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名:贵女长嬴 作者:繁朵   绿暗 红稀 出 凤城   第一章 他得听话   盛夏的正午,骄阳灼目。   凤州卫氏本宗大房的后宅,巳中才泼了一回井水,不到一刻,就已经无影无踪,连几滴印子也看不见。反倒是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整个庭中都飞飞扬扬了无数的暑尘,被南来的熏风越吹越是粘稠。拂过人身,丝毫不觉得凉爽,仿佛被拖进了无形的沼泽,说不出的腻闷。   如今的大魏重门第,卫家世居凤州,祖上渊源可追至中古,数百年来人才辈出不穷,为海内拔尖的六大阀阅之一。这样的名门望族,自要爱惜羽毛。逢此酷热时候,没有用冰份例的下人们都被吩咐尽量歇在荫凉处,免得中暑出事。这做法在州城上下,颇得了一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   是以此刻整个庭院都静悄悄的,偶尔几声漏粘的知了声,愈添深幽。   后宅正房前的院子很宽阔,院中东南角上一株两三人合抱的乌樟木,枝繁叶茂,遮得大半个院落都是一片树荫——也只是树荫,凤州的五月,哪怕是树下也实在很难在荫后加一个凉字。   就在这乌樟木遮蔽不到的炽热阳光下,一男一女一站一跪,借蝉声掩护,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站着的是少年,鹅黄越罗圆领袍衫,金环束发,玉带裹腰,十四五岁年纪,身量颀长,窄臂蜂腰站姿挺拔,容貌清秀之中还带着点稚气。   此刻被酷烈的骄阳照得眼也睁不开,不住擦着雨水也似流淌下来的汗,神色焦灼里带着无奈,压低了嗓子一五一十的道:“……母亲用过了饭,就吩咐小憩了。之前,还打发人去叫绿房到祖母那儿,说大姐你今儿有事,一会就不去给祖母请安——祖母已经准了,依我说,大姐还是先跟母亲认个错,不然一直跪到晚饭后,怎么受得了?”   “我才不呢。”端端正正跪着的少女比少年年岁略长,楚腰卫鬓,发色漆黑乌亮,衬着她那张标准美人儿的鹅蛋脸晶莹剔透,蛾眉丹凤眼,鼻梁挺直,唇未染而朱,眉不描而黛,生得明艳照人。   她在烈日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眸子竟仍旧炯炯明亮,看着倒更精神了,因着曝晒,原本皎洁若雪若玉的肌肤如染胭脂,望之华色含光、灼灼夭夭。所穿的缥色绉纱窄袖短襦如今有一小半都洇开了颜色,从额角到耳后一缕缕碎发被汗水胡乱粘在腮边,水珠沿着弧线优美的下颔滴落在翠色留仙裙上,如今裙裾上已有了十几点深绿——这还只是没来得及干掉的。   虽然如此,这卫家大小姐卫长嬴仍旧不思悔改,她微扬着下颔,略勾嘴角,十分笃定,“天这么热,我又跪在这日头里,你等着瞧罢,母亲哪里睡得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发人出来叫我了。”   “可绿房去祖母那儿……”她的胞弟、卫家五公子卫长风并不赞同她,皱着眉提醒——两人的母亲既然让卫长嬴的使女绿房去和老夫人说了晚饭前的请安卫长嬴不去了,很显然,卫长嬴的罚跪不会在晚饭前结束。   卫长嬴不以为然,道:“还不是为了吓我?”   “可大姐你都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卫长风无奈的道,“天这么热,我在这儿和你说几句话都快要晕过去了,如今连下人都躲着屋子里浇井水呢,这又是何必?”   “你到树荫下去罢。”卫长嬴瞥他一眼,拿袖子随意抹了把脸,那缥色的袖子顿时就成了玉色,她浑然不在意,道,“你不像我自幼跟着江伯习武,再跪一个时辰也撑得住!”   相比她,卫长风狼狈的举着袖子遮荫,苦口婆心道:“其实依我说,大姐你一个女孩子家,咱们家又是历代从文的,你非要习武做什么呢?如今天下是不太平了,可咱们卫家乃凤州著姓大族,中原一等一的门第,兵燹等闲也不至于让咱们这样的人家过不下去,咱们家虽然是历代从文的,可也不是没有护卫私兵,难道大姐还指望将来自己动手保护自己么?”   他声音一低,“再说大姐你明年就要出阁了,西凉沈氏历代掌兵以镇狄人……就更不必担心,我听祖母偶尔提过,那沈藏锋武艺冠群,去年御前演武以一敌十,将东胡刘氏和青州苏氏的子弟打得落花流水,独占鳌头,便是如今戎、狄蠢蠢欲动,凤州到京畿路上有几群盗匪,到时候他亲自来凤州接亲,大姐怕什么?”   “笨!”卫长嬴瞪他一眼,低喝道,“正是因为西凉沈氏历代掌兵,他们家的男子,个个打小习武。尤其那沈藏锋,自我三四岁起就听着他如何武艺过人的事迹长大的,我才要辛辛苦苦的不敢放松武艺——不然你当我愿意吃这个苦头么!”   卫长风诧异道:“什么?”   “你这个呆子怎么不想想?”卫长嬴神色郑重的道,“这沈家本来就和青州苏、东胡刘一样以武传家,料想门风是极剽悍的。我这未婚夫,据说还是沈家子弟里的翘楚!想必武艺十分的出色……”   “这样不是很好么?”卫长风茫然道,“他若不好的话,当年祖父又怎么会把大姐许给他?咱们凤州卫氏的本宗嫡女哪有那么好娶?”   卫长嬴怒道:“我是说!这样的武夫多半脾气暴躁性情粗鲁!为人易怒好动武!万一我出阁之后,或为点小事和他拌上几句嘴,或不谙他喜好做错些事儿。他一个不高兴,把我抓起来一顿捶——我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怎么办?!纵然事后他赔礼,我不是先在前头吃亏受委屈了吗?”   卫长风目瞪口呆,擦把汗道:“这怎么可能?!大姐你可是咱们卫家长房嫡长女,他明媒正娶的元配发妻,又不是几两银子买进门的女婢,他敢打大姐你?当咱们卫家没人了么!”   “哼!这些个武夫最是暴躁不过,发起火来哪里管得上你是正妻是妾侍?何况以后不管是帝都还是西凉,距离凤州都远着呢,难为次次指望娘家不成?”卫长嬴握紧了拳,眼中闪动着坚毅之色,冷笑着道,“就算他不动我吧,万一以后他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蓄婢,我又该怎么办?!”   卫长风讷讷道:“这个……这个……那些个玩物,大姐不喜欢,他买进来,你卖出去,不就是了?和习武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如此,我岂不就是要落下来善妒之名?”卫长嬴嘴角一撇,冷笑着道,“何况这一买一卖,亏的还不是本该到我手里的钱财吗?再说我可不是宋表姐,学不来所谓春风化雨的那些个手段,思来想去,对这样的夫婿,和那些个敢爬床争宠的狐媚子,惟有一个办法!”   她扫一眼弟弟,朱唇轻启,森然道,“打!”   卫长风瞠目结舌!   “沈藏锋将来敢纳妾,他提一句,我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卫长嬴慢条斯理的将一双纤纤玉手捏得一阵阵脆响,明艳照人的面上满是杀气与阴霾,她恶狠狠的道,“他当真敢把人带进门,关起门来我打断他的腿!他敢在外头狎妓宿娼,我叫他这辈子都离不了药罐子!”   “不但如此,我可不喜欢粗鲁无礼的武夫!不管他从前喜好什么,总而言之往后日子怎么过须得我来说!”卫长嬴傲然道,“我不喜欢的喜好他必须给我全部改掉!不改就往死里打!我喜欢的喜好他须得一样样养成,不养成我也往死里打!”   卫长风毛骨悚然的看着杀气横溢的胞姐,无语的提醒:“大姐,如今讲究的是女子当守三从与四德,你……你这样……”   “我知道!”卫长嬴不屑的道,“我有那么笨吗?我自有主意!”   卫长风才松了口气,就听她继续道:“我打他之前,会把门户关好的!”   “!!!!!”卫长风几欲吐血,“这是什么主意?!”   卫长嬴轻蔑的一笑:“只要外头没人知道,谁又知道我是装着贤良淑德呢?”   “……大姐你笃定能打得过沈藏锋?”卫长风呻吟一声,道,“你怎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怎么说沈藏锋也是男子,又比大姐你年长两岁,若是连你都对付不了,这武艺岂不是白学了?”   卫长嬴哼道:“五弟你这就不懂了,沈家历代掌兵,又常与秋狄交锋,是以他们所谓的以武传家,一个是指兵法,第二却是马上阵前冲杀的技艺,咱们家的护卫中,我为什么不挑旁人,独独和江伯学?正是因为江伯最擅长近身搏杀之技!”   她傲然道,“算起来沈藏锋既然被称为沈家子弟中之翘楚,料想兵法与阵前冲杀之技都是好的。可我自五岁起,辛辛苦苦十二年,闻鸡而起日没乃息,连诗书女红都只是顺带而为,心血皆花在了近身搏杀上。反正我又不要与沈藏锋放马捉对厮杀,只需近身交手即可,他至少需要分心二用,我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一项上,如此苦练,不信收拾不了他!”   想起这十二年的艰苦用心,卫长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年来我过得容易吗?旁的不说,单说这刻苦习武,必然要磨出茧子。为了去掉茧子,每日我苦练之后疲惫不堪,却还要坚持药浴,再叫使女拿滋养肌肤的香膏厚厚的抹了,仔细揉按过……如此才能既苦练不辍,又维持肌肤娇嫩……坚持这十二年不就是为了将来的好过?”   卫长风无语半晌,道:“大姐,母亲如今叫你学的东西,还不是为了你出阁之后好过?明年你就要出阁了……”   卫长嬴忿忿的道:“是啊!我明年就要出阁了,如今正是紧要关键的时候,母亲却惦记着叫我又是补女红又是习庖厨——这些陪嫁两个绣娘和厨娘便可,哪儿比得上我抓紧把江伯教授的这一套搏杀之技练得娴熟、届时私下里将那沈藏锋打得服服帖帖重要!”   “可大姐你就算把沈藏锋打得怕了你,但你总不能叫他亲自去主持中馈罢?”卫长风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后宅没有侍妾之流,大姐你总也要管着下人帐本罢?沈藏锋数年前就由父荫补进了三卫中的亲卫,不可能成日留在家里的,大姐你除了武艺什么都不学,回头连个后宅都管不好怎么办?难道大姐要被人说有勇无谋吗?”   卫长嬴轻蔑的道:“主持中馈、打理后宅这些,往后可以慢慢学,大不了出阁时跟母亲把施嬷嬷借用上几年,还不够我学会吗?但降服住夫婿这才是头等的大事,一时的有勇无谋总比在大事上主次不分好!”   卫长风再次呻吟一声,道:“大姐你那是降服?你把人活活打服——就算你能把人打服,沈藏锋岂能不对你怀恨在心?毕竟两情相悦才是正途罢?”   “祖父当年因着一面之缘就给我定了这么一个武夫!”卫长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喝道,“我不嚎啕大哭就不错了,还两情相悦呢?偏是长辈之命,违背不得,我打小到现在,所能想到往后最甜蜜的日子,也就是一辈子打得他乖乖听话,不至于让我怄气!两情相悦……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武夫!我都不悦他,他悦不悦我,重要吗?重要的是——他得听话!”   卫长嬴郑重的告诉弟弟:“所以母亲再叫我跪十个时辰,我也不会去学那些女红琐碎,跪这儿我权当熬练身骨了!我不信母亲熬得下去,她一心疼,必然应了我,这样接下来也不会有那些事情来烦我了!你受不住这日头就快点走吧,不然一会母亲派人出来看到你在,就不好意思劝我进去了!”   第二章 不认错不许起来   后宅的正房内室,帘幕低垂,却不觉得闷热。皆因屋子四角各搁了半人高的冰缸,另有四个小使女手持蒲扇,整齐一致的扑着风——虽然盛暑里有这样凛若高秋的享受,手边还放着动了两口的时果冻酪,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午时,卫家大夫人宋氏巳末才处置完一日的事情,又是才用过午饭,这时候很该好生小憩片刻,这样未时去给老夫人请安方能有精神——但宋夫人在铺着湘妃竹细席的贵妃榻上翻来覆去半晌,怎么也睡不着。   “如今怎么样了?”宋夫人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爬了坐起来,蓬松着鬓发问陪嫁的乳母施嬷嬷。   施嬷嬷讪讪的道:“奴婢方才揭起帘子从窗缝里看了一眼,大小姐还跪着呢……在太阳里头,瞧着……怪热的。”   宋夫人听了,低嘶一声,又问:“可有人给她送水?”   “奴婢没有看到。”施嬷嬷小心翼翼的道,“夫人,这会这日头毒辣,大小姐……恐怕受不住了哇!”   宋夫人脸色很难看,她用力一拍榻边的海棠式小香几,力道之大,险些把小几直接拍翻了过去,怒气冲冲:“不要去管她!她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她起来!偌大的院子,我也没说跪哪里,她偏偏挑了乌樟遮不到的地方跪,无非就是为了叫我心软——我今儿就不心软!哼!”说着,她板着脸,重新躺了下去,冷冷的吩咐,“谁也不许给她送水!叫她跪去!她若不认错,便是被晒晕了,你去叫个大夫来给她看看就是,不必来告诉我!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真当我狠不下心来管教她了!”   施嬷嬷小心的道:“是!”   等宋夫人脸转向里似睡着了,施嬷嬷对帐幕边垂手伺候的两名使女画角、画屏使个眼色,带着她们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到得外间,施嬷嬷低声道:“夫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画角和画屏对望一眼,小声道:“咱们去给大小姐送点水?”   “把那时果冻酪给大小姐带上一份……劝大小姐慢慢儿吃,仔细酷暑里骤吃凉物反而不好。”施嬷嬷提点道,“再把大小姐哄到荫处跪……总而言之不能让大小姐再在日头底下了!”   画角和画屏应了,正待出去,施嬷嬷又道,“对了,问问大小姐肯不肯认错,若还不肯……一会就劝大小姐装作晕过去罢。”   画角苦笑着道:“奴婢就怕大小姐的性.子倔强,万一不肯听……”   卫家长房的这位大小姐若是肯装晕,也不会死活不肯对宋夫人低这个头了,施嬷嬷叹了口气:“大小姐不肯装晕,你们就把她哄回房去,夫人不是说,大小姐晕倒了也不要告诉她吗?咱们不提,夫人就会当大小姐是跪晕了被送回房的。”   两名使女肃然领悟宋夫人方才那番话的真正含义,谢过施嬷嬷的提点。正要开门,不想外头回廊上先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前,轻轻敲响了门,一个极温柔的嗓音带着笑意道:“姑姑这会可能见我吗?”   “快开了门!”听得这一声,施氏忙吩咐使女,又略整了下衣襟——门开了,却见外头当先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不描自黛的远山眉,明眸皓齿,肤皎如月。   她乌鸦鸦的发绾着一个单螺,斜插了两支宝石攒芙蓉花簪子,口角含笑,露出两颊深深的一对梨涡。穿着藕荷色对襟越罗宽袖衫子,系月白隐花裙,腰间佩着清淡桂香的香囊,整个人显得大方而明朗。门一开,先露出一个极叫人舒心的笑容,看清施嬷嬷,立刻脆生生的唤了一声。   施嬷嬷见到这少女,也不禁露出喜色,因为此刻外头热浪滚滚,忙招呼她和身后的两名蓝衣使女进来说话,关了门,把热浪挡住,施嬷嬷不及寒暄,忙低声问这少女:“谢天谢地表小姐来了,可是为了……”隔着门,也准确的看向了卫长嬴如今跪着的地方。   这位表小姐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与凤州卫氏一样位列国中一等阀阅的江南宋氏本宗嫡女宋在水。她的父亲宋羽望官拜司空,兼任大宗伯,是宋夫人的同胞兄长,仕宦于帝都镐京,生母卫氏早逝——阀阅中,凤州卫氏与江南宋氏在几代之前有约,世代联姻,虽然不至于只与对方通婚,但本宗娶妻,总是优先考虑对方族中的。宋在水的生母就是卫长嬴、卫长风的一位堂姑,所以宋在水与卫家姐弟既是姑表亲,也是舅表亲,因为亲姑姑比堂舅母亲近,所以就照着宋夫人这一层称呼。   卫氏是十几年前病殁的,殁后宋羽望命长子宋在田与次子宋在疆扶棺回江南安葬,宋在水随行,兄妹三个一起在江南守完了母孝。不想孝满之后宋在田接到宋羽望书信要带弟妹回帝都,宋在水却执意不肯,借口舍不得宋家老夫人,死活要留下。宋家老夫人考虑到卫氏去后,宋羽望没有续娶,宋在水到帝都后就没有正经的女性长辈教导,也赞成把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些时候。   这一教导就让宋在水赖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宋羽望再次催促她返回帝都,连宋家老夫人也叫她动身,她才磨磨蹭蹭的离了江南。只是路过凤州,过来拜访姑祖母宋老夫人并姑母宋夫人,又寻出借口来不肯走了。   虽然她在卫家一住四个多月,几次三番收到家信都坚决不肯走,摆明了要在卫家继续赖下去,可卫家上上下下却无人敢轻视她。只因宋在水在其母卫氏去世前,就得了当时的昭仪、如今的皇后娘娘称赞,求得今上金口玉言,以御前一柄金镶玉如意,当众许她及笄后为太子妃——这可是未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以施嬷嬷这等心腹老仆,卫大小姐这样的长房嫡长女都能当作半个女儿来嗔怪,见着了宋在水还是要打起恭敬来。   不过宋在水出身尊贵、前程远大却并无刁钻骄蛮之气,反而性情谦和温柔,极具大家之风。这会听了施嬷嬷的话,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呢,刚才五表弟去找了我……姑姑在里头?可是睡着了?”   施嬷嬷暗赞卫长风机灵,其实她也不是没想到请宋夫人这个嫡亲侄女来说情,只是宋在水是准太子妃,除了卫长风,她们这些下人怎么敢随便打扰?   此刻忙道:“大小姐在外头跪着,夫人哪里睡得着?表小姐快请进去罢!”   宋夫人果然是睡不着的,不但睡不着,根本就是支着耳朵听动静,听到有施嬷嬷和使女之外的脚步声进内室,宋夫人并不翻过身来,而是架子十足的咳嗽了一声,冷冷道:“你可是知错了?”   虽然是责问,但语气里的期盼任谁都能听出来,这迫不及待的询问还不如说是暗示……使女们纷纷低下头,咬紧了唇。   宋在水也有点忍俊不禁,用力抿了下嘴,才如常道:“姑姑?”   “在水?”宋夫人顿时大为失望,也顾不得拿架子,翻身坐起,一看,侄女身后没有女儿的影子,便无精打采的问,“这么大的日头你怎么出来了?”   “方才睡不着,想寻长嬴表妹说话,不想她身边的人倒在屋子里,却说她在姑姑这儿。”宋在水亲亲热热的走到宋夫人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胳膊撒娇道,“我想这会儿宅子里安安静静的,别是姑姑藏了好东西给表妹,起了疑心,所以特别赶过来看看!”   宋夫人虽然满心烦恼女儿的倔强,闻言也不禁笑了:“长嬴哪儿有你听话懂事?我就是有好东西藏起来,定然也是给你不给她!”   “这话可要叫表妹来听听!”宋在水莞尔道,“叫她嫉妒去罢!”   宋夫人恨道:“不要叫她来,我方才说了!她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起来!”   这话说的恶狠狠的,但照施嬷嬷和宋在水这些熟知宋夫人禀性的人听来,真正的意思是——我方才发过这样的话,奈何长嬴这孩子不肯松口,该怎么办才能叫她名正言顺的起来?   宋在水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道:“表妹不是早就认错了吗?”   “咦?”宋夫人与施嬷嬷都是一愣。   宋在水道:“我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表妹还在那里说她对不住姑姑呢!”   “当真吗?”宋夫人呆了一呆,自己这女儿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可不是?”宋在水煞有介事,道,“姑姑不信,不如问春景和夏景。”   两名蓝衣使女齐齐点头:“奴婢的确听到卫大小姐这么说的。”   宋在水趁机柔声道:“如今日头大,外面热得极了,姑姑看我这衣裳,出门前才换的,走到这儿就濡.湿成这样了,表妹在外头也不知道多久了……可别晒坏了!”   宋夫人沉着脸,哼道:“晒坏了也是她活该!都是她自己作的!”这话音才落,她又是话锋一转,飞快的道,“既然她已经认错,念在在水来帮她求情的份上,这一回,就饶了她……施嬷嬷,你去叫她回房罢!这不懂事的东西!我如今不想见到她!”说到最后一句,又恨恨一拍香几!生怕旁人看不出来自己其实是个“严母”。   施嬷嬷竭尽全力才忍住大笑,一本正经道:“奴婢这就去。”   一出内室,施嬷嬷就伸手捂住嘴,饶是如此,还是嚯嚯的发出闷笑声来——宋夫人分明就是看出了侄女和使女根本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早就等这么个台阶下台了。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要相信,偏偏她又觉得这样很没面子,明明是怕女儿到了跟前就把宋在水的谎言戳穿,故此还要端着仍旧在生女儿的气的架子,直接赶女儿回房……   天可怜见儿的,宋夫人这也是没办法。她所嫁的卫家大老爷卫郑鸿虽然是家主卫焕的嫡长子,但自幼缠绵病榻,以至于宋夫人过门之后近十年无所出。一直到第九年上头,才求得良医妙方,调养得当,开始好转,乃有卫长嬴与卫长风姐弟。卫郑鸿到如今都还与宋夫人分院而住,不是夫妻感情不和睦,是卫郑鸿需要长期的静养,根本不能被打扰。   作为长媳冢妇,宋夫人过门后的前九年想儿女都快想疯了。是以有了子女后,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说不尽的溺爱疼宠——生生的惯出了性格倔强的卫家大小姐卫长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转,自小时候不知道被谁教唆了武力是王道后,对诗文女红等大家闺秀必学的东西正眼也懒得看,倒是一心一意盘算着学好武艺、用拳头在夫家打出一个好前程来的“好主意”。   “大小姐那么聪明,十年前就看穿了夫人对亲生骨肉.根本就狠不下心来的。”施嬷嬷躲在门后偷笑了半晌,这才重新忍住,擦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又发起愁来,“只是大小姐明年就要出阁了,除了武艺其他一概半懂不懂,这日子可怎么过呢?偏夫人又拿大小姐没办法……”   第三章 贺氏   卫长嬴神气活现的端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的拿银勺挑着冻酪里的葡萄吃,与宋夫人的待遇一样——四角置冰缸,四名小使女打着扇,四名大使女围绕身侧。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剩下两个各捧一方帕子,一点一点替卫长嬴绞干湿漉漉的长发。而母贺氏指挥着使女伺候着她出浴后,便精神十足的捏着帕子在旁哭哭啼啼。   “夫人是大小姐的亲生母亲,向来最疼大小姐的,大小姐但凡说上一句半句软和话,夫人定然就不忍心了……”贺氏看着卫长嬴沐浴更衣过后,仍旧发赤的面色,心疼得泪落纷纷,“那是大小姐的生母也是嫡母啊,大小姐跟亲娘嫡母低头,难道还丢脸吗?一个多时辰啊!若不是五公子机灵,去请了表小姐……夫人下不了台,大小姐要跪到什么时候?呜呜……看看这小脸、看看、看看!”   贺氏越说越伤心,见卫长嬴自顾自的吃着冻酪,根本不接自己的话,更难过了,拿帕子捂住脸,索性大哭起来!   卫长嬴斜眼看了她一眼,咽下葡萄,敷衍似的道:“别哭了,我不是好好儿的么?区区一个时辰而已。想当初,我跟着江伯蹲马步那会,一蹲就是几个时辰,略有变化,江伯就是一鞭子抽下来……”   “那个天杀的老货!”贺氏猛然扯下帕子,也不管脸上泪水横流,咬牙切齿的骂道,“都是他!带坏了大小姐!大小姐小时候粉妆玉琢、雪团儿也似的小人儿,最是娇嫩不过的,都是这杀千刀的老货,不安好心!生生把娇滴滴的大小姐教成如今这个样子!”   “如今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卫长嬴捧着五瓣葵口贴金箔粉彩瓷碗,很是委屈,“我苦练多年,乃有如今的身手,而且这些年来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不好吗?”   练武很辛苦的!多么不容易!十二年风雨无阻啊!   若非沈藏锋乃是沈家子弟中的翘楚,武艺超群的话时常在她耳边响起,为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卫长嬴早就练不下来了,她又不是天生好战!   可谁叫祖父那么早给自己定了亲,还定了个武夫!卫长嬴自小强势,向来不屑于告状,再说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了,总是回娘家来告状,很得脸吗?娘家人不要过日子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出现自己到了夫家之后,万一与丈夫说不来,以至于被小妾趁虚而入,只能做个徒有虚名的正妻,没准还要看着庶子继承家业,凄凄苦苦的过上几十年然后在忧郁中死去被风光大葬就这么无声湮灭于尘世……   ——这种未来,只要想一想,卫大小姐就觉得不寒而栗!   ——可为什么自己十二年来避免沦落到此等悲催地步的努力,母亲和乳母包括胞弟都不赞成?   卫长嬴忿忿的塞了一勺冻酪进嘴里——什么针线女红、庖厨之技,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女戒》、《女则》,那些贤良淑德……若是做到这些就能够与夫婿恩爱一世、得公婆欢喜,《诗》里头哪来的《白华【注】》篇?   既然学这些也未必就能够保自己一世喜乐太平,还不如剑走偏锋呢!   只要自己身手够好,不管沈藏锋什么性儿、有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嗜好、成婚之前后院里先收了几个使女爱妾……关起门来把他拿下了,还怕这日子过不好?   料想这厮在名门望族之中也算是颇有名气,怎么也丢不起脸把自己被妻子打得死去活来的事儿说出去罢?   卫长嬴觉得,还是自己这个办法最好!   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母亲宋夫人和乳母贺氏虽然确实是真心真意为了自己好,可按着她们的说法,往后还不是处处听着顺着迎合着丈夫的心意过日子?   但在备受宠爱、真真正正如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卫长嬴看来,所谓好日子的标准,就该依着自己心意过嘛!靠着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得来的所谓的丈夫的怜恤……卫长嬴觉得,在得到丈夫疼爱之前,恐怕……自己会先憋屈的吐上几口血!   ——简单来说,在卫大小姐的人生中,向来只有旁人、包括长辈处处哄着她好,让她去围着旁人转,即使那个人是她打小定下来的未婚夫,卫长嬴也觉得自己应该果断选择想法子把这位置换过来!   大家小姐,不好做啊……自己明明都如此用心努力了……   看着卫长嬴一脸委屈,贺氏扯着帕子差点尖叫起来了:“大小姐身子康健是好事,可时下的大家闺秀,主学的应是女红针线、读的该是《女则》《女戒》,行动当如弱柳扶风……喜好不是琴棋书画这样的雅事,也该勤勉如绣技、织工,再不济,也要是打个络子、做几道别具风味的小菜!”   她痛心疾首,“大小姐请说,这几样,大小姐哪一条可以达到?!”   “……这些太多了!”卫大小姐脸色一黑,道,“少一点!”   贺氏擦了擦眼睛,喜道:“那大小姐是先学打络子,还是做小菜?”   ……卫长嬴望着房梁半晌,问:“有没有能多动动的事儿?不要整天闷在屋子里?”   “那……”贺氏沉吟半晌,道,“侍弄花草呢?这也算个雅事儿,若是弄的好,往后还能常给舅姑、妯娌送上一送。如此既传了雅好卉草的名声,也拉拢了以后夫家的亲眷……”   卫长嬴一脸的无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会缺了花匠?再说,我就是能把花草养的一盆比一盆精神,万一往后遇见的都不喜欢花花草草,岂不是平白耗费了辰光?”   贺氏一想也是:“还是大小姐想得周到,那……学些乐器如何?”她声音一低,“琴瑟和谐——将来樽前月下与姑爷合奏一曲,也是一段佳话!”   “沈藏锋那武夫能知道个什么琴瑟和谐?”卫长嬴冷哼了一声,道,“别到时候对牛弹琴,他还嫌聒噪,抬腿就把琴台一起踹了!”贺氏正要安慰她,不想卫长嬴捏紧了拳,接着自言自语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他敢这么做,我非操起琴台砸得他个鼻青脸肿不可!敢……”   “大小姐!”贺氏脸色发青,狰狞咆哮,“可怜的大小姐!都是姓江的那个该挨千刀不得好死的老东西!大小姐你乃名门闺秀弱质纤纤,行动当如弱柳扶风,言语当似春风化雨,一颦一笑都要谨记温柔典雅……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对姑爷下手!啊?!”   “我这是未雨绸缪!”卫长嬴叹了口气,“贺姑姑啊,打我小时候起,江伯都挨过几十万刀了罢?如今还是好好儿的呢,贺姑姑你就别理会他了……喏,冻酪吃完了,我还想要一份!”   贺氏顿时忘记了江伯,忙把脸一擦,柔声询问道:“还是要葡萄多点?”   “葡萄多点!”卫长嬴点头。   贺氏慈爱道:“冰就少加点罢,如今屋子里也搁了冰,仔细着冷。”   卫长嬴抬手摸了把长发,觉得快干了,漫不经心的道:“好啊。”   片刻后,贺氏亲自去盛了一份葡萄多冰少的冻酪来,卫长嬴才挑了一颗葡萄吃了,贺氏重整旗鼓,挽起袖子继续骂下去:“那姓江的杀千刀的夯货!大小姐万万不能再随他学下去了!那种下贱东西,八辈子都娶不上个象样的女人!他懂个什么?大小姐将来是要做大家子的当家主母的,绝计不可被那杀千刀的教坏了啊……”   卫长嬴单手支颐,目光专注的盯着盏中,笑道:“江伯也就教我武艺,教坏什么呢?”   “总而言之那杀千刀的贼子……”贺氏是卫家世仆,对自己奶大了的卫长嬴忠心耿耿,视之如珠如宝。所有一切卫长嬴的错误,她全部都能寻到旁人的不对,再归纳到“多好的大小姐,偏偏被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蒙蔽”的永恒大道上去!   因为卫长嬴执意习武,为此几次三番被宋夫人责罚,贺氏现下对江伯恨得是咬牙切齿,卫长嬴好好的,她每天早晚各骂一遍,分别是卫长嬴预备去习武前和习武归来后。   卫长嬴如果出点事——比如像今天这样挨了罚,那么贺氏至少要骂上几个时辰才能停歇。   这一点,从卫长嬴到使女们统统都习惯了。   卫长嬴正边吃冻酪边当逗趣的听着,外头门却被敲响了,她忙放下银勺,吩咐道:“绿衣快去看看!”   使女绿衣放下给她捶着腿的美人锤,到外间开了门,就听宋在水含恼一路问进来:“好你个长嬴!我睡得好好儿的,长风过去把我喊醒了给你去求情,顶着正午的日头把你弄回来了,你倒是在这儿好吃好喝的歇下了,全然不管我?”   卫长嬴忙招呼她过来坐,又叫捏肩的使女绿鬓也先住了手,去再取份冻酪来,赔笑道:“好表姐,你在母亲那儿有什么怕的?母亲最是喜欢你了,常说要我向你学呢!”   宋在水俏脸板着,余怒未消,冷冷的道:“我怎么不怕姑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万个不想回帝都去,故此这些日子来,都托了种种理由都不跟姑祖母、姑姑照面!结果你们姐弟两个倒好,你一个不肯低头,长风心疼你,去把我硬闹醒了去跟姑姑求情。求完了情,我想你们两个总该记着我罢?便是不亲自去,打发个人去给个理由,我也好跟着走啊!”   她愤怒的一拍榻上的紫檀木雕案,咬牙切齿的诘问,“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怎么做的?长风一看我去了姑姑那儿就觉得没他的事情了!你呢?你说走就走,这么半晌都不想到我!害我被姑姑盯着问了好几遍什么时候回帝都!”   宋在水怒气冲冲的道:“本来我住了这四个月就死皮赖脸了,你是存心嫌我还不够丢脸吗?!”   【注】白华篇,代指怨妇之声。   第四章 准太子妃之忧   卫长嬴殷勤的接过绿房端上来的冻酪,亲自捧给宋在水,讨好的道:“好表姐你消一消气儿,这都是长风不好,也不跟我说声!我当他会打发人去的呢,表姐请看我这脸,方才被晒得七荤八素的,光顾着回来沐浴更衣了,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呢!”   宋在水接过冻酪随便吃了一口,忿忿的道:“你这是活该!明知道给姑姑服个软就成了,每次都倔着性.子不肯,我看啊,也就是姑姑好.性儿肯让着你,不然你换了旁人家做母亲的,早就动家法打得你不得不服了!”   “这怎么可能呢?”卫长嬴笑嘻嘻的道,“那可是我亲娘,她不疼我谁疼我?”   宋在水冷笑着道:“你也够没良心的,知道姑姑疼你,你就净欺负她?你自恃身体好,罚跪居然特别还挑了有太阳的地方,叫姑姑人在凉屋,心比滚油煎了还难受,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样的狠心!”   “我哪里欺负母亲了?母亲是在放着冰的屋子里好好待着呢,倒是我晒得不轻。”卫长嬴盼望的问,“对了,母亲可说以后不用我练什么女红庖厨的了?”   “你就想吧!”宋在水瞪她一眼,冷笑着道,“姑姑装着糊涂放了你回来,跟着就催促着我回帝都……”   卫长嬴心虚的道:“啊哟,好表姐,我下次再也不敢忘记了,这回不是不小心么?表姐最大度的,饶了我罢!要不我回头捶长风给你出气?”   “你卖起弟弟来倒是干脆。”宋在水恨铁不成钢的舀了一大勺冻酪吃了,斜睨她一眼,道,“不过呢我也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她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不是不想接姑姑问我具体归期的话么?所以啊,我就提起了你的婚事,说了许多苏夫人的喜好!姑姑她,如今可想知道这个了!”   卫长嬴一凛,知道她说的苏夫人是自己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沈藏锋之母,西凉沈氏的当家主母,饶是她早就做好了对付沈藏锋的准备,总不能对着婆婆也挥拳头罢?这会听见未来婆婆,也有点儿发憷,道:“怎么?”   宋在水阴阴一笑:“苏夫人最喜欢的就是端庄典雅的媳妇,比如沈家的长媳刘氏、次媳端木氏,都是真正贤良淑德、性情柔顺之人!”   她有意咬重了“真正”和“柔顺”两个词,眯起眼道,“所以姑姑本来被你跪得心软了,听说苏夫人的喜好后,决定说什么也要把你教成苏夫人喜欢的媳妇,你啊,苦头在后面呢!”   卫长嬴呻吟一声,抓着她胳膊一顿乱摇:“表姐你好狠的心!我可是你嫡亲表妹!”   “嫡亲表姐妹,你怎么好意思说表姐心狠?”宋在水被她摇得拿不住碗,忙把冻酪放到案上才免了弄脏衣裙,冷笑,“敢把我拖下水,却不去救场,我不拿你做挡箭牌拿谁?”   卫长嬴扶额,呻吟道:“表姐你这是要我的命么?我如今忙着习武的辰光都不够,哪儿来的功夫去学什么端庄典雅?何况那些东西学个大概也就是了,学那么深了有什么用?你和母亲逼死我算了!”   “你想不学也成啊!”宋在水忽然凑到她耳畔,似笑非笑的道,“一会到姑祖母跟前请安,你若是帮我不叫姑祖母也发话打发我走人,我就帮你说服姑姑,不再迫着你学那些你不爱学的东西,怎么样?”   “咱们可是嫡亲表姐妹!”卫长嬴立刻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的道,“我就是谁也不帮,也不能不帮表姐啊!”   这样翻脸如翻书的表妹——宋在水瞪她一眼:“信你们姐弟才怪!”   卫长嬴不以为意,笑道:“祖母最是疼我了,表姐放心,一会我去和祖母说,再留你住上些日子,就当陪着我。”   “恐怕你得换个更有用的说辞。”宋在水脸色一黯,叹了口气,看了眼贺氏、绿房等人,低声道,“我父亲写了信来说钦天监那边已经在议大婚的吉期了……”   因为宋在水准太子妃的身份,贺氏等人一直不敢在她跟前随便多嘴,到此刻才壮着胆子道:“这可是好事啊,婢子可要恭喜表小姐了!”据她们听到的传言是当年帝后许宋在水及笄后为太子妃,可宋在水及笄都三年了,别说入主东宫,至今还在卫家赖着……下人们都有点嘀咕是不是这个承诺有变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都忙不迭的道喜。   然而宋在水看了眼贺氏,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淡淡的道:“贺姑姑有心了。”   转对卫长嬴认真的道,“全靠你了。”   卫长嬴赶紧咽下葡萄,惊讶道:“什么?那表姐你还不快回帝都去?”   宋在水瞪着她,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帮我不帮?”   “这可不是我帮不帮表姐你的事儿。”卫长嬴诧异的道,“我怎么帮?耽搁了太子大婚,这是何等的大事?”   宋在水气恼的跺了跺脚,道:“你们先出去!”   贺氏等人看了眼卫长嬴,见卫长嬴也点了头,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退出内室。看着最后一人带上了门,宋在水立刻把娴静淑良四个字踩到脚下,将袖子一卷,伸手一把掐住卫长嬴的脖子,咬牙切齿的恨道:“你个没良心的!你自己有个好未婚夫,就不肯为旁人想一想了?太子……他如今还没大婚,东宫的女人不说,子女都有五个了,我就是一辈子做姑子去,也好过嫁给这种东西!”   宋在水是寻常闺秀,不比卫长嬴自幼习武,她也没用全力,对卫长嬴来说这么掐几下不算什么,就任她发泄,告饶道:“不是我不想帮表姐,但表姐也知道,钦天监那边当真定了下来日子,祖母再疼我也不会答应表姐继续停留在凤州的!我祖母也是表姐的姑祖母,能帮表姐的地方还会不帮吗?”   这话说的宋在水心里一酸,顿时就放开了她,哽咽道:“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我命又比表姐你好多少?”卫长嬴叹了口气,道,“当年祖父一对玉佩把我定给了沈藏锋,至今人都没见过呢,沈家以武传家,咱们卫家却世代从文,端得是不合已极!明年我出阁,还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宋在水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冷笑着道:“沈藏锋我听哥哥们说过,着实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说做他的未婚妻也觉得委屈,那对比起来我可要认为你这是故意嘲讽我了!”   卫长嬴看着一提到太子、帝都就立刻变得阴阳怪气的宋在水,头疼道:“我嘲讽表姐你做什么?你只看我这些年来苦练不辍就知道了,我向来最是拈轻怕重好吃苦的,若不是怕出阁之后受了欺负,我何必辛苦这些年?”   “……这不一样的。”宋在水略微冷静了下,仍旧冷冷的道,“魏室这两代以来明显的衰败了,太子……嘿!这一位已经是本朝第三位太子了,之前都是生母或死或失宠,跟着就被废弃赐死!那几位太子妃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嫁沈藏锋,过的再不好,也不必担心他会因为失宠于其父而不能活命吧?”   卫长嬴蹙眉想了想,道:“但太子的生母如今可是皇后了。”   “是啊,一个世家旁支之女,入宫时才不过是御妻罢了,短短几年就斗败了诸嫔一跃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连儿子也册成本朝第三位太子,前年更是被立为皇后!”宋在水冷笑,“虽然她手腕为六宫之翘楚,可今上跟前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长久宠爱的人?她如今年岁既长,容貌大不如前,即使拼命笼络年少的美人们固宠……但现下也是亟亟可危了!”   见卫长嬴面有不赞之色,宋在水瞥她一眼,低声道:“这是我二哥特意给我送的消息!”   “那舅父还催你回帝都?”卫长嬴惊讶的问。   宋在水眯起眼:“我怎么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大哥也不肯帮我,亏得二哥偶尔给我送些消息……不然上回父亲写信来说他病了,我还真的就要赶去侍疾呢!”   她沉着脸,道,“所以我想尽量拖一拖,二哥说皇后已经足足三个月不曾见到今上了,如今最得宠的是去年才进宫的妙婕妤——这妙婕妤尚未生养,但把年幼的十六皇子与十七皇子都养在了身边,这意图谁不知道?长嬴你帮我一帮,一辈子的事情,我实在不甘心……你肯为了到沈家不受沈藏锋的欺负苦学十二年武艺,料想也该清楚咱们女子遇人不淑的无奈,也许过了今日、也许明日,皇后倒了、太子被废甚至是赐死,我就可以不嫁了呢?”   卫长嬴为难的道:“我自然要帮你,但你也知道,祖母疼我,可也不是事事都肯听我的,而且若皇后一时间倒不了,当真定了婚期,我也没办法的。”   宋在水吐了口气,郁郁的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不会怪你的,不竭力挣扎这么一把,我如何能够甘心。”   又瞥她一眼,道,“我正经的劝你一句,别再自恃着姑姑对你的怜爱气她了,姑姑很不容易。不说你出生之前她这个长媳在卫家的压力,我听祖母说,姑姑在娘家时就好强得紧,偏姑父身子向来不好,当年你祖父告病还乡,本该姑父接替你祖父在朝为官的,但如今帝都那边是你庶出的二叔承了嫡长子之荫……如今姑祖母与姑祖父还在,你们这一房日子过的还好,将来除非长风能干,否则你们这嫡长房,恐怕要被庶出的二房那边压下去!”   卫长嬴闻言却是苦笑,道:“表姐你也说了,那是我生身之母,我为什么要气她?我也只是想出阁之后过的好点罢了,可若照着母亲的建议去做,我这辈子到底还是捏在了旁人的手里的不是吗?而我自己的法子若是有用,我也不必到死了回忆起来这辈子快活的日子也就是没出阁前的几年了——是,我的想法是荒谬,然而横竖我练了这么多年了,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一定就没指望呢?总而言之我是不想一直去围着旁人的喜怒哀乐转的。”   “唉!”宋在水心烦意乱的叹了口气,道,“随便你罢,总而言之,你多体恤些姑姑,你看我,我如今其实就是吃了没有生母帮扶的苦头!现下父亲和大哥,天知道怎么想的,满心满意要我照旧嫁进皇室。唯一肯帮我的二哥,到底为人子,哪里拗得过父兄?若我母亲还在,就冲着东宫里那些个女人和太子那不争气的模样,早就为我设法把那柄劳什子如意还回去了!父亲再坚持,有母亲帮着说话总比现在只有一个二哥疼我好,二哥提一回,被父亲骂一回,最近一次仿佛还被动了家法!若是母亲,总是能够多护着点儿我的!”   说到此处,宋在水不禁红了眼眶。   卫长嬴叹了口气:“表姐不要难过了,我想舅父也不可能不疼表姐,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再说舅父只说让表姐回帝都,没说旁的,也许是想让表姐去了帝都再解除这门婚事呢?”   “你说的我也希望是这样。”宋在水淡淡的道,“可二哥是为我直接在父亲跟前说过这个的,父亲却说我只要还是他的女儿那就非嫁不可!”   “……”卫长嬴顿时也没了能劝说的话,两人各自想起来伤心事,都是懒洋洋的不想再说话,就这么呆坐下来,任凭内室一片沉默。一直到了未中,贺氏不得不来叩门:“大小姐、表小姐,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两位小姐今儿去么?若是不去,婢子打发人去与老夫人说声?”   卫长嬴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句:“去的去的,进来伺候罢!”   第五章 瑞羽堂   大魏尊世胄,卑寒士,有司选举,必稽谱籍——庶族根本就不入籍谱,久而久之,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而海内名门著姓,也非一视同仁。按照“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注1】”的前朝之例,世胄门第的高低,依次是膏粱、华腴、甲乙丙丁四姓。   然而本朝在膏粱之上,有六姓皆是下古以来富贵不断,于大魏有极大功劳,远不止三世有三公的寻常膏粱所能比——   以与大魏另外五个顶尖的门第一样有着极悠久的历史与传承的凤州卫氏为例:卫姓最尊贵的起源是轩辕氏的姬姓,出自周文王之第九子康叔。康叔封于卫地,是春秋战国时的诸侯之一,子孙就以国为氏。卫亡后,秦始皇整合姓氏,卫国宗室子弟及国中之人遂以国为姓,凤州卫氏正是号称康叔嫡支后裔【注2】。   而数百年来凤州卫氏才华横溢之辈层出不穷,光是在国祚只得百余年的前朝位极人臣者前后就有五位,三品以上实权之官多达数十,五品以上京官数目过百。到本朝因从龙之功,更是辉煌赫赫,族中世袭罔替的爵位亦有两个。   至于现下在朝野上下为官作宦的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不折不扣是皇族以下最显赫的门第之一,余者既能和卫家比肩,自然也是相去不远——由此,为表彰这六姓,惟此六家可立阀阅、书功劳,彰显门庭,骄行众人。膏粱并以下,统称世家,比六姓俱低了一头。   卫氏本宗的堂号【注3】化自祖籍凤州,为瑞羽堂,如今执掌瑞羽堂、居卫氏阀主【注4】之位的正是卫长嬴的祖父卫焕。   卫焕一度官至司徒,还兼着太子太师、大都督等职,且为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是本朝举足轻重的权臣。然而多年前一场大病,几乎失了性命。当时有卜者说其不宜离开故土,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卫焕命人将自己送回凤州,后来果然痊愈,痊愈之后今上下旨征召,哪知才出凤州竟然又旧疾复发,只得提前告老,致仕还乡。   因卫焕在任时极得帝心,知他不能继续出仕,今上十分失望,特加封常山公,以示荣宠,考虑到凤州是卫焕的故乡,又让卫焕庶出的三子卫盛年任了凤州刺史、奉养卫焕——实际上凤州打从大魏还没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实际上处在卫家的控制之下了,卫盛年任不任这刺史,凤州照样是卫焕说了算。   在凤州及左近卫家的势力之内,上至缙绅下至贱籍,可以不把朝廷行文圣旨甘霖当回事,却对卫氏一族奉若皇室。   宗族高于朝廷,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在凤州,大魏如今拔尖的六阀在桑梓地都有着种种的特权,譬如凤州之于卫氏,青州之于苏氏,锦绣郡之于端木氏,江南之于宋氏,东胡之于刘氏,西凉之于沈氏——六阀在这六地的势力实际上是被朝廷所默认的,这也是魏高祖对于当年开国之时诸阀阅支持的回报之一,代代因循了下来。   凤州卫氏如今势大的有两堂,一个是本宗瑞羽堂,另一个则是百年前分出的分支知本堂。本是对应着卫家在本朝世袭罔替的两个爵位,敬平公与景城侯,但这一代的敬平公卫桓碌碌无为,从少年起就喜好声色犬马,乐于清谈,却厌恶案牍劳形,不愿意出仕。而卫焕虽然是庶出,却精明强干、擅长谋略。所以老一代敬平公去世前,虽然将爵位传于嫡长子卫桓,但瑞羽堂却交给了庶子卫焕。   至于景城侯一脉的知本堂,祖堂距离瑞羽堂不远。虽然景城侯嫡支从本朝初年就长居帝都,至终乃还,但究竟出自同源,常有来往。   而且当年卫焕致仕后,因瑞羽堂无人可续司徒之位,遂力荐景城侯卫崎,今上许之。所以逢着年节,景城侯都会遣人迢迢而回,慰问敬平公与卫焕,以示不忘旧情。   卫焕致仕之际尚且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在帝都时日理万机惯了,回凤州后又身体康健,扃牖一堂,不免无聊。而他的庶三子卫盛年虽然由父得了刺史之位,实际上能力平平,将凤州上下管得糊里糊涂。卫焕索性就代其子行政凤州,每日里由卫盛年奉去衙门代子批阅公文、判断案情——这是前几年。   这几年,朝廷吏治越发的崩坏,各地盗匪横行,大魏北面的戎人、西面的秋狄都是蠢蠢欲动。而凤州地处虽然偏南,但地形狭长,最北处隔怒川与东胡郡相望、东胡则与北戎接壤——终究也透露出来不太平了。   本来凤州是上州,州内相比大魏其他诸州是极丰裕的,又有卫焕铁腕压制,盗匪本不多。但三个月前距离凤州州城不到百里的凤歧山中亦出了一窝匪徒,劫掠过往的商贾百姓。上个月,卫焕在帝都任尚书右仆射的庶次子卫盛仪送了一车织云绸回凤州孝敬,竟然也被他们抢了,甚至还打死了数名家丁。   卫焕震怒之下,一面亲自上书朝廷,一面召聚州勇,又书手一封请了凤州长史宋含派出一队兵马,往凤歧山中剿匪。   ——宋含是江南宋氏旁支子弟,因为卫宋世代联姻,两家关系极好,这宋含也娶了瑞羽堂一个旁支之女,所以这凤州长史一职才轮到了他。   宋含既在凤州为官,对卫焕之命自不敢怠慢,得信之后非但派出精锐之军,而且亲身上阵赶往凤歧山。他亲自去了,卫焕长年待在州城,静极思动,也跟着过去观战,是以如今不在家中。   卫焕不在,瑞羽堂便是宋老夫人当家。   宋老夫人是宋在水的姑祖母,也是宋夫人的堂姑,这堂姑侄两个在子女上面的缘分都比较让人遗憾。相比之下其实宋夫人还算好了,虽然有九年的苦熬,但无论卫长嬴还是卫长风,都是康健聪慧的,到底没受过子殇之痛。而宋老夫人一共生了四子二女,最后活到成年的,却只有长子卫郑鸿与女儿中行二的卫郑音。   卫郑音还好,平安长大顺顺利利的出阁。她嫁的是青州苏氏的子弟,如今随夫在帝都,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离得既远,膝下子女也已成行,没什么要宋老夫人特别操心的。   而卫郑鸿作为宋老夫人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虽然占据着嫡长子的名份,却一直缠绵病榻。非但无法像庶弟们那样由父亲扶持着为官作宦、光耀门楣,能够捱到如今,还有一女一子都是上天庇佑了。   是以宋老夫人对卫长嬴和卫长风姐弟两个格外的宠溺与上心,凭什么人什么事叫宋老夫人不高兴,但凡看见卫长嬴或卫长风,定然都能打从心眼里喜笑颜开。   但这回卫长嬴和宋在水拉着手进了门,却看到宋老夫人阴沉着脸,独自踞坐堂上,眼神里竟仿佛带了丝阴鸷与狠辣,四周侍者皆齐齐低着头,静得落针可闻!   见状,两人不禁一怔,卫长嬴在宋老夫人跟前得宠惯了,怔过之后,就照着往常上前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祖母——不想宋老夫人等她和宋在水行完了礼,才如梦初醒,勉强笑了一下,敛了阴狠,恢复从前的慈祥,道:“你们来了?快坐罢,路上热,如瓶去把井里湃的果子拿上来,别用冻酪,那东西便是天热,女孩子家吃多了也不好。”   虽然开口招呼起了孙女和侄孙女,但宋老夫人的语气里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与疲惫。   宋老夫人的陪嫁心腹陈如瓶忙应了一声,吩咐人去提井里湃着的果子。   卫长嬴道:“孙女方才与表姐在一起,吃的是掺了许多果子的冻酪,如今倒不是很想吃。”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那想吃点心么?”   “不必啦。”卫长嬴转了转眼睛,疑惑的看了眼祖母,总觉得宋老夫人今儿似不太对劲,道,“祖母今儿不舒服吗?”   宋在水等她关心过了,这才道:“姑祖母可是累着了?”   宋老夫人看了她们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夫人面上竟似有愁容,但还是道:“是有点儿。”   卫长嬴打小讨好祖母的事情是干惯了的,当下就起身挽起了袖子,道:“我替祖母捶一捶腿!”   宋在水跟着道:“我替姑祖母揉一揉肩吧。”   陈如瓶在旁抿嘴笑道:“老夫人有这样好的孙女与侄孙女,该高兴才是,左右有老夫人在。”   宋老夫人勉强勾了勾嘴角,淡淡的道:“是啊,都是好孩子,我总要护着他们的。”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宋在水面露沉吟之色,卫长嬴则疑惑的抬头看了眼祖母,但宋老夫人却没有告诉她的意思,只是摸了摸她头发,问:“方才绿房不是过来说,你今儿个不过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卫长嬴正等着祖母问起这事,立刻娴熟的露出委屈之色,依依道:“本来是不过来了,后来想念祖母,还是来了。”   她被罚跪的事情,宋老夫人当然知道,按着往常,虽然宋夫人罚得有理,宋老夫人出于心疼,总也要安慰她一番,再给点什么物件安抚下。这一次卫长嬴正琢磨着一会是要宋老夫人内室博古架上的那套琉璃马呢,还是要这堂上挂着辟邪的宝剑……不想宋老夫人却道:“长嬴如今越发的乖巧温柔了,以后也要这样才好。”   “……”卫长嬴呆了一呆,见宋老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得无可奈何的道,“是。”   宋在水也露出一抹讶色,正沉吟着宋老夫人今日怎会转了性情不那么心疼孙女了,这时候门外又禀告过来,道是三夫人领着四小姐、五小姐,以及四公子、七公子来请安。   卫焕如今膝下一共有四子三女,最小的一个儿子卫盛何过继给了其无子的异母弟弟卫炯,女儿们都各自嫁了。因为嫡长子卫郑鸿久病,卫焕只能大力栽培庶出的次子卫盛仪与三子卫盛年。   但三子卫盛年才干平庸,卫焕担心自己致仕还乡后他留在帝都未必是福,索性让他打着辞官奉父的名头,从今上那里得了一个凤州刺史,便于自己就近指导教诲。倒是次子卫盛仪完全继承了卫焕的精明,被卫焕放心的留在了帝都独当一面。   卫盛仪在帝都,妻子家眷也都没回凤州。如今瑞羽堂里就只有大房和三房两房人,宋老夫人名门望族出身,嫁的又是同样悠久的门第,最重规矩不过。除了两个嫡亲的孙儿得到她的特别纵容外,其余的晚辈在她跟前一向连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每日都要过来请安,但除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姐弟,谁也不敢不加禀告就贸贸然闯进门,必得通禀过了,宋老夫人点了头,这才敢进来。这会宋老夫人嗯了一声,顿了片刻,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都叫进来罢。”   使女出去传了话,由三夫人打头带着按年岁排列的四个孙辈、并随行的使女下人鱼贯而入。虽然一大群人进来,但俱是行动轻巧,只闻细微的衣裙细碎声,中间甚至无一声环佩相击,足见卫氏子弟的礼仪何等严谨。   数百年的望族,最忌辄婚非类,三夫人自然也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她娘家裴家显赫不到百年,因为祖父一辈出过太傅,也算膏粱之列了,然而父亲和她这一代,最高不过是个工部尚书,堪堪有落到甲姓的危险。底蕴究竟远不及卫家深厚,所以即使卫盛年是庶子,三夫人也算是高嫁。   也因此,三夫人是三个媳妇里头最重规矩的一个。不但每日请安必到,而且对膝下子女不分嫡庶,都悉心栽培教导,生怕妯娌嘲笑她娘家底蕴浅薄,当不起卫家之妇。   这裴氏容貌清秀,颇有几分俏丽,她打头举止舒缓有致的给宋老夫人请了安,这时候卫长嬴和宋在水也停了给宋老夫人捶腿揉肩,退到一旁一起行礼。   宋老夫人叫了起,众人这才一起直身,俱是仪态端庄、行动整齐。   起身后,裴氏打眼一望宋老夫人的脸色不大好,心里暗自打了个突,她不是才嫁进门那会了,最清楚这个婆婆城府极深。等闲之事,宋老夫人喜怒根本不形于色。   换言之,能够叫宋老夫人面带愠意,那一定不是小事。   裴氏心念电转着——到底是谁惹了这气?本来她今日来正有件事情要与宋老夫人请示的,如今倒是吃不准该不该在这会说了。   【注1】膏粱一词度度百科里看到的,分个级好理解点。   【注2】卫姓的来源之一是这样的,不过本文架空,请勿将现实的卫姓对应进去。   【注3】堂号:本意是厅堂、居室的名称。堂号是家族门户的代称,是家族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因古代同姓族人多聚族而居,往往数世同堂,或同一姓氏的支派、分房集中居住于某一处或相近数处庭堂、宅院之中,堂号就成为某一同族人的共同徽号。(摘自百科,有兴趣的可以自行调戏度小娘子)   【注4】阀主:我会说用这个称呼是因为我觉得很威风的样子?该称呼是从《大唐双龙传》里看来的,这里注一下。   第六章 裴氏   裴氏正在迟疑,宋老夫人却先开口了:“长风今儿怎的没有过来?”   因为如今当家的是宋夫人,所以宋夫人照例是会晚点才来请安的,这也是宋老夫人特许的。但其他人却都要早一步赶到,这约定俗成的规矩已经行了十几年了。此刻不见卫长风,宋老夫人自是要问。   不过因为是嫡亲孙儿,宋老夫人的语气不见恼怒,反倒有些关心。   闻言,卫长嬴也愣了愣,与宋在水对望一眼,才道:“我也不知道。”   宋在水沉吟道:“方才晌午的时候,长风表弟去鸣瑟居寻过我,但后来我从姑姑那儿到衔霜庭寻长嬴表妹说话时,却不曾看到他。”   宋老夫人一皱眉,道:“使人去找找,这孩子莫不是被热着了?所以才没来?”   陈如瓶晓得大房的这一嫡女一嫡子,都是宋老夫人的心头肉。毕竟卫郑鸿如今就是靠着静养和百年老参吊命罢了,大房的香火也就指望着卫长嬴、卫长风姐弟了,自不敢怠慢,道:“婢子这就去!”   然而她才移步,外头卫长风倒是一头汗的扎了进来,嚷道:“祖母,我来迟了!”   宋老夫人打眼一看他俊秀的脸庞热得通红,身上穿的群青色绉纱袍子已经被汗湿了一大片,粘住胸膛,额上还挂着汗水,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叫道:“慢点慢点慢点——莫要急……先过来叫我给你擦一擦汗!”   就把卫长风叫到跟前,亲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汗,又叫人把冰缸暂撤两口下去,免得卫长风正热着,骤然进了太凉的屋子,把热毒逼在体内发不出来。   卫长嬴见卫长风喘息略平,忙先问道:“长风,你方才在哪儿?怎的来晚了?”   卫长风就着祖母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大口,放下才道:“我小睡了会,不想竟是睡迟了,一路跑过来的。”   宋老夫人一听,忙嗔道:“你这孩子,迟了就迟了,身体紧要,却这么跑做什么?”又说他身边的人,“这些人也不知道看着点,就这么叫主子一路奔跑,万一摔着了,他们也担当得起?都是些不用心的东西!”   叫陈如瓶,“一会你出去敲打敲打!别以为主子年纪小,就可以奴大欺主!”   卫长风笑着道:“哪儿欺负得了我?之前我去看了一回大姐,结果回去后乏了,就让人莫要吵我,他们听着话呢,就不敢叫我。既然不敢叫醒我来给祖母请安,那我要跑,他们就更加不敢阻止了。”   他这么说是为了给身边人脱罪,不想宋老夫人一听,更生气了:“你呀!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个刁仆的弯弯心思呢!他们这分明就是怕受罚,所以对你听之任之!这种下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主人着想,光顾着自己,哪里能不罚?”   正说着,外头宋夫人夹脚进来,听得一个“罚”字,下意识的问:“母亲要罚谁?”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因为既是嫡亲侄女又是嫡长媳,对宋夫人,宋老夫人是极给体面的,先道:“你一路过来也热了罢?快吃点果子凉一凉。”   宋夫人笑着行了一礼,谢了,坐下复问:“母亲方才在说罚人吗?可是谁做事不当心?”这么问时,她狠狠剜了眼女儿。   卫长嬴这会正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见状,自恃有祖母撑腰,就朝母亲顽皮的吐了吐舌头,神情得意。   宋夫人本来看她脸上还有些赤色未褪尽,晓得是正午时候晒得厉害,心里正心疼着。见她这么不知悔改,又气又恨,暗暗的道:“这孽障,她是笃定了我舍不得怎么样她了吗?再有下次,我非……非给她好看不可!下次我是决计不会心软了!”   只是心里一面这么发狠,宋夫人也很清楚,自己这么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奈何,真到了辰光,她总是熬不过这女儿,回回都是卫长嬴还撑得住,宋夫人先心疼得承受不了,想方设法的把惩罚撤掉。   这么几次下来,卫长嬴如何还会惧她?   可这孩子明年就要出阁了……这个样子到了夫家却怎么好?   宋夫人正胡思乱想着,就把宋老夫人说的话听漏了一半,待她留意到时,宋老夫人已经快说完了:“……所以这样自私自利的下人,岂能不罚?”   “母亲说的极是。”宋夫人暗自懊悔之前走了神,定了定神,忙先顺着宋老夫人的话应了,复套话道,“只是……却不知道怎么个罚法?母亲可有示下?”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是长风的亲娘,怎么罚,要不要换人,你自己看着办罢。”   ——原来和长风有关?听着像是长风身边的人,宋夫人忙又答应了,盘算着回头再细问。   心疼过了孙儿,宋老夫人这才问裴氏:“看你进来时的模样,仿佛有话要说?是什么事?”   裴氏顿时一凛,她的出身虽然不如卫家,怎么说也是五代为官、到裴氏已是第六代了。这声色不露,那也是打小学起的。何况之前进门时,裴氏明确的发现宋老夫人今日心绪不佳,甚至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这样的情况下,宋老夫人居然还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三媳的心思,可见这位老夫人的精明厉害!   裴氏定了定神,才柔声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媳妇确实有件事情要请母亲帮着掌眼。”说着就看了眼随自己来的四小姐卫高蝉,露出一丝为难之色,道,“高蝉也有十七了……”   这个年岁的女孩子忽然被提到具体的年纪,任谁都明白是什么缘故。众人下意识的向卫高蝉看去,卫高蝉不禁红了脸,顾忌着在严厉的祖母跟前,不敢嗔嫡母,只好捏紧了帕子,竭力做出一副目不斜视气定神闲之态来。   宋老夫人一听这话,却不知道怎的,目中竟是厉色一闪,把宋夫人与裴氏都吓了一跳!   过了片刻,宋老夫人才敛了气势,淡淡的道:“我晓得了,这件事情我心里也有数,毕竟长嬴还没出阁呢,急什么?”   显然裴氏的话不知道哪里叫宋老夫人恼了,“急什么”这三个字说得裴氏一噎,卫高蝉更是听得站不住脚,脸上涨得通红,差点就要当场掉下泪来!   其实卫长嬴虽然是长房嫡长女,在长房也被叫成大小姐,但实际上照着卫焕膝下孙女辈的排行应该是二,照着整个瑞羽堂一支的大排行却是行三,两种排法,都是恰好就在卫高蝉之前。   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卫郑鸿身子太弱,宋夫人过门九年才生了卫长嬴。是以二房的嫡长女卫长婉上头有两个胞兄,却还是成为瑞羽堂这一代的长女。   然而也正因为卫长婉有两个胞兄,在卫长嬴、卫长风不曾出生前,卫盛仪以为卫郑鸿多半子嗣无望了,曾私下里向卫焕提过让自己的嫡次子过继给大房——这件事情,没有瞒过耳目通明的宋老夫人。   在宋老夫人看来,这自然是卫盛仪觊觎着本该属于嫡长子卫郑鸿的瑞羽堂和常山公之爵位,而且还诅咒卫郑鸿无子短命。   那时候宋老夫人本来就担心着唯一长到婚后的亲子,自是勃然大怒!卫盛仪冒着瓢泼大雨,足足在老夫人跟前跪了四天四夜,又有卫焕帮着说话,这才揭过。但从那之后,宋老夫人明着就对二房看不顺眼。   卫长嬴出生后,宋老夫人仍旧记得当年的事情,故意让自己身边的人和大房的下人,全部称卫长嬴为大小姐。对真正的大小姐卫长婉,则是轻描淡写的称为婉小姐,不但让下人直呼了卫长婉的闺名,这称呼听着还以为是外头寄居在卫家的小姐呢。   可见宋老夫人对二房的怨念之深。   而照着瑞羽堂排行是四小姐的卫高蝉,比卫长嬴只小了两个月。   卫长嬴尚在襁褓时,卫焕致仕还乡。还乡前,偶然见到上柱国之一、太傅沈宣当时年方三岁的嫡子沈藏锋。因觉沈藏锋虽然年幼,却气度不俗,许他来日必有成就,遂与沈宣提起婚姻之事。沈宣就拆了一对腻叶蟠花纹的玉佩为信物,为沈藏锋聘下卫长嬴为妇。   去年沈家使人到凤州,与卫家约定来年沈藏锋加冠之后,亲来凤州迎娶——是以卫长嬴如今只需备嫁即可。但卫高蝉就不一样了,她和卫长嬴同岁,是三房的庶长女,虽然因为嫡母重视名声,没有亏待她什么,但婚姻上本来就要低嫡女们一头的。   本来早在几年前,就要开始议亲了。奈何卫高蝉的生母在她十四岁上去了世,本朝重孝,即使生母卑贱,去世之后,其所出子女,三年之内仍旧是禁嫁娶的。   卫家这样的门第,尤其重视这些,所以卫高蝉拖到前两个月才出了孝,裴氏又到今日才提了起来。   但显然,这提起来的机会很不好。   因为宋老夫人突如其来刻薄的话语,让整个堂上都一静,宋夫人只得给女儿使个眼色。   卫长嬴会意,笑着拉起宋老夫人的衣摆,撒娇道:“祖母这话,倒仿佛要迫不及待的打发了我出阁一样,我在家里陪着祖母不好吗?”   “哪有女孩子家到了年纪不嫁人的?”宋老夫人果然给嫡亲孙女面子,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语气却明显的缓和了下来,到底给了三房一个台阶,道,“你是如此,高蝉也一样,我心里都有数,总归不能误了你们的。”   裴氏暗松一口气,赔笑道:“原来母亲已经想着这件事情了,却是媳妇不好,竟到今儿才来禀告母亲。”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今儿有些乏,回头再议罢。”这就是要赶人了。   宋夫人与裴氏闻言,自是有眼色的各领子女告退。   然而宋老夫人撩起眼皮看了眼宋夫人,又道:“羽微留下来与我揉一揉肩。”   羽微是宋夫人的闺名——众人一听就是宋老夫人有事与宋夫人商议了,裴氏眼中划过一丝羡慕,但也知道宋老夫人对自己所出的大房和其他房总归不能一样的。   更何况,宋夫人还是她的娘家侄女。   所以裴氏虽然羡慕,也只是想了一下,就神色如常的继续告退下去。   她却不知道,宋老夫人这次留下宋夫人,说的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七章 知本堂   等清了场,宋老夫人根本就没有让宋夫人为自己揉肩的心思,她拨开了宋夫人伸向自己的手,语气有些沉重的道:“羽微,方才京中送了信来,信是郑音悄悄写来的,特意提到了长嬴的婚事!”   裴氏能够察觉到宋老夫人的情绪不对,宋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还以为是去凤歧山剿匪的卫焕或卫盛年遇上了麻烦,未想到居然与自己的掌上明珠有关,宋夫人不由大吃一惊,急声问:“怎么了?难道那沈藏锋不好?”   宋老夫人神情阴鸷,道:“沈藏锋很好。”顿了一顿,她冷冷的道,“就是太好了,所以,如今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宋夫人脸色立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的问道:“是谁?”   休看宋夫人对着女儿百般的没法子,处处忍让,一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模样,这是对亲生骨肉罢了。她在娘家时,可也是长辈千宠万爱长大,养就一身大小姐脾气的。及至出阁,嫁的又是堂姑亲出的表哥。宋老夫人重视唯一长大成人的嫡长子,又愧疚于卫郑鸿体弱,对嫁过来的堂侄女极为袒护。是以宋夫人在妯娌中间,一向极为强势,大类宋老夫人年轻之时,可不是好欺负的人!   由于卫郑鸿的体弱多病,宋夫人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子女无望,暗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回心。所以卫长嬴出生之后,宋夫人一点也没有因为不是能够继嗣的儿子而失望——毕竟九年无所出,能够有个亲生骨肉,还健壮可爱,宋夫人已经是欣喜若狂,忙不迭的谢天谢地了。卫长嬴一直到满周,只要离了宋夫人跟前数刻,宋夫人都难耐思念之情。   若说卫长嬴和卫长风是宋老夫人的心头肉,那这对姐弟就是宋夫人的命.根.子。   如今听说有人要坏卫长嬴的姻缘,如何忍得?   简简单单“是谁”两个字,已经带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宋老夫人此刻心中的怒火却并不比宋夫人少多少,语中亦带进了杀机,缓声慢语的道:“你先坐下来,听我慢慢和你说——郑音查了和景城侯有关,但我揣测,二房不会没出力!不然,长嬴好武,厌恶女红……连敬平公那边都不大清楚,景城侯是怎么知道的?”   “知本堂?”宋夫人面色铁青,道,“当年若非父亲,司徒一职落入谁家之手,未为可知!如今父亲还在,他们就忘恩负义至斯?还是以为咱们瑞羽堂怕了他们?”   景城侯现今除了卫焕致仕是推荐他就任的司徒一职外,还兼任燕州行台。因着魏室衰微,北戎、秋狄蠢蠢欲动。燕州北接北戎,东倚东胡,西连瀚海,这三地,都与北戎接壤。三地之中,又以燕州地势最为紧要,历代于燕州设辎重大本营,三地粮草,皆出于燕州。   所以这些年来不住受到戎人侵袭——因此囤积了二十万精兵戍边,虽然这二十万人不至于只听景城侯一个人的,然不管是瑞羽堂还是知本堂,卫家世代从文。景城侯却被今上任命为燕州行台,即使这里头有今上提防武将拥兵自重、特以文官加以辖制的缘故,也足见对景城侯的信任重视。   而卫焕致仕后,虽然还保留着上柱国的头衔,又有今上亲自加封的常山公之爵。从勋爵品级上来说,都不比景城侯低。何况瑞羽堂还有一位敬平公——但敬平公虽然承了爵,却根本不出仕。可景城侯本身就比卫焕年轻了近十岁,卫焕致仕又早,膝下子嗣不多不说,能干的更只有一个卫盛仪。   卫盛仪虽然承父荫,未至而立就官至从三品,为兰台御史。然而至今也不过是二品的尚书右仆射。孙辈虽多,却大抵未长成。所以从朝中声势来看,自是瑞羽堂不及知本堂了。   宋夫人自要疑心景城侯因此欺瑞羽堂青黄不接,心头大怒:“虽然夫君不好出仕,父亲如今也在凤州,但我兄长宋羽望如今亦是正一品之衔的司空!焉能坐视外甥女为人欺负不顾?何况这门亲事,乃是太傅亲自解佩约定!卫崎老货,仗势欺人居然敢欺到咱们家门上来了!母亲,咱们决计不能饶了这老货!”   “这件事情多半是我连累了长嬴。”宋老夫人这会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的道,“景城侯夫人宋绵和,你也要叫一声堂姑——那是我同父异母之妹,她的生母惯会邀宠卖好,当年俱在闺阁之时,没少叫我敲打。本来也轮不到她嫁给景城侯,未想后来你亲姑姑早殇,景城侯自己瞧中了她……恐怕是看沈藏锋如今在帝都声名渐起,为了报复我,这才……”   宋夫人脸现厌恶,道:“贱婢生女,卫崎能看中她,那老货自己也不是个好的!早知道她今儿个这样作怪,母亲当年很该出阁之前就了断了她!”   与凤州卫氏并列海内顶尖名门的江南宋,在阀阅里颇为特殊。这特殊就特殊在,这一姓时常出情种。   闺名为宋心柔的宋老夫人没出阁时是宋家嫡支本宗江南堂的大小姐,她的父亲宋眈恰恰就是宋家所出的情种之一。幸运的是宋眈念念不忘的是宋心柔的亡母,不幸的是宋心柔长的不像其母。倒是宋眈后来遇见的一个庶民女子,即宋绵和的生母蓝氏,像极了元配,因此被宋眈收在身边,当作元配的念想。   后来出生的宋绵和,生得比蓝氏还像宋眈的元配。可想而知,思妻心切的宋眈对这个庶女的疼爱,甚至一度胜过了嫡长女宋心柔。   虽然同样缅怀早逝的母亲,但宋心柔对靠着一张与亡母相似的脸,在宋家耀武扬威甚至几次企图欺到她这个元配嫡长女头上的蓝氏母女却是说不出的憎恨与厌恶。没出阁的时候,宋心柔年岁略长,就仗着祖母疼爱,与宋眈对亡妻定然护住两人唯一的女儿、不使宋心柔受任何委屈的承诺,将蓝氏母女折磨得死去活来。   因为宋眈无子,如今江南堂已经是宋心柔的堂弟、宋羽微之父宋心平在掌管。时过景迁,宋眈与蓝氏也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然而宋心柔和宋绵和这对姐妹的仇怨却一直结了下来。   早先卫焕尚未致仕时,在帝都的诸家名门,最头疼的就是宴请时如何安排这两位。只不过无论出身还是所嫁之夫,宋心柔总是压着宋绵和一头——却不想,宋绵和忍耐多年,却把手伸到了卫长嬴的身上!   婆媳两个,越想越是恼火!   宋老夫人定了半晌心情,才记起来把事情经过告诉媳妇:“上个月苏夫人寿辰,郑音自要领了鱼丽、鱼舞去道声贺。”   苏鱼丽和苏鱼舞皆是卫郑音膝下子女,与卫长嬴、卫长风一样,是一双姐弟,年岁恰好差了一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七——苏鱼舞和卫长嬴同岁,却比卫长嬴小了二十来天,算是表弟。   “结果席上苏夫人将景城侯次子嫡出的一个女孩子,叫卫令月的,赞了又赞,甚至还把腕上一串戴了多年的沉香木珠送了出去。”宋老夫人沉着脸,道,“本来么,沈藏锋下头还有个嫡弟沈藏机,算起来今年方十五岁。所以郑音当时倒没多想,只道苏夫人是为沈藏机看中了那卫令月。”   “不想回去之后,鱼舞这孩子悄悄告诉了郑音,说他不耐烦在席上与一干人敷衍,就趁人不注意,悄悄跑了出去藏起来。他藏的地方倒也巧,因为怕身边的下人寻到,刻意择了个清净地儿,又躺在花丛里,却是无心听了回壁脚!”   宋夫人脸色铁青的问:“母亲,鱼舞听到了什么?”   “你自己看罢!”宋老夫人从袖子里抽出女儿的来信,递给宋夫人,心乱如麻的道。   宋夫人接过,拆了匆匆一看,原本就阴沉的脸色简直能够滴下来!   ——当日苏鱼舞藏身花丛以避喧嚷,不想却也有旁人看中了他藏身的角落,因不知道花丛中藏有人在。在花丛旁嘀嘀咕咕的说闲话,却叫苏鱼舞听了正着。   这两个人听着像是沈家某个女眷与其一个表亲,说的正是苏夫人席上把沉香木手珠褪给卫令月的事情……苏夫人根本就是故意做给卫郑音看的!   原因是听说准媳卫长嬴日夜勤奋习武不辍,以预备婚后关起门来暴打夫婿沈藏锋!虽然青州苏氏和西凉沈氏一样以武传家,苏夫人自己却是照着标准的大家闺秀养大的,最是看重女子的贤德与温驯。   更何况还是媳妇?这样泼辣有为的准媳妇,还没过门呢,就想着要打夫婿了,在苏夫人看来,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她怎么能不恼火?   而卫令月,正是帝都贵女中出了名的贤良淑德、温驯谦和。   苏夫人在卫长嬴嫡亲姑母跟前将随身多年的沉香木珠给她,又反复称赞卫令月的温驯贤德,自是在表明态度。   卫郑音在信中说,她后来打听到在苏夫人寿辰前,景城侯的几位女眷往沈家很是多跑过几回——这么一连,宋老夫人这样的精明,如何想不到,景城侯不安好心,但卫长嬴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说的一些孩子气的话,连同在凤州的敬平公那边都不是很清楚,远在帝都的苏夫人却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和二房脱不了关系!   ——料想是如今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在,二房自是不敢自己说到苏夫人跟前,以免宋老夫人为孙女出头,报复他们,他们便寻了知本堂作靠山……   宋老夫人阴恻恻的道:“当年郑声新殇,陆氏又是难产而亡,看那孽障在襁褓里哭得声嘶力竭,想到了郑声,我心头一软……不想倒是养出了个白眼狼来!可见对这些贱婢生子,到底惯不得!”   郑声是宋老夫人所出的嫡次子,未足月即夭折。而陆氏,正是卫盛仪的生母。   “母亲,照二妹妹信里的意思,苏夫人如今只是想敲打长嬴,倒没有悔婚的意思……”宋夫人思索良久,开口说道。   她的话被宋老夫人打断:“婚约是沈宣亲自定下来的,沈宣做事,最恼妇人多言,苏氏再不喜欢长嬴,还没这能耐解除婚约!”她沉着脸,“但如今长嬴还没过门呢,婆婆就先入为主的敲打了起来,她又是娇宠大的,往后日子怎么个过法?知本堂与二房这是存心不想让长嬴往后好过!这些黑了心肝的东西!越活越回去,把手竟伸到无辜的小孩子身上来了!”   老夫人慢慢的、满含怨毒的道,“莫非以为,他们膝下就没儿没孙了吗?”   宋夫人一挑眉,道:“母亲,我哪里是要帮知本堂和二房说话?我是说,苏夫人这么做,也是听了挑唆,惟今之计,应该即刻回信给二妹妹,请二妹妹帮着与苏夫人澄清此事才好!”   宋夫人说这话时,心里实在憋屈的慌,她这一辈子,几曾向外人低过头?可如今为着女儿婚后不至于被婆婆为难,也只能把脾气都收拾起来,预备和苏夫人好生解释了。   “解释自然是要解释的。”宋老夫人缓缓道,“知本堂那边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议,但二房么……他们还真敢当我已经死了吗?!”   第八章 能做到贤德   宋夫人阴沉着一张脸回到大房,大使女画眉照着往日的习惯,奉上一盏沉香饮。她嘴角方扬起,纤纤十指或勾或翘如兰花,正待说句什么讨巧的话,不想宋夫人一眼瞥见沉香饮,登时就想到了方才卫郑音信里提到沈藏锋之母苏夫人刻意当众将腕上沉香木珠串送给了知本堂的卫令月,一股怒火打从心底冲起,猛然抬手打翻了银盏!   银盏倒飞而出,哐啷啷的摔到地上,画眉猝不及防,亦被浇了一身。好在天正热,这盏沉香饮是在井里才湃过的,除了湿了衣裳,倒也无妨。   然而她诧异抬头却见宋夫人脸色铁青,目中几欲喷火——虽然不知道错在何处,但画眉还是一个激灵!双腿一软,跪倒请罪:“夫人饶恕!”   “往后这样酸叽叽的东西都不许拿过来!”宋夫人打翻了银盏,兀自怒气难平,狠狠一拍几案,喝道,“看到就惹人厌!都给我记好了!”   “是!”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一起怯生生的答了,都有些不知所措——前朝传下来的五香饮中,以沉香饮为最佳,凤州卫氏这样的门第,又是当家的大夫人,当然没有用次一等的道理。   这沉香饮宋夫人是从小喝起,到了卫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口,盛夏时乌梅汤都不用的。这会忽然恼起了沉香饮来……连施嬷嬷都觉得十分惊讶。   但只看宋夫人的脸色就晓得她这会正在气头上,这个话也不好问。施嬷嬷心念电转,便试探着提起宋夫人最关心的:“夫人,方才老夫人说五公子身边的人须得敲打敲打,夫人看,这件事……”   果然宋夫人听到与子女有关之事,到底振作了些精神,暂时把为女儿愁烦的心绪压下,开口道:“老夫人既然吩咐了,自不能轻忽。你亲自去一回流华院,叫管氏多上点儿心!那几个使女若是不中用,就打发了再换一批!”   施嬷嬷答应着去了,宋夫人按了按额角,跟着又吩咐:“把那孽障给我叫来!”   “孽障”两个字,听着那爱恨交加的语气,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了。   画堂依言而去,不久后,带着卫长嬴过来。   母女俩一个照面,宋夫人还没虎好脸,经宋在水指点,早就谋定了应对之策的卫长嬴已经先声夺人,一把扑进她怀里“惊慌失措”的哭诉起来:“母亲看看我这脸儿,方才贺姑姑看着哭了好半晌,道是要晒黑了——这可怎么办?”   宋夫人顿时把要骂她的事情忘记到脑后,忙不迭的温柔安慰:“莫怕莫怕,只晒了一日,不会就这么黑了的。回头叫施嬷嬷给你配副药膏抹了,再在屋子里躲上两日就好了。”   又托了她面颊朝光亮处仔细端详,果然见女儿原本新雪般的肌肤泛着淡淡的赤色,显然是方才正午时候烈日底下生生的晒伤了。   宋夫人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但想女儿如今已经害怕了,再说她可别把她吓着了,只得把责备她的话都咽了下去,轻声慢语的哄了又哄,待见女儿神色渐渐镇定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拿帕子替卫长嬴擦了擦脸,哄她在身边坐下,宋夫人看了眼四周:“都先出去。”   画堂等人屈膝行了个礼,拉起还不知所措跪在地上的画眉,悄无声息的退下。   卫长嬴见这情景,心里一个咯噔,暗道:“完了完了,母亲今儿个怎的这么精明?难道是觑出我之前是装的了?这是要把人打发了来训斥我么?”   不想屋里就剩了母女两个,宋夫人定定的看了女儿半晌,却深深的叹了口气:“如今已是五月末,你的婚期说是来年,但正日子是四月初九,沈藏锋定然要提前接亲,最晚不过三月底,你就要离开凤州。”   见女儿的脸色从疑惑转成悻悻,宋夫人心情越发的复杂,继续道,“这么算起来,其实你在娘家的日子也就是十个月不到了。”   “左右只有十个月。”卫长嬴转了转眼珠,讨好的拉起她手臂,撒娇道,“照着贺姑姑说的,我该学的有女红、琴棋书画、烹饪……这许多事情,十个月哪里够学?我看,索性都不要学了嘛!”   宋夫人本来最爱看女儿爱娇的模样,从来禁不住女儿三两句软话的。尤其今日卫长嬴晒伤了脸,宋夫人心疼得紧,这会卫长嬴提什么她都很难拒绝。然而这次想了想卫郑音信中所言之事,到底硬起心肠,沉下脸来,道:“不行!”   卫长嬴呻吟一声,往她怀里一扑,耍赖道:“我笨,都学不会!”   “学不会也要学!”宋夫人用力把她拉起来,掐着她耳朵,喝道,“你不要在我这儿歪缠了,我是什么都由着你——你以为我高兴为难你是不是?方才你二姑姑写了信回来,你那学好武艺打服夫君的‘好主意’,已经被你二叔一家子传到了你那未来婆婆耳朵里!上个月你那婆婆生辰,当着你二姑姑的面,就把你敲打了!你还要不学好,你说你往后到底要怎么办?!”   宋夫人越说越伤心,眼眶都红了,哽咽着道,“若是依着我,咱们家又不是没有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你爱怎么过,只要你高兴,我又何必拘束你?可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到了沈家,你又不是苏夫人生的,那沈藏锋才是她的亲生骨肉呢!谁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心疼,不说亲生子了,换作了长风,你会喜欢他将来的妻子,还没过门就想着要打他了吗?”   卫长嬴听说自己的盘算已经被婆婆知晓,也不禁一呆,想了想才试探着道:“这……母亲也不必伤心,我想即使二叔在这府里埋了眼线,把我偶尔说的话传到沈家去。但总归是无凭无据的。何况当年因为过继的事情,祖母不喜二叔,这一点帝都那边不是许多人家都晓得吗?沈家未必也不知道吗?咱们何必承认?请二姑姑告诉苏夫人,就说是二叔不忿祖母,故意造谣生事,不就是了?祖母可是德高望重,祖母说的话,不比二叔家胡说八道的可信?咱们还要问二叔个不孝忤逆之罪呢!”   宋夫人听她略作思索就想出来对策,既欣慰这女儿虽然一门心思的打着将来打服夫婿的荒谬主意,然而也不是只会动手不会动脑的;又恼她这些歪主意打小多半用来对付自己,瞪了她一眼,才道:“那么你总归是要过门的,过门之后,你婆婆问你在家里都学些什么,你怎么告诉她?”   “随便说两件不成么……”卫长嬴闻言,露出一丝尴尬,道,“就说两件不打紧的。”   “那么你有什么不打紧的手艺能拿得出手?”宋夫人冷笑着道,“到时候一无是处,你叫苏夫人怎么相信你会是个贤惠的媳妇?”   卫长嬴凝神片刻,正色道:“做不到贤惠,我可以做到贤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哟!”   宋夫人气愤难平,拎着她耳朵揪了半晌才撒手,恨恨的道:“你气死我算了!”   “母亲!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卫长嬴见势不妙,忙讨好的抱住她手臂,宋夫人连甩两下都没能甩开她,只得心灰意冷的任她抱着,叹道:“你净敷衍我?若只是为了对付我,你用得着敷衍?你就是成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是我生的,我再气再恨,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总归不能委屈了你!可你如今要敷衍的,是我吗?”   “可现下就十个月了,我就是从今儿个起,不眠不休的学,又能学点什么?”卫长嬴找着借口,在她身边蹭着撒娇道,“依我说还不如继续学着武呢!到底苏夫人大家闺秀,料想她为难我,也不至于公然叫了一群人来打我罢?她若是为难我,回头我就去揍沈藏锋!母亲不是说谁生得谁心疼吗?沈藏锋是她的亲生骨肉,看到沈藏锋挨打,苏夫人岂不是心疼?为了沈藏锋好过,我想她就不为难我了……”   ……宋夫人暗吐一口血,忍无可忍的抬手一个栗子敲在卫长嬴头上,恨道:“你当苏夫人是个傻子?别说人家是你婆婆,单这一重身份足以压得你这辈子都跳不出她手掌心了!这苏秀曼城府深沉为人精明,又是在沈家经营多年,你玩得过她?你少在这里做梦了!”   卫长嬴捂着头,委屈道:“我瞧母亲不高兴,说笑几句逗一逗母亲么!”   宋夫人听她这么说,心头又是一软,顿时放缓了语气,道:“只要你好好的学点正经事,我就能笑口常开了——你不要以为辰光短,能学一点是一点!总归是个诚意!”   见女儿还想说什么,宋夫人一来有些心力交悴,二来惟恐女儿再撒娇下去,自己又要和之前一样顺着她,索性把脸一沉,怒喝道:“总而言之!如今你还在我手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快点去!今儿个晚上就给我把打络子学起来,明儿个起让贺氏教你针线——你敢不学,我明儿个就把江铮逐出府去!叫他连凤州也待不了!”   江铮正是教授卫长嬴武艺的那位江伯,其父是凤州一家镖局的镖师,早年受雇为卫家送过几回东西,因此与卫家一位总管相识。后来一次行镖中为保护货物,被盗匪砍去双腿,生生拖死于途,货物也为盗匪所掳。   江铮不但丧父,还要承担镖局赔偿客人所托之镖的三成,因此欠下债务,被镖局日日催逼,无奈之下,他寻到了认识的那位卫家总管。卫家那总管知道江家祖传的武艺颇为不弱,江铮之父之所以含恨而死,无非是敌众我寡,力战而竭乃败,即使如此,也斩杀数十盗匪,可见其悍勇。是以为江铮归还债务后,就要他加入卫家为侍卫,偿还卫家之恩。   虽然那总管此举有些趁人之危,但卫家桑梓凤州,对卫家在凤州的声望还是十分重视的,给予下人、侍卫的待遇都不错。江铮干满了与那总管约定的年数,却也不想走了。   就这样,从江铮成了江伯。   卫长嬴受这江伯教导多年,虽然因为身份不曾正式拜师,却也情同师徒,听说宋夫人要赶江铮走,顿时急了——她是知道自己这母亲的,宋夫人便是指天发誓要把子女怎么样怎么样了,卫长嬴也不怕,但宋夫人对别人可是半点都不会手软。   既然宋夫人说要叫江铮在凤州待不了,那到时候江铮肯定待不了!   卫长嬴还要纠缠——宋夫人已经果断的叫进人:“把她给我赶回衔霜庭!今儿个晚上不打好十……五……不打好三条络子,明儿个就叫江铮走人!”   第九章 合该母仪天下   “就这样?”时虽暮,但六盏香瓜式落地碧纱宫灯分布四周,照得室中一片堂皇。   端坐在榻尾的宋在水身穿樱草色郁金纹绣绉纱窄袖上襦,系绿白二色间色裙,颜色清爽的裙裾上一对五彩丝攒花络子极是打眼。   她绾着飞仙髻,素白如玉的手里持了一柄腰圆团扇,半遮住了脸,露出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望住了榻头的卫长嬴,慢悠悠的道,“所以你等天黑了,偷偷让绿房把我叫了来……专门来帮你打络子?”   和她一样穿着樱草色上襦、却配了一条水色留仙裙的卫长嬴讨好的亲手给她端上茶水:“好表姐,我晓得你最疼我……”   “最疼你的是姑姑!还有姑祖母!”宋在水毫不客气的道,“才不是我这个表姐!你也知道你是叫我表姐不是叫我亲娘呢?我怎么个最疼你法?”   “我是说姊妹里表姐你最疼我了!”卫长嬴脸都没红一下,继续赔着笑,道,“好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姐!我晓得照你的手艺,随便打上三条络子,那是半点问题也无的,你就行行好,帮了我这一回罢!”   宋在水放下扇子,眯起眼,打量着她道:“这好手好脚的,如今辰光又还早,你自己不能打吗?”   “我不会!”卫长嬴铿锵有力的道。   “多难的事儿?”宋在水轻蔑的道,“只要不是蠢得无药可救,在旁边看上两眼就能会了,你不会,我来教你!你自己打!”   卫长嬴丝毫不受激,道:“术业有专攻,表姐你看我像是成日里打络子的人么?我想天这么晚了,表姐要教会我得多难?还不如索性替我打上三条呢!”   “你这么说,是说我就是专门坐在那儿打络子了?”宋在水抬手就把团扇往她头上一扑,咬牙切齿的道,“你摸着黑让我跟你的使女偷偷摸摸溜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替你干你该干的活骗我的嫡亲姑姑——这些也就算了,我还要受你的埋汰,被说成整日里打络子的人?!”   卫长嬴死不承认:“我是心疼表姐!表姐听差了!”   “你!”宋在水拿团扇指着她——这么惫懒的一个表妹,就是她这样公认温婉大度宽容有母仪天下风范的人也觉得有点吃不消——卫长嬴被她这么指着瞪着,却是八风不动,一脸无辜。   宋在水和她僵持了半晌,果然只能悻悻的把团扇放下来,用力一敲榻,道:“自己想法子!我才懒得管你!”   “我已经想了法子了啊!”卫长嬴甜甜的道,“就是请表姐来帮我打上三条……毕竟贺姑姑和绿房她们的手艺,母亲一看准知道!表姐你虽然给母亲送过荷包之类的绣件,可却没送过络子……这不是正好?”   宋在水深吸了一口气,果断的吩咐:“春景、夏景,咱们走!回鸣瑟居!”   “好表姐!”卫长嬴二话不说扯住了她袖子,委屈万分,“就三条络子!三条!”   “半条也没有!”宋在水冷哼一声,正要站起脚来走人,不想卫长嬴一听这话,抬手卷了袖子,抱住她不放手,却招呼起了自己的使女:“绿房、绿墀过来,把表姐腰里这对络子解下,权充两条,第三条咱们再想办法!”   宋在水被她这理直气壮到了光明正大境界的无耻惊呆了,捏着团扇等绿房和绿墀畏畏缩缩的靠过来才醒悟过来,尖叫道:“你敢!!!”   “好表姐,我晓得你最疼我了!”卫长嬴正色道,“你一定舍不得看我为了江伯被赶走而难过的,是不是?”   “我舍得得很!”宋在水护住络子,咬牙切齿的道,“你敢抢!信不信我明儿个去姑姑跟前告你一状?!”   卫长嬴深思数息,一挥手,道:“明儿个的事情,明儿个再说。表姐你一向疼我得很,我想过上一晚,以表姐的大度,气再大也该消了……嗯,那样明儿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她一把将宋在水推在榻上,拍了拍手,欢欣鼓舞的轻斥使女,“还不快点动手?完了好叫表姐早些开始消气?”   假如你有这么个表妹……你该怎么办?!   宋在水差点没吐血!   见绿房和绿墀虽然有些迟疑,但被卫长嬴催着,还是不得不靠过来伸手解络子的系带,宋在水简直要晕过去了,她果断的选择了投降:“慢着!我有法子叫你今晚不但不必打络子,甚至明儿个起也不用学那些女红之类!”   “好表姐,你果然最疼我了!”卫长嬴眼睛一亮,立刻让绿房、绿墀退下,亲手把宋在水扶起,亲亲热热的问,“表姐快说,是怎么个法子?我就知道表姐这么聪明,定然有办法的。”   宋在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绝望的确定她半点内疚心虚也无,只能心灰意冷的一叹,道:“你有没有想过苏夫人为什么会想敲打你?”   “因为我想拿住沈藏锋!”卫长嬴极爽快的回答。   “……好吧。”宋在水觉得和她争辩“拿住”丈夫根本就不是这样“拿住”的毫无意义,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道:“但你想拿住沈藏锋,这是旁人在苏夫人跟前挑唆的话儿,无凭无据。事实是,你一直在习武,但究竟为什么要一直习武,乃至于为了习武把女孩子家该学的都荒废了……难道不能有其他的解释?叫苏夫人听了高兴的?”   卫长嬴沉思数息,恍然大悟:“我生性豪迈、不拘小节、大有任侠之气,所以,习武乃我平生所好,与打不打沈藏锋半点关系也无?”   “……”室中顷刻之间死寂了一息,跟着宋在水手里的团扇无力落地……   “你做我表妹就是专门为了气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宋在水那号称“贵气天成、有天下母仪”的风范一瞬间碎了个七零八落,顾不得贺氏等人的惊诧万分,她腾的站起身,扑到卫长嬴身上,掐着她脖子用力摇,“你!你!你再不好好说话,别以为我不会打你!!!”   贺氏呆呆的看着她掐着卫长嬴摇了五六次,才醒悟过来,掩嘴惊呼了一声:“天啊!大小姐——表小姐!快住手!快住手!都是嫡亲表姐妹,有话好好儿的说,何至于动手啊!”   贺氏挽了袖子上前,又拉又劝,好半晌才把宋在水按了下去,这时候卫长嬴一身衣裙早已是凌乱不堪,绾好的单螺髻也散了下来,两支珠钗亏得绿房接了一把,不然多半要在氍毹上跌坏。   饶是如此,卫长嬴倒没有什么,伸手揉了揉脖颈,还有闲心继续问宋在水:“那表姐的意思是什么?”   宋在水看着却快哭了,拉着贺氏道:“贺姑姑,你说句良心话,你说摊上了这么个表妹……我、我能不动手吗?”   可惜她低估了贺氏的偏心,贺氏干咳一声,假装没听见这一句,正色道:“还请表小姐告诉咱们大小姐,这不必再学那些叫大小姐头疼的事儿的法子是?”   宋在水看着这对主仆,绝望的抬手加额,呻吟道:“你——你们!”   究竟是被当成未来皇后娘娘栽培数年的人,宋在水失仪只是短短片刻的事情。在意识到卫长嬴与贺氏根本就是狼狈为奸的现实后,宋在水明智的放弃了让贺氏帮着自己说卫长嬴的想法,迅速坐直身子、抚平衣褶,恢复高贵典雅的大家闺秀,连团扇也拾了起来。   恢复端庄的宋在水,轻轻扑着扇子,冷笑连连,斜睨着卫长嬴,道:“苏夫人喜欢什么样的媳妇?”   卫长嬴不假思索道:“端庄贤惠、温柔且善解人意——就是表姐你这样的。”   宋在水继续冷笑:“就这样?”   “还有呢?”卫长嬴歪了歪头,认真的问。   “……”宋在水默默的忏悔:我怎么会以为她至少肯继续猜两个,好叫我再冷嘲热讽几次呢?她什么时候这样体贴过!   