梳理了一遍,但难免有些错漏,再加上又不知道对方真是打算抓抓怀恩伯的把柄还是有其他什么想法——也或许刚才自己想错了?姜家对姜氏还是挺在意的?   种种念头还没有真正从脑海中转过,邵劲就看见姜大人转头招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那管家手中拿过了一个本子摊开来。   邵劲看着木了一会。   因为那上面的一长串文字只明明白白的显示着,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嫁妆单子’。   如果说刚才姜大人说的话还有点云遮雾绕的话,那他此刻拿出这个本子,其中的含义也就昭然若揭了。饶是以其能在怀恩伯府一家三口刚死每一天的时间里上门要钱的脸皮,此刻面对着邵劲直勾勾盯着他手中本子的目光,也微微咳嗽了一下,旋即才若无其事说:“东西都在这里了……”他看了邵劲一眼,试探着问,“你要不要拿出你母亲的那份来对对?”   这话里有话的……看这火势也知道那什么嫁妆单子都被烧没了吧,再说他一个庶子怎么可能知道嫡母的嫁妆单子放在哪里。   邵劲心头嘀咕着想,他低声问道:“姜大人可否让学生看看那个?”   姜大人欲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对方,忽又收手,问道:“你母亲的那份呢?你不对着如何看得懂?”   邵劲淡定说:“母亲并未告诉孩儿这个单子的放置位置,加之昨晚那场大火,只怕纵使收着,也已经葬身火海了,再有母亲的那些头面首饰,桌椅家具,四季衣衫,怕也俱都不能幸免,唯有那分布在京郊的良田庄子什么的,不受影响了。”   姜大人心头一个咯噔,不由凝神看了邵劲一眼,却见那因身体虚弱而没有下榻的青年一脸懵懂,似刚才所说不过随口而言。   他便在心头暗笑,心想不过个还没有成婚的毛头小子,懂得什么东西?就算懂得,现在他一门孤苦,也没有任何本事将东西守住,硬要犟着便是自己想不开要平白吃苦头!   这样想罢,姜大人便老神在在的将手中的单子递给邵劲了。   邵劲这头知道了姜大人心中想法,本来想直接翻到最后的田产房屋这样的大头去看,但未免节外生枝,他还是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直翻到最后,看着上面写道:   “田地三千亩,庄子五间。铺子两间。三进的屋子一套,五进的屋子一套。”   背后还有其详细的地址附上,那田虽不连着,但也是上等的良田;铺子和其后的房子就更不用说了,路段都是非常好的,虽然这时候房价不贵,但毕竟是京都,有时候拿钱也买不到这地段拿不到这铺子。   邵劲:“……”   他心情简直略略复杂,这种猪都知道不可能的嫁妆单子——哪家的伯爵府嫁庶女这样豪气?如果真的这样豪气,又哪里会庶女一死就急巴巴的跑过来要回嫁妆——都拿到他面前来,是真的觉得他什么都不懂,还是有恃无恐的想要逼他就范?   邵劲动了动喉咙,刚才那一通话下来,他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心想要是对方早两天过来,他说不定真的能当一回猪,叫对方把怀恩伯府搬空都无所谓,反正邵文忠和姜氏的钱财,他用着都嫌脏——但是现在嘛,做梦!   他一个一个往水里丢去,听着那响声玩,也不给和姜氏有一星半点关系的人!   “贤侄?”姜大人久不见邵劲开口收回,不由拿捏着腔调提醒了一声。   邵劲一副虚弱的模样,他将东西还给了姜大人,慢慢开腔,又说:“姜大人所言甚是,这些东西正该还给你们……只是……”   “只是什么?”   “昨夜里掌管太太东西的妈妈,又及府中外院总管,都在火中丧身,只怕短时间内不能交割清楚。”邵劲一脸为难。   “哪里需要他们!”姜大人呵斥一声,“现在你父母兄长都死了,这偌大的伯爵府还不是由你做主?”   邵劲惊讶道:“可我什么都不懂啊!”   姜大人不耐烦说:“你只需要签字画押就好了。”   邵劲继续惊讶:“可先父平日深得圣上青眼,圣上现下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官府也还没有下定论,我怎好擅自作出什么行动?再者说堂中棺椁尚未发送,有道人死为大,侄儿现下怎好分神再理旁的事物?”   姜大人脸色都发青了,他此刻急急赶来诳着邵劲签字画押,就是为了在一切变得复杂之前将事情给落定,再迟一些,要是皇帝记起这个小崽子,真正关照了一下,他哪里能从怀恩伯府里拔出这些事物来?——至于此刻和邵劲结个好,他是想都没有想过。姜氏所做之事别人家不知道,他们母家就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见,他知道姜氏对这个庶子不好,此时当然懒得与这庶子拉关系,故此只来‘银货两讫’。   他说:“这哪里是旁的事物!这分明是你母亲的孝道所在,要是你母亲天上有灵,知道老母亲为了自己悲伤几不能行,肯定——”   “所以舅舅找着了那寄托的事物了没有?”邵劲笑道。   姜大人一愣。   邵劲又特意解释:“这些田啊地啊庄子店铺啊的,总不好叫老夫人这把年纪还四处走动吧?这么大的东西,也不能日日呆在身边啊,如此又怎么起慰藉之情,莫非……”他试探性问,“是拿着地契在身旁日日看着?”   这小兔崽子!姜大人险险翻脸,恰是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混乱,还没等姜大人遣人出去查探,就有人飞奔进来说:“谢阁老来了!老爷,谢阁老的轿子已经来到巷子之中了!”   姜大人一虚,立刻又是一肃,也不再管邵劲,急匆匆就带着所有人往外去迎谢阁老去了!   就在这一行人倾流直泄般挤出院子的时候,邵劲这头的窗扉一动,一个人影自外翻了起来,正是昨晚连见到邵劲的宁舞鹤。   他说:“你还行吧?”   “我哪里不行了?”邵劲一挺身坐好,脸上再不露出半点轻浮。   “刚才那个直接打发掉就好了,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宁舞鹤压低了声音指责,有了昨晚那回,他也和邵劲一样,一个不小心就要有大麻烦上身,此时难免谨慎许多。   邵劲说:“压力太大了,又有不长眼的人送上门来,难免想喷上一喷。”说罢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只问宁舞鹤,“你东西带来了没有?”   “哪能忘记。”宁舞鹤说罢,一翻手,那东西就出现在邵劲眼睛,翠绿的细柄,狭长微弯的身体,正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辣椒。   邵劲拿过那东西双手一掰,将内里照着自己双眼的眼皮一抹,不过两三秒时间,眼泪刷地就直落了下来。   宁舞鹤嘴角扯了扯,看惯了楼里姑娘的玉珠徐落粉泪半垂,此刻再看邵劲掉眼泪,怎么说呢,实在是,杀伤力太大了……   倒是邵劲自己不以为意,他此刻双眼被辣椒辣的根本止不住泪水,连眼前的事物都是模糊的,他朝着自己胸口指了指,对宁舞鹤说:“打准点啊,给我留个半刻钟的时间。”   宁舞鹤长叹一口气:“你别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说罢闪电出手,一掌重重印在邵劲胸口正中之位!   高挂正堂的匾额被大火烧去了半截,四根黑漆大柱的表面坑坑洼洼似乎随时都能倾倒。   放在堂中的三具棺椁都以装订好,道士和和尚赶来了,正在远处布置水陆道场,各家的下人在怀恩伯府中忙碌的穿梭着,和怀恩伯府曾遗留下来的那些人一起接待宾客安排各种事宜。   谢惠梅刚刚下朝就过来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上的大红官服及七梁冠。   在他身后,一批同时朝中重臣的官员一同进内,随着谢惠梅的动作,一齐取了旁边的香,在灵堂之上鞠了一躬。   接着,不等他们将手中的敬香插进香炉之中,灵堂后边左侧的布幔一阵抖动,邵劲已经自后院冲了出来,直跑到谢惠梅跟前!   “等等!”   “大胆!”   接二连三的呵斥声自四周响起,但这相较于邵劲的速度,却都显得迟了一些,当然也更不能阻止邵劲接下去的动作。   他跪倒在谢惠梅跟前,眼睛红肿不住流泪,什么废话也没有,哑着嗓音刚刚说了一句:“求谢大人一定找出凶手,叫我父我母在天之灵——”   话尚且未曾说话,鲜血已经冲口而出! ☆、第一百章 丧礼(二)   这一口血喷出,不止以谢惠梅为首的一行大人升起些许慌乱骚动,就是邵劲本身,也眼前一黑,开始在心中骂道:   妈的宁舞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公报私仇呢,这一掌打得这么重!满打满算他跑出来也不超过一分钟,说好的一刻钟时间呢!被狗吃了吗!!   不过心头骂得再厉害,此刻的邵劲也只能强提精神,继续下去——这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总不能在最后那一步上功亏一篑吧?   这样想着,邵劲喘得跟破风箱一样,费力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谢惠梅关切地看过来的眼睛。   双目相对,邵劲周身的肌肉反射性地轻轻抖了一下。   那双映在邵劲眼睛里的目光,又凌厉又洞彻,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就像是身上的所有遮掩都被剥去,他正赤身裸裸的被人检视着。   这是邵劲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让人心悸的眼神,哪怕昨夜面对昭誉帝与宁王,还曾有生死一线的经历之时,他都不曾有这样的每一个细胞都不自觉警惕起来的感觉。   他脸上做戏似的悲伤险些绷不住了,但好在刚刚擦上去的辣椒汁还在起着作用,再加上刚刚喷出的一口鲜血,他此刻脸上几乎一塌糊涂,哪怕谢惠梅再厉害,他此刻也不能透过透视眼看见被掩藏在这些之下的极细微的肌肉动作。   此刻邵劲也不由得在心里赞宁舞鹤做得好了,在这人面前做戏,当然是做得时间越短越好!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再逆转气脉,激荡伤势,再朝旁吐出一口血来——这就跟吐水一样嘛……等等都这个时候了我到底想到了什么——总之他这回真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勉力撑着说道:“昨夜学生从宫中回来,正休息之间,不想家中就起了火,再等我出去一看……”   邵劲当然不可能说他看见了多少个黑影什么闯入者,这种时候说得越多,显然给其的线索就越多:“也不见什么人,只是到处都是火,也有人的呼喊声,但是……”   他这时还面对着谢惠梅。   八年的准备,近三千个日子的等待,他终于能在咫尺之间认真注视着这个掌控帝国半壁江山的老人。   他的头发还梳得一丝不苟的,但已然花白。   他的背脊还能停止,但手上早长出老人斑。   他这些年来还将自己的权利掌握得牢牢的,更叫昭誉帝与宁王直到此刻都还信任于他;他的手腕心计简直惊世骇俗;但那些爬在他脸上的一道一道皱纹,正清晰而明白地诉说着一些什么。   邵劲甚至在想,也许哪怕他和善善什么都不做,等过一个十年,或者过一个二十年,谢惠梅总会耳聋眼花,总会垂垂老矣,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是不是什么仇都报了?   但仅仅是一闪念间,邵劲已经在心底咧嘴一笑。   他突然有了些振奋,还有了些迫不及待!   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历史中,每一位首辅都是权极一时的人。   但最后呢?三朝元老在乡间老去,儿子发配边关;深得皇帝喜爱被保驾护航度过无数次危机的,在九十高龄贫病如乞丐而死;乃至连皇帝都能辖制住的,自己急流勇退的,也被后来者逼得连夜逃出故乡。   只不知道谢惠梅的结局是什么。   但与其踟蹰等待,何如直接帮对方做出一个再适合其不过的结局呢?   这时谢惠梅已经听完了邵劲的话。   他微微沉吟,便直接问:“风节这是没有看见昨晚闯入这里的人?”   连吐了两口血,邵劲确实难受,再加上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不再硬撑,最后挤出一个“是”字,就脑袋一歪,真晕过去了。   此后事情邵劲自然不知。   谢惠梅并没有停留太久,只将刚才被打断的事情做完,又吩咐怀恩伯府原来的下人好好照顾邵劲,就与其他官员离开了。   之前赶来的姜氏兄长倒是想再留下来,但谢惠梅刚刚来过,十分重视的模样,正是周围人都要巴结邵劲的时候,他心头着实忐忑,最后也不敢强捊虎须,只跟着人群静悄悄的走了。   自从昨夜到今天,晕过去的这两个时辰倒是邵劲休息得最舒服的时间。   等他突然就自睡梦中清醒的时候,耳边已经听到细细的说话声。   什么人在外头?   他还有点茫然,迎着自窗户射到脸上上的阳光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什么,只下意识地侧侧头竖起耳朵,就听见那声音突然大了一些,跟着他辨认出来了,说话的是三个人,这三个人还都是他的好朋友。   宁舞鹤,何鸣,何默。   嘿,都到齐了。   邵劲的笑容才刚露了个头,就又僵在脸上。   他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了。   何默说:“也不知姑姑怎么了,突然就说要带表妹上山吃一年的素,而且即可就走,现在可能都已经到了山上了吧?”   这三个人中宁舞鹤是知道昨天晚上绝大多数事的,他也有心让邵劲趁着这时间多睡一会,就没有把何鸣何默带进去,只一起在外头说话。   此刻从何默口中得到了徐善然的消息,他还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心想半夜跑出来的惩罚只是上山吃一年素么,这还真是雷声大雨点小,脸上便不由自主的带了点不以为然出来。   何默这头窥见宁舞鹤的神态,不由吐槽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守孝本身就很辛苦了,还上山守孝,奇怪了,一般都没有这样的啊,我母亲还打算过两天去上山见见姑母,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宁舞鹤憋得很辛苦,为了不让自己一顺口就把真相说出来,他只能先转移话题,和双胞胎胡侃一气,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之间,太阳都偏斜了,何鸣何默看时间差不多,都起身告辞。始终没有听见里头响动的宁舞鹤也有点担心,心想难道自己一失手打重了?送完双胞胎之后就推门进去,不想刚转过内外屏风,就见邵劲坐在床头,拿着一支眉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没一会还用笔尖挠挠脸,脸上都有了好几道细细的黑色痕迹了。   宁舞鹤:“……”   邵劲:“咦,他们走了吗?”   宁舞鹤:“走了,你在干什么?”   邵劲:“写东西?”   宁舞鹤:“我知道你在写东西,你在写什么东西?还有,为什么你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要用疑问语气?”   邵劲:“因为我觉得我正在做的事情很明显,便是没有想到你为什么会有疑问……”   宁舞鹤突然无力起来。   他走到邵劲身旁看了邵劲手上的东西一眼,就看见上面一排弯弯扭扭的字符,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他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何鸣何默刚才在外面,怎么不出去见见他们?”   “算了吧,最近事情太多了。”邵劲也不全是敷衍,“何鸣马上就要大婚了,闲事就不要和他说了。”   宁舞鹤“嗯”了一声,又问:“你听到了?”他说的是徐善然的事情。   “听到了。”邵劲回。   “那?”宁舞鹤问。   邵劲手中的眉笔在素笺上写下了最后几个字符。   他看着自己写出的那些字母。   shanshan,wojintiankanjianlexiehuimei……   这个时代应该只有他懂得什么是拼音了吧。   邵劲举着手臂将手中的纸片拿起来看。   他念着自己写在上面的句子:   善善,我今天看见了谢惠梅。   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阁老给人多大的压力。   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说这种没啥趣味的事情。   我听说你跟着师母一起上山了?   我觉得你可以找个时间追追蝴蝶玩?和你身旁的那个小丫头一起躲在被子里下跳棋?输的人就讲个鬼故事?或者在脸上贴一张小纸条?这样输得最多的就满脸条子,如果半夜有人进来探查,你们可以齐齐一转头,然后——哇唬!   当然哇唬之后你们就赶紧收拾一下睡觉了,这样对方再跑回来看见一片寂静的场景之后才会怀疑自己撞邪了,才有惊吓效果!   然后邵劲把这张写到了头的素笺一翻露出后面的那一张来,继续拼着自己的拼音:   总之上山也挺好的,正好可以开动脑筋想玩什么玩什么!   今天我虽然刚见了谢惠梅,但我估计再没有两天我也得见见太子。   太子那边的话,我觉得你给的建议很有效,我打算再按照你说的卖给太子一些把柄,我猜太子对我所说的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应该不会真正介意……   “喂,喂?”宁舞鹤叫道,“我就在你身旁你也能发呆?”   邵劲:“……你又不是美人,看你还不如我自己发发呆。”   宁舞鹤气笑了:“你今天是不是想打架!听没听见我刚才问什么啊?”他看着邵劲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没听见了,只好再指指邵劲手中的东西重复道,“你画什么鬼画符呢。”   邵劲斜眼:“你看不懂的东西就是鬼画符哦?”   宁舞鹤哼笑:“说得好像你的小美人看得懂一样。”   他这只是纯粹的嘴炮,不想话音才落,邵劲就呆呆地看着他。   宁舞鹤:“……怎么了?”   邵劲这心酸的:“事实简直惨淡得叫人无法面对……”特么的他这是写情书啊,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要是连妹子都看不懂的话,这玩意究竟价!值!何!在!   两人互相抬杠也抬累了,邵劲一点不客气当着宁舞鹤的面再扬起被子睡下去,在用被子遮住脸的时候还记得叮嘱一声:“你最近就住这里吧,帮我看看太子什么时候传来消息,我先养精蓄锐一阵。”   宁舞鹤说累了,没脾气答应一声,正要出去,又突然狐疑说:“你不会半道溜出去吧?”   饶是以邵劲之天马行空的思维,都被宁舞鹤问得愣住了:“我溜出去干嘛……”   “找人啊。”宁舞鹤说。他没有挑明,但具体说得是谁,简直显而易见了。   邵劲简直笑起来了:“我溜出去干嘛啊!这么点小事你怎么会觉得善善搞不定呢?”   宁舞鹤都被这称呼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抖了抖,将那点恶寒抖去,就听邵劲轻快的声音又响起来:“都认识多久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你也应该对她有信心才对!”   ……要了命了,这家伙的脑袋不是被昨天的事情给刺激坏了吧?   宁舞鹤实在不能坦坦荡荡的和邵劲谈论另一个闺阁少女的本事,他正要反驳,不期就看见眉毛扬起,嘴角裂开,笑得灿烂极了。   他要说的话也不由歇了下去。   而至于此时的邵劲。   妹子很给力,邵劲很得意。   他只想着这种事情妹子自己能够搞定,他不需要再去添乱,倒是那些该由他才完成的,比如在这一两年之间,如果他还不能取得太子与皇帝的信任,不能斩获权利,不能寒窗苦读走上金銮殿,那么来日,当徐善然解决许许多多该她解决或不该她解决的事情,他又怎么打马游街赢得美人归?   在邵劲想及徐善然的时候,之前离开的谢惠梅也正好和身旁的人谈到邵劲。   那人正说着邵劲今日在灵堂上的表现,当时邵劲一脸的泪和两口的血都是实实在在被人看见的,此刻他说起这件事,便直接提到:“不知昨晚进入怀恩伯府的到底是哪里的人……”   谢惠梅不以为然一笑。   那人眼见如此,忙问:“不知阁老有何见教?”   谢惠梅轻捻长须,只说了一句:“我听说这怀恩伯府的二子在小时候并不为家人重视。他今日的表现,多少失之真实了。”   那人一惊:“难道那竖子敢当堂欺骗众位大人?”   谢惠梅摆摆手:“这个不急着下定论,且再看一二。”   说罢,他便想起了正好有一着新棋,可以试着动一动了。但这些到底是小处,真正重要的,还是……   老人的目光穿透层层建筑,虚虚投在皇宫正上方。   他多年的计划,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怀恩伯府几至灭门的惨案在这种连皇宫之中都风波诡谲的时间里,并不真正引人注意。   邵劲每日在灵堂外打坐,送走了一批批来去匆匆的祭奠着,不过第三日晚上,就得到了太子的召唤。   这个时间比邵劲自己预想的还要早一些,但早就做好了的决定并不会因为时间的前后有所改变,在当天晚上,当邵劲被太监带到上了车,一路来到宁王王府之内时,邵劲不待太子当面说出什么,便一下扑到对方脚下,声线都因紧张而变尖了:“——殿下救我!”   太子能找邵劲过来当然是有事情,现在猛一听见这句话,他当下愣了一愣,旋即才说:“什么事情叫风节如此失态?”   邵劲还是垂着头,他的声音极为干涩而沙哑。   他微微抖着嗓音说:“罪臣、罪臣不孝不悌,杀了母兄……” ☆、第一零一章 千秋月照不同人   什么?   饶是以太子的城府之深,在这一刻也险险变了面色!   但是几乎转瞬之间,在那一刹那的惊疑过后,深深的疑虑就再涌上了这位皇子龙孙的心头。   邵劲为何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邵劲是怎么做成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既然做成了,在现在他还没有发现的时刻,邵劲又为什么一下子就要把事情捅破?   这等突如其来,石破天惊之语,会不会彻头彻尾都是一场骗局?   ……不,但又不太像。   太子注视着跪在自己跟前的邵劲。在他的视线里,这个年纪还不算大的青年身躯轻轻打着摆子,面色一时惶恐,一时狰狞,哪里有半分前几日晚上当着他的面横剑自刎的死节风采?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太子没有陈素娥花姑娘,邵劲也不敢怎么抬头。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捏成拳撑着地面,这当然是不太规范的礼仪,但那摆出这个动作的主人现在想必也没有心思关注这点细枝末节了,关注着这个的,正是邵劲跟前的太子。   他的目光在邵劲不住跳动的眼皮,微微颤抖的嘴唇,不时抽动一下的脸颊上来回逡巡了很久。   并没有破绽。   惶恐、狰狞、忐忑、绝望,无数的情绪在邵劲脸上闪过,每一种神态在太子看来,都发乎于情,毫无矫饰,这样的矛盾,正是一个人子害死了血亲之人之后会出现的情绪。   至少从面上是没有破绽的。   更何况——   太子来来回回地沉吟,要说这是装的,他竟不能参透邵劲或者那幕后可能之人的想法。   何苦呢?   在宫变那天晚上,邵劲的所作所为也有许多人看见,哪怕千金买马骨,他也是要将邵劲提拔起来用用的,何苦他本身也对这个知情识趣的臣子多有好感,可以说邵劲的未来已是一片坦途。在这种节骨眼上,哪怕是邵劲有被的谋划,也正该韬光养晦,真正掌握了权利,再言其他,怎么会在揠苗助长的悬在这种时候布局?   何况这种不孝不悌的罪名,他根本不用再多费其他心思,直接向外一说,天下人的唾沫都要将邵劲给淹死。就算下注,这样全盘压上九死无生的注也太大了,根本没有必要。   太子开始在房中踱步,他终于开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邵劲因这句询问轻轻抖了一下,他的脸上一瞬闪过更深的羞愧和狰狞。他又紧了紧拳头,似乎在用力支撑自己的身躯,又似乎仅是定定神,跟着他说:“……殿下,微臣的哥哥自小与微臣不睦,微臣昨日回家,又与哥哥发生冲突,微臣那日心情激荡,不堪忍受,竟失手将哥哥打伤。母亲自然勃然大怒,厉声喝令微臣回房思过,待明日父亲自宫中回来,便交给他亲断。”   “微臣是庶子,哥哥是弟子,母亲有所偏颇本事常事,是以微臣自在炎玉先生身旁发奋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能为自己正名,在家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时至今日,微臣被父亲带入宫廷,面见陛下,又侍奉于诸王身傍,微臣自以为年岁渐长,近日也不再只受家族庇荫而无能反馈,嫡母与哥哥的态度本来有所转变,不想……”邵劲徐徐说来,声音又低又沉。   但太子并无多少闲心听这些后宅纷争。   哪怕他曾经也在皇宫之中由母妃带着与众兄弟勾心斗角,上演过一出一出的大戏,但此时此刻,终于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太子,不可能再多花一两分的心思在那上面。   何况嫡母打压庶子,没几个贵妇人拿到面上说,也没几个贵妇人会不做。   太子直接接了话,声音冷硬:“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邵劲张了好一会嘴,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这一个字出来,后头的那些话好像就容易些了,他深吸一口气,艰涩说道:“那天夜里,微臣愤懑于心,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等到下半夜正自迷迷糊糊之际,忽听见外头有些喧闹火光,便很快起身向外看去。但这时候,大火已经漫天而起……”   “孤听闻刑部对于怀恩伯家的惨案初步判断是有外人闯入纵火杀人,现在你既然承认这点,那你刚才说你不孝不悌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告诉孤这一切都是你的布置!?”太子厉声问!   邵劲嘴唇抖起来,他数次发声,音节都有些飘,好一会了才找到正确的发音:“我、微臣……在火中,曾见到嫡母与兄弟……”   这倒是太子一时没有想到的,他怔了一下:“然后?”   “——微臣在那一刻本能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毫不迟疑的话……”邵劲最后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中硬生生扯出来一样。   黄烙终于微皱了一下眉。   他再次开始打量起邵劲的神色,好半天后,才说:“我听刑部负责此案的官员说,在这起惨案之中,怀恩伯夫人姜氏与御前侍卫邵方的尸身都并不完整。对方断定这是一起寻仇案,并且幕后主使者与怀恩伯一家有深仇大恨。”   “……”邵劲。   黄烙好整以暇说:“人死万事皆休,不管他身前造了什么孽,到了这一步,哪怕为一线天良,大多数人也会给死者完整的身躯,好叫他不要当了鬼也做个零碎之鬼。而怀恩伯虽是勋贵,素日来有些文人气,至少孤没有听闻怀恩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方人马,与怀恩伯有这样的泼天之仇?”   邵劲惨笑一声,直接说破:“微臣自知说出昨晚之事必叫陛下有所疑虑。殿下疑心昨夜主使之人是微臣也是应有之理。只是……微臣生母早丧,怀恩伯府中纵有许多不堪的回忆,怀恩伯府也是微臣唯一的能遮风避雨的家。微臣虽与嫡母嫡兄素有嫌隙,但嫡母到底不曾苛刻到底,也叫微臣和炎玉先生潜心学习……”   “从出生到现在,微臣呆过最久的地方、微臣面对最久的人、微臣……微臣与家中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要把生命中最大的最重要的一部分,硬生生剜去?要在一夜之间就化身恶鬼,斩断嫡母四肢,咬碎嫡兄躯体?”   黄烙久久不语。   他亦被这最后一席话震住,等回过神来时,心底的最后一丝怀疑也已经消退。   他便长叹了一声,上前两步,将邵劲自地上扶起:“风节啊风节,孤如何不知你的人材?只是我辈为官为民,一念差错,少则一家一室,多则一国一城,尽数陷于刀山火海之中。你可知你这一念之差,若教天下知晓,就是名节尽丧,天下之人群起而攻之啊!”   邵劲死死抓住黄烙的衣摆,再次哭求:“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前头既然已经抻够了,此刻黄烙便直言安抚:“孤既已尽知,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但你先要同孤直说,你此番一来便将事情合盘拖出,可是这件事已然被旁人察觉?”   邵劲脸上神态又起变化,他说:“谢阁老前日来过府中,微臣当日紧张,只怕有些失态,实没有自信能瞒过谢阁老……”   黄烙的目光闪了一闪。   他看着眼前的邵劲,忽的微微一笑。   他已尽知面前之人的用途所在了。   千秋月照不同人。   同一日夜间,在大慈寺中。   萧萧树木连绵起伏至远山,恰似一望而无际的绿线。树梢草丛之中的夏蝉鸣叫声在山间接二连三的响起,水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隐隐绰绰的诵经声,叫着幽静的地方也添了几分禅意。   徐善然站在阴影之中。   她的面前是一间还点着烛光、掩着门的佛堂。   她就在这漏着光的地方,自细细的缝隙中看见了里头的境况。   高高大大的铜制佛像在烛光的摇曳下说不出的威严,袅袅的烟雾又将其半遮半掩,为其增添缥缈出尘之气。   佛前木鱼被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入徐善然的耳朵里,同时传入的,还有属于女人的窃窃私语。   她看得清楚极了。   自己的母亲背对着自己,背脊佝偻地跪在佛祖面前,一下一下地敲着,一句一句地念着。   他也听得清楚极了。   “大慈大悲广大灵感菩萨,信女何素雪在此祈愿。”   “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年幼无知,被人蒙蔽,一切因果怨报求祈降临在信女身上。”   “小女幼时坎坷,此生此世,信女只求其平平安安,幸幸福福……”   何氏压低了声音在门板的阻隔下,本来是模模糊糊的,但不知为何,这些声音在她听来,字字句句极为清晰,一个一个,落到心口,在勾连肚肠。   徐善然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苦笑。   这几日上山,她计划着将事情一并解决,总要将其押到母亲彻底忍不住的时候。   但是一位母亲对其孩子的爱究竟有多伟大?   在她执意忤逆母亲心意,一言不发的时候,母亲虽带她上山,却连她身边的丫头都迟迟没有下手,何况是打她骂她的。   她想忍着、忍着,忍过这几日再说,结果就先看见了这一幕。   她为父母所做的一切,父母不知。   而父母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又真的一一了然于胸不漏一丝了吗?   屋中的念诵之声似有些停了。   徐善然赶在何氏出来之前离开。   她打算将自己的计划提前了,至于契机——   她的目光在路旁两侧的佛堂中转过,很快看见那摆在香案上的零零碎碎。   既然直到这个时候了何氏也不舍得打她一下,那么一出小小的苦肉计,说不得就足够制造出她想要的效果了。 ☆、第一零二章 母女谈心   何氏睡得有些不安稳。   一阵一阵的乱梦让她在半梦半醒间茫然无措地徘徊着,疲惫就像枷锁一样捆着躯壳,她的意识倒是还算清醒,但不管怎么样努力,总是来自冥冥中的紧张让她不能安枕。   这样的紧张到底是什么呢?   何氏苦苦思索。   这样的紧张,就好似……好似那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终于在半夜被火光惊起,突然想看看女儿,结果却见到空无一人的室内那时的心情——   好像从那天开始,她每天每天,都特别怕有一个人突然闯进来,指着她狠狠说:“何素雪,你教的好女儿,她做的那些龌龊事我都知道了——”   “你胡说!”她又惊慌,又愤怒,大叫道,“我女儿最是乖巧不过——”   “太太?太太?你是不是魇着了?”桂妈妈的声音挣破所有迷雾,重重传到何氏耳朵里。   何氏猛地惊起来,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好半天才就着窗外的天色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了,她问:“我刚刚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奴婢只听见太太你含混的嘀咕了不知道什么话。”桂妈妈忙道。   何氏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桂妈妈虽关切地看着她,脸上却残留着些焦虑。她不由问道:“怎么了?”又突然急起来,“是不是五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桂妈妈忙说:“太太不要急,姑娘那边没什么,就是刚刚去念经的时候撞到了供桌,脚被供桌上的果盘砸了一下。”   何氏刚松下一口气就听见这句话,差点没提起来背过去,她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身旁的丫头都是摆设吗?现在怎么样了?”一席话说下来,再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她心烦意乱得不行,掀了被子便匆匆下床,“快给我梳洗一下我现在就过去看看!”   这话落下,满屋子的侍婢立刻忙得团团转,不过一时的功夫,何氏已经带着桂妈妈匆匆来到徐善然礼佛的佛堂之前。   她一眼看去,就见自己的女儿扶着丫头的手,似准备从地上站起来走走,不想刚迈出一步,那被砸到的腿使不上劲,整个人便又往旁边歪了歪。   亲眼见着了这一幕,何氏哪里还顾得了之前自己放下的“你要是不说日后就不要再同我说话”狠话,人还没跨进门口,口中就叫了一声:“小心些!”   佛堂里的几个人齐齐转头,别的丫头当然不入何氏的眼,何氏的目光牢牢黏在徐善然身上,一眼就看见对方微微发红的眼眶,这八年以来,她如何见到自己女儿掉一滴泪过?此刻心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跟在何氏身旁的桂妈妈最是知机,眼见着现下气氛正好,直说一句“我带着小丫头们去叫大夫过来”,便把母女两身旁的丫头都赶到了外边去,只一眨眼间,这个小小的佛堂就只剩下徐善然与何氏了。   或许是面对亲人的时候,人总有几分娇气,此刻徐善然面对何氏,是如何也做不到像邵劲面对太子那样,眼泪说来就来堪比奥斯卡影帝,最终也不过是声音软软的叫了一声“娘亲”。   何氏听得这一声,实在心酸极了,她说:“今生的儿女前世的债,早晚有一日你这冤家得要了我的命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善然少有的滞了滞,才接上话:“……母亲就这般不信任女儿吗?女儿前几日不过在思索要怎么把事情告诉母亲而已,母亲就说如此诛心之话……”   按说话到此时怎么也该掉一两滴泪,但相较于何氏真正伤心的表情,徐善然沉默一会后,脸上竟露出了笑容来。   她就带着十五六岁少女所有的娇憨的笑容走到何氏身旁,挽着何氏的胳膊到蒲团前跪坐好,低声嗔道:“娘,别的不说,你只想想,我们家大门二门三门,一道道门哪一个没有人把守了?外头进来仔细盘查的时候,里头出去就很容易吗?祖母在的时候,哪怕娘你要出去外边,也要先通过大伯母拿对牌,上上下下套车的套车,准备器具的准备器具,还没有一刻钟,这消息就传得半个府邸都知道了!”   何氏紧皱着眉头:“你是想说那一天晚上你没有出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也好似松了松,她不由自主地想:确实啊,府里规矩甚重,除了成年男丁之外,哪里有丫头仆妇半夜出门的道理?哪怕是用老的小厮和总管,出去也是要对牌好好记录的。女儿就是想出去,又拿什么办法出去呢?   这个道理一想明白,这些日子沉甸甸缀在心头的重石就一下子松了。何氏几乎立刻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许不过是半夜在园子里走走……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直说呢?   何氏这边念头纷乱。   徐善然的想法就简单而直接得多了,她心道这时候也只能叫老国公为自己兜底了,遂小声说:“那一天晚上我确实出了府,但祖父知道这件事情。”   这又是从没有想到过的可能,何氏大吃一惊:“什么!?”   这就是徐善然要告诉何氏的了。她再从容解释说:“娘,您还记得周姨娘的事情吗?”   “怎么说了这个……”何氏的脸上有些疑惑,“周姨娘害了病,挪到庄子上没多久就去了。”   “周姨娘是外人安插入我们家的探子。”徐善然说,“在那年,女儿刚好看到了周姨娘的一些事情,又恰巧察觉到府中不太对劲,便私下里悄悄和祖父说了,不想祖父十分高兴,以后便常与女儿说许多事情,女儿也顺着祖父的意思做了一点事……”   “做了什么事?”何氏紧跟着问,问过之后才意识到徐善然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一时间她又惊呆了,“等等,你说周姨娘是别人的人?”   徐善然肯定地点过头之后再说:“接触了一些外头的事物。比如女儿知道我们家在朝堂上的位置,知道我们的盟友和敌人,女儿手头上也有一些可用的人……”   何氏的喉咙干得发痒:“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父亲也不知道。”徐善然说。   “那你祖父怎么能!公公怎么能——你只是一个女孩子——”何氏气得手都打起了摆子,“我是小门小户中出来的吗!你是没有外祖家撑腰吗!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正该一辈子金尊玉贵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他们徐家的男丁都死绝了要把注意打到姑娘家身上了是吗!”   “母亲觉得我委屈?”徐善然轻声问。   “当然!”何氏都气得口不择言了。   “母亲为何觉得我委屈?”徐善然再问。   何氏这才发现女儿问话的时候坐姿端正,神情肃然。她咬牙:“你祖父太荒唐了——他叫你做事情的时候,你为何不先问问我?为何不问问你父亲?莫非你祖父让你连你最亲的人都不告诉!?”   徐善然避过这话题。她说:“母亲,我并不觉得有何委屈的。”   “你——”   “您先听我说。”徐善然说,“在我是一个女孩子之前,我是徐家的人。在我是徐家的人之前,我还是一个单纯的人。”   “忠孝礼义,我从小就学到大的东西;我既能为父母分忧,我为何不做?我既能为家族做事,我为何不做?我并未感觉到任何委屈,只因为我确实能做这些事情,我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更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娘,你是不是希望我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何氏不语。她看着女儿熟悉的面庞,好一会才将手放上去,苦笑说:“我对你只有这个期望了。”   “那母亲正该高兴才对。”徐善然笑道,“我见得多了,知道得多了,就不会再让为随随便便的人不快活了。我为什么不快活呢?我有这么好的出身,有这么好的家人,我有挥霍不尽的钱财,我有忠心耿耿的下人,相较于外头那些吃了这顿没有下顿,穷苦到要将儿女卖给大户人家做佣人的百姓,我能活的快快乐乐,那我为什么不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呢?”   何氏抚着徐善然脸的手移到了对方的发髻上。   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就好像她好久好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女儿了。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才说:“……你喜欢这些事。”   这并不是疑问句,她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女儿了。如果自己的女儿不喜欢这些,如果自己的女儿厌恶排斥这些,那么女儿一定早早的就告诉自己与她父亲。   可是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有从女儿口中听到一些蛛丝马迹,自己的女儿,显而易见,是在帮着她祖父一起瞒着他们……   她怔怔地看着徐善然,一时之间复杂极了。   徐善然一时也没有说话。   她将脸埋入母亲的掌心,片刻后又伸手环住母亲的腰肢。   对方柔软的身躯比任何事物都更叫她安心。   徐善然轻轻说:“娘,女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喜欢,只是不讨厌吧。”   “而且这十几年间,如果有机会尝试去了解更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的不好的。”   “何况很快很快,女儿也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了——”   这话一出,本来一脸怅然的何氏也哭笑不得,轻轻拍了对方的背脊一下,她呵斥说:“多大的女孩子了,怎么还嘴上没有把门,刚才那些话是你能说的吗?”   “只说给母亲听而已。”徐善然笑着抬起脸,冲何氏眨了眨眼。   何氏果然没能真正生女儿的气,她长叹一声,说:“你祖父应当没有对你的亲事多说什么吧?”   杨家的事早已经过去了,徐善然当然不会再将其拿出来节外生枝。她神色自然说:“当然没有!祖父虽说会让女儿做一些其他事情,但心里也是极疼女儿的,女儿的婚事自然由父母做主!”   还好,还好。何氏长长出了一口气,但她突然又疑虑道:“那之前——”   这是记起之前有过传闻的杨国公府的事情了,徐善然赶紧圆道:“当时女儿也以为祖父有这想法,不想等国宴上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女儿鼓起勇气去问祖父,祖父就与女儿直言说是误会,他怎么可能将女儿嫁给那样一个身体不好的人?”   何氏半疑半信地看了徐善然一眼,她倒是不怀疑女儿诓骗自己,只是担心自己的公公心中有别的算计,自此便打定主意其他可以不管,女儿的婚事绝对一步不让!   不过这时,她突然发现女儿脸上还有些迟疑,便狐疑问:“你刚才是在为你祖父说好话?”   当然不是!徐善然肯定摇头。   何氏紧盯着徐善然:“那你——”她看着徐善然,念头转了好几回,好一会了,才福至心灵似地问,“是自己有想法……?”   徐善然做不出脸红的表情来,便立时低下头去。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垂头之中。何氏心道自己应该又惊讶又愤怒才对,但刚才她实在接受了太多事物,此刻也调用不出更多情绪。   所以她不过略一沉默,便分外镇定问:   “是谁?” ☆、第一零三章   虽说一早开始就准备在这个时候将邵劲的事情告诉父母,但等事真到了头,徐善然还是多多少少有些难以启齿。毕竟哪怕早过了一辈子,可在过去,她遵从礼教、又是远嫁,婚后不可能时时见到父母,哪怕有往来书信,这等私密之事也不好落于纸笔痕迹,所以竟从来没有和父母谈论过任何关于自己喜欢之人的事情。   这一瞬的沉默可叫何氏窥见了女儿的想法。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竟隐隐约约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害羞呢……这孩子性子又沉又烈,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但在这种事情上,总算像个普通的姑娘家一样了。   至于普通的姑娘家到底会不会自己看上主动什么人,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好,何氏也就自己骗自己,稀里糊涂地给蒙混过去了。   意识到徐善然的想法后,何氏一腔慈母心态总归有了出去,她揉着女儿,悄声问:“是不是母亲见过的?”   徐善然微微迟疑,点头。   “长得很好?”何氏难得促狭笑道。   ……邵劲长得很好吗?徐善然回忆对方的面孔——总是不差吧?   她又微微点头。   “学问如何?”何氏又问,徐佩东自己是读书人,自然希望女儿嫁个风雅人,自己也好翁婿相得。   邵劲的学问跟林世宣当然没得比,这个帝国中一万万,至少九千九百万人不敢和林世宣相比。   “进士应该没有问题。”毕竟心里年龄放在那里,那一丝尴尬来得快去得也快,徐善然很快就神态自若了。   何氏见女儿恢复常态,还有点小小的失望,失望过后,她才接着问:“那人品呢?”   “并无太大瑕疵。”徐善然帮邵劲谦虚了一下。   长得不差、能中进士,人品还行,假设都如同女儿所说,这样的人也无不可。当然具体行不行还是得见了人再说。何氏盘算到此,也不忘问:“那家世如何?”   哪怕明知道迟迟早早会问道这里,徐善然也不免“唔”了一声。   何氏敏感问:“怎么?”   “家世不太好。”徐善然平淡接了句,也不待何氏再转着弯儿问,坦然把话说到了头,“母亲,那人是邵劲。”   邵劲?   何氏愣住。   可不能否认,作为徐佩东的弟子,邵劲对于何氏而言,是相较于其他人了解太多的一个孩子了。   邵劲八年前成为徐佩东的弟子,何氏自然也看了邵劲八年。   作为自己丈夫的学生,何氏对邵劲也没有什么好挑:人很开朗,颇有礼貌,学习上虽然不是什么惊世之才,但丈夫也赞过对方用功。   若要邵劲一直做自己丈夫的学生,何氏当然也是疼他的,但要说把掌中宝珠似的女儿嫁给他?   何氏顿了顿,想了又想,实在没法做出这个假设,脸上便带了一些为难出来了。   “母亲是觉得他不太好?”话到此时不必再遮掩,徐善然直言相问。   何氏犹豫了一下,没有先说邵劲哪儿不好,只问:“你是怎么看上他的?”   志同道合。这是徐善然给自己的答案,但对于何氏当然不能这样回答,她想了想,说出一个邵劲很吸引自己的地方:“女儿觉得天天看着他笑,自己的心情似乎也高兴起来了。”   听了这理由,何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再问:“如果我与你父亲不同意——”   “那女儿当然听从父母之命。”徐善然说。   何氏便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天的后来,山下的行脚大夫还真被桂妈妈赶出去的丫头们给带了上来,虽说何氏疑虑对方的医术,但横竖徐善然的脚也不过被那果盘磕了一下,只青上一块,连油皮都没有蹭破,叫那大夫说了些医理得个安心之后,便用自己箱笼中的跌打药揉开了淤血,也不叫念经了,只回屋拿本闲书打发时间。   倒是合适,自和徐善然谈心之后,精神可是处于一半放松一半警惕的状态,她屏退了下人,和桂妈妈商量自己刚刚知道的大事。   桂妈妈果然也大吃了一惊:“是邵二少爷?”她随即就犹疑起来,“这……太太,依奴婢之见,只怕是不太般配。”   何氏也愁极了,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你说善姐儿她从小到大,算来竟是第一次开口求我做主,我若直接回绝岂不是伤了母女情分?我这么多年看来,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只是出身太低,还是庶子,日后我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被他的嫡母磋磨?”   “太太,那怀恩伯府今日出了事。”桂妈妈提醒说。   何氏这才醒过神来,“我竟忘了!”可她旋即面色微变,又不确定地道,“可他小小年纪就丧父丧母,那怀恩伯本身又是个形单影只的,这命相上是不是有些妨碍?”   这才是桂妈妈最担心的。   邵劲的人品学问还行,以往也不是没有高门大户为了姑娘家出嫁后能过得舒服一些而将其特意低嫁的。对于何氏而言,她也不求自己女儿去给家族增添什么光彩,对于女儿低嫁一些也并无排斥,只是婚嫁婚嫁,髙嫁有髙嫁的讲究,低嫁有低嫁的讲究,说是为了舒服低嫁,却去加以个低门庶子,或者嫁一个家中乡间人口众多的嫡子,这不是开玩笑么?   但这些讲究,相较于命相上的妨碍来说,又是万万不及的。   要是邵劲真是个命硬的,克完自己的父母兄弟再克妻子,到时自己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双眼睛岂不是生生要哭瞎了?   当然这种事情主仆二人虽心中尽知,却不好宣之于口。   桂妈妈只敲敲边骨,问何氏:“太太不如和老爷商量一下?”   “这是肯定的。”何氏面色有些阴晴不定,“不过八字还没有一撇,不能太早告诉老爷……我得先叫老爷把人带上来,我好认真看看!”   七月的日子一溜就走到了尾。   在家中潜心休养的徐佩东接到了上山的何氏打发人送下来的口语。   他听完那仆人的几句话,不由捻须点头,一会之后便叫人套了马车,直往怀恩伯府的方向前去。   丧事期间不宜动土,半个月前被烧焦了的横梁与屋舍只草草的被泥瓦工人整理一番、叫院墙不会塌下来罢了,至于那些焦痕断壁,原来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徐佩东到达的时候,怀恩伯府里并没有其他客人,只剩下邵劲,披着孝服盘腿坐在灵堂之前,脸上瘦到脱了形,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坐着,目光也因为疲惫而有了一丝恍惚。   徐佩东走进怀恩伯府的时候本要被守在那里的管事唱名,但他特意挥了挥手,不叫那人打扰邵劲,自己则在入口处站着,静静观察了盘坐在灵堂之前的人一会之后,才迈步上前。   邵劲在徐佩东的脚步走到外头花园的时候就听见了,他连忙起身,向徐佩东行礼:“老师好。”   徐佩东点点头,他走近邵劲,按着人的双手将其搀扶起来,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后,才说:“怒伤肝悲伤肺,逝者已逝,生人还是要多多爱惜自己才是。”   邵劲提着精神答应一声。   这半个月来他过得也不算太好,怀恩伯一家固然死了就死了,但同时离开的还有他的舅舅,他一方面恍惚这点,一方面又要操持一明一暗的两场丧事,还要极力在昭誉帝、太子、谢惠梅之间周旋,实在有些心力憔悴,这才表现到面上来的。   不过现在两场丧事差不多完了,他可以开始闭门读书——这正好是个私下帮黄烙办事的好借口——虽然直系亲属死亡按理来说得守三年的孝,但三年之后,黄烙哪里记得他是哪根葱?自然要从现在开始就暗地里帮对方做一些不好直说出去的事情……倒是本来预计明年参加的科举,这回只有再等个四年了,不过那时候他也多少有了些本钱,差不多该洗洗上岸了……   邵劲这头正想着事情,那边的徐佩东也说了自己来的目的:   “我刚刚接到你师母的口信,她在山上也惦记着你,来信问了你的情况。我看你这里的法事还差几日,等做完之后,和为师一起上山,见见你师母师妹如何?”   见善善?   邵劲愣了一下,随即只感觉一股热流从脚下涌起,浩浩荡荡经过身体之后直冲入脑海。   那些疲惫与恹恹在这股热流经过的时候就被冲击粉碎。   他极力压下那些高兴的情绪,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唇角扬得太过明显。   他毫不犹豫并一本正经地接口说:“一切但凭老师做主!”   然后他就用手在背后比了一个V字。 ☆、第一百零四章   有道是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在邵劲面上端肃实则心中乐极,恨不能插上翅膀一飞就飞到大慈寺见见妹子的时候,他一定想不到在自己去往大慈寺的时候,他不但能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妹子,还能见到冷若冰霜,就守在妹子身旁的何氏。   说老实话,邵劲见着这一幕的时候都愣了一下,脑袋里不知道怎么的就生出了诸如公主之前的恶龙啊,宝箱之前的怪物啊……等等莫名其妙的RPG情节。   跟着他也觉得荒诞万分,心想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都有什么东西乱入了!何氏身为善善的母亲,他老师的妻子,出现在这里岂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就是因为今天何氏……大概……心情不太好?冷着一张脸?再加上他做贼心虚,所以才会想东想西的吧……   不过不管原因到底是什么,显然何氏今天的心情不太好,邵劲忖着不能露了馅叫妹子难做,也就不敢叫视线偏转上一丝一毫,只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这院落之中也不止邵劲一个人对何氏的脸色感觉奇怪。   徐佩东此次难得上山,当然不止就带了邵劲一个弟子上来,实际上他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徐丹瑜与徐善性一起带上来了——邵劲都上来了,他的两个儿子怎么可能不上来看看母亲,再看看姐姐/妹妹呢?   他此刻眼看着何氏的脸色不对劲,心头也是有些打鼓了:自己妻子温柔贤淑了十几年,怎么最近频频反常?要说上一次是因为心怀母亲,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何况虽说有母亲的关系在,只怕也不全是因为母亲之故吧……   两人夫妻多年,徐佩东也不是个真傻子,他那日也是隐隐约约的觉得何氏的举动颇为反常,只是何氏摆明了不想和他说,他也就先按下不表,只想着或许是些不好启齿又或者何氏想要自己解决的事情。   只是现在阔别半月,他再次见到何氏,何氏还是这一副样子,他便觉得这样不成,须得探探究竟了。   至于怎么探个究竟……   这一屋子除了邵劲之外都是至亲之人,而古来弟子就是半个儿子,徐佩东倒也不需特别掩饰,目光掠过大儿子,直落在自己的小儿子身上。   徐善性这次跟自己父亲上得山来,因许久没见到母亲和姐姐见面,本拟来了之后先撒个欢,可不想一进门就见何氏绷着一张脸,自己姐姐也在母亲身旁坐得端端正正的,当即就唬了他一跳,叫他立刻想起来之前被何氏凶的事情。   这一下子,他哪里还敢由着心性做出什么事情来?当下只跟在徐佩东身后,拿出那老师教的规矩来,一步都不敢多走。故此现下他虽然接到自己父亲的暗示,但哪里敢上前触这个霉头,立刻把脑袋一低,就当做什么自己都没有看见!   徐佩东一看徐善性的动作,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不由气得头疼,在心里暗暗骂一句混小子真是靠不住!   但徐佩东这人是个洒脱的性子,实在有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脾气。徐善性缩了脑袋,徐佩东也不说缓上一缓,索性端起茶杯,当着众人的面就直笑道:“夫人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今日这满厅之内坐了五六个人,正有着七八种心思。   徐佩东与徐善性且不说,就在他们刚才眉眼官司之际,邵劲也不由得把自己的目光照着徐善然的位置一扫,眼神间自然而然的就流露出疑问之色,似在问徐善然‘发生了什么’。   实则他也不是真什么都要拿出来问问徐善然,不过是因为两人久不见面,今日好不容易同处一室,喵面前摆上了鱼,汪面前摆上了肉,奥特曼跟前有了一个小怪兽,实在有点忍不住了。   而徐善然又素来是个要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性格,这一瞥虽快,她也捉住了,还有闲心微微挑眉,回给了邵劲一个笑容,笑容中写着‘就不告诉你’。   邵劲的脸都险些没有绷住!   他连忙将双手背在背后,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腕间经脉,掐得半边身子都软了软,这才险险将快要冲破喉咙的笑声给咽了回去。   要命,妹子越来越萌了这可怎么办……!总是有一种随时会被人抢走的危机感,简直太危机了……!   不过邵劲的反应虽快,在见到徐善然这轻飘飘一笑的一个瞬间里,也是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神色古怪极了。   而不太凑巧的是,今日自众人进门来后,就把视线牢牢放在邵劲身上的何氏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说也奇怪,当年徐佩东纳妾,周姨娘接连生出一双儿女来,何氏也不过是微微泛酸,背着人在被子里哭了两回,后来也就将事情放下了,可真没有像别的人家的主母那样,日日夜夜想着要将那些妾室通房吊起来剥皮拆骨。   但眼下她一见着邵劲的笑容,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女儿,虽没有将这一瞥一笑看个真切,她也还是在这一刻恨得咬牙切齿,就好似自己的东西被个泼皮无赖觊觎了般,恨不能立刻叫人将其揍扁丢出去,也好落个眼前清净。   恰是这时,徐佩东的声音传来。   何氏也是福至心灵,突然就将手中杯子向地下一砸,摔了个稀巴烂,直接站起来,目光冷冷扫了邵劲一眼,便叫徐善然:“善姐儿,跟我进去。”   徐善然自是跟着站起,微微点头和何氏一起离去不提。   这一出叫当堂剩下尽皆愕然。   不过想要探个究竟的徐佩东这回倒是知道何氏在生谁的气了,不等他把目光投向邵劲,邵劲就先一步自位置上站起来,向徐佩东长揖而下,心怀忐忑问:“老师,不知道弟子什么时候冲撞了师母……”   我也不知道啊!徐佩东在心里回了一句,纳闷极了。   要知道这回邵劲能上山,可是何氏特意遣人下来跟他说的,口信中还提到邵劲小小年纪就遇此大难,确实不易等等,怎么现在不过过去三五天,何氏的态度就大相劲庭?要说邵劲在这几天里得罪了何氏,也不应当啊,自上次看过邵劲瘦的厉害之后,他特意留意过,这几日邵劲都安生呆在家里,而何氏在大慈寺上,面都见不到,又怎么得罪?   徐佩东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头,何氏冷着脸将徐善然带进后院之后就先将徐善然遣走,自己又招了桂妈妈来问计。她算是这辈子第一次怎么看一个人怎么不顺眼,跟桂妈妈说话的时候便忍不住咬牙说:“妈妈你老成持重,需与我仔细分析一下。那邵劲我本来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今日一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贼眉鼠眼,肯定是仗着样貌好就来诓骗我的女儿!我们需拟个计划,叫他原形毕露才好!”   桂妈妈第一次看见自家太太这样,一时惊异非常,但不过一会,她就转过弯来,心道这原来是爱女心切,见自家女儿要被人抢走了,心中不痛快的缘故。不过邵劲到底是不是仗着油嘴滑舌来诓骗小姐是个大事,对何氏的心态,桂妈妈也不过在心中一笑,便正容说:“不知太太有什么想法?此事关系姑娘名节,须得秘密行事才好。”   她说话的同时,心里也是犯难:女儿家有若琉璃软玉,虽观之绝艳,奈何琉璃易碎玉难全,日后若要过得顺心,这名节之事是万万不可轻忽的;而那邵劲自幼跟着何府中的老师学武,一身功夫不若,她们若是要搞些暗地里的手段,只怕反被邵劲一顿教训……   她又沉吟:“再说也不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聪明,若是此事被姑娘知晓,只怕对太太与姑娘之间,也是有些妨碍的……”   “不会,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她断然不至于这样的——”何氏截口说。说话的同时,她突地又是灵光一闪,可谓是灵光频闪,不禁笑道,“我可得计了!你快快去看看姑娘在哪里,将姑娘速速叫来!”   要说老实人发起怒来确实可怕。这一点从徐善性及徐佩东的态度可知。   而这些天里,何氏身上应验的可不止是这一句俗语。   刚走没多久的徐善然又被桂妈妈叫回了何氏身旁,何氏也没有浪费时间,在徐善然刚行完礼之后就直说:“善姐儿,母亲想看看那邵劲究竟是真对你好还是假对你好,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真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   何氏刚才的应对在徐善然眼里,现在的问题也入了徐善然耳朵,徐善然先是一怔,旋即就笑起来:“得母亲亲自垂询,女儿敢不尽心竭力?不瞒母亲,母亲若想知道这点,倒不算太难,女儿亦有一计可用。”   何氏精神一振,连忙问:“是什么计策?”   “此事简单。”徐善然笑道,转对桂妈妈说,“劳烦妈妈把父亲身边的欢喜及弟弟一同叫过来。”   桂妈妈屈膝答应,自去安排。   徐善然则对何氏说:“若邵劲是别有目的,从他要娶我为妻的目的来看,也无非是几点,一是借用父亲的名望,二是搭上国公府的青云之车,三是对国公府别有目的。若再要撇除这些,剩下的也就是那些了,或者金银钱财,或者美人如玉。”   何氏目瞪口呆。   徐善然倒是挥洒自如,她又说:“前三点而言,不管邵劲的目的是哪一点,他总是要搭在国公府中保住父亲弟子身份的。究竟他未来还是要走科举之路,若是传出其被恩师逐出师门之事,他将来在士林官场之中可谓再无立足之地。至于后两者,就更简单了,诱之以利,诱之以色,手段高明一些,他总有上钩的那一天。”   虽然刚才是何氏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但本身来说,何氏还是那个腼腆温柔的妇人,此刻她就又有些犹豫了:“这是否……不太好?”   “母亲是觉得那里不好?”徐善然笑问。   “前三点还两说,但后两点……”何氏略微犹豫,“这就是你父亲也未免……”   母亲倒是看得透!徐善然在心中一笑,她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什么美人如玉,至于金银钱财这点她倒是深知的,毕竟她和邵劲都合作了这么多年,深知对方在钱财上面,真个算是“稻草茅屋是住一晚,雕栏画栋还是住一晚;清茶淡饭是吃一餐,山珍海味还是吃一餐”这等的人。   她又说:“那就试试看前三点吧。这一试只消一席话。”   正说话之间,桂妈妈已经带着徐善性和欢喜进来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的给何氏及徐善然行礼,然后是一模一样的神色严谨,看上去特别规矩。   徐善然先将弟弟招到自己身旁来,跟着对欢喜笑道:“今日有一件事要叫你去做。”   “姑娘只管吩咐!”欢喜忙道。   “你先说说父亲在我们离开之后可有和邵二哥说些什么?”徐善然问。   “在夫人离开之后,邵二爷先和老爷请罪,言道不知哪里冲撞了夫人,老爷并没有责怪,只将邵二爷扶起来温言安慰了几句,便带着邵二爷和五少爷往禅师那边走了。”欢喜简单几句就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个遍。   徐善然“嗯”了一声,便说:“那么待会你就直往邵劲之处,言说母亲已经知道了事情,叫他速速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以免自误!”最后那四个字,徐善然声音一扬,竟厉声喝出,别说欢喜了,就是旁听的何氏也觉得心神一悸。   跟着她不管欢喜脸上的疑问,转头对徐善性笑道:“疑惑不疑惑?”   “疑惑?”徐善性正听得云遮雾绕的呢!   “母亲生气的时候你害不害怕?”徐善然又笑道。   “害怕!”徐善性偷看了何氏一眼,又大声说,这正是说给何氏听呢。   一旁的何氏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知道这段时间里她为了女儿的事操碎了心,难免疏忽小儿子,一时心生愧疚,忙将徐善性搂进怀中,心肝儿肉的嗔了好一会。   徐善性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当下将那规矩面具一撕,又恢复泼猴一般的脾性了。   徐善然又对徐善性说:“那么要是你看见母亲大发雷霆,对桂妈妈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是老爷的学生,出身不正又无亲族依靠,竟敢肖想这件事!待得老爷将他逐出门墙,看他日后怎么个落魄潦倒样!’又被人问到的时候,你会有什么想法?”   徐善性想了一会,突然疑惑脸问:“这是在说谁呢?邵大哥?”   这一下惟妙惟肖,要不是紧跟着那句邵大哥叫人明白徐善性什么都懂了,何氏都差点被唬住了。   徐善然见弟弟机灵至此,当然没有什么不满的,唇角微露笑意,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徐善然举手之间安排好一切,叫欢喜和弟弟下去了,又问何氏:“母亲觉得这样可好?”   何氏呆也呆住了,哪里说得出不好来?   徐善然便笑:“那么至多三五之日,便见分晓了。邵二哥有些韧性,一两句话需将他唬得不住,也只有叫父亲那边跟着配合一下了。”   事情到了此时,徐善然将一切都做好做妥,何氏却又皱起了眉心。   徐善然一眼看出:“母亲可是还有想法?”   何氏迟疑了一会:“善姐儿,你……对那人有好感?”   “确实。”   “那为何……”   “母亲既然问了,女儿也直说,实则女儿对邵劲还有一二分信心的,这些手段只怕未能奏效。若是真奏了效,也不过赶走一个居心叵测之人,不足可惜。”徐善然说得平静,但话音落下,却又露出几分无奈,只对何氏一笑,“何况此事古人早做抉择过,若夫与父之间只可择其一,则该当如何?——故人尽可夫也,而父一人耳。”   数息之后,徐善然也离开了何氏的房舍。   桂妈妈捧上一盏热茶:“太太现在心情可好些了?”   何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跟着抚胸说:“也不知怎么的,现在心情竟好得不得了。”   桂妈妈忍不住笑了起来:“要奴婢说,这小姐促狭起来也实在是促狭极了!”   何氏情不自禁的点头,又说:“也不知那邵劲到底会作何选择……”   “若是他确实如姑娘所说那般,那……”桂妈妈问。   何氏这回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若真的这样,那就再看看吧……”   话分两头,徐善然这边轻而易举地就决定了一件事,那头的邵劲可还被瞒在鼓里。   徐佩东这头与禅师说话,他心头悬着这件事,便不太定的下心陪在一旁,很快便悄悄脱了身出来,在划给国公府家眷的院子外头徘徊一会,就正巧碰见了欢喜。   欢喜当日小小年纪就能和徐善然搭上线,可是一等一的机灵之人,故此虽然他和邵劲也认识了好久,香火之情不少,这时候的立场却也站得稳稳的,一见邵劲便落了脸,随随便便一行礼,便直往前走。   欢喜要是直接走过去,邵劲不定能立刻发现不对。可是此时特意做出这一番作态,邵劲又不是瞎子,怎么会不心生疑惑。   他伸手虚拦了一下,叫欢喜不得不停下来,然后直接问:“怎么了?”   欢喜立刻将徐善然的态度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冷着脸说:“邵二爷也不消多问了,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我们太太已经知道了邵二爷的那些事情,邵二爷可千万珍重自己,不得行差踏错,以免自误啊!”   邵劲:“……”   他心头还真的虚了一下,不是害怕自己怎么样,而是立刻就开始担心起了徐善然!   这个念头一出,邵劲的神色就不禁冷了下来,眼中也似有锋芒闪过:“你说什么?”   这还是欢喜第一次见到邵劲这副模样!他心头也是大吃了一惊,面上却撑得住,只拱手说:“太太的话邵二爷可千万记住了!不管邵二爷信不信,太太的态度邵二爷想必也是见着了!”   欢喜说的本是何氏今日在厅内对邵劲的态度,邵劲却立时想起何氏将徐善然带上山来为的是什么。他面色几变,着实关心则乱,也顾不得欢喜如何,果然如徐善然所料,绕上一圈之后立刻就往徐善性住的地方跑去。   这时徐善性正好到了屋中,也没有叫邵劲白跑一趟。邵劲平日里和徐善性关系不错,此刻直接问道:“小弟,你知不知道师母最近——最近是不是为了什么事生气?”   徐善性眨巴眨巴眼睛,心道和自己姐姐一比,这哥哥好像确实有些落于下乘了啊。他说:“我刚从我母亲那边回来……”   邵劲大喜:“那师母刚才是什么心情?”   “我也没有认真见到母亲,”徐善性这谎话张口就来,“母亲好像在屋中发火,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所以桂妈妈不让我进去。不过姐姐在里头呢!”   邵劲心凉了半截:“那……”   “不过我听到母亲说了些什么。”徐善性突地说。   “说了什么??”邵劲又是大喜问。   徐善性只看着对方笑。   邵劲勉强按捺下急躁,略一思索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忙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找了给你,快给我说说师母究竟说了些什么?”   嘿嘿嘿,这就是姐姐说的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了吧!   徐善性心中自得,便将刚才徐善然教过的话惟妙惟肖的学了出来,说完之后他还好奇地同邵劲说:“母亲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这话说的是谁……”   邵劲听完之后心也凉了另外半截。   他心道原来自己最开始的感觉没有错,原来进度真到了守关BOSS之前……特么的你坑爹呢!他这又不是在打可以读档重来的RPG游戏啊,要是选择错误打出BE结局了究竟怎么办,妹子找谁赔啊??   就在这件直接牵扯有许多人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这一同上来的最后一个似乎毫无存在感的人也并没有真正闲着。   他一直在等,等到徐佩东和禅师说完话,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跟在徐佩东身旁的时候,他才忽然开口:“爹爹,儿子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徐佩东略有奇怪,概因自己这个儿子平日里实在是没有存在感:“什么事?但说无妨。”   “是有关母亲和妹妹的事情。”徐丹瑜低声说。   自那一风雨之夜过去之后,他一度惶恐不安,但是不管当日做局的人又或者逼迫他的徐善然,都没有后续动作,他慢慢也松懈下来了,可是直到半个月前,他突然收到了一样消息。   毫无疑问,这样消息正是从谢惠梅那一拨人处传来的,而消息的内容倒不算复杂,就是要他注意有关邵劲的消息,并叫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这件事不算难,邵劲是外人,就是将事情说了,对他的牵涉也不算多。   可是这种事情只要开了个头就不可能收住,徐丹瑜也是深知这一点的,只要想起这件事,他便不能不想起当日里徐善然说的那些话。但谢惠梅的人他鞭长莫及,徐善然却是近在眼前,所以他在做风箱老鼠两头苦之前,下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便是他此刻要告诉徐佩东的。   他低垂着头,遮去眼底的阴冷。只听他幽幽说:“父亲,我觉得妹妹仿佛和邵劲走得近了一些。而母亲最近脾气不好,仿佛也是和妹妹有一些关系……?” ☆、第一百零五章 一力破万法   徐丹瑜此时说的话也堪称是石破天惊,说完之后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便立刻住口,只低首在侧,等待徐佩东的反应。   徐佩东久久不语,他的目光停留在徐丹瑜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说:“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念头?”   徐丹瑜又作了作揖,只说:“父亲,孩儿也是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看见妹妹与邵劲在花园中谈笑,除此之外倒并无其余。”   虽说男女大防,但邵劲作为徐佩东的弟子,偶然和其女儿说笑两句,除非极迂腐之人,也没有几个会真正一点不让的。   ——显而易见,徐丹瑜这句‘除了谈笑之外也并无其余’显然不尽不实。   徐佩东问:“哦?当日你见着了,你有上前去吗?”   “并未。”   “既然你见着了他们亲密谈笑,作为哥哥的你为何不上前去?”   “因为儿子见周围并未有下人伺候,便……”徐丹瑜吞吞吐吐。   “什么时候的事情?”徐佩东问。   “并不太久。”徐丹瑜含混说。   “并不太久是多久?”徐佩东又问。   徐丹瑜面上犯难,须臾仿佛遮掩不住似的小声说了句:“大概就是母亲带妹妹上来之前没有两天吧。”   假设现在有第三个熟知国公府家世的人在场,只怕也要感慨一声这府中庶子端的是计毒,不过寥寥几句话中,先点出邵劲与徐善然是私会,再点出私会的时间是丧事刚刚发生之际,这不贞不孝的罪名先就死劲给扣上去了。   徐佩东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再问:“你当日看见了,为何当日不说现在来说?”   “孩儿只心想当日是自己看差了眼也未可知,再加上后来邵劲也不曾再来家里……只是今日大家上山,刚刚在厅中,孩儿又看见了邵劲与妹妹似乎很有默契的模样……然后母亲就摔了杯子……”徐丹瑜解释说。   徐佩东不再问话,片刻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徐丹瑜也不再画蛇添足,行礼完毕便自房中离开,只他出去的时候正好见到往徐佩东这里走的邵劲。他心情正好,便冲人微微一笑,然后才错身离开。   邵劲心不在焉地看了对方一眼,也没有理会有些奇怪的徐丹瑜,只向徐佩东走去。   而刚一走到徐佩东面前,将对方的神色收入眼底的时候,他的心就再倏地向下一沉。   欢喜的态度,徐善性刚刚说的话,何氏的态度,现在看起来徐佩东的态度也……   他这时候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依着平日的样子先向徐佩东问好。   徐佩东沉默一会:“嗯,起来吧。”   “是。”   “过来有什么事?”   “并无特别的事情,只是来向老师问问好。”   “有带书上来吗?”徐佩东问。   “有的,带了些书籍上来,打算等闲的时候做做经义。”邵劲恭敬回答。   “你有这个心很好,学问就是下苦工做出来的。”徐佩东说。   这一系列的对话乍听上去似乎师徒相宜,实则依着徐佩东往日放荡不羁的性子,这些话也不过是个应景之语,着实有些冷淡疏离了。   邵劲心知发生了也什么,偏偏这事他无法可想,自个在徐佩东面前傻站了一会,还是无可奈何的离开了。只是一出徐佩东这里,他左弯右绕地甩掉了众人的视线,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徐善然所在的地方跑去,可惜这一回,他还是被人拦了下来,拦他的正是徐善然贴身的侍女棠心。   只见棠心就站在小路的中央,仿佛是早料到邵劲会来此处一般,不等自远处来的邵劲彻底停下,就屈身行礼说:“邵公子,姑娘现在不方便见你,还望你不要叫姑娘难做。”   这一句话真把邵劲剩下的所有话都给噎了回去。   邵劲皱眉看了棠心半晌,一句“这是你们姑娘的意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给咽了回去。   他盯着棠心卡了一会,又盯着后头那大大方方敞开在面前的房舍看了一会,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本拟说上许多的棠心看着邵劲这样干脆,不由微微愕然,但此刻人都在她眼前走远了,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自转回去将事情告诉徐善然。   徐善然这时正在卷棚之下纳凉,她罕见的没有手捧书籍,而是捏了一根针,在绣布上做最后的收尾。待得棠心进来,将邵劲刚才的态度说了一会之后,她也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将东西绣完之后,就吩咐侍女将其收拾妥当。   有些不对劲啊……   很不对劲。   独自走开的邵劲这时候想。   从他今日上来开始,从何氏突然的冷脸、欢喜十万八千度转弯的态度、再到徐善性适时的透露情况、以及最后到他去核实,也确实核实出和前面那几个相同答案的时候,邵劲其实依旧慌而不乱。   因为他还没有见到徐善然,他还没有发现徐善然对这些事情的准备和态度——直到刚才为止。   刚才他看见了徐善然的贴身侍女,对方客气而坚决地把他请走,仿佛就是徐善然自己的态度了。   但这恰恰好就勾起了邵劲心头的疑惑。   这一段时间里,不管是宫变那天晚上也好,还是在面对昭誉帝,面对谢惠梅,面对太子的时候,邵劲都始终竭尽全力的将计划周全,他的演技越来越娴熟的同时,他的反应与思考也越来越敏捷。   假设他们的事情被他的老师与师母发现了,徐善然可能毫不察觉并且无能为力吗?   当然不可能。   如果可能的话,也不知被徐善然一一算计的太子与谢惠梅要冤枉到何等程度。   而既然徐善然知晓这件事,也有能力做些什么,那么徐善然不见他、不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代表的似乎就只有那一个意思了:   徐善然现在不想见他,现在无意再和他说任何话。   可是为什么呢?是有了什么新的计划吗?   邵劲暂且猜不出答案,所以他决定自己去见见对方,去亲口问个答案出来。   夏天的白天总是比较长的。   邵劲随便选了一棵树,窝在上面晒了一下午的太阳也睡了一下午,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似穹庐,星罗密布。   他睁着眼睛透过婆娑的树叶看天空,那些细细密密的银芒就这样洒下来,落在他的头发、手指、衣摆处。   “啾啾啾,啾啾啾!”   有点漂亮啊……睡了一觉果然心情好多了,嗯,还有小鸟伴奏,正是大自然的声音……   邵劲想,手指迎着那些光点微微一动,本来在他胸口处窝成了一团的小东西就被惊醒过来,长长的尾巴一甩,从邵劲的胸口处一跳就落到了他的脸上,跟着四只爪子飞快跑动,踩着邵劲的脸蹬蹬蹬就跑走了。   “……”邵劲。   他这才反射性地自树干上弹起来,伸手抹了一把微微发痒的面孔,瞪着那个飞快消失在树叉之间的阴影,自言自语说:“一只松鼠,嗯,一只松鼠……我不和一只松鼠计较……喵的这只松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有种下次别叫我再看见你……!”   “啾啾,啾啾,啾啾啾!”   旁边枝桠上的一窝小鸟还在坚持不懈的刷着存在感。   邵劲朝旁边一眼看去,发现那是一窝刚刚出生毛还没有长齐的幼鸟。   真丑。   他嫌弃地想。   然后将整个鸟窝一锅揣了,手一搭树枝,直接从树上荡了下去。   月色分外皎洁。   徐善然临窗坐着读书,看不过两页,耳中就听鸟叫声从前方传来。   守在旁边做针线的棠心有点疑惑地自自己的位置上抬起头来:“这鸟叫声怎么突然近了许多?是不是有鸟儿落下来了?”   徐善然还没有回答,那一声鸟叫未歇,第二声、第三声,就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这一下棠心也觉得有些吵了,她对徐善然嘟囔说:“不知哪儿来的,奴婢出去赶赶?”   “——唔。”徐善然自窗户看出去,然后她说,“不必了,拿着茶水和点心进里头去吧,我待会也进去。”   棠心答应一声,就端着桌上的瓜子蜜饯核桃红豆酥并一壶茶水,自往室内走去。   徐善然这时自桌子后站了起来,她隔着一张桌子,看向不远处花木从中的那一笼小鸟。   什么样的鸟儿会把窝搭在草丛之中?   徐善然只安静的等了一会,就见那稻草达成的窝突地向上一跳,跟着一张熟悉的面孔就立时自草丛中冒了出来。   徐善然也不说话,只看着对方。   这个动作保持得久了,那顶着小鸟的人就有点讪讪,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虚了起来,小小声地冲面前打了个招呼:“今天天气很好啊!”   不回答。   “晚上吃了没有?”   还是不回答。   “这笼小鸟还好玩吗?你不知道刚才居然有一只松鼠把我当成被窝睡了一觉,睡起来的时候还特别叼炸天的踩着我的脸就跑走了——”   徐善然突然笑了起来。   并不只是那种只扬扬唇角的浅笑,而是真正笑出了声来的十分愉快的笑容。   只一天而已。   就跑到她面前来寻找真正的答案了吗?   这可真有点儿像是,任她智计百出,他自一力破万法呢。 ☆、第一百零六章 镜子里外      响起的笑声让邵劲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徐善然。   这看上去肯定不是生气的样子啊!既然这样的话,好像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他在心里嘀咕着,当然也不知道,就在徐善然笑出声来的时候,就在他心里这样想的时候,在这间屋舍之内,隔着前后房间的紫气东来仙鹤乘云屏风之后,似有人影动上了那么一动。   徐善然站在窗边招了招手。   邵劲左右看看没第二个人,一溜儿跑到窗户跟前来。顶在脑袋上的鸟窝已经被他拿在了手里,到了徐善然跟前后,他就将鸟窝照着窗台上一放,直接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   “母亲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徐善然静静对邵劲说。   “唔!”邵劲脸上一肃,超级认真问,“我现在去师父师母那边痛哭流涕百般哀求长跪不起剖心表白有没有用?”   徐善然:“……”   屏风后的人:“……”   徐善然罕见的迟疑了一下:“你认真的?”   “难道我很像是在开玩笑吗?”邵劲被略略打击了一下。在他来说,他这几天都习惯了看人就下跪话过两句就掉泪,如果这样子诚心表白一下能娶得妹子的话,根本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啊……毕竟徐佩东和何氏还是他挺喜欢的两个长辈。   徐善然又迟疑了一下:“如果我说没有用呢?”   邵劲也迟疑了一下:“咦……?我觉得多少应该有点用吧?”   徐善然:“……”   屏风后的人:“……”   不太好骗了啊。徐善然心想,但脸上只作微笑。   这个笑容在邵劲眼里看来其意思大概是“那是我父母还是你父母?是你更知道我父母还是我更知道我父母?”他在仔细想想徐善然平常的计量,心里也觉得对方说的应该没错,这样子的话……   “对你有没有影响?”邵劲问。   “多少有些吧。”徐善然说。   邵劲皱了下眉:“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暂且还没有太多的想法。”徐善然平稳说,“你的意思呢?母亲知道事情后非常愤怒,这件事涉及到我自己,我去说不够管用。母亲真的可能说动父亲将你逐出门墙……”   对于走科举道路的读书人而言,一旦在自身操持上有了瑕疵,其影响简直是致命的。   邵劲目光闪动,一时没有回答。   此刻屋中轻轻传来了‘磕’的一声,正仿佛是什么木头被踢到一般。   徐善然不动声色的侧了□子,挡住邵劲循声看过去的视线。   好在邵劲虽然下意识地往那侧看了看,却也从没有想过徐善然屋中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不过眼神照着那方向一瞥,没看见什么也就直接放过了。   这时候他正容说:“不管如何,我还是得去求求师父。若是实在不行——”他心里几番斟酌,在谢惠梅与太子之间想了又想,又把自己能押上去的注拿着掂量来掂量去,最后说,“善善,你拖两年好吗?”   “今年一年,明年一年。等明年一到,我一定会想法子让皇帝下旨赐婚!”这一句他倒并没有说得斩钉截铁,而不过宛若平常说话一样仿佛商量。   多年相处,徐善然自知邵劲说话时候的决心。   但这种事情,在现在来说,光只她知道并没有用处。   她看着邵劲,话到唇边微微迟疑,最后还是说出来了:“……若你做不成呢?”   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大锤,重重砸在邵劲心口上的时候,叫他除了疼痛之外还感觉到了一丝晕眩。   他垂放在身侧的手掌甚至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抖了一抖。   这一刻,就算有再多的再多的计划、再多的把握,邵劲也像喉咙被封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徐善然的态度并不难猜。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和对方没有见面的这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徐善然现在的态度十分明显,明显得让邵劲甚至无法骗一骗自己。   尽管他确实很想在这一刻骗一骗自己。   “发……发生了什么?”邵劲的声音稍微打了一个绊子,他力持镇定,尽量不让第二个人看出自己的慌乱,但是他自己知道,或者徐善然也知道,他的手心布满了汗珠,他捏着拳头的手臂上每一条筋络和骨肉都被拉扯得紧紧的。   他没有等徐善然开口,自己镇定了一下,又飞快说:“两年时间是不是太久了?如果不行的话,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太子那边,谢惠梅那边——”他还想说下去,可他看见徐善然微微摇了头。   他不应该说这些。   邵劲立时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他也立时就明白对方为什么不叫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这些了。   他太不谨慎了。   不管怎么样,这种应该慎之又慎的事情也不能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就脱口而出。   他有些沮丧,更多的是无力。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极力想证明自己却做了一件恰恰表明自己还不能行的事情。   之前被硬生生压下去的情绪就趁着这个缝隙一发涌了上来。   他就像那一天夜里那样惶恐和痛苦。   他一个一个的算着,他是穿越的,从小就和新的家族不睦,当然对方也不是什么正派的人物,可不是正派任何和自己被逼着杀了他们所有之间,到底差了多少?而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个真正的亲人,投入了所有的心血和感情,最终也不过那样的结果。   他当然还有朋友,还有好兄弟。   可是那些更深的感情,更深的需求,他根本无法投放在他们的身上,也无法对他们诉求更多。   他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将感情投放得越来越多;可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的感情只能一股脑儿的给那最后的一个人——   邵劲这个时候特别特别想问起那一夜的话。   你不是答应我要留在我身边吗?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善善……”   徐善然不得不说话了。   她说:“邵大哥……你知道未来吗?”   “……不?”   “我也不知道。”徐善然平静的说。她重生一世,可她只不知道,“我不知道到未来会有什么。也许此时此刻终究有些办法,可将来,或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们都无能为力……”   两人隔窗而立。   邵劲想伸手去碰徐善然的云鬓。他的手已经伸出了,距离那绿云似的缳髻只有一线之隔。   他的手最终僵在半空中。   他握紧了自己的手掌,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没有将那句近乎哀求的话说出来。   总是有一些身为男人的尊严在其中,但更多更多的,他在想,如果自己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如果自己能够有更多的力量,此刻两个人是不是不用烦恼这些了?   他还想着,这个世界上自己或许并不是最了解徐善然的一个人,可他和她相处了那么久,从对方还小小的时候,就看见她在书架前绷着脸,看见她面对被自己点心毒死的鸽子也神色自若,看见她坐在马车中沿着山坡滑下去还能一丝不错……   他当时就在想了,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少年老成,一点意思也没有。   所以当时他毫无顾忌地将她抱起来,将她抛向天空,让她大笑,让她不要心烦那些无聊的事情——   ……也许我这辈子到最后什么都不能给她。   邵劲终于这样想。   可是我至少也有一些能做的。   我不能让她痛苦,让她为难,我不能让费尽心力地拖着等我,到最后却无法兑现承诺。   他的眼角有点发红。   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却轻松又自然,也只有横埂在他喉咙里的东西,让他的声音稍微有一点点的失真:“没事的,善善,你不需要特意为我改变什么,我知道你一直有计划……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计划来,等我真的有办法的时候,我会提前跟你说的……”   那一方小小的月色终于横过千亿星空,照到雏鸟身上。   徐善然有些失神。   她的目光在邵劲脸上眼底逡巡着,久久不能挪开。   她开始发现她和邵劲真的很像,像到她现在只看一眼对方的面孔,就能知道对方此刻的感觉。   他们就像是一面镜子。   镜中的她,镜外的他。   他咬着牙,将那些痛苦、煎熬,一点一点咬碎了,和着血吞进肚子里,然后这样的痛苦与煎熬就化作熊熊烈火,搁在胸腹之中,日夜烧灼不能停歇。   她花了一辈子的时候,直到闭上眼再睁眼看见自己的亲人,这样的毒焰才终于自她心中消弭。   而邵劲呢?   甚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些,可他用足够的毅力将这些统统藏到了自己的心底。   徐善然曾经有想过,如果上一世的最后,她还有一个人能够依靠,还有一个人能成为她心灵的寄托,就好像此刻自己对于邵劲一样——那么她会怎么样呢?   当时的自己,徐善然并不知道。   但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要去做多少卑鄙无耻伤天害理的事情,她都会用去做,她会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与力量让对方留下来。   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不是肉体上的伤害,是心灵的,信念的,灵魂的。   她不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如尘埃一般腐朽下去,所以不管如何,她都要留住对方。   ……所以,和自己有同样经历的,有同样感情的邵劲,为什么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做出放手的选择?   他知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难呢?   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痛苦呢,未来又有多痛苦呢?   她到最后甚至原谅了林世宣啊,她恨了对方数十年,最后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这个曾经亲手摧毁过她一生所有支柱的男人。   可她始终没有办法从困守自己的镜子中走出来。   她没有任何办法,再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一个人,去依赖一个人,她想着要保护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可她还是只能坐在自己的镜子中,去看着外边的每一个人。   她不会把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她最终会再一次的和埋葬自己一样,埋葬这些秘密。   她曾经一直这样以为。   就如同她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如何流泪。   她放过了所有人,只有自己,她无法放过。   她不再要求任何人了。   可是最后的最后,在她没有想到的时候,还是能有一个人,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牵着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带她走出来。   冰凉的液体在徐善然低垂下脸的那一刻落在桌案之上。   邵劲全部的精神都花在撑着自己的笑脸上,这一瞬之间,他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可是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液体打落下来,他终于有所明悟了,然后他一瞬间就慌乱起来。   “善善?善善?”他想要伸手去抱对方,又觉得这不对劲,忙收回双手,同时还无助地叫了对方的名字——可是这显然更没有用处了。他无措极了,左右环视一圈之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立刻端起那个放在窗台上的鸟窝,塞到徐善然面孔底下,特别笨拙地说:   “你看,刚出生的小鸟呢,特别丑!我给你说个笑话怎么样?有一天有一只鸟生下来特别丑,它走哪哪被嫌弃,大家都不爱带它玩,更离谱的是在这鸟的族群之中所有人都能游泳就它不能,简直天生残废!结果你知道未来怎么样了吗——”   “……变漂亮了?一鸣惊人了?”   “对啊对啊!”邵劲飞快接上,心想世界童话就是世界童话,不管搬到哪里都叫人喜闻乐见,他还想再说,却忽然愣住了:在他的视线里,徐善然抬起脸,伸手抹了一下脸,跟着她很用力很用力地对邵劲笑了一下。   他从没有看见对方这样笑过。   轻快的,灿烂的,眉宇间盛满了喜悦与亲近。   像鞠在掌心之中盛满粼粼闪光的一捧清泉似的。   那样明亮。 ☆、第一百零七章 两面三刀   天上的星,地上的火,都在夜里一闪一闪的。   邵劲正坐在窗户外的草地上和徐善然说话。   自刚刚看见妹子的笑脸的之后,他的心潮一直有点起伏,并不能特别集中精神,这也导致了他明明一直在搜索枯肠地找话题,最终也只记得脑海里续《丑小鸭》之外一个一个的外国童话。   不过好在徐善然并不嫌弃这个,所以邵劲说得还算挺兴奋的:   “……再说一个,有一个姑娘是海国的公主,这个公主某一天救了一个人族的皇子,公主一见倾心之下就决定和皇子共结连理——”   “太荒唐了!”   说得正起劲的邵劲显然没有听见这道从屋中屏风之后这道细细的声音,所以他还能说得兴致勃勃的;坐在屋中的徐善然倒不知听见了没有,她只是微微笑着示意邵劲继续往下说。   而此刻,在那屏风之后,何氏捏着自己的帕子,脸上虽难掩怒气,却又显得颇有些复杂。   这种复杂并不只出现在何氏一个人的脸上。   她身旁伺候的桂妈妈也有着同样的复杂,倒是年龄尚小的棠心,平日虽然精明大胆,在这事情上却有些懵懂,心里只想着依自家姑娘的家世样貌,这邵二爷不管怎么看,总是差了许多,而且就刚才来看,似乎还不太有男子气概呢——   “但是公主回去一说,上到国王王后下到公主的姐妹,都不同意公主嫁给外国人,她们都说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那个国家里生活,怎么能和皇子相爱呢。”邵劲继续说。   “唔?为何不能在那里生活?”徐善然适时表露出兴致。   妹子就是会抓重点啊!邵劲很高兴想,然后很高兴说:“因为海国是一个奇特的国家,那里的人长着人的身体鱼的尾巴,其实是——”   “鲛人?”   “美人——呃,对,鲛人。”邵劲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因为鲛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劲继续说。   “鲛人不能生活在岸上?”徐善然略讶异,然后她一笑,“想是我漏了书中内容也未可知。”   “……因为鲛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劲苦哈哈说,他心想有一个博学多才的妹子的痛苦……大家现在都知道了吧!“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但是这条小鲛人不死心,她去找了巫师,让巫师给自己施法,把鱼尾巴变成了双腿,这样她就可以去岸上找皇子了。但是同样的,为了这条腿,她付出了自己的声音为代价,她不能告诉皇子自己是救他的救命恩人,并且如果皇子变心,她就要在太阳下变为泡沫而死;但同样的,如果在这个时候,她用一把匕首刺入变心的皇子的心脏,让皇子心脏的血流到自己的双脚上,她就能够再回到海底……”   “这故事好荒唐!”何氏气道,“肯定不安好心!”   桂妈妈点头附和,她也觉得这个故事荒唐,这故事最后结局若是好的,岂不是在教人淫奔?   徐善然眨了一下眼睛。   邵劲正好将这一幕看见眼底,他情不自禁说:“总觉得……你知道结果了。”   徐善然笑起来:“什么?我并不知道。”   邵劲想了想:“所以最后,小鲛人在皇子结婚后的第一道阳光中变成泡沫死了。”   “……呃,”何氏愣了一下,“最后的结果也太惨了吧?”   “……是太惨了。”桂妈妈也情不自禁道,虽说私相授受如何也不能接受,可世上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这种结局可是叫父母连法事都无法帮孩子做啊!   “嗯——”徐善然道。   “你果然知道这个结果了。”邵劲瞅了一眼妹子的神色,笃定说。   徐善然笑了笑:“她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这话说得并不完全,但邵劲想了想,自己也笑起来,话中不无感慨:“确实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为了喜欢的人放弃父母亲人。   为了喜欢的人放弃荣华富贵。   为了喜欢的人放弃自己的声音,放弃自己的头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样疼痛。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喜欢,还是爱啊。   我这样、这样、这样地爱你。   我怎么能去伤害你呢?   我的爱没有结果,可我的爱不是一个笑话啊。   哪怕你并不爱我,我又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我那样爱你,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想要去伤害你啊……   天空上的月亮冰盘似的明亮。   邵劲说:“天色有点晚了……”   何氏不满,微微咳了一下。   桂妈妈有点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要提醒自家太太她们正在听壁脚。   邵劲这回总算听见了声音,他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徐善然举手掩着口,轻轻咳了一声,旋即她放下手说:“这两日喉咙有些不太好。”   “注意身体啊。”邵劲叮嘱。   “嗯。”   “那我就先走了。”邵劲说。   “好。”   “有什么事跟我说。”邵劲又说。   “好。”   “有什么计划的话去做没有关系。”邵劲说这话的时候心脏都疼得直抽抽。   “……好。”说话的时候,徐善然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心道和某些花丛老手相比,她面前的这位真是单纯得可爱。她看着邵劲努力展平表情的模样,也不由坏心问,“要是我按着计划做,有人就该心疼了吧。”   ……真的特别疼T T。   不过不怕!邵劲深吸一口气:“反正我还有一年,而且啊——”   “什么?”   “两个人快乐总比一个人快乐好,一个人伤心总比两个人伤心好。”邵劲认真说,“善善,你一定要快快乐乐的……看到你高兴,我也特别高兴。”   结果话音才落下,闭合的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倏忽之间,徐善然和邵劲一齐往那几步之外的院门处看去。   时间暂且往前倒推一刻。   自下午时分徐丹瑜将邵劲和徐善然之事告诉徐佩东以后,这山上真可谓是有几个人就有几种心思,偏偏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一多半的没有多余心力去关注其他。   好比今夜的徐佩东,明明想着要去女儿的院子里和女儿说说话,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何氏早就先他好几步到了女儿的院子里,并且坐在屏风之后看了好长一段的小儿女情思。   当然最后他也并没有和先进去的何氏碰面,因为徐佩东虽则想去,却根本就没有走进徐善然的院子。   早在距离那儿还好远的地方,他就被自己的大儿子给拦住了。   夜色昏昏,却也掩不住徐丹瑜脸上的愁苦。   他直言相问:“父亲现下可是要去妹妹那边?”   “你等在这边就是特意问我这个的?”徐佩东缓缓说,“不错,我现在是要过去。”   徐丹瑜说:“那可否、可否请父亲千万当下午的事情没有发生?孩儿回去想了又想,只觉得可能是我自己看错了,毕竟那时候祖母还在停灵,家中人来来去去,也许妹妹只是想躲个清闲,不叫别人看见自己的伤心之态,却恰好碰到邵劲;又或者是孩儿那日头晕眼花,一错眼就将旁人当成了妹妹;又或者妹妹的侍婢被那树梢花枝挡住了……”   徐佩东沉默着听徐丹瑜说完,然后才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徐丹瑜面露羞愧:“孩儿知道,都是孩儿的错,是我不该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就急急忙忙的到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还请父亲责罚!一切都好,只请父亲千万不要在母亲及妹妹之前提起这件事……”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徐佩东,说,“孩儿的生母及双生姐姐都已如此,母亲仁善,待孩儿还一如既往,可孩儿下午也不知是着了魔还是撞了客,竟编排出这样的事情来……”   徐佩东的声音难得低沉下去,话语中似蕴含风霜:“你下午言之凿凿对我说善姐儿和邵劲有关系,不过两三个时辰,你又言之凿凿说下午的自己是中了邪说糊涂话,言之不定三反四复,你叫我到底要相信你的哪一句话?”   徐丹瑜涨红了脸,立时跪下不敢再说话,从他的视线里,只看见徐佩东墨绿色衣袍的下摆上用银线勾勒的仙鹤老松图在月色下闪烁着稀微的光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徐丹瑜觉得冷汗开始爬满背脊的时候,那幅仿若静止的衣摆终于轻微摇晃了一下。也是这个时候,徐佩东的声音响起来。   “行了,起来吧。”徐佩东淡淡说,月色照亮他的脸,他的神色连同声音,都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就当你下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下去吧。”   徐丹瑜不敢说多,飞快答了一声‘是’,就立时站起来,微躬着身送徐佩东往来时的路走去。值不够,在徐佩东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里后,他也并没有回去,而是在原地站定一会,确定徐佩东不会回转之后,便即刻转身朝徐善然所在的院子中走去——局至此时,刚过一半矣。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虽然突兀,却并没有叫徐善然和邵劲慌乱。   邵劲将口中的话一放,在黑夜里就如一只狸猫那样无声无息的蹿出,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再次回到徐善然所在的窗户前,语气轻松地说:“徐丹瑜在外头,看样子是一个人来的。那我就先走了——唔,”他左思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要我在外头等等?”   “光明正大下,他能做什么?”徐善然淡笑。   “也是。”邵劲挠挠脸,“那我走了。”   徐善然点点头,她的手里本扣着一样事物,是准备这次邵劲离开的时候递给他的。但到了现在,她突然又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给还是不该给……她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这样迟疑过了,不过有时候,正是这样的忐忑犹豫,才叫隐秘的快乐从心底里升起来。   眼见着邵劲已经要转过身去,她最终还是装作不经意地一抬手,将那东西落到了邵劲身前。   本要走的人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扣住,毕竟外头有人,他也没想太多,拿了那东西就径自离开,哪怕是最后,也没有忘记把自己带来的那个鸟窝给再带走——这麻雀太小养得累,又不漂亮,想来徐善然也不会特意去养,再说他刚才随手就揣着来了,跑出去找吃的鸟爸鸟妈回来没看到孩子估计着急上火,索性这次他回去的时候再把这窝放回原处就好了。   徐善然站在原处,直看着那端着鸟巢的背影消失在墙头,才转回身来。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自屏风后转出来,站在自己身前的何氏。   跟着何氏的桂妈妈避了出去,棠心则去外头给徐丹瑜开门。   而何氏正站在徐善然几步之外,神色复杂。   “母亲。”徐善然说。   何氏大概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她只道:“先去见丹瑜吧,他这么晚过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徐善然点头答应。何氏在屋里,她索性便走到外头,直接去见被棠心领进来的徐丹瑜。   寺庙中的院子自然没有家里的大。等徐善然转出房间的时候,徐丹瑜也正好在棠心的带领下来到了小屋之前。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就见徐丹瑜似走得有些心不在焉,一路左右望着,直被丫头带到徐善然面前后才长揖而下。   “妹妹。”   “哥哥好。不知这样晚过来可有事情?”徐善然也是见礼,但并无意把徐丹瑜带进屋内。   徐丹瑜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将自己带进去,但他的眼角依旧在徐善然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抽。   他此刻再回想,才发现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见到这个妹妹,她的礼仪好像始终一丝不错,也只有那一夜里——   他没有再想下去,很快起身,将先前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妹妹在山上清苦,愚兄上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妹妹在家里惯吃的点心,也不知道妹妹喜欢不喜欢……”   “多蒙哥哥费心了。”徐善然说。   “妹妹实在太客气了,不管如何,只请妹妹千万试试。”徐丹瑜说,又道,“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徐善然笑道:“哥哥夜半过来,不多呆一会儿和妹妹说说话?”   徐丹瑜坚辞,只说“这么晚过来已是打扰妹妹了,不好再留”。   徐善然也无所谓,便叫丫头将人再送出去,她自己则将那徐丹瑜拿来的盒子提着,转进了屋子,何氏果然还站在原地。   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再看向何氏。   何氏便提起了之前的话头:“母亲刚才在后边都看见了……你这是认定对方了?”   到底知女莫如母,徐善然刚才那一落泪一扬唇,邵劲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只看着徐善然背影的何氏却一下子就知道了。   “是。”徐善然轻声说,“叫母亲失望了。”   何氏苦笑起来:“我失望?我对你有什么期望啊……”她想着自己的期望,她只期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好好的、一辈子快快乐乐安安稳稳的——   她又道:“风节是个好孩子。