暗吐一口血的宋在水只能有气无力的回答她:“苏夫人乃是沈藏锋之母,姑姑怎么疼你,她自也是怎么疼爱沈藏锋的!所以你说,苏夫人真正喜欢的媳妇是什么样的?自然是真心真意对沈藏锋,而不是净想着对沈藏锋不安好心的!”   卫长嬴频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   “你给我住嘴!”宋在水把团扇往榻上一拍,喝道!   “我……”   “你什么你?!你一准没好话说!听我说!”宋在水恨恨的道,“是,苏夫人是喜欢温柔贤惠的媳妇,可再温柔贤惠,若是对她儿子没有真心,你以为她能容忍?如今有人把你打小习武的事儿告到苏夫人跟前,揭穿了你的用心,奈何你十个月之后就要出阁了——如今想临时学成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也难!   “所以,叫我来说,你还不如索性继续习着武!回头请长辈们到苏夫人跟前去解释——沈家不是以武传家吗?那沈藏锋不是武艺冠绝三军吗?”宋在水拿扇子用力敲着卫长嬴的肩,恨铁不成钢道,“有道是投其所好,卫家世代都从文,那沈藏锋却是照着武将栽培长大的!所以长辈们怕你过门之后不能与沈藏锋说到一起去,为了叫你们将来恩爱和睦,特意让你罢了那些琴棋书画,叫你专心学武……这样,你十二年如一日苦练武艺,岂不是成了你对沈藏锋的用心?”   宋在水冷哼了一声,道:“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一般是名门望族出身、上柱国的嫡亲长房长孙女!多么娇滴滴的人儿啊!风雨无阻勤奋苦练一十有二年,只为了出阁之后不至于与夫婿说不到一起去……”她叹了口气,道,“就这么听一听我都要被感动得落泪了!苏夫人之前又和你无冤无仇,知道你是为了沈藏锋这么肯用心的人,焉能不冰释前嫌?指不定还更疼你些呢!”   众人听罢,皆对宋在水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长嬴尤其肃然起敬:“怪道表姐小小年纪时就被如今的皇后娘娘选为太子妃、又得今上赐金镶玉如意许婚——表姐这份心思和手段,不进宫去母仪天下简直糟蹋了!”   “你!!!”宋在水好心好意给表妹出了主意,未想卫长嬴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指她最恨的许婚之事,气得抓起团扇照着卫长嬴就是一顿敲,“我打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第十章 好欺负的姐姐   第二日,卫长嬴如获至宝的将表姐宋在水的说辞报到了宋夫人跟前。   宋夫人一听就问:“这是谁替你想的?”   “母亲就不能以为是我自己灵机一动么?”卫长嬴娇嗔了一句,才笑着道,“是表姐想的。”   “你若是有这个灵机一动,还不早就说出来,好理直气壮的去习你的武了?”宋夫人冷笑着道,“我还不知道你?习武的理由你从小到大都找了多少条了?”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母亲这话说的,我虽然专心练武,可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呀!母亲眼里我就那么笨?”   “你笨是不笨。”这长女又固执又惫懒又狡猾,打小就知道自己在母亲和祖母心目中的地位,并且在恃宠生骄上无师自通深得此道精髓——宋夫人如今对着她就感到无力,叹了口气道,“但你一直都认为那沈藏锋不会中你的意,而且你也不愿意去讨好他,所以压根就没想过可以这么解释你习武的事儿!”   卫长嬴笑着道:“横竖如今有表姐给我出的这主意,母亲你看,这么同苏夫人一解释……我过门之后若是除了武艺其他都不大会,岂不是也遮了过去?”   “这样的解释又不难,你以为你祖母会没想到?也就你这样没心肝的人才会想不到!”宋夫人冷冷的道,“但苏夫人即使认可了你这是为了沈藏锋用的心,但往后你就不管事了吗?”   卫长嬴眼珠转了一转,就看向了一旁的施嬷嬷,施嬷嬷还没说什么,宋夫人已经冷哼出声,道:“你想得美!施嬷嬷是我之膀臂!我决计不会把她给你的!”   这话让服侍宋夫人已久、深谙她在子女上头说话方式的施嬷嬷一听,就明白了……大小姐卫长嬴那么一看,来年自己是跟定了这位大小姐做陪嫁了。   施嬷嬷心下顿时一愁,她本是宋家家生子,随父母做了宋夫人的陪嫁到卫家。如今子女孙儿又在卫家做事……这么多人未必能够全部给卫长嬴陪嫁的。这么一来到明年一家子分离可就很有可能了……   要是旁的事情,她还能仗着伺候了宋夫人多年,与宋夫人求一求情。但如今打她主意的是卫长嬴,这可是宋夫人的心肝宝贝,打小卫长嬴要什么宋夫人不肯给?施嬷嬷可是记得,卫长嬴幼时,不慎摔了一块玉,道了声玉碎声好听。爱女心切的宋夫人,当真打发人弄了一车玉石来摔与女儿听,好哄女儿高兴——虽然那车用来摔的玉不是什么名贵之物,然而在常人眼里,此举也足够骇人了。   又何况她一个老仆?   照着卫长嬴如今死活不肯学正常新嫁妇该学课程的趋势,恐怕卫长嬴不提,宋夫人也会让她陪嫁,以作帮手,免得不听话的女儿出阁之后应付不过来。   但自己那些个子女孙儿,分布卫家上上下下,要想一起陪嫁,可是有些难……帝都离凤州这样的远,这样一别往后能不能再见都是个问题了……   她还没愁完,就听卫长嬴亲亲热热的同宋夫人道:“谁不知道施嬷嬷是母亲跟前的紧要人儿,母亲一个人打理着这偌大的家上下,没有施嬷嬷帮手,岂非更加劳累?这可怎么成?女儿又不是那等忤逆不肖之女,怎么会要走施嬷嬷呢?”   施嬷嬷闻言心下一松,她不敢露出盼望之色,垂目端立,只悄悄拿眼角扫向宋夫人——   宋夫人依旧冷着脸,坐姿端庄凛然不可侵犯,冷冷的道:“你还不忤逆不肖?”   话是这么说,俨然怒气未消,但宋夫人双眼弯弯,却是被女儿一句心疼的话就打败了。   卫长嬴最会窥探母亲情绪的转变,立刻就察觉到了,越发的撒娇:“女儿就是知道自己从前不孝,这会幡然醒悟,才要更加的体贴母亲,好补偿从前的亏欠啊!”   就这么两句话,宋夫人已经不争气的维持不住佯怒之色,嘴角高高勾起,打从心眼里笑了出来——施嬷嬷等人都是不忍直视——就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夫人!   索性宋夫人在对子女强硬时不争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心中失望又一次想对女儿凶些失败,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息就被宋夫人果断的抛开,高高兴兴的听着卫长嬴甜言蜜语了半晌,最后提出要求:“就请施嬷嬷多教一教贺姑姑罢?回头我再请教贺姑姑?”   宋夫人闻言,却恼了:“你既然要学,怎么不自己来请教施嬷嬷?却要兜这么个圈子?什么都指望着旁人去做,你自己呢?”   她是真心恨啊!这女儿怎么就不开窍?在家里有自己看着,把琐事全推了贺氏这些人倒没什么。出了阁,上头没有嫡亲长辈庇护,谁知道身边人会不会生出野心来、索性架空了主子?   贺氏如今是忠心,可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再说即使贺氏一直忠心,卫长嬴堂堂一个三媒六证过门的媳妇管个家都不成,传出去好听吗?简直就是笑柄!   “母亲想啊,我如今要习武呢!哪儿来那许多功夫?”卫长嬴见母亲发怒,二话不说,往她怀里一腻,声音放得软得不能再软,几乎滴出水来,又是蹭又是摇袖子,只差没当着宋夫人的面满榻打滚了,“就让贺姑姑先学着,回头出了阁我再问贺姑姑——这样岂不是两不耽误吗?”   合着她是把新嫁娘该学的东西拆了让身边人去学,自己继续执行打服未婚夫的好主意!   宋夫人以手加额,简直想要大哭出声!   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小祖宗?!   绝望之后,宋夫人不能不继续拾起劝说女儿的重任,她苦口婆心、引经据典、几乎是声泪俱下,痛陈了卫长嬴设想之异想天开与荒谬诡异——着重强调真正幸福美满、公婆疼惜丈夫怜爱的好姻缘,那都是媳妇贤惠、贤惠、贤惠!还是贤惠!   ——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媳妇是靠把丈夫打得死去活来过上好日子的!   本朝那些受到优容的金枝玉叶是例外——可也因此,但凡自诩名门的人家谁不是听到天家要嫁公主就个个急得死去活来、生怕被选上?   尤其卫长嬴出身是天下最顶尖的名门凤州卫,嫁的是与凤州卫相齐的西凉沈——海内六阀,那都是数百年来天下公认的名门望族,礼仪之出!   比之大魏至今的国祚还要长呢!   更别说凤州卫氏自古以来著名的是文人辈出,可不是悍妇辈出!   卫长嬴这样的性情,放到沈家去,还能说一句将门出虎女……放在卫家……这,成何体统?   宋夫人怎么能不急?   她说得痛心疾首聚精会神,就没留意卫长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靠在了她肩上……再过了半晌,宋夫人忽然察觉到女儿似在自己怀里不住点头,正要欣慰于女儿可算是懂事了——然而低头一看,这十成十是前世里的冤家投胎而来的小孽障正靠着自己打盹,若不推醒她,怕是自己再说三五句,就能睡到九霄云外去!   宋夫人简直是……   于是,隔了一日,卫长嬴又委委屈屈的跪到了院子里。   只是昨日虽然是为了躲避宋夫人的惩罚,故意拿自己脸上肌肤被晒伤说嘴,但卫长嬴确实是怕被晒黑的,所以这一日却不敢故意跪到太阳底下去好让宋夫人早点心疼了。   她一脸郁闷的跪在乌樟树下,盯着不远处的庭砖发呆——发呆不久,就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缃色绉纱袍的袍角打她眼前一拂而过,胞弟卫长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站在侧面两步外,咬牙切齿的道:“大姐你怎的又跪在了这儿?”   “……母亲她与我说为人妇当贤惠时,我不小心睡了过去。”卫长嬴丝毫没有在胞弟跟前丢人现眼的觉悟,无所谓的问,“你怎么来了?”   卫长风拿手捂住一侧的脸,痛苦的道:“你以为我想来?可施嬷嬷打发了人去寻我,说你又挨了罚,让我过来寻母亲替你求情!”   “那你还不快去?!”卫长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直起了腰,催促道!   “你!”卫长风放下手,指着胞姐,低声切齿道,“大姐,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听一听母亲的吗?那是咱们生母,难道还能害了你?”   卫长嬴斜睨他一眼,道:“施嬷嬷叫你来是来替我求情的,不是叫你来继续母亲之前没说完的话儿的……再说如今要嫁人的又不是你,你懂个什么!”   卫长风打小被这个姐姐骂大,如今这情形更没心思和她计较些许口舌之争,正色道:“大姐,要嫁人的不是我,但我与沈藏锋一般都是男子,你信我一句——我将来的妻子,若是还没过门就想着要打我,你以为我还会好好儿的待她?!天下男子的想法,都是这样!你那主意根本就是荒谬之极!”   “你会不会好好的待她不打紧,只要她能把你打得乖乖巧巧儿的,还怕不能当家作主?”卫长嬴坚定的道,“你不要在这儿吵我了,快点进去求情!记得把话给我说好听点!”   卫长风呻吟一声,道:“大姐你这样的死心眼,我看我还是不要管你了!你就在这儿好生清醒清醒罢!”   说着他一甩袖子就要走人,不想才一转身,就觉得袍角一紧,回头看去,却见卫长嬴眼疾手快抓住他袍子的一角,阴恻恻的道:“你敢走?!”   卫长风一阵头疼,道:“母亲的目的才不是要罚大姐你在这儿长跪,大姐你跪这儿,母亲难道不心疼?无非是为了你好!我如今也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如今给我乖乖儿的进去向母亲求情,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揍你!”卫长嬴杀气腾腾的低喝道,“快点去!”   卫长风苦笑着道:“大姐你醒一醒吧!我是你弟弟,你打我我自不会记恨你,可那沈藏锋是你夫婿啊!你以为他会和我一样让着你吗?”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如今给我乖乖儿的进去向母亲求情,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揍你!”   “大姐你明年就要出阁了,如今还这么不听话,你叫我与母亲、祖母,怎么放心你?你便是不管我怎么想,母亲和祖母……尤其祖母一把年纪了,你就忍心让祖母也跟着不放心你远嫁帝都?”卫长风苦口婆心的试图与她讲道理。   然而——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如今给我乖乖儿的进去向母亲求情,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揍你!!!”   卫长风竭力挣扎:“就算我这会去和母亲求了情,可大姐你这样去做新妇,却怎么能在婆母跟前讨了好?这样往后日子怎么过?”   可惜,回答他的还是——   “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我先在这儿揍你一顿!!!!”   卫长嬴脸色阴沉、目光不善,一边说,一边将她看似纤细白嫩如水葱的十指,捏得一阵阵脆响!   如此长姐!!!   可怜懂事又识大体又真心友爱长姐的卫五公子,不得不败下阵去……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向回廊上走去,卫长嬴才满意的哼了一声,自语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真当我这个姐姐好欺负吗?”随即又高高兴兴的了,“长风最是讲理,可还不是乖乖儿进去了?可见拳头就是最行之有效的道理啊!我果然没错!”   第十一章 谁该争气   宋夫人左右在子女身上不争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果然也没有太争气——卫长风无精打采的进门随便说了两句好话,简直就是在等他的宋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打发人去把卫长嬴叫起来——当然,为了证明自己其实还算是个严母,宋夫人少不得要板着脸、冷着声,狠拍着几案道:“让那小孽障回衔霜庭去好生反省!”   至于那小孽障回了衔霜庭后,到底是真的反省,还是打发人弄冻酪吃、还是去跟江伯学武……咳,反正也没人会没眼色的去与宋夫人如实禀告,宋夫人就当女儿是很听话的、很委屈的回自己院子里去反省了。   所以,宋夫人觉得,自己管教女儿还是很严厉的嘛……这么严厉管教出来的女儿怎么想都该是很有规矩的嘛……   卫长风见状,实在忍不住,道:“母亲,何必对大姐如此纵容?”   “你道我不想管她一管吗?”宋夫人听儿子这么一说,简直是悲从中来,当下就抹起了泪,“只怪我当年想子女想疯了,难得有了你们两个,你大姐是我头一个孩子,我那会……怎么看她怎么爱,休说打骂管教,站在她的摇篮前,吩咐声下人都要把那声音的刺儿全摘干净了揉软了惟恐伤着她!如今她这么个性情,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卫长风平生最头疼的就是两件事儿,一个是长姐卫长嬴不讲理;另一个就是母亲宋夫人落泪。他这会肠子都悔青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没事何必多这个嘴?母亲若是管得了大姐,还用自己来劝说吗?   可怜的卫五公子左哄右劝,才叫宋夫人暂时收了泪,诉说道:“你大姐如今性情已经定了,何况她说的话也有道理,婚期到现在不过十个月,叫她去学旁的,她也定不下心。我想索性到时候给她多陪嫁些能干的人……所以长风,你要争气,要好生用心啊!”   怎么转到了我身上?   卫长风愕然!   就听宋夫人殷殷道:“你们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为娘我又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父亲身子素来不好……都护不了你大姐什么,你大姐往后能指望的,到底是你啊!”   卫长风叹了口气,道:“母亲放心,我定然与大姐彼此扶持,决计不会看着她吃亏的!”   怎么说也是他的胞姐,虽然卫长风眼里这个姐姐贤良淑德半点不沾,跋扈骄横十足刁钻,嫁出去完全就是照着妒妇恶妇的路上奔的,正经的嫁女犹如嫁祸——但这样的话也是关起门来劝一劝罢了。当真外头有人这么说卫长嬴,就算是沈藏锋,卫长风定然头一个跳脚替自己姐姐撑场子,究竟远近亲疏放在了那里。卫长风年虽幼,可不糊涂。   听他这么保证,宋夫人欣慰的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郑重的道:“沈家家势不在咱们家之下,而且那沈藏锋,乃是阀阅子弟中的翘楚!虽然他上头有一嫡一庶两位兄长,下头还有个嫡弟,但沈家的上柱国与阀主之位,素来传贤不传长!将来沈家明沛堂多半是会传到他手里的——所以我的儿,你须得用心,可不能叫人把这瑞羽堂从你手里抢了去!不然,将来你这大姐……你这大姐日子怎么过?”   想到这叫人头疼的长女如今这性情出阁之后会被公婆怎么看待怎么敲打,宋夫人越发难过了,眼泪顿时又簌簌而落……   卫长风此刻只想仰天长叹!   既然如此,不是应该逼着长姐卫长嬴用心么?明明就是卫长嬴出阁呀,怎么说来说去,倒是变成了要用心用功的……是自己?   施嬷嬷等人,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神态端庄,实际上,一个个都快要笑破肚皮了!   可怜的五公子啊,谁叫大小姐那么难说话,五公子你,却如此温良恭俭让——又如此的孝顺听话呢?   担心大小姐出阁之后受委屈的夫人,思来想去拿女儿没办法,也只能把指望放在懂事孝顺的儿子身上,督促着卫长风早日执掌瑞羽堂、继承卫焕的勋爵,以为卫长嬴做靠山,免得女儿在夫家被亏待了……   总而言之,宋夫人这是在自己膝下的一双子女里,拣个软柿子一点的督促……   所以原本应该是大小姐卫长嬴勤学苦练的辰光,由于卫长嬴的惫懒,现下被要求刻苦用功的,却成了无辜的五公子卫长风。   这件事情传到正在随江铮站桩的卫长嬴耳中,卫长嬴一乐,步伐立见摇晃,江铮立刻一眼看过来,厉声喝道:“站好!不许笑!”   这江铮如今年已近半百,因为长年习武,卫家待下人也算大方,他开始教授卫长嬴武技之后,又多了一份卫长嬴的补贴,日子过得很是不错。是以如今还是满头乌发、面色红润。虽然容貌寻常,但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武夫气概。   这么一喝,卫长嬴早已习惯了他教授武艺时的苛刻与气势,倒没什么,笑嘻嘻的重新站好。而跑来给她报信的小使女朱阑不似绿字辈的大使女那样日日陪着卫长嬴到这院子里来习武,见怪不怪——江铮这么猛然一喝,在他看来不算什么,在朱阑听来,却是不折不扣的舌绽雷霆了!   登时把个在内院里听惯了轻声细语的小使女吓得往后一跌,差点没掉下泪来!   站在廊下备着茶水帕子的绿鬓见状,忙走过去扶了她起来,低声宽慰几句,让朱阑先回衔霜庭,免得在这儿继续被吓着了。   朱阑是卫家世仆,父亲还是宋夫人手下得力的管事之一,甚是疼她,特意给她求了伺候卫长嬴的机会。所以她虽然为仆,但在下人里也算有点身份。自略长后伺候卫长嬴起,因卫长嬴一心放在习武上,把身边人都交了贺氏管束,觉得不算主人的话,这卫家下人里除了贺氏可以怕一怕外,再没有什么人可畏惧的。又何况是成日里被贺氏骂来骂去的侍卫江铮?   她吃了这么一吓,又觉得在大小姐和绿鬓等大使女跟前丢了脸,回到衔霜庭,连恼带怕,添油加醋的将情形告诉贺氏:“……姑姑不知,那江铮待大小姐可凶了!大小姐多么尊贵的人,连夫人都舍不得嗔怪一个字,那江铮,大小姐站在桩上,都至少站了一个多时辰了罢?婢子去传话,大小姐听说五公子叫夫人教诲了,不过笑了一笑,也被江铮当众呵斥!那喝声好生儿吓人,婢子被吓得腿都软了!可怜大小姐,竟然一直被江铮这样对待的吗?”   贺氏本来就是横竖看江铮不顺眼,早先卫长嬴才习武的时候,她也跟过去看,结果没到一个时辰就被江铮忍无可忍的逼出院子——贺氏不走他走——这些年来她也只能在衔霜庭里骂一骂江铮出气。如今听朱阑这么一说,直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恨道:“好个老货!居然敢这样对咱们大小姐!真当他能反了天去了吗?!”   当下就怒气冲冲的一拍长案,连衣裳都不及更换,就直奔卫长嬴学武的院子——未想她才到那院子外,还没先声夺人的一路骂进去呢,就眼尖的瞥见了院墙外一主二仆三个人,正站在墙根下听着壁脚。   贺氏见状一怒,待要上前呵斥她们没规矩,定睛一看,那到嘴边的话就不自觉的咽了下去:这三人正是宋在水领着她的使女春景和夏景。   半面都爬满了薜荔的院墙下,穿着水色洒绣折枝曼荼罗窄袖上襦、系群青百褶裙儿,从装束到气度无一不是堪称楷模的大家闺秀的宋在水,手捏一把牙色团扇,扇下还系着一块碧色森森的玉蝉,蝉下再拖了两寸来长的绛色宫绦。这会,团扇要碰不碰的抵在下颔上,嘴角微勾,梨涡浅笑——衬托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薜荔,半点不用添加,临摹下来直接就是一副盛夏惊鸿一瞥的娴静美人图。   然而这位美人如今做的事情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她是摆明了聚精会神的听着墙后传出来的话儿,压根是连掩饰都懒惰为之。   可宋在水不掩饰也有她不掩饰的底气。就是后院里仗着卫长嬴受宠、对着等闲使女,不高兴了直接一掌扇过去还不许哭出来的贺氏,见是她也立刻噤了声。这位娇客又是江南宋的嫡出小姐,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娘娘,连卫家的长辈们都没对这位宋小姐说过句儿重话的,贺氏纵然奶大了卫长嬴,也没这个胆子开罪她。   她这么一迟疑,宋在水那边却也看到她了,究竟是被宋家老夫人按照天下女子表率的要求教导出来的人,当场被撞破了偷听,宋在水却是若无其事,脸都不曾红一下,就笑着上来招呼:“贺姑姑来寻长嬴吗?”   贺氏自也不会没眼色的去问宋在水方才在听什么,忙赶前几步行了礼,赔笑道:“是呢,方才听小使女说了些事儿,过来探一探。表小姐也是来寻大小姐的吗?如今可是不便进去?”这就是故意为宋在水个台阶下了。   宋在水举起团扇略掩了嘴,带着笑意道:“我恰好路过罢了,听着长嬴在里头说话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呢,倒没想着进去打扰。”   又道,“姑姑来寻长嬴吗?我就先回鸣瑟居去了,今儿个的琴还没练呢!”说着就施施然的带着使女走了开去,干脆利落,毫无局促尴尬之态。   贺氏扭头望了眼她自始自终都从容不迫的背影,心中不由得就替自己伺候的卫长嬴对宋在水羡慕嫉妒恨,暗想:“大小姐若能养这么一身气度,何愁往后入不了苏夫人的眼?”   却不知道她心目中端庄典雅、雍容大度、极具大家之风又镇得住场面的宋在水,才离了她视线,就被心腹使女春景调侃:“贺姑姑还没说什么呢,小姐就这么落荒而逃了,仔细卫小姐知道后,更加笑话小姐。”   一派端庄正经的宋在水正气凛然道:“什么落荒而逃,我往日教你们念书都念到哪儿去了?这最多叫顺势而退!”   “也不是什么紧要话,小姐要听,何不进去听?在外头站着,也难怪贺姑姑见了迟疑。”夏景平常话不多,这回却开了口,语气里透露出埋怨,“传了出去总归不是好名声!”   “好名声有什么好?花团锦簇的被捧成天作之合抬进宫里去?”宋在水顿时黑了脸,冷笑着道,“这几十年来,长乐宫是人住的吗?我巴不得声名扫地了也好过进未央殿里去被作践死!”   “……”两名心腹使女对望一眼,都明智的不作声了——宋在水如今盼望着皇后、太子失势,自己好趁机解除婚约已经盼望到了近乎走火入魔的地步,转着三两个弯都未必能搭上这门婚事的话题她都能联想起来……   第十二章 故事   贺氏才上阶就听到了院内传出来的话——   “……照江伯这么说,这几位镖头身手既是这般了得,他们出镖,岂非一路顺畅无阻?”这是卫长嬴的声音。   看来是在听江铮这杀千刀的讲行镖的故事?   贺氏眉一皱,心想,大小姐什么身份?听这些江湖草莽的事情简直就是脏了双耳!这杀千刀的江铮果然是该死,明知道大小姐明年入夏就要出阁了,也不知道说些应景有用的事情,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根本就是存心不良!   她正要立刻推门进去喝止江铮,然而转念一想——就这么说江铮不好,卫长嬴大抵会帮着这杀千刀的圆场,索性站在门外听了起来,决定抓到痛脚再进去,也好将这杀千刀的驳个哑口无言。   就听江铮洪亮的声音道:“大小姐这话可是错了。”   从来听不得旁人说卫长嬴不是的贺氏脸一黑——暗骂这姓江的果然该挨千刀万剐,开口就说主子错了,这是哪家做侍卫的规矩?   卫长嬴倒没怎么在乎,好奇道:“咦?”   “这几位镖头是镖局里镇场子的,等闲之物哪里会用他们出镖?所以见着这几位镖头,即使晓得神勇,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冲着他们怀疑所保货物是宝的匪人只会更多。”江铮不疾不徐的道,“更何况,行走江湖,武艺却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还是经验。”   “江伯说细些嘛!”卫长嬴催促道。   江铮道:“大抵镖头武艺高明,匪人不敢硬拼,也不愿硬拼,多半都是来阴的。”他举着例子,“譬如说,提前收买了沿途打尖的客栈酒肆茶庐下蒙汗药,狠一点的索性直接下见血封喉的剧毒;更有派出小股人马,昼夜不住骚扰,使之疲惫;还有的早早在镖局的人手里预备了内应……”   听着江铮的话,贺氏一瞬间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卫长嬴出阁后,在沈藏锋的吃食里下了蒙汗药,等沈藏锋被迷倒后,下死手狂揍沈藏锋……然后每日关起门来暴打沈藏锋不迭,使之疲惫不堪,不得不告饶……同时又收买沈藏锋的身边人,把个沈家三公子管得好比粗使使女那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这,简直荒谬之极!!!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力推开院门,快步冲进去!   这间专门用来供卫长嬴习武的院子有个极为广阔的庭院,四周俱是架空离地有三步石阶的回廊。   庭院东南角落,种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如今枝叶弥漫,把整个庭院遮了个不见天日。因为是日头最盛之际,庭中不觉得阴暗,骄阳照在层层叠叠的梧桐叶上,抬头看去犹如顶着一片翡翠天,反而撒了一庭柔润的明亮。   在梧桐树下,安置着石锁、沙袋、武器架等习武所用之物。   此刻庭院的正中,一个丹色劲装的少女正动作舒缓的打着一套拳。卫长嬴本就生得明艳,如今穿一身丹色,于这五月盛夏时候的庭院里,衬托着头顶翡翠也似的树冠,鲜丽之极,华色含光四个字俨然就是为她而造的。   尤其此刻卫长嬴打拳的速度虽然不快,却极有韵律,动作恰如行云流水,举止之间干脆利落。于容光照人之外,更添了几分英姿飒爽。   贺氏看着如此引人瞩目的大小姐,只觉得心都碎了——多好的大小姐啊!天生的好出身,公主娘娘都比不上的家族底蕴;天生的好相貌,卫氏族中算是美人辈出了,卫长嬴论美貌也是首屈一指的!更不要说卫家的家风,小姐们都是以温柔娴静、端庄典雅著称的。怎么看,卫长嬴这辈子都该是个温柔典雅大家闺秀的路子,偏就被姓江的这厮带坏了!   想到此处,贺氏几乎没将一嘴银牙咬碎!她刷的看向庭中另一人——   江铮手持一根三尺来长的细竹,背手立在一旁。他虽然年过半百,然而积年习武,家传的武学在江湖上也算高明,着实算个高手。是以卫长嬴此刻已经额上沁汗,他却还是神色自若,身上过节时卫长嬴送的越罗袍子随着微弱的熏风轻轻鼓动,却是滴汗未出。   他此刻虽然只是教导卫长嬴,但这么随意拿着细竹往那里一站,自有一种渊停岳峙的高手风范。也难怪卫长嬴当年欲学武,缠得宋夫人和宋老夫人破例后,从卫家侍卫里层层叠叠选来选去,居然看中了在卫家毫无根基、完全是偶然被列进去的江铮。   ——当然这不能说江铮武艺在卫家侍卫里是差的,实际上他算得上侍卫中的佼佼者了。奈何卫长嬴在卫家身份尊贵,教导这位大小姐习武,即使大小姐吃不得苦头,随便学个两天就不学了,总也有份情义在。更何况卫长嬴当时年纪小,宋老夫人与宋夫人对她可是着紧得很的。教导了卫长嬴也等于进了这两位的眼里,这两位可是卫家后院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即使常山公卫焕也不是不能影响到的。   所以听说卫长嬴要习武后,卫家世仆之间斗了个死去活来,未想最后却便宜了毫无根基、偶然之下才进入卫家的江铮。   这些年来眼红江铮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当然贺氏绝对不在眼红之列,只不过,就是当年为了得到教导大小姐的机会、一口气把二十来年积蓄砸下去贿赂了内院好几位管事却最终空手而回不说、连之前砸下去的积蓄也没能要回的某位侍卫,对江铮的憎恨也决计比不过贺氏……   这院子的中庭就这么两人,廊下却站了好一群穿红着绿的俏丽使女。绿鬓等跟过来既是伺候也是避免这一老一少独在院中惹下闲话的大使女手里拿着帕子水盆、冻酪时果、点心酒水,排得整整齐齐的站在回廊上等待吩咐。   虽然如今江铮和卫长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四人却还是端庄肃然,神色恭敬。足见卫家的底蕴,连下人亦是非同常人家的奴婢。   贺氏进门,立刻引起了正对着大门的绿鬓等人的注意,站在最前面的绿房差点就要下意识的踏下台阶来迎接,却被身后的绿墀拉了一把,顿时醒悟过来大小姐是最恨练武时被打扰的,四个大使女虽然畏惧贺氏,却只隔着庭院施了个礼,行动整齐一致。   只不过平常最注意管束着大小使女、不叫她们丢了卫长嬴的脸的贺氏这会才没功夫理会绿鬓几个。她几步跑下回廊,到了庭中,正专心于教导和练拳的江铮和卫长嬴也终于注意到了。看到是贺氏,江铮一双浓黑的长眉,顿时皱了个七扭八缠,他完全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卫长嬴了,气恼的喝道:“你进来做什么!”   卫长嬴拳式忽的一变,打出几个收式,双足合一立定,臂如抱月,从头顶缓慢下落,将一口气息压至丹田之下,这才干脆利落的一收架子,疑惑的问道:“贺姑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因为贺氏当年看不得卫长嬴吃一点苦头,但习武不吃苦头那又不可能,江铮嫌她总是搅局,发话把她挤兑走后,这十二年来贺氏就没再过来这院子过。   如今见她忽然来了——这些年来贺氏背后当面的谩骂就没断过,江铮又不是聋子,现下一见她觉得多半就是过来找自己麻烦的,自然是心烦得紧。   然而卫长嬴想的却更多,还以为贺氏忽然过来是有事,所以拳也不打了,急急收了势询问。   被卫长嬴提醒,江铮老脸微微一红,心道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没想到贺氏虽然一直没住过骂自己的嘴,但这十二年来却是从来没进过这院子的,可见多半是照大小姐的想法是出了事破例过来禀告。   然而对着卫长嬴凝重的神色,贺氏却先一把将她拉过,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盯着卫长嬴犹如玫瑰般红润柔嫩的面颊足足看了数息,确定卫长嬴没什么大碍,这才爱怜无限的问:“大小姐,这杀千刀的江老贼,都是怎么苛刻您的?”   这泼妇果然是过来找我麻烦的!   江铮脸色一变,顷刻之间警觉万分!   卫长嬴也是一愣,道:“我自随江伯习武,苛刻什么?”   贺氏对着她的温柔似水,转头一看江铮,瞬间冻成了足以媲美三尺青锋剑芒的寒刀冰凌,她眼中一把接一把的飞着刀子,恨不得顷刻之间把江铮戳成个筛子,说的话更是专门拣着伤人的来:“好你个杀千刀的东西!老夫人与夫人不嫌弃你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赏了你给大小姐解闷的机会,你倒是腆着脸当起真来了?还真把大小姐这样珍贵的人儿当作了你徒弟那样的夯货、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你……”   江铮不是卫家世仆,早年也随父亲在江湖上浪荡过,虽然如今在卫家做侍卫也有几十年了,然而骨子里还有着武人的傲气的。尤其他在镖局立足和在卫家立足,全是靠着家传的一身好武艺,这身武艺是连卫家主人们都要赞一个好字的,偏如今被贺氏贬得成了三脚猫,如何忍得?   可要说到吵架,他一来不及贺氏,二来他性情也不是能和一个女流之辈大吵三百回合的。所以对贺氏撒泼,江铮果断的选择了动手!   庭中之人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就见距离他足有五六步之遥的武器架上,一杆素白亮银枪已经跃入他掌中!跟着众人眼前一花,已见枪身如龙、去势迅捷似流星,几乎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的刹那,已经抵住了贺氏的咽喉!   ……而这时候,大惊之下试图救护贺氏的卫长嬴才向武器架上的一柄长刀奔出两步。   第十三章 卫焕归来   江铮忽然发难,素白亮银枪的枪尖已经点住了贺氏咽喉,绿鬓等人正呆滞得说不出话来,却听他一脸正气凛然、不慌不忙的道:“大小姐反应敏捷,只是镇定功夫到底不够。”   “江伯,你吓死我了!”卫长嬴这些年来没少和江铮喂招,江铮镖师出身,武艺与江湖经验都极为老到——他更注重实战时经验的传授,所以即使此刻,也不忘记出言指出卫长嬴反应的失误。   而卫长嬴和江铮动手惯了,见他动枪,本能的想去取刀救贺氏,跑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江铮怎么可能杀贺氏呢?   此刻住了脚,转身埋怨道:“要试我这临敌的镇定,好歹也先说声啊!”   “若是提醒了大小姐,又怎么会有教导之效?”江铮语重心长的道,“大小姐看见了?实战之中,越是冷静越容易胜出,似大小姐方才反应是快,但快归快,却未必是对的。大小姐要向一流的高手看齐,还须勤加练习,尤其临场之时的这份镇定,方是险中求胜的根本。”   卫长嬴觉得很有道理:“确实,既然这么着,江伯往后还得多来几次才好。”   她的目标,可是要成为一流高手,一辈子都把沈藏锋打得还不了手,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而且这院子里,最尊贵的莫过于大小姐。所以大小姐方才为救乳母,直奔武器架,以至于将后心要害都曝露在我枪尖之下,不但不对,反而大错特错!”江铮语重心长、谆谆善诱,“若是换了个极有经验的高手在,必然是抽身欺上,趁着我一枪戳死大小姐这乳母、枪身尚未拔出的机会,近身缠斗,如此岂非化空手无刃的弱势为优势?所以大小姐刻苦练习归练习,这临敌之变,还需磨砺啊!”   他神色郑重,俨然一副专心教诲的模样,眼中却难掩得意,轻描淡写的收了枪,没什么诚意的对贺氏拱了下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敷衍的道:“为了教导大小姐,吓着这位了!”   ——看你这泼妇如今哪里还有胆子来罗嗦!   江铮心中迅速盘算了下,卫长嬴为了学真功夫,向来不怎么限制他。这院子里怎么做可以说是江铮说了算,尤其喂招的时候,江铮向来都是出奇不易,几次三番的出手偷袭,以锻炼卫长嬴的临敌机变。这一回对贺氏动手虽然吓人,但推到了教诲卫长嬴上,料想卫大小姐在这儿,这讨厌的妇人也不至于能拿自己怎么样!   虽然不能当真伤了卫长嬴的乳母,但动手之时鼓起气势,给她造成当真会命毙当场的错觉,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是可以的嘛!   江铮幸灾乐祸的想:“区区一个后宅妇人,还真道老夫当年在道上是白混的?顾忌着大小姐,不能当真打杀了你,还不能吓死你!”   未想贺氏胆量之大,远过江铮揣测,她虽然猝然之下被吓得呆了一呆,如今江铮一赔罪,她居然毫不停顿的反应了过来,顿时暴跳如雷:“好你个杀千刀该瘟的老东西!你……”   眼看这两人又要闹成一团,卫长嬴正要头疼的圆场,因贺氏进来半开的院门里忽然奔出一人——十三四岁年纪,圆脸丰颊,穿一身八成新松绿罗衣,由于急着跑来,木屐蹬得木制回廊地面一片响,几步冲下庭院,先匆匆行个礼,跟着满含惊喜的喊道:“大小姐、贺姑姑,阀主与三老爷回来了,如今人已到前院,夫人打发了人来,请大小姐到老夫人跟前一起迎接!”   “祖父和三叔回来了?”卫长嬴闻言,喜上眉梢,顿时把贺氏和江铮的争执丢到一旁,“未知剿匪结果如何?”   她生来就是个好武厌文的主儿,在代代出文臣的卫家那是个绝对的奇葩。也全亏了父亲是嫡长子,还是唯一成年的嫡子,卫焕和宋老夫人爱屋及乌,又怜惜大房这一儿一女难以得到父亲的庇护教诲,对她与卫长风格外的宽厚怜爱,才纵容得她舞刀弄枪。   之前卫焕随宋含出发去凤歧山剿匪,自认为身手已经不错的卫长嬴就几次三番自告奋勇要随行,最后一次请求时卫焕差点就答应了,结果被闻讯赶到的宋老夫人硬是拉回了后院,让她十分的扫兴。   虽然如此,如今听见卫焕和卫盛年归来,卫长嬴又高兴起来,关切的问起战果。   被打发过来报信的小使女朱实为难的道:“方才画眉姐姐到衔霜庭,催促着婢子过来请大小姐,具体什么样子,婢子也不知道呢!”   贺氏这会已经没心情和江铮这武夫一般见识了,忙道:“大小姐,咱们还是快回衔霜庭去更衣罢!”   虽然卫焕和宋老夫人一样宠爱嫡亲孙女,并不介意卫长嬴偶然失礼迟到几回,但他随军剿匪归来,一路风尘劳顿,这会能够看到一向娇纵的孙女先一步等候,总归格外开心的。贺氏当然要建议卫长嬴速速前去。   “是该如此!”卫长嬴一点头,对江铮抱拳一礼,道,“江伯,今儿个就先到这里,容我去迎接祖父!”   江铮还礼道:“阀主归来是大事,大小姐请去!”   ……见卫长嬴将个江湖人常见的抱拳礼行得干脆利落,比起裣衽的动作娴熟多了,贺氏的脸色,更黑了一点!   回到衔霜庭,匆匆擦了额上腮边的汗水,换下劲装,着回士族少女广袖博带的装束。贺氏又手脚麻利的替卫长嬴重新梳了个发式,加上几件钗环。如此赶到宋老夫人跟前,却见满堂人都先到了,然而卫焕和卫盛年却还未至。   卫长嬴松了口气,请安之后,与先到的长辈平辈招呼了一声——被宋夫人瞪了一眼,调皮的扮个鬼脸,不等宋夫人追究,忙靠到宋在水身后躲避。   宋在水暗掐她一把,小声道:“你有点规矩罢!快出阁的人了!”   “祖父怎么还没来?”卫长嬴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权当没听见,小声问。   见她油盐不进,宋在水暗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方才姑祖母打发人去问过,好像说宋长史也来了,如今在前头说事情。”   “宋长史有三叔陪着说话不就成了?怎么祖父也被绊住了呢?”卫长嬴顿时好奇起来。   凤州的长史宋含虽然是江南宋氏子弟,但出身旁支,又只是一个长史,论辈分论身份,卫盛年出面接待他已经绰绰有余了。按着这人的品级能够见卫焕一面那都是运气。   卫长嬴心念一转,顿时想道:“难道剿匪另外有什么变故,所以祖父也亲自留在前头与宋长史说话?”毕竟卫盛年能力不足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真出了事情,卫焕想不亲自上阵都不成。   她这么想,余人多半也有些担忧,也亏得已经知道卫焕和卫盛年都是平平安安回来的,堂上众人只是神色肃然,还不至于想到不好的事上头去。   这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人来报:“阀主已与宋长史说完了事情,如今正由三老爷伺候着往后堂来。”   众人闻之都是精神一振。   半晌后,外头传来咳嗽声,跟着一群华服下仆簇拥着两人跨进门来。   当先之人浓眉凤眼,面皮白皙,脸庞略显瘦长,身材高大,看得出来若是年轻个四五十岁,当与卫长风轮廓无二。他着紫棠圆领袍衫,束玉带,挂金鱼袋,头顶皂色软幞,脚蹬青地联珠对熊锦缎朝靴——这大魏仅有的六位上柱国之一、常山公卫焕年已六十有三,但因出身富贵,保养得宜,仍旧发色乌黑、眉睫如墨,望之却仿佛还不到半百。   非但看着比真实年纪年轻许多,卫焕行动也还十分利落矫健,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三老爷、凤州刺史卫盛年,才不过三十余岁,因为性情怯懦能力不高,在严父跟前格外的拘束,倒被比得束手束脚,行动迟缓。父子两个年岁像是被颠倒了一样。   宋老夫人出身与卫焕相齐,数十年夫妻也算和睦,这位老夫人性情又强势,许多地方卫焕也得让着她。像这样卫焕外出剿匪归来,她甚至只聚集了儿孙在后堂等候,二门都不踏——卫焕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怠慢,落座之后,受了众人的礼,便温言道:“都起来罢。”   待众人站好,卫焕接过宋老夫人推过来的沉香饮呷了一口,先转头与她解释:“凤歧山那边倒是胜了,但燎城急报,却不能彻底剿灭余孽,只能先回来处置……方才就是和宋含说这个。”   宋老夫人之前神色一直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此刻听了解释才皱眉道:“燎城?”老夫人有分寸的很,燎城地方不大,位置却是极险要——就在怒川之畔,隔着怒川可以眺望到东胡郡。   而东胡从本朝初年就受北方戎人的侵袭,一直不堪其扰……卫焕提了这个地方,宋老夫人对这急报的内容已经心里有数,神色也沉重起来。但这涉及到军机,宋老夫人自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追问下去。她皱了下眉就松开,道:“你与盛年想也累了,如今孩子们都已见到,是否先歇息会儿?回头再叙详细。”   卫焕虽然精神,但盛暑天里,从凤歧山匆匆赶回,又与宋含商议良久,说不疲乏那不可能。这会听了宋老夫人的话,略作沉吟,看了眼膝下子孙,微微颔首,道:“高川、长风留一留,其他的先退下罢。”   众人都听出来这是要检查四公子卫高川和五公子卫长风的功课。闻言卫长风神情自若,卫高川却立刻露出一抹苦色,因为惧怕长辈又赶紧掩饰了下去,但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任谁也看得出来。他的嫡母三夫人裴氏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悄看一眼宋夫人,微微一酸。   裴氏本来就因为嫁到卫家是高攀,打从进门起就非常的谨言慎行。偏她过门十几年来,只生了五小姐卫长嫣,此外别无所出。如今三房里的二女二子倒有三个是侍妾所生,裴氏越发觉得愧疚之余,非但对庶女庶子都视同己出,对两个庶子的教诲更是不遗余力。   然而卫高川天资有限,兴趣也不在读书上头,任凭裴氏用心教导,始终进展平平。他与卫长风差一岁,比卫长风还先一年启蒙,但两年前课业上就已经被卫长风甩开了一大截。虽然说如今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候,凭着卫氏本宗子弟的身份,卫高川不必才学上佳,也能靠祖荫父荫博取功名富贵,不惧将来。然而卫焕自矜门风,对膝下子孙的课业一向看得很重。   尤其三房至今无嫡子,另外一个庶子七公子卫高崖年方十岁。往后三房的门楣多半是由卫高川来支撑,卫焕为三房考虑,将卫高川与卫长风一样亲自调教——偏偏卫长风虽然不是长孙,却是瑞羽堂孙辈里的佼佼者,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说,而且勤奋好学——又还是唯一的嫡孙。   有卫长风对比,作为哥哥的卫高川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叫卫焕满意。所以每次卫焕检查孙儿功课,卫高川总是能躲则躲,躲不开的时候多半就要挨家法。因此这会见卫焕虽然一路劳累奔波,回到后堂却还不忘记两个亲自教养的孙儿,卫高川一点都没觉得被另眼看待,反而暗暗叫苦。   裴氏为了教诲这个庶长子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力气,奈何总是见效不大,倒是卫长风天资聪颖生性好学,完全不需要宋夫人过多的操心。   难免叫裴氏心里难受了。   第十四章 三房姐妹   卫长嬴好几日没见到祖父,本拟好生撒娇会儿,也能趁机问问凤歧山剿匪的经过。未想燎城出事,卫焕与宋含长谈之后疲惫,硬撑着询问孙儿这段时间的课业,却没精神再敷衍孙女了。她出门之后不免有些悻悻,正琢磨着是不是问一问跟卫焕到凤歧山去的随从,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三姐姐且留步!”   “四妹妹、五妹妹,可是有事?”卫长嬴听出这异口同声的招呼是卫高蝉和卫长嫣,就与宋在水一起住了脚,问道。   卫高蝉和卫长嫣姊妹两个快步追上来,这姐妹两个虽然是同父异母,然而却生得极为相似,都是俏丽的瓜子脸儿,柳叶眉水杏眼,皓齿朱唇的透着娇俏鲜活。卫高蝉因为年长些,眉目更柔润,端庄娴静;卫长嫣年少些,轮廓较丰满,娇憨可爱。   两人穿着同色的雪青越罗诃子裙,乍一看去就更像了。到得跟前,由年长的卫高蝉说明叫住卫长嬴的缘故:“半个月后是二姐姐的生辰,咱们想送二姐姐些东西,却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好。所以想请三姐姐和宋表姐帮着参详一二。”   卫长嫣补充道:“方才得知祖父回来前,咱们正拟到园子的采萍榭里消会子暑,如今那儿料想正收拾好了,两位姐姐若不嫌弃,不如咱们到那儿去说话?”语毕,姊妹两个都是盼望的看着卫长嬴,惟恐她拒绝。   卫高蝉说的二姐姐是敬平公的嫡孙女卫长娴,凤州卫的先阀主、老敬平公一共有三子,就是如今瑞羽堂本宗嫡支的三个分支。嫡长即如今的敬平公卫桓,其次是现下的阀主卫焕,最末是父荫得封渠县男的卫炯。   这三支里,卫焕膝下子孙最多,卫炯无子,过继了卫焕的幼子为嗣,生了一子一女,是八公子卫长安和六小姐卫长娥。而从未出仕过的敬平公由于太过专心清谈和黄老之说,亦只一子,便是敬平公世子卫郑雅。   好在卫郑雅不似其父,倒更像叔父卫焕,自幼敏而好学,未及弱冠即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膝下子女也有四个。不过卫郑雅虽然不好清谈也不好黄老,却也不是肯出仕的人。从前卫焕几次三番举荐他,皆被推辞。   有一回甚至惊动了今上,天使手捧赐官圣旨到了凤州,在敬平公府里苦劝数日都不果。由此卫郑雅虽然未出仕,但在朝野之中都有了一个不好名不好利的高士之名。   卫郑雅膝下的四个子女是三子一女,为大公子卫长绪、二小姐卫长娴、九公子卫长霖和十公子卫高岸,正妻之外,只得一妾,还是妻子的陪嫁使女,由此又得了个不好色、举止端庄的赞誉。   如此一位世子父亲,敬平公府的这几位公子小姐,心气眼光都高得很。本来因为敬平公乃是嫡子,卫焕却是庶出,平常来往,敬平公府自矜出身,总是透露出高卫焕这一支一等的意思。卫焕这边,二房左右是在帝都,都是托了兄嫂帮着送上一份,反正人也不在跟前,不怕敬平公府说什么酸话。   而大房呢,宋夫人没出阁之前就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她的兄长宋羽望又正在朝中得意,敬平公府看人下菜,也不敢说大房什么。相比之下,三房就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了。   偏卫长娴一直都看裴氏不顺眼,每次敬平公府有事,她有事没事总要挤兑三房弟妹几句才痛快。   卫高蝉和卫长嫣提到这个二姐姐就头疼得紧——今年思来想去却是来寻卫长嬴求助了。   对她们的小算盘卫长嬴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卫高蝉和卫长嫣惧怕卫长娴,有祖父祖母母亲庇护的卫长嬴可不怕她,被两个堂妹眼巴巴的望着,想了一想就答应下来。   宋在水冷眼旁观,待卫高蝉和卫长嫣大喜过望的在前引路,才拿团扇挡着,轻声道:“她们这是要拿你做筏子呢!回头卫长娴嫌礼不好,一句是你帮着挑的,就成你和卫长娴掐了。”她在凤州一住数月,对敬平公的这个嫡孙女也有些耳闻,晓得是个脾气不好的,尤其对三房分外眼红。   “我烦这二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卫长嬴也小声回答,“早几年还觉得她可怜,但刘季照又不是裴犀杀的,说到底这个仇也该记到戎人身上去,她一个劲的迁怒三婶——这几年三婶已经是处处让着忍着了,还想怎么样呢?去年她生辰,四妹妹花了三个多月亲手做了一件绣品,结果被她当众翻了一盏乌梅饮在上头,四妹妹委屈的差点当场哭出声来,那么多人在,她理也不理,居然只顾叫使女看掉到氍毹上的五瓣葵口贴金箔瓷碗是不是碰伤了。今年她再这么作怪,我才不想让她。真当咱们这一支好欺负了?”   ——卫长娴是早就出阁了,如今却在娘家过生辰,却不是消夏,而是因为她如今是回娘家寡居的缘故。   说来她也是不幸,所嫁的丈夫、亦是嫡亲表哥刘季照本也是东胡刘氏的杰出子弟,婚后亦是两情相悦。奈何四年前一次戎人犯东胡,刘季照奉命出战,结果中途为了拨开射向副手裴犀的一支流矢分了心,被戎人早有预谋的神箭手一箭穿胸,亲兵拼死救回后,却因伤势过重,捱了三日即撒手而去。   而裴犀则是裴氏的胞弟。   卫长娴青年丧夫,还是颇为恩爱的丈夫,自然是悲痛欲绝。然而她思来想去却觉得刘季照之所以会死,大部分的缘故就是因为他救了裴犀,若非如此,戎人的神箭手也未必能够抓到射杀他的机会。   尽管连卫郑雅都劝说她,道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生死皆由命。何况裴犀乃是刘季照的同袍,沙场厮杀彼此掩护那都是常理,又不是裴犀拉了刘季照挡箭。刘季照中箭之后,四周魏卒惊散,还是裴犀竭力收束部下,拼死杀敌才把他救下战场,为此裴犀亦是全身浴血、伤痕累累——所以卫长娴这样的迁怒实在没有道理。要恨,只能恨戎人贼子野心,觊觎中原沃土。   但卫长娴伤心之下,根本就听不进去,自回了娘家,就变着法子寻裴氏及裴氏膝下子女的麻烦。卫焕这边一来看敬平公的面子,二来体谅她青春韶华失了丈夫,都默默忍了。结果卫长娴这两年倒是越发的刁钻古怪起来。   宋在水哼了一声,道:“她又没惹到你,没事多这个事做什么?你如今自恃着长辈们撑腰不怕她,但往后出了阁在夫家也这么大包大揽,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算什么多事?”卫长嬴不以为然,道,“一来三婶和四妹妹、五妹妹这些都是自家骨肉;二来卫长娴总这么不给她们面子,又何尝不是扫了咱们这一支的体统?三来你也说了,我根本就不要怕她,揽下这事又有什么关系?至于表姐你说到了夫家,我又不傻,揽事之前不会先掂量掂量吗?我是能帮则帮,才没有大包大揽。”   宋在水被她说得一噎,她因为是被照着往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要求教诲的,深宫多是非,宋家老夫人一直教导她一动不如一静,若无足够的利益绝不揽事上身——也最恨旁人算计利用自己。   像卫高蝉和卫长嫣今儿,名义上是说要请卫长嬴和宋在水帮着参详半个月后送卫长娴的生辰贺礼,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假借她们帮着挑选的名头,好在卫长娴找碴时寻个帮手。   宋在水一眼看破这份用心,心头就有些不喜。卫长嬴虽然也明白,然而却不打算计较,表姐妹性情不同,看人看事也不一样。而宋在水不能说服卫长嬴,被这个狡猾又口齿伶俐的表妹拿话一堵,倒显得她小气了,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   到采萍榭后,卫高蝉与卫长嫣察觉到,越发的小心翼翼。   劝了一盏沉香饮,卫高蝉斟酌着把自己今年初步选择的贺礼说了出来,大抵是些针线、玩件、珍贵花卉之流,若是个性情好点的姐妹,随便择一样也就能应付过去了。但卫长娴对旁人还算可以,对她们姐妹素来就是横竖挑剔的,卫高蝉和卫长嫣如今也就指望能够少挨几句挤兑的话罢了。   只是卫长嬴一挑眉,道:“这里头哪一件最不要功夫又最不值钱?”   卫高蝉一愣,道:“最不值钱的应是那方绣帕罢?是我自己绣的,最不费功夫的么却是一只玉桃了,是四哥外出时顺手带回来的。”   “那你就送那玉桃好了。”卫长嬴知道卫高川的月钱不多,他给妹妹买的玉桃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就漫不经心的道,“绣帕好歹也是自己花了心血的,玉桃送了大不了让四哥再送一个嘛!”   “可那玉桃不怎么好……”卫高蝉有点尴尬道,“我提这个是因为它应了寿礼的景儿……玉色是极寻常的,听四哥说,外头铺子里都能寻见。”   卫长嬴道:“反正你们送什么,二姐姐那个人也会挑三拣四,去年四妹妹你辛辛苦苦一片真心,被她当什么待了?如今又何必再理会她,随便打发点东西也就是了,左右她也没句好话。又何必给她好东西糟蹋。”   这话完全说进了卫高蝉和卫长嫣的心里去了,卫家虽然是拔尖的门阀,但家风严谨之下,没出阁的小姐们都只能领着月钱过。像嫡女还能从母亲那儿设法周转些,如卫高蝉这样的庶女,平常送礼来往,都是从月钱里省下来的。本来庶女月钱就只有嫡女的一半,即使裴氏能给卫高蝉做和卫长嫣一样的裙子,但这月钱却是卫家上代定下来的规矩,裴氏也不好改的。   更别说去年那幅仙鹤献芝图是卫高蝉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连嫡母生日也就是用到这份心意了,却被卫长娴当众那么对待,说心里没怨言怎么可能?   但要说因此就给卫长娴随便备份礼,卫高蝉和卫长嫣又有点担心,对望一眼,道:“可就怕二姐姐见了礼物不用心,更生气了。”   “她生气就生气吧,这两年哪次宴饮她有过好脸色?”卫长嬴无所谓的道,“回头咱们一起走,她说什么话我来回就是。”   这话才说出来就被宋在水暗掐了一把,道:“其实四小姐和五小姐若是不想见这位二小姐,又何必每次都要过府去淘这个气呢?”   卫高蝉和卫长嫣正窃喜于卫长嬴的承诺,听了宋在水的话,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顿了一顿,卫长嫣才道:“但二姐姐那边明明发了帖子来……”   “二小姐怎么说也不过是咱们的平辈,对不对?”宋在水淡淡的笑了笑,道,“又如何能与长辈相比?如今正是盛夏之际,凤州自来有酷暑,咱们做晚辈的总是以孝顺长辈为先的,怎么能为个平辈把长辈丢在家里,自去宴乐?”   第十五章 性相异   卫高蝉与卫长嫣对望一眼,愁道:“就怕这一次若是不去,往后二姐姐再打发人送帖子来,总不能每次都说要侍奉长辈。”   “为什么不可以?”宋在水心平气和的道,“两位妹妹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二小姐,虽然是你们的堂姐,可怎么说也是隔了房的。两位妹妹若是有什么不好,自有自己家的长辈教诲,什么时候轮到其他房里来指手画脚?再者,我请问两位妹妹一句,如姑祖母的寿辰,两位妹妹送的礼,可是比给这二小姐的礼胜出数筹不止的?”   卫长嫣道:“这……这怎么可能呢?咱们如今能拿出来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那姑祖母可曾对两位妹妹的礼横挑鼻子竖挑眼?”宋在水冷笑了一声,道,“料想没有罢?姑祖母是两位妹妹的嫡亲祖母,尚且对两位妹妹爱护有加,那二小姐,又凭什么越过姑祖母去?两位妹妹还要这样送上门去吃她挑剔,岂不是叫姑祖母伤心难过?”   她不待两人回答,又放缓了语气,道,“我看啊就是两位妹妹性情太过温柔,二小姐是笃定了你们好欺负呢!”   宋在水在卫家住的这几个月,一直进退有度,表现得知书达理,上上下下都钦佩于宋家教女有方,深觉母仪天下贤德仁善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卫高蝉和卫长嫣平常和她接触的不是很多,听多了下人风传的评价,如今不免有点目瞪口呆,心想这宋表姐……怎么听着这话像是被三姐姐带坏了?   卫长嬴在旁,蹙着眉头看了片刻宋在水,此刻也开口道:“宋表姐说的也有道理,二姐姐明摆着是故意为难你们。依我看往后敬平公府咱们不走动也就罢了,左右咱们自己家里又不是没有姐妹。”   宋在水横插一脚,使卫长嬴也转了主意,卫高蝉和卫长嫣不管心里认可不认可这断绝来往、冷淡处理的法子,总归只能答应下来。   答应之后,卫高蝉和卫长嫣到底不像宋在水与卫长嬴这么有恃无恐,坐在那儿明显就透露出来心不在焉之意。没过多久,就有机灵的使女“提醒”她们还有事情没做。   卫高蝉和卫长嫣就趁势起身告退,回三房去详细商议宋在水的主意。   她们一走,收拾好的采萍榭就便宜了宋在水和卫长嬴。   这采萍榭建在了湖中,远不到中央,但离岸也有三五丈之遥,以一块块浮出水面、作十二瓣莲花的汉白玉石台蜿蜒引导入榭。   整个水榭呈八角之形,因为建造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近水得清气,夏日避暑,也为了赏荷看鱼,所以榭外又有一圈回廊,临近湖面修了美人靠。这时节,湖中荷花荷叶过人头,郁郁葱葱远远近近,一片碧色里绯红点点,汹汹然的拥住了整个萍榭,放眼望去,是最典型的葳蕤的盛夏。   虽然这湖中号称放了数百锦鲤,然而如今因着荷时,竟是拨叶难见一尾。   萍榭虽然建在水上,如今四周也无人喧哗,却并不寂静,因为沿湖一圈合抱的照水丝柳上,蝉声高鸣,十分嘈杂。   这些柳树都是多则数百年,少则数十年,虽然是柳树,因着年岁,也活出几分遒劲来,许多柳树伸展入湖上,泼泼的遮蔽了方圆几丈的湖面荷花。从萍榭看出去,是浓密的一层青罗帐,透着天青烟气。   不把这儿的蝉粘走,却是宋老夫人的意思——因为沿岸的这些柳树上或多或少都筑着一个到数个鸟巢。宋老夫人喜爱鸟雀,惟恐粘蝉的下人不当心,把鸟巢捅到湖里去,这样的失手从前是有过的。何况蝉也是鸟雀的食粮。   所以沾了鸟雀的光,这园子里的蝉被允许自生自灭。   阵阵蝉声中,宋在水把盛着半盏沉香饮的银盏往案上一放,抽出袖子里的帕子擦着手上的水珠,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两个堂妹倒是有意思,这件事情明明避开就是了,非要撺掇着你去给她们出这个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卫长嬴道:“我也愿意出这个头,你这法子虽然能解决一时,但这边避着不去,这二堂姐不会自己找过来吗?依我说索性上门时给她个好看,让她绝了再欺负咱们家这边的心思,这才了永绝后患呢!凭什么咱们家的人要给她拿去撒气?”   宋在水哼道:“你真是练武练得傻了,这事情是三房的事,委屈也是三房受,若你那三叔是个争气的,帮他一帮,往后也有点用处。但我看他性情和能力都不成,你这会帮了他……”她声音一低,道,“往后长风争起阀主之位来,他也未必敢得罪了二房,又何必操这个心。”   “我可没指望帮了四妹妹五妹妹这么一回,三房就念念不忘记的要还我人情。”卫长嬴听了这话才明白宋在水不爱帮三房姐妹的缘故,却是认为三房拉拢价值不大,哑然失笑,不以为然道,“我就是觉得这堂姐欺人太甚罢了,再者这也就是举手之劳。本来敬平公府的堂叔都说过这件事情是二姐姐不对的,这些年来念着二姐姐少年守寡不容易,才纵容得她越发变本加厉,索性把话和她摊明了讲,了不起往后就别来往——没人惯着让着她,看她又能怎么样?”   “这话听听也就算了,当真那就是傻子了。”宋在水冷笑了一声,道,“堂堂敬平公世子连个女儿都管不住?你当你这堂叔是姑姑呢?”   卫长嬴道:“他就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宠爱些。再者即使他也对三婶迁怒——迁怒就迁怒吧,难为他还能放下身段来亲自上阵不成?”   宋在水摇着头,道:“总而言之我看这件事情,该谁的还是谁去管罢,你何必下这个水。当真卫长娴欺到门上来你再出头不是更加的名正言顺?赶上门去落她的脸面,就算敬平公府不能拿你怎么样,也难免传出你凶悍的名声,你说传到帝都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如今离你出阁也没多久了,所以我说你这两个堂妹心术不对,就算要找人给她们出头,也不该挑你,长风难道就是好欺负的人吗?”   卫长嬴虽然好武,却并非愚蠢天真之人,不过是固执己见些,闻言微微一蹙眉,道:“这倒是奇怪了,我与她们可没仇,再者她们两个如今婚事都指着祖母做主呢,哪里来的胆子算计我?”   宋老夫人对大房上下都是明着的偏心,鉴于这位老夫人一贯以来的威严,其他房里是连嫉妒之色都不敢露。卫长嬴早就习惯了在家族里高人一等、为堂兄弟姊妹所嫉妒羡慕恨的注视,听着宋在水的分析,总觉得不太可能。   宋在水前途使然,深得宋家老夫人关于阴私手段的真传,是从来不惮把人往最坏处想的,当即道:“你以为什么样才是仇?明着吵架撕破脸才算仇吗?就说如今的皇后娘娘和太子,从前在帝都的时候他们待我也还客气,但如今我心心念念都巴不得这两个人死了才好!免得我嫁到东宫里去受罪!”   又道,“你想姑祖母这样宠着你与长风,卫长娴也是敢欺负她们却不敢欺负你们姐弟——你们家这四小姐、五小姐能不嫉妒?心既生嫉妒,害人也不奇怪吧?而且你看姑祖母都没管这事儿!”   卫长嬴蹙着眉道:“旁的房里也就是了,三婶——你住了这几个月料想也看出来了,她自卑出身,最怕旁人说她不配为卫家妇,什么都奔着贤良淑德而去。我想二堂姐这样刁难她和她房里的人,之前四妹妹五妹妹却不提不去的事儿,恐怕和三婶这样的性情大有关系。至于祖母,到底是长辈,二姐又没把事情弄的不可收拾,如今看着也不过是姐妹间的矛盾,祖母的身份怎么好干涉呢?”   宋在水凝神一想,道:“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这裴夫人也真是好笑,她怕旁人说她出身高攀了卫家,讨好了姑祖母不就成了吗?姑祖母是肯轻易叫外人议论自己媳妇的人?何况裴夫人配不配做卫家媳妇,那当然是姑祖母说了算,其他房——尤其这卫长娴还是晚辈,她也这么忌惮,姑祖母看在眼里恐怕也失望得很。”   “三婶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个,偏她还没个亲生子。”卫长嬴道,“所以总觉得在家里直不起腰来,其实祖母是从来没为子嗣怪过她的,倒夸过她好几次贤德温柔,我想可能祖母是顾着伯祖父的面子所以才没和敬平公府计较罢?”   宋在水嘿然一笑,虽然不语,心里却想,姑祖母早年心思都花在了大房的子嗣上,如今则是一心扑在你们姐弟的前程上,那卫盛年又不是姑祖母的亲生子,为人也怯懦平庸无用,笼络的价值不大,姑祖母哪里来的心情去理会他房里子嗣是不是兴旺是不是有出息是不是被人欺负?只要裴夫人把三房管好不出大事,姑祖母就没意见了,左右也不是她的血脉!   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夸裴氏几句又怎么了?   就说和卫长风一起被卫焕检查功课的卫高川来说罢,卫高川见着卫焕,好似老鼠见了猫,卫盛年怯懦,裴氏是妇人,都不敢帮他说情。也就宋老夫人在卫高川挨家法时会劝说一二——宋老夫人肯帮他说话还不是因为他不如卫长风,威胁不到卫长风的将来!若卫高川课业胜过卫长风,估计老夫人早就对他横竖看不顺眼了。   宋在水心里清楚得很,虽然说阀主之位向来都是一族之中的能者居之,但在宋老夫人眼里,不仅仅是凤州卫的阀主之位,就连卫焕身上的的常山公、上柱国的勋爵,所有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是卫长风的!   任何胆敢觊觎的人,卫盛仪当年就是个例子——要不是卫焕没有其他能干的儿子,需要卫盛仪支撑过卫焕年老体衰而孙辈尚未长成的这几年,当年宋老夫人能直接逼死卫盛仪!   而有可能威胁到卫长风地位的,宋老夫人也不可能手软的。   也不仅仅是宋老夫人,对着儿女心软似春水的宋夫人,对着阻挡儿女前程的那也是要多心狠手辣,有多心狠手辣。   这么想着,宋在水忍不住瞪了眼卫长嬴,恨道:“无母何恃,我到今儿个才明白这个理儿!”   “……怎的又想起这个了?”正拿银匙拨着盏中时果的卫长嬴闻言,脸一垮——   果然,宋在水跟着迅速把话题转回她如今又怕又恨又急又忧又无奈的事情上:“倘若母亲还在,我如今何必为了不想嫁给东宫那荒淫无道的主儿,这么死皮赖脸的在卫家长住,还时刻担心被赶走……难道我前世作多了孽?我怎的就这么命苦……早知道投到宋家要嫁那么个东西,我宁可到庶族里去做个终日劳苦的贫女,嫁个寻常庶民,总也比做这劳什子的太子妃好……”   看着前一刻还胸有成竹气势如虹指点后院江山的表姐一瞬之后就抽帕子抹起了泪,哭得伤心难奈,卫长嬴长叹一声,有气无力的道:“或者……你装病?装重病?我替你去求求祖母试试?”   宋在水嘎然止住哭声,跺脚催促道:“那你还不快去?!”   第十六章 晚饭   卫焕是当真劳累了,他离家近月,好容易回来,晚饭都没叫团聚,只与宋老夫人匆匆用了些便罢,让各房不要打扰。   大房这边,因为卫郑鸿体弱,专门住一个院子里静养,一个月才和妻子儿女见上一面,平常都是宋夫人领着长女次子用饭的,虽然如今大房里住了个宋在水,但宋在水是在帝都和江南长大的,口味与卫家人不大一样。宋在水从江南回帝都,宋家老夫人心疼她,特意把她用习惯的厨子派了来,鸣瑟居后正好有个小厨房,所以住久了就只偶尔过来一起用。   像今日宋在水就没来,宋夫人疼爱子女,用饭时规矩就不很严格,任凭子女边用饭边说着闲话。   席上,卫长嬴就问卫长风:“今儿个祖父考你功课怎么样?”   “祖父说我之前的功课都学的很好了,从明日可以让先生教以新课。”卫长风平静的道,卫长嬴是公认的顽劣,卫长风却以让长辈省心出名。但实际上姐弟两个在有些地方其实也很像的,比如刻苦。卫长嬴拿练好武功、打败丈夫当出路,在习武上端得是能吃苦,从五岁起,寒暑无断、风雨无阻。而卫长风则打小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教导,要以卫氏兴衰为己任,亦是自幼勤学苦读不辍,他天赋也好,既然肯用功,就没有学不好的道理。   学业好的人么哪里会怕考查?是巴不得天天被考问才好。   卫长嬴奇道:“那高川呢?让质皎族叔教了你新课再去给他讲旧课?族叔怕是不喜罢?”   凤州卫氏自矜文风昌盛,大魏一朝一直代代出鸿儒,教导卫氏子弟当然不会从族外聘人。现在给卫长风和卫高川为师的是卫氏一个远支子弟,论辈份是卫郑鸿一辈,这人名师古,字永世,以书房质皎斋为号,学问之好,是海内闻名的,皆尊称一声质皎斋主。   所以卫长嬴等人私下里呼为质皎族叔——毕竟卫家繁衍数百年,子弟众多,按着支和房,每个人都有若干不同的排行和叫法,索性呼其号更简单清楚。   “四哥有篇赋文没背出来,被祖父罚了抄写百遍。”问到卫高川,卫长风却是犹豫了一下才道,“祖父的意思是让四哥先自行温书,有不懂的再去问先生,让先生先给我讲新课。”   宋夫人听着儿女的话,面上就有不以为然之色,道:“真是难为你们三婶一片苦心,成日里在你们祖母跟前伺候讨好的,才叫你们祖母许了三房里这庶长子得你们祖父亲自指点。未想到这东西如此不争气,长风你可不能学他。”又道,“索性你们祖父让卫永世先给你上新课,不然耽搁了你,我可要去和你们三婶说话的。”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指望,若是为了照顾卫高川的进度耽搁了卫长风,宋夫人哪儿肯罢休?而且宋夫人为人强势,卫高川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她实在看不上眼。   卫长风却正色道:“母亲,我看四哥也不是故意不肯学好,他是实在记不住。我听他身边的人说,今儿他在祖父跟前背不出来的那篇赋文,是从十日前就开始早晚背诵的,奈何就是记不住。所以也不能说四哥不好,恐怕是天赋的缘故,这却没得奈何的,到底不能怨四哥。”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宋夫人早就拍案大怒了。就是宋老夫人说,宋夫人也多多少少也带出些不悦来,可如今开这个口的是她的亲生爱子,所以宋夫人根本就没把卫长风的反驳放在心上,反而欣然道:“我儿友爱兄弟,襟怀旷达,他日必成大器!”   施嬷嬷等人早就见怪不怪,连背过身去窃笑都懒得为之了。倒是卫长风自觉对母亲太过无礼,又歉意道:“母亲操持家中上下,不知四哥功课迟缓并非因为不用心,也是难免,是儿子说话太急了,还望母亲饶恕。”   宋夫人闻言,对儿子就更满意了:“我的儿,为娘怎么舍得怪你?何况为娘方才也是冤枉了高川,传了出去,没的叫那孩子伤心,亏得我儿告诉。”   卫长嬴不耐烦听卫高川的事情,就插话道:“祖父和你们说到燎城不曾?”   卫长风讶道:“当然没有。祖父本就疲惫得很了,考过我们功课,就让我们告退,进内去休憩了……大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燎城北望东胡,该不会是戎人犯到凤州了罢?”卫长嬴既然好武,兵法也偶尔读过两本,虽然是走马观花、半懂不懂,然浅显的一些倒也明白,立刻从燎城急报四个字上想多了,道,“不然祖父怎么会这么急急归来,连凤歧山那起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匪徒都没赶尽杀绝?凤歧山离咱们州城多近啊!”   宋夫人最恨女儿关心这些军政之事,认为是不务正业的表现,就轻斥道:“东胡是刘氏的桑梓地,如今刘家都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戎人哪儿有那么容易透过东胡进到咱们凤州?”   又说女儿,“何况戎人犯没犯到凤州那都有你祖父、叔父操心,关你个女孩子家什么事儿?你有这点功夫还不如好好去学点女红针线!”   卫长嬴对这种话左耳进右耳出早就习以为常,道:“我这也是担心祖父与叔父啊!何况戎人打从刘家驻防的间隙溜到凤州来也不是没有前例,我听说我出生前那会,就有一次是这样的。虽然那次溜过来的二百戎人最后皆被堵在凤州东北重镇信城,最后无一人生还,但被围到信城之前,从渡过怒川起一路的烧杀抢掠,也是杀得凤州北部好几镇荒无人烟,单是京观【注1】都筑了好几座。那一次燎城还守住了呢!”   宋夫人瞪眼道:“那么你在这儿嘀咕这些有用吗?你能排兵布阵还是上阵杀敌?”又立刻觉得对女儿太凶了,遂放缓了语气道,“这样的重镇安危可不是小事!你想一想,若你这番推测传了出去,不拘是真是假,凤州知道戎人来犯,焉能不哗然?到时候人心浮动必出乱子的,你以为是能随口说笑的事情吗?”   “……我就在这儿说说。”卫长嬴一想也对,尴尬的认错道,“倒没想到传出去会叫庶民惊恐,母亲提醒得极是,那我不说了。”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道,“母亲,表姐不想回帝都去做太子妃,如今这消息若是属实,是否可以借此让表姐在咱们家再留一留?”   宋夫人闻言皱眉,道:“这孩子!”   虽然是这么说,但极为擅长揣摩母亲真正情绪的卫长嬴却听出宋夫人也没有逼着宋在水立刻回帝都的意思,就大力劝说:“母亲不如写信与舅父,就说燎城告急,疑是戎人进犯。而从凤州州城到帝都,即使快马也要两日才能脱离凤州境内的,这路程还是一路往北,表姐可骑不得马,乘坐马车那就更慢了——这眼节骨上,万一出点儿事情,咱们家如何担当得起?舅父也未必能够放心,这样多半就会答应让表姐缓归帝都了。”   宋夫人叹道:“总这么拖着也不成啊!再说万一燎城不是戎人进犯呢?这谎报军情怎么成?你舅父虽然不是大司空,却也不难问出真正的军情,别到时候叫他更加恼了,不能拿你怎么样,发作到你表姐身上去。”   “其实我就是怪了,要论富贵,咱们这六阀底蕴比大魏皇室还深厚呢!宫里没有的东西,咱们这些人家却未必没有。”卫长嬴撇了撇嘴角,道,“而且舅父也不是一心一意攀附富贵的人罢?怎么一定要迫着表姐去嫁太子?当今这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良配。我听表姐说,如今东宫内宠颇多,连皇孙都有四五个了。表姐嫁过去,即使人前为风光的太子妃,然而她宋家本宗嫡出小姐的身份也不是不风光啊!这又是何苦来哉?”   声音一低,“而且我听说,如今皇后娘娘的地位似不太稳当了,太子殿下是因其母得宠获立的,一旦皇后娘娘被废弃,恐怕太子殿下和之前几位废太子一样……到那时候,表姐……”   宋夫人闻之色变,道:“不要多说了!”   卫长嬴纠缠道:“那舅父为何一定要表姐去做这劳什子的太子妃啊?”   “你舅父向来重诺。”宋夫人皱着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好了好了,我会与他写信,说明在水不想嫁入东宫之事……你不要闹了!”   卫长嬴狐疑的问:“那舅父会答应么?表姐是写过好几回信了。”   宋夫人心烦意乱道:“我怎的知道?如今我还没去信呢!但在水总是晚辈,又是女儿,我却是你舅父的妹妹,我的话你们舅父总归会听一听的。”   她显然不想过多的谈这事下去,一推杯盏,就叫人上茶来。   用过饭后,卫长嬴回了衔霜庭,才进去就看到朱实几个小使女嘻嘻哈哈的凑在阶下,围成了圈,一起剥着什么东西,一向督促使女严格的贺氏站在回廊上看着,也是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她好奇的问:“在弄什么?”   “哎呀,大小姐回来了!”众人闻声,忙都丢了手里的东西,把手在帕子上略擦了一把,上来见礼。   贺氏迎下台阶来,和蔼的道:“大小姐今儿个回来的早了些?消食的酸梅汤如今还没凉透。”   “不打紧,我这会也不渴。”卫长嬴指了指廊下的几个小筐,这会天色将暮未暮,卫家虽然富贵,但也崇尚节约,主人既然不在,这时候还没掌灯,又隔了几步,看不清楚筐子里的东西,问道,“是什么?怎么这许多人凑在了一起?”   贺氏道:“朱实和朱轩方才得空,跑到园子里去玩水。结果摘了一大捧野菱角【注2】回来,拿裙子兜着,把好好的两条新做的藕丝裙都染了颜色了,这两个小蹄子倒是忘性大,才哭了几下鼻子,这会又邀了大家一起来剥了吃。”   卫长嬴道:“园子里摘的?我倒没留意过,野菱角与红菱一样吗?”   “自是不一样的,要论果实肥美还是数红菱。”贺氏道,“这野菱角方才朱实掐了一个与婢子,她特意挑了半晌,最大的一个也不到红菱的三分之二。味道么,清甜爽口,掐的时候不仔细沾了些果壳的汁液,还泛着涩苦,不似红菱生时甜脆、熟了软糯。用来吃个新鲜罢了。”   卫长嬴来了兴趣:“也给我几个。”   朱实笑着应了,跑回廊上取了一只蓝地折枝杏花海碗来,道:“大小姐回来的巧,婢子们才剥了大半碗出来,还没赶上吃呢,如今正好都孝敬了大小姐。”   贺氏闻言,啐道:“这眼皮子浅的!生怕大小姐不记得你们的孝敬?还要专程提一提——你们都是伺候大小姐的人,就是给大小姐剥上十碗八碗那也是应该的。”   贺氏虽然出言教训,但实际上是贺氏亲侄女的朱实并不怕她,这小使女一吐舌头,脆生生的笑道:“姑姑好凶,婢子哪儿是和大小姐表功呢?这不是说大小姐有口福么?”   贺氏教训朱实时,卫长嬴已经拈了一颗菱肉吃了,点头道:“是清甜,与红菱不一样。”   绿房就建议:“既然园子里有,那往后每日给大小姐备上一碗?”   “就这样!”卫长嬴指了指朱实手里的碗,“拿进去,一会闲下来正好搭嘴。”   “婢子去拿井水浸上,不然这天怕是要干瘪下去的。”朱实忙道。   卫长嬴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们剥了这么半晌倒是便宜了我,也不能叫你们空欢喜一场,明儿个叫厨房照我吃的点心给你们一人一份。”   众人都笑着谢了,簇拥着卫长嬴进屋去。   【注1】京观:古代为了炫耀武功、震慑敌人,展示自己的凶残之处,把敌人的尸首和土一起建成金字塔的形状放在路边啊城门什么的显眼地方。我记得好几年前也看过另种说法是专拿首级来搭的,一颗颗人头堆砌成塔,灰常的魔教风范!咳,大家自己想象一下吧。   【注2】野菱角:不知道的自己度度吧,卖相不好,往往只有一节手指那么大,但我一直觉得比红菱好吃。   第十七章 祖母真面目   次日一早,宋在水就过来催问不回帝都的事情有了几分眉目。卫长嬴被她硬生生的摇醒,整个人语无伦次了半晌才有点回神,气恼道:“昨儿个晚上祖父说了不要打扰,我直接没去祖父祖母那儿,能和祖母说什么?”   见宋在水失望,卫长嬴懒洋洋的打个呵欠,才道,“但晚饭时我和母亲提了,母亲说,会写信去和舅父商议,解除这门婚事。”   听到“解除这门婚事”六个字,宋在水陡然眼睛一亮,欢呼着扑上来抱住她,喜道:“好长嬴!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   见她这样,卫长嬴倒是被吓醒了,忙道:“但母亲也没说一定能成,我可不敢给你打这个保票。”   “什么?那就是这么一提了?”宋在水翻脸好比翻书,忿忿道,“我道姑姑有了万全之策呢!你也不把话说清楚,害我白高兴了一场!”   卫长嬴道:“啊哟,瞧你这过河拆桥的样子,不管怎么说,母亲是舅父的平辈,总归能有几分指望罢?”   宋在水冷笑着道:“平辈算什么?我告诉你罢,早在江南的时候我就求过我祖母了。我祖母使人打听得东宫确实不成样子,也写过信给父亲,试探着提出太子这般不成器,就是我做了太子妃对宋家也未必有几分好处!但父亲却回绝了!不然,我哪里还要在凤州磨蹭?直接在江南住着多安逸啊!我倒不是说姑祖母和姑姑待我不好,但我住在这儿,父亲一封信接一封信的催着,不免叫姑祖母和姑姑都左右为难。”   卫长嬴闻言吃了一惊,道:“怎么会这样?”她原本还以为宋家老夫人也赞成宋在水做这太子妃,所以宋在水只能到凤州赖着,未想宋家老夫人也是怜恤孙女的,却是宋羽望一意独行了。   按说宋羽望如今的官职已是正一品之司空,算得上位极人臣了。即使女儿做了皇后,他能够得到的好处也十分的有限。从江南宋氏来说,如今的阀主宋心平正是宋羽望之父。宋心平与宋老夫人一样饱受殇子之痛,他连嫡带庶存活到成年的只有一子三女。   作为宋心平唯一的儿子且是嫡子,宋心平身上的上柱国之勋、世袭罔替的爵位端惠公、包括阀主之位,往后也全都是宋羽望的。在这种情况下,宋羽望完全没有必要把女儿赔进宫里去。   毕竟其余五阀也没那么好排挤,尤其如今世道渐乱,掌握军权的沈氏、刘氏、苏氏地位有微妙的提高。端木氏、卫氏都在增加与这三家的联姻,宋羽望膝下只有宋在水一个女儿,怎么也该嫁到这三家里去,而不是送进宫去做个看着风光然而一旦皇后失宠,必定跟着身败名裂的太子妃。   何况宋羽望与元配卫氏十分恩爱,二子一女全是嫡出,宋在水最幼,怎么看,宋羽望都没有理由把这个女儿推进火坑里去。   卫长嬴想不明白,宋在水就更想不通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宋羽望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对子女素有耐心。尤其对自己这个女儿,一向纵容宠溺,可惟独在嫁进东宫一事上,宋羽望极为坚持——甚至宋在水气急了,一次写信时以死相逼都无法动摇宋羽望的决心。   思来想去也只能解释成宋羽望重诺了。   若是旁的事情,宋在水也不是信口雌黄的人。然而这终身大事,她又不是那等追慕富贵之人,哪里能就这么认了命?   卫长嬴在襁褓里定下来的未婚夫沈藏锋——沈藏锋还是帝都少年一辈里极受推崇的杰出子弟呢!担心自己出身文风昌盛的卫家,与以武传家的沈藏锋完全说不到一起去、容易被欺负的卫长嬴还惴惴不安到了勤学武艺的地步。   比起心思细腻的宋在水,卫长嬴算是粗枝大叶了,为着婚后生涯,尚且如此努力。该到个荒淫成性甚至于随时有性命之危的宋在水又岂会放弃自救?   宋在水阴沉着脸道:“若是实在不行,我也只有自毁容貌一条路了!我宁可往后被讥为媸陋,也好过……”   “表姐别急!”见她越想越窄了,卫长嬴忙安抚道,“或者我去和祖母说一说……看祖母有没有主意?”   宋在水叹了口气,道:“好吧。”   ——说是去请教宋老夫人,其实指望也不大的。宋在水在卫家赖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私下里都和卫长嬴说过好几次了,虽然每次都刻意避开下人,然而宋老夫人与宋夫人这样精明,哪里不知道?   虽然没直接赶她走,但这几次接到宋羽望来信也是反复含蓄提醒宋在水该尽早奉父命北上了。可见自己这姑祖母和姑母,要么是爱莫能助,要么就是不想太过插手宋家的事情。到底她们虽然姓宋,如今总也嫁到卫家为卫家妇了,自有子女要操心,哪里能把自己当嫡亲女儿一样的筹划?何况父亲宋羽望心意之坚,连祖母都没能阻止……   所以卫长嬴去说,多半也是被敷衍过去罢了。   宋在水心里想着:“再这么下去,父亲迟早要直接送信给侍卫了,届时他们若用强,卫家这儿也不好管宋家事情……从今儿起,到底放支磨尖了簪尾的簪子袖子里的好。我是宋家本宗嫡出女,就算损了容貌,凭着身份与妆奁,嫁个其他望族里远支清贫的男子总归没问题的,不管怎么说都强于嫁给东宫那样的货色!”   她这儿暗自发着誓,卫长嬴赶到上房,才进门,就察觉到四周下人少了很多,所在的基本上都是宋老夫人的心腹。   陈如瓶更是搬了个小杌子亲自拦在了门口,见到卫长嬴来,她忙起身:“大小姐怎的来了?可不巧,老夫人现下乏了,吩咐不许打扰呢!”   卫长嬴还没说话,忽听里头传出宋老夫人一声怒喝,虽然隔着门窗也听得清清楚楚:“卫盛仪的子女你顾惜,郑鸿的骨肉就不是人了?!”   ……卫长嬴和陈如瓶对望一眼,面上都有尴尬之色。跟着卫长嬴来的绿房、绿墀更是立刻望天望地,就差没把两耳捂起来了。   能够叫宋老夫人打发走闲人,关起门来再吵的,除了卫焕,这瑞羽堂上下再无他人。   卫长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撞见祖父祖母吵架,她正想溜走,不想又听宋老夫人继续高声道:“我也不跟你多说,瑞羽堂在朝中不能没人,那好,卫盛仪可以继续留在朝中为官,但长云、长岁必须都回来!”   “我想做什么?!这下贱东西离了眼前片刻就不舍得不作怪!我倒要看看他除了生着一副算计嫡兄的黑心肠外可还留着点儿人性,能不能把两个嫡子都不当人看!”宋老夫人顿了一顿,中间似乎是卫焕说了话,老夫人跟着喝道,“我不跟你罗嗦!总而言之,长嬴和长风好好的,这两个小东西就好好的,他敢再动手脚,这两个小东西也别想好过!真当他如今一家子远在帝都就翅膀硬了?我就奈何不了他们了?我如今还没死!就敢这样欺到大房头上,就郑鸿那身子骨,岂不是我今儿个死了,明儿个就要被这心狠手辣的东西送下地来寻我?!是,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也都叫我母亲,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就郑鸿一个!当年我连续夭折数子,为了你子嗣计,却还要忍痛为你纳妾,结果现下你就这么对我唯一的亲生子?!你有没有良心?!究竟哪个才是嫡子!?合着若那陆氏活到现在,你还想叫她爬到我头上来?”   “你这个老东西给我闭嘴!”   屋子里传来一迭声的碎瓷声,听着声音就不像是就摔了一件东西,宋老夫人显然是气极了——   “长嬴没出生那会,我就看出他是个心肠狠的!上赶着把儿子往郑鸿名下塞,为了什么?还不是一心一意盼着郑鸿无儿无女,把瑞羽堂这儿的好处全占了去才好!结果天可怜见,叫大房不至于没了香火,长嬴和长风能不被他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长嬴是女孩子,照说妨碍不到她什么,如今也想着在婚事上坑长嬴一把!就不要说长风了!”宋老夫人尖声道,“你给我闭嘴!你个该挨千刀的老东西!横竖从今儿起,长嬴长风有任何不好,我全部记到二房头上去!你敢再帮二房说话,我就跟你拼了!”   伴着宋老夫人最后的怒喝,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大响——仿佛是极重的器物被推倒了。   卫长嬴暗擦一把冷汗,小声问陈如瓶:“嬷嬷,祖母她……”她是知道自己这祖母性情强势的,可卫焕怎么说也是一阀之主,哪里能够由得老妻这样呵斥谩骂不还手?   听这动静,该不会卫焕忍无可忍,对宋老夫人动手了罢?   陈如瓶之前就想赶卫长嬴走,可又怕被里头的卫焕和宋老夫人听见了尴尬,这会忙竖起食指按了按唇,示意她噤声,回头看了看还紧闭的门户,侧耳听了片刻动静,才拉着卫长嬴闪到旁边的花树后,方小声道:“好小姐,你快走罢,今儿的事情谁也不要说,免得阀主尴尬……就当你没来过!”   卫长嬴忍不住道:“方才那动静怪大的,跟着祖母就没了声音……可是祖母……不太好?”   “……不会的。”陈如瓶想说什么却又忍了,脸色古怪的道,“老夫人什么事儿也没有,倒是阀主……嗯,阀主也没事。大小姐走罢,一会老夫人就要叫人,若是晓得大小姐在外头,大小姐说这……岂不是两下里都不自在?”   卫长嬴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才道:“好吧,我先走了。”   只是她前脚出了门,后脚就把绿房和绿墀打发回去。只剩自己一人时,卫长嬴背着手左右一打量,确认了无人,嘴角微微一勾——她一撩裙子,两丈来高的院墙,不必助跑,轻巧的一个纵身,蹬住墙身,横走数步,恰好伸臂搭住墙头,腰间使力,猛然翻了上去!   第十八章 其实家学渊源   卫长嬴深得祖父祖母欢心,这上房又天天来请安,自幼满庭院嬉戏,最熟悉不过。她选的这处院墙翻进去恰好是一株木兰花树的所在,此刻早已过了木兰花盛开的时节,然而高大的木兰树枝繁叶茂,迎着骄阳欣然舒展的叶面似能随时滴下油脂。这葳蕤的树冠亭亭如盖,遮得树下一片荫凉。   她落地后,踩着柔软的草地轻巧一转,就躲到了树后,四下里一望——这木兰树是靠着墙种的,外头另有一丛的迎春花,这会花当然也谢了,和木兰树一样郁郁葱葱的蓬松着挡住了树下情形。   所以她藏身的地方向来无人来的,略加小心就不会被院子里的人发现。   只是想靠近屋子就不容易了……卫长嬴迅速盘算着附近可以利用的花木,不想这时候,迎春花丛外,却远远传来一声有点僵硬的招呼:“阀主,婢子去请纪大夫来?”   咦?   因为担心祖母盛怒之下也激怒了祖父,从而吃亏,想着留下来一探究竟的卫长嬴忽然觉得……   她移动脚步,快速跑到花丛边往外一看——果然,卫焕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撑着后腰,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甚至于有点摇摇欲坠的出了门,他才出门,后头立刻传出宋老夫人的怒喝:“请什么大夫!一点淤伤,拿盒药膏来揉两下不就成了?!”   又骂,“自己受点儿小伤,就惦记着想请大夫!嫡亲孙女儿被算计一辈子的大事,居然倒想息事宁人!我呸!真当我死了!管不得你?!你还想请大夫!我告诉你,不把我交代的事儿做好,你就是痛死了也休想吃一口药!”   大魏仅有的六位上柱国之一、当今天子钦封常山公、卫氏阀主——卫家上下心目中威严无比、不敢轻易亲近的卫焕卫仲熠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乖乖儿站在回廊上听着。   隔着花树,卫长嬴看不到这祖父神色,可也能想象到卫焕的沮丧与无奈。   “这……这才是御夫之道啊!”少女卫长嬴对祖父的同情不到瞬息之间就化成了对祖母的钦佩羡慕,她惟恐自己过于激动被发现,忙躲到角落里去,咬着自己白生生的拳头,堵住偷笑声,“我就说么,夫婿不听话,一味贤德有什么用儿?人家不骂你多事,直接不睬你,倒显得自己罗嗦了!向来乖巧懂事都是打出来的,古人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儿子能打乖,夫婿为什么不可以?看祖母今儿个这样威风,祖父被又打又骂话都不敢高声回一句……这才是真正的当家主母啊!”   卫长嬴有点理解为什么祖母并不像母亲那样坚决的反对自己习武了。   “只是祖父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祖母要打他却是容易。”卫长嬴心潮澎湃之后,冷静下来又担忧了,“但那沈藏锋,自小到大都听说他武艺武略俱过人,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他打到今儿个祖父这样?”   她托着腮思索半晌,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听江伯说了那许多故事,便是正面交锋不是他对手,背后下阴手——我就不信玩不过他!”   卫长嬴捏着手指,煞气流露,定下了往后参考今儿个宋老夫人打骂之下卫焕的乖巧来调教夫婿的目标。这才蹑手蹑脚的原路出了院子,去寻江铮继续刻苦努力了。   屋子里,把卫焕吼到书房去收拾伤势,宋老夫人重又恢复了安然之色,叫进陈如瓶等人,吩咐道:“把东西都收拾下。”   方才听着动静大,这会屋子里也乱。单是大大小小的细瓷就摔了五六件,碎片溅得满地都是。下首一张紫檀木榻还歪了位置,陈如瓶眼皮一撩,对比方才卫焕出去时受伤的位置,一想就知道怕是宋老夫人急了,把卫焕推得撞到那榻上——这木榻极为沉重,即使是健仆,没两个人都移不动,可见卫焕那一下撞得之重。   然而宋老夫人还在气头上,脸上半点都不见心疼,吩咐了下人,就着陈如瓶伸过来的手起了身,进了内室。   陈如瓶扶宋老夫人在内室靠窗的榻上坐了,转身去掩了门,就小声劝道:“阀主一把年纪了,老夫人下回下手还是轻点罢?”   “你不知道。”陈如瓶是老夫人的陪嫁,从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使女伺候到现在,风风雨雨几十年,场面上守着规矩不敢逾越半步,私下里倒是随意得多,宋老夫人听了她的劝没有动怒,却摇着头,“郑鸿多病,盛年无能,长风这一辈都还小,如今瑞羽堂在帝都那边只能让卫盛仪那竖子撑着场面。所以长风羽翼丰满之前,我也不能动那竖子!这一点,卫盛仪清楚得很!若郑鸿好好儿的,借他十个胆子,敢算计长嬴?我不端出不肯罢休的态度来,哪里能震慑得住二房?”   陈如瓶柔声道:“五公子如今已然束发,开过年来已经可以边读书边在衙门里跟着阀主、三老爷学理事了,如此历练数年,自可以谋取正经实职。这日子掐着就到,卫盛仪又能有恃无恐多久?老夫人为了他与阀主这样怄气,实在不值得的。”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哪里这么简单?仲熠是不能离开凤州的,盛年是个撑不起场面的人,放他独自离了凤州眼前都不能放心,更不要指望他能照拂侄儿了。卫盛仪不可信,所以长风不调教到及冠之后,有了几分自保之力,我怎么放心他去帝都?”   “姑夫人如今也在帝都呢!”陈如瓶将反扣在漆盘里的五瓣葵花贴金箔瓷秘色碗倒过来,提起银壶斟了碗乌梅饮,熟练的开了柜子,取出去年夏日腌的梅子,拿银匙舀了几个放进乌梅饮里,又加了勺蜂蜜,双手放到宋老夫人跟前,道,“嫡亲姑母姑父在,总归会对五公子留意着的,再说,大小姐明年不就也要嫁到帝都去了?”   她说的姑夫人自是指宋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卫郑音。   宋老夫人端起乌梅饮呷了一口,沉声道:“郑音和长嬴到底是妇人,哪里照顾得过来太多?郑鸿就这么一个嫡子,如今长风都十五了,郑鸿身子还是不见多少起色……恐怕大房的子女缘分就长嬴、长风姐弟两,你说我怎么敢拿长风冒险?”   “老夫人这是要敲打二老爷么?”陈如瓶沉吟,“当真要把二公子、三公子叫回来?”   “这个自然。”宋老夫人端起瓷碗,眼中闪过寒光,嘿然道,“若不是长婉已经出阁,二房也就这么两个嫡子,有多少嫡出子女,统统都给我乖乖儿回来凤州待着!我的长嬴、长风好好的,我也不和一班晚辈计较什么。若长嬴和长风不好,二房……就给我等着断子绝孙罢!”   说着,重重将瓷碗掼在海棠式小香几上,溅出的乌梅饮立刻濡.湿了老夫人的袖子——陈如瓶忙近前来,拿帕子替老夫人擦拭着,轻声慢语的劝道:“老夫人要召回二公子、三公子,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嫡亲祖母要孙儿到跟前伺候,那是给二房体面!二公子和三公子回来凤州,想怎么样,都是老夫人一句话儿。区区一个二房,哪里值得老夫人动气?老夫人可也太抬举他们了。”   宋老夫人抬手让她擦拭,没接这个话,倒问:“方才院子里好像有人来过,是长嬴还是长风?”   除了这两个被宠大的嫡孙外,方才那样的情形,也没有旁的人敢不识趣的停留了。   陈如瓶有点尴尬道:“是大小姐,仿佛有事要寻老夫人呢。婢子拦了,奈何大小姐赖着不肯走,婢子又怕声音大了传进来不好——不想老夫人还是察觉到了。”   宋老夫人道:“听我是没听见,但这大热天的,方才堂上一扇窗是虚掩的,我仿佛看到钗光划过两次,想着当时你在外头,使女婆子应该没人会乱走,不是来人就是来人身边的使女,所以才这么一问。”   又哂道,“这孩子,有什么事情早点晚点不能说,偏这会子跑过来!”   虽然卫长嬴没撞进屋,这会晓得自己大发雌威的一幕被孙女见着,宋老夫人到底有些尴尬。   陈如瓶晓得老夫人虽然语气里有些埋怨,却没有当真生这个孙女的气,就笑着道:“说起来大小姐起初倒没有赖下来的意思,后来不肯走,却是听见了些动静,是怕老夫人吃亏呢!婢子好说歹说才把她哄离了。”   宋老夫人闻言,失笑道:“我吃什么亏?吃亏的该是她那没良心的祖父才对!”   “大小姐可不知道这些,老夫人向来慈祥,阀主却是威严自露的,也难怪大小姐会担心老夫人——可见大小姐到底是更向着老夫人的。”陈如瓶抿嘴笑道。   宋老夫人叹道:“她是我的嫡亲孙女,能不向着我吗?只可惜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孙女,眼看着她长大成人,花儿朵儿一样怎么都爱惜不够,却就要嫁人了。而且还是嫁去帝都,这一嫁我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看到她?”   听着她语气里的惆怅与担忧,陈如瓶忙道:“老夫人这话说的,老夫人如今可是康健得紧,往后还要栽培曾孙长大成人的。想再看到大小姐有什么难的?帝都到凤州虽然不近,可回头大小姐把夫婿笼络住了,也不是没有一起回来探望老夫人的机会。”   又道,“再者,老夫人想大小姐了,打发人送信到沈家去,苏夫人能不给老夫人面子?”   