但善姐儿,你有这样的家世容貌,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愿意,多的是人愿意发誓一辈子这样待你呢?”   大概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的家世容貌代表着什么了。   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权势与富贵,又代表着什么了。   何况这世上,纵有一千人,一万人,待她如珠如宝又如何?   就如她母亲所说的,她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貌,怎么会没有趋之若鹜的少年才俊?   可多少少年才俊,挡得住手掌权柄笑傲天下,膝伴美人红袖添香的诱惑?   就算都挡得住,他们又有几个人,最终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她带出来呢?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爱她爱到宁愿割肉剜骨,也不忍心她落一滴泪?   “好了,好了。”何氏温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徐善然这才发现自己被母亲抱在了怀里,她微微抬脸,只看见何氏微胖的下颚。   对方的声音里满是纵容和安慰:“别伤心,母亲答应你好不好?风节的出身是差了点,但好在嫡母不在,也没有什么糟心的亲戚,我们也不求你什么,你嫁过去自己过得舒服就好了……”   “……”在最初激荡的情绪过去之后,徐善然开始感觉尴尬了。   “我没有伤心……”她心想着不过是嫁个人,邵劲从各方面来说也符合要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伤心的。   何氏呵呵笑了两声,只伸手轻拍着对方的背脊,心想着我信了你的话才真是个傻子。   “我真的——”徐善然更尴尬了。   “好,好,没有伤心,没有伤心。”何氏顺从毛摸。   “……”徐善然。   这时候再说下去显然越描越黑,徐善然终于放弃了辩解,只做害羞之态将脸埋入何氏怀中,好一会儿,等自己母亲心满意足带着桂妈妈走了之后,她才收拾心情坐回桌子之前,去看徐丹瑜带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自家里带出来的小小食盒,里头装满了糕饼等小食。   棠心一眼望去,说了声:“倒真是姑娘时常吃的,不想五少爷竟会带这些东西来。”   徐善然并不说话,只取了其中的糕点一个个掰开,等掰到第三四个时,果然看见有一张纸条夹在其中。她掸掸上面的碎屑,张开来看了,就见上面以炭笔写了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似用左手写的:   “消息,查邵。”   这四个字说的是大白话,无非是那边来了消息,要调查邵劲。   徐善然沉思一瞬,便就着火将纸条给烧光了,此后并不多话,只有丫头铺床整被,伺候徐善然睡下。   也是这个时候,刚刚回到自己屋子中的何氏也由着丫头婆子的伺候,与徐佩东一起躺到了床上。   何氏今日一天也累得够呛,刚沾了床就有点迷迷糊糊的。   倒是徐佩东,被徐丹瑜的两席话闹得心里不对劲极了,手拿一本书翻来覆去的看,看不进去又睡不着。   此刻妻子躺在床边,他就有点想和对方说话;但是眼看着老妻强撑着精神,眼皮却要掉不掉的样子,他也只能叹上一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灯火很快就在徐佩东的指示下被熄灭。   夫妻两合盖着一床被子。徐佩东思来想去,既答应了徐丹瑜不把话说出去,他就肯定不能拿来和何氏讨论,最后也只忍不住说:“也不知善姐儿最后会嫁到哪家去。”   何氏已经困得迷糊了:“娘亲刚走,怎好说这个?”   徐佩东一怔:“我竟糊涂了!”   何氏打个哈欠,又迷迷瞪瞪说:“不过你的那个弟子,风节,还不错……”   听得何氏第一句话,本已经释然的徐佩东再听见这话,又是一怔。   这一回,他想着徐丹瑜前后的两次话语,又想着妻子的话,神色慢慢就有些变了。 ☆、第一百零八章   皇宫,景泰宫中。   晴朗的天空也不能驱散那丝丝缕缕却坚韧难断的哭泣之音,昭誉帝的贵妃因生了玉福公主与代王,现下虽姐弟两同室操戈并昭誉帝已被囚禁于西苑,她本身却还是留在之前的宫殿之中,一应用度也不曾被克扣,甚至为表示对庶母的尊敬——又或者只为博妹妹一笑——黄烙倒是大笔一挥,又在自己父亲已经十分优容的额度上另添两层权作为贵妃娘娘压惊,只是自此,贵妃身边的人被从头到脚换过一通,也不再能踏出殿外或者宣人觐见,算是变向的禁了足。   这一日还是玉福亲自来到景泰宫中,贵妃才算是自宫中失火之后第一次见了外人。   一见着自己的女儿,她当即问道:“熳儿,我的儿子你的弟弟呢?”   玉福绷紧了脸:“母妃是又糊涂了么?前十来天时太子哥哥不是已经找出代王的尸体,妥善安葬了吗?”   “这才几日?我的儿子竟已下葬?我作为生母竟不能看他最后一面?他是怎么死的,他的陵墓都还没有修建,他要葬在哪里!”贵妃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凄厉。   要说玉福之所以迟迟不敢来看贵妃,也并非没有心虚之故。   虽说皇室子弟为争权夺位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但不管是父子还是手足相残,多少也还是要矫饰一番的,否则史笔如刀,身后之名到底堪忧。再说玉福杀了自己弟弟之时固然是为他朝权利计,做的时候心狠手辣,但等做完了,也不免想到自己小时候父皇母妃对自己的疼爱,便有些不好面对二人。   只是父皇那边她还能用黄烙已经安排人值守任谁也进不去来安慰自己,可自己母妃这边……还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到底需要见上一面的。   此刻贵妃的态度真格来说有些出乎玉福的预料,虽事关重大,但她还是在心里盼望着父皇母妃也和从前一样将她的错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此刻见贵妃咄咄逼人,就有些恼羞成怒:“那天夜里也不唯独弟弟一个人受害,朝中有一个伯府几乎被灭门,只剩下庶子一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母妃当了十多年的贵妃,怎么不关心关心真正该关心的事情,好争个母仪天下呢!”   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哪一条法律说母亲关心儿子是关心不该关心的事情?黄熳,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那谋朝篡位的黄烙——”   玉福吓了一跳,同样厉声说:“母妃今日是魇着了吧,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太子哥哥有父皇圣旨在手,正是临危受命,真正的忠君之子,不怕叫母妃得知,朝廷中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册立太子大典,一应内史外官都开始准备大典事宜,钦天监也在测算吉日,等时间一到,就正式继位,便是天命所归!”   贵妃怒极反笑:“天命所归?那怎么不叫你父皇下旨直接退位?黄烙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堪当大统吧!”   玉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黄烙不直接称帝的原因,他倒没有认真对她说。不过玉福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就知道黄烙是根基还不牢固,力量也不足够,深怕直接称帝会逼反边关王师,叫一些忠心份子或者野心份子乘乱而起,打着勤王的名号直逼京师。   这一个空隙便被贵妃抓住,贵妃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射玉福脸上,咬牙说:“我便是不明白公主到底在想什么!你有亲弟弟,你的亲弟弟一旦登基,你就是长公主,一母同胞,岂不是比旁的人好上太多了?”   这话听得耳熟,玉福当即冷笑起来:“我倒是愿意我的亲弟弟登基尊我为长公主,可是母妃与父皇将弟弟宠到了什么地步?他可真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尊重?他现在不过六岁,不过一个小小的代王,就敢对我不耐烦不将我放在心上,等到十几二十年后他成了太子成了皇帝,我岂不是要日日看他脸色过活?我的好母妃,你也莫说什么一母同胞,若当真要我豁出一切去帮我的同胞弟弟,你就叫他老老实实的尊我敬我,当我是他的姐姐,”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重音,“可好?”   贵妃身体的颤抖似已不能平息:“就因为如此,所以你就……伙同黄烙,杀了你弟弟?”   玉福脸色当即一变。   这已经足够了,贵妃豁地伸手直指玉福,脸色涨至通红,数息之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景泰宫中下人当时就慌做一团,贵妃身旁的都是新人,不敢上前担这个风险,还是玉福身旁的女官,曾由贵妃拨给的下人冲上前接住贵妃软倒的身体,大声叫道:“公主,公主,快叫太医!”   玉福一时踟蹰,目光却如钢刀一般刮过女官的面孔。   这位女官跟着玉福久了,当然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心狠手辣,她手撑着贵妃发烫的身躯,眼眶含泪说:“公主,不是奴婢背主,古来只多闻兄弟相残姐妹反目,如何能听见子弑父,女杀母?”   就算是黄烙,敢逼宫,也不敢亲手杀父。   玉福冷冷说:“快去请太医!让太医局的太医速速过来会诊,母妃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别怪本公主不讲情面。”说到底,还是眼神阴毒的横了自己的女官一眼,“既然玉尚仪对贵妃如此忠心,那玉尚仪就留在此地,帮本公主好好照顾母妃吧。”   一屋子里众宫婢太监心思各异,玉尚仪撑着贵妃的身躯,并不辩解,只垂泪不语。   同一日,大慈寺中。   自那天夜里何氏说了句“风节不错”之后,徐佩东再想一日内徐丹瑜的态度变化,心里便如沉甸甸装了块石头,任是如何也不能释怀。   如果说光凭徐丹瑜一面之词,徐佩东还不能确定女儿和邵劲的关系的话,那么何氏那句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话,却正表明了女儿和邵劲确实有他所不知道的联系。   或许是小儿女间看对了眼,也或许是邵劲多年来讨得了女儿的欢心。   总之何氏已被女儿说服了,而丹瑜在短短时间里转变口风……是不是与女儿或者邵劲有什么关系?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若真一气追查下去,不管查出了什么结果,又能如了谁的愿?   至少徐佩东是不愿意看见任何结果的。   但这样放任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如何何氏一般,邵劲做徒弟,既认真又知礼,哪怕并不才智出众,徐佩东也无任何不喜;但这徒弟要变成女婿,却又有太多不足之处了。   所以自那一夜之后,徐佩东便将事情按下来,只不动声色的将邵劲时时带在身旁,不叫对方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往往正在这微妙的方寸之间。   邵劲最近也算是练出来了,虽说徐佩东除了将他看得更紧之外,其他都一如既往,但邵劲就是知道徐佩东已经有了想法,并真正做了决定。   他没有办法讨厌徐佩东。   撇开对方是徐善然的生身父亲这一层,这个长者尽心竭力教导他足足八年,并不曾以他庶出的身份区别于他人,在知道他对徐善然的想法之前,也十分怜惜爱重于他,哪怕到现在,自己看上去诱拐了他的女儿,也只是将自己更多的带在身边,虽说更为严厉些,也只严厉在学业之上。   可以说他的老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于任何合理或者不合理的事情打压他。   相反,他耗费心血的培养他,真正做到了为人师表。   ……可是不被未来岳父认同什么的实在太虐心QAQ。   ……还有未来岳母和未来祖父,简直了QAQQ。   ……就算这是一篇打小怪升级文,也不用在他成亲的事情上安排这样的挫折吧QAQQQ?   ……到底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QAQQQQ!   要命……我都有点不认识“QAQ”这个表情了。   邵劲在心里无力的吐槽了一下,话音便不自觉的缓了一缓。   上头的徐佩东注意到这一点,戒尺不轻不重在邵劲的桌子旁敲了一下:“在想什么?”   邵劲正色:“在想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谢阁老开海禁本是利国利民之事,国库自今年来也算所得颇丰,但为何贸易繁盛的沿海之村落城镇反以为苦?倭寇肆虐暂且不去说他,本应落到民众手中的贸易所得不见踪影,苛捐杂税却层层叠加……”   徐佩东并不言语。   邵劲又道:“一项好的政令不能保证全国各处的施行结果都好,一项不好的政令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好的结果……”   “那你觉得开海禁是好还是不好?”徐佩东打断邵劲的话。   没有人会比邵劲更明白开海禁、与世界各地交流,努力发展科学建设对一个王朝乃至一个人种的意义了。   就算签出这项政令的不是谢惠梅而是邵文忠,他也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这事不好。所以他很爽快地说了一声:“海禁不能关。”   徐佩东微微点头:“我闲时也曾了解过各地村庄的情况。自古以来,农民就有看天吃饭一说,风调雨顺还好,若是哪一地闹了水灾,又或者闹了旱灾,城中还好,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一地饿殍。”他轻轻叹了一声,“我朝承平数十余载,但国力终究是大不如前朝繁盛之时多矣,而前朝虽败在礼乐崩坏,但我查阅史实,当时江南一带市井小民的生活,只怕未必比京师重地差……”   哪个朝代被推倒了都要说是礼乐崩坏的缘故,这个理由还真是万金油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没有人想过这是政治主体并未正确的的问题呢?邵劲在心里嘀咕。   当然这种理论别说徐佩东了,距离他也十分遥远,此刻他提都不敢提,只说:“前朝商人地位高,而我朝特意打压商人……市场就变成一潭死水了。”   邵劲想了想,尽量用大家都能够理解的句子来说:“学生以为大灾之时朝廷不能及时应对,很多时候是通讯不够方便。”也就是要想富先修路!“那些偏僻的村落什么的,有些要进去还要翻过山林,如此消息进出都不方便,有时候我们能不能收到还是两说,就更别说调集物资去救援了。”   “还有在赈灾时候的贪污舞弊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责权不够平衡,就给人以做手脚的机会……”   徐佩东威严的咳嗽一声: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说溜了嘴的邵劲噤声,咳了咳后转变话题:“还有我朝的粮食好像一直都不够,粮价除了在大出时候稍跌过一些以外,其他时间一路□,显然是仓储不足的缘故。既然不能再节流,那就只有开源了,如果能找出专门研究这个的,把二季稻搞成三季稻,一年二熟变成一年三熟,或者找其他能够代替粮食的作物……”应该有这东西吧?是土豆还是什么来着?但是土豆好像有了……要命,他当初就不是文科的啊!邵劲苦苦思索。   徐佩东唔了一声。他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邵劲新任的小厮在屋外探头探脑。   邵劲显然也看见了,他瞥了屋外一眼,然后请示徐佩东:“老师……”   “出去吧。”徐佩东说。   “谢老师。”邵劲说,规矩的行完礼后才向外走去。   徐佩东看着自己弟子的背影,也多少有些复杂。   这个学生他不是不喜欢,否则这次的事情他也不至于“得到什么答案都不高兴了”。这么多年来,徐佩东看得很清楚,邵劲或许不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却难得中正平和,是一个心性很好的孩子。   但是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对方?   徐佩东还是在心里摇了摇头。   ——出身实在太低了!举业上也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步,根本不是女婿的正常人选。   另一头,并不知道徐佩东心理活动的邵劲已经走到屋外,那小厮是在怀恩伯一家死后才跟在他身旁的,年纪小小却激灵得不得了——这也是应有之义,因为这小厮正是邵劲上次去黄烙的王府之中,由黄烙送给他的,为的正是两人通信方便。   此刻一见他过来打扰自己,邵劲心中就有数了,果然等他一出来,那小厮就压低了声音飞快说:“殿下让公子立刻回京,京中有事。”   小厮把事情说得爽快,邵劲也应得爽快,他直说:“待我和老师告退,即可就走。”   说完之后,垂在身侧的左手便抬起来,以指腹抹了一下腰间的东西。   那小厮眼尖的看见了这一幕,面上不露端倪,却将这眼生的几天前突然就出现在邵劲身上的荷包暗暗记在了心头。 ☆、第一百零九章   邵劲得到消息,向徐佩东请了假,跟着小厮一起下山的时候,徐善然正在给何氏剥荔枝。   这是庄子上最新送来的一筐福兴荔枝,皮薄汁多,十分适口。   徐善然用帕子隔着手,一面和何氏、徐善性以及桂妈妈随意说话,一面将剥好的荔枝放入面前五蝠临门的朱红浅口碟子之内。   白的果实,红的器皿,难得的惹人喜爱。   自那日解决了心头顾虑,何氏这几天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柔,此刻就任由徐善性榻上榻下猴子一样的乱窜,也不过假意嗔了两句,便不多提。   小孩子玩累了自然就眼馋桌子上的水果。   徐善性倒是不客气,伸手便拿碟子里剥好的各大味甜的荔枝塞进嘴里,不过吃完之后,他窥一下徐善然的神色,还是老老实实的自己也剥了几个补进去,只是心思不定,那荔枝剥得汁水四溅,还没吃就跟狗啃过了似的。   一旁伺候的丫头有些为难,想代替徐善性将那些事情做完,却被徐善然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当下就不敢多说了。   和桂妈妈说话的何氏注意到这里,只叹道:“看到你姐姐剥的,再看看你自己剥的,就给你自己选,你吃哪一种的?”   “姐姐的!”徐善性大声说道,说完后就嬉皮笑脸,“不过母亲肯定两种都吃,儿女的一片孝心嘛,都吃了岂不就是凑了个好字?这荔枝果然越吃越好是不是?”   何氏笑骂道:“小滑头,就你歪理多。”   徐善性说:“嘿嘿,是老师教得好!”   何氏道:“还说,打量着我最近不会揍你了是不是?”   徐善性说:“真不记得什么时候被母亲揍了,只记得被姐姐揍……”   徐善然在一旁微微笑着听着,哪怕话题转道了自己身上也并没有接腔,只在将碟中的荔枝剥足了九个之数后停下手来,自有丫头伺候着她到了一旁洗手。   她在起身走过去的时候,桂妈妈也恰好跟到这里拿东西。   她将双手浸入水中,透明而温暖的水上上下下地包裹着她的双手,水波荡漾之间,像是最温柔的触摸,如同母亲的触摸。   桂妈妈在她耳边轻声而快速地说:“要是姐儿不提,我还想不起来。但是那日太太之所以会那样晚过去,似乎是因为前段时间大少奶奶过来和太太说了些什么。不过当时大少奶奶主要是过来请一份佛经的,聊天的时候顺嘴说了几个年轻才俊,太太就上心了,多留了大少奶奶坐了一会,再接着也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姐儿小时候生的那一场大病,太太当时十分唏嘘,再后来又聊回了佛经上的一些事情,大少奶奶也没有多留,很快就走了。”   “这是奴婢能想到的全部了,太太当天晚上之所以会去姐儿那边,估计是因为这一席对话吧……当天太太还曾和奴婢说,如果当年姐儿没能熬过去,她只怕也熬不过去了。”桂妈妈说道,又疑道,“当时大少奶奶的神态言语都很自然,就是闲聊着说出了许多,应该不是有意的。再者当天夜里,太太也是惊醒之后自己决定的,并没有旁人……”   怀恩伯失火、她临时出府那天晚上,何氏的行为应当并非人为布置。   毕竟当日大火,她也是直到看见了之后才醒悟到自己的错失,故而临时决定夤夜出府,不太可能先被人窥探。   而她出府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足一个时辰。   在一个时辰之内要在国公府中安排何氏惊醒再到将何氏诱哄到她的院子里,而之后又不曾叫她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的,除非这是老国公亲自出手,否则可能性几近于无。   但那天夜晚可能是巧合,何氏心血来潮却不一定只是巧合。   大少奶奶这一次与母亲涉及她的闲谈,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消多做揣测,试上一试就能够明白了。   徐善然细细地洗着手。   从指尖到指根,从手掌到手背,再是指甲的缝里,手腕处的肌肤,都被她一一洗了个遍。   她最后抬起手来,桂妈妈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拭干手上的水珠。   “麻烦妈妈了。”她温言细语的道谢,回到榻边时,徐善性正气鼓鼓地和何氏描述自己在学堂中与小伙伴的矛盾。   那些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比如今天你揍了我一拳我挨了你一脚,比如昨天我上课开小差你打小报告了,甚至你丫头小厮带来的XX东西我抢走了一块……   徐善性说得口干舌燥,等喝了一旁丫头递过来的茶水润过喉咙之后,他撅着嘴问:“这些人是不是很讨厌很烦?姐姐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徐善然闻言笑了笑:“大概最讨厌那种假装对我好,却又不假装一辈子的人吧。”   “哦。”徐善性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他显然不会知道徐善然这句话里的真意。   “不过最讨厌的人还不算是最烦的人。有时候你也不得不佩服某些你所讨厌的人。”   “那最烦的人是什么人?”徐善性追问。   “……或许是那种,”徐善然唇边的笑容显得有些别有意味,“你和他谈感情的时候,他和你谈利益;你和他谈利益的时候,他反过来和你谈感情。”   要坦白来说,邵劲对自己回京之后的待遇不太感觉意外。   哪怕这个待遇是让他跪在自家还没有建好的家门口,在身后下仆或疑惑或闪烁的目光中面对宫中来使,青天白日的被骂上小半个时辰。   那骂人的句子骈四俪六,花团锦簇,排比对偶简直往死里用,不说一句一典,三四句里反正肯定有个典故,要换一个文学功底不够的人来,说不定从头到尾都听得云遮雾绕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才叫做骂人骂出了花来!   不过说起来我居然听得懂哎!看起来这么多年来果然没白读书,必须给自家老师点三十二个赞!   邵劲在心底冲下了这道旨意的昭誉帝悄悄翻了个白眼,百无聊赖的将重心从左脚挪到右脚,又从右脚挪到左脚……等他第三次换到左脚的时候,那一气说了半个时辰的中官总算停下来斜了口气,示意邵劲可以平身了。   邵劲利索地站起来,吩咐下边的人:“快将公公迎进厅中,拿几日前谢阁老送来的明前龙井给公公解解渴。”   那中官很是矜持,只神色淡淡拒绝,并无进入厅中的打算。   邵劲眼看着如此,便拿出和中官打交道的常规红包来,将其塞入对方手中。   来宣旨的中官摸着了这东西,暗地里捏捏荷包掂量一下,估计是满意了,也不再找邵劲其他麻烦,很快就带着其他人离开怀恩伯府。   邵劲直接指挥着下人将大门一关,继续进书房“闭门苦读”,那黄烙派来的贴身小厮端砚当即跟进,悄声对邵劲说:“少爷不需担心,殿下已经在陛下面前为少爷转圜,多日下来已经颇有成效,今日陛下遣人来宣旨,也不过是出出气而已,就先委屈少爷了。”   “不敢。”邵劲正色说,“还请小哥回复殿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来就没有臣子怨怪君父的道理。”   端砚赞道:“殿下也知少爷是识大局懂大义之人!好叫少爷得知,殿下已经为少爷争取了五日之后陛见圣上的机会,少爷之前毕竟曾跟过代王,想来陛下也是想询问一些有关代王的事情,到时少爷也不需慌张,如实回答就是。”   “……”邵劲一时之间简直哭笑不得。   虽然他一向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坦坦荡荡的方是纯爷们,但是这种摆明了要拿他去堵枪眼或者拿他去投石问路或者拿他去当间谍刺探一番的行为,并且不管哪一个选择他的结果都悬这样的事情……要不要如此爽利地直接就说出口来了?   这绝壁是笃定了他不敢拒绝吧!   ……他还真不敢。   反正苦着脸也是伸头一刀,笑着脸也是伸头一刀,邵劲就果断选择了后者,特别愉快地答应了黄烙给的这个任务。   五日匆匆而过,等到邵劲再跟着宫人见到昭誉帝的时候,对方的气色模样相较于那天夜里大差不差,依旧是脸色灰白,半靠半睡在床榻之上,粗粗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但是再仔细一看,就很容易发现,那似乎正在大迎枕上打盹的老者脸皮虽然耷拉下来,那露出的一线目光却显得冰冷;他的皮肤虽然依旧松弛,指尖却也不再是死人一样的青白色。   昭誉帝的身体显然在好转。   但是昭誉帝此刻已经被黄烙囚禁,如果等到黄烙真正掌握了朝堂局势,昭誉帝就算身体真正恢复年轻时候的龙精虎猛也没有用处。   所以现在,昭誉帝和黄烙都在抢时间。   黄烙抢着让掌控朝廷上的力量,昭誉帝抢着恢复身体,也抢着通过各种举到把自己囚禁的消息透出去,让他的那些忠臣牵制黄烙。   邵劲的脑筋快速地转着,在接二连三的接触这些一根手指就能将他碾死的大人物之后,他越来越习惯快速地分析局势,分析他人分析自己,分析一切可以分析的事物。   卧在床上的昭誉帝没有开口,开口的是昭誉帝身旁的冯公公。   冯公公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和黄烙让他进宫面圣的理由有什么出路,俱是一些有关代王的事情。   其实代王怎么死的,就算没有证据,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现在的一系列问话,问的人心不在焉,答的人漫不经心,大家都揣着明白做糊涂。   当冯公公用略显尖利的声音说道:“代王之事,陛下伤心已极。而归根结底,代王之所以会葬身火场,都是因为当日那纵火凶徒之故,若此凶徒不能伏法,陛下只怕寝食难安啊!”   邵劲嘴里“嗯”的音节刚刚露出半截,突地心中一个激灵。   皇帝此刻为什么会避居西苑,那夜真正的幕后凶手,在场经历过那一夜的几人当然心知肚明。   “若此凶徒”……指的必然是黄烙。   “不能伏法”……   邵劲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冯公公一眼,冯公公意味深长的表情让他明白自己没有想错。   冯公公,昭誉帝。   这是在暗示要他去杀了黄烙?   ……他何德何能? ☆、第一百一十章 西宫之中陷入了沉默。 邵劲陷于几乎失语的境况好一会之后,才真正抓回自己的理智。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 昭誉帝怎么可能将这种决定身家性命的事情就这么草率的交给他来完成? 他有什么?他没有势力也不算智慧,和昭誉帝的接触甚至也不过那天夜里一次。 昭誉帝凭什么选择他?凭什么相信他? 但这个“不可能”仅仅在邵劲脑海里停留了一个开头,紧跟着,他就开始思考昭誉帝这样做的理由——不会是消遣,也不会是试探。 这时候早已没有心思消遣,也没有必要试探了! 邵劲的思路开始清晰了,他暗暗想道: 消遣不用说,只要脑袋还正常的人在这个情况下都不会生出这个念头,那么试探呢? 乍一看上去,试探好像是一个可能性,毕竟他和昭誉帝接触并不久,昭誉帝如果要将这种身家性命相关的事情交给他,必然要做一番试探的。 但这样的试探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现在昭誉帝和黄烙争取的都是时间,而任何对一个人是否忠心的评估,无疑需要极长的时间和特定的环境,就此刻被囚禁于西苑、难得见外人一面的昭誉帝而言,他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和这个条件了。 所以哪怕真要做试探,也不过通过一些言语以及他当时的反应来评估。 ……这些甚至不能说是试探,只能说是顺便的观察。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冯公公所说的就是昭誉帝所想的。 昭誉帝是认真,想要他,去杀死黄烙,自己的二儿子吗? 邵劲开始觉得有些热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冯公公,直到冯公公略微尖利的声音唤醒了他:“邵公子?邵公子?” 邵劲回过了神。 他突然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并不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一眼扫过的不在意,而是认认真真的,从垂下来的幔帐到横梁上的空隙又到红漆大柱与屋子角落的阴影。 他开始不由自主的注意是否有自己看不见的第三个人在偷听他们的对话。 可是宫殿中静悄悄的。 似乎只有老人迟暮时陈腐的味道在涌动,这样的味道太过浓烈,哪怕近在咫尺的麒麟逐珠银壶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也无法将其掩盖。 他总算还找回了声音,没有叫冯公公等待太久:“烦问公公——”他的声音紧绷得有点失真,“为何是我?——为何是现在?——” 目前我什么都没有,为何会选我? 目前我们什么计划都没有,为何急匆匆的决定是现在? “邵公子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冯公公笑道,“当日邵公子就已经展现过自己的足智多谋,随机应变了,不是吗?” “至于为什么是现在,”冯公公的声音低下去,渐不可闻。而在这个时候,他轻轻用手指指了指日晷,那是代表时间,“我们需要再快一点……邵公子觉得现在的局势如何?” 后半句话,冯公公突然转了个话题。 邵劲看着这个眼尾有笑纹,背脊微微佝偻的老人。 对方笑得如此人畜无害。 这么直白到简单的,直接杀死一个人的选择……如果不是荒诞的试探……那是不是就是最行之有效的计划? 昭誉帝被逼宫,黄烙掌握了一切,但最后却不称帝只按部就班的成为太子,控制父皇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刚刚从外头进来,外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还在京中的时候,也听见昭誉帝病体沉疴的消息,朝中有大臣想要觐见,但黄烙一力承担压力…… 黄烙的压力也很大。 黄烙的羽翼并未真正丰满。 所以黄烙不敢杀父。 现在昭誉帝还是皇帝,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要黄烙被打压下去,只要黄烙死亡,只要黄烙能被杀死…… 不用联系太多人施压,也不用跋山涉水地去找边关的勤王师,甚至不需要找什么人闯禁宫救皇帝。 这个时候,昭誉帝只需要一个好的能够替他杀掉自己儿子——甚至只要重伤对方到暂时不能理事——的刺客,就足够了。 黄烙一死,名不正言不顺的势力集团必然分崩离析,等昭誉帝再露面,自然能名正言顺的以雷霆手段打击余党。 燥热从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好在现在本是夏日,邵劲满头是汗的模样也并不引人注目。 他沉默许久,想通了这些前前后后的节点,终于干巴巴说:“陛下烛照万里,臣惟谨勤,以为陛下分忧万一……” 冯公公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示意邵劲先站起来。 邵劲略略疑惑,但还是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 冯公公低声说:“宁王习惯卯时一刻起,亥时三刻睡。午食之前需喝一碗蜜水。他每过旬日,都有去南山狩猎的习惯。狩猎时常带的人不少,但狩猎之际却不爱有人在自己身旁围猎,那些人的名单是……” 接下去还有许多言语,俱都是与宁王习惯相关的一些情况。 邵劲越听越惊讶,差点要绷不住脸上的神色。 冯公公说完之后便微微一笑,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一抖拂尘,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只是在冯公公移动手中拂尘的那一刹那,邵劲感觉手背被人碰了一下,他当即将手一张一合,将那被人悄悄递过来的东西悄悄纳入袖中。 此际最要紧的事物已经交代完成,余下的事情便不需再做缀叙,邵劲很快跟从着带他进来的侍卫再离开皇宫西苑。 那个先前负责带他进来的侍卫就和刚才一样冷漠,一句话也不说,只牢牢地贴身跟着邵劲。 这种情况下,邵劲一眼也不能多看冯公公,只怕叫对方窥出什么端倪。只他在无奈转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视之间,仿佛看见了冯公公的嘴角动了一下。 没有之后了,那侍卫已经将邵劲直接带走。 邵劲再跟着侍卫在皇宫之中绕行,却并未像进来时候那样直奔西苑,而是被带到了宫中的一个偏殿,见着了等在这里的黄烙。 坐在宽大桌案背后的黄烙手边是一叠摞好的奏章,一个中年太监正在旁边伺候笔墨。 黄烙并没有让已经被人带进来的邵劲等太久。 几乎在他批示完一本奏章之后,他就即刻抬起来头,眼睛微微眯着,脸上已经带出了一抹笑容。 那样的笑容微微显在脸上,不见喜不见怒,叫人根本不能从其中窥出他的一丁点想法。 太子在想什么? 太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待会太子会问什么,他要如何回答? 邵劲此刻终于明白周旋在这一群谁都可以主宰他生死的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那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钢丝线,细细的一缕,不着天,不着地,他站在上面,从头到尾永无止境的提心吊胆,只要踏错一步,就将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第一一一章 财帛   但奇异的是,这种高悬于空中的恐怖感觉并没有让邵劲慌乱。   相反,邵劲以非常快的速度彻底镇静下来。   当然,他的心跳在加速,脉搏在攀升,甚至额头上隐隐见汗,指尖也或许有肉眼不可见的颤抖……这些都是生理上因为紧张而起的应激反应。   但这些反应并不是因为恐惧,而也许是……兴奋?   但现在并没有时间给邵劲慢慢分析自己的心理活动。   他只是在精神镇定下来之后就听见了黄烙的声音:   “风节来了。”   曾经的宁王风度翩翩地笑道,挥手招来太监叫邵劲安坐,先是借着五日前昭誉帝骂旨之事对邵劲安抚一番,跟着话锋一转,直接问道:“这次过去,父皇可有对风节谅解一二?”   这就是在问他过去的时候昭誉帝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邵劲暗想,他恭敬回答:   “微臣多谢太子,陛□体还未大安,刚才并未说话,不过应该已经体谅微臣了。冯公公倒是与微臣聊了一会,先是问了一些有关那夜大火的事情,接着又和微臣说了一些和殿下有关的话。”   “哦?”黄烙的脸色还是并未露出什么端倪,他不动声色问,“不知冯公公问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冯公公问当日那些歹徒是否抓到,是否伏法;又说了一些殿下小时候的事情,言语间似乎有些唏嘘。”邵劲四平八稳地回答,他的神色十分坦荡,一方面是最近装得多了演技等级一路飞跃,另一方面则自然因为他此刻所说的泰半都是事实,而剩下那些不尽不实的东西,比如冯公公悄悄给他的那个小东西,他又能够确定自己接到的时候绝对没有处冯公公与他之外的第三个人能发现。   邵劲所说的话并不出黄烙的预料。   被逼宫的父亲想要杀死逼宫的儿子,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而他们特意捏着邵劲不妨,找去邵劲的原因,黄烙私底下暗忖着,多多少少也猜得出自己父皇是在病急乱投医,看看能不能暗中下出一两个棋子,盘活这快要山穷水尽的棋局。   但目下看来——   黄烙扫了邵劲一眼,这人还算识相。   只是这一颗棋子虽然暴露了出来,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其他棋子。   这一次的会面从进去到出来,包括行礼的时间,统共也不超过一刻钟的功夫。   现在的准太子,帝国真正的半个掌权人当然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一个还不入流的小人物身上。但哪怕是如此,黄烙几次召见邵劲的行为也叫京师中的其他勋贵大臣暗暗开始注意这一号人物。   不过注意归注意,要等到有人上来套交情、送礼、合作、乃至依附,显然还有一段十分长足的道路要前进。   此刻从宫中回到怀恩伯的邵劲更是一点都没有去想这些没头脑的事情。   他的关注点务实得多,就是弄明白冯公公在西苑见面时塞给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首先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小小的高颈素色瓷瓶,不过半个巴掌那样大,开口用包裹着红绸布的软木塞紧紧塞住。   邵劲小心地晃了晃,没有听见声音。他再拔开塞子,用手在瓶口处扇了扇,同时嗅上一嗅,也没有味道。他这才找出一张纸来,将瓶口倾斜,小心地倒出了一点儿里头的东西。   是白色粉末状的细碎颗粒物。   这种既视感……   好像除了那种用途没有别的用途了吧……   邵劲沉默地想着,随即找来一个装着水的碗,用竹棍将粉末拨一点入水中。   粉末飞快地溶解在水里,那碗水并未变色。   可溶于水,溶于水后无色。   他抬起脑袋,左右找了一下,最先看见的是立于桌子上的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在以非常快的速度丧失活力,常常一整天的在一个地方发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场大火的后遗症。   一人一蛙对望一会,邵劲率先挪开目光,打算去厨房里找只鸡来试验。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想了想,不止袖了那个小瓷瓶,还随便找了个东西盖到碗上面,免得自己出去的时候发生什么注定抢救不及的意外。   如此几分钟之后。   鸡来了,鸡啄了两口水,鸡死了。   这只鸡特别干脆一点挣扎都没有的就倒下了,邵劲也面不改色的清理了这只,然后又找来一只,这次他紧闭门窗,将那碗水放在火上烤着慢慢挥发,大概一刻钟之后,靠在门上的他不再听见屋子里公鸡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一嗓子,打开房门进去一看,果然第二只鸡也步上了第一只的后尘。   能溶于水,有剧毒。   挥发,也有剧毒。   冯公公给他的东西果然就是毫无想象力的毒药。   这是在叫他找个机会直接毒死黄烙吧……   邵劲打开门窗,处理掉有毒物质,将那个瓷瓶妥善地放进自己新的的荷包里。   这是一个墨蓝色的,掺杂以银线和金线绘制成的荷包,乍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是放在光线下,以特定的角度来看,就像夜空那样充满了变幻无穷的色彩。   几乎在视线触及这个小东西的时候,刚做完有毒物质实验的男人就控制不了面部表情似的眉飞色舞起来。   他在装完东西之后又抚摸了一下这荷包,确保已经将它系在了自己腰带上最适宜的位置之后,才坐在桌案之前,拿起一只笔,开始写信!   这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shanshan,jianxinruwu:(善善,见信如晤:)……”   这封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懂的密码写就的信在四天之后才被人送到大慈寺。   送信的人显然不是邵劲本人,否则他一定会诧异原本清幽的寺庙此刻像极了过年一样的热闹——无数的在京城中各个行当的掌柜连同伙计,好像不约而同的在不年不节的两天之内成群结队的来到大慈寺山下,开始攀爬蜿蜒而上,潜藏在山花树木之中,一时都看不见尽头的灰色阶梯。   他们不间断地从山路上来,其中的绝大多数是在前殿消磨上一天两天的光景,但也有一些富贵足够或者有些关系的人住进了后山的院落,本来十分清幽的地方很快就在这种人数增加的过程之中迅速变得如同市井一样喧闹。   陪着妻女住在此处的徐佩东仅仅两天就受不了了。   他明显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同意妻女上山住满一年为母亲祈福的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不过当他跟自己妻子提起的时候,何氏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虽说人是多了些,不过我先时问过主持,他们也就是住个三五日,忍忍就过去了。再说原本不发愿也就罢了,现下已经说了要在山上为母亲祈福一年,怎好住个几天就回去?我们规矩严谨一些,约束住下人,不叫外头的人照面也就是了。”   “倒是老爷你,昨儿不是得了山石先生的抵京的消息?老爷前些年就想拜谒对方了,难得此次对方从江南上来,正巧带丹瑜和善性一起下去见见,我和善姐儿就继续留在这里了。”   “这样也行。”徐佩东急着下山一半是因为吵,一半是因为这个山石先生。他很快说,“我把这次带上来的人都留下,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你就吩咐他们下去办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不用惦记着,这儿这么多下人,庄子里也时不时送东西上来,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何氏笑道,浑然忘记仅仅半个时辰之前,在她还没有和徐善然对话的时候,她曾有着和徐佩东一样的忧虑。   徐善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展信阅读。   那封由拼音写成的东西被她飞快的拼解了出来,信中邵劲并没有说很多其他的事情,只是详细复述了自己这两天的经历,说了有关昭誉帝与冯公公之间的事情,最后再委婉的表达一下自己对徐善然的想念——虽然这样的委婉在徐善然看来依旧太过直白了。   她先写了回信,第一是肯定邵劲的应对,接着才一针见血的指出邵劲的疑虑:昭誉帝直接杀人这一步并不值得太过注意,被逼宫的人想要处理掉逼宫的人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昭誉帝玩弄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黄烙就会以为自己的父皇不想杀自己吗?   重点是在昭誉帝打算怎么杀人,选什么人杀人上面。   邵劲是昭誉帝不得已的选择。   但谁说昭誉帝只有邵劲这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了?   要紧之事大抵只有这样。   徐善然将自己的回信封好,交给那带信来的人再带回去。她本已离了桌案,真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又忽然想起那封寄来的信上的只言片语。   “善善,最近两天还好吗?老师不见了我应该大松一口气了吧?说实在的我每次看见老师复杂的眼神,也感觉很复杂啊……总觉得老师的感情太丰沛了,不愧是当今有名的学士啊!”   “老皇帝想拉我进宫就拉我进宫,非要在拉我进宫之前劈头盖脸的骂我半小时,说实在的,我认真听了一下,感觉如果我真的是他说的那种人,那活着简直是浪费粮食浪费感情罪大恶极,行动是错说话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还好我的心得是铁浇出来的,这才叫做郎心如铁哈哈哈哈哈!”   “以及虽然冯公公说的都没有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有点儿戏,有点……唔,怎么说呢,就是心头忐忑?觉得仅仅是召我进去说一席话太简单了?他们怎么也应该再做点别的事情?”   “但我有点想不到他们应该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啊……”   是太简单了。   徐善然想。在邵劲的叙述之中,她差不多还原了邵劲面见昭誉帝和黄烙的情节。   而仅仅是昭誉帝那边,光凭着昭誉帝的态度,徐善然就心头有数:那一夜到底是仗着其他人都不在的关系才搅混了水跟两方都搭上关系。等过了那千钧一发的机会,只怕就算是暂时被囚禁的昭誉帝,也有着能渗透黄烙封锁的后手啊。   否则昭誉帝绝对不会让黄烙看出自己有意叫邵劲当探子——这个不叫对方看出也简单,只要在宣邵劲觐见的时候随便以一个理由,叫侍卫将其拖出去打廷杖,就能够直接给黄烙以两种暗示:一者是昭誉帝本身迁怒于邵劲;二者是昭誉帝黔驴技穷,在试探黄烙的底线。   可是昭誉帝并没有这样做……   徐善然停顿下来,一时竟说不好自己心头古怪的感觉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   应该是后者吧……   虽然前者对她的计划更有利,但不管怎么样,伤了身体总是不太好的……   弄清楚了心情,徐善然又微微有些尴尬,本拟不再想有关邵劲的事情。可偏偏那些充斥着全信的愉快跳脱的口吻总是要钻进她的脑海里,她努力几番,却始终不能将它们排除在外之后,终于放弃似的想着:   好吧,确实很可爱,已经开始期待下一封信的到来了……如果对方此刻在这里,她一定拍拍对方的脑袋再摸一下。   就像是对待那种大型的毛茸茸的犬科动物一样,咳。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总能或多或少的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大慈寺此刻的情况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被关注着徐善然的另一个人尽收眼底。   她是国公府的大少奶奶杨氏。   杨氏同样出生勋贵世家,但这个世家到她这一代败落得有些厉害,之所以能嫁给国公府的三代嫡子,只因论起亲来,现任的国公夫人窦氏不仅仅是杨氏的婆婆,还是杨氏的姨姨,而当日两家指腹为婚的时候,杨氏的娘家也算花团锦簇。   大慈寺此刻的情况在外人眼里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在杨氏看来,那些京中保和堂,永泰楼,小刀金铺……等等店铺的掌柜和伙计连番上山,除了她一直惦念的那一件事情之外,还能有什么事情?   她前段时间里还暗自得意自己这个小姑子上山清修,现在却悔之晚矣:徐善然在国公府中不管私底下如何,表面上总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要做个什么事情总是得大面都在规矩里限制着;可等到她上了山,现在一看,不正是放鸟出笼,放鱼入海,叫她再没了任何顾忌?   她捏紧帕子,又暗想何氏,只觉憋屈极了:再没有见过这样糊涂的母亲了!好骗是好骗,可再好骗看不住徐善然又有个什么用处?说不定徐善然还是特意要去山上,好接下老太太那一大桩生意……!   可事已至此,杨氏手上并无太得用的下人,就算有,也用不到自己的在大慈寺的小姑子身上。她也无可奈何,既想着那一桩大财不能如此莫名其妙的没了,又度忖这是最后须瞒不过,只得去上房找婆婆窦氏去了。   作为国公夫人,窦氏的屋子里永远不缺来禀报的下人和事情。   杨氏耐心地在窦氏身旁陪伴服侍了大半天,才窥了个空,言说有事,让窦氏把身旁的下人都遣下去。   窦氏先皱起眉来,目光审视地看了杨氏一会,最后还是如了对方的愿。   等闲杂人等一走,杨氏便小声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个消息,以及之前做的那些事情都说了出来——其实统共了也没有多少,只一点,便是在何氏身上中了个疑根,后来徐善然私自出去被发现,倒真是意外,只能说是老天都要帮她一把。   窦氏并不曾意料到这桩秘事,乍然一听,脸色当即就变了。她的手中恰好拿着杨氏递上来的葡萄缠枝茶碗,她当着杨氏的面就将那茶碗摔到地上,差点跟着一巴掌摔到杨氏脸上,最后还是生生压下来,只怒不可遏指着对方问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不成!你作为嫂嫂作为长辈,这府里是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穿,好叫你没事要去招惹她?” ☆、第一一二章 “疼爱”   婆婆的态度叫杨氏大吃了一惊!   她虽曾想过窦氏知道那血玉钗的事情之后只怕不会高兴,但这个‘不高兴’,在她想来也应该只是对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及对媳妇隐瞒的不高兴,而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为她招惹徐善然这一事不高兴?   娘家不给力,她在夫家过得好的依靠除了丈夫就只有婆婆了,杨氏不敢怠慢,慌忙跪下说:“母亲息怒!孩儿实在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虽然论理来说,老太太不管将自己的体己给谁,我们做晚辈的都没有置啄的余地。但那钗子代表的并不是一些体己,而是半个公府的财产啊!”   “母亲或许还不太了解,那钗子正是代表着一十三家金银酒墨商号的总理之权,这些商号在这些年里,已经借着府里的权势开遍了大江南北,这些铺子一旦被带走,那些账面上的金银还算小事,关键是其他……”   杨氏欲言又止,但窦氏如何不明白?   国公府现下不说蒸蒸日上,但离败落也有好长一段的距离。窦氏可以清高的无谓那些金银,但金银之后的东西呢?比如各地传递上来的情报?各地收集上来的珍玩古物?这些总是不嫌多的吧?   窦氏眼角跳了一下,脸色虽然阴沉,却好似已经冷静下来并开始思考了。   杨氏便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她用帕子按了一下眼角,眼眶立时便红了:“再说府中出嫁女儿的嫁妆都是有定例的,这么大的东西,是从明着走,还是从暗着走?若说要过明路,那些上门来求亲的到底是为了小姑的钱还是为了小姑的人?而已经嫁出去的那些女儿,知道了这件事岂有不心里难过的道理?再者说要从暗地里压箱的话,这些商号做得太大,背后没有官面上的人是压不住的,到时候小姑要搬出的是我们家还是她夫家?若是我们家……”她稍稍一停,没有将那‘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给说出来,只续道,“若要夫家帮衬,到底是瞒不住的。我们不会去算计小姑的东西,夫家的那些人不会算计吗?到时候也只怕平白生出许多事情来,不管如何,那东西在小姑手中,都是祸非福啊……”   这么一长串话下来,窦氏脸上的神色已经淡淡,连最初的阴沉都不复见了。这时她问:“你说完了?”   “是。”杨氏低声回应。   “说得倒也不错。”窦氏评价。   杨氏沉得住气,心道这时候便该由婆婆暗示然后她上去做那恶人了。她是近两年才和丈夫从外头回到京中做官的,往昔虽和徐善然没有太多接触,但零零总总的还是听过许多消息。这些传得玄玄虚虚的消息不能尽信,但也不能一点都不信,再结合徐善然此刻的动作,可想而知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样的话,八成还是得像之前一样,去何氏那边哭上一场,若是由何氏直接将那东西要来……   这边杨氏正想得关键之处,就听坐在上首的窦氏平平说:“说得虽还算不错,我倒有个疑惑,你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事情的?”   杨氏镇定说:“是我娘家那里……我娘家曾和老太太的几家商号打过交道,后来留心着,便知道了一些只鳞片抓的消息,再加上媳妇后来嫁入府中,两相印证,就……”   窦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碧螺春茶注入杯中之时,白丝如柳絮纷扬。   她用盖子刮了刮茶沫,端起来啜了一口。   “瑞儿除了这些,还有跟你说了什么?叫你去做了什么?”   杨氏脸色大变:“母亲何出此言!”   窦氏冷冷说:“媳妇要帮着丈夫瞒婆婆,无可指摘;但你还是我外甥女,怎么,也要帮着表哥瞒我这个做姨姨的吗?”   杨氏神色数度变换,虽有心要再替丈夫遮掩一二,但窦氏积威甚重,她最终还是不敢再行妄言:“母亲,老爷他,他……也并非单纯是为了那些银子……”   徐善瑞当然不单纯是为了那些银子!   他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就是四品朝廷命官,上有家族庇荫,下握自身才学,对内夫妻和顺子嗣聪颖,对外遍交好友工于政事,向来不将一些金银财宝看在眼中。   他争的只是一口气,一个名分。   一个堂堂正正嫡系继承人的名分!   在杨氏跪在窦氏身前的时候,徐大老爷也面沉似水。   无独有偶,徐善瑞也正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只是相较于已经开始心慌的杨大少奶奶,徐善瑞和其父如出一辙的脸上也有着同样如出一辙的神色。   他虽跪着,却沉下自己的脸;虽认错,却只为孝道,不以道理。   “你到现在还不知错?”徐佩凤问。   “孩儿何错之有?”徐善瑞反问自己的父亲。   “为何要对你五妹妹出手?”徐佩凤问。   “父亲亦并非不知五妹妹手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依孩儿之见,那东西虽好,在五妹妹手中也未必真好。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不做个别的选择,如此也算两厢便宜?”徐善瑞说,复又淡淡言道,“再者说,孩儿做了什么?孩儿可有构陷、污蔑、引诱、乃至陷害五妹妹?如果都没有,孩儿不才,当不上父亲的‘出手’二字。”   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知道。肯在此刻说出这一番话,足见对方心头已是愤懑难耐。   徐佩凤审视徐善瑞:“你是想要那根钗子,还是想要别的?”   “不过一根钗子而已。”徐善瑞哂笑。   “那就是想要别的了。”徐佩东点头,“你父亲我现在是国公爷,你是我的嫡长子,你弟弟顽劣不堪造就,你妹妹最后还是要嫁人的……你如何会觉得你自己地位不牢?”   徐善瑞沉默片刻,接着长拜而下:“父亲大人容禀。”   “我听着。”   “父亲虽已是国公爷,然祖父尚在,事事未尝能一言而决,而以孙儿旁观,祖父近年来尤为习惯五妹妹,不止事事都叫五妹妹参与旁听,五妹妹凡有谏言,也无有不允,更甚者连家里的门禁,对其也恍然如无物。”   “依你所言,你觉得你妹妹一无是处?”徐佩凤问。   “并非如此。”徐善瑞说,“妹妹却有超过许多同龄少女的本事,但恕孩儿直言,妹妹究竟是女子,女子天生便不应该做出这许多事情来。妹妹现在固然为了我们做过许多事,但我们真正需要她做这么多吗?若有朝一日,妹妹所做之事被人发现,她该当如何?我们家又该当如何?这些事情,这些抉择,本都可以不必发生的。”   “你所虑甚是久远。”徐佩凤也叹道。   “父亲……”   “起来吧。”徐佩凤摆摆手,让自己的儿子从地上站起来。而后,他就在这几步之外,上上下下,彻彻底底的打量了自己的儿子一会。   “你果然长大了。”徐佩凤说。   “父亲……”   “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徐佩凤笑道,“不过你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当然就能把事情做好吧?”   徐善瑞一阵错愕又一阵好笑。   父亲这是在暗示他要手段漂亮的解决这件事?不能叫五妹妹闹出个什么事情来,这样祖父不高兴了,大家的脸上也须不好看?——可他真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家家,连门都不能出上几次,就算真有些灵慧,父亲又怎么真能觉得他会把事情办出纰漏来呢?   也许父亲的态度,正是祖父所有的态度?   否则他的五妹妹怎么会在历来只有国公府继承者一脉能够出入的书房中与他平起平坐?   其实就算那根钗子代表着富有四海又怎么样?   ……自家父祖的态度,自己的地位,自己五妹妹的地位,才是他真正无法容忍的!   ——就算他的五妹妹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这又如何?他这个嫡出子,嫡长孙,真的只能等到自家的五妹妹离开了,才从她手中捡上一个漏,能够真正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开什么玩笑呢!   得了父亲的暗示,徐善瑞不再多留,很快就自书房中退出去。   徐佩凤这时转过屋中帘子,来到后厢房处,看见了坐在那里慢慢摇着蒲扇的人。   “父亲。”他说,“我看善瑞一帆风顺太久了,正需要栽一次跟头来醒醒脑袋。我准备——”   老国公却笑道:“你可不要动手。”   “父亲?”徐佩凤怔了一下。   “小孩子的事情让小孩子自己去解决就好了,大人何必硬要掺和呢?”老国公神色淡淡,“你真要出手,就算善瑞栽了跟头,难道会心服口服?只怕更助长了他的愤懑之意,疑心我待他不公呢。”   “这混小子太狂悖了。”徐佩凤不免皱眉,“但五丫头虽说十分不错,可究竟不能和善瑞比……”   老国公又笑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询问对方:“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善姐儿那么好吗?因为她是我孙女?她能讨我欢心?难道瑞哥儿就不是我的孙子,不能讨我欢心了?”   “在所有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我对她好,因为她有我对她好的价值。”   “她是一个姑娘家,没错,但她够厉害,她比她父母厉害,所以老四夫妻不会出现在内书房里,她能够出现;所以瑞哥儿觉得我在帮着善姐儿打压他,我也确实在这么做。”老国公轻描淡写的说,“现在瑞哥儿醒悟了,这很好。他去找他妹妹的麻烦,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他如果真的完成得漂漂亮亮,就证明他有被我捧起来的价值,我捧起他又怎么样了?”老国公说。   “那如果……”徐佩凤一句话没有说话,突然悚然一惊:自己这是在想要说什么?是在担忧儿子真正栽了个跟头吗?他再想老国公的话,心头又似萦绕出一丝阴影。   他多多少少,也和徐善瑞一样,觉得老国公对善姐儿有些偏心和喜欢。   但相较于自己的儿子,他对于这点倒十分看得开,说到底了,终究是要送走的,女孩子过得不容易,多疼上一些也就多疼上一些,自己父亲再疼孙女,还能真将整个国公府陪送出去?   可是实际上呢?   老国公疼孙女,只是因为孙女有更高的价值,有值得更疼的价值,值得为她踩其他孙子女的价值。   委实是太狠了。   娇贵的女儿家尚且如此,那自己的儿子……   他再张眼去看老国公,就见自己的父亲似看透了他的想法,意味深长说:“当然,如果他没有办好,那也只是现在这种局面而已。你是我的长子,他是我的长孙,又没有做错什么大事,怎么可能会有地位动摇之虞呢?”   远在慈恩寺的徐善然并不知道徐佩凤父子的密语,但杨大少奶奶的一系列活动却不能瞒过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国公其实是一个很林世宣一样典型的封建社会的权力阶级。   他对自己这整个家族的亲情肯定是有,而且很多的。但在他看来,这整个家族的任何一部分人,都可以化为构架家族的一个符号。   也正是因为他这么的……利益分明,所以徐善然的空间相较于其他家庭能大上很多。   总体来说有利有弊_(:з」∠)_。 ☆、第一一三章 剁爪子(一)   夫妻两回到居所的时候,脸色都并不太好看。   伺候在屋子里的下人也跟着大气不敢出一下,只有杨大少奶奶身旁的妈妈,仗着小时候喂过主母的脸面,乍着胆子上前提醒自婆婆处回来脸色就一直不好看的大少奶奶:“奶奶,老爷回来了……”   杨大少奶奶岂真要自己的妈妈提醒?   在徐善瑞甫一进门的时候,她就自炕上下来,走上前悉悉索索为丈夫宽衣,同时低声说:“老爷,我今日将那事问了问婆婆,婆婆——”   徐善瑞一摆手打断妻子的话,对屋子里的人说:“你们都先下去。”等那些人走了个干净,他才续道,“母亲怎么了?”   “母亲似并不很喜欢我掺合在这件事里头。”杨氏说。   徐善瑞眉梢一挑,似有点按捺不住怒气想要发火,但须臾之后,他也只是低哼一声:“也不知母亲究竟在担忧什么。你自照着我说的去做,母亲那边由我来处理。”   听得这句话,杨氏倒真松了一口气。她素来知道自己丈夫的本事的,再者亲母子之间,不管有什么话都好说开,不像她做人媳妇,许多话只能憋着,许多事只能忍着。   这边心病一去,杨氏就有心情关注自己丈夫的状态了。她将丈夫的外衫挂在屏风上,亲自绞了帕子给徐善瑞擦手,又问:“老爷面色不太好,可是刚才去见公爹时公爹说了什么?”   徐善瑞眉心又是一皱,不过他当然不会告诉妻子说自己父亲觉得嫡长子还比不上一个隔房的妹妹,因此他随意擦擦手,只说:“你都知道五妹妹手头上捏着哪些个商号吧?”   杨氏点点头:“自是知道的。我娘家之前就与老太太的那些商号有过点联系,待得我嫁进来,前后相较,不说全部都知道,至少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的。”   “五妹妹拿着那钗子就拿着那钗子,也不值当什么。”徐善瑞淡淡说,“但不拘士农工商,说来简单,做起来哪能一点风浪也不起?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老太太的,也许别人也知道呢?老太太仙去,我只担心有人趁这个时机捣乱,要是那酒家吃坏了人,布庄以次充好,票号挪不出钱来,镖行押的镖失了……岂不是千头万绪缠在一起做了那一团乱麻?”   杨氏心领神会,低声说:“老爷说得正是,大家开门做生意,便难免无端生出烦恼来。五妹妹究竟还没有出阁,这些事情怎么好处理?我会帮五妹妹特别留意一下的,也免得到时候五妹妹手忙脚乱,叫外人看了笑话。”   徐善瑞心头抑郁稍去。他坐上炕喝了口冷茶,好好的压了压自己的心火,继而才说:“这些事都抓紧些,也别拖得太长了。至于父亲母亲那里,都有我在。”   “我知晓的。”杨氏应道,又在心底稍一盘算,跟着就笑起来了,“这些事却并不繁忙,待我向娘家修书一封,至多小半个月时间就足矣了,到时我再回娘家一趟,差不多便能将事情确定下来了。”   徐善瑞满意地颔了首,也不多留,很快就转到书房去处理那些朝堂上的公务了——一个还没有出阁的妹妹,嘱咐妻子去处理已经算是尤为重视了,至于自己亲自动手?   徐善瑞从没有想过,自问也丢不起那个人。   仙客来是一家老字号的酒楼了。   在京城中繁华的街道,上下三层的铺面,连着掌柜跑堂案板师傅一共有十来号人的大店铺,在京中这样高官云集的地方,不说赚大钱,至少也安安稳稳地开上了那么十来年。   但这酒楼潘掌柜的最近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事情大概还要从小半个月前开始说起。   那天他像平日一样好好的开门做生意,不想大堂中的一桌子客人吃坏了肚子,当场就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打起滚来。   跑堂一见对方这幅形状,也是赶忙上前搀扶要送去医馆,一来不影响酒楼生意,二来也不耽搁病人。   没想到那疼得打滚的人还没有说话,和其同桌的同伴就一拍桌子,咬定了说酒楼的饭菜有问题,也不叫跑堂将地上的人搀扶下去,直接就在大堂中闹开来了。   年过四十做了十多年生意的潘掌柜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果这群人真是朋友,在这里吃坏东西,那其同伴的第一反应不会是闹事,一定是先去医馆问诊,看自己的同伴有没有大碍,要闹场也是事后再来。   反过来说,如果满地打滚的同伴都不在乎,硬要先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唯恐天下不乱的辨出个是非曲直来,那么乍看正义的客人,其实往往不过是同行招来的混混,故意闹场来的。   老字号的仙客来不是第一次有人来闹场,潘掌柜也不是第一次处理来闹场的混混。   他先上前赔了些汤药费,那伙人将银子掼在地上;他又叫酒楼中的武师上来,不想那伙人手底下的功夫俊得很,武师反倒吃了亏。   但这个时候,仙客来平素交好的公门中人已经进了大门——只是这又是一着出乎潘掌柜意料的。   那公门中人进来之后,并未站在潘掌柜这边,反而站到了那闹事的一伙人边上,叫刚刚动手的武师往公堂上走了一番,他不得已,只好厚厚的备了一份银钱,这才算是暂时将进门的佛爷送走了。   只是自此之后,一面是三天两天就有人上门来闹事,一面是越来越少的客人,还有那些偏帮闹事之人的捕快……   潘掌柜心知自己是摆不平事情了,他一头打发人快马去给住在山上的那位递消息,一头也私下去打探消息了,想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甚至还搬出了背后真正拥有这酒楼契书的那户人家,总算是从素来交好的官面上的人口中得到了些消息。   原来来捣乱的人就是针对他背后的那位的!   还是那家人自己的纷争!   潘掌柜这也是苦笑不迭。他算是老人了,知道的事情比其他掌柜都多,当年的一些事情也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比如铺子起来的时候,东家就说过了他们这伙人全都认契书不认人,认信物不认人;又比如说这条街上,除了他这家店认那信物之外,还有哪些店也是认信物的……但就他所知,现在有些老伙计是心动了,还主动去接触了,毕竟说来说去也是一家人不是?跟谁的差别也不是很大,究竟信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不管怎么说,就算扣上说得再好听,真要这样做了,就是违背当初的誓言啊。老东家待他不薄,这还没多久的功夫,也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就改弦易辙,如何对得起老东家……?   潘掌柜这边正倚在柜台上愁眉不展,突然见到一个跑堂已经闲的第三次晃过自己眼前了,他皱眉呵斥一声:“没事闲晃什么呢,有那功夫可把桌椅擦擦干净再摆整齐了。”   那跑堂虽照着掌柜的话去做,却咕哝一句:“一整天都没见到一个客人呢……”   潘掌柜心头火起,正要说话,却见大门处正好进来了一批人。   这批人相较普通的客人有些特别,只见那当头一人面白无髯,微微佝偻着肩背,神色虽倨傲,周身却又有一种卑下的气质。再看他身后的那一批人,倒是一个个的拿家伙的官人,十分恭敬的模样。   潘掌柜心念一转,便知晓了当头人的身份。   他暗暗叫苦,心道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知最近是走了什么运道,连阉宦都招惹过来了,这种人可是一等一的难伺候,也不知道……   心里想归想,潘掌柜在看见人的时候也已经小步跑到对方面前,笑着说:“客人好,不知客人是想要喝杯水酒还是要用午食?是一起还是分批?”   为首的人并不急着回答,慢吞吞将上下都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在桌椅字画上停留过好一会后,才说:“把你们的招牌菜都上一份上来。我们就在大堂上吃。”   潘掌柜怔了一下,跟着劝道:“客人何不上楼去?并不要多余的银钱,上头还更清净些。”   这回回答问题的就不再是那为首之人了,只见对方身后的跟班之一不耐烦说:“我们说什么掌柜你安排什么就是,罗里吧嗦的烦不烦人?”   潘掌柜不敢再多话,只叫跑堂的赶紧去厨下催大厨赶紧开火上菜。   偌大的酒楼只有一桌的客人,菜上得自然就快。   不过须臾,跑堂们就接二连三的将仙客来的招牌菜色一一端上,四冷盘四热盘,两样汤两样酒,再来上满满的一盆紫米饭,最近寂寞极了的大厨算是把浑身解数都施展在了这小席面之上,菜做得是色香味俱全——至少那太监各个尝了一口,眼睛微眯,并未露出不满之色。   潘掌柜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没等这口气从胸口下到肚子,最近屡屡上门来挑衅的一伙人又操着双手,吊儿郎当的自酒楼的大门口走入,一跨进门槛,就将桌子椅子搞得哐当直响,大着嗓门说:“掌柜的,掌柜的呢?上次这里的饭菜吃坏了一群人,怎么还开着门做生意啊?是不是还想祸害不知道情况的外人?”   潘掌柜脸色难看极了,但哪怕明知道内情,他也不得不上前应付这一批人:“几位这是怎么说话呢?仙客来在这里开了这么久,饭菜究竟干不干净,客人知道,官府也知道。小老儿可以拍着良心说……”   那领头的混混用力推搡了一下潘掌柜,一口浓痰重重呸在大堂中唯一坐着人的桌子角旁:“良心?你的良心一两值个几钱啊?”   本来正慢条斯理吃东西的宦官眼角的余光瞥见这口浓痰,脸色一沉,放下手中筷子,自怀中掏出帕子按按嘴角,尖着声音说了一句:“聒噪。”   话音刚刚落下,那混混只觉脸上一重耳边一响,天旋地转只见只有嗡嗡的如同千百只蜜蜂一起煽动翅膀的响声充斥了他整个耳朵,他脑袋都懵住了,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只在别人眼中露了个全。   刚刚被推搡出去,站立不稳连退了好几步的潘掌柜只看见在那吃饭的宦官说了那两个字之后,坐在其他条凳之上,明明长得魁梧坐下去却好似比那宦官更佝偻无数倍的其中一位突然站起来,伸手就将那吐痰的家伙扇了整一圈儿!   怎么回事?   怎么两方突然掐上了?   潘掌柜有点木然的看着看着两批人,看见了混混一方惊讶的神态,也看见了坐着的宦官脸上再明显不过的冷笑。   他还听见对方说:   “真不知哪来的小儿,赶紧出去打听打听,什么地方,也容得你们胡乱来撒野?” ☆、第一一四章   那些来闹事的混混很快就自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们争先恐后的准备行动,抬手的抬手,迈脚的迈脚,其中一多半的人还同时张口,可想而知那污言秽语即将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站在一旁的潘掌柜心跳如擂鼓,他同样急急张开口,还倾身向前,做出虚拦的趋势,他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一屋子的桌椅瓷器或者缺胳膊少腿的歪倒在一侧,或者干脆就粉身碎骨只留下残骸,但这些其实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一个做酒家的,三天两天都被这样闹一下,哪里还有正经的客人肯上门?虽然现在就已经没有人上门了,但是——   “砰砰砰砰砰!”   硬物撞击**的声响就在潘掌柜的焦急之中十分有节奏的响起来,潘掌柜还保持着倾身向前的姿态,可他眼睛瞪大,要说话的嘴巴也合不起来,已经为眼前这一幕生生地呆住了:   就在刚才,那突然窜出来一巴掌将领头混混的打了个圈的护卫原来压根没有停,他甚至抽出了腰间的连柄长刀,不再用手,直接拿着刀鞘一个个扇过去,还是全部照着脸上扇去的,这一下子明显不清,那些混混好点的就吐出颗,要是不好一些的,更是当场被直接砸晕了。   这还不止,此时还坐在位置上的护卫又站出来三个,和最开头的凑成了两两组合,拖起地上的混混,就要往门外走去。   哎,等等,酒楼的名声……!   事情发展得太快,潘掌柜脑海里乱哄哄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越是这个时候,人脑海里反应出来的往往是平常最熟悉的念头,潘掌柜此刻都有点儿魔怔了。   但还好,中年掌柜虽有这个念头,却并没有真将其宣之于口:不提那刚刚走进店门就被他认出来的官宦,就是那跟着宦官的侍卫,他刚才也清楚的看见对方手中提着的是绣春刀……天啊,这年头能用这种刀的,能是什么样的好人啊?   这边掌柜的念头急迫却犹犹豫豫,那边坐着的宦官却十分自然并且不悦的咳嗽一声,不耐烦说:“往哪儿走呢!这几个晦气东西照着大门一丢,以后还叫客人怎么上门?把他们都抬到后面去,和那些泔水夜香丢一处去!垃圾就该垃圾的去处!”   那些人闻声而动,硬生生自前转后,快速得叫人觉得他们的腰骨头都发出了脆响声。   但为首的官宦显然再不在意那些下属怎么做了,他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潘掌柜上,虽拿捏着腔调,但脸上还是绽出了一丝笑意:“掌柜的。”   “不敢,不敢。”潘掌柜连忙拱手,“不知贵客有何吩咐?”   “你这家店的位置很好,味道也不错啊,怎么这样冷清?”   潘掌柜苦笑:“小号在此做了十多年,实话跟您说,我们这里价格公道,招牌菜也有口碑,最近实是得罪了人了……”   “哦,我也有所耳闻。”宦官点头,“贵号的东家呢?”   这话虽然乍听起来很有些交浅言深的突兀,但实则再是常见不过:有道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高官权贵数不胜数,在这里买下个房子居住或许不太难,但真要开门做生意,没有过硬的背景——不管是手艺背景还是官面背景——怎么可能真做得下去?   保管不出三个月,就赔得你面色如土!   听得眼前贵客的问题,就是看着那一柄柄绣春刀,潘掌柜也不敢虚言,只得含混说:“东家且有一些事……”他看着那官宦似还想说话,忙拱手告饶,“贵客且住,小的不过是与人做事的掌柜,规矩所在,既是不知道,也是不能说。”   不想那官宦突然笑了一声,慢腾腾自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来:“掌柜的也不必太客气,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潘掌柜怔了一下,目光旋即被对方取出对事物吸引过去,只见那不过薄薄的一张纸,可上头白纸黑字的“仙客来”,又兼有契约式样与公门印章,可不正是自己这家酒楼的产权契书?   “莫、莫不是……”潘掌柜可谓已被接二连三的发展砸晕了脑袋,一时都有点口吃起来。   那宦官显然知道潘掌柜的意思,只听他说:“可不是。拿下这家酒楼的可是我干爹的。咱家不过是来跑个腿的。”   这时那官宦再环视了周围一遍,脸上隐隐约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掌柜的,你看,这可不就成一家人了?”   京师,酒酿胡同,敕造忠勇伯爵杨府。   一辆被老马拖着、青色油布罩着的小车在车夫与家丁的环绕下停在杨府之前。   这辆小车乍看上去样式平平,除了收拾得干净点之外,就浑如大街上那些载着人来人往的马车一般别无二致。但要是再细细一看,有心人就能从那拉车的马,驭马的车夫,密密罩着车门有着与布同色的缠枝暗纹的帘子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现下这马车停在杨府之前,那赶车的车夫对车厢内的人说了一声“大少奶奶,我们到了。”就自有跟车的仆妇下车,上前喊门。   杨府的门房听见外头声音,很快就自角门出来察看,只一眼,老门子有些皱纹的脸上就飞快堆砌起笑脸,一面大声对里头说:“快来人,快来人,是顾奶奶回来了!”一面赶忙上前,和着那些来的人一起,将自家的姑奶奶迎下车引进门不提。   哪怕同住在一个地方,出嫁的姑娘也鲜有没事就回自己娘家的,何况之前跟着丈夫在各地转悠了好久的杨氏?   杨大少奶奶在仆妇的簇拥下下车换轿,坐在软辇上,晃晃荡荡的往上房走去,举目四顾,虽见自己家中也算是奇花异草争艳,相较于国公府郁郁葱葱高大挺拔的树木,却又少了几分开阔疏朗之意;自己家中那画栋雕梁的建筑,虽则精巧有余,相较于国公府里里外外数不胜数的正房厅堂游廊来讲,又从根子上落于下风……   从三代以前的公爵,到了侯爵,再到现在的伯爵,要是这一代再不起来,传到她弟弟手中,就是子爵……她当年出嫁的时候只想着自己嫁了国公府,日后必然能带契娘家。但一晃眼十年也过去了,等着等着,才终于等到了现在这个机会——   杨氏掰着手指一一算着,心头苦涩,面上却不敢露出一分两分来。   直到软轿进了内院,杨氏被仆妇扶着下了轿子,进得屋内,与自家母亲和弟媳见着了面,相互厮见完毕,她才露出一二口风:“娘,我之前写信过来说的事情,也不知做得如何了?”   杨氏的母亲是小窦氏,小窦氏许久不见女儿,正自嘘寒问暖,听见女儿的话,就道:“你特特写了信交代春意带过来,我如何能不重视?当天就和你祖母透过声,你祖母也十分重视,吩咐了王大先生徐徐布置。”   杨氏“嗯”了一声,却眉心不展。   小窦氏察言观色,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速度委实太慢了。”杨氏说,“这都已经半个月的时间了,还不曾见什么效果,老爷那边须不好交代。”   小窦氏气道:“什么叫‘才半个月’?我从小教了你那么多钱串子的事情,就是叫你今日来说这种外行话的?你要处理的那些可不是一家店,是好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大型商号,他们要是拧成一条绳来,就换你娘家吃罪不起了!”   杨氏便吐露了心里话:“娘,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家里的生计辛苦不已,可是你在杨府这么多年,商行岂是杨府的根基?太祖父的人脉早年就用尽了,弟弟若不能撑起来,外头的伯爵府立刻就要变成了子爵府,再是男爵府,再不过一代,就是平头百姓了!”   女儿这般为娘家尽心尽力,小窦氏也不好说其他,只疑道:“是不是姑爷催你了?”   “老爷倒没说什么。”杨氏顿了顿,“但母亲知道,老爷也不是很喜欢我日日将娘家提在口边,这次机会正好,若不能让老爷满意,我以后也不好开口……”   “只是这样?”小窦氏狐疑。   “还有……”杨氏说,“我婆婆,不是很赞成我和老爷正在做的事。”   “姑爷不是让你与你婆婆对上了吧?”小窦氏忙问。   “这倒没有。”杨氏说,“老爷说婆婆那边他来处理。”   “这还好。”小窦氏说,眉心却也出现了浅浅的痕迹,“不管如何,你不可与你婆婆硬来。我知道我这堂姐,当年她尚在闺中的时候就是个厉害人物,好在十分讲理,我也才敢将你嫁过去……姑爷如果扛不住,你别傻傻的硬顶着,他们是母子,没有隔夜仇,你要是被你婆婆记住了,她多的是办法让你有苦说不出来……”   “哪儿能呢。”杨氏说了两句,权且安抚母亲。   小窦氏看了女儿一眼,叹口气说:“我去叫负责这事的人过来,当面与你说说,不然你只怕一整天都安不下心来。”   说着便将事情吩咐给守在外头的仆妇,不过一会,那仆妇就将府内的大管事带了过来。   这时小窦氏母女已经去往院中搭起的凉棚,就坐着听府内的大管事禀报。   府内的大管事也被赐了杨姓,还是祖父留下来的老人。虽说年纪大了,头发已有星点斑白,但精神健硕,且老于谋算,十分堪用。   他来到凉棚,见自家主母与姑奶奶都在,心中便有了成算,将这半个月的行事与结果一一细说而来,其由杨氏交给的铺子绝大多数都有了和仙客来一样的结果,都是被混混闹上门,又失了后边的庇护,生意冷清,苦不堪言。   这之中,杨大管事适时地透露出一些内情,已经有大约一半的掌柜心动或者态度含糊不明,还有三四个掌柜已经开始悄悄和他接触,也叫他稍看了看账,总体来说,形势也算是一片大好。   但还有一点——这正是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太太,还有些事……”杨大管事一顿,见主位上的两人都露出倾听之色,就再接下去说,“大面上的情况便如小人刚才所说的。但今天早些时候,小人接到消息。说是仙客来那家中出了一些事情,似有个人在那酒楼中出了头,小人已经遣人去打听了,但那出头的人好像更宫中有些联系。”   “这是其一。”   “还有第二,”杨大管事的神情竟然比说第一的时候更严肃许多,“也是今日。归德布庄将粗布的价钱从一匹五钱调整到了一匹二钱。”   “什么?”不等杨大管事再说下去,小窦氏就惊呼出声。   也并不怪她如此,要知道忠勇伯府经过一代的努力,虽说触角已经伸到了各个行当,但他们真正的根基还是在布庄之上,尤其是在粗布衣裳上面。凭借着这一家的粗布,他们不止拿下了军中特供,还成功的让京中乃至京师周边的地区。这其中利润暂且不说,光只是影响,就撑住了门口敕造忠勇伯府的一只匾额腿。   杨大管事沉声说:“依小人想,只怕对方是要与我们直接比谁的银子更多了。”他接着问,“太太,不知这事究竟……”   杨大管事想问的显然是这事究竟可不可行。   可小窦氏与杨氏都紧紧拧着眉心,并未答话。   因为两人都清楚的知道,这法子虽然简单粗暴,却恰恰是最直截了当:比谁的资本更雄厚?她们并不知道徐善然手中究竟有多少钱庄商号,但就她们已经看到的,都已经足够来上这不知道最后会鹿死谁手的一着了!   而且徐善然失败了又怎么样?在室女可没有什么私产,她手一瞥,照样风风光光的去嫁人。   可她们要是失败了,这忠勇伯府,恐怕就…… ☆、第一一五章   “母亲和姐姐在和大管事说什么?”   正当小窦氏与杨氏皱眉不语的时候,倏忽一声笑言插入了凉棚。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头戴银冠,腰缠玉带的青年男子。那男子面若冠玉,眼尾斜挑,嘴唇微撇,似笑非笑间说不出的邪气。   小窦氏与杨氏一见到这个年轻人,脸上就忍不住荡开了笑意,也并不计较他忽然就插进来说话,只让伺候在一旁的丫头看座上茶。   小窦氏说:“你姐姐难得回家来一趟,延龄还不赶快过来拜见?”   正是小窦氏独苗、杨家三代嫡子的杨延龄笑嘻嘻说:“正是姐姐回来了,弟弟才赶忙过来的。没成想一过来就看见姐姐与母亲满脸愁容,也不知究竟在烦些什么?”   虽说杨延龄比杨氏小上很多,但到了这个年纪了,外头的事也不会再瞒他,便是杨氏现在所烦恼的这件事情,杨延龄也知道的。只想是杨大管事刚接到消息,先过来回禀了,杨延龄这才有所疑问。   小窦氏简简单单就将事情的头尾说了个清楚。   杨延龄目光轻轻一闪,口中只笑答:“儿子还以为是什么事情,竟惹得母亲和姐姐一起有心……”   小窦氏上下一打量儿子,说:“看样子你是有主意了。”   杨延龄轻摇折扇,只瞅着姐姐笑而不语。   杨氏本实在心烦,看到弟弟这副搞怪的模样,也忍不住笑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有主意就说出来,若是便宜,我这里有什么东西不给你的?”   杨延龄一收折扇,笑道:“东西放在姐姐那边和放在我这里又有什么差别?只有一点要先问问,不知姐姐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敢做到什么地步?”   “这话是什么意思?”杨氏皱眉问。   “或者问问,姐夫在这件事情上,有多少决心?”杨延龄又问。   “你姐夫——”杨氏顿了一下,似在想怎样形容丈夫的心态,“你姐夫自是支持我们的。”   “哪怕放火烧布庄?”杨延龄笑道。   “什么?”相较于轻轻松松就把‘放火’二字抛出来的杨延龄,杨氏就真正大吃了一惊!“你打算——”   “姐姐先听我说。”杨延龄不疾不徐,宛若智珠在握,“要我们伯爵府和国公府五姑娘手里的商号拼底子、拼银钱,乃是下下之策。一来我们不知道对方手中究竟有多少商号;二来我们拖长了时间,又要陡生变故,今日仙客来中出现的那人不就是一个例子?”   杨氏沉吟不语。   杨延龄又解释说:“其实我们为什么要和姐姐你的小姑子作对呢?还不是因为姐夫?姐姐,你想过没有,姐夫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你小姑子手上的商号。”   “还是一场漂漂亮亮的胜利?”   “当然是后者!”杨氏脱口而出。   “是啊,商号我们家也有,钱不算多,但也不至于不够用。”杨延龄笑道,“姐夫是人中龙凤,未来是要继承国公府爵位的,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银子没有?天底下的商人都要巴巴的把银子送到他面前求着他收下来好换个庇护呢。”   杨延龄慢条斯理的说:“所以姐夫要的,只是一场简单、干脆、利落的胜利。只有这样的胜利,才能证明他的能力与他的地位,完全实至名归。”   “既然这样,我们和她的争斗就不能被拖入打价格战、拼底子这样的泥潭之中。”杨延龄解释说,“这样一来,哪怕我们最后胜利了,结果拖了个一年两年,拖到她都出嫁成亲,借着夫家的口真真假假的将事情往外一说,不知道的人只会羡慕她嫁妆丰厚,嘲笑姐夫心胸狭隘;知道的人则不止心里哂笑,甚至会怀疑姐夫的能力。到了这个地步,岂不是与姐夫的初衷相去甚远?”   “你说得很有道理。”杨氏眉心紧拧,“可纵火的理由呢?”   “五小姐与我们差了什么?”杨延龄问。   杨氏说:“官面上的支持。”   “不错。”杨延龄笑道,“但五小姐现在显然也在努力扭转这个局面了。今日出现在仙客来的那批人,指不定就是得到了五小姐的什么承诺?要说五小姐究竟也是国公府的小姐,不管她打不打出这个牌子,本身的血缘就是抹不掉的嘛。”   这话与直接说徐善然利用国公府这块招牌找人支持并没有什么差别。   杨氏紧紧皱着眉头。   她此刻除了焦虑之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   徐善然若是事情办得密不透风,那不过是仅有的几个知道的人互相嘀咕一句这是一个心大厉害的姑娘。   但世界上哪里有真正密不透风的事情?   这种事情传了出去,徐家姑娘的闺誉必然受损。   叔叔他们这一代是只剩下徐善然这一个要出嫁的丫头了,可是她生的女儿呢?要是被这惯会搅事的姑姑带累到了可怎么办?   半晌之后,杨氏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她淡淡对弟弟说:“继续。”   “姐姐也不用太过忧心。”杨延龄气定神闲说,“就算五小姐真将牌子打出去,一个姑娘家,那些有本事的大人物也不会个个都是傻子,偏要掺和到一家人自己的事情中去。就我来看,五小姐能得到的外力,只怕有限得紧。至于证据,都开始不惜根本要打价格战了,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杨氏频频点头。   杨延龄又说:“我们自家就是做布料生意的,这一匹粗布之间能有多少利润,我们怎么会不知道?直接将一匹粗布的价钱从五钱银子降到二钱银子。她卖出一匹,就要倒贴一钱银子。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了这么大的善举,五小姐一定对这个反击寄予厚望吧?”   他唇角又扬,但这一次,男人的笑容显得刻毒,他浅浅说:“姐姐,你最开头的想法还是错了。徐善然手中掌握着多少银钱底子是厚是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可能真将她的东西打烂了抢过来。横在姐夫与你面前的,仅是湛国公府五小姐这个人。我们要的,姐夫要的,不过是将拦路的人的信心打碎,叫她再不会碍事而已。”   “至于其他。”杨延龄说不以为然,“东西都是长辈的,长辈想给一个人就给,不想给一个人就收回,姐姐,你说是不是?”   杨氏与小窦氏前前后后一思索,只觉弟弟/孩子的想法思路环环入扣,已是不能辩驳分毫。   杨氏看了母亲一眼,欣慰说:“男孩子长大了就是不一样。”她微一沉吟,“纵火的话,要保证不能伤人分毫。”   京师脚下不同于别处,能不惹上人命官司,最好还是不要惹上人命官司。   “这我还不知道?”杨延龄说。   “行事须得周密些,还要事先探查到布匹存放的位置。”杨氏慢慢想着,慢慢说道。   杨延龄“嗨”了一声:“姐姐,我实话与你说吧,我还打算用这几天激那归德布庄与我一起大量卖出店铺内存货,若是能够,最好还要与那军备供应处搭上关系。到时候契约签了,我们再一把火把她的存货烧掉,这时对方已经黔驴技穷,只要我们再放出风声让,让其他布商都不敢供应货物给她……”   他顿了顿,笑道:“到时候姐姐说不定能喝道你这小姑子的一杯茶呢。”   这是在说到时候对方只怕要来斟茶认错。   杨氏也笑了起来,她果然无可再吩咐,便说:“一切只依你之计就是。”   一直当着布景板的杨大管事这时上前,似征询似地躬身问:“少爷之计确实不错,可老太太事前嘱咐,一切都要征询王大先生的意见……”   本露了笑脸的小窦氏这时也微微皱眉,说:“龄儿,你是不是去问问王先生?”   杨延龄嘴角一落,又轻轻朝旁一撇。   他虽是嫡长子,素来被一家捧着,但祖母父亲和母亲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他小时候开始就十分迷信那住在家里的一个先生。他小时就不说了,言听计从得几乎让人怀疑这家到底姓什么;更可恶的是到了他都长成的现在,就算是他竭力削弱对方的影响好几年了,他的母亲还行,祖母却依旧是有什么事情都想到‘王大先生’,‘王大先生’……   他也懒得看自己的母亲,只注视着姐姐。   这事情成与不成,关键还在姐姐身上。姐姐嫁出去之前是不如自己受重视,但嫁了个好人家,有夫家的权势撑腰,再回到娘家,便从祖母到父亲,都不能再无视姐姐的意见了。   人都是有惯性的。   杨氏小时候也习惯了王大先生总揽府外事物,一时还真有些迟疑,直到杨延龄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之前拖得这么久,就是因为王大先生说了谋定而后动的话……”   杨氏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我看也不必了。弟弟的意见很好,就直接按照弟弟说的去做吧。”   杨延龄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垂着头的杨大管事也勾了一下唇角,笑容中同样有着说不出的得意:   王一棍啊王一棍,老子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你风光的日子也该是到了头了!   常有人亲身体验,一件关于自己的事情,自己恰恰是最后得知的。   不过这个准则在王大先生这里就不太行得通了。   他几乎在杨延龄与杨氏说完的一个时辰之内,就知道了那凉棚之中的对话。   他哂笑一声,在这条靠近街市的夹壁之中就着午饭喝了整整一壶梨花酿,然后拥被高卧一整个下午,等到月儿半露,华灯初上,才悠悠醒转过来,抻平衣衫,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与汗臭,夹着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自小门走出了忠勇伯府。   接着,他混入人群,在街道中溜溜达达,左拐右拐,也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一个宫门之外一处下面的路边摊前,向内张望片刻之后,找着了人,立刻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对方对面,还将手中的拐杖直接横到了椅子之上。   那坐在王一棍对面的年轻人见有人坐下,还略有些惊讶,等看清楚了人,他的脸上就出现了轻微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说:“你怎么又来……好话也不是日日都有效果的啊。”   王一棍就像混子那样嗟了嗟牙花,说:“看小哥腰缠万贯的模样,还请不起我一碗素面?”   ……我就是真家财万贯,也不管你的事情吧!   坐在这里的正是邵劲。他对着这自来熟的中年大叔心里一阵嘀咕。   不过要说对方说得也有些道理,反正他再精穷,也不至于被人吃个一两碗的面就穷了,他索性也就干脆点,直接对那面摊老板说:“大娘,再来一碗素面!”   说完便心不在焉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瞥着自己的目标。   忙前忙后的大娘“哎”了一声,很快就再端上一大碗素面上来。   王一棍用筷子挑起一根慢悠悠地吃了下去,砸吧半晌,才笑道:“这面的味道确实正中,怪不得宫里的太监下了值,都爱来这里坐一坐。”   这话中有话啊。邵劲瞥了对方一眼,又把自己的视线调转回目标身上。   王一棍再说:“宫中太监来得多了,吸引的其他人也就多了。比如早年被逐出宫廷,现在想要再找路子回到禁宫之中的一些人?”   “你想说什么?”邵劲问。   王一棍低低笑了笑:“哎呦,小哥一直看着那地方,是觉得自己比禁宫之中更有吸引力还是怎么的?”他夹了一个邵劲面前碟子中的花生米,慢悠悠说,“要依我来讲,宫中伺候的人最是懂得看眉高眼低,小哥这媚眼抛了一次没抛中,尽可以再找其他有心思的——那些大珰大伴不好找,被放出宫廷的穷困潦倒的太监还不好找?”   “再给你点一盘卤肉?”邵劲突然说。   啥?王一棍也被这天马行空的问题给弄得一愣,他情不自禁问:“怎么突然说了这个?”   “——这样可以堵住你的嘴吗?”邵劲把话说完。   “……”王一棍。   “……”邵劲。   “小哥火气太大了。”王一棍。   “都怪立场不同。”邵劲。   “哦,”王一棍呆了呆,“小哥知道我了?”   “王道行王大先生。”邵劲挑眉。   “看小哥样子呆呆的,原来不蠢啊。”王一棍赞道。   “……呵呵。”邵劲。   “那么明人不说暗话。”王一棍说,“我知道小哥天天跑来这里要找的是哪一位。”   “那一位吧——”王一棍笑了笑,“他曾今是先帝的得用人,后来被送给给了皇子,也是皇子身旁的心腹,可偏偏那位皇子最后并未继承大统,在牢里呆了个几十年,这两年好不容易借着大赦出来了,在外头穷困潦倒的混着,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其中一个徒子徒孙跟对了人有了出路,看上去是有些心思要帮一帮自己的干爹……”他摆摆手,“小哥,你来得太晚喽。”   “你知道得还真多,很牛气啊。”邵劲没好气说,“要不要再算算我现在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打你闷棍,将危险扼杀在萌芽?”   王一棍琢磨了一下邵劲那句‘将危险扼杀在萌芽’,跟着他微微笑道:“打什么闷棍呢?小哥的消息滞后了点,还不知道我差不多要被杨氏一家扫地出门了吧。”   “因为你嘴巴太毒了?”邵劲问。   “……因为杨氏子弟长大了。”王一棍说。   “程仪给了没?”邵劲问。   “……估计是没有了。”王一棍说。   “你在那边呆了几年?”邵劲问。   “也有二三十年了吧。”王一棍。   “有点狠啊!”邵劲讶道。   “……呵呵。”王一棍。他心想话题怎么突然就被带歪了呢,目光朝着邵劲脸上一睃,见邵劲斜侧着视线,实实在在对他没有兴趣,自个在心里琢磨一回,便换了个话题,不再兜弯子,而直接把话敞开了说。   只听王一棍慢慢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汤,轻声说:“邵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些日子当个善财童子,可还当得舒服?”   邵劲总算把目光专注在了王一棍脸上。   王一棍微微笑道:“今日仙客来的那群人,手里头是不是拿了邵公子你给出去的契书?那间酒楼门脸特别号,也亏得邵公子眼睛都不眨地转手就送了。”   “那不是我的。”邵劲冷淡说。   “但这份功德可由小哥做了。”王一棍指出,旋即惋惜道,“哎,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不俊俏,怎么就没有找到一个愿意这样漫手撒钱给我铺路的好姑娘呢?”   “……”邵劲。   他板着脸,明明正在瞪视着王一棍,目光中偏偏又情不自禁地透露出一种特别得意特别高兴的鲜活色彩来,就好像他正在明晃晃地说着:   嗨,老子的妹子就是这样美,怎么,羡慕嫉妒恨了吗? ☆、第一一六章   情绪情不自禁的流露一刹之后,邵劲忽然醒悟过来,顿时咳嗽一声,继续板着脸说:“你说什么呢!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太假了。哪怕王一棍本来就是半开玩笑的说了上面一席话,等看见邵劲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沾沾自喜模样之后,也忍不住酸倒了半边的牙齿。   不过偶尔一句涉及女人是风流,揪住女人不放就是下流了。   王一棍向来自诩风流,做不出下流事来,可惜这一次,他来见邵劲,一大半的目的还真是为了这个周身都蒙上一层面纱的闺阁少女:“我先跟小哥交个底,这次你手头上的那些商号之所以日日会被人找上门去,一多半是我的主意。”   再说不是必然要解释商号到底是谁的,邵劲只瞅了对方一眼,光听不说。   王一棍语气平稳自然,就像自己正在和朋友聊天一样:“暗中透露一两丝风声出去,再找混混有事没事上门逛逛,没有了后台、再没有银子,这样不尴不尬个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归根到底,一家人的事情,没有必要弄得急赤白脸,小哥你说是不是?就算真弄到急赤白脸的地步,他们的事情他们解决,何必劳烦外人掺合进去,最终不清不楚,搞个里外不是人呢?”   “呵呵。”邵劲。   “小哥的笑声很特别啊。”王一棍说。   “说得你像是个好人一样。”邵劲评价。   “呵呵。”王一棍无师自通,也笑了两声。旋即他有趣问 ,“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若说站在你们对立面的都是坏人,那穷酸我也只有徒呼奈何了。”   “如果这不是一家人的事情呢?”邵劲挑一下眉头。   王一棍笑而不语:如果这不是国公府一家人的事情,如果徐善然不是湛国公府的人,哪条恶犬见着了眼前的肥肉会客气礼让?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啊。   “如果今天没有人出现在仙客来呢?”邵劲又问。   王一棍竟然还是笑而不语。这与他刚才说的话似乎大相径庭,但这岂非正是人之常情?若是值此之时,徐善然还没有动静,可见已经黔驴技穷,对于这种绮罗锦绣包稻草的人,看着国公府的面子,表面上敬着也就差不多了。   可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今天仙客来来了人。   他恰好知道那人背后的人,也恰好知道坐在他眼前的邵劲,这几天可不止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这就叫他不得不认真想想,被收买了的,肯于徐善然合作的,是只有这出头的一个,还是仅先出头了一个。   若是前者,区区一栋酒楼就真能够请动这一直伺候在先进最炙手可热的皇子身旁的伴当吗?若不止一栋酒楼,那徐善然到底花了多少代价?这代价又能让这伴当最后出力几分?   若是后者……   王一棍还真没浪费邵劲点的素面。他稀里呼噜的一通吸食,还不耽搁自己在心里琢磨:   这时间也太巧了!   就在众管事频频生出异心,就在他自个琢磨着是不是差不多了要进行下一步的时候……突然就跑出来一个有来头的家伙,还有跟着而起的降价打对台,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邵劲这时说。   王一棍这回没笑在脸上,他笑在了心底。   他多少也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子有点有趣,怎么说呢,仿佛胸腔里就是有一种可以说天真又可以说傲骨的东西,总体可以归结为一句:还没有被磨干净的少年意气与傻气。   如果这次的事情真不是他多想,这样老辣巧妙地时机决不是面前这个小子算得出来的。   那就是……他心里有了个人选,却又略微迟疑。想了半天之后犹豫地琢磨着:是……站在那小姑娘背后的人吗?就像他这样的,找一个地方,悄悄的窝了十来年的老头子?   王一棍瞥了邵劲一眼,又瞥了邵劲一眼。   “……你看我什么?”邵劲问。   王一棍“呵呵”了两声,在从邵劲那边领悟这个词语之后,他非常快地爱上了这个词语。自己的猜想不一定能够证实,但他此来当然不会无功而返,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证实另一件事,比如他这时就微笑着凑近邵劲,飞快低语:“仅仅只是拿出你们的东西,你们甘心?要我的话,真有人这么逼我,哪怕我将自己的家当全部赔出去,也要狠狠咬他一块肉下来——杨府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个布庄,那布庄是不是已经被你们许出去了?”   到底年轻,邵劲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两跳。   对于王一棍而言,这点微小的动静就已经足够了,他立刻拉开与邵劲的距离,刹那就恢复一副二混子的模样,笑嘻嘻说:“看来我是猜中了。”   邵劲慢吞吞说:“没听过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你今天说得这么多,就不怕我走个偏门直接处理掉你?”   不想王一棍听见这句话,一下乐不可支,笑得牙花都出来了:“你处理掉我什么?那家都要把我扫地出门了,我就是现在忠心耿耿的要去把所有阴谋诡计都说出来,那家小公子也未必肯信呐!”   “既然对方已经不要你了,那你掺合这件事干什么?”邵劲皱眉。   “谁叫开头是我做的呢?须得叫你们知道,这个好头与接下去的坏尾可不是我脑子打结做成的。”王一棍摊了摊手,接着大言不惭,“再说我就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说不做,又哪里有人知道?”   邵劲:“……”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呵呵了对方一脸。   “好了,不开玩笑了。”王一棍突然一本正经说,“我来这里确实是有点好奇,现在我已经证实了一半,也差不多了,就多谢小哥这一碗素面,为了报答一二,我能告诉你那府里头还有动作。”   邵劲顿时精神一振!他忍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可能的一句话,他顿时目光炯炯直视对方。   王一棍说:“行了,我走了。”   我去!邵劲怒:“说完再走!”   “……说完了啊?”王一棍说,接着醒悟过来,笑道,“至于具体是什么计划,就不劳我多口多舌徒惹人厌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绝户计。你们有那开头布局的人在,尽可高枕无忧。”   说完王一棍看邵劲一脸要掀翻桌子的表情,忙住了嘴,不敢再耽搁,拿起拐杖一溜儿就跑了,腿脚利索得根本不像是需要用拐杖的人。   等到他一连转过两个街角,再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人群一派平静,并无半分有人追上来的情节。   他便自转去惯常打酒的地方,打了一角子的汾酒,一边喝一边唱那江南之地流行过来的新词新曲: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①……”   渐渐笑得古里古怪:   嘿,愣头青……   真碰着了一个还算可爱的愣头青……   这几日京师之中倒是突然出现了一桩咄咄怪事。   而且这咄咄怪事,还正是与百姓之间甚为密切的民生之事。   概因归德布庄与友民布庄也不只因为什么,突然对上了头,就仿佛那斗鸡场中的两只斗鸡,乌着眼,炸着毛,时不时的要揪下对方的几根羽毛。   也正因为如此,它们为了寻求那围观群众的支持,就仿佛价格不是价格似的,一个劲的将粗布的金额往下降。   从第一天归德布庄爆炸似的二钱银子一匹,到后来友民布庄跟上二钱银子一匹,又到了归德布庄再降半钱,再到友民布庄直接降到一钱!   京中的百姓几乎个个惊呆了,天天将两个布庄挤得水泄不通,好几日间与街坊的对话,都是“你今日又买了几匹布花了几钱银”,又或者说“价钱都能降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那黑心烂肝的东西平常赚了我们多少银子”。   当然一钱一匹粗布,稍微有些经济头脑的人都明白这个价格肯定是亏了的,只不知道究竟亏上多少,又会持续多久。   而商人之所以称之为商人,便是天性逐利,赔本的买卖任是谁也是做不长久的。   果然不过两三天功夫,友民布庄就先撑不住,先行将价格调回了五钱银子一匹,跟着不顾迟来一步没有买到便宜货的群众的谩骂,从掌柜的到下头的伙计,一起跑到归德布庄之前下赌注,赌注就是友民布庄一直以来的军备供应。   恰巧这时节也是每年军需挑选期,友民布庄已经接连五年都没让特供牌子转过手了,堪称军需供应第一家。   那归德布庄的掌柜想来也是深知其间情况,哪怕被一批人堵着起哄,也没敢答应下来。   只是这样的沉默也仅仅持续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的时候,那归德布庄的掌柜立刻就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掷地有声的答应了与友民布庄的争胜之约。   有幸见证了这一幕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好,当然他们很快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归德布庄虽然没有像友民布庄一样将粗布的价格调回原样,但也出了个限购数量,规定每天只卖一百匹粗布……   特么的一百匹你怎么分啊?   千辛万苦挤进店铺里的大伙商量一下,每人拿一个巴掌片回去缝个小孩子的尿布吗!   当街道上远远传来更夫打二更鼓的声音之时,归德布庄里的伙计都散了,只有一盏烛火还固定在柜台上,飘摇着照亮斗室。   小李是归德布庄大掌柜的侄子。   他今年十九岁,已经在这布庄中整整做了五年的伙计,眼瞅着就要升格小掌柜,放到分店里头去独当一面,家里人也张罗着要给他相看个村长或者城中小商铺掌柜的闺女,眼看着日子正一日好过一日,按理说小李怎么也该有些喜悦之情——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   最后留在店铺里的小李将门板一个个上到门框上去,等他上了一多半的时候,一道黑影沿着墙根走到了布庄面前。   他的半个身子还笼在黑暗之中,又有墙体的遮挡,从小李所站的位置看过去,也只有浅浅的一抹浮影自脚下斜透出来。   “打听到地方了没有?”那黑影一上来就直接询问。   小李垂下眼睛,扶着木板的手却忍不住开始颤抖。   轻轻的一点点,但手指头反复撞击着木板,在这寂静的夜里,也叫细碎的声音远远传开了,恰如藏匿于黑暗深处的那点动静。   “我……我带你们去的话,”小李说,“我的赌债,就一笔勾销?”   黑暗中的黑影发出类似于嘲笑的古怪“咯”的一声,跟着他手一伸,其中一张白色纸张飞快的在小李面前展了一下。   小李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   就算这张纸烧成灰他也认得,这正是他写下并按了手印的借条!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旦染上了赌,距离人渣也就不远了。如果他还欠了万分可怕的赌债,那么他至少一只脚已经跌入深渊之中。   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双手的颤抖似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跟着他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说着他还无意识的向前走了两步,直到黑影不满地提醒:   “关门!”   “对对,关门,关门。”小李醒悟过来,忙转身继续关门,走得太急了,脚下还被门框绊倒,趔趄了两下。等他好不容易站定,双手再扶到了门框上的时候,他仿佛不经意地问:“对了……你们有几个人?那地方有点儿远,虽然在郊外,但也有人守着的,人太多的话不安全……”   “做好你自己的事。”黑暗中的声音冷冰冰的。   停顿一会之后,那声音哼了一下,用轻慢的口吻说:“放心吧,十个人以内。”   小李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门板彻底合上,里间的光被压迫成细细的一束,从门缝里挣扎出来,照着那恍恍惚惚的几道影子,向漆黑的前方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周邦彦的《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②之前说了给染彤姑娘的小剧场!   小剧场之……假设汪汪追丢了一个重要BOSS:   汪汪:[丢了][丢了][丢了][无限循环]QAQ……完全不敢回去见善善了怎么办!!!   善善:[久不见汪回来][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找到了完全没精打采的汪][经过一番察言观色和三言两语][了解了事态]摸摸,没事儿的。   汪汪:[陷入沮丧不能自拔]   善善:[认真的]其实你已经跑得飞快了!   汪汪:[还是陷入沮丧不能自拔]   善善:[认真的]跑的时候英姿飒爽!   汪汪:[真、真的吗?][但还是……]   善善:[再认真的][撸了一把汪的毛][安抚拍拍]就算你不会跑又没有英姿也没啥可怕的,我特稀罕你的毛,软软的,可好摸了。   汪汪:[完全被治愈了QAQ][妹子可温柔了!][但是……][总觉得……][这种宠溺的氛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颠倒了……] ☆、第一一七章   今夜微风,无星无月。   在京城城郊一处距离村落与城郭都有些距离的山坡之上,小李带着那些人,悄悄的来到了山坡顶端的屋舍面前。   这是一个鳞次栉比,在黑暗中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庄子。   高高大大的围墙像是沉默的守卫,坚定而毅然的挡在众人面前;围墙之后,灯火虽未见亮如白昼,但一盏光团与一盏光团之间的黑暗也极其有限,似乎光亮部分都为人所值守,正警惕地环顾四野。   包括小李在内,到场的人一共也不过九个。   余下八人见此情状,都将目光投递到小李身上,为首的人直接问:“库房在哪里,我们怎么进去?”   “我知道小门,跟我来。”小李压低了声音说,“不过那小门离库房比较远,从小门进去,就要远远的绕上一圈才能到库房前面。而且那条路中间,很有几个值守戒备的路段……”   小李的这一席话并未叫为首之人心生疑窦,反而在听完之后,他暗暗点头:看这庄子颇大,建的十分有章法,小门既然好进出,那距离库房远、中间路段多人看守警惕也是应有之理。怕就是怕今天这一遭不会很顺利……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多想也是无益。   众人只随着小李一路摸黑往前,也不知转过了多少草丛树木,等众人终于来到那在黑暗中隐隐绰绰的小门之时,小李深吸一口气,先上前悄悄推了推门。   门板发出了吱呀的响声,显然是从里头拴住了。   小李在旁边等了一会,不见有人过来查看,他长出了一口气,朝那草丛中招招手,顿时就有一个人跑上来,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匕首,插入门缝之中,轻轻动着挑开了门后边的木栓。   接着,小门被推开恰够一个人进出的缝隙,由小李打头,那为首之人殿后,一行人鱼贯而入。   雾里看花与山中望月之间的差异实难以用二三句子描述清楚。   那一伙人在外头看这庄子,也不过觉得占地很大外墙很高,但等他们真正入了其中,那大面积的占地似乎倏忽就又大上了无数倍,在屋舍与植株的掩映下幽幽看不见尽头;而原本就很高的院墙也似乎真正拔高数丈,化为囚笼,将刚刚进入其中的人牢牢看管起来。   周围太安静了。   安静得都听不见虫鸣鸟叫声,哪怕远处还有火光,这火光也像是僵在了原地那样叫人只觉生冷。   为首之人突然心烦意乱。   他的脑海中甚至蹿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并不那么光彩,或者说如果真正说开了去,只怕连他自己的人都要骂他一声胆小鬼——   但他并没有忧烦太久,因为在他还犹豫的时候,那带着他们过来的小李已经嗫嚅的开口了:“这、这、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带你们出去……”   “闭嘴!”压低了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线银光,那是月光照见匕首,反射入众人眼睛里的色彩。   说话的人拿着匕首直接按在了小李的腰侧,他恶狠狠说:“快带我们过去!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搁挑子说不干?这是在消遣你爷爷我?”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叫为首之人顿时从混沌未明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他情不自禁地想:是啊,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再走回头路?小李带了他们来,他们就不可能放过小李;而如果他们这事做差了失败了甚至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因为胆怯而回去,难道自家公子会放过他们?   他这样心生警惕之后,周围那些古古怪怪的气氛就顿时烟消云散了。   为首之人也不再耽搁,只冷冷吩咐:“继续向前,别耍花样。若真把我们带入了陷阱里头,就算我们要死,你也只会比我们先死。你自己掂量点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别人的命重要。”   小李果然不敢再说话,众人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只借着那花草树木与房舍的掩护朝既定目的地跑去。   为首之人这时候反而感谢起这些在黑暗之中显得阴森诡谲的东西了。   要知道他们过来本来就是干没本的买卖的。若是没有这些参差树木,若是各个小院与道路都敞敞亮亮一目了然,那么巡逻的家丁只怕不多时就要将他们发现,由此看来,这庄子的格局反而大大帮了他们的忙。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流淌过去。   也不知到底在这庄子里走了多久,到底转过了几个弯跑过多少院落。   等到在前头带路的小李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众人终于看见了那存储货物的大型仓库。   一行人的呼吸不由都急促了些。   但是直到此刻,面前还横梗着一个再绕不过去的障碍:那仓库之中有明显的火光,显然正有人兢兢业业的值守于此地。   今夜事情自此为止都算顺利,为首之人看见前方的灯火,虽然烦恼,却也暗中松了一口气:要是真一点事情不发生,他还疑心这个伙计是不是真把他们往陷阱中带……   不过目前的话。   为首之人沉思一会,对小李说:“你上去,和里头的人套套话。”   微弱的光线下,小李明显吓了一大跳,他的神色有些扭曲,站在原地憋了半晌,突然说:“你们不就是……要烧库房吗?在外头直接烧不就好了?”   齐刷刷的目光都聚集在小李的脸上。   小李这时候反而豁出去笑道:“你们要我带你们来库房还能干什么?除了偷不就是烧?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短暂的静默之后,为首之人阴测测地笑起来,他正要说话,小李却再一次打断他的话!   “你们是不是想看看里头是不是真的堆放布料的库房?我带你们绕到后面看看,只要是真的,你们就直接在外头放火吧。”   说完之后,小李又带着那群人兜了一大圈,真绕到了一扇窗户底下。   他趴在地上慢慢,抬起一只胳膊,用指头悄悄的将那窗户拨开了一点儿,接着他示意后边的人上前去看。   为首之人目光闪了闪,招来身后的一个人,向前指指。   那人正是之前用匕首指过小李的一个。他来到小李身旁,飞快地探了一下头又因为谨慎立刻缩回来——但周围还是静悄悄的,除了身旁伙伴的呼吸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响动了。   那人安静地爬了一会之后,胆子慢慢大起来,又抬起上半身,小心地自那缝隙之中向内窥视。   这一回,他整整看了十数息的功夫,将那库房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之后,他才再慢慢趴下来,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为首之人相互以目光交流着:   [现在差不多了吧?]   [里头的那一个或者两个看守的人,待会直接敲晕。如果我们没有被人看见,就将他们拖出来放在树丛中;如果他们看见了我们,那就杀!]   [这带路的臭小子呢?]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事情,不能留!]   目光交流正到此时,旁边的小李突然出声催促:“你们快一点啊,如果到时候还要去别的地方……”   “什么叫到时候还要去别的地方?”为首之人立刻抓住小李口中的疑点,质问道。   小李大概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滞了好一会,才说:“我的意思是,这是其中一个库房,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众人面面相觑。   为首之人喝道:“那其他库房呢?”   小李朝旁边指了一下:“不远,也就是那个……”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其大体轮廓与面前的仓库相近,距离也不过数十步而已。   是一个仓库存放不完,所以在就近的位置另放了一个仓库吧。   为首之人飞快就得到了答案。   但他旋即又皱起眉来:如果说只有一个仓库,他们眼下的人手刚刚好,不管是放火还是找退路甚至是灭口,都显得游刃有余;而如果还有一个仓库,他们就必然要分兵,到时候人手就显得有点捉襟见肘……   可今天晚上退出去,过两天再来?   风险也是一样的大!   为首之人很快就有了决断。   他当即把自己带来的人分作两批,先行问了小李并勘察好退出去的道路之后,就让被分出来的一半的人带着小李往第二个仓库走去。   在他们离开之前,为首之人给另一队的负责人使了个眼色:[到地头之后,杀!]   那人心领神会的回以眼色:[我明白,火起之后,城内见!]   众人向前穿行,黑暗如帘拢般层层挑起,又在他们走过之后,再层层放下。   为首之人带着剩余的人轻悄悄地自窗户处跳进去。   他们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蹑着手脚往那灯光漏出的地方走去。   啊哈,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看守。   脚步最轻行动最快的人上前,并没有花多少工夫,就成功的在对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将人敲晕。   他们暂时没有去动这晕倒的人。   而是飞快的将携带来的桐油倒在布匹和墙柱上。   跟着,他们再拖着那晕倒的人跳出窗户来。   为首的人子怀中取出信号弹,朝天空发射而去,只见细细的一缕金星挟着红烟直上夜空,在飞到最高处的时候炸亮一下,如同明星在天空中猛一闪烁。   一切至此都完备了。   为首之人对身旁人说:“点火吧。”   话音才落下,一支燃起的火把就被丢进仓库,几乎只一眨眼的时间,遇见桐油的火星便如火蛇般在仓库之内蜿蜒游动,继而燃起熊熊大火!   几十步之外的人自天空看到了亮箭。   他也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完成了和为首之人同样的布置。   是时候了。他在心里默默说道,跟着转头冲小李诡异一笑:“差不多了。”   “确实差不多了。”小李居然说了和那人同样的话。   还不止如此。   月亮恰在此时荡开乌云,银色的月辉普照下来,照亮小李脸上同样诡异的笑容。   说话的人心里一个咯噔,他几乎没有思考,全凭本能地扬起手臂,迅疾直刺小李胸膛!   这一下哪怕在这个人的学武的生涯以来,都是可圈可点的一记直刺。   它够快,足够快,因为摒弃了所有花哨而得的极致的速度。   这是十拿九稳的一刺,在刺出之后,动手的人甚至在心里为自己暗赞了一声。   但叫人绝没有想到的是,看上去窝窝囊囊的小李居然以微小而不可思议的动作轻而易举地让开了这一刺。   跟着,他还有心思清清自己的喉咙,吊吊嗓子试个音色,然后才放声大叫:“要命啊,杀人啊,放火啦!快来人啊!天杀的有人放火烧库房啦——”   什、什么?   那直刺之人一击落空,有听见这样的叫喊,脑袋都懵了,也就是走神这走神的一刹,他手中的匕首突地被小李劈手夺过,再五指一并,干脆利落地就照着直刺之人的脖子击去。   重重的撞击让直刺之人眼前的视线都开始摇摆与晃动。   他的意志变得模糊,脑海中盘旋有的最后一个念头,也是毫无意义的:   不……不可能……?   同样的情景在不同的地方出现。   为首之人点燃了火中,大火正肆虐着仓库与仓库中布匹,他就要功成身退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哪里出来了一批人,那批人个个身手好得离谱,为首之人只和对方照了一面,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就都倒在了地上被制服了。   至于他自己,也并没有坚持太久。   他很快跟着自己的同伴一起倒下,只是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正面朝上,目光透过人群与树丛,透过屋舍与天空,恍恍惚惚之间,似乎见着了一个穿裙子的身形从遥远的天边渐次走来……   在与京城相隔甚远的大慈寺之中。   何氏正跪坐在佛前转着佛珠。   这里的天空相较于京城的天空有极大的不同。   它并不是暗沉沉的灰色,而是神秘深邃的深蓝;它并没有被太多的乌云遮住星星与月亮,它上面的月亮虽似弯钩一样小,但闪烁的星星却如碎钻一般明亮,缀在似有丝绒质感的天空上,有着能叫人见之忘俗的魅力。   寺庙中橘色的灯火柔柔的亮着。   何氏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被主人摩挲久了,包了一层亮色的浆。   何氏垂着头,微微张合着口,有细细的声音传出来,凑近了仔细一听,那并不是什么佛经上的字句,而是:   “母亲,善姐儿临时下山不是对你的不尊重,正是因为她祖父来了信让她下去去做别的事情的。”   “母亲,您在天之灵要保佑善姐儿。要我说,认认真真在山上念经有多好啊,还自在悠闲得多……科室她祖父都来信了,我也不能硬拦着人,这也是不孝……好吧,其实也还是善姐儿觉得正阳很正常……”   “唉,我就是不明白,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被人带歪了想法呢?”   何氏简直愁眉苦脸。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掰回来,您说这都要嫁人的姑娘家……”   “总之,媳妇已经将公爹的信供在您跟前了。”   “实在不是媳妇不诚心,也不是善姐儿不诚心……”   “您要怪,就……”   她支支吾吾的,脸上还有些尴尬的薄红,似接下去的话让她自己很不自在:   “就还是怪公爹去吧……”   月色倏忽明暗,又到了那京郊的庄子上。   入庄纵火的人此刻已经全部被抓到了。   徐善然走到事发的地方,目光微一垂落,自地上的那些人身上一扫而过,跟着就注视前方燃起的熊熊烈火。   火势起得很快,只这一会的功夫,就映红了半边天空。   空中除了传递来烈火烧起的热浪之外,还似乎渐渐掺入了嘈杂的声音,那多半是离这个庄子近的村庄农户看见之后发出的喧闹。   这样的火势,全京城的人都能看见。   徐善然被人簇拥着站在中间,神色一直平静着,直到许久之后,方才轻轻一挑唇角。   旁边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本在规划大局,却不知何时不知所踪的何守提着一个瘸了腿的人过来。   何守来到徐善然面前,说:“差点跑掉了一个小虫子,亏得他腿脚不够利索。”   “幸苦了。”徐善然点点头,看了那被何守提着的人一眼。   这一眼也正是那人对上徐善然面孔与目光的第一眼!   这个腿脚不利索的虫子正是之前与邵劲见过了面的王一棍。   虽然此刻是深夜,虽然两人之间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护卫,但只需要一眼的功夫,王一棍脑海中就接连升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这小姑娘真正美得惊人。   第二个念头是:要了老命了!根本没什么像他一样的老头,这一局绝对就是这小姑娘一手操办出来的!   太狠了!   太聪明了!   王一棍根本不花时间在徐善然身上,他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转过一圈,飞快的定格在其中一个人身上,他当即就朝那人大喊大叫:“小哥,小哥,是个误会啊,小哥!救救穷酸,救救老夫——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去帮已经把我扫地出门的前东家啊——”   “就像你说的那些混蛋连程仪都要克扣啊——啊——小哥——”   邵劲:“……”   他莫名觉得丢人极了,但就算丢人极了,他还是咳了咳,别扭地瞅了徐善然一眼。   徐善然侧脸看邵劲:“怎么?”   邵劲:“觉得……他确实没在帮杨府吧,就是有一颗流浪猫的好奇心……”   王一棍:“……”   徐善然:“要我放了他?”   邵劲咳了两声:“当然,如果他敢骗我——”   徐善然笑了一下:“好啊。”   邵劲刚才的半截话还没说完呢:“哎?”   徐善然轻轻笑起来,看着邵劲,重复一遍:“我说好啊,就放了他吧。”   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不染火气。她说话的过程中,目光一直停留在邵劲身上,唇角始终带着些笑意。   这些笑意与刚才徐善然看着火光的笑意绝不相同。   这些对着邵劲的笑意,又随意又自然,再加上那似乎想都没有想的同意,似乎只有一句诗能够形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①。   邵劲:“……”   #就,就这样简单?#   #想,想说点什么!#   #可是说什么呢?捉急!#   #总之……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飞快的就拜倒在了妹子的石榴裙之下!#   #每天都要被自家妹子美到醒》《#   作者有话要说:①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出自北宋诗人宋祁的《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   这一句的释义可以解释为:人生已经有这么多烦恼痛苦了,等到能够获得快乐的时候,一掷千金也不以为贵。   结合善善对汪的感觉……233333 ☆、第一一八章   是夜,一场大火虽远离京中,但此时距离那夜的宫变也不过三五十之数,别说那些还沉浸在眼看着就改朝换代、正战战兢兢的人群之内,哪怕是本不该被波及到的升斗小民,也都因为因为那些似有若无的预感,而只如心也似被浓雾所笼罩,沉甸甸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一天夜里,最先来到火场之前的毫无意义是别庄附近的村民。   他们携家带口,几乎全村出动,人人肩挑手提的用木桶、木盆、甚至木制的口碑或者牛皮袋子什么的装来一批一批的水,全数都浇到那冲天而上的火焰中去,但这注定是杯水车薪,随着时间的推移,火焰只将那天空都映得迷幻了。   这样的束手无策大概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左右。   等到这时候,京中的救火兵丁终于赶到,再得益于之前大家紧赶慢赶清出的隔离圈,总算将火势控制下来了,只是大火烧了这么大半夜,别说布匹木头,哪怕是更耐烧一些的其他东西,也要化为飞灰,众人进入废墟清理,果不其然发现两座仓库的所有布匹,全都化为虚无了。   京城附近,天子脚下,哪怕是普通小民似乎也天生具备着其他地方人所没有的才智。   故此哪怕是附近的村人,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闹得轰轰烈烈的两布庄军备之争,眼见着这关键时刻其中一家突然被火烧了,众人心里指不定是怎么想的,纷纷以或晦涩或同情的目光看向此间主人。   但不想此间主人举目一扫,不见悲痛,反而‘嘿’地冷笑一声,跟着施施然对来这里的官兵说:   “好叫众位大人得知,昨夜的大火事出有因,小人目下已经将那放火之众尽数擒下,只等大理寺审讯!”   带队的小官当时就在心里骂了声粗话!   他虽位卑职小,但也正因为如此,规规矩矩条条框框,没有一个能轻忽,虚虚实实弯弯绕绕,也没有一个能不懂。   现在此间主人话虽说得少,却和直接抛了个人高的大石头过来有什么差别?   他又不是睁眼瞎子,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   明显的,他这是运气不好,一脚就踩进了两拨人争斗的漩涡之中了。   不过这小管烦归烦,倒不至于真正束手无策。   毕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那些大佬要生存,他们这些小人物也要生存不是?总归是有一条路能走的。   小官也在心头盘算开了:反正现在两方人都没有提前找上面的打招呼,那么他公事公办也就行了,就算真恶了一方,也不过给个一两次的小鞋穿,还不值当什么;要是这时候没看清楚路数随便就投了一派,那被他投靠的未必领情,被他恶了的却很有可能揪着这点不放要整死他……   念头转过,小官脸上已经露出笑容,尤为爽快地应承下来:“既然嫌犯当场抓获,那么正好就由我等兄弟帮忙送到刑部那边去,只是报案什么的,还需要劳您亲自递上状子。”   “都省得,辛苦大人了。”此间主人一拱手,又向夜晚赶来帮忙的村民团团作揖道谢,这便跟着救火兵丁一齐回了京城。   仅仅两个时辰之后,一纸状书递到了刑部处。   再过三个时辰,街面上开始隐隐绰绰流传一些含混不清的言语。   再过一日的功夫,刑部已具本奏闻阁部,阁部复交大理寺复审。   这一回,流言以一日前的烈火之势,轰轰然席卷半个城郭!   同一日,友民布庄京城及周边一十三家总分店,全部被封。   依旧是酒酿胡同的敕造忠勇伯爵杨府。   不过几日的功夫,黑色匾额上的烫金大字还熠熠生辉,大门前的两只麒麟也照旧蓄发接张,神采奕奕。   但相较于那日在杨氏面前的成竹在胸智珠在握,这一日的杨延龄杨大公子,就再没有那样风度翩翩惹人爱了。   只见虽还衣冠楚楚面貌风流,但眼底遮盖不去的血丝和时不时就扬高的似谩骂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将他的精神表露无遗。他此刻与自己大总管说的还能是什么?自然就是那被查封的一十三家友民布庄!   “父亲怎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延龄几乎咬牙切齿,“我们之前不都是打过招呼,那些人全部答应了吗?”   杨大管事唯唯诺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就算再老资历,在这种主人家都没有办法的争斗层面上,一个老总管难道还能翻出了花样不成?最多做多,也不过敲敲边鼓,帮主人出出主意。他说:“是这次在刑部之上,那个被我们收买的伙计临时反口,又将我们之前做的事情一一抖落出来,不管是我们派人诱他沾赌还是我们用借条逼他带路,正因为他是直接的参与人,所以不管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刑部的人再顺藤一查,就什么都查出来了……再有之前我们逼他们赌军备的订单做得太明显了,现在军部也跟着介入,施压要彻查……”   “废物!”杨延龄气得发抖,“我是这样交代你们去做的?你们怎么不能长点脑袋,这种重要的证据,怎么能落于纸笔叫人抓住马脚!”   杨大管事不敢回话,却在心头腹诽:您倒是没叫我们这么做,可是您教我们怎么做了?不就是一句逼他们与我们拼那军备单子,再放火烧库房吗?其他还有说什么?再问详细点,不就不耐烦地打发我自己去思索了?要早知道有今天这一着,我还真不该按着您提纲挈领的话去做呢……   想归想,这事不解决还真的不行,忠勇伯府正是因为在朝堂上几乎没有影响力了,这才另辟蹊径的往生意上花力气;而在生意上,友民布庄就是忠勇伯府的一个大招牌,别说友民布庄直接垮了,就是友民布庄失了军备订单、受了打击、生意走了下坡路等等……对于忠勇伯府来说都是要愁白了头发的事情。   而最最可怕的,正在于以杨延龄这个稍有眼力的半吊子来看,这种一下子就不管不顾直接查封了一十三家布庄的行为,很像是上头有人直接雷霆出手。   再以他在京中生活多年来所见所闻得知,那些上头的人才是真正贪婪的人,没有利益不可能引他们出手,没有获得利益,就更不可能叫他们收回手去。   ……那现在,引得这些人出手,已经被查封的友民布庄……?   “王、王大先生呢……?”杨延龄口舌发干,半晌后问出了这句话。   杨大管事听得这话,只觉一口黄莲水自喉管直淌过周身,恰因为他比杨延龄更早一天想到这个人,也更早一天知道了关于这个人的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大先生自三天前离开之后,便再没有回府过……”   杨延龄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也是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少爷,少爷,老爷找你过去——啊!”   杨延龄刚刚向外头出声的位置看去,就弄明白了外边丫头那最后一声惊呼到底是因为什么——就在他刚刚转过脸的时候,书房闭合的门突然被自外头用力踹开,脸色发青的忠勇伯大步踏进书房,先一脚将没来得及让开路的杨大管事直踹出去,又走到杨延龄面前,狠狠一巴掌扇下去!   重重的脆响在室内响起的时候,杨延龄只在突然袭上脑海的晕眩之中,仿佛听到了一句从云端那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传来的话:   “……败家的……玩意,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这样做?”   “给我滚出去找王大先生!”   杨延龄这时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看着父亲扭曲愤怒的面孔,听见他狠狠说:“找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被这一府之人惦记的王一棍日子过得其实还是挺好的。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邵劲作保,所以他被人客客气气的请到了一个地方安顿好,虽说进出有些限制,但其他的一应事物都照顾得十分周全,要看戏有戏班子,要吃好吃的有好吃的,要喝酒,甚至还有两三个酒友能陪他胡侃大山,这对于半个阶下囚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如果真要说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是这些天里,他抛出的媚眼全都抛给了一个睁眼瞎子。   现在,睁眼瞎子就正坐在他的对面。   王一棍对着同时挂着太阳与月亮的天空长吁短叹:“哎,也不知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再看见外面的天空啊……”   邵劲:“……”   王一棍又摆出可怜的姿态:“小哥,要不你就帮我跟那位说说?”   邵劲:“等事情完了你就能走了。”   王一棍:“谁知道你们要做个三年还是五载!”   邵劲:“大概也就十来天吧。”   王一棍又叹:“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邵劲:“……”   王一棍适时抛出媚眼:“其实小哥已经帮得我够多了,我也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我知道小哥的顾忌,要不然小哥你看,我就暂时跟你站在一条线上——”他自觉自己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邵劲又不真是个蠢材,他琢磨了一下:“哦,你是想……叫我把你推荐给师妹?”   王一棍:“……”   邵劲上下看了看王一棍:“你有什么值得我推荐过去的?”   王一棍:“……不要自说自话啊,我什么时候表露过这个意思了?”   邵劲挑了挑眉:“你现在了还敢跟我开玩笑?”   王一棍无力:“我看上的是小哥你啊。”   邵劲:“……”   王一棍咳了两声,看邵劲。   邵劲:“……谢谢?”这一不留神,就委婉的拒绝了……   王一棍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我哪里不好了!你现在不是正四处找军师吗??” ☆、第一一九章   要说实在的,邵劲和王一棍见面满打满算也就四次。   第一次王一棍先吹捧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必定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再来吹嘘自己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往前懂个三百年往后看个五十年什么的……当然这种路边三流相师的江湖话随便听听就算了。   第二次见面就是这自来熟的家伙敲诈了他一碗素面。   第三次见面是火光冲天的晚上。   第四次见面就是现在。   邵劲这还没真格感觉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对方就有了上面的一席话……   要真有一个虚拟的攻略进度条,哪怕此刻不是好感度百分百,想来也有了百分之六七十。   总而言之,这可真是邵劲穿越之后苦逼苦逼再苦逼的人生之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为穿越男的王霸光圈所在……如果被王霸之气闪瞎的人不要这么不靠谱就好了!   邵劲在心里感慨着,倒还真不特别在意眼前的这个俘虏——哼,都这个时候了,还以为我会特别稀罕吗?你们这些愚蠢的人们……太迟了,我都已经有妹子了!   妹子在手,天下我有!   他随口问:“看上我什么啊?”   王一棍稍微正经了点:“公子挺好的,我这几日都看在眼里,虽说小娘子的计策好,但公子做事的手法也好。小娘子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公子就耐耐心心地往一个大珰一个大珰的跟前跑,跑一次不能办好事情,就跑第二次,第三次。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也只是认真、实心、塌得下腰而已,不算稀奇;但最后公子还都将事情办了好,就算这中间出主意的人占个一半的功劳,做事的人总要占个另一半了吧?要知道知易行难,再者说就我所知,那些大珰对公子的态度可还算不错,这又是另一项的能力了,塌得下腰,再直得起来,殊为难得了。而且最后,公子又在那夜里帮我说了话,就算是举手之劳,也正是这举手之劳,最足有证明公子的性情,足够好心。”   中年的道士说了这样长的一串话,虽身上的衣服还是油浸浸的,脑袋上绾的发髻也还歪歪斜斜,但那张已爬上皱纹、五官也并不出彩的面孔上竟露出了一丝智慧的光彩。   这样的光彩让他只是随意坐着,便坐出了一种从容风姿来。   王一棍最后说:“世道不好,这样有能力又好心的东主,最近是越来越不好找了啊——”   这长长的声音一拖,倏忽间又拖出了那油腔滑调的玩世不恭来,刚才的那丝光彩,也就自自然然的消失了,好像就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邵劲沉默了一会。   王一棍正准备好与邵劲执手相对,共攘未来,就听邵劲突然说:   “你还知道那些大珰事后对我的反应?”   这话问出之后,邵劲并没有等待王一棍的回答,而是继续问:   “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为什么不留在忠勇伯府?别说是那边的人排挤你,就算一开始他们不听你的话,到了这个程度总要听你的话。做生不如做熟,好歹你也在那边呆了好十来年了不是吗?”   王一棍笑了笑,答道:“树挪死人挪活。我会在那边呆这么多年是看在老爵爷的面子上。现在老爵爷早过世许多年,连三代都长成了,我也没不能太不懂眼色,老占着地方不走。”   邵劲“嗯”了一声:“如果说你注意我和师妹是因为忠勇伯府,那在你决定离开你的老东家之后为什么还注意我们?”   这是在问自己留在这里的目的啊。王一棍说:“我一开始觉得有趣,就像公子你说的,‘像流浪猫一样的好奇心’。”   邵劲挑挑眉:“好奇心会害死猫的。”   这话?王一棍目光闪了闪。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无的放矢,但真要搞垮一个没有在朝堂上有什么建树后台的伯爵府,哪里用得着一个个大珰的去找?只要随便挑其中的一个,就够对方结实喝上一壶的。   他们一开头的目的就不只是伯爵府。   所图甚远啊。   王一棍说:“我虽然老了,但有时候还是想凑凑热闹,要凑热闹嘛,被挤到被踩到也是难免的……”直接回答了邵劲的问题。   “你知道你要凑的是什么热闹吗?”邵劲笑道。   “大概——”王一棍脸上也带着矜持的笑容,不动声色地用手指了一下天。   “……”这特么的真能掐会算?邵劲险些绷不住脸,不过最近的连番打击让他已经能够在心头一阵草泥马跑过的时候维持表面上的混若无事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习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技能,并且等级MAX,所以他特别淡定地“哦”了一声。   王一棍便稍微详细地说了一下:“那些大珰是这么好见的吗?要不是你有门路,有让他们接触的价值,哪怕提着金山银山去也不见得能见到他们一面。而叫大珰另眼相看的能是什么人?除了被那个地方的主人重视的另眼相看的,有地位或者未来有地位的人,还能是什么人?”   邵劲又收了收声。他的目光停留在王一棍脸上一会,忽而问:“那你能给我什么?”   呦,问完了过去、想法,就开始问现在了?   王一棍笑道:“把找出公子行动的那条线交给公子怎么样?”   邵劲不是不心动。   情报网可以说是他现在最稀缺的东西了。   但人家凭什么一见面就纳头便拜还倒贴他一个完整的情报网?   难道他还真穿了个越就虎躯一震霸气四溢?   他皱眉问:“我要给你什么?”   王一棍的牙又酸了酸,他心道这小伙子,情报里不是说他跟心学派大儒徐炎玉先生从小学到了大吗?怎么说话一点不讲究,跟个丘八一样……   但这其实就暗搓搓的合了王一棍的胃口,王一棍笑道:“要说我什么都不要,这当然——不可能的。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要现在兑现。”   “你要我兑现什么?”邵劲追问。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现在还想不到。”王一棍笑嘻嘻说,“至于为什么选小哥,刚才说得很清楚了,小哥就当我是又一个吕商人不就好了?”   “……”   话说到如此地步,邵劲当然没有理由再拒绝。   但他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你从头到尾都看得明白的话,为什么不选我师妹?”   这是邵劲第二次这么问了。   这一回,王一棍认真打量了自己未来的东主一眼:“公子的意思是要帮我引荐?”   “没错。”   “那公子以为我刚才那一席话可以打动小娘子?”   “……你得准备另外一席话。”邵劲谨慎说。   王一棍轻轻一拍石桌,就像是轻佻地拍击乐器那样悠然自得:“这就是理由了。我和小娘子性格不合,处不来的。我觉得小娘子很厉害,但并不会跟随于她;小娘子或许能承认我的才学,但她并不需要我在她身旁。”   他稍微沉默,又思索了一会,才说:“也或许这是因为我和小娘子的想法太过相似了……”   正如王一棍所说的。   他和徐善然的想法太过相似。   所以他在从头到尾调查了这件事,再一直到见着徐善然第一面的时候,他就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串了起来。   从一开始被人欺辱上门的不动声色。   到邵劲一个一个去拜访那些宫中的大太监。   再到忽然有人为这些店出头。   又到由此而来的忠勇伯府纵火。   再到倏忽之间纵火者被捕,背后的忠勇伯赖以存续的布庄关门。   这就是全部了吗?   这当然不是全部。   那么些大珰拜访过去,就为了一小个布庄?   杀鸡焉用牛刀?   一个小小的开胃菜而已。   她真正的、从一开始的布置,就是冲着那还在官场中的看似笑傲风云的人去的。   这是最简单又最复杂的权力平衡。   根本就想不到啊。   真不知道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小姑娘是怎么懂得这些事情的。   他还记得自己那天晚上看到对方的第一眼。   太过柔美的外表,恰到好处的微笑,以及无时无刻不体现的端庄,都比不上那一抹自眼底转出的平静。   并非冷酷,也并不是漠然,就是彻头彻尾的平静。   她并不意外自己的出现,并未惊慌,更没有因此生出杀念。   但正是如此,她可以毫不被干扰地判断他的存在是好是坏。   好的,就留下;坏的,就处理掉。   他第一次有了黔驴技穷的感觉——那个时候,他几乎真切的感觉到,对方不会被影响,几乎不会被他的任何行为所影响。   这可叫他如何自救呢?   不过……   王一棍瞥了邵劲一眼。   过去的事情不必多想,总之已经过去了。   再说……   王一棍又瞥了邵劲一眼。   果然还是天真一点的东主可爱一些,年轻人嘛,就要有年轻人的感觉,鲁莽点热血点都不是大事。   “你在看什么?”总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一身功夫很过关的邵劲对视线极为敏感,在王一棍瞥过来的时候他就奇道。   王一棍打了个哈哈,说:“听小鸟唱曲儿呢。”   说着他就惫懒地闭上眼,微微侧头,同时用指关节敲着桌子,轻哼了一曲念奴娇:   “素娥睡起,驾冰轮碾破,一天秋绿。醉倚高楼风露下,凛凛寒生肌粟……”   还有得是好戏瞧呢……! ☆、第一二零章 接下去还有好戏看。 这句话并不用王一棍说,邵劲自己就心知肚明。 因为徐善然要处理的,并不是徐大少奶奶或者徐大少奶奶的娘家忠勇伯杨府。 这一次的事情,若没有丈夫的支持,哪怕杨氏真的心中不忿,有老国公撑着,有婆婆压着,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一个三代媳妇说话?她又哪里真敢冒出这个头来? 真正主导着这一切的,真正让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的,还是杨氏的丈夫,徐善然的大哥徐善瑞。 只敲打杨氏,只让忠勇伯府吃亏,始终是隔靴搔痒,不竟全功。 唯有真正在徐善瑞最得意的地方,最赖以依仗的地方,叫他狠狠跌上一个跟头,他才会清醒过来,才会懂得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歹。 而徐善瑞最得意最赖以依仗的地方是什么呢? 湛国公府? 是,也不是。 因为湛国公府同样是徐善然的依仗,她如果真挑了这个,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就盲目将要处理的绊脚石变成了庞然大物,殊为不智。 相反,如果将视线仅仅落在徐善瑞身上,落在徐善瑞身上的四品京官官身上,一切,就立刻变得迎刃而解了。 徐善瑞最近的心情并不太好。 任何一个正常的有些城府的男性,不管他对于妻子到底有多少喜爱尊重,在知道妻子娘家出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之后,他的心情总是不会太好的。 徐善瑞当然是个正常的男性以及还算合格的继承人,所以他在知晓传得大街小巷都沸沸扬扬的关于友民布庄和归德布庄的事情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一直是青的。 这种发青的脸色一直持续到他上衙许久了也没有真正消褪下去,直到那许久不来寺里的顶头上司不止忽然出现了,面色还颇为不善的点了点他的桌子,叫他进去。 到底宦海沉浮许久,徐善瑞一见对方神态有异便先不动声色地回忆过一遍自己最近所做的事情,待自忖并无什么孟浪之举后,便有些疑惑了。 “大人,”这时旁边悄然走来一个人,他穿着正六品的金绣鹭鸶官服,素银带子,皁皮靴,神色颇为谦恭。只听他对徐善瑞悄声说,“我看王大人拿着之前您交上去的折子。” 徐善瑞心头一动,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那人也不多留,只笑着将徐善瑞面前的杯子注满水,随即就告退了。 徐善瑞这时稍抿了一口杯中茶水,整整衣裳,便站起身,往后头走去。 待进了后头,与太常寺卿行礼毕,徐善瑞问:“不知大人叫下官进来有何吩咐?” 太常寺卿为正三品官员,乃主管祭祀之所,寻常事物皆与宗庙祭祀有关,此番太常寺卿叫徐善瑞进来便正是为了此事。 坐在桌案之后的主官已经是五十余岁的知天命之年,他将徐善瑞之前交上的折子挑出来,脸色沉沉地丢到对方面前:“你之前写好东西!” 果然来意不善! 徐善瑞心头微微一沉,面上却稳得住,只将那折子拿起来飞快看了一眼,就知晓了内容——其实也并没有必要特意多看,这段时间以来,太常寺真正重要的、经由他手中的,也无非就是一样,乃宁王黄烙生母张婕妤之祭祀。 这张婕妤本来是一介宫婢,不过偶然被昭誉帝幸了一次便怀有皇子,等皇子落地就提了贵人。只是宫婢出身的女人一无殊色二无才情,并不能虏获帝王的欢心,因而直至死的时候,也不过越了昭仪,到达婕妤的位份。 如果宁王像从前一样,只被分封为王,那他的母亲是婕妤是贵人又或者甚至没有位份,都没有关系;但现在眼看着朝堂团团动了起来,从上到下都在排演宁王封太子事宜——古往今来,何曾听过太子的母亲只是个婕妤的? 随着太子名号的落定,张婕妤再享死后哀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份折子的大面上不可能出错。 徐善瑞不动声色地想。 而这老儿现在已经是半告老的状态,往常也是素来不对他的行为发表意见,可以排除对方看自己不顺眼这一可能。 那对方又为何在今日,借着这件事忽然发难? 是不是他遗漏了什么? 徐善瑞心中疑窦丛生。 他念头急转之间,微微弯下了腰,用一种谦虚的口吻询问道:“大人,不知下官这本折子中有何疏漏之处?” 须发半百的老者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曾经幽深的目光已无法抗拒地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但就算再蒙上两层、三层、无数层,他的心眼也没有跟着糊涂。 他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对方恭谦之下的那点漫不经心。 也难怪。 他同样漫不经心地想着。 出身富贵,仕途通畅,年纪轻轻就身居四品高位,在外地还做过一方主政说一不二,确实有本事骄傲。 “看不出来?”老者问。 徐善瑞又顿了一下,他从这句简短的话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心头一凛,精神真正集中起来,他又再次看了一眼折子,飞快将事情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等确实想无可想之后,才陈恳说:“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老者当然发现了自己眼皮底下的这一点小变化。 还算有些嗅觉警惕。 他想着,然后笑笑,轻飘飘说:“想不明白就回去想明白。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什么? 徐善瑞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他近乎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上官:这是在叫他……滚出去?怎么可能——他怎么敢? “还有什么事?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老者用指关节叩叩实木桌面,神色里有了些不耐烦。 “……下官知晓了。”徐善瑞顿了一下,他收拾好面上的表情,再说,“下官这就告退。” 太常寺卿“嗯”了一声,端起面前的茶杯,用盖子撇了撇水上的浮沫,一直等到徐善瑞拿着那份折子退到了门槛处,他才淡淡说:“你还年轻,又不像本官,一脚都踏进了棺材里。有些事情,本官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 徐善瑞眼皮一跳,本要跨出去的脚顿时收回来,再转身向上司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得到对方的点头之后,这才倒退着到了外边。 这一日剩下的辰光尤为难熬,等徐善瑞好不容易待到了下衙的时间,他几乎迫不及待地登车回府,找着从十年前就跟着自己的门客,将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对方,询问意见。 那门客是个中年落地书生,科举不行,却在各个府邸衙门之间混迹过许久,很是知道一些花样。 他听得徐善瑞的话,沉吟许久,才说:“依学生之间,今日的关键只怕是在‘急’与‘不急’之上。” 徐善瑞在书房中踱步,也颇为懊悔:“这份折子上得不会错,张婕妤再往上提妃是应有之义。但既然内容不错,就是时机不对。依我想,也正如先生所说,是我的折子上得太快了。宁王在外的名声素来是贤明谦逊的,封太子大典还没有真正落实,这折子如果此刻上上去,只怕宁王是不肯落这个口实的。” 中年书生便劝道:“东主不必太过心烦。依学生愚见,李大人最后那句便是对东主的提醒之意了。既然东主的上官还肯提醒,这折子又打回来而不是递上去,事情就大有可为,我们只要将东西压一压,等到太子大典即成之后再上就一切皆成了。” 太常寺卿正是姓李。徐善瑞依旧眉头紧锁:“我担忧的何曾是这个……”话到一半便不再言语。 主客多年相处,中年书生也是颇知徐善瑞心思。 其实刚才徐善瑞说他这份折子上得太急了一些,如何又是表面上的急躁了? 宁王的名声又不是今天才传出来的,徐善瑞之所以提早上折子,便是想着能不能借着这次的机会露上那么一露,借机走入下一任当权者的心里——当然依着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举动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假设宁王为了素来自己的名声,想要毫无瑕疵的登位,而这个折子恰好在这当口撞入他眼睛里,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又要树立威望,很难说会不会抓个典型大加折腾。 要真走到这一步,对于徐善瑞来说就十分得不偿失,归根到底,他后台硬,就是毫无作为的慢慢熬,熬得也比这满朝大多数人快得多了,何苦在这风口浪尖冒出头去,叫人一浪把他给打下去? “折子都是小事。”徐善瑞再摆了摆手,“这份这折子是要过李大人的目的。李大人截了下来,跟我说这番话,大方向上就是对我示好;但除了大方向之外,他的态度有些……” “蹊跷?”中年书生将那形容词给补全了。 “没错。”徐善瑞轻轻点头,“若说是示好,为何语气这般糟糕?若说不是示好,那为何特意将这件事点破了叫我知晓?” 中年书生思索说:“李大人所表达的,未必全是他自己的态度。” 徐善瑞示意继续。 中年书生又解释说:“李大人年龄到了,又并无强硬后台,此时只虚应故事,熬过了最后一两年的功夫,安安生生退下去也就罢了。这样子的人是不会轻易掺合入漩涡之中的,对于他而言,不管是东主这里出事,又或者上面出事,都不是他所乐于看见的,他唯独求个安安稳稳……” 徐善瑞这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李大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上头对我不甚满意?他一面提醒我,一面也迎合上边的意思?” 中年书生肯定点点头:“学生是如此想的。不过究竟是哪一方出了问题,还须东主再做探查。” 徐善瑞点头不语。 对于天子座下高官云集的京城上来,上边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若要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这其中只怕一双手加一双脚的指头都数不完全。 但如果再结合邵劲最近的举动,那么这二十开外的人选一下子就可以缩短到一掌之中。 邵劲这些日子拜访了不少人。 但他真正在意的只有三个。 一个是昭誉帝身旁的冯德胜冯公公,一个是黄烙身旁的张少元张公公。 这两人是他早就见过的一等一的大珰,很多时候都可以直接代表昭誉帝与黄烙。 但有关徐善瑞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在他们面前说。 徐善然又不是要直接拔起徐善瑞对上湛国公府,只给一个教训而已,就这样还巴巴地告诉他们的话,那简直是连“杀鸡用牛刀”都无法形容了,蠢到不能直视。 这一次事件中,真正关键的人物在于宫中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杨见江。 司礼监乃是宦官之中最有权力的一个地方,其中设有掌印太监一人,秉笔与随堂七八人。在冯德胜时期,一共有三个秉笔太监,其中两个与冯德胜是拧成一股绳子的,而剩下的最后一个,好巧不巧,就是杨见江。 所以在那一夜宫变之前,杨见江这位秉笔太监有时候混得连司礼监中的随堂都不如,别说作威作福了,日常里在冯德胜与另两位秉笔的夹击之下,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什么时候被人拿住了自己的错处。 但世事可谓瞬息万变,一夜宫变,冯德胜与昭誉帝被软禁西宫,那两位秉笔也在混乱之中不幸身亡,偌大的司礼监中,他的地位竟一朝变作了最高的那个! 这有朝一日权在手,要杀尽天下负我人还是早了一些的。 十多岁进攻,起起伏伏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杨见江看得明白,皇爷被困,宁王马上就要变作太子,再接着就是登基,连朝廷中最中流砥柱的谢阁老谢老大人也仿佛是默认了……大家都以为大局底定——可大局终究还是没有底定的。 宁王还没有真成了太子,太子也还没有继位当皇帝。 这局势还是有变化的可能的。 只是皇爷那边有冯德胜在,并且哪怕直到此刻,冯德胜也紧紧跟在皇爷身边,而自己与冯德胜不对付,就算再投了过去花尽了功夫,也得不到好,不过是跟以往一样夹着尾巴过日子;若是不投过去他们事成呢?那就轮到他和之前那两个秉笔太监一起,再次在宫变的混乱之中‘不幸’身亡了。 唯独只有一条路了。 紧紧跟着宁王走,紧紧依靠着宁王,卖力气帮宁王铲除异己,扶着帮着宁王登上太子与皇帝之位,再送那冯德胜上路,这才是真正的,万事大吉。 而做成这件事之后,那掌印太监一职他不与张少元争,可提督太监一职,怎么也该轮到了自己吧? 当然这些也都是以后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接触宁王,才能为自己挣得尽可能多的筹码。 宁王现在最在意什么呢? 昭誉帝。 他知道许多过去的有关昭誉帝的事情。 而现在的,昭誉帝的那些事情,知道的就只有冯德胜,以及那个还能进出西宫的——怀恩伯家的庶子。 既然不是真刀实枪的干仗,那当然要留个名号,好叫那被提醒的人知道这提醒到底是来自哪一方的。 徐善瑞自分析出问题之后便着手调查,并未花太多的功夫与时间,他就找到了那自上面伸下来的手。 司礼监秉笔太监杨公公。 徐善瑞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不过一介四品官,这个官位在地方虽是封疆大吏,但在京中,却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他就是想得罪杨公公,又从哪里去得罪? 再换个角度说,他背后立着湛国公府,并不是什么寒门小户出来的文官,宫中的太监就是想伸手想拿住他,也要想想湛国公府的反应,要什么事没有对方偏过来撩拨,这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嫌自己活得太久?能做到秉笔太监位置的宦官,又岂会这样没有成算? 这样的疑惑一直持续到这天的晚间。 杨氏一边伺候着徐善瑞更衣,一边与丈夫说些细琐的小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友民布庄上头。她先是将那出现在仙客来的以太监为首的几个人略提了提,接着又提到友民布庄幕后接手的也是这太监背后的人,这就将两者归做一类,而后她才委婉说:“老爷,这涉及到杨公公那边去,我父亲和弟弟只怕不好说话,那布庄要大不大,要小也不小,杨公公一下子全拿了,许多关节上只怕也搞不是很明白,您如果可能,就向杨公公提提,说杨公公刚正不阿,我父十分欣赏,我娘家愿意直接让出三成利来……” “杨公公?”一直跑神的徐善瑞这才怔了下。 “是,怎么了?”杨氏忙问。 “他掺合入了你和徐善然的事情?他怎么会——”本来激动的徐善瑞突然闭口不言,事情到了这一刻,前前后后都串了起来,他就恰如醍醐灌顶一般,什么都明白了! 而这一想通,他顿时脸色铁青,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爷?”杨氏察言观色,见丈夫脸上青青白白,似乎气得狠了,连忙上前抚着对方的背脊,“你这是想到了什么,怎么了?” “一边去!”徐善瑞狠狠会挥开杨氏的手,他一把抓起自己刚刚脱下的外袍,也不顾旁边杨氏错愕的表情,胡乱披在身上就怒发冲冠地往自己父亲的院落走去! 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家丁婢女不少看见了徐善瑞的表情,他们一个个都不敢上前,还离得老远就事先绕了过去,哪怕绕不过去的,也都低着头不敢看徐善瑞。 徐善瑞这一路走得可谓虎虎生威,一直等他到了自己父亲的住院之外,见着了一个守在院外的人影,并且那人影还走上前,拦住他,对他说话: “见过哥哥。” 徐善瑞脚步一停,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面前的人。 是四房的庶子。 一想到四房徐善瑞就跟着想到徐善然,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沉得能拧出水来。 ——而除此之外,区区一个未有功名未有建树的庶子,徐善瑞怎么可能看在眼里?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脚步一转,便要绕过眼前这个人柱,不想他脚步一跨,那人柱也跟着脚步一跨,继续拦在了他的面前。 徐善瑞一怔,紧接着勃然大怒:这是反了天了,他平日里不做声,现在什么猫儿狗儿都敢来到自己面前撒野了! 但尽管心中怒极,徐善瑞脸上却反而和缓了一声,他问:“这是做什么?五弟是有话要对愚兄说吗?” 徐丹瑜保持着还算恭敬的表情:“也没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大哥现在打算干什么去?” “怎么,我见我父亲还要通过五堂弟你吗?”徐善瑞脸上带笑,话中带讽。 “堂兄误会我的意思了。”徐丹瑜面上虽然不卑不亢,实际上口中已经苦水泛滥。他得罪了徐善然,瞒了徐佩东太多东西,被谢惠梅的人拿住足以死无葬身之地的把柄。他虽想从徐善然那里逃脱出现,又不能在准备不足的现在就明着反抗徐善然,她叫自己做什么,自己还是得做,她叫自己来得罪徐善瑞,自己也得得罪……这样长久下去,他就是挣脱了一人,恐怕也不知如何在这家中立足了。 但想是这样想,徐丹瑜唯独的一点好处只怕就是他的坚韧了。他脑海里转着这样颓唐的念头,面上的表情却能一径的从容正气。 只见他淡淡说:“父亲与大伯父正在里头议事,大伯父交代了闲杂人等不要进去叨扰,我这也只是白问一句而已,堂兄不必太过在意。” 这是在说自己是闲杂人等! 这一日从头到尾,桩桩件件事情桩桩件件不如人意,徐善瑞怒极反笑,竟口不择言说:“一介小娘养的东西在这里大放阙词,你今日是得了失心疯了不成?” 徐丹瑜面上忽然古怪了一下。 并不是被徐善瑞触到痛处,而是在他眼睛里,徐善瑞面孔扭曲破口大骂,身上哪还有一丝正四品官员的威严风范? 他不由想到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雨夜。 他情不自禁地在想,当日的自己面对徐善然,是不是像这样又因为愤怒面目扭曲,又因为事情脱离了控制而惶恐不已? 那当日的徐善然呢? 什么都知道的那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是不是像他面对徐善瑞一样,自心底而升起了得意与愉悦……? “大侄子在说谁得了失心疯?”一道声音冷不丁从旁边传来。 徐丹瑜与徐善瑞一起循声看过去,接着二人连忙下拜:“见过父亲/四叔。” 随着这两人的声音,一袭轻袍的徐佩东缓步自院中走出来。 他踱到徐善瑞跟前,就停在对方的三步之外,并不出声,只看着作揖的晚辈。 徐善瑞刚才虽对徐丹瑜百般看不上眼,横竖挑理,但等徐佩东到了跟前却不敢如此。 徐佩东一时不出声,他也不敢真不管不顾地直起腰来,也还是保持着下揖的姿势,目光看着那双薄地软靴由远到近,再到停驻在自己跟前。 他很快就听见自己四叔说:“大侄子太客气了。” 徐善瑞直起腰,目光正好碰到了徐佩东的目光。 做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持一卷竹简册子,目光如潭水一般平缓。 他只听见对方说:“早个几十年前我还曾亲手抱过你,到现在,年年月月一晃而过,当日的还站不稳的小孩子越来越有大官的威风了。” 前一句话落下,徐佩东跟着笑了一笑:“等着你光宗耀祖。” 言罢,他对站在一旁的徐丹瑜说:“走,别留在这里碍眼,我养的东西跟我回去。” 徐丹瑜答应一声,不再看徐善瑞,跟着徐佩东一会就走远了。 只有落在原地的徐善瑞,听着徐佩东的那几句话,脸上再一次五颜六色的变换,从心底燥了起来! 这回再没有人挡在他面前了,但他反而开始踟蹰起来,好一会之后才犹豫地走进主院。 自家的父亲正临窗而站。 他在外头对父亲行了礼,被叫起来叫进去,但等他进了屋子,端正站在窗前的徐佩凤又不说话了。 他站在徐佩凤身后,顺着徐佩凤站着的位置向外瞅了一眼,突然间热气全往脸上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院门那边的情景可谓一览无遗,那他刚才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 “你过来找我做什么?”徐佩凤问。 “孩儿,孩儿……”徐善瑞一时竟不能将话说全。 “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四叔?”徐佩凤又问。 “孩儿不敢!”徐善瑞这回不结巴了,慌忙辩白说。 “那你是不是看不起善姐儿,看不起五堂弟?”徐佩凤再问。 “我……”徐善瑞一时又是不能言语。 庶出的徐丹瑜在四房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强求徐善瑞对他有什么印象可谓毫无必要。徐佩凤脑子又不是不正常,不可能特意给一个隔房的庶出做脸,此时在问的重点,就只有一个了。 但偏偏是这个人,徐善瑞直到此刻还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是不是看不起徐善然? 是的,他确实看不起。 一个姑娘家,等到日子差不多了,陪一副丰厚的嫁妆,好好的发嫁出去就是了。 宅门中的女人怎么会懂得外头的事情? 能好好的相夫教子,孝敬老人,管理内宅,也就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了;再要插手其余事物,就是弄不清自己的分量,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你真要看不起也没有什么。”徐佩凤这时叹了一口气。 “父亲,孩儿——”徐善瑞忙说,但被徐佩凤一挥手打断了。 徐佩凤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话里如同夹杂了冰刀一般冷冽:“你看不起,没有什么;但你看不起她,你竟输给了她!你还要捍卫你的东西你还要抢夺她的东西,我明着跟你讲,这些都没有什么!但你要保住你的地位,你现在保住了吗?你要抢夺她的东西,你现在夺得了吗?” “你将事情搞得轰轰烈烈闹得天下皆知,结果被人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被人打趴在地上!叫这么多人来看你的笑话!” “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第一二一章   “我,我——”   徐善瑞口舌干燥,连着说了两个‘我’字,无论如何都接不下去话来!   此刻忧思愤懑的如何是徐佩凤一个人?   徐佩凤自小对自己的长子寄予厚望,徐善瑞如何不是对自己严格要求?   徐佩凤自傲于长子的成就,徐善瑞又岂非日日苦学本事,年年劳累政务?   徐佩凤不能接受自己长子的失败,徐善瑞又如何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   这么一瞬间,他多年来建立起的自信与自傲几乎轰然垮塌。   徐善瑞甚至在想:也许自己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厉害?也许过去的顺风顺水,一切都是湛国公府还在他背后的缘故?   而这一次湛国公府不站在他后头,他就连一个后宅中的女孩子都解决不了了?   “善瑞。”徐佩凤忽然温言叫徐善瑞的名字。   这一道声音将差点陷入浑噩的徐善瑞叫醒过来,徐善瑞忙抬眼看去:“父亲?”   徐佩凤不动声色地看着徐善瑞的表情,良久之后才说:“你输了,这是改不了的事实。现在你还要花多少时间去哀悼懊悔这个已经过去的事情?”   徐善瑞又是一凛!   他这回不再急着为自己辩解、去看父亲的态度,而是闭着眼睛长长长长的吸气之后,等周遭的声音连同自己的纷杂的思绪一起,在恒久的黑暗之中渐渐消弭,等耳边连同内心都再次沉寂下来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睛。   “父亲,孩儿清醒了。”徐善瑞说。他真正静下来,之前脸上带着的急躁愤怒、乃至羞愧彷徨什么的,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过来坐。”徐佩凤指了自己面前的椅子,等儿子走到跟前坐下后,他背着手慢慢说,“你觉得你你输在哪里?”   “我太自大了。”徐善瑞说,“不管是祖父还是父亲的态度,都说明了五妹妹并不是寻常女子,我却查也不查,只凭着自己既定的想法,就贸贸然出手;一直到岳丈家里出事,也还疏忽大意,直到今日在衙门之中受到了敲打,再回府中才发现这一切原来都可以联系上。”   徐佩凤点点头:“一步慢步步慢。如果你五妹妹不是你的亲堂妹,此刻你根本没有时间在我面前分析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做错。”   徐善瑞有些想反驳,但话到口中又歇了下去:其实自己父亲也没有说错,虽说要讲背景,任是谁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拿下他,但问题是他的背景岂不是徐善然的背景?而撇开背景不说,像他这样的官员,在局中因为关键时候的一点小错处而错失升迁机会,在底层蹉跎到告老年纪,又或者直接被贬谪的,又哪里少了?   这时是醒过神来知道警惕了。徐佩凤在心中暗暗点头。   只是徐善瑞明白过来归明白过来,要他在这一时间彻底服气,又怎么可能?哪怕是多年养成的一口锐气也不至于因为这小小的一次折戟就丧失殆尽。他说:“五妹妹确实厉害。但儿子现在已经知道了背后之人,五妹妹要再做什么手脚,就并不那么容易了。”   徐佩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徐善瑞刚要回答,眉头忽而又是一皱。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时候将事情全部交给妻子,概不过问的理由。   一者当然是对自己的堂妹漫不经心毫不在意,虽然事情到了现在已被证明是他大错特错;但还有没说出来的另一者考量,这就是关于这事情的源头,那支朱钗了。   不管别人是否信他说的“不是为了朱钗”的话,徐善瑞这时候总没有必要自己骗自己,他确实不是为了朱钗。   他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自己在家里三代中说一不二的地位。   但偏偏他选择的发难点不管怎么样看,总会叫大多数人升起某些误会。   而对一个志在官场,还真就渴望光宗耀祖的人来说,“堂兄谋夺长辈赐给堂妹的财产”这个名声难道很好听吗?   概因如此,他在不在意不重视这个堂妹的情况下,是能不理会这件事就不理会这件事……   现在想来,这事确实做得糊涂。   徐善然暗暗想道。   如果把自己的堂妹换成官场上的那些对手,他难道会事先不调查?事后不跟进?   再说回来,如果是那些对手,他怎么也不可能看似名正言顺的出手,却实实在在地选择了一个如何也不好付之于口,名不正、也言不顺的出手理由。   再后来的将事情统统丢给妻子处理的那些行为就不说了,细想起来居然多少有点逃避的意味。   徐善瑞想到这里,又跟着沉思:如父亲所说,现在一切都明朗了,那他准备再怎么做呢?   他这样静下心来一想,突然就有了狗啃刺猬无处下嘴的苦恼感。   他当然还有那些或正的或歪的的手段,别的不说,只要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将徐善然所做的一切透露出去,这就是一记釜底抽薪,直接将对方未来嫁入高门的可能性给掐断了。   但他能这样做吗?   他不可能这样做的。   他父亲与四叔是同胞兄弟,他与徐善然也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血缘相近的堂兄妹。   徐善然被人非议,岂非国公府、他自己被人非议?   徐善然过得不好,国公府、他自己,难道就能过得很得意了?   真要对自己人动手,要么就和风细雨的把事情做到大家都满意,要么就雷厉风行的将所有快刀斩乱麻,等真如现在一般,拖进了泥淖之中,实在不好处置……   “都想明白了?”这时徐佩凤问。   徐善瑞沉默一会,到底没有选择犟到底,而是略带羞愧的承认:“是儿子想差了,做错了,现在事情已经不能再做下去了,不然就是断绝亲亲血脉之情……”   可算是转过弯来了!徐佩凤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当然这口松出的气并没有体现在他的面上。表面之上,他仅微微一笑:“很好,你知道就好。你无法继续做下去断绝亲亲之情,正是善姐儿只做到这一步的唯一理由所在。”   “亲亲之情尤在,怎好同室抄戈,叫外人看了笑话?你与对方略略表达一二也就好了,接下去自然可以把话说开来……”   要我去把话说开来么……哪怕这十来年也算是在外头经历过一番风浪了,徐善瑞此刻还是心里嘀咕得厉害。但话到此时,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儿子会亲自去向五妹妹解释的……”   徐佩凤失笑:“你去干什么?虽说你是晚辈,出入并无什么忌讳。但你妹妹与你婶娘都在山上,也不便与你坐下长谈,你去了只怕也不能将话说尽。你母亲与媳妇刚刚已经带人往山上去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吧。”   徐善瑞:“……”   一路事情做得乱七八糟,到了现在,还不大不小的闹了个笑话,他实在没勇气再开口了。   徐佩凤说:“也罢,你今晚回去也没个热汤热水的,就在我这书房呆着看看书吧。这几日再认真想想,以后不要犯这样可笑的错误了。”   徐善瑞松了口气:“是,父亲。”   徐佩凤说:“回头再向你四叔道个歉。”   徐善瑞说:“我明白,父亲。”   “你妻子的娘家那边呢?”徐佩凤将要出书房的时候,忽然又停步问徐善瑞。   徐善瑞沉吟一瞬,很快回答:“这一次忠勇伯府受的波及最大,虽说他们的手段多少有些不见光彩,但究竟是为了我的事情。我不可随意放手,就是看在采蘩的份上,我也须得帮他们度过这个关口。”   杨氏的闺名乃是采蘩。   徐佩凤点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事情好好处理,不要与你妻子生了间隙。”   徐善瑞再次答应。   这回徐佩凤再无可嘱咐之事,脚步一跨,彻底离了书房,将这地方空给徐善瑞,让其自思得失。   几日辰光一晃而过。   自那一日后,登车照着大慈寺赶来的窦氏与杨氏总算是上了山坐到何氏跟前。   自与徐佩东结缡以来,在府中呆过许多年的何氏第一次对窦氏这个长嫂的到来表示得淡淡的。她身旁的丫头上了茶与瓜果,窦氏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水,桂妈妈就紧跟着自背后走了出来,同时手中还端着一个描金画银的嵌宝匣子。   窦氏眼皮一跳,刚刚端起的茶杯不仅又放了下去,她正想说什么,接过了匣子的何氏却快她一步!   “大嫂,”何氏将手中的匣子打开,黑色的天鹅绒之上,朱红色的钗子映衬其上,恰似美人脸颊上的那一抹红晕,“这东西正该是你们的,要不是善姐儿跟我说了,我还不知道这回事。”   “弟妹……”窦氏开始尴尬了。   “这东西贵重,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确实不该拿着。”何氏平静说,“不过小孩子不懂事,大人总是懂的。大嫂也实在太见外了,多大事情,不拘是大伯与老爷说,又或者大嫂与我说,难道我们还会多说一个字不成?”   窦氏这回真是躺着也中枪,跟在她身后的杨氏就不说了,脸上差点红得滴下血来。   她听得何氏的话音暂时落下,抬头悄悄瞥了一眼自己婆婆,果然看见婆婆难看的脸色。她暗自咬了咬牙,正要起身走到中间跪下与自己婶娘赔罪,只何氏却从没有这个想法也不愿看见到这一幕。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后,何氏就对窦氏说:“大嫂掌着国公府的家事,多年来也实在辛苦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就不虚留大嫂了。”   窦氏这时能说什么?   虽说她之前就敲打过杨氏了,但自己儿子有这个主意,媳妇还能怎么办?而自己儿子与媳妇做下的事情,她除了认下了又还能怎么办?只得苍白无力地与何氏说些软话,可对方眉生愠怒爱理不理,窦氏也实在接不下去,到底还是站起了身。   这时自有侯在一旁的小丫头将她们往外引去。   婆媳两刚刚跨出门槛,就听背后何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身旁服侍的人说:“我看现在也是时候把善姐儿的嫁妆整理一下了。我可要好好理理,看看还有哪些个字画古董、金银玉器可以赔进去的,务必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那没有眼睛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我的女儿是寒门小户出来的,眼睛只看见鼻子尖,什么破的烂的都爱往屋里啦呢!”   正要跨国门坎的窦氏脚尖少抬了一丝,被那道坎绊了一下,向来端庄的身形都晃了一晃。   旁边跟着的杨氏吓得够呛,连忙伸手扶住自己的婆婆。   窦氏脸色铁青,只不言语,和杨氏一起向外走去,一直等走到了山门之前,她重重挥动胳膊打开杨氏的手,指着对方骂道:“你干的好事,我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天被你给丢了个干净!”   杨氏脸色发白,不敢辩驳。   窦氏深深吸了两口气,一句话不再说,转身自上了马车。   这一边婆媳两匆匆离去,那一边,左想右想还是呕得慌的何氏真带着桂妈妈把箱笼都开出来,将自己带上山来的东西理了又理,细细地挑出那光彩夺目的华胜挑心等首饰,将其在刚跟着丫头进来的徐善然发髻上比划着。   徐善然:“……母亲?”   何氏自顾自说:“你看看,这些喜欢吗?虽说款式是老旧了点,但上面的工艺确实好。”她说话的同时,手里正拿着一支仙人楼阁的华胜,巴掌大小的半月牙面上,用浮雕的手法细细的绘画了亭台楼阁花鸟人树,那最多三毫高的树上,叶片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树旁敞开的窗户能见到屋中棋局;棋局旁端坐着两个小人,一男一女,男的峨冠博带,女的长袖迤逦,端的是妙到颠毫之处。   就算是前辈子已经看惯了好东西,徐善然也知这种工艺的首饰可遇不可求,她说:“确实不错,母亲何不戴上试试?”   何氏一下就失笑了:“傻丫头,给你的!”顿了顿,又怜爱地摸摸女儿的发髻,“娘的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还有你三舅,这么些年来十分疼你,年年好东西都一箱子一箱子的送来,这些娘都给你存着呢,只等你有了个好人家,就全部给你陪送过去。别的那些,名不正言不顺,他们爱给,我们还不爱要呢。”   这是在怕她委屈呢。   徐善然眨了一下眼,她心中好笑,却也感念母亲的爱,也不多嘴说自己什么想法都没有,只依偎进那温热的怀里,软软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猫叫似的回应似乎激发了何氏的热情。   何氏将那散落在炕桌上的首饰一一拨弄开来,跟着徐善然说这些东西的说头,比如说这个钗子是哪个小国公主的心爱之物,比如说那个玉镯又是什么小国皇后日日不离手的东西——   徐善然一一应着。   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只是在悠闲之中,她偶尔也会目光轻闪。   只因她在这时候,还想到了应该正与谢惠梅之人接触的徐丹瑜。    ☆、第一二二章   时间暂时倒退回窦氏与杨氏出府的那一天晚上。   被徐善然惦记的徐丹瑜在这个时候尚且还和平常一个模样。   他最近都勤劳的跟在徐佩东身旁,服侍着进进出出,不管是徐佩东出去会友对文还是徐佩东在家读书作诗,他都跟在旁边,端茶添墨,伺候起居。   再加上之前徐善瑞那件事——说道这个,徐丹瑜就不得不认为徐善瑞实在是个傻瓜,就算再愤怒再不理智,他们当时所在的可是主院的外头,再说他之前也还说过了徐佩东与徐佩凤都在里头,后头又没有说什么真正刺激徐善瑞的话——徐善瑞怎么就这样禁不住激?这岂不是又中了那个女人的计策?这样别说叫徐善瑞与其争锋相对了,哪怕叫徐善瑞给她多下几个绊子,都能被她用来反坑到徐善瑞自己!   一想到徐善然,徐丹瑜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个大大的水潭,苦涩的泉水自其中泊泊冒出,一刻也不停地直冲脑海。   他这些日子跟在徐佩东身后许久,虽说徐佩东对他的态度大为进益,但他之前的打算——利用一些事情撺掇徐佩东失去对徐善然的信任和喜爱,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这一点在这次的事情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他那一日虽被徐佩东打发着出去守院门,但既然是涉及徐善然的事情,他的脚步当然没有走得那么快,他当时慢吞吞走着,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结果还没出了五六步,就听见徐佩东大声的与徐佩凤争执,口口声声不离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   而徐佩凤呢?   现任的湛国公明显知道徐善然背后到底做了什么,但他居然什么都不说,只一个劲的向自己弟弟赔礼道歉,全说是孩子的过错,是孩子还没受过挫折,是孩子一时糊涂所致……等自己细细掰碎了给孩子讲,孩子就会醒悟过来,到时候再让孩子去给他叔父,让儿媳去给五丫头道歉……   他当时几乎气得一口血吐出来!   为何湛国公如此在意自己的这个弟弟?为何这个明明应该说一不二的当家主人偏偏对徐善然的事情一语不发,甚至宁愿委屈自己的长子背了黑锅?   这难道真的是因为——是因为徐善然这么多年来做的那些事情吗?   其实如果当日徐佩凤说出徐善然做的那些事情,在徐佩东面前揭露他女儿并非那种弱质芊芊的闺阁女子,告诉徐佩东自己的女儿远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样的无辜呢?   徐丹瑜忍不住这样想。   事情现在已经过去,这个猜想恐怕不会有得到结果的那一日。   但他隐隐约约的觉得,如果徐佩凤真的选择了这样做,也许当日的徐佩东真的会勃然大怒,哪怕事后徐佩东真去调查,真知道了女儿的一切,但同胞兄弟之间的裂痕只怕已经无法弥补……   徐佩东简直出乎意料的信任、和怜惜自己的女儿。   他说了邵劲的事情,徐佩东也确实有怀疑,可是后来又如何了呢?徐佩东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在妻女面前透露口风,只暗中对邵劲冷淡了一些。   如果连私相授受这种事情都无法撼动徐善然在徐佩东心中的地位,那他还能做什么叫徐佩东对徐善然心生动摇?   可是徐善然究竟做了什么得到这种信任?   徐丹瑜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他回忆过去,可过去只是一片茫然。他只知道,在那天徐佩东心怀怒气地带着自己返回四方院之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随侍在徐佩东身旁等待吩咐,徐佩东先时也与他说着不要在意徐善瑞话的安慰,但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偏了,也不知哪一句话之后,他看见徐佩东自座位上站起来,站在书房书架面前踱着步,他正有些疑惑,就见徐佩东随手抽出了一本古籍,嘴里嘟囔着:“十五了,得开始多抄点,等过两年也好放进箱子里给带过去……如果嫁的是读书人家,再搞个书楼带过去,这一辈子也就怎么都不会受委屈了吧……”   徐佩东口里虽没有明确说是谁,但他话里究竟指的是谁,又还有什么疑问?   徐丹瑜心烦意乱。   他开始想着,自己的计划是不是需要调整一下,他在谢惠梅的人和徐善然之中选择了徐善然作为突破口,就是因为他心里觉得相较于前者,后者不管是实力还是城府,都远远不及,可是时至今日,他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也许徐善然并没有他想得那样有着无法逃避的身为女人的缺点?也许谢惠梅那边其实可以有所图谋?毕竟虽说那些人的背后站着谢惠梅,但谢惠梅作为一朝阁老,只怕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他手中探子谋划出的一个小小的下线……   就算到了初秋,窗外的知了还叫得人心烦。   徐丹瑜看了两页,也不知怎么的,无名之火只心头蹿起,当即就气急败坏的摔了面前的一本书!   甚至在书籍摔倒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亮声音的时候,他还在心里酸溜溜地想着:徐善然的命究竟是有多好啊,母亲出生名门,手头宽绰;父亲虽不理世事,但活得端的是清高舒服,一个名士嘛,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捧着;而她自己呢,也不知道给这对父母下了什么样的蛊,哄得两人都把她捧在手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别的都不说了,就是这夏天生在树上草丛中的知了,天生天养的,也要被这一对夫妻说怕吵着了自己女儿休息,一入夏就赶着叫那粗实仆妇拿杆子将其黏掉,还是徐善然自己说偶尔听听也是一种野趣,才没有把这杆子黏知了发展成每日一事……   呸!   一点声音就怕人被吵坏了,真不知道徐善然究竟有多身娇肉贵,合着对方真是水做的花妆的,娇柔可人极了呢!   可她要真是一碰就散的水,一揉就烂的花还就好了!   但她那样子——   徐丹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愤愤地想:就算是水,也是滔天洪灾水;就算是花,也是食人霸王花!   “少爷,怎么了?”   先前的那一道书本拍打桌面的声音传了出去,守在外边的大丫头听见动静,这时已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过来探个究竟。   “没什么。”徐丹瑜不耐烦说。他在这几年间也发展出了一些自己的耳目,但这个丫头也不知到底是个精的还是个愚的,任他数次试探,都没有试探出个究竟来。而他心头有所顾忌,也不敢直接将这由何氏选过来的丫头拿走,只是自来对其没有多少好脸色。   做丫头的总是要看主子脸色过活,这大丫头不得徐丹瑜的喜欢,平日里也是十分的低调,只一门心思的精心照顾徐丹瑜。   此刻虽说徐丹瑜脸色不好,她也只十分贴心小意地说:“少爷晚间读书辛苦了,奴婢刚去厨房拿了一盅补身的热汤过来,放在桌上,少爷您先歇歇,等喝了汤在继续。”   说罢,徐丹瑜只听见片刻的西索之声,正是那丫头进来放下汤又出去后的声音。   这时已经确实看不进去书了。   徐丹瑜等人走了之后自桌案后站起来,转过屏风,走到圆桌之前,果然看见红漆托盘之上放着一个紫砂小盅。   他走到椅子前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打开罩在最外层用作保温的盖子,就见一个小小的纸团塞在那紫砂盅的第二层盖子之上。   这是什么?   徐丹瑜懵了一会。他放下已经拿在手中的汤匙,转而狐疑地拿起纸团展开来,就将上面用墨笔写了一行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的字。   “今夜子时见。”   徐丹瑜在看见这行字的一瞬间就知道纸团的主人究竟是人了!   他猛地站起来,后退的脚步撞到了自己坐着的椅子,“咚”的一声闷响,他连着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体,几乎在一能稳定住自己的步伐的时候,他就冲着外头大喊大叫:“紫苑,紫苑,你带的是什么东西,你——”   叫做紫苑的大丫头匆匆自外头跑进来,面对徐丹瑜时脸上还带着愕然与委屈:“少爷,怎么了?我今天拿的是少爷平常惯常吃的夜宵啊?”   “那怎么会有——”徐丹瑜浑身发抖,一半是气,一半是害怕。   “有什么?”紫苑紧跟着接上话来,因为语速太快,竟似有了一丝迫人之意。   也正是这丝咄咄逼人的感觉,叫徐丹瑜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他因为自心底升起的冷意打了个寒颤,捏着纸条的那只手却仿佛捏了团烧人的火焰。   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徐丹瑜更为焦躁,可是已经明白过来的他在这个时候却不敢再对眼前的丫头多说一个字。   字条肯定是谢惠梅手下的人传递进来的。   可这字条是怎么放进来的?   这府中的哪一个人是谢惠梅的人?   他眼前的丫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又或者这纸条就正是有对方亲手放进来的?   徐丹瑜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陌生无比,他曾经熟悉的人事在这一刻忽然就萌上了一层雾霭,由清晰变得模糊。   他僵着脸勉强挥挥手,什么也不说,只让那丫头出去,自己则心事重重地坐回桌案后,再次看那字条上的字迹。   字迹很陌生,不知道是谁写的。   其实他又不是徐佩东那样的书法大家,就算这个人曾今在他面前写过字,他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今晚子时见,今晚子时见。   现在离子时还有好些时间。   他们要怎么见,在哪里见?   对方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们会不会闹出什么动静,让自己被人怀疑?   不,不会的,他的身份特殊,就算是谢惠梅,也不一定能找到多少个像他这样家族中的直系子弟,他们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消耗掉他……   可如果对方不注意被人发现了呢?   如果对方不够重视国公府,在进来的时候大意叫护卫发现……   那他应该……   ……怎么办……   也不知道怎么的,本来忧心忡忡,一心一意要在屋子里等到子时的徐丹瑜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感觉到了浓浓的困意。   他掐了掐自己的腿,又喝过放在手边浓浓的冷茶。   可是困意就像是夜晚里不可抗拒的黑暗,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的整个世界给吞噬。   他最终闭起了眼睛,并且很快睡得人事不知。   大概许多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历:自己眼睛紧闭,还在沉睡,可是意识已经先一步苏醒;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思考,但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线拴着眼皮,只能在黑暗里茫无目的又混乱地想着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东西。   徐丹瑜正陷入这样的情况。   他的眼睛还闭着,可是意识已经先一步清醒了。他的思维乱糟糟的,好像有许多个念头在脑海里穿行着,又好像这些念头从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怎么了?   徐丹瑜困惑地想。   我应该醒来!   他突然又想。   我还有事,我应该醒来!可我有什么事?我——   念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已经奋力睁开了黏在一起的眼睑!   而后,在昏暗光线下褪色了斑驳的藏在阴影中的横梁,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他的视线里。   这是一个徐丹瑜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它好像是一间许久没有香火的庙。   案桌后的弥勒佛身上的金箔已经剥落大半了,上面落了厚厚的灰,还有大大小小的蜘蛛网;香炉里虽然插着许多只香,但它们早就烧颓了,只有灰白色的灰烬在香炉中沉默;铺着红毡布的案桌之上倒是还供着瓜果的,只是那些瓜果已经放了不知多久,早就全烂了,苍蝇围着那些瓜果嗡嗡的叫着,白虫子在腐烂的地方进进出出……   徐丹瑜腹中一阵翻涌。   他这时总算没有再发呆,赶忙自自己躺着的蒲团上站了起来,不想他刚一站定,就听见有声音随着寺庙敞开大门处灌进来的阴风一起传递到他的耳朵里!   那是轻轻地不辨男女的笑声。   徐丹瑜身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你是谁!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是谁。”这一回,那声音很快回答,并没有再装神弄鬼。   徐丹瑜稍微镇静下来,他试探性问:“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带我来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这回,那阴沉沉地笑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却在这里巧言狡辩,莫非已经忘了之前的事情?你杀的那个——”   “等等!等等!”徐丹瑜慌乱地叫着,他仿佛受不了似的连连后退,“够了够了,我还记得,你们想要干什么?”   “说说湛国公府最近的事情。”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似乎没有看见又或者并不在意徐丹瑜的动作,只命令道。   “国公府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徐丹瑜语调急促,在话语慌乱的同时,他的目光却并不如同他外表所表现的那样毫无章法。   他早在刚刚起身的时候就飞快地扫过这个不大的佛堂。   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外头不大的院落,那院落的大门紧锁着,又隔佛堂隔得远,如果人藏在外头,除非大喊,否则他根本就听不见;而在院落之中,青石板铺得整齐,虽然石缝中间已经乱生杂草,但这些杂草稀疏矮小,根本不能藏人。   还有这佛堂。   说话之人最可能的就是藏在这佛堂之中了。   但这佛堂中的帘幔已经被虫噬得烂了,多数都剩下半幅要掉不掉地挂在窗边,也并不可能藏人;而那供桌之下与佛像背后——   徐丹瑜现在就站在佛像背后,佛像背后并没有人;而在他慌乱退后之前,他也已经同样“慌乱”地将那蒲团一脚踢进供桌之下,可惜的是蒲团毫无障碍地穿过供桌,直撞到那佛像的桌子下才算罢休。   那里头也不可能藏人。   那就只剩下最后的地方了。   佛像背后,与敞开大门相对应的紧闭的窗格之后,有人正藏在后边,装神弄鬼。   阴森森的佛堂之内,一盏烛光在风中几欲熄灭。   光线摇曳下,那伸伸缩缩的影子如同鬼魂,在墙上与徐丹瑜的脸上张牙舞爪。   慌乱的表情之下,徐丹瑜的眼神与佛堂一样阴沉。   他听见那声音冷哼说:“不要耍花样,我问的是这些天来徐善瑞与你们四房之间的冲突。”   “这件事……”徐丹瑜终于挪到了自己想要到达的位置,他仿佛迟疑似地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突地抬起手臂猛地照后一贯,直接将那闭合的窗格给用力推了出去!   然后他猛地向前一蹿,半个身体都自窗格中蹿了出去,目光隐带得意的准备落到那藏在寺庙之后的人身上——   又一阵风吹过了。   徐丹瑜得意的表情僵住了。   佛堂背后,紧闭的窗格之下,除了青石板之外就只有不远处的石墙和与前院一样稀疏的杂草,荒凉到连一株多余的树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什么人呢?   他扶着窗框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那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还是像刚才一样,像是从他的脚底开始,如同藤蔓一般紧紧缠绕着他不松手。   他根本听不出那声音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只听见这声音开始大笑,狂妄地大笑。四面八方的狂笑朝他涌来,挤压着他,轻而易举地将他颠仆在地。 ☆、第一二三章   山间的风到了晚间不免阴森。   破败的寺庙往往代表人贫瘠的内心。   徐丹瑜在最初最得意的念头被毫不容情的打碎之后,哪怕对这声音的出现还有疑虑,哪怕或者其并不真的相信世上有鬼神之类的东西,他也真正对谢惠梅之属的恐怖有了直接的认识。   因而很快的,他就跪坐在蒲团面前,战战兢兢地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个遍。   哪怕曾经已经想好了的在关键之处含混一二准备,都没能施展出来。   等这正事开始之后,那仿佛无处不在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没有做出任何恐吓徐丹瑜的事情。   它甚至连发声都很少,不过在关键之处说上一二句的内容,转瞬就消失无踪。   这样的平静倒叫徐丹瑜渐渐回过神来。   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哪怕他回过了神,也不敢再做造次……何况这不正是徐善然所想要的结果?   他怀着一种很难说得分明的恶念与和对眼前声音差不多的畏惧,将事情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说得清清楚楚,一直到那本来会发出的声音在许久都没有出现位置。   佛堂中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剩下月光如纱披在那残缺的佛像之上。   先时狰狞恐怖的神像在这一刻也变得平静,似乎那来自天际的光辉已经将这里寄居的恶鬼驱走。   徐丹瑜狐疑地呼唤了一声:“大人?”   没有回答。   他大胆地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几步,也没有声音。   他再将活动范围扩大到院子之中——但还是没有被阻止。   最后,他伸手去碰触那院落紧闭的大门,就在他的手指堪堪碰触又似乎一点儿没有碰触到的时候,门突地发出极响的“吱呀”一声,无风自动地敞开了!   徐丹瑜简直被骇得直接倒退了一步,他脸色青青白白地看着面前洞开的大门,片刻后一咬牙,只冲入那大门之外的漆黑之中!   “唯一”的人走了,寺庙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草在风的帮助下沙沙摇摆,山林的丛生次第响起,两道门后只露出一角的佛像,虽然破败,唇角的笑容却显得温馨。   大概有近半刻钟的功夫。   两道黑影突然自墙上先后翻了下来,还有一个一瘸一拐的声音光明正大的自洞开的大门中走了进来。   月光很快摆脱阴影,照亮他们的脸。   这些熟悉的面容赫然正属于邵劲、何守、已经王一棍。   王一棍左胳膊处还夹着他那根长长的拐杖,他一走进寺庙,就用那拐杖来来回回地敲击青石板地面,嘴里还对着旁边的两个人咕哝:“我说你们啊,里头的人都走光了,还翻身什么墙?在瘸子面前炫耀自己的腿脚好?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能别这么缺心眼吗?”   邵劲和何守都懒得理他。   何守跳下来的时候也用脚重重跺了跺石板地面,跟着从回声之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邵劲的法子就简单多了,他直接蹲□,用手拨开杂草,只瞟了一眼,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来:“底下是中空的,也不知道他们挖出了多大的山腹,上头还有庙呢,不怕挖到一半塌了?”   何守心不在焉:“也许是特意找了那摸金校尉来,他们天天像个钻地鼠一样,地炸得又快又好,眼下的小玩意算什么?他们能用薄薄的一层土支撑一万人站立的山谷不塌呢,但如果这一万人四散踏步或者埋锅造饭,嘿嘿……”   邵劲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这简直是牛人在身边的活生生例子,他也不禁竖然起敬:“这么厉害吗!”   “厉害是厉害,不过这种发死人财的事情……”虽然刻意收敛了,但何守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不以为然和鄙视来,“算了,不说了,这种小事等以后你能去军中掌军的时候自然而然会了解到。还是看看眼前这个吧。”   “得了吧,”王一棍在旁边无所事事兴致缺缺,“不就是在底下挖了个空洞然后利用无数的小洞让声音传递出来,装鬼吓人吗?快点谈正事吧,这种谁都知道的答案就不要翻来覆去的说了。说了也不显得你聪明。”   邵劲:“……”   何守:“……”   王一棍又搓搓下巴:“唉,不过你家的庶子竟然会真被这种拙劣的表演给吓到,还真是应了一句驴粪球表面光,锦绣竹肚中空……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邵劲随口:“说得你好像不是书生一样。”   王一棍哈哈笑道:“老夫是什么人,羞于与那凡夫俗子为伍!”   邵劲:“……”   何守:“别吵……”   他说:“这地头你们看是不是他们的固定据点还是临时据点?我们下去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邵劲:“唔。”   邵劲这边才刚发出了声音,那头的王一棍的又不耐烦地瞅了人一眼:“你见过哪个做探子发展个下线就立刻把他带到固定据点中去?又有哪个探子不细心到能在一个临时的据点给你留下足以调查出什么重要内容的东西来的?他到底是你的探子还是对头的探子啊?”   他直接嘲道:“脑袋不好就闭嘴,别现了,一边站着去。”   何守:“……”   邵劲:“……”   何守不可思议:“他以前的主家怎么没有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了?”   邵劲:“冷、冷静点。”   在旁边的两人虽说嘀咕了这一句,到底没冲王一棍发火。   王一棍也不再与那两人搅合,只沉吟着在这方寸之地间来回走了一遍,跟着却并不在徐丹瑜曾经呆过许久的佛像前多做停留,而是又走到了外头去,眯着眼睛,冲山林远处窥视不语。   旁边的邵劲与何守磨蹭了一下。   何守坚决不开口。   邵劲只得问:“现在?”   王一棍说:“回去。见到你师妹再说话。”   ……妹子我都不一定能见到,你说见就见嘛!   邵劲不高兴,瞬间就明白了何守刚才“之前主家为什么没有敲断他另一条腿”的疑惑,他现在也很有这个冲动好嘛!   不过这一回,一行人正赶得刚好,等回到大慈寺,已经是又一天的凌晨时分。   徐善然也不知是已经睡醒过来还是还没有睡去,反正正衣冠整齐地等着这几个人。   一灯如豆。   一间小小的卧房里坐了四个人,除了邵劲和王一棍这两个之外,就是徐善然与高婵。   而何守则守到了外院去。他是何三老爷很早以前给徐善然的侍卫,守在这里完全能够名正言顺的监视周围是否有人接近,想来再不会出现什么人跑到跟前要敲门了,屋子里的主人才发现的情况。   众人在圆桌旁坐下,邵劲先言语简单的将那庙里的事情说了一遍,跟着就看王一棍:他可还记得,这家伙在那庙里就像蛤蟆打哈欠一样口气特别大的将他和何守挨个嘲了个遍。   王一棍并没有在意邵劲的眼神。   他也没有说很复杂的事情,只简单的将那庙宇的地点,名字说了一说。   “那地方离京中不远,是在梅山上面,快马疾驰不消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   “这山山势虽高,早年却有人将山路都修好了。”   “不过小娘子大概不知道,差不多在十年多年前……”   “十二年前。”徐善然说。   王一棍面色古怪地看了徐善然一眼,就冲这个确切的时间,他也肯定徐善然已经纯然明白他等下要说的话了。而坐在另一旁的自己的东主呢……   邵劲:“0 0?”   王一棍:……突然就后悔了,现在换东主还来得及吗?   这点小插曲当然是只博一笑,王一棍自己在心底笑上一笑也就罢了。   他继续说:“没错,一十二年前,梅山周边不知为何突然传起了闹鬼的流言,先是山下的村落中人畜频频受伤,再接着官府介入无果,也不知是谁的主意,那些村人举村搬迁,这样一来,山上本来还算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就衰败下去,不过一年时间,庙祝和僧人都随之离去,山上连同山下,一起空了下来——”   邵劲听到这时也明白了:“就是说,那个地方其实是很早以前就被圈定下来的。在十二年前,谢惠梅就暗中搞手脚装神弄鬼把当时在那里住的人逼走,暗中在梅山……呃,搞了个探子用的临时据点?”   他心想这逻辑怎么有点不对啊,探子把哪里搞作临时据点不好,非要大手笔耗这样的人力物力在外地又是搞谣言又是搞地洞的?   王一棍只好说:“京中夜里宵禁不?”   “当然宵禁。”   “既然街道宵禁了,那城门难道还漏夜开启等外人随意进去?”王一棍嘲。   徐善然也说:“他的意思是,谢惠梅至少掌握了一个可以随意在半夜进出京城而不惊动城门守卫的方式,否则徐丹瑜不会能半夜出现在梅山之上。这个方式可以是最简单的买通城门守卫从小门进出;也可以是一条直通内外城的密道。如果是前者,一切好说;但依谢惠梅的地位、力量,他如何会做用这种方式最容易落下把柄的方式试探一个公府庶子?”   “这就多半是后者了。”   “既然是后者,谢惠梅手中掌握的那条密道是狭小的只能容一个人慢慢通过的呢?还是宽敞的可以从城外直接把军队带进来的呢?”   说道这里,徐善然已经自圆桌旁站起。   她背转过身,乌鸦鸦的头发绾成双髻,身上是一件青莲色暗纹袍子,身上环佩虽多,走起路来却一声不闻。   还真是个‘大家闺秀’。王一棍看看徐善然,暗自咕哝。   跟着他又瞥瞥邵劲,这回无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喂!   这话多半有些抹黑之意,因为不一会功夫,邵劲就说了正题。他虽然在有些事情上不够老辣,但能说出来的那些,切入点总是十分尖锐的:“谢惠梅手头有军队吗?”   这话就不好接了,王一棍一时沉吟。   虽昭誉帝现在龙游浅滩,但若认真评断,这个在位数十年的皇帝并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就算不能做开疆扩土的中兴雄主,也是一个足堪大任的守成之君。   而谢惠梅作为首辅,在朝堂上的势力已经十分的大了。很难想象昭誉帝还会让他插手军中之事。   他最后说:“这事找何大人进来问问?他曾在军中,总比我们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徐善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不过微一点头。   本来有些百无聊赖坐在一边,时不时走神,一走神目光就落在徐善然身上的高婵就站起来,叫了外头的何守进来。   外边的人进来后,将刚才的话一听,就疑道:“属下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个。”   他是何三老爷的心腹,他既说不知,也就是何三老爷这个将领也不知了。   王一棍摩挲着自己的拐杖:“何大人,你有没有发现梅山地势太好了?登高一站,京中街道尽收眼底啊,关键的是,那弯弯曲曲的道路,竟都还能够看清。”   何守斜了斜眼:这会会叫何大人了?   不过等他一听清楚王一棍的话,他的面色就严肃了起来:“现下一回想,确实如此。若要攻打京城,别说那些老道的将军了,就是标下多半也会先将梅山占下来再说。”他一不注意,在军中惯用的自称都出来了。   他又想了想,犹疑说:“虽说属下从没有听过谢阁老有将手伸入军中的情况。但谢阁老是文官之首,我朝文官向来比武将金贵,若谢阁老真有这个意思,绝大多数的将军心头只怕也要打打鼓的。”   话到此时,也就差不多了。   王一棍与何守先后告退,高婵在离开的时候将目光在邵劲身上停留了一会,让被看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才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合上门。   这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徐善然与邵劲二人。   徐善然轻声说:“谢惠梅手头有军队。”   她的目光又是一闪,眸中似有幽光明灭:“这些军队最近正好有所异动,就国公府所知,他们的口号是‘清君侧,正纲常’。”   邵劲怔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徐善然在说什么:   谢惠梅是为了昭誉帝调动军队的?   滑天下之大稽! ☆、第一二四章   出了门的王一棍没什么好停留的,很快就远离院子自己找了个房间休息去。   何守也回到自己的位置呆着:一个靠近角落但视野十分不错的树桩桌子旁,写着年轮的桌子上放着几样零碎的东西和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   但来到自己位置前的何守并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问意外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子:“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高婵摇了一下头。   她今天并未穿着浅色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袭几乎能融入黑夜中的黑色衣袍。再加上覆面的面巾与拢入袖中的双手,乍一看上去,就与在夜里游荡的幽魂一般无二了。   她站在何守旁边有些久,久到何守以为对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才发出声音:“那头的灯火是怎么回事?”   何守顺势一看:“估计是四太太的人,他们并不靠近这里,只在外头巡逻。”   这也是何氏一点不好说出的心意。   自打那一次知晓自己女儿在私底下做什么事之后,何氏一方面多了许多求神拜佛的内容,一方面也暗暗做了点布置,毕竟女儿好,大家爱,女儿坏,母亲爱。   父母之于子女实在是前生欠下的债今世来还,何氏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女儿做的那些不符合“大家闺秀”这一范本的事情都给捂死了,至于其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哦。”高婵平淡地应了一声,转身自走了。   注视着人离去的身影,何守琢磨了一下,才心道这是对方不信任自己,特意过来张望一下。   不过人走了,他也真松了一口气。   对于徐丹瑜那种没见过血没上过战场的人来说,破庙里头那找不见人的声音或许比高婵可怕,但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在那破庙中呼呼大睡,也不太想多看高婵两眼。   并无其他,概因后者实在太像个活死人了。   她冷冰冰的目光看他就跟看一根草,一棵树,一块死肉一样没什么差别。   在她心中,她自己只怕也跟一根,一棵树,一块死肉一样没什么差别。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一扇墙之隔,室内外别如天渊。   徐善然在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就微微蹙着眉并不言语。   在室内的另一个人眼睛里,她精致的面容有一些被阴影所侵蚀,眼神飘忽,因为思考问题而显得对面前的人漫不经心。   ……没错,面前的人就是他。   ……但虽然,对方都漫不经心了,他也不觉得生气。   ……就,因为妹子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邵劲暗搓搓地为自己的解答点了一个赞。   然后他想了想说:“谢惠梅手头有军队这事是大家都知道还是就你们知道。”   徐善然说:“就我们知道。”   邵劲大胆猜测:“难道谢惠梅是想造反?”   徐善然:“……”   邵劲:“……”   他咳了声:“很不靠谱吗?”这猜测。   徐善然说:“……倒也不。”   她说得有点艰难,不是这猜测真的一点不可能或者这猜测很可笑,而是因为邵劲在说造反这样大事时候那显然已经刻入骨子里的不以为然。   哪怕是她,在前世对皇室、对生命积怨最深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呢?   杀头,夷九族?   当然有,可还不止。   还有天下人的唾骂和天下人的苦难,和史笔如铁钉在历史上千秋万世的耻辱。   谢惠梅会这样做吗?   谢惠梅真的不会这样做吗?   徐善然突然也有一丝不确定了。   不过很快她就定了定神,因为邵劲在得到她回答之后又提出了第二个猜想:“那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以黄烙的精明尚且将谢惠梅视为二虎,那现在那些对黄烙一点威胁都构不成的兄弟对谢惠梅来说应该手到擒来?”   既然谢惠梅手头的军队不是为了昭誉帝,那么除了一造反,二挟天子以令诸侯,好像就没有第三个答案了。   徐善然这回轻点了一下头:“并非不可能。”   邵劲唔了一声:“现在如果帮太子打倒谢惠梅,太子的继承仪式和登基仪式就再没有疑问了……”他沉默一下,然后有点犹疑,“这和我们的目的好像确实不冲突。”   “没错,并不冲突。”徐善然说。   从八年前开始,从怀恩伯那件事开始,她和邵劲的目光就都锁定在谢惠梅身上。   打倒了谢惠梅,一切就结束了。   至于黄烙是怎么拿到帝位的,只要湛国公府并没有参与进这个争端里,并没有恶了皇帝,那想来也不会有她前世记忆里的那些事情。   再接着,只要湛国公府低调行事,必要的时候坚定站在新帝身旁帮新帝一把,等新帝坐稳皇位,一切也就全迎刃而解了。   邵劲瞅瞅徐善然依旧皱着的眉头:“但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徐善然失笑。   她并未讳言,接着说:“但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弄明白。”——比如前一世,就她后来查到的消息,那次的昭誉帝相较于现在,可谓病体沉疴,连清醒的时间都少,身旁又没有忠心耿耿的大太监冯德胜,只是在熬日子而已。   这样的处境下,满朝文武都只能站在黄烙身后了,她的家里如何也不会冒奇险再去救一个半脚踏进了陵墓之中的皇帝。   她的家里应该是站在黄烙身后的。   那么如果那一世,谢惠梅的举动与这一世相同。   那么站在新帝背后的湛国公府,到底又是为了什么理由,‘恶了’新帝?   “哪个方面?”邵劲问。   但这一回,徐善然轻描淡写的敷衍过这个话题:“不太说得清楚,我还需要再想想。”   