宋夫人微哂道:“其实这孩子出阁之后能不能见到这孩子事小,归根到底还是她往后……往后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大小姐赤子之心,又向来乖巧伶俐,不然,老夫人怎么横竖看大小姐最喜欢?以老夫人的眼力,能进老夫人的眼,还怕沈家的长辈不喜欢吗?”陈如瓶宽慰道,“再说大小姐的想法未必不能歪打正着呢,那沈家公子是明沛堂里当未来阀主栽培的人,文韬武略料想都学得,然而沈家世代驻守西凉郡,武是根本,未必就会喜欢照着闺阁楷模栽培出来的那些娴静娇弱的大家小姐。倒是咱们大小姐这样刚柔并济、英姿飒爽的才更中他意罢?本来大小姐惟恐到了夫家会吃亏,就是担心与沈公子说不到一起去,这才说了要打沈公子的气话。这要是两情相悦夫妻和睦,咱们大小姐哪儿下得了手?”   声音又一低,“婢子说句逾越的话,就像今儿个老夫人固然有些失手,可阀主也不恼老夫人的——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也是欢喜冤家,乐在其中!”   “但望如此罢。”宋老夫人虽然精明,可涉及到唯一的亲孙女一辈子的事情上,她也是关心则乱,不敢笃定的,只叹道,“长嬴出阁得到明年,先把正事办了——去,拟一封信来我看,就说我近日身子不大好,尤其想念帝都的长云、长岁这两个孙儿,着他们即刻携妻带子回来侍奉榻前。记得用仲熠的名义!”   陈如瓶微微一笑:“婢子这就去。”   ——二房这次真是昏了头了,老夫人还在,也敢对大房动手脚。   也不知道是不是卫盛仪在帝都独挡一面多年,渐渐忘记了老夫人的手段,忘记了当年他长跪的那四天四夜是何等发自肺腑的请罪哀求,还有卫焕帮着说情,才过得关?   第十九章 纷纷扰扰   宋老夫人下定了决心要看好了二房,免得再作怪害了自己心爱的嫡出骨血,是以雷厉风行的定下来了制约二房的策略——她这必要时给二房一下狠的的盘算当然不能真的让卫焕知道。   所以回头见着上好了药的卫焕,宋老夫人又换了种说法:“陆氏早逝,盛仪也是我抚养长大的,他要是个好的,我会容他不下?盛年和盛何,我几时说过他们不好了?”先端着嫡母的身份给卫盛仪套上个不孝的罪名,跟着神色黯然,凄凉道,“你只看他当年说要把长岁过继给郑鸿,你说他这是什么用心?”   卫焕叹着气:“那会郑鸿无子,他也是好心。”   “好心?”宋老夫人立刻扔了凄凉,冷笑一声,不屑的道,“那我问你,这过继嗣子的事情,咱们两个还在,轮得到他来说三道四?他是阀主还是你是阀主?这种要大开祠堂的大事儿,咱们还没开口,他倒是先谋算起来了,这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冤枉他了吗?!咱们卫家代代出礼官,你可别告诉我他不懂这里头的规矩!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卫焕觉得很头疼,“就照你说的他不好,有过算计兄弟的心思,然而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再说如今瑞羽堂只他一个撑在那里,若是咱们这支断了朝官,长风他们想袭爵或接掌瑞羽堂没什么,但上柱国之勋那是决计指望不上了——你说盛年和盛何谁能代替他?敬平公那边又死活不肯出仕!我看敲打一番也就是了,这些年来咱们回到凤州,他们一房在帝都,难免有人从中挑唆,好在如今事情又不是不可挽回,你就这样大闹……”   他摸了摸头上的伤,苦笑着道,“你心疼长嬴,却也替长风想一想罢?没有这个叔父,他往后入仕了难道去靠景城侯?依我看这次的事情未必不是景城侯那边挑唆的,盛仪一向就怕你,恐怕是他们那边有人不小心被套出了三言两语,结果景城侯得了空子……一旦盛仪不能在朝为官,或者不能安心在朝为官,吃亏的当然是咱们瑞羽堂,而知本堂却可以趁势以同族的身份占了咱们的地方。”   说着说着卫焕脸色严峻起来,道,“外头都说卫崎能任司徒全是我提拔的,可你知道,知本堂虽然也是凤州卫的一支,但到底血脉疏远了,咱们瑞羽堂的远支也不是没有朝官可以栽培。我怎么可能向圣上进这个言?当年是他简在帝心,圣上垂询时被我看破心意,不得不就势而为……不然他怎么一任司徒又兼了燕州行台?但圣上虽然信任他,却也信任我,是以上柱国之勋还在我身上!倒又被卫崎觊觎着了!”   世人都认为源出同族、来往亲切的瑞羽堂、知本堂必然也是和睦友爱。却不想卫焕和卫崎暗斗根本不是一天两天了。皆因为大魏一直只有六位上柱国,一姓一位,如西凉沈只有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无强势分支,倒也没什么。可卫氏却有个分支知本堂声势并不在本宗之下,虽然上柱国之勋始终在瑞羽堂这边代代相传,老敬平公那会,因为如今的敬平公碌碌无为,知本堂就觊觎过一回。   若非老敬平公当机立断,把瑞羽堂传了能干的庶子卫焕,瑞羽堂也未必能够像现在这样牢牢的占据着朝中、凤州的地位。   因此这回卫长嬴受到未来婆婆的敲打,宋老夫人急着替孙女出气,卫焕却想到了是景城侯的算计。   宋老夫人阴着脸,道:“是啊,假如不是二房泄露了消息出去,知本堂哪里能够有这样的机会?总归是他们不好!”   “是是,他们不好。”卫焕叹道,“但也不用把长云、长岁都召回来罢?你这么一做,岂不是正中了知本堂之意,惟恐咱们瑞羽堂不隔阂不分裂?”   “所以这信,我想了想,还是你来写。”宋老夫人不慌不忙的道,“就说想让他们听一听卫师古的讲学,好歹在名士门下待过,你再想法子替他们扬一扬美名,这样晋升也快些。用这样的名义把人叫回来,我来问个清楚!也提点提点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卫长云和卫长岁都已经二十余岁了,皆已成亲,受着父荫从十六七岁就任了官职,虽不及祖父和父亲精明,但靠着家世如今也有了些气候——所以卫焕怎么也不愿意为了孙女婚事上这么点波折就把他们叫回来,不但让卫盛仪分心和隔阂更深,也耽误这两个孙儿的前程。   但照宋老夫人这么说……   卫师古的名头当然是大的,在他门下听过课,到底也是一份资本。而且两个孙儿回来,以卫家在凤州的地位,不难替他们传出孝顺高洁之类的美名……若宋老夫人当真肯以德报怨的话,孙儿们积累这么份名气事小,最重要的是有助于消除老妻和庶子之间的恩怨,哪怕是不能全部消除,但总归是个进展。   何况现在宋老夫人还这么不依不饶,不叫二房的孙儿回来怕是宋老夫人始终认定了二房谋害大房。但卫焕觉得这回十有八.九是被知本堂算计了——即使二房有那个心,这回的计谋也太过简陋了,更不要说这一手对于大房以及宋老夫人根本算不上致命的打击,反倒会进一步得罪了嫡母长嫂。   卫焕的儿子卫焕清楚,卫盛仪决计不会是这样愚蠢的人。   思来想去,卫长云和卫长岁不回来是没法子和宋老夫人解释清楚的。但两个孙儿一起回来也太大动干戈了……还不如就叫一个回来与老妻解释明白,到时候自己从中劝和,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上下一心对付知本堂是正经。   当然卫焕深知宋老夫人现在话说的好听,等孙儿回来后就未必了,但自己若也一直在凤州的话……庶孙回来了受点委屈免不了,断然也吃不了大亏。   做晚辈的在长辈跟前受点气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横竖宋老夫人知道了二房是冤枉的,也不会当真怎么样了罢?   这样盘算着,又被宋老夫人再三的催促,卫焕到底点了头。   因为要留在凤州斡旋老妻与庶子的关系,当然就不能分身去燎城了,卫焕按着宋老夫人的要求写完了召卫长岁回凤州的家信,跟着就命人叫来三子卫盛年:“你告诉宋含,州北之事,让他好生处置,士卒之外,州勇也可以全部调去,州城防卫,由我卫家私卫暂时接手,他不必操心!若要钱粮,我也必为他筹集。只是不可让戎人肆虐我大魏沃土!若这回戎人再砌筑出京观,休怪我无情!”   卫盛年垂手领受,却欲言又止。   卫焕察觉到,皱眉问:“你有何事?”   “回父亲的话,东胡未破,而凤州竟有戎人踪迹,且能令燎城告急,自非小股戎人潜入。”卫盛年道,“孩儿想,是不是刘家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若是如此,可要招募更多的州勇?并向朝廷求助?毕竟戎人已渡怒川,绝非小事!”   他本就是优柔寡断之人,胆子也小,之前听说燎城遇戎人攻城,惊得魂飞魄散,大为失仪,当时宋含也在,让卫焕狠狠训斥了一番——虽然如此,却是越想越担心,此刻忍不住再一次提议加强防卫。   “刘家当然出了事。”卫焕闻言,重重一哼——卫盛年的呼吸又轻了几分,只听卫焕冷冷的道,“但如今还不到算这个帐的时候,先不用管了……不过这次潜入的戎人虽然不少,但也不会太多,否则他们与北面的戎人南北夹击,刘家岂不是真的完了?只是戎人擅战,我州中百姓如何能拒?是以才要催促宋含速速领兵前去!至于说朝廷那边我自有分寸!”   卫盛年虽然不够精明,但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多年,这样的话还是听得懂的,不禁微微吃惊:“父亲是说刘家……为什么?”   “这个回头再说罢。”卫焕皱眉道,“兵贵神速,你快去和宋含说,让他即刻率兵北上!不得有误!对了,刘家的事情,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是!”卫盛年虽然诧异东胡刘氏为什么忽然坑起了卫家,但却更不敢违逆了父亲的意思,忙敛住心神,恭敬一礼,退出门外,大步去寻宋含。   ……内室的宋老夫人听着下人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卫焕与卫盛年交谈的经过,也微微皱起了眉,陈如瓶遣退小使女,自己拿起榻上的美人锤,替宋老夫人捶着腿,柔声道:“老夫人,婢子倒觉得这回二房仿佛真的冤枉了?”   宋老夫人沉吟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二房总归是有异心的,不隔三岔五的敲打一回,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为当年卫盛仪企图让卫长岁过继给卫郑鸿的事情,宋老夫人一直都把二房看成了眼中钉。   有了亲孙子卫长风后,宋老夫人对二房厌恶之余又添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惟恐自己就这么一个孙儿被害了去,到时候卫焕一身功勋爵位、卫家上下,全部归了卫盛仪,这样的可能,只是想一想,宋老夫人都恨得想吐血。   此刻虽然知道二房可能并未想要在苏夫人跟前进谗言,但宋老夫人也没觉得自己算计二房就委屈了他们,轻描淡写的道,“家信都送出去了,横竖等人回来了问过再说罢。不过这回州北的事情,倒是有意思!”   “东胡刘氏故意放了这批戎人过来,之前又有大小姐婚事的波折,摆明了是要阀主明知道州北有事,却不得不留在凤州。”陈如瓶止住捶腿,怀疑的道,“却不知道州北到底会发生什么?”   “即使卫长云与卫长岁一起回来,州北当真出了事,也未必就能把仲熠留在凤州。毕竟仲熠若不放心我,难道不能把两人一起带上?所以他们不会指望这样做就能让仲熠一直留在凤州。”宋老夫人摇头,道,“刘家远在千里之外,虽然能够背后做些动作,然而却不足以左右大局的,不过是设计一些机会罢了,现在要留意的,还是近在咫尺之人。”   陈如瓶会意:“婢子明白了。”   第二十章 再次铩羽   祖父祖母这儿的忙碌与勾心斗角,卫长嬴自然一无所知,次日她又被宋在水催促,到宋老夫人跟前来替宋在水说情,先开头照例还是和宋夫人说过的那一番:“东宫荒淫无道得紧,听着圣上这两年非常宠爱年轻美貌的妙婕妤,而妙婕妤又收养了十六、十七两位皇子,对朝臣也多加笼络着,如今皇后的地位也很不稳固了。皇后地位危急,按着本朝前两位太子的下场,太子之位也是摇摇欲坠,本朝的废太子多是暴死,废太子妃纵然还活着,可也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这样的婚事,有什么好结的呢?”   宋老夫人淡笑着道:“你昨儿个来寻祖母,就是为了说这个?”   卫长嬴偷听了祖父祖母吵架,到底有点心虚,闻言望天望地道:“是啊,祖母,咱们帮帮宋表姐好不好?我听着这位太子的做派,觉得咱们家随便指个小使女嫁给他都是委屈了。”   “你这话说的越发没头脑了。”宋老夫人眼角瞥见孙女心虚的模样,正觉得好笑,闻言忙又训斥了一句,但语气里更多的却是爱怜,“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贵为国之储君,你怎么能这么乱说话?这在家里说惯了嘴,往后岂不是专门要惹祸?你可是要嫁到帝都去的。”   卫长嬴扑到祖母身上撒娇道:“我也就是在祖母跟前说话这样的随意,我晓得祖母最疼我了!纵然我行差踏错,还有祖母在呢!”又靠着宋老夫人蹭来摇去,腻声道,“祖母祖母,帮帮宋表姐?好不好嘛!”   宋老夫人最怕也最喜欢卫长嬴姐弟这一手,被缠得衣襟散乱鬓发蓬松直告饶,面上却是眉开眼笑着,笑骂道:“你再不放手,祖母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回头看你去闹谁?”   卫长嬴这才停下,陈如瓶忍着笑上来替宋老夫人整理衣冠,恢复了端庄的仪态,宋老夫人伸指点一点孙女光洁如瓷的额,又爱又恨的道:“表姐表姐,为了表姐,把祖母摇来又晃去,直当成了什么了?真真是有了要好的姐妹,也不心疼祖母了!”   “没有的事情!”卫长嬴扯着她袖子,狡猾的转移着话题,道,“祖母帮不帮表姐呀?”   宋老夫人虽然觑出她这点儿小心思,但也和卫长嬴所想的一样,不忍心为难她,复点一点她额,学她扬着尾声,曼声道:“祖母怎么帮表姐啊?”   “咦?”虽然宋老夫人一时童心,随口应了这么一句,卫长嬴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诧异道,“祖母怎么也帮不了表姐?横竖表姐现在就在咱们家,就说表姐病倒了,太子那边难道还能一直等着表姐不成?回头等太子立了新妃,表姐再痊愈,不就成了?”   宋老夫人没想到孙女如此敏感——快出嫁的孙女,当然是越聪明越好,闻言倒是有些欣慰,却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你们小孩子家不要多问了。羽望到底是在水的父亲,他的女儿,咱们家怎么好管?”   “可舅舅如今却是把表姐往火坑里推呢!”卫长嬴不满的道,“祖母不能帮表姐一把么?我听说宋家老夫人也是不愿意表姐去做这太子妃的,反正舅舅是祖母的晚辈,难为过后还会跑来质问祖母?”   宋老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宋家老夫人都没法子这件事情,你想祖母又会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呀?”卫长嬴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宋在水这婚事怎的如此难弄?明明上下齐心,不至于敷衍不过去的,偏一干长辈个个都表示爱莫能助。   而且,无论宋老夫人还是宋夫人,论起来都不是怕宋羽望的人,可现在却没有一个肯为了宋在水反对宋羽望。按说她们虽然不会把宋在水当卫长嬴一样爱护,到底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也不该这么袖手旁观罢?   但宋老夫人虽然疼爱孙女,可她不想说的事情,任凭卫长嬴使劲了撒娇发嗲的手段,甚至当真在宋老夫人的榻上打了几个滚,都没能从宋老夫人嘴里套出半个字——只得郁闷的回去与宋在水说明。   宋在水虽然早就知道若姑祖母和姑母有意襄助,也不必等到自己哄了卫长嬴去求恳了,但这会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卫长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道:“不如你回去帝都,直接问一问舅舅?我不信舅舅当真不疼你的,也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   “回去之后恐怕就直接被关到大婚了罢?”宋在水此刻虽然伤心,却不改本性,冷笑连连,尖酸道,“你说我都在信里写了比起去做太子妃,我宁可去死这样的话了,换作姑祖母和姑母,凭什么误会还能继续不松口吗?”   她心灰意冷的擦了擦脸,叹道,“父亲是真的要我的命啊!”   “不至于这样的,我想可能舅舅见了那信后,一时气急说的气话。”卫长嬴看她这样子,心里也同情得很,竭力劝解。   然而宋在水根本就听不进去,默默垂泪半晌,卫长嬴正待打发人去请宋夫人来,她却忽然擦干了泪,恢复平静道:“不用惊动姑姑了,这些日子都在这儿打扰,怎么还能再给姑姑添麻烦?”   “表姐?”卫长嬴听着她语气不大对劲,不免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我想祖母和母亲不可能不心疼你的,只是到底为什么不肯插手……祖母和母亲都不肯说,我想,这里面,一定有缘故的……”   宋在水歪过身子,靠到隐囊上,眼望帐顶,淡淡的道:“嗯。”   “也许弄清楚了这个缘故就不打紧了呢?”卫长嬴难得见到她这垂头丧气的模样,越发同情,绞尽脑汁的替她找着理由,“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我还没死呢!你用不着摆出这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冷不防宋在水却瞪了她一眼,翻身坐起,道,“行了行了,我如今既然想不出法子,那就等到时候再议罢!”   卫长嬴虽然不知道她做好了走投无路时自毁容貌以求脱身的后手,但凭着两人相处以来的彼此了解,总觉得宋在水另有盘算,狐疑道:“表姐你可别想不开啊!事情还没到绝处,未必没有扭转的可能的。”   “……我想得开的很!”宋在水的后手是毁容,却不是自尽,再说她毁容也是为了嫁个不用那么操心的男子好好过一辈子——她才不想死,闻言气得发笑,“你——我就知道你是专门来克我的!没见我心绪这么坏,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卫长嬴眼都没眨一下,张口道:“表姐秀美可人、贤良淑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心怀仁慈、必有福报……聪明伶俐、善良可爱、窈窕淑女、雪魄冰魂、凤仪天成……表姐你这么好,听得我都要嫉妒了!啊哟,说这些够了吗?不够的话我去翻几本书再来。”   ……宋在水深深吸了口气,道:“是的,我已经全好了!我求你件事情……你要做什么快点去罢!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成么?”   “表姐你可真难伺候。”卫长嬴懒洋洋的起身,道,“我这么听话,你还要赶我走——不过我瞧我这么一说,你倒是心情好些了?”她略显得意,“果然我最会安慰人了,我想表姐现在一定不会有什么窄了的心思了。”   宋在水翻过身去把头埋在薄被里权当没听见……   出了鸣瑟居,卫长嬴便吩咐人去请江铮到后头来,绿鬓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便劝说道:“这会子正热着,大小姐还是先回衔霜庭里歇息会,等日头偏了再去罢?”   卫长嬴道:“我又不困,在衔霜庭里歇着怪没意思的,还不如去树荫下打两趟拳精神。”   她不困,使女们可都觉得乏,所以绿墀就道:“大日头下,怕是树底下也不风凉,大小姐看这四周树叶子动也不动呢,到时候越罗衫子被汗潮了贴在身上怪难受的。”   “而且前两日大小姐不是才被日头晒疼了脸?夫人和贺姑姑都说大小姐如今要多避在屋子里呢。”   七嘴八舌的,到底把卫长嬴劝得答应先回衔霜庭了。   只是才到衔霜庭,就看到朱实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到卫长嬴回来,一溜儿的跑出来,禀告道:“大小姐,方才画眉姐姐过来,说是夫人让大小姐过去一趟呢。”   卫长嬴狐疑的问:“我这两日仿佛没惹事罢?”   “……”使女们一起沉默了一下,才不确定的道,“好像没惹罢?”这段时间卫长嬴光是罚跪就有了两回,基本上被叫到宋夫人跟前少不得挨上一顿说,弄得主仆听见宋夫人叫女儿过去,头一个想法就是今儿个难道又要挨罚了吗?   “那母亲怎的叫我过去?”卫长嬴不放心的道,“绿鬓你留下来,好生打探着消息,不对劲就往长风和祖母那儿报信,知道吗?”   留了这么一手,卫长嬴才往宋夫人的院子里去,只是她却也白操心了,因为宋夫人这回叫她并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不务正业,倒是另有事情:“你今儿个到你祖母那里去了,可听你祖母和身边人说起你四妹的婚事?”   卫长嬴奇道:“没有,四妹的婚事怎么了?”   “方才你三婶过来,说你三叔昨儿个与她说了,看中宋含的嫡长子宋端,想撮合给你四妹。”宋夫人自不瞒心爱的长女,道,“你三叔的为人你也知道,向来好哄。亏得你三婶仔细,问起那宋端详情,谁知你三叔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才与你三婶说当时喝多了,然而几回见着宋端都觉得不错……你三婶哪里能放心?这不来寻我商议了么。”   卫长嬴禁不住笑了:“三叔怎么这么糊涂的?四妹一辈子的事情,他喝多了,回头也不细问一问吗?要说在三叔跟前好,这有什么奇怪,不说想娶四妹了,这宋端也不过是长史之子,又是宋家旁支,三叔可是本宗子弟,还是凤州刺史,这回凤歧山剿匪,祖父也去了,他哪里敢失礼?”   宋夫人对卫盛年也十分看不上,道:“他还想着去禀告你们祖母呢!还是你们三婶说,你们祖母已经发话,过些日子再议高蝉的婚事,这才拦住了!若不然看他的样子怕是恨不得立刻把你四妹许过去——我猜他多半是被宋含哄晕了头!若没你们三婶,高蝉这回非吃个大亏不可!”   “那三婶可是想打消三叔这个念头?”卫长嬴问。   然而宋夫人摇头:“宋含虽然是宋家旁支,但你们三婶觉得若那宋端人好,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这样高蝉就是嫁在凤州了,往后回娘家也方便,有什么事情都能照拂到。所以现在主要还是先把宋端的为人打探清楚,然后探得你们祖母的口风……若这两边都没问题,你们三叔这回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到底做了件正经事儿。”   第二十一章 卫郑鸿   卫长嬴听了,就道:“那要我去问祖母吗?”   “如今宋端那边的情形还没打探过来,你去问了,却叫你三婶怎么回答?”宋夫人轻责了一句,因如今屋子里都是心腹,也不怕和女儿说几句实话,“既然你们祖母这几日都没提高蝉的婚事,那么上回所言的高蝉婚事已经心里有数怕是随口说的——如今你们祖母为你和长风操心都来不及,哪来的心思去管三房里的事情?更不要说宋端底细没打听清楚就过去烦她,要不是你们三婶拦得快,你们三叔这回不被骂才怪。既然这样,你不要管了,回头等你三婶把人探听清楚了,我与她一起去说罢。”   卫长嬴正要答应,宋夫人又道,“你把这个拿回去,记得晚上沐浴后涂,涂了别擦掉,就这么睡一夜,明儿个起来保准脸上就全好了。”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来,不过方寸大小,施嬷嬷见卫长嬴迷惑,在旁解释道:“这是雪莲膏,大小姐前两日不是晒伤了吗?夫人催着人做出来的,只可惜这东西不好储存,每次要用都得现做,但对肌肤却极滋润的,尤其是晒伤的地方,涂了准能好。”   当初卫长嬴为脸上晒伤担心不过是担心宋夫人斥责,故意做戏,这才嚷着脸上疼,实际上她并没有晒到那样的地步,未想到宋夫人这几日忙忙碌碌却仍旧记着这事,心下一暖,接过瓶子亲自收进怀里,甜甜道:“无怪表姐总是羡慕我,有亲生母亲疼爱究竟不一样。”   宋夫人听得舒心,展容道:“这是自然,我统共可就你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不疼你还能疼谁去?”这么说了又觉得不对——这话对次子说也还罢了,这长女惯会看人,打小就无师自通了恃宠生骄的做派,自己这么一说,可别让她越发骄横不好管了。   然而想改口已经迟了,卫长嬴得意洋洋:“我就知道母亲最是舍不得我,什么都紧着我依着我的。”   宋夫人只能叹口气,叮嘱这回叫女儿来的最后一件事:“后日去陪你们父亲用饭,你想想好了怎么打扮,还有你那些乱七八糟、会叫你们父亲担心的事情全部都给我收起来!但说了一个字叫你们父亲烦着,看我怎么打你!”   虽然卫郑鸿体弱多病,但与宋夫人感情却很好。只是卫郑鸿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即使卫家想方设法的为他调养,把命续下来了,却是禁不得吵闹,是以从卫长嬴姐弟落地后,夫妻两个就分院而居,毕竟小孩子总是要吵人的。   之后宋老夫人出于对二房的防备以及为了卫长风前途,坚持让宋夫人当起了家。当家夫人的院子,进进出出请示的人自然不断,不可能安静下来,所以卫长嬴姐弟长大独住后,宋夫人却没和丈夫合住回去。毕竟,宋老夫人这么安排也是为了大房的长远考虑。   现在的情况是,卫郑鸿由几个精细的世仆服侍着长年住在瑞羽堂一个僻静的院子,偶尔身体好时,才能与妻女团聚一回,但也不过是用个饭、说几句话。因为不能够像寻常父亲那样天天时时的见,所以对大房来说,这样的团聚俨然过节一样,母子三个都会提前几日开始琢磨着到时的穿戴、要说的事情——总而言之就是尽量让卫郑鸿欢喜和放心。   譬如说卫长嬴打小的顽劣、这回被未来婆婆的敲打,这些事情那是决计半个字都不能透露的。   对于这个长年久病、难得一见的父亲,卫长嬴也不敢放肆,垂手答了,问过宋夫人没有旁的嘱咐,这才告退下去。   两日的功夫一晃而过,便到了大房团聚的时候。   卫郑鸿住的乐颐院在东南角,本就地气和暖,如今这季节更是草木葳蕤,因卫郑鸿怕吵,知了都被粘了个干净,夏日踏着扶疏花荫走进去,融融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觉分外幽静。   这位瑞羽堂少有人见的嫡长子虽然长年卧病,与妻女见面也是躺在软榻上居多,却不掩一身风流气度。卫郑鸿年已四旬,然而望之最多不过三十许,他双眉如剑,斜飞入鬓,眸子黑且亮,鼻如悬胆,生得极是俊逸,若非薄唇上毫无血色,长年静养屋中导致肤色苍白,这两件彰示出身体的孱弱,看起来并不像病人,却更类午后斜倚软榻小憩的儒雅名士。   名门望族最讲究的风仪二字,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非病骨所能掩盖。   只是卫郑鸿风仪再好,开口时说话时却明显的透露出中气不足,声音轻而发飘,不近点甚至难以听清楚:“长嬴今儿个穿这件石榴红上襦很精神。”   卫长嬴今日的装扮是贺氏帮着挑的,石榴红缠枝玉兰花暗地纹绣上襦,水色罗裙,绛练束腰,绾着单螺,斜簪着两支玉兰花簪。本来现在天正热,石榴红又是顶红顶艳的颜色,这一件上襦看得人心里都躁热了几分,然而乐颐院这里绿浓碧浅,红绿相映,却把她原本就明若丹葩的容貌衬托得光彩照人,几乎叫人不能直视。   听到父亲称赞,卫长嬴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父亲定然会说好,之前母亲还叫我换另一件藕荷色的呢!藕荷色哪有石榴红鲜艳?”说着,朝宋夫人扮个鬼脸。   卫郑鸿轻轻而笑,笑容说不出的优雅,缓声道:“藕荷色也好,我儿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虽然是极平常的宠爱子女的父母用来哄女儿的话,从他说来,却无端端的叫人信服。长年久病之下,却还能有如此风仪气度,也难怪宋老夫人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怎么也放不下、不甘心。   只看卫郑鸿生来久病,尚且能够养出这一身风流气韵,倘若他是个康健的人,卫焕这一支,更有何虑?   宋夫人瞪一眼女儿,啐道:“你别老是惯着她了,惯得她如今越发没规矩,我已经管她不住了。”   “母亲怎么会管不住我?”卫长嬴讨好的道,“我最听母亲的话了!”   “你们母亲带你们不容易,不可叫她多操心。”卫郑鸿仍旧微笑着,柔声叮嘱。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道了一声是,卫郑鸿这才转向卫长风,温言道:“这些日子功课如何?”   “先生和祖父都说孩儿还算用心。”卫长风恭敬而谦逊的道,他是个典型的名门子弟,小小年纪就已经非常重视风仪谈吐,虽然对着亲生父亲,也力求表现得优雅从容,只是由于年岁的缘故到底显得有些青涩,远不及卫郑鸿浸润到骨子里的气韵风流,被胞姐一比总显得有些拘谨。   只是卫郑鸿对子女的要求各不相同,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不像宋老夫人那样觉得瑞羽堂和卫焕的一切就应该是卫长风的,然也盼望独子能够支撑起自己这一支的门庭。因此对卫长风的懂事很满意,温言道:“质皎海内闻名,能拜在他门下,是你的福气,虽得赞誉,却仍旧不可懈怠。”   卫长风忙拱手领受:“孩儿遵命。”   宋夫人嗔道:“长风课业好着呢,半点都不要人操心。”因为知道卫郑鸿精力有限,见他已经问过子女,就岔开话题道,“你这几日怎么样了?可觉得身上爽快些?”   卫郑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笑容之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奈,口中却道:“是好些了。”   他的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先天就不足,实非人力所能为,当年卫焕和宋老夫人求得海内名医在卫家长住两年,才调养得略有起色,然而也不过是有了一双子女后拿药石吊着命罢了。   纵然如此,时不时也要小小病上一场,休看他风仪优雅、从容不迫,其实三天两头就要吃上一场苦头,难受起来彻夜辗转难眠都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就连之前请过的那位名医也没法子,他能把卫郑鸿续命到这会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卫郑鸿对自己的身体清楚的很,他这辈子也就是这样拖着日子活一天是一天了。只是虽然对他来说活着是受罪,可为着上头的父母下头的子女,还有不计他身体不好嫁过门来撑起大房数十年的表妹,他也愿意这么痛苦却欣慰的活。   但卫郑鸿已对这样的痛苦习以为常,宋夫人却一直为他揪着心,为了不叫妻子烦恼,所以他此刻就不想多谈自己的身体,岔开话题道:“上回长嬴不是提过莲子糕,今日一早鲁全就去园子里摘了莲子回来,一会你们都尝尝。”   他转移话题的目的非常明显,宋夫人听出意思,不禁神色一黯。她也不是不知道丈夫的身体好坏就是现在这样了,然而究竟不死心,总盼望着哪一日或者另外觅得良方,或者上天垂怜,卫郑鸿一下子好了,夫妇两个一起扶持长女幼子,彼此也好有个依靠。   夫妇两个正黯然神伤,亏得卫长嬴活泼,笑嘻嘻的依在父亲的榻边道:“莲子糕?父亲不知,前两日我身边的小使女在园子里玩水,摘了野菱角回去,我吃了几个,倒也觉得别有风味,不如让鲁全下回再做一道菱粉糕?”   宋夫人立刻一个眼刀飞过来:“你父亲特意记挂着你随口提的吃食,你倒是变得快!”   “不过一道糕点,我儿既然开口,岂能不应?”卫郑鸿温和的笑了笑,抬手命不远处的下人,“记下来,下回让鲁全做上。”   鲁全是乐颐院中专门负责卫郑鸿膳食之人,说起来还是当年那位名医教导过的,擅长药膳,但寻常食物做的也是别具一格,即使对饮食颇为挑剔的卫长嬴和卫长风,对他的手艺也颇赞赏。   ……既然说到了吃食上,卫郑鸿索性就吩咐了开饭,上回卫长嬴提到的莲子糕头一个被端上来,另配了茯苓饼、云豆卷和荔枝粥。   见到色泽淡绿可爱、撒了一层白糖的莲子糕,卫长嬴眼睛一亮,伸箸就去夹了一个,先放到卫郑鸿跟前,同时卫长风也敛袖为宋夫人敬上,待卫郑鸿含笑让他们自用,姐弟两个才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卫郑鸿久病,一日三次的喝着药,胃口自然好不了,宋夫人则是为丈夫担心,对糕点兴趣也不大,两人都是随便吃了一点点。倒是卫长嬴和卫长风正当年少好胃口的时候,吃得甚是香甜,夫妇两个看着子女康健活泼的的模样,之前为卫郑鸿身体担忧的一口郁气不知不觉也消散了许多。   卫长嬴吃完一个,还想再拿,宋夫人忙道:“少吃点儿,这东西是糯米做的,多食了恐怕存住!”   闻言卫长嬴只得恋恋不舍的看了眼莲子糕,取了一块茯苓饼心不在焉的咬了一口,就丢回面前的碟中——宋夫人正要再教训女儿浪费,这会外头菜肴倒是陆续上来了,因为卫郑鸿的缘故,大半都是药膳,又是家宴,只用了两碟冷盘。   鲜笋拌芹菜、蒸茼蒿之后,就是一味虫草老鸭,宋夫人忙亲自挽起袖子替丈夫盛汤,一时间没顾上之前的话,倒让卫长嬴就这么混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表姐你真好   用过饭之后,卫郑鸿精神尚可,所以又留妻女说会话,大抵都是卫长嬴在说,宋夫人偶尔嗔上两句——卫长风默默的听着,不时偷眼揣摩父亲的举止言谈,门第之间重风仪,卫郑鸿虽时刻都要承受病痛,体虚无力,可他谈吐举止,足以使绝大部分自诩风流的门阀子弟甘拜下风。   要知道当年宋夫人也是江南宋氏视同掌上明珠的本宗嫡出女,虽然宋卫婚嫁优先考虑彼此族中适龄子弟,但作为如今的江南宋氏阀主之女,她自己若不愿意,宋家卫家都不会强迫了她。宋夫人这样强势的性情明知道嫁给卫郑鸿必定困难重重,却欣然出阁,和卫郑鸿这风仪绝对大有关系——不是真心爱慕卫郑鸿,宋夫人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有父如此,卫长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非常盼望能够学到父亲骨子里的名士气度,是以每次见面,总是顾不上说话,而是一心一意琢磨学习。   但一心一意以武力打出个未来的卫长嬴显然没这份心思,她唧唧喳喳的围着卫郑鸿说这说那,眉飞眼动,活泼之极。绿荫之下,一袭湖蓝锦袍的男子含笑听着,神情怡然喜乐,只在女儿不注意时才微一皱眉,将痛楚按捺下去——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小厮上来提醒,卫郑鸿必须休憩了,宋夫人才恋恋不舍的起了身。   出了乐颐院,宋夫人惆怅的回望了一眼,这才无精打采的对子女道:“都回去罢,不可懈怠了功课,免得你们父亲挂心,知道么?”   姐弟两个应了,宋夫人又低声道:“长嬴今儿做的很好,你们父亲就爱看你们这神采飞扬的模样儿。倒是长风,你太过沉默了些,这样会叫你们父亲认为你不太亲近他,下回要改!”   卫长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我瞧长风一直看父亲,好像是有话要和父亲说?”   “不是的。”卫长风虽然被性情跳脱刁蛮的胞姐比得少年老成,他也爱端着望族子弟的不疾不徐,到底年少,此刻被母亲一训斥,姐姐一挤兑,顿时尴尬得红了脸,方寸微乱,道,“只是看父亲今儿心情不错。”   卫郑鸿虽然多病,骨子里却很是刚强,他不喜向旁人诉说苦痛之语,尤其在子女面前,难受极了也不过微微皱眉,和子女说话时刻都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宋夫人心下难过,勉强笑道:“他看到你们总归高兴的。”   因为为卫郑鸿担心,宋夫人也无心和子女说什么,随便叮嘱了几句,母子作别,各回各处了。   卫长嬴回到衔霜庭,贺氏就拿了一份帖子道:“敬平公府的帖子送来了。”   “二姐的生辰?”卫长嬴接过看了看,见和往年的一样,就顺手放下,道,“就比照去年的份备份礼好了。”   贺氏知道她一直看不惯卫长娴对三房的欺压,认为是落了卫焕一支的面子,所以这两年送的礼都非常平淡,就提醒道:“据说刘家就要给二小姐过继嗣子了,这次是不是加一点?”   “过继嗣子?”卫长嬴一愣,随即道,“刘季照过世有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提起来?”   虽然如今民间青年失偶的妇人大抵会另嫁以谋取生路,但名门望族重礼,像卫长娴这样出阁不几年就做了寡妇,即使回了娘家,基本上都是就这么守一辈子了。卫长娴是卫家本宗嫡出女,她的丈夫刘季照在刘家地位也不低,又是为国捐躯,自然不能让他就此绝了嗣,早先卫长娴新寡的时候,卫焕这支就私下里议论过为什么刘家没有给刘季照过继嗣子?   毕竟有个孩子养着,卫长娴也能有点盼头。否则年纪轻轻的孀妇终日里真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但卫长娴回来这两年都没有提过嗣子的事情,卫长嬴还以为她不耐烦养小孩子,打算临终时指个人过继了哭灵呢。   贺氏笑道:“大小姐整日里惦记着舞刀弄枪的怎么一点旁的话都不留心了呢?这事儿如今府里都知道了——二小姐不想要刘家旁支的子弟,只想在刘季照的子侄里选一个。偏刘季照的兄弟子嗣也不多,前两年没有年纪小的,年岁长些的她又担心养不亲不肯要,这不,上个月刘仲照得了一个庶子,刘仲照本身有两个略长的嫡子了,刘家就打发了人过来凤州,问二小姐要不要这个孩子。”   “二姐要了?”卫长嬴问。   “自是要了。”贺氏道,“虽然是庶子,可却是刘季照的亲侄儿,血脉是极近的。而且这次不要的话,谁知道下次有合宜的人选是什么时候呢?毕竟二小姐这两年在敬平公府也寂寞得很,养个嗣子到底也能有些事做。”   卫长嬴点头道:“这倒是好事,她有正经事情做,也别老是寻着咱们这一支的不是。”   “其实敬平公府和咱们府里都是老阀主的骨血,又俱在凤州城里,能够亲亲热热的相处还是亲亲热热的相处的好。”贺氏笑着道,“大小姐也别老是恼二小姐了,好好的夫婿就这么没了,虽然依旧是锦衣玉食,但往后又还有什么指望呢?嗣子再好,终究不是亲生骨肉。”   贺氏是个厉害的,向来不肯轻易的让人,平常又爱顺着卫长嬴,只有两个人她一向逆着卫长嬴的喜好,就是对江铮十分不喜、对卫长娴深为同情。这是因为贺氏本身也是寡妇——她的丈夫在她做了卫长嬴乳母后次年染病身亡,两人本来有个儿子,只比卫长嬴大三个月,但长到六岁的时候却又夭折了。   那时候贺氏还年轻,宋夫人怜悯她的身世,又因为她不过是个下人,无须像卫家的小姐们一样重视礼仪,不嫁二夫,私下里问过她是不是再嫁个人,好歹留个子女。当然这样的话她就不能再伺候卫长嬴了,毕竟卫家这样的门第,小姐们的近侍都要求符合品行无缺的贤仆良婢的要求的,留个再嫁之妇在嫡出小姐身边,没的叫外人议论卫长嬴会不会被教坏。   然而贺氏被独子的死打击得心灰意冷,加上几年下来对卫长嬴也有了感情,不愿意离开这小主人,就一口拒绝了宋夫人的体恤。   由于贺氏自己也是青年守寡而且失了独子,对经历仿佛的卫长娴就格外的理解和同情。   这一点卫长嬴也知道,这会听她劝着,便道:“好啦好啦,二姐不找麻烦,我也没有主动惹过她。”   想了一想,就道,“便添些什么葡萄石榴的东西吧,或者其他什么合宜的,反正姑姑看着办好了。”   贺氏心细,道:“嗣子到底不是二小姐亲生的,二小姐向来又多心,别觉得大小姐是嘲笑她。依婢子之见,不如挑福寿一类的,横竖都应得了景儿。”   “这些东西我私库里多,除了最好的那几件,姑姑随意挑。”卫长嬴点头。   眼一晃便到了卫长娴的生辰,被宋在水打了个短,三房的姐妹虽然当时很为难,这日倒是真的不去了。理由也是宋在水暗示的,因为裴氏有些小小的不适,做女儿的留下来伺候才是理儿。   三房姐妹不去,二房远在帝都,卫焕这支同辈的女孩子就卫长嬴一个了,她到换好了衣裙才醒悟过来,先不忙出门,跑到鸣瑟居里和宋在水理论:“表姐你把四妹妹和五妹妹都说得不去了,今儿个我一个人去敬平公府?不成,你得陪我去!”   宋在水诧异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去?长风他们难道不去?”   卫长娴因为是回娘家孀居的,生辰当然不会大办,也就请卫焕、卫炯两家过府用个便宴。她虽然嫁过人了,但年纪既轻,辈分也低,似宋夫人这一辈人基本上是不会去赴宴的,除非另外有事儿正要去敬平公府商议。一般都是随份礼,让膝下子女去——之前三夫人裴氏为了弟弟的缘故倒是亲自去过一次,但碰了钉子也就不去丢这个脸了。   因为是堂姐,离得又近,所以男孩子们也会去凑个热闹,顺便与堂兄弟们见见面。   这会宋在水听卫长嬴说就她一个人去就奇怪了,然而卫长嬴道:“长风他们是去和大哥、九弟、十弟他们一起的,就我和六妹妹陪二姐?六妹妹最多坐上半刻定然嚷着要去园子里玩,那样就剩我一个人和二姐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和二姐说不到一起去的。”   宋在水幸灾乐祸的道:“这样不是正好吗?你明年就要嫁到沈家去了,谁知道你那些妯娌和大小姑子是不是个个能和你说到一起去?如今正好拿你这二姐练练手,你得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我才不呢!”卫长嬴拉住她胳膊,“你和我一起去——二姐那样的人,最适合表姐你这样横看竖看都是贤良淑德的人去应付了,现成的嫡亲的表姐在这儿,我不拖你去帮着应付才是傻的。”   “不去不去!”宋在水懒洋洋的推她,道,“这么热的天,我才不去凑这个热闹!再说怎么会就你一个人陪这位卫二小姐?她又不是没有妯娌。”   卫长嬴一边拖她一边道:“每年二姐的生辰都是大嫂子办的,大嫂子的次子身子骨儿不大好,自落地就没有能安稳的时候。所以大嫂子虽然打发着下人操持宴席,自己都只是过来贺一贺,小坐会就走,九弟十弟又没到娶妻的年岁,哪儿不是我一个人陪她?唉,这都是你弄的,你不劝四妹妹五妹妹不去,又怎么会叫我这么尴尬?反正你非陪我去不可!”   宋在水挨着榻上死活不肯起来,懒散的道:“你又不怕得罪她,随便说两句话就走不就行了?非拉我去做什么?她又没给我帖子,巴巴的赶上门去,别叫人家赶打出来!”   “你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你去贺她她只有蓬荜生辉的份,哪儿敢嫌弃你?”卫长嬴一句话说得原本悠闲自在的宋在水脸色顿时僵住……数息后,她差点没跳起来,死死的瞪着表妹:“你不气死我,你不高兴是不是?!”   卫长嬴撒开抓她袖子的手,嘻嘻扮个鬼脸,道:“好表姐,我不小心说错了,你别恼,喏,我晓得你如今心情不好,索性就和我一起去二姐生辰上,权当散散心罢!”   宋在水阴着脸,冷笑:“是不是我不答应去散心,你就败我兴致败到我不得不陪你去敬平公府为止啊?”   “表姐这话说的,怎么能把我想的这么坏?”卫长嬴语重心长道,“表姐可是准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娘娘,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我虽然是你表妹,可是君臣有别,我怎么敢得罪表姐呢是不是?说起来这母仪天下,我看再也没有比表姐更……”   “……够了!”一连串的太子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听得如今对大魏皇室深恶痛绝的宋在水几欲吐血,她胸口剧烈起伏片刻,脸色青白不定好一阵,才咬牙切齿的道,“我……我陪你去,你等我更衣。”   卫长嬴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谄媚赔笑:“表姐你真好!表姐你就和我嫡姐一样!”   “我若是你嫡姐,打小和你长在一起,我早就被你气死了!!!”她这明摆着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往内室走去的宋在水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深吸一口气,回头怒吼!   第二十三章 卫长娴   到敬平公府的路上,宋在水都阴着一张脸,让马车里上至卫长嬴下至伺候茶水的小使女都眼观鼻、鼻观心,乖巧无比。只不过她到底是被当成未来皇后栽培长大的,最识大体不过。虽然一路上摆着脸色,到了敬平公府,车帘一掀,宋在水瞬间换回温婉高贵、口角含着和煦笑意,就差在身上写上“贤德良善、淑娴贞静、闺秀楷模”等字眼的大家闺秀仪态。   姐妹两个被扶下马车,还没整理下裙裾,就听不远处石阶上有人声若黄莺的出言道:“咦,三妹妹你还带了客人来?这位可是宋家小姐?”   宋在水循声望去,便见阶上廊下站着三五人,被簇拥在当中的是一个穿月白缠枝荷花广袖交领上襦、系水色隐花裙的少妇——府里有人生辰还穿这么素,定然就是今儿的正主、孀居中的卫长娴本人了。   果然卫长嬴对这少妇施了一个礼,客客气气道:“二姐近来可好?这确实是宋家表姐。”   “我还好。”卫长娴淡淡的笑了笑,只是笑意半点不达眼底,透着客套和淡漠,目光在宋在水身上一溜,微微举袖,半掩了嘴,道,“我说呢,看相貌举止,都与寻常的闺秀不一样,透着大气……前些日子就听说宋小姐如今在二叔公府上小住了,只是我是个不吉之人,没敢轻易给宋小姐这样的贵人下帖子,未想宋小姐竟亲自来了,实在叫我意外又惭愧。”   说着就要给宋在水赔礼。   宋在水忙拦阻道:“卫二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姐姐不嫌弃我贸然而来,我已十分感激。何况尊夫为国捐躯,英魂烈烈,在水虽然只是听闻,亦是深感敬佩!姐姐为夫守节,心贞气洁,更是堪为人妇表率,怎能言‘不吉’二字?”   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端详着这卫二小姐,宋在水虽然是受表妹卫长嬴影响先入为主对卫长娴没什么好感,也不禁有些惋惜:卫长娴望之最多也不过双十略余,生得面若满月,双眉甚长,眼若秋水,丹唇琼鼻,身量略显丰腴,然而并不臃肿,倒有些珠圆玉润的意思。   因为孀居的缘故她未施脂粉,夏日候在廊下,身边使女虽然提了冰盆,但鼻尖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越发显得肌肤细腻白皙。乌黑的发绾作一个简单的椎髻,只插了两支没有花纹的扁簪,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大方,雍容秀美,完全不像宋在水之前想象的闺中怨妇,丝毫不失大家闺秀之仪……想她出身高贵,如此青春韶华却要从此替亡夫守节,孑然一身熬过剩下来的数十年,宋在水也觉得这卫二小姐真是命途多舛。   听了宋在水的话,卫长娴眼中恸色顿现,眼眶不禁就红了,哽咽着道:“宋小姐言重了,我不过一介未亡人罢了,如何做什么表率?”刘季照为国捐躯,卫长娴既悲痛,又引以为豪,所以今日虽然是她的生辰,但宋在水直接提到此事,她却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语气一柔,跟着道,“如今天热,咱们先去见母亲罢。”   卫长嬴看了眼宋在水,心想我就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表姐想要哄得二姐高兴不过是信手拈来——她这番话也幸亏因为卫长娴在没有说出来,不然宋在水定然又要给她气得不轻……   这一路上卫长娴大约都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直不曾出声,到了敬平公世子妇的跟前,才收拾好情绪为两边引见。   卫长嬴对这堂伯母当然是不陌生的,宋在水倒是头次见这小刘氏——之所以背后称她小刘氏,是因为她是续弦,敬平公世子卫郑雅的元配发妻大刘氏在十年前染病身故,卫郑雅为妻子守了一年后,为着敬平公夫人已逝,而女儿卫长娴当时才值豆蔻、需要女性长辈教养的缘故,续娶了大刘氏的堂妹。   所以这小刘氏名义上是卫长娴等人的母亲,实际年岁还不足三十,长年养尊处优又姿容秀美,望着与卫长娴倒更像是姐妹。   听说未来的太子妃陪表妹上门来贺卫长娴的生辰,小刘氏当然是肃然起敬,极客气的向宋在水道谢。   宋在水应付这种场合向来是手到擒来,三五句话就说得众人无不对她心生好感,都觉如坐春风,人人心里暗想到底是幼年就被皇家看中的人,真真是天生着一副玲珑心肝水晶胆,不过是头一次见面竟是将满堂人都敷衍得风雨不透,俨然是与众人交好了十几年一样融洽。   有宋在水撑住场面,卫长嬴便躲起了懒,一心一意的摘着盘子里的葡萄吃。正吃着,从前门进府的卫长风等人也过来给小刘氏请安了。   本来都是卫家子弟,这通禀不过是意思意思,直接叫进来就成。然而如今宋在水在,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客,生得又好,又是早就被皇室定下来的人,小刘氏不免就迟疑了,想了想才道:“都是自家骨肉,且俱在凤州,又不是千里百里不能常见的,何必这样客气?天热,他们又多是骑马来的,还是先去歇一歇罢,别中了暑气。”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都听出是忌惮着宋在水在这儿,不想叫外男冲撞了她。   为了避免宋在水尴尬,小刘氏正要立刻转开话题说点旁的,不想卫长娴忽然淡淡的道:“确实不必客气,本来我就说我生的日子不好,大热天的,落地时就叫先母受足了罪,月子里更是难捱得紧!出阁不几年又回了来……如今生辰又有什么可贺的呢?”   “你这孩子。”小刘氏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明白自己方才的话让卫长娴认为是影射她今儿生辰,却正逢天热,嫌弃麻烦一样了,忙道,“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为的是让你高兴的,你说这样的话,这叫宋小姐和你嫂子、妹妹她们怎么想?还以为你不想见着她们呢!”   小刘氏这样连嗔带笑的试图圆场,心腹嬷嬷乔氏也道:“凤州卫氏乃是海内顶尖的名门阀阅,二小姐又是本宗嫡长支唯一之嫡女,世子之掌上明珠——二小姐的生辰若是还不好,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好呢?”   继母和嬷嬷都这么说了,卫长娴神情之间仍旧是淡淡的:“母亲想多了,我就是有些自伤罢了,并没有旁的意思。”   小刘氏闻言这才展容,叹道:“好日子里那些伤心事就不要想了。”又柔声道,“等刘家把孩子送了来,你好好的教诲他,所谓生恩不如养恩大,便是嗣子,你打小养着他,其实和亲生的也没有什么两样。”   宋在水眼波一动,心想卫长娴果然很容易多心,有这么个继女,小刘氏平常大约没少头疼——对着继母都这样,也难怪卫长嬴烦这堂姐了。本来刘季照为国捐躯,卫长嬴又那么好武,不提和卫长娴是堂姐妹关系,也不该如此腻烦他的遗孀的。   因为小刘氏直接提到了嗣子的事情,于情于理卫长嬴也要问上两句。卫长娴淡淡的道:“我也还没见过,小孩子么……听信中说生得很有几分似季照。”   “长得像二姐夫?”这嗣子都还没有送过来,卫长娴又爱多心,这话还真不太好接,卫长嬴迅速思索了一下措辞,才干巴巴的道了一句,“那与二姐倒也有缘。”   小刘氏见卫长娴忽然把头别了开去不说话,只得无奈的代她敷衍,道:“那孩子半个月前满了月,过两日就会到了。”   卫长嬴忽然想起来一事,道:“堂伯母,这孩子如今还在东胡吗?”   “刘家的孩子当然在东胡了。”小刘氏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的道,“长嬴怎的这么问?”   “我……”卫长嬴话到嘴边却顿了一下,才看了眼卫长娴,小声道,“我只是想如今天正热着,小孩子出远门……”   小刘氏忙道:“那孩子是极健壮的,而且路上也有人悉心照料,总归是刘家血脉,怎么会委屈了他?”   “是我多嘴了。”卫长嬴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越,忙歉意的道。   “跟伯母还客气吗?”小刘氏端庄的笑着,嗔了她一句——宋在水也夹进来说了两句闲话,卫长娴忽然道:“料想嫂子快到我那儿去了,我先带宋小姐和长嬴回去?”   这个继女这么多心,偏又是元配之女,又是守节的孀妇,不能不好好的对待,小刘氏方才被她当众弄得差点下不了台,如今巴不得她早点离了跟前免得再生枝节才好,立刻道:“说说话都把辰光忘记了……你们都年轻,总在我这儿是太闷了,快过去吧。”   又笑着叮嘱头次拜访的宋在水不要拘束。   与小刘氏寒暄几句之后告退,出了院子,卫长娴就问:“四妹妹和五妹妹没有一起吗?”   卫长嬴心想果然你不会不问这个,她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今儿个早上三婶有些不适,四妹妹和五妹妹心里担忧,都留在家里侍奉汤药了,托我把贺礼带了来,二姐你可别见怪。”   闻言卫长娴脸色顿时一沉,眉头也皱起,轻哼了一声,道:“是吗?居然这么巧?”   “是啊,许是这几日天热,夜里冰缸搁多了的缘故?”卫长嬴煞有介事的道。   宋在水恰到好处的插话道:“二小姐不必担心,裴夫人只是有些不适罢了,料想一两日就能够好的。”   卫长娴在乎的当然不是裴氏的身体,而是裴氏和卫高蝉、卫长嫣此举摆明了是故意避开自己,不过如今宋在水满面温柔充满贤淑之情的来了这么一句,之前又说了卫长娴“堪为人妇表率”,卫长娴毕竟不如卫长嬴不要脸,能够在这短短片刻把默认戴上去的高帽子扔到脚下去踩——更何况宋在水身份特殊,又是头次上门来贺自己,到底不能像对堂妹或继母那样不管不顾,只得认了贤惠体贴的名头,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道:“是这样吗?那便好。”   她也不傻,之前还觉得宋在水话语熨帖,人也入眼,觉得是个可交之人,这时候会过意来这宋家小姐到底是卫长嬴带来的,一见面就先给自己挖了个坑,心中恼怒,脸色也带出了几分——她不高兴,卫长嬴和宋在水也不是会去讨好她的人,既然话不投机,索性都不说话了。   这样到了卫长娴住的院子里,才进去,便有一个衣裙简素的使女上来禀告,说是二公子方才吃了碗莲子羹就呕吐起来,所以本来过来贺卫长娴、也是给她安排家宴的大夫人苏氏担心这个嫡次子,匆忙回去看了,留了这使女代为告罪。   “瑰儿吐了?可要紧?”卫长娴闻言,顿时吃了一惊,一路上故意摆给卫长嬴和宋在水看的脸色也不翼而飞,满是焦灼的问道。   使女说的二公子卫善瑰,是敬平公府的曾嫡次孙,这孩子如今才三岁,据说是因为苏氏出月子之后没多久就怀上了他,之前生其胞兄、大公子卫善始时亏损的元气未复,所以这个次子先天就有些不足,和堂叔卫郑鸿一样自胎里就积了弱。   由于这个缘故,卫善瑰诞生之后就成了苏氏的一块心病,对这个次子远比嫡长子更上心,听说他吐了吃食,自是心急如焚,立刻放下一切赶了回去——哪怕今儿个会得罪小姑子也不管了。   而卫长娴虽然是个爱多心的人,然她出嫁之后还没有孩子就死了丈夫,如今虽然要过继嗣子了,到底和她也没有血脉关系。反而是姓卫的侄子们才和她是一家的骨血,对卫长绪膝下的两个嫡子向来还是很关心的,此刻却也没心思去计较苏氏为了儿子丢下自己的生辰不管,倒是担起心来。   第二十四章 卫长娥   侄子病了,做姑姑的总归不能只惦记着自己的生辰,卫长娴问过使女光惦记着苏氏的吩咐在这儿等着自己,却没有另外打发人过去探问具体的情况,立刻骂使女愚蠢——骂过了下人,她皱着眉头对卫长嬴和宋在水道:“瑰儿体弱,这会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些个下人又这么笨,我很不放心,想过去大嫂那里看看,长嬴你先代我陪宋小姐在这儿罢。”   又对宋在水说了怠慢。   但卫长嬴却道:“咱们一起去看看瑰儿罢。”   “也好。”卫长娴本来想着宋在水身份特别,不能强行要求她去探望卫善瑰,才开口让卫长嬴留下来陪伴她的,但现在既然宋在水没有反对,卫善瑰虽然是男孩子,如今年纪还小得很,没什么需要避忌的,自然不会计较两人一起去。   三人被使女下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到了卫长绪和苏氏的院子,待进了庭院,得到禀告的苏氏才匆匆迎了出来。   苏氏形容清瘦,容貌平平,此刻因为挂心次子卫善瑰,两道描过的桂叶眉几乎皱成了一团,愁苦之色溢于言表,更加没什么姿色可言。然而举止谈吐都很文雅,到底是青州苏氏之女,与卫家、宋家相齐的门第出来的。   说起来这苏氏不但是卫长嬴的大堂嫂,还另有一重关系在,她是苏夫人——就是卫长嬴未来婆婆的堂侄女,虽然不是一支,但也是从帝都嫁过来的。由于这个缘故,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叮嘱卫长嬴在这堂嫂跟前乖巧些,免得传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到帝都,让苏夫人还没见到儿媳就厌恶上了。   不过苏氏也不是难伺候的嫂子,尤其有卫长娴做对比,卫长嬴对这个堂嫂的印象却比卫长娴好多了,倒是听得进去祖母和母亲的叮咛,对苏氏一向尊敬。两边匆匆见了礼,卫长娴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大嫂,瑰儿如今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的了?”   “方才大夫施了针,倒是好多了。”苏氏当然知道小姑子和堂姑子一起赶来的缘故,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道,“说来都是乳母不当心,昨儿个晚上纵容着他玩了会冰,结果就被寒气侵袭,今儿个吃东西时就发出来了。”   “瑰儿向来身子弱,怎么还能玩冰?”卫长娴皱眉道,“这乳母也太蠢了点!”   苏氏早就看见眼生的宋在水了,偏被卫长娴问得一直腾不出空来询问,到这会才道:“这些先不说了……这位小姐眼生,我方才回来的路上仿佛听了一耳朵,道是宋家小姐今儿个亲自来贺二妹妹?”   宋在水自然是又谦逊又温柔的上前与她说话,对于宋在水的到来,苏氏和小刘氏一样表现出殷勤和客气,当然这份殷勤也带着名门望族惯有的矜持,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寒暄了一阵,苏氏就请众人进内去小坐。   里头正是安置着卫善瑰的地方。众人彼此推让着进了门,转过屏风,就见不远处靠着西窗的琉璃榻上,一个小小的男童正睁着乌黑的眼珠安静而好奇的望过来。这男童自然就是卫善瑰,他今年三岁了,生在锦绣堆里,向来不愁吃穿,可看起来却和两岁的孩子差不多大,实在叫人为他担着心。如今才呕吐过,更是小脸蜡黄,不见半点血色,透着股儿病弱,神情恹恹,叫人看了就觉得心生怜惜。   榻边除了一干惶恐已极的使女,还有一个绣服男童静静的陪伴着卫善瑰,便是卫善瑰的嫡兄、四岁的卫善始。好在他是个健康俊秀的孩子,不然苏氏的心也要操碎了。   这兄弟两个都认识卫长娴、卫长嬴两个姑姑,惟独对宋在水陌生,苏氏提点之后,卫善始忙整理衣袍很是正经的过来拜见,卫善瑰身体不好,还不能起榻,也躺着用稚嫩的声音问着安。   宋在水当然是忙不迭的阻拦搀扶,因为来得匆忙,也没想到给小孩子们带份礼,好在她并不是崇尚简素之美的人,身上首饰钗环不少,此刻就摘了两件给他们。两个孩子都看向苏氏,见苏氏与宋在水推让一阵点头后,这才接下来,又谢了宋在水。   跟着,卫善始就退到卫善瑰躺着的榻边,仍旧静静的陪着弟弟。   小兄弟这友爱沉静的模样很能打动人,宋在水忍不住赞他们懂事。才坐下来的卫善始闻言,忙又起身行礼答谢,小孩子做出这副目不斜视、庄重肃穆的成人之相来格外有趣,他的回答也斯文得紧,吐字清晰的道:“宋表姑谬赞了,舍弟年幼,我恨不能以身相代他……”   “你又胡说了。”苏氏忙打断他的话,温柔道,“要代替瑰儿也是为娘来,你也小着呢。”   “兄友弟恭,孝悌之义,就是如此了。”宋在水柔声道,“这也是卫大表哥和苏嫂子教子有方,凤州卫氏究竟是礼宗名世,子弟非同寻常。”   卫家常出礼官,有好几位先人都作过礼仪之注,子弟当然也爱听这样的话。苏氏谦逊道:“江南宋氏亦是海内名门,宋表妹幼年即得圣上青眼,可见宋氏门风。犬子能得宋表妹一赞,实是他们的福分了。”   卫长嬴心中哈哈大笑,果然见一直温柔和善的宋在水脸色一僵——一息之后才恢复如常,勉强笑道:“苏嫂子过誉了。”她生怕苏氏像之前贺氏那样跟着往母仪天下那儿恭维,赶紧道,“小公子现下正要静养,咱们老在这儿打扰怕是吵着了他们,叨扰这些时候也差不多了……”   苏氏忙道:“今儿个是二妹妹的生辰,照理我该在二妹妹那边帮手的,偏出了这么一回事情,倒是劳累你们特意来了一趟,哪儿是叨扰了?倒是做嫂子的怠慢了你们才是。”   又专门对卫长娴赔罪,卫长娴为了侄子的缘故倒是大方了一回,没和嫂子计较——几人说了两句,因为卫善瑰此刻虽然不吐了,却虚弱得很。本来这次卫善瑰呕吐,就是乳母不当心造成的,所以即使有下人,苏氏这会也实在没办法放心的离开这儿去给小姑子操办宴会,究竟要看着卫善瑰完全好了的,只得委婉的向卫长娴道来。   卫长娴听了,就道:“我本就说没什么好办的,每年你们都要发帖子,今日瑰儿都不好,我自己都不想去吃什么酒宴……”   苏氏赶紧斩断她的话头,道:“二妹妹这话是在怨嫂子了!”她虽然记挂着次子的身体,听这番话也觉得心里哭笑不得,要知道接了帖子过来的卫长嬴和宋在水都在呢,卫长娴这话是明着在嫌弃她们过府道贺了吗?   苏氏暗叹这小姑子如今脾气越发乖张,正要强打精神为她圆场,现成转移话题的理由倒是来了,有使女进来禀告,说是六小姐卫长娥已经到了,先到小刘氏跟前请了安,不想到了卫长娴院子里却得知众人都来探望卫善瑰——前后脚的赶了来。   于是苏氏忙道:“六妹妹来了呢!我记得有两个月没瞧见她了,也不知道现在长高了多少?”   六小姐卫长娥如今才十三岁,正是开始拔个子的时候,差不多一两个月一个样,苏氏所以言之。   卫长娥的祖父卫炯是卫老阀主三个儿子里势力最弱的一支,甚至于连个子嗣都是从卫焕房里过继的。不过卫长娥在同辈里的人缘却很好,这也是有缘故的——她穿着酡颜葡萄纹交领上襦、系银泥粉绶藕丝裙,绾着一对丫髻,落落大方的走了进来,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觉得松快了几分。   倒不是说这女孩子多么的美,实际上卫长娥生得只能说清秀端正,别说和明光照人、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卫长嬴比了,就连卫长娴也不如的。但这女孩子长相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不惊艳不魅惑,不妖娆不出尘,偏看着说不出的可爱。   她嘴角弯弯勾着,噙着满满的笑意,双颊上一对梨涡极深,先给众人行了礼,又脆声回了卫善始小兄弟的问候,才道:“我今儿个起迟了,想着一定会是最后到的,不想到了二姐姐那里见安安静静的,还以为三姐姐也睡晚了,还窃喜呢,就听说人都到大嫂子这儿了。”   就关心的问卫善瑰的情况。   苏氏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介绍宋在水——   “我早就听说三姐姐的嫡亲表姐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宋在水本来还含着端庄和蔼的笑容望向卫长娥,一听这话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只是座中除了卫长嬴外谁也不知道宋在水现下最恨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都以为宋在水既然是准太子妃,如此荣耀的身份,不管是真心恭贺还是客套都应该提起来才是尊重,卫长娥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笑意盈盈的道,“我原想着我在凤州,这辈子怕是很难有机会去帝都的,即使去了也未必有觐见太子妃的福分,怕是会一直不晓得母仪天下是个什么样子呢,未想今儿却在二姐姐这里见着了。”   凭心而论这番话真的没有什么冒犯的,倒是说得俏皮可爱又不失恭维之意,正经的体现了卫氏之女的敷衍功夫。   只是……   宋在水掐了半晌掌心,才能够维持住端庄贤淑的形象,客客气气的笑道:“六小姐言重了。”干巴巴的这么敷衍了一句,她郑重其事的道,“今儿个我就是跟着长嬴上门来叨扰的,什么太子妃不太子妃——嫂子和姐妹们若是不怨我冒昧,叫一声在水或宋表姐也就是了,若再提太子妃什么的,那我可要以为诸位是嫌我了!”   苏氏等人都是眉眼通透之人,虽然有些诧异宋在水为什么不愿意听“太子妃娘娘”这一类的话,不过宋在说都明确的暗示了,她们也识得眼色,好歹不再提什么娘娘、母仪天下之类戳宋在水心窝的话了。   察觉到这一点,宋在水才舒了口气,暗中少不得又要向卫长嬴怒目而视:要不是这不可靠的表妹使劲拖了自己一起来,她才不会受这样的罪!   只是卫长嬴惫懒得紧,根本不惧她这样的瞪视,反而戏谑的望着她,显然乐得看被诸多长辈一直认为乃是最完美的“闺秀楷模”难得有敷衍不下去的时候……   第二十五章 比翼栖连理枝血玉簪   卫善瑰这么一病,卫长娴的生辰宴自然是草草收场。   告辞出了敬平公府,宋在水在马车上和卫长嬴好一顿掐,迫得自知理亏的卫长嬴再三赔礼,甜言蜜语了一路,宋在水脸色才和缓下来。   这样回了府中,先去上房见宋老夫人,才跨进门,就见宋老夫人神情愉悦,若坐春风,仿佛听见了什么喜事,见到卫长嬴,唇边笑意更深了,不待两人行礼,忙不迭的招手:“别拘着了,快过来罢!”   两人依言坐到宋老夫人身旁,卫长嬴好奇的问:“祖母今儿个似乎很高兴?”   “你来看看这个。”宋老夫人小心翼翼的从身后的榻上摸出一只紫檀木匣,这匣子约莫一尺见方,匣面雕着并蒂莲与比翼鸟,侧边是缠枝牡丹花叶,四角包了金箔,金箔上各嵌着一颗夜明珠——如此用心,一看就是用来装贵重之物的。   宋老夫人这儿压箱底的东西,放在明处的几件卫长嬴都清楚得很,这匣子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此刻看了就十分好奇:“是什么?”   不待宋老夫人回答,她已经手快的把匣子揭开——匣子才开,一道宝光顿时射出,使得室中骤然一明!   却见匣中垫着的锦缎上,赫然是一对色泽鲜艳如血、几欲滴下的比翼栖连理枝簪子。   这对簪子浑然一体,竟是整块的血玉所雕琢而成,上为比翼鸟,下为连理枝,羽毛栩栩、枝叶如生,只这份雕工,就已极为罕见!   卫长嬴与宋在水都是海内顶尖名门的嫡出之女,打小见惯了珠光宝气之物,此刻也为这对簪子啧啧赞叹!   只听宋老夫人用略带得意的语气道:“这对簪子,乃是叶氏名匠叶珠夫的手笔,你们看簪尖上,是不是有个极小的‘夫’字?那是叶珠夫的表记。”   表姐妹忙各拿了一支凑到眼前端详,少年人眼力正好,果然在簪尖处看到约莫芝麻大小的一个古篆“夫”字——宋在水惊讶道:“我听祖母提过,这钗环,海内以代代出皇匠的叶家最上,但叶珠夫仿佛不是如今之人?”   “在水记性真好。”宋老夫人今儿个心情非常不错,含笑看了眼侄孙女,赞许的道,“叶珠夫是宣宗时候的人了,他谢世距今足有八十余年,平生经手的钗环虽多,然而最得意的,到底还是要数这对簪子!”   说话之间宋老夫人从卫长嬴手里接过她拿的那支,叮嘱道,“你小心点儿……这对簪子才做出来的时候就价值万金了,到如今怕是只有更贵重的道理,青州苏氏底蕴虽然不让咱们家,但也是苏秀曼当年出阁时陪嫁之物中顶尖之物了!”   “苏夫人的陪嫁?”卫长嬴一惊,亏得她拿的那支簪子已经被宋老夫人接去才没酿出事情来,就连一向精细的宋在水闻言也吓得赶紧把簪子放回匣中——几万金虽多,被当未来皇后养大的宋在水倒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可这是卫长嬴未来婆婆的陪嫁,如今送来给卫长嬴——这样重要的东西就算是个不值钱的物件也万不敢损坏了,还是谨慎点的好。   宋老夫人小心的把匣子收好,这才笑着道:“可不是吗?还是苏秀曼的陪嫁老仆亲自日夜兼程送来的。”   ——也难怪今日宋老夫人心情这么好了,当初卫长嬴被人阴了把,将她还没过门就算计着把丈夫打趴下的盘算泄露给苏夫人,苏夫人心头恼怒之下,故意在卫长嬴的嫡亲姑母过府时,刻意亲近景城侯的嫡出孙女、帝都出了名的贤德的卫令月,甚至当众摘了多年随身的沉香木手串给了卫令月。   虽然苏夫人不可能绕过沈宣换个儿媳,可与卫长嬴论起来算是同族的卫令月得了苏夫人随身多年的手珠,还是在卫长嬴的嫡亲姑母卫郑音跟前得的,反而苏夫人对卫长嬴这个准儿媳没有任何表示……宋老夫人心里能不恼吗?   但现在苏夫人重新补了礼过来给准儿媳不说,出手还是如此的大方,连这对出自名家之手、在阀阅里也是十分有名的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都慷慨的拿了出来——相比之下,给卫令月的那串手珠也不过是个常带的玩件罢了,论本身价值论对苏夫人的意义哪里能和这对簪子比?   这可是当年苏夫人嫁到沈家时陪嫁里最贵重的一件!   就连苏夫人自己,也就是年轻时候逢着大典才戴上一阵,平常都舍不得拿出来的。饶是如此,在帝都贵妇里头也引无数人羡慕嫉妒恨,连宫中诸多贵人都眼红的。   卫长嬴还没过门就得了未来婆婆赏下这样的贵重之物,一直为她出阁之后担心的宋老夫人能不为孙女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与喜悦吗?   而且这对簪子因为太过有名,贵胄里老一辈的就没有不知道的,也就是苏夫人年岁长了之后就收好不戴出来、加上卫长嬴与宋在水都不是帝都长大的,才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按理来说即使要给媳妇,怎么也该给长媳、而且也是媳妇过了门之后再赐,沈藏锋可不是嫡长子,甚至还不是嫡次子!苏夫人现在就赏下来这对簪子……   宋老夫人何等精明,立刻就揣测到卫长嬴能够得到这对簪子做弥补,不仅仅是卫郑音去为侄女解释得很成功,更重要的、或者说决定卫长嬴得到这对簪子归根到底还是沈藏锋!   以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在苏夫人那儿的地位,媳妇之中能够得到它们的,要么是嫡长媳,要么,就是西凉沈氏明沛堂未来的当家主母!   很显然,沈家已经内定了沈藏锋接掌明沛堂,所以作为沈藏锋的未婚妻子,卫长嬴才能够有获得这对簪子的机会。   孙婿的成就决定着孙女未来的地位,当然是越有出息越好。虽然宋老夫人早就揣测着明沛堂会是沈藏锋的,可到底沈藏锋还年轻,沈宣膝下子嗣又不少,没有定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不好说的,如今这对大名鼎鼎的对簪到了卫家,那等于说沈藏锋的地位已经被默认、不出重大意外是动摇不了了!   宋老夫人真是为孙女感到欢欣鼓舞,兴致勃勃的与她们讲解道:“别看这簪子是叶珠夫手里出来的,可最珍贵的还不是这一点。”她指点道,“最珍贵的还是这材质——世人常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玉中也分高低,尤其是血玉!”   卫长嬴笑着道:“血玉是少见得很,我妆奁里翡翠、羊脂玉、黄玉、紫玉都很多,可也没有一块血玉呢。”   “我倒在祖母那儿看到过一块,不过也才拇指大小,雕了个蝉的形状,祖母有时候会摸着把玩。”宋在水眼波流转,嫣然道,“然而看着没有这个艳,颜色要暗上一点。”   宋老夫人微笑着道:“你祖母那一只血玉蝉我也知道,但和这个却不一样。要知道血玉有两种,一种是血渗入玉石之中,积年之后形成!你祖母那只是千年血玉了,当然也是价值连城。可这对簪子的材质却是第二种,乃是天然血玉,出自西方的高原之上,那里都是秋狄的地盘了。可就是在那儿,也是罕见得紧!”   宋在水笑着道:“表妹,你如今还没出阁,婆婆便这样疼你了,往后怕是要拿你当嫡亲女儿看待,连你夫婿都要吃味的。”她知道宋老夫人现在最爱听这话,果然闻言之后,宋老夫人登时就眉开眼笑,那舒畅得意之色当真是掩也掩不住。   卫长嬴心情也好得很——不管她盘算了如何心狠手辣的对付沈藏锋,到底还没忤逆到了胆敢对苏夫人挥以拳脚的地步,现下苏夫人态度转变,做媳妇的怎么能不高兴呢?   祖孙三个乐了半晌,还是陈如瓶忍笑提醒:“这事儿怕是大夫人还不知道呢,是不是着人去告诉一声大夫人?”   “这倒是。”宋老夫人这才醒悟过来,忙叫人,“双鲤,快去把这事儿与羽微说声——再叫她给长嬴挑挑合宜的孝敬之物。”又转过头来对卫长嬴道,“按说这回礼该你亲自去挑选,我与你母亲给你掌掌眼,然而沈家下仆说要速速回去禀告,耽误不得,也只能让你母亲代你这么一回了……你回头把礼单好好的看看,学着点儿,知道么?”   卫长嬴对于不要自己立刻去做的事儿一向都是满口答应,乖巧点头,道:“祖母放心罢,我回头定然好生请教母亲!”   ……宋夫人得知亲家不但弃了前嫌,而且还把如此珍贵和意义重大之物不远千里的送到凤州来,自然也是为女儿欣喜万分!她亲自挑选了珍贵的回礼,想了想,又把女儿叫到跟前,指着额外的一份礼单道:“你可知道这一份是送给谁的?”   卫长嬴虽然对这些应酬功夫不怎么上心,人却极聪明,只一想就道:“是给二姑姑的吗?”   “不错。”宋夫人见女儿聪慧,心下略感安慰,语重心长道,“这一回你婆婆送这对对簪来,首功就是你这姑姑!要没你这姑姑在帝都为你缓颊,又把话圆得漂亮,别说你真正的心思根本就不能说出去了,就是你当真贤良淑德,苏夫人离得那么远哪里知道真相?说起来景城侯也是咱们凤州卫氏子弟,自己家里人出去说子弟不好,外人能不信个几分?所以你往后的婆婆那儿得回礼,却也不能忘记了你这姑姑。”   少不得叮嘱她一番,等过门到了帝都后,一定要亲自去卫郑音府上拜访,并和这个姑母处好关系——毕竟卫郑音是苏夫人的弟媳,与苏夫人的交情虽然没到情同姐妹,场面上总也过得去,苏夫人怎么也要给嫡亲幼弟点儿面子的。   卫长嬴和这个姑姑处好了,既全了亲戚之义,也能够得到卫郑音的扶持,横竖是不会吃亏的。   为了姑侄的关系能够有个良好的开端,宋夫人此刻自然不会把卫郑音的好忘记。   教诲了女儿往后哄好亲姑姑的重要,宋夫人跟着又提醒她未来的妯娌关系:“这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簪名声响亮,又意义非凡,你那婆婆将它们现在就赏给了你,虽然表达了她对你的宠爱,也证明了沈藏锋在沈家的地位。然而沈藏锋不是嫡长子,就算是,也未必能够挡得住妯娌之间的眼红!因此你别看你得了这样的珍贵之物,我若没猜错,这也是你婆婆对你的一个考验!”   卫长嬴若有所思道:“我还没过门,就先招了妯娌的眼?”   “这是自然。”宋夫人冷笑着道,“你那未来的长嫂刘氏是东胡刘的嫡出之女,据说性情温柔大方,贤淑之极!如今沈家的主母说是苏秀曼,实际上当家的早就是刘氏了,但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到了你手里,沈藏锋前程远大,你是他未来的正妻,刘氏这当家主母的位置,在你过门之后,未知是否会变?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应付?   “你那未来的次嫂端木氏虽然只是锦绣端木的庶女,但和刘氏一样,打从闺阁里起名声就好得很!而且据说端木氏膝下有个嫡女,如今才四岁不足,今年入夏的时候就当众作了一首咏物诗、是帝都赫赫有名的小才女了,也因此在苏秀曼跟前颇为受宠,连带端木氏也被认为很会教导子女!她们过门的早,子女都已成行,在沈家可谓是根深蒂固,论到婆婆的看重却都不如你,你可要想想你往后该怎么办?”   宋夫人点着女儿光洁的额,神色郑重道,“所以你不要以为得了这对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往后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   第二十六章 适得其反   宋夫人说的担心,卫长嬴却坦然而笑,不在意的道:“这两位嫂子既然都是贤惠人,就算为了这对簪子吃味,最多也就是言语上酸一酸罢了,我心情好就当没听见,心情不好呢,也回上几句——横竖都是妯娌,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贤惠人?”宋夫人冷笑,不屑的道,“在高门大户里头能够得众口称赞贤良淑德,只靠单纯的心善心慈那只有一种——就是像你这样还没出阁、上头又有厉害的长辈庇护的!不说外头的人了,就说下仆,咱们这样的人家,世仆如云,说是主仆有别。可实际上卫氏的旁支远脉,贫寒的那些,能和咱们府里的下人比?更不要说主子们跟前的近侍了!这些人在咱们跟前是奴,在外头架子比咱们怕还要足三分!人又不是木头,不说妄想着欺主的那起子东西,就说施嬷嬷、你乳母贺氏这些忠仆,既是人,有七情六欲,谁还能没点小心思?你以为做主人的没点儿手段,只靠着贤德能治得住她们?!”   她苦口婆心的教导女儿,“所以你这两个嫂子能够贤名远播,手段为人可想而知!你要当真傻乎乎的当她们是那等好相与的,怕是被卖了都不知道!”   宋夫人说得严重,卫长嬴只是笑,道:“沈家既然是和咱们家差不多的门庭,当然也是有规矩的。她们想卖我,哪里有那么容易?先不说她们只是嫂子,又不是婆婆,还能端着长辈的身份压我不成?再者,今儿个苏夫人赐下来的血玉对簪,照着祖母和母亲的推测,这是沈藏锋在沈家地位已定——这两位嫂子既然都是贤惠人,那么我过门之后,大嫂子就该主动把管家之权交给我,二嫂子呢,也该对我有所尊重才是!不然岂不是不给沈藏锋面子?苏夫人可以不心疼我,难道会不心疼沈藏锋吗?”   “听你前头说着我还以为你是开了窍了,谁知道你还是蠢!”宋夫人闻言立刻冷笑,点着女儿光洁的额,轻喝道,“不能端着长辈的身份压你,难道还不能拿资历和长幼之序来压你?而且主动把管家之权交给你,我问你,就你那点儿管家的本事,就算你这两个嫂子什么手段都不玩,你能把沈家上下打理好?!苏秀曼当然心疼沈藏锋,所以你若是太没用,不能为沈藏锋分忧,你说她会怎么对你?!最轻了也会想法子给你房里塞上两个能干的侍妾!你说到时候你怄气不怄气丢脸不丢脸?”   卫长嬴懒洋洋的道:“管家这样的事儿,说难也未必多难,横竖我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虽然没怎么上心这管家之道,然而平常所见之事是怎么处置的总归是从小看到大,依着葫芦画瓢还不成吗?再说到时候我自有陪嫁的人手,祖母和母亲这样疼我,必然会预备能干的在里头,届时听听他们的建议做事就成了——这些人的前程都指着我呢,怎么都不会不尽心的!至于说侍妾,嘿嘿……”   她显然是没把妾放在眼里,这其中的缘故宋夫人还不清楚吗?正要说话,不想又听女儿狡黠一笑,道,“论到贤惠,表姐不贤惠吗?可还不是被我闹得没法?”   宋夫人本来听了前面的话还觉得女儿的打算虽然过于乐观,但也是有成算的,只是过于想当然了点儿,可听了后面一句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旁边的团扇往她头上一扑,恨道:“在水那是念着嫡亲表姐妹的份上让着你!若不然,她放出你外祖母悉心教诲的手段来,十个你都不够死的!”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卫长嬴信心满满的道,“我可是有祖母和母亲护着的人,表姐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祖母和母亲?所以不管表姐当真不当真,我都不会有事的!”   “……”宋夫人沉默片刻,跳脚大怒,“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孽障!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惫懒!你再不用心!再不用心看我怎么打你!”   她嚷得厉害,手底下却只是捏紧了团扇,小心翼翼的拿那绢面在小孽障头上扑几下,力道之谨慎,连小孽障鬓边簪的一朵才开的月季花都没扑歪……   这样的母亲哪里能叫做女儿的畏惧?小孽障连躲都不躲,托腮笑道:“母亲别生气嘛……横竖我和沈家的那两个妯娌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对簪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这些沈家媳妇能争到的,她们的丈夫不争气能怪谁?这簪子明摆着就是传给接掌明沛堂之人的妻子的,她们若是不忿,应该做的是撺掇着丈夫与沈藏锋争位——那就是沈藏锋的事儿了!”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宋夫人闻言,愈加恼怒,恨道,“沈藏锋沈藏锋——口口声声叫得倒是干脆,他是你的什么人?!夫妻本是一体,沈藏锋被兄弟算计你很得脸?!他若是失了势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往日里你嚷着出阁之后不能吃了亏,我是你的亲娘,当然也是向着你,由着你这么盘算也就算了!如今你难道还想巴望着沈藏锋不好?!你想气死我么!”   “母亲别生气,听我说!”卫长嬴见宋夫人当真动了怒,忙起身殷勤的给她沏了盏茶,理直气壮的道,“沈藏锋既非嫡长子,又非长子,如今尚未加冠——那沈家子嗣也兴旺得紧,他这么年纪轻轻就被定为下一任阀主,可见要么是能力卓越于诸多兄弟子侄!要么就是宠爱冠于诸人之上!不管怎么样,横竖他的兄弟们是败给他了,现下沈家既有决定,想动摇他的地位哪有那么容易?毕竟阀主之位非同小可,太傅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怎么都不会朝令夕改的。我听说祖父当年代行阀主之权十数年之后,曾祖父才定下祖父的名份呢!”   宋夫人沉着脸,道:“你既然知道沈藏锋是个好的,那就快点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你祖父向来看人极准,若不然,当年你祖父都急着回凤州养病了,为什么还要忙里抽空与沈宣提婚姻之事?”   她声音一低,将隐秘之事告诉女儿,“当时你祖父膝下适合与沈藏锋结亲的孙女可不只有你一个!比如你二叔房里的长婉,比你大四岁,也就比沈藏锋长了两岁,亦可成为联姻之人!你二叔固然是庶出,但你父亲这一代,就数他最为能干——当时长风还没出生呢!若没有长风,你祖父如今的地位勋爵,还能不是二房的?你祖父为什么偏偏选了你?!”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已经低声道:“这都是为了咱们这一房啊!假如没有长风,我与你们父亲,只能从其他房里过继嗣子!又只你一个女儿,你一嫁,嗣子如何,谁能知道?当然为娘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但嗣子是晚辈好弄,你二叔这一房若得了势,你父亲偏又是嫡长子,你说,咱们这大房,日子能过得不冷清寂寥?但若你嫁得好,即使你祖父祖母护不得咱们大房了,你二叔也不敢对咱们大房怠慢了!咱们大房才可以不担心会被你二叔设法压制下去,往后再难以出头!所以你祖父把你许配给沈藏锋,而不是从当时看长远更合宜的长婉!”   “父亲是祖父的嫡长子,祖父自是对父亲迥然众子。”卫长嬴闻言一脸的受教,肃然道,“女儿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辜负祖父一片良苦用心。”   宋夫人欣慰着女儿的懂事,却不知道这小孽障表面上一派大义凛然的这么说时,心里想的却是:姓沈的这厮年少得志,性情定然骄横!就算在长辈跟前谦和有礼,到了平辈晚辈跟前,岂能不流露几分骄矜之气来?更不要说回到后院了!到时候一个伺候不好,怕就惹了他厌……真是岂有此理?!我是堂堂凤州卫氏大小姐,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养我这么大,也没叫我受过这样的气!一嫁人便是身份骤降到了要去事事看人脸色?!这和做人奴婢有什么两样!   卫长嬴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暗暗捏紧了拳,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如此可怕的事情成真!   于是敷衍完了宋夫人,她决定立刻去找到江铮,加倍勤学苦练,誓要用自己的双拳,打出一个不逊色于出阁之前美好日子的未来……   卫长嬴这样的倔强,宋夫人无计可施之下,特意抽出空来与宋老夫人商议:“婚期近在眼前了,这孩子还是一味的沉迷于武力之中,毫无卫家女的风范,这可如何是好?”   宋老夫人同样为孙女操着心,可听了宋夫人的话却是斟酌难定——婆媳两个论起来都是教养子女的行家,毕竟生来就在名门望族里浸润着长大的,寻常阀阅喜好什么样的媳妇自有标准和要求——可这只是从婆婆或妯娌的角度来看的,真要和夫婿心心相印,这都是缘分。   这要是媳妇,宋老夫人当然是和绝大部分阀阅主母一样的要求,那就是贤惠识大体,再加一个子嗣兴旺,讲道理的婆婆都没什么挑剔了。   但嫡亲孙女儿,还是唯一的一个孙女,宋老夫人自然盼望着卫长嬴既得公婆喜爱、又受妯娌尊重,最紧要的还是与丈夫恩爱和谐!老夫人自己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在婆婆手里受过委屈,毕竟卫焕是庶子,虽然凤州卫氏阀主这位置不是他从敬平公那儿抢来的,是敬平公自己不求上进,支撑不起卫家的门庭,但可想而知敬平公的母亲、老敬平公夫人眼睁睁看着庶子继承了本该都属于亲生骨肉的好处,心里会好受吗?   当时卫焕的情况和现在卫盛仪的景遇非常的相似,要不是敬平公太过沉迷于清谈和玄老之说,以至于对后嗣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年长之后才得了卫郑雅这个独子,以至于老敬平公去世之时,卫郑雅尚且年幼——老敬平公夫人和如今的宋老夫人定然是一个盘算——儿子不成,那就扶持孙儿!关系到多少代亲生骨血前程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让庶子占去了便宜!   虽然卫郑雅出生太晚,让老敬平公夫人扼腕不已。然而宋老夫人当初为了卫焕,没少在这婆婆手里受委屈。宋老夫人吃过的苦头,自然是不舍得叫孙女也吃的,但宋老夫人又知道,比起公婆的疼爱与妯娌的尊敬,为人之妇,最紧要的还是丈夫疼爱。   尤其卫长嬴的出身本来就不比沈藏锋差,门当户对的婚姻,自有默认的规矩,苏秀曼不管喜欢不喜欢卫长嬴,再为难敲打,到底要有个限度的。过了线,卫家不会罢休,苏家、沈家也不会坐视苏秀曼落下不慈的恶名连累家声。   卫长嬴的妯娌出身也都是门第仿佛,只要卫家在这儿,只要卫长风往后能够如宋老夫人计划的那样代替卫郑鸿多年缺失的地位——宋老夫人认为卫长嬴不必多么惧怕婆婆,更不要说妯娌了。   说到底,还是与沈藏锋的关系更让宋老夫人担心。   虽然自古以来都说娶妇娶贤,可宋老夫人一辈子的阅历下来,怎么会不明白贤妇能够得到世人的喜好,却未必能够得到丈夫的欢心的道理?   而且这几年宋老夫人不断吩咐离开帝都时留下来的人手、又叮嘱女儿常到沈家走动,详细打探下来,这未来孙婿沈藏锋是个典型的名门子弟,才高却谦和,性宽而大度——这种明显的赞誉宋老夫人看过也就算了,她注意到的是沈藏锋的喜好——这未来孙婿,甚好兵法,又好良马,甚至在束发之龄时,就不顾下人劝阻,执意亲身上阵,驯服了一匹才从秋狄弄来的烈性宝马,为此还被沈宣狠狠的责罚过——从这件事情上,宋老夫人敏锐的察觉到沈藏锋真正的性情,可未必有那么谦和,真正谦和肯听人劝说的人,会在十五岁这样的少年时候,冒着断腿破相甚至是丧命的危险亲自上阵去驯马?   阀阅子弟,哪个不是打小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训诲长大的?   但这事儿才吻和西凉沈氏子弟的作风——西凉与秋狄接壤,沈家子弟,那都是在与秋狄的数百年烽烟中浸润着长大的。狄人蛮蒙无知,性情凶残,没点儿气魄,在狄人面前还守个什么土?   ……陈如瓶之前也说过,沈家不像卫家这么推崇文才,沈藏锋既然是这样典型的沈家子弟,他还真的未必会喜欢照着名门望族规矩调教出来的贤德淑良、文静知礼的女孩子。   可是呢,这事儿也说不定——因为沈藏锋若是志在疆场,那不是正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为他打理后方么?   毕竟缘分这东西难说得紧,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样担心卫长嬴出阁之后困难重重,可又抱着万一的希望——万一沈藏锋被陈如瓶说到了呢?   那样岂不是亲手毁了孙女的好事,还叫孙女委屈了?   所以沉吟良久,宋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道:“她这性.子都养成了,如今再改,恐怕也难,勉强的话恐怕弄得不伦不类……叫我说,不如就这样罢,没准她有她的福分呢?”   现在也只能赌了。   第二十七章 卫长岁   宋老夫人决定要顺着孙女赌上一把,又说横竖沈藏锋和卫长嬴都年轻,即使卫长嬴不中沈藏锋的意,出阁之后吃点亏再改,也不见得来不及——毕竟两边家世放在这里,如今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在,想委屈卫长嬴可没那么容易。   宋夫人虽然觉得赌这样的大事实在太过荒谬了些,但一来除了老夫人也寻不着其他人帮拿主意,二来也不敢肯定沈藏锋倘若就喜欢卫长嬴这样的泼辣,如今家里迫着卫长嬴改了去学贤惠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到底嫁作人妇是跟着丈夫过日子,婆婆再疼爱妯娌再礼让,得不着丈夫的喜欢的妇人……还不是空有人前的风光?   本来这婆媳两个私心里也是盼望着卫长嬴过门之后也能够依着自己的意思过,这心一偏,越发认为陈如瓶的揣测有可能。宋夫人思来想去也疑心起来,劝说卫长嬴贤惠的话就说得不那么坚定了。   卫长嬴对长辈的态度最是敏感,察觉到母亲的动摇后,心情大好,越发起劲的舞刀弄枪,习拳练腿——宋夫人听到看到了又头疼,索性不去多管她了。   日子这么静静过着。   ……之前宋老夫人迫着卫焕亲自写信召二房的两个嫡子回来侍奉祖父和祖母,虽然信是卫焕写的,但二房在凤州当然也有耳目,知道叫卫长云和卫长岁回来是宋老夫人的意思。   卫盛仪与妻子端木氏都非常清楚这个嫡母的厉害,而且这次为什么叫他们的两个嫡子都回去,卫盛仪心里也有数,父亲卫焕再三帮着说话也不过是把两个嫡子减为一个嫡子——不管是哪个嫡子回去,这都是做人质去了,不说卫盛仪和端木氏惶恐担心,两个嫡子之中又没指定哪一个,这似乎似乎是个小小的地方,其实也有离间卫长云和卫长岁的兄弟之情在里头。   但二房把事情看得再清楚,父母之命,却不敢不从。   拖了再拖,卫长嬴收到未来婆婆赐下珍贵对簪后三日,风尘仆仆的卫长岁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回到瑞羽堂,跪在宋老夫人跟前请安问好。   卫长岁是二房的嫡次子,这卫三公子生得很是俊秀,书卷气十足,皮色白净,使人一看就容易产生好感。他虽然明知道这次被祖母叫回来没有好事,但在宋老夫人跟前却显得极为慕孺,几乎是想尽办法的讨好着这个嫡祖母。   到了请安的时辰,与伯母宋夫人、婶母裴氏并一群弟妹见了之后,卫长岁更是恭敬有礼,对卫长嬴、卫长风这两个堂妹、堂弟,态度近乎是诚惶诚恐——很显然,他很怕宋老夫人。   这种恐惧尽管被卫长岁很好的掩饰了起来,却瞒不过长辈们的眼目。   宋老夫人对这个孙儿的讨好始终都是淡淡的,她不喜欢卫盛仪,对卫盛仪这一房的人当然都不会有好感。而且自从卫盛仪私下向卫焕建议将卫长岁过继给当时无子的卫郑鸿后,宋老夫人更是打从心眼里厌恶这个孙儿。   更不要说,这次召他回来本来就是为了牵制卫盛仪与泄愤。   所以卫长岁虽然竭尽全力讨好了,却完全打动不了宋老夫人。只不过这才是头一日,人都回来了,想怎么样不过是宋老夫人的一句话罢了,所以宋老夫人也不急着一照面就大动干戈,任凭他赔着小心伺候到晚饭,才撩起眼皮问宋夫人:“长岁这次回来要长住,他的院子预备好了吗?”   “就是以前二弟他们的院子里,我着人收拾了几间,回头让长岁去挑。”宋夫人对串通外人算计自己女儿婚事的二房的人当然也不会有好感,淡淡的道。   宋老夫人嗯了一声,对卫长岁道:“你就先住下来罢。”   卫长岁赶紧垂手应下。   又听宋老夫人继续道:“原本你的弟弟们都在跟着质皎读书,你也该一起去的,只是你比他们年长许多,他们如今学的想必你都已经学过了,去听了也没什么意思。偏偏质皎自己也要做学问,这个当初请他来时就说好了的,每日里,就那么几个时辰能教授弟子……”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卫长岁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祖母不会这么好心,什么让自己也跟着质皎族叔进学,也好博取个名士门下的身份——宋老夫人当真肯这么做,早先他和胞兄卫长云启蒙那会就可以拜卫师古为师了。   要知道卫师古到瑞羽堂做西席就是卫长风开蒙的时候……说起来卫高川也是沾了和卫长风差不多时候进学的光,再加上资质不佳抢不走卫长风的风头,这才能够一起听卫师古讲学。   本来卫长岁觉得这次回来虽然必定会被祖母敲打,但卫师古人就在瑞羽堂里,自己又是男子,宋老夫人还能一直把自己拘在跟前吗?总归有请教的机会的。   却没想到如今才回来,卫师古的面还没见到呢,祖母就暗示自己不要妄想了。   他如今也不敢妄想,宋老夫人一直都疑心二房要抢她亲生骨肉的东西,卫长岁来之前就被父母告诫,在凤州千万千万不能和宋老夫人对着干——这位老夫人一生风风雨雨,最不缺的就是决断……   尤其二房已经被老夫人看成会阻挡大房路途的情况下……   她还是嫡祖母,别说卫长岁了,就是卫盛仪,宋老夫人真的要他死,卫盛仪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活命。   所以卫长岁虽然惋惜不能向卫师古请教课业,面上却还是维持着恭敬:“祖母说的极是,两位堂弟本就在质皎族叔门下进学,万没有为了孙儿骤然归来却耽搁打扰他们的道理。说起来孙儿也是不孝之极,这些年来远在帝都,一直不曾侍奉过祖父祖母,如今回来,自当尽力弥补。而且孙儿动身前,老师也布置了许多功课,让孙儿独自完成,不许假他人之手的。”   “师者亦如父。”宋老夫人微微颔首,淡淡的道,“既然你的老师有吩咐,那你如今就先将功课做着罢。”这就是不许卫长岁向卫师古请教,也不打算给他另外请老师了——虽然卫长岁如今已经加冠,按说也不必似卫长风一样日日读书了,横竖卫长岁出仕靠的是家族,也不全靠学问,有没有名师现在对他来说问题不大。   但出于对宋老夫人的忌惮,卫长岁还是心头一沉,他迅速盘算了一番:宋老夫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现在不让自己得名师指点实际上意义不大,但还是这么做了,以老夫人的厉害,这一手不见得只是为了让自己失望和不痛快。   毕竟以宋老夫人的身份,只为了让孙儿不痛快,还不值得她亲自开口。   这样想来宋老夫人当然另有所谋,这种可能还真的不好说,比如宋老夫人这儿冠冕堂皇的拦阻了他拜师求学,不定转过身来又在祖父卫焕跟前说他自己不求上进,现放着卫师古这样的名师竟都不去请教……   卫焕虽然看重能干的二房,但更遗憾嫡长子的先天不足,更不要说长房如今还有一个天资聪慧的卫长风。卫焕自己是庶子,可到底还是更看重嫡血的……   卫长岁心中一瞬间千百个念头转过,谦恭的应了个是字,心头微寒之余,想到临行之前父亲私下的叮嘱,心头一叹,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宋老夫人身边的卫长嬴和卫长风——这姐弟两个是宋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真正的掌上明珠心头肉。   卫盛仪告诉次子,他想在凤州过得好些,指望祖父卫焕的庇护,到底不够可靠,还不如把心思花在这对姐弟身上更值得。毕竟这堂妹堂弟年岁都还小,听瑞羽堂这边从前报到帝都去的消息,这姐弟两个,也不是心思深沉满怀恶毒的人,倒还有些小孩子心性。   小孩子么,又是自己家骨肉,总比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好哄吧。   卫长岁年才及冠,父亲又是朝中重臣,在帝都也是前呼后拥惯了的,乍回凤州就要低头做人,听父亲的建议还要去讨好弟弟妹妹,着实有点不情愿。所以起初听了卫盛仪的话还觉得不以为然,但他虽然心中有些傲气却更识时务,如今才回来头一日,宋老夫人的恶意已经毫不掩饰了,再端着三哥的身份天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子?瑞羽堂现在需要卫盛仪可不一定需要卫长岁啊……   就是卫盛仪,难道还能为了嫡次子弑父杀母吗?辈分身份放在那儿,宋老夫人在一日,卫郑鸿再奄奄一息,二房也只能做低伏小,不敢妄动。   卫长岁默默的盘算了一番,觉得卫长嬴既是堂妹,这年岁也是男女有别了,还是和卫长风亲近比较方便。只是他这么打算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宋老夫人揣测出来心思——自他住下起,除了请安,根本就寻不到遇见卫长风的机会。   当然他可以直接到大房的流华院去拜访,或者请卫长风去二房,然而卫长岁与身边老仆商议之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老仆的话来说:“老夫人本就对公子不喜了,又那样钟爱五公子,如今公子既不被老夫人信任,若与五公子来往,五公子有些不适,又或者学业有所退步,老夫人岂非越发疑心到公子身上?届时公子在老夫人跟前却更难做了。”   卫长岁凝神一想还真是这样,他不免叹息:“但祖母召我回来不会就这么罢休的,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凤州,若不与三妹、五弟交好,无人为我说情,往后可怎么办?”   他沉吟着问,“祖父那儿……”   “万万不可!”老仆一听,慌忙道,“当年五公子尚未出世,老夫人已将阀主之位视作大房所有,又何况如今五公子天资聪慧?公子此时若要亲近阀主,必定会令老夫人心生警惕,担心公子对五公子不利!”   卫长岁之前都那么做低伏小的讨好了,宋老夫人还不肯给他个好脸色,若见他做出“对卫长风不利”的事情来,卫长岁会有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难道我只能这么坐以待毙?”卫长岁心中又烦恼又怨恨,喃喃的道,“我虽然不是老夫人的骨血,怎么也叫她一声祖母啊!”   老仆思索片刻,道:“老夫人之前虽然提防着二房,然而这许多年了,也不曾想过将公子与二公子召回凤州侍奉。说到底,还是为了上次沈家宴上,苏夫人摘了沉香木手珠给知本堂的小姐的事情……”   “这是知本堂的离间之计。”卫长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祖母如此强势,大房又有了五弟,父亲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何况大姐已经出阁,还能抛了夫家再嫁沈藏锋不成?就算要为五弟增长羽翼……有祖母在,哪儿是一个沈藏锋的助力能比得过的?咱们房里根本没必要算计三妹的婚事!说起来都是知本堂包藏祸心,也是母亲待下宽厚,让他们嘴里不严说了不该说的话!”   老仆道:“原本阀主说过,公子此番回来就是要解释此事。可这几日下来,老夫人却从未过问此事,这……”   卫长岁悚然一惊!   第二十八章 大捷   卫长岁惴惴不安的与老仆筹划着如何扭转处境,六月末,凤州倒是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州北大捷!   之前卫长嬴的揣测还真没错,确实有戎人混进了凤州,燎城因奸细出卖,伤亡惨重,足足被砌了三座数人高的京观!城中黎民,十不存三!   这件事情被卫焕以雷霆手段强行压下,毕竟凤州地形狭长,南北相隔颇远,虽然有些风声传到凤州城中,但卫家在这一州中势力根深蒂固,软硬兼施的安抚住了州民,一直都没承认这个消息。出于一贯以来对卫家的信任,毕竟凤州是卫家桑梓,如今州官也是卫氏子弟,不可能轻易放弃凤州,州中虽有惶恐,倒还不至于立刻大规模的开始逃难。   现在宋含大获全胜,足足斩获戎人首级二百有余,又俘虏了上百青壮——这种大捷,这几年连东胡、西凉都少见了,自能掩盖过燎城几成空城之事。   自此,燎城的遭遇才跟着捷报之后轻描淡写的被提出来,在捷报之前,这样的惨事,终究被淡化。   ——这会最重要最引人注意的,却是请功和庆功了。   不过这些都是公事,对卫家来说这次的捷报还有件私事可以确定下来,那就是卫高蝉的婚事。   之前卫盛年被宋含说动,已经答应和父母商议之后就将庶长女许配给宋含的嫡长子宋端。但不凑巧宋老夫人那些日子心绪不佳,裴氏碰了个钉子后,性情懦弱的卫盛年当然不敢再轻易打扰嫡母。   而裴氏也觉得丈夫素来耳根子软,三言两语给庶女定的丈夫未必真的像宋含自己夸的那么好,这些日子与宋夫人商议后派人打探下来,觉得宋端也不过是个寻常子弟,虽然没有什么坏名声,但也没好到了值得卫高蝉下嫁的地步。毕竟宋含只是江南宋氏的旁支远脉罢了……   可这一回州北大捷,宋端功劳极大——宋含在请功信里着重强调了这次之所以能够取得大胜,皆因宋端灵机一动,设下计谋,引诱戎人入套,从而围而歼之有直接的关系。并且宋端还身先士卒,亲手斩杀了十余戎首!   这样的表现从宋含派来报信的一干使者口中都得到了证实,连卫焕都喜得当场赞了宋端一句——报捷这样的好事,一心提拔嫡长子的宋含自不会忘记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当然卫焕赞宋端归赞宋端,这番请功的话他也没全信,和宋老夫人他是这么说的:“宋端尚未及冠,从前也不是多么聪敏之人,这番能够不畏敌寇,阵前杀几个戎人是可能的,要说运筹谋算,十有八.九是宋含将自己的功劳让给了他,宋含此人还是有些军阵之能的。”   横竖不是嫡亲孙女,何况现在为嫡亲的孙儿孙女都操心不过来呢,宋老夫人当然不会为卫高蝉上太多的心,只不在意的道:“宋含是旁支,他的儿子,即使是嫡长子,比高蝉的出身还是差了点。何况宋含既然是长史,这驱除戎人、拱卫魏土的事情本就是他的份内之责,朝廷和州里按着规矩赏赐就是了,难道还要咱们家拿孙女去奖他不成?”   卫焕叹道:“要是几十年前这门婚事我也不想答应,确实门第有悬殊。不过如今世道乱了,咱们家虽然海内闻名,可兵燹这样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州里的长史能干,扶持他一把,彼此心中都定些。”   “世道确实不好了。”提到这个,宋老夫人也有点皱眉,“连燎城都被砌出京观来……亏得这次胜了!不然燎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和盛年却不禀告帝都,坐看治下生灵涂炭,这一顶罪名压下来,虽然这么一次你不怕,可到底有损卫家数百年清名。”   卫焕冷笑着道:“卫崎觊觎凤州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如今兼任燕州行台,燕州距离凤州州北才几日路程?这事儿若是不按下来,卫崎必定会借口守土派遣大军进入州北……这些士卒进了凤州,什么时候走,可就难说了!”又叹息,“卫崎的盘算我清楚得很,我在时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如今朝中只盛仪一个堪用,孙儿们都小——旁支也不大敢用,自然一切谨慎小心为上,还是不要给他任何理由的好。”   宋老夫人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之色,道:“慢慢来罢,长风如今也束发了,托庇上天,咱们身子骨还成,替他撑上几年,这孩子聪慧又肯用功,将来定然是能够支撑起门庭的。卫崎这老东西膝下子孙虽不少,可哪一个能和长风比?”   卫焕听出老妻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长风是长房长孙,资质也好,过几年若能练出来,郑鸿的东西都给他,也是理所当然。”   “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还能练不出来吗?”宋老夫人虽然早就把卫焕的一切都看成了卫长风的囊中之物,但现在卫焕亲口说出承诺,还是一喜,信心十足的笑道,“真真是上天庇佑,大房能有这一双子女,都是乖巧听话又聪慧伶俐的!”   卫焕虽然注意力都放在了调教孙儿上,却也知道卫长嬴是个不安分的,此刻就提了一提:“长嬴从前一直习着武,如今快出阁了,是不是该学文静点?毕竟做媳妇和做女儿不一样。”   ……宋老夫人和贺氏一样听不得旁人说嫡亲血脉半个不字,尤其卫焕才吐露口风,把凤州卫交给卫长风,跟着又质疑起了卫长风的胞姐,宋老夫人立刻想多了,脸色瞬间转阴,劈头就问:“可是长岁在你跟前嘀咕了什么?!”   卫焕头疼道:“你怎么什么都往二房想?长岁打从回凤州起,除了头一日到我跟前磕了头,哪一日不是先到你跟前请安?什么时候私下来见过我?”皱着眉继续道,“再说他才回来,哪里就有立刻去打听堂妹性情的道理?长嬴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情我还不清楚,还用得着长岁来说?”   宋老夫人冷笑连连,道:“他没有一回来就去打听堂妹的性情——他用得着这样吗?之前苏秀曼敲打长嬴是谁泄的口风?!”   “那都是知本堂不好……”   “谁知道是不是二房顺水推舟?!”   “不是说好了这事不提了吗?怎么说盛仪这些年来对你也是极尊敬的!”   “我是他嫡母,他尊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莫非我堂堂元配发妻还要感激个侍妾生子对我的尊敬不成?!”   老夫妻两个说着说着,竟然有大吵之势,等下人们见势不妙,纷纷上来圆场劝开,谁都没心思去细说卫高蝉的事情了,都意兴阑珊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然盛年看着好,那就依了他罢。”   这话传到三房,卫盛年很是高兴,身为庶子,本来就打小地位不高,而且他上头还有一个才干精明都远在他之上的庶兄卫盛仪,在这样的情况下,卫盛年虽然贵为阀阅子弟,实际上整个家中从小就没有他什么说话的地方。   尤其奉卫焕和宋老夫人还乡以来,名义上他是凤州刺史,实际上若无老父卫焕替他打理,他早就将这凤州治理成一团乱麻了。因为他实在太过平庸无能,卫焕虽然为他打算,当然也对他非常的失望。   这一次没有问过卫焕和宋老夫人的意思就答应了宋含的提亲——被裴氏私下里说了之后非常不安了一阵子,惟恐因此被父亲和嫡母问罪。   不想卫焕和宋老夫人这段辰光各有事儿要忙,压根就没顾得上他。不但如此,宋含和宋端这次争气得紧,卫焕和宋老夫人虽然不太满意宋含旁支的身份,但各有盘算下来,居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这等于是赞同了卫盛年的决定。   对于打小就没做过几次让父母点头的决定的卫盛年来说,这样的应允自是使他精神一振!   高兴之下,卫盛年叮嘱妻子裴氏:“高蝉到底是咱们的长女,虽然族里有嫡庶有别的规矩,但比寻常庶女高一些也无妨。”   裴氏惟恐旁人说自己配不上卫家媳妇,一心一意要做个人人称赞的贤良嫡母,本来就没打算亏待卫高蝉,此刻自然是一口答应:“我想照着往后长嫣的例子略减几样便是,到底高蝉是长女呢!长幼有序,即使嫡庶在前,也不能太分别了叫她心里吃味。”   夫妇两个商议着嫁女儿,这消息当然也被使女报到了当事之人的跟前,由于裴氏待庶女庶子向来好,两个女儿生得又相似,一贯住在一起的,使女把消息告与卫高蝉,卫长嫣也听到了,立刻笑嘻嘻的恭喜她。   卫高蝉虽然遗憾于宋端只是宋家旁支,但这次宋端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加上宋家卫家的照拂,往后前程一定也坏不了的——似她这样的年纪总归是喜欢众口称赞的光鲜的,州北大捷、宋端首功,这样荣耀的未来夫婿到底把门第差距的遗憾冲淡了许多。   心里这么盘算,卫高蝉面上自要羞红了脸,嗔着嫡妹不许她说。   三房姐妹这儿闹腾了一番,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卫家。   四小姐要定亲了,这样的喜事,各房当然要贺上一贺,二房的三公子恰好也在凤州,于是大房和二房都送了礼到三房——为了给孙女做脸,也是的确对州北大捷感到满意和欣喜,卫焕又令在府中设家宴款待回来报捷的信使,宴上首宾,当然就是卫家的准孙婿宋端。   这样的场合,卫焕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子孙,他提前令卫长风作了一篇《拒戎赋》,亲自过目修改,令卫长风背熟了,预备席上出一出风头,也是替这寄予厚望的孙儿扬名——既然要带卫长风出席,其他孙儿当然也就顺便带上露个脸了。   不只是他这一支,敬平公府、渠县男府,卫焕都发了帖子去,如此名义上是先开一场家宴庆贺州北大捷,实际上却是给卫氏子弟借捷报传扬名声的机会。   只不过这宴既然设在了瑞羽堂,敬平公府与渠县男府都是心知肚明,凭他们为子孙预备了多少传扬名声的手段,都不可越过了卫长风的。   卫氏各支之间少不得私下里含蓄的彼此告知一下,也免得撞了题……   这样的宴饮没有卫长嬴的事儿,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再疼她也不可能答应让她也去列席,卫长嬴虽然好奇州北战事,却只能照例把主意打到弟弟卫长风身上,迫着卫长风答应在席上多多打听战事详细,好回了后头讲与她知道。   本来她迫着卫长风做这做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的事情也不紧要,卫长风老生常谈了两句为妇之道,便在胞姐凶悍的眼神、挥舞的拳头面前无可奈何的答应下来……只是不想散席之后,卫长风匆匆赶到衔霜庭,脸色却很是古怪。   卫长嬴一见,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顿时沉了脸,捏响指节,斜看着他道:“你别告诉我,你把我交代的事儿给忘记了?”   卫长风现在对胞姐这种毫无闺秀风仪、却近乎草莽女子的做派早已绝望,也没了心思去纠正,却皱着眉,道:“大姐,你看这个。”   第二十九章 铁牌   卫长风摊开掌心,露出一个纸团来,卫长嬴瞥了一眼,那纸像是卫家席上供即兴成诗作赋用的诗笺,奇道:“这是什么?”   “方才我路上就着廊下灯火看了看……”卫长风话还没说完,卫长嬴已经快手的接了过去,她本来还以为纸上写着什么,不想入手一沉,倒像是裹了东西,摊开一看——却是一只婴孩手掌大小的铁牌。   这铁牌最上的位置打了一个洞,仿佛是供绳索穿过悬挂用的。牌上刻着蝌蚪似的文字或图形,不是篆文,不是甲骨……卫家文风昌盛,卫长嬴再不学无术,眼力是有的,这上头压根就不是中土的文字,倒像戎人的文字。   整个铁牌风格粗犷,却又透出厚重之感来,虽然黑黝黝的不起眼,可还真不能当普通的物事看。   卫长嬴端详半晌不得其解,举在弟弟跟前扬了扬,疑惑的复问:“这是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   卫长风小声道:“席上酣饮时,我换到宋端身边询问战事,结果没问几句,四哥从后拉我袖子,想和宋端说话,我便让给他了……但又怕回来没法和你交代,就在附近择了一席坐下,预备等四哥和宋端说完了再过去,不想这时候州北使者里有一人过来与我攀谈敬酒,趁着无人注意,将这纸团塞给了我。”   卫高川和卫高蝉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都属三房,如今卫家要把卫高蝉许配给宋端,虽然长辈们已经做了主,然而作为同父异母的弟弟,替庶姐套一套宋端的话,既是让卫高蝉心里更有底,也是含蓄的告诫宋端——卫高蝉不只有家世,她的兄弟也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这是应有之义,卫长嬴自不会怪卫长风让出席位给卫高川,撇开这个,奇道:“给你这东西的使者你可认识?”   “开宴之前祖父都介绍过,自然认得。”卫长风不假思索道,“那人名叫吕子访,本是燎城主薄。戎人破城时,燎城县令卫栩、县丞卫句亲率城中士卒阻挡被攻破的东门和北门,令吕子访带领城中青壮护送妇孺自其余两门逃生……燎城幸存之人皆由此得生,吕子访也在其中,这次宋含将他列进使者,也是念他护民有功,给他个面见祖父和三叔的机会。”   他指了指纸团里的铁牌,语气很是郑重,“大姐不认识这个,我却是知道的,这是戎人的护身符。”   卫长嬴讶道:“护身符?”   “之前祖父要我写《拒戎赋》,我在祖父书房里找了些记载戎人的典籍。”卫长风皱紧了眉,道,“戎人笃信鬼神,族中大祭司的地位,也只在大可汗之下罢了。他们每有子嗣降临,皆会至大祭司帐前求一护身之物,这样的铁牌,不是普通戎人能够求到的,毕竟戎人不谙熔炼,铁器皆得自中原,十分的珍贵。所以这一块不大的铁牌,必是戎人之中有些身份的人才能够得到。”   卫长嬴脸色一变,道:“按说护身之物,轻易不会离身,既然到了吕子访手里,这戎人的下场可想而知!难道说这次俘虏或斩杀的戎人里头有什么紧要的人?但仿佛没听说啊?宋家父子瞒这个想做什么?”   卫长风看了眼胞姐,轻声道:“大姐,未必是宋含父子想瞒什么……你想这种护身符,为什么会是吕子访给我,却不是宋含或宋端拿出来的?吕子访的功劳只有一件,就是护民有功!他可没和戎人正经拼杀过,为什么会弄到这种戎人中有身份者的随身之物?”   “你可去和祖父说过?”卫长嬴本能的感觉到宋含父子有些不对劲,问道。   “祖父方才席上多喝了几盏。”卫长风叹了口气,道,“如今歇下了,不好打扰,不然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先来告诉大姐?必是先让祖父知道的。我旁的倒不担心,毕竟宋含父子不过是宋家旁支,又在三叔辖下,凭他们有什么不好,祖父也治得了他们。我就是想着三叔才把四姐姐许配给宋端,别这宋端不是什么良人,但如今风声都放出去了……若是误了四姐姐终身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也算是一语成谶,次日卫焕醒了酒,听到卫长风的禀告后,立刻变色,命他取出铁牌细细一打量,以卫焕的阅历和城府,当下就冷笑了起来:“北胡虽然统称戎人,实际上戎人之中也分部族。这铁牌上的戎语若是翻成咱们汉话那就是‘叱都’,料想这铁牌原本的主人应是戎人叱都部可汗近亲……这叱都部,据说是戎人大可汗叔父的母族,如今戎人大可汗继老汗之位时曾经受到其叔父的阻拦和挑衅,若非大祭司支持,甚至不能成功。虽然如此,但大祭司本就只在大可汗之下,料想现在那大可汗的日子也不好过。”   卫焕身为卫氏阀主,虽然才名不如族中的卫师古那样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但论到知识渊博却丝毫不亚于卫师古,连戎语戎人文字也有所涉猎。   其实这些卫长风往后也会要学,只是如今他还年少,经史未到精通,卫焕不欲他分心,这才不识得那铁牌上的文字,此刻卫长风诧异道:“祖父,难道燎城之事,是戎人大可汗的叔父意欲迫大可汗退位所为?”这次州北大捷,战果相对于整个大魏来说也值得一庆了,对大魏是大功,对戎人当然是损失惨重——戎人大可汗的地位既然不是那么稳固,治下部族受了这样的损失要求大可汗帮着出兵讨个“公道”,大可汗若是不允,必然动摇人心,若是允许,大魏虽然日渐式微,可国祚尚未用尽,还不是戎人能够大举进犯的时候,即使大魏西面还有个秋狄也一样……   如此戎人大可汗左右为难,自然就是其叔父的机会了……   卫焕赞许的看了眼孙儿,却摇了摇头,道:“这个还不好说,须得使细作用心探听才能确认。我说这铁牌来历,却是说宋含父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卫长风若有所思:“州北大捷,原来真的有内情吗?”他昨天和卫长嬴说起来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但到底年少,又是头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些吃不准。现在卫焕一说宋含宋端,等于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岂只是内情?”卫焕冷笑着道,“原本以为宋含将自己的功劳分润给其长子,以让宋端向我家提亲!不想这东西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夺了其他人的功劳贴给其子——难怪州北已经宁靖,宋含派了其子先回凤州报捷,自己虽然率领大军在后,却借口伤亡需要休整,不肯急行军!本来我还道他想好生表现,恐怕如今是在尽力封口罢!”   他指着那铁牌,“这东西自祭司处求得,戎人便一直贴身内藏,一生到死,都不摘下,随同尸身入葬!戎人游牧为生,不似我大魏子民定居一处,常年奔驰马上,为防这种重要之物遗失之后难以寻回,都是用极短极牢固的线缚在颈上,根本不能从头上退出来!偶尔有留与后人的情况,但后人也会如此做!所以这块铁牌大概是斩首之后所得,若我揣测未错,州北大捷没错,毕竟一部分战果已经由宋端送回来验看过,戎人形貌异于我中土百姓,不可能杀良冒功!但这大捷中有几分宋含父子的功劳就很难说了……单这铁牌,不是这次蹿入州北的戎人首领,也是副将之流!斩杀敌首的功劳,宋含可全报在了宋端身上!这块铁牌如何会是根本没和戎人交战过的吕子访转交给你?!”   “敌首必是与吕子访有关系之人所斩杀,至于说伏击戎人的功劳是不是此人的也未为可知!毕竟斩杀敌首是骁将所为,我凤州不乏有血性的男儿,可是能指挥伏击戎人,这等帅才,却不易得到了。我卫家当然是重帅才过于骁将!”卫焕冷声道,“所以若伏击戎人是宋含或宋端的功劳,也没必要再去抢斩杀敌首的名头……恐怕这两件功劳根本就是同一人所为,宋含既然抢了他,索性都拿走!”   卫长风不想一块铁牌居然扯出如此多的事,不禁皱眉而叹,道:“昨日我与大姐说起来也猜到宋端功劳有些问题,可凤州乃是我卫家桑梓地,宋含父子居然胆敢做这样的事情?他怎有这样的把握瞒过祖父?”   “长久是不可能瞒过我的,但短时间隐瞒一下……”卫焕嘿然道,“给你铁牌的那个吕子访,你想想他是什么出身?州中并无吕氏大姓,我记得他是庶民吧?还是卫栩上任之后偶然发现他文才斐然,特意提拔的!”   卫焕一点,卫长风顿时醒悟过来:“若是被宋含夺走功劳的乃是我卫氏子弟,或是州内其他大姓之后,自然不可能瞒过祖父,但若是一介庶民,那……”   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划开,宋含再是宋家旁支,也是阀阅子弟。虽然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嫌弃他出身不如自己家,然而比起黎庶……宋含和宋端那就全是自己人了。   更何况,连宋含想见到卫焕都不容易,别说寻常庶民了。而且宋含若是灭口失手,岂能不在这上头防上一手?他是凤州长史,借口保护卫氏众人安全,不容庶民靠近瑞羽堂等处,也是名正言顺。那人即使不甘心被抢了功劳,可见不着能够给他主持公道的人,又怎么讨回公道?   退一万步来说,如今卫高蝉将下嫁宋端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一旦聘定之礼行过,即使卫焕后来知道了,凤州卫氏哪里做得出来出尔反尔的事情?何况夫家还是与卫家有世代婚姻之约的宋家子弟。这样为了孙女考虑,也为了阀阅名声,卫焕最多私下里狠狠训斥一番宋含父子,总不可能把事情翻出来,大动干戈去为个庶民平反的。   到时候宋含和宋端再诚心认错……卫家不可能把卫高蝉抢回娘家去,横竖女孩子都嫁了,卫焕再恼这两人品行不堪,也不能不继续扶持着宋端。   “昨晚若非这吕子访得以参加宴饮,长嬴又托了你详细打探州北战事,高川想替高蝉撑腰……席位换来换去让你给了他机会!”卫焕沉着脸,道,“若非如此凑巧,这铁牌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到你手里?咱们……嘿嘿,咱们家如今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州北之战本就由宋含全权做主,只要州北送过来的战果最终无误,又怎会再怀疑宋含?”   上书朝廷请功报喜、安抚州中民心、追查戎人进入凤州的缘故、与卫崎、东胡刘氏暗中争斗……卫焕虽然精明,可要顾的事情也多,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卫长风脸色也不好看了:“宋含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向三叔提亲,意图骗取四姐姐下嫁,真是太过分了。”   “先派人将吕子访保护起来。”卫焕拈须凝神片刻,阴着脸吩咐身后的心腹小厮,“虽然昨晚是你凑巧之下主动坐到他附近去的,他也是趁着没人留意把东西给了你……但宴席之上本就人多眼杂,一旦被宋端得知,此人怕是有性命之危!”   又道,“吕子访既然受托将这铁牌转交给你,看来被抢了功劳的人倒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够逃脱至今!”   卫长风看着小厮躬身答应后出去传话,提醒道:“祖父,四姐姐的婚事……”既然宋含和宋端是这样品行的人,卫高蝉当然不能嫁过去了,问题是现在风声已经放出去,州城上下都知道这回州北大捷的功臣要做卫家东床快婿了,不尽早处置此事,怕到时候被宋含宋端弄得不得不嫁,那就太委屈卫高蝉了。   “你去和你祖母说下,此事先缓缓。”卫焕道,“你祖母自有计较。”他的心思显然没怎么在一个庶出孙女的婚事上,跟着又道,“说完就回来,我一会会令人将吕子访秘密带到书房来问话,你在旁一起听一听。”这次事情让卫焕再次感觉到孙儿年少的无奈,偌大瑞羽堂,朝中只有一个次子卫盛仪,凤州只有自己一个……早先还好,事情一多,实在有点看不过来了,已经束发的孙儿,继续专心读书未免太过宠爱,还是带着教导起来吧。   卫长风忙躬身道:“是!”   第三十章 婚事取消   宋老夫人听完卫长风简明扼要的叙述,脸色也难看起来,卫高蝉这个孙女在她心目中当然完全无法和嫡亲孙女卫长嬴相比,可怎么也是卫家女,差点被娘家的旁支骗了婚——这不但让老夫人替孙女感到抱屈,更恼宋含宋端丢了江南宋氏的脸!   也亏得来说这事儿的是心爱的孙儿卫长风,宋老夫人在嫡亲骨血跟前一向都是柔声细气的,才没有摔碗拍案的发作。她定了定神,让卫长风回卫焕跟前去跟祖父学着处事,转头就让陈如瓶着人去前头把卫盛年叫了来。   卫盛年不知道变故,陈如瓶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所以他还以为嫡母叫自己是要问卫高蝉的婚事预备的情况,他怕父母是怕惯了的,一听到父母见召,心里就本能的有点忐忑:是不是自己让裴氏给卫高蝉多些嫁妆让老夫人认为是坏了规矩?还是只是随便问问?   这样一路揣测着缘故,到了老夫人跟前,打眼一看宋老夫人的脸色,卫盛年心下就一惊,果然老夫人不待他行礼,指着他就痛骂道:“你做的好事!”   吓得卫盛年本来只想行个家礼,立刻撩着袍子跪了下来,惶恐道:“母亲饶恕,儿子只是想着高蝉是长女,所以让裴氏给她多添了几件东西,并没有让她越过嫡女的意思。”   宋老夫人一听倒是呆了一下,跟着气笑道:“谁来和你计较几件东西?!你当我闲得慌么!我问你,你把高蝉许给宋端,究竟有没有仔细打探过宋端和其父的为人?!”   卫盛年再糊涂,听了这话也知道宋老夫人不是为了自己让裴氏加重卫高蝉的嫁妆生气,却是为了不满意这门婚事了。他心里懊恼得很,这几日来的高兴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可一贯懦弱惯了,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心里倒是一惊,不知所措起来,下意识道:“宋含和宋端的为人……儿子听着……不坏啊!”   “人家图谋你的女儿,能叫你看见坏的地方?!”宋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这两个庶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庶次子精明能干,却太精明能干了点儿,宋老夫人一时不盯着都不能放心,这个庶三子倒是老实,可老实到了没用的地步,反要做长辈的费心来替他不住收拾残局!   为亲生的子孙忙碌,宋老夫人操碎了心也是甘之如饴,但为了庶子庶孙操心,宋老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厌烦!所以也不管卫盛年对整件事情还是茫然无知,逮着他过来就是一顿大骂,直骂得卫盛年汗如雨下,才略减怒气,冷冷的道:“你回房里去叫高蝉传一传病讯,在她院子里躲上两日,然后着人出去说,高蝉与那宋端命格相冲,不宜成为夫妻!就这样吧!”   到这时候,卫盛年对长女婚变的缘故还是糊里糊涂,可又不敢问嫡母,只得小心翼翼的答了一声是——回到三房,他无精打采的把事情告诉裴氏,道:“你先叫高蝉这么做罢,这是母亲亲自吩咐的。”   裴氏惊讶道:“都说好了,怎么会又不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卫盛年这两天正觉得自己做了件让父母省心的事情,跟着就被嫡母这样大骂一通,心头也憋着一股火,不敢说宋老夫人什么,被妻子一问,索性发作道,“多什么嘴!照做不就是了吗?你想知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母亲!”   裴氏被气得眼圈一红,差点没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本来就是卫盛年一力促成的,若不是卫盛年说宋端多好多好,依着裴氏给卫高蝉挑婆家,怎么都不会看上宋端,免得被人说她故意埋汰庶长女!   如今出了事情,自己作为妻子和嫡母于情于理怎么也该问上一声吧?不想卫盛年在宋老夫人那儿受了气,却拿自己来出气!只是裴氏一直自卑门第,至今又没个嫡子撑腰,到底觉得在夫家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又怕宋老夫人才说了卫高蝉的婚事先作罢——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老夫人把已经准许的婚事停了,这会子再和卫盛年闹起来,叫老夫人知道了心烦,越发厌烦三房。   如此权衡,裴氏咬着牙忍了这口气,叫来心腹使女去转告卫高蝉。   但卫盛年交代了事情后气冲冲的去新纳的侍妾房里散心了,裴氏委屈过后,却不放心就这么糊涂的不问,只不过照着卫盛年的话去问宋老夫人她也不敢的,思来想去就借口送几枝插瓶的鲜花,亲自往大房寻宋夫人。   宋夫人这时候也听到三房婚事生变的消息,见裴氏过来,哪还不清楚什么缘故?妯娌两个寒暄几句,宋夫人见裴氏脸色不太好,就将下人打发了,关切的问:“可是担心高蝉?你不要多想,这门婚事本来也不是多么的好,如今父亲更是查出那宋含宋端品行不良,担心高蝉嫁过去反倒是上了他们的当,这才吩咐把议婚的事情停下来的。”   裴氏本来也猜到多半是宋含父子有什么不中了卫焕或宋老夫人的意,才会把已经说好的婚事推掉,此刻听宋夫人说了,就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方才夫君回去匆匆说了让高蝉病上几日,着人说命格与宋端相冲……我还没问清楚缘故,他又有事走了,我这一头雾水的,怎么和高蝉说呢?想想还是到嫂子这儿来打听下。”   卫盛年的为人宋夫人哪里不知道?一听就晓得卫盛年怕是在宋老夫人处受了责骂,不敢和宋老夫人顶嘴,就回房去和妻子发作——发作完了卫盛年自己走了,裴氏向来把庶出子女当亲生的看,便是和他吵了也不可能撒气不管卫高蝉,只好亲自跑一趟大房来向自己打听,这个弟妹也真是不容易。   宋夫人本来就有点看不上卫盛年,此刻越发觉得这小叔子无能又糊涂,就道:“三弟也是太过分了,长女的婚事,怎么不和你说清楚就走?便是有事,交代几句底细才多少辰光?”   裴氏虽然此刻对卫盛年也满是埋怨,可她又不愿意听旁人说自己丈夫不好,到底夫妻一体,卫盛年不好,裴氏自己也没什么脸面,就岔开道:“嫂子还是快和我说说宋含宋端怎么个品行不良法罢?之前咱们查着,仿佛人还过得去?”   “这事儿如今还不怎么好说,父亲正查着。”宋夫人低声道,“涉及州北战事……咱们妇道人家不便插嘴,得等长风回来才知道详细,横竖如今咱们家只是口头上答应婚事,宋含人还没到凤州呢!先把高蝉顾好罢。宋含那边,有父亲母亲在,断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么?裴氏无奈之余却又提起了心:“涉及州北战事,听着事情不小,夫君他那么推崇宋含……该不会解除了婚约之外,还会波及到三房吧?”   庶长子天资蠢钝被大房的嫡子比得黯然无光,即使在卫师古这样的名儒门下也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如今连庶长女的婚事也这样一波三折……裴氏拿三房和大房比着心头沉甸甸的怎么都轻松不起来,暗叹自己是卫高蝉的嫡母,可如今卫高蝉婚事生变,知道的却还不如宋夫人这个伯母多……   在宋夫人这里也没能问个清楚,裴氏失望的回到三房没多久,眼眶红红的卫高蝉就由嫡妹卫长嫣陪同,借口请安过来问个究竟了。   可裴氏也没打探清楚,又得宋夫人叮嘱州北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只能含糊的道:“你们祖母认为宋端出身低了些。”   “可上次不是说祖母答应的吗?”卫高蝉下意识的问,这话说过了才觉得失口,好像她一定要嫁给宋端一样,一急一气,泪就掉了下来,哭道,“女儿也不是说旁的,但之前大家都来贺过,贺礼都收了,现在……这样……女儿怎么出门呢?”   裴氏虽然自己心里也不快活,但看庶女这个样子也替她觉得委屈,便叹了口气,安慰道:“这次的事情怎么也不能怪你的,说起来都是宋含那边不好,连累了你。好在聘定之礼还没过,咱们家也不过嘴上传了点风声,没凭没据的,又能怎么样呢?而且自己家人当然是向着你的,又怎么会说你长短?”   卫高蝉咬着唇问:“母亲,那宋……那边到底怎么了?”   “具体的现下还不清楚,是你们祖父打探出来宋端似乎有些不妥。”裴氏含糊道,“你们祖父的眼力自然是好的,也是为你们思虑。”   又说,“横竖如今事情还能挽回,咱们不认,外头谁知道之前的许婚是不是谣言?你又正当年纪,过两日请你们祖母给你再寻个好的,这种没影的事儿,就当作没有好了。”   裴氏镇定自若的安抚着卫高蝉,又叫卫长嫣好好的陪着庶姐,好说歹说的打发了她们回院子去,自己却长叹了一声,皱眉思索着如今三房要怎么办才好?   然而卫高蝉虽然被哄回自己屋子,却还是不能放心,等嫡妹也回了屋,就和乳母段氏商议起来:“之前这门婚事祖父和祖母都答应的,怎么现在又说不成了呢?这一准一不准,我……我可怎么见人啊!”   段氏先劝:“夫人说了,这不是小姐的错,小姐可是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没做,不过是听着长辈安排。而且说是把小姐许给宋端了,三媒六证走了哪一道?家里不认,外头谁知道是真是假?小姐且放宽了心,大夫人治家最是严谨,底下没人敢嘀咕的,至于其他小姐公子们,也不是那嚼舌根的人,谁都知道这次小姐最冤枉委屈不过了,还能再来招小姐吗?”   卫高蝉虽然觉得这话有理,可想到自己之前含羞带怯的收了众人的贺礼,还被嫡妹卫长嫣打趣了好几句……那么兴兴头头的待嫁,如今却被告诉这门婚事不成了,虽然是自己家不想把自己嫁给宋端,怎么想都躁得慌!   她咬唇半晌,道:“到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祖父祖母改变主意的。”   段氏见她终于收了泪,也松了口气,就出主意:“阀主和老夫人最疼五公子与三小姐,依婢子之见,不如,去请三小姐帮着打探打探?”   ——这么糊涂的待嫁又糊涂的被告诉婚事取消了,前前后后才几天,换了哪个女孩子不怄得慌?不打听个仔细,别说卫高蝉了,段氏也觉得这口气下不去。   可宋老夫人那儿,卫盛年和裴氏都不敢问,更别说她们主仆了,想来想去还是卫长嬴好说话。   第三十一章 就要没有了   练拳归来的卫长嬴从衔霜庭院门走到屋前的十几步路上,迎上来的朱阑口齿伶俐的把卫高蝉的来意说了个明白。   然后,使女们就看到卫长嬴先是一愣,继而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众人正纳闷卫长嬴与卫高蝉既无仇怨,如何听说堂妹婚变这样高兴,就见卫长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努力收敛起喜色——进门之后,卫高蝉和段氏才委婉的说了几句,卫长嬴便信誓旦旦的向她们保证自己一定会帮这个忙。   于是,送走了感激万分的堂妹,卫长嬴匆匆沐浴一番,换过衣裙,就赶到宋老夫人跟前,理直气壮的要求和卫长风一起去卫焕书房里旁听州北战事的具体内情——这请求她前一日提出来立刻就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起驳回去,正郁闷着,卫高蝉给她送来这正经理由,不再过来纠缠那就怪了。   宋老夫人对她这假公济私的盘算心知肚明,皱着眉、点着她额头,道:“你们祖父的书房虽然也在后院里,但如今出入的幕僚下人多是男子,你一个大家闺秀跑过去成何体统,啊?”   卫长嬴笑嘻嘻的道:“祖父那儿的幕僚都是年长之人,下人什么的,都是咱们家的仆从,有什么关系?再说祖父和长风都在,又不是我单独见他们。”   宋老夫人道:“你总有理由,不过你又何必急这一会儿,你祖父那里弄清楚了经过,难道长风还能不告诉你吗?”   “昨儿个祖父就领着长风见过那吕子访了,可吕子访到底怎么会交给长风那个铁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长风昨儿个直接被祖父留在书房了,这么一夜都没回流华院。”卫长嬴委屈的抱怨着。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省心?这些事儿有你祖父操心、有长风去学着应对,不要你烦恼不好吗?”   老夫人的语气里有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惆怅和感慨,只是卫长嬴正值青春年少,生机勃勃的时候哪儿能够体会得出宋老夫人大半辈子风雨下来的感悟?权当没有听到这番话,缠个没完:“我就去听听,祖父的书房大得很,不多我一个人在那儿站着……我去替祖父研墨铺纸好不好?祖母祖母!我如今成日里不是习武就是听母亲教诲,闷得极了,难得有新鲜事情,就让我去听听吧!”   宋老夫人又心疼她又觉得不该纵容她,头疼道:“这等大事,你当故事听呢?没有这样的。”   她语气里的迟疑与松动瞒不过于撒娇一道上炉火纯青的卫长嬴,立刻道:“我哪里是当故事听呢?祖母想啊,这回四妹妹都欢欢喜喜预备着出阁了,不想才预备了几日就出了事情!虽然说咱们家都知道这事儿不怨四妹妹,四妹妹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都是宋含父子不好。可之前咱们都往三房里贺过了,四妹妹一时间怎么下得了台?如今四妹妹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知道下缘故……祖母说若这个都不告诉她,岂不是太伤心了?到底要嫁又不嫁的人是她呢!”   卫高蝉就算心里不痛快——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当真依着她那个糊涂的爹卫盛年嫁给宋端,到时候才是进退两难呢!   宋老夫人心说这次替她把这婚事拦了也算是帮她一次,这孙女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又不是自己的嫡出骨血,才没那个精神去专门哄了她心气平静。只是宋老夫人也知道卫长嬴也未必全是为了这堂妹,还是自己好奇着州北战事的内情,不过是拿着卫高蝉说话罢了。   所以老夫人不动声色的道:“是吗?照你这么说,高蝉如今心里有怨气?”   “没有的事情!”卫长嬴可不糊涂,她知道祖母向来疼爱自己和胞弟,对堂兄弟姐妹都是淡淡的,三房的子女虽然不像二房那么招祖母痛恨,然而要说怜爱那就过了——宋老夫人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大房身上,连远嫁帝都的嫡亲爱女卫郑音所得都不算多,更不要说庶出的子孙们了。   若叫宋老夫人认为卫高蝉因着这次的事情有了恨心,宋老夫人才不会同情这孙女多么委屈,只会怨她不懂事……庶子的庶长女,被嫡亲祖母怨上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卫长嬴是想拿堂妹的托付做垡子,却也没想着害卫高蝉,见宋老夫人这么说,赶忙替卫高蝉解释:“四妹妹的为人祖母还不知道?向来就温柔娴静的,怎么也是三婶教导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怨怼长辈呢?不管怎么说,这次总归是她的事儿,她想问个明白,岂不是情理之中?”   宋老夫人摇着头道:“你啊!姐妹一托付你就来,在自己家里,有我在,有你母亲在,你惹些是非也没有什么,但养就这好事的性.子,往后到了夫家,沈家的长辈能像我和你母亲一样什么都替你着想?”   “我就是知道如今有祖母和母亲呢!才敢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卫长嬴笑嘻嘻的道,“待出了阁,哪里来这样自在的好事?所以趁着如今还没出阁,我可得多享一享有祖母和母亲庇护的福啊!现在不享,嫁作人妇,还有机会吗?”   这话说得宋老夫人心中骤然一痛——她夭折了那么多子女,本来以为这辈子没有亲生孙辈的缘分了,不想天可怜见赐下了卫长嬴和卫长风这对姐弟,为了换取这两个孙儿一生平安幸福,叫她立刻死了她也心甘情愿——这样珍爱疼惜的孙女如今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要是沈家的人了。   十七年来宋老夫人把这孙女当眼珠子一样看待,怎么疼都觉得疼不过来。嫡亲的骨血,再任性娇纵再要求逾越在宋老夫人看来都是带着七分可爱的。可是沈家会这样待卫长嬴吗?   无怪这孩子如今这样热心去打听州北的事情……宋老夫人心中叹息,本来么,卫长嬴哪里就会对州北战事这么感兴趣呢?怕是这孩子算着出阁的日子越来越近,虽然在长辈跟前信誓旦旦的嚷着十二年风雨无阻练一身功夫,必将夫婿打得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违背,实际上心里却也没底……   怎么能有底呢?说起来,卫长嬴虽然是帝都出生的,可回到凤州时,满周也没多过久。论起来沈宣和沈藏锋、苏秀曼都和她见过,然而那么点大的孩子能记事么?这些人,对她来说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只是人,地方也陌生——在那遥远的帝都,仕于朝中的二叔和嫡亲祖母、和大房都是矛盾重重,别说依靠了,还得防着被叔婶坑上一把!   至于亲姑姑当然是向着她的,可卫郑音也不过一介妇人,论长幼也是苏夫人的弟妹而非嫂子。再说卫郑音嫁的青州苏氏子弟也是一大家子,有妯娌叔姑要顾,她自己也还有嫡亲子女,再关心这个侄女,又能护卫长嬴几分?   卫长风说凤州卫氏的嫡出女,出阁之后谁敢委屈——是啊,明面上谁敢扫了海内六阀之一卫家女的体面,可后院里头有几次较量是明面上的?阴私的手段,卫长嬴被保护的再好,究竟生长大家,耳濡目染的还能不知道想让人不痛快未必需要撕破脸的大吵大闹?   这么一嫁,卫长嬴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凤州都不好说了。娘家的支持,也不过是保证只要她不作出十分恶劣的事情来,正妻地位无可动摇罢了……   其他的,还不是要看自己?   娇生惯养长大的掌上明珠,言谈无忌随心所欲的十七年光阴,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如歌的岁月,却就要离开这样熟悉且轻松的环境去到遥远的帝都,去到夫家的沈家——乍离所有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要去做旁人家的人了!   卫长嬴看似满不在乎,可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忐忑没有焦虑?   宋老夫人回忆起来孙女这一年来嚷着要打沈藏锋的话越来越多了——从前她咬牙苦练时本来没有经常这么说的。宋夫人忙碌于主持家事,又始终惦记着丈夫的病情,加上卫长嬴一贯就是朝气蓬勃、霸道骄横的做派,竟连宋夫人也疏忽了女儿这一年来的变化:越来越凶悍,预兆着她心中越来越忐忑。   若非担忧着出阁之后的景遇,卫长嬴怎会不住的强调自己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不住的算计着要把沈藏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因为恐惧,所以愈加凶悍。   这凶悍不是给旁人看的,更多的,是安慰自己——离开十七年来生长的故乡、离开熟悉和蔼的长辈们、离开一起长大的手足……虽然是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族啊,但我不怕,我会武功,我很厉害,便是不在凤州,便是没有祖母和母亲这些人在我身边,便是长风和宋表姐都不在,但我还有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我不怕沈藏锋对我不好,若对我不好,我会武,我可以揍你!   ——我不怕婆婆苏夫人对我不好,若对我不好,我会武,我可以揍沈藏锋让你心疼!   这样孩子气的话,背后掩盖着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颗彷徨于需要远嫁的少女敏感无措的心呵!   方才那番话,看似撒娇,实则无意之中将卫长嬴此刻真正的心情诉说了出来:以后,出嫁之后,还有没有这样被祖母和母亲呵护于羽翼之下,完全不需要操心、能够尽情的笑闹尽情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的时候?   所以趁着还没嫁,趁着自己还是卫大小姐,而不是沈家少夫人——好好儿的享受罢!   能享受一时,算一时,因为嫁了之后,因为离开凤州之后,因为为人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卫长嬴真正关心的不是州北的战事,也不是真的这么好奇到了非要去卫焕书房……她之所以这样折腾,不过是想籍着这样的撒娇、这样的纠缠、这样的耍赖,尽情的享受着最后一段做掌上明珠的辰光。   因为明年她就不是大小姐,而是少夫人了……   做大小姐的时候,她有祖母、有母亲、有表姐、有胞弟,她恣意而自由,无人能拘束;做了少夫人,她有公婆、有妯娌、有大小姑叔……还有那个天知道会相处得怎么样的丈夫。   往后,谁又知道还有没有侍妾与她分享那个丈夫,有没有庶出的子女与她的骨肉分享那个人?   而这一切,她都只能自己面对——凤州和帝都,千里之遥,就算以最紧急的军报,一来一回,也要数日……为人妇要遇见的难处,又不只是一件两件,难道次次回娘家来求助?   性情要强的卫长嬴,怎么可能丢得起这样的脸?   卫家也丢不起脸教出个什么都要靠娘家的女儿……   所以如今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还能名正言顺的腻在祖母怀里;趁着还有人一如既往的挡在她头顶;趁着自己还是一个长辈怜爱同辈敬爱下仆尊崇的大小姐,抓住一切机会沉溺这样被庇护怜爱纵容罢……   因为,几个月后,就没有了。   第三十二章 莫彬蔚   宋老夫人难得在孙女撒娇时没有觉得欣慰欢喜,竟是悲从中来。只是她沉默良久,好容易盘算了一番话要安慰卫长嬴,偏不巧,双鲤进来禀告:“五公子过来了。”   “哎呀!定然是祖父已经把事情都弄清楚,让长风来告诉祖母的。”卫长嬴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拍着跟前的长案,迫不及待的叫道,“双鲤快去叫他进来!”   “……”她又这么没心没肺的高兴起来,宋老夫人觉得眼下这气氛也不适合自己和她深谈,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拿眼望自己的双鲤道,“叫长风进来!”   在胞姐的催促声中,卫长风一丝不苟的给祖母行完了礼,又对卫长嬴一拱手——还没说什么,头上已经被砸了一个松子:“快说快说,州北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长风到嘴边的“此举有失闺秀风仪”看到卫长嬴已经又捡了个核桃在手里,硬生生吞了回去:“祖父揣测未错,确实是宋含父子冒领他人功劳!”   卫长嬴义愤填膺的拍案道:“果然这对父子不是好人!那宋端门第能力不足以求娶四妹妹,居然胆敢冒功来提亲,若非祖父英明,差点就被这厮害了四妹妹终身!”她一扬下颔,对宋老夫人道,“祖母,这父子两个欺我卫家太甚!须饶他们不得!”   宋老夫人点头:“这个当然,咱们家女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骗婚骗到咱们家头上来,宋含与宋端分明就是作死!”这父子两个如今在宋老夫人眼里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老夫人关心的还是前因后果,就打发了小使女们,只留心腹伺候,这才问孙儿,“他们是怎么冒领的?”   ……这事情说起来也是宋含父子命不好,因为被他们冒领了功劳的那人,不但和卫焕猜测的一样是个庶民,而且六亲都死在燎城里了。虽然曾经任过燎城衙役,有几个身份地位相若、交好的朋友,但也都是庶民。   这么一个人,照理来讲不说这辈子都没指望绕过宋含和宋端把事情捅到卫焕跟前,但想抢在在卫高蝉与宋端的婚事定下来之前捅出真相,那真是千难万难——要知道这次宋含父子为了达到目的,可是拉拢了卫家许多旁支佐证、做好了至少瞒卫焕三五年的准备的。   正常来说,卫长嬴明年出阁,卫高蝉名义上是堂妹,也才比卫长嬴小了两个月,现在定下亲事,明年年中年底差不多也可以迎娶了。卫家这样的门第婚一定,人不必过门,是怎么都不会赖了婚事的。   三五年功夫若无意外怕是卫高蝉子嗣都有了……   到那时候事发,还能怎么样?卫焕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一气之下让孙女做寡妇、让曾外孙失怙罢?   偏偏这叫莫彬蔚的庶民在燎城城破那日,作为被吕子访指挥护送黎民逃生的青壮之一,曾从戎人箭下救下了吕子访四代单传的孙儿吕兴。   若这吕兴还活着,吕子访虽然感激莫彬蔚,但也未必敢冒险为他传递那块戎人的护身铁牌。   但年仅五岁的吕兴却在城破时受惊,之后发了高热,逃命之中无法就医,拖到其他城镇,吕子访为他延医问药已经迟了……   吕子访的独子已在戎人破城时战死——也是为了这个,县令卫栩才特意安排吕子访去疏散黎民,却和县丞亲自为全城断后。   这么一来,吕子访子嗣断绝,孤身一人无有负累,又感念莫彬蔚救过唯一的孙儿,索性就拿身家性命来还这莫彬蔚的人情了。   听到这儿,宋老夫人道:“这莫彬蔚倒是有几分气运,只是他到底被夺了多少功劳?”   “方才祖父‘请’了宋端到书房询问,道是伏击戎人、斩杀敌首这些功劳全是莫彬蔚的。”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卫家旁支才会帮着宋含隐瞒了——事情都让莫彬蔚干了,他们白跑一趟虽然免了和戎人拼杀阵前丧身的危险,但也没了什么功劳……恐怕宋含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起了侥幸之心!卫长风气愤的道,“原本莫彬蔚身为燎城衙役,是向县令卫栩请命阻挡戎人的,只是据说此人虽然是衙役,却也读过几日书,安置疏导黎民很有一手,这才被卫栩指名去助吕子访的。”   卫长嬴诧异道:“宋含和宋端不知道这事儿吗?怎么还让吕子访列进了这回的信使之中?”   “宋端说知道莫彬蔚尝与吕子访一起护送燎城黎民逃生,却不知道他救过吕子访的孙儿——料想当时兵荒马乱的,而且宋含抵达州北时,戎人敌首已被斩杀。”卫长风冷笑着道,“吕子访虽然只是一介主薄,但积年老吏心思深沉,宋含头次叫他到跟前,问起燎城之事的经过,他就觑出端倪,竟是从头到尾都没为莫彬蔚说过一句话,倒是处处奉承着宋含。宋含自然以为他识趣,又因为他是燎城幸存官吏中地位最高者,为了证明宋端的功劳也需要他配合,对他很是许诺了些好处——庶民么,宋含哪里会太过耗费心思?”   世家子看不起庶民是很正常的事情,海内六阀就更不要说了,宋含再是旁支,也是江南宋氏的子弟。卫长风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看法,只不过如今在点评宋含,他很不屑宋含冒功的做法、更恼恨宋含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骗取自己的堂姐下嫁,话里说来就带着三分宋含竟然被个庶民摆了一道的讥诮。   倒是宋老夫人淡淡的提醒:“庶民也是人!身份地位固然不及咱们这样的,可论到心思城府却未必比咱们差了去,所以这些人虽然不必多么看得起,却也不可轻忽了去!否则一个不慎叫他们算计了,宋含和宋端就是个例子!”   姐弟两个忙起身垂手领训。   宋老夫人让他们坐下继续说话,两人才又坐了,卫长风接着说事情:“宋端方才在祖父跟前痛哭流涕的忏悔。说起来此人倒还有几分良心,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高门贵女,其父宋含出于爱子之心,苦劝无果之下,这才为他策划。但据祖父判断,宋端这个人没什么主见,这主意十有八.九是宋含出的,宋端不过听着他父亲的安排罢了。”   卫长嬴撇着嘴角:“谁知道是不是看到无可抵赖了,就祭出这一手来企图打动祖父?”她厌恶这对父子居心不良,又因为自己打小就常哄着长辈,以己度人,就觉得宋端这时候扮孝子实在可疑。   “那莫彬蔚如今人在何方?”宋老夫人对宋含和宋端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兴趣不大,横竖卫焕是不会立刻处置他们的,到底是宋家的人,多半会与江南堂告知一声——不出意外这对父子是决计没什么活路了,卫焕是什么人?骗婚骗到他的孙女头上来了,就算是宋老夫人的堂弟、江南宋氏阀主宋心平也会认为宋含和宋端是作死。   倒是这出身卑微却有真材实干、且气运不错的莫彬蔚,让宋老夫人更感兴趣:这种出身卑贱又遭逢大变,偏还遇见个无良上司的庶民,正是最容易收买笼络的时候——重点是,莫彬蔚一个衙役,在燎城十不存三、士卒几乎全灭的情况下,居然能够在宋含率领的援军赶到之前伏击戎人并获得成功、还斩杀敌首——可以说宋含这次赶到州北除了抢功劳外什么也没做!   这样的人指不定就是古时所记载多少年才一出的将帅之才!这人还就在凤州,不替卫长风笼络到手,宋老夫人觉得着实太可惜了!   所以年少的孙女和孙儿还议论着宋含父子的可恶,宋老夫人却已经在心里盘算了七八个怎么让那莫彬蔚对卫长风死心塌地效忠的法子了——相比给唯一的嫡孙增加势力、培植亲信,什么宋含父子、什么卫高蝉,全部都是浮云!   老夫人甚至想到,这次卫高蝉没被宋端骗娶了去,倒是正好,听着这莫彬蔚似乎也年轻着,若是没娶妻,才干又着实出色到了一代帅才的地步,破格把卫高蝉嫁给他也不是不能考虑……横竖如今世道渐乱,虽然士庶不婚,然而遇见真正有才华之人,名门望族里也不是没有变通之法。   比如说英雄救美什么的,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不小心被庶民触碰了,为着名节索性就许配下去吧……反正一个庶出的孙女,能够给嫡孙拉拢个真正能干的人才也算没白养一场了。   不过呢,卫高蝉到底是三房的,卫盛年这庶子虽然老实懦弱,可也没什么主见,往后自己闭了眼,谁知道卫盛年会不会被二房或哄或吓唬了去?这样的话倘若莫彬蔚真是个人杰之才,却也未必能够绑在大房。   可惜大房就卫长嬴一个嫡孙女,别说已经许给西凉沈氏了,就算没许,也断然不是一个庶民能够肖想的……   卫长风不知道堂姐差点被骗婚的这件事情在祖母眼里完全不值得一提,宋老夫人倒是更为发现了一个可以给孙儿做臂助的人才而关切,道:“如今还不知道。”   “不知道?”宋老夫人正要指点孙儿不妨放低一点身段,趁着如今的情况亲自领着人去为莫彬蔚平反,以得到对方的感激淋涕——甚至连招揽莫彬蔚的措辞宋老夫人都已经打好了腹稿,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答案,不由愕然,“怎么会不知道?”   卫长风道:“那吕子访说,虽然他设法取得了宋含的信任,成为信使之一,但也没把握见到祖父或三叔,即使见到了,也未必有机会避开宋端递上那戎人护身铁牌,更没把握让祖父或三叔相信莫彬蔚才是州北大捷的功臣!这中间倒更有可能被宋含知道他的孙儿吕兴尝为莫彬蔚所救,对他生出疑心!这样他如果知道莫彬蔚的下场,受刑或为人所骗,很难保证不说出来,所以就让莫彬蔚自行逃命,不必告诉他落脚之处。因此如今他也不知道莫彬蔚的下落,更不知其是生是死!”   宋老夫人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哼道:“好个宋含、好个宋端!做下来冒功骗婚的丑事,丢尽了我江南宋氏的体统不说,居然还要对真正的功臣赶尽杀绝!此回若是莫彬蔚平安无事且不说,若莫彬蔚不好,须饶不了他们好死!”   ——才给孙儿圈下来的得力臂助居然生死尚且不明!宋老夫人气愤极了!   骂了宋含和宋端一阵,才在孙儿孙女的安慰下冷静下来,宋老夫人复问卫长风:“你们祖父可使人去寻这莫彬蔚了?宋含那边呢?”   卫长风道:“祖父已经打发‘碧梧’去办了。”   碧梧是卫家私兵之中的精锐,因为卫家桑梓凤州,主支堂号又名瑞羽,所谓梧桐落凤凰,便取了碧梧之名,意喻其承托拱卫卫氏之意。   青州苏氏有“黛锋”,江南宋氏有“随风”,都是各自乱世中的倚重所在,所以宋老夫人听说卫焕连“碧梧”也出动了,微微点头,晓得卫焕也察觉到这莫彬蔚的价值了。   不过,仲熠这老货偌大年纪了,还能再出息吗?这老货有没有这等俊才辅佐都差不多,如此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将星效忠整个卫家到底不够可靠,还是要让他效忠长风一个人才安稳——这样即使自己死了,只要这莫彬蔚足够忠心,谅二房也翻不起浪花!   宋老夫人如此盘算着,暗暗决定倘若卫焕是要以整个卫家的名义招揽莫彬蔚,自己非插一手、把这人替宝贝孙儿抢下来不可!   第三十三章 圣旨   宋老夫人虽然打定了要替心爱的嫡孙招揽莫彬蔚的主意,然而事情却没有她想的那么顺利——由于吕子访的谨慎,竟是无人知道莫彬蔚的生死,更不要说下落了。而且收拾宋含和宋端也出现了些变故……   “虽然心平只是我的堂弟,但区区两个旁支,我写封信去,谅他年纪大了也不至于糊涂到要护着他们的地步——骗婚骗到我卫氏本宗嫡女的头上来,心平若是还要替他们说话,却把在水置于何地?”宋老夫人诧异的道,“怎么就不能动他们了?”   卫焕的脸色很难看,他轻轻吐出三个字:“知本堂!”   宋老夫人神情立刻慎重起来:“他们又做了什么?”   “卫崎把捷报报到了圣上跟前。”卫焕嘿然道,“大魏近几年来从来没有这次这样的捷报,是以圣上大喜之下开了大朝,不但褒奖了我与盛年,甚至连对宋含、宋端的奖赏都有圣旨……如今天使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宋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狠狠一拍身边几案:“宋含、宋端好大的胆子!真以为卫崎远在帝都,靠着几道圣旨护得住他们?”又醒悟过来,“怪道他们居然连咱们的孙女都敢骗婚!原来一切都是卫崎那个老东西在背后?!”   卫焕却还冷静,缓缓道:“如今宋含和宋端已经被‘碧梧’带了回来,因着圣上对他们褒奖的缘故现下也不好在明处用刑,他们还不肯承认与卫崎有约……”   “这还用得着承认?”宋老夫人冷笑着道,“你打算怎么办?就为了不扫圣上的兴致,就认了这么次?你咽得下这口气?”   “圣上这几年越发的不喜被违逆意思了。”卫焕叹了口气,慢慢的道,“既然圣旨已经要褒奖宋含和宋端,那么他们冒功的事情还是就这样罢。不然圣上没了体面,能不怨上咱们家?”   宋老夫人皱眉道:“但这件功劳是卫崎报上去的,你请功的奏章不是追回来了?圣上若是没了体面,那都是卫崎人云亦云,误导圣听!”   卫焕摇头:“卫崎既然与宋含、宋端私下有来往,又敢抢在我之前进言御前,岂能不防着这一手?我揣测他在禀告此事时,恐怕早就挖好了坑在等着我——譬如说宋含和宋端不是我卫氏子弟,我会不会因此不满他们、夺走他们的功劳?又或者说咱们家之前想把高蝉嫁给宋端,但现在不想结这门亲了,故意污蔑?”   “这世道……当真是黑白颠倒起来了!”宋老夫人顿了一顿,才冷笑着道,“明明是那姓莫的庶民被抢了功劳、是这对黑了心肝的父子欲骗娶高蝉……卫崎!这老货如此欺心,也不怕遭报应!”   卫焕到底是卫氏阀主,虽然被知本堂接二连三的算计,此刻远不似宋老夫人这样震怒,仍旧心平气和的道:“这些都是小节,如今咱们瑞羽堂在朝中只有盛仪撑着,还是不要惹圣上不喜的好!无非就是一道圣旨和些封赏,就算事后宋含和宋端被提拔去帝都任职又如何?”   他慢慢的道,“相比找出莫彬蔚来,宋含父子何足挂齿?”明着杀不成,有“碧梧”在,还怕暗杀不了吗?宋含和宋端都不是多么有才华的人,卫崎即使如今笼络了他们坑瑞羽堂一把,难道还能想方设法的护他们一辈子?   宋老夫人皱着眉道:“莫彬蔚当然要找,此人虽是庶民,却有大才,长风年幼,你我又老,如今世道不平,正是他这样的人才当得大用的时候。若得此人助长风,咱们往后闭眼时也能放心些……不过卫崎呢?上一次是长嬴被他坑了,这一次可是连咱们都被他坑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卫焕听出老妻的意思,到底还是不放心他的承诺,不肯让卫家招揽莫彬蔚,而是要将莫彬蔚划归卫长风一个人名下才安心——作为阀主,卫焕当然是更倾向于前者,不过横竖如今莫彬蔚生死尚且不知,他也没心思就这个问题和宋老夫人先吵起来,就道:“卫崎那里我已有主张,如今天干物躁……他欺我不在帝都,嘿嘿!”   这话虽然有点没头没脑,但宋老夫人和他过了一辈子,对他甚是了解,闻言心下一动,已经明白了,这才露出一丝微笑,道:“就要这样!倒看看他还得意个什么?”   “也未必稳妥,毕竟他这些年来确实帝宠深厚。”卫焕淡笑着道,“不过也没什么,一计不成再想他法便是。”   卫焕城府深沉,卫崎这样的针锋相对的算计且得手,却丝毫乱不了他的心境,仍旧不疾不徐的筹划着,“天使如今怕是已经出了帝都,咱们得做好迎接的准备才好。”   “羽微在帝都时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回头和她交代一声就是了。”宋老夫人不以为然,寻常人家或者官吏听到接旨自然是诚惶诚恐,但名门望族——尤其是海内六阀这样的门第,平生所见的人杰和场面多了去了,最不憷的就是这些事儿。   不过卫焕既然特意叮嘱了,宋老夫人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次使者是谁?”   卫焕抚了抚颔下须髯,安然一笑,才道:“是沈宙,不然我怎要这么叮嘱你?”   “是他?!”宋老夫人一怔,倒不是说这沈宙多么的惊才绝艳或者多么的位高权重到了连宋老夫人都闻之而色变——连圣旨都不怎么在乎的老夫人,这天下名士才俊还真没什么人能够叫她震惊的。   所以宋老夫人惊讶于传旨的使者是沈宙,只有一个缘故:沈宙,西凉沈氏本宗子弟,当朝太傅沈宣的嫡亲弟弟!   ……论起来卫长嬴出阁后,要随沈藏锋一起唤他一声叔父。   卫长嬴明年就要出阁,沈宙如今来凤州传旨,不问可知是公事和私事一起办,一边传旨褒奖,一边和卫家商议明年沈家迎亲详细了。   既然和宝贝嫡孙女有关,宋老夫人立刻郑重其事了,肃然道:“我知道了,这回接待天使,我会亲自过问!”   卫焕又道:“长嬴和沈藏锋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门当户对,如今要商议也不过是细节,只要防着卫崎之流是否从中作梗,旁的倒也没有什么。但……”他皱眉道,“这次宋在田也来了。”   宋老夫人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宋在田是自己的堂侄宋羽望嫡长子、长媳宋夫人的嫡亲侄儿——就是宋在水的胞兄!   宋在田跑过来,为了什么,宋老夫人当然清楚,也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东宫确实不是良配,便是卫氏在世,也断然不会同意继续把在水嫁入皇家的。羽望这孩子又是何苦!”   “宋家常出情种,卫氏虽去,宋羽望却还记着她生前的承诺也不奇怪……”卫焕随口说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果然宋老夫人脸色一阴——宋家这一代的情种是宋羽望,上一回……可不就是宋老夫人的父亲宋耽吗?为此宋老夫人可没少受委屈,遗祸到现在还有个庶妹宋绵和、嫁了景城侯卫崎,始终和瑞羽堂过不去呢!   卫焕察觉到说错了话,忙转移话题,道,“这总归是宋家的事情,何况许婚的还是皇家,之前宋羽望写信过来,奈何其女不肯动身,咱们也没怎么过问。但这一回宋在田亲自来了,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他又是长兄奉父命而来,真要带宋在水回京完婚,咱们就不要多管了——宋羽望要女儿履行前诺也是维护家风之举,这是他的家事,咱们虽然是亲戚也不可干涉的。”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紧皱着眉道:“若是要管,我还会任这孩子一住这许久,都装着糊涂?”虽然认同丈夫的话,认为这件事情卫家不宜插手——一来是有约在前,阀阅的门第放在这儿,贸然毁诺那等于是自毁家风!这对于阀阅来说是非常不耻也是非常忌讳的;二来许婚的是皇家,圣上虽然不思朝政,东宫虽然荒淫,可怎么都是帝王家!尤其瑞羽堂现在式微,朝中只有卫盛仪支撑,卫焕告老……连知本堂的攻击都越发频繁了,在这种时候,还要为了一个宋在水得罪皇室,是极为不智之事。   毕竟宋在水再值得同情,卫焕和宋老夫人总归要先为自己和自己的子孙考虑。   而且坚持要宋在水嫁进皇室的是她的父亲宋羽望,别说宋羽望要把她嫁给太子以履行前诺了,就算要把女儿嫁给一个乞丐——那也是宋羽望的女儿,宋心平都没说什么,如何轮得到旁人来替宋在水筹划着拒婚之事?   只不过宋在水在卫家住的这几个月,性情为人才干,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这么一个确实有成为一代贤后潜力的千金小姐,却要嫁给那荒淫无道还地位不稳的太子,尽管无力助她,可谁都忍不住为她惋惜一把。   卫焕也知道老妻虽然泼辣,却不是没成算的人,尤其宋老夫人若是没有嫡亲孙辈,也许还会一时兴起帮宋在水一把,现在宋老夫人满心满意都是替卫长风铺路、替卫长嬴筹划,哪里来的精力再顾个堂侄孙女?就算顾得到,为了不给嫡亲血脉惹出事儿来,宋老夫人也会装糊涂的。   所以他提宋在田是另有目的:“这孩子在咱们家一住数月,既是磨蹭着不肯上京去完婚,其中未尝没有指望你或长媳帮她一把的意思。但这件事情上咱们家确实不便插手,可别叫这孩子存了怨怼之心。虽然说圣上这些日子宠着妙婕妤,但现在的皇后娘娘是斗倒了之前两任皇后、太子才入主长乐宫的,是本朝执掌凤印最久的一位,在后宫之中根深蒂固,心思也深。妙婕妤自己无子,即使收养了十六、十七两位皇子,这两位皇子年岁尚幼,圣上年纪却长了……如今天下也不太平,向来国赖长君……往后都不好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老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今上年老,虽然新宠妙婕妤,皇后处境似乎不大好了,可妙婕妤根基浅薄,若今上大行之前不能为十六、十七皇子备下完全之策,即使遗诏这两位皇子登基并以妙婕妤为太后,但以大魏如今的局势……朝野都不会支持幼帝君临的。   所以说新君难测——若宋在水当然有母仪天下的一日,却为今日卫家不助她心存怨恨,就是平白结了个皇后对头了,这一点可得防着。老夫人点头道:“在水是个明白的孩子,她知道我与羽微不能帮她的缘故,在这儿住了几个月都没提过。回头我会和她把话说清楚,总归不让她怨怼咱们家对她之事袖手旁观便是。”   “宋在田那边也让长媳说一说。”卫焕提醒道,“他的胞妹违背父命在咱们家一住数月,宋羽望恐怕心头也是不快,以为咱们家有意教唆其女,总得解释清楚了,免得往后亲戚变了仇人再懊悔。”   宋老夫人再惋惜宋在水,如今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骨血,听卫焕叮嘱个没完,就不耐烦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快点打发人去找莫彬蔚罢!若能得此人,而且又真的像众人所云的那样有才干,咱们这次受知本堂的算计也不算全亏了。”   第三十四章 悔不当初   宋夫人听说女儿未来的叔父即将到凤州来,吃了一惊,把手里事情不分轻重全部扔下,亲自赶到衔霜庭,将正要去习武的女儿逮住:“州北大捷,朝中褒奖圣旨不日即将抵达凤州!这一次宣旨之人乃是沈宙——所以你快点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收起来,给我好生学着点儿大家闺秀应有的风仪!届时丢了脸,瞧我怎么收拾你!”   卫长嬴襁褓里就被定给沈家为妇,对沈家之人也是有所耳闻,当然知道沈宙是谁,闻言也是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是他?!”   “算着辰光,沈家如今不来人,过上一两个月也要来人的,难道一个招呼不打,明年直接一群人来接了你走?”宋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道,“你当沈家卫家都是小门小户,随便一抬花轿就可以过门了?”   “若是那样倒好了,那些个繁文缛节啊!”卫长嬴感慨了一句,立刻气得宋夫人抬手给她额上来了一下,恨道:“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多少人只恨自己没福生在大户人家,只得委委屈屈冷冷清清的出阁,你倒好!居然还嫌仪式繁琐?!三媒六证的正室自是繁琐着过门的,最不繁琐的就是做外室了,门都不要进!你想做么?!”   卫长嬴忙换上一副笑脸,拉着她胳膊甜甜的道:“我是想着如今母亲当家,我出阁仪式越繁琐,岂不是越要累着了母亲?想着我就心疼!是以这仪式还是简单点的好,本来么,母亲平日里打理着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就足够辛苦的了,我怎么忍心为了自己出阁再叫母亲加倍的劳苦?”   宋夫人闻言脸上几乎要放出光辉来,注视着女儿的目光温柔得能滴下水,声音更是轻软柔和得像在哄劝着婴孩一般:“我的儿!听你这番话,为娘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不待卫长嬴嗔她乱说话,宋夫人已经续道,“然而你有你的孝心,为娘又怎么能不为你打算?先不说以你的身份,许多仪式根本就是免不了的,再说沈家家世不在咱们家之下,那沈藏锋的长嫂次嫂,哪个不是轰轰烈烈嫁出门的?她们的娘家和你相齐,咱们家这儿简单了,传到帝都,还以为你这大小姐不得宠呢!所以这一回是万万不能省略的!”   卫长嬴面带微笑、不住点头的听着这话,心里却是不住的尖叫哀号:“我早就知道嫁到沈家去的仪式要命得紧了,本来想着婚期好歹也在四月里,年前总能够清闲的……怎么州北大捷竟然引得圣旨下降,谁家的人不能做使者,偏偏是沈家人!依着母亲,恐怕从今儿个起就要督促着我练起来……”   她的哀号一点也没有错,宋夫人被女儿的甜言蜜语感动之极,更加坚定了要在沈宙抵达之前把女儿尽可能的调教得人见人爱一点——没错,连宋老夫人都吃不准什么样的女孩子让沈藏锋中意,可这次来的又不是沈藏锋,是沈宙——要讨长辈欢心,往贤惠淑娴上头走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尤其是和卫家一样世代簪缨的阀阅中人……   实际上卫长嬴虽然长年习武,但阀阅嫡女应有的仪态礼仪却也不是没练过——这些是名门望族子弟的根本所在,身份象征,越是得到重视的嫡出子女越是要求严格,凭爱好是什么也不可能不学的。   只是她心思不在这些上头,距离宋夫人要求的“即使满堂阀阅子弟依旧风仪出众压倒众人”那真是……   好在卫长嬴跑到宋老夫人跟前声泪俱下的哭诉一番后,宋老夫人虽然有点啼笑皆非,倒是另有想法,与随后赶到要带卫长嬴去继续练习仪态的宋夫人道:“长嬴举止并不失大家风范,要说到风仪压倒众人,究竟非朝夕之功……”说到这儿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沉默了一下,阀阅重风仪,可要论到风仪,海内六阀,名士辈出,即使如此卫郑鸿的风仪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若卫郑鸿好好儿的,岂能不对子女自幼亲自指导栽培?卫长嬴如今更有何虑?   宋老夫人压住心酸难过,继续道,“如今关键还是在沈宙跟前的谈吐应答,我看这个也不必咱们来操心……咱们如今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就让在水教她一教吧,在水那孩子,谁见了能不疼?长嬴学到她几分本事,阀阅里也没人能说她什么了。”   宋夫人立刻听出宋老夫人的意思——宋在田也随沈宙同来,为要亲自接妹妹回帝都的消息现在卫家知道的人都还没透露给宋在水。   一来是知道宋在水极为反对嫁进皇室,可其父其长兄都坚持,卫家不管是能力还是理由都帮她不上,这会就叫她知道了,不过是让宋在水先愁起来,还不如不知道,可以松快几日呢!二来却是担心宋在水是个有成算的人,别被逼急了做下什么事情……宋在田还没到,这女孩子有什么不好,卫家也要担责任的,索性瞒了她,等宋在田到了,让他们兄妹掐去罢……横竖到时候有什么事情都有宋在田做主。   但宋在水的次兄宋在疆,却是一直都反对妹妹嫁进东宫的,固然宋羽望这次遣了长子亲至凤州,定然也会看好了宋在疆,然而事有意外——万一宋在疆还是想法子把这消息先告诉了宋在水呢?   这一位娇客,心思又细腻敏捷,想盯住她又不叫她起疑心可不容易。所以还不如叫卫长嬴跟着宋在水学着点儿,既教导了卫长嬴,又看住了宋在水。   虽然宋在水就比卫长嬴长一岁,但这位小姐打小就是奔着母仪天下去的,所受的教养所学的手段莫不是以领袖三宫六院为目的,要教导卫长嬴也是绰绰有余了。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孩子,兄长不在凤州,如今我也不好去帝都,否则一定要替她好生劝说一番兄长……”   “他如今是魔怔了。”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就算你亲自当面去劝说,也没有用。”   宋夫人也知道自己的伯祖父、宋老夫人的父亲当年所为,至今还留了个宋绵和与宋老夫人作对,甚至遗祸到自己的女儿身上……宋老夫人虽然对宋夫人不像对卫焕那样动辄撒泼打骂,但宋夫人也知道宋家出情种、还老是因此坑子女的话题不宜继续说下去,便告退道:“那我去把事儿与在水说?”   ……长辈们心目中贤德良善温柔贤惠、实在堪为天下闺秀楷模的宋在水自然是满口答应姑姑的托付,保证一定会倾囊相授,让沈宙对卫长嬴赞不绝口。   宋夫人对女儿没信心,但对侄女还是很有信心的,闻言很是满意的走了。   她一走,藏身在屏风后的卫长嬴便心有余悸的跳了出来,拍着胸道:“好险好险,亏得母亲来时没听到咱们在说什么。”   “姑姑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见着屋子就闯?”宋在水一见到她,立刻把在姑母跟前端庄贤德的气度丢到一边,冷笑着道——几个月下来她算是看开了,跟这个表妹讲道理、说规矩,那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卫长嬴这种打小就无师自通的将恃宠生骄技能玩弄得炉水纯青之辈,最擅长见缝插针,会是被三言两语将住或激住、为了一个面子或人情乖乖就范的人么!   所以要拿住这个表妹……宋在水用自己惨痛的教训深深的领悟到了最迅捷的途径就是在卫长嬴面前千万别想什么体面、什么身份、什么情面……   是以未来的皇后娘娘拿出本是为了日后哪个不长眼的妃嫔预备的尖酸刻薄相,斜睨着卫长嬴,冷笑连连,“我那可怜的姑姑啊!亏她堂堂一个当家夫人,本来就忙碌得紧了,却还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为了调教你些仪态,甚至亲自过来与我这个寄居的侄女说道……却不知道你这不争气的不孝女,竟是先一步跑过来向我讨教如何偷懒!真不知道我那姑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该到你这么个主儿!”   这番话怎么说都是很重的了,换成宋在水自己,听不完就会暴怒——然而卫长嬴眼都没眨一下,以极为诚恳的态度纠正道:“表姐这话说的不对!打从我小时候,祖母和母亲都说是她们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向上苍祈祷,才得苍天垂怜,有了我与长风!若祖母和母亲作孽……哪里来的我们姐弟?”   “……”宋在水深吸了口气,道,“好吧,我不跟你这个不孝女多说,我……”   “表姐你又错了!”卫长嬴痛心疾首道,“我哪里不孝顺了?母亲可是说过的,只要我高兴,她就更高兴!这两日成天学着规矩规矩规矩,学得我人都快死掉了!我能高兴吗?我不高兴,母亲怎么个高兴法?所以我来寻你商议法子,还不是为了母亲?”   宋在水简直不能相信她无耻到这种地步!!!   可怜的未来皇后呆了足足半晌,才讷讷的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孝女了?”   “这个自然!”卫长嬴半点都不脸红,欣欣然的道,“母亲这么疼我,我当然也要为母亲考虑了!我不孝顺母亲,她哪里来第二个女儿孝顺她?所以我……”   宋在水捂着胸,瞪着她,半晌之后,果断的伸指一把掐住卫长嬴的耳朵,咬牙切齿的道:“我就知道和你说话准没好事!!你……你不气死人你不高兴是不是?你不好好说话你会死是不是?!你!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是打小习武?我一定要练锤子,不把你锤个三千五千下,我这口气怎么个出法?!”   第三十五章 专注坑姐若干年   宋在水是个稳重的人,虽然掐了卫长嬴的耳朵骂得凶,其实手下自有分寸,不过是不松不紧的捏着,横竖伤不了卫长嬴的。可是宋在水显然还是太低估了卫长嬴的无赖——如此大好时机,卫大小姐怎能放过?二话不说,就着宋在水的动手就顺势往她怀里一倒!   这一倒把宋在水吓得立刻站起了身,一怔之后尖叫了一声,忙松了捏她耳朵的手,慌忙扶着卫长嬴惊恐道:“你?你?你怎的了?”   “卫小姐!”左右使女骇软着脚把卫家这掌上明珠扶上榻,又是捶背又是端水的伺候着躺好,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宋在水去喊大夫——就见一直作昏迷状的卫长嬴终于睁开一线眼皮,宋在水心惊胆战心虚气短的扶着榻沿柔声细气问:“好长嬴,你……你怎么了?”   ——她真心没下重手啊!自己和这表妹无怨无仇的,她又不是卫长嬴这样的卤莽之人,女孩子之间掐尖要强拎几下耳朵……这……这怎么就倒了?   宋在水正不知所措,就见卫长嬴气息奄奄恨不得把“行将就木”四个字刻在脸上,颤巍巍的伸手抓住自己的手,断断续续的道:“表、表姐!我……我不成了……我……”   这一眨眼的功夫俨然就要生离死别,使女们均觉得一切如梦如幻转不过弯来——但宋在水是明白了,明白过来的未来宋皇后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无比!   她颤抖着才擦过凤仙花汁、指尖恨不得滴下血来的十指,照着卫长嬴脖子上就一把掐去:“我叫你吓人!!!”   可怜的宋表姐现在真的是悔不当初!当初她极不情愿的从江南前往帝都,为了拖延抵京的辰光,路上死活要过来看姑姑宋夫人。才到卫家时,宋夫人见到嫡亲侄女也高兴得很,只是说到同辈的兄弟姐妹,却是唉声叹气的和她说自己膝下这一双儿女,表弟卫长风倒也罢了,惟独这表妹卫长嬴性情跋扈,不是个好相处的,请她千万包涵些……   宋在水起初还小心翼翼的和这表妹接触,几次下来觉得虽然过于活泼了点、喜好武艺了点,性.子也是极好极爽朗的——怎么就被姑姑说得那么不堪呢?她琢磨着许是姑姑不喜这表妹好武,言谈之时又谦逊了几分,所以才把好好的一个表妹描叙的太过了。   ……现在想来根本就是自己瞎了眼!宋夫人那是自己的亲姑姑啊!怎么可能骗自己?!   伪装被戳穿,卫长嬴恢复精神熠熠,无视一干使女那无以描述的眼神,她若无其事的拨开宋在水爬起身,半坐在榻上,一条腿垂在榻边自在的晃着,笑嘻嘻的扮个鬼脸,道:“唉呀!我就知道表姐这么聪明我一定瞒不过你……”   “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宋在水被她真心气到了,她自认这些年来被祖母当成未来皇后栽培下来,以自己往后能够容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心胸气度,容忍区区一个卫长嬴算什么?但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那些个妃嫔如何能与卫长嬴比?这表妹于气死人一道上决计是天赋过人天资卓绝!   “不行不行,我不能出去!”卫长嬴闻言却是耍赖的往榻上一倒,中气十足的嚷道,“方才表姐你掐着我耳朵,我如今觉得头疼!我想我须得好好休憩个三五十日才能够恢复,在这中间,规矩仪态应答什么的,我只能躺在这儿听了!”   宋在水恨不得拿旁边的一壶冻酪浇到她身上!   “就那么掐一下……你说,你要休憩个三五十日?”宋在水手里捏着团扇,胡乱扇着,眼刀一下接一下的飞在卫长嬴身上,声音好似从齿缝里挤出,“你……你以为你是豆腐做的,还是琉璃做的?!”   卫长嬴悠悠一叹:“似咱们这样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虽然不是豆腐琉璃做的,可什么样的豆腐什么样的琉璃能比咱们还要娇贵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一定不能辜负了上天赐予我这样娇生惯养的命格的机会!我一定要好生爱惜自己!所以,表姐啊……这个仪态谈吐,这几日就放一放罢,等我养好了身子,咱们再来商量……”   “是啊是啊,你是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可我又是什么?”宋在水脸色刷的一下,黑得犹如风雨欲来的天空,语气凉飕飕的怎么听怎么让人哆嗦——她是真的动了怒了,扇子也不摇了,抵着腮边,眼神凛冽,一字字的道,“我这种打小没了亲娘疼爱、前途渺茫的人,算哪门子的掌上明珠?你见过还没出阁已经先有了一群庶出子女叫嫡母、娘家还毫无商量余地的逼着出阁的掌上明珠?!”   宋在水对自己婚事之怨念,大到了让卫长嬴也不敢很在这事儿上招惹她,赶紧收了装模作样,谄媚道:“表姐何必如此忧愁?你看自从上次的来信后,这些日子舅舅也没再做什么,指不定舅舅已经改了主意了呢?是不是?”   她这话不过是想着安慰安慰宋在水,不料宋在水极为精细,倒是被提醒了,顿时悚然一惊,差点把团扇都掉了下去,失神道:“是了,之前父亲在信里说,钦天监已经在定日子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快点动身!我没理会,按说父亲知道后应该立刻再写信来啊!怎么一直都没有动静?”   卫长嬴一拍手,道:“你看,我说舅舅还是疼你的罢?没准之前那封信就是写给旁人看的,才不是真正为了催促你上京去进火坑呢!”   宋在水紧紧蹙着眉,冷然道:“你知道个什么?我在想,难道父亲……父亲见我一直不听话,悄悄给我身边的人写了信,让他们强行带我走?所以才没再催促我吗?”   “……不至于罢?”宋在田已经随沈宙一起在路上前来凤州之事,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并没有告诉卫长嬴,所以卫长嬴也不知道此事,但听着宋在水的猜测也觉得宋羽望既然那么固执的要求宋在水依前诺嫁进皇室,按说这主意转的也不至于这么快……宋在水的猜测还真是有可能,卫长嬴迟疑了片刻,道,“这些日子你身边的人……”   她目光就往宋在水的贴身使女春景、夏景、秋景、冬景身上看去,看得四个大使女心中叫苦不迭,一起跪下来道:“婢子从来没有接到什么密信,婢子素来伺候小姐的,怎会背叛小姐?”   好在她们的主子宋在水明察秋毫,瞪了眼卫长嬴,道:“凭她们四个想强行带我上京?纵然有密信,给的也只会是我那些侍卫!”   “这个可就没法子了,那些侍卫不在后头,我见都没见过。”卫长嬴蹙眉道,“或者让长风帮你去探探口风?”   宋在水咬住唇,急速的思索了片刻,却摇头道:“长风年幼,再者他从前从来没都理会过这些人,如今忽然去探口风,谁会不怀疑?”   顿了一顿,宋在水缓缓道,“如今天气还热着,若是他们要禀告了姑祖母和姑姑带我走,路上定然会用到冰,我来时的那驾马车也该收拾了……你想法子让人留意下这两件吧。”   卫长嬴暗赞这表姐心思细腻,点头道:“好!”只是她想了想又觉得……   “但若是舅舅当真写了信给那些侍卫,他们又禀告了祖母,到底是舅舅的意思,祖母也不好反驳的,表姐你就算知道了他们的盘算又怎么办呢?”卫长嬴很没眼色的提醒。   宋在水瞪了她片刻,才阴着脸道:“知道了我总能想法子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不出办法!”   “其实我有个好主意。”卫长嬴热心的出谋划策,“我去让江伯配些蒙汗药,你路上把侍卫都迷晕了,然后……”   “你还是回衔霜庭或去找你那江伯罢!”宋在水把团扇直接砸到她身上,面无表情道,“先不说我怎么把药放到所有人的饮食里,也不说我那些侍卫里头未必没有认不出来蒙汗药的人,就说他们都晕倒了……那谁来伺候我谁来保护我?!”   卫长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主意荒谬而且毫无智商的存在:“啊,我就是看表姐这样不愿意走,想着下药也是一个法子呢?虽然我随口说的这个不可能,然而表姐你这么聪明,我提一提,也许你就能想到万全之策?”   宋在水无力的挥手:“你走吧你走吧你快点走吧!不要来烦我了,我如今想一个人静一静!”   被赶出鸣瑟居,绿墀才小心翼翼的道:“宋小姐极不想回帝都,大小姐何必老是提宋小姐烦心之事?”方才卫长嬴提到宋羽望这些日子都没写信来,看似随口说的安慰话,可打小就伺候她的绿墀和绿房哪里不知道——卫长嬴根本就是故意的!   宋在水为人稳重却多疑精细,加上本身就非常的担忧此事,卫长嬴这么不经意的一提,这宋小姐果然就中了计,一下子疑心到了自己会被强行抓回帝都去——这宋小姐还委托卫长嬴去打探前头宋家侍卫的情况,想也不要想,卫长嬴给回去的消息,不见得是立刻证明了宋在水的猜测,但绝对会留足让宋在水惶恐的苗头……   到底是未来的皇后,虽然这位主儿很不情愿去做这个皇后,绿墀不免觉得卫长嬴这样算计宋在水着实有点让人担心。   “你们懂什么?”卫长嬴见四下无人,顿时露出狡黠的笑意,低声道,“没听见刚才母亲托表姐她来教导我在沈家叔父跟前的应答吗?你们看如今表姐烦自己的事儿都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再管我?不提东宫……我怎么偷懒?”   听着她理直气壮的话,使女们都是一阵无语,绿房忐忑道:“可是大小姐不学的话……万一沈家的人来了,见到大小姐……”   “沈家叔父虽然是长辈,究竟是男子。”卫长嬴嘴角勾起,十分笃定的道,“再说他此次前来,一为传旨褒奖,二为商议来年的迎亲——前一件是公事,和我半点不沾边!后一件么,横竖也不是和我商议,总归是和祖父祖母他们说的,你以为我即使去拜见他,难道还能和他长谈?”   她摇着头,“我看最多就是公事完了之后,祖父和祖母请沈家叔父到后堂,寻个理由让我过去拜见一番,无非就是几句场面话,然后我侍立在祖母身后听着他们说——便是个呆子,这么点儿辰光还敷衍不过去?我又不是真的没学过规矩!”   绿墀和绿房听着也觉得有道理,只是自家服侍的这位大小姐总是那么叫人不放心……   所以绿墀又道:“这一次沈家来人好应付,但……倘若大小姐出阁以后呢?”   “笨!那是来年的事情了,来年再说嘛!”卫长嬴不以为然的道。   “……”使女们沉默:好吧,主子都这样放心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难道还能强压着主子去学不成?   就算想这么做,想一想可怜的宋小姐罢,这未来的皇后娘娘,就因为卫大小姐不想学规矩,硬生生的挑起了宋在水的疑心,怕是这会还在鸣瑟居里捶着玉枕咬着锦被苦思冥想着如何挣扎的策略呢……   那可是大小姐的嫡亲表姐啊!   换成她们这些下人,大小姐为了自己的清闲会给她们挖什么样的坑?!   这样的事儿还是不要多想了……   第三十六章 不欢而散   卫长嬴虽然无良到了故意挑起表姐的疑心以达到敷衍学应答仪态的目的,然而却知道嫁入皇室之事的确是宋在水的心头大恨,即使不知道宋在水做好了最后时刻不惜鱼死网破来反对的准备,然也怕骗她骗得过了,闹出事儿来。   所以隔了两三日,她这么告诉宋在水:“我让江伯去打听了,表姐的那些个侍卫一切如常,而且江伯还套了门上人的话,近日除了禀告天使将至凤州外,并没有旁的信使从帝都方向过来。”   虽然她这么说了,可宋在水疑心已起,却是难除,仍旧不能完全放心。   卫长嬴当然要秉承一贯以来的做法好好开解她:“其实表姐想啊,侍卫又不能随意进后院的,若是得了舅舅的信笺,必然要先行禀告祖母和母亲——不然怎么可能接得到表姐?现下祖母和母亲都没有动静,显然是没有这回事儿的。”   “也许吧。”她不这么说,宋在水还能这么安慰自己,她这么一说,宋在水又多想了一层:自己在卫家赖了这么久,姑祖母宋老夫人和姑姑宋夫人哪里能不清楚自己那点儿念想?但这姑祖母和姑姑显然也是爱莫能助的……宋羽望若当真写了密信来让她们送自己离开凤州,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劝说不成,必然也只能照办,谁叫宋在水到底是宋羽望的女儿呢?   所以假如宋羽望已有密信前来,要强行带自己去帝都,那么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即使知道此事,恐怕也不会泄露出来——必然是等到出发之前,打自己个猝不及防!以免得自己一急之下,发生意外啊……   宋在水目光闪了闪,心中说不清楚是悲哀是绝望还是愤怒,明知道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未必是不想帮自己,实在是宋羽望态度坚决,这姑祖母和姑姑亦是无能为力,可想到自己如此孤苦无依,这两个亲人却只是装着糊涂冷眼旁观,心头的凄楚悲哀就止不住的要流淌出来。   ——江南宋氏子弟亲眷何其之多?然而自己这个宋家大小姐,陷于危难之中,竟无一人伸手!   目光瞥见身旁的卫长嬴一脸关心,宋在水沉默良久,才道:“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要回帝都的,总不可能在卫家住一辈子。”   她口风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卫长嬴大为讶异,狐疑道:“表姐?”   宋在水捏紧了帕子,淡淡的道:“说起来我到凤州也有好几个月了,除了这瑞羽堂,其他地方都不曾去过……趁着父亲父亲还没催促我动身,我倒想到凤州附近看一看,毕竟我这一回帝都差不多也就要出阁了,往后哪里来的随意出游的机会?”   卫长嬴呆了片刻才讷讷的道:“表姐,你到凤州之后,可从来都没提过这些啊?如今怎么就?”她蹙着眉,苦口婆心的劝说,“事情还没坏到极处,而且就算表姐嫁进东宫——如今那太子殿下贪花好色不假,但这也可见他的昏庸无能!以表姐的手段,没准把他治得乖乖巧巧的呢?