邵劲正要再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何守的一声短促低喝:“是谁!”   两人的目光顿时朝那声音闭合的房门之处看去,但相较于位置上的徐善然,邵劲的动作更快:只见他身体一弓一弹,不知怎么的,整个人就已经猫上了背后敞开窗户的一棵树上。   再接着,徐善然耳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等她再凝神看去的时候,那棵树上早没有了人的踪迹。   这时候,外头陷入了一片安静,安静得就仿佛之前何守那声低喝之时错觉一般。   徐善然耐心地等着。   也不过十来息的功夫,邵劲的身影再次出现,他又从出去的地方再跳了进来,压低声音对徐善然说:“好像是你的祖父……”   他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房门就被敲响,何守微带疑虑的声音响起:“姑娘,您祖父派人过来,叫你即刻启程,悄悄回府。”   徐善然与邵劲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疑问:   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此刻多想无益,徐善然很快答应,从容起身,趁夜色带着一行人悄悄离去,只叫身旁的其中一个护卫留下,等天亮之后给何氏带个口信。   虽说徐善然走了,邵劲也全无留下的必要,但这一回两人并不同行,在徐善然登车远去的时候,邵劲也将刚刚走到客房睡下的王一棍拉起来,简单和对方说了自己先走对方可以再呆两日休息的消息,当然重点是等他休息完了也不要直接回怀恩伯府,给他去个信,他再另行安排王一棍住的地方。   刚睡就醒的王一棍:“……何不留个字条。”   邵劲:“?”   王一棍愤怒:“用这种琐事打扰老夫睡觉迟早要被天打雷劈!”   邵劲:“……”   王一棍骂了一句就自己调节过来,他抓了抓头发说:“你等下。本来有些东西想明天给你看的,看你这夜猫子,现在也正好……”   他嘟囔着,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纸张,一股脑儿塞给邵劲:“行了,这都是你那府里及周围的消息,我说你难道是皇帝的私生子?不然怎么皇帝安插了人,宁王安插了人,谢惠梅安插了人,你的小心上人家里也安插了人?”   “喂喂……”邵劲。   “老夫不叫喂。”王一棍笑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恭喜东主嘿。”   邵劲懒得和对方斗嘴,目光落在那叠请报上,随口问道:“这叠东西重点是?”   筛子一样的怀恩伯府中的重点嘛……   王一棍想了想:“有个老翁去你老爹坟前扫墓。”   “然后?”邵劲问。   “没然后了。”王一棍说。   “这算什么重点?”邵劲愕然。   “但这个老翁去过之后,你那个池塘里十人走了九人。”王一棍笑道,“你刚才说那边屋子里的主人走了?我姑且一猜,她走了的事儿说不定与那老翁有些关系。不过那是三天前的事情,那老妪如何,我这里一时半会是查不下去了,东主若有别的渠道,尽可试试。”   “别的渠道?”邵劲疑问。   王一棍便朝刚才徐善然所呆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邵劲:“……”   另一头,自夜色下山之后就一刻不停往京城赶的徐善然终于在第二天天将将亮起来的时候到了国公府门前。   这时候的天空将明未明,触目可及处全是深深浅浅的蓝色,院子的下人也都还没有尽数起来,到处都静悄悄听不见多少声音。   正是这个时间,国公府位于后巷的小门被敲响,门后守着的人飞快将门打开,把载着徐善然的马车迎入其中,同时走在马车身侧,小声地对闭合的帘子说:“姑娘,老太爷交代您一回来就立刻往西院去……”   自老国公卸下国公爵位后,就避居西院,将原本的院子让给徐佩凤夫妻。   徐善然说:“祖父已经醒了?”今日还太早,并不是老国公平日起床的时间。   “老公爷昨夜并未休息。”那下人低声说。   “我知道了。”几句话说罢,马车已行到后院之前,徐善然自马车上下来,示意其他人都先回她的院子,自己则与那面生的中年下仆一起往西院走去。   一段路的功夫并不长,等徐善然跟着人到老国公面前时,正见到老国公在屋中踱步。   他一见着徐善然,劈头就问:“你当年为何会注意怀恩伯?”   徐善然顿了一下,跟着很快说:“怀恩伯与谢阁老有联系。”   老国公又问:“那为何会注意谢阁老?”   徐善然这回很快说:“谢阁老是文官领袖,势力正大,一切朝中之人都应注意于他。”   老国公面色晦暗,也不知到底是满意这个回答还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但不管满意不满意,他都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见他将一些东西递给了徐善然。   徐善然定睛一看,只见这是一份关于谢阁老与怀恩伯的情报,其中还附有着一个老者的小相。   “这是?”徐善然先为那小相问了一句。   老国公并未立刻回答,只问:“你当日调查怀恩伯的时候,心中有没有一些疑惑?”   “有。”徐善然说,“孙女不明白谢阁老为何要帮怀恩伯。怀恩伯后来固然圣眷正隆,但谢阁老这么多年来也同样圣眷不衰,可见其对昭誉帝早就知之甚深,这种情况下,谢阁老根本不需要第二个人来跟他分享圣眷。何况怀恩伯除了圣眷之外还有什么?两脚的烂泥都抹不干净,抛妻弃子恩将仇报难道是很好听的名声?这件事爆出来怀恩伯难道还能做官?再要查下去,当年为怀恩伯出手的那个人难道不会被牵连?而那个人在那时——那时候的谢阁老——已经有足够圣眷了,何须急匆匆的启用怀恩伯甚至不惜为他兜底?”   “除非怀恩伯有值得谢惠梅这样做的理由。”老国公淡淡说。   “是,除非如此。”徐善然说。   “你认识这上面的人吗?”老国公指的是那小相。   “并不曾认识。”徐善然肯定回答。   “我认识。”老国公说,“四十五年前,他是太医院院使,总掌太医院一切事宜。后来因一桩小差错自呈年老体迈,告老还乡,自此就再未出现在京城的地界之上。对了,他还姓邵。”   徐善然停了许久:“……祖父,您是说?”   “八/九不离十了。”老国公说,“邵文忠不是自称家中被毁流落乡野?也许被毁的不止是邵文忠的家,也是邵太医的家。”   “是巧合吗?”徐善然问。   老国公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巧合吗?为着这个人,我这两天特意去宫中,将那些比较重要的医案拓印一份带出来。然后发现了一则比较有趣的记录出入。”   “记录出入?”徐善然重复一遍。   “那上面记载在皇二子出生时左手腕处后红色如日胎记。”老国公言简意赅。   “什么——!?”徐善然头一次失声惊叫!   电光石火之间,她眼前第一时间出现的数年前曾与宁王面对面的那一次——那一双手修长有力,手腕处何曾出现红色如日胎记? ☆、第一二五章   当一个人知道了从没有想到过的足以威胁他生命的秘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不外乎惊在当场,不可置信等等。   徐善然虽比常人多了一世,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免俗。   不过相较于那些只知逃避的大多数人来说,徐善然的第一反应更是寻求破绽,证明这“不可能”。   “这种有记录的医案怎会与皇子本身不符?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得知?”徐善然反射性问。   “这是出生记录,又不是需要时时回溯的旧病旧方,你以为还真像每旬诊平安脉时顺着记录下来吗?再者说,别说宫里头了,讲究点的人家都不会将生辰八字透露出来,也不怕巫蛊之祸?”老国公反问。   “那当年——”这究竟是怎么完成的?   “不管是之后再添也好,或者之前做手脚也好,总之是完成了。”老国公说,言下之意就是你也不需要管这事究竟是怎么做成功的,你现在只需要知道它已经成功了就好。   徐善然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闭口不语,好一会后,才问:“既然这记录可能造假,那宁王到底是不是……?”她话音方才落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老国公赞赏地看了自己孙女一眼:“不错,早就不重要了。宁王既然敢逼宫,只要给陛下机会,就算他真是陛下血脉又怎么样?相反说来,就算宁王没有逼宫,这等混淆血脉一事一旦爆出来,哪怕还有疑虑,有这天下江山在一旁,陛下也是宁肯错杀不肯放过的。”   徐善然简单应了一声。   事情到了现在,说复杂也复杂,但要说简单,也着实简单。   往复杂的方面想,宁王确实是皇帝血脉,这个记录曾被人动了手脚,那么当时这是怎么被人动上手脚的?而如果这个记录并不曾被人动手脚,那么就意味着宁王确实并非陛下血脉,那么真正的皇子究竟在哪里?是还活着,还是早在四十五年前就被人杀死了?   但这些秘辛她并不必一一搞懂。   她现在真正需要知道的,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幕后主使者想用这件事达成什么目的,以及她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这件事能给现在的局势照成什么样的影响。   而这些——恰恰好她一一明白。   徐善然说:“是谢惠梅做的?邵太医与邵文忠同姓邵,邵太医今年——”   “七十有五。”老国公说。   “七十五岁,与邵文忠的年龄算上一下,正好是父子之差。当年邵太医既然参与入了这等**之事,后来只怕是要被灭口的。但邵太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逃出生天,这四十多年来都不知所踪。什么事能让一个逃离京城四十多年的人再次踏入京城之中?这时候只怕是天颜圣眷也没有这个影响力了,也只有血脉之情叫人割舍不下。当年那些人在之后——或者是更早之前——就去邵太医乡下的家中斩草除根,但又是一时疏忽,邵文忠脱离险境被人救起,后来参加科举,恰巧被谢惠梅认出……”   “这才说得通之后的事情。”徐善然沉声说,“谢惠梅特意找出邵文忠,一方面将其捧得平步青云,一方面又掌握有能叫邵文忠万劫不复的把柄。这样一来,邵文忠只能紧紧跟在谢惠梅身旁,对谢惠梅俯首帖耳忠心耿耿。而那早年逃出生天的邵太医,他若是不再关注京中,自然一切无忧;他若是再关注京中,自然能见到邵文忠,亦必定投鼠忌器,自然也能将过去的祸端消弭于无形。”   “谢惠梅的想法……”   “谢惠梅的想法到这时候已经再无疑虑。”徐善然说,“当年谢惠梅布置出这种种,这些年来又一直在暗助宁王登上那大位,便是为了在一个最好的时机将宁王的身份爆出来。这样一来,宁王数十年辛苦付之一炬,而谢惠梅的威望却空前高昂。接下去他——”   这个时候,徐善然忽然想到了邵劲那仿佛随口说的‘造反’和‘挟天子以令诸侯’,她也不由想到:哪怕中间这些事情邵劲都不知道,至少对于结果,邵劲算是目光敏锐了。   念头转过,徐善然只稍稍一顿,又继续把话说话:“宁王死了,陛下那时只怕也是要宾天的。这个时候,谢惠梅当然当仁不让的拿有陛下的遗诏,他自可以选择一位符合自己心意的傀儡,统摄朝政,成为真正的摄政大臣。”   “很好。”老国公沉声说,“你看得一丝不错,实在叫人惊讶。”   “但我还有一些疑问,祖父。”徐善然说。   “怎么了?”本要继续说下去的老国公被徐善然打断,略有奇怪地问。   “假设这个时候,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宁王登基是板上钉钉之事,那您会站在……”徐善然问。   老国公探究地看了徐善然一眼:“这个假设中,我们知道了宁王身世不曾?”   “还不曾。”徐善然说。   “那自然是站在宁王身旁。”老国公说。   “但掌握有这个最后秘密的谢阁老的行动不会中断……”徐善然喃喃说。   “不错。”   “祖父是否掌握又一些皇室的秘密势力?”   “不错。”   “所以祖父会帮着宁王制衡谢惠梅,会调集大多数力量盯着谢惠梅的势力一一调查梳理。”徐善然说。   “不错。”   “或许会查到这过往之事。”徐善然又说。   老国公挑了一下眉:“十之八/九会。”   “那么这个秘密可能告诉宁王吗?”徐善然问。   “株九族之罪,你说呢?”老国公反问。   “所以这个时候,国公府只能和谢惠梅一样,同样将事情捂死……谢惠梅这么多年来环绕着这件事布置了这么久,不管他是否知道国公府查到了这件事,他都宁肯错杀不肯放过。他会调集一切力量,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国公府在朝堂的势力除尽。”徐善然道,“国公府应为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宁王,所以必然要直接承受来自谢惠梅的所有力量……而同样的,国公府将谢惠梅的绝大多数势力都拖住了,宁王自然能度过登基之前,乃至登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徐善然慢慢说着,过去和现在,前世与今生,她终于将所有秘密都弄清楚了。   困扰了她那么多年的憎恨与疑问……   前世里真正杀死她的亲人的,她的家族的,只是这样一个说不听,听不得,知道不得的秘密。   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谢惠梅倾尽全力也要毁掉湛国公府。   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们哪怕为宁王鞠躬尽瘁,也不能将其宣之于口。   “没有其他路了吗?”徐善然低声问。   老国公看了徐善然一眼:“若真如你所说,处理掉谢惠梅,是一条路,否则,被谢惠梅杀死,也是一条路。”   “……”徐善然。   “谢惠梅若是失败,自然不消多说;否则只要让谢惠梅相信知道秘密的只有我与你大伯和大哥,那自然也能保下其余女眷。究竟我们是为了新帝,只要这秘密还没有被戳破,为着日后与新帝的面上情,谢惠梅也不至于对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弱妇孺赶尽杀绝。”老国公说。   “成王败寇而已,你不需要太在意。”接着,老国公也不知是不是看见了徐善然面上的表情,只不经意说道。   几息沉默之后,老国公又冷冷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祖父再告诉你一句:你是一个姑娘家,虽然精细,却还是不够狠心——而这种狠心,有时候,并不仅仅需要对着外人。”   徐善然却并不回话。   老国公说的也许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道理,但对她来说却没有多少意义。   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手腕。   徐善然只是很快恢复了镇定,然后问:“祖父找孙女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哦?我刚才吩咐得还不够多?”老国公笑道。   “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步,接下去要怎么做,才是更重要的第二步,不知孙女说得可对?”徐善然问。   老国公轻轻颔首,算是承认了这一点。然后他问:“你的想法呢?”   “现在与……我那假设的最大区别是陛□体尚还康健,手头亦有大家都不知道的力量。我们只要能将这事情传递进宫,叫陛下得知,陛下自然能够有所安排。尽可先让谢惠梅与宁王斗得难解难分,我们只坐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徐善然说,“而陛下哪怕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不过是在早就大逆不道的宁王身上再找出一个黑点罢了,不可能被陛下迁怒。”   “不止不可能迁怒,那送信之人还能得到陛下的分外倚重。”老国公笑道,“至于那送信之人——”   祖孙两对视一眼,不消再说一个字,同样的人选已经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能同时面见宁王与昭誉帝,曾经同时面见宁王与昭誉帝的,除了邵劲,还有哪一个?   老国公说:“只要将这份记录呈上去,陛下便知一切了。”   徐善然说:“不知陛下接着会作何安排……”   “现在差不多图穷匕见了……”老国公踱着步,“不管陛下作何安排,与宁王如何周旋,若陛下真因此重用邵劲,破格拔擢,并将拔擢落到了实处——”   他霍然停步,目光如电般射在徐善然脸上:   “现在你与邵劲都还在热孝之中——若真如此,你们即刻完婚!” ☆、第一二六章   事情既定下来了,就再无拖延的道理,因此本就比徐善然慢上一步的邵劲刚刚到了京城的大门口,就被早守在那里的何守给抓住,只说:“姑娘在那院子里等你,邵公子若没有其他事情,便先往那里走上一趟吧。”   从小时候到现在,邵劲统共也就在外边买了一个院子,自住在那里的人离开之后,虽说心知怪不到死物上头,但邵劲还是略想想心头就不舒服的紧,久而久之也就再不曾往那地方去了。   现在邵劲一听徐善然竟在那里等着自己,顿时心头就是一个咯噔,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确实出了一点事,但我也不知具体是什么……”何守想了想说,“姑娘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这句话已经够了,邵劲甚至没工夫再和何守说上两句,忙就往那地方赶去!   一路疾行,等到了地方一推门而路,邵劲就见徐善然端坐在院中的石桌之旁。   她坐着的位置是侧对门扉的,并未戴着帽兜,侧颜便正正出现在邵劲的眼中。   邵劲只见对方眉头微皱,脸上是拢了层阴霾般的沉郁。   他只觉得自己心头都被拧了一下,几步上前,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除了什么事?”   邵劲近来得快,声音又出得突然,本在想事情的徐善然先是一惊,旋即才意识到站在自己身前的是谁。   她定了定神,自位置上站起来后,并不浪费时间,飞快便就将自己与老国公分析出的事情捡重点一一告诉邵劲。   这些内容说长也并不长,待得徐善然一一说了清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等这些秘辛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出我口入你耳之后,邵劲面色果然也严肃下来:“唔,原来是这样,然后呢?”   徐善然:“……”   邵劲:“……”   邵劲:“?”   徐善然:“……就这样?”   邵劲:“嗯……不就是狸猫换那个吗?”他心说这种烂俗的剧情,电视剧都演烂了啊!他又挠挠脸,说,“其实这事吧,看你们想怎么处理了……要不就错有错着当作啥都不知道一心一意跟着未来皇帝,要不就拿着这个把柄直接当作敲门砖去找昭誉帝,嗯……”   徐善然动了一下嘴唇,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自知道这秘密之后所有的积沉在胸口的宛如巨石一般的压力突然有些松动了,就好像这两句话是那一双有力的手,轻而易举的就撬动了心口的石头。   对于这件秘辛,老国公乃至徐善然当然并非没有丝毫办法需要邵劲来提点,但就算心中要怎么说才是最好,甚至在意识到这件事后就立刻做了决定,但做决定与感觉到压力并不冲突。   不止是徐善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哪怕是见惯了阵仗昔年甚至敢当堂骂皇帝老国公,这时候只怕也有焦头烂额之感。   大概……真的没有多少人能像邵劲这样,重视归重视,脸上心底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害怕。   她又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见过的邵劲。   高兴的、难受的、愤怒的、癫狂的……好像确实没有害怕的。   她看上的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没有‘害怕’这种情绪在。   “怎么了?”邵劲小声问。   最初的紧张过去之后,邵劲顿时发现自己和徐善然因为说话的关系,已经挨得非常近了。   他们肩并着肩,他的眼睛稍稍一瞥,就能将对方脸上的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他还看见对方微微颤动的眼睫,不染而朱的唇瓣。而扑到脸上那微有热度的气息,应该是对方的吐息吧……?邵劲颈后的汗毛因为这个念头而立刻竖了起来,他现在的感觉可比刚才听到什么“狸猫换太子”这种恶俗梗来得紧张多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肌肉底下一根根飞速绷起来的筋络,他一面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倒退一大步,一面又觉得,咳咳,真的有点激动啊,好想摸个小手亲个小脸什么的……   徐善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有些不妥,正是因为她的注意力一般在那秘密之上,一半则在邵劲身上。   现在邵劲的神态一不对劲,她就有所感觉,跟着就意识到了两人过于贴近的距离。   她本想要退后一步,但脚步才一动,她就想起了随后还要和邵劲说的另一件事。   ——如果陛下真将邵劲的官衔落实到实处,那么你们即刻完婚!   ——若陛下能做出这个安排,不管陛下用什么方法,都证明了陛下不管是对谢惠梅还是对宁王,都还有一拼之力,也尚有一拼之心,既然这样,湛国公府便要站在陛□前,而她和邵劲的婚姻,正是最直白的向陛下证明的方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情爱什么的便要倒退一射之地,唯有权势与利益,才是最终的通行准则。   想到这里,徐善然竟微微一笑。   ——可上天岂非总是眷顾有准备之人?   ——她从数年前,就将两者的目标始终维持一致,正是这样,到了这个时候,邵劲终于变作关键之人,她也再不用在喜欢与责任之间做出选择。   想到此节,徐善然心头也并非一点感触都没有。   她要后退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只微侧了下脸,仿佛不经意的说:“我家的意思,是你进宫去见陛下,并将宁王的事情暗中告诉陛下,若陛下什么也不说,你出得宫后便要一刻不停,立即出城然后浪迹天涯,到时你出城之后自会有接应之人在那里等着你……”   她见邵劲听得认真,便稍一解释:“这是最坏的结果了,若陛下什么都不做,便是证明陛下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么就算陛下本人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宁王,也难保他身旁没有能挖出这个秘密的钉子,所以到那个时候,你只能跑,跑的远远的,隐姓埋名,这辈子再也不踏足京师半步。”   “而若是陛下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信任于你,并为你争取到了这京师三大营甚至是五城兵马司的位置——”   徐善然目光明亮地看了邵劲一眼。   邵劲闻弦而知其雅意,便说:“我明白,这样子的话,就一门心思的帮陛下搞掉宁王与谢阁老,是不是?”   “不错,但还有一事……”徐善然说着便顿了顿。   “什么事?”邵劲奇道,接着看徐善然似有所犹疑,想了想就笑道,“我无所谓啊,站在宁王那边站在陛下那边都可以,反正他们都要搞掉谢惠梅。再说不管站在哪一方危险都杠杠的,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吧。”   “并不是……”徐善然也有些失语了。   “那是什么?”邵劲茫然。   “……”徐善然。   她心道原来亲自开口要一个男人娶自己的话这么不好说,其实这事本来也没有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亲自开口的道理,只是这个时候老国公还不好见邵劲,要是让徐佩东呢来的话,本也是一个方法,只是这时节能不节外生枝还是不节外生枝的好,若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便真正是毫无必要的损失了。   “究竟是什么是什么?”邵劲开始捉急了。   思索被这样一打断,徐善然微微咳了一声,因为不好意思,便竭力装作不以为然,用一种“啊我现在说的事情是刚才那些的添头你也不用太在意”的口吻说:“如果陛下将你的官职落实下来的话,你便可以找官媒上湛国公府的门,我们就赶在这十来天里直接成亲。”   邵劲:“………………………………………………”   徐善然:“……”   一刻钟后,徐善然难得无奈说:“别笑了……”   邵劲:“我没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到一半,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连忙止住,说,“没笑没笑,就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善然:“……”   邵劲忙道:“真不笑,真不笑!”然后他又开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善然:“……你。”   邵劲这回艰难地说:“我,我不笑了……”他努力把自己高高咧起的唇角给压下来,说,“就,就是天上掉了一个纯金馅饼的感觉你……”然后他又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明白……哈哈哈哈哈哈……吗……哈哈哈!”   徐善然真的无可奈何了。   她看着面前乐不可支的男人,也不知心头掠过了什么,唇角也跟着轻轻扬了扬,旋即便似被无形的力量感染了一般,“扑哧”一声,真笑了出来。   此刻和邵劲先后叫进城门的王一棍正在跟何守磕瓜子。   他说:“你主子和我东家在里头干什么呢?怎么里头传来的笑声怪寒碜的。”   何守:“……”   王一棍又笑道:“早晚两家变一家,怕啥呢。”   何守板着脸:“瞎说。”   王一棍又啧啧笑道:“其实我家东主傻归傻了点,但这世上我看能忍你家主人的也不多啊,不如就趁早抓住了?也免得日后后悔?”   何守不屑一顾:“呵呵。”   王一棍向后一瞥:“哦,人出来了,看来两家真的马上就变一家了!”   还说!何守威胁地冲对方挥舞了一下自己的拳头,就听背后传来招呼自己的声音,他也顾不上教训王一棍,忙忙跟了后头驶出的马车走。   这时王一棍走到一脸阳光明媚的邵劲身旁,冲对方眼前挥了挥手,纳闷说:“人都走了,怎么还傻着。”   “哈哈哈哈哈!”邵劲。   “这是几?”王一棍比了一个二问。   “哈哈哈,是善善!”邵劲。   “……”王一棍也真的拜服于地了,他哭笑不得问,“还真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了?”   邵劲没跟他计较,他看了王一棍一眼,笑容灿烂说:“我有办法了!”   王一棍:“……”这办法是怎么嫁给徐善然吗?   当然这办法肯定不是要怎么嫁给徐善然。   自徐善然的马车快速离开之后,邵劲又和王一棍在那小院子里呆了好一会,一直等到天色堪堪变得深蓝,他们两人才骑着车马缓缓来到怀恩伯的府邸之前。   这两天里,由宁王给邵劲做贴身小厮的钉子并没有随邵劲到处跑。   正因为这两人对彼此的角色都心知肚明,所以相处之时至少表面上都会给对方一些面子,而心底嘛——反正恭恭敬敬迎出来的钉子已经在心头给邵劲划上了无数的叉叉,只等到了十天一次的传递消息日,便将邵劲这几天来的没有眼色大书特书,好争取能早日回到那有前途的王府中去!   这时候马匹与车辆俱都停在怀恩伯府之前,邵劲潇洒下马,那钉子正要上前殷勤服侍,就见邵劲理都不理他,一转脸就殷勤地亲自去掀了背后那镶金嵌玉的奢华马车的帘子,再恭恭敬敬地对着车厢中伸出手来,只如小厮一般地服侍着马车中坐着的人下车。   钉子一见之下,不由心头一动。他仔仔细细地看了邵劲扶下车的人,但见对方是一个国字脸稍显落拓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布衣,神色微有倨傲,对伺候自己的邵劲也爱理不理的,很有几分名士的潇洒风度。   不过——   他的目光在那中年文士的脚上转了一圈:腿脚微跛,不良于行吗?这究竟是什么人?   既有疑问,便要赶紧弄清楚,钉子再接再励地上前去,不服侍邵劲了,转而殷勤地帮邵劲扶着中年文士,嘴里还说:“公子,这位大人是?”   “这是王道行王先生。”邵劲言语简练地说道,跟着吩咐那钉子,“叫厨房好好整治一桌菜上来,我有事要请教王先生,还有,屋子与原子里都不用安排人伺候了。”   这话答的,既什么都没说,偏偏又透露了些很不一样的东西。   钉子心头抓耳挠腮似的好奇,又不得不按照邵劲的吩咐一一准备妥当。等一切完毕后,邵劲还真的一点面子也不要,当场就关了院门,将所有的窥探直接挡在院子之外。   钉子这回真正无可奈何了,只得坐立不安地在外头等待着,这一等就从华灯初上等到了星幕早垂,好不容易,那闭得紧紧的院门打开,钉子第一时间赶到邵劲面前,只见对方失态似地大笑一番,跟着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说:   “我有办法了!你即刻通知尊上,便说我知晓如何为尊上分忧解难!” ☆、第一二七章   “你说你有办法了?”当端坐于皇宫的黄烙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邵劲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   这依旧是上一次黄烙见邵劲时候所在的偏殿,这偏殿乃是位于皇宫西南处,既并非昔日宫中太子住所,也不是皇帝行止坐卧的场所。   也正因为这地方位置偏僻,所以常年疏于打理,别说横梁上的浮绘掉色这种小瑕疵,一些隐蔽地方的木头都因为常年被雨水侵蚀而有些朽了。据小道消息说,夜里呆在这里,十天里头有三四天能听见老鼠啃木头的声响……因此不管黄烙此举是不是在收买人心,至少在邵劲看来,对方确实颇有些城府忍耐的。   但再有城府忍耐,这也不关邵劲的事。   邵劲行礼过后便直立于殿中,肃然说:“回禀殿下,微臣已经知晓如何能除去殿下的心头之患了。”   “那依你之见,本王的心头之患究竟为何?”黄烙饶有兴趣地问。   邵劲很是大胆地抬手一指黄烙背后,这个方向正是昭誉帝被囚之西苑。   或许是没有想到邵劲会这样直接,黄烙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淡。他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邵劲,问:“那你来告诉本王,到底要如何解决?”   不想他话才落下,那立于底下之人就从容下拜。   黄烙只听邵劲说:“还请殿下宽膺,此法若事先说出,便一定无效。”   身为皇子这么多年,黄烙平素也见惯了一些希冀着能通过讨好于他而一步登天的人。   这些人大多没什么本事,还惯爱信个什么教派,一旦被他垂问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极尽故弄玄虚之能事,说些这也能解那也能解的含混之语来,真按着他们说的去做了,事败则是他们事先说过不行,事成则是他们事先说过了可行。   在宁王还小的时候,也曾上了这些人的恶当,但时至今日,宁王什么没有碰见过,什么没有经历过?   对于这些人来,他也早就摸准了脉门找到了对付的方法。   只见他缓缓笑道,说:“不想满朝文武,全是尸位素餐之辈,唯有风节乃本王肱骨!既然风节信誓旦旦说能替本王分忧解难,本王就全心信赖风节一次,风节需要什么,尽可说来,本王一概应允,只不知这事什么时候能做个了结?若最后不幸失败……”   剩下那些未尽的话,全化作宁王深有含义的一看。   邵劲果然上道,立刻就说:“这事只消微臣一人出现在陛下面前,不需其他任何人事,亦盼在微臣进入的那一时半刻,殿下能叫外头的侍卫暂时退出一射之地。有此二者,事成则成,事若不成,微臣便黔驴技穷,若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消殿下为难,微臣自提头来见!”   邵劲话一说完,宁王便陷入了沉思。   此二者要求非但不难,反而简单得过分了,简单到宁王忍不住在猜测邵劲调开侍卫,究竟是想要见机救走自己父皇,还是要见机杀死自己父皇。   这世上大凡是人,便总有些矛盾之处。   好比宁王为着自己的名声与血缘计,敢将父皇囚禁,却不敢将其杀死;但他本身不敢亦或不愿杀人,心里却并非一点不期待哪一天有个什么“心腹”能出来,揣摩中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伺机刺杀于昭誉帝。   当然到了这一时刻,他又岂会真容杀死自己父皇的人活在世上?   别说容其本身活在世上,就是对方的三族九族,也是肯定要夷个干净的。   不过宁王虽说阴鸷忍性了一些,惟独这道雷池不敢过去。   因此虽说上述念头他偶尔会有,等这种可能的选择真放在了面前,他沉吟过后,依旧是拒绝了:“风节这两点要求并无不妥,只本王有言在先,父皇身体本就不好,已不耐久劳,若是风节此举会影响到父皇身体,本王便不得不拒绝了。”   邵劲笑道:“还请殿下放心,此方法断断不会影响到陛下龙体。立太子大典在即,陛下哪怕是为了殿下,也不忍如此撒手的。”   宁王轻眯了一下眼。   跟着他轻轻抚掌:“好,有风节这一句话,本王便让人即刻送风节过去。而本王——就在此恭候风节的好消息了!”   “臣必——肝脑涂地,以解殿下之忧!”邵劲立时跪下,大声冲宁王说道。   宁王笑起来,伸手虚扶了邵劲一下,说:“起身吧。若事情成功,风节便是第一功臣,不知风节想要什么赏赐?”   本要起身的邵劲听见这句话,身体就跪在原地不动了。他想也不想便说:“若侥赖天幸,事情成功,臣惟愿娶徐氏女为妻!”他顿了下,再拜俯于地,行朝见皇帝之时五体投地的大礼,诚心诚意说,“臣若不娶徐氏女,此生此世,无异于剜心剥骨,时时日日,寤寐永叹。”   西苑,昭誉帝避居之处。   邵劲自见了宁王之后再来此地,便见冯德胜依旧如之前那一次一样,亲自站在了门口处迎接邵劲。   踏入皇帝寝宫的邵劲每次见到冯公公这一脸微笑的模样,心头就忍不住要被揪那么一下——这可不是见着徐善然烦恼时候的揪心,而是自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冯公公卖掉/处理掉的担心。   宁王说话算话,等邵劲一踏入这地方,守在外头的兵士就整整齐齐的直退到院子之外,甚至还将院子的门稍掩了掩,叫院中的情景不会透露一丝半毫到外边去。   这种明显的动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冯公公当然不是瞎子,但哪怕到了这个境地,他依旧稳得住,就仿佛没有看见那样,只从头到尾都笑眯眯地看着邵劲。   邵劲在心中一阵叹服。   他多少也知道冯公公这样沉得住气是算定外头的变故还须落在他邵劲身上。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总是要将算盘说出来的,故此冯公公根本不急,只需静待时间,心中疑惑自然而解。   但反过来看,昭誉帝还是九五之尊的时候,哪里有人敢在这大珰面前如此拿捏形色?冯公公又哪里会容哪怕是朝廷重臣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   到了这种时候,这样沉得住气的表现,也就是下策中的上策,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邵劲之于这些人来说,要论心思深沉智谋绝世,那自然是多有不如。但他至少有一个习惯很好。   他做什么事,哪怕是在最初宫变的时候以小博大顷刻就有覆灭之灾的时候,也是习惯将事情搞得清清楚楚,等彻底理解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之后,才准备动手。也是因为吃透了,又或者是本身性格的问题,他干什么都有一种干脆与堂皇的大气。   所以此刻,哪怕邵劲明白冯公公心中的弯绕,他也一点配合地稳着看谁先稳不住的意思都没有,根本不在乎自己被称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只飞快地握住冯公公地手,低声但有力地说:“公公恕罪!微臣有要事要向陛下禀告!”   在被邵劲握住手腕的时候,冯公公差点一拂尘将人给打出去,他用隐含探究地目光看了邵劲一会,接着才说:“随咱家来。”   两人行至昭誉帝的床榻之前,冯公公先进其后与昭誉帝耳语了一番,接着才转出来,招邵劲近前。   等来到床前跪下,邵劲就如之前一样,一句废话不说,只干脆利落地将手中有关宁王出生的记录呈上前去。   这些东西自然是由冯公公代为转交。   趁着交付东西的时候,邵劲乘势瞟了昭誉帝一眼,只见对方与前一次见着也没什么不同,虽始终是一副病容,但也没见比前面差了多少。   既然这样的话,那显然昭誉帝这病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   邵劲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进来的时候不怕其他,就怕昭誉帝身体确实不行,等看了那证据一个不好,被气成了三长两短,这样他可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正思忖之间,那妥善包好的东西已被冯公公呈交给了昭誉帝。   昭誉帝先是皱了皱眉,跟着好歹亲手解开了外层的油纸,等那里头的东西甫一入眼,他的面色便是一变;在等他看清楚了自己手中的东西是什么,他的脸上登时一阵青赤,跟着“哇”地一声,生生吐出一口黑血来!   冯公公此一惊非同小可!   他一闪身就来到邵劲身旁,五指成爪一扣,直接扣着邵劲的脖子,将地上的人硬生生提得双足离地!   此时宁王所在宫殿。   自邵劲离开之后,玉福公主便自内殿走出,趁着服侍的宫婢太监都还在外边之际冲自己皇兄吃笑:“我看皇兄你十分信任那个小子啊。”   宁王淡淡一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事有不谐,我自有办法诊治于他。”跟着他不再谈这个话题,只说,“贵妃娘娘那边怎么样了?若是妥当了,我也可以撤去贵妃宫殿外的那些人。”   玉福微拧着眉:“罢了,我知道我母亲,你若撤去人手,她纵是表面上认了,暗地里也不会甘心。你着人守着她,才是保护我们三个人的做法。”   听得此言,宁王心头便是一阵满意。   早年他心中压力甚大,在与玉福维持的关系之中,虽说是喜欢,也未必没有借此等荒唐之举发泄之意,但随着时日日久,他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妹子贴心贴肺,任是说的做的,无不以他及他的大业为先,实在是第一等心头熨帖之人。   因着有这样一个女人同时占了家人与爱人的位置,宁王许多不能说出口的话便有了出去。   只见他先是一笑,复又叹道:“百步者半九十,我纵使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也时常忧心着在那最后一步中功亏一篑。此刻还须多委屈于你,不得出现在人前,也为以后留上一条路……”   说什么以后留上一条路,其实玉福自杀了自己亲生弟弟之后,便再没有退路可走。   宁王这话也不过是些劝慰之语,当不得真。   不过玉福早在动手之时就对今日境地尽知于心,她并未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宁王身上,只娇笑道:“皇兄说什么呢,我们兄妹二人多少年的情分了,若是皇兄有个三长两短,做妹妹的哪耐烦在这世间受人磋磨,到时候少不得要随皇兄下去,好叫皇兄继续保护于我。”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尤其是宁王深知玉福性格,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很是有些心狠手辣,又惯来骄傲,她会这么说,只怕真准备这样做。   正当宁王感怀于心,复要抚慰一二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声响。   殿中两人一听,只听见宁王身旁的大太监张少元在外头疾声禀报:   “殿下,邵风节已经自西苑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剧场之吃糖:   汪汪:[……喂]   汪汪:[……啾]   汪汪:[脸、脸红了!][等等这是我的妹子我有什么好脸红的][稳住稳住千万要稳住!][可、可是][还是完全脸红了……]   善善:[……]   善善:[=w=] 第一二八章   且说在宁王与玉福说话之间,邵劲正面临着平生第一等困难之处:他被冯德胜抓着脖子提在半空中,非不能反抗,实则不敢反抗。这样一来,不过几息的功夫,他就涨得面红耳赤,几乎不能呼吸,只能寄希望于躺在床上的皇帝还没有彻底失神,好歹先救他一救,这样之后的事情才能继续。   幸好昭誉帝看见那代表着宁王血统不纯的证据之后,虽然立时吐了一口血,但他本就被宁王气得郁结于心,这口黑血吐出来之后反倒心胸都畅快了一些。故此也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自床榻上支撑起来,喝说:“把人放下!”   冯德胜扣着邵劲的手便一松。   邵劲登时一个巧劲,就把自己的脖子自别人手下挣脱了出来。   接着,还没等面前的人重新跪下,昭誉帝就厉声问道:“这东西你是打哪里来的?”   “自然是宫廷之中。”邵劲回答。   “谁让你带进来的?”昭誉帝又问。   “正是湛老国公。”邵劲回答。   昭誉帝心头约略一松。既然当日老国公能在朝堂上放肆,昭誉帝便是信任于对方的。   他一时不再疾言厉色,旁边的冯德胜便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服侍着昭誉帝继续在那大迎枕上靠好。   昭誉帝就这么沉沉地思索了一会,才说:“你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来给朕听听。”   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邵劲重点将谢惠梅的阴谋诡计说了一遍,又详细地说了湛国公府如何一心为皇帝分忧,千辛万苦得到了这个惊天秘闻,再说自己是徐佩东的弟子,暗示只要皇帝能给他一些在关键时刻保全皇室的力量,他就立时与湛国公府联姻好正大光明的去湛国公府联合起来保卫皇帝。至于宁王这个狸猫之事,他从头到尾提都没有提:任是哪一个男人,都不会高兴自己白养了那么久的便宜儿子,不管他说不说皇帝都恨得咬牙切齿,既然如此,那就完全不必强撩虎须,免得城门失火还殃及池鱼。   这一回昭誉帝沉思得更久了。   但再就也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昭誉帝说:“朕知道了。”   邵劲等了一会,见昭誉帝没有第二声吩咐,便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也光棍,当即便跪安了,再由冯德胜送出门,这便直接与得到消息出来的宁王打了个照面。   此刻邵劲的形容并不太好。   事实上,任哪一个人脖子上明晃晃的带着五个指印,他的形容都不会太好。   宁王一打眼就见着了邵劲脖子上无法忽视的伤痕,他直接招来旁边的小火者,吩咐对方给邵劲上药,旋即关心问:“风节可还好?”   “臣并无大碍。”邵劲说,跟着主动提起,“刚才臣在西苑中已面见过陛下,殿下关心之事近两三天内想来便有答案。”   宁王笑着抚慰了邵劲一二,显得并不着急,还说:“大凡艰难险阻之事,向来少有一蹴而就的。若是此时不行,就等来时,一次就行,就试第二次,第三次,总有成功的那一日。”   邵劲自然告谢。不想他才告罪并告谢,便有守卫西苑的侍卫过来请示。   宁王将人招了进来,对方跪下行礼完毕,第一句话就是:“禀殿下,陛□边的冯公公传出话来,说是陛下现在想见殿下,请殿下立时过去。”   此话一出,殿中各人心思各异。   旋即,还是宁王缓了缓神色,最先说:“本王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父皇,本王这就过去。”   他说完便看了邵劲一眼,这一眼简直饱含了太多的深意。   邵劲乖觉告辞。   宁王并不挽留,只叫了贴身的张少元把人送出宫去,便自整了整衣冠,往西苑走去。   得进西苑之后,宁王看着卧于床上的昭誉帝形容憔悴,面色惨白,也不由心中悸动,眼眶泛红,行礼说:“都是儿子来迟之故,父皇身体可还康健?可要儿臣宣御医陛见?”   昭誉帝闭着眼睛摆了下手:“不必如此。”他问,“现在京中三大营是谁在掌管?”   京中三大营乃是拱卫京城之力量,分别号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宁王答说:“还是冯奇,谢景与高贞风。”   昭誉帝闭目片刻:“谢景掌三千营拱卫皇宫不利,即刻下狱,着刑部审理。冯奇平调三千营,让邵风节接掌冯奇的位置。”   不管宁王心中怎么想,至少此刻他神色并无异样,但紧接着,他的面色就立时变了,因为昭誉帝接着说:   “朕近来常感精神不济,想来是年寿已到……”   “父皇!”   昭誉帝简单干脆地一摆手:“邵风节在宫变之中还算尽力,对皇室也算忠心耿耿,此为风雨之际,便破格一二吧。距你授太子衔还一月有余,这一个多月且供他熟悉事物训练士卒,在你的大典上,朕再亲眼看看,若是不成,再找个由头夺了那位置就是。至于你,”皇帝顿了一下,“传位诏书我已经写好了,由冯德胜保管。等太子位确立白日之后,我就正式传位给你。”   正犹如天降奇迹,心心念念之事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得以实现,饶是以宁王之城府,亦有些呆滞失色。   但礼之一事,哪怕此时也不能废除。   宁王再三推辞,直到见昭誉帝神色不耐,确定昭誉帝并非试探之后,才脚步发飘的离了西苑。待他回到批阅奏章的办公所在,张少元早已回到殿中等待。   他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番,这位大太监面上便隐隐露出忧色:“若是陛下另有想法……”   宁王此际已经镇定下来,他自问要是换自己站在昭誉帝的位置,难道会轻而易举的原谅逼宫的儿子吗?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昭誉帝另有想法本是板上钉钉之事。   唯独不知道的事,乃是邵风节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说动昭誉帝拿传位诏书来换。   不过这也正好。   宁王冷笑一声:“此刻的主动权在本王。任是他们有如何想法,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一个京师三营中的一营,便是本王认真给了,他也未必能好好接下来。叫司礼监拟旨,着谢景下狱,冯奇调任,邵风节破格拔擢为五军营武臣。”   自殿中敲定诸事宜之后,不过倏忽两三日间,传旨太监便到了怀恩伯还显得寥落破败的大门之前。   府中乱哄哄甚至时常还给能怠慢到邵劲冷水冷饭吃的下人到了这一刻,真如无头苍蝇一般,惊慌失措地乱窜了一阵后,才在原总管的协理之下,可算把香案等一应接旨东西备齐。   邵劲对于乱哄哄的府邸特别淡定。反正他自己早早就在大门口跪下迎旨了,对于这些邵文忠乃至姜氏留下来的人,他一贯的态度是不约束不理会,他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反正依着现在这情况,哪怕他在茅屋里盘腿坐着接旨,这旨意最终也会到他手中的。   那来宣旨的宦官正是司礼监中的秉笔太监杨见江,他与冯德胜不对付,便坚定立场完全站在了宁王身侧,这几日也算得宁王重用,因此虽说按道理宣一个五军营的旨,本不需劳动他亲自出宫而来,但他还是看准风向,紧紧抓住机会出来了。   有了这一层考量在,怀恩伯府上各种不规范的接旨步骤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   宣读完毕,他将圣旨交给邵劲,满脸堆笑地将人扶起来,盛赞了对方一番年轻有为,又满意地从对方面上看见了对自己的重视尊敬,这才带着圣旨仪仗打道回宫。   而在邵劲送完太监出府,旁边的总管正要拿捏着腔调,叫邵劲将那圣旨开了祠堂祭拜先祖,好好供奉之际,就见自己年轻的主人把那圣旨随随便便一团,如同塞个手帕一般直接随手塞进袖子里,然后反而心急火燎的立刻往那偏院跑去,把惴惴不安的在府里呆了好久的官媒拧出来,焦急说:“快去快去,去提亲!”   官媒都快哭了:这家主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你要提亲就提亲,提前两三天就把我关起来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谋财害命呢!   她镇定了一会,问:“公子是想去哪家?”   “湛国公府!”邵劲特别坚定!   湛国公府……官媒心里头一计量,又傻了:湛国公府现在适婚年纪的小姐就只有一个吧?既是嫡出父亲又是名士,母家也十分厉害,虽说并非国公嫡女这名分上缺了些,但就湛国公与同胞兄弟的感情,也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拟的。这破落户想要娶那位?是不是有点……   她含混说:“这件事恐怕……”   “总之你去就是,不管成不成谢媒钱我都给十倍!”邵劲简单干脆!   “好,我这就去了!”官媒也简单干脆!   京城大,日日新鲜事。   今天的京城居民显然又见着了一件新鲜事。   这世上大概少有官媒前脚才登门说亲,请官媒的男方后脚就剥了上衣,绑着个荆条上门负荆请罪。   要说这方法俗是俗了点,奈何实在好用。   本来听见官媒意思正大发雷霆的徐佩东再听邵劲赤膊上阵负荆请罪,差点气了个倒仰,虽有心就这样晾着对方,但自己的学生不嫌丢脸,他这个老师兼还嫌丢脸,无可奈何,也就只有先将人从大门口请进来,见上一面再说话。   师生在前院碰着了面,不待端坐在主位上脸色发青的徐佩东说话,邵劲特别自觉特别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情真意切发誓说:“老师明鉴,学生此生若得师妹为妻,绝不纳妾室不弄婢女,惟一心一意与师妹厮守,若违此誓,挑筋、剁指、刖足、髡发,凌迟、枭示、种诛、弃市,概莫敢避!”   这誓言发得可怕,徐佩东却再一次被气歪了鼻子:自己最近正布置邵劲当朝律法的作业,想来实在是好用得紧,这基本刑罚都能说出顺口溜来了! 第一二九章   徐佩东气极反笑:“看起来你最近《大诰》学得还不错啊!”   邵劲忙道:“不敢当师父的称赞,也就一般般……”   徐佩东冷冷说:“是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倒背如流了呢!张口是《大诰》闭口是《会典》,我还道你这是想要与我坐而论道一番呢。”   邵劲略略委屈:重点明明是我想要娶你家的闺女……不过现在徐佩东正在气头上,邵劲也心知自己最好不要火上浇油,免得真把好事给办坏了,要是闹出这个结果,他就真得走出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往下一跳或者往上一撞了。   徐佩东好歹是素有名气的心学大家,这无名之火虽烧得旺极,心里头却也明白事情不能光怪邵劲——或者说光只一个邵劲,根本没有胆子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上门来求亲。   至于站在邵劲背后的是谁,还有什么疑问?无非就是他的父亲,湛国公府老公爷罢了!   说起自己的父亲,他纵使极为孝顺,这时候也不由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父亲对子女不错,但这个‘不错’,始终要排在家族利益已经家族需要之后,现在是邵劲上门求亲,要好不好,这个孩子总是自己看着长大,又苦求女儿为妻,一有人品,二有心意,哪怕眼下女儿嫁过去在名声上委屈了一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艰难;但如果现在国公府需要的不是邵劲呢?是随便一个什么有家世但人品不行的纨绔?又或者干脆是个瞎眼的、跛足的、有各种各样毛病的,难道他的女儿也要嫁过去吗?   再说哪怕他的父亲是嫡亲祖父,对于孙女的婚事,也没有事到临头了才支会父母的道理吧?   话放到现在才说,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怕他心不甘情不愿,将事情彻底搅黄了吗!   总之徐佩东越想越心口痛,一腔邪火无处发泄,只能越看邵劲越不顺眼。   而跪在地上的邵劲眼见着徐佩东的脸色从乌云密布到电闪雷鸣,又从电闪雷鸣到大雨倾盆,他的压力简直说不出的大。   ……要了命了,如果老师始终不答应怎么办orz   ……这样就算有老国公撑腰,善善代表湛国公府对昭誉帝的态度嫁过来,岂不还是每天见着他就想到不谅解这桩婚事的父亲!   ……求,求别这样发展啊QAQ!这样根本不幸福啊QAQ!他明明想的很好了要和妹子度甜蜜蜜的双人假期去啊QAQ!!   “老师……”邵劲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还敢出声!徐佩东轩眉一扬,便要开口斥骂,不想那厅堂的帘子后忽然传来环佩之声,几息之后,素手撩开帘拢,一做婢女打扮的绝色女子出现在徐佩东身侧。   徐佩东一眼看见便皱了眉:“你怎么过来了?”   那女子盈盈下拜:“回禀老爷,是四太太知道老爷在见客,唤奴婢过来上茶的。”   这个女子正是之前林世宣来国公府第中,被徐佩东及何氏相看时候出现的婢女。   邵劲是尽知这件事的,飞快一眼瞟过之后,就忙给自己刷了个[目不斜视]BUFF。   徐佩东不耐烦地摆摆手,正要让人退下去,不想婢女十分大胆,先将手中托盘里的一杯清茶放在徐佩东手边,就又端着托盘来到邵劲身侧。   邵劲是跪倒在地上的,这侍女既要上茶,当然不坑大咧咧地站着。她屈下双膝,用与邵劲斜对而坐的姿势跪在地上,一双妙目触到邵劲眼睛的时候,菱唇就似微微抿了一下,那张俏脸登时宜嗔宜喜。她用纤纤素手拿起茶杯,在直递给邵劲的时候尾指似不经意的蹭过邵劲的手背。   邵劲:哼,庸脂俗粉,以为我脑袋会跟被驴踢过了一样上当吗!继续刷[坐怀不乱]BUFF!   总之邵劲眼神转都不转,就当身旁没有这么一个大活人,对方爱转眼睛就转眼睛,爱摸自己的手就摸自己的手,他咬定青山不放松,目光坚定地正义凛然地看着徐佩东。   徐佩东吧……   他对眼前这一幕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一种自心底升起来的无力感,就好像那种……智商都被拉低了的感觉一样。   但这一下,他心头的郁气就散了,那些将要喷出的火自然也就出不来了。   他再次对那婢女说:“行了,你下去回你四太太,说我知道了。”   这婢女抿唇便是一笑。   她的出身不太光彩,长着绝世姿容又惯会看男人的神态,何氏将其养在府里,便是为着相看徐善然日后的夫婿的。但这方法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若是被事先知晓了,就不大灵光了。   而邵劲是徐四老爷的弟子,先前又亲身经历过她试探另外一个男人,怎可能不对其中门道一清二楚?   故此何氏派她出来的用意,也不过是稍一打断自家丈夫,好让丈夫冷静冷静而已。   现在她完成了任务,自然不需再做停留。   绝色婢女很快离开。   徐佩东坐在主位,喝了口茶说:“行了,你先起来吧。”   邵劲赔笑:“老师,你先原谅我……”   “还和我讲条件?”徐佩东扬扬眉。   邵劲不敢硬拧,忙站了起来:“学生不敢,学生就是怕老师生气!”   徐佩东不答话,对着邵劲背后的荆条皱了一会眉,招守在外头的欢喜进来说:“给他拿一件衣服,再去太太那边拿些棒疮药过来。”   欢喜连忙应了,一溜儿走出去完成徐佩东的吩咐。   邵劲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候徐佩东接下去的吩咐。   不一会,等欢喜将药与衣服拿来,邵劲处理完自己身上的事情,徐佩东才面色沉静地开口说:“你与善姐儿的婚事,究竟是你心甘情愿的,还是为时事所迫?”   “绝对是我心甘情愿,寤寐以求的!”邵劲斩钉截铁。   徐佩东沉默一会。其实事到此时,他还能再说什么呢?邵劲现在是站在他面前仿佛他不答应事情便不能继续,但老国公那边,只怕连庚帖都给出去叫人相合了。而相合的结果自不必说,当然也会是大吉大利大富大贵:“既然你喜欢善姐儿,那日后……”   “老师。”邵劲突然打断徐佩东的话。   徐佩东撩起眼皮看了邵劲一眼。   “我知道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好好对善善,”邵劲诚恳说,“但这大可不必,真的。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善善对于我而言,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喜欢的人’这样的符号,我当然非常喜欢她,非常爱她,同时她身上还有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不止是喜欢和爱的东西。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支撑我,我从小到大,经历了许多事情,每一件事都不容易,有时候我走岔了路,走不下去了,还是她出现,还是她站在我面前,牵着我的手,带着我,领着我走下去……”   时至今日,那夜的血与火邵劲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是什么能让一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大家闺秀家冒着身体受伤、名节受损的危险冲进大火之中寻找他?又是什么能让一个弱质纤纤估计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女孩帮着他拖走那些形容可怖的尸体?   现在再深究这些毫无意义。   他只知道在他最想要人帮助的时候,有人出现了,有人毫无保留地帮助他了。   那这一辈子里,他同样愿意,同样期待,尽自己所能的,将自己能有的所有所有东西,都一一回报给对方。   “老师。”邵劲说得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情真意切,“人可以背弃自己喜欢的人,但人不可以背弃自己作为人的底线、道义、以及自己真正的心。我不能承诺有朝一日不会伤害到喜欢的人,但我一定不会背弃我生而为人的准绳。”   他终于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一口气的给说了个清楚,邵劲自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心胸都开阔了不少。他也自觉自己说得真正发自肺腑了,便有些期待地朝徐佩东看去。   徐佩东:“……”   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直白这么不通文墨的告白的古人,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石化了。   这一场谈话的最后,以邵劲灰溜溜走出厅堂为告终。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段落的告终,随后,邵劲就被另外的下人引致老国公处。   这算来还是邵劲第一次真正单独面对面与老国公说话。但老国公显然一点深入考量邵劲的意思也没有,雷厉风行的指着身旁的两个中年人,说:“他们是从二十年前万寺之变中打过来的老人,你带着他们,军中一切事宜,他们尽知。”   邵劲道谢。   老国公一挥手,没第二句话,直接就让三个人都出去了。   ……这老国公和徐佩东简直是两个极端。   邵劲摸了下鼻子,站在原地左右看看,见没有第三个人出现来带他去第三个地方,便有些怏怏不乐的往外走去,不想还没走上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清俊小厮拿着一个包袱赶上来说:“邵公子请留步!这是我家五姑娘吩咐小人带给邵公子的东西!”   现下名分一订,自可光明正大的送东西了。   邵劲一眼看见那个包裹,立刻就被哄好了,高兴问:“五妹妹还说了什么没有?”   “并无其他,只吩咐公子上车之后再打开查阅。”清俊小厮笑道。   国公府提亲之行,到这里总算是圆满完成了。   邵劲高高兴兴提着包袱,高高兴兴的带着两个帮手出了国公府大门,王一棍正坐在外头的马车上等他。见着了从里边出来的邵劲,他居然也不先与邵劲搭话,而是径自与那两个跟在邵劲之后的帮手聊上了天。   邵劲正好要看包裹里的东西,也不太在意,便自上了马车解开蓝色布包,结果甫一解开,先是看见各种各样的印章印鉴,接着又看见各个票号的银票,还俱都是面额颇大的银票。   他一时心情复杂,怔了好半晌之后,才听见王一棍叫他的声音:“怎么了?”   王一棍敲敲马车侧壁,说:“东主该想想如何处理五军营的事情了。东主一无人脉,二无资历,五军营中从上官到下属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军中又弊病丛生……”   邵劲听了一会,突然问:“我听说军队里从上到下都在吃空饷,是不是真的?”   那两个老国公派来的帮手互看一眼,跟着说:“当然。”   “还有克扣士卒饷银的?”邵劲又问。   “不错。”那两个帮手又说。   “五军营那边也是?”邵劲再问。   “至少一部分是。”那两个帮手沉吟一会,说。   “行了,这就好办了。”邵劲答道。   而在他的“这就好办了”之后,他一个下午逛便了京中的钱庄,再接着也压根没做什么排场,随便雇几个人把自己几个大箱子的东西扛进郊外的大营,而后叫人擂响大鼓,召集士兵。   空旷的广场之上,邵劲坐在高台上,看着三三两两而来,神色各异的军官与神态委靡、气质散漫的士兵,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只看见一半的人出现在操场上。   他并不恼怒,只微微一笑,然后示意站在旁边的杂役打开自己带来的巨大木头包铁皮箱子。   轰然的几声开启之声,本就猜测着箱子中是什么东西的众人一时都惊呆了。   只见那三个足足塞下两个人还多余的箱子里头,无数铜钱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宝光竟将高台上所有人的面色都照成了另一种颜色。   邵劲施施然等所有人都把那三箱子的大钱都看清楚了之后,才悠然说:“我来的时候,曾听闻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拿到足额军饷。现在大家都看见我脚边的箱子了,我个人认为,士兵在前面卖血,军中上下就没有一个人能安坐在后头吃肉。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能拿到足额军饷的士兵,你们至少要让我知道,你们确实在努力操练,时刻准备着为国家为陛下为皇子们而战。”   简直是个暴发户的直白!王一棍及国公府帮手,军官及军中太监与文书竟站在了统一阵线,俱都心中鄙视!   邵劲微微一笑:“而如果你们做到了,我的话放在这里,这些,哪怕是更多的东西,就都是你们的。”   可他暴发户得也太土豪了吧,简直就金光闪闪,不知不觉竟然高大了起来Orz!众人拜服于地。 第一三零章   任是天下间的哪一任主帅,都不可能会在上任第一天的时候就扛出三大箱子的银钱,直言放饷。   底下的士卒先后看见听见了邵劲的话,哪怕站在后排没有看见的,也从众人的交头接耳中明白了事情,只登时之间,他们的同时响起的讨论声汇聚在一起,只如巨大的响雷那般,轰然便炸了开来!   这些人的讨论声中大多数兴奋且激动,泛着菜青的脸上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光辉。   但不过多久,每个队伍里或多或少都有数个年老士卒朝地上“呸”了口唾沫,冷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娃娃也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从昭誉爷登基到现在,多少年间数次说要整备军务,结果呢?上官如同走马灯一样的来这里转过,对我们好点的,回去就贬的贬调的调,对我们不好的,倒是镀了层金再往上升。倒不拘好是不好,我在这里三十年了,就没有哪一个月看过碰过蹭亮的银子的!要我看,这钱或许是拿出来了,却落不到我们手上!”   这话一出,四野俱都静了一静,在场的哪一个士卒没有经历过饷银被上司克扣的情况?照着这么一说,只怕新任的武臣拿出的钱越多,最后能落到他们手中的越少。   不过随即又有人轻松说:“不肖想银子,就是多一月多上一斗米,一月多上一件衣,甚至哪怕那些劳役轻松一点,我也给新来的武臣立个长生牌。”   这话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   那几个年老士卒也并未再开口,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们也期待着一出场就如此金光闪闪的武臣能够实现自己的这个愿望。   这些排队排得散漫的士卒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中间,有一些人从开头就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尽力掩饰着自己陌生的面目,却又竖着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不放过任何一句被人说出来的话。   而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其他士兵,当然也更没有传说中的读心术,不知道这些陌生的低垂着脑袋的士卒,心里十有八/九是在想:原来要混进京营中这么容易,亏得之前自己还与众兄弟洒泪惜别,千叮万嘱地托付家人……   “我说你——”一只手突然拍在陌生士卒的肩膀上。   陌生士卒登时三魂去了七魄,一阵腿软,惶惶转过头去,就见站在自己旁边的士卒满脸羡慕地看着自己的衣服:“你衣服的料子和我们不太一样,是不是家里婆娘自己做的?你真是的,有这个条件来参什么军啊……”   “……”陌生士卒只得干笑着含混过去。   此时底下的士卒固然一片骚/乱,但高台之上也并未好到哪里去。   自邵劲以下的众武官大体分为了两类,一类是面上羡艳,双眼时不时就自那些箱子中扫过;一类则是满面不屑,冷笑着直盯着邵劲看。   随即,后者中直接就跳出了一个人来,义正言辞说:“大人行为只怕有所不妥?”   邵劲:“哦?”   那人笑道:“这京营是京城的军营,这士卒是陛下的士卒,何曾轮到第二个人靡费钱物,邀买人心?”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还很阴险,直接就指责邵劲花费钱物乃是意图不轨。   邵劲也笑道:“谁说这钱是我的啊?”   那人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任是谁的也不行。”   邵劲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说:“脑袋长在脖子上,别老摆着不用,难道就不能是圣上赐下来专做整备军务、任我便宜行事之饷?”   不止那跳出来的人,哪怕是其余还在看风向之人,眼珠子也随着邵劲的话掉了一地。   为什么?无他,概因所有人都明白这话简直就是吹破了牛皮!   这话之所以是大家都知道的牛皮,还要从本朝的内外库之别说起来。   这天下大凡做官之人都知道,朝廷的外库是由户部掌管,各地每年的税银都要按时押解进京,进京之后,就是充入外库,再由外库照京中及各地所呈报费用,一一颁发。   而这颁发之中,每一笔,都要写明了折子,在小朝会之际,由内阁大学士既首辅层层审批,一切程序通过之后,才能下发。   也就是说,外库的钱是国家的钱,不是皇帝的钱。   所以哪怕是皇帝想要使用外库的钱,也需要按照以上步骤并且说明理由及归还时限,否则户部尚书多半会直接叼炸天回复:“你要可以,我没有钱。”   由此可知,绝大多数的皇帝为了不受这样的鸟气,平常的花费便大多来自自己的内库。   这也就是说,如果邵劲手头的银子真是皇帝赐下来的,那也只可能是皇帝从内库提出来的——要是走户部申请审批的路子,而走了这个路子并审批了下来,在场的诸人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就算他们没有听见,他们背后的人也听得见啊!   再回到刚才的假设,如果这钱是从皇帝内库里出来的——可问题是,谁都知道,皇帝的内库没有多少钱啊!   就说一个最直接和现在情况联系最密切的证据,昭誉帝想要整备军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之前来京营做武臣的那么多名臣宿将,为什么他们没有带来一分所谓的“圣上赐下来专做整备军务、任我便宜行事之饷”,独独一个之前什么名声都没有的半大孩子拿到了?他又不是皇帝的私生子!   正因为以上这些情况,在场所有军官在邵劲说出那句话之后,都一脸“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看着邵劲。   跳出来的那人正是京营掌号头官统领,算来也只比武臣低上一等,他定了定神说:“可有手谕?”   邵劲淡定:“如此小事,当然是陛下口谕。”   那人:“……”   邵劲补刀:“你若不信,大可在朝堂上直接询问陛下。”   那人:“……”特么的你装什么,我这品阶哪有资格上大朝会!   邵劲斥退了一人,见再没有第二个猴子跳起来供他磨刀,便优哉游哉说:“既然大家都没有问题了,那就散了吧。通知下去,叫士卒都好好休息三日,三日后卯时,操场集合,若有不到者,说话的就不是本官,是本官手上的军规了。”   众人眼见着邵劲算是横下心来做那自己出钱给皇帝买名声的损人不利己者,一时多少也觉得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便心思各异,三三两两领着士卒走了。至于其中某一部分之人等夤夜深沉,再悄悄来到主帅帐中投诚一事,不详叙也罢。   这三天时间,京营之中算是经历了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动荡。   如同之前那些有门路之士卒脱去制服放下武器纷纷私逃,这三天里,每到夜深之时,又有无数士卒趁着夜色再纷纷回到自己的营盘,穿着陈旧的衣服,拿起已经有些铁锈的刀枪……   京营之中的人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多,而邵劲在这三天里,一刻也没有停,通过之前从宁舞鹤那里要来的安/插在军中的探子口中,总算是直接认识到了这个时代的军队究竟是怎么样的。   有道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这个年代的士兵,哪怕是在京营之中,也正如同流传在市井百姓口中的这句话一般。   那些邵劲还在现代时看见过的小说中某个平民出身的男人一去战场十年,归来之后就是大将军大元帅一呼百诺皇帝也要给面子的事情……至少在昭誉帝时代不太可能发生。   本朝以文治武,也就是说,哪怕混到邵劲这样子的,等他真的要出征了,也要带着一个上头排出来的文臣,一路听其号令行事。   而同阶文官比同阶武官、乃至上一二级的武官更叼,简直就是社会常态了。   如果说这些约定俗成最多叫高阶武官郁闷点横向对比心中不平衡点,那在这个时代当底层小兵的,等邵劲详细了解过后,心里就只来来回回地转着一句话:   ——简直特么的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啊!   千里做官尚且为财,何况是几乎没有社会地位荣誉感的当兵?邵劲算过了,一个士兵一月的俸禄就是两担仓米,日常衣服再由营中提供。   这年头两担仓米差不多就是100千克,大概能折合一两的银子。   而在同一时间,大户人家马夫的月钱是三两银子,再加上四节八赏,一年衣物,折算下来一个月五两都打不住,这还是往低了算。   而士兵呢?他们明面上是一个月两担仓米,实际上这种分到的仓米常常由新米换成陈米,发粮官发粮的时候手头再斜一下——当然是往轻里斜——往往就要被扣掉十之一二。而军中还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月要给上峰缴交银钱,若是不缴或者少缴,下个月最苦最累的活就归你了,而且还常常要受到无端责打。   也就是说,一个月下来,这些士兵最后能拿到的最多的月俸,就是一担仓米,约合银子半两。   月俸的微薄是一点,还有一点,就是京营之中兵士的组成成分。   现在的京营士兵一由军中本来士卒组成,二由其他县府的军队轮换到京中,后者就叫做班军。   这几天里知道消息回来的,一般都是京师本地的士卒,也是这些士卒才有些人脉,能自营中私逃。而那些差不多满员的,全是外地轮换过来的班军……当然在军备废弛到如此地步的现在,要觉得这些班军就是留在营中训练的,那也实在太傻太天真了。   这些班军自来到的那一刻起,就全变成了权贵人家的帮佣,帮着大户人家开垦荒地耕种良田。   对于权贵来说,家奴尚且要优抚一二,只为这些家奴世代为奴,掌握着些主子身上相干要紧的事情,那些雇农也要优抚一二,毕竟人活脸树活皮,要是盘剥太过,雇农闹了出来,总是在京中丢人的。   唯独这种由班军组成的奴仆,一来可以往死里作践,二来月俸银子反正也不是权贵出,三来说不定压迫一二,还能反叫他们吐出点东西来……何止是个一石三鸟之计啊,四五六鸟都快要跑出来了!   卯时的天还是黑沉沉的。   三天之后,邵劲再次站在操场之上,相较于三天前显得空旷的操场,这一次的人数显然整齐多了,不说全部再次,至少也来了十之七八。   可就算大多数人都到了。   他们的队伍也依旧排得歪歪扭扭,身上的衣甲,手中的兵器,放眼望去,竟没有几个人拿得齐的,更不要说这些人中许多是年龄看上去已有三十的老人。   这些人真的能打战吗?   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天下军营大多如此,谢惠梅那里也不会有大批精锐士卒,但是他至少有一队由自己的私银打造的绝对精锐的队伍,而这个队伍很可能在这一个半月,宁王登基之时,就自城外的密道悄悄出现在京城之中。   也就是说,他最多,也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邵劲看着面前的人。   按照他的想法,那些上了三十的、明显有受伤的的士兵,在这一次集合之中,就要被清除出去了。   但是他看着他们,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散漫、疲惫、穷苦又潦倒,他们似乎都已经麻木了,却又似乎都用放着光的目光看着他。   邵劲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将话咽回了喉咙,只挥挥手,示意先照着之前的习惯训练。   而他自己则站在高台上,背着手看了底下两眼,就不忍目视地抬头看着天空。   他在琢磨着自己到底要怎么才能在一个半月之内,至少把他们拉拔得能够上战场。   首先肯定是增加营养。   增加营养之后就是加大训练量,站队列,练习配合,设立简单的军衔制度。   一个半月时间简直是在跟死神赛跑,别想真练出什么东西了,长枪兵把直刺练好,刀盾兵会举起盾牌会挥刀就好了。   要说当兵的混得这么惨,他现在倒是理解一旦上战场,为什么士兵会集体烧杀抢掠主官治都治不住。   又没有精神支柱,又没有物资满足,穷疯了又被压迫怕了,再经过杀人的刺激与压力,一进城就要发泄简直是太正常了……   不过邵劲旋即又摇头:   人常忧苦,勿以苦作恶。   理解归理解,但理解并不表示这事情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正确。   漆黑黑的夜空上忽然掠过了一道更黑的黑影。   以邵劲的目力,不难辨认出那是只模模糊糊的离群大雁。   大雁啊。   邵劲的思绪波动了一下,念头自然而然地就拐了个弯:   唔,训练两天会配合之后,就把他们拉到附近的上山来一次分组对抗合作,让这些人去活捉大雁,哪个队伍能找到羽毛最亮丽个头最大的大雁,放进聘礼的队伍中,咳咳…… 第一三一章   “一、二、三!”   “一、二、三!”   “一、二……狗蛋你这个王八羔子……嗷!”   一声冲破天空的惊呼,总算将这片山上最后剩下的那只残翅膀小鸟,也给骇得扑腾着翅膀艰难地飞走了。   这是邵劲接掌五军营的第一个十五天。   这十五天里,首先将那军中刺头一个个收服了,接着再自掏腰包把一二两餐稀饭青菜改成馒头与大肉,再将那站队列与走齐步这两个最基本的训练给整理清楚了,再将现在的军装给改良了一下,比如说在衣服上加杠加星,一道杠的听两道杠,一颗心的听三颗星的……如此日夜操练下来,邵劲也不得不佩服古代的士兵简直不是人,完全跟个牲口一样,这些天里面他们是醒着也练睡着也练,就是他自己,在旁边看的都觉得枯燥无聊得快要发疯,但这些人自从有了白面馒头大肉包子,薪俸一天一发之后,竟然没有一个真正底层的士兵喊苦喊累喊受不了,全都跟头眼珠子红了的牛一样,卯足力气就往前冲。   这些人真正是流着汗卖着血赚那一点卖命钱。   不过……   虽然勇气可嘉冲劲可嘉,但训练效果也只是从不忍目睹进步到惨不忍睹而已,权作个安慰奖。   不由得邵劲每一天醒来,都要摸一下自己的脖子,总觉得这东西快要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脑袋了……   但这个穿越者哪怕什么没有,刻在骨子里的自嘲精神和阿Q精神还是杠杠的,因此在上面那个念头之后,他就立刻又想到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的军队都这样了,那天下的军队估计只有更废没有更好,谢惠梅那边呢,哪怕真有一队刚冲刚打的,一两千人也就到头了吧?   ——这样一想,胜算登时就大大的增加了啊!   所以现在,邵劲心情十分轻松地把队伍暂时带离了大营,来到京郊附近的梅山之上,完成着自己之前的野望:分组竞争合作,猎取两头最漂亮最精神最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雁做聘礼的打头!   可惜想法是好的,现实就比较骨感了。   邵劲和一众武官在旁边坐了许久,这群在山上摸索了许久,都快把山给占满了的汉子也没能摸到一根大雁的鸟毛。   傻子也知道:人这么多的地方,那只飞在空中的鸟敢落下来?当然是看也不敢多看,急振翅膀快快飞走。   所以眼看着一天都过去了半天,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天空升到了正中央,眼看着就要往西边偏斜去了,偌大的一伙人还是没有得到哪怕一点儿的收获。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天气竟反常的炎热。   众人在山上呆了许久,不止是士卒,连坐在一旁的将官都有些心浮气躁了。   唯独邵劲自个呆的坦然:他早早使人搬来一个太师椅,靠了叫人坐着舒服的靠垫,头头上撑着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旁边还再摆了个桌子,桌子上放着能供他消暑解热的茶汤和擦汗布巾,端的是准备充分。   再看其他将官,他们倒是也不用下场找雁子,可是一个个只坐着小杌子,头皮也被太阳晒得发疼……这也就算了吧,反正在名分上大家低做上头的那家伙一截,忍了也就忍了。   但问题是这家伙假公济私就假公济私,假公济私的时候带着一群账房在旁边报开支干什么?开玩笑!以为那直接以万为单位的钱财进出数目会让他们动心嘛!还有这个武臣旁边的那些亲军是怎么回事?每隔两刻钟的功夫就大喊一次“如果全军没有一件收获就取消今天与明天的加餐”?私掏腰包养队伍就这么得意么!得意就算了,偏偏那些底下的泥腿子还真吃这一套,也不知道怎么的,行事居然有章法了,一开始是乱得跟无头苍蝇一样,现在竟然开始屏息静气,开始一个个伏在草丛下藏在树林中……   简直可恶!   众武官一一面目僵硬,唇角抽动。   这时又一笔核算出来了。   旁边由国公府借调过来的账房在报账:“大人,这些日子军粮的支出已经核算出来了,是……”他报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可怕的数字。   旁边的深知军队内情的众武官唇角又是一阵抽动:这当然并非邵劲找来的账房中饱私囊,而是邵劲找来的账房完全是在用市价的银子算军粮的银子!可全天下不拘是皇家养军队还是私人养军队,哪里有这个养法的?现在外头出征,皇爷已经不管粮饷了,大家都是找友军找上官买,这买军粮中又有一大讲究,首先这与友军关系好,省一大笔,与上司关系好,再省一大笔,再给卖粮官贿赂,给买粮队伍贿赂,又省一大笔,七省八省下来,最后的总支出字数最多也就是市价的三四成而已……   简直是要了命了,为什么出钱的人还没有心疼,他们已经一个个心疼上了?   这也是白说,如果这银子能给到他们手上,多出来的那些干点什么不好啊?就是武器与衣甲,都能稍微换换了!   这几日大家也算知道了外头的风声,本来觉得这样胡来的上峰大概不过两三日就要被人搞走,不想他一天比一天胡来,外头却一点都没有上边要动他的消息,这下众人也算看明白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少不得是要与他同帐为伍了。   这种念头一定,那些七情六欲就跟着浮现上来了。   要知道这年头当将军的很少有不为粮饷愁的,就是真个有名望的大将军,每次出征也要千方百计搞定军费。   也不独是小兵,这武官上上下下,算是穷疯了好多年了,现在有这个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在,有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在……就算这个善财佛主面目可憎了一点,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吧?   有时候人的行动往往比想法更快,在他们脑海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还没转完,甚至刚刚浮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接二连三的因为账房爆出的钱数重重地“哎呀”了一声!   跟着有好几个大胆的丘八站起来说:“大人,你不能这样子搞啊,军中买粮的讲究可多了去了!——”   “哦?”坐在凉伞下,喝着冰镇茶的邵劲慢条斯理地折了折手中的大红纸张。   那些丘八只看见那上面一行行墨字密集,心想着邵劲此刻肯定是在看账册,心疼得抽抽:也不知又是在怎么糟蹋银子……   但那站在邵劲身旁、由宁王给的、经过严格的上岗培训的探子可看得清楚极了:这哪里是什么军务账册,这一个上午的时间,他面前这个家伙尽琢磨着自己的聘礼单子去了!对于上面的每一件东西,都要犹豫犹豫再犹豫,看那勉强的神色,还是对那些东西十分不满意的样子!   天了,这种时候了,为什么还会有心情纠结于儿女情长?……探子也颇觉无力,头一次感觉自己只怕不能好好完成宁王交代的任务:他现在已经完全窥视不破邵劲的想法了,他只觉得自己跟着的这个人,一时天才,一时愚蠢,所以他也完全分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这些不好宣之于口的念头都在个人的心底转悠,场面上倒是一派祥和。   那站起来的几人对邵劲说了军中买粮的注意和门路:“大人,我们找隔壁卫所的那些卖粮官买粮,我们花费一些银钱贿赂对方,您再带着几色礼物与那里的长官吃个酒,回头我们就能买到不过市价三四成的粮食了,而那卖粮官那里,小人不才,还有些门路……”   “是吗?”邵劲的口气不咸不淡。   那说话的心头忐忑,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得个什么话。   却见邵劲接着一笑,直说:“行,那粮食的事就交给你了,你既然说了三四成,我就拿出四成的银子来,我也不拘你怎么花花了多少钱,我只要好的粮食。”   这话是在说剩下的钱他都可以自己处理啊!   发话的人一时狂喜,都说不出话来了,周围本来心动,却迟了那么一两拍的武官算算这中间的利钱,脸都发青了。   邵劲却不再管他们自己的官司,自己揣了那聘礼单子,叫人把马牵来,带着几个贴身亲军,径自往京城赶去。   这一去,正是为了准备聘礼去的。   饶是时间距离提亲之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徐佩东想到邵劲与自己小女儿的事,还是忍不住要长吁短叹一番。   他这些天里多少也听闻到邵劲在外头做的事情,有些不长眼的人走到他面前含沙射影地嘲笑了一通,当即就被他骂人不带脏字的给从头到脚骂了个遍,直骂到对方以袖掩面而去,他才算是自心头出了一口恶气。   但对外能这样,对内总不能叫已经定了的婚事再起波澜。   徐佩东想着这桩婚事,只觉得是色色不如意,但再不如意也得如意下去,他没有奈何,只能一件件的梳理。   先是邵劲此刻的位置,武官什么的……反正徐四爷是看不上的,但这当口不便处理这个,再加上有个官身成亲总好过和一个白丁成亲,也就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再是邵劲的家境,做弟子徐佩东没啥挑的,成了女婿……难道真让一大家子吃女儿的嫁妆?就是女儿嫁妆吃不穷,这话说出去,尤其是送聘礼的时候,女儿脸上也须不好看啊!   不过这个倒是好解决。   徐佩东想到的时候就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声张,谁都没有说,就叫来了自己的心腹,打着“给自己弟子送两本闲书”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将一台台他仔细挑选出来,很能做脸又有底子的东西静悄悄地自后门送到了怀恩伯府里。   给自己弟子一点东西也没有什么。   哪怕不是为了女儿,只为这个恭敬服侍他服侍了十数年的弟子,就算邵劲娶的是别的女孩子,他也要送些东西过去的——现在不过东西的量与度上了好几个台阶而已。   此事已经是两三天前的事情了,邵劲这十五天里都呆在军营中没有回来,因此直到现在进了城,回了府,才看见这一大摊子东西。   他登时哭笑不得又百感交集。   要说他缺钱也不缺,这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和徐善然一起做生意了吗?每一份生意徐善然都要算他技术入股,给的股份不小,这些年来徐善然固然赚得盆满钵满,他也不差,要不然也不能这样眼也不眨的用银子养军队不是?   不过这事徐佩东是不知道就是了……   这哪是岳父,跟亲爹比都不差什么了……   也不知道结了婚后他们的孩子能不能有一个跟着善善姓,他对自己的姓氏实在是心里头膈应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也就是善善大婚大概还有个两天左右就写完了。   然后有第三卷,第三卷的话估计有一波又一波的大糖来到……大家备好牙疼药w   第一卷:昨夜雨疏风骤听琵琶弦落   第二卷:今朝拟把杯酒看人间百态   第三卷:明日纵马江山晓世事臻情 第一三二章   “自己的孩子以后可以姓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邵劲又挠了一下脸:虽然想法挺好,但实际做起来应该有难度吧!这年头的姓氏可是与继承权相挂钩的,虽然他和善善都不会有这个想法,但老师那边还有两个儿子,以后有了什么事情也不太好说……总之算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再说呗!   邵劲略略看了眼东西就将人再把这些大箱子合上,他则与旁边的王一棍商量:“你说这些金银钱财良田铺子什么的也算够了,可是那些古籍啊古董啊,还有好玉什么的,”他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算过去,“我平常没有关注这些东西,现在也就一个都搜罗不出来……”   “这边不是。”王一棍朝徐佩东抬过来的东西一努嘴。   还真拿着老丈人给的礼娶老丈人的女儿?邵劲囧:“丢不起这个人好吗!”   “这府里头的库房难道全都烧光了?”王一棍一计不成又出二计。   邵劲:“晦气!”   “你……”王一棍好悬没说出‘成熟点’这几个字来,他循循善诱,“你和前一辈的恩怨与这些死物有什么相关?再说了,你监国它们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把它们拿去变卖的,但放进迎亲队伍里就算了。”邵劲兴致缺缺,“这些东西看来看去,不就图一个看上去漂亮舒心吗?我干嘛要为了它们的价值委屈自己?”   这话说得还有些禅意。   王一棍想了想,也算默认了。   邵劲见对方不说话,自己再提个注意:“我知道善善家里开的那些古董玉石铺子……要不就托那边的掌柜注意一下,不拘银钱,尽量把东西搜罗过来?”   兴致缺缺的换成王一棍了:“算了,不够丢人的。”   邵劲:“……”   王一棍:“……”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下,王一棍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现在该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幕僚幕僚,不就是帮主家分忧吗?也是邵劲他没有架子了,他看人看久了就跟看自家晚辈一样……   王一棍在心里稍微警惕了一下,清清喉咙,正要开腔说话,就见面前的人倏尔一扬眉,脸上徐徐绽开笑容来!   “怎么了?”王一棍情不自禁问。   “我想到办法了。”邵劲笑道。   “什么办法?”王一棍好奇问。   “我这么久了也没听见师妹很喜欢古玩玉器什么的,真找这些来也不一定特别得她喜欢——”   所以方法就是直接逃避了这个问题?王一棍心里嘀咕。   “所以也不用浪费银子了,直接把金子铸成各种各样可爱的动物送过去就好了!”金光闪闪·土豪·大手一挥说,“然后我现在就去宫里求赐个玉如意金宝钗啊什么的御赐物品下来,抬在第一台就好了!”   这个办法倒是有点出乎王一棍的意料。   王一棍稍稍沉思,便点头赞道:“此法不错,这时候正需要宫中的恩宠来帮你震慑一部分的人。”他又问,“不知东主可有良策说动宫中几位主人?”   邵劲却笑道:“放心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至少这时候,我逮谁说这事谁都会给我做脸的。”   他说着就道:“王先生,老师拿来的东西就交给你了,其他人看着我不放心。我现在就进宫去见王爷。”   其他老怀恩伯老姜氏留下的人:……   王一棍慢悠悠说:“行了,我知道了。”   邵劲:“别忘了再帮我看个房子!就我之前注意的那几家!”——这也是早十几日前就开始准备的,他自己平常住在怀恩伯府里是懒得换地方,反正他三天两头不着家的也无所谓,但等徐善然嫁过来了,可不就是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怎么能再这样随便?就算撇开这么多年来在这里不好的记忆,也得算算这个府里头从过去到现在都死了多少人了——简直叫人胆寒好么!   王一棍无奈:“好、好,快去办正事去吧。”   事情无可再说,邵劲这才领着那群人,再次风驰电掣地往皇宫赶去,果不其然,立刻就见着了宁王,等他和宁王在殿中密谈一会之后,又再往西苑行去,照旧在昭誉帝那边留了一段时间,并且再次出来之后,还得宁王把臂走了几步,一直到出了殿门才被放开。   而后,宫廷内就传出了昭誉帝、贵妃、与宁王先后赐下宫中藏品以贺邵劲与湛国公府结亲。   消息永远是这世界上传得最快的东西。   前一刻钟宫中刚传出了这个风向,后一刻钟呆在自个府邸里的谢惠梅就知晓了这个消息。   他此刻正盘踞于东厢竹床之上,就着窗外的日光看着一部史册。   府内管家立于一侧将重要的消息一一说给谢惠梅听。   谢惠梅听了好一阵,有些出神,直到一阵微风将几片堪堪凋零的花瓣送到了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邵风节辗转于宁王与陛下之间,偏又得这反目的两人同时信重,再有我今日冷眼观他治军,虽乱,却乱中带着章法,不过半月,众士卒面貌已多有改善……”他将手中的书册轻轻放下,半垂着眼皮,年龄的刻痕已叫手指都变得苍老,“是个人物啊……”   “老爷是否要见他一见?”管家躬身询问。   谢惠梅却摇头笑道:“他不会来见我的。”   “连陛下与王爷都要多方垂询老爷,有“天下才一斗,其人占三分”的林氏子也要恭敬递拜帖等老爷召见,这天下的人,还有谁能够拒绝老爷的邀请?”管家挑眉说。   如果时间往前推个半年一年的,也许。   但现在,顷刻之间就将天翻地覆了,谁还会在意这些?   变乱之中,唯有武力才是根本。   谢惠梅笑而不语。   他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管家精神一振,他以为老爷说的是之前的事情:“已经全部安排停当了!那邵——”他口中正要说出的是邵太医。   但谢惠梅轻轻摆了一下手。   “不是这个,计划提前了。”   “什么?可本来不是应该还有一个月……?”管家失声问。   “册封太子仪式本是最适合的时机,但现在出了一些变数。也罢,太子册封仪式虽好,未免太过着相,我便提前一些时日,与众位大人商量一二。”谢惠梅面色沉沉说。   他兀自沉思一会,最后拍板说:“提前七日,时间便定在十一月十三日。”   京中一处宅邸里。   林世宣投给谢惠梅的拜帖显然又一次如石牛入海,不知所踪。   旁边侍奉的童子愤愤不平:“这谢阁老素有清名,不想其人如此高傲。”   林世宣并不接话,他喝了一杯在炉子上温好的酒,看着观景楼外的簌簌秋风,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惜乎生不逢时,未能凭窗而坐,敲棋落子!   时间倏忽,一晃眼月余将至。   又一日自锦被中坐起,徐善然在妆台之间任由婢女帮自己梳妆打扮,看着明亮铜镜中倒映出来的人影,竟有些轻微的恍惚。   今日是她的出嫁日。   她仔细地看着镜中的人,大红色的衣裙已经妥帖地穿在了身上,特意请来开脸的媳妇正在一旁与何氏说笑,笑赞道“哎呀呀这白瓷一般的脸蛋,哪里需要再做修饰呢?”   何氏虽也符合着笑,笑容里却未免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来,那大概是糅杂了怅然和不舍等等的沮丧情绪。   她还牢牢地抓着她的手。   徐善然能感觉到自己母亲汗津津的掌心。这个温暖的手掌正在轻轻地颤抖着,传递出再明显不过的不舍来。   何氏僵笑道:“还是开开吧,我现下眼睛花了,看不清了……我也是个没用的……”   徐善然摆了一下手,本来还谈笑风声的室内不知怎么地静了一下,那被请来梳妆的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刚愕然停下,就被屋中侍女挨个请了出去。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屋内就只剩下何氏与徐善然两个人。   徐善然转过脸来,她现在虽穿好了衣裳,头发却还没打理,只扎成一束。因此她能够轻而易举的将脑袋依偎在母亲身上,她汲取着母亲身体的热度,心念转到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场婚礼,另一个身上。   太久的时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成婚的时候是何种心情了。   但她还记得自己在成婚数年后,得知一个又一个亲人再也见不到时候,得知自己再也碰触不到柔软的、香馥的、全心全意将她从垂髫小童养到嫁为人妻的母亲的时候的痛彻心扉。   正因她的母亲如此爱她,她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永远永远,原谅不了自己曾经的丈夫。   而现在,她或许没有对未知的忐忑与憧憬,但至少她十分的安心。   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安心。   窗户关着,但窗外还有那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   徐善然和何氏说着悄悄话:   “娘,我今天出嫁了,邵大哥你也是从小看到大的,你对他还不熟悉吗?”   “他又没有家人,只能和我们一起……”   “你啊。”何氏哭笑不得地拍了下徐善然的手背,唬道,“嫁过去之后可不敢这么说,不可看不起风节!要收敛些脾气……”但徐善然有什么脾气?何氏一时竟找不出来,话音便噎住了。   不过这一噎住,她倒是想起了旁的重要事情,忙对女儿咬耳朵:“你知不知道风节之前和你爹承诺过不纳妾?”   这徐善然还真不知道。   当日邵劲见徐佩东徐善然并没有太过关注,也是深信邵劲不至于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缘故。而至于之前,邵劲想的多是怎么追求妹子先把硬件条件给刷到及格限度……什么不纳妾这玩意?开玩笑,他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当然是一夫一妻的奉行者了!忠诚于婚姻伴侣是婚姻对双方的最基本要求,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_.=   但这是在徐善然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过便算,只笑着摇了摇头。   何氏便严厉叮嘱:“这事你听过就算了!如果以后你府中有其他人,你不可和他闹别扭,只管回来叫我们给你做主就是!”   ……若真要这样,那她这两辈子还真是活到了猪狗身上去。   但这个时候显然不必将这句话说出来,徐善然便温和地答应了。   心头重石这才搬开,何氏松下一口气,但她看着马上就要变成别人家女主人的女儿,又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太多太复杂的感情都只在这一声叹息之中了。   徐善然伸手环住了母亲,她轻声说话,柔柔的声音竟带着不可思议的安抚的力量:   “娘,没事的,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只要,我与他能够熬过今夜。   这注定血染长街的一夜。 第一三三章   房中母女两叙话似乎不过一瞬之间,外头已经传来丫鬟婆子的催促之声。   等何氏收拾好心情去看窗外天色,不由吓了一大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快进来给姑娘梳妆,要是误了吉时我撕了你们的皮!”   服侍之人当然不敢多说,连腹诽都来不及,只快快上前拿梳子的拿梳子,拿发饰的拿服饰,有条不紊的忙碌了起来。   偌大的国公府在这一天之间,从上到下,人人都似上了发条似的繁忙着,且不说那些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的下来,哪怕是徐佩东夫妻,甚至是徐佩凤夫妻与徐善瑞夫妻,也都在忙碌着。   只是这两拨人的忙碌方向显见有些不同。   徐佩东领着儿子站在前院接待到达的宾客,徐善性年纪虽小,规矩却学得不错,小小的一个孩童站在哪儿,学大人那般板板正正的拱手为礼,看上去十分的可爱,少不得引来些称赞青眼,但徐善性从小就有一股机灵劲,并不很将这些称赞看在眼里,只抽空和父亲嘀咕说:“爹,为何姐姐的婚事这么赶?一般而言不是少说要一年半么?”   徐佩东难道能和小孩子朝堂风向?不过含混回了一句:“事急从权罢!”   其实小孩子知道的可比大人想的要多多了。   至少徐善性虽不清楚全部,但多多少少知道自己姐姐嫁给邵劲是有什么利益交换在里头的。   但徐佩东不说,他也不能追问,就乖乖地转了话题说:“邵大哥送来的小动物很可爱。”   “……”徐佩东刚刚忍住没抽的唇角这回没忍住,抽得差点停不下来了!   天知道一辈子清贵的徐佩东在看见邵劲使人抬过来的聘礼之后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没有当场把东西丢出去!   如果说抬在最开头的宫中御赐之物正是这桩婚事的脸面的话,那排在中间由他悄悄送过去的聘礼也算是不功不过,可最后那一整排由金灿灿的十二生肖压着地契田庄又是怎么回事?是恨不得人知道自己有钱吗?你说打个拳头大小还勉强可以和意趣勾上边,最多这个意趣俗气了一点,但只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声“大俗既大雅”,也能描补得过去,但他个个打得成人半截手臂那样高大……   一生清贵的徐佩东当时就没了声音,好像舌头在这一瞬间都被鸟给揪掉了。   他唯一的想法是,好歹这些东西是盖在箱子中送来的,丢人只在自家里丢,胳膊肘断了也往衣袖里拐……!   外院有徐佩东打理,内院中何氏正与徐善然说话,三代的长媳杨氏就不得不出来帮着自己婆婆打理事物了。   可她今天里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做错了事情,要不是身旁伺候的婆子帮忙描补,差点就要闹了笑话。   日子又赶人又多,窦氏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媳的失态,从后头出来的何氏就撞见了杨氏差点将人带错座次的一幕。   一贯好脾气的何氏差点当场落下脸来,她冷冷看了杨氏一眼,自己上前拉着那贵妇人的手,笑着称呼了一声“池夫人”,便自然而然的拉着对方的手向上头走去。   杨氏被这样一打岔,再看看周围,登时出了一声冷汗:她刚才也不知被什么给魇着了,竟将一个正三品的命妇带往小一辈的座处,好悬这事太荒唐,那池夫人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后头又有何氏及时出现把人拉走……   她虚得脚步都有些晃,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转头再要去迎接人,就见婆婆窦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面上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   “母亲……”杨氏忙开口。   “去休息一下吧。”窦氏说。   “我没什么,”杨氏赶紧说,“我刚才——”   “沉着点气!”窦氏低声呵斥道,“不就是叫你收拾了带着孩子出去一段时间吗?你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是做什么?没得晦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天我们是在办丧事呢!”   “可、可——”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连媳妇娘家都不能呆着——非要出城?”杨氏惶惶问。   “这是老爷的吩咐,”窦氏沉声说,“你带着四代长孙,我们还能害了你不成?放心,不过是暂避一两日,出不了什么大事,你就当是去庄子里住着散个心。”   话音才落下,外头的唢呐与喇叭一齐吹响,原来披红戴彩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正门口。   窦氏与众位宾客一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微笑,说出来的声音却说不出的严肃与冰冷:   “现在打起精神来,你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就另找一个人带着我的孙子走。”   杨氏一个激灵,唇角用力扯了好几下,脸上总算虚挂出一张笑脸来。   徐善然是被自己的堂兄背着走最后一段上花轿前的路的。   大红的盖头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将眼前的世界渲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就在刚才,她已经如数拜别了父母亲人,等在拜见老国公的时候,徐善然的目光与自己祖父的对上,不需多说,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如是之后,再无迟疑。   她被轻轻地送进轿子里,接着,轿子腾空而起,震天的乐声掩盖住了周围的一切动静,晃悠悠也不知走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的轿门被轻轻一踢,耳朵总算是捕捉到了乐声之外的声音。   跟着轿门被打开,她手执红绸,被人扶着慢慢走到堂前,身前的视线照例被挡住,目光只能垂着往下看,看见地上四四方方的水磨青砖,上面铺了一层红屑,再接着,就是自己大红色纹金线,轻轻起伏的裙摆。   乐声渐渐小下来,徐善然走过几步之后,手臂被人搀扶之人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拉,她也就顺势停下。   旁边的礼生开始诵唱,堂中汇聚在一起,化作巨大嗡嗡之声音的说话音总算消退了一些。   徐善然方才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新娘身上的衣服好漂亮!”   “不知道人是不是一样的漂亮,看那步态,不知道大人有多少艳福。”   “啧啧,那么多台嫁妆,前去看的二狗子说也不知道有多少良田庄子金银呢!”话音才落,又有人哄笑,“那家伙大字也不识一箩筐,就算那些底气什么的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地契啊!”   这些话说得虽粗俗却也有几分好笑。   徐善然被遮在盖头下的唇角扬了扬,按着旁边的声音一一拜完天地高堂父母,刚刚被人扶起来,喜气洋洋的气氛突然就被一声急报给撕破:“大人,大人!城中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一队队军队,我们的人上前打探,他们却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看那架势,正往这里走来——”   喜乐与礼赞戛然而止!   徐善然只觉得手中红绸一紧,紧跟着,她立刻听见的并不是邵劲的声音,而是突然的来自宾客中好几声的破口大骂:“他XXXX的,连吃个喜宴都不安稳,一年到头不是窝窝头就是麦饭,大家容易吗?好不容易最近有米有肉,现在又能吃顿上号的,不知道哪来的龟孙子敢找大人的晦气,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着我们的待遇眼热了,大家都操刀并肩子上,把那帮人从哪个肚皮里出来的再塞回哪个肚皮去!”   “好!”   “好!”   “大家赶紧的走!快快弄完了还来得及再回头吃一口热饭!”   本就是心头火旺盛的家伙,之前又都喝了几口酒,此刻众士兵被人一激,纷纷热血上头,将桌子拍得哐哐响,还真就如说话之人煽动的那样,飞快自座位上站起来,依小队依纵列的排好队伍,又再最前头之人的带领下,一一往那前方庭院走去,在那头拿刀的拿刀,拿盾的拿盾。   本有京营中原本豪门出来的军官看着不好,想要约束部下,不想他们才堪堪站起,那些最底层的士兵已经按着这一个半月来订好的规矩,一杠跟着二杠走,二杠跟着三杠走,至于三杠和一星呢?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纷纷吐血的发现那些平素里毕恭毕敬的三杠竟然甩也不甩他们这些一星的,整好了队伍就直奔前院拿武器,从头到尾井然有序的像是早就排练过无数次了那样!   ——可不是早就排练过无数次了?   这一个多月里头,新来的主官训练了京营的士兵无数次听从指挥以及无数次队列,那些自恃出身名门的军官暗地里就没有不笑的,结果到了现在,一个个可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练兵!   没奈何,他们此刻也就只能下意识的将视线调转到还在堂中的主官身上,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主官能够将已经走出去的士兵拦着。   但如果邵劲要拦着人,又怎么会精挑细选的挑了足足三千士兵进来吃流水席,让所有来参加婚礼的所谓“有些身份”的人都诟病他暴发户就是暴发户?   他铿锵有力的声音随之响起:“大家都走!”   这声音在清清楚楚传递到堂中的每一个角落,当然也传递到徐善然的耳朵里。   而相较于别人不同的是,在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徐善然还感觉到身旁的人握了一下她的手,速度虽快,却十分的有力,跟着,她便自底下看见一袭红袍飞快出现又飞快远离,不一会,周围嘈杂的声音就变小了,像是大多数人都离开了——   “我们也走。”徐善然短促并低声地对周围的人说。   旁边的礼生好歹有两分急智,虽被刚才的情景吓得呆了,现在却高声喊道:“礼成,送新娘入洞房!”   此话一落,徐善然带来的一拨人立刻涌上来,前簇后拥的将的一身红装的新娘子往后堂带,等堪堪跨过遮着帘子的门槛,还没等那挑起的帘子被彻底放下,徐善然已经一抬手掀开了遮在自己眼睛上的红盖头。   旁边登时就传来一声抽气,也不知是原怀恩伯府中的哪个下人,竟不长眼地上来说话:“姑娘还没有入完洞房,怎的就将盖头扯下来了?素来听闻国公府的姑娘们最是规矩不过的……”   话来没有说完,已经被走在徐善然身旁的棠心泼辣得甩了一巴掌去。只听棠心指着那人对身旁的仆妇骂道:“不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竟敢冲撞我们太太,再把这些不长眼睛的人放进来,仔细你们的皮!”又轻蔑地朝旁边呸了口唾沫,笑道,“一只眼睛识了几个大字呢,敢来我们面前扯什么规矩不规矩?”   这边的一点小事甚至没有让徐善然花时间看过一眼。她已经在飞快往前走的过程中和何守与高婵说话:“父亲母亲都使人绊住了?”   “对。”   “国公府那边?”   “正如之前计划的那样,宾客已散,大门紧闭!”   “消息也已传递给我母舅了?”   “已经尽数传达给在京中的大老爷了。”   徐善然便停了脚步。   她说:“这院中哪里有高楼?”   高婵也是第一次来这里,闻言四下看了看,一时答不上来。   还是从军中出来的何守飞快地往一个方向指了指:他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先观察周围的习惯,现在正好就用上了。   徐善然“嗯”了一声,缓下脚步,往那高楼走去。这回她并不带太多的人,只叫了棠心与高婵一起往前,至于其他人,便去收拾桌子打扫屋舍,又有好大一部分去厨房帮忙准备热水与纱布等疗伤物资。   一系列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等徐善然与高婵一起上了高楼,整日里环绕在耳畔的喜乐声终于被清风给吹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夹杂在风里,似有若无传来的喊杀声。   而眼前也再无那遮住了视线的红色,只有漆黑长街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入眼底,不时亮起一点银芒,应是刀剑与甲胄的反光。   徐善然至此却反而彻底轻松下来。   她抬起双手,将扯得头皮发紧的钗环卸下两支,又对旁边的棠心说:“扯得难受,梳个简单点的发式。”   棠心刚才虽骂得厉害,现在却有点欲言又止,不过最终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快手快脚地为徐善然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只从刚才那一头珠翠中挑出一只三色福禄寿钗子斜斜钗上。   旁边的高婵这时候神情微肃,低声问:“有多少胜算?”   徐善然并不回答。眼前的局面虽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她一手操作,但事已至此,她并不能知道这个夜晚的最终结果会是如何。   如果成功,自然一切自此海阔天空。   但如果失败呢?   邵劲还好,可以尝试突围,而她就只能——   徐善然淡淡一笑。   从这里跳下去了。 第一三四章     人的际遇永难揣测,就好像再是睿智的人,也不能将明天的一切尽数掌握在手中一样。   邵劲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穿越,穿越了还会碰到一对蛇精病,碰着了蛇精病就算了,最后自己居然会杀了他们……然后,就一直到现在了。   到他领着一班人,大规模的,杀死另一班人——或者被他们杀死。   本该安静的黑夜已经彻底被火与血染红了。   邵劲的身上还穿着婚礼时候的新郎红袍,袍子下面是比新郎服饰更早穿妥的贴身皮甲,他冲在队伍的最前头,面色沉冷,已经忘记自己将手中的长刀挥向多少具鲜活的**之中,他甚至没有时间感慨太多,视线里映出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脑海里想着的也只有怎么从这么多的人群中冲出去,冲出去——还有人等着他,活生生的,带着胜利和荣耀凯旋而归!   又一刀从挡在面前的人脖颈中划过,但砍过太多骨头的长刀一下卡在脊椎的凹陷之中,发出轻微“咔”的断裂之声。   邵劲握着刀的手只顿了一下,旁边就有抽冷子的一刀自左胳膊处砍下来。   “大人!”守在旁边的军士疾呼一声,用身体狠狠撞开邵劲!   两人的位置瞬间变化,但砍下来的长刀却没有半丝停顿。   银光落下,血光溅起,被撞开的邵劲只来得及一伸手勾住落在地上的一把新的腰刀,就见那冲过来的军士已经被一刀砍在背心出,身死不知地倒在地上。   怒吼自然而然地冲胸膛直冲到喉咙。   他听见自己的大喊声:“还差十步,后退者斩!”   无数的声音应和着他:“斩,斩,斩!后退者斩!”   他又喊道:“跟着我往皇城冲!”   “冲!冲!冲!——”   皇城已近在咫尺!   这一夜注定是人心惶惶的一夜。   京城已经歌舞升平太久,久到哪怕以战功起家的勋贵都有些忘记战场中的硝烟味道了。   他们直等到街上的喊杀声近在咫尺了,才恍然记起要紧闭门窗,又有那些不信邪的,派出了家丁下仆出去打探消息,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也不知多少头颅就在这混战的顺势一斩中滚落尘埃。   但也有些早有准备的。   比如湛国公府,比如何氏的娘家,再比如一些还领着军职,还上过战场的人家。   后者有些将门户紧闭,叫女眷寻了妥当的地方藏好,又让厨房烧滚水滚油,再带着家丁全副武装地守在正后门之处,便算临时的防备。   而还有一些——后者中的一部分,以及前者,他们纷纷拉出了一对少说百人的队伍,早在变乱将起的时候,就迅速出府自内城直往皇宫脚下,在宫城外汇集到一起,大部队与宫门处侍卫对峙,小部分则分散开来,看能不能绕过护城河直往皇宫中去!   这一夜血溅粉墙,烽火处处,自戌时自子时,外头胶着在一起的的喊杀声渐渐散了,皇宫中的喊杀声又浓烈起来,短短三条街的长度,邵劲足足杀了一整个晚上,等他带着队伍终于走到皇城之下,手中的长刀已经换过三柄,身旁跟着的人更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环目四顾,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能叫出名字来的认识之人。   邵劲口渴得说不出话来,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了干净那样疲惫,他的左手臂软软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折断的,他的右手倒是完好,就是五指因为长时间紧握刀柄,都僵得失去了知觉。   多年习武,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到极限了,很可能一个大的动作就能让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但在现在这个时候——   他怎么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么多人在看着他,这么多人将自己的生命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而来时的路,回去的路,已经有由血与尸骨铺满。   有别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   他怎么可能,像个懦夫一样,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停下来?   邵劲在马背上坐的端端正正的。   他拿着刀的手臂抬起来,刀尖直指着前方宫门,那里已经被勋贵组成的先头部队敲开来了,黑黝黝的通道洞开着,通向着代表这个朝代最尊贵的地方。   他朗声长笑,意气风发,对着周围的士兵斩钉截铁说:“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只在眼前!”   “好男儿大丈夫,吾辈一生,决不碌碌!”   徐善然已在高楼之上站了整整一晚。   何守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布置好宅院的防御,转到高楼上来陪伴徐善然——其实也不独是陪伴徐善然,要掌控全局,总要站在一个能够看清楚全局的地方,而这个新宅邸里,除了徐善然先一步登上的高阁,还有哪里更好?   只见守在一旁,一直拿着个舶来的单眼筒看街道的何守面色忽然一喜,说:“已经分出胜负了!乱军已经散开了!”   但他的面色马上又是一变,语气紧张地对徐善然说:“姑娘,先下高楼!”   不需要何守提醒,甚至也不用单眼筒,徐善然已经见到京城好几处住宅燃起大火,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方位,发现那些地方也是勋贵大臣聚集之处……也是,若非豪富之地,哪有什么可以抢掠的?   她并没有理会何守的呼喊,兀自站在原地,以目逡巡街道……一直到一小股乱军跑到这座宅邸前,开始拿着刀枪武器用力砸门!   后院里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也不知道都由哪些人发出。   徐善然面色淡淡,伸手向前一指,只说了一个字:   “射。”   就有利箭,自她耳旁呼啸而出!   一夜的变乱终于到了尾声。   邵劲带人堪堪冲入皇宫前庭的时候,昭誉帝已经被由勋贵们组成的队伍自西苑救了出来。   本要离宫而去的宁王见势不好,竟一力留下,与昭誉帝面对面。   此刻世上最尊贵的几个人分两拨站着,昭誉帝与被软禁许久的贵妃站在一处,宁王与玉福公主站在一处。   除此之外,冲进来的队伍都留在了大殿之外,只有冯公公像惯常那样恭敬地呆在昭誉帝背后。   对峙正到了关键之处,昭誉帝将那张薄薄的记录丢到宁王面前,只有两个字:“孽障!”   贵妃站在昭誉帝身旁,语气紧张,神情严厉对玉福说:“还不过来,那不过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孽种,怎配站在你身旁!”   玉福明显不信,尖声叫道:“不可能,事已至此母妃不用多说,我自与皇兄同生共死!”她转脸看向宁王,飞快说:“儿臣与皇兄忤逆自当死罪,但父皇何必连皇兄不是皇室血脉这种话都说出口来——”   她的声音在宁王阵青阵白的脸孔下消失,须臾后,她才以有些发飘的口气小心翼翼问了句:“皇兄?”   昭誉帝胸中一阵翻涌,他也看见了自己“儿子”的面色,他不免讽刺道:“看来吾‘儿’也早知端倪了吧?”   “儿臣,儿臣——”宁王话音连顿,“此等荒唐之事,儿臣从来,从来,不信——”   昭誉帝直视着宁王,冷声说:“那现在你知道了,此等荒唐之事正是事实!”   “父皇!”宁王叫道,“儿臣多年来承欢您的膝下,难道还比不得一张薄薄的记录?”   “你的承欢膝下就是挥兵逼宫!?”昭誉帝怒吼道!   “若不如此,等这一日来临,儿臣只怕已被上赐的一杯稀里糊涂送入地府了!”宁王也大叫道,但话音才落,旁边就传来玉福的一声尖叫!   宁王不由仓惶回头,朝玉福伸出手来:“皇妹——”   但玉福连连挥手,倒退着快步离开宁王身旁,她姣好的面孔扭曲着,不住用手搓揉手臂,似乎感觉到绝大的恶心:“你这贱民,你怎么敢,怎么敢,怎么——”   最后的声音戛然在喉咙之中。   宁王已抽出腰间配有的宝剑,闪电刺入玉福胸中又抽出。   玉福的面孔还定格在扭曲之上,她睁大眼睛,全身都失了力道地向后仰,如过去那些曾被她轻飘飘扔掉的任一东西那样委落在满是尘埃与泥土的地面上。   鲜血自她的胸膛泊泊流出,她眼睛木木地睁了一会,一句话来不及说出就涣散了。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贵妃一声不吭,已经晕倒在地。   场中便只剩下昭誉帝与宁王,还有冯公公对峙着。   须臾,宁王惨笑一声,目视着昭誉帝身后的龙椅宝座,一句话不说,横剑自刎。   最后只剩下昭誉帝与冯德胜了。   昭誉帝退后几步,坐倒在代表至高权威的龙椅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去找谢惠梅过来!”   冯公公依令退下,但此去不过一时,他就又回到昭誉帝身旁,还带来了谢惠梅的消息:“回陛下,外头传来消息,谢惠梅已经在家中触柱身亡……”   “鞭尸!”昭誉帝突然跳起来,他暴怒地在殿中走来走去,大喊大叫,“鞭尸,鞭尸,给朕鞭尸,还有这孽种,统统鞭尸,朕要他们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油煎刀砍,世世轮转畜生道被人宰杀烹食!”   他站在原地歇了两口气,又喊道:“滚,滚,统统给朕滚!——”   最后重重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候外城已基本平定,在家中的徐善然也得到消息。   她带着高楼上的一行人走下楼,径自入了新房,一派平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指挥着侍婢重新梳头均脸,又叫喜娘将那龙凤花烛点好,在套室的浴桶之内注满热水,桌面上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瓜果奶糖全部撤到小茶几上摆放,另置了一桌能管饱的席面放好,当然也不忘准备好伤药在床榻旁边最顺手的位置,而她则在打理好自己之后,打算继续盖上盖头坐到床沿上,算是将所有成婚该有的规矩都给完善了回来。   但恰恰好时间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在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完全,只差盖上盖头的时候,邵劲的声音已经从外头传来:“善善,善善——快让开!”   “等等,姑爷——”   旁边的棠心已经快手快叫的抓住了盖头,可那屋外的侍婢竟连几个呼吸的时间都拦不住,已叫邵劲直接踹开了房门。   一身红衣衫零零碎碎的人风一般卷进了室内,他谁也不看,几步向前后就准确地抓住徐善然的手,然后将站在屋内的人直抱起来团团转了好几圈,宽大的衣摆就是大红的牡丹那样团团盛放而开。   因生理而生的惊呼到了唇边,已经被理智化为一声轻笑。   徐善然将自己因被突然抱起而悬空的手臂轻轻放到邵劲身上,静静地感受着这毫无拘束的飞驰之感……也不知是多级以后,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邵劲也回过了神,将怀中的娇软轻轻放到地面上。   他目光闪亮地看着徐善然,兴奋过后,紧张也不打个招呼,忽然就降临了。   他只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徐善然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面色一肃,特别认真地说:   “善善,从今天开始,我的车子房子票子小金库,就都是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结尾。   明天开始第三卷=w= 第一三五章     黄梨花的架子床上,镂空的围子雕刻卍字不到头的图案,门罩上簇有云纹,上挂着鸳鸯和气的大红帐子,精致的刺绣在透过窗棂射进来的光线下更加栩栩如生了。   徐善然在往常的时间点里睁开眼睛。   她看了头上的帐子,感觉着微微酸麻的半边身体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在住了十数年的闺阁之中,而在昨天一个晚上之间,完成了从徐家女到邵家妇的转变。   但……   “醒了醒了。”旁边传来男人的嘀咕声。   徐善然转脸一看,见邵劲一只完好的手隔着喜被横在她腰上,再绕到后背处轻轻扯她的头发,动作简直说不出的调皮。   徐善然低低地“嗯”了一声,正要披衣坐起,睡在外头的人却看了眼天色,拍拍她的肩膀,说:   “要不还是再睡一下吧?我看天色还早……”   是还早呢!   邵劲看着还朦朦胧胧的天色,心道这换算过来有早晨六点吗?好像还没有到六点吧……   “都醒了呢。”徐善然说,看了一眼邵劲被固定得好好的左胳膊,试图不打扰对方,直接从对方身上跨过去。但只等她做了个开头,那躺在外头的人就蹭一下从被子下跳出到地上,鸡毛一地似地乱咳一通,眼睛左溜一下右溜一下,就是不朝她这里看,还特别别扭地说:“动作,动作,太叫人心动了,简直克制不住啊……”   徐善然:“……”   几秒钟之后,她终于克制不住,一下子笑倒在床上:“哈哈哈哈哈……”   这一下不止邵劲目瞪口呆,连领着小丫头已经呆在外头准备等门开了就进去伺候的棠心都惊呆了。   邵劲:“笑、笑啥!”   棠心:对啊,笑啥!天了,屋里头的那个真是姑娘吗!?   完全克制不住的失态也只有一瞬,徐善然笑过一会之后就整整半绾的头发,从床上下了地,因为邵劲刚刚的话,还特意在丫头们进来之前拿了昨日的嫁衣披在自己身上。   但直到这个时候,她脸上还噙着笑意。   这世上果然没有人能尽知万事。   好比徐善然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的新婚竟然是这样的:并未绣针线被褥彰显贞静,并未面对挑剔而陌生的婆家之人,甚至并未在匆忙之间圆房,等第二天醒来了,还能被说“天色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下”……   这种浓浓的体贴与爱护之意并无任何不好辨认之处,徐善然一面笑,一面又觉有暖意从心中流过。   她扬声朝外说了句:“都进来吧。”便往衣橱走去,打开柜子门,为邵劲挑了一件石蓝色大鹏扶风补样的袍子,又自旁边挑了件同色但稍浅些嵌宝石的腰带,说,“今日便穿这件衣服?”   “好啊!”邵劲特别爽快——能不爽快嘛,妹子都为自己挑衣服了!何况作为一个男人,邵劲的审美与现在大多数的男人持平:既能将自己打扮的干净清爽,至于更上一层?——什么,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男人在衣饰搭配上就花上一个时辰的功夫?   早守在外头的侍女在徐善然出声之后总算能走进房门,她们在棠心的指挥下分成两批,一批去收拾屋子,包括拿着插了时兴花朵的美人花觚,摆在多宝阁上的小巧玩件;又有四个专门伺候主子,两个走到徐善然身旁捧帕梳头,两个走到邵劲身旁,做出同样的事情……但后者哪怕暂时只能用一只手,也不等那婢女的动作,自个儿特别自然的将帕巾自婢女手中意一夺,放在水里浸浸湿,然后啪一下甩在脸上,飞快抹了一把面孔,就又将洗脸这项任务完成了!至于脸上的水珠?甩甩就干净了~   那伺候的丫头目光都呆滞了,好悬平日受过各种训练,十分掌得住,见邵劲已经朝下一个穿衣的步骤直奔而去,便赶忙将脸盆与帕子一丢,好悬赶在邵劲跟前拿到了衣服,展开了便要伺候邵劲穿上。   邵劲:“……”   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拿着衣服往自己身旁凑什么的……   他委婉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伺候的婢女看着邵劲的面色再听着他的话语,差点就泪奔了:我伺候的就真这么不好吗?姑爷你要不这一副为难的样子!   一个屋子就那么大,不止站在一旁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棠心,哪怕已经坐在了妆台之前的徐善然也自镜中见着了这一幕。   她的唇角又忍不住扬了扬,看见棠心隐带着询问地看过来,便点下了头。   棠心果然对站在邵劲旁边,因为邵劲的不配合而有些手足无措的丫头说:“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这两个丫头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退下。   邵劲也松了一口气,自己用一只手拿了衣服准备穿上,不想一个袖子还没有套好,他手上的衣服就被另一只手接过去了。   徐善然说:“你不方便,我来吧。”   QAQ!邵劲。   徐善然:“你这样……”   邵劲:“怎么了?QAQ!”   徐善然:“看上去很想说些什么……”她其实更想说邵劲此刻的表情简直像是急需抚摸的某种……生物。   是的是的!邵劲毫不吝啬地大力称赞自己的妹子:“善善真好!”   徐善然:“……”   她已经帮邵劲穿好了外衣,系好了腰带,然后,她摸了摸对方的肩膀。   邵劲:“=皿=”怎么感觉像是被顺了一次毛什么的……   这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互动所带来的情愫直到早膳端上了饭桌还在两人之间流淌着,桌上的东西按照徐善然的习惯比较清淡,但因为有邵劲在,因此额外有了能饱食的包子、饺子、馄饨等稀粥之外的主食。   邵劲看着丰盛的餐桌颇为高兴:吃货国的人吃到好东西能不高兴么,不过……   他看看跟自己坐得差不多都有一个手臂长的距离,想说话都嫌远的妻子,又看看站在自己身后,反而更贴近自己的侍女,心头简直就是数十只草泥马跑过,卧了个大槽……   刚刚伺候穿衣的时候徐善然便知道邵劲不喜欢人近身服侍,现下吃饭,在她的授意之下,自然也没有侍女上前来布菜,不过是站在身后捧个手帕端个碗筷什么的,但就算这样子,邵劲那纠结的目光还是一下一下地往侍女身上瞟,一下子瞟瞟自己背后的,一下子瞟瞟她背后的,最后又落回到她身上,然后纠结的目光就更纠结了……   要不是徐善然深知邵劲的性格,这一下只怕就把人当作是在新婚的头一日就看上自己的贴身女婢了。她内心有点哭笑不得,便放下碗筷,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才对身后的人说:“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那些侍女屈膝答应,并未露出异色,便如来时一般袅袅而走。   这下子邵劲可算高兴了,等那些不相干的人走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起来把椅子挪到徐善然身旁,然后拿了个碗给徐善然勺了几个皮薄得能看见里头包的馅的水晶馄饨,说:“这个味道不错,尝尝!”又顺手捏了下徐善然的胳膊,嫌弃说,“太瘦了,得补补,”说完又加重语气肯定说,“多补补!我昨天一只手都把你举起来了!”   徐善然:“……”她心道食不言寝不语……算了,反正这些习惯以后少不得要一一改过来了。想完却又在心中笑了:昨天你要是没有抱起来,指不定要怎么沮丧了,保不定耳朵都能耷拉下来?   一顿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算吃得其乐融融,饭后桌子自然由丫头们收拾去,邵劲则带着徐善然逛园子去。   这套院落徐善然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可邵劲也不过来看了一眼,再在这里成亲一回,要说真的,还不如带了许多下仆来的徐善然熟悉了——毕竟徐善然本人没有每个地方亲眼看过,那些丫头仆妇可是会将一切都汇报给徐善然的。   但眼下上无长辈掣肘,下无刁奴做耗,手挽着手的两人便是正正经经的最大主子,因此逛得尤为放松,徐善然兴致难得来了,见周围大大小小的院落与打理得甚是不错的花园都没有名字,便信手拈来的给了几个名字,那临着水边种有疏竹的地方就叫做别浦渡,取自“杨柳回塘,鸳鸯别浦”;那水上凉亭凌波,绿纱冉冉而动的,就是凌波阁;还有那栽种有一株大柳树,院中小楼竟大半都被遮在柳树下的,就叫做丝丝院,乃是”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最后他们在水上坐了一会小舟,又绕回了主院,这个院中相较于其他地方的精致巧思,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只是足够开阔,并有一处邵劲早起练武的练武场。   徐善然随口说:”这个院子也没有名字,不如风节取一个?“   邵劲:”……它在东方,就叫东院怎么样?“   徐善然赞道:”大俗既大雅,不错。“   邵劲:”=皿=真的吗?“我随口说的!   徐善然只笑而不语。   这个时候徐佩东如果在,一定能与自己的女儿有许多的共同语言。   回到了东院,两人也并未再往卧房中走去,邵劲挑了跟后头的卧房距离最近的院子说是做书房,然后他左右看了看,突然把徐善然安在房间里,自己则拿了笔墨纸砚一溜跑到外头,接着自外头敲敲窗户——   徐善然打开窗户:”怎么?“   邵劲靠窗坐下,丢一个纸团进屋里。   徐善然捡起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嘿嘿!“   第二个纸团又丢了进来。   徐善然再展开,又见:”早就想这样做了!“   第三个纸团。   ”以前我们老是隔着老远说话,简直捉急!“   第四个字图案。   ”但现在这样一搞,又觉得别有趣味!“   徐善然:”……“   她发现自己和邵劲在一起简直每一秒都感觉哭笑不得。   她心道也并不是没有那些有情趣的夫妻在自己家里玩鸿雁传书写诗喻情的,但是……一墙之隔下写大白话用纸团玩情绪的,究竟是,什么个思路呢?   总之真的好想笑……   总之徐善然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失态什么的一天一次真的已经够了。   既然邵劲有这份心思,她索性也坐在说桌前,研磨执笔,开始与邵劲”传书“。   白色的小纸团子啊空中飞来飞去,话题从漫无边际的聊天渐渐说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上。   还是邵劲先提的,邵劲说:”皇帝老儿也不知道多倒霉,信任的宰相觊觎江山,被儿子囚禁啦,养大了的儿子其实是个野种啦,这喜当爹的,搞得帽子都好像绿透了……“   徐善然在这种事情上被邵劲吓了又吓,已经吓得都有点麻木了,她只心想着待会要把这些纸团一个不落地全烧个干净,接着就十分淡定地回复邵劲了:”昨日你可曾见到陛下?“   ”没呢,这时候凑上前干什么,准备吃挂落么,我打赌皇帝昨天肯定谁都不想见,谁赶着上前邀宠谁倒霉。说起来如果宁王是假皇子的话,真皇子现在在哪里?“   ”真皇子既然有这么明显的胎记,谢惠梅怎么会还容对方活在世上?陛下又并非只有这一个皇子。“   ”说得也是……对了,昨天我带的那三千人人人带伤,我待会想去看他们一趟,你也跟我一起走吗?“   这个纸团丢进窗子,徐善然一时没有回复。   邵劲等了等,没等到后很奇怪地自窗户后冒出个脑袋来:”怎么了?“   徐善然想了想,问:”你说,要带我出去一起看他们?“   ”对啊!“邵劲计划得好好的!”等看完了他们我们就逛逛街,然后可以在外头吃点好吃的,晚上我记得西街那里有个杂耍耍得特别好,到时候我们就在人群里一起去看看——“他又唉声叹气,”如果可以请假的话,我还想带你去外地爬山玩水,如果可以的话还去看看海在海边吃个海鲜什么的——自己动手从海里捞海鲜出来!“   邵劲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才想起来徐善然还没有回答呢,连忙又问:”怎么样怎么样?“   ”嗯……“徐善然微微垂下眼,目光就正好与窗户外的邵劲对方。   外头的阳光彻底挣开了云雾,光线便从天空射下来,射到邵劲的眼睛里,便在里边汇聚出一道小小的闪烁的光晕。   光也被他收入眼底。   笑容先于理智一步攀上唇角。   徐善然愉快地说:”当然好。“   ——你既然愿意为我如此,我为什么不欣然赞同? 第一三六章   日头已经到了辰时,也就是早上**点这样。   邵劲说了就做,眼看着徐善然同意,便要去后院找出行的马车来——但徐善然当然拦住了她,随手找了个仆妇将事情一吩咐,便自去卧房换衣衫了。   一向亲自干这些事情的邵劲:“……”   他摸了下鼻子,心道有了女主人家里果然就不一样了……   从书房到卧室也不过几步距离,徐善然进了屋子里换衣服,邵劲就在外头等着。他虽然心里完全不认为有男人能够在衣衫首饰上花上一个小时,但对于花半个小时等待自己的妹子换换衣服,还是有这个耐心和准备的,没想到他撩了衣袍准备坐着等人,进屋子的徐善然就再走了出来:“走吧,马车应该已经到了二门上。”   邵劲一呆:“这么快?”   徐善然便笑道:“不过是换个外衫,哪需要多久?”   邵劲这才定睛一看,发现徐善然确实没有大变样:只是将原本照在外头的织金宝象四花大红刻丝衣衫换成了烟紫色绿蔓葡萄藤纱衣,头上钗着的珠翠好像也拔掉了最显眼的几只,乌黑的发上只留下一只云头绿竹玉钗并一只金雀展翅点翠钗,手腕上也只一只羊脂镯子,和那一截露出来的皮肤简直交相辉映,也不知是手白镯白。看上去素雅非常。   邵劲以纯赞美的眼光欣赏了一番,突然就萌生了给妹子打首饰好好妆扮的冲动,他拉着徐善然的手向外走去,还嘀咕说:“你穿颜色浅点的更好看!”看上去特别娇嫩!“就像是少女最鲜妍的年纪——”   他的话突然又戛然止住了。   少女什么的,还好现在一只手不行有心无力,不然实在是……太痛苦了有木有……不对,就算是现在,他也有预感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要和冷水相亲相爱了,这样想想简直眼泪掉下来啊……   徐善然不能听见邵劲的心声,但看着他突然沮丧下来的模样,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心中暗暗好笑,心道十八岁才算成年到底是哪个地方的习俗?面上却不说破,只道:“新婚总是要找红色的压一压。”因此今日的妆容也是往庄重沉稳上头走的。   邵劲现在听到“新婚”一次就暗搓搓高兴一次,不过他一时没想明白既然要找红色的压压,徐善然又为何要在出门时特意换衣服,便问:“那?”   “总是去见伤者,不宜穿得大红大绿。”徐善然便解释。作为豪门贵女,这种细节哪怕她此去的地方没有人能看明白,她自身却不会失礼。烟紫之色与她此刻的妆容都显得庄重,这既是对自己的敬意,也是对那些士兵的敬意。   这种事情邵劲不是不知道,到底感触不深,一时没有想到,现下当闲谈说了,正好打发这从东院到二门的一段路程。   等到了二门处,不止徐善然的马车准备好了,连邵劲惯常用的坐骑也给牵好了侍立在一旁。   虽然折了一只手,但邵劲练了那么多年武也不是白练的,尤其此刻在妹子面前,当下先扶妹子上车之后,便十分潇洒地翻身上马,自带着一行人出了府邸。   方出了院落,走过几条官宦家人聚集的胡同,来到外头开市的街道,邵劲就发现街上冷冷清清的,本来早该开门的店铺都紧闭门扉,普通行人是一点都没有,只有一对对盔甲严明的军士在巡逻。   再垂头看一看地面,简直天了,血与尸体都还没有收拾干净!   邵劲脸色都有点发青了。   他刚才脑海里全是徐善然的影子,又想着早早就准备好了的新婚出行步骤,愣是没有想到最重要的一点:昨天才政权交替杀了个血流成河,就算是现代恐怕也要戒严一段时间,何况是古代……   刚才愁着怎么和妹子一起出来玩,现在又愁着怎么交妹子先回去别被吓到……邵劲呆了一会后,突然觉得自己复杂极了= =   这时候正在这条街道上巡逻的士兵也看见邵劲,那一队人踩着整齐一划的步伐行到邵劲跟前。   邵劲正要说话,那为首的人就“啪”地行了个抱拳礼:“标下见过邵武官!”   刷了一回脸的邵劲:“你们这是?”   那人说:“奉指挥命令巡街禁戒,也有搜索叛逆的命令。”其实还有抄家灭族的命令。   这人看服装是五城兵马司的,他所说的指挥也就是兵马司指挥了。而巡街禁戒的意思也就是街道全部戒严,众人皆不可上街。   邵劲不奇怪对方接到的命令,倒是有点奇道:“我没有接到禁戒之令。”如果有接到他也不可能出来了。   那人忙道:“大人昨夜带兵平叛,力战克敌,直入皇城之下,斩宵小与圣君阶下,朝廷正仰赖大人再追查余党,大人及府中家眷自然不再禁戒的范围之内。”他也是眼尖,看这大早上的邵劲身旁跟了辆做工精良的马车,邵劲策马走在一旁,十分有护卫的架势。而邵劲家中的情况满京城中人如何不知?便猜这车厢内的必是邵劲昨夜刚娶到的娇妻,他虽不知道邵劲这时候带妻子上街来干什么,却不妨碍讨好那坐在马车之中的女眷——还是那句话,满京城中人哪个不知道邵劲家中那点事情的?这还才几天的时间呢!就没有见过前脚送官媒过去后脚就负荆请罪的,湛国公府的女儿如何天仙绝色大家是不知道,倒是邵劲这人如何痴情种子,大家是尽知于心了。   邵劲听到自己的出行并不受限制之后,便点点头道了声谢,再示意队伍往前方行去。   那对军士走到一旁让开大路,唯有为首的人略微犹豫下,再看了一眼马车,又小声对邵劲说:“大人,待会别往西直路走,绕一绕,那边正又兄弟带着人捉拿叛党,十分的喧闹,您带着家眷,小心被冲撞了……”   邵劲先是愣了下,接着才意识到对方所说的“捉拿叛党”就是“皇帝抄家”的意思。   他面色动了一下,将内力灌到耳上,侧耳细听了听,果然听见些许微弱的哭喊声遥遥传来,也是今天大白天的十分安静,这样的声音才能远远传来。他再次对那军士道了谢,又问了问名字,得到对方高兴地回答之后才带着徐善然往前走,之后的路程就果然绕开了西直路的方向。   只是走了一小段后,邵劲心里头不得劲,干脆一翻身下马,钻进了马车内。   马车外的侍卫:“……”   马车内的棠心:“……”   虽说马车够大,棠心还是苦恨地自车厢内出来,坐到了车辕上和车夫一道。   宽大的马车便只剩下邵劲与徐善然二人,邵劲叹了一口气。   徐善然:“怎么了?”   邵劲有点没精打采:“外头还没打扫干净,我也不知道带你出来对不对。我又想着要带你出来看看的好,又觉得这些事情太可怕,最好还是什么都别看见的好……”   徐善然静静地听着。   邵劲等到说完之后才突然醒过神来:虽然妹子外表又萌又漂亮没错,但早早就和他计划了要杀谢惠梅的妹子怎么会害怕这些?有了这个前提,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怎么听都有点自以为是……   他顿时有些尴尬,想要把话圆回来,就见坐在旁边的徐善然突然抬头朝他笑了一笑。   这笑容柔柔的。   随之响起的声音,也十分的轻柔,就像一根羽毛那样,在半空中飘着飘着,就忽然落到心间,轻轻地挠了那么一下:“嗯,我知道的。但就算有些可怕,我也觉得看看的好。”   邵劲:要、要命!   邵劲:怎、怎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妹子已经把[萌之一击]升级到了Lv max了吗!再配上那张脸,人不能活得这么犯规好不好……!   京城的君芝路本来是距离药材铺街最近的那条路,路上并无平民居住,倒因为临着快出城门的地方,是许多店铺的库房所在。   邵劲昨天带了那么多人进城,战后减员损失虽没有详细统计完,但举目看去,人人带伤,实在是非常惨烈的一场战斗。   这样的战斗之后,他当然不可能再半夜把伤员都轰出城去,别说伤者本身一口气散掉了走得动走不动,就是回大营的城门也未必能开打;但这些人虽留在了京中,才刚刚经历了各种变乱,总算是重登大宝之位的皇帝却并不一定能顾得上——别说他们了,邵劲这实打实的功勋臣下都还没能凑到皇帝讨好呢。   好在关于这点,邵劲在战前就有了想法,也有了准备——至于什么逾越不逾越的,还是等歌舞升平了之后再说吧,现在总不能因为担心这个而叫伤员没死在战场中,死在伤后没有治疗中吧?——总之邵劲昨天晚上就直接半软半硬地“征用”了那些占地广阔的库房,又直接从自己的布庄调集了许多被褥与草席过来,再自旁边街道的药材铺子拿了大量的药材和好几个医生,就全权负责抢救包扎的工作了。   也因为这样的体贴,此刻君芝路满大街的伤员心里没有不念着这新来的武官的好,而昨天也跟随了进来,负责此地的武将虽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记得嘴上直冒燎泡,还是强压着脾气耐心解决,只在心里念叨着不能打扰邵劲,甭说自己上官昨天也受伤,就是这新婚燕尔的,也没有叫血光的晦气冲了的道理……   正念着了,街口突然驶来了一辆很上去很有几分低调与奢华的马车,现在还能出门的可都是哪些人啊?一个都得罪不起!那武将正硬着头皮上前,就见马车帘子一掀,邵劲当先从马车中下来了!   那武将简直又惊又喜:“大人——!”刚叫了一声,就见邵劲冲他点点头,然后翻身冲马车内的人再伸出手来。   武将正有些诧异,便见一只带着羊脂镯子的柔荑自车帘内伸出来,再接着便是佳人探身而出,只见其绿鬓如云高耸,肤似凝脂水滑,眸如寒星,唇若施朱,面容虽十分的绝色,眸光转过来的时候却先一步叫人注意到其身上的高华之意。   武将先是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面容,接着才醒悟过来:能叫邵劲这样带来的年轻女子会是谁?好像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昨天方才成了亲的新娘子吧?   这时他听见邵劲有点为难说:“要不你在外头稍等下?”   “都来到外头了。”跟着就是如冰玉相击的说话声。   邵劲想想也是:“说得没错,一起进去吧。胜雄,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出什么事?”最后一句话就是对那武将说的。   这武将姓李,叫做李胜雄,他听见邵劲的问题,也顾不得再去想旁边的女子,忙回答:“大人,正有事要禀报!”说着他看了一下邵劲身旁的徐善然。   便见徐善然微微一笑,带着丫头先往里头走了几步,并不停留在邵劲身旁听这些军中机密事宜。   邵劲问:“怎么了?”   “伤亡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李胜雄说,“昨夜死了四百个人,重伤有二百有余,人人轻伤,还有十三个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临时逃窜了还是其他缘故。”   邵劲的眉头已经紧拧起来,这个伤亡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一些,就他所知,在古代一场战役参战人数只要减员十分之一,就已经是足够让当时冲锋的军队丧失所有斗志溃散逃亡的伤亡了,但现在……他也不知道昨天大家是怎么气势如虹地冲到皇城底下的,也许是那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是这些人中,真有几个能像他说的那样封妻荫子?他大富大贵是可能的,毕竟好说歹说打赢了要逼宫的皇子宰相等人,至于他手下的这三千个人,要借着这次的功劳一一能升到哪怕是八品小官,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但现在这些事情多想无益,邵劲就说:“我知道了,这些人都好好登记了,只等过两天街上不戒严了,我们就挨个把战士的东西连同抚恤金一起送过去。”   李胜雄微微犹豫一下,问:“送……”   “每户一百两,到时候到我这里来拿就是了。”邵劲道。   其实现在这一队人从上到下从饭食到衣服,哪点不是从邵劲这边走账的?究竟是现在军队的银子除了几十年前定下的数额之外,是再从户口抠不出一文钱来,但既然是几十年前的物价数,这些年来街面上的米面都涨了多少文了?这当年就有些紧巴巴的银子放到现在,又怎么可能够?   邵劲几乎都要叹气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拿银子砸出了一个武官的职位,而且别人最多一次性地砸职位,然后刮地皮敛财,而他呢,他是天长日久地砸,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怎么想,都说不出的亏本啊!   不过既然已经赶鸭子上架,那就是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几句重要事情聊过,邵劲惦记着先一步往里头走的徐善然,便带着李胜雄往里头走。   而这个时候,徐善然正在营中如鱼得水,十分之自在。   军营伤患聚集之地,以前徐善然虽然没有来过,但这天下的道理大多都是相通的,她在国公府中能以女子之身驳了身为长子嫡孙的堂哥的脸面,就是被背后有所依仗而自身又立得起来,那么现在,她身为女子却要悖于常理地进入这士兵聚集之处,便要再拿着叫人不敢轻忽的东西或者名声。   而在这里,豪门贵女的名气或许叫人畏惧,却不一定特别好用,而自来县官不如现管,邵武官做得十分不错,他的新婚夫人这个名号当然也就金光闪闪,十分的有分量——尤其是在她指示仆妇说出了邵大人携夫人一同来此看望受伤士兵之后。   这下再无人以异样之色看着徐善然,就算徐善然比现在再美上一倍,躺在被褥草席之上,有大夫妥善治疗的士兵也只以敬畏慌张,又十分感激的目光看着徐善然。   还有一些伤势并不太严重,不至于躺在铺盖上一下子都不能动弹的人则挣扎起来想要给长官的内眷行礼。   徐善然一个事宜,何守带来的人就有条不紊地扶起了那些要跪下的人,他也是自军中出来的,对于这些十分娴熟老练。但毕竟人来的不多,还是有人扑到了徐善然跟前,激动得几乎有些颠三倒四地说出了一长串地话!   站在徐善然身旁的丫头婆子都紧张死了,但被紧张之人却只耐心地听了这个士兵的话,不一会就搞清楚了对方要说的东西。   原来昨天巷战的时候这个士兵眼看着就要被人砍死的时候,邵劲正好策马在一旁,当下几乎整个人都滑下鞍来,抓着已经已经摊在地上的人就直甩到几方士兵队伍里,而他在当时看见邵劲的撑了地面一下,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徐善然总算知道了邵劲的胳膊是怎么折的,但她只微笑着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她接着又在温言安抚了几句,便示意何守带来的下人也蹲下帮这里的人包扎伤口。   邵劲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在豪屋广宅,胭脂金玉之中从从容容的妹子到了这满是血污,一地大汉的地方也依旧从从容容;在前面地头里是众胶注对象的妹子到了这里也还是众人胶住的对象,并且那些将目光投注在妹子身上的士兵,哪怕邵劲隔着这么远,也能看见他们脸上的崇拜之情。   而妹子呢——   怎么好像有点金光闪闪头顶光晕的样子……   简直快被闪瞎了otz,这真的不是和他一样的穿越者么……! 第一三七章   正自转着这个念头呢,邵劲刚刚朝徐善然迈步,周围就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问好声,正是这些伤者在叫他“大人”!   这些声音或高或低,大都是强忍着疼痛喊出来的,大大小小地汇聚在一起,竟也起了震耳欲聋的效果。这还不止,在他们说完之后,除了那些实在不能动弹疼得迷迷糊糊的伤者之外,绝大多数都从自己躺着的地方挣扎起来,要向邵劲行礼。   那些太过陌生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身上多少都沾染着鲜血与脏污。   但他们面对着邵劲,在强忍着疼痛因而面孔狰狞的时候,眼睛里竟能放出激动的光来。   这是叫哪怕任何一个不知道事情始末的,不懂诗书礼仪的人都能感觉到的那种纯然发自内心的崇拜与追随之情。   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未必有多少次机会看到眼前这一幕情景。   他们或多或少地被冲击到了,但都不如邵劲感受得明显。   邵劲在注意到、辨认出,尤其是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展露出这样感情的人都正陷于什么境况的时候,他几乎一下子就呆住了。   战斗之后,包括刚才和李胜雄谈话之时刻意忽略过去的事情最终还是被赤/裸地展现在眼前。   就在昨天一个晚上,他带来了三千人,然后将四百条生命葬送在自己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上。   他们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还簇拥在他身旁听他的命令和他说话谈笑,还在战场上守护他的生命,帮助他取得胜利——   然后他们都死了。   鲜血淌出,肢体零散,孤零零地被大队人马丢弃在后放。   他并不能理解,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值得这些人追随自己,值得他们在已经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之后,还用这种热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是因为昨夜的功劳和通天之路吗?   可是功劳是他的,通天之路也是他的。   他诚然不会克扣那些该发下去的,或者说他还会尽力去争取。   但对于这些最底层的士兵来说,这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场普通而残酷的战斗,哪怕他们帮助了天下至高之主,他们得到的赏赐也不会比任何打胜战的时候更多多少,他们获得最多的,也许只是几十年老迈之后对子孙空洞苍白的吹嘘谈资。   这样值得他们付出生命吗?   而他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呢?   几件簇新的衣衫,一个月的肉和馒头,本该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月俸?   然后他就买到了一条条和他一样的生命,以及比生命更为灿烂的灵魂吗?   要论察言观色,在场绝无第二人能出徐善然左右。   徐善然几乎在邵劲怔了一下之后就发现对方有些不对劲。   相识相知已经如许之久,她多多少少能猜到邵劲此刻的想法,待如寻常妇人,微微一笑后走到对方身旁的时候,便借着垂下的衣袖遮挡住手指,轻轻弹了邵劲的手背。   这一下力道不重,却将邵劲自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他意识到这些人还打算向他行礼,喉咙便不由动了动……但没有之后了,他不过随意笑了笑,便蹲□,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伤者。   那个伤者脑袋上缠着纱布,一只脚拐着,因此起来得尤为艰难,此刻被邵劲轻轻一推,便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原地。   邵劲说:“大家都坐下——”   这一下声音有点大,众人这一个月间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便再参差坐下。   邵劲垂头看着自己手掌下的伤者,那是一个面容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少年,他忍不住问:“你今年几岁了?”   “17!”那少年被高高在上的武官一问,都有点受宠若惊,连回答的声音都紧绷得如同在大声喊口号一样。   结果这个数字恰好就像从远处用力掷来的硬物一样狠狠砸在邵劲脸上,让一向开心乐天的人都有一瞬间的狼狈与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并且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他又再问:“脸上怎么了?眼睛还好吗?”   少年两句话下来,也不那么紧张了,呐呐说道:“大夫说差点差一点就不行了,但现在养养还好……”   邵劲真松了一口气,又看少年的一只脚也许是因为伤得不太重,所以还暂时没有被包扎,便朝旁边一伸手:“纱布拿来,我给他弄弄。”   这话又唬了除了他的其他人一大跳。   李胜雄忙说:“大夫就在这里,何必要大人亲自动手呢?”   那少年也抖抖索索的差点又要站起来。   但邵劲再说了一次:“东西拿来!”他看着李胜雄还要夹杂不清,就叫徐善然,“善善——”   徐善然身旁的丫头婆子脸都僵了,太多的腹诽在她们内心翻涌着,只是自来所受的规矩叫她们怎么也不能在外头给邵劲没脸,便先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而对于徐善然来讲,邵劲这些的举动并不特别出乎意料。   或者说,邵劲已经做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了,所以他再做什么事情,徐善然都不会太多惊讶。   她看了棠心一眼。   早就将“姑娘说的都是对的,姑娘做的都是对的,若有什么不对,重复之前句子。”这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的棠心在这个时候比李胜雄得用得多,只见她也不叫什么人,飞快地将一旁的纱布与剪子拿到了手里,便递给徐善然。   徐善然将东西一一递交给邵劲,后来邵劲又在找伤药和固定骨头的东西,也是由别人递给她,她在递给邵劲的。   这时候便有来的人私下说了:“棠心姑娘,这样也未免不太……太太是什么样的?那等贱民……”怎么也没有太太亲自照顾的道理啊!   “再者说了,若是以后有那起子黑心烂肝的要编排太太,这也说不清啊!”相较于前面,这才是真正值得忧虑的地方。   “五姑娘什么时候做错了?”棠心特意搬出徐善然出阁前的称呼,其实直到昨天,她们也都还这样称呼徐善然。   还真没有!不止没有,国公府阖府上下,能得老公爷与过世老夫人青眼的,除了徐善然还有谁?可见这主子是个心里头有数的,她们很不必多手多脚,多嘴多舌。   这样一想,便没有人再嚼任何一句话,依旧恢复了之前的井然肃穆。   最后邵劲也并没有在君芝路呆太久。   他是所有人的上官,他在那里呆一刻,所有人就要围着他转一刻,这不是对那些受伤的人的安慰,反而打扰了他们将要受到的治疗。   邵劲随着徐善然进了马车之后,脸上的风轻云淡就再也维持不住,差不多是立刻变得神色阴郁。   他紧紧抓住了徐善然的手。   这时车厢的门已合上,马车辘辘驶了起来。   徐善然便安慰邵劲:   “已是一场大胜了,不管你参与不参与进去,总有人会入京营,总有人会带着他们作战,总要流血死人的——是你,所以他们过得好,死的少。”   他们确实是应该感激邵劲的。   既然总要来人,来的人当然是邵劲好。   既然总要打战,跟着的主帅当然是敢冲在前能打胜战的好。   邵劲不说话,他的神色始终是沉沉的,直到许久之后才开口,声线还有点不稳:   “我知道,善善,但你不知道,我听到那些还有十七岁十八岁的时候,我——”   “我觉得我给自己铺了一条路,我踩着他们的骨头,用他们的血汗做铺陈,然后轻而易举拿到了他们一辈子都拿不到的东西……他们还傻傻地冲着我笑感激着我,我……”   他的声音忽地又轻又小:“我不得不去做,可我有些,无法面对自己……”   徐善然看着邵劲。   她最擅长看人的,她当然知道邵劲没有说话。   她从很早就知道邵劲并不是一个适合朝堂争斗的人,这个的人心太软,太天真,真入了朝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连皮带骨给吃掉了。   可是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徐善然也情不自禁地用了‘奇特’二字来形容邵劲。   他诚然心软,但从不软弱;他诚然天真,看问题却又有自己的一套自洽思维,并不会被轻易欺骗。   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甚至很有些运气的人。   就是太过君子了。   而持身过正,面对世事,面对其他人的伤痛,心里就不由得忧虑,不由得感同身受,然后更不由得重,不由得苦。   正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徐善然忽然有些不高兴不舒服。   这样的不高兴不舒服来得突兀了点,却十分清晰。   就像是她不想面对何氏茫然无措的表情,所以一直将乖巧听话装足了八年;也正如她不想面对徐佩东失望痛苦的表情,所以始终对徐丹瑜留了一手。   而她现在也不想看邵劲这样低沉丧气的样子。   所以徐善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将自己的手用力挣了挣,挣出了邵劲的掌心。   有些难以抑制自己情绪的邵劲茫然地看向徐善然。   马车在此时似乎押到了一块小时候,不由得颠了一下。   徐善然恰好往邵劲怀里倒去,她的肩膀撞到了邵劲的肩膀,胸膛正与对方的胸膛相触。   她的双手适时抬起来,环着对方的脖颈,她微微仰头,嘴唇几乎贴近对方的嘴唇。   她轻轻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已说过,要发生的事情总要发生的,你若没有能力,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若有能力,便能叫它照你想要的方向扭转着——”   “你现在已经在做了,只是你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而我觉得,”她的声音轻轻的,近乎耳语那样小,所以似微风裹着柳絮,刚一飞进耳朵里,就软软的落下了,“你现在做得很好了,以后还会做得更好……”   她的唇已经接触到了对方的唇。   徐善然闭着眼睛,眼婕连颤几下,一个浮如轻羽的吻便落到了邵劲的唇上。 第一三八章   柔软的触感接触到嘴唇的一瞬,邵劲结结实实的懵了好一会。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突然被人给定身定住了,从手指到头发丝都是僵的。   这样的僵硬之中,他的鼻端先嗅到一点很清冷的香味,这种香味说不出来具体是些什么,只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周围,在他极力去寻找的时候渐消渐隐,等他将要放弃的时候,却又似乎忽然浓烈起来。   完全不需要任何实战经验,在邵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本能已经促使他灵巧地撬开送到自己面前的柔软,接着清甜的味道就在舌苔炸开。   这种感觉迥异于邵劲之前尝到过的任何味道!   他情不自禁地深入、啃咬,一直到感觉有火苗嗤嗤地在身体里燃烧,并且身上传来用力地推拒的力道力道之后,才骤然清醒过来。   “……还在车上呢!”徐善然总算找到了空隙说话。   她绾好的头发已经散下来,丝缎似的黑发直直蜿蜒到腰际,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起伏,嘴唇微肿,素白的脸上也似沾了胭脂似的红艳。   就算没有镜子,徐善然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而不管经历了多少,在这种事情上,徐善然骨子里毕竟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现在再回想刚才的主动,简直可以说是被什么魇着了,心里头不由得有点后悔,便横了邵劲一眼。   可在邵劲眼中,这一眼简直就似沾了水般盈盈脉脉,妙意横生。   邵劲:“……”真、真的把持不住啊!   他忍不住开始默念:十八岁,十八岁,少女,少女,不能禽兽,不能禽兽,十八岁,十八岁,少女,少女,不能禽兽,不能……男人不能禽兽……不能禽兽岂不是禽兽不如……!   “什么禽兽不如?”徐善然奇道。   邵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心里头的念头给念出来,他顿时就ORZ了,可ORZ之后,又忍不住笑起来,蹭到徐善然身边拉住了妹子的手,随着马车的前行一摇一摇的,小小声说:“以后别这样,真的把持不住啊,不管怎么说,你也太吃亏了……”   徐善然:“……”   邵劲又开始唠叨:“太小了啊!要是万一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徐善然。   “就比如说,比如说……”邵劲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把‘有了孩子’和‘难产’这两个词语说出来,他特别为难地看着妹子,吭吭哧哧地就是说不出重点看。   大概许多人都有这种经历:当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的时候,如果另有别的人比你更加的尴尬和为难,本来想要回避话题的你就会不期然的解脱出来,甚至会开始觉得其实这也没有什么……   徐善然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的。   因为邵劲明显比她还尴尬,所以徐善然就不由得放松下来,并开始觉得有些好玩了。她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比如说孩子?”   对对对!邵劲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孩子有什么可怕的?”徐善然特别淡定特别‘纯洁’地反问。   “……”邵劲挫败,“就,就是,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徐善然一本正经说。   “不你一定知道!”邵劲坚定地说。   “我要知道什么?”徐善然再反问。   “你当然应该生孩子有多可怕!”邵劲因为太过捉急都认真起来了,“现在条件这么落后一个不小心就难产,难产了我哪里去找医生来剖腹救你啊!就算有能剖腹的没有无菌手术室我也不敢让他这样干好么!!”   徐善然简直要笑倒在了邵劲怀里。   邵劲:“……”他忍不住气道,“你明明知道还非要我说——”气了一半他自己又笑了,说,“哎,总之就是这样,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看着徐善然因为笑得太厉害而泛红的脸颊,忍不住想要摸一下的冲动,而是把人拉起来,和自己肩并肩坐好。   这一下两个人的距离就更近了些。   两人都没有刻意坐稳,这样在马车的颠动之下,他们不过三五秒钟,就要轻轻撞一下肩膀,而每撞一下,就又有一种特别奇妙的滋味在心里滋生,叫人忍不住想要微笑起来。   邵劲确确实实从头到尾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掉下来过,不过走到半途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外头的街道不对,忙说:“走错了,去湛国公府!”   不止是外头的车夫,哪怕徐善然,也被这样天马行空的思维给弄得一怔:“去公府干什么?”   “见爸妈啊!”邵劲简直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反正出来都出来了,你不想去见见他们?”   爸妈……这样亲密的称呼连徐善然自己都没有叫过,此时听见邵劲毫无障碍地叫出来,不由得就被震住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她才委婉说:“向来是三朝回门……”   邵劲不以为然极了:“我在娶你之前还不是天天上家里,哪有娶了你之后反而不能去了的道理。再说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觉得大家都着急,这时候真见了面才安心。”他又笑起来,“反正家里没人管,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无所谓,我觉得你也应该想回去看看?老师不说,师娘肯定很想你!”   徐善然:“……”   说了这一长串话,邵劲都被自己的理由给征服了,不过他看着徐善然明显有些僵硬的表情,一时也不由惴惴:“等等,难道我们去了不能进门?”   出嫁女要回娘家,一般情况下当然是先投帖子过去,等回了帖子了之后再带人上门。   但如果说不投帖子过去不按日期上门就不能进门,这娘家还能是出嫁女的后盾?   因而徐善然说:“这倒不会。”   “那……?”邵劲。   “那就去吧。”徐善然说,跟着她轻敲了下车厢壁,吩咐棠心,“往公府走。”   邵劲瞅下徐善然的表情。   徐善然便笑了:“怎么了?”   “感觉你有什么没说……”邵劲说。   “我没说的是这样‘不规矩’,名声‘不好’。”徐善然很爽快地说了,“不过这两样我们现在都不需要。”   邵劲一想,乐了:“你不需要规矩来保护,我保护你。至于我的名声嘛,总要糟糕点才好,不然怎么让人弹劾啊?我现在可差点就拥兵自重了,要是名声还完美无瑕,早晚得倒霉。”   稍后,湛国公府中。   何氏昨夜里才送走了女儿,就和徐佩东一起被绊住,夫妻这时已经感觉到不好,果然不多久就听到街上乱了,又听说邵劲在喜堂上就点兵走了,两人当下就急了,但这时已经国公府已经大门紧闭,连老国公亲自带着人直往皇朝去,夫妇两这时算是头尾都明白了,虽然心急如焚,也不能再此刻冲出去添乱,只好坐立不安地等待。   好在到了后半夜,老国公总算带人回来,还带回了邵劲平安的消息,后来女儿也有打发人过来报平安,这才叫夫妇两放下心来,上床上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两个时辰。   等到第二天天还蒙蒙亮,两人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觉。   等好不容易挨到了白天,两人起来梳洗,还在家中的兄弟两先后过来请安,徐佩东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何氏也有点神思不属,常常徐善性说了两句话才答一句,直到徐善性问:“娘,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现在能不能去见见姐姐?”   就算昨天天上下了刀子雨——事实上还真的比刀子雨不遑多让——嫁出去的女儿也是泼出去的水,再没有说嫁走的第一天娘家就打发人上门的,这岂不是摆明了不相信女儿能在夫家过得好?这样要叫亲家,叫女婿不高兴呢……   何氏慢了半拍才回答:“还不行,得等等,等过两天你姐姐回门的时候才——”   “四老爷,四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还远在院子外,欢喜的声音就一路直闯了进来!   徐佩东不高兴,没舍得摔书就砸了个杯子:“什么事也好咋咋呼呼的没个定性!”   欢喜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子里,结结巴巴说:“姑娘姑娘姑娘——”   “姑娘怎么了?”何氏一下忍不住站起身来。   “姑娘就在外头——”   “什么!?”这一下不止何氏,连徐佩东都大惊失色,“出了什么事情?”   欢喜一见这情景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连忙补充说:“不是姑娘一个人回来的!是姑爷带着姑娘回来的!姑爷说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不放心老师师娘,姑娘也不放心老爷太太,就不等三朝回门,提前先过来看看了——”   这话音还没有落呢,屋子里的何氏与徐佩东已经按捺不住,一起快步往外头走去了!   结果两批人马在半道就遇上了,因为之前早走了,徐丹瑜反而比徐佩东何氏他们先一步碰见进府的徐善然邵劲,此时正陪着他们往回走。   两方一碰面,何氏与徐佩东就忍不住先将目光放在徐善然脸上。   两人只见徐善然气色十分地好,神态也似是愉快,心里头不由得又欣慰又复杂,何氏自牵了徐善然的手,徐佩东则将目光投到邵劲身上,就听邵劲说:   “老师,师娘。”   他顿一下,又嘿嘿笑:“爸,妈,我带善善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剧场之当汪汪被朝廷赐了个平妻:   汪汪:[简直晴天霹雳!]   汪汪:[╰_╯][╰_╯][╰_╯]开什么玩笑,我发现一个小天使容易吗![气die][气die][气die]好不容易总算圈养住了小天使天天一睁开眼睛就感觉被幸福光环笼罩着,结果!   汪汪:[等][突然发现][小天使呢][QAQ][难道因为太生气飞走了]   善善:[因知道消息提前出了门][将要做的事情做完][做完之后回来][看见守在门口望眼欲穿的忠犬]   善善:[一本正经地]怎么了?[其实内心里][微笑了一下][心里OS:简直太可爱了] 第一三九章 送礼 不管有什么事情,在半路上说话总是十分不像样,不过一两句话之后,众人已再次回到四方院分宾主做好。 这时自有丫头上来奉茶水点心,邵劲十分殷勤并自来熟地接过茶壶,为徐佩东与何氏一人倒了一杯。 徐佩东和何氏的神色……怎么说呢,都有些微妙吧。 这两人就像徐善然一样,还被邵劲刚才的那一声“爸、妈”给搞得目瞪口呆,一时不能回神呢。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权势富贵虽然尽有了,但家大了规矩就不由得多了,不说本就不是纯正孩子的徐善然,哪怕是年纪小又调皮的徐善性,大凡里也是叫“爹、娘”的,更规矩一些的时候还跟着徐善然叫“父亲、母亲”,哪里像邵劲一样,一张口简直就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虽然吧,这学生是半子,女婿是半子,合起来好像就是一子……徐佩东刚想到这里就被自己的念头给搞得哭笑不得。他这也是一时被邵劲给搞糊涂了,这儿子和儿子又不能相加,哪里有这样算的。 可就算没有这样算的,这种态度——也着实不叫人讨厌。 徐佩东想通这点,便咳嗽了一声,自个替小两口把事情给圆了:“就算昨夜不太平,你们一番孝心惦念着我们,也实不该第一日就上门来,没的将福气都走散了。” 时下做官都讲究一个‘孝’字,有了这一重招牌,日后有人要就这件事弹劾邵劲,他们也有得理由可扯皮了。 邵劲最近连番做出不合常理之事只因为他本身对这些规矩不以为然,加之现在手头有了势力,就更有不以为然的本钱了。不过他又不是傻子,也知道徐佩东的意思,便特别大义凛然地接口说:“昨日不同寻常,许多人家都因为混乱而被散兵冲撞了,善善到了昨夜晚间还因为消息不通而忧心,兼且眼下小婿的父母亲人俱已冥冥,世上也唯独岳父岳母算是高堂,我们这才不等三日之后的回门之日——” 徐善然在一旁听到此处,不由得拿茶杯掩了掩勾起的唇角。 邵劲在表达自己孝心讨好长辈的时候,还不忘先把她给搬出来叫她沾沾光,虽说讲话的技巧有待提高,可自来哪里有男人做这种事情的?徐善然这时候都有种微妙的“自己的任务被抢了”的感觉了。 可这种感觉——到底是父女,徐善然此刻的想法与徐佩东简直不谋而合——确实并不糟糕。 “行了,”哪怕真不讨厌邵劲的行为,徐佩东也被邵劲一口一个‘爸’给叫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茬又一茬,忙打断邵劲的话说,“你我去前面聊天,这后堂便给你母亲她们用。” 不想话音还没落下呢,又是欢喜忙忙地跑起来说:“老爷,外头又有——” “又有什么啊?”徐佩东没好声气问。 “又有宫中来到中官,本是要叫老公爷进宫面圣的,但他听说五姑爷也在,就笑眯眯地说烦五姑爷待会也一起进宫面圣了!”欢喜利落地将话说完。 徐佩东:“……” 女婿不讲究也就算了,圣上怎么也这么不讲究呢!还有谁记得这是他女儿结婚的第一天的啊?啊? 邵劲也没想到欢喜进来说的是自己的事,他连忙给徐佩东打了一个眼色。 徐佩东不明白邵劲的意思,但横竖中官还在老国公那里,没那么快过来,他便带着邵劲往书房走,等门关了之后,还没来得及询问呢,就见邵劲殷勤地帮他展纸磨墨,还催促道:“老师快帮我写个请假条!” “请假条?”徐佩东愕然。 “对对对,”邵劲忙道,“现在圣上找我去多半是要抓壮丁搞清洗或者镇压的,这事谁都行没有必要我上,老师你帮我写封诚恳点声情并茂点的,就请——请一个月的假吧?我想陪善善在京城周边转一转。” 徐佩东:“……” 邵劲:“老师?” “你——”刚才那一段话的槽点简直太多了,徐佩东无数想要斥责的话在肚子里互不相让的打着架,最后他都没注意到自己骂出的那句话是什么了,只气道,“我朝婚假既定不过三日,你一张口就是一月,上下嘴皮子一碰好容易,还真当你老师妙笔生花到能够平白无故地给你请这么长的假期了?我这支笔可真金贵啊,也不知是如刀史笔还是如斧律笔?” 长长的话说完了,徐佩东见邵劲规规矩矩垂手站着不敢作声,总算觉得心里头畅快许多。 而这一下,他倒不惮于帮邵劲写封陈情表了……反正他不管他是怎么写的,圣上自然会视圣意有所决断的。再说眼下时期敏感,邵劲既然不想瓜分后边的权利要出去躲躲,徐佩东也不可能不帮,毕竟这事确实不好接手,昨夜的功劳太大,邵劲本身的根基却十分薄弱,一个不小心,他既要成为众矢之的,只怕也要不能再获得圣上的信任……而没有根基又失了信任,下场如何还需要多说吗? 徐佩东将人赶出去,自己静静站于桌前思忖片刻,不过一会功夫,便挥毫写就一封声情并茂的陈情表,上面还索性将邵劲的一个月改成了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再有什么事也尘埃落定了,这就是直接向圣上表白了邵劲绝无他意,只做纯臣的念头。 恰是这时,中官已到了院外,徐佩东便将写好的表交给邵劲,任由邵劲带着和中官一起离去。 这边邵劲跟着人走了,那边徐善然与何氏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何氏就如同任何一个刚刚嫁走女儿的母亲一样,在女儿刚回家的时候便屏退下人,想要和女儿说一些私房话,诸如在婆家的日子怎么样啊,丈夫和婆婆好不好相处啊,有没有什么作耗的奴婢啊,乃至吃的用的称不称心如不意如意什么的—— 但今日邵劲出乎意料的带着徐善然回来,便好似从根子底下打消了何氏的所有疑虑。 因此何氏自个犹豫片刻,那些所有的担忧最后只化成一句疑问:“一切都好?” “并无任何烦难之处。”徐善然轻声说,“家里除了女儿就是夫君,夫君的性格母亲尽知,是素来不爱管后宅之事,因此女儿虽昨日才进门,今日里也算是已掌握了头绪;再有其他事情,商量着也能够解决。”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新媳妇进了别人的家,第一等难处便在婆婆,现下婆婆都没有了,丈夫眼看着又十分宝贝妻子,剩下的哪怕全是刁奴,又有什么打紧的?真看不顺眼了,连个理由都不用找,全部打发卖走就是,难道别人还能跑出来说个不字? 何氏也着实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只能说:“虽上无家长,但对风节还须恭谨。” 徐善然只笑着应了,反道:“母亲若是闲暇无事,尽可去我那里走走,风节昨日已经跟我说过,家中并无大人,母亲若素日能过来一二,也正好指导我们为人处世。” 何氏哭笑不得:“哪家的媳妇说这种话。”顿了顿又笑道,“还真是——没有感觉你嫁了出去。” 母女两便依偎在一起柔声细语地说了一会私房话,等徐善然自上房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小一个时辰。 但去了宫廷中的老国公和邵劲自然还没有快回来,徐善然便往自己未出阁时的屋子走去,结果前脚刚进屋里,就听底下的丫头说徐丹瑜来了。 徐善然早早自母亲房中出来便是为了这个人,她在厅中与徐丹瑜碰了面,请人坐下了,才慢悠悠说:“不知哥哥过来可有什么事情?” 徐丹瑜眼看着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在此,便了解到徐善然的心意。他现在真算是怕了徐善然了,只苦笑道:“以前种种,都是我有眼无珠,现下只求妹妹放我一条生路了!” 总有些人只有到了见棺材的时候才肯掉泪。 谢惠梅死了,徐丹瑜就知道求饶了。 若徐丹瑜不是徐佩东的种,徐善然早让对方的坟头上长草了,可惜前世她在开头落后许多,最终也不能查明徐丹瑜究竟是否暗害了何氏,而这一世…… 徐善然早有想法,此刻便微微笑道:“我倒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好叫哥哥说出如此诛心之语。” 徐丹瑜已经十分忐忑不安,听到这些不禁忙道:“是为兄不会说话,不知妹妹有什么吩咐?不拘什么事,只要妹妹开口,愚兄一定办到。” “倒也并无其他,”徐善然并不想花功夫和徐丹瑜兜圈子,便仿佛漫不经心说,“只最近看了两卷游记,倒是对外头的山川有了些兴趣,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准备去游学,这样我也好通过哥哥的眼睛,将这山河大地看上一二。” 徐丹瑜明白了徐善然的意思:这是在叫他没事就赶早离开国公府,别在她眼前碍眼。 他心里明镜一般的,知道这是徐善然放过自己了,也不再说多余的感谢之话,行了礼便往徐佩东那里走去——他还是要赶紧把离开的事情落实掉,免得夜长梦多,叫徐善然改变了注意。 徐丹瑜前脚才走,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徐善然就又迎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也并不出奇,正是徐善瑞的妻子杨氏。 面对长孙媳妇,徐善然的态度算是极为客气了,亲自去了院门口迎接杨氏,将杨氏迎到了正厅之中,还请杨氏坐上首的位置。 杨氏忙道:“妹妹是回府的娇客,再没有这样道理的。”硬是推拒了上首之位。 徐善然也不强求,只笑吟吟问:“不知嫂嫂过来有什么吩咐?” 杨氏亦笑道:“正是奉了母亲之命,来看看妹妹可有什么不一样了。” 窦氏于徐善然来说,既是隔房的长辈又是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她虽因为回门而并不需要先去见窦氏,这乃是亲戚之意;但之后离开时就少不得要去问个安了,这亦是对国公府的尊重——究竟现在已经是外人了。 徐善然说:“一切都好,待会还须到伯母跟前问好。” 杨氏又与徐善然寒暄了几句场面上的话,牙根便因紧张而微微咬了起来。但越是如此,她的面上倒是越放松如常,不一会儿,便将那些寒暄之意都说完了,还特特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徐善然,只含笑说:“妹妹出门子走得急,我们先前竟忙中出错,没能赶着给妹妹添妆,这是我与你哥哥的一番心意。” 实则又不是真撕破了脸,添妆这点小事杨氏早做了,还是亲自来徐善然房中将东西放好的。 但眼下对方既然如此说,徐善然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只答应了,又好好的把人送走,再回身时,便见棠心已经匣子打开,匣中正放着一支通体红透的血玉钗子。 “太太……”棠心说。 徐善然洒然一笑:“收起来吧。” 任它兜兜转转,最后不还是要亲自送到她的面前来? 第一四零章 面圣 这一次面圣的等待时间比邵劲预估得要久上许多。 今日昭誉帝显然不止叫了他和老国公,事实上,当他和老国公一起到达宫廷之内的时候,已经有好些文武等在里头了,旁边立着些伺候的太监,桌面上摆着果盘和一些已经冷了的的糕点,邵劲和老国公各被一个太监引入座位,这座位也不是按着来的先后顺序排的,显然是按照文武官职及大小排列的。 坐进座位之后,除了那最开头的太监说了声“大人稍待片刻”外,也再没有其他人上来支应一下。 邵劲观察了片刻,觉得这大概才是深宫陛见的正规程序——没看到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淡定地等待着吗?也许以前他们在等待的时候还会聊上两句,渴了饿了也喝点茶吃口点心,但最近的局势实在是风起云涌,宁王刚刚囚禁了昭誉帝,转眼昭誉帝又把宁王给干掉了……现在也不管之前是否站对了边,在昭誉帝重新上台的这一刻,大家也总是心里忐忑的。 等待的过程中,日头逐渐往正中偏斜,在太阳差不多升到最中央的时候,老国公被太监请走了,显然是往昭誉帝那边去的。 这一等又是小两刻钟,估摸着那太监是得到了里头的消息,又下来请了一位大人进去。 邵劲百无聊赖地数着自己前头的人,发现至少还要五个才能轮到自己,那假设一个人半个小时的话,他至少还要等两个半小时……简直坑了爹了! 不过此刻也再没有别的办法,唯独老老实实的等着。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他刚跟着太监走出等候的小厅,就听那太监小声说:“湛老公爷叫奴婢转达一声,现在不比往日,一切谨慎为上。” 邵劲听着的时候几乎都愣了一下,要知道他也算在湛国公府厮混了许多年了,满打满算见过老国公也就一只手的数,而要直接说上话,竟然只有他去国公府求亲的那一次——结果现在老国公竟然会特意提点他? 难道这就是外人变成了自家人的感觉? 邵劲神色微微古怪,但不忘塞个荷包过去示意自己知道了。接着二人也没有走多远,便来到了昭誉帝所在的北斗楼,之前一直陪着昭誉帝、邵劲十分相熟的冯德胜正站在楼的外头。 带着邵劲的太监和冯德胜行了礼后就立刻退下了。 邵劲习惯性地要给冯德胜一个意思,却见冯德胜一摆佛尘,笑着拒绝了。 “公公……” “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总归着不是外人了。”冯德胜笑眯眯地说,他身材微胖,这时候就像极了弥勒佛那样子,十分的讨喜,“圣上现下正等着你,之前知道大人刚成婚,本拟着过了两三日再召大人入宫,不想在国公府就碰着了,可见是老天爷的意思。” 邵劲附和地说了几句“圣上为大”,这才由冯德胜引入殿中。 昭誉帝也并没有板板正正地坐在书桌或者什么地方,而是换了一身道袍,在那罗汉床上盘腿坐好了,双目盯着罗汉床矮桌上的一本书籍,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邵劲行礼问好,接着不等昭誉帝说声“平身”,就直接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启禀陛下,臣昨日新婚,今日正想问陛下请上三个月的婚假,这是臣岳父所上之书。” 说着,他恭恭敬敬地将收在袖中的那份声情并茂的请假条给呈了上前。 自然有守在一旁的太监拿了东西给昭誉帝看。 殿中寂静半晌,因着不能抬头,邵劲也并不知道昭誉帝是个什么表情,结果许久之后,他就听昭誉帝说: “朕看完了,朕允你请假一旬。” 按照现在的交通条件,十天能够干什么? 邵劲抬起头还想再接在励,却见昭誉帝先一步拂了袖,斩钉截铁说:“行了,一旬是最多的时间了。你也真敢说,三天的婚假你一开口就是三个月,打量着朕不会罚你是不是?你若只管撂开手去,那京营由谁负责?” 京营二字一被提起,邵劲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看见的一幕幕。 如果他真的撂开了手,那些轻伤的或许没有大妨碍,至多也不过回到以前的情况。可是重伤的呢?残疾的呢?他们会被军队清退,可能拿到很少的一点,也可能一毛钱都拿不到,然后穷困潦倒衣食无着…… 邵劲这个念头一起,回答就迟疑了些。 昭誉帝眼睛就微微眯了一下。 邵劲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这一幕,当即心头一紧,但这个时候再表现得若无其事又太过虚假,他念头转了几转,便刻意露出些犹豫来:“臣……哎,臣虽不舍京营,可臣刚刚新婚,也实无法……”剩下的话自然吞吞吐吐地没有说出来了,但相比只要是男人,都能理解其中深意。 果然昭誉帝联想到邵劲之前为婚礼请赐物的行为,心中疑心尽退,只颇觉有趣地笑起来:“想不到朕的武臣还是个痴情种子!徐氏女当真如此殊色?” 要在皇权的世界里保护一个人,要么就把她藏得密不透风叫所有的敌人都找不到她;要么就让所有人知道她是最特别的,如果有人敢打她的主意,大家鱼死网破。 第一种在这时候显然没有办法,邵劲正在走第二种的路,他现在完全不用做戏,脸上就浮现了大大的笑容,声调轻快说:“各花入各眼,臣不敢说臣妻如何漂亮,但在臣心中,天上地下,宇内八荒,只有她独一无二!” 以昭誉帝的年龄,早已过了对一个女人感兴趣的时候。 他听得邵劲这样说,注意力也不过集中在得知了邵劲的弱点这一节上。 他心中满意,面上却不轻不重的呵斥:“大丈夫该以正事为重,怎么可以婆婆妈妈做小女儿之态?” 邵劲一决定在昭誉帝面前刷徐善然的重要性,就完全本色演出了,这时候他笑着笑着都仿佛笑出了梦幻感觉了:“臣本来也如圣上一般的想法,大丈夫顶天立地嘛,何患无妻呢?娶一个算什么?娶三四五六七八个才叫做真汉子!还有那人生三大喜事啊,升官发财死老婆……” 不止昭誉帝面颊抽了一下,连旁边服侍的太监也赶忙将面孔按向地面,就怕不小心笑出了声来! 邵劲笑着笑着周围都一个接一个地冒出幸福泡泡了:“可是等见着了那个人才发现,只有她才是真金白银的好处,其他的都是红粉骷髅糖衣炮弹,挨上得倒霉的——” 昭誉帝终于忍不住将桌面上的那本书砸向邵劲:“一派胡言,简直荒唐!” 邵劲看出昭誉帝不是认真的,立刻手脚敏捷地躲过了,只在书本落到身旁的时候不动声色瞟了一眼封面,见是本《丹经》后,立刻就嬉皮笑脸说:“圣上可是觉得微臣太过幸福?其实微臣也觉得最近幸福得有点不切实际呢!”他说着忽然灵光一闪,又忙道,“好叫陛下得知,臣恨不能时时刻刻见着自己的妻子,不如陛下就赐一面金牌给臣的妻子吧?就那种可以随便到各个地方去的那种金牌。” 别说是昭誉帝,换成任何一个正常的古代人,这个时候都要被邵劲的要求给惊倒。 昭誉帝说:“……你在开朕玩笑?” 邵劲说:“臣岂敢犯上!” 昭誉帝:“朕为何要赐你这面金牌?” 邵劲:“就……就看在臣对臣妻一片痴心的份上?” 昭誉帝气笑了:“你的痴心关朕什么事!你若要金牌也不是不行,昨日你的功劳就一笔勾销,如何?” 邵劲不禁大喜:“陛下一言九鼎,臣在此叩谢!” 昭誉帝:“……”他终于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赶快退下,看着就烦。” 邵劲立刻逢迎:“臣巴不得天天伺候在陛□前做牛做马!” 昭誉帝:“哦?舍得老婆了?” 立马老实不说话的邵劲。 伺候在殿中的太监这时候总算能带着邵劲出去了,但就在两人堪堪迈出大殿的时候,又一个小火者追出来,不止叫了侯在外边的冯德胜进去,还让准备离开的邵劲等在原地。 邵劲:“……” 冯德胜刚刚在听见里头隐隐传出来的嬉笑怒骂就有些讶然了,此刻他不敢怠慢,立刻进去,也不知道在里头说了什么,不一时就出来了,对那本来带着邵劲的太监挥挥手,转而自己要送邵劲出去。 邵劲忙道:“不敢劳烦公公!” 冯德胜笑道:“不劳烦,还有些事要叫大人知晓呢。”说着,他续道,“刚才陛下叫奴婢进去,特意吩咐奴婢告知大人:待会不忙着回府,”说道回府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记得带队伍去茂昌侯那边走上一圈,东厂的人会在门口等着大人的。” 行动一旦带上东厂,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在叫他去抄家。 邵劲不禁皱了下眉头。 冯德胜仿佛没有看见,又笑道:“论理这事也不该由大人来做,究竟大人刚刚成婚,这兆头恐不太好……不过大人站在旁边看着也就是了,具体事情自有人那些熟手安排着。”他顿了顿,又仿佛不经意地说,“昨日事情刚过,今日陛下就召见了许多大臣,这千头万绪,也不知道如何理出个头来,实在叫人心情烦闷。这年头如大人一般,有一分满足便看做十分的,可是越来越少了。” 他点到即止,将邵劲送到前宫的中庭之处,就笑着与邵劲作别了。 邵劲这也总算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继续向前,不妨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道刺人视线! 他立刻回头,只看见一队抬着软辇的太监自他背后走了过去。 他心里犯疑,走过几步之后就抓了个路边的宫女问:“刚才背后走过的是哪一位贵人?” 那宫女忙行礼,礼毕之后小心回答: “回大人,那正是贵妃娘娘的凤辇。” 第一四一章 贵妃 贵妃走进了北斗楼。 楼中服侍的太监除了冯德胜还在之外,其他都被遣走了。刚刚还精神奕奕的昭誉帝捂着胸口,脸色发青,似乎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贵妃连忙快步上前,搀住昭誉帝的一只胳膊,眼泪已经含在了眼眶里:“陛下,臣妾早说了今日不要召见大臣,您偏不听……臣妾现在已经只剩下您一人了,您若再有个什么不协,可不是叫臣妾肝肠寸断?” 昭誉帝半晌才提得起气摆摆手,自作业一口心血吐出之后,他当场就倒在了殿上,还是冯德胜秘密招来太医施针,又用了重药才能起来的,刚才能见那么多大臣言谈无碍,也是一口气在强撑着。 现在他的五指几乎扣入了冯德胜的胳膊里,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外头的、人——” “不见了,不见了!”贵妃看着昭誉帝的脸色,几乎魂飞魄散接口说。 昭誉帝默认了,又说:“刚才见的、那些、统统、不能——唯独、邵风节、还算——勤谨——用——” 冯德胜与贵妃此刻都不敢多话,忙统统应了,赶紧服侍昭誉帝休息,又找来昨晚的太医就诊。 一通忙乱之后,等昭誉帝睡下,两人先后出了大殿,冯德胜先行一步,刚到外头透口气,就听一道冷幽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冯公公……” 冯德胜心中也是一跳,他回过头来,就见贵妃站在自己的背后,忙行礼说:“娘娘安好。” “我很好。”贵妃慢慢说,“看起来颇得陛下看重的邵风节也很好。你是陛□边的老人了,知不知道陛下刚才和邵风节说了些什么?” 冯德胜的犹豫只在一瞬之间,很快,他就将自己的腰再弯了弯:“奴婢站在外头听了一耳朵,仿佛是邵风节拿着功劳为他的妻子请了个便宜行走的御赐金牌。” 贵妃眼中的幽火简直猛地上窜了一寸的高度。 她冷笑了两声,不再与冯德胜说话,自带着仪仗走了。 冯德胜等贵妃走远了之后才慢慢地直起腰身,他招来自己的一个小干儿子,问了问邵劲刚才出去时候的情况,在得知邵劲也特意问了辇车是谁的、并且知道了是贵妃坐的之后,他沉思片刻,便按捺下了立刻找人出去通知的想法,只等着下次在宫中再碰到邵劲——总归着这不会太久——再当面卖好一二。 而这个时候,天色渐暗,邵劲做完了所有事情,总算回到了府中。 因为觉得身上可能还有些血腥味,便特意洗了澡才来到徐善然面前,不想一进房间,就看见徐善然正案前写些东西。 一旁的侍女看见他正想出声,却被邵劲一摆手打断了。 邵劲自己静悄悄地来到徐善然身后,等看见对方一笔快要写完了,才突然“哇唬”一声! 徐善然:“……” 突如其来的声音到底有些惊吓,她看着那一笔收尾收歪了的字,转头有点哭笑不得地对邵劲说:“您……几岁了?” “两岁。”邵劲一本正经回答,然后坐到徐善然身旁,问,“写什么呢?”又唠叨,“哎呦,别叫‘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别叫‘老爷’,”他作势打个寒噤,“简直太可怕太可怕了!” 徐善然发现真和邵劲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简直无法克制脸上的笑容。 她调侃说:“肯定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究竟嫁了个什么人了。” “这个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邵劲忙问。 “当然是好的。”徐善然说。 “是吗是吗!”邵劲眼前一亮,旋即加重语气说,“我也这样觉得!!!” ……不行,再说下去画风都不对了。 徐善然转了个话题,拿起桌上自己刚写的东西说:“之前你不是在烦心京营的事情,我做了个计划,你且看看。” 邵劲怔了一下:“京营?” 徐善然说:“你之前不是还在担忧那些受伤残疾的士卒日后的生计?拢共我们的铺子田庄也要请些人,不如就把他们安排过去好了。就是在京中还有些妨碍,最好放到其他地方上去,一来不打眼,二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又个斡旋的余地。” 邵劲说:“有、有点感动……” 徐善然简直大感受不了。 她现在是完全发现了,自己这个丈夫可是属于那种完全不惮于表达感情的那一类,好像再直白的话到了他这便都没有神恶魔不好说的。 她简直开始觉得自己和对方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不过哪怕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仿佛混若无事地说:“多大事也值得你这样?”又立刻接着说,“国公府那边新送来了一批房子铺子,你若要加入外头的账里就加吧,我也粗略地算了算,虽说银子还够用,但保不定以后还有其他需要用到的地方……” 邵劲说:“加什么外帐,之前的我还要拿回你这里呢,我哪有时间去注意那些账册,说来说去目前也就京营里头的几万人我丢不开手,”他忍不住嘀嘀咕咕,“别人当官是养家,我当官是扶贫!其实我也想体会一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感觉啊!……” 徐善然哭笑不得:真的什么都敢说!她突然记起邵劲刚才是去面圣了,心里虽想着不可能,嘴里却不由得问道,“你之前见陛下,可说了什么?” 邵劲想想,反说:“我还真有事要跟你说。我看陛下的身体不太好了,本来想着装乌龟躲一阵子的,但实际上恐怕是不可能了,以后保不定会有什么王妃啊一品夫人啊来下帖子找你……” 徐善然的神色便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身体不好了?” 邵劲解释说:“我从小练武的,看人面色不会不准。再加上最近这么多事情,就算好好的人也要被气被吓去掉半条命,何况陛下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说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离宫之前来自背后的视线,又说,“对了,还有贵妃——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她恐怕——”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说了那个字,“恐怕想要杀死我,所以如果过一段时间要入宫的话,你可能颇为危险,要不然你就抱病在家吧?” 徐善然却笑道:“我入宫也是和众命妇一起,再没有听说过大庭广众之下会出什么事情的,就算贵妃娘娘心有恶意,这种多事之秋,她也不会轻举妄动。” 邵劲想想,也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晚膳已经摆好了,徐善然与邵劲单独用过,邵劲正要再和妹子说些私房话,外头却传来有东厂的公公上门来求见邵劲的消息。 邵劲刚要出口的话被再噎回了肚子里。 他简直是无力吐槽,心想之前才说过的十天假期呢?难道都被狗吃了么! 但人都上了门,这个时候不去也得去,邵劲站起身说:“我出去一下,可能要处理事情到有些晚……如果太晚的话你不用等我,自己先睡?” 徐善然点点头应了,索性陪着邵劲走到二门处,也算是饭后的消食。 接着她站在二门处,在邵劲要离开之前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声:“你看还有多少时间?” 邵劲先是愣了下,接着才转过弯来,明白徐善然再说什么,他含混掉那个不好说出的字眼,说:“我看着……也真没有多久了,就两三个月吧。” 徐善然默默点了下头,眼看着邵劲走到外头,和那东厂来的公公一起离开,这才遣丫头去前院,叫了王道行过来。 夜色刚黯,徐善然选择与王一棍见面的地方正是前后院相接处的一个敞轩。 王一棍被一个丫头带进这里的时候还在揣测着究竟是什么事情——他这时候终于发现自己的选择有点坑爹了,明明是想找个好地方养老的,结果这一出事情接着一出事情的,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选择的那个二愣子也能够参与到皇权交替的更迭之中,还显然掌握着一股不俗的势力? ……再说现在那个二愣子和他之前想要避开的姑娘结了亲,他这‘避开’的举动,不就一下子没有了意义? 屋子角落的铜灯将不大的空间照得透亮,万马奔腾的屏风竖立在正堂之中,恰好挡住了后边的人,只有个坐得端端正正的轮廓映在屏风上头。 王一棍隔着屏风给这府中的女主人行了礼。 他对于邵劲可以随便一些,心中也是笃定邵劲不会将事情放在心上;但对于徐善然,哪怕知道对方其实也并不特别在意这个,他却不敢如此放肆——这府中男女主人的区别就在于此,若事后他与邵劲翻脸,最多不过以前种种一笔勾销;而如果时候他与徐善然翻脸,只怕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就全是罪过。 “先生请起。”徐善然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 这声音在王一棍耳中听起来显然由为平静,或许还有些雍容。 他道了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就听徐善然往下说: “今日叫先生来是有些事情需与先生商量。” 徐善然说道这里,稍微停了一下,很快便将之前邵劲告诉她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坐在外头的中年人。 跟着她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就听外头传来王一棍的声音:“不知夫人的想法是?” 徐善然并未绕太多弯子:“宫中宣命妇觐见,我自不可能装病躲过。” 王一棍并未言语,却觉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了他的心坎中去。 他之前选择邵劲而非徐善然,便是觉得徐善然与自己太过相近;而这世上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看见第二个自己。 但有些时候——比如这个时候,他却也不得不承认,相较于邵劲,还是徐善然与他的想法更为贴合。 昭誉帝身体不行了,邵劲想要退,想要躲,打算等新帝出现了再安稳地做事。 但只要你手中还握有力量,别人就总要算计你的东西,你能退到躲到将手中东西拱手让出去吗?等真到了这个时候,你又拿什么来保护你要保护的人事?到时候也不过是看别人的脸,吃别人赏的饭。 人生在世,归根到底,还是要争。 与事争、与人争、与命争、与天地争。 只是争归争,怎么个争,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好比今日在昭誉帝面前,若邵劲不作出一副与军权无心的模样,只怕根本不用等到他想要争,就得先被剃了个光头,保不定还有杀身之祸。 王一棍在短时间里想了极多的问题,最后终于定下心来,只听他试探地问:“不知夫人是个什么想法?”顿了顿,又说,“究竟危险极大,恐怕得细细周密才好。” 徐善然划了一下唇角。 她映在屏风上的黑影也许动了,也许没动。 她说:“自然要细细周密。” 女儿杀了自己的儿子,邵劲又逼死了她的女儿。 贵妃不杀邵劲,寝食难安。 对方既然已经有了杀意,他们若只是躲,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还不若从开始就掌握主动。 第一四二章 宫宴 宁王谋逆之事解决得出乎众人意料的快。 昭誉帝前番被宁王囚禁,朝中大人或多或少心中有数;而此番昭誉帝镇压了叛乱,从宫中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召见众位大臣,这些被召见之人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日除了大臣在宫内候着之外,昭誉帝剩下的辉王黄炽、安王黄焕、晋王黄煊、以及安寿公主黄焐、瑞嘉公主黄燨,全等在了宫门之外,只是当日一直到宫中下钥,昭誉帝也并未召见自己的这些子女。 几日之后,宫中便传来诏书,贬先玉福公主为庶民,贬先宁王为罪民,及玉福府中、宁王府中一应嫔妃奴婢,全部殉死。 诏书一出,这些日子以来因抄家灭族本就久久不散哭声的天空又再次凝聚了不知多少无辜者的哭喊。 可就算这些哭声上震天庭,也不能撼动位于九重城阙中帝王的心。 这两封诏书甚至并未写全了所有事宜。 玉福本因深受皇帝与贵妃宠爱,陵墓早已在建,但有了现在一出,也不过是席子卷上尸体,一口薄棺就葬在了京郊专收罪人的乱葬岗之中。 宁王若按以往的成例,则与玉福相差不大,只是没有棺木与坟头,□□裸地丢在岗上任由鸟雀野狗咬食而已。 只是宁王非昭誉帝亲子一事,因涉及宫闱秘闻,昭誉帝虽并未公开,心里却着实恨毒了对方,他既不将宁王的尸体随意丢弃,也不只凭怒气毁尸发泄,而是早早叫来了天师,以最恶毒的诅咒将宁王的尸体镇压,誓要对方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永远成为别人的刀下鬼盘中餐! 这等私密之事旁人虽不甚知晓,日日跟在昭誉帝身旁的贵妃却从头到尾都看进了眼底。 她心知自己的女儿已将昭誉帝的所有宠爱都挥霍了个干净,还能有一张席子卷着葬入地下,究竟是她还在的缘故。因此她虽只要想到女儿身后事如此寂寥,就日日夜夜如火炼躯体般难受,却也不敢在昭誉帝面前提起哪怕一个有关玉福的字。 时间一晃而过。 宁王与玉福两人的诏书下得虽快,宫变之后的大清洗却足足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任何与宁王过从甚密的臣子,皆夷三族;任何直接参与了宁王宫变之事的臣子,皆诛九族。 一时之间,哀哭之声日日不绝于耳,冲天的血气哪怕在京郊那里都能闻到。 京师之中,哪怕之前并未与宁王有过干系的文臣勋贵,亦人人自危,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 尤为值得提起的还是昭誉帝对此次功臣的态度。 并不知昭誉帝究竟是如何考量的,这次板上钉钉的功绩有二,一是邵劲带领京营在京师中与谢惠梅所属血战,一是几家勋贵联合起来杀入宫中的队伍。 但除了没有根基的邵劲明显能看到被重用之外,几家勋贵的功绩都暂时被搁置了,宫中并未传出任何消息,昭誉帝私下也并未宣人进宫,哪怕曾有窥着风向的人上折子,也全被留中不发。 而这些所有的微妙、所有的血腥,在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后,终于被宫中传出的要大办贵妃生辰宴的消息给冲散了。 早在生辰宴三天之前,宫中就下旨召正三品命妇携其女入宫参宴,其礼制堪比肩中宫皇后。 此消息一经传出,京中中便有人私下讨论:虽说贵妃如今一双子女俱丧,但陛下只怕还是怜惜贵妃,要将贵妃的位份提成皇后了。 位于玉泉胡同的邵宅这几日非同寻常的安静,好似自男主人出外公干之后,这府里就缺乏了生气似的,虽新婚时挂上的大红帐幔还没有撤下,花园里的奇花异草也开得正艳,但正房里从早到晚不闻一声嬉笑的沉寂气氛,还是轻而易举地感染了阖府,哪怕是最一团孩气的婢女小子,行动中也不敢多带出一丝风来。 这日正是贵妃的生辰宴。 天还没有真正亮起,徐善然就自床榻上起了,由着棠心带上一众侍婢为她穿戴品服大妆。 五翟的牡丹开头翠云冠。 云纹两领直下大衫。 深青色织绣孔雀霞披。 同色禽纹金钑花坠子。 以及最后的钑花金带。 棠心从上到下将这层层叠叠的衣衫理得一丝皱褶不见,等一切停当之后,她却欲言又止:“夫人……”先时邵劲的官职是各方势力相争后的权宜,因此妻室的册封并没有下来,所以之前徐善然只能被称作“太太”,但眼下一个月过去,宫中的封赠不止早就下来了,眼看着邵劲随时还有可能再往上提,这声“夫人”就叫得分外自然了,“老爷日前叫人传口信过来,说是要夫人称病在家……” 距离入宫时间尚还有一些,徐善然在榻上微微歪着闭目休息,她仿佛没有听见棠心的话,并无任何反应。 棠心心中略有些着急,她本已经习惯了徐善然的一切主意,但现在自己的姑娘嫁了人,而邵劲又就这一件事明确给出了主意——她当然还不至于疑心自己伺候的主人是否做错了,但世上诸事,总不能全挣个对错吧?她眼看着邵劲对徐善然十分妥帖,当然也不希望徐善然因为这件事而和自己的丈夫生了龃龉。 这年月,但凡主子斗法,苦得还不是底下伺候的人? 但她身为婢女,乍着胆子说了这么一句已经算是逾越,此刻见徐善然没有回答,便不敢再说,只将目光转到屋子里的另一个如同客人一般的存在。 高婵当然看见了棠心的目光。 她知道棠心的想法,却并不会开口,只顾着拨弄一旁能清神醒脑的菩提香。 徐善然此番举动或许与邵劲的关系上有些妨碍。 ——但邵劲如何,又关她什么事情? 不多时,在高婵看着天色差不多了、该叫醒对方的时候,徐善然先一步睁开眼睛。 “走吧。” 她自榻上站起,金线刺绣,红绿彩织的衣衫蜿蜒滑下,便如离去的背影一样灿烂夺目。 一路无话,等徐善然带着高婵来到宫门处并随同其他命妇一起进入宫中之后,时间已近正午。 邵劲的官职是武官正三品,徐善然的封号自然也是三品淑人。 虽说邵劲如今风头正健,等闲一二品也不愿与之相对,但在一些场合里,诸如这贵妃的生辰宴之中,徐善然依旧只能按照品级的划分,被排在最后最后一批之中,又因为在这三品里,她也十分的年轻,更得与那些年长的夫人礼让,由此便落在了最后。 但哪怕自己是最后一个,坐在位置上甚至连前头贵妃的影子都模糊不能看见,徐善然也并不担心。 贵妃既然想杀邵劲,就总会见她的。 果不其然,生日宴还没正经开始,就有公公下来到徐善然身旁,弓着腰带着喜庆的笑脸说:“贵妃娘娘宣邵夫人上前,夫人请于奴婢前去面见贵妃娘娘。” 贵妃的生辰宴上,每位命妇可带两名婢女入宫。 徐善然身旁的两人便是高婵与棠心。她站起来说了声“劳烦公公”,便和这位太监一起往贵妃所在的位置走去。 贵妃此刻正在宴会场旁的敞轩之中。 这敞轩临水搭建,用锦缎围起挡了太阳,旁边不远处摆着宫人照料盛开的秋菊,敞轩中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赏花,温言软语,其乐融融。 徐善然跟随太监进来的时候飞快朝敞轩中搭了一下眼。 在眼睑抬起又敛下的一瞬间,她已经看清楚了坐在上位上比较重要的几个人。 位于主位的当然是今日的主角贵妃娘娘。 她头戴凤头钗,双耳缀着九层宝塔金镶红宝耳坠,额上勒着一条群仙祝寿绛紫抹额,上身是暗红色的五子捧寿对襟袄,□是龟鹤齐龄双膝襕墨绿马面裙,口角含笑,看上去也十分雍容,只是哪怕敷了粉施了脂,面色亦显得过于苍白,这便添了一二病容了。 而坐在贵妃身旁的两位身上着凤纹的中年女子,显然就是昭誉帝的两个女儿安寿公主黄焐和瑞嘉公主黄燨了。 这两位之前因有着玉福公主的事情,在圣上跟前并不如何被看重,和生了玉福及代王的贵妃娘娘也不如何和睦,不过是面儿请罢了。 现下局势一个翻覆,贵妃没了子女有圣宠,而两位公主到底是昭誉帝的女儿,两厢一计量,竟十分合拍,此刻便亲亲热热地坐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在贵妃所坐的美人榻旁还有个小春凳,春凳上坐着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因侧身对着徐善然,徐善然也一时不能认清对方是哪一家的姑娘。 徐善然搭眼见看了这许多,此刻已经进入厅堂冲贵妃行礼。 贵妃态度十分柔和,温言地笑着叫了起,又叫徐善然上前:“长得好生俊俏,过来叫我细看看。” 徐善然答应一声,走进贵妃身前,在三步的距离前停下,这正是宫中的规矩,任是哪个夫人小姐被叫了近前,也不宜真的过近。 但这时候贵妃偏生笑道:“不必如此拘束,再近来与我瞧瞧,你们不知道,朝中最近可是出了一位痴情种子,这要是将他如何的痴情法说了出去,不知有多少闺阁少女得嫉妒得揉烂了帕子。” 旁边的安寿公主比贵妃还年长一些,她笑道:“娘娘多早有了孙子还如此促狭!贵妃既然叫你来了,你且与贵妃递上一杯杏子露,看能不能叫她稍停一会儿。”这后边的一句正是对徐善然说的。 这话落下,刚刚由宫女呈上来的杏子露便递到了徐善然手中。 徐善然看着笑眯眯的一众人,脸上也浮现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上前说:“娘娘请用……”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经颇近,贵妃含着笑抬起了手,因对方是坐着徐善然是站着,为示恭谨,徐善然的上身便弯得低,所以当贵妃涂着大红丹蔻的手轻飘飘的扇到徐善然脸上的时候,在稍远一些的人看来,贵妃也只是抬起了手拿那碗杏子露而已。 真正能看见一切的,不过是两位公主并坐在这里的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伺候在一旁的宫婢太监。 轻飘飘的一巴掌一点儿也不重,尖利的指甲甚至没有在徐善然的脸上留下一丁点的印迹,贵妃的脸上,乃至其他人的脸上都毫无异色。 这不过是一次羞辱。 一次对贵妃而言,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能够稍出些气的羞辱。 第一四三章 巴掌 挥手扇过去的时候,贵妃脸上还带着十分温柔的微笑,任是任何只看见贵妃神色的人都不会猜到此刻这位女主人所做的事情。 这时候也并不需要旁人来掺合。 早知贵妃的心理,徐善然怎么会毫无防备?她在凑近贵妃的时候就始终注意着贵妃的一举一动,贵妃扬手扬得快,她的动作也并不慢;贵妃的动作尚且还能被坐在这上头的几位公主皇妃看见,她的动作却只有贵妃看见! 在贵妃堪堪扬起手的时候,徐善然唇角一划,脸上就浮现起诡秘的微笑。 等贵妃冰凉的手指接近她的面颊,她嘴唇微动,无声地念出了两个词语。 “代王。” “玉福。” 这两个口型刚一做完,徐善然已经重新敛下眼,唇角的笑容又变得羞涩。可看清楚了刚才那一幕的贵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宫中无后,她不到四十就成为宠妃,距离那个位置也不过一步之遥,尚在几个月前,膝下还有佳儿佳女,人生至此,无有不足。 可是现在呢? 她甚至不用听见任何一点声音,在看见这两个自己绝不愿意提的词的口型的时候就几乎陷入了癫狂。 浮在贵妃脸上温柔的微笑登时变得扭曲,本来轻飘飘只用作羞辱的巴掌真的加了力道。 徐善然的目光轻闪了一下。 她用几不可查的举动向着贵妃挥掌的方向偏了下,这一巴掌就生生甩在了她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叫敞轩里的说笑声都为之一静,这一巴掌是贵妃狂怒时甩的,手劲一点都没留,徐善然整个人被打得跌在一旁,手里的杏子露“哗啦”一声在地上碎成了四瓣。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坐在高位的贵妃已经豁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只手还保持着挥舞的姿势,胸膛急剧起伏着,脸色反倒更苍白了一些,显然气得不轻。 她们再顺着贵妃冷得结成了冰,又热得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看去,就见摔倒在地的徐善然半张侧脸上已经被指甲划出三道血痕,细小的血珠这时正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再不过片刻,那伤口周围又跟着肿了起来,一个巴掌印便清晰地出现在徐善然的侧脸上。 敞轩中的众人神色难免有异。 女儿家自来最重颜面,这亏得是已经出了嫁的,要是还在闺阁的少女被宫中的贵人这样当庭划破了面颊,心思重一点的保不齐回去就要上吊了。 也有尊贵如安寿公主及瑞嘉公主等略皱了皱眉,心中俱是讪笑不屑。 安寿公主多少还有些不高兴,又觉得颇为厌烦。 她刚才是坐在贵妃旁边的,自然看得见贵妃的小动作,按说宫中贵人要拿捏一个臣子的妻子也无甚大事,捏了就捏了,难道那大臣还能冲进宫里来放肆不成? 唯独邵劲近日风头正健,又出了名的爱老婆,贵妃生怕触怒了皇帝,便不敢光明正大的下手,这才有了前头之事。 简直小家子气! 安寿公主心里十分看不上。 小家子气也就罢了,最后还不知怎么的,又把事情给闹了出来! 真是丢人现眼,人到底怎么能愚笨到这个地步? 她近乎唾弃地想道。 “你——” 这时候贵妃也从盛怒中冷静下来了,再次回想徐善然刚才的那点小动作,登时就羞怒不已!她虽下了决定要邵劲给自己女儿陪葬,但也知道邵劲近日很得昭誉帝的重用,而后宫女子哪个不依赖着帝王的宠爱过活?她便是想动邵劲,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至于刚才那样对徐善然,当然不过是一点点调剂罢了,谁能想到,对方如此的——放肆狂妄? 被打倒在地的徐善然还没叫出声,这时敞轩中忽然又有一个娇柔的惊叫响起: “啊,姑母,你可有被烫到?” 厅中的视线再次自然而然地跟随声音转过去,便见一个二八年华,穿着一身淡绿色衫子的少女快步走到贵妃跟前,用手帕按住贵妃膝盖的位置,神色十分地焦急。 能在宫中各主位边伺候的奴婢都再是人精不过,此刻有那之前坐在贵妃跟前春凳上的少女递了个台阶,她们如何不懂拾阶而下?当然立刻团团围上前来,要贵妃先去后边更衣再说。 有了这些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开脱,贵妃顷刻又变了脸,方才浮于脸上的怒意就像是骄阳下的冰雪那样轻而易举的消融了,转成满脸的担忧和焦急:“快去看看邵淑人如何了,我刚刚惊了一下竟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贵妃的大宫女连忙应是,快步就要往徐善然身旁走去,但在这之前,原本一直缩在角落,并不做声的高婵忽然先行一步扑倒在徐善然跟前,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徐善然,高声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呢,又有一道身影自座位上间不容发地冲出来,同样大声叫道:“姑奶奶,姑奶奶?我家姑奶奶晕过去了,快叫太医过来!” 这之后说话之人正是湛国公府的长孙媳杨氏,这虽是贵妃的生辰宴,自有贵妃家的女孩子出来描补,可徐善然出身湛国公府,世袭罔替的湛国公夫人可也是有资格带着小辈坐在这个敞轩之中的。 一切正如计划,徐善然一言不发,只倒在高婵怀中。 高婵继续大声叫道,高亢的声音越发显得尖利,这隐隐如同金铁相撞的声音实在有点渗人,哪怕是跟着扑过来,亲眼看见徐善然睁着眼睛的杨氏都觉得冒起了鸡皮疙瘩,就更不要说其他并不清楚的人了。 这样一来,贵妃叫去的人便又慢了一步,那大宫女站在半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如果徐善然身旁只有一个婢女在,那她硬硬头皮也能上去,可是现在湛国公夫人就坐在一旁看着,国公府人的媳妇便围在徐善然旁边,周围又有如此多的命妇……只怕贵妃娘娘也不好随意动手。 贵妃确实还是要点脸的。 虽说所谓的“茶汤泼到了身上”这点子借口大家都心照不宣,但那也是在心里想想,并不带到脸上来落人把柄。而贵妃刚才才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现在还没有几个呼吸的时候,就再要翻脸的话,也实在太过说不过去了。 故此虽然心头呕得慌,这一次贵妃也并未再说什么,略收了收脸上的笑意后,也算十分雍容地吩咐宫女将徐善然挪到一旁休息,又示意去叫太医过来诊治。 这时还是坐在一旁的窦氏忙道:“不敢劳烦娘娘,今日是娘娘的大喜日子,美得被一个小辈给冲撞了,叫我儿媳送她出宫也就罢了。” 贵妃也并不说什么了,要笑不笑地点了头,转身却携了刚才冲上来说她被滚汤溅到的侄女走,结果今日的宴饮还没有结束,便传来这个侄女将嫁给昭誉帝现在年纪最大的儿子,辉王黄炽的长孙,成为未来的长孙妃。 但这些还是后话。 此刻徐善然被高婵与杨氏一起带着出了宫,几人将徐善然送上马车,马车一驶离皇宫,徐善然便睁开了眼睛,自高婵怀中坐起。 已经拿了药准备给徐善然上药的高婵紧张说:“快别动,当心伤口!” “没事。”徐善然皱眉,“深不深?” 高婵镇静说:“没什么,回府叫大夫过来问问,我看不会留疤的。”须臾又柔声说,“我先帮你擦擦。” 徐善然便点点头不再管这个,她的目光这时便落到了杨氏身上。 