那些庶子庶女再多,到底都是不上台面的女子生的,哪里能和表姐往后的亲生骨肉比?”   “你说的可真轻松!”宋在水冷笑着道,“换作了沈藏锋,你说起他的侍妾和庶出子女来你心里什么心情?”   闻言卫长嬴脸色却也微微一变,淡淡的道:“我哪里知道他有些什么人伺候?”   “……”以宋老夫人对嫡亲孙女的疼爱,自然不会不留意沈藏锋的后院,但深宅大院,也只打听到沈藏锋没有庶出子女——这一点不意外,名门望族最注意体统,正妻没进门,就弄出庶出子女来这是很失规矩的,而且即使此刻沈藏锋就收了人伺候,没给正妻敬过茶,也没有名份的。   按说沈藏锋比卫长嬴长两岁,如今是十九……这个年纪,寻常男子总归是知人事了……   没有庶出的子女,可未必没有已经收了房的人,明年卫长嬴一过门,固然不会像宋在水这样板上钉钉有人来叫嫡母了,但要说礼成后有那么一两个花枝招展的丽人跪到跟前奉茶……都不一定。   卫长嬴一贯开朗,可如今沈宙将至,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催促着她速速预备,争取给沈家长辈留个好印象,这样的压力之下,卫长嬴也敏感起来了。   宋在水沉默了片刻才道:“横竖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咱们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之前,我心里还存着幻想,如今想想要我遵守前诺嫁进东宫的是我的父亲……兴许也不只是我父亲,也有皇后与太子的意思在里头呢?即使圣上近来宠爱妙婕妤,可皇后娘娘在后宫经营这许多年,也不是说倒就倒的。皇后压下来,父亲也未必撑得住,我之前的种种盼望,在她跟前,连笑话都算不上。再者,早年有约,论起来皇家尊贵在宋家之上,如今皇家没毁诺,我倒是算计着不想要太子,传了出去,任谁也要说我无理!既然没有旁的指望,那么往后做不成的事儿,我现在补上……往后,兴许深宫大院里想起来也会觉得少遗憾些罢。”   说起来表姐妹两个哪个的婚约都有点不好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境界的婚姻有几个女子能不向往?可从古到今,能得这样福分的,又有几个人?   卫长嬴咬了咬唇,淡淡的道:“我去问问母亲。”   表姐妹不欢而散的消息,弯弯绕绕却先一步传到宋夫人耳中,等卫长嬴无精打采的到她跟前说到宋在水想出游之事,宋夫人已经和施氏等人商议过,和颜悦色的点了头:“在水到凤州是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没有出过门,如今既然动了游兴,那就由你陪着她一起去罢——一会我再打发人去问问高蝉和长嫣。只不过现下天还热着,最好就沿水看看景儿罢,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免得磕着碰着了。”   卫长嬴此刻烦得紧,随口答应了就要走,宋夫人忙把她叫住,打发了闲人,压低嗓子道:“你这孩子……今儿个却是怎么了?怎的这样没精神?”   “我和表姐说了会子话,累了。”卫长嬴向来要强,便是心里担忧着当真像宋在水所说,过门之后就发现沈藏锋已经收了若干侍妾,对宋夫人却也不肯讲的,只敷衍道,“表姐倒是想开了,说回了帝都以后怕是没有出门的机会,想在四处走一走,我听母亲的,不让她去人多之地。”   宋夫人既然晓得表姐妹之前的话儿,哪还不晓得女儿如今愁什么?就叹了口气,伸指点一点卫长嬴的额,轻喝道:“沈藏锋有没有收人进房——就算现在没有,往后呢?你操心的过来吗?何况就算往后有……谁能越过你这个正妻?”   卫长嬴一怔,随即恼羞成怒道:“我不过和表姐说两句闲话,是谁这样的多嘴?就上母亲这儿嚼舌头来了!”   “所以你知道了,大家子里,秘密的事儿可没多少!往后说话做事都留着点儿神!这是在自己家里,有你祖母在、有为娘我在,你出些纰漏,谁也不敢怎么样你!到了夫家,可没有这样的好事!”宋夫人冷笑着替女儿上了一课,跟着正色道,“你别因为在水一句无心之言犯了糊涂!自古以来,除了庶民之外,凭再恩爱的夫妻,谁家没几个侍妾伺候跟前?!”   “咱们家就没有!”伪装既然被母亲直接戳穿,卫长嬴也没了扮若无其事的心情,顿时垮下脸,带着分明的委屈道。   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道:“那是你父亲身子骨儿不好……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只有为娘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会?”卫长嬴理直气壮的道,“父亲哪儿是那些侍妾配得上的?”   “闻说上回你祖母与你祖父说理时被你撞见了?”宋夫人睨了眼女儿,淡淡的道,“你说你祖母把你祖父管得这样紧,为什么除了你父亲和你二姑,你二叔、三叔、小叔和其他姑姑,全部都不是你祖母生的?”   卫长嬴道:“这是因为子嗣……”   “没错!”宋夫人冷哼着道,“谁家不盼望着子嗣兴旺?!你祖母没出阁时,在宋家的地位和你如今差不多,当年你祖母的祖母爱她决计不下于你祖母如今疼爱你!所以你祖母出阁时与你一般的心思,那就是决计不打算给你祖父纳妾的机会的!起初,你祖父祖母倒也过得好……可自从你那实际上的二叔……名讳郑野的叔父未满周岁便去世后,你嫡曾祖母亲自发了话——亲生爱子新殇本就痛入骨髓了,之前得的嫡长子又先天不足……这时候婆婆却催着自己替丈夫纳妾!你祖母哪里不是恨之入骨?!”   宋夫人看着女儿,一字字道,“这天下,除了不谙世情的傻子,谁能真正一世无忧无虑?!”   卫长嬴生来只看到祖母一颦一笑之间令堂下庭外寂静无声的威严——偷看到宋老夫人殴打卫焕之后更是觉得祖母这样才是真正威风,却是头一次听说宋老夫人也有过这样委曲求全的时候,不免呆怔当场,半晌才道:“祖母……怎么肯?”   “不肯能行么?”宋夫人哼了一声,道,“你父亲先天不足,当年若非请得海内名医季去病长住家中调养两年有余,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更不要说有你和长风了!”   虽然是在教导女儿,但宋夫人提到这些事情,到底还是眼圈微红,声音也有着一丝颤抖,“只可惜请季去病请得太晚了!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你们父亲……这个不说了,你们祖母就你们父亲一个子嗣长到成年,而且还体弱多病,偏你们祖父接了瑞羽堂,你说这时候做长辈的要你们祖母为子嗣计……这话有错?没有错,能不照着做?”   卫长嬴怔道:“但……当时我那嫡亲二叔新殇……曾祖母就这样说,也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婆婆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宋夫人假借喝茶不动声色的按了按眼角,恢复常色,淡淡的道,“就好像不管长风往后的妻子再孝顺再得我喜欢,她永远都不可能越过你——哪怕你刁蛮任性又跋扈骄横,但你是我生的,那么这普天下的女孩子,在我眼里,再没有一个人能和你比!同样的道理,在你们祖母眼里,我也不能和你们父亲比!所以假如你们父亲好好儿的,你们祖母自己子嗣单薄,能不为他纳妾添人,好使亲生血脉兴旺?”   “不仅仅是你们祖母,谁家老夫人年轻时候没吃过亏上过当?不然,哪里来如今的处变不惊?人啊,都是练出来的。”宋夫人虚指了指女儿,摇头,“你经的事儿太少了,大抵都是想当然!你真以为一辈子是说的这么容易?”   卫长嬴咬着唇道:“祖母是意外罢?若是父亲身子骨儿好,几位嫡亲叔父也康健……”   “是啊,都是说不准的。”宋夫人淡淡的道,“不过你再看看,你现在的二叔、三叔和过继给你小叔公的小叔……还有你那几个姑姑,他们的生母都不相同,当年伺候你祖父的侍妾里头也不是每个都有生养,有生养的也不是每个都养大了,可现在这些人在哪里?”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深深看了眼女儿,语重心长道:“子嗣兴旺对家族是好事儿,侍妾之流,却不过是些玩意罢了,身为正妻,管束她们本是份内之事,为她们操心烦恼,那就是失了格调气度了!”   “不管你如今的二叔等人的生母是谁,从来他们能叫母亲、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着的,还不是只有你们祖母一个?”宋夫人淡淡的道,“沈藏锋房里收没收人,你何必烦这个心?横竖这些人不喜欢,打发了不就是了?若只是担心着他纳人,就算现在不纳,往后呢?你一心只挂在这儿,还要不要做其他事了?妻妾妻妾,你是妻不是妾,一门心思挂在男子身上那是妾做的事情,因为离了男人她们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将烟消云散!你是这样吗?”   第三十七章 一生之误   卫长嬴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不喜。”   “可你说了不算。”这样残酷的话语,若是往常宋夫人是决计不舍得说出来的,但现在她必须说,不打破女儿一贯以来的想法,就这么叫她去见沈宙也许可以敷衍过去,但若叫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嫁去沈家——那就是害她了,宋夫人忍着心疼,漠然的道,“你只看到了你们祖母如今的威严和说一不二,连你祖父都要让着她!可你没有看到你们祖母从前在你们曾祖母跟前的忍让和孝顺、没看到你们祖母多少次私下里抱着你那些叔父留下来的襁褓哀哀哭泣、没有看到你的堂哥长云、长岁出生,而咱们大房却仍旧空空落落时她的失意难过、没有看到当初抱着最后一丝盼望将季去病请到家中来,却意外得知若早上数年他其实可以令你们父亲痊愈时……你们祖母的心有多痛!”   虽然是在说着和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可季去病这名字被再三提起,卫长嬴还是走了神:“季去病?他是谁?”   “……他是前任太医院院判季英的长孙。”宋夫人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季家世代行医,代代出太医,虽然不能和咱们这样的门第比,在帝都也算是享誉百年了。季英医术高明得很,他在时,咱们家这样的,请太医都是请他……只是当年废妃霍氏及贵妃邓氏争斗涉及到邓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的暴死,季英被卷了进去,不但自己被赐死宫中,连妻女子孙也遭了殃!当时季去病年方十一,念着季英的情份,咱们几家说了点话,以他年幼免除株连之灾,然而季家畏惧邓氏之势,不敢收容他。这季去病只能流落坊间,挣扎长大。”   容城邓氏虽然不能和沈、卫这六阀比,也算华腴一级,正经世家。自不是代代行医的季家能比的。   卫长嬴诧异道:“既然这季去病是在帝都的,那为何当年请他会请晚了呢?”她听说卫郑鸿请这季大夫请晚了,还以为季去病住得多么偏僻或者索性居无定所才酿成这样的悲剧,然而……   她话音未落,就见宋夫人脸色一变!显然是被说到了痛处,宋夫人忍耐片刻,才艰难的道:“士农工商,医家属工,虽然因着季家医术高明,阀阅世家也不以寻常工家相看,到底地位不高——但虽然如此,这样的人家却也有自己的规矩,最普遍的就是家中技艺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季去病虽然是男子,也是长孙,按着规矩,季英压箱底的绝技是会传授给他的,可季英出事时,他才十一岁罢了!就算季英传授给他他又能学到多少?!”   宋夫人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苦笑着道,“谁能想到百年季家恁多子孙,论到医道天赋,竟以季去病为第一。虽然季英在生时没有来得及传授他什么,可凭着抄家时隐匿起来的季英这一支历代行医手卷,季去病竟能生生的自学成材?他十一岁流落坊间,身无分文,邓家虽然给咱们这几家面子没有继续谋害他,可也没人敢接济他,咱们这几家帮他说话、免除他流放之苦就很不错了,自不会再记着什么……是以他过得十分窘迫,束发之后就打出祖父的行医招牌。可是,百年季家虽然在季英在时以季英医术为第一,季英既去,季家其他人一则是怕他出来行医再次激怒邓氏,二则是想索取季英这一支的行医手卷,自是多方阻挠,咱们家也相信了季家所言,认为季去病不过是窘迫极了想借着季家的名头唬人罢了……”   “一直到季去病在庶民里头传出名声,尤其是有一户庶民也是有个先天不足的女儿,经他调养数月后不但恢复如常人,后来还嫁人生子,这事儿过了一年多才传到咱们家耳朵里,当时你们父亲已经……”宋古人苦涩的道,“实在没办法了,你们祖母说就请他来看看罢,横竖……咱们家也不缺诊金!不想他一看你们父亲就叹了口气,这叹气的缘故,是你们祖母事后想方设法才问出来的,道是早上几年……哪怕是两三年,他也有让你们父亲痊愈的把握!须知道季去病出来行医七年,咱们家才请了他,所以……太晚了!”   卫长嬴不禁愣在当场,虽然她没有像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那样经历了巨大的绝望到希望再到这后悔不迭,如今听来也觉得心里冰凉一片——两三年,只是晚了两三年,长住乐颐院、一个月才能见上一两回,那个总是承受着病痛却风仪倾倒无数的父亲,原本是有过痊愈的机会的?   只是……   阀阅固有的认知、季家的阻挠,却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从季去病出来行医到他上卫家诊治卫郑鸿,足足七年!前五年的辰光里,卫家不是没请过大夫,包括季家的大夫……却将天资卓绝然而受宫闱争斗牵累、被家族舍弃,只得放下百年季氏的架子混迹庶民之间的真正高明的医者全然无视……   和宋老夫人、宋夫人一样,得知这个往事,巨大的不甘,几乎是立刻充满了卫长嬴的心中!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你们祖母跟前提,知道吗?”宋夫人看到女儿这样,心里却有些后悔,温声道,“当年你们祖母听到这消息大病一场,几乎就……亏得季去病在场才救了过来,又听说你们父亲虽然不能痊愈,然而也非全无指望,你们祖母才重新有了生意!但‘季去病’三个字,还有季家都不能听了!”   卫长嬴肃然道:“我晓得轻重。”   连她这个正当青春、并没有亲自经历这种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的女儿都为此感到心潮起伏难定,更不要说年岁已长、还是卫郑鸿生母的宋老夫人了。   ……宋老夫人可就这么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   却因为偏见和谣传,误了这个儿子一辈子,也等于误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倘若卫郑鸿提前两三年得到季去病的诊治恢复如常,如今大房也许不只两个子嗣,也许卫郑鸿也会纳妾,可同样的,卫长风不必承担如今的压力。   因为以卫郑鸿的风仪和嫡长子的身份,卫焕的一切,本就理所当然是他的。卫郑鸿不能痊愈,振兴大房的责任和压力,就直接压到方才束发的卫长风身上!   还不只这些……如今就要出阁的卫长嬴,同样也要面临着没有父亲的遮蔽保护,未来只能指望弟弟出息上头!   虽然这些并不能怪宋老夫人,但作为母亲和祖母,由不得宋老夫人不把一切的责任怪在自己身上!所以宋老夫人这些年来对嫡亲孙女和孙儿格外的疼爱纵容,既有对来之不易的嫡亲骨血的由衷怜爱,未尝没有出于对误了嫡长子康复的机会、使嫡亲孙辈失去父亲庇护的愧疚的弥补。   由此可见,宋老夫人对这件事情会多么的耿耿于怀?甚至于卫长嬴揣测,当年祖父辞官归乡,到底是真的不宜离开凤州,还是祖母不能再在帝都,免得老是听到季去病或季家的字眼?   不过深宅大院的,宋老夫人不想听的消息,谁还能硬凑到她跟前说吗?也许不见得是这件事?   卫长嬴正自胡思乱想,宋夫人定了定神,把话题转回去:“山野之中的村妇不必担心丈夫纳妾,因为庶民本就没有资格纳妾!而且这些人家温饱尚且困难,又何来余钱养人?但他们中间有堕落去从商的,得了些银钱,不敢说妾,又何尝不会买几个姿色出众的使女在身边‘伺候’?”   “……我知道了。”卫长嬴叹了口气,怏怏的道。   她的敷衍瞒不过宋夫人,宋夫人并不肯就这么住了话题:“你不知道!俗话说能者多劳,你既然过的是一呼百诺、锦衣玉食的日子,就有这样日子的烦恼!你如今担心的这些事情,即使你祖母和我,在你出阁之前都替你处置了,但我们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往后你得自己学着打发——不只是你,你以后也会有儿有女,当你自己也做了母亲,你的子女前程至少有一半都指着你手里……你要做个什么样的母亲?是像你祖母、像我这样护得住你们的,还是像你们三婶那样忍着心疼看长嫣在长娴那儿受委屈的?”   宋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一字字道,“出了阁,你就是大人了!小孩子的把戏,该收起来了!”   卫长嬴脸色变了又变,几次下来才咬着唇道:“是。”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但现在我还没出阁。”   “便是出了阁,只要为娘还活着,你总归是女儿。”这样不想长大的心情,宋夫人如何不能明白?可她却不得不继续道,“但你的夫家不会这么认为……所以为什么谁都知道这次沈宙过来,你最多拜见一下,说上两三句话,我也要让在水去教导你一番?因为沈家是拿你当新妇看的,不但是新妇——沈藏锋既然已被内定为下任阀主,沈家如今对你的要求,就是沈氏主母!所以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场合,你都必须表现出担当得起这个位置的能力!”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而且让在水教导你,也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免得你学规矩,她不方便寻你玩耍,又不怎么爱和高蝉、长嫣来往,一个人闷在鸣瑟居里想太多。”   卫长嬴敏感的问:“母亲,舅舅那边?”   “这事儿你不要管了,也不许多问。”宋夫人知道侄女宋在水又精明又细致,而卫长嬴和这个表姐关系又好,若卫长嬴知道了宋在田要和沈宙一起来的消息,被宋在水套了去事小,别叫宋在水想方设法哄糊涂了帮她做下来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卫家可不想平白落个帮着未来太子妃逃婚的罪名。   虽然宋在水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可在亲生子女跟前,侄女到底是不能比的。   宋夫人再心疼宋在水,但除非宋羽望出面解除了这门婚事,否则她绝对不会罔顾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子女前程去帮宋在水逃婚。   因此立刻放冷了声音,道,“在水到凤州这许多日子都没提过出门,如今忽然要出游……你上点心,万万不能叫她做下什么糊涂事儿,既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咱们合家!”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她,顿了一顿才道:“母亲既然担心表姐,做什么还要答应表姐出门?”其实她过来的时候揣测宋夫人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宋在水这转变太过突然了,再者沈宙掐着时日就会到……这时候卫长嬴很该留在家里安安分分的练习见沈宙时的仪态应答,卫长嬴不便出门,没有合适的人陪同宋在水,总不能叫宋在水独自带点人出去玩耍罢?   这是现成拒绝的理由,也最不容易生事。   然而宋夫人淡淡的道:“她的事情咱们家本来就帮不上忙了,这样的人生大事,在水再讲理,绝望之下不免也对咱们家生出失望来。如今就要怕出事拘着她不许外出……这不是做亲戚的样子,也更招她恨,何必呢?再说,她说的也没错,当年卫氏与皇后娘娘约好的,是在水及笄之后就出阁,如今已经拖了三年了,恐怕她一回帝都就要嫁进东宫,往后想出游……哪里那么容易?”   “如今她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咱们家承担不起的事,能依她的,都依她罢。”宋夫人惆怅的道,“我这个做姑姑的,终究只能纵容她这么点了。”   卫长嬴沉默下去——无论是做姑姑还是做母亲,宋夫人能够纵容侄女和女儿的,到底只是出阁之前罢了……   出阁之后,那就是人家的人了。   第三十八章 小竹山   数百年卫氏桑梓地的凤州,即使附近无高山大川,然靠着卫氏层出不穷的名士官宦,也沾染了连绵不绝的书香气息,加上卫氏累年以来不断修葺建筑,州城内外,可游之处颇为不少。   譬如说城外的小竹山。   傍驿道、临凤河的小竹山,说是山,其实不过三十余丈来高,遍山植竹,即使盛夏也能享凉风习习。   但这小竹山在凤州、甚至海内都极有名,却不是为了这片竹海听涛,而是因为此地是前朝名士卫伯玉当年的隐居之地。   卫伯玉是前朝时候凤州卫氏旁支子弟,他性情旷达,不爱出仕,醉心于书法,成年之后长住小竹山,不与外人来往,即使在卫家也是默默无闻。但他年四十余岁时,其时的海内名臣苏期告老还乡,在回青州的路上,路过小竹山,因逢大雨,往山上寻找避雨之处,就撞到了卫伯玉在山间的茅屋之内。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避雨,卫伯玉与悬挂于茅屋之内的《竹山小记》经苏期赞许和传播,扬名天下,被推为前朝草书第一人。   卫伯玉一生爱好书法,为此甚至终生未婚,他去之后,小竹山上的茅屋、《竹山小记》及平生手稿,自然统统归回家族。   但卫氏一族兴旺数百年,自有底蕴与气度,所以在前朝的时候,就有阀主令人将《竹山小记》铭刻成碑,立于小竹山的山腰,好使过往行人士子,能够不必特意登门求访,就得见卫伯玉之手迹。   毕竟有资格到卫家求取《竹山小记》手稿瞻仰的人少,而景仰卫伯玉书法之人却极多……卫家这么做,方便天下之人,又使自家声名更上层楼,正是一箭双雕。如今这小竹山,茅屋年年修葺,至今仍存。时有文人墨客,不远千里,前来临摹碑文、至茅屋前追思前人。   拜当年那位阀主所赐,久而久之,这不高也不深、除了竹海涛声外别无异景的小竹山,就成了海内知名的名山了。   “表姐看,这就是《竹山小记》的碑文了,据说当年也是出自一代名匠之手。”七月的天,已经立秋,仍未处暑,凤州城里暑气尚存,但小竹山上的绿竹,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脚,一直到驿路旁才被阻止,循着前人踏出的路径一路走进来,不过十几步,已然遍体生凉。   绿竹猗猗之间,蜿蜒平缓的石阶攀上山腰的一处小小平台。   这平台遍铺青石,靠近山崖之处却是一座汉白玉基,粗看不起眼,细看却是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形状是竹叶纷纷,与四周竹林相呼应。   座上一丈来高、三丈来长的花岗岩横卧——这才是正经的石碑,碑上笔锋纵横,正是前朝时候卫氏先人命匠人摹刻卫伯玉之《竹山小记》于上。   卫伯玉距今已有百余年,这方石碑,存世亦然,基座等处,都生满了青苔,惟独岩上字迹显然常有人擦拭,却是清楚干净,只有几片竹叶,飘飘落于其上,不觉遮挡,反而更添笔迹之中的高洁出尘。   与头顶被日头照得碧绿通透的竹叶相映,似与尘嚣相去万里,风从袖底翻出,清凉之间,众人都觉一片心清心静,暗赞不愧是名士旧居,虽非高山,却有名山气象。   赞过地方,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石碑上。   《竹山小记》的原稿,如今仍旧存于卫氏族内,有卫焕这个阀主为祖父,卫长嬴和今日陪同两位姐姐出游的卫长风,都是见过真迹的,这碑文在几年也来看过,所以今日要近前细观石碑的只有宋在水一人。   卫长嬴为宋在水介绍了一句,四下一张望,道:“啊,今日倒巧,这儿没有旁人,咱们可以把帷帽取下来会了。”   时下虽然不禁闺秀出行,但如卫长嬴、宋在水这样的身份,自矜出身,都会戴上帷帽遮蔽容颜,不使外人得见。在竹林里走到现在固然凉爽,但乌发盘于顶上、帷帽上的垂纱直至胸前,到底闷热。   闻言卫长风忙挥了挥袖,随行的侍卫俱识趣的退到远处,只留使女仆妇伺候。大使女依言上前服侍两人摘去帷帽,递上香帕供擦拭额汗。   卫长嬴从绿房手里接过沉香饮呷了一口,眼光忽然晃到卫长风身旁还有一人未曾退下——这人也不是不需避忌的老仆,却是一个十八九岁模样、身量昂藏的男子,着青色绣衣,眉目飞扬,腰间还悬着一柄云头刀。   阀阅重体面,嫡出子女身边的侍者,皆要求在不夺了主人风采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秀美出众。原本四周侍卫里不乏俊秀男子,没人留意到这人,但如今这些人都退到了远处,这青衣男子就格外打眼了。   虽然他立于卫长风身后,神态平静,目不斜视,并没有向宋在水或卫长嬴多看一眼,但卫长嬴还是蹙了眉,转过头低声问绿房:“那是谁?别人都走了他为何不走?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绿房光顾着伺候卫长嬴,却也没留意侍卫里竟有人没有退开,又看那青衣男子侍立于卫长风身后,很是理直气壮,疑心这人素来得卫长风青眼,以至于恃宠生骄,故意不退,而卫长风明知道两位姐姐都要摘下帷帽,也没呵斥他走开,这就是主仆都不对了。   然而卫长风已然束发,非同幼童,公然之下被姐姐训斥或训斥身边近侍究竟脸上不好看。绿房怕卫长嬴发作,忙轻声道:“婢子去问问新荔。”   新荔是卫长风近身使女之首,因为卫长风未用帷帽,不必使女伺候,如今正带着柳叶、樱桃、水杏三名使女在整理带上山来的食盒,挑着卫长风爱吃的时果糕点,见原本伺候着卫长嬴的绿房向自己走来,先是一惊,待听完,倒是笑了,和她低语几句,绿房回来便告诉卫长嬴:“小姐,那不是外人,是咱们卫氏子弟。”   因为卫氏之中进入嫡支充当侍卫的人不少,血脉疏远一些的,虽然也是凤州卫氏的同族,但除了年节族中拨下去些粮钱外,和外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所以绿房忙又道,“是老敬平公的庶弟曾孙,叫卫青的,据说,几年前因一事入了阀主的眼,特意调进瑞羽堂,任五公子近身侍卫的。”   老敬平公是卫长嬴姐弟的嫡亲曾祖父,他庶弟的曾孙,恰好与姐弟两个同辈,曾祖父是兄弟——除了瑞羽堂现下的三支外,这关系是最近的了。   卫长嬴听罢,这才缓和了颜色,又向那卫青看了一眼,道:“这位族兄眼生得很,他一直在长风身边吗?我倒是不曾听闻。”   绿房抿嘴轻笑:“许是一直在前头,没到后院过?”   “既是祖父看中的人,又是同族,怪道他没退开了,想是祖父叮嘱过他不要离太远。”卫长嬴看了看四周,翠竹满眼,风动涛起,虽然觉得此处能有什么危险,但卫青也许正是要这个忠于职守的表现机会呢?   她不再纠结于卫青之事,专心将手里的一盏沉香饮喝完。   这时候宋在水却也回到她身边,指了指才从食盒里取出来的沉香饮,道:“也给我一盏。”   卫长嬴诧异道:“表姐看好了吗?”   “我习的不是草书,何况书之一道也算不得多好。”宋在水呷了一口,才淡淡的道,“看个大概也就成了,多看下去,也不会从中得到再多好处,以至于突飞猛进。”   横竖宋夫人说过,这几日出游,宋在水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对她不利或对卫家不利,统统依了她,卫长嬴便道:“那今儿可还要去其他地方?譬如说……”   她还没举出接下来预备的景致,宋在水却诧异道:“我还没去竹山先生的旧居呢!”   “茅屋倒是就在上头,不过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卫长嬴惊奇道,“就是寻常的一座茅屋,和咱们花园里的差不多。”   宋在水拿帕子在腮畔擦了擦,道:“我就是想来看看这座茅屋。”   “……”卫长嬴颇为无语的看了她一眼——这百年来,天下之人前来小竹山,虽然也不乏至茅屋之前缅怀卫伯玉之辈,然首要的还是观摩《竹山小记》的碑文,宋在水倒是反了过来!   然而……   宋夫人说,她能够纵容侄女的,也只有出阁之前、还在卫家的这几日了。   如今宋在水的要求即使再荒谬,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横竖人如今都在小竹山中了。   昔年卫伯玉所住的茅屋,建造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和卫长嬴所言一样,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茅屋,一字排开的三间黄泥茅屋,想是当年卫伯玉的起居之处。   而这三间茅屋之南,东西隔庭相望,各有一间以回廊相连的窄房,应是供仆童所居。舍前立着一道篱笆,上头缠着牵牛花,这时辰已经开过,闭起来了,蔫蔫的耷拉在篱笆之间。   舍旁有道山泉,潺潺流淌而下,被引了一渠到旁,是一片菜畦。菜畦地方不很大,如今却还种着些菜蔬,卫长嬴、宋在水、卫长风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虽然好奇于头次看见菜畦,打量许久,也不过认出正结着果实的茄子,余者都有点吃不准——表姐弟三人心照不宣,生怕说错了惹人笑话,索性一个字也不提的转开头去。   这样一群人簇拥上来,自会惊动看守之人。几人还没走到篱前,就见茅屋后绕出一名玄衣老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快步过来,因为看到女眷,虽然宋在水与卫长嬴已将帷帽戴上,但老仆还是不敢近前,隔着七八步便止住脚,遥遥一揖,正待说话,卫长风已经吩咐道:“二位姐姐仰慕竹山先生气节风仪,特来瞻仰,尔不必多礼,且退下。”   老仆虽是长年守在这茅屋,然也认识曾经到过这儿的卫长风姐弟,知道是阀主与老夫人的心头肉,丝毫不敢怠慢,复一礼,恭敬道:“老奴领五公子之命,只是舍中虽然清早已打扫过,然老奴粗鄙,若二位小姐与五公子要进入,恐怕还要劳诸位近侍再行打理。”   “晓得了,你去罢。”卫长风点一点头,他们三人出行,侍从如云,近身之人都在,自无让这看守老仆近前伺候的道理,打发了老仆,卫长风转对宋在水道,“表姐要进屋看么?”   宋在水伸手扶了扶帷帽,道:“进去坐会罢。”   她声音略有些喘意——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这小竹山是不高,山径也平缓,可沿着石阶走到这儿也有好几百步,卫长风是正当少年的男子,卫长嬴自幼习武,体力比弟弟还好许多——宋在水却被比出孱弱来了。   卫长风察觉到,忙吩咐:“进去看看。”   当初派这老仆在这儿守着茅屋就吩咐过要每日打扫、不使屋中积累尘埃的,这老仆方才也说了清早才打扫过。但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都属于极娇贵的人,一个老仆的打扫当然不能让她们放心。故此几位大使女领着婆子进去又把器具擦了一回,这才出来请三人入内。   第三十九章 垂钓   卫伯玉是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草书一道上的人,能耐得住数十年居于小竹山上的清寒寂寥,自也不会有多么华丽的内室。这三间起居黄泥茅屋,简陋得紧,决计不是那些附庸风雅,故意以茅屋示人、却于内室大肆粉饰之人。   卫伯玉去后,卫氏收这小竹山与茅屋归族内,也没有多加点缀,一草一木,一几一砚,都是卫伯玉在时景象,百年无变。   现下众人入内,但见泥地土墙,正堂待客的地方,固然榻几俱列,用料也用了铁梨木,算是好的,可样式都简单得紧,显然当初请的匠人手艺平平,不过是将就做出来的,朴实无华,毫无纹饰。   好几处,漆色脱落,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   环顾四周,堂上这一面,整面墙都裱糊着桑皮纸,悬着数幅字画,《竹山小记》赫然在列,不过都是仿品,真品藏于卫氏库中,是决计不会随意摆放在这里的。   左右各一室,东为书房,见宋在水眼光触及,伶俐的使女忙移步过去打起帘子,内中书籍罗列于壁、几案置于窗前,案上灯盏新拭过,簇新发亮,灯盏下方,有竹简随意摊开一半,置于案面,仿佛主人仍在,不过偶然出门,不时便将归来一般。   东室既是书房,西室当为卧室了。   卫伯玉虽是三人百年前的长辈,又已故去,但宋在水与卫长嬴皆是年少面嫩的少女,自不会去窥探长辈寝室。   在堂上坐了片刻,宋在水喝了茶水,用了些点心,气力恢复,却不提下山之事,环顾四周,忽然叹道:“若能得此一山之清静,即使茅屋陋室、食中无肉、折木为簪、自织为衣,如此一生,又何尝不好?”   卫长嬴得宋夫人叮嘱,要留意着些宋在水,闻言就微微变了色,试探道:“这样的地方,偶尔来一次,表姐是觉得新奇,可待得久了,怕也会觉得没意思的。”   宋在水幽幽的道:“我倒有心在这儿长住个几十年,日日听竹海浪涛,只可惜……”   “几十年可太长了,表姐若实在喜欢,咱们打发人回去禀告长辈,住个两三天,大约表姐就会改变主意了。”卫长嬴勉强笑道,她之前就觉得宋在水这次突如其来的提出要出游有些不对劲,如今再听宋在水羡慕卫伯玉当年的住处,越发感觉到异样……   茅屋中短暂的寂静了一下,宋在水淡淡的道:“两三天就算了,算着辰光,天使就要到凤州了,怎么能耽搁了你?”合上眼,片刻后,她一扬袖,站起身来,“咱们到外头走走罢。”   卫长嬴姐弟对望一眼,自是依了她。   三间黄泥屋,即使配了两间童仆居住的窄房,也就那么点大,几步就转了过来,宋在水仍旧不提回城,道:“索性去山顶上看看吧。”   小竹山的顶上有一眼泉水,水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清冽。   卫长嬴低头看着泉水形成的小小池塘里,自己的倒影——因为不欲引起行人注意,她和宋在水今日都择了淡色穿,丁香色广袖对襟上襦,以绀青色丝线绣满了缠枝芍药,因暑气尚存,里头只穿了一件群青抹胸,暗绣云纹,下系水色留仙裙,腰间束着杏子红锦缎带,用镂金嵌宝勾,坠翡翠祥云佩。   水清如镜,映出她白玉也似皎洁的面庞,眸如点漆,鬓若鸦翅,着实是个美人儿。   ——表姐说,出了阁,就没有这样恣意的时候了……也不知道经年以后,自己再到水畔,是不是还有这样临水照影、为水中倩影暗自得意的时候?   隔了两步站在她附近的宋在水同样若有所思的眺望着池塘对面的竹林,这宋家嫡女论明艳照人比卫长嬴要差了一层,然而论到气度端庄、大家之象却非卫长嬴所能及。   山风从袖底翻来,衣袂翩翩之间,愈加将表姐妹衬托得似同天女,如欲乘风归去。   四周侍者被二女容光若慑,都情不自禁噤了声。   卫长风与卫长嬴一起长大,又是嫡亲姐弟,对表姐宋在水也一向待之以礼——他年才束发,向来被长辈督促学业,长年苦读,尚未动起思艾之心,对两位姐姐临水照影嗟伤婚姻之景毫无感觉,倒是池塘里数尾怡然自得的游鱼引起了他的兴趣——再怎么努力的学着高士做派,卫长风如今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知勤奋读书,然出游之际,难免动了顽心,见两个姐姐上了山顶就站在水畔出神,各有使女环绕,觉得这会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他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问卫青:“三哥可能弄到钓竿?”   卫青在他那一支同辈里排行第三,虽然他如今是给卫长风做侍卫,要唤卫长风一声“五公子”,然而卫长风幼承庭训,待下十分和气,一直照着家族的称呼叫他三哥,也算是笼络亲近之意。   卫青跟着卫长风两三年了,对这位公子的性情自是了解,他目光一扫池面,立刻知道了卫长风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翘,随即正色道:“这山上怕是没有,但可以现做。”   ……大家子出游,下人们预备得向来齐全,卫青要一枚缝衣针,新荔立刻献出针包。寻了池边之石,在上头把缝衣针敲弯,再取丝线数股搓好,卫青试了试力道也差不多了,到附近砍了一根翠竹——一把钓竿就好了。   卫长风见两个姐姐还在那儿发怔,不似立刻就要离开的意思,松了口气,从池边湿地挖出蚯蚓穿了针上,寻块高些的大石,撩起袍子坐了,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这里头有鱼?”宋在水也不知道是回了神,还是之前就留意着卫长风的举止,卫长风才坐下来,她忽然眼波一转,轻轻的隔着池塘问。   卫长风正全神贯注的盯着池中鱼,闻言手一抖,将才靠过来的鱼惊走,顾不得遗憾,忙尴尬的站了起来,道:“表姐说的是。”   ——受命陪两位姐姐出游,结果自己却走神在这里垂钓,虽然宋夫人知道后也不见得会就这样的小事说他,但一向重视礼仪的卫长风还是觉得有些心虚,看了看刚拿到手里的钓竿,想扔下又有些舍不得,只好虚虚的捏着,正不知道要和宋在水说什么,宋在水却道:“有意思,我也去做把,针有现成的……我去挑根合宜的钓竿。”   这时候卫长嬴也被惊醒,随口道:“我也去。”   “你去那边罢,你力气大,我去挑根细点的。”宋在水闻言,却回头朝她一笑,道,“这边的竹子怕都不合你用。”   卫长嬴看了眼她所往的方向,确实是一片细竹,对她的腕力来说就太细了,便笑着道:“好。”   只是……   才走了两步,卫长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样细的竹身,不及自己小指粗,钓得起鱼么?宋在水是弱侄纤纤,然而……小指粗细钓竿总不至于拿不动罢?没有小指粗细,怕是寻常大小的鱼儿咬了钩,都未必能提上来?那样的竹枝能作什么钓竿?   想到这儿,她心下没来由的一跳,刷的转过身!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身后跟着的绿房等人都吃了一惊!   但不及和她们说什么,卫长嬴深吸了口气,一把拎起裙子,快步向宋在水追了过去!   宋在水带着使女,这时候堪堪走到竹林边缘,听得脚步声,她不但没停,反而快步向林中走去!见这情形,卫长嬴更知不妙,她猛然大喝:“春景、夏景,拦住表姐!”   春景和夏景只觉得自家主子走路的速度快了点儿……不过也许是主子被卫五公子垂钓的情形引动兴致,迫不及待去挑选合宜的钓竿?待听到卫长嬴的喝声,到底不是卫长嬴的使女,对于卫家小姐的命令,却是呆了一呆——这一呆,就见已经踏入林中的宋在水,忽然整个人一软,似伸手往旁边扶了一把,但她所选择的这片细竹林,俱是不及少女小指粗细,根本无法起到支撑的作用,反而随着宋在水的栽倒深深弯下了腰!   一扶落空的宋在水,理所当然的往地上摔去!   “小姐?!”春景和夏景正思索着要不要听从卫长嬴的意思,见这情形均是大惊失色——这片竹林固然地势平缓,坡度并不陡峭,地上也落满了竹叶,踩上去十分柔软,可怎么说也是竹林!竹叶之下,累年的老根竹鞭,尖石碎砾,偶然被吹断的细竹枝……   休看这些东西被踩过时不算什么,但如今俯摔下去的宋在水——这一副花容月貌,哪里禁得住哪怕是一片竹叶边缘的一划?!   两名使女仓皇赶上拉扯,只是她们本来就落后宋在水一步,卫长嬴喝声传来时,因着思索又多落后了半步,如今想要赶上,哪里这样容易?   眼看宋在水就要摔倒在地,春景、夏景均是面如死灰!当着她们的面,千金大小姐摔倒已经是挨定了罚了,如今这乱七八糟的竹林里头,万一宋在水当真伤了容貌,不提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宋家上下,也决计不会饶了她们!   正在使女绝望之际,却见一人飞也似的从她们两人身旁掠过,几乎是横扑向宋在水,猛然一把将她抱住,扭腰一翻,生生的把她拉转了半个身子——扑通一声,宋在水俯在卫长嬴怀里,表姐妹两个一起摔倒在竹林的地上,仰卧于地的卫长嬴低嘶一声,似受了伤,宋在水也是惊愕短促的叫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侍都有点接应不暇也有点不知所措,顿了一顿,才一窝蜂的冲了上去:“快扶小姐起来!”   之前卫长嬴喝令春景、夏景阻拦宋在水时,卫长风就有点惊讶的望了过来,如今见竹林里出了事儿,他哪还有心情钓鱼,惊慌之下连钓竿都扔进了池塘。赶到林边一看,胞姐和表姐都已经自己起不来,须得几个使女一起小心搀扶才能起身,卫长风又惊又怒,大骂绿房、春景等人伺候不周,骂了两句,见卫长嬴固然脸色发白的抚着后腰,据说是被卫长嬴救下来的表姐宋在水却也哆嗦着嘴唇,左臂不引人注意的下垂,整个人不住颤抖!   卫长风倒抽一口冷气——他究竟是被宋老夫人寄予厚望的人,虽然忽遇变故,惊过之后迅速镇定下来,一面命人下山去打发人叫大夫,一面询问两人是否还能行走,若是可以,先转移到下头的茅屋里去安置,等请来大夫看过,再作离开的决定。   听过他的处置,卫长嬴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声音微微颤抖着道:“那就这样罢。”   见她如此,卫长风面上露出一抹慌色,也顾不得所谓名门子弟的风仪,厉声吩咐卫青:“三哥你亲自去请大夫!要快!”他的胞姐他自是清楚,卫长嬴向来跋扈骄横,她又打小习武,对于痛楚的忍耐远较常人为高,如今痛成这样,必是伤得不轻!   同胞姐弟,卫长嬴又即将要拜见夫家长辈的时候,卫长风哪能不急?   卫青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骑公子的马回城!”卫长风的马,自然是最好最快的。   第四十章 伤势   下人手忙脚乱的伺候着,将两女送回茅屋。因为这茅屋委实太过简陋,正堂和书房都无可卧之处,一行人也顾不得此地意义重大,直接开了卧房,虽然因着无人居住,收了被褥,但当中一张广榻甚为宽敞,现下又是夏末秋初,略作收拾,供卫长嬴躺下倒也足够。   打发了卫长风出去,使女们轻手轻脚的为两人解开衣裙查看伤处,卫长嬴的后腰才露出来,众使女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一个站得近、打下手的婆子甚至哎哟出声!   “伤势如何?”卫长嬴只觉得摔倒时仿佛撞到了地上的石块,腰上疼痛的厉害,不过她习武时受过的苦头多了去了,虽然因为这次摔得位置导致一时之间提不上力气,说话都艰难,但真心没觉得是大事,可如今见到这一幕,也不禁有点诧异,忙催促着问了起来。   绿房不忍的朝她腰上看了两眼,才艰难道:“小姐,您腰上……淤紫一片……连背上都……”   “摔下来时我仿佛感觉撞到了什么。”卫长嬴究竟是习武之人,初学之时一天下来青一块紫一块的在所难免,闻言倒是放了心,因为现在躺了下来,不必耗费力气站立,她侧着头,说话倒是流利了,道,“只是淤紫吗?伤口没破?”   绿房咬着唇,道:“伤口没破,但淤紫的地方……”   因着长年习武,卫长嬴的肌肤不似寻常闺秀那样吹弹可破的娇嫩,却更柔韧,但这个年岁养尊处优之下应有的皎洁无瑕,却丝毫不减。如今衣裙摊开,只露一背,虽在陋室,亦散发着青春特有的光辉,即使美玉也无法比拟。   也因此,腰上大片淤紫之色映衬其上,触目惊心。   “无事,回头拿药酒擦一擦便好。”卫长嬴听绿房只提了淤紫之色,却是暗擦了一把冷汗,方才那竹林,坡度再缓,到底是倾斜的,自己心急救宋在水,根本没看清楚地形就扑了下去,这要是不走运,摔下去的地方有尖锐的竹枝之类,如今这薄薄的夏裳根本就挡不住……虽然自己是背朝下摔的,不惧面容有什么事儿,可背上划伤落了疤痕究竟也不美……   如今不过是撞了些淤伤,对她来说横竖是回去躺上两日的事,一放心,顿时想起来宋在水,忙抬头向榻下看去:“表姐你怎么样?可曾受伤?”   之前在山顶,卫长风虽然连春景一起骂了,可送两人下来的路上,卫长风完全是一心扑在了卫长嬴身上,却是把宋在水丢在一边。这倒不是他年少,遇事难以顾全大局,毕竟三人身边侍从人手是足够的,而是一来卫长嬴是他的亲姐姐,宋在水只是表姐……平常卫长风对两人一般尊敬,遇着事情,就显出亲疏有别来;二来,卫长风先听卫长嬴命春景、夏景拦阻宋在水入林,跟着又为救宋在水受伤——他虽然年少,但天资聪慧,哪里揣摩不出来,宋在水的忽然摔倒很是可疑?   本来若只是表姐自己故意摔伤,卫长风倒也不至于这样埋怨她,可宋在水故意摔倒却牵累了卫长嬴,卫长风心疼自己姐姐,心下自是有气,他究竟年少,又生来尊贵,并不忌惮宋在水的身份前途,愤怒之下,便明着给起了这表姐脸色看。   他这么做了,绿房等人心疼自家小姐,虽然不敢像卫长风这么明显,有意无意,也冷落起了宋在水——之前表姐妹两个一起被簇拥进来查看伤势,绿房等人抢先一步夺了广榻,只将窗下消闲用的贵妃榻留给宋在水主仆——方才绿房、婆子的震惊,既是心疼卫长嬴,也是故意惊给宋在水看的。   如今卫长嬴亲自开口询问宋在水,绿房等人虽然不作声,但眼神之中,都有些忿意——自家小姐是为了救宋在水受伤的,竟至于起都起不来了……可宋在水到这会,也没过问一声,被春景扶到贵妃榻上,竟一直坐着不作声……   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宋在水为人精细,卫长风和卫家下仆的忿意,她自是察觉到了,只是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低声道:“我没什么。”   她身边的使女春景嘴唇动了动,旋即被宋在水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卫长嬴卧于榻上,没注意到这一幕,闻言倒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心下巨石卸下,她倒是呻吟着催促起来,“大夫呢?药酒呢?什么都没有?长风怎的做事儿的!快打发人出去问问!”   绿房知道这位主子心里没了惦记就爱折腾人,忙替卫长风安抚她,柔声细气道:“五公子之前已经命青公子骑他的马回城去请大夫了,大小姐请忍耐片刻!”   “唉……没有大夫、没有药酒,就不会着人去烧点水,拿热帕子来给我揉一揉?!”卫长嬴小时候摔摔打打惯了,对淤伤的处理早就经验十足,倒是绿房等人,因着卫长嬴这几年已经过了打基础的时候,很少会练完武一身伤了,竟把这些简单的舒缓法子都忘记了——到底当年受伤的不是她们。   被卫长嬴提醒,都羞红了脸,绿房飞快的行了一个礼:“是婢子糊涂了!婢子这就去做!”   卫长嬴又道:“今儿个午饭还没用——这儿的灶能用么?”   又两个婆子伸手在裙上擦了两把,慌慌施礼:“老奴去看看。”   把一群人支使的就剩了几个,卫长嬴用力咬了口袖子,还没想好接下来折腾谁,忽听宋在水轻声道:“先慢点叫人绞热帕子来揉,你这后腰上自己看不见,我瞧着摔得很厉害,未知只是皮肉伤,还是骨头……”说到这儿,她停顿片刻,声音又轻了几分道,“还是熬一熬,等大夫来看过再说罢。”   卫长嬴吐出袖子,哀声道:“我想不至于那么惨罢?骨头……我骨头定然硬得很。”   “等大夫来看了罢。”宋在水许是心情不佳,淡淡的道。   卫长嬴心想表姐今儿个想窄了,虽然被我阻止,但连累我受伤,恐怕如今也下不了台,便不像往常那样逆她意思,倒是乖巧的应了:“好。”   姐妹两个一时间无话,室中却是静了下来。   ——卫氏本宗嫡出的大小姐与在卫家做客的未来太子妃都在小竹山上摔伤了,这是大事儿,卫青纵马回城,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先带了两名大夫赶上来。   只是大夫上了山,到了茅屋外,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卫长风不及欢喜,却又头疼了——卫长嬴摔伤的位置实在不宜解与外人看,偏这两名大夫都是男子!   如此折腾半晌,还是卫长嬴按捺不住,咬着帕子,命使女探手将腰背骨头都按过,确认骨头无恙——卫大小姐自己确认只是皮肉伤,只须化开淤血,两名进退为难的大夫好歹松了口气,擦过冷汗,按着她描述的情况,提笔开了化淤化血的方子,叮嘱需要留意之处,既然确认只是淤血的问题,卫长嬴经验丰富,却不在意大夫的话了。   不过,倒是应了她之前和宋在水说的话——骨头虽然没受伤,但如今却不宜移动,必须要在小竹山上住上两三日,才能够回府。   这么一来,不但伺候的人手要增加,柴米菜蔬、被褥衣物,也都要取上来,免得卫长嬴养伤期间还过的不好。   相对于卫长嬴只受了皮肉伤、也无破相之险这个结果,侍者们都是谢天谢地,至于说为了两三日要大动干戈,那都是小事了。   卫长风再三向大夫确认自己胞姐并无大碍——虽然卫青仓促请来的也是凤州城中不错的医者了,可这种新受的外伤,只凭隔帐把脉,如何能够做准?说骨头无事的是卫大小姐,大夫们不敢让卫长风去向卫长嬴确认,又怕担上责任,只好扯了一堆医书上高深的术语来回答,偏偏卫长风对医书也有所涉猎,倒是越问越深入了。   两位大夫搜肠刮肚的将他敷衍好,几乎是汗流浃背了,正以为可以告辞,未想卫长风也擦了擦额角急出来的汗,又道:“我这表姐,方才也一并摔倒,未知是否受了惊,还要请两位看一看。”   这两位大夫都是凤州土生土长的人,虽不是卫氏子弟,可也听闻过在卫家做客的这位准太子妃,尊贵可是更在卫家大小姐之上的,均小心翼翼的应了。   卫长风本来以为宋在水没什么事儿,毕竟她摔倒时,是卫长嬴替她垫了一把,最多也就受了惊吓,开付安神汤药便成。他叫大夫给宋在水诊断,无非是不想落了宋家的面子——究竟是表姐,虽然恼着宋在水牵累了卫长嬴,然而卫长嬴既然只是皮肉伤,也犯不着把这表姐当仇人看。   这会让大夫去诊断,也有为了之前的故意冷落赔罪的意思。   哪里想到,大夫不去看也还罢了,一去看,才道了声请宋在水将手腕伸出帘子好切脉,里头春景就带着哭腔道:“小姐的手臂脱臼了!”   卫长风吃了一惊,帘内卫长嬴也惊讶道:“几时脱臼的?怎么没说?”   就听春景道:“方……”随即宋在水虚弱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将她打断,淡淡的道:“方才被吓着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臼的,之前身上麻着,这会才觉出来,要不是春景提醒我手臂垂着不对劲,我还没发现。”   她是这么说,可这儿谁不知道脱臼的痛楚怎么可能是一两个时辰以后才能察觉到的?必是宋在水愧疚于连累了表妹,硬是忍着不提。这样的痛楚对卫长嬴来说兴许问题还不大,可对于爬一座三十来丈高就气喘吁吁、完完全全的闺阁弱质的宋在水而言……这份毅力,连之前对她不满的卫长风也动了容,低喝:“先不说这些了——快点替表姐将手臂接上!”   ……宋在水还不只是手臂脱臼,她左膝在倒下来时恰好撞到了一块碎石上,天幸没见血,可也被撞出一大块淤紫,以至于从山顶下来时根本不能着力,全是靠使女硬架下来的。只是春景与夏景被她压着不敢吱声罢了……   见她伤势不比卫长嬴轻,卫长风又是懊恼又是担心,急声吩咐着两名大夫中年长的一位为宋在水接好臂骨,又另开了化血的药,切脉之后确认除了这两处外伤,宋在水再无旁事……这些忙完,卫长风手中一块帕子也擦得湿漉漉的,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人声鼎沸,竟是宋夫人亲自带人赶过来了!   第四十一章 重归于好   宋夫人本来就是把膝下这一女一子当成了心肝宝贝、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这次让子女陪伴侄女出游的主意又是她定下来的,她也晓得侄女这个时候提出要出游怕是有些想法,可出于对侄女的愧疚与怜惜,还是坚持答应了下来。   不想前两日还好,这日午后才睡了一会,就被施嬷嬷叫醒,说是女儿与侄女在小竹山上双双摔伤——宋夫人被吓得几乎是魂飞天外,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卫家上下的事儿?   她连宋老夫人都不及禀告,衣服也不换了,直接趿着木屐就吩咐备车!   一路上将赶车的车夫催促了无数回,惧怕主母治罪的车夫只得拼命抽打拉车的马匹,马车颠簸得几个年少使女都受不住,生来娇贵的宋夫人太过挂念女儿和侄女,虽是煞白着脸,竟浑然不觉,抓着车轸的手指因用力而发青。   到了小竹山下,宋夫人更是一马当先,步伐之快,不让原本引路的侍卫!   如今冲进茅屋,目光一扫,看到次子好好儿的站在堂上,正和大夫说着话,脸色虽然郑重,但并无哀色,这才定了定神,颤抖着声音问:“长风,你的姐姐们?”   “母亲!”卫长风对于母亲亲自赶到、而且是这么快赶到也颇为吃惊,他自是明白宋夫人对自己姐弟两个的宠爱,忙先出言安下她的心,“两位姐姐都无大碍,母亲千万莫要担心!”   听了这一句,加上两名大夫也极有眼色的开口证实,宋夫人这才长出了口气——登时就觉得腿下一软,几乎没跪倒当场!   如今大夫和下人都在,施嬷嬷和画堂等人自不能让卫家的当家夫人当众出这个丑,俱不动声色的上前扶住,才让宋夫人重新站稳。站好之后,宋夫人理了理袖子——借这个动作再次平稳了下心境,宋夫人立刻向卧房走去。   见这情形,卫长风干咳一声,对两名大夫道:“还请两位留步,恐怕家母出来之后,另有疑惑要烦请两位解答。”   两名大夫苦笑着对望了一眼,不得不答应下来……谁叫宋夫人如今记挂着女儿和侄女,虽然大夫和次子都说了并无大碍了,可不亲眼去看过,到底不能放心?   就算看过了,恐怕少不得还要出来再把大夫翻来覆去的问上一问……   内室中,因为宋在水隐瞒伤情的缘故,气氛正自尴尬,忽见宋夫人进来,两边都吃了一惊,卫长嬴不便起身,宋在水却还想着站起来行礼,宋夫人知道她伤了膝,哪里能叫她移动?忙喝道:“都给我待着不许动!”   虽然心里是着紧女儿,但侄女到底是亲戚,宋夫人按捺住焦灼,亲自翻起她的袖子、裙裾,看过宋在水的胳膊和膝盖,听宋在水再三强调无事,这才叹了口气,去看女儿。   卫长嬴的伤情触目惊心之处更胜宋在水,宋夫人看得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了,也不想出去继续和大夫蘑菇,在宋在水身畔坐下,哽咽着道:“好好儿的游山,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问题让表姐妹都有点讪讪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宋在水心里隐约猜测到姑姑纵然来得急,可路上未必没人说明是自己连累了表妹。她本有意假借摔倒、让看准了的石头划伤自己的面颊,以躲避嫁入皇家,未想表妹偏偏扑上来救下自己,之前选好的那块石头,倒是把表妹伤着了——亏得没大事,不然宋在水这辈子也是心里难安。   如今听姑姑这么一问,虽然晓得宋夫人的目的不是问罪,而是要说教。但宋在水心下愧疚,正待招认,忽听卫长嬴笑着道:“母亲,是我不好,我看到长风让卫三哥做了钓竿垂钓,就拉着表姐也想做个。不想穿着裙子忒长了些,进竹林后被绊着了,还把表姐带倒了。”   宋在水与两人的使女都是一愣,皆不自然的看了眼卫长嬴,宋夫人也是一怔,下意识道:“是这样吗?”   “自然是这样。”卫长嬴俯在榻上,唉声叹气,煞有介事,道,“亏得苍天庇佑,我和表姐都没大事儿,不然,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和舅舅交代了呢!”   宋夫人皱了皱眉——正如宋在水所料,她既然亲自赶过来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侄女蓄意自残才拖累了自己女儿为了救人受伤?今儿个她过来,一是担心亲生骨肉,二却是怕宋在水心志坚定,这一回被卫长嬴阻止,却还不死心……瑞羽堂现下在朝的势力有些衰微,可不想招上“过失导致准太子妃损伤容貌”这样的弹劾。   不说朝局了,单从亲戚上说,宋家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女,宋在水在凤州出了事儿,宋夫人也没法与父母、兄长交代。何况宋在田与沈宙同行,不几日就要到了,这眼节骨上宋在水出事,宋夫人都不知道怎么去见这个侄子的好!   因此知道两个孩子伤势没有大碍后,宋夫人便按下心疼之意,迅速盘算着要与宋在水好生说道说道,务必让她打消了这自残甚至是自尽的想法。   然而亲生女儿偏给她拆台,宋夫人才问了一句,眼看宋在水都要招认了——正要趁着宋在水的愧疚起话头呢,卫长嬴却把事儿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没良心的小孽障!”宋夫人心头火起,暗骂女儿没眼色,“这是讲义气的时候吗?在水这孩子外柔内刚,既是不想嫁进东宫,又连自毁容貌的事儿都做出来了,这主意哪里是连累了一下表妹就能打消的?不趁如今事情才发生,伤势未愈、这孩子心里最愧疚的时候开导好她,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伤了膝盖不便移动……女孩子家的簪子随便拔支下来……还有绣花针等物……这是能随意敷衍过去的吗?”   只是看着卫长嬴俯在榻上难以起身的模样,她心头又是一软,沉默了一下,才道:“罢了,如今你们都受了伤,等把伤养好了再说罢。”   卫长嬴忙道:“我就知道母亲疼我,我如今这样惨了,母亲定然舍不得再嗔我了。”   宋夫人瞪了她一眼——她究竟是久为当家夫人的,不至于被女儿打乱了先前的计划就束手无策,略作思索,宋夫人决定换种方式,和颜悦色的关心起她们的伤,抹着泪说一番心疼的话……这样时候也到了傍晚。   卫长风在外头留着两个大夫,左等右等不见母亲出来,只得让新荔进内室去询问。   这倒提醒了卫长嬴,道:“母亲亲自过来,但这山上简陋,如今这榻又叫我占了,断然不好留母亲过夜的。依我看母亲还是快些回府里去罢?”   宋在水也柔声道:“今日都是我不好,连累了表妹,也叫姑姑担心受怕的赶了来……”   宋夫人看了看外头天色,也知道再不回去不合适了——宋老夫人年纪大了,怕正等着自己回去禀告详细呢!而且自己一个当家主母这样兴师动众的跑到城外,总是引人注意的,别给两个女孩子引出什么不好的谣言,思索了下,点头道:“我是要回去了。”   跟着话锋一转,道,“但你们身边的人太过粗疏!这许多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还叫你们受了伤!真不知道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养着她们是做什么用的?!”   这话听得绿房、春景等人皆变了颜色,想分辩,可看了宋夫人的脸色又不敢吭声——还是卫长嬴不惧母亲,嘻嘻笑道:“母亲也别怪她们了,今儿个若不是她们在,方才我和表姐还不知道怎么从山顶上下来呢!而且本来也是我淘气,非要自己进林子里去折竹枝,这才惹出来的事情,母亲要怪,头一个就要怪我,可我如今已经趴在这儿了,也是上天先罚过……母亲向来疼我,这会定然舍不得再罚我,依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宋夫人被她接二连三的打岔心里很是恼怒,可听了“上天先罚过”五个字又变了脸,喝道:“小小年纪的胡说八道个什么?既然是不小心,怎么又是上天罚你了?你是天生好命的,否则怎么会生在了卫家!”   “是是是,母亲说的对极了。”卫长嬴浑然没把伤势当回事,虽然卧着,也笑意盈盈的道,“母亲先回去罢,仔细一会天黑了,便是官道也不大好走。何况叫开城门也怪麻烦的。”   宋夫人盯着她看了两眼,知道有这女儿在,无论是和宋在水把话说开还是教训使女都不成了,她心里斟酌了一番,到底抵不过爱女之心,依着女儿的意思起了身,却道:“我把画堂、画屏留下,再留几个婆子,分别照料你们,也替你们盯着些身边人,别一个个净被主子宠得比小姐还要小姐!”   绿房、春景等人都小心翼翼的道:“婢子不敢。”   宋夫人不理她们,又叮嘱了几句两人,这才出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长风隔着门告诉,道是已经把宋夫人送下山了,大夫也已送走,不过卫家明日会打发惯用的大夫来看——今日宋夫人太急太乱,却把这个都给忘记了。   卫长风又问两位姐姐的伤情,卫长嬴啼笑皆非道:“你真是个呆子,这才几个时辰,难道就能好了吗?”   宋在水笑着道:“我倒觉得好了些。”   她膝上的伤也就算了,手臂是脱臼,把骨接回去,可不是好多了?卫长风很是尴尬,道:“都是我不好,方才竟一直没察觉到表姐也受了伤,还以为表姐平安无事,险些耽搁了给表姐诊断。”   宋在水听出他的歉疚之意,微微而笑:“表弟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骨肉,何况我也是胆子小,被吓着了,自己都没发现。”   这样两句话说过,表姐弟心照不宣的重归于好。   见这情景,绿房等人也不敢对宋在水流露忿意,又有宋夫人留下来的人看着,都格外轻手轻脚。   如此到了夜间,下人匆忙整治上来饭食,卫长嬴和宋在水都有不便,由使女端到跟前伺候着用了。到了就寝的时候,卫长风将正堂的榻拼凑在一起将就着睡下,卫长嬴则招呼着宋在水与自己同榻——百年前卫伯玉留下来的这张铁梨木榻虽然样式寻常,却十分宽敞,两名少女睡着很是宽阔,并不至于因彼此的伤势影响到。   这日从主到仆,都经历了一番,入夜之后,除了茅屋外轮值的侍卫,俱疲惫不堪,未多久就睡了。   料得室中陪房的使女均已睡熟,宋在水睁开眼睛,借着厚纱罩里透出的一点朦胧灯光,看向身畔,低低的道:“长嬴,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四十二章 一线曙光   卫长嬴果然也没睡,她不似往日活泼,轻轻的道:“表姐,白昼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宋在水沉默良久,才道,“对不住。”   “表姐之前还和长风说过,都是自家骨肉。”卫长嬴侧过头,吹气如兰的在宋在水耳畔道,“既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宋在水叹道:“我不想拖累你们的,只是……父亲派的人就要到凤州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怕到那人来了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卫长嬴一怔,昏朦朦的室中,她眸子闪闪发亮,语气微带惊讶:“舅舅派了人来接表姐了?什么时候?派来的是谁?”之前她代宋在水去向母亲转达出游的愿望时,也从宋夫人语气里听出些端倪,但因为宋夫人不肯细说,卫长嬴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宋夫人连女儿都不肯告诉,又怎么会去告诉侄女?   “我不知道。”宋在水苦笑了一下,低低的道,“我是猜的。”   “……”   宋在水顿了一顿,才艰涩的道:“我这些日子烦恼着不想回帝都……姑姑也是知道的,最重要的是,沈宙就要到凤州了,姑姑不但准了我出来游玩,还让你和长风陪同,固然我到卫家以来,只和你亲近,与你那些堂姐妹不熟悉。然姑姑那样重视你的事儿,这眼节骨上却同意让你来陪我……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姑姑知道我就要回帝都了,心里怜恤我,才特意准了的!”   卫长嬴心神一震!   ……之前宋夫人准许宋在水的要求时,她还好奇的问过缘故,宋夫人可不就是这样说的?   连掌家多年的宋夫人都没意识到、或者宋夫人受到即将远嫁爱女、又无力襄助婚约不幸的侄女的复杂心情影响,竟不曾看出,即使她和宋老夫人都决定把宋在田即将随天使到来的消息向宋在水隐瞒,但她同意侄女出游请求的做法却已经暴露了真相!   ——宋在水当初忽然提出要出游,怕是真正的目的也是为了试探此事!   难怪,今日在山腰看了碑文后,宋在水坚持要上山,又要到山顶……她哪里是对卫伯玉的故居感兴趣,又哪里对这小竹山有兴趣,自始至终,宋在水都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能够名正言顺毁去自己容貌的场地罢了……   卫长嬴咬着唇,半晌才低低的道:“祖父好歹是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若表姐是意外受伤,损及容貌,料想天家也不会十分怪罪。但……表姐想过自己了吗?容貌是女子一生的事儿,以此为代价,实在太大了些,为了东宫,不值得。”   “这不是值得不值得……”宋在水深深叹息,因着夜间,灯火在帐外,又罩了厚纱,帐内虽然近在咫尺同枕之间,仍旧不辨面目,所以她放心的让泪水流淌出来,语气却仍旧平静,“你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法子悔去与天家的婚约、牵累最小?”   “容貌是女子一生的事儿,可这副容貌若是好好的,我这一生,最好也不过是在宫闱里与一群女子钩心斗角罢了。”宋在水低笑,“若太子雄才大略,我也认了!但……我这个准太子妃还没过门,他就先广纳美人,子女都生了几个,既要借我宋家之势,又连起码的正妃体面都不给我,你说这样的人,即使往后登基了,宋家又能有什么好处?我又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毁去容貌,往后嫁个衣冠旁支的清贫子弟,我想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即使做不成太子妃了,父亲气恨归气恨,一份嫁妆总要给我的,省着点,一辈子锦衣玉食,也能过了……到底我还有宋家大小姐的身份呢!”   她的这番盘算,虽然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可还是头一次向人倾诉,连贴身使女都不曾透露的。现下说完,也觉得轻松了几分,怅然道,“我没想拖累你,更不想让长风生气。只是我想父亲为人精细,既然知道我有意拒婚,又派了人来接我,恐怕……等人到了,我想做什么,也由不得我自己了。所以今儿个只能先把事情做成定局,免得届时走投无路。”   卫长嬴叹息道:“我没有怪你,长风年幼,而且他也不知道表姐不想嫁进东宫的事情,所以才怨起了表姐。今日的事情想来他也后悔的很,险些误了给表姐你诊断……”   宋在水道:“不管怎么说,你如今这样子到底是我害的。”   “如今说这些害不害的话都没意思。”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表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宋在水一愣,道:“我当然不能再害你们了……”   “不是这个。”卫长嬴忙道,“我是想,拿容貌去换解除婚约代价太过了,而且,这次咱们横竖都摔伤了,这伤……可也不能白受。”   “啊……”宋在水陷入沉思,却听卫长嬴继续道:“表姐的手臂只是脱臼,已经接起来了,而且手臂时常要用到。但……表姐的膝上也撞伤了……”   虽是夜里,宋在水的眸子也猛然一亮!   卫长嬴声音更低,伏到宋在水耳边:“膝是关节之处,表姐大家闺秀,弱质纤纤,若因此次受伤行走上头有些什么不便……太子妃,可是要时常觐见帝后的,还有大典……”   就是寻常家族,身有残疾之人,也不允许靠近祭祀先人之地,更不要说皇家了。太子妃可以没有倾城之颜、可以没有过人才华、也可以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却万万不可能是个瘸腿之人!   “……你真是我命里的福星!”宋在水顾不得左臂才接好,如今还隐隐作痛,猛然抬手抓住表妹的手腕,一字字道!   卫长嬴却没她这么开心:“皇后娘娘和舅舅一定会使人为表姐诊断的,只是表姐若坚持在人前行走不便,皇后与舅舅也未必能吃得准真假,因为表姐名声向来好,不似我顽劣。但……这么做也有不好的地方。”   “一来是长年装做行走不便,日子久了,可别真的不能正常行走了!”卫长嬴的目光凝重起来,“二来,表姐比我长一岁,今年十八了……太子妃一日不定,表姐一日不能痊愈!即使太子妃定了下来,表姐立刻就好了,也是不妥!这摽梅之年……”   “怎么都比破相好!”宋在水却比她果决得多,一口道,“至于你说长年装作行走不便,这个却好解决,我本来就不爱出门,大可以借口这次摔伤后吓着了,见不得林子山峦!长年躲在闺阁里,把身边人管好了,谁能知道?难为皇后或父亲能日日站在我跟前盯着我吗?就算一定要出去,我也可以说不欲旁人看到我不良于行的模样,赖着软轿出入便是!”   宋在水吁了口气,道,“之前若我毁了容貌,还不是一样要拖上几年才能出阁?那还是预备着容貌不存下,靠妆奁吸引人娶我呢!能得容貌保全,这已是谢天谢地了,怎敢再贪心?!”   卫长嬴又寻思了片刻,道:“若是如此,最好明儿个表姐就说腿疼。”   “我自理会得!”宋在水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激动,只是转念一想,她又担心,“但这样怕是会拖累你们?长辈们……”   卫长嬴不知朝局,加上卫焕和宋老夫人从来没在她跟前说过知本堂的威胁究竟有多大,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有祖父在,卫家福泽必然绵长,就不在意的道:“表姐也知道,祖母和母亲都疼我们得紧,最多嘴上说得厉害罢了,能怎么罚我们呢?何况我如今还有伤在身,怕是祖母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她既然这么说,宋在水也放心了,不过究竟宋在水更精细些,道:“这样,我先说腿疼,趁着有人时摔上一两回,就说膝盖使不上劲……然后呢,扶起来又好了。这样时好时不好的,从回帝都的路上‘病情’渐渐的加重……中间还可以遇见些什么事儿导致病情恶化?”   “不知道舅舅会不会怀疑……”   “就算我是被抬回帝都的,父亲恐怕也要多心!”宋在水蹙紧了眉,轻叹着道。   两人趁夜定计,宋在水避嫁之事看到曙光,既忐忑,又喜悦,商议推敲了几处细节,好瞒过诸多长辈,这才心满意足的各自睡去。   翌日,宋夫人因为亲眼看了女儿和侄女的伤势,没有亲自过来,只让施嬷嬷领了卫家常用的大夫过来诊断,又送上时果点心,叮嘱卫长风照顾好两位姐姐,一等伤势稳定,速速回瑞羽堂。   隔了一夜,卫长嬴的腰上都肿了起来,别说起身,动弹都难。倒是宋在水,大清早的听说施嬷嬷来了,就坚持出去迎接。   于是,就在篱边,一身素衣立于竹下的宋在水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迎向施嬷嬷,施嬷嬷嘴里的“使不得”三个字才说了两遍,毫无征兆的,当着众人的面,宋在水忽得面露惊奇……左腿一软,整个人一晃,就要倒下!   亏得画堂得了宋夫人叮嘱,领着几个婆子寸步不离,见这情形,二话不说伸手扶住了,和大惊失色的施嬷嬷一起搀着宋在水回到堂上,由一直给卫焕等人瞧病的纪大夫亲自望闻切问了一番——因为宋在水脉象正常,这纪大夫也算是凤州名医了,可也没想到宋在水这样的大家小姐会撒谎,思来想去,便将宋在水突如其来的摔倒归结为前一日摔伤的淤血所致。   春景忙把之前卫青请来的大夫所开的化淤方子递上。   单纯的化开淤血这种方子没什么高明的,纪大夫与昨儿个来过的两位大夫也认识,还有几分交情,看着方子没错,便交还去道:“这方子不必改动。”就建议宋在水吃上几日,见到效果就好了。   施嬷嬷虽然担心好好的宋家小姐怎么会连站都站不稳了,但听纪大夫的意思是淤血化开就成,也松了口气。   纪大夫再进内,隔着帐子给卫长嬴把过脉,加了一副养气的方子——此行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施嬷嬷把宋夫人和宋老夫人的叮嘱一五一十的转达了,再敲打了几句下人,就匆匆回去禀告。   等她走了,表姐妹把下人打发走,轻声私语:“这纪大夫倒有意思。”   “我就说么,就凭表姐这一身气度,谁会怀疑表姐胡说?”卫长嬴低笑着道,“如今他这么诊断倒也是帮了个忙,这纪大夫一直是祖父用的人,医术很得家里信任。他开了个头,接下来表姐继续行走不稳……也算有出处了。”   宋在水叹道:“谢天谢地今儿真是顺利!”   “就摔这么一次还不成……”卫长嬴提醒道。   “我晓得,一会我会在使女跟前也站不稳一次……”宋在水眼波流转,嫣然道,“总不会是专门只摔给施嬷嬷看的。”   这日宋在水三次站立不稳,都是险险被人扶住。   因为有纪大夫的诊断,众人虽然担心,但也没有太过忧虑,都乐观的认为她过几日就能好了,真正需要担心的还是至今不能起床的卫长嬴。   第四十三章 来人   然而第二日,宋在水竟在坐在榻上用饭时摔着了——固然是摔在榻上,没什么事儿,但她所言的“忽然觉得膝盖毫无力气、待要调整坐姿却已不及”还是让卫长风大惊失色!他忙让卫青再次回城,禀告宋夫人,同时请纪大夫再来一次。   这次宋夫人也来了,在她神色凝重的注视下,纪大夫为宋在水足足切了一刻的脉,才不确定的问:“宋小姐能否再描述一下摔倒时的感觉?”   “和昨日一样。”隔着帘子,宋在水轻声慢语的道,“好好儿的,忽然就失了力气。”   宋夫人紧张的问:“如何?”   “……”纪大夫拈须片刻,方道,“回夫人,宋小姐的脉象很是稳健,按说身子骨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我这侄女怎的就……?”宋夫人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纪大夫沉吟着道:“依老夫之见,想来还是淤血未散的缘故。”   昨日他也是这么说的,还说宋在水过上两日就会好,现在才隔了一日,宋在水还没痊愈,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昨日这儿询问的只有卫长风和施嬷嬷,今日却是宋夫人亲至,纪大夫虽然是常为卫家阀主卫焕请脉之人,也不敢怠慢了卫家这当家夫人,所以又解释道,“宋小姐身份尊贵,这小竹山虽然不算很高,然而竹林茂密,离了驿道就不能通车马,欲上山来,须得步行。山坡又平缓,是以上得山来,也是要走好些路程的。常住州城之人,偶尔爬上来,隔上一日,难免有些酸痛,严重者,亦会出现这样忽然失力的情况,一般来说,将养两日就好了。”   纪大夫这番话听着也有道理,宋在水堪称闺秀楷模,所以和大部分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一样因为长年拘束在闺阁里,体质难免弱一些。这座小竹山即使不高,依宋在水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派,爬上一回,隔了一晚全身酸痛也是常理。   宋夫人这当家夫人,逢着年节劳累起来,也会觉得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而且宋在水还把膝盖这儿摔伤了,两边叠起来,也难怪会出现站不住坐不稳的情况了。   不过照纪大夫所言,这样只是暂时的。   宋夫人松了口气,就提出先接宋在水回府,而被建议静养两三日的卫长嬴,则过两日再让卫长风护送回去。   ——说到底,宋夫人还是不太放心这个侄女,一来怕她继续想不开,二来也是觉得山上不宜安排大夫住着,宋在水回到卫家叫大夫也方便。   但宋在水却坚决要求留在小竹山上陪伴表妹,她态度坚决的很,宋夫人挂心着府里没处置完的事儿,劝说一番无果,也只得走了。   对于这样的发展,宋在水和卫长嬴都很满意,少不得私下里再商议第三日怎么做。   这日的傍晚,涛声滚过小竹山,风舞猎猎——没多久,天色陡然暗下来,只听劈啪声响,不过十数息,就转成了淅沥。   下雨了。   夹着水气的山风从半开的窗里灌进来,吹得榻上的卫长嬴都心旷神怡起来:“这地方,偶尔住住也有意思。”   这次倒换宋在水取笑她了:“前两日,不知道是谁嫌这地方不好,说,不过是寻常的茅屋。”   因为受伤的次日,江铮亲自送了药酒来,卫长嬴又忍得住痛,令使女隔半个时辰便绞热帕子替自己揉上一回,十二年风雨无阻的习武到底是有好处的,她的身子骨很是强健,远非宋在水能比,这时候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使女走上两步了。为此卫长嬴的心情很好,道:“我也没说错呀!茅屋是寻常的,只是方才那阵山风实在宜人。”   “竹海听涛、深夜闻雨,都是极风雅极引诗兴的。”宋在水抿嘴浅笑,“可我如今倒不想行那吟诗作对的雅事,倒想弄壶酒来斟上两盏。”   卫长嬴明白宋在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觉得悔婚有望,欣喜难掩,故意拿下雨做借口,她扶着绿房的手,沿榻慢慢走着,口中道:“那表姐可要失望了,咱们如今都有伤在身,又不在家里,长风决计不会同意的。”   宋在水正要说什么,却听卫长嬴闷哼了一声,急促道:“扶我回榻上!”绿房和绿墀不敢怠慢,之前她走路就是沿着榻边的,退两步就是榻了,卫长嬴颤抖着坐下来,额角俱是冷汗,脸色也有点发白。   “你的伤还没好全,还是躺下去罢!”宋在水看着担心,忙劝说道。   却见卫长嬴蹙起眉,闭上眼,捏紧了拳,似在忍耐着什么,半晌才睁开眼,这时候她雪腮上已有汗水滑下,接过绿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卫长嬴方道:“不打紧的,只要骨头没伤到,皮肉之痛,捱过就好。”   “好在你既然能够起身,明儿个咱们也可以回去了。”宋在水沉吟道,“回去之后,我也该告辞了。”   卫长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宋在水这是希望尽量少拖累自己,所以不等宋羽望派来的人抵达就先行上路。但宋在水的心愿要达成,帝都是一定要去的,所以她只提醒了一句:“纪大夫虽然是祖父信任的医者,不过到底不是太医,说起来帝都才是名医云集之地吧?”   “我晓得。”宋在水嘴角微微一勾:回卫家后就告辞的理由也预备好了。   因着打算明日就回府,这晚众人都睡得很早。   中间仿佛听到外头有人喧哗,但不久就平息了,卫长嬴迷糊着问了问,新荔进来说是一些小事,卫长风都处置了。卫长嬴遂不再操心,重又睡了过去。   到得天明,只听屋外滴答之声不绝,也不知道雨是停了,还是变小了,叫叶尖滴水声压了过去。   只是满山竹叶清香,即使在内室,也感沁人肺腑。   卫长嬴经过一夜休憩,起来觉得自己更好了一点,梳洗过后,就着使女的手,居然从榻边慢慢走到了正堂。   第一晚的时候因为仓促,卫长风是在正堂拼起矮榻将就过的。第二日的时候卫家送了用具来,卫长风就住到书房那边去了。此刻书房的门还关着,想是卫长风年少,这几日操持诸事,睡得晚了。   堂上新荔已经领着人在收拾,看到卫长嬴,一面行礼,一面就要去敲书房的门。   卫长嬴朝她们摇了摇头,低声道:“让长风多睡会,我试着多走几步。”   新荔亦轻声道:“是。”   茅屋狭小,里头又塞进这两日府里送来的用具,实在没有太多地方可供卫长嬴落脚。卫长嬴走了几步,觉得力气还成,就把目光投向了门外。   因为一夜雨下下来,原本平整的庭院泡了水,看着平整,踩下去,怕也泥泞。   卫长嬴叫人取来木屐更换,知道她要出去走走,新荔就道:“侍卫都在外头,大小姐要不要戴帷帽?”   戴自然是要戴的。   绿鬓又取了件广袖外袍替她披上,这件石榴红缠枝玉兰暗地纹绣袍子是和上一回去乐颐院见卫郑鸿穿的石榴红缠枝玉兰暗地纹绣上襦用同一块料子做的。按着宋夫人的意思,穿这外袍时该是秋季了,气候清凉、百木萧条,这时候石榴红也不至于像盛夏那样惹眼。   因为担心茅屋在小竹山靠近山顶之处,又处竹林之中,早晚寒凉,所以宋夫人特意令人送了几套秋装来,免得只穿夏裳觉得太凉。   如今算着日子离处暑就两三天了,一夜雨下过,再借竹林清爽之气,这小竹山中哪里还有半点暑意?只看着外头碧绿叶尖上晶莹的水滴,也觉得发自内心的清凉,绿鬓自要担心卫长嬴出门去别叫山风吹得受了冷。   绿鬓的考虑是极有道理的,卫长嬴才跨出门,突如其来的一阵山风已经将她两袖灌满,风从衣底钻进去,凉而微润。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恰好屋檐上一串水珠被风吹落下来,若非帷帽下垂着的面纱,就要正正砸在她面上,虽然如此,也惹得绿房等人转过头去,掩嘴窃笑。   “轻点儿!”卫长嬴蹙眉叮嘱,“表姐和长风还在睡……别吵着了他们!”   绿房几人忙敛容正形,不敢出声。   既然不想打扰了表姐和胞弟,卫长嬴自也不能在庭院里漫步,她想了想,决定去溪边。   ……绕着那片小菜畦走上两圈,辰光和力气都差不多了。而且,西侧的小屋,正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溪畔,想是为了方便雨天取水。   由绿房和绿墀在两边扶着,绿衣打着柄暗红绢伞,一行人慢慢走到溪畔,下过一夜雨,此刻溪水不免浑浊,内中时或看到有游鱼跃出,溪边岸上,还有许多蚯蚓、虾蟹之类。   这样的田园景象,使人不自禁的心旷神怡。   卫长嬴走了段路后,索性站定,半揭起面纱,迎着风,恣意享受起雨过山青的惬意来。   绿房等人也觉得这样的清晨,能够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站在溪边,已是一种享受,都静静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的咳嗽声让卫长嬴一惊,下意识的放下面纱,转头看去——   却见山径上,卫青仍旧一袭青衣,悬着云头刀,正陪着两人拾阶而上。   虽然卫长嬴看过去时,卫青目不斜视,但卫长嬴明白那声咳嗽定然是卫青发现自己揭起面纱,故意提醒自己。   这让卫长嬴有点惊奇,不禁向卫青陪同的两人看去……   按说此刻上山来的,除了宋夫人这些,就是卫家的侍卫。前者卫长嬴不必避忌,后者卫青也无须用这样迂回的方式,应该直接出声、一起过来给自己行礼才是……   而且这样早的时候,侍卫闯上来做什么?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呢?   第四十四章 无礼之人   卫长嬴揣测卫青陪上山来的两人身份时,那两人却也注意到了她——碧色森森的小竹山中,卫长嬴所披的石榴红长袍委实引人注意,她身旁殷勤伺候的四名俏婢,亦是穿戴不俗,可见不是寻常女眷。   虽然听到咳嗽后,卫长嬴立刻下意识的拉下面纱,然而山风撩撩,她循声向山径一望,面纱又被吹起。卫长嬴迅速抬手去按,广袖飘飘之间,艳丽的石榴红衬托着她指若美玉,晶莹柔美,可动作快是快,但面纱轻软,被按住之后,倒卷飞扬,拂在脸上,还是露出一侧雪腮与下颔。   肌若冰雪,衣袍鲜红,四周却是千碧万绿的竹林,因着昨晚一场雨,愈发青翠欲滴。   万绿丛中一抹红影,衣袂飘卷犹乘青岚。   虽然不见全貌,但惊鸿一瞥之下,已窥得丽质一角。因为这一角,越发可以想象面纱之下的真容是何等的仙姿殊色,这一番遭遇像足了山野传闻,几乎叫人疑心当真在山中遇见了餐霞饮露的仙人。   这样鲜明的一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随卫青上山来的两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是这次的惊鸿一瞥,也就到这儿了——绿房察觉到有外人靠近,忙移步挡在卫长嬴跟前,绿墀与绿鬓迅速上前为主子理好面纱。   其实……   卫青之前咳嗽的意思,既是提醒卫长嬴放下面纱,也是暗示卫长嬴返回屋中。但卫长嬴此刻虽能行走,步履却仍旧蹒跚。若只卫青一人,她倒不介意,可跟着卫青上山来的这两人身份不明,她不愿意叫陌生人看到自己行走僵硬的模样,是以弄好面纱后,却不移步了。   见这情形,随卫青上山来的一人,便试探着问:“溪畔之人,可方便上前拜见?”   这话并不冒犯,因为卫长嬴虽然衣着鲜丽、身边使女也年少,然而戴着帷帽,看不到发式钗环,也不知她是否出阁——昨晚卫青只告诉他们山上有女眷在,连卫长风也是为了女眷才停留的,如今这女子显然看到了来人,却不离开,谁知道这位女眷是不是卫家长辈?如今伫足,是为了等待他们过去见礼与询问?   但卫青却知道是卫长嬴,自是摇头:“那是我家小姐,想是起得早,见四周无人,故到溪边消闲。”   既非长辈,又是年少女子,当然不好过去了。之前询问的人忙赔礼:“是弋然冒昧。”   “顾公子太过客气了。”卫青温和的笑了笑,心想昨晚这些人至小竹山中避雨,却被卫家侍卫阻拦,发生些冲突后,有人上山禀告,自己陪卫长风下去处置……当时好像是亥初、记得卧房这边灯火都已黯淡,想是两位小姐睡得早,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然,卫长嬴定然不会在这时候到靠近山径的溪边出神。   本来这顾弋然不提,卫长嬴与他们也离了段距离,卫青打算就这么走过去,如今他问了,卫青也不能继续看不见卫长嬴,便遥遥向溪边拱了拱手,算是请安。   见他如此,顾弋然与另一人也随之遥遥一礼。   卫长嬴见状,越发确定这两人都是外人,她扶了扶帷帽,亦还了一礼,苦恼自己如今走不快,想在这三人之前先回屋中是不成了,只得暗叹了口气,对左右道:“咱们往后头走一走,卫青领了那两个人上山,必是寻长风的,等他们走了再回屋罢。”   茅屋就只正堂一个门,卫长嬴平常还能打一打窗户的主意,现在有伤在身,可是只能避一避了。   ……只是这两个外人,这么早过来寻长风做什么呢?卫长嬴心下好奇,借着帷帽遮蔽,隔着面纱也仔细打量着他们。   中间与卫青说过两句话的人着竹青深衣,大袖博带,头上戴着青竹冠,倒与这小竹山非常相宜。因为面纱阻隔,加上卫长嬴究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容貌只匆匆一瞥,仿佛是很端正的。   没说过话的那人还未及冠,身量与卫青仿佛,缥色深衣,玉环束发。这两个生人气度举止都不俗,广袖高屐的踏着满山落叶而行,颇有高士晨起游山的雅致风仪。   因卫长嬴被惊醒后先看向了卫青,见那竹青深衣之人与卫青说话,又看了眼……这时候就不太好意思再盯着缥衣男子看了,并未看清他的长相。   然而这缥衣男子状似高士,品行却仿佛有点轻佻。他虽然见到卫长嬴后没作声,但对卫长嬴却非常的关注,甚至于走过去之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卫长嬴也满腹疑惑的望向他们,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均是立刻移开视线……   卫长嬴定了定神,再去看时,却见卫青已经带着他们进屋去了。   “看装束和卫青的态度,这两人都也是大家子弟、士族中人。”卫长嬴心下疑惑,“只是卫家子弟,有什么事情不去寻叔父或祖父,来寻长风做什么?看他们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若无急事,这山上如今有我和表姐在养伤,他们又眼生得紧,长风和卫青怎会许他们上来呢?”   绿房见卫长嬴说了要到屋后避一避,却又站在那儿不作声,等了片刻,轻轻问道:“小姐?”   “去屋后吧。”卫长嬴止住猜测,点头道。   茅屋后头是一片空地,不但长过来的竹笋都被拔掉,连草也被再三除过,稀疏得很。这是为了防止有蛇虫等物在其中生长,容易蹿入屋中。   上山头一日,卫长嬴已经陪着宋在水到屋后看过了,只是没想到两日光景,不远处却多了一间竹亭?   卫长嬴愣了一愣,才指着不远处明显是新伐之竹匆匆搭建起来的亭子道:“这是?”   绿房四女这几日围着卫长嬴团团转,又担心回府之后宋夫人会怎么罚她们,哪里有心思管旁的,现下却是和卫长嬴一样惊奇这座竹亭的出现。   倒是为防万一,卫长嬴出来之前被画屏叮嘱跟上的婆子知道,此刻就上前禀告:“这是昨日做起来的,是五公子说此处风景幽静,若是建起一亭就更好了。夫人听到,就叫匠人上来做了。”   竹亭用的就是小竹山下的竹子,就地取材,山又不高,只要在山下将竹亭做好,运上来后,在卫长风择的地方打下地基,不多时就能弄好。既快又省事,而且不至于太嘈杂——当然样式也不复杂,只是亭前茅屋亦是简陋,倒正相宜。   卫长嬴便笑着问:“是昨儿个晚上?我仿佛听到些喧哗。”   婆子一怔,道:“回大小姐,不是晚上,是昨日晌午前就做好了,做好后,五公子还过来坐了会儿,称赞了匠人们。”   “哦。”卫长嬴若有所思,“那昨儿个晚上的喧哗是怎么回事呢?”   这次连婆子也不能回答了,惭愧道:“老奴睡得沉,却没听见。”   “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们了。”卫长嬴见她当真不知道,也不为难,道,“长风叫人建了这亭,倒也方便。咱们去里头坐坐罢,我正觉得有些累了。”   听她说累,众人都紧张起来,两个婆子忙拥进亭内擦拭了一番——新起之亭,只有卫长风小坐片刻,又在山中竹下,尘土倒不多,但一夜风雨,亭子四周无遮蔽,雨水沾湿其中不说,也落了层层叠叠的竹叶。   收拾好后,卫长嬴被请进亭中坐下,这竹亭分八角,立于溪侧,有一段美人靠恰好悬在溪面上,很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   绿房游目四顾,就歉意道:“出来竟忘记带些茶水点心了,婢子去灶下看看。”   灶屋是之前童仆所居的东屋的侧边,过去不必经过正堂,不会打扰到卫长风会客,卫长嬴便点头:“你去罢。”   绿房很快取了热茶和春卷来,卫长嬴吃了两个,又喝了盏茶,心想卫青带来的人也不知道几时会告辞?   正要让人到前头去打探打探,却见不远处的茅屋后竟绕出人影来——起初还以为是卫长风送走客人,打发人来叫自己,没想到细细一看,打头的竟正是卫青!   身后,赫然跟着之前上山的人!   卫长嬴吃了一惊,之前因饮茶掀上去的面纱一时忘记放下,低声自语:“卫青带人到后面来做什么?”   按说卫焕亲自给嫡孙挑选的人才、又是卫家子弟,不至于做出对卫家不好的事情来,而且茅屋那边也没传来过喧嚷之声……卫长风身边不但有其他侍卫,还有新荔等使女的!   但他既然没有恶意,带着外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卫长嬴正惊疑不定,那边卫青也有点愕然:他是知道卫大小姐当日摔伤后甚至不能起身、如今固然能走动了,恐怕也不利索,否则溪边遇见时,卫长嬴也不至于见着生人,只拉下面纱,却站在原地不动。   考虑到自己带的人正要去见卫长风,如此又堵了这位小姐回房的路径,小竹山上就这么点大,恐怕卫长嬴尴尬之余也无处可去,担心离开时看到卫长嬴还在之前的地方,叫人误会卫家小姐竟是见到外男再三不避。   因此刚才卫青一出门,就暗示两人茅屋的屋后有一条小路,路上景致不错——这个景致不错当然是随口说的,实际上这条小路也是这两天才弄出来——就是为了建竹亭。   那两人虽猜到卫青是有意避开来时被他们撞上的女眷,然也表示客随主便。   结果……   却又撞见了卫长嬴!   而且这次卫长嬴显然吃惊不小,竟忘记她的面纱有一半掀在帷帽上,虽然这纱垂下来时直到胸前,卷上一半,仍旧遮到鼻尖,然也露出了半张脸——对于自矜身份的大家闺秀来说,这是很被冒犯了的。   见到卫青眼神中的讶然,卫长嬴也醒悟了过来,忙把面纱拉好,低声吩咐:“封氏你到我面前来。”   封氏是随行之人中一名婆子,她本来背对着茅屋,不知道有生人路过,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恍然明白,忙移动脚步,众人也心照不宣的换着位置,将卫长嬴遮住。   虽然只是数息的时间,卫长嬴心下却着恼得紧,暗想一会必然要去和长风问个究竟,怎么养个伤也不安稳,乱七八糟的人往山上领不说,屋前屋后都要遇着自己?   正捏着茶碗懊恼,却见原本已经步伐一转,打算原路下山的三人中,那缥衣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动作被卫长嬴从封氏的袖底窥见,心头怒意更盛,不想那缥衣男子这次回顾,竟不似之前那样立刻收回视线追上同伴,反而脸色一变,高声喝道:“别动!”   卫长嬴一愣,却见他手中寒光一闪,直奔自己头顶!   第四十五章 竹叶青   只听“咄”的一声轻响,寒光几乎是擦着卫长嬴的帷帽掠过,直钉入她身后的一根亭柱!   这变故如此突兀,亭中卫长嬴主仆足足愣了数息,才醒悟过来,脸色俱是阴沉无比!居然有人敢公然对卫家的掌上明珠动手?!即使不曾伤到卫长嬴,亦是对卫家的挑衅!不只亭中,四周隐在林内的侍卫,也俱按刀走了出来!   卫长嬴惊怒交加,也顾不得曝露容貌,抬手极利落的一把将面纱掀到帽上,正待指着那缥衣男子大骂,忽觉上头有什么东西打在帽上,她下意识的转头一看……   这一看,卫长嬴原本因震怒而泛起淡淡绯红的双颊却倏然惨白——只见两日前,才从山下砍来、经雨后愈发青翠欲滴的竹柱上,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足足有三分之二没入竹内,劲道之大,甚至让那竹柱上裂出一道缝隙。   只是这一点自是吓不住卫长嬴,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的是,这柄匕首之所以有三分之一露在竹外,是因为这一段匕身,插着一条通体翠绿、几与竹身毫无二致的蛇!   这条蛇不算粗,不过与钓竿相似,然而细颈红瞳、头作三角,被匕首穿颈而过钉在竹上,却还激烈挣扎——刚才卫长嬴觉得有东西打到自己的帷帽,正是它挣扎时将蛇尾拍在帽顶,那一截焦红蛇尾,令竹亭中人莫不觉得背后一股子凉气灌入!   竹叶青。   虽然极是常见,却有剧毒。   看匕首钉入竹柱的位置,只比卫长嬴坐下来时的帷帽高一寸!   虽然卫长嬴戴着帷帽,可这蛇颜色与竹如此相似,怕是游到卫长嬴衣中都难以察觉,到那时候……   封氏、绿房等人脸色煞白,都觉得有些脚软,皆颤抖着声音道:“这……这儿怎的会有蛇?”   如今又非秋冬之季,夏过秋初,蛇虫未藏,竹林里会有竹叶青一点也不奇怪。所以卫家早就在茅屋附近撒了一圈雄黄,按说……蛇虫都不敢靠近这里才是啊!   究竟卫长嬴胆子大,虽然一回头看到咫尺之处竭力挣扎的毒蛇、蛇身鳞片片片清晰,让她也吓了一大跳,但吓过之后又冷静下来,嘿然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一夜雨水将雄黄彻底冲散,渗入泥土深处,完全失去了驱逐蛇虫的效果。偏自己今儿个起这么早……也是运气不好,就这么一夜功夫,就有竹叶青蹿到这亭中,而且还就爬在自己身后的竹柱上!   要不是那缥衣男子目光锐利,隔着数丈也看到了此蛇,今儿个……卫长嬴心下一寒,挥袖拂下面纱,定了定神,道:“封氏去和卫青说一声,容我亲自谢那位公子的救命之恩。”   之前那缥衣男子出手之时大声提醒,让走在前面的同伴和卫青也吃了一惊,竹亭翠色,竹叶青也是翠色,他们离得远,目力不如缥衣男子,加上缥衣男子出手后,竹亭中人受惊,人移衣卷,一时间也挡住了视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亭中乃是女眷,还是卫家的掌上明珠。   