杨氏真正想极了要知道徐善然今日为什么会这样做,刚才窦氏也暗示了她探探消息。要是换成血玉钗事情之前,她保不定兜头就问了,但有了血玉钗一事,又有了这多日来徐善瑞的推心置腹,杨氏的心就在不知不觉中定了下来。 此刻她也按捺着心情,柔声问:“痛不痛?我看高姑娘说得没错,这伤痕不重,过个十来日也就结痂脱落了,好好上药,想来如何也不会留下疤痕的。”说着便动手理了理徐善然微有些散乱的发髻——跟着徐善然嫁过去的一屋子下人都是臂助没错,但偏生那府里头没有一个长辈,邵劲此刻又不在,这事由她来做,倒是亲密得正好。 徐善然便笑起来,也投桃报李,十分温和地说了些话:“我知道的,嫂嫂不必忧心,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两日便好了。” 杨氏从徐善然的话中听出了些东西,虽说反复对自己说过要镇静要镇静,这时还是忍不住蹙了下眉心:得罪了眼看着就要封后的贵妃,还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吗?也真不知道这姑奶奶是有泼天的本事还是有泼天的胆子。 她见徐善然还是肯说些话的,便又试图往这事上面引了引,当然主要是问贵妃为什么突然发怒。 徐善然却淡淡一笑:“想是我不小心洒了东西在她的裙子上吧。”这便是不打算说的意思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邵劲的府邸,杨氏最后也没有问出什么,但还是掌着笑脸,忙前忙后,等徐善然安顿下来才告辞回府。 徐善然上好了药就在房里休息,倒不是方才的事花了她多少功夫——而是她想留着一些力气,来面对也许已经得到消息,不久之久就会回来的邵劲。 但哪怕已经有了这一面对的准备,徐善然也并没有想到,就在她刚刚躺下去,距离回府还不过半个时辰,昏沉之中刚有了些睡意的时候,在外头得到了消息的邵劲已经带着一队亲兵冲进了府里!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都快吓傻了,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地冲进京郊,去皇宫的路都跑过了一半,才被赶来的人通知徐善然已经回到了府中,生生拖住脚步往自己府邸跑。 也是因为这样焦虑,当他进了府中一眼看见有下人见他进来就偷偷摸摸往后院跑的时候,他简直快气疯了,当场就摔了马鞭指着人大骂道: “我看看谁敢去后院通知你们的女主人,敢这样做的,我现在就先杀了他!” 第一四四章 心意 “哦?是吗?”一道冷冷的声音自后边传来,邵劲循声看去,就见高婵已经自后头的月洞门中走了出来。 这位一直跟在徐善然身旁的女孩子从过去到现在的装束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衣衫总是黑白二色的,脸上也常覆着个面纱,除了徐善然,看谁都冷冰冰地带着一股审视的味道。 她现在走出来,走到邵劲面前,冷声说:“那我要去后头告诉她,你是不是也要先杀了我?” 说着她又上前一步,环视邵劲带来的那些人,说:“你不是说要杀人吗?我看看谁敢动手。”她的手臂抬起来,手指已经落到身后的一个模样整齐,头插一根金钗的仆妇上头,只是还没等她开口,那月洞门后又急匆匆地跑出来了另一个人! 那人还在跑着呢,就心急火燎地喊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这两句话好歹拖了点时间,王一棍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高婵身边,他也不急着去看邵劲,忙拉着高婵说:“哎呦我的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说着他借着这句话,又飞快压低了声音说,“你和他置气有什么意义?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急着掺合做什么?你怎么知道夫人不是在等着大人进去呢?” 高婵也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她跟在徐善然身旁,当然情知徐善然是在等着邵劲的。只是邵劲回来的声势太大,又明说了不让人先进去通知徐善然,她生怕对方对徐善然不利而徐善然毫无准备,这才先站了出来的…… 王一棍一看高婵的神色就知道她被说动了。 他正要再接再励,一旁的邵劲就先郁闷起来了。 他心道我和一个小姑娘较个什么劲呢,现在的重点又不是这个! 想到这里,他直接翻身下马,对背后的人说:“你们留在这里,来几个人带他们去休息。”后半句话是对着前院乌泱泱的小厮说的。 他又对高婵说:“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和善善说点话,你让他们都不要出声。” 还在琢磨言辞的王一棍也不由在心里给邵劲点了个赞。 高婵并非想要破坏两人的感情,见邵劲如此行事便默不作声地退开了,等邵劲往里头走了之后,她又跟在后边,不远不近地随着邵劲一起向前。 有了前院的那一出,这后院中的一应人等自然都被吩咐过了。 邵劲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徐善然的院子前,正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的棠心见外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偏生还没有小丫头事先知会,不由得一愣,跟着就从门廊下的小杌子上站了起来。 邵劲正要阻止对方进去通知徐善然,却见棠心并不往门内走去,反而来到邵劲身旁,小声说:“夫人现在正在榻上休息,不管如何,老爷先进去看看吧。” 邵劲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其他,忙丢下了旁人径自推门进屋。 在屋外,棠心松了一口气,正要坐回原地继续做针线,一转头却对上了高婵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情不自禁地蹙了眉,也不理会高婵,一扭身径自坐回原位,继续之前的针线活计了。 这些眉眼官司都是闲话,卧室里边,歪在长榻上休息的徐善然因为听到声音、感觉有人近身而略有迷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疾步走到身旁的男人。 她不由惊了一下,刚半撑起身子就被人按住,耳边同时听见熟悉的嗓音说:“善善!” 徐善然这才意识到出现在她屋子里的人是邵劲。 她的眉头先紧了一下,跟着又慢慢放松。 她定睛细看屈膝蹲在身前的人,看见对方眉头紧拧着,嘴唇抿成一线,一向疏阔开朗的笑容已经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在眼睛里翻涌的怒气。 但就算这样,他按着她肩膀的力道,也并没有比往常重上那么一些,他将她按下去,或者扶起来的动作,也一如往常那般小心翼翼。 徐善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太过隐蔽,并不能叫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发现。 可它又是这么的沉重而鲜明,让叹气的主人自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忽视。 这一次的事情重点在贵妃身上吗? 不,不是的。 一只秋后的蚱蜢,就算她不着手处理,对方也不一定能蹦跶多久。 贵妃是什么出身? 一介浣纱女,侥幸得了帝宠,生了女儿儿子,又和朝中勋贵连了宗,这样盛宠不衰的十来年一过,当年入宫时候的小心谨慎就全忘在了脑后。 而这深宫之中,不拘是谁,一旦忘记了最重要的‘谨慎’二字,早晚没个下场。 先时徐善然在车上对杨氏轻描淡写,并非如杨氏所想的那般拿大,而是这件事在她而言,确实不如何重要,和之前的谢惠梅一役并不可同日而语。再则虽大家才刚窥个开头,可对徐善然而言,连结局也已经看了八/九不离十了,这样一来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就算将那前后所有的勾连给说了个一清二楚,依杨氏的性格,只怕也是半信半疑,还不如省些力气,随意揭过,反正结果不过两三日间也差不多有了,到时自然一切明晰。 而真正的,在这一次事情上,叫徐善然放进心里的,还是邵劲。 邵劲的想法,邵劲的态度——乃至是邵劲最后的决定。 对于贵妃这件事,邵劲的意思是叫她抱病在家,不要掺合。 对于一个丈夫一个男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十分体贴的行为了。 但…… 或许是自己做决定已经做得太久了,也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不安于室的女人。 徐善然很难在知道一切、并有能力解决这一切的时候,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就这样放任自流。 尤其是在这些事是针对邵劲的时候。 也许她也有些喜欢对方了。 徐善然咀嚼着自己的内心,这样暗自想道。 正因为邵劲待她十分地好,而她终究不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所以也就将对方的一切放进心里……也就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处理两个人的关系,并且去保护另外一个人。 然后恰属悖论的是,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们之间便不得不发生矛盾、争吵、乃至于其他的不理解。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徐善然在心中默默念着当年自己时常念的《金刚经》。 因为两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所以邵劲匆匆赶进来之后,卧室内一时反陷入了沉默之后。 须臾,还是徐善然先回过神来,见邵劲还蹲在自己面前,就向里挪了□子,让出长榻的一小半,软声说:“先上来坐坐?” 邵劲眼中的怒气在不知在看见徐善然之后已经消弭了一些,他听见徐善然这么说,也就站起来沿着榻边坐下,问:“你……” “贵妃这一次只怕不能顺利过关了。”徐善然仿佛不经意地打断了邵劲的话,因为是在室内,她穿得便有些少,身上还搭了一床薄薄的被子,刚才动了一下,被子就从胸前滑到了腰间,现在她说话的同时正将被子往上拉,小半肩膀与一只雪臂皆在衣衫下隐隐绰绰。 邵劲看见了,心里就先松了一口气。 他安插在宫中的人只说徐善然和贵妃发生了冲突,徐善然晕了过去,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心急火燎的回来就是怕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看起来——徐善然神思清楚,身上也并未有明显的被殴打的痕迹,至少距离他想的可怕的情景好上了不少。 至于贵妃什么的,邵劲现在哪里想听? 他有点敷衍地“嗯”了一声,既想要直接问伤到了哪里,又怕这个问题叫徐善然心里不舒服,最后还是顺着徐善然的话音说下去:“贵妃怎么了?” “她太急了。”徐善然整理了一下自己垂放下来的长发,“陛下刚刚才从宫变之中脱出身来,哪怕陛下确实因为身体不好,授意了她召开生辰宴,乃至透露了谁是下一任的皇帝,预备着先立太子,但她如何敢就这样心急火燎的连太孙妃都着手准备了?” 说着徐善然淡淡一笑。 宫宴之中,一开始侧对着她、坐在贵妃身前的女孩子徐善然一时没有认出来,等和贵妃交过手后,那一声“姑母”却叫徐善然醒过神来——贵妃出身浣纱女,父母早亡膝上有只有她一个女儿,这所谓的姑母可不是什么真和贵妃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在这种敏感时期凑上前来,还有什么可想的? 无非是贵妃借联宗的势,联宗借贵妃的宠罢了。 而在这个时候,这种私下里的小动作,只怕是昭誉帝所无法容忍的。 徐善然说的话邵劲都听进去了,但他还有一半的注意力留在徐善然本人身上。 他注意到徐善然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那长长的垂到腰背的头发放下来的时候确实不太方便……就是午休所以没有梳起来吧……午休? 邵劲忽然怔了一下,他意识到都成亲月余了,自己也仅仅在晚上休息或者早上梳头的时候,看见徐善然将梳起的长发解下,并且除了梳头的时间,连晚上休息时徐善然这一头长发都没有全解开了! 那这个时候—— 他几乎冲口问出:“你的脸怎么了?” 第一四五章 无情 徐善然:“……” 邵劲和徐善然认识了这么久,就没几次见过徐善然说不出话来的,这简直就是从侧面证明了他的猜测,他停了停,再次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徐善然:“……没什么。” 邵劲:“让我看看。” “说了没什么。”徐善然说。 “既然没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看?”邵劲简直执拗起来了。 倒是徐善然,在话说出口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说了没什么’吗?这种口气可真不像是平常的自己…… 也许这是一个很能改变人的男人?她看着邵劲,忍不住这样想道。 而她在自己还没有清楚认识到的时候,已经确实被对方所改变了…… 这边的徐善然微有走神,左边床边,抓到了重点的邵劲这回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他一见徐善然分神,就干脆利落地直接伸手去撩对方的头发——反正他的对手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真要动手,对方甚至来不及反应呢。 徐善然也确实没来得及反应,她只觉得自己面颊一凉,侧边的头发就被撩开了,那半边刚刚上好了药、却还隐隐作疼的脸颊这就暴露在空气之中。 邵劲的脸色几乎在看见徐善然那半边脸颊的时候就真正落了下来。 他的怒气不再只压抑在眼底,真正浮现在了脸上。 而当这样的怒气和冰冷一旦没有保留的释放出来,哪怕是徐善然,都感觉到了一丝从心底升起的惊悸。 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当初自己碰见对方时的情景。 徐善然忍不住回想,那时候自己看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庶子、被磋磨得厉害、胳膊瘦的跟竹竿一样……然后谁能想到今天呢? 掌管京营一营兵马,成为京营三营实际上的话事者,就是不言不动,也已经站在了漩涡的中心,若真的行动,那顷刻间就是狂风暴雨。 只是一转眼的时间。 甚至连她都还没有真正意识清楚。 但旋即徐善然又有点失笑。 她发现自己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全回想过去了。 她动了一下,让开邵劲的手,让自己的头发再次落下来,半是不满说:“丑得要命,叫你不要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邵劲沉默半晌,脸上翻涌的怒气渐渐收回去了,接着他干巴巴说:“不管怎么样的你,都好看。” 徐善然不由笑起来,却抬杠道:“我觉得丑就够了。” 邵劲跟妹子说了两句话,心疼早蹭蹭压过愤怒,此刻就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用手指碰碰又不敢伸手:“疼不疼?……哎,你要真爱惜自己,进宫干什么?”他说着觉得这话显得太过抱怨,又忙说,“还有这点伤真不算什么——”等等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了?“总之它一点也不损你的美貌!” 徐善然发现只要和邵劲在一起,自己总能乐上好一会。她挑了自己想回复的说:“我这还不算什么?那李夫人因病不愿见武帝,岂不是庸人自扰?” 邵劲不以为然极了:“那家伙啊——李夫人怎么能和你比?他爱色,可我爱你啊!” 这话一出,饶是徐善然平日千伶百俐能舌绽莲花,也被邵劲特别直接还不以为奇的告白给说傻了。 倒是邵劲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他说完之后看见徐善然的长发垂下来,便又说:“还是扎起来吧,头发长长的盖在脸颊上,不利于伤口愈合。要是到时候留了疤,我还没什么,你日日对镜看见,岂不是恨得要死?” “……”徐善然心道这点我还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估量着你会回来,我又何苦如此? 说话间,邵劲左右找了找,在旁边的小香几上看见了卸下来的发钗与发绳。 那些发钗是不用想了,邵劲真不知道怎么用,发绳可就简单多了,他挑起一根红色的绳子,将徐善然的头发用手束成一束,然后用红绳子一圈一圈地把头发缠着绑起来,最后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OK,搞定! 邵劲说:“这样就好了!”他又道,“我刚才进来看你在休息,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下?” 徐善然在邵劲帮自己绑头发的时候就回过了神来,她也不说什么,就轻轻点了下头,侧身躺下。 邵劲自长榻边站了起来,他看着徐善然睡下去,又帮对方掖了下被子,然后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事了,妹子也已经闭上眼睛,这才才静悄悄往外走去。 而等到一出房门,他的脸色就再次落了下来。 这时院外还立着高婵与王一棍。 王一棍看见邵劲的脸色,不由上前说:“东主……” “出去再说。”邵劲简单说了一句,就大步向外院走去。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路上任是谁看见了邵劲的脸色都并不敢上前,一直到外书房里,邵劲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问:“我若想处理贵妃,该怎么做?” 王一棍:“……” 邵劲又问:“先生可有教我?” 王一棍说:“东主现下大可不必为了一介女人心烦……” 邵劲:“哦?” 王一棍说:“陛下刚脱樊笼便病体难支,正是最意识消沉心下难安之际,贵妃在此时刻不守在陛□边照料陛下,相反汲汲营营,陛下看见了,心里如何会没有想法?而贵妃出身微贱,内无子嗣相伴,外无亲族支撑,一旦失去帝心,今日金尊玉贵,明日便命如草芥。哪怕我等什么也不做,贵妃只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清了清喉咙,“东主此时真正应当考量的,还是接下去马上就要到来的新旧交替。” 邵劲认真听着王一棍说完了。 然后他冷冷说了一句:“你知道的可真和善善一样清楚。” 王一棍乍听此言,冷汗刷地就落了下来,一时半会竟还不知道如何接话。 而邵劲也并不等王一棍接话,他在冷不丁说了方才那句话之后,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续道:“继续说,接下去的新旧交替怎么样?” “……”王一棍平缓了一下过于剧烈的心跳,他接着说,“陛下现在盛宠东主,既是东主今日的幸,也是东主来日的不幸。今日陛下将这京中防御全交给东主,一来是因为东主在陛下避居西苑的时候就着力帮助陛下,二来也是因为东主并不揽权的性格。现在陛下正值草木皆兵之际,东主记住,不管如何,切切不可让陛下觉得东主恋权。任是陛下想给东主加上什么职位,东主越是推脱,官衔反而越是十拿九稳。但东主也许注意,不可推脱得像是逃避。” “可若太子确立,新帝登基。东主之于太子并未有救其于危难的情分,而又手掌着太多的兵权……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新帝既不信任于东主,东主就万万不可再拿着京营的兵权了。或退或调,总要坚辞官职,放开这一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一棍所说的这些话都是老成之语,邵劲并无什么不解之处。两人就细节再谈论了一番之后,王一棍离开,邵劲则坐在书房中想自己的事情。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刚才他和王一棍说话,外书房就没有让人进来服侍。 现在房内的光线比外头暗得更快,外头尚还是浅蓝色的,屋子里头已经是一片墨蓝。 白日的余晖在敞开的窗户下照出最后一片亮光。 邵劲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双手,因为最接近窗户,而能被照亮。 他此刻正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从还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努力着,最初是努力着逃离怀恩伯府,接着是努力杀了邵文忠,然后是努力和善善一起处理掉谢惠梅——而现在,这些所有的,都一一实现了。 好像再没有什么问题了。 他成为了大官,手下有好一批依附着他的士兵,出入都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钱就更不用说了,这个虽然一直不好曝光,但从小到大有那么多发明,他还真的一点都不缺,而最关键的是,他甚至娶到了善善,娶到了自己一直想娶的女孩子,而对方也确实如他每晚做梦时候所想的那样,最好的形容词也不足以形容她的万一。 人生到此,真的再没有了什么问题吧? 他不需要再追逐什么了,只需要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把他已经得到的东西守好就够了——这些很难吗?这些要求很高吗? 在今天之前,邵劲以为这些一点都不难。 哪怕知晓了贵妃对自己不怀好意,他还是并不紧张,他都曾亲自带兵冲在战场最前头厮杀了,血里来火里去地拼出现在这个局面,怎么会因为一个深宫妇人的敌意就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今天扇在徐善然脸上的一巴掌就像同时扇在他脸上一样,将他整个人都扇得有点懵了。 这不是他之前所在的那个社会啊。 这里也有法律,可是这里的法律只是为最高统治更好统治国家的典籍而已。 他现在所有的,他所有珍视的、不能失去的,他都并不能真正好好地将它们握在手里。 一旦那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或者那个男人的无数女人无数亲戚看他不顺眼,或者看他的妻子不顺眼,那么他的所以努力及努力得来的东西,都将化为泡影。 如果只是这样,邵劲并非不能忍。 人这一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有太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了。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社会里,失去了这些就意味着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连尊严都没有了,他能够接受吗? 而当那些人不止要这些身外之外,还威胁到他的妻子,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视的人的时候——他能够容忍吗? “我怎么可能容忍?”邵劲自言自语。 汉武帝爱色,李夫人说病容难看不见人,所以他就不见了。 而他爱的是人,他连对方掉了一根头发,被筷子碰了一下,他都觉得心疼。 他怎么能够去想象,有朝一日徐善然会在他所无法挽回的地方,受到欺辱,受到伤害,甚至失去了性命? 这是我最低的要求。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如果这个世界连我的这个要求都无法保证的话—— 他缓缓将手握拳。 那就由我——我自己——来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徐善然与贵妃一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十分牵动人心。 国公府的徐佩东和何氏是在一日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何氏听到事情之时差点晕倒,缓过了神后就立刻叫人套车,要与徐佩东一起到邵劲府中看自己的女儿。但他们前脚才到地头与邵劲见面,后脚这边就得到了宫中传出的两个消息。 一个是昭誉帝立太子的消息,一个是昭誉帝因玉福公主参与谋逆一事,夺贵妃头衔,将贵妃贬入冷宫的消息。 第一四六章 上门 此时何氏与徐善性已径自入后院与徐善然相见,徐佩东则由邵劲接见。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相较于愕然于色的徐佩东,邵劲在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则是对徐善然看问题入木三分的佩服,以及对昭誉帝狠毒的警惕。 愕过半晌,徐佩东皱眉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要不是昭誉帝相较于先帝并非重色之徒,昭誉帝与他女儿的年纪又相差过大,只怕这样的巧合之下,徐佩东也不得不多想一二了。 邵劲将徐佩东请入上座,不提成婚之后,哪怕成婚之前,他也做了徐佩东许久的弟子,此时察言观色,当然能够确定徐佩东的想法。 虽然知道自己岳父不可能不爱女儿,但是邵劲窥探到的东西还是让他自己有些轻微的不舒服,他发现这个时代的又一陋习就是有了什么事情,涉及女性的,总要先往女性身上找找原因——但实际上,小到家族兴衰,大到朝代更迭,哪一件事真是从始至终因女人而起,为女人而终的? 白担了个名声啊! 这话邵劲至多也在心里想想,他这时便详细地向徐佩东解释了昭誉帝此刻的心态,还有贵妃犯得忌讳——正是这太孙妃一事,让现在的长皇子辉王黄炽都失了太子之位。 邵劲亲自沏了一壶茶,说:“现在辉王应该也回过味来了,指不定在府邸里如何懊悔呢。”贵妃有撮合自己联宗的女儿和辉王黄炽长孙一事,两家肯定私下互通声气过了,他们一拍即合的同时却忘了昭誉帝病归病,可还没死呢。两家这一拍即合,可把昭誉帝置于何地? 徐佩东端了茶在手中,他想过一会,说:“我现下也未能面见陛下,风节你见得陛下的面,觉得陛下现在如何?” “我也未能——”邵劲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外头伺候的灰衣小厮就按着自己的*一统帽一溜儿跑进大厅,叫道,“老爷,老爷,宫中来使,宣老爷进宫!” “……”邵劲。 “快去吧。”徐佩东失笑,跟着他正了神色,嘱咐说,“克勤克俭,惟警惟勤,不该掺合的,千万不要掺合了。” “谢老师指点。”邵劲亦正色说。 一路上再无他话,等邵劲到了宫中面见昭誉帝的时候,冯德胜就和上一次一样,依旧笑眯眯地站在昭誉帝的寝宫之前,充当值守之人。 “咱家今日起床见那枝头喜鹊又叫,就猜到邵大人又要来了。”冯德胜迎上前笑道。 邵劲多大脸能让昭誉帝身旁的中官如此对待,当然赶忙谦虚不提,接着他看冯德胜心情颇好,便心头一动,也不急着进去,只站在原地与对方闲聊:“陛下今日如何了?” 冯德胜一瞬间就切换了肃然哀伤之色:“今日精神好些了,之前亏得太多,此刻唯有好好调养。” 因着昭誉帝前段时间就因身体不好罢了朝,事情既已公布,邵劲此刻问也并无妨碍,要不然他敢问冯德胜还不敢说。 邵劲又道:“那不知,陛下今日找我是……?” 冯德胜便若有所指说:“素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陛下先头解决了一个,也还有一道旨意尚未发出呢。” 邵劲心头有了数,等面见昭誉帝,得到昭誉帝的“帮助辉王整理行装,护送辉王即刻出京”的命令之时,便一点儿也不惊讶了。 昭誉帝这时是真正身体欠佳,近半月一月的罢朝休养并未让其稍有好转,稍微嘱咐上一句话,他就面露疲惫之色了。 伺候在旁的冯德胜给邵劲递了一个眼色。 邵劲十分知机,一句话不多说便高了退。 退出寝宫自然还是由冯德胜送的。 冯德胜近日对邵劲十分看好,觉得邵劲正是难得的聪明明白之人,一路便与相谈甚欢。待两人在宫中七拐八拐,也不知经过了哪里,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吵杂辱骂之声,间中还夹杂着尖利的女音,听得分外耳熟。 邵劲皱了一下眉:“公公,这是……” 冯德胜笑道:“一些不死心之人,很不必理会。”又对左右说,“还不快些去看看?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冲撞了大人。” 邵劲略觉有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路和冯德胜走到了宫门之处,两人作别,邵劲离开宫廷,站在护城河边驻足想了一会,才突然恍然大悟:刚才那道尖利的女音怪道自己耳熟,他曾隔着帘子听过贵妃说话,那音色不正是贵妃的音色? 刚才冯德胜是在向他示好?所以兜了这么一大圈,特意让他撞见这一幕? 不,并不止这样。 邵劲念头又转:昭誉帝虽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贵妃,但一多半只怕是出于病人的喜怒无常,若是果断时间昭誉帝回过了神来,又或者想起贵妃多年来的贴心之处,未必没有贵妃再出头之日。 而贵妃显然和冯德胜关系不算太好,否则这个时候,冯德胜只怕早已提醒贵妃了,也不至于叫贵妃在昭誉帝下了旨意之后,还在宫禁之中搅风弄雨。要知道之前太孙妃一事尚可归于愚蠢或者对昭誉帝病势的急切,而等贵妃现在在宫廷中的所作所为叫昭誉帝觉得自己的安全再次受到了威胁,那才是龙之逆鳞,贵妃也必然永无翻身之日。 “这才是大权监啊。”邵劲自言自语。 作为皇帝的心腹,看准了时机,嘴上一歪,手上一斜,有什么人他们真正搞不掉? “大人?”邵劲的自言自语被左右听了一鳞半爪,左右出声询问。 “没事。”邵劲翻身上马,说,“去辉王府,我们帮辉王搬家去。” 这一路纵马疾驰,等邵劲与传旨的宦官一同来到辉王府,那宦官宣读完圣旨,年逾四十的辉王当场就倒了下去。 府中登时哭声一片,又有辉王妃想要上前恳求,中官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示意邵劲开始。 邵劲指示左右士兵拦住府中众人,同样面无表情说:“圣旨在侧,臣不敢抗旨。圣上着令王爷与王妃今日出京,王爷与王妃请快速指挥下人整理行装,夜禁时为一更三点,京中禁止出行,王爷王妃想来如何也要赶在酉时出发了。” 这话一出,倒惹得旁边的中官看了邵劲一眼。 要知道圣旨上是说今日离开,但上午也是今日,下午也是今日,若是心狠嘴歪一些的,不给收拾的余地,说个即刻就走,难道已经被圣上厌弃的辉王还能反抗不成?而这王府中剩下的那些浮财,哪怕绝大部分要交回宫中,可他们是主事者,拿上头一手,也无任何人说得出个不对来。但问题是,邵劲眼看着真要奉公守法,分毫不取了…… 自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在皇宫中当差不易,出来宣这种贬官啊抄家啊的旨意向来是太监们的最爱。这出来宣旨的中官在宫中也是个有头脸的,但饶是如此,他为了争这一趟路,也很是得罪了一拨人,现下眼看着预料中的好处马上就要没着落了,脸色当然就有些阴了。 只是邵劲目下是能和宫中冯德胜大爷爷说笑自如的人,那中官也不敢轻易得罪,便带着自己的人站到了一旁,却不过一会,便被转醒的辉王着人请到一旁上座奉茶,又有那府中长史匆匆过来,递给了中官一个小小的荷包。 中官神色淡淡的,只待这人说那些叫他回宫转圜一二的话语,但等了半天,却不想那长史送完东西也不过长揖一下,接着转身就走,并不提他预料中的什么个条件,心里登时就舒服了一些;等他再打开荷包一看,这才转怒为喜,取出其中一张千两银票,随手递给自己带来的几个小太监,笑道:“且自去分润吧,也就是这样晓事的,我们办差的时候也能省些功夫不是?” 厅中自然一篇阿谀。 不说这边一群无根之人如何评价龙子皇孙,另一头的邵劲也得了一注和中官相差不大的浮财。 刚才他窥见了跟自己一同来到辉王府的中官的脸色,再想想太监们一贯的风评,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就指了一个人去暗示辉王妃。 辉王妃是辉王的原配嫡妻,现在也是人到中年,经的事多了,人就稳得住。刚才不过一时慌了手脚,现在被人提点一下,立刻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 现在既然另一方没有了问题,邵劲这边也不会特意拿捏,王府随即布置了酒菜,款待跟着邵劲来的士兵。 那些士兵前来请示,邵劲无可无不可,只交代:“安排好值守的人,两班倒着来,不准喝酒。” 这话一出,不止士兵连连应是,就连王府上来的长史也连连保证说:“请将军放心,我们万不敢坏了将军们的要事。” 这话说罢,那些酒菜由王府的侍婢接连送上,邵劲因为并不和底下的人坐着,就被单独迎进另一间水上凉亭间。 他刚刚坐下,就发现这地方很不错,四面通风温度适中还罢了,关键是视野颇高,正能看见周围情景,有什么事情也能立刻发现。 他索性盘腿坐下,刚刚坐好,长史就带着一队侍婢上来水阁中,将香茗瓜果等事务一一放好。 旋即,那群侍婢尽皆退下,只留有长史和其中一个。 长史满面堆笑说:“大人,这是辉王府中的三小姐,三小姐有些事想要询问大人……” 邵劲要送到嘴边的茶杯堪堪止住了。 他这杯茶就是这跪坐在旁边的少女递上来的。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移到那跪坐在旁的少女身上,这才发现对方穿了浅碧衣衫,虽不施脂粉,亦花容月貌。 第一四七章 两难 如果说徐善然的长相从某种方面来看,五官深刻十分浓丽,又因为其本身的性格和行事手段而合“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这几个字的话,此刻在邵劲面前的,大抵和徐善然差不多大或者更小一些的女孩子,就真恰如那刚出水的还打着花骨朵的青莲,那亭亭一抹绿,蔓蔓一段影…… 可就算她长得再小家碧玉,比徐善然还小一点,又这样素淡,明摆着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啊! 邵劲这时候别说动心了,心里简直狂嘀咕开了,就算他真来者不拒,也不可能看上这个明显是个小丫头的姑娘吧!他的审美很正常的好不好? “大人……”这时那个据说是辉王府三小姐女孩子端坐在一侧,神色略微忐忑,柔声问,“祖父已知办错了事情,不敢自辩,这时已在加紧收拾东西,待会也必不叫大人为难。我们都知道大人宅心仁厚,冒着大风险容我们盘桓片刻,也不知这样做会不会叫大人触怒了曾祖父……” 祖父,辉王;曾祖父,昭誉帝…… 邵劲咀嚼着这两个称呼,再看看坐在一旁的长史,以及姿态虽美、声音虽婉转动听,却也离得自己挺远的三小姐,还有这四面透风的水阁,一时间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他半是哭笑不得半是尴尬的想:哎呀,会错意了…… 其实倒也不是邵劲真的会错意了,毕竟在这个时代,这个时刻,上层人士家里的小姐不带着丫头婆子避在后院,只有一个长史在一旁就随便出现在外男面前,任谁也要想偏的。 邵劲一开始也是以为辉王府将自己的三孙女带出来是有什么用意的——对方确实是有用意的,但不是他以为的直接送上美人,而是打着美人摆在一旁,哄着他把事情一一说出,而后再把美人好好接走的主意。 否则这美人也不会一口一个祖父曾祖父,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什么人一抬头都能看个究竟的水阁了。 邵劲尴尬完了,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了。 你说你要探消息吧,旁边的长史陪坐着说说话喝上两杯茶,再随口问问难道不行吗?如果他刚才一进来就耀武扬威惹人误会就算了,可他刚才的表现难道还不够友好? 这时送上一个女人,还送得不尴不尬的,要是他是个恶人,此刻难免暗暗阴怒心头深恨;而要是他不是个恶人,此刻显然也不会觉得多有趣—— 还是我家善善聪明!邵劲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善善面对这个情景,一定不会做出这种打量着谁不知道似的彻头彻尾的蠢事。 不过辉王府里果然也就这个水平了,要不然怎么能和贵妃搅合在一起,生生送掉了未来的皇位? 邵劲突然自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淡淡说:“这是贵府三小姐?本官一介莽汉,真不敢冲撞了三小姐,三小姐喜欢这里就在这里休息吧,本官去外头呆着就够了。” 言罢他也不顾一脸愕然的两人,径自抬脚走了。 这横越在辉王府内最大湖泊上的水阁呈球形,下接的左右东西一共九条回廊,回廊由低而高,恰似飞桥拱瑞,临波而渡。 邵劲随意挑了来时方向的桥往下走,刚走过一半,就被后头的长史匆匆赶上,这长史是个中年人了,颔下有偏偏三尺长髯,此刻他快步跟着邵劲,连连作揖,也不知赔了多少不是,一直等邵劲再回到府前都没哄的人开口。 他心中的懊恼已经不必再提,正以为事情再无转圜余地的时候,忽然发现邵劲脚步停了下来。 邵劲自觉现在拿捏的也差不多了,他知道辉王府中想问什么,便直说:“本官今日面见圣上,圣上心情并不如何好,依本官看,王爷也不必再如何托人情进宫了,走的时候在宫外磕个头,也算全了天家父子之情。” 那长史怔了半晌,前后一思量,就明白了邵劲的意思。他也多少佩服邵劲言行正派,不再歪缠,匆匆道谢之后便往府内赶去,想是将消息告知辉王那边。 邵劲不再管这王府中的一应事情,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反正做了所有能做的。 他就随意找了个地方休息,一直等时辰到了酉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跳起来直接喊人,将辉王府中“护送”出京。 好巧不巧,他们在出京还碰到了一个出殡的队伍。 邵劲本没有特意去问,但也不知道怎么的,自有人将消息递到他的耳边:原来这个出殡的队伍是显毅伯爵府,乃是伯爵府中长女不幸落水逝世了,因是小孩子家的,所以并不大办,昨夜没了今早就赶紧送出城去…… 邵劲骑着马念头拐了几个弯,才想起来这个显毅伯爵府姓刘,正是和刘贵妃联宗的人家。而伯爵府中的长女应该就是昨日刘贵妃所透出来的要和辉王长孙结亲的女孩子。 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落水死了? 邵劲让队伍避在一旁,看着吹吹打打过去的出殡一行,又看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的辉王一行,沉默了半晌,直到那队伍转过街角再看不见踪影,这才继续带人出城。 一路再无余事,邵劲本来的任务是将这些人送到京城三十里外的驻军手上,到时候自有这一队人马再将辉王往封底送。 只是等邵劲真正出了京,一天一夜的功夫,在他将人交到驻军手中,又有一封快马加鞭的圣旨送到邵劲手中。 这是一封言明要邵劲直接把人送到封底的圣旨。 邵劲眉头打量着宣旨的中官,紧皱眉头。 那中官或许因半路赶上,也不要求什么香案准备了,叫众人跪下、匆匆念完圣旨之后就催促道:“大人还不快些接旨?” 他负责着京城防卫,将辉王府一行送出京城、与其他人交接这是寻常之事,前后也不过一两天时间,不管有什么都能赶紧回到京中,但这时候若再要护送辉王到地方,那么不管如何,远水救不了近火,京中不论出了什么事情,他连知晓都不一定能知晓,就更不要说及时反应了。 ……昭誉帝这段时间来反复加他的职位,恩宠有加的样子不正是为了他在关键的时刻能够有所作为? 既然如此,昭誉帝又怎么可能下旨让他直接把辉王送到地头再回去呢? 邵劲迟迟不能决定。 那来送圣旨的中官像是明白了什么,神色一变,厉声问道:“邵将军,圣旨在此,你此刻还不接旨,究竟意欲何为?” 邵劲念头几转,他缓缓说:“臣……”他正要说‘臣不能接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就止住了。 身后的士兵跟着有了些骚动,那中官耳目清明,因此清楚地听见了几声刀剑出鞘的摩擦之声。 他背上一下冒出了冷汗,捏着圣旨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正是这个时候! 邵劲干脆利落地起身,说:“臣接旨,请公公放心,臣必将辉王安安稳稳的送到封地。” 这声“接旨”便叫剑拔弩张的气氛急转直下,中官长吁一口气,也顾不得其他,将手中圣旨放在邵劲手里,便带着人匆匆走了。 邵劲随手将那圣旨递给旁人,压根没发现对方一脸拿到烫手山芋‘这什么么么么么么’惊呆了的表情,径自走向了那熟悉声音所在的地方,待来到对方面前,他直接问:“先生怎么来了?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来人正是王一棍,匆匆忙忙紧赶慢赶,总算和那宣旨中官一起赶到此地的王一棍摆摆手,带着邵劲走到一旁,先喝了旁边士兵递上来的水囊中的水后,才说:“京中目下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目下?”邵劲拧眉。 “但具体有没有发生事情,看东主得到的旨意就知道了。”王一棍的脸色也颇为严肃,“东主刚才想必也十分疑惑,如果是陛下下旨,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将东主调出京城……这样一来,陛下先时的布置岂不是尽付流水了?” 邵劲微微点头。 “东主因为出了城所以并不知晓,在东主刚刚出城之后,晋王便入了宫廷……”王一棍轻声说。 现在昭誉帝剩下三个儿子。 辉王黄炽是三子,已经因为和刘贵妃一事被圣上说厌弃。 安王黄焕是四子,因着陛下曾想立辉王,众臣便多猜测昭誉帝还是依循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古训,现下辉王走了,众人的目光便多有集中在安王身上,甚至连安王自己,也多半这样觉得,只是比辉王好一点的是,有了辉王这个前车之鉴,此刻安王算是谨守门户,无事也不外出。 至于晋王黄煊,则是昭誉帝的第五子。 现在这个第五子,刚刚入了宫禁之中,昭誉帝着令邵劲护送辉王去封地的圣旨就立刻下了。 邵劲默然不语。 顷刻之后,他说:“是不是陛下的身体又出了问题……” 王一棍登时吸了一口气,几秒钟后又缓缓吐出来。 他轻微但坚定地冲邵劲点了一下头。 晋王进宫,昭誉帝即刻身体不行,宫中被晋王把持,要邵劲护送辉王到封底再回去的圣旨,就是晋王将邵劲调出京城的手笔。 但晋王怎么能将时间掐得这么好呢? 再往回推一推,也许是因为辉王一事,本就有晋王在其中推波助澜? 再想想昭誉帝什么时候身体不好,偏偏晋王入了宫就身体不好,是不是晋王也早在昭誉帝身旁安插了人手,以便在恰当的时机,让昭誉帝的身体“恰当”地不好起来? “两个蠢猪,一个狠毒小人……”邵劲喃喃着说。 辉王和安王,一个还不知怎么的就被算计和刘贵妃一处落马,一个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谨守门户皇位就要兜头掉下来,都是毫无疑问的蠢货。 可晋王又好到哪里去?宁王那时候尚且还不敢杀父弑弟,此刻安王一得到机会,昭誉帝立刻便不行了,辉王已在去往封底的途中…… “先生说这一路上,太平不太平?”邵劲问。 王一棍这时多少也恢复了些沉着若渊的气质,只听他慢慢说:“自来上位不太光彩的皇帝,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将兄弟一一打压处理……” 这一路上,绝不会太平。 再者说,邵劲掌握京中防务,而素来与晋王无甚联系,晋王会不会想索性乘着这个机会,将邵劲给一起办掉了? 邵劲这时想到了自己刚出城时看见的棺材。 刚才还可惜着别人呢,转眼就开别人可惜自己了。邵劲暗忖道。 他想了片刻,才说: “此一行,不能让辉王出事。” “不错。”王一棍轻轻拍手,“若是辉王出事,东主回到京中必备晋王见责。而这又兹事体大,只怕到时候下狱都是轻的。” “可你我知道晋王的意思。”邵劲缓缓说,“若我不按照他的心意走,在京中的……” 徐善然呢? 若我恶了晋王,以晋王这杀父弑第不眨眼的恶毒小人心性,他若迁怒徐善然呢? 她该怎么办? 第一四八章 心心 邵劲的问题让王一棍登时一滞。 他刚才和邵劲说了许多,唯独没有说过徐善然在京中的处境问题;他当然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相较而言,他总是觉得,这个问题也许并不那么紧要…… 而现在,他为之服侍的人将话挑明了,站在旁边等待他的回答,目光洞彻得像是将他的内心都看穿了一样。 “这……”哪怕平时惯常用荒诞的嬉笑怒骂来掩饰自己对现状的不满,这一刻王一棍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和自己所鄙弃的“现状”并无太多差别。 他曾因为郁郁不得志而鄙薄那些用尽手段哪怕遗弃糟糠之妻也要上位的男人。 而实际上,他内心鄙薄的也许仅仅是不得上位的自己,而并非那些伪君子的男人。 好在邵劲的视线并没有在王一棍身上停留太久。 他很快移开目光,转而在这队伍的边缘之处踱步。周围的树木草丛在野风的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声响,天空中骄阳依旧,只是此刻的骄阳也已不能驱散来自北方的寒风。 邵劲似乎在自言自语:“若叫辉王安稳到了封底,只怕恶了晋王;可若不叫辉王安稳到达封底,莫非晋王还会放过我?若我除了事情,她呢……”她又是否会因此被人放过? 王一棍定定神,立刻弥补自己刚才的错失,他细细与邵劲说道:“东主不能如此想。东主尚未出事,晋王只怕还有些顾忌,但若东主出事,夫人如何能够幸免?别的不说,等东主因辉王被袭一事下了大狱,只怕就要任人鱼肉,到时候还不是晋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东主且想想那些前段时日才被抄家文臣武将!” 抄家者主谋东市斩首,余者女子入教坊,男子配边关。 邵劲脸色微微一沉,又听王一棍分析道:“其实东主现下不需太过忧心夫人之处。毕竟晋王要防备的重点还在东主身上。东主只要不明目张胆的与晋王作对,晋王一时半刻只怕也不会将手伸到夫人之处。究竟晋王要登基称帝,一者一时半会抽不出手来,二者帝王富有天下,也不会将一点皮毛小事斤斤计较……以后之事可以后再看,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将辉王一行早日安稳送到地头,而后东主再赶紧赶回京城,这才能看着局势走下一步路。” 对方说的是正确的。 邵劲心里也知道自己最应该怎么做,才能将危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所谓的“危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并不是“没有危险”,如果事情并不如王一棍所分析的,或者晋王真的丧心病狂至此,那他岂非要抱憾终身……?他又怎么可能拿徐善然的安全来赌这个概率……? 王一棍这边见邵劲眉头紧锁始终不说话,心头也暗暗着急,他还想再开口劝说一二,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忙道:“好叫东主知道,我出行之前夫人曾给了一样物事,说是要交给东主的!” “什么?”邵劲精神一振,几乎立刻就埋怨道,“有这东西你也不早点拿出来?” “一时半会不能记住,不能记住。”王一棍苦笑道,将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是蓝底绣锦鸡的荷包递给邵劲,这手还才刚一伸出来,手中的东西就被面前的人夺了过去。 ……这东西又不会长脚跑了,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王一棍暗暗吐槽道,吐槽完了才发现刚才邵劲脸上的沉沉压着的焦虑散去不少,虽有另外的急切覆了上去,但总体来说,刚才压抑的气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 王一棍若有所悟。 那边的王一棍在刷新自己的观念,这边的邵劲拿到荷包,已经急急解开了,这荷包说特别不特别,相较平常巴掌大小的荷包还是更大了一圈,邵劲拉开抽绳,先自里头抽出了一叠银票…… 虽然很实用啦,可这时候想要的总觉得不是这玩意……邵劲默默地将银票塞进自己兜里,又去掏荷包,这一下直掏出了三个蜡封药丸。 他将药丸拿到鼻端嗅了一下,没啥味道,但转转药丸圆鼓鼓的身体,很快就能发现上头用眉笔写着的一个‘内’字。 内服,应该是保命用的。邵劲又想,然后他又默默地将这药丸给揣进了怀里,还是那句话:真的很有用,可总觉得这时候想看见的并不是这个…… 扁扁的荷包已经掏出了两样东西,还拎在手里的袋子轻飘飘的没个重量。 邵劲不抱什么期望地再往里头一淘,结果还真出乎意料地掏出了一个掉在角落里的小纸团。 这什么东西?他狐疑地看了看上去随随便便捏就的纸团一眼,慢慢展开来,就见上头用墨笔写了一个字“信”字。 在满是如蛛网般褶皱的纸张之中,墨笔似乎是在还没有完全干涸的情况下就被团起来了,因而没有被写上字迹的周围也沾了星星点点的墨痕。 邵劲盯着那个位于纸张最中央的字看。 他并不是没有看见过徐善然写字,但徐善然的字迹在他看见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写出来或纤细秀美,或花团锦簇,总是十分宜人——并符合当下审美的。 但也偶尔有一两次,邵劲看见徐善然会随意在一张废纸上写些东西,这个时候,徐善然的笔迹就不如那些落于正规纸张上的那样婉约含蓄了。 她的笔锋会放得更开,写得会更加随意。 随意到了一定程度,就如同邵劲此刻见到的这张纸上的那样龙飞凤舞。 一个张狂的信字,说出了徐善然所有要对邵劲说的话! 微笑不知不觉就浮上了邵劲的脸颊。 局势到了这一步,或许真的上天入地、进退无路。但不管是到了现在这种两难的境地,还是真到了那种穷途末路的境地,他也应该相信徐善然,而徐善然也一定会相信他。 新婚之夜不碰对方并不纯粹是因为年纪的缘故。 还因为哪怕他们相处了八年,在这件事情上,他依旧能感觉到徐善然轻微的排斥。 这种排斥并不真正表露于面上,或许也并不是徐善然的本心,但确确实实、真真正正存在着。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徐善然离家到了他身旁的缘故,后来发现这或许有一些,却并不是全部,更不是排斥的重点。 但现在——或许他已经找到真相了? 他们之间,还是缺乏最终最后、最不加掩饰的信任? 这种相信,也许正是徐善然想要对他说出口,想要从他身上述求,而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没有述求到的东西? 邵劲将这张纸条重新展平折好,四四方方地和那几个药丸一起再塞回荷包里,接着他将荷包揣到怀里,对王一棍说:“行了,我们走吧,赶紧一点,一个月能走个来回。” 王一棍:“……”态度转变得是不是太快了? 这时候邵劲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他示意自己的士兵给王一棍牵来一匹马,眺望着远处的天空,慢腾腾说:“我现在反倒有些期望宁王登基了——” 王一棍:“……慎言啊!” 邵劲笑了笑,若有所思说:“但宁王之所以失败,恐怕只在于他还不够狠。” 宁王不肯弑父还能说是为朝局着想又有谢惠梅在侧的缘故,但宁王不动这辉王安王晋王三王,就算是心里看不起这三王,只怕多少也还是念了一些兄弟手足之情。 可惜事已至此…… ——再想无益! 邵劲打了个呼哨,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坐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前射而去。 周围的兵士已经自发组好队伍,齐齐呐喊一声,便自跑动起来,停留在原地的马车也骨碌碌向前,自远处看来,尘埃渐起渐生,须臾便腾起一团团烟雾。 京中一应事宜,邵劲尚能分析得清楚,何况是徐善然? 她在得到晋王入了皇宫的消息之后就悚然一惊,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绝大多数的可能都想到了,而后来的发展果然也没有超出徐善然的预计,不过是在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之中,晋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邵劲此刻掌握着京营势力,但已经被晋王调出了城外,那么晋王再特意过来理会她的可能性并不高。 但依晋王的狠辣手段,“特意”未必会做,“顺便”却一定不会拒绝…… 徐善然在邵劲离开的日子里并没有闲着。 她暗中将家里的大部分家丁换成了军中出来的士卒,让他们按照军中习惯,日夜都留专门的队伍巡视府邸。 又特意在夜间的时候将众人的活动范围局限起来,以主院为核心,再向外辐射一圈,这院子买的急,并不如御赐湛国公府那样占地广大美轮美奂,现在刚刚好足够将手中的力量分布在二门之处,守好每一个可能被冲进来的门户。 如此过了不过二十七天的时间,徐善然睡到半夜,便被隐隐传来的嘈杂声惊醒,等她坐起推窗,便看见远处火光冲天,数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自院门处跑进来,第一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除了本来就守在外头的棠心之外,就是眉间隐含焦急的高婵了。 “怎么样?”徐善然问进来的高婵。 “我在外面第一时间就听见有人直撞我们的大门。那时候连远处的火光都没有看见。”高婵言简意赅。 第一时间。徐善然暗想。很清楚了,看来不论邵劲是安稳地送辉王到了地头,不给晋王把柄;还是邵劲暗中如了晋王的意,让辉王在中途不幸,晋王都不会放过他们。 “现在我们……”高婵低声问。 “今夜他们应该突破不进来。”徐善然轻声说,“晋王今夜的重点不是我这里,他更不会料到我这府里还有如此多的勇士。” “而等今夜过去……待风节回来才好再说。”徐善然说道。 高婵默默点了头。 徐善然在屋子里呆了一会,颇觉气闷,便推门径自走了出去,在院子里踱了两步之后又往院外走去。 少了那虚虚实实的屏障,喊杀声就如响在耳边一般清晰,放眼看去,夜色虽然浓黑,处处盛放的血光也并非不可辨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徐善然在心里咀嚼着这几句话。 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世如果光只看到现在的情况,竟难说两世哪一世更凶险。 邵劲还是有机会的。 徐善然又想。 他现在手里有一队京营人马,又有辉王在手,王道行并非沽名钓誉之辈,眼下的局势他应该能替邵劲分析得入木三分。 那么邵劲必然会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不是让顺着晋王的意让辉王死,也不是不顺晋王的意单独回来。 他应该带着京营众人马,里通外合赚开城门,以晋王矫诏杀君之罪名,拱卫辉王上位。 到时候京中又是一夜血流成河。 到时候这里将成为两方必争之地。 徐善然环目四顾。 她挡得住吗? 第一四九章 危难 高婵毕竟不能真正窥探徐善然的内心,见对方站在二门后的院子正中央发呆,便说:“我们先进去吧?” “不必,就在这里看看。”徐善然简单回应。 高婵黛眉轻轻一皱,还想再劝,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三四个兵丁打扮的人也不知怎么的,竟越过围墙跳进了二院,在徐善然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一下子就在众多男丁之中看见了穿裙子的徐善然等人。 两方齐齐一怔,而后那几个跳进来的人露出狞笑,大喊着:“找到了正主!”便往徐善然这里冲来! 被人闯进来的家丁因为主人就站在不远的背后,短暂的慌乱了一下,便奋不顾身地扑向那几个持刀的凶徒,这几个凶徒俱是人高马大,肌肉贲起之辈,一人半高的围墙也轻轻松松地就闯过了,但这被阻的一时半会之间,他们非但不能挣脱,反而还一个不慎就被砍伤砍死了一二人! 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见到人再到人在眼前被砍死,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站在徐善然之后的棠心吓得脸色死白,急急冲上来拉着徐善然的衣服,连声说:“姑娘,姑娘,我们快点进去,这里太危险——啊!” 最后一声惊呼正是因为递到自己面前的寒光! 原来刚才那一众人扑向闯进来的凶徒之举虽叫那几个凶徒当即送命,可这行为也叫其他地方的防御出了问题,因此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又有几条大汉跳进了院墙之内,其中一个还突破人群,直冲到徐善然面前,眼看着就要举刀挥下! 深重的夜色似也要被这道乍然亮起的银光给劈碎。 正是这个时候,跟在徐善然身旁的高婵脸色一变,将徐善然狠狠一推——往刀子相反的方向推去。 这一下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道,在徐善然被踉跄着推开的时候,高婵也因为力道的反作用而往那兵丁的身上倒去,闪烁着寒光的屠刀在距离她最近的时候,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 惯常在战场上拼搏的人最知道如何获取价值最高的猎物。 冲进来的兵丁就算一开始不能分辨这站在中央的几个女人哪个是正主,但等他眼看到这一推一倒的情景之后,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于倒过来到自己身旁的高婵,他眼角里掠过一丝轻蔑,甚至没有稍稍将手腕轻而易举地转动一下,而是猛地朝徐善然的位置又跨上一大步,同时再提起胳膊,抬高了自己的屠刀——而至于那个几乎是送上门来的添头,他不过提提自己的左胳膊,照着那长着乌黑发丝的脑袋轻轻一挥,还没等胳膊碰到对方的脑袋,他的眼前便已经浮现出了自己将对方狠狠砸死在的情景。 只是压根对高婵不上心的兵丁并没有发现,在他的胳膊堪堪就要碰到高婵的时候,倒向自己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地歪了一□子——就像突然踩到一块石头,跛了足一般地狼狈地趔趄了一下——然后高婵的脑袋就以毫厘之差让过了这只挥舞过来,很可能要了她的命的粗壮胳膊。 她就这样闯进了兵丁的怀里,简直像是投怀送抱一般。 那个直直撞上柔软躯体的兵丁大概也愣了一下,手足包括前冲的趋势都缓了一缓。 就是这么稍停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亮,跟着周身所有的力气,都随着这突然而生的冰凉飞快的消失。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呲目欲裂地看向冲进怀中的女人,视线便正与对方抬起来的面孔相对! 那是一双论残酷与冰冷决不逊于他的黑色眼眸! 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一点亮银的染血的光芒,由远及近,从他的胸口抽出,又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霎时自撕开的皮肉之下迸溅而出,直喷了高婵一头一脸。 她将自己牢牢抓在手中的匕首收回来,急促地喘着气,刚刚退开一步,耳中只听见“咄”地一声,一支利箭自背后直中兵丁心口。 她顺着利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何守焦急的面孔。 但这时候危险已经被排除,不管是凝固在高婵脸上的冰冷,还是笼罩在何守脸上的焦虑,都有如紧绷过了一个临界点之后的松弛。 刚刚亲手杀了个人,感觉到热血从陌生的人体流淌到自己身上的高婵虽然还原地站着,却觉得原本平坦的地面如起了波动一般层层振荡,她有些找不到自己的重心所在,随意拿袖子抹了一把黏糊糊的面孔,便挑了刚才她推开徐善然的方向往回走,等好容易走了两步,他握着刀刃的手就被快步赶上来的徐善然一把握住! 人体的温度驱散了仿佛自脚底而生的冰冷,高婵刚刚还晃荡在半空中的心脏因为熟悉的馨香猛地一沉,耳朵就听见徐善然略微急促的音调:“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高婵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回了理智,她抬起手想要直接将徐善然往里头推,口中只说道,“快进去,这里不安全!” “进去就安全了?”徐善然很快反驳,她反手按住了高婵的肩膀,神色冰冷又显得坚定,“这里守卫的范围已经足够的小了,再退,能退到哪里去?主院吗?到时候他们将外头一围,只往里头丢两根火把,我们逃都逃不了,直接要被活活烧死!” 说道这里,高婵还没有出声,站在徐善然背后的棠心已经“哇”一声哭了出来。 徐善然头也不回,一反手准准的一巴掌摔到棠心脸上,将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婢女重重打了一个趔趄。 棠心的哭声猛地一滞! 徐善然这时回过头来,盯着对方,一字一顿说:“你再让我听到一丝哭腔,不用等他们进来,我先将你打死!” 棠心被噎得连连抽气,因为想哭又不敢,一时间喘不上来已经开始干呕。 徐善然这时缓了缓神色,道:“我们还没有失败,你哭什么?嚎谁的丧呢?”她又道,“你若不敢看,就去里面呆着,要哭要抖躲起来哭躲起来抖,别碍着做事的其他人!” 又惊又怕的泪水并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立刻止住,棠心泪眼朦胧的看着徐善然,虽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但已经用手死死地捣着嘴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这时候何守已经赶了过来,他生性警惕,过来的时候还用脚重重踩了一下那兵丁的伤口,等确定那倒下的兵丁一丝一毫也不会动弹之后,才匆匆走到徐善然身旁,便听见徐善然与棠心的一番对话。 出身沙场,被何三老爷送给徐善然的何守不至于很在乎一个婢女,却多少怜惜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子,他也劝道:“姑娘不必如此。”他沉吟一会,“我刚才出去看了一圈,他们有一个方向人数不多比较薄弱。这样,我收拢一批人趁着夜色护送姑娘出去,这里就留一个替身在……想来能安全一点。” “能安全一点?”棠心既不发出声音了,徐善然便不再管她。她看着何守,反问道,“赌运气吗?” 何守说:“也不全然是这样。目标小了,我们脱身的概率就大了。” 徐善然只摇了一下头:“行了,我不能走。” 何守还想劝说:“姑娘,走总比呆着更安全,姑娘何不想想三老爷四小姐?”他说的是何三老爷和何氏,“不拘哪一个在这里,他们也一定叫姑娘先走的!” “我要走早就走了!”徐善然的声音猛地扬高,这高高扬起的声音不止叫守在院中的勇士听了个清楚明白,甚至遥遥传到院墙之外,传到了那些进攻这里的兵丁耳朵里! 一时之间,不管是冲进来的声音还是抵抗的声音,都激烈了不止一个层次。 “夫人,火把……”一道猛烈的火光突然从背后淌来,徐善然转头看见一个健妇将自己刚刚吩咐的火把拿了来,便接过递给了一旁的棠心。 棠心战战兢兢地拿住了火把站在一旁,或许是光芒驱散了黑暗,又或许是热度赶走了冰冷,自刚刚开始就一直哆嗦着的棠心在拿了火把之后,竟渐渐恢复了些平静,也不再一副随时会背过气去的模样。 而这燃烧着火焰的火把还将徐善然地侧颜照了个透亮。 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沾染着这跳动的火焰,灼灼燃烧着让人不敢逼视:“你刚才说还有一个地方薄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兵书之中的围三缺一,你以前打战的时候从没有用过吗?” “这是陷阱,也是我们的机会!”何守的语气也激烈了起来,“姑娘,我就是豁出了命去也要将你送出啊!” “这是陷阱,却不是你以为的陷阱。”徐善然冷道,“蠢货!你豁出了命去坑我的娘家和母亲的娘家吗!” 何守一时愕然。 徐善然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激荡在心口的东西全给压下去。她缓缓说:“晋王要登基了,登基前的一夜的……”想想当日宁王宫变的时候,他和邵劲是怎么做的?轻而易举就杀了怀恩伯,哪怕血屠了姜氏与其子,也能够一把火就波澜不兴地压下去。他们能这样做,晋王难道不能?晋王既已打定主意要处理掉邵劲,她的行事才正必须一步不错,若是她在今夜里远走,晋王成功登基,倒打一耙说她与安王勾结,结果如何? 结果只怕不止邵劲被牵连,或许连湛国公府也不能幸免……其程度光看晋王登基之后掌握的力量罢了。 所以这一夜里,她不但不能跑,还必须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她—— “……我能够死在这里。”徐善然目视前方,语气平缓而沉静。 “但不能跑。”她说,“绝不能跑。” 也许这个时候,结果她已经无法左右。 但至少—— 我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她想。 我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给那些想要伤害我的家人、我的亲人的人。 绝不。 话音才落下,众人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人人都懵了一下,跟着循声看去,就见东南角落那里的院墙不知被什么给炸开了,土石与灰尘足足腾到了半空之中,好一会儿才渐渐散去,散去之后,只留下一个足有并排二人宽的窟窿! 而守卫在那里的家丁早因为爆炸的气浪和四溅的砖石被冲砸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眼看着外头的那些人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第一五零章 还回 “学生来迟,不知徐叔可受了惊吓?”在被湛国公府院墙占据的那一条长长的小巷外,一位身披轻裘的文士对着一位中年人作揖。 路旁的灯火很快将这两人的身影照亮。 只见这长街周围亦是一片片血迹与火燎的痕迹,而那被人作揖的中年文士神色间虽慌却不乱,下意识地整整衣袖,便道:“原来是世侄,世侄怎么会在此地?” 那作揖之人目明鼻挺,菱唇含笑,正是林世宣。 林世宣解释说:“小侄近日在晋王府上当差,今夜事发突然,晋王刚刚将乱党稍微理顺,便派小侄出来行走,也好将事情与众位大人分说一二,好叫众位大人不止悬心过度。” 徐佩东眉头松了松:“原来如此。” 林世宣又道:“虽说现在大体已经平静了,但大家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乱党还藏在暗处,叔叔若无太重要的事情,不若还是在家中休息几日?” 徐佩东摆了一下手:“不妨事,我已经带足了人。”并不说具体的,这是不想将事情说出来的意思。 林世宣生来就有一个七窍玲珑心,如何会听不懂徐佩东的话? 但他稍许沉吟,又恳切说:“叔叔,侄儿日前来京中,亦多亏了叔叔照拂,现下不拘什么事情,叔叔说了,只要有一二分可能,侄儿总要尽力去做的,哪怕叔叔不放心侄儿,又或者事情实在犯难,也可说出来,正好多一份力量不是?” 这再三再四的劝解成功地缓和了徐佩东眉间的焦虑。 徐佩东摇头说:“只是去孩子那边看看,也并无什么。今夜乱得很,那家里每个主事之人,我过去看看也免得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跟个慌脚鸡似的。” 林世宣这才恍然,道:“妹妹是嫁给了邵将军——这个简单,我这就叫人拿着令牌通过戒严之处,往邵将军府中去。”他又笑对徐佩东说,“叔叔尽管稍等片刻,现在四下里也还有戒备,还是我那些卫士行走得快,若真有什么事情,他们一定即刻回来禀报。” 如此好说歹说,一直到徐佩东领着人往外走去,发现街市与街市间确实有一队队武器在手,盔甲鲜明的队伍镇守时候,才听了林世宣的话,回了国公府等候消息。 林世宣亲自将徐佩东送进了府中,又去往几步之外的另一条巷子——在这几步之中,似乎一转身的功夫里,就好像从阳光下直入了阴影里,林世宣脸上的笑容如冰雪般消融,他的神色淡淡的,外表看上去虽依旧玉树临风,目光中却闪烁冰冷的色泽:“一个少了男人的府邸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处理完毕?枉我还为了万无一失特意拨过几颗霹雳火过去,简直一群废物!” 跟在林世宣身后的并不只是普通的士卒,而是一个正五品的将军。 他虽有着朝廷的封号,面对一介白身的林世宣却不敢不恭敬,此刻被当面骂了也只默不作声的低下脑袋。 林世宣并不是那等无事也爱发泄三分的人。 他在骂了一句话之后便将心中因手下办事不利而生气的怒气压下去,只在心中忖道: 邵劲此人堪称用兵的天才,但正是因为他足够天才,手中又掌握着几个皇子都不得不忌惮的兵力,所以众位皇子都视其为登基的心腹大患。 也并非没人想过要拉拢邵劲。 只是昭誉帝自被宁王囚禁再出来之后,就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来他几乎癫狂的反应。 这样的情势下,众人如何敢与于邵劲接触? 而不能为我所用——便不惜毁弃! 至于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干脆利落地将其铲除? 一是以利。 若邵劲人心不足与辉王搭上了线,那么安插在辉王那边的后手自然会再发动,到时候一个妥妥当当的谋逆罪名便能将其凌迟处死。 而若邵劲不为所动,亦还有第二个办法。 二则以情。 邵劲对其妻子的感情的这一月余众人有目共睹,以他之分析,此间种种泰半并非做戏,那么若是邵劲回归,发现其妻身死,必然在顷刻间被大怒蒙蔽。 人一旦过喜、过怒、过哀、过乐,十分的才智也要去了七分。 这个时候任其武功高强亦或用兵如神,不过略施小计,便能轻易将其装入瓮中。 林世宣想到这里,旋即又轻轻摇头:若非邵劲不过月余就将京营训得服服帖帖不再认其他人,而晋王又万分想要将京营好好地留下来,何至于为一个邵劲花上这些功夫,用出如此曲折的手段?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另外一个公府前头。 他拾阶而上,正要屈指叩响门扉,急促的脚步声就自黑暗中传来,不过片刻,就有一个身上染血的士卒快步走到这里,朝那之前跟在林世宣身旁的将军低语一番。 将军听完之后,又匆忙赶到林世宣耳旁复述。 林世宣眉头稍拧,片刻后徐徐展平。 他收回了要去敲前方府邸大门的转,转身带着队伍向皇宫处快步走去。 他刚才听到了几个消息。 其一,邵劲已经入城。 其二,晋王人马在即将处理掉目标之际,被邵劲带着人从背后冲击,杀了个干干净净。目标完好无损。 其三,现在邵劲正在宫中,在马上就要登基称帝的晋王面前! 白日里折射着五彩光晕的琉璃瓦在黑夜间似乎也沉寂下来了,朱红大漆的柱子上,浮雕的五爪蟠龙上的金粉不知是否是人的错觉,竟比前几日黯淡了不少。 汉白玉铺就这时也被燃烧在铜人手中的灯火耀成朱红色的,升朝的大殿之上,邵劲一个人站在晋王与其一批人的跟前。 这时邵劲第一次和晋王见面。 这位皇子在昔日宁王时期不显山不露水,不想宁王一死,他便即刻抓住机会,登上大宝。 ——当然,要说登上大宝,现在也还差了最后一道手续。 邵劲并不特别板正地站在大殿之中,当然更没有一般臣下见尊主的战战兢兢。 他的站姿甚至还有点随意,这样的随意竟还站出了一种静若沉渊的气度。 他对晋王拱手说:“臣不负陛下所托,已经辉王爷安稳送到其封地。”他或许也不知对着晋王,因为下一刻,邵劲就直起身问晋王,“敢问王爷,不知陛下现在?” 感情对方刚才是对着他身后的宝座拱手! 晋王心头阴怒,面上却做哀戚之状:“今日日间,山陵已崩!” 邵劲略一沉默:“那想必陛下死前曾留有遗诏?” 这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无非有或者没有,晋王却不立刻回答,反说:“邵将军可知道父皇是如何驾崩的?” 邵劲回答:“劲近日行在外地,实不知京中发生何事。” 晋王便缓缓说:“父皇之所以驾崩,是因为孤之兄长,不顾父皇身体,应是冲撞到了驾前,妄图以武力逼迫父皇禅位……有前宁王例子在侧,安王这一行为如何不叫父皇既急且怒,心痛难当?” 他见邵劲静静听着,复又说:“因此父皇便下旨捉拿安王,又要贬安王为庶人,但安王眼见前程化为泡影,竟丧心病狂以致行刺父皇。父皇身重一刀,未能熬过一时半刻,便……” 他说罢,以袖掩面,不忍卒言。 晋王杀了昭誉帝。 在控制了昭誉帝之后,他连最后的这一点时间也等不了,直接杀了昭誉帝,然后嫁祸——或者直接拉安王当垫背的。 邵劲静静地想。 他再问:“那不知陛下是否有旨意遗命?” 这一句问候叫晋王放下了衣袖。 两人的目光遥遥对视。 只一碰触,邵劲为示恭敬,便垂眼后退。 这时他听见晋王缓缓出声:“当然,父皇曾秉最后余力,写了遗诏。” 他说着轻轻一击掌,便有太监将那明黄诏书恭敬地捧出来。 晋王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按说这诏书应在几位阁老的见证下打开的,不过邵将军毕竟特别,父皇在身前极为信任将军,连阁臣宰辅都要后退一射之地……” 这时邵劲忽然下跪,拱手说: “还请王爷恕罪,臣再如自知之明,也不敢作此妄想!遗诏一事,当由诸位阁老及王爷与后宫诸主位一同见证。” 晋王脸上薄薄的笑意总算掺入了一丝真实。 他从皇座前向下走了几步,做出一个虚扶的姿态,对邵劲说:“将军请起,既然将军不远单独看遗诏,我们便等诸位老大人过来再一同见证。至于后宫的主位本也应当列席,只是父皇的母后早已逝世,父皇走得急,也还未将后宫的位份梳理一通,本有资格的刘贵妃,此刻尚在冷宫之中……” 他的唇角突然流露出一丝笑意:“这刘贵妃按常理说,既可以留在宫中,也可以放到那皇家寺院中去,不知风节有什么想法?” 邵劲说:“臣不敢——” 晋王摆了手:“一介罪妇,有什么敢于不敢?风节要不要随本王过去看看?” 这话里是询问,实则并没有真正给邵劲选择的余地。 而至少在这件事上,邵劲也并不想选择。 ——就是没有机会,他也要找机会去见刘贵妃。 ——徐善然受的那一巴掌,早早晚晚,他也要还回去! 一行人暂时往后宫走去。 前行的道路由太监提着灯笼照亮,偌大的皇宫一片寂静,多少走了几次的道路在邵劲看来,几乎和第一次走一样陌生。 他走在队伍里,被好几个侍卫或者太监打扮的人插着,距离晋王远到只能模糊地看见对方的后脑勺。 他情不自禁的就想起了当初在这宫禁之中和宁王对立的情景——宁王竟敢与他直接把臂。 他暗暗地、不带任何笑意的笑了一下,继续走着,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便被晋王带到了刘贵妃现下所在的冷宫之处。 如果说皇宫大内是天下最富贵的地方,那么皇宫中的冷宫,就是天下最凄凉的地方。 仅一墙之歌,外头有若热闹多尊贵,里头就有多冷寂多凄苦。 刘贵妃在这冷宫中不过呆了一个月的辰光,那昔日的十分颜色便连一分也不剩下了,她坐在一个四面漏风的房间里的破褥子上,神情凄凄惶惶,嘴里也不知念叨着什么,似乎已经 有些不清醒了。 但不管是这里有多惨、刘贵妃是不是疯了,对邵劲而言都没有太多的意义。 他当然也知道晋王特意带自己来此的目的,不过是要拿个把柄而已。 他都不太在意。 他只是走到刘贵妃跟前,半蹲□子,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你打了我妻子一巴掌,我现在也只还你一巴掌。” 他说着提起胳膊甩了一下手腕。 不轻不重,仅仅当日刘贵妃甩徐善然那一巴掌的力度。 第一五一章 之欢 放置在桌上的桌上的烛火静静燃烧之中突地“毕剥”了一下,炸出一个小小的灯花。 惊醒了倚着妆台休息的徐善然。 她一开始还有些今夕不知何夕的茫然,支着头向左右环视一圈之后,才拢拢身上的衣衫,询问外头:“现在什么时辰了?” “夫人,亥时刚至。”棠心因为晚上的事情吃了惊吓,现在已经去休息了,外头传来的声音脆脆,是一个叫青杏的小姑娘。 “嗯,”徐善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问,“老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听见响动。”青杏忙道。 徐善然便不再说话。 室内很快恢复了安静。由火光而生的暗影随着徐善然的行动在白墙上变换出各种形状,但仅仅片刻之后,又重新安稳下去。 邵劲从皇宫中出来,回到家中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一个时辰之前在血火之中尚不显狼狈的女子这时已经换了一袭宽松的衣衫。她似乎刚刚沐浴过,垂下的长发带着微微的湿意,不时反射出一点稀微的光芒。 推门进入的声音大概有点儿动静,她刚刚抬起头来,手里拿着一本蓝皮的书本,宽长的袖摆洒在床上,因是浅蓝色的,便像是一弘清泉一口静水那样叫人安宁。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股很渺远的香气钻到邵劲的鼻子里。 像是水的味道,又像是风的味道,又或者仅仅是徐善然的味道。 他不太确定,目光落到徐善然脸上之后就有些挪不开了:对方就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十分有生活的气息,就好像是之前他并没有离开过,晚上也没有发生那样恐怖的冲突。 他仅出门买了包烟或者什么没啥大不了的东西,或许中途走得慢了点,贪看了两眼风景或者聊了个电话。 然后坐在家中看书的妻子就嗔他回来的太慢不知去干了什么坏事。 “站在那边干什么?” 刚才邵劲没有回来的时候徐善然要问外头伺候的丫头。这时邵劲回来了,她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寻常模样。 她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手中的书籍,看了几眼之后似觉无趣,便随手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去拨一旁香兽中的香料。 她随口说:“有些渴,帮我倒一杯水。” 屋子里因为邵劲的习惯,一向是不放人的。 邵劲现在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想象之中,听见徐善然说话后,“唔”了一声就真迈步去桌子旁拿茶壶倒水。 这叫本来听见徐善然声音,在外头匆匆忙忙想要进来服侍的青杏定住了脚步。 也许我应该再等等?她有点犹豫地想,拿不准自己究竟是进去伺候好,还是就在外头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的好。 邵劲这时候已经端着茶杯来到了徐善然休息的长榻前。 一个坐一个站,以邵劲所在的位置,当然轻而易举地就能看见那自领口露出的一抹白皙与完美的弧度。 这个场面略微有点冲突! 邵劲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理智杯子这么击打一下,总算有点归拢了。 但徐善然似乎没有发现这点,并不以为意,随手拢了将将要滑下肩膀的衣衫,便问:“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嗯?邵劲听到这句话,竟忘了手中的是瓷杯,热不热冷不冷光看杯子的温度就够了,还巴巴地尝了一口才说:“温的……”两个字出了口,他才醒过神来,总算找回点正常状态,又忙说,“等等,我再给你去倒一杯。” 不想这话说出了,半坐着的徐善然转眼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简直说不出的水波流转。 再接着,徐善然倾倾身,微侧了下头,将唇凑到邵劲手上的瓷杯旁,就着他的手喝了剩下的半盏水。 邵劲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的目光简直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是放在对方乌黑发顶的发旋上呢,还是放在对方在灯下吹弹可破仿佛能透出光来的皮肤上?又或者是那与他手中的浅口瓷杯争艳的红唇上? 等等,与瓷杯争艳? 邵劲艰难地把自己的目光从连头发丝都散发着诱惑气息的人体身上挪来,挪到了自己手以及手中的瓷杯上。 这不是平常用的那一套官窑海棠式五彩杯子,而新换了一款说不出哪里来的斗笠式瓷杯,杯子上宽下窄,像是倒着的斗笠,杯身十分的浅,大概就能容两口茶水……这还是以徐善然的‘口’论的,其他也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了,就是不同于时下大多在杯身上彩绘图案的习惯,这杯子是一色的素红,红得就像是——嗯——善善的嘴—— 邵劲的手突然剧烈哆嗦了一下,拿在手中的杯子一忽儿就丢了出去,啪一声碎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还挺响的! 站在屋子外的青杏吃了一吓,又探头往里边看看,第一眼看见的是那碎在地上的残骸,第二眼就见到邵劲连退了两步,声音十分的支吾:“善,善善?……” 徐善然仅仅是在喝完茶水舔了下嘴唇的时候顺便舔了下邵劲的手指。 她坤了坤上半身,半遮半掩在衣服下的肌肉绷紧了片刻——这绷紧一点也不像男性绷紧躯体那样只有阳刚之气,至少在邵劲眼睛里,他只看见了毫无瑕疵的肌肤,更夸张而完美的曲线…… 他还在艰难地要把自己的视线再次拔/出来呢,徐善然已经朝里头挪了一下,又说:“忙了这半天还不累?上来坐坐吧。” 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邵劲一时竟不能转醒,果然依着徐善然所说地坐到了榻上。 刚刚还清淡不知从何而起的香气猛地浓烈起来了。 邵劲下意识地抽了下鼻子,视线刚顺着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徐善然不知何时又半歪了下去,用一只手支着身体,衣袖自手臂上滑下去,露出半截玉雕似胳膊。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过于残酷的考验,便搜索枯肠想着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今天晚上……” 徐善然似笑非笑。 邵劲的目光就又黏在那微微翘起的菱唇之上。 那双嘴唇,他从来没有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仿佛从花苞开成了花瓣,从莲瓣间的粉白变成了罂粟花似的大红。 今天晚上——邵劲努力拽着自己男性的本能,在心中默念十八岁一百遍——我回家的方式一定不对了! 他又深吸气说:“晚上你有没有受……” 徐善然突然皱了下眉。 姣好的眉头在眉心处打了个结,红唇轻轻瞥了一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动作,邵劲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随着那道眉头一样忽而就被人给提了上去—— 但那双眉头很快又轻描淡写地松开了。 邵劲这时就觉得心脏又缓缓被人给放回了原位。 但再接着,他就徐善然直了一□,伸出双臂环住他,凑近他,不轻不重地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然后懒懒说:“你再说吧,我看你能扫兴到什么时候……” 邵劲敏感的耳朵简直抖得停不下来了! 他坐得板板正正的,肌肉从脑袋绷到了脚趾! 他这时候又听见徐善然的轻笑声。 那笑声既美且媚。 一道轻吻落在了他耳廓上。 对方说: “我们还有一整个晚上……” 暧昧一丝一缕缠到了他的身上: “无数个晚上……” 邵劲:“……” 十八岁是什么?能吃吗? 他像一头狼一样在顷刻间反客为主,按着身旁人的腰肢直倒到长榻之上,榻上碍事的矮几在刚才就被他的长胳膊直扫到地上,书籍香兽瓷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地。 他没有理会,徐善然则没来得及理会。 在被人压下去的时候,徐善然只觉得眼前光线一黯,等目光适应了骤然的变化能再次看清楚事物的时候,她周身所有的空间都被另一个男人占据了。 剧烈而灼热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耳边。 她感觉到再明显不过的压迫感,这样的压迫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身体被另外一个人入侵把玩的不自在。 邵劲从开始之后就没有停过。 徐善然不管睁眼闭眼,总能清楚的从每一点知觉中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她的骨头被对方的手掌勒得有点疼,皮肤又因为对方轻软的唇瓣而一直颤抖;疼痛当然不可避免,可是疼痛之中又有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的快乐从心底最深处泊泊地冒出来。 她有一点儿的恍惚,在恍惚之中找了半晌,才准确地找到对方的唇瓣,将自己的印了上去。 “善善……”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喘着气说,“你太美了——!” 我当然美。徐善然想,又不免想道,可女人果然要碰到一个值得妆扮的男人,才能真正‘悦己’。 “善善,善善——”邵劲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徐善然也全身发软,没有力气说话,就将牙印印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但做完之后她又后悔了:这个动作更累!开始想睡了,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善善,善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不知过了多久,又似乎从遥远处走了回来。 徐善然觉得自己睡了个半梦半醒的觉。 身上已经清爽多了,像火炉一样的热度虽然还紧贴在身侧,但至少不至于连她的体内都占据了。她刚刚撑着软软的身体动了动,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就感觉身旁的人僵了一下,然后她的敏感就再次被人握住了…… 徐善然:“……” 以后一定再也不能这样搞了! 重生以来,她终于对一件事彻头彻尾地后悔了。 第一五二章 离去 今日较之往常特别许多,昨天一晚上没怎么睡的邵劲在床头眼睁睁看着外头的天空由暗转亮,看着太阳光由院子里的柿子树叶上慢慢挪着,一点儿一点儿挪到窗棂上,又从窗棂一跃到自己身旁隆起的鸳鸯戏水锦被上。 还有点早……他默默地想着,像挺尸一样呆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倒是身旁被裹在被子下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儿的热度,被被子裹着的身躯微微起伏了一下,闭上的眼睛也微有些迷茫地睁了开来。 善善善善! 邵劲开始用力摇起了尾巴! 结果睁开眼睛的人只略微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就似撑不住眼皮,当着他的面再慢慢闭上了眼睛。 邵劲的尾巴顿时就僵住了。 他看着对方重新闭上眼睛的面孔,听着那不过一时就重新平缓下去的呼吸,只得再躺回回本的方向数数玩。 一只猫儿啊两只猫,三只猫儿啊四只猫…… 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六只小猫扑绣球,再加一个当老鹰……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处,徘徊迟疑好一会之后,又默默地走了。 邵劲又数,八、九、十、十、十…… 徐善然是在一片吵闹中清醒过来的。 她醒来的第一时刻就感觉肢体被马车碾过似的疼痛,好不容易等她习惯了这样的疼痛,又听见耳朵边像是聚集了一百只鸟那样唧唧咋咋吵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头疼地想着,好半天了总算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耳朵也总算恢复了寻常的功能,接着她就看见邵劲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她床前嘀嘀咕咕说: “哎,善善,你总算醒了?绝不觉得很累?很累的话就再睡吧,睡一天也没有关系!” “不过还会不会痛?嗯昨天咳咳,总之如果会痛的话要记得上药,我昨天咳咳咳,你今天要记得再上上——” “还有如果真的疼得不行还是找个——” 徐善然:“……” 她发现自己还是不要醒来的比较好,哪怕真有一百只鸟在耳朵边尖叫,也总好过听某个男人在耳边什么有的没有的都敢说的好吧? 邵劲还真是一兴奋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眼看着他要连那最不好意思的话都说出口,一只自床上飞来的枕头准准地朝他的脸上砸来! 问题是一个力道若速度慢的枕头怎么可能真砸中武林高手? 邵劲眼睛一瞥,连手脚都不用动,就歪个头就敏捷的躲开了那枕头抛出的弧度,但躲到一半,他突然感觉不对劲,顿时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还调整了下自己的角度,让枕头真的准准砸到了他的脸上! 徐善然:“……”没想到能命中目标,她抬眼看了邵劲一眼。 邵劲嘿嘿:“没事不疼,你的力道跟猫挠痒痒一样,何况昨天——” 徐善然再次果断地把杯子拉到了头顶。 邵劲还不知所觉地在作死:“别害羞啊善善!……” 又一个枕头狠狠砸中了邵劲! 邵劲面不改色地把第二个枕头自脸上拿下来,随手和第一个枕头放在一起,再拿眼睛去看床上的人,只见刚刚还只是拉着被子盖住脸的人已经把整个脑袋都缩回被子里去了,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 他脸上又出现了梦幻似的笑容,但也许是幸福太过梦幻,这一时间反而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邵劲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摆设都好精致不知道怎么摆弄,只有刚才被妹子砸出来的两个枕头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开始摆弄这两个枕头。 先把两个枕头理了理紧密地并排摆在,只见枕上的山水与小童就连在了一起。 感觉还不错,但好像又有点不对…… 邵劲琢磨着想了想,又拿起其中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见其上上下下都合在了一起再无缝隙,这才真正满足了起来。 贞弘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昭誉帝驾崩。 贞弘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晋王登基称帝,改次年年号为明德一年。 贞弘二十九年一月初二,昭誉帝入皇陵,谥号明光天睿康平泰景神圣文皇帝。 贞弘二十九年一月初九,明德帝大赦天下,加开恩科,免除赋税,狱中所有囚徒俱邢减一等,天下皆欢。 而在这两个月中,除去皇帝驾崩,文武百官俱不上朝的二十七天里头,邵劲依旧十分忙碌。 因为晋王登基前京中的大变,邵劲家中被乱兵冲撞,据说其新婚妻子受了惊吓,一时竟缠绵病榻起不了身,直接导致刚刚护送辉王回来的邵劲勃然大怒,等二十七日之后就带着京营的队伍满京城的找嫌犯,很是冲撞了好几个文臣武官的宅邸,惹得本就没有真正安稳的京中一时又人心惶惶,连明德帝连上了几次申饬的圣旨都不管用,最后还是邵劲的老丈人徐佩东出了面,将人狠狠骂了一顿,这才叫这个私下里被其他人骂做“疯狗”的武臣暂时安静下来。 当然这边又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那传说中被乱兵冲撞了的邵夫人在卧病月余之后总算是好了起来,这才叫那疯狗稍稍消停了一些。 这些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并没有真正传到邵劲与徐善然的耳朵里,或者就算传入了,这两个人也并不以为意。 在邵劲总算消停下来的没几天之后,他们就一起回了一趟徐善然的娘家,湛国公府。 国丧的百日已过,这一次的家宴里虽亦不能找那戏班做歌舞取乐,可众人的衣衫上总算是多了些鲜妍的色彩。 大厅被几道屏风一分为二,徐善然在这边与女眷们说了些闲话,偶尔也会听见另半边处传来的觥筹交错的声音。 当日夜里,他们辞别湛国公府,坐在回家的马车,邵劲就凑近了和徐善然嘀咕说:“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你祖父冲我笑啊!怎么,难道我最近又长得更帅气了?其实我就说了,按照我这种老少通杀的性格来说,不可能不讨你祖父欢心的啊!” 徐善然莞尔:“我祖父……”有道是子不言父过,虽徐善然不觉得老国公的性格有什么,但她还是选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正欣赏年轻有为的子弟。” 事实证明这个说法似乎太过委婉了,邵劲这边听得简直一头雾水。 要知道如果昭誉帝还在的时期,昭誉帝那样信任于他,这才能将他出身个武官又没有亲眷这种硬伤给遮掩一二,好声说上一句“年轻有为”。 但现在明德帝登基了,不要看他现在能随便带着兵到处咬人,那是因为明德帝初初上位位置做得还不稳,他帮着明德帝咬明德帝想咬的那些个人,咬完了还把这些人的身家什么的全部上缴给明德帝,这才让这皇帝缓缓对他动手来着……但明德帝是什么人啊? 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咬人咬得差不多了,大概没过个两三天,明德帝就要把他也给处理处理了吧,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何况他还不是明德帝的心腹,顶了天不过一个比较顺手的野狗。 徐善然提醒:“你这段时间处理的人中可不少我祖父讨厌的对象呢。” 邵劲恍然大悟! 徐善然又笑道:“也有不少我外祖家讨厌的对象,你没见我娘亲今天见你也高兴么?” 邵劲不屑:“娘每次见我都高兴。” 徐善然简直无奈了:“总之就是因为这个了,回头估计我娘家和我外祖家都会送一些礼过来。” “这些都你处理吧。”邵劲不以为意,就他来说,反正不管再怎么夹着尾巴,他肯定会被皇帝看不顺眼,会被贬官离京,那在离去之前做皇帝的走狗表明自己对皇帝服软的同时再处理掉一些湛国公府和何府讨厌的家伙,那简直就是顺手而为一举两得的事情,完全当不上一声谢。 “不过我估摸着我们也快离京了……”邵劲有点犹豫。 “嗯。”徐善然回应。 “你有没有想过……嗯,会去哪里?”邵劲又问。 “西北如何?”徐善然说。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已经回到府中,王一棍正在外书房内举着烛火照亮邵劲一封全国的简易地图。 他沉吟着:“西北么……东主此次出京,一路所见所闻想来心中有数,应知西北多苛政,民乱尤重;又因为朝廷的掌控力弱,那里很是不安稳。” “若我真去了安稳的朝廷触手可及的江南水乡,还有得几年命在?”邵劲淡然说,他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地点,又不以为然道,“西北正好,江南靡靡之风太重,没人肯当兵,从身体素质来说,也有所欠缺。” 王一棍叹息一声:“东主不再想想?” “要再想想的可不是我。”邵劲冷冷道,“这世上若真正吏治清明歌舞升平,我纵使想搅什么浑水,也并无人失心疯了肯拿着全家的脑袋跟我干。他有朝一日若真正从那九五之尊之位跌了下来,不是因为我邵劲,是因为这天下千万万食不果腹的子民!” 一阵疾风忽然从窗户外灌入,被王一棍拿在手中的烛火猛地摇曳一下,角落的阴影登时张牙舞爪地窜了上来,他只见那一贯开心得不太着调的东主屈起手指狠狠敲了桌面上的地图一下,神色严肃之间,被这阴影一渲染,竟有了几分狠厉之态。 第一五三章 走马 一切正如意料之中。 从邵劲接二连三的树敌之中吃饱了的明德帝在邵劲消停下来没有两天,就因言官上奏邵劲“寻机生事、中饱私囊”而下旨令其闭门思过。 邵劲并无二话,当日下朝就回到府中,闭门谢客,做出一副恭听圣训的模样,其乖巧的模样叫明德帝都有些不适应了。 这还不止,在闭门思过其间,邵劲也没有闲着,也不知从哪里漏出了消息,说是其在家中将自己掌管兵营及练兵的一些技巧想法都写了下来,如果说邵劲不管从出身还是其相貌礼节学识,都不被这京师中的高门权阀,清贵书香所看在眼里的话,那至少在练兵一事上,邵劲还是很入了些饱读之士的眼睛——至少明德帝是很重视这一点的。 因此消息传出的一时之间,有若石块纷纷入池塘,也不知惊起了芦苇后的多少野鸻鹬。大家登时或明或暗地想要借那传说中的书籍一观。 而这传说中的兵书,此刻正安然放置在明德帝的桌案之前。 相较于生活颇为简朴的昭誉帝和宁王,明德帝黄煊实质上是一个颇喜奢华女色之人,因此虽昭誉帝过世还仅百日,这后宫之中是又进了好些个被宠幸的宫女,而那勤政殿中,凡百装饰也一一换了样,只拿最简单的蜡烛来说,便由原来普通的红烛变作了白祥烛,这蜡烛因通体白色、其点燃的光线又比普通蜡烛亮而得名,但照价在市场上要逼普通的红烛贵上三分,而到了宫里便作五分,因此仅蜡烛一项,一月下来的支出便要比之前更多一半。 但这些都是小事了。 明德帝此刻正翻阅着邵劲呈上来的兵书,因从头到尾都是用大白话写的,关键的阵型那边还用了详细的图画来表明,因此几乎一目了然。 明德帝翻了两翻之后便赞道:“这邵棒槌至少在军队上,还有两三分功夫。”他看向跪坐在一旁仔细燃香的林世宣,“文成何以看?” 林世宣字文成。 他笑道:“陛下是知道的,学生于这兵书事物并不如何精通,再者陛下目光如炬,陛下既说了不错,那臣亦不必再看,一定是很不错了。” 明德帝被林世宣逗得一阵笑。 他坐回位置上,抚着膝盖叹道:“文成是有大才的,还是帮朕看看吧,朕亦是登上了这个位置才知道什么叫做‘战战兢兢,时时自勉,唯恐踏错一步’啊!” 林世宣这才不再推拒,欠欠身,便将那册子接到手中来。 只是接过了他也并不立刻翻阅,而是招来一旁的内侍用清水净手,净手后又用布巾擦拭,如此反复三次之后,方才双手拿起那本册子,先细细地抚摸着封面,跟着又轻轻翻开第一页,去看那目录与开头。 一旁的明德帝暗暗观察林世宣的举动,见其郑重其事地对待自己递过去的东西,这便先在心里头点了点头。 林世宣这时已经看了开头,只听他笑道:“恭喜陛下,不管其内容如何,至少这本书是邵大人认认真真写就的。” 明德帝心中自得,嘴上却问:“何以见得?” 林世宣便解释:“臣曾见过邵大人的字迹,而这书中字迹与邵大人一般无二,这便可以推断此书正是由邵大人亲笔所著。再次看书籍墨迹,其中并无错字,这便代表着邵大人写作的时候十分认真;再看纸张,其上僵白如新,尚有一些异味,可见是刚刚付印而出,但书页处却有细小卷边,不应当是书社的人疏忽,那就只可能是此书在付印之后常被人所翻阅。” 林世宣这时将书按下,笑道:“其翻阅之人,想必是邵大人了。” 明德帝赞叹道:“好个文成,若是刚才不逼你一逼,又叫你蒙过了一次!” 林世宣只推说“雕虫小技”。 明德帝又问:“既然如此,那文成你看,邵棒槌想去西北之事?” 这就是在问策了。 林世宣顿时一阵沉吟。 当晋王的时候,邵劲的京营对黄煊是个如鲠在喉如虎在卧的心腹之患,但等晋王当上了明德帝,这个‘鲠’、这只‘虎’的威胁力便大大的降低了,概因明德帝身为至尊,坐拥天下,任是这河山万里日月皎皎,都是明德帝的,何况区区一个邵劲? 邵劲服软得够快啊。林世宣暗自想道。 这些日子以来的那些钉子样插在明德帝真正掌权前路上的障碍,十之七八已经被邵劲给扫了个干净,明德帝就算不会为此动容,但就算是驱策了个野狗,总要丢根骨头给其一点甜头,也好给接下去想要靠过来的人一些榜样不是? 什么邵疯子,邵疯狗,邵棒槌,真信了这些外号的人才是傻子。林世宣不以为然地想。 不拘是那一夜动乱还是邵劲之后的应对,他一一看下来,只觉得这人外边荒诞不羁,实则绵里藏针,是个真正揣着明白当糊涂的聪明人——否则对方早在那一夜里就回天乏术了,怎么会有现在的能不能去西北一议? 而按林世宣真正的心思,他并不想让邵劲去西北。 既是是因为那一夜最终没有按他计划前行使他微有不悦,又更是因为邵劲在军事上的才华让他暗暗警惕——总之如果可以,林世宣并不介意帮着踩一脚,让邵劲真正跌入深渊,去官职、下诏狱,最后上了断头台。 但问题是现在皇帝并不想这样快地解决邵劲。 也许是还惦念着对方军事上的一点才华,想收归己用;也许是打算如猫捉耗子一样再好好地玩上一玩再真正了结对方的性命,但不管怎么样,重点还是明德帝这一时刻的想法。 明德帝这一时刻是想要把邵劲送去西北的。 ……并不太值得。林世宣想。 他现在还没有取得明德帝真正的欢心,也并未来得及科举取士高居榜首,此刻若是不顺着明德帝,那未来的路边无端生出了许多波折,殊为不智。 至于邵劲……究竟只是一个念头,有则好,无也罢,他们现在毕竟还没有很直接的冲突。 如此想罢,林世宣便直言“事可”,又说:“西北虽民风剽悍,偏又因为土地贫瘠而军备废弛,邵大人此去若能将其整顿一二,陛下便又添一支助力了!” 这句话大概说道了明德帝的心里。 明德帝点了点头,便令身旁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拟了份圣旨,其大概内容便是随意寻了个错处,贬邵劲往西北任副总兵。 林世宣听到“副总兵”这里就暗暗摇了下头。 他虽是江南出来的才子,对西北的事情却也不算很陌生。实则近几年来,西北那边十分的不太平,每次从那里传到京中的奏折中,十份里有七份是说哪里又有了干旱来哭穷,两份是给营中士兵求饷,还有一份则是说又哪里有了一窝占山为王的土匪的。 朝廷对西北的控制力已经十分的弱了,就是一个没钱没粮的总兵过去,也不见得能镇得住底下的人,何况是一个带了副字的总兵? 先前看皇帝的神态是想着收服邵劲,此刻却又处处显着对其的不放心。 林世宣哂笑一声:罢了,反正与己无关,想来去了哪里,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任是其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这晚明德帝与林世宣的密议结束,不过两三日,这将邵劲遣去西北,出任副总兵并“即刻前行”的圣旨就到了邵劲的府邸。 邵劲如之前一样毫无犹豫,当下就接了圣旨叩谢皇恩,并且亦不过收拾了半天工夫,甚至不等徐善然的娘家听到什么消息遣人过来查看,便带着妻子与府中一些客卿侍婢,浩浩荡荡一共三辆车子数匹骏马,以及一小队百来个人,明德帝特别恩准的贴身护卫一同离开了京城。 这一百个从京营之中出来的亲卫又是兵书之外的另一个说头了。 当日黄煊因邵劲手中的京营的战力对邵劲防备甚深,心里自然也有将京营收归己用的*,而这一次,邵劲在京营的交接事宜上做得实在是好,不止将里头的各种关节,自己的操练细则都与那来接替的人细细说了,还索性将之前拿出来的,用以养着队伍的剩下的银子全部留了下来,更将自己以后的对京营发展的思路,全都写成另一份册子呈交明德帝,最后甚至还亲自在京营之中做全军的工作,为接任者撑腰。 这从头到尾的一系列行动下来,明德帝之前想过的接任风波便完全没有出现,相当于明德帝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战斗力保存完整的整整数万精兵,并且完全可以照着邵劲的方法养出更多的精兵。 因而一向小气的明德帝这一回总算大方了一点,叫邵劲自京营之中挑一百人走,权充其心腹亲卫了。 这一百人此际就在京营的扎营之处与邵劲会和,队伍登时扩大了一倍有余,三辆马车被众人拱卫在队伍中间,一路行来,虽风景不盛,好在十分安心。 只是因人数多了,离京的第二夜,队伍在驿站休息之时,便不免出了些事情,乃是有一个面生的老年奴仆想要趁夜晚偷偷逃走,只是走的时候被那守夜的军士抓了个正着,又被扭送到王道行先生处,后来不知怎么地惊动了整一层的人,不止王道行与高婵,连邵劲都披衣出了房门,只看那被压在驿站大堂的老者。 一盏油灯将昏暗的大堂照亮,邵劲坐在长条的板凳之上,认真看着那微垂着头,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 “他是?”邵劲问。 “并不认得,”王一棍微微皱眉,“说是养花的老农,但我并无印象。” 邵劲点点头,他又看了面前的老者一刻钟,突然出人意料地说:“行了,将人放开吧。我出来之前就说了,此去西北,所有仆从一概遵从自愿原则,若不愿意,全还了身契给安家费,概不留难。” 说着他又向旁边伺候的小厮说:“拿一包银子来,这位之前没拿到安家费,现在得给他补上。” 周围的人一阵愕然,但并没有人挑战邵劲的威严,很快便有人将整一包银子拿来,邵劲亲自递给了已经不被人按着的老农,又说:“大爷路上好走。”语气十分客气。 不想邵劲这话音才落,那老农就长长地叹了一声,接着他头也不垂了,背也不驼了,虽还是原来的花白头发粗布衣衫,但整个人看着却立时不同了起来! 第一五四章 迢迢 驿馆中的其余人等都已经出去了,大堂中只剩下邵劲和那老农两个人。 邵劲拱手说:“恭喜公公逃脱险境。” 这混在车队中的老农刚刚已经水和特制的药液洗去脸上粗褐的痕迹与颜色,恢复了当日在昭誉帝身旁伺候时的白胖形象。只是随着药水的洗去,他脸上仿佛如身缠重病一般的蜡黄也掩饰不去了。只听他苦笑一声说:“邀天之幸罢了。” 邵劲也不多问,只道:“公公可是有想要去的地方?若是顺路,也不妨再跟我们走上一段距离。” 冯德胜只道:“一个无根的人,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过了大半辈子,哪里还有什么去处?” 邵劲并不太以为然,只笑道:“那也挺好,冯公公尽可看这江山万万里的秀水青山了,公公一身武艺不俗,不拘去哪里,要安生立命都不算太艰难。”他又沉吟,“嗯……就是路引还有几分麻烦,要不公公先跟我去西北?在那里弄了张在档没有问题的路引之后,再要去别的地方就方便了。” 邵劲的建议在以前自然不被冯德胜看在眼里,但此刻昭誉帝身亡,冯德胜的一应势力十之八/九是风流云散,还有一二分也全都在京城之中,在此时是能不动就尽量不动。 冯德胜低头沉吟一番,说:“邵大人就不怕被老奴牵连吗?” 邵劲挑了下眉:“冯公公可知道最近朝堂之上的动向?” 冯德胜说:“略知一二。” 邵劲便呵呵笑道:“那我就实话说了,如果这个时候登基的是宁王,那我一定不动去西北的念头;但现在登基的是晋王,我不去,他不安心;我去了,他早晚也十分不安心。” 不知不觉之中,一向爱说大白话的邵劲也无师自通了点到即止的技能。 冯德胜当然能听得懂邵劲话里更深层次的意思。 宁王与晋王之行为虽乍看相差不大,但前者实际上比后者好上许多,一则他对其血脉至亲还是有些敬畏怜悯的,二则宁王城府虽深,文治武功却也不弱,此际若是换了他当皇帝,要么不让邵劲去西北,如果要让邵劲去西北,就一定是给了总兵的位置,全心信任邵劲,让邵劲好好整治西北的。 否则送一个与自己离心离德的、还十分通晓军事的武臣去一片混乱的西北? 对方不出头就算了,若真出了头,岂不是白白给他插上了羽翼,为自己又添一个心腹之患? 冯德胜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邵劲刚才的那句话中,说宁王与晋王的区别还是其次,真正的重点,是邵劲基本相当于摆明了车马跟他说自己不会跟着以前的晋王、现在的明德帝干。 这简直比冯德胜预想中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上一百倍。 好到他甚至感觉不可思议极了:一个臣子,一个毫无亲族帮衬的、没有可供追溯的祖先的,甚至失父丧母、仅仅因为救了昭誉帝而被昭誉帝信重、蹿红还不到半年、朝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大小臣工的势力都没有搞清楚的一个……泥腿子,怎么就敢这样……大放阙词地说要和一国之君天下共主对着干? “为什么……”冯德胜还是忍不住问了。 “什么为什么?”邵劲问。 “邵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冯德胜以一种近似指责的口吻问。 邵劲反笑道:“冯公公作为昔日的大内第一监,手里可是掌握着批红权利的,各地那么多奏折经过你的手里……冯公公不要跟我说,这国家真和你们大家嘴上说的一样国富民强四海升平。” “户部银钱虽然不多,但各地凡有灾害,也大都量体裁衣地拨了下去,至于随后的动荡,十之八/九是一些刁民在趁机作乱。”冯德胜沉声道。 邵劲闻言,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冯德胜一会,在确定冯德胜是真正认为那些如烽火一样在各地点燃的民乱是真正“刁民作祟”后,他不禁道:“先是我还说请公公先走,不过现在看来,公公还真要和我们一道了——好好看看刁民是怎么作乱的——也免得半路被这些刁民给坏了性命,如何?” 话说到这里,和冯德胜最开头想与邵劲说的话可谓相去万里,但与邵劲一席话之后,冯德胜却有了别的计量,因此听得邵劲这么一说,便微微笑道:“也好,邵大人既不嫌弃我这背晦之人,我便先跟着大人走上一道!” 这一趟西北之行,对很多人来说都尤为重要,甚至直接改变了无数人乃至一个帝国未来的命运。 而就徐善然而言,她也在这一趟横穿半个帝国的行程中看见了某些前一辈子并不了解得那么深刻的东西。 她看见过山野风光,农田阡陌,在林子里捕捉到麋鹿闪过的身影,从那些农人的手中接过了一只脑袋上有一绰灰毛的小兔子。 她在露天过夜过,没有太多的遮挡在周身的屏障,视线极为的开阔,草地清凉的湿意透过毡毯传递到皮肤上,夜空是十分冷静的深色,但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明星,又将这冷静的夜色综合得十分柔美亮丽。在这样的天空之下,远处的灰色的树影也仿佛变得可爱了。 “天空像什么?” 他们肩并肩躺在地上窃窃私语,队伍将这中心空出来留给他们,还带着春天料峭的风将远处骏马喷吐鼻息的嘶鸣送过来,又偶有一两声低低的交谈,在这夜里就同篝火一般暖意十足。 徐善然看着天空想了很久。 人活得越久,想象力就越贫瘠。 但这一次,她看着天空,话语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说出来: “像我小时候的一个宝石匣子。” “那应该很漂亮?” “嗯,”徐善然轻轻回应着,她其实有些忘记了那东西,但依稀之间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心情,“很漂亮,很漂亮……我睡觉也抱着它,谁也不许碰,爱不释手呢。” “那它现在?” “应该在我的妆奁里,回头找出来。” “行啊,我和你一起找!” 他们说笑着,肩膀与肩膀碰在一起,头发和头发相互缠绕,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善然睡着了,窝进了邵劲的怀中,如是之后,就连那从夜间吹到天明的寒风也不能搅扰她安宁的梦境。 在沉睡之中,她梦见了白天的情景,车队在林中休息,邵劲教她骑马,她用手抚摸着那匹枣红色的小母马,刚刚两岁的孩子有着长长的眼睫与柔软的鬓毛,在她伸手的时候,它会温驯地垂下脑袋任她亲近。接着邵劲就将她扶起来,让她坐在马上,他则在地上牵着马,带她走在宛如镜面的湖边。 花与水的味道叫人沉溺。 一觉天明。 但明天并不总是美好的。 随着车队的前行,在距离京师越来越遥远,干旱越来越厉害的地方,他们渐渐看到了荒废的无人的村落,这些村落里,田地干枯,房屋坍塌,连路边的树木都灰白了大半枝干,几只全身漆黑的鸟挂在树梢上,用锐利而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远处行来的队伍,又在队伍将将靠近树木时“呱”地一声振翅离开。 他们并没有在这满目凄怆的地方停留。 但越走到后边,除了那些靠近城池的村落还有些人烟之外,其余的十户里头不存四五户,整个村落整个村落迁徙的也并非没有。 而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一部分还有点关系的都进了城市,而那些没有关系的,好像除了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外,就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邵劲这一行走的虽是官道,又有一百个身强力壮的士卒跟随,却也碰到过一两次的劫道。 一次是实在饿得过不下去了的老弱百姓,一次是已经发展出了些势力,百十里间十分闻名的盗匪。 前者邵劲留下了一些粮食,后者邵劲留下了好几个脑袋。 后者的结局当然不必再说,可前者的处理也并不真正叫人如何满意。 在邵劲留下粮食之后,这些老弱欣喜若狂地把东西搬回村子,但不知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在邵劲前行没有一两天的功夫,便有几个年少的难民赶上来,将村子被其他人攻破,粮食全被抢走、老人都被杀死的消息带过来。 这个消息在很快的时间里传遍整个车队。 在萧瑟的景象之下,本就不算多欢愉的行程这一次彻底笼上了一层虽不可见却结结实实存在的阴影。 这个时候,不说王一棍与普通士卒眉头紧锁心情低落,就是一生中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跌宕起伏的冯德胜,眉宇间也掺入了几丝严肃之意。 摊牌的日子差不多到了。 这一天夜里,邵劲找到冯德胜,与对方双骑并行,说:“一路行来,冯公公如何看?” 冯德胜沉默片刻,问:“依邵大人所见,这火什么时候会往东边烧?” 以西北处为基点,东边正是京城的方位。 “看有没有导火索。如果有,这两三年间哪一天都有可能,如果没有,再迟也迟不过五年了。”邵劲回答。 冯德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里除了对未来的茫然之外,倒并没有太多焦虑。 他奉献了一辈子的昭誉帝已入了陵寝魂归冥冥,而深宫之中,对于他们太监来说,除了权势之外,再难有多少眷恋了。 他已经六十有五了。 他本来想出来之后就找个地方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可是不甘心啊,如果甘心就这样灰溜溜从皇宫中离开,他都从大内逃了出来,一道外城门难道真能挡得住他?跟着哪一个队伍在哪一天出城不是出城,为什么非要等邵劲? 安王在那一夜里就被晋王给杀了,现在硕果仅存的辉王也是危如累卵,而辉王本身若有才干,现在又怎么轮得到晋王一手遮天? 他若真的不甘心……既然邵劲又有此想法,事情只怕还得落在邵劲身上。 承平时期武夫被人鄙视,可真到了江山倾覆之时,群雄并起,看的可不正是这掌兵打仗的雄姿? 冯德胜抬头眺望,远处的城墙在黑夜里变成了一道俯于地面的卧龙,天边的启明星光焰在夜里徐徐流转。 他思忖着开腔,声音里的尖利也似因为思考而减薄了几分:“邵大人想知道陛下过世的真相吗?” 他说的陛下,乃是已入了皇陵的明光天睿康平泰景神圣文皇帝。 第一五五章 到达 冯德胜仿佛陷入了沉思。 在这位掌握内廷一半秘辛的大珰的娓娓叙诉下,邵劲总算真正知道了当日昭誉帝去世的内/幕。 就在邵劲得到昭誉帝指示,护送辉王出京的那一天里,晋王进入宫廷为昭誉帝献药。 昭誉帝自被囚又兼身体日益消瘦之后,笃信道术,宫中养着许多上师。 这丸丹药通体玄黑,就中又有金光点点,那最受昭誉帝信重的天光上师一看就笃定说这是那能延年益寿、保命祛病的“太御上清群星耀金丹”,正是一等一的钟天地之灵气而成的仙丹。 但虽说进献丹丸的是自己的儿子,有了宁王的前车之鉴,昭誉帝也不可能如此轻信。 实际上,在晋王拿出丹药,天光上师从旁作保之后,昭誉帝还是想要试验一下丹丸的药性再说。 而晋王与天光上师这回并不如同寻常骗子那样反复论证“丹药一体缺了就泄了其中精气”理论,而是捻须微笑说:“此等仙丹一整丸入腹,哪怕陛下是皇子龙孙天上星宿只怕也受不了,最好的法子自然还是将其分为几份,逐次吞服。” 说罢,便用银刀割下少少的一点,就着水喂了昭誉帝找来试药的太监。 那太监本是一个十一二岁体虚气弱的小火者,不想吞服了那一点点药粉之后,他竟当即就能生撕虎豹! 这前后的对比叫众人都惊呆了,昭誉帝也放下心来,按着天光上师所说,服用了三分之一的药量,结果丹丸服下去之后,昭誉帝便觉精神一振脑中清明,当即精神奕奕地在书房处理政务,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将那日积月累下来的许许多多事物给一一批阅完毕。 这时昭誉帝已是深信不疑如获至宝,在中午时分,又将那第二份的“太御上清金丹”给服下腹中…… “冯老这时候便觉得不对了是吗?”邵劲听到这里,插话说。冯德胜毕竟身份敏感,邵劲不好一直叫公公,便换了“冯老”这一称呼。 冯德胜微微点头:“陛下那时候已经精神得有点不对头了,就像是……” 邵劲又道:“但自宁王宫变之后,陛下已经不如何听得进人言了。” 冯德胜又苦叹道:“不错,在刘贵妃被陛下贬斥的时候我尚还有些得意,哪想得到我自己也是个蠢货!刘贵妃那样曾被陛下恩宠十数年的,说弃了也就弃了,我这个老奴才又能有几分颜面呢?” 这话里似乎还有几分未曾直言的含义,邵劲怔了怔,打量一下冯德胜直到此时似还不太好的脸色,试探地问:“当日公公已经劝过陛下了?” 冯德胜只摇头不语。 实则当日,冯德胜眼看不好,一者他的身家性命是系在昭誉帝身上的,二者服侍昭誉帝这许多年,更有之前被宁王囚禁时的共患难,冯德胜心里也是惦念着皇帝的。因此当时他头一次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建言昭誉帝缓缓再吃药。 可不想只是这一句话,就惹得昭誉帝勃然大怒,紧接着他就被拉下去杖责数十板。 人一旦爬到高位,脸皮也就薄了。 冯德胜作为内廷第一监,却被皇帝如此下脸,他来日如何压服底下那些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的内监? 忧虑加上伤势,冯德胜不是还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被人抬进屋子里的时候看着已经有些不好了。 如果时间能再往后拖延一些,也许忧思愤懑的冯德胜就已经先去了。但偏偏在他躺进屋子里没有多久,外头就起了骚/乱,紧跟着,他的一个忠心的干儿子就趁乱摸进来,告诉他昭誉帝方才在批阅奏章的过程中突然俯桌抽搐不已,而晋王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主持宫内大局! 事已至此,晋王所作所为已经昭然若揭。 冯德胜只稍稍一想,就肝胆欲裂:昭誉帝是拦在晋王面前的绊脚石,他现在被搬开来了;而他冯德胜也是拦在晋王身旁大珰面前的绊脚石,他也注定要被人搬开来的! 好在昭誉帝之前的责打反倒给了冯德胜一线生机:宫内这时混乱不堪,晋王首先要保证的必然是昭誉帝那边,其他地方便不可避免的疏忽了一些。他若还是留在昭誉帝身旁,插了翅也难飞,但现在他在自己的地头,便可施法一二了。 再后来也无甚可说,宫中已无主位可主持大局,晋王假借皇帝命令让邵劲护送辉王离京,一步步掌握宫内及京中势力。其间他有听闻,昭誉帝曾经醒来一次,神智颇为清醒,但其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此时也不过是回光返照,只是丧心病狂的晋王连这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等,一刀捅入昭誉帝胸腔,接着嫁祸安王——这就是邵劲曾经猜到的一点内容了。 将这些宫闱秘辛说完之后,冯德胜忽而道:“大人对往后有什么想法?” 这话题转得太快,但其中含义还是直白明了的,就是在问邵劲对未来的打算。 邵劲也不藏着掖着,只说:“来了西北,事情就开了个好头。西北干旱连连民不聊生,这时候只要能够养活人,肯当兵的一抓一大把,再有那立于京都前的险要关隘——我打过去不容易,他打过来也不容易。” 冯德胜问:“怎么养?” 邵劲只笑道:“些许银钱我还不缺,冯老就不需要当心这个了。” 冯德胜也不由扬了下白眉。他之前也是听过邵劲用自己的银子养兵的。 他低头盘算片刻,说:“先帝的死因大人已经知晓了,但只怕还有一点大人算不到……” 邵劲纳闷:“嗯?” 冯德胜便自怀中捧出一样四四方方的事物来,这事物是被厚厚的黑布结结实实的扎住的。冯德胜当着邵劲的面解开了那包裹事物的黑布,在黑布摊开的那一刹那,事物反射月光,又生出另一种光晕来! 邵劲发誓自己在黑布解开的一瞬间看见了仿佛宝光一样的温润色彩,而他看见那射出宝光的事物的真正模样之后,他的理智都掉线了几分钟,之后才口吃说:“这、这是……” 冯德胜轻轻点头。 他隔着布捧起这块玉石雕刻而成的打印,只见其下端四四方方,上端有龙形握柄,几道金线恰好从下端的四角汇聚到上端的金龙角,正是国朝百年来的传国玉玺。 他下了坐骑,立在地上,将这玉玺恭恭敬敬地递给邵劲:“宝物也不愿蒙尘,乃有德者,而居之。” 邵劲又木了。 他虽然也指挥着身体从马背上下来,从冯德胜手里接过那块灼热的印章,但他的脑海里想着的完全是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比如:如果换成小说什么的,我手拿了这个玉玺,一瞬间气运岂不是要华华如灵盖冲天而起? 再说想不到啊! 怎么还有个老爷爷特意来送装备神器来着的! 哦说回来……对比一下小时候,我的幸运点是不是已经洗过了……就像那种成人之后有个重洗天赋点的机会? 胡思乱想之间,天边渐白,远处的城墙也在亮起的天幕之中逐步清晰起来。 玉玺的一递一交之后,冯德胜便去了队伍后边,邵劲则依旧还排在队伍的最前端,两个人都有志一同地再不提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 这时队伍堪堪到了城墙之下,刚有守城的士兵上来询问,一位本来等在城墙之后的军官立时上前来,他的目光先朝那迤逦的马车扫了一圈,跟着停在邵劲身上,十分激动地上前来说:“风节,你到了!” 邵劲也在初初看见对方的时候就笑了:这可是真正的兄弟! 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和对方用力抱了一下,笑道:“好久不见。” 那人也笑:“也不算久,统共一年而已,本想着等过年的时候回去看看你们,究竟是走不开。后来更没想到京中反而来信说你们要过来任副总兵。”他顿了顿,又道,“那妹妹——”这样貌口气,正是徐善然的义兄任成林。 “善善就在马车里。”邵劲说。 任成林看看其他人都与自己二人相去有点远,便压低了声音对邵劲笑:“当时还笑你痴心妄想,没想到这世事果然不可度量!” 邵劲得意笑:“有志者事竟成嘛!” 任成林锤了邵劲一下:“算你行!”他挽着邵劲的手往里走,同时还说,“我的夫人也来了,便让她去陪妹妹,我们走一道说说话。” 任成林素来和徐善然关系不错,现在却只叫妻子去陪对方,再联系对方一大早就赶着来城门口接他们,想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说。 邵劲心里头有了点底,也默认了任成林的行事,和对方先走几步,和后面的大队伍打开了一些距离。 接着邵劲问:“怎么了?” 任成林眉峰微皱,先问:“你们怎么会从京城过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邵劲就说:“就是你想的那样,被新皇帝不待见喽。” 这话的口气当然不太客气,不过任成林此刻忧心忡忡,是以并没有太过注意。他听见邵劲说了话后就叹一口气:“西北这里的局势十分的复杂……” 邵劲忽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正说话的任成林停了下来,脸上却有点纳闷。 他只见邵劲侧头听了一听,又拔马来回转了一圈看四周的城市格局,跟着也不再和他说话了,就拉着队伍七绕八绕,绕过两条大道停在一个府邸之前。 源源不绝的歌舞欢笑之声自那府邸之中传出来。 邵劲看着那府邸黑金匾额上“副总兵府”的几个大字,说:“我的府邸啊?” 任成林:“……你怎么这也能找到,”他苦笑不已,“哎,这就是我和你说的——” 邵劲问:“先别说其他的,这是不是我的官邸?” “是,这倒是没错。”任成林说。 “那就够了。”邵劲一语落地,冲左右说,“冲进去,给我砸!所有人统统抓住等我发落,什么样的贱民敢冲撞官邸?是想着造反不要命了吧!” 第一五六章 对峙 明德一年五月初八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概是西北百信十年难得一见的荒唐事。 这一天里,素来欺男霸女的一伙兵痞被据说新来的副总兵堵在了门口——要说也是这伙兵痞没长招子,平日里欺男霸女也就算了,怎么还敢欺到信任的副总兵身上?据说副总兵可是直接带了一百个亲卫来上任的,这些亲卫可是个个衣甲鲜亮膘肥身健的,看上去就和这里的人不是一回事!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也还不算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在新任副总兵冲破了房子,将那一群饮酒寻欢的人都给抓捕了之后,竟直接在那副总兵宅子前开了公堂,直说要审案!还说那如果有冤屈的话,百姓竟可上前来,一旦核实便可按照律法惩治凶手。 这等消息是被那骑士骑着快马分成几道,在闹市之中来来回回大喊的,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这一下,哪怕心里还将信将疑只是为了看热闹,大家也紧赶慢赶往那副总兵府跑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看热闹,还真第一眼就见着了坐在桌案之后的新任副总兵,与一溜儿被绑在一侧的那货兵痞! 五月的天空也似忽然间炙热了起来,天上的太阳在顷刻间宛若火球一样投下汹汹火焰。 任成林在一旁已经看傻了,如果说邵劲带来的亲卫的实力让他暗惊于心又松了一口气的话,那接下来所谓的“为民伸冤”就让任成林油然起了一种“你特么逗我”的想法,要知道一开始邵劲直接冲入府邸的行为还算是在副总兵的权责范围之内,但随后的开公堂——这是在与朝廷的法纪抗衡啊! 可就在任成林傻在那边的时候,桌子与公堂已经摆好了,一个看上去挺老的老头直接就站了上来,抄着有点古怪的声音拿着张纸,开始慢悠悠地宣读一个叫做‘张二牛’的兵痞的罪状。 只听他说:“张二牛,贞弘十年生,贞弘二十五年入伍,贞弘二十六年抢人钱财折合三贯,贞弘二十七年淫□□女计其二。按《大诰》,当斩。” 冷冰冰的一个当斩说完,坐在后边的邵劲随手就丢了个木牌下来,随着木牌“咔”一声落到水磨青砖石板地面,旁边登时扑出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卫,挟持着那跪在地上的张二牛往旁边走去! 一众在副总兵府里寻欢作乐的兵痞并不信这新来的副总兵真敢杀人,他们或者污言秽语或者哀求告饶,虽将场面闹得乱哄哄的,但脸上总是有几分藏得不算太好的不以为然。 甚至那被挟持着走的张二牛脸上也有这样的不以为然——因此这样的不以为然便成了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表情。 那些抓着人走了的亲卫一点多余的举动也没有。 在所有人都还吵吵嚷嚷的时候,他们将张二牛带到旁边,一人按着其肩膀,一人自背后抽刀,而后手起刀落,血溅白墙,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 那塞满了百姓与兵痞的街道和前院都静了一静! 紧接着,被缚于地面的兵痞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景况,一个个战栗不止,再不敢说一句废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任成林终于找回了自己被猫叼走的舌头,他压低了声音冲邵劲气道! 邵劲挑挑眉:“□□掉的人都不急,你急什么。”他说着指了一下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任成林坐下再说话。 任成林都被邵劲给气乐了,什么叫做“□□掉的人不急他急什么”?他是为了那些人急吗?这简直是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 不过好赖也在西北的地界当了一二年的官,任成林这实在是看多了叫人气炸了肺的事情,所以他现在也如邵劲所说,竟十分镇静地先坐了下来再和邵劲说话:“你一个武官,开堂审案不是笑话吗?” 邵劲说:“西北许久没有巡抚了吧?” 任成林:“这没错。”这地儿紧邻着那些狄戎之辈,还受朝廷辖制的时候就不被京中那些大人物所喜,现在不受朝廷辖制了,索性几个派来任巡抚的官员都称病不来——其实这行为也没错,称病不来是丢官,没个本事贸贸然来了,就是丢命了。 但任成林又冷静说:“知府还在那里呢!” 邵劲撇了下嘴:“你也来哄我?你在你总兵面前敢说‘知府还在那里’这句话吗?” 任成林:“……”总兵是把知府挤了个没有立脚地不错,问题就是,你不是总兵啊! 邵劲又看着场中的情况:要说冯德胜审起案子来,还真的特别有一手。他们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是着重分析了一下西北几个比较重要的势力,也猜到了他这个副总兵不可能真正毫无波澜的上任,有“西北王”之称的总兵是必然要先来个下马威探探他的底的。 而包括邵劲在内的几个人都认为,面对这次的下马威,哪怕是硬撑着也要把场子给撑起来:天下的士卒都是拿拳头说话的,西北偏远穷困,士卒在这穷山恶水之间又更多了狼一样的凶残特性。他们直会服从与强者。 如果这一次软了,那再接下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肯跟着邵劲干,就算是砸下大钱,来的只怕也是打一枪就走的无赖,这才是真正一步错,步步错。 所以才有了冯德胜现在的罗织罪名。 那只怕冯德胜罗织得还真不算错。 邵劲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有了第一个榜样,接下去果然有不怕死的人出来告发那些士兵抢占女人或者横行霸道赊账不还—— 已经全部都烂了。 邵劲忍不住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军魂这个东西存在的话,它一定连身上的一块指甲片,都不愿意留在这烂泥潭里头。 “先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山人自有妙计。”邵劲说道这里顿了顿,看见小厮端着一盘子自己吩咐了东西到身旁来,便伸手将那盘子中的东西一个个拿起套到手指上头,套得七七八八了,还转头将自己的十根手指朝任成林面前晃了一下,问,“感觉如何?” ……那一道道璀璨的光辉哦,任成林的眼睛都被闪到了。 他连忙定睛一看,就见那红宝绿宝猫眼石,个个大如拇指,套在邵劲的手指上,十根手指竟有九个戴上那宝石戒指。他顿时就:“……你这是做什么?” 邵劲笑嘻嘻地:“怎么样,有没有土豪的感觉?” 根本就是个暴发户!任成林也不禁腹诽了一句,他这简直都无力了:“别闹,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邵劲收了收笑脸,他是侧坐在椅子上的,一手搭着椅背,两只穿着靴子的脚都翘到了桌子上,这姿势说得好听点是放荡不羁,说得难听点,那简直是坐没坐相有辱斯文。 但哪怕是这样的姿势,等邵劲一收起脸上的笑容,坐在一旁的任成林也不禁直了直背脊,因气氛而不由自主地认真了起来。 “轰隆隆——” 但正是这时,邵劲的耳朵里、任成林的耳朵里、众人的耳朵里,都听见了有远处传来的隆隆的马蹄踏地声,这是至少十骑共同奔驰才能发出的声响。 那街道上看热闹的众人十分精明,在听到这声音之后便轰然作鸟兽散,而那些抖如落叶的兵痞在听到这些声音之后,就纷纷露出了劫后而生的感激涕零的表情来,只一瞬间的功夫,他们又如同原地满血复活了一样再生龙活虎的叫骂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努力表演,好似在恶霸面前展现自己坚贞不屈的贞洁烈女一样。 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的邵劲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一群蠢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任成林说话。 这一句话落,那群骑士已经到了正门之前,邵劲却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姿态甚至更为慵懒了,就单手支着脑袋,一只手将那摆在桌案上的一小筐的木牌拣一个上来在手指间转动。 骑士已纷纷下马,他们迅速冲进府邸,占据了邵劲桌子前左右两排的位置,这时候,后边又行来一个穿着甲胄的老人,那老人须发半百,头发和胡须都短而浓密,像是狮子一样怒张而开,他龙行虎步似地踏进院中,目光当先落在邵劲身上——而这个时候,邵劲正闲适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西北王的目光不禁凝了一下。 但这不是任成林所想的狂怒,而是另一种更为深沉的思索之色。 任成林当即便怔了一下:他在这里多年,当然知道这个西北王的个性如何,这平素里一向以脾气火爆而著称的西北王在这种完全可以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会这么安静? 他更多地去观察对方的神色,就看见这个老人眼神闪烁了一下,跟着大步走上前来,竟未语先笑,笑声如震雷一般滚滚而出:“邵大人啊,怎么都到了地头也不和老夫说一声?老夫听到这里有新入城的人杀人的时候,还以为是匪盗作乱呢!” 邵劲要笑不笑地直起身,随随便便拱手说:“大人。”他拉长了声音,“我也疑心是匪盗作乱呢,所以把他们——”他的手指点着那些被绑着跪在地上的兵痞,一个一个点过去,“都绑起来了,看什么时候心情好,就杀两个玩玩。” 西北王看了那些人一眼,在那些兵痞期盼的眼光中轻描淡写说:“那些人是在籍士兵。”他这引人激动的话才落下,就又笑道,“不过他们是邵大人的人,邵大人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邵劲这才傲慢地笑起来,说:“也罢,大人都来了,还请安坐片刻,容我设宴款待,至于那些人,暂且收押处理吧。” 西北王微笑点头。 事情定下,两人分别转头吩咐下属处理一应食物,在分开转头的那一刻,他们嘴上噙着同样的笑意,心里默念着同样的话语: 好个蠢货!要赚大发了! 任成林在第一时间对上了邵劲的目光。 邵劲冲对方隐蔽地眨了下眼,同时又晃了晃自己的一只手。 从刚才开始,他的双手就一直在刷存在感,而当这个时候任成林再看见那一个就值一套五进房子的首饰,终于恍然大悟:西北缺什么?缺钱啊!西北王缺什么?还缺钱啊! 而邵劲一直在显示这什么? 他显示着他莽撞、傲慢、蠢——还很有钱! 如果他是西北王——这肥羊,不留着自己宰了,可对不起那远在天边刚刚登记的新皇帝! 第一五七章 日常 任陈氏是一个十分温婉的女子,有一个与个性相仿佛的名字叫嘉卉。 她出身伯爵府,是伯爵府的嫡女,从名分上来说算是下嫁给了任成林,要知道任成林从身份上来说,不过是徐佩东认的义子——这义子并非是官府认同的有文书记入籍贯的,而不过是口头上的身份罢了,也就是说任成林以后如何,完全取决于国公府的众人是否喜欢他,不出意外的话,嫁给任成林做妻子,那就一辈子都矮国公府的众人一头。 但话分两头说。国朝到现在百余年时间,所谓公爵伯爵,早不是那开国时候个顶个手握实权家资丰厚的了。 有那为了富贵和刘贵妃连了宗的伯爵府,有邵劲生父那样得了帝宠的伯爵府,当然也有早早就入不敷出的伯爵府。 陈氏出身的伯爵府,就是最后一种。陈氏的娘家空有一个勋贵的头衔,却上不得朝说不得话,一家子紧巴巴地住在个五进的主宅里头,偏偏爹也不是个好爹,明明家里穷得都要靠吃媳妇的嫁妆、要女眷做绣品换日常所需了,还纳了许多妾,生了一屋子的庶子女,日子过得最窘迫的时候,陈氏连着两三年里都没有裁过新衣服,自己所有的空间,也不过是四四方方的小耳房与耳房如窗台一般大的小花圃,再要往前,就是那些庶姐妹和姨娘的住处了。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家庭里,什么嫡庶什么规矩,全是一通笑话。 陈嘉卉能养出一副真正小家碧玉的性格,一是她天性如此,二是她的娘亲陪嫁尚丰又算生财有道,拿捏了府里头的命脉,这才算是圈出一块安生地方,叫自己的子女好好长大。 也正因此,陈氏母亲是个再现实不过的主了。 陈氏与任成林的婚礼便是由此而来:陈氏不想再嫁那些空挂了个名声的勋贵过苦巴巴的日子,任成林则需要一个有些声名的妻族弥补自己出身上的不足。 两者细细甄选,都觉得对方不错,婚后夫妻也算十分和谐。 对于生性温柔的陈氏来说,丈夫不纳小不打人,家产颇丰也不止手头紧,又上无那磋磨人的婆婆,因此哪怕从繁华的京城到了西北边塞之地,她也并不曾有一两句牢骚之语。 ……若真要说,大概就剩下最后的一点忐忑。 陈氏的娘家当日答应与任成林结为姻亲,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任成林背后的湛国公府的份上,早在陈氏出嫁之前,她便被叮嘱过这国公府中的人,是要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对待的。可婚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她也不过在新婚的时候拜见过任成林的义父义母,之后竟再无机会见上一面。 而现在,任成林自婚后就说起过的妹妹——湛国公府的五小姐,现在邵副总兵的夫人,已经来到了西北。 信送过来的那一刻夫君就在准备着一应迎接事物了,而等到他们可能到达的那几天,夫君更是日日都要去城门那边等上一等,她自然也陪着,她甚至将自己夫君的吩咐记得一清二楚:“妹妹就要来了,你陪妹妹说说话,若有什么不懂,也尽可问妹妹,妹妹最是聪敏灵秀的一个人物。” 这还不止,她看见对方说道这里还莫名笑了起来,笑完又摇头,困惑地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那邵风节到底是怎么娶到了对方的……” 陈氏已经开始担心了。 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夫君与邵夫人有什么情爱,而是当任何一个女人知道在自己的男人的心中,有一个自己如何也比不上的女人……哪怕不涉及情爱,她也绝对高兴不起来。 任成林的妹妹,她托大叫声小姑子的徐善然,对于她本是一个陌生人,可这一刻里,她心里已经生出了些说不得的念头。 直到她真正见到了对方。 这是陈嘉卉第一次见到徐善然。 她在城门等了约半个时辰,终于接到了人,接着她就被对方的丫头引上马车,在马车里见着了自己想了好几天的女人——也不知是衣衫、是姿态、还是容貌,但在她甫一见到对方的时候,第一感觉便是斗室生辉。 再然后,她就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高鼻广额,眸色淡淡。 一定是一个不好接触的人。陈嘉卉暗暗想道,上了马车的她不敢拿大,正打算行礼,便被对方握住了手。 她一时怔住,紧跟着便惊讶地听见徐善然微笑着喊她“嫂嫂”,态度亲而不狎,再看容貌,虽还是刚才那副模样,便像是从神坛上走入了凡间,都有了些烟火气了。 这不过是陈嘉卉与徐善然的第一次见面。 再以后,虽说陈嘉卉心里明白两家的交道是避不开的,但她依旧没有想到两家的联系会这样紧密。 任成林自邵劲来到之后也不知做什么,一开始是眉头微锁,到后来索性见天的不着家——她知道对方是去了徐善然那里,但并不是和徐善然在一起,而是和邵劲在一起。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因为在任成林突然忙碌起来没有几天之后,她也被接到了邵副总兵的府上,后来她稍一打听,才知道是徐善然说“镇日在家里也闷,不如请嫂嫂过来说话。” 有些事情有些人,完全陌生的时候难免想得不找边际去,但等真正熟识了之后,再想以前的念头,多半会觉得十分的可笑。 陈嘉卉正是如此。 在还没有简单徐善然面前,陈嘉卉对于任成林过于重视徐善然,不免有些心里不舒服,但等真正见着了人并与对方相处之后,她早就把之前有关任成林与徐善然的那一点子念头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徐善然向来不主动与她说任成林如何如何了,有几次她说出来了,徐善然便认真听着,唇角始终噙着耐心的微笑,有时她说起了那些府中的琐碎小事,徐善然也没有不耐烦,偶尔接上几句,说得久了,一下午的时光就匆匆过去了。 只这一点,陈嘉卉就再对徐善然起不了半点不好的念头:她性情温顺,便是在自己家里头,娘亲有时候也不曾如此耐心的听她说什么话了。 而抛开这些极私人的东西,陈嘉卉发现任成林当时所说的并没有任何夸张之处。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像徐善然那样懂得这样多的人! 那些评价一个女人是否贤良的德容言功自不必说,陈嘉卉是在刺绣上下过苦工的,素日也自傲自己的手艺,在京中都能将绣品拿出来获得一票称赞的她来到了西北后自不用说,哪怕在这满西北中道一声拔得头筹也不为过。 而在来到徐善然身旁之后,她很快就发现徐善然的针线或许没有她那样精致,但在配色与花样上往往别出心裁,哪怕是随手为之,亦叫人爱不释手。至于那厨艺,别人是有几手压箱底的菜谱,她是点评那些压箱底的菜谱的来历;至于其他的书画就不必说了,有时候她还能看见徐善然在耐心地叫身旁的一个叫做高婵的姑娘抚琴——那个姑娘有点奇怪,人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在练琴的时候尤为认真,认真得几乎叫人感觉有点战战兢兢了。 再后来,她与徐善然越来越投契,有时候会她与任成林,徐善然和邵劲会坐在一起说话,邵劲对徐善然是言笑无忌,徐善然的眉宇间就多了几分无奈,有时候这位邵副总兵出了个什么很——神奇——嗯,奇怪——的注意,徐善然虽一时间没说什么,过后她却总能发现一些事情已经被付诸了行动的蛛丝马迹。 这两个人在一起真开心。 她情不自禁地有些羡慕,但一转眼间,就讶然的发现自己与任成林的相处也越来越开心了。 这样快活的日子里,时间总是走得特别飞快。 在她查出身孕的那一个月里,自来到之后连西北王夫人的宴会都托病拒绝了的徐善然再一次收到了一张香笺。 这是一张压了花,又细细地薰上那好香,再以金粉书写过的请柬,正是那京城近年来最流行的样式。 接到了请柬的徐善然唇角带着一抹琢磨不出的微笑。 陈嘉卉其实一直很疑问——既然徐善然一向不参加饮宴,为何任是哪一张哪一个人的帖子,都会被那些贴身的惯会看主子脸色的丫头们送到徐善然的手边? “嫂嫂——”徐善然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来。 “怎么了?”陈嘉卉忙道。 那张素淡的请柬被夹在葱管似的手指里,徐善然说:“今日正好得闲,嫂嫂不如和我一起去吧。”旋即又似不经意道,“嫂嫂之前不是和我说了些京中饮宴的风光吗?” 陈嘉卉听到徐善然的话就笑了:她当时哪是和徐善然说京中饮宴的风光,她不过是在遥想京中饮宴的风光——彼时她与徐善然关系已好,她许多心思都不忌讳说了,只因知道徐善然并不会因此生笑,反而还会认真的给予回答,这京中宴饮也是,徐善然在她问出来时便稍作详细的回答了,那衣衫食物、大家谈论的话题,常会玩的游戏,都一一说了。 她就答道:“正是,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也好。” 她并没有理会到徐善然刚才那一句话的意思,不过等真正到了那由西北王夫人所举办的宴会之上,不用其他人再多说一个字,她在看到徐善然之后,自己就登时明白了对方真正的意思! 第一五八章 扬鞭 野风猎猎! 哒哒的马蹄从远处传来,众马奔腾之声让地面都随之颤抖,草屑与烟尘有如龙卷风一般自地面升腾直至天穹,将那盆地之上无云的万里晴空都遮蔽了一二。 这是邵劲与西北王在一月之前就约好了的草原追猎。 自来到西北的近半年之内,邵劲很好的将之前第一天里两人见面时候所展露出的形象保持了下来,半年时间也不知道被西北王要去了多少的经费。但哪怕是这样,在这半年里自觉差不多掌握了邵劲来钱渠道的西北王依旧狠下杀心,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场草原追猎。 不够一眨眼的时间,众人已经从天地相接的地方直跑到草场的正中央,停留在中间的盆地边缘,而在这样的奔驰的过程中,本来停留在草场上吃草的一些兔子刺猬、乃至鹿等动物,都四散奔跑,很快就蹿到一旁稀疏的树林之中。 这是一个比较奇特的地形,像一个不太规则的半球体,地上铺着浓密的草丛,从边沿到球顶的半径的半中央开始,就长有稀疏的树木,树木沿着地势的升高越长越密,但哪怕是最密的区域,也能任由三五个士兵骑着马并排跑过。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躲不了人也几乎逃不掉的地方。 邵劲与西北王作为队伍的两个领头,一向是策马并齐,他们在树林最边沿的地方勒了马,西北王一双招子精光闪烁:“邵大人,我们到了。” 邵劲打量着这周围:“白鹿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西北王微笑:“正是,若有了这一头祥瑞之兽,邵大人何愁不能回到京师?” 这话似说道了邵劲的心坎里,邵劲当即一阵大笑,招呼着跟自己出来的那百十个亲卫:“就承大人吉言了!儿郎们,与我上!” 这话说出的时候,邵劲已经打马轻轻一跃,就超出了西北王的坐骑半个身位,直接以后背毫不设防地对着对方。 西北王唇角的笑容一瞬变得冷酷。 但旋即他又若无其事地停留在原地,等待邵劲的那些亲卫都上前来:杀邵劲不麻烦,麻烦的是将邵劲的势力一网打尽,所以动手的场地才是四面无遮挡的荒野而非城中;同理,邵劲的妻族多少有些麻烦,但若是此人的势力一下子被拔除,其妻自然孤立无援,介时便可趁机将其收入府中,这样一来,世上再无劭门徐氏一人! 邵劲的亲卫已从后边的位置集合到了邵劲身旁。 正在盘算着自己计划的西北王第一时间里并没有发现这些亲卫裹挟在邵劲身后的同时,也将他裹挟在了其中! 但毕竟是老于阵仗的将军,一瞬间的麻痹过后,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只在此时,那本来背对着他的邵劲以一种决不可思议的动作直接在马背上拧身后翻,直落到西北王所骑的马匹之后,双臂登时如藤蔓一般缠住身前之人,口中第一时间发出的暴喝,这才堪堪传入众人耳里:“——动手!” 两人位置近在咫尺,这一步之差,便将西北王陷入了绝境! 西北王并不甘坐以待毙,在感觉到对方双臂缠上的第一时刻,他就发出如兽吼一般的狂怒之声,牵着马缰的双臂用力向外一震,试图直接将邵劲震开,但那双缠在他身上的双臂在这时间里似乎真的化作了藤蔓,不可思议的柔软又不可思议的坚韧,甚至连背后的那个人也如附骨之疽一般无法摆脱。 两人坐下的宝马已经承受不了马背上不断增加的重量,开始嘶鸣奔跑起来,背后的士兵在开始的错愕之后也连忙持弓拿箭,但邵劲的那一百个亲卫早已在结成阵地,将那些人牢牢地挡在圈子外围! 只是人数比近乎5:1的情况下,这样的阵地只怕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告破,西北王是亲自带着众人出来的,对此心知肚明,因此此刻虽然失了先手,却绝没有放弃,连连怒吼地只想要把背后的邵劲摔下! 但还不等几个呼吸的时间,又有一骑孤孤单单地自众人的前方转出,手持弓箭,朝着西北王与邵劲所在的方向对准。 还在挣扎的西北王向前惊鸿一瞥,当即肝胆俱裂——那前方拿弓之人不正是之前托词离开的任成林?他刚才自恃计划万无一失,如何会去在意单独先一步离去的任成林?可不过转眼的时间,这一人竟成了此战胜负的关键! 他张口欲言,但声音还未出口,“咻”的一声弓弦声响,利剑已如幽灵般射入西北王胸膛! 剧痛传来,西北王力气一泄,背后的邵劲已抓住机会,双臂向上左右一扯,已将对方的脊柱拧断! 他回身吼道:“蒋大柱已死!” 第二个接上去的声音是任成林的声音,他也遥遥喊道:“蒋大柱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那一百亲卫的声音如开战前嘹亮的号角声:“蒋大柱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如是三遍过后,第一把长刀落地,再接着,五百余人,人人松手,烂银武器与实木□□盾牌如雨点般接二连三地砸到地上,众人一一在亲卫的斥骂下抱头蹲地。 邵劲提着西北王的尸体下了马,绕道前方去一箭奠定胜利的任成林也打马回到邵劲身旁,他长吁一口气,看着蹲了一地黑压压的众人,难得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来:“风节,我们的第一步总算迈出了!” 相较于任成林,邵劲就不显得那么高兴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西北王一死就毫无障碍投降的众士兵一会,才说:“嗯。” 只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而后他翻身上马,上马的途中发出了很轻很轻地叹息,就像微风萦绕发丝那样轻微。 耳目聪敏的任成林捕捉到了这一声声息,再加上邵劲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获胜后的惊喜,他不由问:“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谐的地方?”说着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的众投降士兵。 这士卒一旦没有了战斗的胆气,在其他方面就难免精明一些,显然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因此此刻虽然任成林什么都没说,但发现到他注视的降兵依旧不免两股战战,当下就有数人呼号哀求道:“大人,我们绝无二心啊!” ……西北王的尸体还没冷呢!这就改弦易辙的毫无压力,赢了这样的队伍怎么也不能叫人心情愉快吧!邵劲都有些没好气了,但他刚才却不是为这些烦闷,只听他侧侧头,语气微沉对任成林说:“舅兄,我是有点担心啊……” 同一时刻,就在城外草场发生血腥的近身战之际,城内正歌舞升平欢笑一堂。 西北王夫人尤氏坐在主位,虽言笑晏晏与周遭人交谈,但细看之下,却不难看出那妥帖妆容之下笑容的僵硬。 那大红簇金的衣衫、足金满池娇的分心、仙人指路的掩鬓,还有那单根的牡丹莲花镶宝钗子,一切的一切都十足华丽,彰显出她西北第一夫人的盛状——她本也是带着十足信心来的,因知晓丈夫的计划,便打算借此饮宴之际将徐善然的气焰给打压下去。 按她心中忖度,这并不难。虽说徐善然是高门大阀出来的,但现在毕竟已经嫁做人妇,而邵劲正是她丈夫的手下,邵劲可以做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但徐善然必然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少不得要上来讨好她一二的,到时便是她拿捏架子的时候了! 只是脑中万千思绪,现实偏生永远与想的不同。 在徐善然进来之后,她笑着迎上前去,却只换来对方淡淡的一点头时,尤氏几乎当场就气得一个倒仰:什么名门贵女,半点涵养也无,她这个长官的妻子还没有表露出什么呢,对方倒是先拿捏起架子来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两个顶个的没规矩——要不是他们还有用! 这一下噎得尤氏脸色半天缓不过来,暗自气得牙痒痒的,好歹是素日里一贯的贤良叫她没露出什么不应当露出的神态来,只笑着与其他人交谈,也不去管徐善然,直接把人晾着了。 这正副夫人之间的一点微妙并没有瞒过其他人的目光。 西北王毕竟在这里盘踞已久,这夫人尤氏也是西北贵妇圈中当仁不让的掌控者,因此此刻她一表态,果然就没有第二个人再去接近徐善然,也就是陈嘉卉,一来在身份上绝无和徐善然撇清的可能,二来两人已是闺中密友,于情于理此刻都紧紧跟着徐善然,旁人不搭理徐善然,她便也对旁人不假辞色。 如此大家一进门的功夫,格局就已经形成,本不该再发生什么变化的事情在徐善然在厅中坐下之后,又生出了些不同。 第一个发现这个不同的是一直跟着徐善然的陈嘉卉。 再接着就是始终以眼角余光暗暗瞥着徐善然的尤氏,最后才是那些迎合着尤氏的夫人。 众人只见徐善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姿明明并非正襟危坐,却又只叫人觉得身姿挺拔削肩束腰无一不美;唇角明明没有扬起,但不经意转眼过去看的时候却又觉得对方正在静静微笑。 这仪态…… 在场众人虽是朝廷命官的夫人,但在西北之地如何能养得出这样的气质仪态?一时间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敢掠起锋芒”的感觉自心底浮现。 而这念头一旦自脑海中生出,便再难有人能从头到尾忽略徐善然了。 她们开始情不自禁地比较着尤氏与徐善然的妆容,尤氏与徐善然的衣衫首饰,还有尤氏与徐善然的姿态气势。 尤氏本是座中第一第二个关注徐善然之人,那些陪坐的人尚且能感觉到的东西,她如何会一无所觉?如果说这些她尚且能和最开始一般忍耐一二的话,等到徐善然感觉到她的视线,侧脸看朝她看去一眼之后,尤氏立时便要忍不住了!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又轻又蔑,只投过来一眼,她便生出了对方是在看一只臭虫的感觉! 她紧捏入掌心的指甲立时崩断,剧痛和愤怒让尤氏脸色铁青,她一时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就要站起来发火,但好巧不巧,暖阁背后跑出自己的心腹妈妈,在出来的时候那掀帘子掀得太用力,竟打翻了一旁香几上的梅瓶! 尤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的邪火登时找到了一处发泄的地方,指着那心腹妈妈就喝道:“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也不知道在赶什么?我先时可是说了大家听戏不叫人来打扰?可见是平日纵得你没有了规矩,给我带下去狠狠的打!” 本来家中的下人要打要骂也不会选在宴客的时候,否则岂不是明说自己家里规矩不严?但在场诸人都知道尤氏的邪火源自哪里,一时也乐得看热闹不提。 陈嘉卉在众人都关注着那尤氏下仆的时候悄悄看了徐善然一眼,见徐善然还是如方才一样,姿势半点不变,连眼皮都懒得抬上一下,心中登时翻涌出了近似于崇拜自豪的感觉,一时间脸都因激动而微微热了。 本来尤氏因在徐善然这里受了火气,骂了闯进来的仆妇一声出气,叫人将其拖下去,这事情也就完了,之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但不想那心腹妈妈因为素来得尤氏的脸,周围的下人执行的命令便慢了些,倒叫那进来的妈妈不管不顾的冲到尤氏面前! 这一下不管是尤氏还是其他陪坐的夫人都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尤氏气得手指都发了抖,刚刚哆嗦着嘴唇说出一个“你”字,那满面焦急的妈妈就直凑到尤氏耳边,附耳轻声并急促地对尤氏说了些什么。 耳中私语一下而过。 尤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接着又成了青紫之状。 她愣愣地盯着那妈妈,须臾间直直向后倒去,厅中登时大乱,那妈妈赶忙撑住了主人一看,原是闭过了气去! 主人都已昏迷,今日的宴席自然不能再继续下去,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不等剩下还能做主的出来说些歉意的话,一直坐在座中,索性来了就没有说话的徐善然这时弹了下裙摆,站起来淡淡说:“总兵夫人若是身体不适,以后也不必再开这个宴会做那个宾客,若是中途再因为什么话什么事就直接晕倒在地,谁也不好承担这个责任不是?” 众夫人神色各异,徐善然已带着陈嘉卉径自出了总兵府,等到一自那大门卖出,陈嘉卉终于忍耐不住,扑哧就笑了出来! “好妹妹,今日你可真是——”她笑着挽了徐善然的手,在自己收集到的词汇中挑挑拣拣,“可真是——促狭极了!” 徐善然算是收了厅中那一副明明眼高于顶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能生生将人气死的姿态,只笑而不语。 陈嘉卉又与徐善然耳语:“难道京中多是这样的?”她这时联想到徐善然来参加宴会时候说的话,才明白之前徐善然虽与她说了京中众贵女的事物,却没有直言她们的做派,现在则是以身做示范来了。 徐善然说:“也不尽是如此吧。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真的。大多数有了什么矛盾,绝少有明刀明枪的,都是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她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与陈嘉卉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地前行着。 徐善然又与对方说:“我刚刚那些样子,看个有趣也就罢了,实则没有太多意义。” 陈嘉卉不由一怔:“怎么会……” 徐善然说:“你若真在上官的夫人面前,敢做出这副做派?你若面对下属的夫人,有了这些,她们该说嘴的还是要说嘴;没了这些,无非是说嘴的内容丰富一些罢了——”她顿了一下,又笑,“这东西倒是在闺阁之中与众人攀比得贵人青眼更有用些。” 这一世徐善然并没有特意去锻炼自己的仪态。只是上一辈子,她出身的勋贵人家,后又嫁到书香门第,少时是受过严格的训练的,长大后又潜移默化,现下拿捏起来,便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有些东西便是这样,真有了它不定有多少用处,可偏偏日常又少它不得。 说话之间,马车外边忽然传来整齐一划的马蹄声,徐善然并没有掀开布帘的意思,旁边的陈嘉卉一听却笑道:“定是邵大人回来了!”说着她抬手掀了帘子,探头去看,果然看见一队熟悉的士兵正打马自身旁走过,赶车的车夫并不与那些军士争道,早早将马车赶到路边停下。 这时陈嘉卉掀帘子看过去,一眼便看见打头的邵劲与任成林,只这两人已先走过了马车几步,再有路上也并无大声打招呼的道理,陈嘉卉便只看过一看,正要放下帘子的时候却见后边又有一匹白马策马上来,上坐着的却并非是那雄壮大汉,而是一个身材面容俱十分姣好的少女! 那少女头发束成马尾,身上的女式亮银盔甲将她的身材勾勒到了极处,柔美与矫健的结合使她每次出现都会成为众人目光的聚焦处,哪怕是军伍之中,也不乏她的裙下之臣。 陈嘉卉目光一触到这少女,便不由自主地沉下脸色,偏偏那少女仿佛无所觉一般只冲陈嘉卉看似羞怯实则挑衅一笑。 陈嘉卉气得直摔了帘子,转头却冲徐善然抱怨道:“妹妹,你是没见那王氏女嚣张成什么模样,何不叫妹夫直接将她调离?”她又与徐善然耳语,“一个未婚少女这样出来抛头露面,还一直在妹夫跟前献殷勤,妹妹,你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徐善然只笑,笑中显得十分不以为然:“罢了,且由得她去,这些事情嫂嫂很不必管,贱籍之女,何劳嫂嫂操心?” 陈嘉卉一时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都急得开始发愁了,也不见徐善然有什么动静,马车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驶向府邸。陈嘉卉想完了王氏女,又去想邵劲,只暗道:平日里邵劲黏徐善然黏得十分紧,这次在路上看见了却一丁点的反应也没有——若是别人,保不定是因为规矩却步,但邵劲哪是会在乎那些的人?——可见是出了些什么问题,就不知是不是那王氏女在其中搅合了什么? 话分两头,在徐善然与陈嘉卉回到府中之后,邵劲也带着队伍回到了西北驻军之处。 西北王算计着邵劲的性命,邵劲何尝不是算计着西北王的性命?现下西北王已经授首,其余的一应准备便有条不紊地开始实施,仅仅几个时辰的功夫,这城市便被粗略的控制了下来,确保不会有人出城将西北王丧命的消息传递出去之后,那帅帐下的一应人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时已入夜,众位依附在邵劲身旁的武官三三两两走了,但邵劲并未立刻回府,只坐在帐中看着山河地图,看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帅帐被人掀起,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进帐中,由那火光一照,只见其肌肤莹白,笑意点点,不正是白日里路上陈嘉卉与徐善然所说的“王氏女”? “大人!”那王氏女踏前一步,冲邵劲出声。 邵劲一抬头见到对方,还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正有一些兵法上不懂的事情想请教大人。”王氏女闺名自馨,她既入了军伍之中,来见邵劲当然不可能拿着甜汤小食之类的东西,但有道是穷则变变则通,不能拿厨艺彰显自己,稍变一变,以请教兵法之态过来,不也是异曲同工? 这也不是王自馨第一次这样做了,邵劲哪怕是第一次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不对,相反他还有点怜惜面前的女孩子——在他看来,一个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就糟了父死母丧,本都愿意拉粪还钱了,却还要被逼做人妾,委实太过可怜,他现在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完全是顺个手的事情罢了。 现下便说:“行,什么事情?” 王自馨正要上前,邵劲的帐篷之外却忽然传来通报之声:“总兵大人,任守备求见!” 任守备就是任成林。他在外面等着通报,直到里头的邵劲应了声之后,才掀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站在一旁的王自馨。 他顿了一下,说:“大人……” 邵劲转头对王自馨说:“你先出去,回头我再和你说。” 王自馨微微一笑:“好。”十分爽快,既不多话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就直接走了。 但越氏这样的做派,任成林在一旁看得越心里嘀咕,他一开始是清楚邵劲对这个女子一点多余的想法也没有的,就是见对方可怜又见其有心气,才将她纳入行伍之列,究竟在邵劲的改革之下,队伍中也有了一批专门照顾伤员的女性妇人,再加一个女性军官好似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随着邵劲与王自馨越来越熟悉,任成林就有点看不透了,好比现在,他是后头来的,并不知道是王自馨自己过来找邵劲还是邵劲找王自馨过来的……只听邵劲那最后一句话,就像是邵劲自己找王自馨有什么事情一样。 任成林虽说与邵劲是好兄弟,但徐善然和他的感情又与这仅仅的“兄弟之情”不同,他此刻就仿佛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一番:“我看王娘子最近已然融入了队伍之中,听说在营中人员颇好,你觉得呢?” 邵劲没反应:“嗯?那就好。” “……”任成林便更直白点,“我觉得王娘子的性格倒是挺爽利的……” “嗯,这性格好。”邵劲点头。 ……难道邵劲真的对她有意思?任成林这回没辙了,也不太敢再继续,免得把这事情挑破了邵劲反而一点顾忌没有,就换了个话题说:“之前你在城外杀了西北王时怎么不见喜色?这本是我们策划良久的事情,此刻不费一兵一卒就达成目的,正该庆祝才是。” 这正是邵劲今日不对劲的根源所在。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看着摇曳的烛火,半天才说:“最近世道越来越不好了……” “所以西北王才敢杀我们,我们也才下了决心要杀西北王。”任成林缓缓说。 邵劲点头,轻轻说:“我们已经动了手,只怕收不了了。回头得找可靠的心腹往沐阳侯府和湛国公府去信才是。” 这一句话出,电光石火之间,任成林已经明白了邵劲尚未说出口的担忧! 第一五九章 烽火 邵劲所思所虑说来并不难以理解,自来一个人所在乎的也无非就是那两样,邵劲这一支的血缘亲人算是死绝了,他此番出来西北,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朝廷也变不出邵劲的直系血脉来威胁他。 但邵劲的妻子徐善然不同。不管是徐善然的娘家湛国公府还是徐善然的外祖家沐阳侯府,在京中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怕是下面的三代孩子能够通过各种手段调到京城之外,再来到邵劲身边,但两家的大家长、乃至承爵一整支,都不可能无事无事出京。 邵劲现在已对朝廷阳奉阴违了,而等他真正割地成王的那一天,京中是否会拿徐善然的家人威胁他?徐善然的家人是否会反过来劝说他们再投入皇帝的怀抱? 但当日邵劲会出“去西北”这一下策,就是因为皇帝不能容他,他必须自保并保护徐善然。现在一步步走着,两方显然已经没有了和解的可能,哪怕后期因他势大,朝廷暂时吃了这个亏再将他接纳,这根刺也只会越重越深,又不知什么时候朝廷换过了气,就该找他来秋后算账了。 到了那一天,他还有什么底牌再保护自己及家人? 因涉及到了徐善然本身,这些话哪怕是面对徐善然,邵劲也无法宣之于口,他只能和任成林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句,便转过话题说了些杀死西北王的善后事宜,接着邵劲也不再滞留,离开军营便往家中走去。 华灯早上,暗夜寂寂,不知是否是因为西北王骤然死亡的缘故,今天晚上,城里尤为安静,连打更的声音都不能听闻了。 邵劲自马上下来,副总兵府的下仆有条不紊的将他的坐骑遣走,又递上那擦手和脸的布巾,还有一盏邵劲爱喝的热茶,再接过了他身上套的大衣裳,这一系列功夫下来,在外奔波了一整日的风尘也似被洗掉了,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爽! 邵劲惬意地呼出一口气,问身旁的人:“夫人呢?” 那小厮忙答:“好叫老爷知道,夫人今晚颇有兴致,正在琴楼抚琴。” 正往卧房走的邵劲当即脚步一拐,换了另外一个方向,他还顺便问:“高姑娘和嫂嫂在吗?” “夫人好似不想人打扰,不止高姑娘和任夫人不在,连几位姐姐也只守在外头。”那小厮知道得清楚,对邵劲一一回答了。 说话之间,邵劲步伐不慢,已到了琴楼底下,这是一个二层的小高楼,整座建筑都似个敞轩模样,一楼用以摆放各种古琴,尚还有门户窗格,二楼则是四面开阔,索性只用几根柱子支着天顶,再往周围挂上那纱绸一类的料子,有风来,薄纱徐动,引得整个楼阁都飘飘欲仙仿佛琼楼玉宇一般。 邵劲和自家小厮来到琴楼之下时,只见徐善然的几个丫鬟都搬了小杌子坐在门廊之下,点着灯小声说笑,周围有点点和灯火相似的光晕浮在空中,也不知是不是那生得特别晚的萤火虫。 邵劲身旁的小厮是拿着灯探路的,因此邵劲还在挺远的时候那些坐在廊下的丫头就看见了。等邵劲走到跟前,她们一一站起行礼,却并不忙着出声,果然立时就看见邵劲一摆手,指了指二楼徐善然呆着的地方,示意她们不必惊动对方。 做完“不要说话”这个手势之后,邵劲又对自己的小厮挥一下手,是示意对方“自个休息去”的意思,跟着不再看那群下人,自己轻轻推开琴楼的门,就悄无声息往楼上走去了。 那些丫头小厮看着邵劲的行为,俱都抿唇一笑,复坐回原位,说着自己的话去了。 琴楼是全以木制,建成之后直到现在还兀自散发着松香之气。 邵劲沿着正中间螺旋的楼梯走道二层,就看见徐善然背对着她坐在琴弦,掩在衣袖下的双手不时动一动,却并未有成了曲调的音符出现,只偶尔的一声“噔噔”声,似主人正在调弦。 这四面透风的二楼并无多少家具,除了一张琴台之外,就只在角落摆了张供人歇息的竹子长榻,又因到了夜里,所以有一架凤凰于飞的铜灯立于琴台旁边,将琴台以及琴台之前的人一并都照亮了。 邵劲见自己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徐善然,一时也就没有出声,只倚在楼梯前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背影。 徐善然的调弦并不是伏在古琴之上的。 她臻首微垂,如缎的头发盘于脑后,细腻的脖颈便自衣领处透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衣衫,这件衣衫款式简单,只在领口与袖口滚了一道边,但剪裁得却十分好,将徐善然的上半身勾勒得隐隐绰绰,便似雾里看花那样,叫人一心惦念着想要揭开那层薄薄的似近实远的面纱。 再看那下裳,却不如上衣一般朴素,而以玄黑为底,又以彩绣绣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图案,一眼看去,徐善然便是坐在怒放的花朵正中央,既清且媚。 邵劲独自站了一会,也不知道是亲近之人的身影还是这一直不停吹拂的凉风,他浮躁的内心渐渐安宁下来,接着他走上前去,来到徐善然身边盘腿坐下,用胳膊支楞着下巴光明正大的欣赏起自己的妻子来。 #我的老婆就是漂亮!# #每天起床都感觉她比昨天更漂亮了!# #这种全世界形容女人漂亮的词汇往她身上安都毫不突兀的感觉简直太幸福!!# #果然这才是作为男人的终极の幸福!所谓的我与女神の日常!# 徐善然在人影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意识到邵劲回来了,她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就发现对方心里有些事情。 她出声问,声音像清风拂过叶尖:“怎么了?” “没什么。”邵劲说,想了想,他又补一句,“我想听你弹弹琴,来弹一首好吗?” 徐善然低头笑了笑:“你想听什么?” “唔……”作为一个本质上的现代人,邵劲对于音乐的造诣十分普通,并且他过去颇为无法欣赏节奏很慢音色也单调的琴音,所以他说,“就弹个安静点的就好了。” “嗯。”徐善然应了一声,她已经调完了弦,素手轻轻一拨,叮咚如流水的声音便自琴身上飘扬而起。 耳边的婉转曲音似清风似流水,有急而缓,不变的是始终十分宁静。 邵劲一直注视着徐善然,他将对方弹琴的姿势,面孔,乃至每天夜里自己所能抚摸并描摹的身形一一在脑海里绘制而出。他开始闭上了眼睛,乐声便悠悠地将他送入更宁静更深远的位置,他还想着徐善然,对方平日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哪怕只是一回眸的笑颜,他都记得牢牢的。 成亲也快一年了。他这样不期然地想。 从成亲之后,从身旁睡了一个人开始,他就再没有做过哪些乱七八糟的梦。 真好。他用手指点着节拍,无声地应和徐善然。 ……只要能拉着对方的手,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怕,只要知道对方在看着他,只要知道对方在和他面对一切的事情,他就永远永远都,不会徘徊,不会害怕。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当徐善然一曲抚完的时候,坐在旁边的人已经支着脑袋睡着了。 听我弹琴却听得睡着了,岂不是在说我弹得如同催眠一般?徐善然本想推醒对方,但看着睡着了也坐如磐石一般,只那张脸显得过分年轻的男人一眼,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声。 她从琴台之前站起来,走到邵劲身边,用手指撩开对方额前一缕挣脱了玉冠的头发。 对方的眼睑仿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沉睡的面容依旧安宁。 徐善然便凑上前去,将吻轻轻地落在对方的眉骨。 这是我这一世所曾遇到的最可爱的人。她想。或许也会是我生生世世,所遇到的最可爱的人。 明德二年九月,天公不作美,已连续一月不落一滴雨,地里庄稼颗粒无收。 明德二年九月底,各地请求朝廷赈灾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入京师。 明德二年十月初,在朝堂上几乎吵了大半个月的群臣终于得出结论,户部的银子与粮食有数,各地所收到的赈灾均在其原先所申请的数额七八成之间,同时皇帝上罪己诏,向上天忏悔自己的不仁德。 明德三年一月,赈灾款项早已如数拨下,但层层官吏犹如层层剥皮,真正到达了地头,那些银两与粮食十不存二三。 明德三年一月半,归德府灾情严重,难民与官吏发生冲突,撞开官衙后的粮仓,发现里头堆积得密密麻麻已经发霉的粮食,众皆哗然,当日归德知府被杀,粮仓被哄抢一空,又过数日,附近山头再添一伙名为“红日”的乱党。 明德三年二月初,红日军如瘟疫一般感染全国,各地民众冲撞县衙事情不时耳闻。 明德三年三月,北部游猎民族趁势闯过边界在沿途府县烧杀抢掠。 自此,席卷全国的动/乱真正开始。 明德三年八月,京师。 此时距离邵劲与徐善然离开京师已经两年有余,放眼望去,两年前和两年后的城市并无多大区别,真正要说,大抵不过是因为今日天气阴霾黑云滚滚,所以连路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神情刻板,整个城市都显示出一种压抑的气氛罢了。 自动/乱初始之时,邵劲就派出的信使在这一天里终于到达了湛国公府。 这是自邵劲成亲之前就跟在邵劲身旁的王道行,他来到湛国公府后面见了老国公爷,与老国公爷在书房密议一整夜,等再出来之时,老国公就对徐佩东与何氏说了四房举家前往西北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于徐佩东来说有点突兀,但并非真正不可理解,徐佩东和自己父亲对坐着,一时也是默然无语,半晌,他说:“我那弟子,真的已经决定——” 老国公摇摇头:“这是你的弟子,你合该最了解他才对。” “我本也以为我最了解自己的弟子,但现在反倒不确定了。我只知他看着不聪明,心里其实是一个特别有主意的人,一旦打定了主意,他就再难改变。”徐佩东低垂着头注视脚下地砖,缓缓说。他复又问:“父亲,您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就是你们去西北。”老国公说。 又是沉默。许久,徐佩东说:“父亲,如果邵劲是如红日军一般的打算,我与他恩断义绝,你将我女儿逐出族谱吧。” 老国公心里略一震动,但他面上却不见什么特别神色,只反问道:“你为何会觉得你的弟子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风节虽说现在手上有兵,但也不过是区区西北的一个总兵而已,再说现在乱党虽然猖獗,但只要等朝廷回过了神来,将其逐个击破,必然会在短时间内土崩瓦解,不足为虑。” “可虑的不是这些红日军黄日军,可虑的是在我朝烧杀抢掠的羌鬼,还有各地手中拿着实实在在兵权的武官。”徐佩东平静反驳,“元帅收集粮草收集了这么多年,武官拿私银养亲军也养了这么多年——好了,到了现在,这些军队到底是朝廷的还是他们的?” 老国公听完了徐佩东的话,只说一句:“你别忘了,辉王还在封地。” 徐佩东神色一动。 “辉王是先帝最初属意继承大统的人。”老国公点到即止,“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你若实在担心,不如亲自到西北看看邵风节怎么做,如何?” 徐佩东心头大动,现在局势十分糜烂,各地起义之人不绝,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乱党中,十之七八在刚打下一两个城池之后就如同玩跟风似的这个称王那个叫帝——可悲的是朝廷上并无心力去解决这些问题,只因在那九重宫之中,曾经的安王现在的明德帝已经受不了压力避居后宫了,日间里连阁老都见不到皇帝,唯一能够进出的外臣,也就只有林世宣一人罢了。 因此老国公最后提到的“辉王”对于徐佩东来说,正是亟待必须之人,可谓落水之时仅有的那根浮木,不由得徐佩东不立时上钩。 现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慢腾腾的思索了,徐佩东很快理清楚了去留之间的利益差别——究竟他还是信任邵劲,不信邵劲是冥顽不灵大逆不道之辈的——当即点头说:“我明白了,父亲。我这就吩咐何氏收拾东西,我官衙一趟,交割一些事物,等回来之后就直接出城。” 老国公直接点了一下头。 两人分头行动,何氏也接到了徐佩东的消息,虽不知具体究竟,但还是立刻着手整理行装,也不要那大件难带之物,就是金银地契和衣物赶紧着收好,又连忙敲定要跟着一起走的下仆,紧赶慢赶,才终于敢在了黄昏之前将一应东西收拾妥当。 只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本该下午就回来的徐佩东却不见身影,何氏将消息告诉给老国公,老国公两三句话打发了何氏派来的人,一转脸却眉头深锁,通知自己的心腹再去宫中探消息。 这一探便探到了夜入三更,老国公才真正知道本该子啊官衙就将事情处理完毕,却在半途被太监叫入宫中的徐佩东的消息——他被明德帝留了下来,说是明德帝最近爱听书,知道徐佩东是心学大家,特意徐佩东入宫讲读。 至于何时能够离开宫禁,这就再探不出来了。 同一时刻,外宫之中。 徐佩东盘腿坐在矮桌旁边,面色沉冷,直视坐于自己对面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而俊秀的男子,他用手挽着衣袖,执白子落于棋盘上的一处,随即抬头,冲徐佩东笑道:“该世叔了。” 火光照亮他的容颜,其眉长而宽,鼻高而挺,嘴唇含笑却眸色冷锐,正是林世宣! 第一六零章 大风起兮 林世宣和徐佩东的棋局并未持续太久,棋不过中盘,林世宣的白子就将心不在焉的徐佩东的大龙将死,徐佩东低头一看棋面,干脆利落地投子认输。 林世宣十分谦恭地说:“世叔承让了。”并着手分黑白二色收起棋子。 如果说林世宣出现之前,徐佩东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把自己留下来的话,那他在宫中白等半日却等到了只林世宣这一情况,便直接证明了那些暗中的事情。 此刻换了任何一个人,徐佩东都不会有此刻的恚怒——要知道湛国公府与林家是有交情的,他还曾想将自己女儿嫁给林世宣,林世宣对他也一向恭谦——此刻便冷声直言:“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宣我觐见?” 林世宣欠了欠身:“侄儿位卑人轻,尚且不知陛下打算。” “那我何时能够离宫?”徐佩东问。 林世宣又说:“陛下亲口说了留下世叔,世叔还是等在这外宫之内为好。若有所缺,尽可告诉服侍之宫女。” 徐佩东便冷笑道:“世人皆知你林世宣无官无职,却出入宫禁无碍,虽未入内阁,已有伪相之称,雪片般的奏章尚不能将你约束一二!你现在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究竟是佞幸还是佞臣?” 佞幸一词便是直指林世宣以色事君。 这样直言辱骂了,也亏得林世宣神色不变,只缓缓道:“我之清白天地可鉴,世叔误会我大矣!”他似不想在这里和徐佩东辩驳浪费时间,说完这句话后就直接站起身,虽行礼告退依旧恭敬,但离开的步伐却不会因为他谦逊的姿态而缓上一步。 在林世宣将要走出门的那一刻,徐佩东收了怒气,转而平静地问:“我今日匆匆入宫也未带换洗衣物,明日可否出宫拿几件衣物再入内?” 林世宣脚步停下,他回头直视徐佩东,脸上神色一如既往,锋利只在话语中透出:“几件身外之物,何劳世叔惦念?世叔既已吩咐下了,明日一早,必有人将东西妥当带来供世叔察看。” 说罢,林世宣不再停留,大步走出房间。 房屋之内,徐佩东一直挺拔的背脊骤然垮下,但不过一刻,他又趿鞋下榻,在屋子里焦躁地转悠:林世宣这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了,现在他一时半会间,只怕是离不开宫廷……也不知怎么才能传出消息去,叫妻儿先走! 一间小小的屋子是一个小囚笼,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也许不过是一座更大一点的囚笼。 从徐佩东这里离开了的林世宣径自往内宫走去,一路上也碰见了几个低位嫔妃或受了宠幸的宫女,她们无一例外都在见到林世宣的第一时间举扇遮脸——成年并非太监,却能在后宫通行无忌的男人,朝廷数百年间,也就唯独林世宣一人了! 可见佞幸一说,乃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不过林世宣所作所为堪称佞臣,离佞幸二字,还是有些远的……这一方面倒是众口铄金,积销毁骨了。 一路来到了明德帝所在的嫔妃宫外,林世宣第一眼就见着了跟在明德帝身旁的大太监。 因为明德帝在里头,所以这大珰就直接干起了守门的勾当,林世宣走上前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向明德帝通报,自己则与大太监低声交谈。 这位明德帝的贴身伴当姓房,自来太监婢女在深宫之中能够混出头,混成主位身旁得用的的,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林世宣此时就与这位房太监说起了徐佩东的事情。 徐佩东的事情也是这位太监一手操办的,此刻林世宣回来给了他个结尾,他就问:“留下徐佩东真的对邵劲有用?须知徐佩东只是邵劲的岳父罢了!在西北那边,天高皇帝远,别说岳父了,就算是亲爹要没命了,许多人也是不肯回来的。” 林世宣轻轻摇头:“徐佩东对邵劲还有师徒之谊。陛下登基前夜,我在角落看见了邵劲来去之态。他对其妻的态度只怕真和寻常夫妻不太相同。前两年陛下放邵劲去西北,我本想阻止,究竟没有开口,可叹一念之差啊……” 房太监叹道:“世道不好了,说什么也没用,西北总要有人去的,就算他邵劲不去,原来的那个家伙难道就是好相与之辈了?” 这个“原来的家伙”指的正是被邵劲处理掉了的西北王。 说话间时间流淌,进去了的小太监半晌还没有出来,倒是那屋里的莺声燕语,哪怕是厚厚的门板也不能彻底地隔绝。 两人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说话。 林世宣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思忖着说:“我与公公推心置腹,我此番一力留下徐大人,是因为徐大人干涉着西北数十万兵力;但我对西北的顾忌,一半是邵劲,一半却是邵劲的妻子!” 这话好无由来!房太监愕道:“邵劲的妻子?” “不错。”林世宣肯定说,“我虽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那些事情都有她插手,但光只从陛下登基前夜来看,此女防得堪称滴水不漏,这就足以叫人不敢小觑。而若真如我所想,她只怕……” 正是我经略西北之大敌!这最后的半句话,林世宣没有将其宣之于口。他将其咬在舌尖,放到牙齿间来回滚动、认真品味。 不用今年天下大乱,还一年之前,林世宣在朝堂中站稳脚步,取得了明德帝的信任于宠幸之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实现自己的想法——而想要实现胸中抱负,首要的一件,当然是知己知彼,这样方能百战不殆。 邵劲此人,林世宣也是下了功夫去了解的。 但越是了解邵劲,他的目光就越被邵劲身后的徐善然所吸引。 实在太熟悉了。 他情不自禁地想。 太熟悉太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女子的想法与手腕和他的想法与手腕这样接近?而他曾经甚至有娶她的机会! 可林世宣从来不是一个沉湎于过去的人,徐善然让他惊奇,失去徐善然做妻子让他惋惜,但时移世易,惊奇和惋惜都如风过水无痕,他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有关徐善然的密报,心中最后的所思所想,仅是如何将其扼杀。 一个太过相似的人,若能收为臂助,就是己之利器;若无法收入囊中,那便必然是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合该一脚踢开、将之碾碎。 念头至此,之前进去通报的小太监总算带出明德帝要见林世宣的消息。 林世宣按下脑中各种念头,一振衣袖,举步迈入宫殿之中,月色将他的拖得长长的,但那道长长的影子最终也与宫殿中深深的阴影融为一体,再难分出深浅。 此时天已接近白昼,湛国公府里,何氏因为徐佩东的事情一宿没有睡好,第二天白天,还不等她遣人再去老国公那里问消息,老国公身旁的人就来到何氏身旁,要何氏先行启程离京。 何氏怔了一下,问:“老爷呢?” 那是老国公身旁的大总管,当年还曾接了徐善然去老国公身旁,此刻他言笑晏晏,一点也没有异样:“四老爷被陛下暂留在宫中一两日,时间不会太长,太太们行李多走得慢,所以先行一步,到时四老爷轻车从简,骑着马赶上三五天也就赶上队伍了。”他又说,“因为四老爷要留在宫中,没有换洗的衣服,所以还得劳烦四太太在离开前理出一些四老爷的衣服,也好给那宫中来的公公带回宫去。” 这话对于任何不知道宫内情势的人来说都没有破绽。 但也不知是否是念佛念久了,一向不精明的何氏竟在这时候灵光一闪,说:“既然只是三五日功夫,那也不差这点时间,我等着老爷就是了。正好昨日赶得紧,一些东西没来得及收,还须再理会一下。” “这,”大总管声音就顿了一下。不过他来之前也是想过各种可能的,何氏要留下等徐佩东也非什么绝不会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有应对的话语,“平日里自然使得,但现在路上不安全,之前国公府已经联系了一队军伍护送太太走,太太也知道军伍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到达,都是有时间要求的。” 这话入情入理,按理何氏不应再拒绝,但她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半天了还是说:“不,我必须等老爷回来再走!” 大总管还想再劝,可何氏这一回不等他说话,猛地一抬头问:“你说老爷他现在是不是有危险了?” 大总管还算从容,只道:“夫人请安心,老爷目前没有什么危险。” 何氏罕见地步步进逼:“现在还没有什么危险就是说以后会有危险?老爷是为了离开京师去西北才被人扣下来的,是不是西北那边的决定会影响老爷的安全?” 这话全说道了点子上,哪怕以大总管的口才,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何氏见这情景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当即说:“别再说了,我一定会留下来的!倒是善性,你们先带走,将他送到他姐姐姐夫那边去……” 话音才落,后罩房处就冲出了一个半大孩子,众人回头看去,就见其正是何氏所说的徐善性。 徐善性斩钉截铁说:“父亲不走,母亲不走,这么多的叔叔伯伯婶婶伯母,大家都不走,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娘,不用再说了,如果你想把我捆走,我就先一步跑出去!” 此言一出,哪怕是心情沉重的何氏与大总管,也不由得哭笑不得。 京中的决定王一棍很快就知道了,他独自沉吟半晌,又再次与老国公见面密谈,最后并未在没有接到人的情况下直接回去,而是通过邵劲那几乎开遍了国家的铺子将这消息秘密传递回去。 在走出那比记忆中萧条许多的商铺之时,王一棍看着天空上一层层的阴霾叹了口气:朝廷日日打仗,但在神州大陆上割据的人只越来越多,这生意被各地的这个王那个王你拦一下我截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做不下去了。 但这些生日如何能做不下去呢?它们可惜西北的经济命脉啊!他默默地想着,思绪渐渐飘到远在西北的邵劲身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希望东主能够看透,群雄割据天下逐鹿,晚了……就分不到羹了! ****** 京中有关徐佩东被扣留的消息很快就通过商道传到了邵劲的耳朵里。 邵劲的帅帐之中,他看着这半年来陆陆续续来到身旁的旧友——何家的双胞胎,宁舞鹤,以及之前就在这里的任成林。 过去的人都齐了。这多少给了邵劲一点安慰,让他手中的那张纸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他对几个人说:“爸妈不会过来……” 何鸣何默对视了一眼,在场众人都是知道并关心这件事的,但要说其中最关心的,非这双胞胎莫属,概因徐善然父母能否安全过来,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他们自己的家人能否安全过来。 何默哪怕过了这么久还是快言快语,他直接问:“是姨姨姨父不愿意过来?” “不是。”邵劲锁着眉头,“老师要过来的时候被宫中的人留下了,师母因为老师不能自宫中出来,就决定留在京中陪着老师。” 座中众人俱都微微皱眉,宁舞鹤抱着胳膊不说话,任成林也不好说话,还是何默咕哝出声:“中计了!” 众人当然知道何默说的“中计”是什么,但偏偏对方用的不是阴谋是阳谋:邵劲将徐佩东夫妻接过来正是为了不教徐善然替父母牵肠挂肚,而林世宣将徐佩东直接留下,当场就控制了忧心丈夫的何氏,徐善性也因为父母都在而选择留下,这样一来,宫中的徐佩东又反过来要为妻儿担忧,只怕一时半会之间是没有精力去想远在西北尚还安全的徐善然了,到时他们就是能派人进宫把徐佩东偷出来,徐佩东也不会离开京中。这样他们之前的计划这就直接不攻而破。 更要命的是,徐府和何府都属高官厚位,哪怕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明德帝就算再昏聩,满京城的人也不是死的,他们想要出来,除了趁着现在还没有被人注意到时设法一二之外,恐怕是真的没多少其余办法了。而现在宫内已经注意到这一边,一时半会之间,他们是再难行动,哪怕行动,也几乎不可能成功。 众人对坐无言。 邵劲一时也没有主意,只得先散了会议,不过在众人要离开之际,他不忘叮嘱:“这事你们自己知道就好了,谁都别和善善说啊!” 宁舞鹤反正最烦听到这个名字,他哼了一声,什么话不说,率先掀帘子走了。 剩下的几个人倒是都笑了,任成林调侃说:“行了,谁能不知道你啊,我们再无聊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倒是你自己悠着点,别被哄了两下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什么话都和盘托出。” 邵劲苦了脸:“放心吧,这事真不能说。” 剩下的人心中齐道:我们到底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那是你妻子又不是我们的妻子! 几句话落,众人也不再停留,很快出去,结果一转身到了帐外,就看见先走一步的宁舞鹤并未离去,而是在外头与冯德胜说话。 对于这个笑眯眯身材微胖的老者,宁舞鹤和任成林是不知道,但何鸣何默并非没有出入过宫禁,对于这昭誉帝身旁的第一大珰总是有点印象的,再说太监总与常人不同,这几个人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在和冯德胜相处之后心里都有些嘀咕,只是大家揣着明白当糊涂,一句话不说罢了。 几人自然而然地站成一个圈子往外走去,中途遇见了另一帮人马,王自馨也在这一帮人马之中。 任成林向他们点点头,随口寒暄:“是去见大人吧?” 那些人也笑道:“正是。” 两方人马便不再多说,错身而过。 几步之后,宁舞鹤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穿着盔甲在军中,风节对她有意思?” 任成林解释说:“一个苦命人而已,风节看她很有心气,就让她进了军伍之中。”至于邵劲是否真和对方有什么干系,任成林就不多说了,毕竟邵劲也并非没有和王自馨独处过,是否真有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宁舞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冷笑两声。 何鸣考虑的就更正常一点了,他并没有纠缠在邵劲的私事上,而是问:“刚才那一群走过去的人,是这里原来的武官?” “不错,是西北帮。”任成林直言,在军中拉帮结派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是邵劲领的队伍,一旦人数扩大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完全无法免俗。 何鸣哦了一声,又问:“那我们叫什么帮?” 何默笑道:“我猜是‘夫人帮’。” 任成林脸上的尴尬正证明了何默没有说错。 于是后来的三人齐齐一默,这名字也实在……有点难听啊! 接着不止宁舞鹤朝何默丢了个威胁的眼刀,连何鸣都埋怨地看了下自己弟弟。何默摸摸鼻子,将功折罪补充说:“其实话糙理不糙嘛,西北帮那个家伙不也是打着将刚才那个女将送给风节的意思?不然一个女人有多少能耐,能走到西北帮的正中间去?还真有那么多护花使者众星拱月捧着她啊——如果真有这么多护花使者,我表妹比她漂亮多了,怎么不见他们闻风而动?” 简直越说越不像样!何鸣喝道:“你在说什么呢!” 两人从小斗嘴打架到大,何默怎么可能怕何鸣,他当即回嘴:“怎么,我说错了吗?”他拉小伙伴,“成林你说,刚才那个女将的地位是不是自从我们到了之后就蹭蹭往上升?” 干站着也躺枪的任成林:_(:з」∠)_ 一旁的冯德胜始终笑眯眯地听着众人斗嘴。 作为从深宫中历练出来的老者,他在看人看事上面,至少甩身旁的小伙子三五条街。如果说徐善然因为了解邵劲而从没有将王自馨放在眼里,那么冯德胜就因为知道如何看人,所以笃定邵劲与王自馨没有半点关系。 他现在其实也有点坐蜡。 论能力,邵劲此刻的领地面积还不需要他如何发挥;论感情,他这个在西北途中才出现的人,哪怕有献上玉玺之功,也只能说是老人,而不能说是核心之人。 邵劲身旁的核心是谁? 杀了西北王的任成林,早在宫变中就帮助过邵劲的宁舞鹤,还有何鸣何默这一对打小相处起来的同伴兼亲戚。 而这几个人所共同的特点是什么? 徐善然。 徐善然是邵劲的妻子,任成林是徐善然的义兄,何鸣何默是徐善然的表哥,宁舞鹤虽说看似与徐善然有些矛盾,但在邵劲派人去接徐善然父母的时候却极为看重,差点就因为这件事而要再返回京城。 夫人帮一词,名副其实啊。 冯德胜暗暗想道。这三年里他也不是白过的,自从确定了邵劲有跟从的价值并献上玉玺之后,冯德胜就一直在找机会成为邵劲身边十分贴心的那个人——就像他曾为昭誉帝所做的那样。 但邵劲……坦白来说,是冯德胜见过的最奇怪的家伙了。 他几乎不耽于声色,美酒美食,歌舞饮宴,任何能够叫人沉迷的东西,对邵劲似乎都没有很大的作用,邵劲会欣赏,却很难沉迷。 甚至于能够打倒这时间十分之九之人的权与财,对于邵劲的作用都不大。 当然,邵劲是比较重感情的,这看邵劲对徐善然和任成林等一帮人的态度就知道了。 可问题是他来得已经太晚了,而邵劲又发展得太快了。这个男人从崛起于京师到杀西北王于西北,竟只用了一年有余。 他若不抓紧现在,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他争着邵劲旁边的位置。他若是再年轻一些,或许要和那些人比上一比,但到了现在,说不好听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下去就再睁不开眼睛了,是时候求个稳妥平静了。 尚幸的是,邵劲这边走不通,迂回一下,也是个捷径。 他想着刚刚过去的王自馨,唇角噙出一点神秘的笑容: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不过她也真是个厉害人物,会留下这王自馨,十之八/九是有自己打算的。 ****** 副总兵府,琴台之上。 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扇着翅膀飞进了那云雾纱之内,在空中小小的一段滑行之后,就落到徐善然身前的数尺之处。它支着腿在地上挑了好几下,将脑袋低下,啄啄因为高空飞行而被吹乱的羽毛,同时抬起自己的一只腿,露出腿上绑着的一个小竹筒。 徐善然伸手自旁边的盒子中掏出鸟食洒下,将竹筒自信鸽的腿上解下来,打开取出其中的纸条,只见上面用潦草的笔墨写了五个字: “事败,未出京。” 她神色平常,只将那不足手掌大的纸张放入一旁的茶水之中,碧澄澄的液体很快将墨迹晕染。 她起身,长长的裙摆抚过那琴上根根银线,瞬息间似有铿锵之声随风而起。 第一六一章 云飞扬(上)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这一句话几乎说透了人生的真谛。自解除徐善然父母行动失败之后,邵劲在西北的布置顿时就束手束脚极了。两方都在衡量着手中的砝码,估算着自己能借此获得的最高利益所在。 这你来我往的试探差不多持续了三个月的功夫,这期间邵劲将所有事情都瞒徐善然瞒得死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还算风平浪静,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是邵劲第一次有意识而千方百计地要隐瞒一件与徐善然相关的事情,每一次他回到府中看着自己妻子的笑脸,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甚至到了邵劲晚上睡不好觉,连床上另一个人无意识地翻身都会被惊醒的地步。 而所有的一切矛盾,在三个月后临近过年的一天,林世宣将徐佩东的一束头发夹在信中,以朝廷的名义快马加鞭送到西北的时候,到达了最高的顶点! 邵劲只拆开信件看了一眼就脸色铁青的砸裂了桌子。接着,他一语不发地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任成林他们。 任成林等人彼此传阅着粗粗浏览了一番,脸色都不大好看。 任成林说:“这是要我们和红日军拼个你死我活啊!” 现在就局势来说,邵劲地处西北,而红日军前往的却是京师之处。京师之地大家都想要,但现在红日军风头正健,此刻贸然出击只会导致鹬蚌乡镇渔翁得利。再者红日军现在在百姓中的名声还不错,因为每到一个地方都开仓放粮,所以很得一些穷苦百姓的爱戴,真拉了西北这一个归根结底都是穷苦出身的队伍上去,士气如何,还真不好说。 就算撇开这两点,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如果现在他们因为看见了徐佩东的头发,就事事答应京师那边,那以后京师那边的传讯,他们如何拒绝?长此以往,不过成了京师那边的一条狗! 但要说拒绝……如果对方下次再送来徐佩东的一根手指头怎么办?一只耳朵怎么办?或者直接送来一个人头怎么办? 在座的人中谁都与徐善然有关系,何鸣何默这一对双胞胎的亲人也都在京中,他们谁都不敢做声。 最后唯有坐在主位上的邵劲出声:“行了……把其他人都叫来,我们开个作战会议。” 众人一时没有做声,如此静默几息之后,还是何默答应一声,站起身掀了帐帘,走到外面去叫人。 剩下的几个人看着邵劲,只见刚才咬着牙蹦出这一句话的已经闭上眼睛用手支着脑袋,脸低低地向桌面埋着,叫人不能看清楚神色。 出去叫人的何默很快回来,不多时,西北帮的一众人都已经来到,在这一屋子男性之中,王自馨作为唯一的女性,不管出现几次,都是一如既往的夺目。因此在邵劲通知了接下去与红日军作战的消息之后,其他人还在面面相觑的时候,王自馨已经站起来,语气激动的辩驳说:“与红日军作战?为何?大人您之前不是才说过要等红日军攻破京师,到时候红日军就犯天下之大不韪,必将受到所有人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到了那时候,才是我们行动的时机?” 邵劲脸色已经阴得快滴出水来了。 他看了站起来的王自馨一眼,将到了嘴边的怒骂咽回喉咙,只冷冷说了一句:“计划变了。行了,这次的事情没有得商量,不愿意出战的人站出来,我不安排你们上去就是!” 王自馨气得胸膛起伏:“大人,您觉得在座是有人怕死不上前吗?” 邵劲却不答话了。 周围的人眼看不好,忙解围道: “王将军坐下吧!” “是啊,将军坐下吧,想来大人是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都是武夫知道什么?当然都听大人的,大人叫我们往东我们就往东,大人叫我们往西我们就往西!” 话到此时,没有人再触邵劲眉头质疑行动,相反俱都聚到作战地图前面,围着那地图七嘴八舌地谈论作战计划,这一下子之间,帐篷又热闹了起来,刚刚的不愉快就仿佛根本不曾发生一样。 但作战计划当然不可能一天之内就敲定,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众人三三两两自帐篷内出来,面上仿佛什么事情也并未发生地各自散去。但直到晚间,西北帮却悄悄聚在了城内的一处偏僻酒馆里,彼此小声讨论着邵劲此次突然决定出兵攻打红日军的原因。 今天的白天下了一场大雪,蔼蔼的白色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化,聚在酒馆的窗台上反射着蜡烛和月亮的光晕。 外间突然传来轻轻的交谈声,接着就是门板被打开的声音,说话的众人俱都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裹着斗篷的娇小身影走了进来。他站在门边抖抖衣衫,又脱下来身上厚厚的毛皮斗篷交给那小二,这一下就将自己完全露了出来,不是王自馨还是哪一个? 众人都十分客气地和王自馨打了个招呼。 王自馨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只说一句:“我探到了风节为何突然决定进攻红日军。”这时她神情平静,容色淡淡,哪里还有白天在军帐之内对上邵劲时冲动的模样? 王自馨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所以她能在父母双亡一介孤女之时,看准时机一步就攀上了当时西北的最高指挥官。 而邵劲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 所以她现在的情况甚至比她当初预估的要好得多——她不是侍婢,不是通房,甚至不是侍妾,而是能和邵劲坐在同一个帐篷之内,甚至能够在有些时候、在某些人面前,直言不讳顶撞邵劲的下属。 这个身份可出乎她意料的方便,甚至让她看见了自己名正言顺地和邵劲在一起的可能性。 君不见现在,这些西北众将就已经默认了她是邵劲的禁脔? 而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王自馨目光轻轻闪烁。邵劲在私底下是个很随和的人,还有点怜香惜玉的性格,轻易不会打骂女人,所以她在私底下偶尔会叫对方风节——而叫得多了,总会被人听见;再者她也时常跟邵劲单独相处,虽说只是军帐,但邵劲又不爱人服侍,从不要贴身侍从,哪怕是打扫的人也都只在外头守候,虽说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干,她也从没有对邵劲表示出其他什么意思,但军帐是实实在在放了下来,里头也实实在在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又如何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夫人帮的出现,西北原本的武将迫切需要结成一个团体来抗衡夫人帮的势力,如果说硬实力的比拼,两者倒是都耐对方不了,夫人帮那边有邵劲的交情,西北王这里有地利人利,可惜夫人帮那边还有一个徐善然,这年头将脑袋别在腰上打生打死不如枕边一句话的事情还少了?因此西北帮迫切的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在邵劲跟前说得上话的喉舌—— 王自馨用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唇边的冷笑。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她和邵劲的关系,在他们眼里,只怕真是板上钉钉的一件事了。 而徐善然——那个女人,除了出身比自己好一些,被金呀玉呀的养出了一身好皮肉之外,还有什么? 此刻并没有太多时间闲想这些事情。一些念头在王自馨脑海里转过一圈之后就消散了。 她接着之前的话往下说。一些细节毕竟过犹不及,她刚才点了一下“风节”二字,很快就切换回自己应该有的称呼:“我知道大人最近都在接收从京师那边传来的消息。你们可能以为大人是在和京师那边的探子联系。但实际上——”她杏目一扫众人,“并不是的,大人是在和朝廷通信。” 众人神色严肃,开始低低讨论起来。 王自馨又继续说:“通信的内容是有关于夫人娘家的。”她沉默了一下,似有些难以启齿,接下去的声音也变得低了,“夫人的娘家在京师中是个大官,现在他们被扣在京师里,大人此刻的决定,只怕正是为了保全夫人的娘家!” 这下众人就有点哗然了,但邵劲是西北的统治者,他要保自己妻子的娘家,说破了大天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众人虽纷纷讨论面露不忿,却也不可能跳起来这件事情不对,更不可能就这件事情和邵劲拍桌子吵架。 王自馨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的计策还在后头。只见她坐着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后,又不动声色地丢了个大雷:“大家都知道大人对夫人的爱戴,依我看,夫人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否则以夫人高门大户出来的深明大义,怎么会让大人步入这进退维谷之地?” 这一下众人纷纷怔住,一些脑袋灵光的已经转过了念头来,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好个毒妇:王自馨这话一出就将徐善然给拿住了,什么是“深明大义”?要知道对徐善然而言,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家人,她若偏向丈夫视家人于无物,别说邵劲,这世间百姓的言论都不叫她好过,再者一个没有了娘家的夫人,究竟能影响丈夫到几时?她若偏向家人无视丈夫,就算邵劲此刻爱重与她暂时无视,这根刺也是种下了,以后两人只怕要日日为此争吵,吵到后来是什么结果——还需要多说吗? 王自馨这一句话出,一双双的目光都盯在王自馨身上,看她接下去要怎么说。 王自馨似有些碍难,低头默想片刻后,又抬起来,语调干涩说:“我与夫人同是女子,这事……只怕得由我来了。只是若直接进入达大人府中,恐怕事情还没有说完,大人就得到了消息,到时候以大人对夫人的尊重,事情肯定功亏一篑。我并不要紧,却不忍大人与众位一步步走向那凶险之路啊!” 其余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 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也似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剥”地一声响。 终于,有一个人仿佛不经意地说:“再过三日是十五,夫人要去礼佛,经过的正好是我负责的那块路线,夫人身旁的何侍卫已经过来同我打过招呼了。王将军若要来,我与你安排就是。” 王自馨听得,缓缓露出了笑容。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些年来在西北,徐善然的出行一向很低调,一来不打邵劲的招牌,而来除了府中诸人与要去地方的主人以及途经地负责的将军,就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这一日算是近来难得的晴天,日头选在空中,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徐善然带着身旁最亲近的几人徒步从山下走到山上,刚刚在大殿中上了一炷香,便去偏殿听那禅师讲经。 在这偏远之地,这座庙并不是附近最大的庙宇,但寺中的方丈却算是与徐善然最聊得来的。 只这一回,她进了屋子,不止看见了方丈,还看见了一位劲装打扮的女子。那女子腰悬一把带鞘长剑,并未施多少脂粉,却显得容貌不俗。 徐善然环视了室内一圈,不必她开口,自有人皱眉说:“方丈可是有客?方丈若有客,我们夫人可在旁稍等一会。” 方丈宣了声佛号:“这位女施主是来找邵夫人的。” 那说话之人立刻冷笑:“好没有规矩的家伙!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好好递帖子见不着我家夫人,就想出了这种歪门邪道吗?” 这下不待旁人再说,王自馨自己上前一步,诚恳地看着徐善然,说:“夫人,我是大人帐下的游骑将军,此番来找夫人却有要是事,才行此下下之策,不管如何,还请夫人听我一言。” 之前说话的正是棠心,棠心听到这里看了徐善然一眼,便从对方的神色里窥出了徐善然的打算。她拧起细眉,对方丈说:“是我们夫人给方丈添麻烦了,还请方丈稍歇片刻,待我夫人和对方说上一二。” 方丈并不想掺合入这种事情之内,很快便将禅房空给这两方。 王自馨又拿眼睛去看徐善然身旁的侍女。 但这一回,徐善然说:“有事就说罢。” 这也不过做做态而已,王自馨还巴不得越多人知道这次的事情越好了。她在徐善然说话之后就猛地单膝跪下,当然并非侍婢对于女主人的礼节,而正是军中人见邵劲时候行的单膝跪礼! 只见她单手按在剑柄之上,掷地有声说:“夫人,还请您救救大人!” 这话宛若石破天惊,王自馨垂眸眼底的冷意,静静等着对方的反应,但等了许久,只见那滚襕边的素色马面裙从远及近,一直到了自己的跟前。 她发现这素色的裙子上竟然还有同色的缠枝莲暗纹。 然后,她听见了对方轻轻一声笑。 第一六二章 云飞扬(下) 那一声轻轻的笑就似不经意滚落盘中的玉珠,微垂着头跪在地上的王自馨只见自己面前的裙摆轻轻一旋,那在隐约间可见的紫色绣鞋带着那裙子走远了。 接着,她又看见许多不同的衣裙自眼前晃过,那都是徐善然所带来的服侍之人。 她们一个个无声地经过王自馨眼前,如往常一样来到徐善然身边,调香、拿垫子的、放果子的、洗茶壶的……一样样事不慌不忙,井然有序。 这之间,王自馨就跪在地上,只有耳朵能听见那些东西相碰撞所产生的轻微响动。地面是静止的,耳朵里只余下声音在变化,时间就似乎被无形的手拉着,一直到冗长的地步。 但王自馨却并没有因为这感觉上过于漫长的等待而心焦,相反,她暗暗冷笑了一声,心道这高门大户出来的,别的不会,拿架子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她在心中暗暗数时,等到了差不多的时间,不等徐善然叫唤,就猛地朝徐善然的方向抬起头来,面上竟有着十足的不忿:“夫人,卑职常听说信佛信久了,世上事情就统统看得透了。但再看得透——我刚才所说的事情也不能让你动容一下吗?” 徐善然旁边的棠心柳眉一竖,就要说话,但在那之前,徐善然轻轻摆了一下手。 这时由高婵泡出来的茶汤已经袅袅升起烟雾,透过那氤氲的烟雾看去,徐善然的面孔就真如拢在云里雾里,绝艳得不似人间之色。 她漫不经心说:“王将军不必行此大礼,请坐,喝口茶再说罢。这害了性命一事,既然能由我做主的,想来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半刻之间。” 这种态度倒叫王自馨微微一怔,心道对方在这种时刻还能沉得住,倒不算只有一张脸能看。 不过这又如何呢?王自馨不动声色的想,面前的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想到——事情在对方见她的这一刻,就已经有了定论了!不管她做出什么选择,用出什么态度,又或者能舌绽莲花地将事情颠倒黑白,也掩盖不了京中日益紧迫的脚步! 徐善然的娘家已经是邵劲前进路上的障碍了,若没有人来到她面前说这件事,她尚可装作糊涂等到最后时间,把所有的责任往邵劲身上一推,事后再当众哭晕个几场,说不得能惹来众人与邵劲的怜惜。 但现在徐善然自己知道了这件事情——众人知道了她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徐善然就必须直面选择。 她若选择家里,对不起邵劲;她若选择邵劲,那就对不起家族。 对不起邵劲,不配为人妇,对不起家族,不配为人子。 王自馨在心中冷笑:徐善然,非我步步紧逼,乃是天也要收你! 王自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她首先问:“不知夫人可知道大人最近打算出兵?” “哦?” “大人打算出兵与红日军作战。但这并非大人最初的本意。大人本来是想等红日军攻破京城再行动手,介时红日军为众矢之的,大人与其余人等一同将其讨伐——” “所以?”徐善然又问,她似乎真的不在意王自馨在说什么,问话的时间还用香拨拨了拨香兽中的香块。 王自馨坐在徐善然对面,看着徐善然闲适的举动,一股不悦油然自心底而生。 这样的不悦来得太突然了,竟让她有些忘记自己的面具,口吻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夫人真的不在意大人的安危吗?” 一旁的棠心早在徐善然动手拨香的时候就拧好了帕子在旁候着,徐善然放下香拔,用手巾擦了擦手,转而目视王自馨。她在进来之后头一次正视对方,并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不急的不止是我,还有王将军。我不急尚能说不知具体情况,若阿猫阿狗到我面前来狂吠一番我都要心中惶惶的话,也配不上你那文成武就的大人不是?” 王自馨涨红了脸,愤怒地自座位上站起身来:“夫人请自重!” 徐善然便轻轻摇了头:“王将军,你看,你尚有心思与我打这口头的机锋,你要我怎么相信我夫君命在旦夕,不由我牺牲自己就不能救他呢?” 王自馨刚才爆发一半是作态一半是真的恼怒,但听了徐善然这句话,她飞快地把自己的作态和恼怒都抛开了,只听她尖锐地抓住徐善然的话脚,说:“夫人的意思是,夫人知道大人究竟在为什么心烦?可夫人既然知道这件事——并且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夫人而起,夫人为什么宁愿眼睁睁看着事情滑向深渊,而什么都不肯做呢?” 徐善然哑然笑道:“王将军对我丈夫果然情深意重。” 等的就是你这一句!王自馨如被侮辱了一般厉声说:“夫人何必念念疑我与大人!我愿在此发誓,我与大人之间清清白白,我对大人绝无忠诚之外的第二个念头,若违此誓,就要我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就算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抓住这一世的荣华富贵! 她说道这里,轻轻喘了一下,仿佛刚才那种激烈的对话真的叫她透不过起来。她看了徐善然一会,又缓缓屈膝跪下,抽出腰间佩剑,在房间中徐善然的侍婢有所骚/动之间,先将这佩剑的剑锋一面抵在自己的脸上。 她双目直视徐善然,雪亮的剑锋印着她的脸颊,明晃晃照出了冰雪之色。 她缓缓说:“我是一个女子,是我偏要与天斗,与命斗,所以出现在了大人身旁,蒙大人不弃,成为了一个能够上阵杀敌被士兵叫一声将军的女子。我不怪夫人这样想我。但若没有了这张脸,不知夫人可否静下心来听我一言?” 说着王自馨不等徐善然再做言语,手下一紧,那锋利的剑锋已在脸颊上拉出一点胭脂之色,但下一刻,徐善然的声音扬起来,她大声地,正大光明地问: “你是想说我为何不在家人与丈夫之间做出抉择吗?” 王自馨手下一顿,她当然不可能下狠手自毁面容,不过是拿定了另外一个人在,必不会看见她在徐善然的逼迫之下生生毁了女孩子最重要的颜面,但现在打断自己的竟不是她想的那个人,而是徐善然! 这一瞬间念头电转,太多的想法直冲上脑海,王自馨还没来得及理顺,闭合的门就被大力踹开了,正好是徐善然那一句话堪堪说完的时刻! 房中众人俱都向巨响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邵劲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王自馨! 王自馨手中兀自带着血痕的长剑猛地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一声响,她重重顿首,叫道:“大人……!” “滚出去!”邵劲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来。 “大人!”王自馨又叫了一声,她抬起头来,眼中竟含了满眶的热泪,她说,“我的命也是您救的,您就算在事后要杀了我,我也要说,我不忍您走向注定错误的那条路啊!若是为了您自己,你做什么我也跟着;但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您不能自己扛着!” 邵劲本已经走向徐善然了,但王自馨的声音让他硬生生止住脚步,说不好是被背弃的失望还是被愚弄的怒火,让他猛地回头盯住跪在地上的女人,他说:“我长得这么像白痴吗?我自问待你不薄,但你如何对我?” “你叫我妻子去死,还想要我感激你为我着想!?” 邵劲简直气疯了:“王自馨,你以为每一个傻瓜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愚弄吗?”他随手拔下腰侧的长剑连着剑鞘重重掼在王自馨身旁,就这样一下,竟直插入地面一寸有余! 如蛛网般的龟裂在王自馨所跪的地方辐射来开,几块细碎的石片四下迸溅,一块正好划过王自馨的额头,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微红的血痕。 狂暴的杀意如无形的剑气一般直刺在王自馨身上! 邵劲是认真的!她若不走,邵劲真的要杀了她! 王自馨几乎有点吓傻了。 在回过神来的第一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完全本能的发着抖连滚带爬快步跑出禅房。 禅房外头,抱臂倚着院墙的宁舞鹤轻轻冷笑一声。 他以不大不小不快不慢的声音对一旁的双胞胎和任成林说:“看吧,好歹这女的没有大着肚子,邵夫人也不是沐阳候的三夫人,不然再来一个一尸两命呦——” 薄薄的一扇房门还没有呢,耳聪目明的邵劲当然能听见宁舞鹤的声音,不过此刻这点声音对邵劲来说真如过耳云烟一眼风去不留痕,他快步走到徐善然身旁,握住对方的双手,焦虑地想开口叫道:“善善,你听我——” “等等,”徐善然打断了邵劲的话,她对身旁的高婵和棠心说:“你们先出去。” 没有人多留,两人先后离开,并带上了房门。 邵劲这时迫不及待地将刚才的话接上:“善善,你听我说,我对于王自馨没有任何想法!我也不是特意瞒你京城那边的事情的,我只是怕你担心!——” “我知道。”徐善然安抚邵劲说。 但邵劲显然没有留意到这种安抚,他语速飞快:“爸妈那边你不要担心,我肯定会保证他们的安全了。至于王自馨——她简直有病!你别去管她,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妻子和女人,我根本没有想到她是打着这个主意的——” “我不怪你。”徐善然正色说。 “你别——别——咦?”邵劲终于发现了徐善然现在的情绪很平静。 “我没有怪你。”徐善然正视着邵劲的双眼,柔声说,“你放心,我很早就知道了京中的事情,王氏女所说所做的一切,对我都没有任何影响。” 邵劲怔了怔:“那你……你……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所包含的含义太多了。 你既然早知道京中那边的事情,看着我瞒你,为什么不说破? 你不被王自馨所影响,是不是也早知道了王自馨的所思所想,而如果你知道——既然你知道,你又为什么连这也不说? 徐善然本是被邵劲握着双手的,现在她动了动自己的双手,反握着邵劲的胳膊。 刚才邵劲因为太焦急,根本没来得及坐下,而是快步走到徐善然跟前半蹲着与她说话。现在徐善然就扶着邵劲的双手,将他带起来,坐到自己旁边。 她徐徐说话,像山间的清风,吹到人身上的时候就将那烦躁与热气统统卷走:“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说王自馨的事情吗?” 邵劲说:“……是,你为什么不说?你如果和我说了——” “你不会将她放在军营了?”徐善然问。 “当然不会!”邵劲皱眉说,“西北这么大,又不是只有我身边一处地方,我大可以将她送到别的地方安排好,若她非不愿意,我自然也就知道——”他说道一半就停下来,看着徐善然柔美而温和的面孔与视线,苦笑了一声,“不,不应该说你,是我自己的错,我真是个傻瓜……” “风节。”徐善然轻轻说,“我当然可以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但是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还需要我一步步牵着走到我父亲面前的小孩子了。”她忽然笑起来,笑容浅浅地,“而且就算那个时候,你也并没有真正按照我一开始的计划走,是不是?” 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邵劲回想一下,也笑:“要是你没有后手,我估计得毁断了肠子。” “人再是自信,总也要留个后路。”徐善然抿唇一笑。 “善善,”邵劲说着停顿了一下。徐善然从开头到现在都始终轻言细语,甚至比平常还有耐心细致。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恍惚在这样的温柔之中看见了那无可琢磨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忧伤。 