卫青自然不肯继续领着他们下山,却把两人都拦在原地,要等亭中说个究竟才能放行。   封氏去解释了缘故,卫青也是大惊失色,毕竟今日是他领人上山,又堵得卫长嬴不能回屋,只好到屋后竹亭小坐,若因此被竹叶青咬伤,纵然没有香消玉陨,卫长嬴吃这么大的苦头,论起来卫青多多少少要担些关系……以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对卫长嬴的爱护,即使卫青是卫焕认可的族内人才,这两位身份高贵的女眷也饶不了他!   他心头一阵后怕,肃然对那缥衣男子一拱手,道:“邓公子利眼,我等俱是不及!此番敝家小姐遇险,全仗公子所救,还望公子留步,容敝家上下致意,小姐亦想亲自道谢!”   那缥衣男子忙还礼:“卫三公子言重了,实是宗麒有一妹妹,一直嚷着想在园中建一竹亭,奈何始终未寻到合意的样式,方才才多留意了一下亭中。也是卫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那竹叶青之尾恰露在外,被翠竹映衬极是明显,方才被宗麒侥幸发现,只是卫小姐与诸侍儿不曾抬头罢了。宗麒如何敢居功?何况昨夜多亏了贵家慷慨援手,才使得我等于雨夜有一存身所在,不至于冒雨度夜、耽搁行程!”他这话是解释为什么自己已经背对着竹亭了还能发现那条竹叶青,实际上这话卫青、顾弋然都不大相信……这次兴许可以说是看亭子,之前在山路上,这邓宗麒可就对卫长嬴再三回顾了的。   只是他也就比顾弋然多看了两眼,虽然略显轻佻,还没到需要点出的地步。如今又救了卫长嬴一回,卫青当然不会拆台,恳切的道:“这是小姐之意,还望邓公子勿要推却。”   “卫三公子也知道,我等有命在身,须得尽快启程……”本来卫青以为这邓宗麒既然这样在意卫长嬴,应该很乐意接受卫长嬴亲自过来道谢才是,不想邓宗麒闻言却是露出一抹不自然之色,匆忙的推辞起来,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他边说还边向山径的位置走了两步。   这时候卫长嬴也走到近前,正好听到此言,她郑重的对那邓宗麒一礼,正色道:“多谢这位公子慷慨出手,救我于千钧一发之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卫长嬴既然到了,顾弋然和邓宗麒也不能继续离开,只得站定还礼,邓宗麒又谦逊了一番——这屋后发生的意外早有看到的侍卫奔进茅屋去禀告卫长风了,卫长风听说姐姐差点被竹叶青咬到,也是大惊失色,不及换木屐,趿着丝履就跑了出来,一路惊呼:“大姐大姐,你可有事?”   待见卫长嬴平安无事的站在那儿向邓宗麒致谢,卫长风才脸色一肃,恢复名门子弟应有的风仪,不疾不徐的走过去,矜持的点了点头:“长风年少,有所失仪,还望两位见谅。”   顾弋然和邓宗麒心下暗笑,究竟卫长风才十五岁,之前在茅屋中接待他们时还端着卫家大房嫡出子的架子,言语举止虽然优雅,也没有失礼和明显的看不起他们,但细节之中却透露出出身高于帝都顾氏、容城邓氏的优越。   就连他们告辞,卫长风也只是象征性的提出亲自相送,顾弋然一推辞,他就顺水推舟的让卫青代劳了。   虽然说以海内六阀的底蕴,阀阅子弟轻视他们这些世家子是常见之事,而且昨晚顾弋然一行也有些冒犯卫家,但顾弋然与邓宗麒都年长于卫长风,却被他随意打发,心里总归有点不是滋味。如今见这卫五公子挂心胞姐,将才及束发这半大不大年岁的卤莽无措曝露无遗,均有些啼笑皆非,倒把对卫长风的一丝恶感消除,心想凭卫家如何调教、卫长风怎么个聪慧,到底才十五岁……这么着紧姐姐的安危,不似有些重风仪到了无时无刻第一大事都是注意自己的风仪是不是有缺的那些阀阅子弟,想来这卫长风人也不会太坏。   这些想法自然不能叫卫家姐弟知道,两人都是和颜悦色的说着不妨,又赞他们姐弟和睦、足见卫家家风。   如此客套了一番,邓宗麒救下卫长嬴,卫长风当然不会再以他们不过是世家子弟而轻看一眼,态度变得极为热络,甚至开口邀他们去瑞羽堂,正式致谢。但顾弋然和邓宗麒执意不肯,均道有命在身,昨晚已被下雨拖累,此刻必须立刻出发。卫长风竭力挽留,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只得让人从竹亭里收回匕首,擦拭过后还于邓宗麒——这小竹山上是临时居处,实在没什么合适做谢礼的,只能邀他们得空务必往瑞羽堂一行,又坚持自己亲自送他们下山。   卫长嬴也随着弟弟再三道谢,她是女眷,即使感恩,也不好相送陌生男子的,所以只在原地说几句祝颂之语,目送便可。不想卫长风和邓宗麒一行才彼此谦让着走了两步,忽听绿墀尖叫起来:“小姐,还有蛇!”   众人都是大惊,然而顺着绿墀所指之处看去……却是十几步外稀疏的草丛里,一条和之前被邓宗麒钉死在竹亭里差不多的竹叶青蛇缓慢的穿梭着,方向却是竹亭,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对。   这条竹叶青并没有威胁到卫长嬴,加上卫长风与卫家的侍卫都在,邓宗麒此刻自然不会贸然出手。卫长风见到是这样,眉头一皱,因为绿墀是卫长嬴的大使女,又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训斥绿墀大惊小怪,只对不远处一名侍卫点了点头。   那名侍卫会意,手按住腰间的刀,还没拔出来,不想就见卫长嬴转过来看了眼那竹叶青,冷哼一声,忽然抬手从绿墀鬓上拂了一下……便见一道翠光一掠而过,迫开雨后四下倾斜的草尖,扑的一声闷响,将那条竹叶青钉入泥中!   看着翠绿的蛇躯在地上不住挣扎、一截焦红蛇尾痛苦的抽搐着,而始作俑者卫长嬴红袖飘飘,气定神闲,一副“我可算找到机会报了点仇现在心情真不错”的模样,众人都有点沉默……   卫长风呆了片刻,很勉强的笑道:“家姐幼时尝随府中年长侍卫学过些……嗯,学过些……这个……”   大姐啊,我知道你身手很不错,至少打我这个弟弟毫无问题,可如今有外人在,即使不是沈家人,好歹都是大族子弟!你就不能收敛些,做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吗???   卫长风心中咆哮,却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替卫长嬴这干脆利落的簪杀毒蛇进行开解和掩饰,只是顾弋然与邓宗麒显然也被卫长嬴这手漂亮的飞簪杀蛇惊得有点走神,茫然应道:“凤州卫氏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个……府上小姐真是……文武双全……呃,文武双全!”   “两位真是过奖了。”卫长风强笑着,这时候他也没心思留客了,只想快点先把人送走,“天雨路滑,两位还请小心足下。”   目送卫长风送客远去,卫长嬴才恨恨的道:“死蛇!居然胆敢跑到我头顶上去!真是自寻死路!”嫌恶的弹了弹帷帽的边缘,“回屋,快点把这帽子扔远点!”被竹叶青扫过的帷帽,卫长嬴当然不会再要了。   这会簇拥在她身边的使女们都知道卫长嬴学武是极刻苦的,封氏这两个婆子亦耳闻过卫长嬴的喜好,并不意外她能够弹簪杀蛇,倒有点惊讶和佩服卫长嬴的身手。绿墀摸着鬓边,懊恼的嘀咕:“那簪子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小姐赐下来的呢,是婢子最好的一支……大小姐何不摘了这支鎏金的用……”   “你小气的。”绿房胆子比她大些,如今观察四周见无恙,就取笑她,“一会让侍卫过来收拾,拔出来洗干净了不是一样?”   “穿过蛇的,再插头上,我怎么敢呢?”绿墀一吐舌头,盼望的看着卫长嬴,按着卫长嬴对身边人的大方,既然弄掉了一支簪子,就会补上更好的一支,不想这次卫长嬴却是脸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喝道:“方才那竹叶青离咱们远,又根本不是往这边游过来的,你既然看到了,悄悄的提醒一声,留意着它的去向、等外人走了,再叫侍卫来除去不就是了?嚷嚷个什么!没的叫人以为我卫家使女都和你一样胆怯!”   就道,“这次那支簪子,洗干净了也不许你拿,下回再这样丢脸,看我怎么罚你!”   绿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才醒悟过来刚才那样不危险的情况下,自己当着外人的面惊叫出声,让卫长风和卫长嬴很没面子……她低下头,轻声道:“婢子知错,下回再不敢了。”   如今她只求免除惩罚,却是不敢再想什么卫长嬴会再赏下好簪子的事儿了。   第四十六章 天子翊卫   茅屋内,宋在水起身后,不见卫长嬴,从新荔处得知卫长嬴出门去散步了,带着好些人手,也就放了心。接着卫青引顾弋然、邓宗麒见卫长风,宋在水自然是静守在房内,一声不响,然而外人离去后,不多时,就有侍卫冲进屋中禀告屋后有事,涉及卫长嬴——宋在水自是大惊,正要出房去看,却被画堂死死按住!   原因很简单,宋在水这几日膝伤一直“反复发作”,而且,后头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如今自己都没好全的宋在水过去肯定是帮不上忙的。昨晚一夜雨下下来,现在外头到处都不大好走路,别叫这位娇客摔着碰着,伤上加伤,不但给小竹山上更加的添乱——让画堂怎么和宋夫人交代呢?   画堂不是宋在水的使女,又是宋夫人当面叮嘱她代自己留下来看护侄女的,宋在水虽然心急如焚,也不能像对待春景她们一样训斥和赶开,只好无可奈何的坐在榻上等。   这等得真是度日如年,亏得卫长嬴终于回来了,而且看她进屋后,虽然立刻就把帷帽摘了扔给绿房、而绿房也马上识趣的拿着帷帽转身出去,摘去帷帽后,卫长嬴的脸色显然不大好,可看她行动自如,倒不像又出了事儿的模样。   宋在水松了口气——这次卫长嬴需要在小竹山留宿,说起来都是为了救自己导致的,所以不管卫长嬴在小竹山上又出什么事,横竖宋在水都脱不了关系,即使念着亲戚的份上,宋夫人不跟侄女计较,宋在水自己良心也难安。   她见卫长嬴蹙着眉不说话,忙问:“怎么了?”   “昨儿个下大雨,把屋子四周的雄黄都冲散,结果就有竹叶青爬进屋后新起的竹亭里,它哪里不待,偏就待在我身后的柱子上。若不是方才下山的那位邓公子眼尖,今儿个可就要吃大亏了。”卫长嬴不怎么高兴的说。   虽然她刚才拔了绿墀的簪子杀了另一条竹叶青,但自幼随江铮习武,一直非常勤奋,连江铮也赞她悟性好、天资高,所以自诩身手了得。可今日遇事,却还是破绽处处,要是没有邓宗麒那回头一望,天知道今日自己会怎么样?   小竹山是竹山,茅屋里始终备着蛇药,尤其是解竹叶青之毒的药。卫长嬴虽被咫尺的蛇吓了一跳,倒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她恼怒的是——这样不当心的自己,往后能打得过沈藏锋吗?   陷阱、诡计什么的,沈藏锋也能用……   在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条道路上,真正是跋涉艰苦啊!   卫长嬴越想越觉得沮丧和痛苦,她决定暂时不去多想这么不开心的事了,就赶快转移话题:“对了,卫青怎么会带这两个生人上山?他们寻长风做什么?”   宋在水呷了口茶,道:“我也是刚才隔着房门听了几耳朵,好像昨儿个晚上,咱们都入睡之后,有一行人赶夜路,不想因为被雨把灯笼打湿,迷路错过了驿站,却认出小竹山,知道竹山先生在山上有茅屋,就想上来借宿。”   卫长嬴道:“啊,原来我迷迷糊糊时听到的喧哗是这个?”   “之所以喧哗是因为他们差点和山脚的侍卫打起来。”宋在水道,“两边都把对方当做了贼人,后来那边报出世家望族的名号,侍卫验过他们几样随身之物,却不敢确定,就派了几个人上山来叫长风表弟。表弟带着卫青亲自下山去盘问了一番,才确定他们身份,只是山上有咱们在,当然不能让他们到山上来借宿。好在卫家的侍卫在山脚搭了几座竹屋,就腾了两间给他们……方才是他们要启程了,特意着了两个人上山来致谢道别。”   卫长嬴刚才致谢时晚到一步,没有听到邓宗麒提借宿的事情,此刻才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这大清早的,卫青怎么会无缘无故带两个人上山来见长风。”   又奇道,“帝都顾氏的子弟不在帝都、容城邓氏的子弟不在容城,跑到咱们凤州来做什么?而且,刚才他们还说要赶路?”   宋在水嗯了一声,道:“他们好像要去青州。”   “青州?”卫长嬴诧异道,“那是苏家的地方……倒是越发的怪了,去那里做什么?”   “说是有什么事要去办。”宋在水道,“我也没怎么听全,一会问问表弟吧。”   等卫长风回到茅屋,姐妹两个一起问他,他却无心回答,先询问卫长嬴在亭中遇险经过,知道是因为竹叶青与竹柱颜色太过相似,以至于封氏两人先行入亭打扫,竟然没有发现,宋在水脸色几变,轻拍胸口,道:“天可怜见!今日真是亏得这邓宗麒了!”   但卫长风却阴着脸,道:“都是我的不是,只想着在那里建座竹亭,却差点害了大姐。”他很是恼怒,要命人去把竹亭拆了,卫长嬴忙阻止:“才做好,你拆它做什么?这哪儿怪亭子,都是大雨把雄黄冲散,未及补上的缘故。”   卫长风不豫道:“我若不说想在那儿建竹亭,母亲也不会打发匠人过来。屋后无亭,大姐今儿个哪里要受这场灾?”   “后来我杀的那条竹叶青你又不是没看见?那青青草丛……不仔细又怎么看得清楚?”卫长嬴皱眉道,“而且它在我头上总比在我脚边好,我头上戴着帷帽,脚上可是穿着木屐!”   宋在水知道卫长风坚持要拆竹亭还是觉得自己一时兴起连累了姐姐,就圆场道:“横竖长嬴如今无事,亭子就先不拆了——竹子搭的亭子,现成把雨水打不到的地方打通,灌进雄黄,以后再没什么东西敢靠近,不就成了?”   卫长嬴不等卫长风说什么,就点头:“这样好。”   卫长风还是觉得又后怕又生气,他想说什么,但宋在水和卫长嬴却已经催促他说起顾弋然与邓宗麒一行了,拗不过两位姐姐,只得道:“顾弋然是帝都顾氏旁支子弟,那邓宗麒倒是邓家本宗嫡子,山下还有刘家、端木家的子弟,他们这一行,一共是四名士族子弟,另外一些仆从下人,昨儿个晚上我也没怎么留意。昨晚刘家和端木家的那两个和咱们侍卫动起了手,打伤了人,我下去后呵斥了他们,念着他们的家族的份上,后来又叫人腾了竹屋让他们过夜,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今儿个没好意思上来,只让顾、邓两人上山告辞。”   “刘家、端木家的子弟?”宋在水和卫长嬴对望一眼,都非常惊讶,道,“这四家子弟……怎么跑到凤州来了?”   卫长风道:“哪里是凤州?他们是要去青州!”   “那去青州做什么?”卫长嬴疑惑的问。   “这事儿也没什么,只是不便外传。”卫长风看了看左右,下人都识趣的退了出去,他才低声道,“他们都是帝都翊卫,此去青州,却是奉了圣上密旨,办件差事。”   闻言卫长嬴与宋在水双双动容:“翊卫?!密旨?是什么差事?”   翊卫是天子三卫中最末者,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的。大魏初年时设置三卫,以拱卫禁中,这三卫即亲卫、勋卫、翊卫。   其中亲卫只能由三品以上官宦之子补入,为正七品上,之前帝都传来过消息,沈藏锋束发后即是由父荫补的亲卫;勋卫比亲卫低一级,只有从七品上,只接受三品以上官宦孙辈的补充、或者是四品之子;最后的翊卫,也要求四品之孙、五品之子的出身才能进入。   别看三卫中最高的亲卫也才七品,因为三卫是直接拱卫宫廷的缘故,身份极高。不可以其品级相视。总共四千九百六十三个名额的天子三卫,即使最低的翊卫也限制在五品官员之子才能补入,向来宁可空缺也不滥补。   ……大魏官吏升迁,心照不宣的一条规则,就是有过在禁中值守经历之人,优先擢升。由此这个身份向来为各家所重。   若非卫焕告老,宋老夫人不放心唯一的嫡孙轻易离开身边,卫长风如今也该补进勋卫里去算资历了。   可以说,三卫之中基本上不可能出现庶族,由上到下,基本上就是按照大魏如今的门第势力、子嗣兴旺程度排下来的。   顾弋然、邓宗麒的家族虽然不比海内六阀,但也是放眼整个大魏都有所耳闻的门第了,尤其邓宗麒还是邓家的本宗嫡子,可他们却也只能补了翊卫,可见大魏天子的这支禁军里,是何等的贵胄云集!   当初三卫的建立是为了拱卫天子,所以三卫有明文规定,不得擅自离都——这些人名义上受禁军大统领管辖,实际上却是天子亲军,由圣上亲自指挥。一举一动,均与圣意息息相关。   现在四名翊卫出现在小竹山下,要往青州去,还是密旨……谁都会既好奇、又惊讶。   尤其凤州不久之前才传了州北大捷,天使正带着褒奖的圣旨赶过来……难道和这件事情有关吗?怎么又牵扯到苏家的地方去了呢?   卫长嬴对州北大捷知道的要更多一点,比如说宋含和宋端的掠夺他人军功、意图骗婚,就想到还是圣上明察秋毫,发现了此事,这是另外派人过来查了?   然而宋在水和卫长嬴心里一瞬间转过千万种猜测,还是没有猜对——而且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因为真正的原因竟是:“圣上近来新纳了一名宫中侍者,很是宠爱,不过几日就从最末的八品佳丽晋升到六品小仪,甚至赏赐份例已与从四品的才人相似。帝宠如此,这宫中新贵钟小仪在无人处却时常愁眉不展,圣上亲自垂询,钟小仪说出缘故,却是她本为青州人氏,当年家贫,为了弟妹才做了宫婢,如今成了宫嫔,锦衣玉食,却更思念弟妹是否尚在人间,又是否衣食足够……”   卫长嬴目瞪口呆道:“然后圣上就遣了四名翊卫去青州为这钟小仪寻找其弟妹?”   卫长风淡淡的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听那顾弋然的意思,他们之所以要急着赶路,却是因为两个月后是那钟小仪的芳辰,圣上决定在这之前将钟小仪的弟妹接到帝都,在钟小仪芳辰那日带入宫中,使他们姐弟团聚,亦是博钟小仪一笑。而之所以是密旨,是因为圣上有命,这件事情在钟小仪芳辰之前不许让小仪知道。所以顾弋然才不敢停留,昼夜赶路,以至于昨日错过宿头、又被雨淋湿灯笼,迷路多时才寻到小竹山下。”   “……”难怪明明是密旨,顾弋然等人却敢告诉卫长风,这事儿——卫长嬴无语的看了眼一脸嫌恶的宋在水,东宫荒淫已经让宋在水惶惶不可终日了,没想到圣上也……   如今胡虏对大魏虎视眈眈,怕是朝思暮想都欲饮马中原,就是国中也不安宁,连凤州州城不足百里处都能出现悍匪——这种情况下,圣上还有心思为了一个新纳小仪的郁郁寡欢、下密旨让四名翊卫日夜兼程赶往距离帝都千里之遥的青州寻访钟家弟妹……   纵然卫长嬴对朝局不甚知晓,如今也觉得大魏……好像有点不妙啊……   第四十七章 帝都过客   小竹山上的卫长风姐弟心情沉重而复杂的指挥下人收拾东西、预备回府时,顾弋然一行已经进了凤州城。   他们虽然都是出身不俗的天子翊卫,但既是奉了密旨出行……虽然这密旨有些荒谬,要求也只是在钟小仪生辰之前瞒住钟小仪,这远离帝都的凤州,透露给卫长风也没什么,但公然传出究竟有损帝誉,却也不能闹得沿途人人都知道圣上派遣着翊卫正一路往青州去。是以众人都简衣素饰,入城后勒马缓行,择了一家偏僻而安静的酒肆打尖。   这时候辰光还早,酒肆才开,内中无余客。   入坐之后,小二被顾弋然一行自己所带的下人暗示退开,见四周没有外人,顾弋然便低声问起同伴:“无忧的胳膊怎么样了?可要去寻一寻城中的大夫?”   在他左侧的玄衣少年闻言微微摇头,不在意的道:“不过是挨了一棒,昨晚在竹屋中已叫人拿药酒擦过,在路上就能好,何必再去大夫那里耽搁。”这少年面容清秀白皙,粗粗一看很容易误解成女子,但个子却不矮,甚至比顾弋然还略略高出。   他回答顾弋然的话,语气漫不经心,眼中却有些冷光闪烁,显然对于昨晚和卫家侍卫在雨夜竹林中撞上后动手、自己吃亏的事情没有真的很释然。   “昨日傍晚那场雨下得突兀,叫咱们吃了个大苦头。”玄衣少年左侧的男子,浓眉大眼,身量魁梧,虽然也和顾弋然一样刻意压低了嗓子说话,仍旧难掩洪亮,他紧皱着眉道,“没想到卫家正好有要人在小竹山上住,以至于山下守卫森严,黑夜之中让表弟吃了亏,还受卫长风那小儿一番冷嘲热讽……看卫长风那小儿不过才束发,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居然如此欺我表弟,实在难以忍耐!”   这魁梧男子说得义愤填膺,几欲拍案,显然是很为玄衣少年抱不平,听着语气他还是玄衣少年的表哥。   但顾弋然也好,邓宗麒也罢,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劝说的意思,反而双双露出“果然如此”之色……   就见玄衣少年原本漫不经心的笑容猛然一窒……片刻后,他盯着自己这表哥,一字字道:“我、是、不、小、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魁梧男子一脸诚恳,几乎就要能写上“忠厚老实”四个字,他用很体贴的语气道,“表弟你可是端木家嫡出的公子!卫家虽然与端木家齐名,可区区几名侍卫,怎么可能是表弟你的对手?你根本就是瞧他们可怜,故意让他们打到一下……免得他们一直徒劳无功,被卫长风责罚,表弟你总是这样心软……后来卫长风下山来见咱们,表弟一定也是故意在口舌之争上让他的,不然,那小儿到底是地主,把他气哭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端木无忧铁青着脸,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自从御前演武,希寻表哥你接连三年败于沈藏锋之手,不思加倍发奋,反而从此对沈藏锋畏之如虎!表哥不觉得丢脸,我都替东胡刘氏觉得羞耻!”   “端木弟慎言!”顾弋然和邓宗麒本来不打算插手他们表兄弟的争执,但如今听端木无忧恼怒之下说出刘希寻最忌讳之事,不禁吓了一跳,不敢继续袖手旁观,赶紧出面圆场,“刘兄也请不要继续再提昨日之事了,昨日都是弋然之前思虑不周,使得灯笼熄灭后,再无照明之物,才会迷路。亏得宗麒事先看过那附近的舆图,才认出小竹山……此事都已经过去了,至于卫长风,昨晚虽有口角,然他究竟借了竹屋与我等过夜,今早上山,亦是言语温和,更亲自送我等下山……”   “等等!”察觉到刘希寻沉下脸,死死盯住自己,心知不妙的端木无忧忙疑惑的“专心”问,“方才卫长风送你们下山时不是反复提到什么救命之恩吗?这是怎么回事?”   顾弋然巴不得赶紧转移话题,免得刘希寻当真和端木无忧在这酒肆里打起来——凤州是卫氏桑梓地,在州城,能有什么瞒得过卫焕?虽然他们此行也没有什么不能让卫家知道的地方,可名门望族么,真正论起来基本上每家都能扯上些亲戚关系,不提七转十八弯的亲戚关系了,只说卫焕上柱国之一、常山公之爵、卫氏阀主的身份,他们这些后辈路过凤州过去拜见也是应该的。   这次邓宗麒又救了卫家小姐,一旦惊动卫焕之类……即使不停留下来一一拜见,怎么也要亲自过府去解释下,这一解释没有一天半日哪里可能!他们现在可耽搁不起,来回赶路不算,天知道到了青州要多久才能找到那钟小仪的弟弟妹妹?   所以顾弋然立刻道:“是告辞时宗麒发现了一条竹叶青,出了手。”   “卫长风这小儿还真是运气不错。”端木无忧哼了一声——昨晚他们不防三更半夜的小竹山下居然会有那么多的侍卫,差点以为认错了竹林进了匪窝,自然是奋勇反抗。   而之前戎人进犯燎城,导致卫焕剿凤歧山之匪时功亏一篑,匆匆返回州城磋商应对……凤歧山距离凤州州城不到百里,这小竹山,距离州城是四十里,两地是很近了的。所以卫长风三人在小竹山住两三日,卫家却是如临大敌,明里暗里不知道调了多少人手,把个小竹山围得根本就是水泄不通!   这些侍卫也知道为什么如此慎重,卫长风、卫长嬴、宋在水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小竹山离凤歧山也就那么几十里路,快马一天可以打几个来回,虽然凤歧山那帮匪徒被打残了,可谁知道这些残匪会不会得到消息后拼着一死到小竹山来报复?   卫长风这三人若出了什么事儿,侍卫们的下场不问可知,他们自然不敢疏忽。   顾弋然这一行都着了便装,还带了兵刃,三更半夜的往小竹山下竹林里闯——卫家的侍卫不当他们是匪徒才怪了!   虽然顾弋然这些人打小就注定要进三卫,加上家学渊源,天子近卫总比寻常侍卫要高明的。但……架不住卫家侍卫人多啊!   宋夫人一双子女都在小竹山,简直恨不得把整个卫家私卫都派过去才能放心。连轻易不出动的碧梧都被她纠缠之下派了一支驻扎到山脚。这样的阵容,就算凤歧山匪徒未被打残时,也能一战了,更不要说对付顾弋然这么些个人。   所以他们吃亏不小,要不是顾弋然发现对方是卫氏私卫得及时,立刻叫出自己乃是帝都顾氏子弟,让对方下意识的留了手,端木无忧决计不是臂上挨了一棒那么简单——怕是连人头都被立功心切的侍卫砍下来了!   这也是端木无忧与刘希寻表兄弟话里话外提到卫长风没好话的缘故。   ……卫长风下到山脚时,顾弋然一行人已经全部被制服,尤其反抗得最激烈、态度最恶劣的端木无忧与刘希寻,他们起先又伤了两名侍卫,侍卫们既是警惕,也是报复,足足架了十几把刀在他们脖子上,生生把他们按倒在泥泞的林地上,是跪着看着卫长风为众人簇拥着走近询问缘故的。   这也罢了,关键是卫长风问明经过,毫不客气的指出小竹山是卫家私产,他们擅闯本就无理在前,还伤及侍卫,简直犹如盗匪!所以侍卫们把他们当盗匪对待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弋然见如此,还以为上山去禀告的人没提他们的身份,忙把帝都顾氏的名头报上,顾氏不如卫氏,但也是世家子,同为士族,好歹给点体面罢……可卫长风根本不理会,甚至还声色俱厉的扬言要在回府后禀告长辈,写信要顾家对此事要个说法!   后来端木无忧与刘希寻实在气不过,不但报出自己出身,还训斥卫长风无礼之极,为了几个侍卫,藐视士族。   不想端木氏与刘氏的名头也压不住同样自恃有祖父撑腰的卫长风,卫长风与他们舌辩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这卫家五公子年才束发,但到底是文风昌盛的卫家子,代代从武的刘家子没两句话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败下阵去。族中同样文官众多奈何自己却一心好武的端木无忧试图挣扎,却被卫长风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将《大魏律》倒背如流,历数历代礼仪注,直说得顾弋然一行的行为不当人子甚至到了畜生不如的地步……就差当场送端木无忧几本圣贤书感化他了。   顾弋然这一行人本就以端木无忧年岁最幼,脾气也最急,哪里忍耐得住?当下丢开讲道理,和卫长风大吵起来,于是……他继续被卫长风骂得晕头转向。   毕竟端木无忧究竟是男子,他的不讲理,距离卫长嬴在此道上的造诣还略有距离,卫长风自幼见惯了胞姐的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根本就不会被他缠住……更何况卫长风让着姐姐,却不会让着他。   这也是今早他们辞行时只有顾弋然和邓宗麒上山的缘故,更是卫长风对这两人也自矜身份,不肯亲自相送的缘故,毕竟,两边昨儿个实在很不友好。   虽然卫长风骂完端木无忧,还是让人给他们预备了住处,但端木无忧一点也不感激这个卫家子——他宁可在林子里淋一夜雨,也不想在舌战上败给卫长风,还要再受他的恩惠!   奈何顾弋然硬把他拖进竹屋!这种天淋一夜雨,即使不生病,今早端木无忧也赶不了路了,顾弋然正焦急于行程,说什么也不会让端木无忧为了一个人的意气连累所有人的。   现在端木无忧提到卫长风,当然不会有好话。   第四十八章 幸灾乐祸   端木无忧的反应在顾弋然意料之中,他笑了笑:“不是卫长风,是卫长风之姐。”   “卫家小姐?”这次连刘希寻也露出吃惊之色,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沈藏锋的未婚妻?卫长风所言有女眷在小竹山上,就是这一位?其人如何?”他问是问“其人如何”,但脸上就差写上“最好这卫家小姐姿容媸陋不堪难以入眼、叫沈藏锋娶个母夜叉”以及“不但是副母夜叉的容貌,更妙的是这位小姐脾气也不好,善妒会吵是大好”……   端木无忧却很是怀疑:“生人上山,堂堂千金小姐却不思回避,你们见到的真是卫家小姐?”   他虽然不喜卫长风,但凤州卫氏与锦绣端木、东胡刘氏并列海内六阀,卫氏的门风,端木无忧还是相信的。如果真的是卫家的小姐,尤其是嫡出、已经定了亲即将出阁的小姐,怎么可能让外男随意撞见?   所以端木无忧倒觉得,“别是卫长风这小儿小小年纪就沉迷女色,打着出游的幌子,带了美貌侍婢、家妓之类在山上胡天胡地罢?”   名门贵胄累世富贵,能够传承数百年而家声不堕,大抵子嗣兴旺,难免良莠不齐。族中子弟固然有聪慧能干、勤奋上进,以使家族更上层楼者;也有讲究风仪、雅好清谈,只享受家族供养,却不问世事,如敬平公之流;更有仗着家世富贵,成日里花天酒地、不思进取之辈。   最后一种,各族都有,虽然同族中人也瞧他们不起,然究竟血脉相连,除了骂上几句不肖子孙外,总不能把人拖出去打死。   端木无忧既然补了翊卫,当然不是这种不思进取的人,也不大瞧得起这类名门子弟。他很讨厌卫长风,自然就把卫长风往这样的地方想——即使知道卫长风对经史律法如此熟悉,决计不是不思进取的人,但……这么说说也痛快点嘛!   顾弋然含蓄的提醒:“山上茅屋地方狭小,那位小姐应是不知我们会上山,这才会撞见。究竟是大家闺秀,若非意外,怎会叫咱们随意遇见?上去时看到她带着使女仆妇在溪畔漫步,随从皆不俗,人也戴着帷帽,我等不敢多看。不过也是巧了,下山时,卫青想带我们回避,故意择了屋后小径,不想那位小姐怕也是这么想的,就在屋后竹亭里消闲……那竹叶青盘桓亭中新竹的竹柱上,几如一色,亏得宗麒眼利,以袖中匕首弹出,钉蛇于柱。”   “邓兄眼力向来无人能及。”端木无忧听出顾弋然的意思,顾弋然既然笃定了他们遇见的是卫家小姐,之前他随口揣测女眷身份不良,就是对卫家小姐的冒犯了,虽然这儿没有卫家人在,但平白的污蔑真正的千金小姐是侍婢、家妓,到底有失风度。   何况这卫家小姐还是他们所认识之人的未婚妻……便讪讪的道,“要不是邓兄,咱们那位帝都未冠第一人的沈藏锋,嘿嘿!”沈藏锋被称为帝都没有加冠的少年中第一人,补的又是亲卫,这几年风头极劲,在圣上跟前也是极得赞许的。端木无忧这些人虽然出身比沈藏锋略低,但都也是贵胄子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谁愿意服谁?   只听这名头对沈藏锋总有几分敌意的,如今想到自己同伴救了沈藏锋未婚妻一回,就觉得得了嘲笑沈藏锋的机会——沈藏锋再厉害又如何?不是邓宗麒,连未婚妻都护不住!   不想邓宗麒却淡然一笑:“原本我也以为千钧一发,但后来却发现即使没有我出手,那位卫小姐也未必会有事。”   “邓兄何出此言?”除了顾弋然外,端木无忧与刘希寻都十分惊讶。   邓宗麒与顾弋然对望一眼,这才道:“只因这卫家小姐,身手着实不弱,虽不知她是否只学过暗器,但十余丈距离,能以一支簪头圆润的玉簪钉穿另一条竹叶青……这样的实力,恐怕那竹叶青即使游入衣中,一旦被发现,以这位小姐的敏捷,也未必能够伤得到她。”   端木无忧和刘希寻满脸不可思议,瞠目结舌道:“你说的是卫家小姐,还是卫家暗卫?”   邓宗麒道:“自是卫家小姐,卫长风知晓此变,惊慌追至屋后,连呼‘大姐’,卫家长孙女人在帝都,能够让卫长风呼为大姐的,自是只有大房嫡长女、他唯一的胞姐,就是许给沈藏锋的那一位了。”   顾弋然见端木无忧和刘希寻向自己望来,明白他们的意思,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位卫家小姐,胆色过人,宗麒发现第一条竹叶青只在她头顶寸高处,因局势危急不及解释就出手,匕首飞入亭中,直指她头上……漫说闺阁女子,就是我等男子,于亭中消闲小坐时忽遭此变,也会吓得失声惊呼、甚至瘫软在地。然而那位小姐非但一声不惊,甚至明白缘故后,立刻就能整理衣裙,出亭来向宗麒道谢!中间,其使女发现十几丈外另一条竹叶青,卫家侍卫未及出手,就被这位小姐拔了身边使女发间之簪击杀!”   他和邓宗麒对望一眼,苦笑着道,“我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家闺秀!”这句话里,七分惊叹二分赞赏,还有一分就要复杂了。   “……”顾弋然和邓宗麒都不是说谎的人,两人异口同声的证明卫家小姐身手过人,端木无忧和刘希寻顿时沉默下来,半晌,魁梧粗壮的刘希寻,竟幽怨一叹,道,“沈藏锋自己已稳坐帝都未冠第一人之位,怎的连他的妻子,都如此可怕!”   众人知他三番两次输给沈藏锋,嘴上不常言,心中却着实憋着一把劲,却不想沈藏锋数次败他也就是了,连未婚妻都如此剽悍……顾弋然正待安慰他,不想刘希寻眼珠一转,忽地幽怨全消,竟是幸灾乐祸起来,“这卫家小姐如此厉害,而且才在亭中被竹叶青所惊,当着你们外客的面,毫不避嫌就杀了另一条竹叶青报仇——这般杀伐果决,怕不是个母老虎?恐怕明年一过门,就会挽起袖子,沈藏锋打得服服帖帖、千依百顺……这门婚事,结得好!结得好啊!”   他高高兴兴的举起茶碗,真诚的道,“我祝这位卫小姐往后福祚绵长、子女成行,一辈子把沈藏锋管得指东不敢望西、往南不敢顾北!”   ……顾弋然干咳一声,道:“咱们还是说说接下来赶路的事儿吧。”一群人都离帝都这么远了,亦有圣命在身,还念念不忘记诅咒沈藏锋娶个母老虎过门——越是这样越可见沈藏锋给他们的阴影之深。   再说下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指望胜过此人了。   不久之后饭食备好,随行下人以银筷验过无异,端了上来,众人都是大家子,讲究食不言,酒肆中遂安静下来。   邓宗麒神情平静、仪态端庄的用着饭,心却觉得跳得有些快……   ——原来那是卫家小姐,不是准太子妃?   在小竹山上,邓宗麒再三打量戴着帷帽的卫长嬴,并非是他不知礼仪、或是贪恋美色。   他是容城邓氏本宗嫡出子,可父亲在他七岁时便病故,生前做过五品官——若是依着曾任过三品官的祖父的资历,是可以补进勋卫的。然而他的父亲生前性情为人很不好,把兄弟全部得罪过不说,甚至连岳家都被气得与他断绝了来往。   有这样一个父亲,邓宗麒失怙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虽然说他有至少补进翊卫的资格,可叔伯心照不宣的使绊子,他又能如何?要不是做贵妃的姑姑护着……   说起来贵妃在大魏后宫的位份很不低了,皇后之下,就是贵妃。由此可见,邓宗麒的姑姑在宫中景况尚可。   但邓贵妃进宫起就是贵妃,几十年过去了,皇后换了三任,她却还是贵妃……这一件,很难不透出遗憾与凄凉。   原本邓贵妃也不是没有机会。   圣上元配、出身于东胡刘氏的刘皇后病殁后,后位虚置,那时候宫中传出风声,圣上无心再选高门贵女充实宫廷,倒有意让贵妃正位中宫的。   虽然说以妾为妻于理不合,但本朝这位圣上做过不合规矩的事儿也不少了。阀阅世家也是有眼色的,死谏的事儿有人敢做,但做了还要牵累家族,就算真有人继续,族中也不会答应的。   朝中几位孤臣被赐死后,圣上想做什么就更自由了……   论出身邓贵妃不及刘皇后,然她却是圣上的嫡亲表妹……圣上的生母,是先帝时的九嫔之一修容,出身亦是容城邓氏。   所以邓贵妃一入宫就是贵妃……   可谁能想到,就在凤印即将交到邓贵妃手里时,刘皇后的姑表妹、赵郡钱氏的一位极美貌的嫡女随母进宫吊唁表姐,在长乐宫中“不慎”走迷了路,以至于没能按时出宫,却和恰好到元后灵前上香的圣上“巧遇”。   于是本朝第二任皇后,便姓了钱。   这钱皇后的母亲就是刘皇后的堂姑。   只是东胡刘氏虽然成功的用钱皇后阻止了邓皇后的出现,本身也吃了个大亏。钱皇后有了亲生骨肉后第二年,刘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当时已经做了十年储君的太子,被人揭发在东宫行巫蛊之术,欲提前继位……   圣上固然没有杀子,但废位与贬谪,还是让生来养尊处优、又性情刚烈的废太子拔剑自尽,留遗书表白心迹,废太子妃亦随之殉夫——这就是本朝第一位悲剧的太子。   接着住进东宫的,自然就是钱皇后亲生的四皇子。   被钱皇后夺走中宫之位那次,邓贵妃虽然遗憾,倒还没有伤心太久,因为当时她尚无所出,还可以关心几时能有一个亲生子。数年后她终于有了六皇子,可钱皇后地位已稳,邓贵妃也没了旁的念头,一心一意教养六皇子罢了。   但谁能想到六皇子聪慧伶俐,年岁又小,很是惹人喜欢,渐渐的把比他长数岁的新储君比了下去……那时候邓贵妃还年轻,得意于爱子的聪慧,作为圣上的表妹,帝宠也不少,在宫中位份又仅次于皇后。虽然也对钱皇后防着,然而也不甘心让六皇子就此碌碌。   她不甘心的结果,是六皇子未到束发之年,就暴病而死。   邓贵妃为此几乎发疯,圣上也震怒无比。可彻查的结果却是只有一位公主、向来性情谦和沉默的霍淑妃串通太医院院判季英谋害了六皇子,理由是霍淑妃与邓贵妃同为正一品之妃,霍淑妃不但排序在贵妃之后,贵妃有子,她却没有……   这样滑稽的理由,邓贵妃如何能够接受?她在御书房外磕头磕到满面鲜血,等来的却是圣上近侍奉口谕斥责她污蔑皇后、藐视中宫。若非当时邓太后还在,贵妃之位都不能稳固了,饶是如此,邓贵妃还是被禁足了大半年。   大半年之后,宫中又添新人,宠爱一落千丈……但这大半年的禁足,也不是全无功用,至少禁足结束后,邓贵妃倒是安静下来,对钱皇后,倒比从前还要恭敬,圣上问起,她说是反思之后,对皇后怀着愧疚。   这份恭敬与愧疚,也有报答。   ……大概过了近十年,本朝的第二位太子的嫡长子诞生不久,钱皇后以“嫉妒成性、谋害宫妃”的罪名被赐死——到死,没有一个字,说钱皇后与六皇子的死有关。   可钱皇后总归被赐死了,身败名裂,连累钱家也是大受打击。   第四十九章 邓宗麒   赐死钱皇后的圣旨中罗列的谋害宫妃之罪,那被皇后谋害的,是当时进宫不足半年、一个极年轻俏丽的御妻。   区区一个御妻却让堂堂皇后赔命,尤其这御妻出身还是庶族,大臣都觉得过了,可圣上也许非常宠爱那位御妻,坚持赐死了皇后。   不但如此,连太子也被圣上斥为“贱妇之子、不孝之极”,遭受池鱼之殃,与他的嫡长兄一样,被废去太子之位,幽禁荒院。   这位太子不曾自尽,却在数年后忧愤而死——这是本朝第二位悲剧的太子。   得知他死讯的当晚,邓贵妃大醉一场。   后位第二次空悬,这次圣上甚至亲口告诉邓贵妃会立她为继后了……   然而——   最后圣旨却是封洪州顾氏出身的昭仪为皇后。   邓贵妃甚至连份象样的赏赐都没有得到。   顾皇后入主长乐宫时,已经有亲生的九皇子了,没多久,她为九皇子定下江南宋氏的嫡女为正室……就是宋在水。   再后来,九皇子顺理成章的成了本朝第三位太子殿下。   顾皇后的后位极为稳固,稳固到了这些年来贵妃虽然只是仅在皇后之下,可命妇们几乎都不大记得贵妃了……   宫闱里的这些暗斗,邓宗麒虽然没有刻意询问过姑姑,只从邓贵妃平静叙述的大致经过里也能感受到那份心惊肉跳。   邓宗麒本身不喜宫廷的幽暗,可贵妃对他有大恩——而且贵妃这样帮他,却什么要求都没提出过。这个姑姑身边的老人透露过,邓家子嗣众多,贵妃对邓宗麒格外上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邓宗麒与已故的六皇子,眉眼之间有四五分相似……   那位宫人这样说,无非是让邓宗麒放心,贵妃待他好,决计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在他身上寄托对于六皇子的哀思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邓宗麒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贵妃遭难而不管……   想起这次出京前,这么多年了,大伯还是头一次单独召见自己……邓宗麒目光微微一凝,随即转为坚定——贵妃施恩不图报,这次在宫中遇着了危机甚至根本都没打算让自己知道,若非大伯认为邓家不能白养邓宗麒一场,恐怕邓宗麒自始至终都不会明白钟小仪是怎么忽然崛起的……   大伯这么做,当然对邓宗麒不安好心。可这个对邓宗麒父亲深为厌恶的长辈也把话挑明了,邓宗麒可以不帮贵妃,然而贵妃若是出了事,邓家必受影响,到时候,邓宗麒在翊卫里也未必能够待得下去。   待不下去就只能回容城去了……   不提贵妃,只邓宗麒一人,他是无所谓前途不前途的,在这个士族与皇室共同主宰天下的世代,被叔伯迁怒早就注定了他很难有什么大展拳脚的机会——可他还有一个同胞妹妹。   乳名弯弯的妹妹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岁时就丧父。可以说生来就是与兄长相依为命,全靠邓宗麒这个兄长悉心照拂,才在邓家小心翼翼的长着……坊间说长兄如父,不是亲身经历过,很难体会这样的心情。   邓宗麒虽然只比邓弯弯长了五岁,可看这个妹妹却真的像半个女儿一样——他无法忘记母亲难产而去时,拼命挣扎着告诉他要照顾好妹妹的一幕;他更忘记不了父亲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冬日,冷冷清清的灵堂上,虚岁两岁的邓弯弯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样怯生生的、疑惑而惶恐的,伸出小手,扯住他的袍角。   ……那样怕被拒绝和撇弃的眼神,让邓宗麒内心酸楚如潮。自从贵妃帮着说话,补入翊卫后,邓宗麒一切的俸禄几乎都花在了妹妹身上,邓家其他小姐有的,他都竭尽全力给予邓弯弯。   虽然如此,邓宗麒还是觉得委屈了妹妹。在得到贵妃帮助之前,他们在邓家过的委实太过卑微、也太过苦涩了。   现在这个他艰难照拂长大的妹妹,终于就要及笄了,可为她找一门合宜的婚事,比小心翼翼的带大她、比给她邓家其他小姐有的衣料首饰更艰难。   邓弯弯今年十四了,还没有许人家,若他们父母在,怎么都该说亲了。   虽然邓宗麒自己亦未婚配,可他是男子,往后只要建功立业,不愁娶不到宜室宜家的闺秀。邓弯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韶华哪儿拖得起?更不要说女孩子出阁的那份嫁妆——父母留下来的产业全在族中,没有大伯的允许他很难真正拿到手。   ……这次大伯答应他,不管事成还是不成,只要他去做了,会将邓弯弯当亲生女儿看待,为她寻找合宜的人家,风光送嫁。   邓宗麒知道大伯虽然厌恶自己父子,却也是说话算话的。   无论是为了贵妃还是妹妹,他都没有动摇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开端一切顺利,事到临头,却还是功亏一篑。   他还是没能遇见宋在水。   邓贵妃苦心打探出来消息,这位准太子妃,一点也不想嫁进皇室。由于这个缘故,宋在水才赖在卫家迟迟不肯上京。   假如在小竹山上撞见的不是卫家小姐,而是宋在水,这位据说自幼被宋家老夫人当成未来皇后栽培、所以无论从家世还是手段心胸城府都足以胜任太子妃的小姐……对自己的频繁目视,多半会心生疑惑。   只要宋在水起了疑心,邓宗麒自有后手,令宋在水与他私下一谈,谈一谈如何让这位准太子妃避免嫁入东宫——假如实在说服不了宋在水,今儿那一道寒光,也不是不能偏上一偏……   用自己换取贵妃的性命和妹妹的前途,邓宗麒觉得也算值得了。   然而他做好了这样牺牲的准备,可却时运不济。本来在路上接到卫长风姐弟并宋在水都离开瑞羽堂,在小竹山小住的消息,他好容易才催促着同伴紧赶慢赶赶上了这个机会……如今……却不大妙了。   宋在田数日后恐怕就会与沈宙一起抵达凤州,他到了之后,自然不会容许妹妹继续在卫家赖下去。   而此去青州即使抓紧了也还有三日才能抵达,再加上寻找钟小仪的家人未知要多少辰光……除非宋在田会和宋在水一起在凤州停留到他们折回来,但这怎么可能呢?   何况等宋在田到了之后,即使宋在水竭力配合,恐怕也不方便了。   邓宗麒用完饭,已经有了决定。   众人喝完茶,出了酒肆,下人把马牵了过来,一行人各自整顿鞍缰,翻身上马,正待继续赶路——邓宗麒的坐骑,忽得长嘶一声,扬蹄踢出,将主人踢得倒摔出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竟难起身!   “宗麒?!”顾弋然三人自是大惊!纷纷下马来看……邓宗麒已经吐了口血出来!   这种情况,肯定不能继续上路,可圣命又不能违背,所以只好让他在凤州就近寻家客栈养伤了。   气息微弱的送走同伴,令下仆退出,躺在客栈里的邓宗麒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看着帐顶,心想:以卫家在凤州城的势力,怕是两三日就会过来相请致谢了,只是常山公精明,我清早才救了他的孙女,又拒绝了他孙儿的邀请,没多久就被自己的坐骑踢伤,不得不留在凤州……怕是会起疑心。   可这也没有办法,不把顾皇后与宋羽望的盟约毁了,邓贵妃就危险了。何况宋在水心思手腕俱是不凡,她如今是不想嫁给太子,一旦嫁了,做了太子妃之后,为自己考虑,还能不帮着皇后与太子吗?到那时候贵妃又多个劲敌。   卫家……想来卫家任凭宋在水赖了这么久,即使不支持她拒婚,也不见得就看好这门婚事,卫家和宋家即使代代联姻,到底是两家——宋在水又不是卫家女!   这些年来瑞羽堂在朝中势力衰微,卫长风这一代又没长成,以卫焕的精明,即使看穿了,也未必会戳穿。毕竟如今的瑞羽堂必须韬光养晦,等待卫长风这一代的成长。   卫焕不会在这种时候贸然卷入争斗里去的,哪怕宋在水是他的侄孙女也一样。   当然邓宗麒借救了卫长嬴、又在凤州养伤进入瑞羽堂去说服宋在水拒婚,这本身就会把卫家卷进去了,卫焕必然会因此恨上他……可那也无所谓了。   反正,贵妃在帝都,邓弯弯也在帝都。   在凤州的,不过就他一人而已。   邓宗麒在客栈里仔细盘算着如何拆了宋在水与太子的婚事时,卫长嬴三人终于到了山脚。   还没上车,却有一名侍卫从远处过来,向卫长风禀告:“公子,有人想登山观碑。”   “让他等一等。”卫长风正叮嘱扶着两位姐姐的人手脚仔细些,闻言就道,“告诉他咱们这儿有女眷,等会咱们走了,再让他上山。”从宋在水决定到小竹山游玩,卫家就派人把小竹山搜查之后封锁了起来,这也是那日卫长嬴说左右无人的真正缘故——如今暑气消退,正是出游的好时机,若非卫家赶人,小竹山这满山翠竹,再加上《竹山小记》的石碑,怎么可能没有游人?   今日他们要回去,却还没离开,小竹山当然还是封着。这座小竹山本就是卫家产业,拓《竹山小记》的真迹于山腰石碑,方便天下之人……这是卫家的慷慨,但卫家人需要时,暂时封锁小竹山,也是理所当然。   侍卫答应了,却没有去,而是露出踌躇之色。   卫长风诧异的问:“还有何事?”   “属下观那人颇为不俗……”这侍卫犹豫了一下,才道,“似非常人。”   卫家底蕴,下仆的见识亦非常人所能及。而且卫家本身就不乏风仪容貌出众的子弟,来人的不俗,竟让侍卫徘徊而不敢立刻从命,显然不说胜过卫家人,至少不会比卫家人差多少。不只卫长风心头大为好奇,连卫长嬴与宋在水也有些惊讶:“怎么个不俗法?”   侍卫沉吟:“数年之前,属下尝见过一次大老爷,观那人举止气度,与大老爷有几分相似。”   宋在水不曾拜见过这位体弱多病的姑父,卫长风姐弟却都是面露惊容——卫郑鸿虽然鲜少见外人,然惊鸿一瞥,却在阀阅中有“病骨傲鹤立,亦惭名家子”的传言,言他虽是一身病骨,却非鹤立鸡群所能形容,连诸多名家子弟也远远不及。   这些年来,阀阅中论风仪,都以被和卫郑鸿比较为荣。只是见过卫郑鸿的人少之又少,大抵都是这么一说——可跟前这侍卫却是见过卫郑鸿的。   如此说来这欲登山观碑之人的风仪……   卫长嬴立刻对弟弟附耳:“我和表姐上车里去,你请人过来说话,我们在车里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够与咱们父亲比?”   第五十章 投奔   卫长嬴与宋在水在车中坐好,放下轻软的鲛绡帘,卫长风这才命那侍卫:“去请来人一见。”   那人既然想登山观碑,自不会拒绝卫长风的邀请。   看着一袭白衣随侍卫翩然而至,车中卫长嬴与宋在水都有点惊讶:“白衣?难道是庶民?”白衣不经渲染,所以售价低廉,向来是庶民穿用。很多时候,“白衣”二字,直接就是指代庶民。   本朝对士族的尊崇与庶族的打压是何等严格,二女都是知道的,庶民中也不是完全没人在朝为官。然而……最显赫最有实权的那些职位,是永远都轮不到他们的。   而且庶民即使有些恒产,也远不能和士族比。没有底蕴没有丰厚的财富,他们哪里可能静下心来养一身风仪的心思?   所以贵胄之间讲究风仪——从来都是贵胄之间。   然而世事难料,总有极少数人,虽是出身卑贱,偏偏举止浑然天成、不染世间烟火。   这种人,也只能叹一句天分了。   难道此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人近了,果然是一身庶民身份象征的白衣,略染风尘,不是非常洁净了。衣袍下摆,甚至还沾着几点雨后泥点。   但侍卫确实不曾说谎,这人,的确风仪非凡。   他的装束非常简单,白衣宽袍,头顶青竹冠,足踏木屐。这种简单到了寒素的装束,是最常见的寒门读书人的穿戴。   可这样平淡的服饰在这自称新咏的年轻男子身上,却无端染上了一层飘渺的高远之意。   新咏此人容貌俊秀,皮色白皙,可距离俊秀白皙得令人动容的地步还遥远得很——可他这样白衣竹冠的踏着泥泞的地面、神情平静的一步步走来,却让众人都觉得他就该是一位高士,甚至是名士。   这种使人一见心折、理所当然的推崇甚至是仰望的风仪……连卫长风和卫长嬴也不得不感慨,连他们也只在卫郑鸿身上见到过。   无怪那名侍卫要告诉主人,这请求登山观碑的人不寻常。   原本就做好了打算,若是名门子弟,自当好好结交,如今既然是庶民,卫长风立刻起了招揽之心,他本是站在马车前等待来人过来行礼——以他卫家大房嫡孙的身份,对方只是一袭白衣,这样做并不算傲慢。可为来人风仪所倾倒,他竟特意迎了两步,率先拱手寒暄。   卫长嬴见状,收回视线,低声道:“此人果然不俗,也不知道今日是否故意前来?”若是名门子弟,她倒是相信对方确实是刚好赶上了小竹山封锁,但既然是寒门子弟,自恃有才华却不得志、或者不愿意主动求见豪门,故意挑选这样的机会接近卫长风、以谋求出路……虽然有自抬身价的嫌疑,然而这么做的人,多半都是自诩才华过人之辈。   相对于他们的才华,望族也不会在意给予他们一份体面。   所以卫长嬴只这么一说,倒也没有因此就看轻了新咏。宋在水对这新咏却不甚在意,道:“此人不过有姑父几分风仪,原来姑父如此风流!怪道祖母说当年姑姑出阁,六阀均有结亲之意,可姑姑却执意只肯嫁给姑父。”   “父亲确实风仪非凡,胜过此人,只是父亲的身子骨……”闻言卫长嬴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宋在水安慰道:“姑父如今不也好着吗?虽然还有些弱,不喜吵闹,可偌大的瑞羽堂,静养着也没什么。而且也许过些日子就全好了。”   若是真这样才好了……卫长嬴想起季去病,心头一沉——心思就远了。   等她回过神来,卫长风已经下令队伍起行。   卫长嬴把弟弟叫到车边询问:“方才那人呢?”   卫长风道:“他去山上揣摩碑文了。”   “如何?”   这如何当然是问卫长风对此人的感观、还有此人的才干是否值得笼络,以及笼络是否成功——卫长风笑着道:“今儿个那侍卫却是立了一功,此人言谈不俗,见解精妙,又是庶民,正合招揽进族内……我已和他说了,若是观过碑文还想再看真迹,可以到瑞羽堂寻我。”   卫长嬴有些惊讶:“你连《竹山小记》的真迹都许了他?这可是要告诉祖父的。”   “怎么可能给他?”卫长风道,“我是说可以给他看看罢了,当然是在咱们家里看。”   他沉吟道,“我想过几日此人就会上门的,不然他偏偏今儿个过来请求上山观看碑文做什么?”   显然卫长风也认为新咏的目的,揣摩碑文是假,接近自己是真。既然如此,哪怕此人如今没有答应他的招揽,也不过是欲擒故纵……拿一拿架子罢了。   真正有才华的人大抵都是不屑于卑躬屈膝的,何况一被招揽就答应——还不如主动上门投效呢!   名门望族招揽人才,并不厌烦礼贤下士那一套,因为只要在他们的容忍之内,这样正好成就一段某家名门重视贤才的佳话。   所以今日新咏还是和卫长风作别,登山去观那碑文……姐弟两个都不意外。假如卫长风和他一番长谈就把他带回卫家那才叫人生出疑心来呢!   卫长风早得卫焕教导御下之道,并不急在一时,只顺着对方到小竹山来揣摩碑文这个理由,许诺让对方观看《竹山小记》的真迹,既顾全了对方的面子,又展示了自己的慷慨大方——反正只是让对方在家族中看一看,对卫长风来说毫无损失,但这真迹本身极为珍贵,就是卫氏子弟,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够见到的。   对于新咏这种庶民而言,这个承诺既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也是一份不错的诚意和抬举了。   卫长嬴点头:“如此,此人十有八.九可得。”对方有意在先,卫长风态度谦逊又有所许诺,这人往后基本上就是卫长风的人了……虽然卫长风身边已有卫青,宋老夫人还看中了至今没找到的莫彬蔚,论起来他不是没有人才辅佐,但这些都是长辈预备的,这个新咏若成了,那就是头一个卫长风自己笼络到的人才。   即使是借了卫家的名头,但也将是卫长风能力与风仪的证明。   已经十五岁、又是大房唯一男嗣的卫长风,非常需要这样的证明。   卫长嬴自然为弟弟感到高兴。   年才束发就有人才主动来投——虽然手段有些委婉,但卫长风心情还是很好,于是又下意识的矜持起来,端着从容不迫的架子道:“还得回去使人查一查,偏听则暗。”话是这么说,嘴角却止不住的勾起。   “是要访好了来路才成。”卫长嬴对弟弟更满意了,“近身之人,必须小心谨慎。”   一路无话。   回到府中,宋夫人心急,直接就在下车的地方等着了,虽然也就一两日不见,宋夫人见到子女却仍旧激动万分,仿佛分别多年一样。再三问过三人都无事,这才舒了口气,带他们去见宋老夫人。   比起长媳,同样挂心孙辈的宋老夫人却沉得住气得多,在三人到跟前请安时,先和颜悦色的阻止宋在水行礼,让她在跟前坐下,跟着脸色一沉,喝令卫长风与卫长嬴跪下,声色俱厉的训斥他们疏忽、待客不周,以至于让宋在水在小竹山上受了伤。   这当然是做给宋在水看的,既是表示对她的尊重,也是暗示她的行为拖累了大房姐弟。   宋在水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她虽然有心计,究竟年少面嫩,何况本就对表弟表妹心怀愧疚,看到这一幕,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很不是滋味的说着求情的话——等宋老夫人终于准许卫长风和卫长嬴起身了,宋在水生怕她继续询问受伤经过,忙不迭的提出要回帝都。   宋老夫人当然要挽留,宋夫人也道:“你如今伤还没全好,怎么能就走?可是恼了长风和长嬴,若是如此,看我再罚他们。”   “就是因为伤还没全好,所以才想告辞。”宋在水依着之前卫长嬴的提醒,捏紧了帕子,轻声慢语道,“这次若非表妹救护、表弟照料,我哪里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不瞒姑姑,这两日我又摔了好几回,之前纪大夫说淤血化了就好。现下淤血倒是没化全,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长嬴也说她小时候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时,没有像我这样的……虽然她当时摔的不是膝盖。”   “我倒不是怀疑纪大夫的医术,究竟是给姑祖父诊断的人,医术一定好的。但所谓术业有专攻,我这次是外伤,纪大夫未必擅长此道,伤情如火,越拖越是麻烦,所以还是尽早返回帝都的好……毕竟,那儿太医多。”   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彼此对望,沉吟片刻,宋老夫人才道:“纪纭确实并不长于外伤,你的膝盖……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宋在水苦笑着道:“如今站起来和走路,还有些酸痛,这是淤血的缘故。但……好端端的忽然就失了力气,就这么摔倒下去。如今我都不敢叫春景她们离开半步。”   堂上之人闻言看过去,果然春景、夏景这些使女几乎是紧挨着宋在水站着的,甚至还做好了随时迈步去搀扶宋在水的打算。   见这情形,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脸色都郑重起来,宋夫人到底是宋在水的亲姑姑,更加关心她的伤势,吃惊道:“纪纭不是说两三日就好么……这么说,没好?还是没全好?”   “没好。”接话的是卫长嬴,她蹙着眉,道,“今儿个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表姐还往前栽了一回,亏得春景眼疾手快拉住了,不然差点摔出车外!”   这话连宋老夫人也变色了,道:“怎么会这样!”   既然回到府里了,要叫大夫当然方便得多。这次不但纪纭,州城中的名医差不多全部被叫了来……可即使如此,也无人能有良策。   人人都道,宋在水脉象正常——可为什么会不时膝盖失力,谁也说不清楚。   这消息传开,连卫焕都亲自过问了,他对宋在水不熟悉,也不便直接问宋在水,让下人打探了经过,想都没想,就着人去告诉宋老夫人:“此事可疑。”   第五十一章 仙鹤……嗯,黄雀衔芝   卫焕不提醒,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也怀疑宋在水是在假装,可这样的怀疑既拿不出证据,也不便明着询问——这位小姐连自毁容颜的事情都做出来了,真逼急了她,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投鼠忌器,就有点一筹莫展。   宋夫人这个嫡亲姑姑总归是怕侄女真的出事的,心里有七分怀疑宋在水是伪装,但为了剩下来的三分,还是与老夫人商议:“若在水不是装的,那是不是……让她快快回京?免得误了医治的辰光?确实咱们这儿没有擅长外伤的名医。”   听到“误了医治的辰光”,尽管没听到“季去病”三个字,宋老夫人面上的肌肉还是抽动了一下,眼神也黯淡了几分,片刻后才道:“宋在田就要到了,咱们家也没合适的人手送这孩子,叫她一个女孩子家独自上路,即使有侍卫随从也太过可怜。尤其还带着伤!这伤虽然是她自己有意为之,可总是在小竹山上受的,别叫人以为咱们家不想承担责任,匆匆赶了她走,还是等宋在田到了吧。”   顿了顿,又道,“至于是真伤假伤,也让宋在田去问罢。到底不是咱们家的孩子,有些事儿说穿了咱们反而尴尬。”   宋在水这件事情是麻烦,可宋老夫人仍旧更关心嫡亲骨血,所以三言两语决定了继续挽留宋在水住到宋在田抵达,就说起了另一件事,“‘碧梧’中传来消息,莫彬蔚的下落有些眉目了,此人很值得长风亲自跑一趟。”   宋夫人也立刻把侄女放到一边,惊喜道:“多谢母亲!什么时候动身?”   “长风才从小竹山回来,叫他歇一歇……在沈宙抵达之前把莫彬蔚弄回来罢。”宋老夫人寻思了下,道,“州北大捷的真相,不能公开宣扬,但……也许可以和沈家说一说。”   这样的话就需要莫彬蔚这个人证了。   从小竹山上下来,卫长风很有点时来运转,还没回到家中就得到庶民新咏心照不宣的主动投奔,才回家就被告诉祖母已经打探到莫彬蔚的下落——新咏那边只要等卫焕查清了他的来路,再礼贤下士几回,把卫家的求贤若渴与新咏的清高自许都表现过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而莫彬蔚这里,有宋老夫人向吕子访将其喜好.性情统统打探过,亲自决定了招揽方式后,料想也不会有意外。   这些事情和卫长嬴的关系不大,但邓宗麒停留在凤州的消息很快被打听到了。   堂堂卫家大小姐,当然不能受人恩惠却不思报答。   卫长风还没去找莫彬蔚,却先跑了一趟客栈,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把邓宗麒接到瑞羽堂养伤。   宋老夫人对在蛇口下救了自己嫡亲孙女的邓宗麒当然感激得很,特意让陈如瓶代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客院,向邓宗麒致谢。但老人们总是想得更多,陈如瓶一出院子,就有侍卫飞马帝都,去打探他底细了。   只不过这些都在邓宗麒意料之中,他早就知道即使设法进了瑞羽堂,留给他的时间也就那么几日。大伯召见他后说的话卫家也许打听不出来,可邓贵妃对他十分照顾的事情是帝都许多人都知道的。   要不是贵妃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势,邓家在世家里也属于中流,这些年来邓家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卫家恐怕根本不用特别打听就能猜到他的目的。所以要在卫家反应过来之前把事儿办好。   宋在水身在后院,隔着重重院宇想要与联络并取得其信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邓宗麒早在帝都时就做足了准备,虽然真正行事要借助天时,可这一次邓宗麒的运气并不坏——   邓家派来伺候他这一路的下人,在整理邓宗麒的行囊时,不慎将一块玉佩打破了。这块玉佩显然非常重要,以至于邓宗麒虽然在养伤、又是在别人家里,还是怒不可遏的抄起茶碗砸到下人头上,喝令他滚出去!   旁边的卫家下仆自要劝说他伤中不可动怒,又打听那玉佩的来历,是否可由卫家补上。邓宗麒却只是一叹,道:“这羊脂玉黄雀衔芝佩倒也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乃是一位好友所赠,是他从前亲手雕琢,被我讨来,不想这次却为蠢仆所累……我忧愁的是回京后要如何与他交代。”   这番话传到后院,宋老夫人就道:“将碎玉拼凑起来,寻个巧手匠人照着样子再雕一块就是了。若是不想要,看看咱们家库里有合适的玉佩送他一块,回京后还给那友人赔罪。怎么说都是救过长嬴的,虽然东西是他的下人打坏的,咱们家替他补上也是应该。”   邓宗麒是因为救了卫长嬴才被瑞羽堂请到前院养伤的,他心爱的玉佩打破、宋老夫人决定为他补上这件事情自然也被告诉了卫长嬴。   卫长嬴去鸣瑟居探望宋在水,闺阁里就这么点儿事情,难得有新鲜点的,就顺口告诉了她:“……祖母打算挑块古玉玉佩送与邓公子,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要。不过说起来邓公子那朋友也是个怪人,我听说过凤鸟衔芝、瑞雀衔芝、仙鹤衔芝……可从来没听说过黄雀衔芝呢!”   宋在水笑容立刻一窒,道:“黄雀衔芝?”   “是啊。”卫长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这黄雀衔什么灵花芝草呢?表姐你说古怪不古怪?”   “当然古怪了。”宋在水思索片刻,忽然抬头把下人都打发出去,这才冷笑着道,“我本来是想画仙鹤衔芝的,但那时候年纪太小,又还没学丹青,就画的……肥了点儿,结果我那眼神不大好的二哥,就将仙鹤看成了黄雀!”   卫长嬴怔住,半晌才瞠目结舌道:“二……二表哥?!”   “你说那日在山上这邓宗麒不住看你……”宋在水果然敏锐,立刻想到了真相,“恐怕他是把你当做了我,想引起你注意罢?”就问,“当日他可是就挂着这……嗯,就算是黄雀衔芝玉佩?”   卫长嬴把手一摊,苦笑着道:“我哪儿知道这玉佩会和表姐你有关系?我当时想着,这人好生无礼。而且我也没多看他,更不要说留意他身上的佩饰了。”   宋在水托着腮,叹道:“我就晓得你靠不住,算啦,好在他如今就在前头……”   “表姐你可不要糊涂!”卫长嬴一惊,忙道,“你怎么能去那儿?”   “我亲自去是不成……”宋在水沉吟着,“但让侍卫去却是有机会的。”   卫长嬴担心道:“表姐的侍卫?可靠么?二表哥好容易托了人来给表姐传递消息……”   “有一个侍卫本来就是二哥的人。”宋在水皱眉道,“从前二哥给我消息都是让那人转达,奇怪,这次怎么换了人呢?还是邓家公子,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是二哥的朋友。”   卫长嬴道:“是不是这次舅舅看得紧?再说表姐又不在帝都,只靠书信,二表哥也不能每次都把他的知交好友在信里一一说明罢?”   “很有可能。”宋在水沉吟道,“那仙鹤……嗯,黄雀衔芝佩,是二哥亲手雕的,就这么一件,他平常也不怎么带,一直拿匣子装了好好的放着,外人都不知道此物的缘由。料想二哥不说,邓宗麒也未必会知道此物的意义。如今他在卫家大动肝火的责罚下人……恐怕那下人就是得了他的吩咐打破玉佩的,就是为了引我注意!”   她沉思片刻,断然道,“必得设法问问此人!”   ……宋在水坐言起行,立刻召见了自己的侍卫,理由也是现成的,她已经准备回京了,当然要叫侍卫来问问动身的预备。   趁这个借口将一直听从宋在疆之命的那名侍卫叫到后院,把与邓宗麒联络的任务交给了他。   邓宗麒在卫家是作为贵客养伤,又不是犯人,总不能着人把他成日看着。宋家侍卫在前院也住了好几个月,地形熟悉,不两日就与邓宗麒见了面,又说要就回京的预备情况回禀自家小姐,把邓宗麒的话一五一十禀告上来。   宋在水与卫长嬴只听了第一句,就脸上变色——   “邓公子说,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小姐几次拒婚被老爷驳回之事,并且甚是恼怒,东宫也在背后言老爷……教女无方。”侍卫跪在帘外,小心翼翼的道。   卫长嬴倒抽了口冷气,握住宋在水的手,道:“表姐,如今怎么办?!”   要说之前她同情宋在水要嫁的东宫太子荒淫好色,然而到底是爱莫能助,即使出了小竹山之事,替宋在水想法子拒婚……也是怕宋在水继续想不开居多。实际上,卫长嬴对太子还是有些指望的,或者说,对宋在水很有信心,毕竟宋在水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要手段有手段——这位表姐都坐不好太子妃的位置,这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去坐?   毕竟想要拒绝早就说好的婚约、还是与皇室的婚约,压力之大、后果之重,卫长嬴虽然极乐观的估计着祖父的势力,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决计不可妄为。所以同情着宋在水,却不敢为她做什么,只能插科打诨,尽力引这表姐操心些旁的罢了。   但现在——皇后与太子都知道了宋在水不愿履行婚约,如今的这位顾皇后可是踩着钱皇后与本朝第二位太子殿下的性命踏上凤位的!   这门婚事当年也是顾皇后提的……现在准太子妃却三番两次的闹着不想嫁给太子,换了寻常婆婆听说媳妇没过门就这么嫌弃自己儿子也会咽不下这口气的,更不要说皇后——被嫌弃的还是太子!   即使宋在水自诩在女孩子里头论城府心计都出类拔萃,若只和同岁的人比这个,她谁也不惧,然而提到顾皇后,亦是慎重无比!   卫长嬴本来对顾皇后倒没什么想法,横竖她嫁的人又不皇子。但从宋在水每次提到顾皇后时的态度,也看得出来宋在水对这位皇后娘娘的忌惮。   卫长嬴一下子觉得事情棘手了!   顾皇后与太子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即使宋在水现在改变主意,乖乖巧巧的嫁进东宫,然而能有好日子过吗?纵然碍着宋羽望,暂时不动她,往后谁能说得准?没准不但宋在水没好下场,连宋羽望都要受牵累!   ……太子若能登基,宋家没好下场,太子不能登基,宋在水能有好下场?   本来是尽力拒婚,现在是不拒婚便没有活路!可是皇后和太子都知道了宋在水的不愿,先前装着膝伤不愈的方法还能有几分用?!   宋在水一向端庄持重,此刻乍闻此事,也乱了方寸,声音里透出哽咽:“我怎么知道?难道我就真的如此命途多舛?!”   第五十二章 坦白   卫长嬴见她急得花容失色,全然没了主意,忙问帘外:“邓公子既然为二表哥送来消息,那二表哥可有什么法子吗?”   宋在水闻言,也住了哭泣,盼望的听着。   就听侍卫恭敬道:“邓公子说,惟今之计,小姐是万万不能嫁入皇室的。否则,必无善果!”   卫长嬴急道:“这还用说么?你且说二表哥有没有主意!”   “邓公子说了一计,只是……”侍卫迟疑着。   宋在水忽然发起怒来,狠狠一拍几案,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罗嗦?!既然二哥有计策托邓公子带来,你却犹豫个什么!纵然主意要冒险,横竖又不是你出的主意!”   侍卫无奈,只得道:“邓公子说,过些日子宫中会出件不好的事情,若小姐在那时回京,就可以散布谣言,道是小姐命格冲撞了圣上,如此小姐自然不宜入宫了。”   卫长嬴一怔,道:“命格不好,这名声……”   “性命都要保不住了,还管这些吗?”究竟是宋在水的事,只能宋在水自己决定,她深吸了口气,道,“只是这法子……能让圣上相信?”   侍卫苦笑着道:“邓公子说,只要小姐在钟小仪生辰那日抵达京城,自有人去做这件事。必保小姐不必嫁入东宫!”   宋在水立刻听出玄机,目光凝了一凝:“你有没有问他,这主意到底是我二哥出的,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邓公子说,他不想瞒小姐,他的嫡亲姑姑,便是宫中贵妃。”   卫长嬴啊了一声:“贵妃?这人的话不能全信!”   “我知道!”宋在水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冷笑着道,“原来贵妃与皇后不和——这是贵妃要拆皇后的台?”凝神片刻,她嘴角一翘,“那又怎么样?只要贵妃真的不希望我嫁进东宫,各取所需,也是理所当然!”   卫长嬴提醒道:“是不是真的贵妃与皇后不和,所以想着挑唆表姐不要嫁进东宫还不好说。而且贵妃若只有这个目的,可不见得不会害表姐!”   “我知道贵妃也不可信。”宋在水点头,目光凝重,却道,“但之前咱们的盘算显然是不行了的,至少贵妃这里我还有机会,不然的话,别说我自己,怕是连你也要被拖下水!”   她抬手止住卫长嬴要说的话,“咱们是表姐妹,又不是亲生母女,以前我就说过,最疼你的是姑姑,你要讲义气,也先想想姑姑!她盼了多少年才得到你这个女儿,还有姑父和长风!”   卫长嬴没了言语,半晌才幽幽的道:“世事何苦!”   “钟小仪的生辰还有两个月。”宋在水对着帘外吩咐,“你设法寻个可信的人,先跑一趟帝都,打听一下邓家,尤其注意贵妃与邓宗麒!”   侍卫道:“是。”又道,“邓公子说,过几日他伤好了,可能会搬出去,或者继续追赶同伴。但他留了州城外的一个地址给属下,说到时候可以去那里寻他。”   “看来贵妃与皇后的事儿不是秘密了。”宋在水了然,对卫长嬴道,“他这次设法住到前院,把消息转给了我,但姑祖母与姑姑若听到此事,肯定会打发他走的。所以他才急着留下备用的地址……此人做事精明谨慎,到底是邓家的本宗嫡子。”   卫长嬴叹道:“但望这是一条生路,那邓贵妃不要太过恶毒才好。”   “终究是拿着我二哥玉佩来的人。”宋在水神色凝重,语气却轻松,道,“至少二哥也觉得这是条生路呢!”   卫长嬴寻思了片刻,虽然觉得说了可能打破宋在水的幻想,但兹事体大,还是道:“虽然表姐说黄雀衔芝玉佩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我觉得还是将那些碎玉取来看看,到底是不是二表哥亲手雕刻的那块。因为咱们这样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凤州也好、江南也罢,都离帝都那么远,怎么咱们有点什么心思,帝都都先比咱们知道了?我也就算了,我随江伯学武是许多人都看见的,根本就瞒不过人。可表姐的不情愿除了私下里和我说一说,就是写信给舅舅——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这些能泄露,何况是一块玉佩?”   宋在水沉默半晌,才幽幽的道:“也是。”   ——假如黄雀衔芝玉佩并非宋在疆所赠送说明,那么宋在水,或者说宋家的景遇就更加的尴尬了。   甚至到了许多秘密都保不住的地步……   这也意味着,邓宗麒的可信度,并没有宋在疆为他佐证。宋在水如果执意依他之计而行,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可若是不理会此人……宋在水的前程一样无亮。   这一次出了鸣瑟居,卫长嬴在路口足足徘徊了好半晌,才决定去寻宋夫人。   看到女儿过来,宋夫人放下手中之事,关切的问:“怎的了?”   “表姐旧伤难愈,母亲这儿若是人手还够,还是让画屏她们去个人在鸣瑟居里照应着吧。”卫长嬴沉吟片刻,道。   宋夫人一皱眉,看了眼左右,施嬷嬷会意,把心腹之外的人都打发了。   “究竟怎么了?”   卫长嬴一下子红了眼眶,哽咽着将前因后果说来。   宋夫人听后,呆了半晌,才喃喃道:“这孩子怎的如此命苦?”随即又猛然醒悟,怒道,“悔婚……还是悔与皇家约下来的婚约,你也敢去管?你好大的胆子!”   “原本是觉得太子不好,怜惜表姐才貌双全,然而到底还是存着一线指望的。毕竟表姐颇有手段,不像我只会叫母亲替我操心,又是如今的皇后娘娘亲自择定的太子妃,即使太子不贤,然而表姐兴许能够让太子上进呢?可现在表姐若是进了东宫哪里还能有命在?”卫长嬴擦着泪恳求道,“母亲,您就表姐一个侄女,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吗?皇后与太子已经为此记恨上了,不管往后如何,表姐自己且不说,舅舅也会被拖累的!往后纵然太子承继大位,回过头来清算此事,舅舅岂非赔了表姐又折兵,平白的扶持了东宫一场?!”   宋夫人心乱如麻,眼眶也红了,含泪道:“你知道个什么?在水也是我的嫡亲血肉,我能不疼她吗?可你们那舅舅……而且现在即使你们舅舅改了主意,这婚哪里是他说退就能退的?别说在水许的是太子了,就是你,你以为沈家的婚事,是能随意更改的?!”   施嬷嬷见这情形忙上来圆场,宋夫人拭了泪,冷静了下,又继续道,“但你说的也对,如今不是在水嫁到东宫是否过的好的问题了,而是宋家决计不能赔了这一代唯一的嫡女,还要被皇后、太子记恨!”   她扬头吩咐施嬷嬷,“研墨,我要给父亲写信!我宋家的女儿,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拒婚却要去靠邓家了?!”   涉及到宋家安危与未来,宋夫人无心和一直坚定的要把女儿依诺嫁进皇室的宋羽望纠缠,再说凤州到帝都非常遥远,离江南还近得多。   宋家阀主、端惠公宋心平因为不惯帝都水土,在宋羽望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就携老妻回了江南堂坐镇,如今尚且在堂。宋心平非常重视宋家的利益,他之前一直都不喜宋在水不想嫁进皇室——倒不是说宋心平多么赞成家里出个太子妃或者认为太子还不错,他在乎的是宋在水不嫁,江南宋氏的名誉就会受损。   也正因为宋心平支持宋羽望,坚持让宋在水履行前诺,宋家老夫人心疼孙女,却无力护她。   但和宋家的名誉比起来,赔了孙女还不讨好、甚至结仇的事情,宋心平肯定是更不会干的。   宋心平号称一诺千金,重信之举海内闻名,可也不是傻子——否则他执掌江南堂又如何能够服众?一阀之主,重要的是能够振兴家族、维护宋氏利益,可不是品行高尚堪为天下表率就行的。   作为宋心平的嫡女,宋夫人哪里不知道自己这父亲苦心经营出重信的名声也不过是为了宋氏的利益罢了。   如今宋家已经被皇后与太子记恨上了,这不是把宋在水继续嫁过去就能解决的,既然如此再赔一个孙女进去又是何必?横竖仇都结了,还不如看看邓贵妃这边……若是有机会,索性让钱皇后母子之事再演一次,彻底的绝了后患,才能放心啊!   卫长嬴见母亲如此,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来向母亲坦白是对的,祖母虽然也是表姐的姑祖母,到底远了一层。母亲是表姐的亲姑姑,总归更疼表姐些……若无母亲,自己可是说不动外祖父做什么的。   外祖父总比外祖母更能威慑舅舅吧?也比舅舅更有主意吧?自己的祖父是极精明厉害的,料想外祖父身份与自己的祖父相若,手段城府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心里暗松了口气,却还是不忘记把话说明一下:“表姐如今已被吓住了,我怕表姐会想不开……之前表姐只想着毁了容貌可以不用嫁进东宫里去。但现在怕是有了死志,以求不拖累宋家!”   若不是想到这里,生怕发生无可挽回的悲剧,卫长嬴也不会这样就把事情全部和母亲交底。   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施嬷嬷,你亲自去鸣瑟居里照料下这孩子罢,顺便开导开导她。”又叮嘱卫长嬴,“这事先不要和你们祖母说,尤其是邓宗麒。”   “我知道。”卫长嬴点头。   宋夫人倒不是不怕把卫家拖下水,但现在宋家有危机,她作为宋家的女儿,也是父母珍爱长大的,总归是想着帮家族一把的。可若是叫卫焕和宋老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和这件事情撇清关系。   这样的话邓宗麒肯定是要被“请”出瑞羽堂甚至是凤州了,宋夫人嘴上说宋家的女儿要拒婚用不着邓家帮忙,但事情仓促,也不知道宋心平能不能在短时间里拿出法子来。实在不行邓家这儿还是能够作为一条后路的。   倘若只有宋在水一个人,倒是要考虑被邓贵妃坑,但宋家与邓家联手的话,邓贵妃可就未必敢谋害宋在水了。到底宋家是六阀之一,即使遭遇打击,甚至是家族覆灭,濒死一击,也不是邓家能够对付得了的,邓贵妃若不是把整个家族都恨到骨子里,决计不会在宋家代宋在水出面的情况下对宋在水不利。   而且邓贵妃既然在宋羽望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派了侄子赶到凤州,显然在宫闱中掌握了宋羽望都不知道的消息。   何况接下来宋家要悔婚,要提防顾皇后与太子的手段,只要邓贵妃真的与皇后不和,有她这个位份仅次于皇后又是圣上嫡亲表妹的贵妃在宫闱里,多少也能对皇后形成牵制。   ……这些当然是为宋家考虑居多,宋夫人,总归还是姓宋的。   第五十三章 老夫人的眼力   虽然宋夫人令女儿一起瞒着宋老夫人,可不几日,邓宗麒的底细还是从帝都传了过来。看着鸽信中所言“邓宗麒受贵妃庇护良多”,宋老夫人紧紧皱着眉,抬头对宋夫人道:“这邓宗麒既然别有用心,他那院子须得加些人手了。”   宋夫人点头:“我会吩咐外院管事。”   “此人救了长嬴,当初也是咱们家让长风亲自去请了他到家里来养伤的,虽然现下发现他不安好心,但就这么赶了他出去,长嬴的名声不好。”宋老夫人寻思了片刻,道,“将他好好看住吧,别大意着了个小辈的道儿。”   宋夫人正要继续答应,不想宋老夫人又提点了一句,“对了,把在水看一看好。”   宋夫人心头一跳,勉强笑道:“母亲放心,在水这些日子都乖得很。如今她已经知道在田要来了,也答应等在田到了再一起走,这孩子虽然不想嫁进东宫,但也不是不懂事的。这回小竹山上的事儿……她已经很后悔连累长风和长嬴了……”   “我不是说这个。”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小竹山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小孩子么,哪有不惹麻烦的?我是说,这邓宗麒多半是冲着在水来的,不管他有什么盘算,总而言之,如今长风还小,咱们家不适合卷进风波里去,所以必须不能让他有任何机会与在水联络。”   “这……?”宋夫人心头一惊,她知道老夫人素来精明,如今就猜到了邓宗麒的来意,发现自己和女儿隐瞒她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也不敢说谎,沉吟了片刻,道,“母亲既然怀疑邓宗麒,横竖如今他人在咱们家,是不是……索性问他一问,到底想做什么?”   宋老夫人哼了一声,道:“这还用得着问吗?他都已经在前院住了几日了,若是想与咱们家说什么,早就开口了,一直都没动静,必然不是冲着在咱们家却不是咱们家的人!”说到这儿老夫人微一皱眉,道,“咦,他这是想悄悄把咱们家拖下水么?邓贵妃这几年一直沉寂得很,但怎么都是贵妃……又是冲着在水来的,莫不是贵妃在暗中与顾皇后较起了劲?”   宋夫人低下头,轻声道:“若是如此,咱们家要怎么办?”   “贵妃膝下没有皇子。”宋老夫人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若有所思,轻轻的转着腕上镯子,道,“位份宠爱也不如皇后,她居然敢与皇后较劲……嗯,上次你说圣上新纳了的钟小仪非常得宠,甚至还为了她一句话,派了翊卫赶去青州寻访?”   宋夫人道:“是的,那几位翊卫……”   却见宋老夫人抬手止住了她说下去,平静的道:“我知道了,邓贵妃与顾皇后早有仇怨,如今怕是到了紧要的时候……而且贵妃占着弱势,这才试图在在水身上动脑筋!”   见宋夫人一怔,宋老夫人耐心的解释,“顾皇后执掌中宫多年,地位向来稳固,但今年以来,咱们不是一直听见传言,说圣上宠爱新宠妙婕妤,冷落皇后数月,以至于后位、储君之位都有所摇动?而且这妙婕妤,还收养了十六、十七两位皇子?”   宋夫人一惊,道:“是啊!”   “皇后主持中宫,手腕过人,膝下又有太子,这妙婕妤若是没人扶持,怎么可能说冒出来就冒出来?”宋老夫人轻蔑的道,“必是邓贵妃的手笔!十六、十七两位皇子也不见得是妙婕妤想收养的,大抵是邓贵妃的意思!毕竟邓贵妃的六皇子早已去世,妙婕妤年轻,新得宠爱,却还不及有子!为了预防万一,所以才把十六、十七两位皇子收到膝下!”   “只是邓贵妃还是低估了顾皇后,虽然妙婕妤势头强劲,让人疑心皇后会步之前的废后钱氏后尘……然而,如今新出现了钟小仪,不是又把妙婕妤的风头压下去了?”宋老夫人冷冷一笑,道,“本来邓贵妃想通过妙婕妤来对付皇后,但现在皇后却又弄出个钟小仪……所以妙婕妤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也难怪,邓贵妃会打发这邓宗麒来。”   宋夫人微微变了脸色——卫长嬴可是把宋在水的侍卫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的,可她也没想到妙婕妤和钟小仪身上去……   “母亲,那咱们家?”宋夫人定了定神,柔声询问。   宋老夫人凝神良久,才在宋夫人忐忑的注视中,缓缓道:“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横竖,皇后是占了上风,但邓贵妃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看看再说吧。”   “母亲为何说邓贵妃未必没有还手之力?”宋夫人心头且惊且喜,试探着问。   “若是皇后在宫中地位稳固如前,还要这钟小仪做什么?”宋老夫人不屑的道,“宫里很久没有出现新贵了,这妙婕妤到底摇动了皇后的地位的,不然皇后何必抬举这宫婢出身的钟氏出来挽回劣势?何况,圣上新宠这钟小仪了,妙婕妤还不是好好儿的?也没听说她抚养的十六、十七皇子怎么样,可见邓贵妃尚且有一搏之力,而且妙婕妤……业已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   她看了眼长媳,意有所指的道,“妙婕妤得宠是年初的消息了,怎么你哥哥一直没和你说吗?”   宋夫人苦笑着道:“书信来往都没提到,倒是一直催促着在水北上。”   “这可能就是皇后需要帮手了。”宋老夫人眯着眼想了片刻,道,“虽然说有婚约在前,但在水还没出阁,宋家也不是傻子!何况东宫虽然是皇后的亲生骨肉,却远不及皇后精明!皇后也不能成日里看住了东宫,这样哪里腾得出手来专心和邓贵妃、妙婕妤争斗?若是在水过了门,即使在对付邓贵妃时帮不上手,至少可以保东宫无事。”   宋夫人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但为什么皇后还是让在水在凤州赖了这么久?虽然说中间哥哥几次写信来让她北上,可若早些使人来,在水还能不早点跟着走了?”   宋老夫人皱着眉道:“也许是被邓贵妃绊住了——原本约好的不是在水及笄后就嫁入东宫的吗?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三年前帝都那边是怎么传出这个消息来着的?我记得仿佛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是这样。”宋夫人沉吟着道,“咱们不在帝都,当时也没怎么留意……现下想想却是奇怪。就算皇室不提,按说朝臣也该提起的。”   宋老夫人道:“也未必真没人提,只不过咱们没打听罢了。”卫长嬴只比宋在水小一岁,三年前她十四,正是要预备着笄礼的时候。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从她十三岁起就挖空心思的筹划着这件大事了,将及笄之礼办得隆重无比,那两年她们才没心思去管旁的呢。   再说宋在水早已被皇家聘下的消息朝野皆知,结果到了说好的年岁却不见动静——谁能不猜测着是出了意外?比如说皇家又看中了其他闺秀为太子妃了……毕竟那柄金镶玉如意交到宋在水手里时,顾皇后还只是顾昭仪。   考虑到这种可能,卫家又向来和宋家亲密,追根问底的岂不是落了宋家面子?而且又不在帝都,所以见宋家没有解释,卫家也就装了糊涂,免得让宋家难堪。   宋夫人此刻心里叹了口气,这要是还在帝都,是绝对不会这么闭塞的,至少卫家其他人不适合问,她作为宋在水的亲姑姑,大可以亲自当面去问问宋羽望。那样今儿个也不必费心揣测了。   要不是宋老夫人精明,她这会还没想到妙婕妤、钟小仪这两个新冒出来的宫嫔身上……只是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大敢把邓宗麒的事情完全坦白,只能套着老夫人的话:“听母亲说着,这次宋家……怕是麻烦了?”   “反正过几日在田会到,信里不方便提的事情,问问他吧。”宋老夫人皱着眉,半晌,道,“不过顾皇后是洪州顾氏之女,洪州可不就在江南吗?当初顾皇后还是顾昭仪的时候,想方设法的聘下在水为媳,还不是因为顾家桑梓与宋家离得近?既是看中了宋家的势力,也是因为和宋家结了亲,有宋家就近扶持,顾家必然壮大迅速!就冲着洪州就在江南这一点,顾皇后料想不会对宋家怎么样的。”   ……那是在顾皇后还不知道宋在水嫌弃她儿子的前提下啊!   现在这位皇后与太子都知道宋在水看不上太子殿下,一心一意想悔婚啊!   之前卫长嬴也不过是传了些想管教丈夫的风声到帝都,苏夫人立刻就给起了脸色看,沈家还是和卫家相齐的人家呢!更何况是皇室?   何况卫长嬴从来都没想过悔婚!   换成自己,若是卫长风也有未婚妻子,叫宋夫人知道这未来媳妇居然嫌弃自己儿子不想嫁过来——这种媳妇她也不想要,不但不想要,她简直想吃了对方!我亲生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好,你个不守前诺的东西眼睛究竟长在了哪里!即使迫于形势只能娶了过门,宋夫人不掐着辰光秋后算帐才怪!普天下做亲娘的人的心思又能差到哪里去?   宋夫人忍耐半晌,虽然不敢全说出来,还是试探着问:“母亲,若是顾皇后已经知道在水不愿意嫁与太子的事儿呢?”   这话一出,就见宋老夫人目光如电的扫向自己!   宋夫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的端坐着。   半晌,宋老夫人才淡淡的道:“皇后自然会不高兴,太子也是,不过皇后母仪天下,总归是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的意思,宋夫人当然明白,她不禁咬紧了唇,道:“若是如此,那在水嫁过去,往后怕对宋家……也是一个隐患了?”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既然如此,不嫁过去,不就是了?”   宋夫人一呆,就听老夫人继续道,“前两日你给你父亲写了信,难道说的就是这件事?”   “……”宋夫人捏紧了帕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夫人继续道:“信我自然不会看你的,不过……这件事情,横竖邓宗麒就在卫家,若邓贵妃当真有万全之策,以我之见,还不如把事情都交给邓家的好。”   “为什么?”宋夫人下意识道,这话说了又觉得不妥,就见老夫人了然的扫了自己一眼,才淡淡的道:“悔婚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即使场面上圆过去,私下里是怎么回事,有心人还不知道吗?但若是宋家无意悔婚,却被人使计拆散……那就没有办法了。”   “…………!”   宋老夫人一语惊醒了宋夫人,回到自己屋子,宋夫人顾不得再写信去江南,却命左右:“去告诉外院的管事,从此刻起,将邓宗麒的院子留着神……再看看他的伤势如何了,若是能起身,看看没人留意的时候,让他到后院来一回!”   施嬷嬷忙道:“老奴这就去说。”   第五十四章 天使至   ……宋夫人亲自见过邓宗麒后,隔日就把宋在水和卫长嬴都叫到跟前,开门见山道:“这门婚事是一定要阻止了的,江南那边虽然回信还没来,但料想也会是这个意思。邓贵妃说,钟小仪生辰那日,宫中会有不吉之兆——因为邓贵妃所居的昭华宫位于宫城之南,届时皇后与钟小仪便会安排她们的人在这上头做手脚。”   顿了顿,宋夫人继续道,“本朝大皇子之所以被废弃就是因为被废后钱氏揭发使巫蛊之术诅咒圣上!所以圣上若是认为贵妃不祥,即使不废了贵妃,邓氏往后的日子也会一落千丈!尤其邓氏唯一的皇子身死,不定还会被说成克子……邓贵妃的盘算,是用你来代替她,让你那日从南门入城。”   宋在水点了点头,道:“只要不嫁给太子,这些我都不怕。”   “不。”宋夫人看了她一眼,却摇头,道,“你如今是心急了,竟没发现这说辞里的漏洞吗?”   宋在水一怔,就听宋夫人道,“且不说顾皇后与钟小仪的打算,邓贵妃怎的早早就知道了?就说这次圣上为了让钟小仪开颜,特意使翊卫南下青州,寻找钟小仪的亲眷——那四个人里头有哪个是顾皇后或钟小仪的人?顾弋然虽然也姓顾,却是帝都顾氏子弟!端木家和刘家的子弟是皇后轻易能支使的?”   “你若是顾皇后,看到这四名翊卫——明知道你如今就在凤州,而翊卫要去青州必然要从凤州走,你会不想到邓宗麒路过凤州时生些事儿?”宋夫人冷冷一笑,提醒道,“莫忘记顾皇后也是知道你不愿意嫁入皇室的!”   宋在水一惊:“那这一切……本就在皇后的算计之中?”   “也在贵妃算计里。”宋夫人语重心长道,“邓宗麒是贵妃的嫡亲侄儿,而且打小受贵妃庇护!贵妃的人来了,你说皇后会没有准备吗?而贵妃又怎么料不到这点?”   “咱们家远离帝都,消息听得既不全,来回也不及时,现下也没法定出万全之策。但长嬴祖母说的话没错,宋家名列六阀之一,决计不能做出自悔婚约的事儿!”见宋在水变了脸色,宋夫人继续道,“可若是旁人不喜宋家出太子妃,从中作梗,使得你不能嫁进皇室,那就不能怪宋家了!”   宋在水若有所思,道:“所以贵妃?”   “不错。”宋夫人点头,道,“你既然愿意配合,邓贵妃有许多法子让你嫁不成,那邓宗麒是个精明也是个狠的,他这次到凤州来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这种人被逼急了,也不是不敢朝你动手!贵妃之所以选择让你代替她去应那不吉之兆,就是为了给予宋家一个交代——这门婚事是被邓家搅散的,不是宋家要悔婚,懂了吗?”   卫长嬴笑着道:“这么说来邓家也是用心良苦。”跟着又蹙眉道,“可我还是觉得贵妃想当然了点儿,两个月后的事情她怎么就那么笃定呢?再说表姐上京,行程既好算又能打发人盯着,我若是皇后,既然知道表姐可以在钟小仪生辰那日进京,为什么不错开一日?说起来小仪生辰上事情不吉……难道小仪会不受影响吗?”   “谁告诉你这不吉之兆一定只能皇后与钟小仪安排?”宋夫人虚虚点了点她,爱怜道,“何况咱们是要用到邓家,但也没必要事事都听他们的!邓贵妃这么说,就是表态她愿意将拆散在水与东宫婚约的罪名揽过去,以保住宋家的体面!这个所谓的主意不过是个态度罢了。”   卫长嬴看向宋在水:“那表姐要怎么办呢?”   “命格不宜入皇家也好、膝伤未愈不良于行也罢。”宋夫人看了眼侄女,道,“反正还有些日子,等在田到了,我细细问问帝都局势,再作决定罢。”   听到“膝伤未愈”四个字,宋在水尴尬的红了脸,道:“先前骗了姑姑,我……”   “怕还是这小孽障给你出的主意罢?”宋夫人似笑非笑,看着一向聪慧大方的侄女被道破后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有点好笑却也有点尴尬,是想起来前一日自己在宋老夫人面前,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不想宋老夫人点出来才知道一切都在老夫人的洞察之中……究竟年华远去也不是没有长处,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是天赋所无法取代的。   宋在水虽然天资高又得教养得宜,然而总归还是年轻了点儿,想到这里,宋夫人在老夫人跟前受到的打击得到少许安慰,也不取笑她了,正色道,“方才已经得到消息,三日后天使就到了,你们都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儿的预备着……一切,都有我们这些长辈呢!”   卫长嬴笑嘻嘻的点头,宋在水长长的出了口气,却不顾宋夫人阻拦执意起来对她行了一礼,嫣然道:“我信姑姑!”   她抬头一笑眼神明亮,那种依赖感激之情与同一时刻卫长嬴的理所当然似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宋夫人微一恍惚之余也暗自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惹人怜惜的侄女一把——宋夫人绝非认为自己的女儿不够感恩,却是感慨于卫氏早逝,这样好的侄女没了生母疼惜护持,那样惶恐于嫁进东宫却也忍着不敢与自己提……无非是怕受到拒绝。   如今自己这姑姑不过是在局势变化的情况下才肯伸手,却已经叫她十分感激。这样懂事的侄女,却让宋夫人越发愧疚。   “但望在田能带点好消息来,叫两个孩子都能有个好归宿罢。”宋夫人打发走两人,惆怅的与施嬷嬷道。   三日的时光很快就到了。   这一日瑞羽堂大开中门迎接圣旨,卫焕领着子孙在前,女眷列后。被前头男子一挡,女眷们距离读旨的使者就遥远了,接旨时又需要跪伏于地,因此接完褒奖卫焕、卫盛年的圣旨,也没看清楚天使的形容。连卫长嬴的眼力,也不过趁着转身的短短功夫,踮脚瞄到一片绯紫。   这时候卫焕已经领着子孙围住天使寒暄起来,女眷们都要跟着宋老夫人回后院了。   卫长嬴一身经宋老夫人、宋夫人琢磨数日、一一试过才定下来的妆容打扮,正襟危坐在衔霜庭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几乎以为沈宙与祖父聊得兴起,今儿个不打算见自己了,才见双鲤来请她:“阀主与老夫人让大小姐去堂上拜见长辈。”   虽然说早有准备,如今也不是见公婆,但事到临头,卫长嬴还是有些紧张,催促贺氏再替自己端详仪容,其实贺氏心里也替她担着心,但此刻却必须冷静,笑着道:“大小姐丽质天成,今日装扮又是老夫人和夫人拟下来的,还怕沈家人挑剔吗?”   