那就像是一根根透明的丝线,将他的心脏缠得紧紧的,缠到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在轻微的抖动着。 徐善然也许是发现了这一点,那本虚虚扶着邵劲的素手突然用力,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臂。 那双纤细而白皙的手掌甚至不能将他的手腕合握。 邵劲觉得自己不能再受这样的折磨了,他立刻想要开口,但徐善然比他更快。 他只听徐善然字斟句酌地、又似乎早有定计地说:“风节,我要回京城。” 死亡前的寂静远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这一句话说出来,邵劲就像是迎接到了那悬于头顶的侧刀,反而从心底吐出一口气来,他说:“好,我们一起回去。” “不,”但徐善然平静地纠正邵劲,“是我,不是我们。” 这是邵劲最、最、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他脑海中的某一根神经轻轻地崩断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与声音,他一下子就踹翻了面前矮几,大喊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事情?”他几乎伤心地喊出来,“徐善然,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徐善然只看着邵劲。 她的眸子像一泓清泉,里头有微荡的波光。 邵劲和她对视着,他发现那里头的波光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怒气一下子被戳破了,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脸,疲惫而低声地说:“你永远知道怎么伤害我,善善,你不能这样做……我们可以把西北交给别人,我们去海外避祸,京城里拿着你父亲,是因为我手头有兵力,我若将西北交还给京师,他们不会动湛国公府的四老爷的……” 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到一个温软的怀抱环住了自己。 这个怀抱这样软,这样暖,他曾发誓了要用一辈子去保护她。 邵劲的精神陡然一振,他重复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越说越觉得这条路可以走:“善善,这样子的话事情不难办,我们随时都可以着手准备,我知道海外有好些地方不错,在那里大家都是一夫一妻在一起,发誓永远不背叛对方!” “风节。”徐善然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什么?” “你不能这么说。”她低低地说,声音很静,“你这样爱我,而别人,他们,也这样爱你。” “——什么?”邵劲没有回过神来。 但徐善然已经拉着邵劲的手站了起来。他们走出禅房,屋外已经没有一个人在了。她又拉着邵劲的手往前走,一路走到山的边沿。 陡峭的石壁垂直而下,孤松在山上斜斜的生长着。 徐善然与邵劲一起往下看,他们看见了西北广袤而荒凉的土地,看见了城外日夜操练的军队,那整齐一划的动作,齐声呐喊的士气,甚至遥遥传递到了山巅。 邵劲很快明白了徐善然的意思,他的面容上几乎立刻浮现了痛苦之色。 徐善然的声音顺着风传递到邵劲耳朵里。她说:“风节,我从不怪你相信王自馨,我并不觉得你是一个傻瓜。你只是太过温柔。”她淡淡笑起来,“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男人。你帮助王自馨并非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是不是?你从不曾注意她是否长相美貌身段撩人,是不是?你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你希望这世界上的许多人能够过得好一点。这样美好的愿望不应凋零。你并没有错,你的行为不应被玷污。” “王自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她转而面对邵劲,她说,“而他们,那些跟从你深信你能够带给他们更好的日子的,让他们的子女不必再挨饿受冻的士兵们——你让他们温饱,教他们读书识字,告诉他们他们的行为正是为了他们的下一代,千千万万百姓的下一代。” 她收了声。 她专注地看着邵劲,笑容如花瓣一样柔美:“他们相信你,聚拢到你身边,是我所见过的最有精气神的一支军队。而我也相信你,风节,我相信你会实现你所承诺的,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我。” “我不——” “我回去京城。”徐善然的声音渐渐恢复平缓,“我会在京城中呆着,他们有我在手,一方面能够稍稍安心,一方面却不敢立刻将你逼急,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了。如果能争取到时间,再发展壮大到了一定程度,京师中必不敢逼急了你,到时候我们才真正安全。” 邵劲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他的声音干哑得像是在沙地里滚过了几圈,都有点支离破碎了:“我不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去当人质的最后都——” “——可你会用尽所有努力与方法,试图救我与我家人的,不是吗?”徐善然看着邵劲的双眼问。 邵劲闭起了双眼。 徐善然上前,轻轻将对方抱住,她在对方耳边说:“风节,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人生在世,总有不能割舍的东西。你不怪我割舍不了我的家族,我怎么能非要你割舍你的梦想,割舍他们对你的崇敬与期望呢?” 她握着邵劲的手,将对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笑容将骄阳都比失了颜色。 她还说:“我将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所有所有,都放在你的手里。我知道你爱它们比我爱它们尤甚。” 风在这一刻也停滞了。 他们回到禅房之中。禅房内的矮几在刚才被邵劲踢翻了。徐善然便与邵劲坐在中间有一个小小炕桌的炕上。 徐善然举起杯子,杯中有酒。 她正容端坐,将酒杯举至齐眉。 “一拜忆君情,少小两无猜。 二拜谢君诺,合卺交杯红烛烧。 三拜愿君安,妻贤子孝儿孙绕膝弄。 四拜与君别,年年月月时时与君各自宽。” 她将被自己拿过的酒杯塞进邵劲的手中。 邵劲始终木然地任由徐善然动作。他手里捏着的酒杯还有徐善然残留的温度,他看着对方,柔美和刚毅结合得这样完美——可他宁愿,对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而非完美至此,完美到,他再清楚明白的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阻止徐善然的行动…… 他从没有阻止过她,他从不曾想要对方伤心。 可现在—— 徐善然在邵劲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等你。” 而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此去万里,山长水远,艰难阻险。恐再见无期。 而不管你最后做何选择,不管我们最后的结局如何,风节,这一辈子,我绝不怪你。 我爱你。 第一六三章 彼美人兮 失败了。 一切都失败了! 王自馨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得难看。 太小看徐善然了,也看错邵劲了! 她心头不断翻涌着恨意,既恨自己的疏忽大意,又恨这一对奸夫□□,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她哪里会在这里浪费时间?现在纲常混乱各地烽烟,她完全可以拿着在邵劲这里接触到的机密随便投哪一家。 红日军是个彻头彻尾的泥腿子,就算去了那边也不会有太多好的享受,可先排除。而其他各地的势力或多或少都要人引荐,邵劲困守西北,也带累着她和其他地方的人没有联系,那么—— 她的心头忽然一动。 去京城呢? 邵劲是朝廷的官员,起步就在京城之中,而此时京廷对邵劲的施压也证明着他们对邵劲的重视。 既然如此,他们当然会对邵劲现在的情况,邵劲练兵的法子有浓厚的兴趣。 这张底牌足够她在京师呆得很好了,若再顺利一些,只怕到时候邵劲与徐善然须得反过来求她。 王自馨脸上露出了微笑,因为想到了出路,她一开始时候的恍然已经没有了,只是更添了几分急迫——现在邵劲和徐善然在一起,还没有时间处理她,她便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赶快出城,一旦出了城便立刻朝京师方向远遁,这样只要跑过西北的地界,邵劲就再拿她没有办法了。 王自馨眸光闪烁,一路到了山下骑上快马,在街市中纵马横行到自己家中,只取出一份金银,其他一概细软全部不要,换上军服就往外城疾驰而去! 西北现在还并未闭锁城池。 等到了城门处,守门的士兵上前询问,王自馨勒了勒马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轻轻一鞭子打在对方身侧的同时一晃手,一块令牌拿在手中,轻喝道:“看这是什么?紧急军情,快让我出去,耽搁了什么唯你是问!” 王自馨在西北帮中营造出来的“是邵劲女人”这个烟雾这些底层的士兵当然不知道,但王自馨在西北帮中很吃得开,走到哪里都被人敬着这一点,却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因此那士兵虽说上前检查,也不敢真认认真真将腰牌拿了到手里查看,见对方晃晃手似拿了出来,也就唯唯诺诺地退下,让开一条出城的路来。 王自馨手中鞭子转而一甩马身,坐下骏马立刻向外奔驰起来,一些本来排队出城的百姓因为闪避不及,还险险要被挂倒几个。 正是这时,城内又有一批骏马奔驰而出,那是一个面容陌生却高高举着令牌的男子,他一只手抓着长弓,嘴里大喊道:“落下城门,马上落下城门,总兵有令,不许放跑王自馨!” 突然的情况让城门陷入短暂的慌乱,王自馨眸中厉色一闪,快马加鞭直往外冲去! 那跟在王自馨身后,从堪堪从街道进去跑出来的人见状也不再叫喊,将手中的令牌往怀中一揣,拿弓的右手向前平举,空闲的另一只手朝背后的箭筒一抹,已经抓住一根利矢。 他眯起自己的一只眼睛,搭弓张弦,对准前方移动的身影,将弦拉直满月,而后松手! “咻”一声箭去破空,长箭已经准准刺入王自馨背心。 王自馨随着箭矢剩余的力道在马上往前仆了一下,她先是感觉到胸口的一点冰凉,跟着就觉得剧痛涌上神经,胸口涨闷得不能呼吸! 她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胸膛上透出的箭尖。 那箭尖是银亮的,丝丝缕缕的血痕在呈菱形的箭头上汇聚,汇聚到箭尖上的一点后,随着马匹的奔跑而摇摇欲坠。 这……这怎么……怎么可能!王自馨的神智开始迷糊。 我……我才刚刚,刚刚……她不甘地、却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着缰绳的手。 修长的双腿再也夹不住快速前行的骏马,前一刻钟还娇艳的容颜已经如同将要凋零的鲜花那样枯萎灰败。 她“咚”的一声,自马上滑落地面,但那白色的骏马却并没因为主人的倒下而停止前进的步伐,王自馨的脚腕还挂在马镫上,被拖着在地面跑了好长一段距离,那自背后射入她胸膛的长箭也折了,箭头也钝了,等后头的人赶上前拉扯骏马停下的时候,那射出这一箭的人快速翻身落地,将手指按在王自馨脖子上一会,又撑开对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很快站起来说:“死了。尸体带回去,我要向上交差。” 消息一层层地传递上来,西北帮的一众人先后知道了王自馨死亡的消息,接着又知道了王自馨所犯的事情,俱都身体一冷,一时间安分不少。 而最终拿到这个报告的冯德胜只呷了一口杯中的茶,继续在茶楼里聚精会神地听着那茶博士的评书,待听到说书人杜撰出来的皇室秘辛,妖怪变国王之时,他“哎呀”一声,也和众人一样,觉得神奇极了! 山上的两个人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徐善然先回府邸整理行装,计划三日后就直往京城中去。 邵劲则去了军营,一连两天的功夫都没有冒头。 等到第三天上午,徐善然收拾好最后的东西,带着高婵与何守,踏上回京师的马车。 最后的最后,邵劲没有出现,徐善然也并未再留。 所有该说的,他们都说完了,所有该做的,她也已经做完了。 虽尤念念,不敢再留。 如同之前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现任西北王夫人出行的行踪,现在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闭合得密密的、排着队等待出城的马车之中载着正是徐善然。 只除了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来到出城之后必经的山岗上,从天黯等到了天亮,终于等来这一行迤逦队伍的邵劲。 这是一处高高的断坡,他站在这里往下看,恍惚间记起了在很早以前,在他和徐善然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因为心血来潮,牵着一匹马跟上载着徐善然离开的马车。结果半路之上,那个马车滑下陡坡。 他追下去,从车中迎出了这个女孩,抱着她,将她抛向天空与太阳,就像她在最初,牵着他的手,走向人群与光明。 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那是开头,可这不是结尾。 绝对,绝对,不会是结尾。 陪着邵劲来此的人不少,但这些人都没有打扰邵劲,只自己站在另一边交谈。现在眼见着这队马车越走越远,宁舞鹤呼哨一声,翻身上马对其他人说:“行了,我先走了,你们就留在这里吧。” “要不我跟你换个?”说话的是何鸣,沐阳侯府在京的人一点不比湛国公府少,他抓心挠肺地想要亲自回去看看。 “就你?肉包子送狗么?”宁舞鹤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话依旧难听,“放心吧,我这人天生就有以德报怨的情操,不过如果有某些看不清局势的人蒙头乱撞,须怪不得我!” 说着他飞旋转身,自带着邵劲从京中带出来又在西北补全的一百亲卫走了。 这是邵劲最后做的:他将自己身边最精锐最心腹的力量,交给宁舞鹤带着,与徐善然一起上京。 若真事有不谐,他们拼了命,也要把徐善然从京中抢出来! 宁舞鹤说完就走,山坡之上,何鸣气得冲对方的背影骂了一串脏话。 一旁的何默苦笑说:“行了,他也就嘴巴臭,做事还算靠谱,王自馨那是不就是他第一个提的?” 何鸣啐了一口:“呸,我看那就是他的心病,不然怎么鼻子跟狗一样灵,有了什么蛛丝马迹他就嗅到了。” 说话间,邵劲已经从上面下来,众人一时间都住了口,齐齐看向邵劲。 邵劲径自往前走了两步,接着发现没有一个人跟上前来,又倒回头笑道:“怎么,不打算回去要留在这里看风景?” “看你呢。”何鸣直说。 旁边的何默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宁舞鹤嘴巴臭,你的嘴巴难道就比他靠谱多少了? “我没事。”邵劲淡淡说,他向去路看了一眼,某种划过厉色,“我会记住这一天的。” 不得不把我的珍宝拱手送出的耻辱的一天! ****** 时隔三年,这从西北回京的一路,比之徐善然之前和邵劲来的时候更为可怕。 在他们初初出京的时候,路上已经三不五时就能看见盗匪与无人村落,而到了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十室九空盗匪横行,这一百亲卫从踏出西北的地界开始就一路战斗,三天的时间里大战小站一十二场,几乎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好在等差不多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和京师那边联系上了,再过了近时日,一队上千人的队伍赶上来将徐善然的车队团团保护在中间,这才终于消停下来。 再接着,众人总算进入了朝廷掌控的范围之中,马车的行进才算放缓,一些物资也终于得到了补充——至少徐善然总算能在客栈歇息下来,洗了个热水澡,安安稳稳地在床上躺上一夜了。 又过两旬,马车总算进入京中,徐善然走进湛国公府的大门,依次拜见自己的长辈,她的母亲眼里噙着泪水,只强忍着不落下来,大伯母及大嫂也是目光闪烁,唯独自己的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目露了然。 接着,她只来得及匆匆安抚母亲,和母亲说了几声“没关系,也不全是为了家里回来的”,就被祖父叫去了书房。 他们在书房里呆了半个下午,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徐善然从西北处带来了邵劲的整个亲兵队伍,这些亲兵队伍一路上杀贼杀得血流漂杵,兵刃也折断了十数把;这些士兵个个升高八丈刀枪不入,这些士兵平日看着人模人样,一到夜间就青面獠牙,正是已入了地府学了那《地府金册玉书正力无穷法》,乃是一等一的护卫升仙之法……等等流言已经甚嚣尘上。 而及至第三日,徐善然就接到了宫廷来使宣其入宫的消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一日徐善然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妆扮,等到出现在窦氏与杨氏面前的时候,哪怕同为女性,这两个人也在与徐善然照面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接着,杨氏回过神来,微微动了下嘴唇,似想要说什么,却被窦氏制止了。 窦氏微笑着和徐善然说:“准备好了?” 徐善然点点头:“正是,差不多了。” “那我们便进宫吧。”窦氏说,众人都在马车上端坐好,两架车子便一先一后地往那宫城驶去。 等入了皇宫,自有小太监在外头等候,徐善然与窦氏婆媳下了马车,和那小太监一路往皇后的坤宁宫走去。 在她们没有发现的地方,一双眼睛在宫宇之上,牢牢地盯着徐善然。 他轻轻眯了眼,苍白消瘦的手指在朱红的栏杆上拍着节拍,摇头晃脑地念叨着:“彼美人兮,清漪滟滟;彼美人兮,寒月皎皎;彼美人兮,遗世而独立兮……” 林世宣与房太监都伺候在这个人的身旁。 房太监凑着笑脸赞扬这个人念的这句诗。 林世宣也笑着附和了两声。但在此之后,他的目光一转,转到了那远去的、在淡雾烟拢似的衣衫之中,真的飘飘似真仙降临人间的背影一眼,阴沉了眼神。 第一六四章 皇后 徐善然已和窦氏等人进了坤宁宫。 明德帝的皇后乃是明德帝还是皇子时期的正妃,到了现在年纪也是不小,虽妆容极盛,亦掩盖不去悉数堆积在眼角的皱纹。 好在这位皇后能做稳如今的位置,靠的并非明德帝的宠爱,也就无所谓什么鲜妍容貌了。她在湛国公府女眷进来之时便端好庄重的微笑,只是当看到缓步走入的徐善然的时候,神色亦是不免一僵。 “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进来的徐善然几人行礼。 皇后很快掩去了自己的失态,微笑抬手说:“平身,赐座。这就是邵总兵的夫人?”这话问的显然是徐善然。 窦氏两人已经被宫女引到一旁坐下。徐善然便再对皇后行礼,又被对方执住了手,细细打量,半晌,她才见自己面前的皇后微微一笑:“果然是天姿国色,也不知道邵总兵哪来的福气娶到了你。” 徐善然微微一笑,但笑不过一瞬,虽然并未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举动,但整个给人的感觉还是不期然地显得冷淡。她只道:“当不得娘娘的称赞。在娘娘的威仪之前,臣妇不过蒲柳之姿罢了。” 皇后面上还是笑意盈盈,暗地里却不禁皱了下眉,心道明明是句好话,往她嘴里一绕,却叫人听得只觉刺耳,这也是个本事。 但皇后城府颇深,这事归根到底不值当什么,便不以为意,继续温言与徐善然交谈,颇说了几句话,这才将人放开。 徐善然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皇后正要说话,一位女官已自后头快步走上来,俯在皇后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皇后的神色又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僵硬之中还依稀有一闪而逝的狰狞。但很快,皇后就平了平心气,有些歉然地对徐善然等人一点头:“宫中有些事情,恕本宫少陪片刻。” 说着皇后立刻起身,带着那宫女直往宫殿后方走去,等快步走到说话不能被前殿中人听见的时候,她罕见地厉声喝问自己的女官:“你刚才说什么?” 那女官立刻跪下,战战兢兢将事情重复一遍:“娘娘,皇上吩咐您将邵淑人引到如意阁……如意阁中!” 如意阁是这宫中紧邻着御花园的一座小绣阁,因为风景不错,明德帝常常会带美人过去烹茶煮酒,红袖添香,乃是明德帝一等一的享乐所在——如果只是享乐,这也就算了,皇后这么多年来早看清楚自己的丈夫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无情之人,她自有太子傍身,管理着这后宫,还真就是让一众容貌各异出身不同的女人轮流讨好明德帝,反正谁讨好了明德帝,都是自己的功劳;若那讨好之人不识趣,反正这天下之大,总有更美、更艳、更巧、更能想要一步登天的其他女人。 但这不应该包括邵劲的妻子!不应该包括任何一个大臣的妻子! 夺臣之妻对皇帝来说岂是一个好名声? 可她的皇帝,她的丈夫,登基到了现在,又哪里有什么好名声? 皇后的面色在短短时间里快速地变化着,须臾,她问自己的心腹女官:“你看陛下……”她顿了顿,“是随口说说,还是认真的?” 女官这才抬起头来,嘴巴张了几次,才小心翼翼地说:“邵淑人的模样,正是陛下的心头之好。” “坐如临水照花,立如弱柳扶风,最是冰雪一样的女子,才叫人有将其在床上捂化成春水的*。” 皇后的耳畔响起了明德帝还是晋王时候说过的话。那时候她与对方也刚成婚不久,他拿着宫中赏赐下来的女子,在自己耳边仿佛不经意似地说了这一番话……皇后每每想起这句话就要冷笑一声:多龌蹉的男子才能当着正妻的面指着小妾说出这番话来?也是自那时起,她对着这个男人再没有一点眷恋,而曾经他赞美的那个女人了?早十几年就死了!血肉糜烂骨头都要化成灰了!黄煊还记得对方的容貌吗?还记得自己说过的喁喁情话吗? 许是皇后沉默得太久,来通报的女官嗫喏地唤了一声:“娘娘……” 皇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她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宫人,看着金碧辉煌大气磅礴的宫殿,很快意识到自己只有一个选择。她不齿明德帝的作为,但身为皇后,她的一切仰赖皇帝,她亦只有一个选择。 皇后垂下了眼:“你将事情做得漂亮一点,不要闹出来了,让两方面上都不好看。”她口中除了明德帝之外的另一方,当然是指徐善然。在她看来,任是哪一个女人碰到了这件事情,只要没有被人发现的担忧,那其本身,肯定是会将其捂得死死的。 说罢,她向外走去,脸上重新带了笑意,步履也恢复从容——他人吃苦总比自己吃苦好,他人受难总比自己受难好。 而那些属于旁人的秘密,当然也是掌握得越多,越好。 第一六五章 如意阁 “你怎么看?”皇后忽然的离去理所当然地引起了窦氏的注意,借着端茶的机会,窦氏侧身与徐善然说话。 徐善然此刻是坐在窦氏与杨氏之间——这个位置按道理来说,当然并不那么符合常理。但在这种风雨飘摇之际,也顾不得那么多常理了。她低声对窦氏说:“可能是宫中的什么事情吧。” 这话说了和没说差不多,皇后主持后宫,能让皇后匆匆离去的,当然也正是宫中的什么不小的事情。可毕竟此时除了皇后中途离开之外,也再没有其他可供猜测的线索,窦氏便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转而说:“待会我与娘娘提出见你父亲的要求,娘娘多半会乘势向你要求些什么,你……” 她探寻地看着徐善然,此时不止皇室想要知道邵劲的态度,湛国公府除老国公意外的众人也同样急迫地想要知道邵劲的态度。邵劲若下了决心反对朝廷,他现在在西北,朝廷鞭长莫及;但湛国公府的众人可还在京城,只怕明德帝握不住邵劲,就要从徐佩凤身上找补了——谁让徐善然是徐氏的女儿,又嫁给了邵劲成为正妻? “伯母放心。”徐善然轻声说,“我既然回来了,就是最大的态度了。” 窦氏也是见过邵劲同徐善然一起回湛国公府时那副如胶似漆的模样的。她稍稍安心,因是宫里,未免显得轻浮无状,也不再和徐善然说话,三人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刚刚过来叫走皇后的女官再一次出现,这回她脸上已经没了焦急之色,只走到湛国公府三人前,屈膝笑道:“请夫人与淑人前往千芳阁,娘娘在阁中设宴,与夫人小酌。” 皇后娘娘的设宴显然无法拒绝。 窦氏带着其他二人半回礼说:“劳烦姑姑了。” 一行人便离开坤宁宫,向千芳阁走去。 这千芳阁乃是御花园旁的一处建于湖上的凉亭,地方小归小,但风景颇为不错,正适合三五之人小聚一番。 徐善然等人来到千芳阁时,周皇后已经坐在了千芳阁中,待得徐善然等人依次入座,一旁候着的宫人就将茶酒果子一一上齐。 周皇后笑道:“这杏花酒是今年刚刚酿的,夫人就与我一起尝尝吧。至于你们——”她看着杨氏与徐善然,唇角含笑说,“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茶就吃茶,别太拘束着,也是入了宫就不自由了,再往前个几年,我们可是常常小聚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窦氏说的。 窦氏也含了笑,并不否认。她年轻时候是与周皇后有过交往,但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不过面子情分,连谈得来都说不上。 入了宫就不好方式,除周皇后点名的窦氏之外,杨氏与徐善然都选了喝茶。旁边伺候的宫女便将宫中的明前龙井拿出来,依次给杨氏与徐善然上茶。但递给杨氏的第一杯还好,轮到要递给徐善然的第二杯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邪风将八角亭子四周挂着的帘子呼一下吹起,那最底下的横杠直接打在弯腰给徐善然倒茶的宫女身上,本来站得稳稳的宫女“啊”了一声,手上一歪,本来对准茶杯的壶嘴登时歪了,那黄澄澄的茶液就直接洒到了徐善然的裙子上。 本坐在石凳上的徐善然猛地起身后退一步,但还是迟了一些,那液体已经将她的裙摆沾湿了大半。 烟霞色的纱织裙子被热水一烫,登时紧紧黏在内衬之上,还有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布料往下滴。 犯了错的宫女看见这样的情况,脸色登时大变,猛地跪下说:“请淑人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怎么了?”正与窦氏说话的周皇后冷不丁听到这一句话,转头看去,满面不悦地问。 另外的宫女忙说:“是青雀不慎将茶水倒到了邵淑人的裙子上。” “无事。”徐善然微微蹙眉,道。 还真是从头到尾都是那人喜欢的一款。周皇后面上不动,心里却暗嘲道。她温和地说:“烫的厉不厉害,疼不疼?”在得到对方摇头的回答之后,她又说,“让你的侍婢进来服侍你换衣裳吧,青虹——”她叫了感概回话的宫女,“带邵淑人去附近的暖阁里换个衣衫。再去我宫里将那玉容膏拿来,女子的皮肤最是细嫩,不可留下伤痕。” “谢娘娘。”裙子已经被濡湿,徐善然确实需要去换衣裳,这时便屈膝道谢。 周皇后笑得点点头,挥手示意青虹先带着徐善然离开。 徐善然便跟着那个圆脸庞大眼睛的宫女往前走,走到一半的时候,便看见高婵跟着外头的宫女进来,想来正是皇后的吩咐已经到了外头的缘故。两人对视一眼,都并未说话,只跟着前方带路的青虹一路往那花草妍妍,风景绝伦的小路上走去,徐善然走到一半,估算着差不多了,便说:“这是往哪里走?还没有到吗?” 青虹回头笑道:“回淑人,我们马上就到了,这是御花园中距离千芳阁最近的一间暖阁了。”说着她带着深厚的人走过最后一个转弯,便看见一座朱漆小楼伫立在前方,那飞翘的檐角上一共坐了三尊麒麟神兽,以蓝色为底,金红色为主的横梁彩绘上,凤凰展翅游龙争珠,一笔一划,都精妙绝伦。 青虹提着裙子拾阶而上,推开上头的门扇,转对徐善然说:“淑人与身旁的姐姐请入内更衣,奴婢这便往娘娘那儿去寻玉容膏来。”她等徐善然两人进去之后,又叮嘱说,“如意阁素日里也没有什么人回来,但为防淑人被冲撞,更衣时淑人可将门自内闩上,奴婢一会就回来。” “劳烦了。”徐善然点点头,神色依旧淡淡的。 青虹再次行礼退下,很快走入转角的花丛之中,但到了这里,她却并未再走下去,而是飞快回身藏在那花丛里,向如意阁的方向窥探。 只见那几步开外的小楼之门已在她身后关闭,她再侧耳细听,只听一两声的木头碰撞声,正是门闩扣入门后的声音。 青虹这才松了口气,从花丛边直起身子,整整被花枝勾乱的衣服,慢悠悠地走了。 而在如意阁中,从进宫之后就始终端着模样的徐善然微勾一下嘴唇,看着那闩上了的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我们现在?”高婵凑近来轻声问。 “不急。”徐善然摆了摆手,先上前动了动门框与门闩,确定这两个牢固无比并无问题之后,她若有所思地以目环视屋内一圈,同时对高婵一一解释说,“明德帝在国难之初就不思进取,妄图以色逃避现实,由此可见此乃色中饿鬼。我今日按照明德帝的喜好妆扮,此人现在定然已经心痒难耐。方才帘子打中宫女,宫女弄湿我的衣摆一事看起来像是巧合,后边让你进来,乃至走之前叮嘱我记得闩好大门,也是安我之心的意思,但——” 徐善然又是一笑。 这一次,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不屑。 “但什么?”高婵在一旁问,她定定地看着对方,专注地研究对方脸上每一点情绪: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有男人会喜欢冷如冰霜的女人,就像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而真实的徐善然,她从来不会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像是能点亮周遭一样鲜活。 “但只要是阴谋,就不可能没有破绽。”徐善然说,她抬手指了一下门口,“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么除了这一个出入口之外,肯定有第二个出入口,这是供人进来的。” 说到这里,徐善然带着高婵在室内转了一圈,一点儿都不复杂——她们就在那斜对着正门的纱帐之后找到了第二个侧门,这扇侧门十分地小,不过容一个人进出,照着这扇门的缝隙往外一看,竟是一个半露天的浴池。 徐善然唇角的笑容更深了,她对着高婵轻声说:“你看,就是有些小心的,发现了这扇门,又从这扇门之后发现了这个浴池,而浴池被周遭的树林遮住并未有小路通往外边,也不好再看下去了吧?只以为是多少有些巧合,或者这浴池本来就是这小楼的一部分——” “也不知有多少人就坏在这点‘不好意思’上。”徐善然自言自语。接着她并不去管这扇小门,带着高婵退回屋子中,再说,“既然有了能够进出的地方,就证明早晚会有人进出。而明德帝从来不是一个文成武就的皇帝,那么未免看重的猎物不知好歹丧心病狂地冒犯天威,必然也还要有一点小小的情趣。” 这一回她并不再做寻找,直接走到一扇靠近正门的闭合起来的窗户前,这扇雕花卍字窗格之下有一个卷草纹的三脚香几,香几上放着一只鎏金香兽,里头似刚刚点了熏香,有几乎不可见的丝缕白烟从兽口冒出来。 徐善然打开盖子,拿起香兽放到鼻端下嗅了一嗅。 这一下动作迅速,高婵刚刚想要抬手阻止,徐善然已经完成了端起来嗅一下的动作,此刻已经将香炉再放到桌面上去:“催/情药,烈得厉害。”说着她晃了晃旁边的插瓶,确定里头有水之后,就将插在瓶子里的花拿出来,用瓶中的水照着香炉轻轻一泼,确定里头的香全部浸没在水里、不会再燃烧之后,便把瓶子放下,将花再插回去稍稍打理,这便叫哪怕是当初插瓶之人也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这时,徐善然冲高婵微微一笑,走到小楼山水花鸟屏风之后说:“行了,更衣吧。” 她让高婵站在屏风地外边替她递衣服。 高婵手拿着衣衫,发现那精工绣成的屏风在这一时刻竟薄得透亮,将徐善然的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的,她站在这里,看见徐善然将双手放到胸前,细碎的动作之后,外衫被轻轻脱下…… 第一六六章 坑 明德帝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心头难得地感受到了久违的火热。 哪怕明德帝从出生开始就是皇子龙孙,甚至在最后时刻登上了最终的宝座,这样完全发自内心的灼热感情,在明德帝的生命里头也并不多见。 最近的一次,还是他真正披上龙袍的那一刻。 可那个女人太迷人了!明德帝脑海中几乎被之前所见的倩影占满,他甚至开始疑惑,为何自己从前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如果他早早知道、早早见到对方,在那一个血夜里头,邵劲就已经死了。 但现在再回想这些事情好像也已经太迟,明德帝便将这些微遗憾收起来——实际上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了,他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如意阁上尖尖翘翘的檐角已经映入眼帘,这从苍翠树木中探出来的一抹深红看上去简直像是他时常把玩的小脚那样可爱。 他微微眯着眼睛,已经开始想象待会的情景……直到那美好的画面被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破。 明德帝停下自己的脚步,不悦地转回头去,就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房太监向着那自背后走来的人迎去,嘴上已经呵斥道:“怎么回事呢?不知道这里不能走的吗?”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那走上来的太监连连叩头,在听见明德帝没好气地说了声“什么事”后,才抬起头来,小心地说:“陛下,九皇子看似不太好了,淑妃娘娘已经哭晕过去一回,奴婢们看着,只怕实在是……您……” 这话就是在婉转地请明德帝过去了。 如果此时来的是任何一个其他的嫔妃乃至皇后不好了,明德帝也懒怠为了她们耽误自己会美人的时间。 但这淑妃是明德帝最近才晋上去宫人,其出生虽然低微,但委实是个尤物,生来就自带幽幽的体香,不知肌肤无一瑕疵,全身上下还柔若无骨,不管怎么样弄也能够配合。 而这皇九子也并非淑妃的亲生孩子,其生母因为难产而死,这才被淑妃养在膝下,现在淑妃为了这不是亲生儿子的皇子肝肠寸断,明德帝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怜惜的。 但身后那个……这一回如果不进去,以后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这淑妃毕竟是在宫里随时能见,九皇子也不一定即刻就不行了,再说纵然他不行,自己又不是太医,过去能干什么呢?明德帝又徘徊不定。 那跪在地上的由淑妃派来的太监暗中观察着明德帝的神色,心中已经有了谱。在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女最是会揣摩人心见风使舵,昔日宁王控制着内宫时候连自己办公的宫殿都不曾修缮,于是宫中众人追逐奢侈之风顿时一轻;而此刻明德帝入主皇庭,众人经过观察,又纷纷追逐起那奢华靡费之物,攀比起讨巧卖乖之能。 现在这太监想着淑妃娘娘对自己的吩咐,在心里默默演练几遍,便夹杂在絮絮叨叨之间,仿佛不经意地带了出来:“还请陛下去看看娘娘吧……娘娘拦着不让奴婢们出阿狸……奴婢还是窥了个空悄悄跑出来的,回去必要被娘娘责骂的……但也实在是娘娘眼看着似乎都要随九皇子去了,连那绣楼中的琴都在夜里发出悲鸣呢……” 所谓的“琴在夜里发出悲鸣”一说当然是夸张。 但这话听在明德帝耳朵里却又有了一番别样的意思:那温软的玉体横陈在琴上,玩弄一次,就是一曲落入耳际心底的叮咚乱调! 这一点回忆总算叫明德帝忆起了淑妃全部的好处,本来左右偏斜的平衡总算是彻底往淑妃那头倾斜——至于小楼里头的那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迟早早会有机会的。 明德帝说:“行了,去知微宫里。” 自淑妃那里来到的太监一喜,麻利地自地上爬起来,带着明德帝往淑妃的宫殿中走去。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这隐蔽的小路上,不多时,一个人影自小路旁边的月洞门中转出来,只见他神色微冷地朝着明德帝离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转身久久凝视着如意阁,不是林世宣又是哪一个? “林爷……”背后有太监悄悄地走上前来。 林世宣不悦说:“找个隐蔽点的方式再教淑妃点东西。怎么绊住男人的脚,难道还需要我多说?” 那太监作难地说:“皇爷向来就是这样,上手得快,忘记得也快,淑妃娘娘能有半年的圣宠,已经很是不错了。” 林世宣难得心烦意乱地摇摇头。他在今日看见徐善然的打扮之后就预料到了眼下的情景,所以押着明德帝要往这里走的时间让淑妃派人前来搅局,只是这一次最后虽说搅局成功了,但明德帝显然也有些玩腻了淑妃,这时还能叫得动人,不过是凭借着往日的情分。 想到‘情分’二字,林世宣又在心里讽笑:这皇帝对什么人还有‘情分’?若非投了一个好胎,赶上一个好时间…… 可这些徐善然难道看不透?他又在心里质疑道。徐善然今日的妆扮绝不可能是巧合,不管是那一身衣衫还是通体的做派,徐善然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钓上明德帝。 可钓上了之后呢?那个女人应该不会傻到以为和明德帝有了关系,明德帝就会费心保护她的家族了吧?不过如果只是凭借着这露水之事取得短暂的平静,而后她借着这平静争取时间布局……倒不是不可能。 只是徐善然会这样做吗?这样做了,她置邵劲于何地? 林世宣若有所思,一时间竟不能想透。 而这个时候,在如意阁中,徐善然已经从容换好了衣衫,带着高婵打开大门,自如意阁里走了出来。 从徐善然带她进入各种,将这宫廷里可能出现的阴谋,可能布置下的机关一一对她解释之后,高婵就一直表现得若有所思。 如果徐善然一直什么都不说,只吩咐她去做事情,她当然也不会多问哪怕一句话,因为她早就发自内心地信任着徐善然;但徐善然将所有事情都同她解释,对她分析,她就不由得开始默默地思索了,也因此问出了自己最疑惑的问题:“为什么……你这么自信?为什么觉得……皇帝不会过来?” “因为我有人比我更怕皇帝会过来。”徐善然淡淡笑道,她若有所指说,“明德帝若与我接触,若被我影响,你说最焦急的会是哪一个?必然是处心积虑,不惜拿我家人威胁,也要将邵劲捏在掌心的那一位吧?当然,很多时候只是知道、哪怕十成十的确定也并不足够,你还要有另一些棋子,能在这‘十成十’之事出现纰漏之际查缺补漏……” 高婵将这句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她一直跟在徐善然身旁,当然能知道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忽然醒悟过来:“是冯——” 是冯德胜!在昭誉帝时期当了数十年大珰的那位太监! 昭誉帝从青年时期成为皇帝,一直掌管江山数十年,远不是刚刚登基还能被宫人算计的明德帝可以比。 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奴才,跟在明德帝身旁的房太监当然更不可能和冯德胜比拟了——何况徐善然要做的也不是明刀明枪的和明德帝及房太监拼势力,她只需要用一两颗并没有被发现的棋子,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一点儿关键的事情就足够了。 高婵不再说话。 徐善然便带着对方,施然回到了千芳阁处。 正与窦氏说笑的周皇后一开始根本没有发现走上石桥的徐善然,还是她身旁也参与了这件事情的女官绷不住脸,手上动作出了一点差错叫周皇后听见,这才引得周皇后看见了换好衣服过来的徐善然。 周皇后手上一个不稳,杯中的酒竟洒了一些到桌子上。 窦氏看着这一幕暗暗纳罕,但转眼见到引得周后失态的徐善然时,她心头一凛,登时反应过来了! 亭中身份最尊贵的两人都将目光投向同一个方位,其余众人自然齐齐跟随,一亭子的人只见远处走来的人换了身与先前差不多同色的衣衫,但这一回,衣衫上不再如云似雾地叫穿衣的人仿佛飘飘欲仙似的,而是在衣摆处绣满了大堆大堆的团花,行动处仿佛百花盛放,远远看着,就叫人感觉出一种迫人的美艳来。 周后的面色有一点遮掩不去的僵硬。 她发现有什么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觉得好像在这一瞬间,自己就从掌控者变成了被掌控者,她的所作所为,好像一开始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之中,而甚至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落入了什么圈套里,又帮着对方完成了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徐善然走上前来,按规矩对周后行礼:“娘娘,臣妇回来了。” 周后慢了一拍才笑着挽住徐善然的手,想要将人扶起来:“回来了就好,青虹怎么没有跟在你身旁?” 这一下子两人凑得很近,徐善然便在周后耳旁轻声笑说:“可惜陛下没有赶得及来见臣妇,倒浪费了娘娘的一番苦心。”这句话说得虽轻,虽快,却也并非除周后之外再无人听见,至少一旁的窦氏就跟着周后一起脸色大变! 但周后的反应可比窦氏快多了,她慌乱间手上与腿上同时使力,竟在扶起徐善然的时候自己也跟着站了起来! 徐善然顺势站起,体贴地帮周后圆场说:“娘娘是累了,想要在御花园中散散步,松快松快吗?” 周后僵着脸。 一旁的窦氏如刀的目光都落在徐善然身上了,她今日来之时看出了徐善然是有计划的,但她是万万想不到徐善然竟然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急得简直坐立难安,不敢想象如果周后铁了心要治徐善然、治湛国公府的话,后果会如何!她几乎立刻就要跟着站起来呵斥道—— “你说的是,”周后僵着脸笑道,“果然是蕙质兰心的孩子,也不知道那邵总兵是前世修了什么样的福气,才把人给娶回了家里。” 窦氏愕住。 徐善然又笑:“娘娘,我父亲近日一直在宫中为陛下读书,家中人甚是想念,我也经年未见父亲了,不知道娘娘可否宣父亲入内宫,叫臣妇与父亲见上一面,好聊慰思念之情?” 很短暂地沉默,周后紧紧看着徐善然艳丽的面庞,徐徐点头:“你说得很是,这才是国朝的孝道亲情。” 说罢,周后避如蛇蝎似地将自己的手自徐善然手中抽了出来,匆匆转身说:“回坤宁宫,传本宫的旨意,叫在外头的徐编修入内宫见其亲人。” 这句话落下,周后已经带着一众宫女先走了数步,落在之后的窦氏惊疑不定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徐善然,正好看见徐善然收起了笑脸,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掸了一下裙摆。 接着,她注意到窦氏的目光,转脸对窦氏轻轻颔首,正如侄女对伯母那样的亲切而不失恭敬。 窦氏暗暗捏紧了自己的手帕。 虽然一直说世道变了、世道变了,但京中并未被战火蔓延,深闺女子也不过听些小道消息,知道东西买卖越发艰难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窦氏才清楚地意识到,也许世道真正变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后、皇后、宫嫔—— 也并不是那么了不得了。 徐善然与杨氏一左一右地扶着窦氏,跟上匆匆离去的皇后的脚步。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她会从西北回到京城,虽然前路扑朔,虽然结局莫测。 但她当然不是回来寻死的。 人如果一心想死,在哪里不是个死?何苦费心费力地回到京城再死? 徐善然之所以回来,只因为她有足够多的,能够去做的事情。 第一六七章 暗鬼 明德帝这时已经入了淑妃的知微宫中,知微宫坐落于御书房的左近,乃是宫内距离明德帝日常起居最近的一座宫殿,其陈设建制虽然不如坤宁宫富丽堂皇,但其中匠心独具的精巧之处,却又并非坤宁宫所能比拟。 也好在是周后对明德帝早就死心了,否则见天地看着自己丈夫与这宠妃亲亲我我,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的,就是没病也要呕出三升血来。 明德帝去如意阁的时候就是轻车从简,此刻来到知微宫也不大张旗鼓,还特意示意外头守候的宫人不要声张,自己静悄悄地走进了宫殿的寝室之内,就看见淑妃正坐在床边,眼睛微红,珠泪暗垂,最是一副清丽可人的模样。 悄悄儿来到门边,向里一看却直见了这副情景的明德帝就有如心弦也被一只素手给轻轻撩拨了那么一下。 他立时心疼起来,快步走进室内,揽住坐在春凳上的淑妃,对周围服侍的宫人呵斥道:“都是怎么服侍的,看着你们娘娘伤心也不知道劝一劝?” 周围跪倒了一篇伺候的宫人,淑妃也被突然进来的明德帝吓了一跳,转眼看清楚来人时候,颗颗晶莹的泪珠根本不用酝酿,就直接溢出眼眶,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透明的痕迹。她刚刚说了一声:“陛下……”就止住话头,凝噎不语。 “爱妃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九儿已经如此,你若是再这样哀毁过甚,坏了身子,可不是在剜朕之心肝,叫朕如何是好?”明德帝真心心疼美人憔悴,忙宽慰道,为了搏美人一笑,不惜伏低做小,好话说了足足一箩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许出去了多少东西,总算叫淑妃展颜一笑。 笑出来之后,淑妃也不知是不是为自己当着一众宫人伏在皇帝怀中哀哀哭泣不好意思,拿手中的鲛丝帕子按了眼睑下的点点泪滴,便脸带薄红地站起身,轻言细语说:“陛下也真是的,光顾着看臣妾的笑话什么也不说。九儿在内室歇着,臣妾去给陛下做核桃酥,陛下也去里头看看九儿吧,九儿在醒时最盼望的就是能够见着陛下的来见他了,就连在太医看诊的时候,也拉着臣妾问陛下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说着淑妃又低头一笑,这一低头便笑出万种如水风情:“可陛下不是臣妾的陛下,也不是九儿的陛下,是这天下人的陛下呢。” 这句话说完了,淑妃并不多留,带着宫人往知微宫的厨房走去,将这宫殿的寝室留给明德帝细细咀嚼着刚才那句话。 这个时代是传统的以夫为天的时代,但是又有多少聪明的女人,能将老生常谈的“你是我的夫君,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在我眼中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这类通俗的道理说得如此婉转柔媚呢? 淑妃不愧是近期最得明德帝喜欢的宠妃,她说的虽然不是最美妙最动听的话语,却绝对是最能打动明德帝的话语——正如她做的绝非真正聪明人所作出的漂亮的事情,但同样这事情的做法最能挠到明德帝的内心深处。 否则换了明德帝的父亲昭誉帝,或者拿个就近的林世宣做例子,这两个人如何会看不出淑妃的装模作样来?她虽口口声声一举一动都表示着自己为九皇子心疼心碎,可从明德帝入了宫殿到现在,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她只顾着在明德帝怀里哭泣,何曾想到叫明德帝赶紧去看看几步之外没有多少时间的九皇子了? 手法粗糙吃相难看地足以叫任何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有所不屑。 而最妙的是,明德帝也非一点都不知道淑妃的这种小心思小手段,可他恰恰好乐意被这样奉承着,崇拜着,被其他女人各耍心机各施手段地拱围着。 一个粗鄙做作,一个寡廉鲜耻,这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 淑妃出去给明德帝做小食吃,淑妃宫里头的宫人也没有像木头一样呆站在原地不说话。实际上淑妃最近受宠,明德帝来得多了,这些知微宫中的宫人早把怎么伺候皇帝给摸得门清,此刻就有最机灵最得脸的宫女上前,殷勤地为明德帝点上水烟。 明德帝有抽烟的习惯,还习惯在抽烟的时候来来回回的散步。 这个时候是明德帝放松并想自己事情的时候,任是哪一个家伙,都不会不长眼地上前打扰明德帝。 因此在那宫女为明德帝点好了烟之后,除了伺候着九皇子的人之外,殿中大半伺候的宫人就鱼贯退下,只留下房太监守在门外,帮着明德帝守个门户。 袅袅的烟雾自烟头中探出,将明德帝的面容轻轻模糊。 明德帝在室内踱着步,随着深深吸气再深深吐气的动作,感觉到从脑海到身体都逐渐放松下来。 他慢慢走到殿中的窗户旁边,正要像往常一样伸手推开那扇窗格,对着外头吐气的时候,忽然听见细微如同鼠唧的声音说:“林大人的吩咐,淑妃娘娘都做好了。陛下现在已经在知微宫中,还请林大人放心。” 那话一顿,声音的主人又细细说:“淑妃娘娘还要谢谢林大人,若不是林大人及时与淑妃娘娘通气,淑妃娘娘现在还被蒙在骨子里,只怕等什么时候宫中都进了人,娘娘才能知道真相呢。” 这两句话说完,外头就彻底静了下来,听那话的内容,这明显是两个人在窗外交谈,可是站在窗户后的明德帝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第二个声音响起。 这时明德帝的脸色已经有点阴了。刚才那话说得直截了当,明德帝根本猜都不用猜,就联系着自己在如意阁时被人叫住的事情明白了前前后后所有的串联,所谓的林大人无非是林世宣,林世宣不乐意他去动邵劲的妻子,就与淑妃暗中通气,用淑妃绊住了他的脚步,生生把他从如意阁拉到了知微宫里。 明德帝脸色有点难看,但也只是有点难看。他动作平稳地推开窗子,四下一看,果然不见有人呆在外头。他便拎着水烟坐回到椅子上,稍等一会儿,便等到了淑妃进来。 出去做完小食的淑妃再走进来,脸上已是一副笑意盈盈地模样了,她端着点心到了明德帝的小几前,看着明德帝手中的水烟,嗔道:“陛下又用这烟,多少也得仔细身体才是。” 这一两句的埋怨本是明德帝与淑妃惯有的情趣,平日里淑妃说这样的话,还能得到明德帝觍着脸的告饶声,但此刻她话音一落,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把她从座位上直打到地面! 清脆的响声叫一宫的下人都惊呆了,淑妃随着惯性扑倒在地上,整个人都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脸颊与手腕火辣辣的刺痛。 她捂着面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明德帝,却见明德帝一挥衣袖,径自站起身来,绣着龙纹的黄袍与同色的靴子毫不眷恋地自她眼前远去。 “陛、陛下……?”短暂的错愕之后,淑妃已经飞速反应过来,语气哀婉,正是用起了她最为拿手的媚色。 但她对明德帝的了解还不如周后对明德帝的了解。 或者说任一一个依附着男人,而又暂时被男人宠爱的女人,总不能真正地明白自己确实的身价与相应地位。 明德帝在挥手打了淑妃一巴掌之时就已经将过往对这个女人的情分断得一干二净了,他大步走到房太监身旁,已经低声吩咐对方:“查,查林世宣与朕内宫中多少个嫔妃有联系。”他冷笑起来,“我让他在内宫便宜行走,他还真敢与朕的嫔妃多方接触?” 房太监因为明德帝口中的“林世宣”而目光轻轻一闪。 至于身后的淑妃?他跟着明德帝这么久了,早就知道明德帝对于女人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哪怕现在这件事情查到最后,证明了淑妃并没有与林世宣联系,淑妃是被冤枉的,这又怎么样? 对于明德帝来说,自来只有女人俯就他的份,何曾有他真正为了女人忍气的道理。 而就在明德帝因为窗外不知名太监的说话声发火的时候,徐善然也宫中见着了自己的父亲。 一别经年,徐佩东与过去并未有太大的差别,只是鬓角的星星点点证明着岁月的威力,也证明着这一段日子来徐佩东所受到的压力。 他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看着跪坐在对面的徐善然,心中实在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只化为一声长长地叹息:“……都已经去了西北了,都拥兵自重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回来做什么啊!” 徐善然轻声问:“若我不回来,父亲是不是打算和祖父建言,将我逐出族谱,也好叫京中的湛国公府与西北的邵总兵划清界限,介时不管京中出现了什么样的局势,风节与我,就不必再因为你们而陷入了被动之中?” 徐佩东不语。他确实曾经与老国公说起这件事。他说起这件事时,一半是因为作为传统的文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女婿与朝廷对着干,这是身为公心的一半;但除了这样的忠君思想之外,徐佩东也是一个学生的老师,一个女儿的父亲,时局糜烂自此,明德帝自己上位的猫腻就多得数不清,所以剩下的另一半心里,他也未尝不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不管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徐佩东一开始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宫中看见徐善然。他皱眉问:“你是和风节一起回来的?”如果邵劲一开始就带着所有兵马来保护陛下,也许…… “不,就我一个人回来。”徐善然说。 徐佩东愣了一下,脸色很快就变得不太好看了:“风节是不是看我们家——” “并不是。”徐善然摇摇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风节将他原本从京中带走的一百亲卫都交给我带回来了。” 徐佩东又愣了一下,接着他才明白自己女儿到底说了什么东西,他简直不可置信:“糊涂!你怎么可以将你的丈夫丢在千里之外,自己在这种时候跑回家中?”这要放在任何一个勋贵或者书香的门第,都是要和离被休弃的节奏啊! 徐善然脸上还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如何不知道这种事情?上辈子她做林家妇,正是因为出嫁从夫,坐在这京师之中,连娘家死绝了都不知道。她从没有、从没有,对不起林世宣一丝半点。可最后的结果呢? 而这一辈子,她换了一个人,正是这一个人,让她能够相信,不管她做什么事,不管她走得多远,一回头,总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她,帮着她,守着她。 上一辈子只是我遇人不淑。徐善然在心里默默地想。 而并非、绝非、这个世界便是我所经历的那样苍凉。 因为我又碰见了一个人。 因为这个人叫做邵劲。 “父亲,”徐善然的声音轻轻地、软软的。她就像过去还没有嫁人那样,带着轻微的撒娇的语气,和徐佩东说话,问徐佩东问题,“我的家在这里啊,给我血骨,养我长大的父母亲人都在这里啊。” “我不回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第一六八章 说服 宫中不适宜非亲非故的留外命妇过夜,在与徐佩东见完面后,徐善然并窦氏杨氏二人便出了宫,上了回府的马车。 因为阴谋被窥破,一直被徐善然压得喘不过气的周后这才狠狠吸入一口气又狠狠吐出,冲着自己的心腹姑姑大发雷霆:“说了让我来找人过去让我来找人过去,我都豁出脸皮帮他做那老鸨的事情了,结果他也不知道被哪个宫里的妖精又绊住了裤腰带,自己说过的话转眼就往,倒害得我里外不是人!” 姑姑忙道:“娘娘慎言啊!” 周后这次真的气得狠了,她捏着帕子,全身发抖说:“你看见没有,什么样的小娘皮,比我的皇儿还小一两岁,也敢到我眼前蹬鼻子上脸了,他爱玩女的爱玩男的,我何曾说过半句醋话?结果现在这江河日下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会缩在宫中逞能,他这个皇帝做成了这副模样,我这个皇后可不是庙里那泥塑的菩萨?” “娘娘,娘娘息怒!”那姑姑见左右的宫人都避了出去,凑近周后耳旁,悄悄说了一个消息。 周后先惊后笑,笑只是薄薄的冷笑:“知微宫中的那个贱人被打了?姑姑,我跟你说过了,我们很不必去管那些娼妇,全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久的。”她不等姑姑回答,又自言自语说,“这宫里啊,谁要真觉得皇帝是个依靠,才是猪油蒙了心肝,早晚得吃上大亏。” 不说内宫中各处发生的事情,林世宣因为先一步出了内宫,所以并未得知知微宫中明德帝冷着脸自淑妃那里离去的消息。 这个时候,他正在徐佩东面前,与这位世叔烹茶闲谈,一个字不说徐佩东家里与徐善然的事情,却字字句句,都叫徐佩东不由得忆起家人,不由得忆起女儿。 今日徐善然和徐佩东的对话让徐佩东想了很久。 从小所受的教育叫他无法这样干脆利落地斩断自己对皇室的忠臣,但是他当然知道,这京城之中,绝对不缺和外头的盗匪互相勾连,暗通款曲的文臣大人。他在想自己女儿所说的话。 他的女儿并没有大义凛然地说些什么,也没有胡搅蛮缠地要他同意什么,她只问他:“父亲,风节若真带着全部人来投,京中养得活这些人吗?这些人还会在风节手下吗?今日我入宫,陛下竟对我有想法,到时真的不会罔顾人伦,害我破家,将我强占吗?” 徐佩东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徐善然又说:“若风节还在西北,哪怕我们一家都在此做人质,朝廷又能信任风节几分?现在极得陛下信任的林世宣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在宫中数月,是否了解?陛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父亲是否心里有些计量?” 徐佩东当时就呵斥了“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然后徐善然果然不说了,徐善然只在最后说:“若父亲最后真的不能决断,女儿也不再歪缠。只是女儿不忍害风节,又不能舍家人,唯一死耳。” ……看吧,其实也不能说没有死缠烂打,以死相逼都出来了,还要怎么死缠烂打呢? 徐佩东有点心烦意乱,这导致在面对林世宣的时候,他的耐性大大不如以往,对方的任何一个普通的举动,他都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地找疑点。 “世叔与我父虽两地分隔,见面不多,但我父长与我说世叔的来信,我还总角之时便开始练习世叔的字体。小时候,我母对我殷殷叮嘱,我父却对我百般严厉。想来任是哪一个家中,父亲对男孩子大抵都是如此。我也有一个妹妹,我父对妹妹就平和许多,小时候我还有一个傻念头,想着如果我是女孩子,父亲或许会更喜欢我一些。不知世叔家中又是如何?世叔的长子不知如今身在何地?是否需要小侄托人注意一二?” ——谈话谈及小时候的事情,不就是引出他从过去对待孩子的态度? “现今朝廷衰微,各地烽烟,小侄无时无刻不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陛下虽然面上不说,亦是辗转反侧,忧虑难安啊。” ——这话……徐佩东保持沉默。 但林世宣却轻轻巧巧地让对方不能回避这个问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世叔,一个小小的念头就能让人走错,凡人走错,毁了一家;天子走错,毁了一国。你我臣子走错,这悠悠天地三千载,生前生后万古名啊。” 任何一个读圣贤书的文人,都不会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对他们而言,有些时候,名声比生命还要重要,这万古骂名……不是所有人都背得起来的。 徐佩东脸色有些复杂,他看着林世宣,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就以为能让我不计较你强行把我扣在宫中的事情?” 林世宣笑了一声,但他旋即正色说:“世叔,公为公,私为私,因公废私,吾不取也。若世叔站在小侄这个角度,世叔难道不会做与小侄一样的事情?” 徐佩东不语,片刻后说:“你想说什么?” “世叔劝劝邵总兵吧。”林世宣并不矫饰,缓缓开口,“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邵总兵如果能想得明白,来日必有一个异性王的位置,世叔你也不用在君臣之道与亲亲之道中犹豫不定,不是吗?” “异性王?”徐佩东喃喃自语,“这是你说的,还是陛下说的?” “是我说的。但我必会在陛下面前一力为邵总兵担保。”林世宣说。 按照明德帝最近对林世宣的宠幸,这话也不能算是胡吹大气。 但在林世宣说出“我担保邵总兵来日必有一个异性王的位置”的时候,徐佩东就知道林世宣在说谎了。 因为早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徐善然就曾和他聊过林世宣这个人。她对对方的性格几乎了如指掌,分析完全信手拈来,她不过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将林世宣现在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说了个一干二净。 她还随意举了几个例子。那些例子全都详细无比,徐佩东尝试着真将自己了解的林世宣放进去一看,竟然在恍惚中觉得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正是林世宣会去做的。 但只是这样……只是这样,还有些不够。 徐佩东还是说了那句话:“你应当知道我曾经想把女儿嫁给你。” 林世宣的眼神微微一凝,他说:“可惜我与世妹没有缘分。” 徐佩东不置可否,只问:“若我当初真把女儿嫁给了你呢?” 林世宣一下子就明白了徐佩东的意思,他挥洒自如,当下就自信地说:“我父与世叔相交莫逆,我也十分钦慕世妹。若今日世叔真的成为小侄的岳父,小侄与世叔定然翁婿想得。小侄与世叔的想法从来一直,立场也必然始终相同。” 徐佩东忽然之间就明白了徐善然对林世宣的看法。 他回想起一刻钟之前,自己的女儿晒然一笑,她的脸上带着与林世宣十分相似的表情,如同轻描淡写一般说:“林世宣此人看人只分有用无用,有利有害,若对他有利,他能将你捧上天去叫你无一处不熨帖;若对他有害——早早晚晚,那些人死的骨头都能敲鼓了。” “父亲,你若不信,不妨这样一问。”徐善然如是一说,又道,“你信不信,他必会十分自信地对你说大家永远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但父亲再仔细想想林世宣是如何将父亲带入宫中的?‘永远’二字,恕女儿冒犯,一个只活了三十而立,是永远,一个人活了七十古来稀,也是永远。” “父亲曾教过我,看人不要看他能好到什么地步,只看他能坏到什么地步。” “我与风节在西北的时候,风节遇见一个处心积虑攀附他的女子,也不曾对其用刑,也不曾侮辱对方。那么女儿便相信,日后我与他相处得再糟糕,他也不会侮辱我,也不会殴打我。” “而林世宣口口声声父亲与其父的交情,那么他是如何对待父亲的呢?他现在能将‘世叔’囚禁,来日为何不能将‘岳父’囚禁?” “他今日因为陛下的信任将后宫的规矩破坏殆尽,来日为何不能将前朝的规矩破坏殆尽?” “父亲,您就是一心一意跟随皇室,跟随陛下……林世宣也是必须铲除的头号奸逆。” “并不因为他站在风节的对立面,并不因为他本事不够。只因为他缺少一个好的上位者应有的怜悯之心。” “我朝锢于党争已久,林世宣日后若入内阁,若陷于党争,若天下万千黎明与他自身的利益站到了对立面,父亲,您觉得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第一六九章 交易 北风猎猎地吹,天地都因为沙尘变成了寡淡的土黄色,在这土黄色的龙卷风里,浓重的腥味弥漫在人的鼻腔之中。 那是土的腥味,也是血的腥味。 邵劲带着一批人在一处大营之前等待,他们一行包括邵劲才一共十二个人,个个坐在棕色的高头大马身上,在一众还算旗帜鲜明盔甲整肃的军队面前,愣是两手空空一身布袍,看上简直叼炸天! 当然这是以第三方的上帝视觉来看的,而身陷于其中的,不管是邵劲还是另一方军队,都并没有这样轻松的看戏心态。 邵劲的来意在最开始就告知了这里的主人,他不带军队,不带武器,也算是拿出了自己的最大诚意;而另一方也早早派士兵去通知营帐中的主帅,算着时间,现在应该也差不多能够走一个来回了。 正是这个时候,军营里头传来一片骚/动,守在门口的人听见动静,连忙转回头去,就看见自家的大王带着身旁全数将军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 邵劲当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他抬起一只手,干脆而利落地说:“下马!” 十二个人宛如一人那般下马立定。 邵劲等着对方走到了军营之前,才快步走上去,抱拳说:“见过刘天王!” 他说话的对象正是一个身长六尺的黝黑大汉,他方面大耳,目光炯炯,正是红日军的首领刘省三。 “邵总兵不要客气,跟额进去谈事情吧!”刘省三操着一口有浓重地方口音的话语和邵劲说话,接着便哥两好地挽着邵劲的胳膊往里头走。 邵劲脸上也带着十分热情的微笑,这倒与他昔年和宁王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踩着一条防备与信任的警戒线在游走。 众人到了主帅帐篷之内,刘省三见邵劲只带了十一个人过来,十分豪气地一挥手,就让这些人呆在帐篷之外了。随后大家分宾主坐下,刘省三问:“不知道邵总兵特意过来是有什么要与额说的?”话虽然是这样问的,但他们在接到了邵劲轻车从简过来的时候,也是开了一个小型的会议,座中少有的几个肠子比较弯绕的家伙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是邵劲此来肯定是为了他们将要攻打京城的事情,还必定有求于他们。 这个想法也不算错,因为邵劲来此确实是为了京城事宜——或者说为了还在京城之中的妻子与妻族一家在红日军攻城之时的安全。 邵劲也没有拐弯抹角,很快就拿出了自己的诚意:“3000匹大宛良马,10000具皮甲,我可以承诺在贵军攻城之际帮你守卫从西北到京城的这一整个路段,但你要保证我妻子与徐府和何府两府众人的安全。” 红日军众人神色各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一位坐在刘省三下边,留着两撇八字须,穿着一身文士袍,看起来一副军师模样的人质疑道:“我怎么相信邵总兵的承诺?” “3000马匹和10000具皮甲我可以先给你们。”邵劲泰然自若说,“至于我帮你们守一路后路的事情,我当然可以反戈一击,但你们手头也不是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吧?” 这就是直接把徐善然和红日军全局的胜算给等同起来了,以邵劲的口吻,好像这两者完全等价。 红日军的军师还是不太满意,其实也不怪他有此想法,对于他们这一群起于微末的农民军来说,如果是父母还算了,但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哪怕是在现在还打战时期,都已经有人另外掳掠了书香门第或者是其他大户的小姐做老婆,而把原本好好的乡下老婆丢在老家,对于他们来说,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根本无所谓,自然也就不能理解邵劲的想法了——这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一个新的阴谋诡计! 不过在这军师开口之前,刘省三突然打断对方的话:“行,额相信邵总兵,你我击掌为誓。” 这红日军主人的干脆叫邵劲也松了一口气,如果对方从上到下都不相信他,他难道真的能和他们解释徐善然对他究竟有多重要吗?这就跟一个信无量天尊的道士与一个信如来佛祖的和尚各自想要说服对方改信仰,但这说道最后,最有可能的只能是两个人撕破脸皮做过一场——从根本的理念信仰上就牛头不对马嘴,又如何能叫对方理解自己的坚持呢? 邵劲不做耽搁,与刘省三击掌为誓之后,就带着自己的人向来时一样,旋风似地来,旋风似地走。只在众人离开红日军大营十里之后,跟着邵劲出来的何默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 邵劲稍勒了马,让声音不至于被劲风刮到模糊:“怎么了?” “我们而已再婉转一点。这样让他们明白了京中姑姑表妹们的重要性,只怕离了狼窝,又入虎穴。”何默解释说。 “你不懂。”或许真是居移气,养移体,邵劲现在的说话比最开始不知干脆利落了多少倍,他简单说,“战乱之中人命不如狗,我如果用了别的方法,这些人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忽视他们,也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抓住他们,伤害他们。但我现在直截了当地表示出我到底有多重视他们,那么红日军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抓住他们,而不是伤害他们,甚至杀了他们。” 何默一时竟不能接话。 邵劲口中一个唿哨,双脚再次一夹马腹,刚刚整体慢下来的队伍又倏忽加快,不过一时,就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从头到尾,都宛若一体。 三天之后,邵劲说的东西被拉到红日军大营,不止一匹马一具盔甲不少,好各多了近百之数,大概是怕运输的途中有所耗损,特意多放进去的。 之前在营帐中的军师检查过邵劲送来的东西,心疼得直抽气,差点就骂出了“败家子”这三个字来——要知道这些东西全是红日军最稀缺最需要的装备的,三千匹战马就是一个精锐的马军营,一万具盔甲就是两个精锐的步兵营,最简单来说,这样子的东西,在红日军十二万大军,也只有刘省三和几个元老带的队伍能够装备上。 这时一力主张相信邵劲的刘省三大声说:“额早就说过了,你们的心眼不要这样小!邵风节的提议对我们有什么危害吗?没有!难道邵风节不派人帮我们守后路,我们就不用守后路了?邵风节要带人过来,我们也要留人下来,邵风节敢翻脸,我们也立刻翻脸,就算杀不掉他,他的亲族肯定也能屠个干净!这样算下来我们还白得了三千马匹和一万盔甲!” 军师这时也转过弯来了,实在是天上的馅饼掉得太大,看上去就像是陷阱了。 他问刘省三:“那如果邵风节完成了承诺?” 刘省三不用思索,简单地说:“那我们也完成承诺,不动他的亲人。邵风节东西给得爽快,如果在帮我们守后路的时候真的出力了,我们到时候也派一队人把邵风节的亲人保护好,给他送回去。” 军师欲言又止,但这个时候刘省三已经大步走开,他想追上去,却立刻被周围看装备看红了眼的将军围住,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留下来协调装备的分派工作。 ****** 何守最近的精神实在有一点放不开。 他跟在徐善然身旁够久了,看着一个小小的扎着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长到亭亭玉立,再成亲嫁人;也跟着这样的小姑娘经历了一些并不逊于战场风霜的凶险。 可以说他看得久了,就把这个小主人给放进了心底。 所以他在有机会见着了徐佩东之后,得到对方含含糊糊地“要注意我女儿,不能让她做傻事”的暗示的时候,才吓得冷汗一层一层地冒。 徐善然可能……?这、这—— 何守吃惊过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找能够做主的人。可是现在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为别人的妻子,最亲密还能够说些话的父母,一个被幽禁皇宫,一个又是管不了事情的,而要叫那些到底隔了一层的其他长辈,只怕根本就说不动徐善然! 至于他自己,他的身份到底还是下属奴仆,不可能逾越去管上司主人的事情。 想来想去,何守最后想到了这次跟来的宁舞鹤! 从身份上说,他还是徐善然的表兄,从了解层度上来说,宁舞鹤不管怎么说,还是更为了解徐善然,也同时了解邵劲的一个人选。 只是不想他将徐佩东含含混混透给自己的话再透给宁舞鹤的时候,宁舞鹤一脸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直言说:“你的脑袋没有问题吧?”接着他一秒不用等,嘲讽笑道,“她会死?你看着吧,谁死了她也不会死的!这祸害怎么个也得活个百八十年成为老妖婆再说吧!” 何守:“……” 果然,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始终搞不定这个三老爷的小少爷啊…… 而最叫人复杂的是,宁舞鹤在这一件事情上看得尤为的准。当天晚上,他就与宁舞鹤到了徐府之中与徐善然密议。 徐善然的根本意思不过两个:一,趁着红日军大军向京师开进的这一段时间,诓杀林世宣!二,在红日军攻城之前,或者攻城之后,找到离开京师的办法。 何守:“……”现在讨论的东西……和自杀什么的,也相去太远了吧? 他犹豫地问:“那如果四老爷不走……” 徐善然和宁舞鹤都看了他一眼。 宁舞鹤看傻子的神态太过直接,直接到让何守总觉得自己不应该问刚才那句话。 徐善然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只不过一锤定音说:“那就打晕带走。” 第一七零章 深渊 明德帝对一切后宫与林世宣联系的调查在三天之内就调查完毕了。 如同徐善然所说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有所痕迹,林世宣只要有做,就有切实的把柄存在;至于徐善然之前找到的那个小太监,完成的不过是一点毫无难度的事情:将林世宣所做的一切说破,因为是真实的,因为明德帝这样阴戾的个性,只需要这样一句话,只需要这样一个事实,林世宣对明德帝的影响,就已开始彻底崩盘。 而林世宣一介翰林,一介乱世中的书生,没有了皇帝的信任,还剩下什么? 满腹的文章辞藻,阴谋诡计,是否可以在即将攻城的红日军那里得到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如果是前世与首辅只差一步路的林世宣,此刻只怕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现在的林世宣不过刚刚二十出头,他来京城,顺利度过了谢惠梅的倒台,宁王执政时期,又眼看着昭誉帝的死亡,并在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之前,就受到了明德帝的信任,直接参与针对一个帝王的大阴谋之中,而这些腥风血雨之后,他因为乱世,而还成功的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掌握着朝政大权,有了伪相之称。 他走的太快太顺了。 他诚然是一个很有心计、很聪明、并且很能干的男人。 他或许聪明到能站在这个国家最顶尖的万分之一的厉害角色之中。 但从现在到过去,包括他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林世宣都极为地自信。 乃至自负。 所以林世宣现在并没有一丝一毫想到改换门庭,他甚至并不太烦恼自己与后宫过多的联系暴露到了明德帝眼前,究竟他并不一个只能够揣摩皇帝心意而没有半分办事能力的弄臣。他的才学、他对明德帝的了解,相加起来绝对足以让明德帝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让林世宣真正烦恼的是现在的局势。 所谓着山河崩碎沙石俱下,从前线传来的战报可以得知,红日军这一路下来可谓高歌猛进,那些高城大池因为民众的动乱而被红日军兵不血刃地拿下好几座、文武官员的脑袋都挂在城墙上风干之后,已经有许多朝廷官员在听见红日军的动向之后就百信也不要了、官职也不要了、一个个带着金银细软、大小老婆望风而逃。 ……在这样的情况下,红日军走到京师能走多久? 而一旦红日军军临城下,陛下必定南狩,如果介时他不能跟上撤退的队伍,不能跟上明德帝,他的所有努力就将付诸流水——这乱世之中,一个书生没有人保护,便与路边的猪狗无异,随时可能招人屠戮。 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红日军行军到北京城之前的时间了。 有一个月吗? 或者是二十天? 十五天? 而在这段时间里,我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只能着手皇帝最关心的事情——这个时候,只要明德帝稍微认真地看一看战报,他就会意识到恐怕真的没有时间再玩女人了。他会开始关注逃离的时间,逃离的方法,会想要知道什么人能够保证他万无一失地带着自己的皇座与美人去往南京,继续自己的醉生梦死的生活。 怎么能另辟蹊径地、安全地撤离京师,是明德帝将会关注的最重要的问题。可这个问题也是现在所有人都关注的。而我能拿出什么与众人不同的东西来? 林世宣若有所思地想。 ****** 对付一个聪明而自负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让他‘自己’听见他想听见的,让他‘自己’看见他想看见的,让他‘自己’找到他想找到的。 林世宣擅长抓住问题的核心之处,而抓住之后,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尤其是在这种时间紧迫的先决条件下,他很有可能亲自去确定自己寻找得到的消息,这正来自于林世宣本性上的自信与自负。 徐善然的安排并不多,但要处理掉林世宣,总是有几个关键之处的。 其一,她利用家族的势力找到了京师附近山里一条隐蔽的能够通往其他城池的小路。 这条临着悬崖的小路已经由厚厚的落叶所覆盖,山体岩石的一侧也爬满了植物,从痕迹上看,并不像是经常有人走过的模样。徐善然在发现的时候也悄悄探访过周围的百姓,确定哪怕是生活在这附近的百姓也并不知道那条小路。 接着,她将这条消息按了下来,再不动声色地透给林世宣:要钓一条真正有身价的大鱼,总要舍得给出一些珍贵的饵料。 林世宣在接到消息之后做了和徐善然一样的事情:他立刻就动用手底下的人,不动声色地去勘探,不动声色地去询问那附近的人,也亏得哪怕在这最落魄的时候,林世宣也没有搞出多少纰漏,叫第三方的人发现了这个端倪。 此事验证完毕,林世宣就面临着两个选择:一、立刻进宫面见明德帝,将事情说出;二、先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压下,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明德帝。 林世宣当然选择了第二个。 一连好几天的时间过去,雪片一般的糟糕战报天天传回京城,高踞九重的明德帝终于忍不住了,他不再用暗示的方法与阁老周旋,企图把“弃守国门”这一千古骂名推到臣子身上,而是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南狩的意图,开始询问安全的路线,路上的准备,以及启程的时间。 当然天子虽然南狩,京师也还是要守的,由谁留在京师,怎么守卫京师,以什么名分守卫京师,又是一道难题。 唯一可以预见的是,至少会有一个明德帝的皇子留在京师,当然不可能是太子,太子已经成年,其母乃一国之母。而二三皇子也由各自的母妃使力,上了离开的大名单,至于四皇子五皇子,都是刚生下来不足月就夭折了。六皇子有一张美人的面孔,明德帝爱屋及乌,七皇子最会讨巧卖乖,明德帝平素就宠爱着,八皇子的母亲虽然是宫女,但身怀异技,明德帝也有些不舍,最后轮下来,轮到了还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的九皇子身上。 于是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被送到了九皇子身旁。 宫中所有的嫔妃皇子女都万众一心,日夜祈祷,九皇子能在众人离开之前——至少在众人完全离开京师之前——安然无恙。 必要的时候,林世宣的耐心比谁都足。 徐善然对林世宣的了解是林世宣所不知道的,林世宣对明德帝的了解也是明德帝所不知道的。 林世宣早就拿准了明德帝的个性,他在一个糟糕的、但又不糟糕到底的时候,出现在了明德帝的眼前。 明德帝早已因为这乱糟糟的天下焦头烂额了,他见到了林世宣的第一时刻,就想到了林世宣之前干涉他后宫的事情,他的怒气立刻就找到了一个发泄点,根本不需要找理由,以一个子虚乌有的“御前失仪”的罪名,直接伸手一指林世宣,就将其的官职剥夺并拉到宫门处打廷杖。 此番廷杖林世宣早已与明德帝身旁的房太监通过了气,再加上明德帝不过一时恼怒,并未想要直接将林世宣打死在宫门之前,因此林世宣受了十板之后虽然腿脚不够利索,但并没有伤筋动骨,也在同一天时候就遵照宫中下来的旨意——在当天夜里收拾东西离开京师。 这是一个阴郁的天气。 天空从早上开始就被铅灰色的黑云所覆盖,本该高远的苍穹此时近得像是大家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似的,街道上的行人比几个月前更步履匆匆了,他们动作僵硬,神情麻木,像是一具具活动着的尸体。 林世宣坐着马车,带着下仆离开京城大门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计划再在心里复述一遍了。 出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空不大会儿就开始下起了暴雨,我的马车冒着大雨行到京师附近第三个村落的时候,终于再走不下去。我想要进入村落寻求一个遮雨的地方,但这村落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糟糕的世道吓坏了,不管我怎么哀求,那些人都不肯开门,放我与我的老仆进去。 我与我的老仆无可奈何,想要继续往前走,走到下一个村落试试运气。但这个时候,村中有人因为同情而多告诉了我们一句话。他让我们往山上的地方走去,告诉我们走上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在山上看到一个送子观音庙,这座庙的庙祝已经走了,庙也荒废了,但是屋檐还好,在里头凑合一个晚上并没有问题。 我与老仆合计之后决定按照那人的指示向前。 但黑黝黝的深山和大雨让我们在山中彻底迷路了,但不幸中的万幸,我在这山中乱转着找到了一条路,而这条路是一条隐蔽的,可以绕过红日军的封锁,通往南方的一条小路! 而正正好这个时候,守门的一位小将军,因为曾受过我的恩惠,不太放心我在这个时候出门,悄悄带着一些东西出了门,打算快马追上我送我一程。 他沿着我曾经走过的道路走了一遍,在天擦亮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我,也同样发现了这条小路。 我在此等候,他回去将消息秘密地交给上司,上司又交给了明德帝。 明德帝当然会派人过来,明德帝当然会中意这条小路。 因为这个以歪门邪道登上皇位的皇帝,正如眼前的小道一样:是扭曲的,是阴暗的,是想要藏在所有人视线之外,而又想要掌握一切的那样一个人。 林世宣本不想在大雨倾盆的时候冒险登山。 但他坐在车厢里,认真思量过后,却觉得这一切必须由自己认真地做过一遍。 他现在与明德帝的的问题正是来自于他失去了明德帝的信任,那么若因为这发现小路的过程中出了纰漏,不说是否再有多余的时间给他,光光明德帝那里,不能忍受被人愚弄的明德帝只怕顷刻就会将他斩杀。 所以这最后的、最关键的道路,必须由他来完成。 他如同自己的计划那样,在半夜敲响村庄的门,苦苦哀求之下得到了“山上有个送子观音庙”的消息,再然后,他与老仆上山,在山中迷路,迷路到了那条小路的旁边。 他的手头还有一批人,这批人是他最直接的保护力量,他将他们化整为零放进了这个山里,也是为了计划中那个“朋友”来的时候,有两手的准备。 再接着,在疾风劲雨之间,他的第一步踏上了小路。 他的心放下来,唇角再次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就是那样轻易。 一支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箭矢穿破风雨,自林世宣的正面射入林世宣的心脏。 这箭矢的力道刚刚好,只将那藏在胸腔中的,滚烫而跳动的心脏挑破就停止,一丝多余的力道都不曾溢出。 于是站在小路上的林世宣轻轻晃了一□体,就好像是脚底突然打滑那样,他的身体朝旁边跌了一下,碰到山壁,又在山壁的撞击下反向悬崖倒去。 闪电在这个时候正好划过天空,将天地点亮了一瞬。 林世宣倒下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那样从容镇定。 然后,他就落入了咫尺深渊之中,再也爬不上来。 几个呼吸之后,走在林世宣背后的老仆发现不对劲,大叫了一声扑向前方,却连林世宣早已滑下的身体都没有够到,所以很快跑了。 半个时辰之后,林世宣的“朋友”悄悄出京想要送林世宣一程,却无功而返。 两个时辰之后,徐善然醒来,得到了林世宣的消息。 她抬了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如果真的有一种叫做孽缘的缘分的话,那么前世与今生,你我都再次做过了这必须要做过的一场。 而这两场,你都输了。 我都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 第一七一章 正文完 死去的林世宣不会再知道,他本以为的、湛国公府的这一张好牌,等真正翻开来之后,竟会是一张催他命的鬼牌。 太多的抱负也被那深深的悬崖给吞噬了。 但这天地本就如此,惊才绝艳者不计其数,钟灵毓秀者不计其数,因而对天地而言,草木与鸟兽无异,人与蝼蚁亦无异。 不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应当心怀畏惧。 这一点上,徐善然从上一辈子就再清楚不过,可惜林世宣前后两世,都不曾意识和碰触到这一点畏戒。 林世宣之死便如一粒小石子落入汪洋大海,连那一圈涟漪都不曾叫多少人发现。 宫中与朝堂还为了明德帝如何南狩吵得不可开交,在这连明德帝都不太好过的当口,可想而知宫中其他嫔妃的处境了。 最开头留下的人选随着落定到九皇子头上而烽烟消弭,但这只是即将离开的一个小方面。还有更多细碎而直观的—— 比如宫中的宫女太监大规模的逃亡——那些逃亡的太监甚至敢在皇宫的大门上泼尿泼屎,写下一大串污言秽语。 再比如宫中的一应用度,开始变得残缺不全,饭送来时或者少了或者冷了,香烛衣料,首饰月银,总是凑不齐数量。 又比如那朝堂之上宫廷之中的等级不再那么鲜明,昔日的武官之女低位嫔妃,忽然就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架势,除了皇后与那还最得明德帝宠信的宫妃的地位与往日差别不大之外,四妃反向九嫔讨好的,也不足为怪。 最后还有本是朝廷派出的使节,面见红日军要求招安和谈,划江为治的,到了那头就直接带着整个使节团一齐投向红日军,反说了许多朝廷的秘密。 仿佛一下子之间,江山四分五裂,明德帝众叛亲离。 派人招安却选出一个白眼狼,还叫他直接投敌之事传进明德帝耳朵里时,就宛若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德帝不再有任何等待的耐心,也不再试图压抑着自己的性格,他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利,也是最后的疯狂:他开始杀人,任何违抗他的人,任何唱衰南狩的人,任何阻止皇帝南下的人,任何不能拿出好的南下注意的人。 在这样丧心病狂的杀戮之下,阴沉沉的天空再次蒙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而明德帝南狩的一切准备,总算是在红日军离京师还有三天距离的那一日里,完成妥当了。 ****** 皇后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她对自己与明德帝的感情心知肚明,更加对明德帝的为人了如指掌,哪怕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皇后也不敢将自己的希望放在明德帝身上,她知道在必要的时候,别说是自己了,就是自己的儿子,当朝的太子,下一任的皇帝,也会被明德帝毫不犹豫地舍弃。 前朝才没过去多久,前朝灭亡时君主将所有皇后公主都充作银两直接卖给敌人,叫那些本来再尊贵不过的女人沦为女奴的例子,也不过过去了一百多年,有谁真正忘记了? 要保护好自己,要保护好孩子。可是这数十年的经营,她纵使有几个心腹宫人又能如何?在后宫里他们或许能够派上用场,可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呢?他们哪一个可以抵抗乱军……或者帮助她与太子从明德帝身旁逃离? 而皇儿、皇儿……明德帝尚且是刚刚临朝,自身根基都不稳,又怎么会在自己都还没有掌握全部势力的同时让自己的儿子有机会长丰羽翼呢? 皇儿的太子属官不过几个酸腐书生,一概无用。皇儿哪怕有一些宫人侍卫,现在的数量也不过千,等到上路之后,只怕不过百二之数。 周后在心里默念着,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发抖,一直压不下去。 这时候坤宁宫的姑姑快步走来,在周后耳边说周祭酒的到来。 国朝为防外戚干政,宫妃的出身一般不高,如徐善然这样国公府的出生,正常情况下一开始就不会被纳入皇妃太子妃的候选之中。 因此周后的出身也不高,现在过来的周祭酒,就是周后的父亲。 周后并不知父亲为何现在过来看自己,但料想也是有关那南狩之事,因此叫宫人将父亲带进来之后,周后便宽慰道:“父亲不必忧虑,我已与陛下说过,陛下会带着大家一起走的,父亲母亲到时候跟着皇儿就是了。” 这周祭酒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迂腐书生,何况现在明德帝都将事情做绝了,这天下间有什么人还不知道明德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故此他一听周后说叫自己家人跟着太子走,便知道明德帝肯定是不会特意照顾皇后的娘家了——若明德帝乃是大公无私之君王,自有忠于皇室的臣子肝脑涂地;但明德帝显然是个刻薄寡恩之辈,周祭酒也不是不心冷。 他便与周后密语:“皇上只怕不能依靠,娘娘的处境可还好?可有保卫自身的力量?” 周后略顿一下:“……父亲不必担心,我与皇儿会倍加小心。” 话里的意思就是没有可以保护自身的力量了。 周祭酒微微点头,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小几上写出一行字:我有三千披甲士可给娘娘! 等周后意思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后,一时大惊失色,一时有喜形于色,她赶紧再让宫人再检查一遍坤宁宫主殿,任何试图窥探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做完这一切后,她抖着声音说:“父亲说的可是真的?父亲怎么会有这些人?” 周祭酒解释说:“娘娘先听我说完。这些人并不是我的……乃是别人想要与我交换一件东西的。” 周后稍稍冷静,眼中的光芒却更甚:“他想要什么东西?” “湛国公府的四老爷徐佩东!”周祭酒说。 周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湛国公府那边的?湛国公府……”她姣好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这地位,不可能不与我们一道走的。何况湛国公府的一个外嫁女嫁的还是西北的总兵,不止是陛下,朝中的许多人也指着用她向邵风节换来点什么呢。” 周祭酒说:“若是湛国公府要留下来,这干系太大,为父如何敢答应?但湛国公府的三千披甲士要兑换的,不过是徐佩东不惊动其他人的注意离开宫廷而已,这就是一桩小事了。” 周后目光闪了闪,不错,如果只是将徐佩东放离宫廷,那真正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随便举一个例子,就说大家顷刻就要离开,湛国公府的老公爷乃是先帝时期都得用的将军材料,反正一大家子都在这里,先将徐佩东放回去,也不过是将人从一个窝里挪到另一个窝里而已——归根到底,这两个窝都在自己手上不是吗?既然这样,那便完全没有叫湛国公府心生疙瘩的道理。 但她又想起了徐善然。 那天短短的交锋之下,她对徐善然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现在任何与湛国公府相关的事情,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徐善然,想对方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阴谋诡计。 周祭酒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他看着周后神色变换不定,略略一想,也多少想了个苗头,他选了个方向问周后:“娘娘,老臣问上一句,如果拿住湛国公府的人真的对邵风节有重大的影响,那么得利最多的是哪一位?” 周后不解地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当然是陛下。” “按说老臣不该说这句话,毕竟夫妻乃是一体,但陛下与娘娘是否真是一体呢?” 周后脸色微变:“父亲,您……” 周祭酒便悄声直言:“娘娘,太子也大了,是时候换个名号了。” 周后心脏狂跳,她本来停止颤抖的手再一次剧烈颤抖起来,拿着一旁的茶杯喝了好几口茶,才将自己嗓子眼的咳嗽给压下去:“这、这是父亲您的意思还是?” 周祭酒看着周后,缓缓摇了下头。 这是大半朝臣的意思。 自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明德帝在位三年都干了什么事情?先是阴谋诡计踏上皇位,接着大肆采选填充后宫,其中无数个耿直的大臣要他将注意暂且放到千疮百孔的国家上来,有几个说的,他就打死几个。最后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而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明德帝又干了什么呢? 明德帝开始杀人。 宛如疯子一般的杀人。 在这样纲常混乱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拿着身家性命去容忍一个疯子?哪怕这个疯子目前还是国家的主人? 他们悄悄商议着,互相讨论着,很快得出了一个框架之内最符合他们利益的结果。 正好明德帝近年身体越虚,已经不耐处理事务,而太子名分早定又年富力强,正是当仁不让,手挽山河的时候! ****** 徐佩东悄无声息地从宫廷里回到湛国公府之中。 林世宣已死,朝中的大人各有各的思量,各有各的眼光落处,再无人发现徐善然的不对劲,也无人觉得有非将徐佩东留在宫中、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必要。 再接着就是浩浩荡荡的南狩队伍的集合与出发。 跟着徐善然的很多人,包括宁舞鹤与何守,都觉得徐善然此刻应该要着手准备逃离的事项了,但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就像是真正的闺阁少女、豪门新妇那样,一言一行都跟着父兄,连外男都不见几次,毫无任何逾越之处。 如长龙一般的队伍将京城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在离开京城的第一时刻,徐善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城门紧紧闭合,城墙上的士兵拿着武器,或者松松垮垮地站着,或者呆若木鸡地站着,就和城市中所有的百姓一样麻木。 这座城守不住了。 不管来的是红日军,还是邵劲的队伍,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号天王号大王的军阀。 这座城都一定守不住了。 南狩的行进并不轻松,因为人员的冗杂,加上从上到下一抓一把的大人物,队伍就注定不能像是急行军那样轻车从简,而带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 比如说某个宠妃的梳妆匣,比如说某个贵妇的私房衣衫与首饰,还比如说某个文人墨客小心妥帖塞在箱子里的前朝书画。 但人多了,车子自然也多了。 一开始的两天,众人说说笑笑,也不算难熬。 而从第三天开始,前方突然出现了敌人的痕迹,整个队伍的气氛就变得严肃了。 第四天,敌人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只在左胳膊处绑了一条红条的,正是将要进攻京城的红日军。 队伍不可避免地骚乱起来。 第一波的人被护卫着明德帝南下的军士杀死了。 但这用处并不大,第一批死了,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一批一批的红日军就像是割不完的韭菜,从四面八方如同狼群一样群起而上! 队伍的等级在短短的时间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德帝与他的一众嫔妃还走在最前头,但那些掌握着武器的、掌握着战斗力量的将军或者个人——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队长,也敢走到名门闺秀面前胡言乱语,这在承平时期如何能够见到? 而徐善然所在的湛国公府,虽然因为地位还算是高,并且还算是有用,暂时不曾被人冲撞,但毕竟他们归根到底还是一些人质,因此总有无数的人跃跃欲试地想要试探自己能不能吃下这块肥肉。 在这样的暗潮汹涌之下,很快就有一颗棋子被摆上台面。 那是一个装着军服的校尉,不过□□品的芝麻官,走到徐佩东面前人五人六地要求搜查——说明德帝因为队伍怎么走都不能摆脱追兵大发雷霆,要求彻查众人,看是否有人私通外敌。 这是这些军士敛财的惯常手段了,徐佩东疼得心头滴血,但还是将那好好收着前人画卷的箱子打开,示意对方带回去慢慢检查。 校尉一看就不耐烦了:“打量着你爷爷不识字是不是!一堆破字要我怎么看啊!” 徐佩东:“……” 旁边的何氏连忙上前,叫丫头抬出一个小匣子来,对着校尉悄悄打开了一下,只见里头宝光射出,盛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 校尉眼睛立刻一亮,但很快,这样的亮光就转道了何氏身上,他用目光上下扫视了何氏一番,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其中含义正常之人都会明白。 何氏羞愤欲死,徐佩东也忍不住握起拳头。 这个时候,在帐篷中的湛国公府众人都走了出来,徐善然立时迈步上前,何氏回头一看,忙说:“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徐善然并不说话,她脚下的步伐更快,堪堪来到何氏身旁的时候,收在袖中的左手照着校尉的脖颈一扬,锋锐的匕首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时刻直接刺入那人的喉中! 那校尉仰面就倒,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手柄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泽。 徐善然轻蔑地扫了一眼地上的死人,转对何氏温言细语:“母亲,我扶你回去。” 俱都石化了的徐佩东与何氏与湛国公府众人:“……” 夫妻两在徐善然的安抚下回到了帐篷之中,其余人面面相觑,无法面对血腥之事,迟疑地四散开来了,但也有一些人留下来看动向。 只见那属于湛国公府的帘子安静片刻,突然又被掀起,这次出来的是徐佩东身旁的总管,只见他支使着两个小厮将这地上的校尉大大方方的,一路拖拽到扎营中埋锅造饭的位置,接着两人将那尸体照地上一丢,发出好大的响声。 这些伙夫面面相觑,半晌,伙头上来迟疑地问:“几位大人这是……” “最近不是粮食告急,正给你们送东西来了。”湛国公府的大总管笑道。 “这,这……” 大总管泰然自若说:“猪狗不如之辈,正适合被人生啖活吞。若有闲暇,不妨做一盘人羹给我们送去。”他看着眼前这些汗流脊背的人再笑说,“我是跟在徐老公爷身旁的,你们要送的是湛国公府的帐篷,可别送错了。” 这些厨子当然不敢当真在校尉身上割肉剔骨,做出一盘人羹给湛国公府送去。 好在这晚上之后,湛国公府中人也并未回来找麻烦。 校尉一事,乍看上去便波澜不惊的过去了。 但不过翌日,在红日军再次出现在队伍跟前,冲击队伍的时候,湛国公府徐四老爷的马车不知怎么的,轮子突然断了轴,马车登时歪歪斜斜地停在战场之上不动了,红日军已经四面包围长蛇,将这长蛇切割成好些个部分,但好在来的红日军虽多,真正分散了之后却只是三五一群人,各家人都慌忙着自己逃跑,没来得及顾徐佩东一家。 而在湛国公府之中,徐三老爷是庶出,走在徐佩东之后,这辆马车停也不停,反借着徐佩东马车的遮掩快速跟上大队伍。 而走在最前的老国公也知道了后头发生的情况,只见这载着人的马车稍停了一下,接着调转马头,朝徐佩东这里反跑回来! 徐佩凤的车子比老国公的车子慢上一拍,徐佩凤也是在看见老国公的动向之后才回头发现徐佩东的情况,当下他也叫道:“调转马车,回去!” “老爷,来不及了!”叫喊出来的除了驾马的车夫之外,还有徐佩东的妻子杨氏! 杨氏尖叫道:“老爷,追兵在后头,我们赶回去帮不了人反而送了自己啊!你不想想我们也想想我们膝下的两个孩子!我们可以等,快叫他们下马车跑过来!” 这个时候徐佩凤哪里有精神好饿杨氏争吵,他怒道:“回去!谁再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杀了谁!” 车夫不敢违逆,在众人齐齐赶向前方的时候艰难掉头,朝着徐佩东马车的位置驶去。 红日军的马匹不多,来回几个冲刺,乘着马车骑着马的人都已经跑了,马车坏了靠双脚赶路的,除非几个幸运的,其他都被杀了。而因为徐佩东马车的车轴断裂,回到徐佩东身旁的老公爷与徐佩东,都被红日军团团围住,生擒活捉。 众人都下了马车,何氏脸色苍白惊慌,徐佩凤与徐佩东的神色也是铁青的,杨氏带着孩子们在哭,只有老国公与像极了老国公的徐善然不动声色。 南狩的人们连最后一点影子都不见了,车轮按压地面,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本该逐渐远去。但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一道隆隆的响声自远方传来。 几个留在这里守着徐善然等人的红日军心生疑惑,正要派人往那声音方向的方向探索,就见一百亲军骑着快马赶到,他们银色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头的弯刀反射着血色的痕迹。 他们飞快前来,分散又会合,以五倍的人数控制住了围着徐善然的红日军。 徐善然的唇角闪过细微的笑意。 该走的人已经走了,该回的人也已经回了。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事情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掌轻轻合住,指尖探进荷包之中,将之前每每悄悄送给红日军的写有南狩队伍动向的纸条,彻底销毁。 ****** 邵劲是在红日军即将到达京城,开始进攻的京师的那一天忽然接到徐善然传递出来的消息的。 虽然事前也通过各种渠道知道徐善然现在还好,但等真正接到了对方亲手所写的纸条,邵劲还是真正发自心底地松了一口气。 悬在心头的时候消失之后,那些写在纸上的墨字就能够被理解了。 徐善然传递出来的信件上主要写了三件事,第一是报个平安,第二是将京郊的那条小路告诉邵劲,第三则是将自己逃脱的计划也简略地提了一提。 邵劲将徐善然写来的信从头看到了尾巴,心情就像是做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接着他也没有将信件藏起来,而是交给同样关注这件事的任成林和双胞胎看看。 有关于湛国公府与沐阳侯府先后脱困的计划算是这信中比较详细的部分了,双胞胎等看清楚之后,心头上上下下的,好似稍微放下了心,又好似更担忧了。 片刻后,何鸣忽然请战说:“大人,从夫人指出的这条小路上看,我们很有可能悄悄穿过红日军的防线,出现在京城之后,既然这样,我请带一千人前往京师之后,接回夫人与众位亲眷。” 邵劲看了何鸣一眼,他想了好一会,因为前前后后的可能性都想到了,所以话出口时再无转圜余地:“不,这信从开始写到现在,已经有十来天了,善善带着一百精锐没有错,但前后两批人汇聚在一起,目标太大,红日军不可能不长眼睛放过这一队人。尤其不可能在皇帝逃脱之后还放过这条留下来的大鱼。” “从最坏的角度考虑,善善和大家或许已经被红日军控制住了。” “那——”何鸣有点焦急。 “我亲自去。”邵劲一锤定音,“我带三千人去,我看在小路应也有两人并肩的宽度,你们在这里守着,那新造出来的六门神机炮,我带走三门,留下来三门。” 说道“神机炮”,在座的几个人都微吸了一口气,接着,没有人再说出反对的话语,西北军飞快的运转起来,不过两个时辰之后,邵劲已经带着三千人与三门神机炮,趁着夜色,静悄悄离开了营地。 而这个时候,远在京城之中,湛国公府和沐阳侯府的众人,也确实如邵劲预料的最糟糕的那样,在最后还是被红日军发现,并被他们带回了刚刚攻破的京城之中。 京师一片混乱,到处是战火烧灼过的痕迹,无数的家庭在这样的战争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两家人这次并没有被分开关押,而是统一被放进一个大院子里看守,一开始这些看守的态度还算客气,但不过三天之后,院子突然进来了一位中年文士,他用三角眼来回看了院中的众人一眼,笑道:“死期已经到了,诸位可知否?” 没人说话。 这中年文士正是红日军的军师,他挥挥手,就有两个军士拿住了徐佩东,其中一位抽出佩刀对准徐佩东的大拇指。军师说:“我听闻徐大家一手书画士林赞觉,就是不知道砍掉了大拇指,这字还要怎么写,画还要怎么画?” 徐佩东脸色发白,但还算硬气,撑着不说话。 这军师目光一厉,正要示意旁边的士兵动手,外头就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响声来得太快太大,震得地面连同屋子都一起用力晃荡一下,好似上苍发怒以致地龙翻身一般! 院中的诸人都已经被集中在了露天的花园中,大家都没有随处乱跑,只是不免被巨响吓蒙了头脑,又有些妇人与孩子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军师很快回过神来,他几步冲出院落向外头的大街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等他带着铁青的脸色回到院中,本来冰冷的目光已经变得更为复杂,其中含了许多忌惮与杀意。 他略微有些犹豫的,但还是缓缓地对着一旁的士兵抬起了手。 这粗糙而干瘦的、似乎老农一般的手掌刚刚要挥下去的时候,院落的大门被猛地状态,骑快马而来的传令兵直接举着令符骑马踏入院子,大声喊道:“大元帅有令!着将军带原湛国公府诸人,原沐阳侯府诸人,到广渠门之前!” 这浮于半空中的手掌滞了滞,又缓缓放了下来。 “……也罢。”军师皱眉说上了这一句话,甩手不管院中的众人,自顾自地走了。 徐善然诸人这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们就被还算客气地请到了广渠门之前,本来用圆木顶上的大门敞开,徐善然与诸人站在门前,隔着长长的护城河,看见了不远处邵劲的三千兵士与驻立在三千兵士之前的三个大铁疙瘩。 在他们的身旁,本来巍峨的城墙缺了半圆的一大块,有半人高的碎石头从墙上塌下来,滚落在墙根处。 他们在红日军的目送之下一步步走向邵劲,走过长长的护城河,经过护城河下奔流的河水,他们过了箭矢的射程,又小心地跨过邵劲使人设置的绊马索和那三个狰狞的大铁器。 好像之前所有的紧张与疲劳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徐善然一直有些发懵,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她的脑海片段似的回播着自回到京城之后一路所做的事情,所遇的困境。 有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也有步步惊心命如累卵的。 还有刚才。 如果这大炮的轰鸣慢了一刻,如果那刘省三的手令慢了一刻。 他们就全都死了。 悬丝之间,命在旦夕。 这样可怕而飘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徐善然眼看着邵劲走过来,跟着她已经被冷汗浸湿的身体突然被拢进一个极为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 无数人的瞩目,刀枪与大炮的血火。 天地之中,我将你拥入怀中。 这世上再没有能够阻止我们的东西。 邵劲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将自己所有的力道都传递给对方。 他在徐善然耳边轻轻说: “善善,我爱你。” “总有一天,我要将这天下也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会有番外~ 番外会是幸福番=。=……唔,重点大概就是天下平定汪汪和善善二圣临朝这样,然后汪汪致力于提高女性地位致力于加上科技点致力于平衡皇帝的权利等等~ 书香门第【烟、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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