双鲤也道:“婢子进来,差点看大小姐看呆了呢!”   ……实际上卫长嬴今日装扮并不艳丽,毕竟这次是拜见沈宙,又不是和沈藏锋照面。长辈么,虽然也有喜欢晚辈装扮鲜丽的,可头一次见面,卫长嬴又是要去沈家做媳妇的,一切以端庄持重为要。   所以宋老夫人为卫长嬴择了水色暗绣折枝曼荼罗纹交领中衣,外罩着酡颜洒绣白荼广袖交领上襦,下系牙色留仙裙,腰束绛紫地四合如意云纹织金带,臂搭豆青百花帛。这时候夏季才过,气候转凉,但秋意还不明显,瑞羽堂中依旧花木茂盛,浓艳稠叶,正好衬托出这一身淡雅清新,使卫长嬴显得格外端庄宜人。   但又考虑到卫长嬴正当年少,而且装扮清淡了,无法显出气势。于是宋夫人又提议将佩玉换成色彩斑斓的五彩翡翠玉蝴蝶,系玉佩的丝绦也换成颜色鲜亮的石榴红攒血珊瑚珠宫绦。   至于首饰,苏夫人所赐的那对血玉对簪必然是要戴出来的——宋老夫人为孙女择了颜色不浓烈的衣裙,也是为了不夺走这对簪子的风头,既表示对苏夫人所赐钗环的尊重,也是费尽心思的展示卫长嬴绝对佩带得起这对在阀阅中也是大名鼎鼎的对簪。   宋老夫人用意深远,此刻,象征未出阁少女的垂髫分肖髻上只此一对簪子,别无装饰。   黑亮如鸦翅的鬓发与鲜艳欲滴下的血玉簪,彼此晖映,看似简洁,却因二色浓艳纯粹,反而使人印象深刻。卫长嬴本就靡颜腻理,被这样的鸦鬓和血簪一衬,愈发显得眉黛唇红、腮雪鼻荔,见之难忘。   她被群侍簇拥着,浩浩荡荡到了后堂,双鲤先进去禀告,不多时,就出来点一点头。卫长嬴深吸一口气,略整裙裾,便仪态端庄、落落大方的走了进去——   后堂新添了些鲜花盆景之类的摆设,又换了簇新的氍毹,此外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宋老夫人将主位的左手让与卫焕,自己坐在右侧,身后侍立着陈如瓶。老夫人这儿的大使女双珠、双娇则在下首的两席边伺候。   卫长嬴知道这两席必有一席是沈宙,如今定然在打量自己,不敢分心,目不斜视的向卫焕、宋老夫人行礼,请过祖父祖母安——宋老夫人微笑着为她介绍:“还不快见过你沈家叔父?”   得了祖母的话,卫长嬴这才转身向主宾的席上行礼拜见,口称叔父。她欠着身,就听一个洪亮豪迈的声音笑着道:“咦,这便是许给我家藏锋侄儿的女孩子么?端的是好相貌好仪态,究竟是卫氏之女……起来罢,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这声音洪亮如钟,中气十足,可谓是说话之际声震屋宇,单凭这声音,与常人心目之中纵横沙场、狂放凶悍的武将印象完全符合。   卫长嬴不禁想到自己那夫婿,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若是如此,换个娇滴滴的闺秀过来,胆子小点的,像朱阑上回那样,被江铮一声暴喝竟吓得跌倒在地……   果然要做沈家的媳妇,不可不防啊!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决计担当得起沈家主母的责任!而且此刻还带着未出阁少女的一分腼腆,她只能强自按捺着抬头看一看沈宙到底容貌如何,以揣摩沈藏锋的长相的可能的冲动,略低了头,惯拿开山刀青锋剑的纤纤十指小心翼翼的捏着一方锦绣罗帕,庄严肃穆的站在那里——沈宙不知这侄媳妇心里正转着大逆不道的想法,见她美貌,举止也得体,很是满意,倒是真心赞了几句端庄大气的话,卫焕和宋老夫人自要代她谦逊几句。   卫长嬴分心留意着祖父祖母的话,应景的作羞怯之态,等祖父祖母和沈宙就自己的容貌仪态气度风范都客套完了,祖母料想会打发自己走或者叫自己到她身边——然后……她这次拜见长辈就差不多了。   不想这番客套完后,宋老夫人又指沈宙下首一席,含笑道:“这是你宋大表哥,以前你襁褓里时见过,后来咱们家回了凤州,这些年都没见过,想是不记得了。”   第五十五章 长辈们   “原来大表哥也来了?”卫长嬴是知道宋在田也过来了的,只是今儿个要觐见沈宙,太过紧张之下却把宋在田忘记到九霄云外了,此刻被宋老夫人提醒才飞快的溜了一眼,恭敬见礼,“我常听母亲说起舅舅与两位表哥,奈何从前幼小,不复记忆。本以为往后才能相见,不想这会就见到大表哥了。”   虽然对比之前觐见沈宙,卫长嬴对宋在田显得更亲近,但这并不得罪沈宙。毕竟卫长嬴还没出阁,即使照着名份她已经算是沈家人了,沈宙也才说过这话,然而没有正式进门之前矜持一点也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更显卫家嫡女的尊贵。   何况沈宙是她的长辈,又是头次见面,有卫焕、宋老夫人在,卫长嬴话多了反而显得不够端庄。宋在田与卫长嬴平辈,是嫡亲表哥,宋老夫人又说卫长嬴襁褓里是见过这个表哥的,这时候适当的亲热一点正好可以进一步展示出卫长嬴的落落大方和善于接物。   卫长嬴一溜之下,瞥见自己这大表哥长眉亮目,举止斯文,眉宇之间书卷之气极为浓郁,一望可知是书香门第的子弟。着一身浅绯锦袍,头戴软幞,腰束玉带,拇指上还戴着一枚扳指——坐姿端庄仪态恭敬,却而不失对卫家的亲近之色,通身大家子弟的气度,虽然没有引满堂瞩目的风仪,却也无懈可击。   照着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平常的教导,这样的人也许不显山露水,然而却是极为严谨,凡事都有筹划和主张,不大喜欢被人违抗的。卫长嬴就想:这大表哥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那固执的舅舅呢?   虽然卫长嬴揣测这大表哥不是真正好说话的人,但宋在田此刻却是很和蔼的让表妹起身,微笑着道:“劳表妹见问,父亲也常常想念姑姑,说起来初见表妹时,表妹尚未满周,一转眼,就要出阁了,真正时光荏苒。这次来凤州,父亲还叮嘱我给表妹专程带了一份妆奁,算是提前为表妹添妆。”   他言语温润神态柔和,极易让人心生好感,正是大家子里友爱弟妹的兄长楷模。只是被当众提到自己的出阁,卫长嬴白嫩如羊脂美玉的颊上还是染了一层绯红,微微别开脸去,睨了眼堂上,宋老夫人就恰时的笑出声:“羽望却是客气,你这孩子一路也辛苦了。”   顺势将卫长嬴叫到身后站了。   卫长嬴很遗憾自己还不能走,面上却还维持着端庄之态,依言侍立过去。她才站好,就听卫焕开口,与沈宙道:“这次州北战事……”   却是公事还没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先把卫长嬴叫过来拜见。   趁着光景,卫长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沈宙。   这位未来的叔父年约半百,面容果然与他的声音一样豪迈飞扬。凭心而论,沈宙也算是五官端正、眉阔口方,然而雄狮般张扬的须发、古铜般的肤色、眉宇之间虽然收敛却还是难以掩饰的腾腾杀气——说到兴头上,他兴奋的一把撩起袖子,连茶水沾在前襟上也不在乎,这种种粗犷与不拘小节,均与时下门阀之中所崇尚的儒雅白皙的俊美相去甚远……   深受阀阅主流审美影响、对男子的评判一向以卫郑鸿的容貌气度为对照的卫长嬴,在看清楚这位叔父的容貌后,陷入了深深的遗憾。   ……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沈藏锋会很中我意。   夫婿嘛,只要能被我打得过就好!   她如此安慰自己。   由于这种巨大的失望,卫长嬴甚至无心去听长辈们的话,一直到快掌灯了,下仆进来禀告,才将她惊醒:“宋长史与其子宋端已至前院,道要求见天使。”   卫长嬴一怔,就见祖父神情淡然的抚着颔下之须,带着一丝笑意,道:“啊,想是他们忙完了……既然如此,那……丹霄以为如何?”   丹霄是沈宙的字,按着长辈呼名、平辈称字的规矩,卫焕这么叫自然是为了表示对天使的尊重。但沈宙虽也有半百之年,论辈分论年纪都不及卫焕,两家又要结为亲家,所以丝毫不端架子,忙谦逊道:“卫公唤我之名便是。”跟着才回答,“现下天色已晚,我甚觉困顿,怕是无力宣旨。不如……请宋长史索性等待一晚,明日再宣褒奖他们父子的旨意?”   卫焕安然而笑,道:“自该如此,你们今日还赶了路,如今也晚了,仓促宣旨,反而不美……宋含和宋端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是一定不会见怪的。”   两人相视而笑,卫焕对堂下颔首:“去罢。”   之前进来请示的下人会意,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告诉宋长史父子。”   听到这儿,卫长嬴有些明白了……   因着知本堂的算计,瑞羽堂明知道宋含和宋端抢了庶民莫彬蔚的功劳,却不能声张,免得落进卫崎的陷阱里去。但瑞羽堂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尤其这次前来凤州褒奖抚民的还是沈宙——之前卫长风才护送着两个姐姐从小竹山回来,跟着又去请了邓宗麒到卫家养伤,不是立刻又被打发出去礼贤下士那莫彬蔚?   只是真相不揭穿,宋含和宋端如今都被认为是大捷功臣,按说沈宙宣完褒奖卫焕、卫盛年的旨意后,即使不立刻去宣褒奖宋含父子的圣旨,也该叫他们到瑞羽堂,先慰问勉励几句……即使沈宙不提出,卫焕也该提起,以表示他这个上官并不是嫉妒能干属下的人。   这样也是会让宋含、宋端的美名更上层楼的机会。   但卫焕想和沈宙、宋在田细说内情,自是不想宋含父子在跟前,又不愿意落下冷落功臣的名头,所以……恐怕要么设法弄出事情来绊住了宋含和宋端,使他们之前没能前来;要么就是索性派出的人“一直”找不到他们;甚至是他们来了也进不了卫家……总而言之,是卫焕着人去找他们父子,但这两人却迟迟不到——责任当然是在宋含、宋端。   于是“好心”又“体恤”下属的卫焕,为了避免场面尴尬,特意把沈宙请到后堂,叫了宋在田与老妻作陪不说,还把与沈家有婚约的嫡亲孙女叫出来拜见,以期掩盖宋含对天使的怠慢,也是使气氛缓和。   这也是为什么卫长嬴拜见了沈宙、宋在田后,并没有被打发回衔霜庭,而是被留了下来——而且留下她后,长辈们却也没再提婚约、迎亲的事儿,倒是立刻去说正经事了。   叫她来不过是个幌子,进一步佐证卫焕对宋含父子的宽容维护罢了……   就像宋老夫人之前说的那样,江南宋氏位列海内六阀之一,阀主宋心平号称一诺千金、从无更改。这样的人家,定然是言出必行,即使明知道如今的东宫荒淫不堪,并非良配,又怎么可能悔婚?!悔婚这种事情绝对不是宋家干的!宋家向来说话算话——但,若是邓贵妃或者其他什么人横插一把,让宋在水不好继续嫁给太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宋家,也是受害者啊!   现在的情形是,卫焕不遗余力的想抬举宋含父子,偏偏这对父子不争气,这样的迟到不但是怠慢天使,也是落了卫焕的面子——就算是这样,卫焕还是叫出孙女来为他们圆场,这样好的上官,可谓是仁至义尽——一切都是宋含父子不好,也许是他们自恃州北大捷大有功劳,如今就开始骄傲自满了?   说起来卫焕这样的国之重臣,归乡养老却赶上了这样眼皮子浅的州内长史,也是无奈啊……   这么做可谓是一箭三雕,既争取了先与沈宙、宋在田沟通的时间;又抹黑了宋含、宋端,摇动他们在不知内情的人心目中的功臣印象;顺便还把私事办了——让嫡亲孙女拜见一下夫家的长辈。   而且这里头还有卫焕的一点私心:卫长嬴这孙女到底是不是真的贤德温柔,他哪儿不知道?虽然说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精心教导着,奈何卫长嬴不是听话的人啊!现在有正事要说,沈宙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这侄媳妇……借这个机会也让这不能叫他很放心的孙女混过关去……   在凤州,卫氏阀主要对付什么人,自然是信手拈来。   次日一早起来,卫长嬴就听朱实和朱阑在廊下说闲话,正是昨晚的事儿。她把两人叫到跟前一问,原来如今府里都传了开来,说宋含与宋端好大的胆子,竟是连天使都怠慢起来了,还落了阀主的面子。   这是在衔霜庭,到傍晚的时候,施嬷嬷向宋夫人禀告,谣言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甚至连怠慢的缘故都有人补全了:宋含与宋端自恃在州北立下大功,对于天使到时卫焕没让自己一起参与迎接十分不满,以至于卫焕接过褒奖自己父子的旨意后,欲打发人叫宋含、宋端先来见过天使,这份抬举竟被宋含视作羞辱,刻意拖延到掌灯才过来。   到这儿还没完,昨晚明明是卫焕和沈宙心照不宣,借口天色已晚、沈宙一路风尘颇为疲惫,打发宋含和宋端离开。然而在谣言里却变成了:“天使白日赶了路,又先宣读了褒奖阀主和三老爷的圣旨,自是疲惫。何况之前久等宋含父子不至,自要问个缘故!不想下人奉命去问他们迟到的原因,这对父子好大的威风,竟当场变了颜色,甩袖而去!”   第五十六章 计渐定   卫长嬴听得好笑,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这样圣上也不会擢升他们离开凤州了。”卫长风呷了口茶,淡淡的道,“虽然说他们离开了凤州咱们家也不是就收拾不了他们,但能在凤州解决,还是就在凤州的好。”   他语气虽然轻淡,内中却掩不住忧意,卫长嬴不禁好奇的转头问他:“你在愁什么?”   卫长风看了眼四周,施嬷嬷立刻吩咐闲人退出去,宋夫人也关心的问:“长风,怎的了?”   “莫彬蔚不愿投效。”卫长风无可奈何的叹道。   闻言宋夫人皱紧了眉,卫长嬴也诧异的问:“为什么?难道是宋含和宋端?”这种前院的事情她一般不管,还以为这事早就解决了。依着常理,莫彬蔚现在根本就是走投无路,不投靠卫长风他连活下去都危险,此人怎么还会不肯投效?   “正是。”卫长风点头。   “这两人如今九成是离不开凤州了,等过上些日子,他们彻底被坐实了恃功而傲、不堪大用的名头,就算交给莫彬蔚亲手报仇也没什么。”宋夫人提醒道。   卫长风苦笑着道:“母亲不知,我也是这样承诺他的,但莫彬蔚却一心想讨个公道。”   “公道?”宋夫人脸色微微沉下,“难道他想……?”   “母亲说的是,他想恢复名誉。”卫长风叹了口气,“但褒奖宋含和宋端是圣上的意思,如今圣旨都到了,我哪里能答应?”   宋夫人露出一丝怒色:“此人真是不识抬举!”   卫长风受卫焕影响,对有才干的人还是很宽容的,倒是又劝起了宋夫人:“这庶民也是悲苦,九死一生逃出燎城,凭借着自己的才干胆识伏击戎人,又亲身上阵斩杀敌首……不想宋含一去,这些全是宋端的功劳不说,甚至莫彬蔚还被扣了个怯战不前、畏战而逃的罪名!如此颠倒黑白,换了咱们只怕比他还要气愤些。”   宋夫人一心偏帮着儿子,哼道:“若非你要用他,此人能不能活下来也未可知!这事儿现在牵涉之广,这庶民根本就难以想象!他以为他恢复名誉是那么简单吗?”   “听长风说着,这莫彬蔚倒是倔强。”卫长嬴听到这儿,想了想,就道,“只怕是乍见长风,以为有恢复名誉的指望呢?等过几日他冷静下来,怕就知道轻重了。毕竟此人能够指挥着燎城那点儿残军以弱胜强、伏击戎人之后更是亲自上阵斩杀敌首——决计不会是没脑子或一味只知道倔到底的人。”   卫长风思索良久,点头道:“大姐说的也是,我如今将他安排在了僻静处,他未曾拒绝,凭这一点,此人还是有希望入我门下的。”   宋夫人听子女都赞成多给莫彬蔚几日辰光,才缓和了语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卫长嬴见卫长风没有旁的需要商议的事情,就问宋夫人:“对了,母亲,大表哥可是已经和表姐见过了罢?皇后与贵妃?”她昨儿个在宋老夫人身后站了两个时辰,到用晚饭的时候才得准许告退。对于卫长嬴来说站两个时辰没什么,然而在沈家人面前站两个时辰……虽然说沈宙除了她拜见时说了番客套话,跟着就与卫焕讨论起了州北大捷,根本没有再理会她。   可谁知道这人是不是一心二用,私下里留意着自己的神态举止?出于这样的担心,即使堂上没人理会自己,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的卫长嬴仍旧不敢放松与怠慢,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仪态恭敬的站在那儿。   还不是普通的端然而立,她得不时拿眼角看一看鬓发裙裾可叫门堂里吹进来的风弄乱了;又想着自己一直这样站着是不是显得太过呆板;又想神情始终端庄矜持着仿佛也不合宜?只是长辈们讨论的话题又没她插话的地方……   这样一个又一个想法在心中翻滚而过,偏又不敢轻易动作,端庄之余,眼角眉梢带住沈宙惟恐他留意到自己时自己表现得不够端庄典雅,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来——比平常随江铮习武不知道辛苦了多少。   所以宋老夫人放人后,她一回到衔霜庭,几乎是倒头就睡。对于宋家兄妹现下说得如何可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宋夫人见此刻正好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就点一点头,道:“贵妃是和皇后斗起来了。”   “早年六皇子死得就有些蹊跷,废妃霍氏虽然曾经与邓贵妃一样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一,然而因为庶出的缘故,性情很是怯懦,尤其生下灵仙公主后宠爱渐薄,向来就守着灵仙公主过日子的。”宋夫人呷了口茶水,继续道,“何况季英医术了得,真要毒害六皇子,还能让人轻易查出来?再说帮霍氏毒害六皇子对季英有什么好处!后来废后钱氏出了事儿,咱们都以为必是钱氏担心六皇子深得上意,会摇动其亲子的储君之位,所以毒害了六皇子之后,又污蔑霍氏与季英。如今看来,现下这位顾皇后却也脱不了关系。”   卫长嬴听着头疼,便道:“怎么那样久的事情了,到现在还没完?又牵累上了表姐。”   “离尘埃落定早着呢!”宋夫人摇了摇头,道,“邓贵妃就六皇子一个儿子,谁害了六皇子,贵妃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替六皇子报仇的!如此看来,邓宗麒倒还有几分可信。”宋夫人视子女如命,邓贵妃痛失爱子后的复仇之心她很能体会。   “对了,母亲,那块黄雀衔芝玉佩。”卫长嬴忽然想了起来,提醒道,“是不是二表哥给邓宗麒的?”   宋夫人皱着眉道:“这玉的事情你回头别和在水提了,昨儿个你大表哥很不高兴——也就是在咱们家所以没发作,等他回了京,或者是写信回去,怕是那边还要闹一场。”   卫长风与卫长嬴一起诧异问:“为何?”   “你们道这邓宗麒是怎么知道黄雀衔芝玉佩的事儿的?”宋夫人哼道,“是你们那二表嫂!她过门之后,发现你们二表哥将这玉佩单独收了一个匣子,叮嘱下人不许随意动,不知道是你们二表哥把他们兄妹幼时的一些物事收着作念想,却疑心你们二表哥在娶她之前有什么风流韵事……她也不问你们二表哥,趁你们二表哥不常看那玉佩,直接拿出去在宋家下仆里暗暗的打听。你们舅母去的早,如今宋家是你们大表嫂管着家,她是知道这玉佩的,从下人那里听到风声后,就去和这端木氏说了缘故,这端木氏才将玉佩还了回去!   “你们大表哥也是听你们大表嫂私下提了提,没有放在心上。昨儿个和在水说起来,提到你们二表哥与邓宗麒根本不熟,那邓宗麒却是哪里弄来那样相似的黄雀衔芝玉佩?思来想去只有你们那二表嫂呷醋那一回,叫许多下人知道,一来二去的传了出去了!亏得这次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岂不是害惨了在水也害了咱们家?”宋夫人叹道,“这端木氏真是不贤惠!”   卫长嬴姐弟听后也是哭笑不得,道:“这二表嫂也是有意思,这样的事儿问二表哥一句不就成了?何必闹出这样的风波?”   卫长嬴又继续问宋在水的婚事,“大表哥如今可是不提要表姐嫁进东宫的话了?”   “他若是还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尽长兄责任的了。”宋夫人哼了一声,似乎昨日还是教训过宋在田才得到让她满意的承诺的,道,“如今的问题就是这婚约要怎么解除。”顿了一顿,宋夫人叹道,“方才你们外祖父的信来了,倒和你们祖母一个意思,这事还是必须借助邓家之势才成。”   卫长风凝神片刻,道:“这有些麻烦,之前邓宗麒的话,不过是代贵妃表态,真正要将这婚事解除,可不容易。”所谓的掐着日子进京,用命格冲撞圣上来避免嫁入东宫——这个主意是邓贵妃拿出来的,虽然邓宗麒表示贵妃这么承诺还是有一定把握的,然而这个把握的底牌邓宗麒自然不肯说——实际上他也未必知道,可宋家怎么会凭这晚辈一番话就完全相信?万一贵妃失了手,岂不是让宋家平白赔个女儿进去!   到那时候,宋在水到底是帮东宫呢还是坑东宫?   因此这解除婚约的理由,必须是宋家来,黑锅才由邓家背。   “邓家不过是世家,门第不如宋氏,轻易被他们得手,不但惹人生疑,也让宋氏颜面无光。”宋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大表哥出了个主意,就是让邓宗麒快点养好了伤去追同伴,他和在水留在咱们家等着钟小仪的家眷路过凤州时,再与他们汇合,一起上京!”   卫长嬴略一思索,道:“呀,难道是?”   “不错,就学那废后钱氏。”宋夫人道,“钟小仪是皇后的人,且出身寒微……这是明面上,暗地里当然是邓宗麒做的手脚,邓家好歹是圣上的母家,此事即使追究到底,也只会追究邓宗麒一人,念着敬训皇太后的份上,圣上不会拿邓家怎么样的!”   卫长嬴姐弟对望一眼,明白她的意思:钟小仪是皇后的人,而且出身寒微,这样一旦她的家眷被坐实了谋害太子妃的罪名,不但可以打击皇后,而且不至于得罪其他士族,不因宋在水不做太子妃而多结怨……这样衣冠之间议论起来,对宋家的非议也会被减少到最低。所以翊卫往青州去寻找钟小仪的家眷,对宋家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说不定这个机会还是邓贵妃出的力?   帝都迢迢,在凤州追根究底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揣测一二罢了。   说起来这位钟小仪也是可怜,抬举是皇后抬举她的,把家人接过去却多半是贵妃的意思……如今宋家不想让女儿做太子妃了,又打上她家人的主意。   然而在这只以门第论高下的大魏,如钟小仪这样的庶民,在豪门大族面前,本就是挣扎求生……   卫长嬴和卫长风还是更为宋在水高兴:“表姐可算不用去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了!”   “可不是吗?”宋夫人眯着眼,脸上喜意却淡淡的,更多的,却是惆怅,她轻轻叹息,“顾皇后若当真害了六皇子……这皇后与太子都倒了,才好呢!”   卫长风不明所以的看了眼母亲,宋夫人却没了说话的心思,无精打采道:“你们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儿要忙。”   被打发出门,卫长风狐疑的问姐姐:“母亲怎也盼着皇后、太子倒了?”宋夫人虽然也心疼侄女嫁给荒淫的太子,可以前也没像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年少气盛的偏激,恨不得顾皇后与太子出事啊?今儿这是怎么了?   卫长嬴偏着头想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却对弟弟扫了一眼,道:“我大约知道点……但我不告诉你!”   “……”卫长风无语的看着她,“那我回头再问母亲。”   “不许去问!没见母亲这会就兴致不好了吗?”卫长嬴听见,忙拉住了他,小声道,“祖母那里也不许问——简单告诉你罢,方才母亲不是说了?六皇子的死,让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季英合家受了牵累?若不是季英一家出了事,咱们父亲当年是可以痊愈的,以前母亲还以为六皇子是废后钱氏害的,钱氏母子不是早就遭了报应了吗?但没想到如今的顾皇后也有份!害季英的人也等于间接害了咱们父亲——你还要再去问母亲,想叫母亲不痛快吗?”   当年卫家迟迟没请季去病为卫郑鸿诊治,无非是不相信他十一岁家中大变,流落坊间四年无人照拂无人指点,十五岁就能单独行医——但若季英无事,不提季英能不能治好卫郑鸿,就说季去病若是顶了个“院判悉心教诲的嫡长孙、百年季氏嫡传子弟”的名头,一样年才束发,有季英为他坐镇和保证,卫家肯定会寻了他试试……   要不是记恨着此事,按着卫家如今孙辈尚未长成、子辈单薄,正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宋老夫人怎么会贸然在宋家悔婚的事里顺水推舟,而不是立刻撇清呢?   这里面固然有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是宋家女、卫宋又素来和睦,但很大一部分,却是恨当年谋害六皇子又栽赃霍淑妃与季英的幕后真凶,间接害了卫郑鸿罢了!   卫长风闻言,也变了脸色……   第五十七章 钟杰   沈宙在凤州停留了十日,便要回京复命。宋在田虽然与他同来,然而并非使者,不过是恰好同路,又早已告过假,倒是不必与他一起返回。   ……邓宗麒早在沈宙离开前,伤势略愈,就南下青州追赶同伴去了。   宋家兄妹打着探亲的名义在凤州住着,心照不宣的等翊卫们回程。到了八月初,顾弋然一行终于风尘仆仆的进了凤州城。卫家下仆层层报入后堂,宋老夫人就问:“他们可寻到了钟小仪的家眷?”   “翊卫之中有两驾马车,是去时没有的。”下人垂手回答,“看马车的用料样式仿佛是在青州所购,想来就是钟小仪的家眷了。”   宋老夫人点一点头,令人将宋夫人叫了来,吩咐道:“邓家公子尝救过咱们家长嬴,虽然上次邀了他来家里养伤,但他惦记着圣命,伤没全好就去追赶同伴了,也不知道如今如何?说起来咱们家都还没正经的谢谢他……如今他回来,不可就这样让他穿城而过,却不设宴致谢。”   宋夫人会意,道:“邓公子并非独自路过,若只请他一个,却不请他的同伴,恐怕邓公子也为难。莫如请他们一行人都到咱们家来盘桓一二?”   “是该如此。”宋老夫人道,“让长风和高川一起去请……咱们家女孩子金贵着呢,万不可怠慢了援手之人。”   因为有之前邓宗麒蛇口救下卫长嬴的事儿在前,如今卫家相邀是理所当然。再加上钟小仪的生辰还有一个月,从凤州到帝都,轻车简从不过十余日光景,卫家两个孙儿奉了老夫人之命亲去相请,言辞恳切、态度真诚,顾弋然等人略作推辞,就答应了下来。   他们在凤州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地,要去瑞羽堂,自然要商议下如何安置钟小仪的家眷。这钟小仪的家眷人数不多,是钟小仪的一双弟妹,其中弟弟钟杰已经成婚,且有了一女,这次连妻带女都带上了。妹妹钟丽年方十三,原本正要说人家,但翊卫到青州找到他们,知道姐姐在宫里侍奉了圣上,而且深得上意,钟杰自然不会让妹妹继续在青州许人了。   钟家家贫,所以当年钟小仪才会进宫为婢。钟杰与妻子从前都没什么见识,见翊卫装束不凡,连帮着寻找他们的青州官吏亦对他们客客气气,知道必是大人物——这四位大人物对他们却极体贴客气,起初他们还十分的忐忑,犹在梦中。但从青州到凤州几日里,也不见翊卫们态度有变,就觉得应该是钟小仪非常得宠,这些翊卫慑于此,才不敢怠慢了自己。   魏宫后妃从最低的佳丽到最高的皇后一共十六级,小仪是倒数第五级,相对于钟小仪的出身和侍奉圣上的辰光,这位份已经很可观了。但要论品级,其实比顾弋然等人也就高了一级……这些钟家眷属当然不会知道,只道姐姐入了圣上的眼,又这样得宠,自己一家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受宠若惊之余,心头都是得意非凡。   进凤州城后,队伍被卫长风和卫高川拦了下来,钟杰起初很高兴,以为这两位公子是为了钟小仪,赶上来奉承的,他正琢磨着向顾弋然打听打听对方来历,是否值得自己停留。可听来听去,卫长风和卫高川邀请的是邓宗麒,又顺带邀了顾弋然、端木无忧、刘希寻……却一直没提到他们。   一直到邓宗麒、顾弋然答应了卫家的邀请,转头商议起如何安置钟杰等人,钟杰才不可置信的明白过来:这卫家根本没想过邀请他们!   对于知道姐姐做了圣上的妃嫔后一直如在云端的钟家人来说,卫家此刻的无视犹如狠狠一击,将他们惊醒过来:原来姐姐即使侍奉了圣上,也不是天下人都要给钟家体面?   这样的惊醒太过难堪,钟杰几次想出言责问卫长风或卫高川,然而他到底久为庶民,对方那举止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大家风范究竟让头一次离开故乡的钟杰心头发怯,不敢作声。只是,他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   对于钟杰的怨恨卫长风、邓宗麒都看在眼里,趁人不留意,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卫家不请钟家人,一是出于本朝以来士庶有别的传统,即使钟小仪是宫中新贵,在卫家这样根深蒂固的阀阅眼里远不值得因此就要讨好钟家人——卫家若是今儿个对钟杰等人殷勤备至的招呼,传了出去才是个笑话、堕了卫家门风;第二个却是为接下来的事儿挖个坑。   然而钟杰却也真是配合……   卫长风心下微微一哂,这钟杰这般沉不住气,就算在路上不被算计,到了帝都,迟早也会为钟小仪招惹麻烦——贵胄如云的帝都,得宠才几个月的钟小仪能护得了钟杰多少?这钟小仪若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弟弟秉性,即使惦记着弟弟妹妹也不会这样惦记的……看来把家眷弄到帝都去的这主意决计是邓贵妃出的了。   顾弋然等人也注意到了钟杰的恼羞成怒,一时间都有点愕然,过了片刻才醒悟过来,钟杰年少家贫,若非姐姐,这辈子怕都没机会离开青州,在青州时,他们也是极寻常的庶民,勉强温饱罢了。对于天下贵胄根本就没有什么了解不了解的……青州苏氏他们当然知道,但这次帮着顾弋然一行寻找钟杰的苏氏旁支子弟都非常客气,这份客气当然既是冲着圣命也是冲着顾弋然四人的家族去的。   但这份心照不宣许是让钟杰误会了,因此得意忘形,认为以姐姐如今的地位,连苏家也要讨好了。至于他以前都没怎么听说过的卫家……凭什么敢冷落他们?   顾弋然等人虽然对钟杰客气,然也不过是一来家教风范使然,二来钟小仪正得宠,犯不着在小事上招惹她。要说真正尊重钟杰那当然不可能,如今察觉到钟杰会因为卫氏没有邀请他而震怒,愕然之后都是啼笑皆非——卫家老夫人亲命大房嫡孙卫长风来邀请,要不是邓宗麒救了卫长风的胞姐在前,连他们都不会有这份待遇。   如果没有邓宗麒的这份人情,恐怕也就是刘希寻能靠着与敬平公世子妇是同族的关系,到敬平公府主动拜访时不至于被闭门不纳,卫焕这一支,四个人加起来都寻不着门路进的。   现在一个靠着姐姐偶然获宠,得到上京机会的庶民却会为了被卫家忽视而动怒……想想数百年来出身世家望族的多少人欲一睹《竹山小记》真迹,却无门路向卫氏请求——顾弋然等人啼笑皆非之余,趁着卫长风、卫高川不留意,便提点钟杰道:“凤州卫氏乃是海内六阀之一,与青州苏氏并称,最是重礼。他们不认得钟公子,是以不敢冒昧邀请,还请钟公子与尊夫人、钟小姐在客栈少候,我等拜见了卫公与老夫人,会尽快返回。”   只是顾弋然不知道钟杰不明白名门子弟说话的含蓄,并没有听出这番话真正的含义,非但没有就着这台阶下台,却埋怨道:“既然他们不认得我,你们怎也不替他们引见下?他们不知道我大姐乃是圣上的妃子吗?”   “……”顾弋然干咳一声,道,“钟公子,小仪如今只是宫嫔,妃在嫔之上,进了京后,公子这么说怕是会给小仪惹去麻烦的。”   他和钟小仪半点关系都没有,与顾皇后也只是同姓而不是一家,提醒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只是钟杰听说给钟小仪惹麻烦虽然一惊,却还是迷惘道:“但圣上很喜欢大姐不是吗?不然怎么会让你们来接我们去帝都见大姐?”   圣上喜欢过的人多了去了,本朝连太子都立了三位——这三位太子哪一位不是曾经被圣上称赞了又称赞的?   顾弋然见钟杰无知,也懒得继续多说,只笑着敷衍:“小仪自然是深得上意,所以圣上才命我等往青州寻找诸位。”   “那你们可以把这些告诉那位卫五公子。”钟杰天真的道,“我倒不稀罕去卫家,然而他们这样无视我们,实在无礼!这件事情若没个交代,到了帝都,见着大姐,我是一定要告诉大姐的。”   他这番话里已经隐隐带了威胁,顾弋然与同伴彼此对望一眼,苦笑着道:“圣上有命,定好了归期,我等也不敢过多耽搁。但卫家老夫人让嫡孙来请,是一定要去还礼的……这样,我们留人下来陪伴诸位,去卫家告诉一声就继续上路,如何?”   ……倒不是顾弋然真的对钟杰妥协到听了句威胁就立刻变更对卫家承诺的地步,而是端木无忧对卫长风前恨未消,之前就低声告诉顾弋然他不想到卫家去。锦绣端木与凤州卫门第相齐,端木无忧并不稀罕登卫家的门。顾弋然想着正好让端木无忧留在客栈里守着钟家人,免得出什么差错。   钟杰虽然无知,但顾弋然一再不接把卫长风、卫高川引见给他的话,他也懵懂的揣测出来顾弋然要么不愿意这么做,要么他这么做了卫家也不会邀请自己,心头有气,就提醒道:“顾侍卫一路辛苦,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待日后见了大姐,诸位侍卫一路上的辛劳,我们都会与大姐详细说解。”   顾弋然脾气向来很好,又知道钟杰从前不过是足不出乡里的庶民小子,不知天下,才会自以为姐姐做了个小仪便可以藐视皇室以下所有人了,听了他这露骨的威胁只觉得好笑,但端木无忧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了,他不耐烦的道:“等回了帝都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如今先跟我去客栈!”   又叮嘱顾弋然,“你们早去早回——快走罢!”   第五十八章 送别   卫家极亲热的招待了邓宗麒一行,听说端木无忧在客栈中陪着钟杰等人,还着意送了酒食过去。   为了表示对孙女的重视,卫焕也列了席,与宋老夫人一起郑重的向邓宗麒再次致谢,又奉上丰厚的谢礼。邓宗麒当然是忙不迭的离席行礼,拒绝酬谢。如此一个知恩图报,一个施恩不望报,来回推辞半晌,才由陪同出席的宋在田出面圆场,令邓宗麒收了一半的谢礼。   邓宗麒答应收礼后,卫家上下也松了口气——可算把这个人情还了。虽然说如今卫家、宋家都暗中与邓宗麒约好了联手,然而那到底是暗地里的。明面上,卫家唯一的嫡孙女卫长嬴实打实的受了邓宗麒的恩惠的,若不报答一二,卫长嬴必定被认为没良心,再说人情这种事儿越拖越麻烦。   这事了结后,卫焕就寻了个借口,满饮一盏,告辞而去。本来他辈分高,身份也尊贵,要不是宋老夫人发话,这种招待孙辈的宴席,他是根本不会出面的。哪怕邓宗麒救了卫长嬴,卫郑鸿不便宴饮,卫长风年少,有卫盛年出来招待也说得过去了。如今以祖父的身份亲自向救了孙女的少年人道谢,已经是给足了邓宗麒颜面也是给足了卫长嬴体面,自然懒得再应付下去。   他一走,同样已经尽到长辈责任的宋老夫人也借口不打扰少年人嬉乐,告罪退席。   这两位长辈退得及时,席上气氛非但没有冷清,反而轻松了许多。   卫长风击掌令人安排家伎入内,献上歌舞,卫氏的底蕴,这些家伎个个容貌秀美艳丽,体态轻盈,清歌曼舞,煞是好看,堂上顿时热闹起来。   趁着众人称赞歌舞的光景,卫长风便挽留邓宗麒在凤州盘桓些日子,好让卫家多尽尽地主之谊。邓宗麒自然是不肯的,顾弋然与刘希寻也忙替同伴说话,道是希望能够早些回京交差,不敢太多耽搁——挽留他们的话由卫长风说,倒不是卫焕与宋老夫人自恃身份或者不真心留客,却是因为以卫焕和宋老夫人的身份,邀请几个晚辈小住,届时邓宗麒一行若不答应,那就是扫了长辈面子,答应呢,又让他们在差事上为难。   让卫长风这个同辈来提,邓宗麒等人便轻松也自在多了。   邓宗麒有顾弋然、刘希寻帮腔,在瑞羽堂的宴席上,卫长风当然也不是没有帮衬的人。卫高川学业不成,只要不在祖父跟前,口齿倒还伶俐,然而顾弋然一行赶路之意极为坚决,再上端木无忧未至,更是有理由在席散之后立刻告辞,连住也不打算在卫家住。卫长风兄弟两个久劝无功,宋在田便也走过来圆场。   众人说来说去,渐渐熟悉,因都是望族子弟,对于天下各族宗谱都是打小背起,没多久就把彼此九转十八弯、上下追溯了数百年的亲戚故交关系理了出来,开始称兄道弟,好不热络,倒把邀请小住的事儿放到了一边。宋在田见气氛差不多了,便把话题转回去,道:“诸位不欲耽搁圣命,然而距离钟小仪生辰尚有月余,由凤州返京,辰光完全足够。即使不长住,小住一两日,总是无妨的。”   邓宗麒、顾弋然自是再次推辞。   宋在田就道:“实不瞒诸位,我与舍妹近日也打算回京。若诸位不弃,倒想与诸位同行。”   卫长风就笑着道:“正是如此,宋表哥与宋表姐这两日也打算动身,想必几位世兄听说过,数月之前,家祖父曾与长史宋含往凤歧山中剿匪,虽然大胜,却因燎城之事,匆忙折回,以至于残匪逃入山间不见。所以祖父祖母颇为担心宋表哥与宋表姐的路程,只奈何家父长年抱恙、家叔有任在身,我等又太过年少,不能担当起送行的重任。若是能与几位世兄同行,不但长辈们放心……方才我似乎看到几位世兄护送的钟家眷属中,还有女眷?几位世兄却是不便,有宋表姐在,也能帮手一二,如此两下里也相宜。”   又道,“凤州虽然不比帝都繁华,然而也有些风物可看。几位世兄若无心游览,敝家有些典籍……”   他提到游览时,眼看顾弋然就要拒绝出来,然而说到典籍,顾弋然与邓宗麒的眼睛都亮了一下,连刘希寻也露出盼望之色——凤州卫氏文才辈出,名士如云。像卫伯玉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但即使只冲着一睹《竹山小记》的真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了。   虽然他们入了翊卫,往后也打算从武。可家族底蕴的浸润,贵胄对于一切风雅之物的鉴赏与爱好却早就渗透到了骨子里。   而且卫长风也说就这两日……最多不会超过三天,他们有半个月的空闲,为了能够看到《竹山小记》的真迹,晚上三两天到帝都又如何?   连承诺过钟杰,用过宴后会立刻返回客栈,尽早起程的顾弋然也动摇了:“贤弟这样诚邀,我等若再拒绝,实在不合情理了。只是圣命难为,况且钟家眷属也是急于见到小仪,却不好耽搁的。”他还是不放心,再三强调不能停留太久。   卫长风笑着道:“上回顾世兄不是说,圣上的意思是在钟小仪生辰那日让他们团聚?即使去早了帝都,横竖也见不到……再说我岂敢让世兄误了圣意?”   四名翊卫以顾弋然为首,他答应了,邓宗麒和刘希寻自也点头。但刘希寻犹豫之后,却又吞吞吐吐的打探起卫长风几时会拿出《竹山小记》的真迹来让众人观看。卫长风以为他怀疑自己的承诺,正要解释,刘希寻也意识到这个误会了,忙道:“原本不敢打扰十九姑,然而既然要小住两日,却不能不去拜访,所以……”   卫长风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十九姑,就是自己的堂伯母——敬平公世子妇小刘氏,正如刘希寻所言,他身负圣命,假如在凤州不停留的话,不去敬平公府见小刘氏倒也无妨。但既然现在决定住上两日了,即使小刘氏和他不是一房,到底血脉也没远到他不必去拜见的地步。   只是顾弋然又强调了两三日,刘希寻却担心自己去敬平公府拜见时,卫长风恰好取出《竹山小记》来给众人观看,自己却看不到,这才仔细问了起来。   弄明白他的意思,卫长风哑然失笑,道:“刘世兄不必担心,世兄既喜竹山先生的真迹,我怎会遗忘了世兄?”   这样众人很快议定,在凤州停留三天——今日算是头一日,宴席过后,众人兵分三路:顾弋然回客栈去与端木无忧说明,同时也将停留之事告知钟杰等人;卫长风则派人往敬平公府投帖,知会小刘氏,刘希寻将前往拜见;宋在田与宋在水,当然是抓紧打点行装,好赶得上动身。   三日辰光转眼即过。   到了约好的日子,起早拜别卫家一干长辈后,卫长嬴红着眼圈亲手扶了宋在水登车。其实说起来她们表姐妹相处的日子也就这几个月,两人性情迥异,要说一见如故也谈不上,中间互相都有让对方跳脚的时候。可也许是彼此都没有嫡亲姐妹的缘故,两人处下来却像亲生姐妹一样了。   此刻宋在水要回京了,而且这一路上还注定有事要发生,即使长辈们亲自筹划,可世事无常……卫长嬴不免又是担心、又是舍不得。   倒是宋在水急着和东宫解除婚约,巴不得早点起程,眉宇之间很有些神采飞扬的意思。见卫长嬴伤感,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戏谑道:“你真是傻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去帝都吗?别忘记过上半年,你可也要过去了,到那时候可别嫌弃我这没人要的表姐,不许我上门去找你才好!”   “表姐这样的人才都没人要,我这样的岂不是活路都没有了?”卫长嬴一怔,随即讪讪的道,“那我就恭祝表姐此去一切顺利、早日心愿得偿了!”   宋在水眼一弯,欢喜的一拍手,笑道:“这个自然!”她眼波流转,忽然探头到卫长嬴耳畔,小声道,“你放心吧!等到了帝都,我一准设法替你打探那沈藏锋的为人性情!他有什么房里人、什么相好,或是什么不要脸的敢打他主意……必叫她们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后院阴私手段可不是学着看的!敢坏我表妹的姻缘,我阴不死她们!”   卫长嬴一怔,随即杀气腾腾道:“表姐你放心,咱们姐妹,是被人欺负的主儿么?真有这样的人,也不必劳动表姐,你都记着。等我到了帝都告诉我,看我亲自动手,挨个打断她们的腿!”   “放心放心!”宋在水挥舞了粉拳,难得显露出与卫长嬴一样的朝气蓬勃,而不是惯有的端庄,得意洋洋道,“咱们帝都见!”   被她这么一说,卫长嬴的离别之意也消散一空,郑重点头:“帝都见!”她用力握了握表姐的手,退出车厢的刹那,回过头去,深深看了眼满眼希望的宋在水,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车帘。   这一刻,对于遥远陌生的帝都,卫长嬴忽然不那么害怕与担忧了:在那儿的二叔是陌生的、姑姑也是陌生的,可至少,表姐是熟悉的……   ——到这儿,正是一场圆满的道别。   奈何偏有人来拆台,匆匆料理了手边事情,特意过来目送侄女出府的宋夫人狐疑的看着女儿跳下马车,道:“你现在就下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要亲自送在水到城外长亭?”这可是卫长嬴腻着宋老夫人撒娇小半个时辰,才让老夫人答应的——毕竟她上次在小竹山又是受伤又是几乎伤于蛇口,老夫人本来是打算在出阁之前不让她出府,免得再生波折了。   “……”刚刚下车的卫长嬴脚下一个踉跄,呆了片刻之后,才在四周使女仆妇的纷纷掩嘴窃笑中跳脚,“都怪表姐你!好好的说话呢,你怎么就道别起来了,现在就说‘帝都见’,我就以为我该下车了!”   车里宋在水靠着软垫也是笑得直打迭,抹着泪勉强道:“你……你还好意思说?我见你这会就红了眼圈,心疼你,才劝了一句,你就‘恭祝表姐此去一切顺利、早日心愿得偿了’!我还不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的吗?”   宋夫人这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有点哭笑不得,伸指一点女儿的额,嗔道:“你呀!自己犯糊涂,还想赖你表姐!闹这样的笑话,也是自己活该!”又笑着道,“快点上去罢,前头在田和长风怕是已经备好了,你们叫自己的兄弟多等会没什么,可今儿还得与邓公子他们一起呢!别叫外人久等了!快上去快上去!”   卫长嬴郁闷的捂着额,重新上了车,悻悻的道:“是。”见身旁宋在水举袖掩嘴,还在笑个不停,她哼哼着道,“这样坏的表姐,越来越不可爱了!”   宋在水笑嘻嘻的回敬:“是吗?我可是看长嬴越来越可爱了,明年沈家那小子来亲迎,必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不必你动手就对你千依百顺呢!”   “……”卫长嬴再败一阵,想了想,忽然往她怀里一扑,张牙舞爪,“就会拿沈藏锋说嘴,我都记下来!回头看看还到哪个身上去!”   宋在水忙不迭的推她:“别碰我这发髻……哎哟,簪子歪了!你这人,说不过就动手,这么大的人了,羞也不羞?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又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女子而已!”卫长嬴理直气壮,得意洋洋,“说不过,还不许我动几下手扳回来吗?!”   第五十九章 伏杀!   凤州城外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因翊卫与宋在田、卫长风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之前虽在小竹山有过冲突,但除了卫长风与端木无忧外,在谢宴上都已揭过。一同缓辔而行,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座长亭,一直到第三座长亭处,顾弋然与宋在田都勒住马,请卫家人留步。   郊送三十里也差不多了,卫长风遂令人在长亭中设起酒席,为众人饯行,又命带来的家伎、乐师起舞奏乐,再以主人的身份向诸位被送别的宾客依次敬酒祝祷——如此又花了一个多时辰,名门望族的这一套依着古礼下来的郊送之礼才算完成。   而卫长嬴也戴上帷帽,从宋在水的马车里下来,与卫长风、卫高川一起殷殷目送众人远去。   见官道之上尘土渐歇,人马都走得不见了,卫长嬴有些怅然若失的对两个弟弟道:“咱们也回去罢。”   卫长风点一点头,就有人将之前一直跟在后头的空马车赶了来,请卫长嬴登车。又有人牵来卫长风与卫高川的坐骑,服侍两人上马。   送行的时候,为了表示对客人的不舍,当然是缓缓而行。回去之时因为客人已经走了,自不必刻意缓辔。只是卫长风与卫高川的坐骑虽然神骏,却要照顾到卫长嬴乘车,是以行程只比送行时快了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来时路过的第二座长亭已然在望时,道上忽然拉起的绊马索,只绊倒了队伍最前的两名侍卫。后头的侍卫虽然震惊,却因坐骑并未全力奔驰,均在千钧一发之际,或纵或勒,避开被绊马索绊倒的结局。   “何人如此大胆!”侍卫惊怒交加之余,有人下意识的怒吼出声,然而这人话音未落,骤然一声暴喝响起:“戒备!有人欲对公子、小姐不利!”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官道两旁,忽地一片弓弦声响!继而箭矢如雨,纷纷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倾覆而下!   “保护公子!”之前暴喝提醒众人的江铮再次高声提醒!   卫青面色铁青,他反应算得敏捷,江铮一喝之后,便是恍然,所以在第一声弦响的刹那,便自马上跃出,凌空将卫长风扑到马下。此刻两人正好借着坐骑挡住箭雨,听着林中传来络绎不绝的嗖嗖声,年岁都少、猝遇生死的隔房兄弟都有刹那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只是这样的情绪才生出来不过数息,又被马嘶人叫的混乱场面打散。两人此刻也不敢冒头,卫青正要命附近的侍卫全部下马过来保护卫长风,却见不远处卫高川身边的侍卫虽然一直簇拥着他,却不知道下马躲避,还在挥刀格开向卫高川射去的箭枝,看起来是试图仗着坐骑逃出生天,赶忙提醒,“四公子快快下马!”   却听卫高川带着哭腔道:“怎……怎会有刺客?!这儿可是官道!”   不但是官道,而且距离凤州州城只得二十里路,在这种地方,凤州卫氏的本宗子弟居然会受到伏击,内中含义,只要略想就明白——不是凤歧山残匪报复这么简单,必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卫高川也就罢了,要知道卫长风不但是卫焕唯一的嫡孙,单论本身天赋才干,在卫焕这一支的孙辈中也绝对属于佼佼者!若无意外,他必然是瑞羽堂的下代阀主——光天化日之下,在凤州城外伏杀卫氏下任阀主,这等若是与整个卫氏不死不休!   ……便是皇室,都不敢如此做!   卫青急速的思索着刺客的来历,命身边同样滚落马鞍、过来护卫卫长风的侍卫:“你离远些喊话,许诺钱帛官职,只要他们不伤公子、小姐,一切好说!阀主面前,我一力担之!”   那侍卫会意,趁着人慌马乱,往斜处而去。卫青转对卫长风肃然道:“贼人未必可信……公子,咱们必须离开官道,这官道上无遮无挡,如今还可借着马匹躲避流矢,一旦坐骑死光,必然……”   卫长风苍白着脸色,被他拉着的胳膊不住颤抖,却打断问:“大姐呢?去找大姐!”他一边厉声追问,一边试图起身去眺望卫长嬴的马车。   “此刻箭雨未停,贸然探头必为箭矢所伤。”卫青忙把他用力按住,急声道,“大小姐的马车乃是上好桐木所制,极为坚固,只要躲避在角落中,必能无事……再者大小姐自幼习武,今日江铮业是随行,就在马车之畔,江铮早年尝走过镖,江湖经验丰富,如今恐怕已经护着大小姐往路旁隐蔽处退却了!”   卫青的话有道理,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不省心的姐姐打小舞枪弄棒,习弓练箭,胆子也大,今日这样的场合倒不至于像表姐宋在水一样柔弱成累赘——卫长风心神略定,又想到江铮:据说这江侍卫之所以能够成为卫长嬴的教习师傅,完全是靠武艺在一干侍卫中打出来的。   而且江铮不只有武艺,他是家传镖师出身,如卫青所言,江湖经验丰富无比。   有这样的人在卫长嬴身边,再加上卫长嬴本身的敏捷矫健,卫长风暗松了口气,正要说话,眼角却瞥见卫高川在马上晃了晃,跟着一头栽下!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道:“四哥!”   “公子噤声!”卫青见卫长风还想往卫高川落马的地方跑去查看这堂兄的生死,脸色一变,反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压低了嗓子厉声道,“贼人不可能是为了我等侍卫而来,必然是冲着两位公子!方才四公子迟迟不肯下马,怕是早被贼人看在眼里,如今公子过去,岂非是送上门的?而且,四公子只是坠了马,身边侍卫也随他落鞍探视,未必有性命之危……公子要是去了,一旦受伤,反而拖累四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又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这声惨叫让卫青和卫长风心头更沉——那是之前受卫青之命去试图与贼人议和的侍卫的声音!   看来,这些人是铁了心要赶尽杀绝了!   这么点儿光景四周还能站着的人与马都不多了,本来他们今日回程就只有卫长嬴一驾马车,余人皆乘马。这官道宽敞,绊马索虽然只绊倒了两名侍卫,可凤州承平日久,再加上从来没有人想到,卫长风三人会在州城外二十里地的官道上遇见伏杀——是以看到同伴被绊倒后,侍卫们竟然没能立刻散开,仍旧聚在一起,甚至还有人跳下马,想帮被坐骑压住的同伴起身……   这样的队型,导致了第一波箭雨下来,虽然只有少数人中矢伤亡,但大部分坐骑却都被波及!   这些被箭射中的坐骑只有一两匹被伤及要害,旋即倒毙,大多数却是因此受惊,不受主人约束的乱蹿起来!   而大部分侍卫本就还没有下马,坐骑再一乱,下场可想而知!   若非亲眼目睹,无论卫青还是卫长风,简直都无法相信,自私军中精心挑选而成的精悍齐整的卫家侍卫,居然会如此不堪一击!   但如今不是反思此事的时候,卫青明白:若不能在失去屏障之前退入道旁林中,贼人只需持续射箭,就能将所有人毙于道中!   甚至,他们死了都不能见到任何一名贼人现身!   虽然如今贼人就隐藏在两旁的林内,然而只要他们也进了林中,对方的弓箭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要论近身相斗,卫青尚且有一搏之力!就这样待在官道上,别说他们今日送客未带弓箭,即使带了,官道无遮无挡,贼人藏于木后,对射又如何能够占得上风?毕竟如今虽是仲秋了,可凤州地气和暖,林中草木尚且葳蕤。若是运气好,进林之后甚至有望摆脱这些伏击的人。   就在卫青飞快的打量着四周,试图从满地死尸里寻找退入道旁的隐蔽途径时,却听得道左林内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哨——他心头一沉,果然,从一匹身中数箭、还在苟延残喘着不愿意倒下的骏马腿间望去,林中一群黑衣蒙面人手持兵刃冲出,为首之人提着金背九环大刀,嘿然道:“弟兄们,卫家鹰犬已死伤大半,余着不足为惧——杀!”   卫长风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深吸一口气,少年人初见厮杀与血后本能的战栗却停了下来,沉声吩咐卫青:“贼人早有预谋,如今咱们的人手已不足反抗……你不必再保护我了!快快独自遁逃回城,将今日之事告知祖父!为我等报仇!”   卫青不意这五公子小小年纪,惊惶之下却还如此决断,心头对卫长风也升起几分佩服,却摇头道:“州城距此不过二十里,此处是官道,然而咱们今日回来路上可见半个行人?这些人胆敢伏杀公子、小姐,怕是早有准备!先不说属下独自一人是否就可以逃出生天,单说当年阀主命属下跟着公子,公子生,属下未必生,公子死,属下却必须先死!”   “愚蠢!”卫长风见他这时候了还要表忠心,气得险些晕过去!“你不走,谁人传信与祖父……”   “官道之上如此大事,公子以为阀主日后会查不出来吗?”卫青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从地点从被伏杀的人的身份到辰光,都不能瞒得下去,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还是悍然动了手……显然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应对卫焕与宋老夫人事后疯狂的报复!   ——幕后的,到底是谁?!   卫长风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如今也没功夫深思了,蒙面之人已经在首领下令之后,挨个检查整个遭受伏杀的场地,每一匹或死或伤的坐骑都被移开,以查看是否有人藏身其中。不但如此,有浑身染血倒毙地上之人,他们也会在脖颈、胸口要害补上几刀,以防出现假死或诈死的可能。   非但如此,他们前行移动时,还有弓箭手藏于林内未出,有侍卫试图与他们拼杀,便有一箭飞来,钉入咽喉!   这根本就是绝杀之局!   卫长风这一刻想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胞姐……十几年岁月刹那在眼前闪过,自幼以来的抱负尚未开始便将结束,少年心中说不清楚是惶恐还是悲哀还是不甘,看着蒙面人首领亲自命人推开自己跟前的一匹死马,他用力握了下拳,却更加昂起了头!   看到卫青所护着的少年身上迥然侍卫的华贵服饰,首领眼睛一亮,大笑:“卫家尊贵的公子居然还没死……你是四公子,还是五公子?!”   说话之间,一柄利刃,已向他喉间递到!显然这首领根本不在乎是卫长风还是卫高川,他的目的,就是将卫家这一行人,尽数屠杀!   卫长风冷眼看着他,既不回答也不求饶,任凭利刃割向颈间——只是蒙面首领笑到中途,却嘎然而止,那即将割开卫长风咽喉的利刃,也在停顿一息后,无力坠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住,卫长风迷惑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蒙面首领额上的长剑——这柄长剑完全没入首领的眉心,一直刺穿了整个头颅,从他后脑透出,披出红白混杂的鲜血与脑浆来!   全场寂静中,卫长风听到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长风!还不快走!”   是卫长嬴!   第六十章 断后   卫长风全身一震——他虽然和卫长嬴一起长大,也知道这个姐姐练武是风雨无阻的,却不知道卫长嬴身手至斯,竟然能够将眼前这些黑衣蒙面人之首领一举击杀!   这一瞬间卫长风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说什么,人却被卫青用力向后扯去。首领的突兀被杀,让一众黑衣人惊诧万分!连林中箭矢都停了下来。见卫青和卫长风欲借这短短的静场抽身离去,附近的一名黑衣蒙面人才醒悟过来,怒喝道:“蠢货!还愣着干什么?杀!为大当家报仇!”   被他提醒,众黑衣人如梦初醒,纷纷挥舞着兵刃呼喝而上!林中箭矢又起,咄!咄!咄!一连三支羽箭,完全跟着卫长风的步伐没入泥中!   “长风快快入林!”卫长风绝处逢生,无暇恐惧于箭枝擦着小腿狠狠钉入脚边的凌厉,返身奔跑两步,就见不远处正是卫长嬴之前乘坐的马车,只是因为拉车的马倒毙于道的缘故,将马车也带倒在地。   车边还散落着细瓷、时果等物,足见当时情况的突然。今日随卫长嬴出来的两名使女绿衣、绿墀居然还好好儿的,只是衣裳不整、钗坠环褪,抱着头,躲在车后瑟瑟发抖。   卫长嬴不知道是不是在马车倒下时不及脱身,费了番功夫与手脚才爬出的缘故,此刻站在车前的少女早就丢了帷帽,她云鬓蓬乱、衣襟微斜,跑到近处的卫长风清楚的看到她裙角上沾满了灰尘,然而这些都无损于她的俏美与杀意。卫长嬴手中拿着从一名死去侍卫身上解下来的柳叶刀,玉腕一转,便拨开一支向她射去的羽箭,艳丽的眉宇之间满含煞气,冷冷的打量着不远处即将冲上来的黑衣人,沉声吩咐,“卫青你陪长风入林,先不要往凤州方向去,仔细有埋伏!先往小竹山走!路上小心!”   卫青本拟留下来帮他,听到这吩咐不由愕然,卫长风大急:“大姐,那你呢?!”   “我留下来断后!”卫长嬴将柳叶刀挽了个刀花,指向黑衣人,却见弟弟还要劝说自己一起走,忽然反手将他往林边重重一推,怒道,“还不走?想我们姐弟都死在这儿么!父亲母亲怎么办?!”   卫青心念电转,却没有去扶卫长风,而是向卫长嬴走了几步,拔出云头刀,沉声道:“断后之任岂能交给大小姐?还请大小姐与五公子先行一步,属下愿为断后!”   卫长风闻言先是脸色一变,露出几分愧疚,随即下定决心,伸手去拉卫长嬴——卫青虽然既是隔房的堂兄又是忠心下属,可到底没有胞姐重要的,他也知道眼下之所以卫长嬴和卫青都要留人下来断后,归根到底还是被他拖累了。   因为无论是卫长嬴还是卫青,都是长年习武之人,步伐悠长身手敏捷,入林之后,在没有累赘的情况下,有很大的把握脱身而去!但卫长风熟读经史,本身对武功也没什么兴趣,他只会一点贵胄中用来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也不过隔三岔五才打一趟罢了,体力也好,身手也罢,与常人差不多——进了林子,哪里能够跑得快?!   但卫长风知道,今日这里不管死了多少人,包括胞姐卫长嬴在内,众人若只能保下一人,必然是自己!他若不走,卫青与卫长嬴战死也不会离开!所以,为了给他争取到离开的时间,必须有人出来断后!   这个人不能是卫长嬴……那就只能是卫青了。   “青哥,你若能够活下来,我必视你如嫡兄!”卫长风明白此刻留卫青下来根本就是九死一生,可不管是从血脉远近还是从感情上,抑或是主从关系,他都只能选择这样的结果——卫青本就是卫氏子弟,他的亲眷都有族中照料,景遇不算差,卫长风能够许诺他的,也只有卫青活下来之后的前程了。   只是他却拉了个空,卫长嬴恰在此时步下骤移,整个人斜刺冲出,柳叶刀一拨、一挑,以卫家的底蕴,配与嫡出子嗣近身侍卫的刀,虽然不可能都是神兵利器,却俱都用足了精钢,锋利无比,远非寻常匠坊所能打出,以至于以卫长嬴受女子限制、在武人中决计不算出色的腕力,也轻松的斩断试图阻拦她的一柄粗制滥造伤痕累累的大刀,直接刺入大刀主人的胸膛!   “好凶悍的母老虎!”黑衣人中有人怒极而喝,“姚三你退下,让我来!”   “杨哥小心,这母老虎兵刃厉害!”见继首领之后,又一名同伴死于卫长嬴之手,原本因她只是个少女,又生得美貌,多少有些轻视和觊觎的黑衣众人皆是凛然!   见状卫青也是大急:“大小姐,快带五公子离开!”   “你虎口茧子极厚,看位置定然是惯用长枪的。只是平常跟随在长风身边,不便携带长枪……”卫长嬴杀了那用大刀的贼人后,急于拔出柳叶刀迎向下一个敌人,不及躲避,被飞溅而出的鲜血溅了满袖,她本穿着水色宽袖上襦,鸭黄留仙裙,俱是淡色,如今叫血一染,分外鲜明,看得又诡异又残忍,只是她却浑然不惧,握紧了刀,沉声道,“云头刀怕是你挂着做样子或备用的,你确定你拿着不趁手的兵刃,能拦阻他们多久?我又不想找死,若你惯用的是云头刀,你以为我会主动提出自己来断后?!”   “……”卫青一怔,他的志向当然不可能是做本宗嫡孙的一个侍卫,而是驰骋疆场、建立功业,故而自幼就学了长枪。只是以长枪和兵略入了卫焕的眼后,卫焕却认为如今时局不适合他出头——卫青是瑞羽堂子弟,然而因为卫焕的告老、卫郑鸿的抱病以及卫盛年的懦弱,瑞羽堂现在势力正在衰微之中,必须等到卫长风这一代子弟长成之后,才能谋取振兴。   卫青年轻,完全等得起,毕竟武将厮杀边疆,几经生死才换得军功,若是朝中无人……莫彬蔚就是个例子。更何况跟着卫长风,卫青不但能够借阅卫氏族中珍藏的众多只有卫长风这样的子弟才能够接触到的典籍,如前人注释的兵法孤本,更能不时得到卫焕的亲自指点。相对于成为堂弟下属来说,这个代价在卫青看来非常值得。   以卫长风的身份,身边当然不可能只有卫青一名侍卫,实际上卫青做卫长风的侍卫不过是个幌子——再加上卫青惯用的长枪是阵前厮杀所用,既沉重又颀长,无法像刀剑那样优雅的随身携带——卫家嫡孙的侍卫整日里叫人抬着枪到处跟着,这也不像话。   但若不带兵器,又与卫长风侍卫这个身份不符合,所以卫青就随便挂了一柄云头刀——他的确是不擅长刀法的!   只是这件事情,连慌乱中的卫长风都忘记了,却被卫长嬴一眼看破!   卫青踌躇难言——实际上他主动提出断后,除了忠诚于职责外,也有没把握带着卫长风在林中脱身的缘故。如卫长嬴所言,没有顺手的兵器,卫青的实力本来就要打个折扣了……何况他志在疆场,主学枪法,武功都是大开大阖的路子,茂密的林间根本不适合他施展!   与其到时候憋屈的死在林中,还不如在这宽敞的官道上放手战死!   “属下进了林中也……”卫青短暂的思索了一下,拔刀拦住跟前的黑衣人,深吸了口气,如实道,“林内林外,属下都发挥不了实力!倒是官道上宽敞,属下比在林中能拖得更久些,还请大小姐不要耽搁了!”   “你这母老虎杀了咱们大当家与一个兄弟,怎么就想走了吗?”卫长嬴还没回答,之前那杨哥忽地冲了上来,挥剑将她拦下,冷笑着道!   “杨哥先不要伤她性命,活着擒回山上去祭奠大当家!”黑衣人中有人喝道,“这母老虎固然泼辣,然而生得秀美,这回山的路上,也好让咱们快活快活!”   “正是如此!嘿嘿,凤州卫氏……却不知道卫家的大小姐尝起来滋味如何?!”   如今官道之上血流遍场,一片狼藉,放眼望去,除了卫长嬴、卫青、卫长风、绿衣、绿墀外,竟无活人!   足有数十的黑衣人,固然被卫长嬴先声夺人的击杀了首领,又借助兵刃之利杀了一名同伴,但比着人数,也觉得这五人皆是瓮中之鳖。他们恨卫长嬴杀了首领与同伴,又见她年少美貌,都不禁言语放肆起来——尤其,卫长嬴卫氏大小姐的身份,这在往日,漫说当面调戏,便是背后说上一句嘴,也得留心叫人听了去禀告卫家。   现下见这大小姐鬓乱衣歪,裙裾沾尘,满袖鲜血,一身狼狈却还握着柳叶刀,执着的守在弟弟身前,想象着一会将她擒拿下来,黑衣众人心头都升起了一抹难以描述的畅快与暴虐……   卫青与卫长风听着他们公然出言侮辱卫长嬴,眼中几乎滴下血来!   只是如今己方势弱,这些人看似调戏卫长嬴,也有畏惧他们高门大户出身,武艺传承完整、平常又有足够的肉食药物补充损耗,体内并无暗伤、加之兵刃锋利,希望籍此乱了两人心神,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们拿下的缘故。卫青一怒之后,见卫长嬴却是如若不闻,仍旧神色专注的将柳叶刀舞如银幕,死死拦住那杨哥,立刻醒悟过来,忙定下心神,专心斗敌,心中却对这大小姐生出钦佩——卫青自己还是有过与人交手的经验的,今日尚且几次乱神,可卫长嬴这样的深闺千金,今日定然是头次遇见这样的事儿,竟能如此镇静!   大房的这对姐弟着实不凡,也难怪引人嫉恨提防,宁可面对事后卫焕与宋老夫人的滔天怒火,也要将他们伏杀于此!   ……然而没斗片刻,那杨哥忽地醒悟,接连三剑将卫长嬴迫开,自己往后跃去,环顾四周,惊怒道:“弓箭呢?!林中如何没了羽箭援助!”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弦声一动——正有同伴要提醒他如今箭来了,却见那羽箭不偏不斜,正正射中一名黑衣人后心,箭劲强势,虽然不曾穿胸而过,却将那黑衣人直接带得跌出数步、挣扎数下,倒地之后便咽了气!   这变故让众人呆了一息,那杨哥暴怒无比,猛然回头喝道:“赵七!你找死么!往哪里射的!”   不想林中再次飞出一箭,竟是直奔他的颜面!   “不是咱们的人!”这时候,黑衣众人才明白过来——若是他们的弓箭手,怎么可能朝自己人下手?必然是卫家的人,至少是帮着卫长嬴一行的人!   官道之上无遮挡,林中弓手不但有密林为掩护,还能藏身树上,居高临下,随意射杀众人——方才卫家侍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身武艺无一成用出就死于非命的憋屈感,如今却是轮到这些黑衣人了……   那杨哥显然是除了首领之外在贼人中极有威信的,面对这样的变故,他毫不迟疑的下令:“转身!先防着林中暗箭伤人!”   卫长嬴与卫青对望一眼,趁着黑衣人被林中箭矢所惊,迟疑不战之际,轻手轻脚的往后退去,退到马车后,她一脚一个将绿衣、绿墀两人踢进林内,跟着回身抓住卫长风,迅速蹿入林内!   紧跟着她,卫青的身影,亦没入林中不见!   第六十一章 危机重重   “大姐,对面林子里的是……”卫长风虽然是被卫青连扶带拉的一路奔走,身上脸上也不知道被多少细小的树枝刮过,打得素来养尊处优的卫长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却掩盖不了他面上喜色,“是‘碧梧’么?”   “若是‘碧梧’到了,咱们还用得着这样跑?”卫长嬴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冷静得出奇,“那是江伯,在第一波箭雨下来时,他踹翻了马车,用没有门窗的车底为我挡住了一轮羽箭。方才趁乱告诉我,他要先去将林中弓箭手解决,否则今日咱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生天!现在看来,江伯应是趁着那些黑衣人出来后,将弓箭手尽数找到斩杀了!”   闻说杀了对方所有的弓箭手、还用对方的弓箭阴了冲到官道上的黑衣人一把的却只有江铮一人,卫长风先前的喜悦顿时被浇灭,下意识的问:“那江伯呢?”   “不知道,他让我们先走。”卫长嬴的声音很平静,却也很冷,大异平常。卫青与她接触不多,又钦佩她今日的冷静,倒没发现什么,卫长风却觉得有些不祥,他茫然的想:大姐这会怎么这样古怪?   只是如今尚未脱离险境,即使卫长风担心着姐姐,也无暇多说,只能跟着卫青,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林中全力奔跑。   他和绿衣、绿墀都只是常人,绿衣和绿墀还是女子,带着他们三个,不但速度快不起来,奔跑时发出的嘈杂声,将远近鸟雀都惊了起来,更不要说留意身后有无追兵了——即使有,只要追兵不是大声呼喝,被身边沉重的脚步声所扰,也不可能发现。   是以众人都不知道黑衣人是不是追了上来,更不敢停留,只能竭力的跑!   如此在林中足足全力奔跑了一刻,无论卫长风还是卫青都感到了疲惫,正无可奈何的降下速度,却见前方不远处冒出一个灰色人影!一行人都是大惊失色,卫青几乎就要一刀砍过去——亏得卫长嬴眼尖,对来人又熟悉,惊喜的叫道:“江伯!”   是江铮。   这老侍卫不愧是世代走镖、连卫家总管都觊觎他一身祖传武艺与代代积累下来的江湖经验,着意把他招揽进卫家——在猝然遇袭的情况下,他不但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就近踹翻马车,以保护车内的卫长嬴免受流矢所伤,而且从己方到敌方都没能想到,那短短的几波箭雨,他居然已经潜入林内!   不但如此,江铮还在卫长嬴与卫青抵抗贼人的短暂辰光里,摸清楚了所有弓箭手的藏身之处,并在不惊动林外贼人的情况下,将之全部击杀!   而且……这才一刻功夫,江铮就脱身过了官道,到了这边林子,找到他们不说,甚至还走在了他们前头!   这样经验丰富实力高强的侍卫,见到他衣袍虽然不能说整洁如新、却也整齐得紧,连卫长风都有一种看到主心骨的感觉,忙不迭的上前问:“江伯,那些人……”   他的话被江铮飞快的打断,江铮皱着浓眉,沉声道:“属下不是让大小姐在属下得手之后、以弓箭吸引了贼人注意,趁着机会赶紧退入林内、走得越远越好吗?属下在这林中自有手段追上大小姐、同时也是为大小姐善后、掩藏行迹……大小姐为何不听属下之言,还要在此停留等候?!”   这话说得众人心头都是一凉,卫长嬴也呆了呆,下意识的道:“我们……我们足足跑了一刻啊!江伯难道不是走到了咱们前头来了?”   “什么?!”江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变了脸色道,“许是大小姐不认得路,这林中树木茂密,大小姐却是兜了个圈子!”   “……”此刻众人的心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卫长嬴无心懊恼,急问:“此地距离官道……”   江铮嘿然上前,一把抓过卫长风,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上下了,一把将卫长风负于背上,道:“不过一箭之地……不可停留,快走快走!”   有了江铮指路,众人自然不会再犯在林中兜圈子回原地……甚至险些一头再次冲回官道上为贼人发现的错误。   卫长风有江铮背着,绿衣和绿墀却不可能让卫青或卫长嬴背着她们。然而林中茂密,即使江铮也走不快,绿衣和绿墀明白此刻局势危急,之前卫长嬴拉着卫长风躲进林中时还记得先把她们踹进来,就已经非常念着主仆情份了,此刻断然不可能因为她们耽误了进程——一旦被抛下,叫那些贼人拿住,只听他们方才连卫长嬴都敢当面调戏,又何况她们这两个使女?   在恐惧之下,两名使女提着裙裾,一路紧赶慢赶,竟是堪堪跟上!   江铮走到林中一株格外高大的古树下,将卫长风放了下来,伏地听声片刻,暗松了口气,道:“他们暂时没有追上来,我等可以休憩片刻。”   这话一说出来,包括卫长嬴在内都是脚下一软——这种茂密的深林里,行进是非常困难的,尤其还是在被追杀之中,一直悬着一颗心,对精力与体力的损耗极大。   到这时候,众人又觉得腹中空空,又饥又渴,只是四顾并无水塘,也无野果,现在抓紧时间休憩都来不及,更不要说走远去找吃食了,运气不好遇见贼人,哭都来不及。   因此都是默不作声的调息着,尽量恢复体力。   卫长风先被卫青拉着,后来江铮索性背着他,倒是体力无损。这会他被放了下来,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自己姐姐,却见卫长嬴神情平静依旧,脸色却苍白的吓人,被这脸色映衬,她眸子亮得出奇。   即使在这葳蕤茂密所以昏暗的林下,那双眸子也是灿若星辰——按说急奔之后,即使平常脸色苍白之人也该双颊生晕甚至通红才对,怎的卫长嬴脸色还是这样惨白?这样的异常让卫长风心头一沉,忍不住问:“大姐,你没事罢?”   卫长嬴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而平静,缓缓摇头,只是头摇到一半,卫长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伸手捂住嘴,就要站起来。   比她更快的是江铮,立刻抬手,在她肩头几处迅如闪电的点过,沉声道:“不能吐!大小姐向来养尊处优,初见生死之局,必然有心慌气短的情况,方才又亲手杀了人……此刻难受得紧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如今我等尚未脱险,尤其身上无水无食,大小姐此刻若是呕吐出来,留下痕迹事小,气力顿减事大!所以决计不能吐出来!还请大小姐忍耐!”   听了他的话,卫长风才恍然——今日这样的变故,即使是被卫焕评价为老成持重的卫青,也是几次手足无措!又何况是一直都养在深闺里、娇生惯养的卫长嬴?   被宋夫人娇宠到了曾经拿一车玉石摔碎了只为得女儿赞一句声音好听的卫长嬴——再怎么好武,今日也是头一次见血!官道上的惨烈,怕是最有经验的忤作见了也要变色……而卫长嬴,为了保护弟弟,可是一出马车就亲手击杀了黑衣人首领的!   而后又杀了一人……   从来眼里看到的不是锦绣烂漫就是精致园林的卫长嬴,今生今世别说杀人,连杀鸡都没见过——今日又是目睹自己家的侍卫与坐骑被尽数屠戮于前、又被迫亲手杀敌在后,尤其是后来杀的那名黑衣人,那人的鲜血至今还粘在了卫长嬴的袖子上……卫长嬴还能维持着冷静镇定之态,全是因为她一直在死死的压抑着面对这样变故的恐惧与恶心!   亦是为了压制住这种本能的恐惧与反胃,她才显得格外冷漠与冷静。   但现在江铮一句暂且安全了……卫长嬴心头一松,本能就有些压制不住了。   只是她想吐个痛快却不可能,人在剧烈呕吐之后都会脱力——卫长风在,江铮要背着他,假如卫长嬴也脱了力,难道让卫青背?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原本这儿的六个人,有三个战力,需要保护的三个人中,绿衣和绿墀随时可以放弃。假如卫长嬴倒下,那就变成战力只有两个,需要保护的却多加了一人!   而且只有卫长风必须跟上的话,江铮与卫青还可以换着背他……   因此卫长嬴一倒,非但行进速度将大大落后,一旦遇敌,被擒住的可能也大为提升!   卫长嬴脸色时红时白,掩着嘴,身子微微颤抖着,卫长风不知所措的望着她,目光焦灼,却无能为力,只低声喃喃:“大姐?”   却见卫长嬴眼中露出狠色,按着咽喉,半晌后,她脸色恢复了苍白,却是到底将那反胃的冲动压了下去,疲惫道:“可以了。”   放下手时,她咽喉上两道指印分外明显……   卫长风用力握紧了拳:若不是自己太过无用,凭大姐的身手,早在黑衣人还未发现她时,便能悄然入林、脱身而去!可如今,却拖累了大姐和忠心的侍卫在这儿胆战心惊的逃亡……   卫长风本来一直认为武力不过是小技,真正翻云覆雨的,还是手腕,是计谋,是读上破万卷之后积累沉淀的智慧。   然而此刻,他却明白了,在刀与剑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智慧……不过是一场苍白的笑话罢了。   假如这次能够活着回去……卫长风心念未毕,却听江铮忽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对绿衣、绿墀道:“你们可以走了!”   “啊?!”不只绿衣、绿墀一惊,卫长嬴也下意识道:“江伯?”   “我们一路行来痕迹明显,贼人迟早会追过来的。”江铮冷酷的道,“她们如今体力就已耗得差不多,接下来我们必须行进更快!她们一来决计跟不上,二来留在此地的结果可想而知!倒不如让她们先走,命好的话兴许还能活,命不好的话……一会落下去也是一样。”   他看着脸色煞白、向卫长嬴露出哀求之色的绿衣、绿墀,冷冷的道,“你们想好了,如今大小姐与五公子都在危难之中,不可能顾得上你们!之前大小姐进林还不忘记将你们先踹进来,已经全了主仆之情!此刻,就看你们有没有为主尽忠之义了!”   “你们二人先择一条路走,运气好的话没有贼人去追赶你们,反而逃了一命;若是有,结局与跟着我们是一样的。但不管怎样,大小姐与五公子若能返回凤州,必然厚赐你们的家人!”江铮摆手止住卫长嬴,沉声道,“若是继续纠缠大小姐,接下来跟不上,难道指望大小姐背负你们前行?到时候落了队,受辱身死事小——你们以为你们这样不顾大局、罔顾之前大小姐对你们的救命之恩拖累主子的行径能瞒得过阀主?!到时候你们的家人……你们自己选吧!”   江铮话说的已经非常坦白了,他需要绿衣和绿墀先走,一来不想继续带着累赘上路,二来也是为难追兵,追杀他们的人不少,即使被杀了几个,但剩下来的人仍旧为数众多。   他们发现被追杀之人分头而逃的痕迹,必然也会分兵去追——如此,等于是用绿衣和绿墀分散了追兵,虽然因着这两名使女本身的孱弱,未必能分散多久,但总归是减少了追杀正主的压力。   没准还能因此躲过必死之局。   何况江铮还让绿衣和绿墀先动身,这摆明了是不相信她们,担心自己先走或与她们同时离开,被她们看到离开的方向,出于怨恨或出于惧怕,出卖给贼人!   卫长嬴想说什么,然而看着卫长风,却咬着唇沉默了下去。   正如卫长风非常看重卫青,但若在卫长嬴与卫青之间选择,他仍旧放弃了忠心的卫青,选择了自己的姐姐;绿衣与绿墀自幼服侍卫长嬴,主仆之情可想而知,但为了卫长风的安全,卫长嬴只能默认江铮的话,牺牲绿衣与绿墀。   她暗暗咬紧了唇,看着自己的双手,难过的想:我已经如此努力了,却为何漫说出阁之后……如今连两个使女都保不住?   只是触及到江铮冷酷无比的眼神后,卫长嬴的心却静了下来——如今决计不是伤感的时候,在官道上已经死了众多侍卫,那之中不乏卫氏远支子弟……他们固然不堪一击,却始终无人投降求饶,这些人的付出——倘若卫长风不能活着返回瑞羽堂……   残忍也罢、卑劣也罢,如今她只有这一个目的,为此漫说使女,连自己也可以毫不迟疑的舍弃!   ——即使不择手段,长风一定要平安返回瑞羽堂!!!   第六十二章 我姓卫   穿过茫茫白雾,眼前忽地一清,蒙蒙细雨非但不能遮蔽视野,反而将山谷中洗涤得青翠欲滴。   不远处的谷地上,一排新近搭建的木屋,还散发着明显新砍伐的气息。   木屋外支着丈宽的雨棚,拿半青半黄的茅草盖着顶,棚下四五条彪形大汉围着一堆篝火,正烤着几只山鸡、野兔。这些人举止言谈都粗俗得紧,更有一人许是嫌火边热,索性脱了外袍,露出生满胸毛的胸膛。见到谷外来了外人,这几人随便扫了一眼,那赤膊的大汉也丝毫没有穿衣的意思,转着火上的野兔,大声问道:“虎奴,这两人是谁?怎的带进来了!”   “公子这几日等的贵客。”引人进谷的是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粗衣布服,容貌倒是清秀,说话时笑吟吟的,双颊甚至还如女子般有一对极明显的酒窝,漫不经心的回了那赤膊大汉一句,就转头对身后两名头戴斗笠、身着广袖深衣的客人解释,“这些本是附近山中流匪,我家公子不忍他们为患黎庶,便将他们收在身边,聊作下仆……他们才到公子跟前,还不懂得礼数,还望两位勿怪。”   行走略前、看起来身份更为高贵,然而个子却比少年高不了多少的客人微微颔首,似乎表示并不介意。落后半步、身量昂藏的那位客人却沉声问:“贵家公子何在?‘请’我们前来意欲何为?”   那少年虎奴笑着躬身一礼,向着距离篝火最远的一间木屋内肃客道:“公子正在屋内等候……请!”   踏入屋内,却见内中虽然空荡荡的、只得几件仓促赶工的卧具,然而却还分了内外两间。   虎奴殷勤的请他们落座,到旁边沏上茶水,这才道:“公子想是看书入了神,小的进去禀告一声。”   客人们端起茶水,略略沾唇便放下,似是默认了。   虎奴快步入内,片刻后,就听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内传出:“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随着话声,一人衣白如雪,转了出来。   听了这声音,端坐的二客同时一怔,再见此人面目,均是大惊——之前询问过少年的那位客人甚至脱口道:“新公子?!”   这人衣白如雪、俊秀斯文,气度当真如皎月皓雪,立于这匆匆而成的木屋内,犹如明珠珍宝,几乎莹然生辉!可不正是曾经在小竹山下、对卫长风有过“投效”之意的那自称新咏的庶族男子?!   “正是在下。”新咏淡淡一笑,室中如生春风,他在主位坐下,之前进去相请的虎奴立刻垂手侍立到他身后,这一主一仆,虽然一个只穿了庶人的白衣、一个甚至一身粗布,可这样一坐一站,大家风范迫面而来,又哪里还有半点寒族的卑微局促?   客座上,卫青虽还未摘下斗笠,也能想象到自己铁青的脸色!   新咏没有太注意他,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主宾之位,微笑:“五公子一路辛苦,料想五公子迟迟不归,贵家定然焦心,所以在下也不卖关子了。实不相瞒,在下请五公子来,乃是为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前一刻还静静端坐着的“卫长风”,猝然之间动如脱兔!   新咏与身后的虎奴只觉眼前一花——新咏的咽喉已被扼住,一直从主位上拖了下来!   “敢叫一个字,我即刻割了他的耳朵!”清脆冷漠的喝声,自斗笠下传出!   虎奴脸色愤怒,只是似乎极为着紧新咏,张开的嘴又合上,只低声喝道:“我家公子对你们并无恶意,之前若非公子安排接应,你们早已死在刺客手中,焉能至此?!你这人真是好没良心!”   他关心主人安危,急于为新咏分辩,竟将最重要之事忽略了过去。然而新咏自不会忽略,他瞳孔骤然收缩,震惊且恼怒的道:“你……你不是卫长风!你是何人?!”   湿漉漉的斗笠被随手掀起,扔到旁边的几上,露出憔悴却仍旧不失艳丽的一张脸来,少女眸子黑亮得出奇,冷冷看着新咏,手下一紧,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废话少说!你是谁指使来的?那些刺客与你是何关系!”   “我知道了。”性命受制于人,这新咏却冷静得出奇,他对于卫长风竟是一女子假冒而来的惊讶,转眼便散去,被扼着咽喉,声音嘶哑,却仍旧不疾不徐的道,“你是卫长风之胞姐、卫家大小姐卫长嬴?听说你因为未婚夫乃是西凉沈氏子弟的缘故,为讨夫家喜欢,自幼习武……本以为既是为了哄夫家高兴,大约是随便学了几个花架子,好到了沈家可以与沈藏锋说得上话……不想竟有如此身手!看来传言究竟只是传言,你决计不会只是为了讨好夫家才练武的,否则……”   卫长嬴轻描淡写的掴了他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新咏白皙的脸庞上顿时红肿一片——这男子风仪出众,可论到本身实力和卫长风一样,都是弱不禁风的书生,虎奴见状目中几欲喷火,他捏紧了拳,沉声道:“卫大小姐,你的威风,就只会对我家公子这样柔弱的书生使么?也不想想,这次若无公子安排人手,你们这几人,焉能得全性命?!”   “你既然能够安排人手拦下那些刺客,想来早知此事!既然如此,为何不先行示警?却在半途插手,趁人之危,迫使长风只带卫青一个亲来见你……你敢说你没有什么图谋?”卫长嬴冷笑了一声,也不理会虎奴,直视着新咏道,“说!你到底是何居心、又是什么人哪一家派来的,胆敢谋害我们姐弟?!”   她问话时不自觉的掐紧了手,新咏顿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卫长嬴捏了半晌,才略放松了些,却见新咏兀自笑出了声:“在下若是有恶意,先不说之前为什么安排人去救你们。就说此刻容你们登堂入室,单独相见……即使今日来的不是大小姐,贵家这位青公子,岂非也是骁勇之人?而屋外那几人,料想大小姐也看到了,虽然粗鄙,但俱是亡命之徒!即使一人身手不及大小姐高明……一起拥上来,大小姐与青公子想也头疼的罢?在下若有防备两位之意,如今还在下着雨,何必打发他们出去,而不是让他们一起侍立在此?!”   卫长嬴蹙着眉,似乎还不能相信,手却背在身后,比出一个隐蔽的手势,卫青会意,踏上一步,轻声劝说道:“大小姐,此人之言有理,何不放开他,细细盘问缘故?”   “念着堂兄为你求情,我便先信你片刻!”卫长嬴“踌躇”片刻,才松开了手,却仍旧冷冷的道,“只是你与你这侍者最好都乖巧些,若是不仔细惊动外头的人,休怪我下手无情!”   “木屋狭窄,主客之间不过数步,以大小姐与青公子的身手,我主仆之生死,岂非悬于二位之手?在下既然遣散闲人,迎了两位进来,自然是没有恶意……也是问心无愧的。”新咏咳嗽着站直了身,面上居然仍旧带着不变的微笑,倒是那虎奴快步到屋角绞了帕子来让他擦拭喉上伤处,紧张道:“公子可要紧?”   新咏接过帕子按在颈上,挥了挥手,虎奴无可奈何的退到一旁。只听新咏沙哑着嗓子道:“原本在下要说的话,最好是与卫长风谈,然而大小姐友爱兄弟,乔装代他而来……在下却又不能在这里久留,也只能与大小姐说了。”   说话间,他看了眼卫青,卫长嬴冷哼了一声:“堂兄如我嫡亲兄长,没什么不能听的。”   卫青却是不敢让卫长嬴一个千金小姐单独与新咏主仆相处,故此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新咏一哂,道:“在下要告诉大小姐的是,大小姐可知道此次所遇的刺客,是何人所为?”   “不论是谁,胆敢在凤州谋害卫氏本宗嫡出子嗣,都只有死路一条!”卫长嬴傲然道。   新咏看出她不愿意被打下气焰的心思,却意味深长的笑了,道:“常山公之精明,当年朝野皆知。上次小竹山下,在下与五公子一晤,五公子聪慧机敏,虽然年幼,却极具大家之风!不过如今看来大小姐也是非同常人可比……”   卫长嬴听了这话,黛眉微蹙,又听新咏继续道,“大小姐一进门就动手,看似骄横狠辣,实则用意深远——一则担心在下幕后还有他人,欲对大小姐不利,则在下做不成人质,也能做个挡箭牌;二则若是能够就此吓得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横竖大小姐是女子,即使过后在下证实是大小姐理亏,大小姐只要诚心认错,在下堂堂男子,总不能盯着大小姐追究个没完,是也不是?”   他眯着眼,淡淡的笑着,“如只是为了挟持与掌掴在下……大小姐大可以让这位青公子动手,又何必屈尊纡贵,亲自出这个手、与在下肌肤接触?”   卫长嬴听到末了一句,脸色微微一沉,正要说什么,新咏却还没完,紧接着道,“大小姐之所以亲自动手,自然是做好了一会万一要收场,大小姐可以用女子的身份避重就轻罢了!毕竟若是青公子出手的话,他既是男子又是侍卫的身份,若在下坚持要为难他……即使大小姐不愿意,恐怕青公子为了大小姐,也会束手就缚的。可见大小姐虽然口口声声怀疑在下居心不良、是敌非友,实际上也不敢断定。只是大小姐身份尊贵,这次却被在下派人勉强请来,且对在下目的一无所知……不甘心谈话时落入下风,这才用这样的办法,既是试探,也是试图占据主动!”   “说起来在下虽然将大小姐的盘算看得清楚,然而还真放不下脸来与大小姐计较方才吃的亏……倘若刚才动手的是青公子么,在下可未必肯就这么认了。”   “常山公有如此晚辈,真是大福。”新咏似乎有些失笑,摇着头,一直说到此处,才住了口。   卫长嬴思索片刻,忽尔冷笑:“你将我进门以来的举止,一一解释,又故意提到我方才扼住你咽喉时,与你肌肤接触!用意无非就是乱我心神,接下来不能全心全意的推敲你的话罢了!按说如今我只有堂兄为伴,这谷外更有阵法掩饰,没有这叫虎奴的少年带着,我们甚至无法出谷!若是杀了你,我们必然也不能活,所以在这谷内,真正占上风的,还不是你?可见你也无信心在接下来说服我,才要用这样的方法,增加胜算!你心中已然摇动,可见事不可为,又何必勉强?”   新咏闻言,大笑:“大小姐此言,又何尝不是在试图乱在下心神?”他笑容忽的一收,冷冷的道,“很好!常山公有你与卫长风这一双嫡孙,看来瑞羽堂未来还是很有可能会继续留在你们这一支的。既然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考虑,继续与常山公联络下去!”   卫长嬴与卫青闻之色变,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阁下……阁下究竟是什么人?望族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新姓大族,事到如今,阁下还要效仿小竹山下戏弄舍弟,以庶族自居么?”   她盯着眼前衣白如雪之人,“敢问——阁下是谁家子弟?!”   新咏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片刻后才一字字道:“我、姓、卫!”   第六十三章 内情如麻   见卫长嬴与卫青愕然,卫新咏讥诮一笑,道:“知本堂嫡支庶子卫新咏……论起来,大小姐你该叫我一声族叔才是!”   “你是……景城侯之子侄?”卫长嬴目光一凝。   卫新咏淡淡的道:“不错,先父单讳一个积字,正是卫崎同父异母的庶弟!”   卫长嬴与卫青对望了一眼,眼中都有狐疑之色。   知本堂对瑞羽堂主支地位的觊觎、景城侯卫崎对卫焕阀主与上柱国之位的觊觎……虽然明面上没人宣扬,但作为卫焕寄予厚望的族中晚辈和嫡亲孙女,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按说这卫新咏既然是知本堂之人,还是卫崎的侄子,多半和这次的刺客脱不开关系、之前所谓没有恶意与问心无愧也十分荒谬了。   可卫新咏口口声声直呼卫崎之名,对这位景城侯毫无尊重,却实在不像是知本堂的子弟?   就听卫新咏继续道:“我与卫崎父子有大仇,是以十年前就自愿为间,刺探知本堂秘事,报与常山公知晓。作为酬谢,常山公暗中资助我以重金,我才得以度日与求学——这件交易本来一直很是稳妥,然而这两年凤州暗流汹涌,常山公又年事已高,我很怀疑接下来是继续与常山公联络,还是另寻他人……正好我已决定离开帝都,就亲自过来看看。如今见你们姐弟尚可,那么这份合作,倒是可以接续下去。”   卫长嬴很不喜欢他这样居高临下的口吻,便冷冷的道:“事情是否如此,未曾见到祖父,单凭你只字片语,还不好说。你说你与卫崎父子有大仇,却不知道是什么仇恨,令你不惜背叛整个知本堂?按说卫崎乃是嫡子,如今又接掌了知本堂,何必与你一个晚辈计较?”   这话问出之后,一直平静的卫新咏足足半晌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卫长嬴,道:“我不想听人提到这个问题,你最好再也莫要问……当年我寻上你祖父时,还没有虎奴这么大。饶是如此,常山公也没能把我笼络成下属,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你认为你会比十年前的常山公更精明厉害?你我头次商谈,互有试探是常事,只是逾越了彼此的底线恐怕就是有害无利、也是愚蠢了!”   他突如其来的强硬让室中气氛一僵,虎奴眼中流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卫青却皱着眉急速思索着要如何圆场——然而卫长嬴立刻冷笑出声,傲然道:“我是没有祖父的精明厉害!只不过你莫忘记,方才你也说了,这方寸室中,你们主仆二人手无缚鸡之力,生死由我!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针锋相对的瞪视片刻,到底还是卫新咏先收回目光,摇着头,道:“所以我要让卫长风来,被当成未来阀主栽培的卫长风明白何时该见好就收!而你这被宠坏了的大小姐,却只惦记着不落下风!”   显然卫长嬴方才的问题踩到了他的痛处,卫新咏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极为冰冷,他不等卫长嬴反驳这番话,便立刻道,“我不想与你多说什么,以下的话是要你转告常山公的,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好了!”   “刺杀你们姐弟的人是刘家借口送嗣子到凤州时带过来的,一直潜伏于凤州左近!之所以这次能够伏击到你们,是因为之前到瑞羽堂去赴宴过的刘希寻被敬平公世子妇问出了他们离开凤州的辰光!”   “明面上来看,这次你们这一支吃了大亏,实际上你与卫长风既然平安无事,却可以说是占了个便宜——估计常山公如今已经借口此事大肆清查没有及时赶到的‘碧梧’,往后瑞羽堂的这支精锐,就可以真正的掌握在常山公手里……”   卫长嬴顾不得和他计较之前的话,愕然道:“等一等!‘碧梧’乃我卫家暗卫,如何是不真正的掌握在祖父手里?!”   卫新咏冷冷的扫了她一眼,讥诮的道:“你自己是大房嫡出长女,莫非就忘记了常山公可是非嫡非长!当年老敬平公将阀主之位传给了常山公,照理来说‘碧梧’也该由阀主执掌。但老敬平公夫人担心常山公不知足的进一步谋取敬平公这世袭罔替的爵位,故而劝说着你那曾祖父没有把‘碧梧’交给常山公,却交给了如今的敬平公——常山公要动用‘碧梧’,每次都必须先禀告过了敬平公,由敬平公下令!虽然敬平公好清谈,不喜这些俗物,每次常山公提出,他连前因后果都不问就答应……然而你那堂伯、敬平公世子长成后,便将这些都接了去!”   他冷笑着问,“你与卫长风在瑞羽堂中身份何等尊贵?为何你们身边却鲜见‘碧梧’的人?这是因为常山公多年努力,虽然得到了部分‘碧梧’中人的效忠,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又怕强行夺取‘碧梧’会激起敬平公世子孤注一掷,是以连卫长风身边,也不过只有普通的侍卫罢了!这也是卫长风年已十五,常山公却还不让他往帝都就官的缘故——‘碧梧’不能直接动用不说,甚至还不能信任!何况常山公膝下只此一个嫡孙,怎么敢拿他冒险?”   “数月之前常山公亲往凤歧山剿匪……哦,残匪就是门外那几个人还有救下过你们的那些人,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卫新咏嘿然道,“这支匪徒是我为常山公做了十年事的酬谢,而这一次剿匪……常山公临行之前硬是从敬平公世子手中要出了‘碧梧’中最精锐也是最忠诚于敬平公世子的一支人,差不多全部战死在了凤歧山!单是外头那几人就亲手斩杀了十几名在睡梦中被自己人捆起来的‘碧梧’!州北大捷又死了一批……若这些人都在常山公手里,刘家那些费尽心机弄过来的刺客哪里这样容易将你们杀得溃不成军?!”   “当然,这次你们遇刺,与常山公两次对‘碧梧’下暗手也是大有关系。毕竟常山公论辈份论手腕都在敬平公世子之上,再叫常山公来这么几次,迟早‘碧梧’会脱离敬平公世子的控制!这次敬平公世子也是被常山公逼急了——”   卫长嬴脸色铁青,几乎站了起来,道:“你的意思,这次刺杀,是……是我那堂伯与刘家勾结动的手?”   “也许还有皇后娘娘在里头?”卫新咏用嘲弄的语气道,“横竖想常山公倒台的人多得紧,比如说知本堂这一回也不是没有准备插上一脚。”   卫长嬴蹙紧了眉,道:“知本堂做了什么?”   卫新咏淡淡的道:“应该说是准备做什么……你们姐弟都无事,尤其是卫长风平安脱险而去,知本堂当然是什么都不做了。”   “……”卫长嬴低头思索片刻,却明白了,“莫非与我二叔有关?”   ——刺客是刘家弄过来的,动手的时机是从刘希寻处套过去的。敬平公府也不能确定卫长嬴会缠着宋老夫人答应让她去郊外送行,所以这次刺杀的目标就是卫长风。   敬平公世子卫郑雅——卫长嬴、卫长风、卫高川都要叫堂伯的人,他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害嫡亲堂侄,目的除了阀主之位还能是什么?   可卫焕虽然被宋老夫人一再劝说,决定栽培卫长风接手瑞羽堂,然而卫长风若出了事,卫焕伤心难过归伤心难过,他膝下也不是没有其他子嗣,怎么也不会去便宜了侄子的。只是除了卫长风外,最有可能接任阀主的毫无疑问是卫盛仪。   ……宋老夫人提防这个庶子不是什么秘密,几个月前,为了卫长嬴被苏夫人敲打的事儿,就大动肝火的召了卫长岁回来做人质。   假如卫长风身死,卫家追查真凶时,却发现与卫盛仪有关系,即使只是一点点关系,宋老夫人岂能放过这个庶子?!   哪怕明知道可能是外人挑拨,但本身就觉得卫盛仪会对卫长风不利的宋老夫人,在痛失唯一的嫡孙的情况下,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可卫焕没了寄予厚望的嫡孙卫长风,那是一定要护好了最能干的次子卫盛仪的……   这样卫焕一支不攻自乱,这才是卫郑雅接掌瑞羽堂、夺回阀主之位的机会!   答案很明显,卫新咏甚至懒得确认,继续道:“还有一个消息恐怕常山公已经知道了:刺客的尸体中有戎人。我听说之前刘家送嗣子到凤州,给你那堂姐抚养时,一并带了一批奴仆道是刘季照在东胡的下仆,这次一起送过来服侍刘季照遗孀与那过继来的嗣子……但紧接着敬平公府就借口府中没有多余的空屋,把人都打发到了庄子上,你回去之后不妨打听一下那些庄子上到底有没有那些人的踪迹!你们姐弟在凤州城外遇袭,不把责任推到戎人头上,海内没有哪家愿意或者说能够承担这样的大仇的。”   “前不久不是才有圣旨褒奖了州北大捷?据说还斩了一名有些来历的戎将,现在戎人潜到凤州附近报复,正是理所当然之事。”卫新咏淡淡的道,“当年你那堂姐孀居后归回娘家,原就是要守寡,却没有把丈夫的下仆带回来,也没有立刻过继嗣子,恐怕就是在这里留了一道伏笔。毕竟罪名可以推给戎人,但戎人太少的话也不足为信……太多戎人渡怒川入凤州,先不说事后刘家会不会被追究守边不力的责任,戎人形貌异于我大魏人士,一人多必然容易被察觉。所以只有藏身于东胡刘氏的队伍里,借用刘家的势力,才能够达到掩人耳目、使常山公不能事先察觉到的效果!”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若非此次出事,我也想不到那些所谓的下仆极有可能有为数不少的戎人在其中!”   卫长嬴凝神片刻,方道:“我有一事不明。若说知本堂谋害长风,是为了上柱国之位,堂伯为了阀主之位……那刘家呢?固然两位堂伯母都是刘家女,然而刘家现下又不是没有女儿了,长风至今未曾议亲,他们为何不能嫁女与长风,也省得麻烦?到底堂伯与知本堂联手,必然会将上柱国之位许出去!到那时候瑞羽堂纵然落到堂伯手里,又怎能比得上如今?”   卫新咏淡淡的道:“我没必要一定要替你解释,不过念你今日有代弟赴约的勇气……提点你一句也无妨:不只是你那表姐不想嫁进东宫,皇后如今也不太需要宋家嫡女了!”   卫长嬴一惊,下意识的问:“你的意思是,皇后现在更想要刘家女?这次翊卫经过凤州,邓宗麒……皇后是故意的?!”   “这些与我无关。”卫新咏冷漠的道,“我也不想替你费心去解惑——总而言之,你把这番话带给常山公,告诉他这次救了你们姐弟、以及这番话,我要与他换一批钱粮,还有一个人!”   卫长嬴一蹙眉,道:“你要换谁?”   钱粮她不在乎,凤州是上州,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州库之中很是充足。虽然州北不时受到戎人侵袭,但于全州影响不是很大。何况以卫家的底蕴,即使州库无粮,卫家本身一直都储着足够十数年之用的粮米的。   ——如此之多的钱粮储存,并非只有卫家,如今天下不太平,即使升斗小民,能够有余钱,也想着多存些备用的。像卫家这样经历了不只一个朝代的望族,一察觉到风吹草动,便会为全族预备好退路,不然也不会一直兴旺下来。   所以卫长嬴敏锐的察觉到,卫新咏索取的报酬中,最重要的还是他说的那个人。   她的感觉果然没错,卫新咏淡淡的道:“莫彬蔚!”   “这不可能!”卫长嬴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此人早已被长风招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卫新咏只是莫测一笑:“你说了不能算,何不回去问问常山公?”   第六十四章 难堪的返回   卫新咏的交代已经完毕,他和卫长嬴的商谈从开始就不和睦,如今两边都没有继续寒暄的意思,卫新咏就单刀直入的道:“我让虎奴送你们出去……此行的安全不必担心,必能让你们平安回到州城之内。只是回到州城后,卫青且不说,你的前程,可就难说了。”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露出嘲讽之色,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咽喉。   卫长嬴知道他的意思,未必是恰好此刻咽喉疼痛,而是提醒自己方才亲自出手制住他,单这一点,就违反了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她如今又岂只是触碰了家人与丈夫之外的男子?   自从在林中被刺客追上、千钧一发之际卫新咏收拢的凤歧山残匪杀出,为他们解围后却提出要卫长风跟随他们走一趟——最多只能带一名随从。   而卫长风为了姐姐能够脱身,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个条件。然而他究竟年少,又和卫长嬴一样认为此行凶多吉少,心情激荡之下面对卫长嬴提出的到旁边单独说几句话的要求一口答应……   从在树后打晕弟弟,与他对换外袍,借着当时下着雨,他们都戴着临时编织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加上林密光暗、卫长风尚未长成、卫长嬴在女子中又身量高挑,姐弟两个身高仿佛,冒充卫长风带着卫青赴约起,卫长嬴就知道,自己的闺誉定然完了。   假如她死了,以卫家的门第,还能搏个为弟牺牲的烈女美名……假如她活着,没出阁的千金小姐,只有一个隔着房的堂兄、差不多可以叫成族兄的卫青陪伴,却进了一堆匪盗的窝里,还与三名男子处于室中良久……   不管是哪一点,传了出去,她的名声也将狼狈不堪。甚至连卫家都会受到牵累……所以从大局来看其实她最好还是死了。   虽然说如今知道这样的牺牲其实是多余的,可卫长嬴还是不后悔代替了弟弟。   无论如何卫长风不能有危险,这不仅仅是出于同胞姐弟之情,也不仅仅是为了大房考虑,更是为了整个卫焕一支考虑——卫长嬴受父母生养大恩,自幼被祖父祖母视同掌上明珠,卫焕这一支的兴衰,她自不能坐视!   就如同宋夫人瞒着宋老夫人帮宋家一样……她终究是瑞羽堂的嫡血。   现在卫新咏提醒她回家之后的处境——几个月后就要出阁的卫家大小姐,偏偏在送表哥、表姐回帝都后遇见刺客,在林中代弟弟与一群男子离去……这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明不白的事儿?   虽然江铮与卫长风都有分寸,决计不会把卫长嬴代替卫长风赴一个莫名之约的事情传扬出去。但当时卫新咏的手下救场时,也没有能够将刺客全部诛杀干净,他们被追上的地方林子太密,到底有刺客见势不妙,借助密林逃走了……   瑞羽堂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凤州四门还能不被盯紧了?包括这片林子也一样。   卫长风与江铮的返回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当然卫长风穿着卫长嬴的外袍……可还有敬平公府!   卫长娴守寡已经两年,这次的刺杀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最终却是功亏一篑,还是让卫长风逃出生天,甚至还给了卫焕彻底掌握“碧梧”的机会!敬平公世子功败垂成,大势无望,难道就会甘心放过卫长嬴?   想也知道,卫郑雅谋害卫长风无果,能逼死卫焕唯一的嫡孙女、破坏卫沈联姻,总归是出了口气!   他也不必怎么费心思,只需要将卫长嬴代弟赴约的消息传扬出去——有心人无心人的推动与散布之下,卫家大小姐在密林中跟着一群男子走了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回了去……没有香消玉陨也不是被什么人强行送回去,而是自己回了家——卫家怎么会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小姐?   哪怕她回去之后立刻自尽,恐怕也会有顽固激烈的人认为脏了卫家的门槛罢?   卫青也想到了卫长嬴代替卫长风后的下场,只是他和卫长嬴一样,认为这种毫无来由、不肯吐露底细的约,十有八.九不可靠。虽然说那些人从刺客手里救了他们,但人心诡诈,万一把卫长风要走了,扣为人质,那瑞羽堂又该如何?   他亲自陪卫长嬴过来,除了之前那些人答应“卫长风”可以带上一人随行外,也存着这次保护不力,愿意陪卫长嬴战死林中的想法。   在到这山谷来的路上,两人都做好了一去不还的准备。可谁能想到卫新咏却与常山公有旧?而且他还有很多需要常山公支持的地方,即使不喜欢卫长嬴,却也没打算伤害他们。   这样他们安全了,可卫长嬴要怎么办呢?   听着卫新咏恶意的提醒,卫青不禁握紧了刀,不想卫长嬴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卫新咏话音才落的时候,就同样语带讥讽、轻描淡写的道:“我和你不一样,知本堂本来就是分支,气魄岂能与主支的瑞羽堂比?更不要说你父亲是庶子,业已去世!我乃瑞羽堂本宗嫡出之女,自幼得长辈万分珍爱!即使身败名裂,进不了沈家的门……长辈也决计不会不管我,必从他处为我谋划一生的。再怎么沦落也落不到你这样孤家寡人需要出卖知本堂来换取生存的地步,所以你的幸灾乐祸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刀还得又快又狠,卫新咏脸色几乎是立刻阴沉了下去!   ……名义上应该属于同族叔侄的两人再次针锋相对的互瞪片刻,卫新咏冷笑起身,拂袖道:“说得很好,只是事到临头,你大约才会知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的可怕!”   话不投机,正事又完了,自是一拍两散。   凤州城,瑞羽堂。   因着卫长风与卫长嬴先后平安归来,弥漫合府的紧张肃穆气氛大为缓和。   然而……   也只是缓和罢了。   堂堂卫氏阀主的孙辈,竟在州城外二十里处遇袭……侍卫死伤殆尽不说,连庶孙卫高川也身中两箭!虽然卫高川命大,坠马之后被马腹压住,倒是把他藏了起来,又赶上了江铮出手,引开刺客,坚持到援兵的赶来,不曾身死,却也伤得不轻。   最重要的是嫡孙与嫡孙女全部被迫入官道旁的密林深处,几经波折才分别侥幸逃出生天!   卫焕再怎么韬光养晦,也不可能不追究到底的!   所以卫长嬴归来时,卫焕根本不在瑞羽堂,却在敬平公府……忙着就“碧梧”懈怠职守讨个公道。   坐镇府内的宋老夫人,流着泪打量着衣裳脏污、满身狼狈的孙女,一直到纪大夫第五次说明卫长嬴除了几处树枝擦伤外,完好无损,这才松开一见到卫长嬴就紧紧握住的手,低声道:“既如此,那都先下去罢。”   “是。”瑞羽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都格外有眼色,乖巧的答了,除了陈如瓶与卫青外,全部轻手轻脚的退下。   宋老夫人这才看向进门以来就跪在堂下的卫青:“你也辛苦了。”   卫青小心翼翼道:“属下……”   “名义上你是长风的侍卫,实际上也是卫家人,说起来你的曾祖父,我也要尊一声三叔。私下里不必以下属自居了,总归都是卫氏子弟!”宋老夫人神情憔悴,语气却还平静,淡淡的道,“据说这次遇袭,你反应仅在江铮之下!而且奋不顾身的欲为长风、长嬴断后……又陪长风赴了约,立下大功,自不能亏待了你!”   卫青听到老夫人说是“陪长风赴了约”,心下会意,道:“谷中之晤全亏五公子机敏,应答得体,这才全身而退,青不敢居功。”   宋老夫人微微点头,强打精神,勉励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家休养。等卫青走了,宋老夫人转向卫长嬴,轻轻一叹,道:“天可怜见,你这孩子平安归来……你……”老夫人顿了一下,才道,“你先回衔霜庭沐浴更衣,嗯,如今长风住在那里,就说你回来之后想先探望姐姐,去和他把衣袍换回来……其他事儿,等你休息好了再说罢。”   卫长嬴不愿意被卫新咏嘲笑,故而卫新咏提起她返回凤州之后将面临的困境时,毫不犹豫的反驳了回去,只是真正一路回来,她亦是十分忐忑。如今听宋老夫人说卫长风住在衔霜庭,微微一愣,眼中就有些湿润……   显然长辈们也是考虑到了万一她还能活着,回到凤州之后的名声,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如今卫长风住在衔霜庭、宋老夫人夸奖卫青陪“卫长风”赴约有功,无非就是混淆姐弟返回家中的顺序,把卫长嬴代弟赴约的真相隐瞒过去!   她去那山谷里见卫新咏,虽然有所争执,但来去也算太平,仍旧是清白无瑕。只是按照名门望族苛刻的贞节标准,似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小姐,平常出门,都要留意着不肯让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容貌,更不要说私下与那许多男子走了一遭了……   这事儿传了出去,沈家不主动悔婚,卫家也要不能继续把卫长嬴嫁过去了。   而卫长嬴自己,最体面的下场就是去家庙之类的地方出家,就此寂寂一世。纵然长辈怜惜,使旁人代她,让她偷偷的另嫁,但也不可能再用卫大小姐的名义,必然是顶着旁的名头,也不可能与家中明着来往。   但现在卫焕和宋老夫人做好了孙女活着回来的准备,先叫孙儿冒充孙女在孙女的院子里住着“静养”,如今孙女回来,借着去探望的名义,正好换过来——这样说辞能够对上,总是可以避免卫长嬴被族中要求送到家庙了此残生的命运了!   宋老夫人察觉到孙女的激动,抿了抿嘴,意有所指的道:“你回了家,凡事自有长辈操心,好孩子,你放心的去罢……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对于祖父祖母的手段,卫长嬴自是信任,她长长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眼祖母:“是!”   宋老夫人早有准备,让陈如瓶送卫长嬴回衔霜庭,一路上,回廊庭院,空无一人。不问可知是老夫人提前打发走了,虽然这么做叫人生疑,然而没凭没据的,卫家小姐的闺誉可不是那么好污蔑的。   回到衔霜庭,但见这座平常热闹的小院此刻门户紧闭,安安静静,在墙外就嗅到了明显的药味。   卫长嬴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心想:“这不像是安神汤,难道长风后来又受伤了?只是那时候我是目送江伯带着他先行离开的,那会距离州城已经不远了。以江伯的手段,按说不至于让长风受伤才对……或者是为了‘静养’的名头,才故意弄出这样的药味来吗?”   她走神的光景,陈如瓶已经扣开了门。院门打开,露面的少女虽然作使女装扮,可面容却陌生得紧,不是衔霜庭本来的人,甚至也不是流华院的人,卫长嬴不由一愣。   第六十五章 探望   卫长嬴正疑惑于这陌生的使女打哪里来的,就见陈如瓶已经夹脚走了进去,忙也跟上。三人默不作声的走到廊上,陈如瓶才转头问那使女:“五公子回来了,闻说大小姐这两日睡不安稳,所以先过来看看……夫人还在里面吗?”   “婢子贺五公子平安归来!”那使女先向卫长嬴一礼,复道,“夫人方才乏着,大小姐命人先送夫人回去了。”   “如此也好。”陈如瓶似乎也不愿意撞见宋夫人,闻言神色一松。   卫长嬴虽然疑惑于自己院子里多出了不认识的使女,但更惦记着弟弟,见陈如瓶问完了话,就先向内室走去。   推开门,就见西窗下,卫长风穿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袍服。许是才沐浴过,长发散在榻上,虽然是披头散发,但他却是正襟危坐于榻几之后,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一本典籍。   室中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空荡荡的院宇,全然不似从前一天到晚都能传到墙外的欢声笑语……绿衣和绿墀许是死在林中了,绿房和绿鬓,还有四个朱字辈的小使女,以及乳母贺氏……   卫长嬴看着只有弟弟的内室,有片刻的茫然,这时候卫长风正好翻页,听到门开,下意识的投来一瞥——顿时全身一震,竟一把将几案都推翻了,失声叫道:“大姐!”   “大小姐与五公子先不忙叙话!”紧接着跟进内室的陈如瓶沉声打断了姐弟两个试图询问近况的话,急急道,“婢子已让琴歌去预备浴房……五公子快快与大小姐换了衣袍,敬平公世子妇过会怕就要来了!”   卫长嬴怔道:“她过来做什么?”原本她虽然不喜欢卫长娴,但对小刘氏这堂伯母倒没什么看法,也算尊敬。可从卫新咏那儿知道了这次遇袭根本就是小刘氏从族侄那里套了话……也许根本不必套话,既然这回的事情顾皇后也有份——邓贵妃吩咐了嫡亲侄儿邓宗麒,顾皇后许了刘家太子妃之位,那么刘希寻也非常值得怀疑了。   现在听说小刘氏来,卫长嬴也叫不出堂伯母来。   卫长风和陈如瓶的脸色一样不欢迎小刘氏,陈如瓶冷笑着道:“自五公子先回来后,敬平公府差不多每日都要派人过来探望一回!来的还都是敬平公世子妇或二小姐这些女眷,老夫人令人成日在这院子里熬着药,借口大小姐病情沉重,需要完全静养才堵住了她们到榻边探望的要求。但敬平公府碰了一次壁,又想到介绍大夫过来……好在如今大小姐回来了,今日便见一见敬平公世子妇,好叫她们死了心!”   敬平公府这样不甘心颗粒无收,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卫长嬴这儿捅卫焕和宋老夫人一刀了。事情紧急,卫长嬴姐弟自是无暇分说经过,卫长嬴立刻到屏风后去解下外袍。   陈如瓶跟到屏风后服侍,她替卫长嬴解衣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着,惹来卫长嬴疑惑一瞥——因着如今才是初秋,卫长嬴所穿的衣物并不多,很快就脱下外袍递给陈如瓶,示意她拿出去给卫长风……只是陈如瓶却没走,她抱着袍子,沙哑着嗓子道:“大小姐这边的簪子歪了,许是被斗笠碰的,还是先摘下来罢,免得一会掉下来摔着!”   卫长嬴不疑有她,抬手摸上鬓间——她手一抬,中衣的袖子自然滑下,露出赛雪欺霜的一截小臂,臂上,一点嫣红的守宫砂,鲜艳欲滴。   看到这一幕,陈如瓶不动声色的长出了口气!   卫长嬴代替弟弟跟着一群陌生男人走了又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仅仅外人会恶意的揣测,自己家里人又何尝不担忧。尽管之前在老夫人跟前卫长嬴神色还算平静,可……可这么大的事儿不确认一下又怎么能放心?   只是若卫长嬴当真……再委婉的询问,岂非再次往她心上捅刀子?即使卫长嬴仍是完璧,才经历生死、又是为了保护弟弟,好容易归来听了这样的询问恐怕也会敏感的认为家里人是在嫌弃自己。好在,卫长嬴虽然不像寻常大家闺秀那么文静,但大家女子都会点的守宫砂,她却是一样点上的。   陈如瓶略施小计便完成了宋老夫人交代的任务,而且还是宋老夫人恨不得拿命去换的结果,心头一块巨石落下,出门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她匆匆把卫长风打扮成风尘仆仆归来的模样,叮嘱了几句话,让他先回流华院,又叫了之前卫长嬴看着眼生的使女琴歌过来,让她好生服侍卫长嬴沐浴,三步并作了两步,赶回上房去向宋老夫人报好消息。   卫长嬴没有察觉到陈如瓶陪自己回衔霜庭最主要的目的,倒是更注意到进了浴房后所看到的使女竟然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之前在前头遇见琴歌,因为忙着看卫长风也没细问,此刻就蹙眉道:“你们是谁?这儿原本的人呢?”   琴歌上前一礼,道:“之前大小姐需要静养,院子里人太多,老夫人就打发了一些。让婢子们来伺候大小姐,婢子琴歌,她们是艳歌、角歌、含歌。”   另外三名使女一起施礼:“见过大小姐!”   卫长嬴思索了片刻,心想可能是朱阑这些小使女太过活泼,怕她们守不住话,这才把人打发走了,只是绿房和绿鬓还算稳重,怎么也被赶走了?难道是她们不够可靠?   而且,贺氏呢?   她便问:“我的乳母也被打发了吗?”   琴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贺姑姑当然还在,只是姑姑日夜为大小姐担心,昨儿个发了热,老夫人担心过了病气,就吩咐先送到外院去了。”   卫长嬴蹙眉:“发热?”   “大小姐莫要担心,虽然贺姑姑被送到外院去了,但老夫人是遣了大夫看过的,道是养上两天就成了。”琴歌忙道,“好了一定定然还是会来服侍大小姐的。”   卫长嬴这才松了口气,她也乏了,一会还要应付小刘氏,便不再多话,点一点头,就解衣踏入浴池。   沐浴之后,琴歌与艳歌上来服侍她更衣,到底是新换的人,不像绿房四人那样熟悉卫长嬴的喜好,颇费了番功夫才让她满意。   出了浴房,回到内室,卫长嬴见小刘氏还没来,就歪在榻上假寐片刻,让角歌、含歌拿帕子替自己绞干长发。   她原本是决定假寐的,只是这两日真的是累极了,才躺下来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长嬴被人摇醒,迷迷糊糊的询问缘故,就听琴歌凑在耳畔,小声道:“大小姐,敬平公世子妇与大少夫人来了。”   “嗯?”卫长嬴茫然片刻,猛的回了神,一把抓住琴歌的手,道,“人到哪了?”   “方才老夫人那儿的小厮跑着过来的,说才拜会过老夫人,正在过来的路上。”琴歌见卫长嬴就要坐起,忙又按住她,轻笑着道,“今日五公子回来探望了大小姐,大小姐可算恢复了许多……只是之前一直都病着呢,这会子哪里就能起榻?敬平公世子妇与大少夫人都是宽容心慈的人,必不会与大小姐计较的。”   被她提醒,睡得糊里糊涂的卫长嬴才想起来自己这会根本没必要梳洗好了迎出去,便又放心的躺下,道:“我这会子也正有点起不来,倒是正好。”   琴歌抿嘴一笑:“大小姐说的是。”   这边做好了预备,又等了一刻,就见陈如瓶陪着小刘氏、苏氏进了来,闻到药味,在院子里就叹息着询问起情况,守在外头的是角歌,隔着半开的窗,只听角歌柔声回答:“……今日五公子平安而回,闻说大小姐起不了榻,特意先过来看了,大小姐看到五公子,倒是好了很多。这会子有些精神力气了。”   ……小刘氏和苏氏明显的一噎,倒是陈如瓶畅快的笑出了声,接话道:“老夫人方才还在与世子妇说,大小姐病倒,全是担心五公子的缘故,今儿个五公子太太平平的回了来,若是大小姐也能康复,那今儿个咱们府里可就是双喜临门了!不想还真是这样——今儿个世子妇与大少夫人不过来,老夫人也正要打发人去敬平公府报喜呢!世子妇说今儿个是不是个好日子?”   小刘氏似乎一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勉强一笑:“陈嬷嬷说的是。”   她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不死心,跟着又道,“这孩子既然好了,却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进去看一看?若她睡着,咱们摘了环佩进去……”   卫长嬴在里头听到这里,就对跟前的琴歌使个眼色,琴歌会意,走出去道:“大小姐醒着,听到世子妇与大少夫人来了,让婢子出来请两位进去呢!”又道,“陈嬷嬷也请进。”   片刻后,小刘氏、苏氏与陈如瓶俱挂着一丝笑意进了内室,看到只穿好了中衣,披着外袍、散着长发,似乎娇慵无力的靠在隐囊上的卫长嬴,小刘氏目光慈爱,柔声道:“长嬴能起了?这会觉着怎么样?”   卫长嬴疲惫之后没有睡好,嗓子正好有点哑,也有些中气不足,此刻就细声说道:“方才见到长风,我也就放了心,这会就觉得好多了。只是还是没什么力气,听见伯母与大嫂子进了院子,偏又没力气喊,只能让琴歌出去请……”   “你这孩子,咱们是来探你的,迟早会进来。”小刘氏忙道,“若是叫你心急了静养不好,那反而是咱们的不是了。”   陈如瓶在旁笑着道:“大小姐这几日昏睡着怕是不知道,世子妇与大少夫人对大小姐真是关心极了,差不多日日都要来探望一番呢!”这话说的状似情真意切,却带着不难察觉的揶揄。   “原来如此!”卫长嬴早有准备,立刻感激万分的看着小刘氏、苏氏,“都是长嬴不好,担心着五弟,竟至于病倒在榻,叫伯母与大嫂子操心了!”   小刘氏目光闪动,叹道:“我们哪儿算得上操心?要说操心还是你们的母亲!”她似乎不经意的道,“听说方才她才从你这里走?这几日的咳嗽也不知道好些了不曾?”   卫长嬴正要说话,陈如瓶脸色一变,立刻抢道:“世子妇记差了,大夫人就是头有些痛,却不是咳嗽。”   “……”卫长嬴心头一凛,暗骂小刘氏阴险之余,也庆幸于陈如瓶在场,却见小刘氏试探失败,微蹙了下眉尖,苏氏忙笑着圆场:“母亲这几日挂心着长嬴,却是记差了。”   “年岁长了就是记性不好,倒叫你们笑话了。”小刘氏恢复了常色,温和的自嘲着。   接下来两边又寒暄了一阵,卫长嬴因为小刘氏提起宋夫人,心头挂念,不耐烦敷衍太久,觉得差不多了就借口乏了——陈如瓶当然是帮着赶人。   等把小刘氏与苏氏打发走,卫长嬴脸色沉了下来,问琴歌:“母亲头疼的厉害么?”   琴歌不敢隐瞒:“夫人就是担心大小姐,所以急火攻心,才头疼的。这两日都睡不着,纪大夫开了安神汤,喝了才能小睡片刻……想来知道大小姐回来后,一定很快就能好的。”   卫长嬴深知母亲有多么疼爱自己和弟弟,这次姐弟两个双双遇险,在密林之中忐忑求生,固然艰难,可宋夫人人在安全的瑞羽堂,恐怕是无一时能够安稳。听琴歌这么说了,叹了口气,道:“你着个人过去,不要打扰母亲小睡,等母亲醒了,立刻禀告我平安无事。”   琴歌虽然知道宋老夫人一定早就打发人去告诉施嬷嬷了,但还是答应了一声,出去叫了艳歌跑腿。   第六十六章 帝都变   艳歌这一去,回来时却把眼中满是血丝的宋夫人带了来。看到母亲憔悴不堪的脸色,卫长嬴也变了脸,呵斥艳歌:“我只叫你去和施嬷嬷说一声,你怎的还敢惊动母亲?”   宋夫人勉强一笑,摆手道:“不怪艳歌,我方才说是回去睡一会,却哪里睡得着?在艳歌之前你祖母打发人去说了你回来的事儿……但想着你沐浴过后怕也要休憩的,所以没过来打扰。这会见艳歌过去,问起来你醒了,我怎能不过来看看?”   卫长嬴闻言眼眶也是一红,哽咽道:“我没什么事,母亲放心罢。”   宋夫人已经从宋老夫人那里知道卫长嬴平安归来,臂上守宫砂仍存,再加上之前卫长风的假冒,这次的事情有八成可以遮过去了,此刻倒还能沉得住气,她爱怜无限的端详着女儿小睡之后又红润起来的脸庞,轻吁道:“上苍庇佑!我儿可算是回来了!”   不过她也就沉得住气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话音刚落,一向端庄矜持的宋夫人忽然起身,扑到榻上,紧紧的抱住卫长嬴!   卫长嬴一愣,感受到宋夫人几乎用着所有的力气抱着自己,激动之下指甲都差点掐进自己肉里去,心下没来由的一酸,亦反手抱住了宋夫人。室中之人俱有眼色,皆默不作声,任凭母女拥抱良久,宋夫人松开时满脸都已是泪水,将卫长嬴的中衣肩头都湿了一片,她一边拿帕子擦着,一边痴痴的看着女儿,想说什么却被哽咽声堵住了嗓子眼……   这时候施嬷嬷才劝说道:“大小姐与五公子现都已平安归来,可见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很该感谢上苍。如今大小姐精神未复,再陪夫人哭,恐怕更加伤神。”   见这话劝不住宋夫人的伤心,又提醒道,“那小刘氏今儿个还领着苏氏过来,可怜大小姐小睡之中硬被叫醒了敷衍她们……”   果然宋夫人闻言三下两下擦了脸,眼神怨毒道:“卫郑雅与小刘氏……不论父亲母亲怎么做,我今生今世,必与敬平公府不死不休!!”   “母亲。”卫长嬴知道宋夫人如今身子不好,不忍她再操心,何况这次伏击,虽然已经知道敬平公府是主谋之一,然而这种早有预谋的事情,“碧梧”又在卫郑雅手里,哪里那么好抓把柄?没有把柄,以敬平公府既嫡又长的身份,即使卫焕是阀主,无凭无据的在明面上也没办法。   要知道卫焕居阀主之位都年,为人精明、城府极深,膝下子嗣也算可以,尤其次子嫡孙都是有才干之人——在这种情况下,卫郑雅还敢谋划着夺回阀主之位,又将“碧梧”牢牢把持在手,还博取了一个海内名士的名头,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也许他一直落着下风,然而也不是那么好铲除好报复的!   这一次,卫焕即使人还在敬平公府,没有听到孙女先告诉宋老夫人的那番话语,可就算卫焕去敬平公府前已经知道了整个的来龙去脉,也不可能说破。他只能借口“碧梧”救助族中重要的嫡出子嗣不力,要求卫郑雅整肃“碧梧”,用这样的理由来抢夺“碧梧”之权、削弱卫郑雅。若是明着动手,天下人只怕都会议论卫焕贪心不足,身据阀主、上柱国、常山公之位,还打着嫡兄世袭罔替的敬平公爵位——反而会给卫郑雅、也是给知本堂机会。   是以卫长嬴抿了抿嘴,正色道:“母亲何必生气?先不说这次的事儿,咱们家上下都记着呢!来日方长,那边既是咱们骨肉又占据着嫡长的身份,没有把握,不可妄动,等有了机会,还怕咱们会把这回的事情忘记了吗?何况这次他们付出良多,却只杀了咱们一批下人,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我与长风好好的回了来,听说高川受了伤,但也没有性命之忧——别看小刘氏和苏氏日日过来‘探望’我,指不定她们在敬平公府里,被气得成日里赶走下人独自跳脚发泄也未可知!”   宋夫人被女儿说得扑哧一笑,满腔仇恨也随之淡却,柔声道:“好好好!你说什么为娘都依你……”又伸手抚着她的脸,既后怕也感慨,“亏得你们都没事儿!不然,我怎么和你们父亲交代?”   ——卫长嬴平安完好的归来,让瑞羽堂上下心上的巨石落了地。   连宋老夫人也认为,接下来安抚好受了惊吓的三个孙辈……就是帮着卫焕算计“碧梧”、并策划着报复刘氏、知本堂、顾皇后这些了。   作为阀阅,对于勾心斗角最不陌生,嫡孙与嫡孙女都无事,卫焕和宋老夫人都有着足够的耐心去报仇。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瑞羽堂上下都恢复了正常,凤州城中安安静静,丝毫没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出。   就在众人都快把遇袭这件事情暂且忘记时,一大块小心翼翼抬进后堂的泥坯,让宋老夫人盯着足足看了一刻,才铁青着脸问:“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送这泥坯进来的人是夫妇两个,卫郑雅、小刘氏。   年近五旬的卫郑雅,不愧为海内名士,风仪很是不凡。他面容与卫郑鸿甚是相似,气度雍容,通身书卷气息,闻言不疾不徐道:“回二婶,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长嬴几个孩子在凤州城外遇刺,实在叫人大吃一惊!亏得下仆忠心,舍生忘死,才护着他们平安归来。”   宋老夫人不耐烦的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孩子都吓得不轻,如今这话还是不要提了……你弄这泥坯来做什么?”   “侄儿想着此次三位侄儿侄女之所以平安归来,除了上苍庇佑外,便是下仆忠心,因此很该为几名忠心下仆记上一笔,不说立碑,略书小记,为其扬名,于咱们不过是小事,却可褒奖忠仆于千秋!”卫郑雅侃侃而谈,丝毫不受宋老夫人越皱越紧的眉头影响,道,“这等小事,侄儿想着不必太过劳烦二叔、二婶,是以便准备做好之后,再来禀告。然而……”   他指了指面前的泥坯——这块泥坯长约六尺、宽约四尺,上头还连着些许树根草皮之类,尚未完全枯干,枯干的,却是脚印。   至少三四双大小仿佛的脚印里,一双远比其他脚印纤细秀气的脚印,在宋老夫人眼里格外的分明——这也是宋老夫人看到之后,会铁青了脸的缘故。   只是宋老夫人决计不会承认的,便淡淡的道:“然而什么?”   “侄儿打算写一篇赋文,赞扬护送三个侄儿侄女归来的下仆,正好近来侄儿颇有空闲,所以就带着人进了一次林,看一看侄儿们在林中的遭遇,也好琢磨些新词新句。”似卫郑雅这样的名士,雕饰和琢磨新的词句是一件大事,讲究些的为了一个句子或一个字,跋山涉水去抓住那一现的灵光也不足为奇——他这样的解释放在哪里都合情合理,“然而顺着足迹追下去,找到了林中长嬴侄女与长风侄儿分开的地方,却发现……被江铮护送归来的,似乎不是长嬴侄女?”   宋老夫人冷冷的道:“这话倒是好笑,不是长嬴会是谁?难道是长风?那些林中义士,邀请的是长风——这男女有别,他们难道不长眼睛么!”卫长嬴和卫长风前后脚归来,而不是同时来归,自然要对外有个说辞。   他们是被知本堂的内奸卫新咏秘密在凤歧山中栽培的一支盗匪所救的真相当然不好透露,所以瑞羽堂对外的说辞便是卫长嬴与卫长风堪堪被刺客围住时,有一行庶民入林采药,听到动静后,将他们救了下来。   尔后卫长风与卫长嬴自要感谢那些林中义士,又抵不过对方好客,所以卫长风让姐姐先回转家中,自己到恩人那里拜访了一下,故此耽搁了两日才回来。   “二婶不知。”卫郑雅淡淡的笑了笑,道,“这块泥土挖掘出来的地方,乃是林中深处,枝叶茂盛,且都是常绿之木,是以光线十分昏暗不说,据说当日还下着雨?长风和长嬴回来时都带着斗笠的,可见未必没有代为赴约的可能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老夫人立刻翻脸,拍案大怒,“先回来的明明就是长嬴!那几日,你这世子妇与长媳、嫡女,不是轮着成日过来探望?有哪一次发现是长风,你说!”   卫郑雅对老夫人的震怒只是淡然一笑,却又道:“二婶不必动怒,侄儿是想,虽然这泥坯上的足印似乎有长嬴侄女的,但……也有可能是长风与那些救下他们的林中义士离开后,长嬴心下不舍,在原地追了几步的缘故。”   他一忽儿这么说一忽儿那么说,用意难测——宋老夫人一皱眉,并不接这个话,只道:“先回来的自是长嬴,我还没老糊涂到连孙女和孙儿都分不清的地步。说起来这三个孩子是在官道上被伏击,然后被迫逃进林中的,刺客也没拿全,你怎么这样冒险,还要跑进去?万一在里头遇见歹人,出了事儿,叫你妻女怎么办?快知天命的人了,还这样孟浪!雕琢新词就这么重要、非要进林子里去吗?”   卫郑雅忙谢过婶母关心,复道:“再说那些林中义士救了长嬴与长风,即使两个孩子一起随他们前去做客致谢,也没什么。好好的,长嬴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代长风去赴约呢?所以侄儿今日弄了这土坯来,自然不是怀疑侄女什么,却是另有个缘故。”   宋老夫人呷了口茶水,急速思索了下,才淡淡的道:“怎的了?”   “说起来还是咱们长媳昨日娘家来人送东西才听到的。”卫郑雅与小刘氏对望了一眼,小刘氏便叹了口气,柔声道:“二婶,是这么回事儿:昨儿个苏家来人给长媳送点东西,提到了最近帝都发生的一件事情,道是有凤州口音的人在帝都拦了……拦了司徒卫崎的仪仗!”   “司徒因为听说是凤州人,念着二叔的情份,特意下轿询问缘故。谁知那人却……却当街哭诉,道他本是凤州一无辜庶民,只因入林伐木时,不慎发现……长嬴为几个男子所劫持,便遭遇到了咱们家的追杀!”   小刘氏一脸担心,“最紧要的是,据说那人还绘出了长嬴的画像……却不知道是真是假?如今这事儿在帝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怕是……沈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所以咱们赶紧打发人将那儿的泥土挖了回来,免得被沈家人知道后生了不该有的疑心。”小刘氏体贴的道,“如今那儿还能发现的足印都已被挖走或毁坏,二婶但请放心,即使沈家人去原地看了,也决计不会发现不该发现的痕迹的……”   “哐啷”一声,宋老夫人手中茶碗被直接按翻在案上……   第六十七章 沈、刘、苏   卫郑雅与小刘氏亲自登门、还送了一块泥坯所要转达的事情并非虚言,因为就在当天下午,宋老夫人也接到了卫郑音派人昼夜兼程送来的信笺,信中用急切而恼怒的语气描绘了帝都这场拦轿喊冤的经过——   那所谓的凤州庶民在帝都最为繁华的朱雀长街上哭着喊着拦下了下朝时的司徒卫崎仪仗,引得无数闲人伫足观望。   重点是,当这庶民哭喊着让卫崎下轿后,卫崎身边的小厮道了一句卫崎的身份,意在让那庶民知道如何行礼。不想小厮只提了一个卫字,之前还拼死冲过侍卫要递状纸的凤州庶民却立刻脸色大变,支吾几句,竟是立刻收了状纸想溜走。   这样的反常谁不疑心?而且卫崎难得在街上露面,断然没有就这么让人说拦就拦说走就走的道理。于是长街上,众人好生欣赏到一场“庶民千里迢迢进京状告凤州卫氏、却不仔细撞在了同样是卫家之人的卫崎手里”的戏码。   ……一向非常“尊敬”卫焕的卫崎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庶民的话,他没听完那庶民的话,就极为愤怒的痛斥对方胡说八道,竟敢如此污蔑重臣嫡孙女、甚至于要当街将那人打死!不想那庶民起初战战兢兢,被这么一吓,反而豁了出去,被卫崎下令按倒受杖时,竟是大声将自己在林中目睹卫长嬴名节有损的一幕、从而成为了瑞羽堂的追杀目标的经过仔仔细细的说来——甚至连几处树木草被的特征都描述过了!   与小刘氏说的不一样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这庶民不曾绘出卫长嬴的容貌,倒是他嘶喊着描述了几句卫长嬴的长相,“恰好”旁边有擅长丹青的伎人,照着他的描述,“随手”画了一张……就这么流传开来。   而这幅画画完没多久,那庶民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喊叫得附近人人皆闻,继而理所当然的在街上被卫崎的侍卫活活的打死了。   卫崎还怒火滔天的表示,再让他听到这等污蔑重臣女眷的话语,便如此人!   ……可想而知,外人一直都认为卫焕当年致仕时,推荐卫崎任司徒之职,对卫崎有知遇之恩。而卫崎这些年来对卫焕的慰问也是年节无断。   既然卫崎这样偏帮着卫焕,那么打死一个状告卫焕、而且还是污蔑卫焕地孙女名节的庶民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这污蔑是真的还是假的,横竖,卫崎要报答卫焕,真的也是假的!   但若是假的,卫崎怎的查也不查就把人给打死了?这摆明了是维护卫焕——毕竟如这庶民先前懊悔想走所担忧的一样,卫崎……不但对卫焕十分感恩,他也是凤州卫氏子弟!于情于理都会不承认卫家之女名节有损的。   所以说,这事儿……怕是很有可能是真的。   在这样的推测下,当时场面固然被卫崎镇住,事后的议论却是轰然传开!谣言汹汹,几乎是未到晚间就传遍了帝都各个角落。而且越传越是离谱——甚至于那日傍晚之前,卫郑音的妯娌有好几个特意到她房里转一圈,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的就是打听这件事情。   本来别说卫长嬴臂上朱砂仍在,即使当真没有了,那也只会用卫家小姐重病之类的理由推掉婚约,决计不可能明说卫长嬴失贞之类的——这不仅仅是卫氏的体面,要知道卫长嬴和沈藏锋不仅仅是自幼定亲,三媒六证可是已经走得只剩亲迎这一道,论起来卫长嬴早就算是沈家人了!   也就是说,若卫长嬴为歹人所害,丢脸的是卫家与沈家。瑞羽堂这两年式微,沈家却不然。再说瑞羽堂再式微如今也是卫氏本宗嫡支,大家子的女眷受了侮辱,暗地里报复归报复,明面上那绝对是忌讳。   现在一出拦轿喊冤的闹剧不但让还没上京的卫长嬴在帝都声名狼狈,甚至还叫这几年来在帝都风头极劲的沈藏锋亦成了笑柄!   沈家当然要打发人来凤州盘问了!   宋夫人气得全身发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卫崎老儿!卫郑雅这歹毒的东西!对个后辈女孩子也这样赶尽杀绝、无耻造谣……就不怕作孽多了合家都不得好死吗?!”   “怕什么?”宋老夫人面沉似铁,却还冷静,淡淡的道,“这两边造下好大的谣言,言辞凿凿的坐实了长嬴贞洁已失的名头。但长嬴清白仍在,这是真的,真的假不了!”   宋夫人哭了起来,拿帕子遮住脸,伤心的道:“母亲说的这个我哪里不知道?只是经这么一闹,长嬴的闺誉到底有损,先不说这还没过门,就叫夫婿没了脸,往后夫家会怎么看她?就说她到了帝都,那些个女眷们来往,都会说出些什么话来?那些心思恶毒的人岂不会说,一般的大家闺秀,怎么旁人没出阁时安安静静外头都不知道,就她传出这许多是是非非——可怜我的儿,清清白白的却要受这样的嘲笑与议论!”   “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帝都那么远,宋老夫人有千灵百巧却也没法隔这样遥远的距离继续把孙女庇护得风雨不透,无奈之下,只能往好处想,“好在这孩子也不是性.子软的人……咱们把陪嫁的人安排些能干的,多少帮衬她一些。而且长嬴身子骨儿向来好,沈藏锋……既然武艺过人想来也是健壮的,过门之后熬上一熬,有了子嗣,苏秀曼也会维护她了。苏秀曼也不是好欺负的!”   “长嬴好好儿的回来了,却要背这样的名声!”宋夫人怎么想怎么替女儿感到抱屈,“她还是为着长风才晚了几日回来的!这孩子如此友爱兄弟,不惜牺牲自己……现下竟被那些个歹毒东西害成这个样子!”   她尤其的恨卫郑雅,“怎么说长嬴也一直对他们夫妇恭敬有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人家都说祸不及妻儿,他却连侄女都不肯放过!打着为忠仆做记的名义把林中泥土一挖——还是掐着帝都那边拦轿喊冤之前挖的,凭着他长嬴堂伯父的身份,现下谁不认为这是咱们家做贼心虚、一边追杀那人一边毁灭痕迹?没准还会说之所以不是咱们这一支的人动手,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去托了他呢!大伯父雅致出尘,怎的生出这样恶毒的东西来!”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卫郑雅我已经有了主意,你不必管他了。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应付沈家来的人——你以为卫崎这次俨然是公然与咱们瑞羽堂翻脸,只是为了用长嬴来叫咱们不痛快一番?长嬴到底是女孩子!”   宋夫人一怔,道:“母亲?”   “方才黄氏的信只比郑音的信晚到了半个多时辰。”宋老夫人揉了揉额,目光沉沉,道,“据说这消息还是长婉偶然得知,告诉了卫盛仪……这回也算卫盛仪有心,让黄氏转达回来的。”她看了眼宋夫人,用一种冷冷的语气道,“刘家本宗嫡女刘若耶,对沈藏锋非常的注意!”   见宋夫人陡然变色,宋老夫人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道,“单是一个嫡女的小心思还不可能让刘家为了她勾结卫崎来算计长嬴——卫盛仪听了长婉说的这件事后,却联想到了不几日前宫中传出来的话头……道是圣上因为这次凤州州北大捷‘立功’的宋端年少,几日前又看到御前亲卫个个俊秀挺拔、朝气蓬勃,兴头上就与左右商议,想破格提拔一批亲卫至军中效力,看看是不是能够多出几个如宋端那样的‘少年栋梁’!”   老夫人眯着眼,“据说每年御前推演军略,沈藏锋次次胜出!所以圣上对他极为期许!”   宋夫人眼中染上血色,她捏紧了拳,嘿然冷笑:“好啊!很好!污蔑了我的女儿,却还想要抢我的女婿?真当……”   “你先冷静点!”宋老夫人却沉下脸,呵斥了她一句,这才继续道,“你以为是刘家看中了沈藏锋,想坏了这门亲事,好把那刘若耶嫁过去?”   见宋夫人一怔,老夫人冷笑着道,“刘家的刘希寻,回回都是沈藏锋第一他第二,眼下正是圣上挑选亲卫去边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旁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这两个孩子一来本身都有点儿真材实学,二来身后站着一整个以武传家的家族,想不挟功回朝都难!结果这眼节骨上……沈藏锋的未婚妻子被指失了贞洁,还闹得满城风雨!你说换了谁家少年能不乱了心神?!”   “沈藏锋再好他也不姓刘!刘家自己又不是没有出色的子弟,做什么要用女儿去笼络旁人家子弟?再说真正出色的人才是女色就能笼络住的吗?刘家这么做,是要借这个机会将沈藏锋打压下去!”宋老夫人冷冷的道,“海内六阀中,沈、刘、苏都是以武传家。只是苏家与沈、刘不同,青州远在大魏之南,所面对的是南荒密林里那些蛮子,自从前些年将蛮子杀怕了,也不太敢冒犯了。何况南荒丛林茂密,地多出产,蛮子们好好的采药狩猎,与魏民交换物资,日子也能过,是以把他们打怕一次,总可以松快一阵!   “但沈家、刘家不一样!沈家直面秋狄的威胁,刘家有抗击北戎的重任!秋狄也好、戎人也罢,他们的疆域,都是不利耕种之土,贫瘠荒芜,只能靠放牧为生,平常就要受水草是否丰茂影响,一旦遇见白灾或瘟疫……除了南下侵袭到大魏外,他们别无生路!”   宋老夫人深深的叹息,“苏家平一次蛮乱,下手重一点能保数十年太平!下手轻一点也有十几年宁靖。但沈家刘家可没有这样的好运!即使今年把狄、戎杀得血流成河,明年狄、戎没了吃食,不南下就会死!所以哪里能松快?打仗都是要银钱的,沈家、刘家虽然和咱们家一样底蕴深厚,可他们也不是傻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拿着自己的家底去养兵,怎么可能?但每年朝廷能发给军中的份额有限,所以历来这两家争夺辎重争得厉害,沈家已经内定了沈藏锋为下任阀主,刘家大概就是选了那刘希寻了……你懂了吗?”   宋夫人脸色几变,道:“原来是沈刘之争!却拖累了长嬴!”但她还是不能放心,“虽然如此,可现下这事情闹得这么大,沈家明知道被坑了,也丢不起这个脸……”她低嘶了一声,猛然想起一事,“母亲,你说……沈家会不会……会不会为了沈藏锋退婚?”   对沈家来说,没过门的儿媳贞洁被置疑,不管是真是假——都闹到了沸沸扬扬这个地步了,何况卫长嬴的确在遇刺之后流落山林过一段,最后还是一名老侍卫单独护送归家的,严格计较起来,这样的儿媳妇即使被怀疑清白,也是卫家理亏,没把自己女孩子保护好。   瑞羽堂如今式微……沈藏锋前程远大,为了不让他为未婚妻乱了心境,误过现下建功立业、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索性与卫家解除婚约,为他另聘清白无瑕的端庄闺秀……虽然这么做会和瑞羽堂结仇,但对沈家来说,当然是已经被内定为下任阀主的沈藏锋重要!   海内六阀之一西凉沈氏的未来当家主母怎么可以是个名节不清不楚的女子?   换作是卫长风,卫家也会这样做——到底自家血脉最重要。   宋老夫人眼中幽深无底,望着不远处氍毹上的纹路,许久,才道:“等沈家人到了,咱们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罢!若是他们态度不对,那……咱们就先提出来解除婚约!不管怎么样,我是决计不会把长嬴往家庙之类的地方送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宋夫人愣愣的听着,眼神茫然,泪水止不住的滴下腮去——她珍爱万分唯一的长女,照着海内阀阅未来当家女主人要求调教的女儿,如今竟然到了只求不进家庙的地步了吗?   可听宋老夫人的语气……这甚至已经是老夫人要竭尽全力争取的了……   第六十八章 一夕之间   卫焕和宋老夫人虽然都无力挽回沈家可能提出的退亲之事,但却不耽误报复。   ……瑞羽堂这些日子以来,吃的亏也太多了。   再不收点儿利息,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于是,收到帝都来信后的次日黎明前,凤州城中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初显,自是惊动城中更夫。   待发现起火的地方赫然是知本堂祖宅,距离瑞羽堂亦不远,整个凤州城都被渐次惊动了!   知本堂早在百年前就因为种种原因,将重心移到了帝都。这处祖宅虽然还留着,可一般只有祭祖或庆吊之时才会启用,平常只有些下人看守。然而再怎么荒凉空寂也是知本堂的祖宅,更不要说内中还有知本堂这一支的祠堂。   连卫焕知道消息后,都匆匆披衣而起,亲自前往指挥救火。   到了地方才发现,起火的楼宇竟被人故意泼满了油脂,这油脂几乎将整座楼阁都浸透了,水浇上去,火势更足,甚至因为水将燃烧的油脂冲淌出来,不但灭不了火,甚至还有牵累附近建筑的迹象!   亏得卫焕临危不乱,命人设法运了沙石入内,才堪堪扑住火势。只是这种深宅大院,水井与池塘都不少,却绝对不会煞风景的去堆积什么沙石,再加上火势极大,所以一直到巳时才勉强将火扑灭。   这时候整幢楼阁已经烧得只剩了个底座,要命的却是火灭之后才发现,这火起的地方正是祠堂附近,虽然火势不曾波及到祠堂之内,然而却也把外头的墙柱烧得一片焦黑!   祠堂受损这是大事,看守这祖宅的下仆吓得几乎昏死过去,跪在卫焕跟前连连磕头求饶——只是卫焕才就好好的楼阁为何会被人泼了许多油脂进行询问——既然泼了油脂那当然不会是不小心走了水,必然是有人故意点火、甚至这场火势还危及到了知本堂的祠堂!   固然这祠堂里供奉的是知本堂的先人,但百年前的先人在瑞羽堂也是有供奉的——这些也是瑞羽堂的先人,火烧祠堂,即使没有烧到内部,这也是族中大事!   卫焕身为阀主,岂能不问个明白!   然而他才盘问了两句,就不得不先将此事搁下了……   因为有人在不远处的一条巷中发现了长史宋含与其自宋端,及下仆亲兵十数人……惨遭屠戮的尸首!   长史乃是一州掌军之首,尤其宋含和宋端才受过圣旨褒奖,居然会在城中横死!卫焕自是勃然大怒,暂且让人看住了那些守宅下仆,亲自要赶去巷中勘察。   然而,卫焕才走出大门,毫无征兆的,便有一箭飞来!若非身旁小厮眼疾手快,狠狠推了他一把,只怕卫焕就与巷中的宋含、宋端一样了……   经此之变,侍卫与州中属官自是惊怒万分,也不敢让卫焕去巷中亲自勘察了,好说歹说,硬是将卫焕送回瑞羽堂。卫焕一进门,侍卫就催促着将大门紧紧关闭,簇拥着他一路送到后堂,这才惊魂初定!   不想卫焕才与宋老夫人、得知消息赶来慰问的儿孙们说了两句话,外头又有下仆惊慌失措的奔进堂上禀告了一个更加了不得的消息:   ——海内名士、敬平公世子在片刻之前,亦被发现横死榻上!   与卫郑雅一起遇害的,还有一名侍妾,即小刘氏的陪嫁使女、十公子卫高岸的生母。   知本堂祖宅为人纵火几乎损及祠堂之内、长史父子横死巷中、卫焕遇刺、海内名士惨死榻上——这四件事一件比一件骇然,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还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如此惊变,凤州顿时一片风声鹤唳!   桑梓的优势被完全彻底的发挥了出来!   短短三日,根据宋含、宋端尸身上的刀伤,那支擦着卫焕额头激射入青石内寸余的箭矢,卫郑雅榻边遗落的一枚狼牙,三处铁证如山——再加上事后才有些人回忆起来,这两日凤州僻静处被他们偶尔、不小心的目睹、却因为种种原因忽略过去的一些行迹可疑之人……   由此,卫焕悲愤万分、老泪纵横的确认,这一夜的惨剧,俱是戎人潜入所为!   原因?   原因当然是州北大捷之后的报复嘛!   前不久……卫焕唯一的一双嫡出孙儿孙女,还有一个亲自教导的庶孙,三个晚辈一起出城郊送,被送别的人不但有天子翊卫、司空爱子、连准太子妃都在内。那次回城途中,不就是遭遇了“戎人”的伏击,若非上苍庇佑,这姐弟两个早就没了命了!   卫家那位小姐之所以被怀疑贞洁已失,可不就是这次遇伏后被迫于林内,过了好几日才返回瑞羽堂的缘故?   那一次,卫郑雅这个堂伯父还愤怒无比的谴责了戎人无耻的行径……   卫焕痛心疾首的在急奏中表示,他本以为自己三个孙儿遇袭之后,自己动用私兵侍卫,将凤州附近好好的搜查了一番,料想戎人失手之后,残存之人总该远遁返回北地了。未想到这些蛮夷如此狡诈,才不到一个月,又潜了回来!   所以这一晚上的惨剧非常清楚了——   戎人早有预谋要报复州北大捷的功臣宋含父子,亦对卫氏深怀恨意——尤其是公然痛斥过他们丧心病狂的卫郑雅。   他们有备而来,先是用油脂浇透了知本堂祖宅里的那幢楼阁再点燃。由于是知本堂的祖宅,加上这楼阁又在祠堂旁边,不可能没人救火的。又因为被油脂浸透以后无法用水扑灭,只能特意去运沙石……这还是有卫焕提醒与指挥的缘故,否则灭火速度更加缓慢。   在这种满城惊动、纷纷加入灭火的情况下,从衣着整齐还有死在起火处附近的情况来看,宋含一行显然是准备过来帮手,结果途经巷中时,猝然遭遇一阵箭雨,又经过短暂的厮杀……或者说是补刀,所以在很快的时间里就全军覆灭。   由于当时火势紧急,许多人敲锣打鼓的叫醒邻舍,可谓是满城喧嚷,这巷子距离知本堂祖宅不远,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谁还能听到内中动静?故此宋含父子一行人死得极为迅速!   而卫郑雅虽然是死在自己的内室,但也被怀疑,是戎人或戎人收买的内奸假冒了小厮去禀告走水之事,趁卫郑雅毫无防备,猝然杀之!   否则,门户好好儿的,卫郑雅怎么就死了呢?   总而言之,都是戎人的歹毒报复!   卫焕在奏章中妙笔生花、极尽凄婉的痛陈了此番卫家的损失,直指戎人阴毒卑劣,简直令人发指!   他不但用悲凉无比的措辞描述了嫡亲侄儿卫郑雅之死对于敬平公府上下的打击、以及从文人角度深刻惋惜一位名士的无辜陨落,更提到宋含、宋端乃是圣旨褒奖过的人,戎人此举,无异于挑衅大魏威严!   当然,在奏章最后,卫焕不忘记写上,关于所谓凤州庶民拦轿告状之事,恐怕也是戎人所为,目的还是要就州北大捷进行报复。   不然,戎人放着满凤州的楼阁不烧,做什么要费手脚跑到知本堂的祖宅里去下手?   这正是证明了庶民告状从头到尾都是戎人的阴谋,却被司徒卫崎当机立断予以杖毙,所以恼羞成怒的戎人……就烧了卫崎的祖宅!   卫焕亲自捉笔、同为海内名士但论实力更在卫郑雅之上的卫师古耗费数个时辰润色修改,使得这封奏章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淋漓尽致的表达出了一个为了守土卫疆、不惜与戎人势不两立却遭遇戎人恶毒无耻报复、从而惨遭屠戮谋害的家族那无尽的悲愤凄楚……   将最终确定下来的奏章仔细阅过,卫焕真心实意的击节而赞:“永世此奏,若不能打动圣上,除非这天下再无能令圣上动容之言!”   卫师古淡然而笑,道:“阀主先前之奏已十分完备,我不过锦上添花便罢了。”   两人彼此恭维了一番,卫焕叫进心腹,命其速速快马呈报帝都。送走奏章,卫焕面色却又沉了下来,叹道:“长嬴的婚事……”   “惟今之计。”卫师古不但是海内名士、卫长风与卫高川的师傅,实际上也是卫焕的智囊,卫焕与他相交多年,彼此都十分信任,如今卫焕更是以私事相询,卫师古沉吟片刻,便道,“还是只能等沈家人到了再作决定,若沈家不豫,依我之见,为三小姐好,这门婚事退了也罢……到底,阀主与老夫人只此一嫡出孙女,与其嫁得高门却落在旁人之手,还不如许与忠厚却清贫之人,护于翼下,亦能常常得见。”   “我何尝不知若沈家对长嬴心怀猜疑,即使勉强接了她过门,往后怕也未必能有好结果?”卫焕拈着花白的须髯,沉声道,“只是他们祖母说的也是可怜:这孩子的确清清白白,这回之所以落下把柄,也全是为了护住她弟弟!从前我总觉得这孩子性情太过跳脱,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行状。只不过郑鸿身子弱,长媳好容易有了这双子女,格外娇宠些,他们祖母又护得紧,我也无暇多管……”   “这一次若非她多年来坚持习武,不但她自己,高川与长风,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来!而且卫新咏之约,生死不明,她竟然有勇气冒充长风前去!如此看来我竟也看走了眼,小瞧了这孙女,冲着她这份护弟之心,我实在不忍叫她回来之后还要委屈了!”   卫师古思索片刻,还是摇头:“阀主奏章中虽然为其分辩,然而这次的奏章里要禀告的事儿太多,这不过是小事……未必能够引起注意。咱们如今不在帝都,也没法控制舆论!最紧要的是,这孩子人还没到帝都,和她有关的谣言已经铺天盖地,即使辟谣,也已被议论纷纷过了。大家闺秀这样被挂在街头巷尾的人口中谈说,总归……沈藏锋在沈家地位又非同一般!”   卫焕沉默良久,涩然道:“罢了,沈家若是因此不满,他们愿意勉强接这孩子过门,我却不想结这门亲了。如你所言,寻个其他人家的远支旁出,令其迁移到凤州来……就护这孩子在凤州一辈子罢!除了联姻也不是就不能继续交好沈家了。”   “族中耆老那边……”卫长嬴现下声名狼狈,这关系到整个族里的声誉,不是卫焕和宋老夫人说了就能算的,这种情况族中耆老都会要求处置卫长嬴,以正家风的。   “他们还有心思管这个?敬平公世子都死于戎人之手,可见戎人报复我卫氏之心何其之烈!这时候不紧守着门户谨慎言……”只是卫焕心里正不痛快,便冷笑着道,“一个劲的出来寻事难道就这么想作死!?”   第六十九章 吊唁   不管卫焕暗中如何筹划如何作为,卫郑雅毕竟是瑞羽堂之人,他死于“戎人”之手,卫焕这一支,当然也要前去吊唁。   卫长嬴其实很不情愿前去。   这时候贺氏已经康复,又回到了她身边伺候,朱阑等四名小使女也被从庄上接回,继续在衔霜庭里做着二等使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庄子上遇见厉害的嬷嬷调教过,原本朱阑几个一来多是贺氏、管事的晚辈,二来年幼,非常的活泼爱闹,以至于不管卫长嬴在不在衔霜庭,这院子一年到头都热闹得很。   但这次回来却都乖巧异常,看着比以前沉稳多了。卫长嬴对身边人并不怎么挑剔,小使女们唧唧喳喳的只要不是太打扰她也不恼,如今沉稳懂事了她也就夸奖了几句。横竖朱阑几个能够被挑出来伺候她,不管是闹是静,事情一直做的是用心的。   只是一贯受卫长嬴倚重的绿房和绿鬓却没有一起回来,公开的理由是她们在庄子上被管事看中,年岁也到了时候,向宋老夫人求了恩典就嫁在庄子上了。贺氏还帮卫长嬴打点了两份贺礼送过去。   真正的原因贺氏私下里透露:“这一回大小姐遇险,听说所带的绿衣、绿墀非但没能保护大小姐,反而成了累赘。老夫人很是生气,说这样的贴身使女平常用用也就算了,关键时候一点也不中用!这还是在凤州,若大小姐出了阁,她们陪出去也是丢人现眼,故此把人都换了。”   “琴歌、艳歌她们?”卫长嬴疑惑的问。   贺氏小声道:“大小姐可别小觑了她们,这四位才来的时候,婢子也觉得她们手脚粗大,虎口还有茧子!哪里像是能够精细的服侍大小姐的人?所以……还特意去和老夫人说呢,结果老夫人叫了琴歌上堂,当着婢子的面,琴歌空手将院外的三四名侍卫都打成了滚地葫芦!”   卫长嬴明白了,这次遇袭,宋老夫人震惊后怕之余,也开始了亡羊补牢。之前卫新咏说,由于不是嫡长子,卫焕虽然从老敬平公处继承了瑞羽堂,却因为嫡母的进言,没有得到“碧梧”。但这一次自己姐弟遇险,却给了卫焕理由和机会,软硬兼施的夺了这支暗卫的权柄。   族中暗卫一到手,按着宋老夫人的为人当然是第一个想到自己的一双孙儿孙女。   恐怕不只是卫长嬴身边的使女都被换了个遍,卫长风的流华院里怕也都换上新人了。   “服侍起来确实不够精细,不过她们才过来,总要过上些日子才知道我的习惯。”卫长嬴便道,“姑姑得空也指点她们些个吧。”   “这还用大小姐说吗?”贺氏微微一笑,“婢子成日里叮嘱着呢!只是这些人从前学的伺候人的功夫不很多,大地方倒没什么,细微处可就差了,还得一点一点手把手的教导才成。”对于让卫长嬴过得更舒心这一点上,贺氏的要求一向苛刻得紧。   卫长嬴笑着道:“横竖都在身边,做的不到的地方点出来叫她们记着就好,我想祖母挑的人总是伶俐的,一次记不住,几次下来总能记住了。”   虽然对新来的使女非常宽容,但对于服侍了自己多年的大使女一下子都离了去,其中绿衣和绿墀还是惨死林中,卫长嬴还是觉得心里头气不平:“这吊唁是非去不可,不然,我还真不想去。”   贺氏本来由于同病相怜的缘故很同情卫长娴,甚至劝说过卫长嬴与卫长娴和睦相处,但敬平公府竟然谋害她视为“大小姐永远都是对的、若大小姐错了,请见前一句的”卫长嬴……之前对卫长娴的那点儿同情立刻被贺氏扔到了九霄云外,贺氏如今对敬平公府上下都恨得牙痒痒的,她性情泼辣,刻薄话早就说习惯了:“大小姐何必当是过去吊唁的?就当是去看看那人遭报的身后事,也听听敬平公府上下又是如何哀声一片的,岂不痛快?”   这话让卫长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止住她要往自己头上簪的一朵宝石海棠花:“姑姑说的是,嗯,毕竟名义是吊唁,这颜色的珠花还是不要戴了,换那朵冻白梨花罢!”   挑挑拣拣的换好适合吊唁的钗环,又择了素衣素裙,对着镜子照了照,见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卫长嬴便起身,道:“四妹妹和五妹妹那儿料想也差不多了,且去后头廊上等罢。”   虽然瑞羽堂对敬平公府余恨未消,但两边吃亏和过手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之前卫郑雅为侄女痛斥戎人、这次卫焕还替卫长绪请封世孙,两边非常的友爱和睦。   因此卫郑雅身死之后,宋夫人再不情愿再心头窃喜,也不得不速速换了衣裙,带着裴氏一起赶过府去“安慰”小刘氏。当然安慰是其次的,最关键的是帮手丧仪。毕竟卫郑雅是独子,敬平公一心好玄,并不热衷后院,老妻去后连侍妾都没有一个,更被说续弦来主持中馈了。苏氏能干却是媳妇,公公的后事,很多地方她都不好做主。   这种时候当然得族中帮手,尤其是阀主卫焕这一支来出力了。   宋夫人、裴氏身负责任,去的早,撇下来子女晚些到。卫长风兄弟走前门骑马,再绕到后门等姐妹。而卫长嬴这些女孩子则是从后院去上车,再走后门出府,一起汇合了再到敬平公府去,免得三三两两的进门,既不好看也让肃客之人来回奔波。   所以现在卫长嬴要等两个妹妹一起走。   她估的时辰很准,在必经的长廊上只等了小一会儿,就见使女簇拥着妹妹们徐步而至。   卫高蝉和卫长嫣的装束与卫长嬴差不多,坊间有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大家子的千金小姐,最不缺的就是绫罗绸缎。长辈们又大抵喜欢晚辈穿戴艳丽,除了丧事,女孩子们都没有穿素的机会。   是以平常看惯了装束艳丽的姐妹,今日乍见到一身素服素钗,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丽俏美。彼此望见,俱是一呆。卫长嬴就打趣两个堂妹:“你们本就生得像,今儿个这么一穿更仿佛了,若非长嫣身量未足,站在这儿真真是在中间放了面镜子一样。”   卫高蝉和卫长嫣由于父亲是庶出、嫡母又是高嫁的缘故,虽然打小一应待遇都没被亏待过,但无论在祖母还是嫡母那儿都没有得到过被宠爱如珍宝的待遇——毕竟裴家门楣低,裴氏没有宋夫人的底气,惟恐一味的宠爱子女,会被人嘲笑她浅薄不会教导。   所以三房的这对姐妹性情含蓄,言谈行事向来都很谨慎,一直奉行着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的准则。   当然,究竟年岁仿佛,姐妹之间玩笑几句她们还是能开的。   然而这次卫高蝉与卫长嫣看到卫长嬴,却有些异样,卫高蝉张了张嘴,过了数息才问出来:“大姐你这是……也要去敬平公府那边?”   “是啊。”卫焕和宋老夫人这些长辈刻意隐瞒,卫长嬴还不知道帝都与凤州早已将她的名节议论得纷纷扬扬,只道卫高蝉也察觉到之前自己姐弟三人在官道上遇见伏击与敬平公府脱不了干系,所以好奇自己被这堂伯父害了,却还这样心平气和的去吊唁,便勾了勾嘴角,意有所指的道,“到底是堂伯父,这会子被戎人害了,我总要去尽尽心意……尤其是陪堂伯母说一说话儿。”   听了这话,卫高蝉与卫长嫣都沉默了一下,卫长嫣才细声道:“三姐姐前……前儿个才受了惊吓,其实今日不去的话,我想堂伯母也能够谅解的。”   卫长嬴既然误会两个堂妹是体恤自己被卫郑雅坑了,如今却还要去吊唁他,这才劝说自己不要去,就笑着道:“横竖也没几步路,到底我是晚辈,既然能起身,这样的大事不去也不好的。”   见她执意要去,卫高蝉与卫长嫣对望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只是畏惧着卫长嬴素得宋老夫人宠爱,也不敢强力的让她不要出门了。   她们跟在卫长嬴身后,神色苦闷——这种苦闷到了马车边,就更浓烈了——下人给她们备的马车,极是宽敞,足可供三姐妹一同带着使女乘坐。这驾马车本是专门供女眷一起出行使用的,目的是避免一人一车既狭窄又无趣,几人同乘也好说说话儿。   平常卫家姐妹若是一起出门都乘这车,所以卫长嬴也没多想,这儿的三姐妹中她居长,便先扶着贺氏的手上了车,还顺手把车帘别了一下,好方便堂妹上来。   然而她进车之后择了中间的位置坐下后,却见卫高蝉与卫长嫣还站在车边,面面相觑,十分为难。   卫长嬴诧异道:“怎么不上来?”   “三姐姐……”卫高蝉咬着唇,思索片刻才艰难的道,“我……我与长嫣想……想单独说说话儿。”   卫长嬴和这两个堂妹虽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投契使然,反而不如只相处过几个月的宋在水那么亲近。如今两个妹妹明着说不想让她听的私房话,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快,只是提醒道:“不是要去吊唁堂伯父么?这会要说什么?母亲和三婶母都已经在那里了,长风他们还在后门处等着,咱们再耽搁,到的人多了才过去,可就要失礼了。”就劝说道,“等吊唁过后再说罢。”   这话合情合理,卫高蝉与卫长嫣一时间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只是她们实在不想和卫长嬴同车,就嗫喏着道:“这……我们……我们另乘一车,在路上说话。”   “有什么话这样急着要说?”卫长嬴狐疑的道,“这一时半会的车能预备好吗?”   第七十章 詈骂   卫高蝉和卫长嫣被问得哑口无言,虽然心中万分不愿,却还是不得不上了车。   马车驶出门,外头卫长岁、卫长风、卫高崖都围了上来,隔着车帘招呼过了,就驱马随在车边,一同往敬平公府去。   这路程不长,也没什么闲人,很快就进了敬平公府的后门。下了马车,到底府里才发生了大事,此刻却只得一个管事妇人在车边迎接。端正的眉眼掩不住眉宇之间的仓皇无措,她心神不宁的行了礼,也无心多言,直接引了她们到后堂小刘氏的院子里去。   一路上,各处白布已经挂起来了,所遇下仆,莫不行色匆匆、神情悲凉。敬平公府里很有几处栽种梧桐之类落叶乔木的地方,这时节正逢落叶纷纷,更添萧索。   卫长嬴看到以前整洁典雅的府邸一下子显出败落迹象来,心头暗暗叹了口气,倒把对卫郑雅与小刘氏的余恨消除了。   到底,她和卫长风、卫高川都活着,卫郑雅,却已经死去了。   卫郑雅膝下三子,只有嫡长子卫长绪长成,可卫长绪远不及卫郑雅精明……   敬平公府的衰落完全可以预见,当然他们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大魏仍存,靠着爵位,他们总有能够振兴的机会。只是那至少也是卫善始长大成人后的事儿了,到那时候卫长风的子嗣料想比现在的卫善始还长,以卫长风的天资,届时羽翼既成,怎会惧了堂侄。   何况阀主之位从卫焕传给卫长风,就等于是默认在卫焕这一支传承下去,与敬平公一脉之间划出鸿沟了。卫善始即使未来城府不在其祖父之下,可也没有他祖父这样的血脉优势了。   总而言之,卫长嬴觉得自己姐弟三人遇一次袭,能让卫焕一举解决了庶子承位的诸多后患,实在是值得的。   既然想到自己这边没吃亏,卫长嬴也就没了怨恨的心思。她像任何一个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那样恭敬之中带着一丝同情与悲戚的问候了小刘氏,来之前打算说的一些话语因为心态的转变却都吞了下去。   小刘氏的状态远比卫长嬴估计的要严重,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是连守在灵柩之后都做不到了。整个人瘫软在榻上,直直的看着帐顶,对于堂侄女们上前来问候与安慰,全无反应。甚至连她唯一的亲生骨肉、才十岁的九公子卫长霖哭着摇了半晌手臂也无动于衷。   ……像是整个灵魂、整颗心,都随着卫郑雅的死而死去了。   看到她这副样子,连宋夫人言语都温柔了几分,得空就过来劝说几句:“……长霖还小,大伯父不喜俗事,这个家,还得嫂子你撑起来……你也想想善始和善瑰,都是好孩子,善瑰身子骨儿又弱,你……”   但这些话小刘氏都听不进去。   卫长嬴三姐妹行礼问候过之后,族中又陆续来了许多女眷,有问候的、有安慰的、有开导的、有陪着落泪的……但不管来人是谁、如何反应,小刘氏都不理不睬。   她的沉默与死寂,固然使众人有些尴尬,但当此之时也都能够理解。   卫氏是大族,卫郑雅又死在了桑梓地,前来吊唁的人,单是本家就极多。有资格到后堂来探望小刘氏与卫长娴的女眷也不少。一开始,宽敞的内室还能容得下,到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就站不够了。   宋夫人与裴氏不得不起来替小刘氏主持一下,劝说众人先行退出内室,只让几个心腹使女守着,毕竟小刘氏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也不宜太打扰。   算是比较早到的卫长嬴三人同样被打发出来,宋夫人忙里抽空叮嘱了她们一句:“今儿个我与你三婶怕是要索性在这儿住下来了,你们姐妹不要走散,晚了好一起回去。”   小刘氏显然完全不能管事,甚至连守灵都不成,前头有族人操持,后院里也需要打点——这差使现在当然是落在宋夫人与裴氏的身上了。   虽然两边就几步路,但大半夜的万一有点儿事情,跑过去请示来回麻烦,别才回瑞羽堂还没挨着瓷枕就又被喊回来。所以索性打算住在敬平公府了,横竖,现在“碧梧”在卫焕手里。   连卫郑雅都死在自己内室了,宋夫人与裴氏当然不怕在这儿过夜。   本来宋夫人令众人出门,卫高蝉与卫长嫣就交换眼神想与卫长嬴分开。偏偏宋夫人叮嘱了这么一句,这大伯母一向好强又厉害,卫高蝉、卫长嫣都有点怕她,不敢不听。   略作沉吟,卫高蝉就建议:“三姐姐,咱们寻个僻静些的角落坐一坐,休憩会儿罢。”   “也好。”卫长嬴点头,吊唁也是个力气活,方才在内室,她们站了足有一个多时辰,那么多长辈在,即使席位足够也不好意思坐……卫长嬴都觉得有些累了,卫高蝉与卫长嫣这样正宗的闺阁弱女更不必说。   但她不知道身后卫高蝉与卫长嫣交换的如释重负的眼神,重点却在于僻静。   敬平公府的后院,三姐妹谈不上多么熟悉,但也不陌生。   很快就寻了一个角落里的凉亭,旁边一排密植的常青柏树,把亭子遮得严实,须得绕过这片柏树,从另一面的假山后才有小路进去。不是来过的两次的人即使是白昼里也找不进去的。   到了亭中,因为卫高蝉与卫长嫣都不作声,卫长嬴议论了几句风景,见妹妹们都不接话,也失了兴致。三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等待体力恢复,好去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她们的沉默,也让身边的使女仆妇静默下来。因着是吊唁,都没戴什么钗环,秋风拂过,亦无环佩声。这样从柏树后走过的人,很容易误以为亭中无人……或者根本不知道树后有人。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不久之后,柏树的另一边,响起了窃窃私语,许是以为四周无人,虽然是私语,声音不高,但也可以让亭中众人听见:“戴冻白梨花珠花的那一个,你看到了么?”这声音甜甜的,可以想象主人多半也是活泼可爱的性情,语气里,有一丝不难察觉的兴奋。   “你是说站在宋夫人身边的那个?”接话的人细声细气,道,“能看不到么?满屋子女孩子,就数她长的最好看……到底是阀主那一脉,一般素衣素裙,她穿着就是比咱们有气度呢!”   先前那甜甜的声音啐道:“你还觉得她有气度?你以为那是谁?”   “哎呀!你这么说,难道是……?”   “就是她!方才退出来的时候,我可是亲耳听见宋夫人叫她长嬴的。”   听到这儿,卫长嬴一怔,疑惑的看向柏树,见卫高蝉仿佛要说什么,她一挥手,示意卫高蝉噤声。   卫高蝉还是不敢明着违背她,只得心惊胆战的住了口。   见状,使女仆妇也俱有眼色,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不惊扰了自家小姐听壁脚。   树前之人也没叫她们失望,依旧兴兴头头的议论着:“她怎地还好意思出来?而且我方才瞧她神色自若,似乎还上前劝说了世子妇一阵?她……她怎么……怎么就不害臊呢?!”   俨然是三九天里,一桶冰水,自卫长嬴头顶灌下!   见她脸色不对劲,贺氏神色一变,就待要去呵斥树外那两个不长眼的碎嘴子,然而卫长嬴却猛然按住了她的手!   显然她还想听下去——   “可不是吗?若是我,赶上她那样,索性就死在林子里,还回来做甚?也不怕脏了家里门槛!”   “嘶……那可是阀主的嫡亲孙女啊!怎么会这样子没脸没皮?阀主也不管管?”   “阀主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女,许是舍不得。可要我说,这卫长嬴也太没脸没皮了点儿,她贪生怕死,不干不净的回了来,闻说这脸都丢到帝都去了!外人提起来,都说是卫家女儿……唉,咱们如今还没说亲,往后还不知道要被她连累成什么样儿呢……”   “咱们卫家家声清正,何等高洁?怎么能纵容她呢?这可是涉及全族名声的事儿……”   “听我祖父说,阀主……”   卫长嬴摇摇欲坠,使劲扶了把跟前的石桌,才堪堪坐好,她忽然伸手,拔出头上那朵冻白梨花,朝着亭中地上,用力摔去!   清脆的珠花碎裂声惊醒了树外之人:“啊!里头有人?!”   “快走快走!真是的,这树后藏着人,咱们过来怎么也不吱一声?”到底卫焕正当权,又摆明了想维护孙女,这两个同族少女虽然不忿,私下议论归议论,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的,听到声响,顾不得细看,慌慌张张的逃走了。   贺氏脸色铁青,道:“大小姐何必这样放走她们?”   卫长嬴没理她,却慢慢的、慢慢的……将头转向身旁明显坐立不安起来的两个堂妹,足足看了她们半晌,她才一字字的道:“你们……方才所谓的有话想单独说……不欲与我同车……可是……是为了这个缘故?”   卫高蝉本能的想否认,卫长嫣亦然,只是触及到堂姐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两个惯常谨言慎行的女孩子还是胆怯了,否认的话,竟是说不出来,嗫喏良久,卫高蝉才低低的道:“我们……我们也不是嫌弃三姐姐,我……我们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来,卫长嬴却忽然移开目光,看着遥远的天空,极轻极细的道:“就是怕与我同车,一起被人笑话?”   卫高蝉与卫长嫣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你们走罢,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会。”这个三姐姐曾在官道上亲手杀死两名贼人,悍勇果断,远胜寻常男儿,又得长辈钟爱,一旦发起怒来……打了她们,只要没出大事,反而还是她们错……卫高蝉与卫长嫣被识破心意,惴惴万分!心惊胆战的等待着卫长嬴的处置,然而等了很久,却只有这样一句话。   轻而发飘,与想象中的狂风暴雨迥然不同。   她们愣了愣,贺氏已经眼神不善的呵斥道:“两位小姐还不走,莫非现在不怕与咱们小姐一起时被人笑话了吗?还是觉得咱们大小姐被几个烂嘴巴的东西诋毁几句就管不得你们了?”   “我们这就走。”虽然贺氏只是个乳母,可卫高蝉与卫长嫣却不敢回她的嘴,尤其现在的情况下——她们又是懊恼又是惶恐却也带着点儿松了口气的急急起身,忙忙的向亭外走去。   贺氏冷眼看着她们的背影,等她们跨出亭外,却还能够听得见亭内的说话时,忽然高声道:“真以为自己是个怎么高贵的东西?!下贱妇人生出来的货色!小门小户再削尖了脑袋钻营也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偏还坐井观天的以为自己多么好,怕被别人连累成笑话?依我看,有些人沾沾自喜的摆着千金小姐的谱儿才是最大的笑话——贱妇生的就是贱妇生的,骗谁以为是金贵玉贵呢,往上看一看,还不是贱妇养出来的!老鸹子硬粘了几根孔雀翎毛,倒以为自己就是孔雀了?!我呸!”   一口唾沫,竟自吐到了卫高蝉使女的裙摆上!   卫高蝉与卫长嫣即使不如卫长嬴得宠,可到底也是正经的小姐,何尝听过这样赤裸裸这样尖酸刻薄的辱骂?贺氏恨她们往日里也不是没求过卫长嬴这个堂姐帮忙,如今竟为了谣言嫌弃起卫长嬴到了不愿意与她同车或靠近的地步,这番话已经不屑指桑骂槐,就差点着名骂过去了!   三房姐妹的步伐狠狠一晃,似乎齐齐抽了口气,下一刻,似乎就带进了抽噎。   只是脚步停了只一息,却还是没胆子回来理论,彼此搀扶着走远……也许是另寻地方去哭一场了。   ——————————————————   孜孜不倦于“多好的大小姐,偏偏被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蒙蔽”的永恒大道并于此道造诣深厚的贺姑姑表示:大小姐是善良的,念姐妹情份的,但姑姑我,眼里只有大小姐!   第七十一章 卫青之妹   骂得卫高蝉、卫长嫣两个掩袖哭走,贺氏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小心翼翼、近乎哀求的低声道:“大小姐莫听这些烂嘴之人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嫉妒大小姐,之前一人不是说了?方才满屋子女孩子,就数大小姐最为美貌最有气度!这些旁支之女论身份美貌都不如大小姐,这才……”   “好几日了罢?”卫长嬴依旧苍白着脸色,怔怔的望着远处,听贺氏说到这儿,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她问的虽然突兀,但贺氏却会了意,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大概……就是这么几日,阀主和老夫人已经……”   “本家都开始这么说了,不可能就几日罢。”卫长嬴语气轻淡的道,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哽咽。   贺氏心头一沉,勉强笑道:“大小姐莫急,这话虽然传了两日,可阀主与老夫人自有决断,何况外头乱七八糟的议论,还不都是……挑起来的?如今善恶有报,人都去了,底下的人难道还敢不开眼的继续造谣污蔑大小姐吗?过两日这些议论就不攻自破,届时定然还大小姐一个清白的。”   卫长嬴怅然道:“清白吗?我倒是清白的,可如今连妹妹们都不愿意与我同车……我……她们……”   “三房这两位小姐,虽然也是卫家骨血,到底嫡母出身太低,就是上不得台面!”贺氏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的连裴氏也骂了进去,道,“不提大小姐往日里对她们的照应了,就算平常交情泛泛,怎么着也是同一个祖父下来的!她们居然敢这样对待大小姐,丝毫不念堂姐妹之情……这也就是今儿个大小姐心善,照婢子来说,这种贱婢养出来的东西,就该拿竹板来,狠狠的掌她们的嘴!她们算个什么东西,敢嫌弃大小姐?!”   贺氏本来就有点仗着自己哺乳大的卫长嬴乃是孙女里头最得宠爱的,平常在后院的下人中,除了宋老夫人与宋夫人的心腹外,也就是卫长风的乳母管氏能让她客气点。卫高蝉与卫长嫣虽然是卫家小姐,贺氏可是从来没觉得她们能与卫长嬴比。   这一次卫高蝉和卫长嫣的退缩与嫌弃也实在让人齿冷,贺氏的话是越说越难听了,“说起来都道三夫人教诲三房子嗣非常的用心,如今叫婢子来看也不知道这份心思用到哪里去了?四公子进学比咱们五公子早多了,课业却不知道比五公子差了多少!合着三房毕竟是庶出,就是没福分!凭着长辈名师怎么教导,该蠢的还是蠢得死个人!   “依婢子之见大小姐往后才不要与那两个东西一起走呢,没得叫人笑话大小姐这样伶俐聪慧的人身边却跟着两个蠢笨的堂妹!咱们大房才丢不起这个脸!”   “三婶最怕旁人说她不配做卫家妇,连带着四妹妹五妹妹也是惟恐被人议论的性情。”卫长嬴沉默良久,袖子上渐渐多出几点水印,缓慢的道,“再说外头都说成那个样子了,姑姑也听不过耳,也不怨她们怕和我在一起。到底这事儿与她们没什么关系,怕被拖下水也是人之常情。”   贺氏跺足道:“大小姐就是心善!但大小姐怎不想一想?当初二小姐处处为难四小姐、五小姐那会,大小姐是怎么做的?表小姐都劝大小姐别管她们了,大小姐还是要为她们出头!亏得表小姐拦阻了,才没叫这对没良心的东西占了便宜去!”   又冷笑道,“究竟表小姐心思细腻,看出这两个东西不是个好的,根本不值得维护!叫婢子说,早点就该让二小姐欺负死她们才好!”   她这里义愤填膺,卫长嬴却只是别过了脸,久久不言。   贺氏骂了半晌卫高蝉与卫长嫣,见卫长嬴只是不作声,双肩却微微颤抖,显然难过已极却强撑着不肯哭出来——她一手抚养长大的这个女孩子一直飞扬跋扈、灼灼明媚,何曾有过这样孤立无援伤心失落的时候?   贺氏心里一酸,也没了情绪继续骂下去,屏息思索片刻,换了柔声劝道:“这儿是敬平公府,那两个小蹄子,未必真的是不知道这亭上有人,许是盯着咱们过来,故意说那.话.儿的……大小姐请想,这府邸里的人,哪个不是包藏祸心?明摆着就是故意想叫大小姐难受呢!大小姐若是信了她们,那才是上了当。”   “……我知道了。”卫长嬴略带鼻音的道了一句,却低声道,“辰光差不多,该去前头了罢?”   贺氏看她脸色不大好,便道:“大小姐若是不想待下去……”   “去前头看看再说吧。”卫长嬴低下头,眨掉睫上一滴水珠,道。   她心里还是有点期盼的,盼望像贺氏说的那样,刚才那两个口舌刻薄的族中少女是敬平公府派过来,专门把话说给自己听的,外头还没到这样的地步……   不亲自到人多的地方去坐一坐听一听,怎么也不甘心——她不是卫高蝉或卫长嫣,听得点风声就没脸出门,生怕叫人议论了去。即使也恐惧于被流言蜚语淹没,可卫长嬴仍旧认为自己应该去求个真相,哪怕是最坏的结果。   贺氏对左右使了个眼色,机灵的朱实立刻提着裙子,小小后退几步,等卫长嬴不注意了,择了条小路,迅速跑了上去,赶到前头去安排。   卫长嬴此刻心神大乱,自没有留意到这一幕。   如此到了前头女眷们聚集的厅中,之前引她们进府的管事妇人正在这儿主持着,见着卫长嬴来,这妇人忙迎上来行了一礼,殷勤道:“三小姐过来了?这边坐罢……”   这时候卫长嬴心神既乱、亦是紧张惶恐,无暇多想,就顺着她的安排坐到了数名少女之畔。她才坐下来,邻席就转过头来搭话,很是客气:“这位姐姐真是好气度……不知是哪一房的?”   厅中现下的少女基本上都是卫氏同族,卫长嬴忙道:“当不得妹妹称赞……”   那少女的同伴同样打眼一看,抿嘴而笑:“十六妹你真是眼拙,这位族姐一望就是本宗出来的,我说的可是?”   “两位妹妹是?”   “家兄卫青。”   “原来是青哥的姊妹?说起来上回在官道上遇见伏击,多亏了青哥护卫……”   “姐姐真是客气,家兄回去可是说了,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家兄自叹不如远甚呢!”两名少女一起掩袖轻笑,俱是口齿伶俐吐字如珠,不停歇的交错道,“要说上回,也是姐姐自己身手了得,非但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本宗的五公子,连家兄也受姐姐福泽……那些刺客首领,可是姐姐亲手掷剑杀死的!也亏得当时是姐姐,换作了咱们,除了一根簪子自尽外,那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哪像姐姐,不但把自己顾得好好儿的,还能腾出手来帮衬兄弟……只可惜咱们年岁长了,不然,也想请个教习教导几手击技傍身……”   听着卫青之妹这番春风化雨的赞誉,卫长嬴面上逐渐有了血色,暗松了口气,渐渐放开了与她们漫无边际的闲谈开来。   角落里,朱实很是满意的收回视线,对身旁一名年岁仿佛的小使女点头:“你们小姐真会说话,贺姑姑就在大小姐身边,这会子都听得清楚呢!一准儿会记着你们小姐的功劳,有什么想要的,一会只管来与我说,我去告诉姑姑。”   那小使女腼腆的道:“多谢朱实姐姐,只是咱们小姐方才叮嘱,说阀主向来厚待咱们公子,家中并不缺少什么。更何况上回遇刺,咱们公子也靠了大小姐才能够平安而归,如今小姐为大小姐宽一宽心,无论是作为同族姐妹还是报答大小姐救了公子之恩,如今都是应该做的。”   朱实鲜艳的唇角微微一翘,正待赞她们主仆几句,斜了眼不远处,忽然把原本的话就咽了下去,冷笑着道:“你家小姐是青公子的妹妹,当然都是好的。只可惜啊,族中良莠不齐,总有些人……不知死活!”   那小使女还没会过意来她指的是谁,却见一行人紧帖着角落经过,许是太过紧张,竟然没留意到她们两个站在这儿说话,朱实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逼出喉间痰来,毫不客气的朝前使劲一吐!这一吐直接就吐到了不远处被使女簇拥的一位小姐衣上!   “朱实姐姐!”那小使女吓了一大跳,掩住嘴低声惊呼,正要陪朱实上前赔罪,未想朱实双手叉腰,扬着还带稚气的小脸,得意洋洋的看住了那被唾到的小姐,眼神挑衅的道:“啊哟,真是对不住,原来是四小姐?婢子眼睛不好,在这角落里看不清楚,倒是弄脏了四小姐的裙子了?不过四小姐向来心肠软,又最怕被人议论,一定不会和婢子计较,免得被人说四小姐责罚了大小姐的人,是故意对堂姐不敬的……是不是?”   卫高蝉看着她,哪里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脸色时红时白了半晌,嘴唇都微微哆嗦!但被卫长嫣含着泪用力拉着袖子,她到底只能忍了下去,低头匆匆道了一句:“不妨事!”两姐妹身边的使女也没有一个敢与朱实争风,纷纷低下头,扶着卫高蝉三步并作了两步,飞快溜开。   “看到了吗?”朱实放下叉腰的手,冷笑了一声,转头对小使女道,“别瞧她们也是阀主的孙女……哼!往后前程拍马也别想赶上你们小姐。”   小使女起初见她嚣张到了公然侮辱卫焕血脉的地步,偏自己还在旁边,正愁得没法说,闻听此言,眼睛却是一亮,忙道:“还请朱实姐姐教我一教,我好回去说给咱们小姐听……”   使女的前程跟着主人走,自家小姐的前程最是重要,至于本宗的四小姐、五小姐受了大小姐使女的羞辱?关咱们房里什么事!横竖卫高蝉自己都说了不打紧了不是吗?   第七十二章 卫高岸   卫青的两个妹妹卫琼、卫璎性情温柔可亲,言谈大方得体,再加上她们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对卫长嬴有任何鄙夷忌讳之处。这让卫长嬴渐渐安了心,认为自己代弟赴约之事,即使外界有所揣测,但也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场面上,总归还是顾着脸面,没人公然提出来的。   这样的委屈她也能接受了,心下倒有点暗暗感激卫郑雅死得及时——凤州一夜之间连着发生了四件大事,尤其是海内名士卫郑雅的遇刺,使得天下都为之哗然!尽管北戎死活不肯认,可凤州这边人证物证俱齐,早就办成了铁案。   大魏与北戎久为仇雠,仇人的话,谁会相信?   想着现下舆论应该集中在这四件事上,未必有多少人继续关注着自己。   卫长嬴心头一定,举止更大方了几分。   这样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相谈甚欢的三人自也是一起往后头行去,回廊下隔几步挂着风灯,许是挂了太多白幡的缘故,廊中却不算明亮。   三人行到转弯处,一个人影忽然冲出来,直接扑到了卫长嬴身上!   这人冲劲很大,但卫长嬴却并未被撞倒,只是猝不及防之下退了一小步,低头一看,撞她的人倒是先跌坐在了地上。   她忙俯身去搀扶对方:“十弟?你跑这样快做什么,可摔疼了?”   这撞人不成反而自己摔倒在地的正是卫郑雅的庶幼子卫高岸,排行第十,年方九岁。卫郑雅生前有着不喜声色、雅致出尘的名头,只纳过一个妾,就是小刘氏的一个陪嫁使女——也就是这次和他一起死在榻上的侍妾。   卫高岸就是这侍妾所出。   印象中这个堂弟被小刘氏与卫长霖一起养在膝下,虽然是庶子,但因为小刘氏把他视同己出,所以性情和卫长霖一样,都是活泼爱闹的。   但现在他应该在灵堂上守灵答礼呀,怎么会在这里呢?   卫长嬴心里嘀咕着,见他一直不说话,就疑心小孩子不懂事,耐不住守灵的艰苦,独自跑出来玩耍的。这么做不但于礼不合,往后卫高岸长大了传出去对他而言可是个大问题。卫长嬴与这堂弟不算熟悉,但也不想看他一时贪玩误了一辈子,将卫高岸扶起,就低声叮嘱:“快回堂上去罢!遇见了我与你这两个族姐还好,叫旁人看见,可不得了……快回去,啊?”   不想卫高岸站好后,仰着头,定定看着她,半晌才低下头去。卫长嬴以为他想通了要回去了,就侧身让开路,好让他返回灵堂。没想到的是,卫高岸低下头,却没有告辞,而是骤然发一声喊,把头朝着卫长嬴就狠狠撞了过去!   卫长嬴吃了一惊,她长年习武,步伐灵活身手敏捷,虽然卫高岸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她非常惊讶,但卫高岸到底是个寻常小孩子,他的攻击,很容易被制服。卫长嬴一把攥住他手臂,轻松把他按在原地,怒道:“你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卫高岸用力挣扎,只是他的力气完全不够挣开卫长嬴的辖制,气急了就抬腿去踹卫长嬴,一面踹,一面大声嚷道,“都是你!父亲若不是为你说了话,那些戎人怎么会杀害父亲?!不是这样,我生母又怎会死!现下我父亲和生母都没有了,嫡母躺在榻上不吃不喝……这些全是你害的!你还有脸到咱们家来吊唁!我听人说你早就在林子里失了贞洁不干净了!你这荡妇你怎么有脸——”   他的喊叫嘎然而止,因为卫长嬴忽然松开抓着他的手臂,却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卫长嬴这一下打得甚重,卫高岸整个人都被打得跌跌撞撞出几步,撞在回廊的柱子上才站稳,他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了丝丝血迹……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显然把他打懵了,足足愣了半晌,卫高岸才茫然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居然还敢打我?你怎么有脸打我?!”   “打得就是你这贱婢生的东西!”贺氏早就被气得全身发抖,此刻二话不说抢步上前,左右开弓,正正反反就是四五个耳光抽下去——本来贺氏自到了衔霜庭就是一直调教着伺候卫长嬴的大小使女,十几年下来打人早就打顺手了,这一顿耳光抽得无比娴熟流畅,干脆利落到了卫琼姐妹看得目眩神驰,差点没脱口叫一声好,话到嘴边才醒悟,赶紧举袖掩了嘴!   “琴歌、艳歌,十公子好歹也有九岁了,如今生身之父与生身之母双双为戎人所害,海内咸伤,十公子不思在灵堂为父亲与生母守灵,反而偷偷跑出来玩耍——大小姐教训他孝悌之义,反遭他拳打脚踢、恶毒污蔑……若不是世子妇如今乏着,定然要请世子妇主持公道!”依着贺氏恨不得把卫高岸这张嘴彻底打烂了才解恨,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索性几个耳光把卫高岸打得暂时不能说话,跟着沉声吩咐,“你们先送他到夫人那儿,让夫人替世子妇好生管教管教他!至亲丧仪,族里没有一房失礼,亲生之子,如此不孝,简直丢尽了卫氏的门风!”   卫琼姐妹对望了一眼,心里很清楚贺氏这么做,不仅仅是掩盖卫长嬴与她自己打了卫高岸,也是为卫高岸好了之后想说出真相做准备,扣紧了卫高岸在守灵期间跑出来这一点,给他坐实了不孝之名——那他往后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包括污蔑卫长嬴失贞的话,只会被认为是对堂姐管教自己不孝的记恨报复。   不过卫琼姐妹也不同情这族弟,卫高岸自以为委屈,可他所知道的又哪里是什么真相!何况卫琼姐妹的哥哥受卫焕赏识不说,前次遇刺,卫青也是九死一生,侥幸生还。姐妹两个就卫青一个兄长,她们父亲平庸,这辈子前程都指着这个哥哥呢。若卫青当真死了,即使卫焕念着卫青照拂她们,但哪里有胞兄在世好?   卫高岸诅咒卫长嬴死在林子里——卫青是陪着卫长嬴的,卫长嬴若死了,即使卫青平安归来,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能饶了他?即使卫焕爱惜他的才干,也会心头存下刺来罢?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前程尽毁!   关系到切身利益和唯一的胞兄,因此卫琼姐妹淡淡的看着这一幕,非但没有因为卫高岸的年岁流露出不忍之色,反而轻轻柔柔的道了一句:“高岸族弟今儿个实在是大不孝,无怪长嬴姐姐被气得动了手。这族弟年纪小不懂事,讲道理又不肯听,姐姐如今管教他,也是为了他好。族弟现在不知道,以后总要明白的。”   三个姐姐都说卫高岸偷跑出灵堂是为了玩耍,那他也只能是玩耍了。   ……只是卫琼姐妹的这份示意,卫长嬴却全然没有听到。   出于本能的掌掴了卫高岸后,卫长嬴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难以描述的愤怒委屈与羞辱,让卫长嬴一忽儿觉得全身冰凉、一忽儿又被愤怒烧得通体炽热难忍,这样的冰与火里,卫长嬴只觉得神智都模糊了,意识像要陷入到极远极深的地方去,那儿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说不出的清净与安心……   回廊上,让琴歌、艳歌拖了卫高岸去交给宋夫人的贺氏回过头来发现她不对,又摇又问,差点吓得嚎啕大哭,却见卫长嬴忽然转过身,径自朝马车的院子走去。   贺氏才要松口气,却注意到卫长嬴的步伐,轻而发飘,浑然不似一个长年习武之人,却仿佛久病之后的孱弱,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在贺氏一路祈祷上苍、战战兢兢的陪伴下回到瑞羽堂,卫长嬴连夜就病倒了。   她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似醒非醒又似睡非睡,要说伤心难过卫长嬴又很茫然,要说气愤过度她却一个人都不想报复……只想着就这样睡过去再不醒过来,却也轻松。   宋夫人在敬平公府帮忙,瑞羽堂这边因为宋老夫人一来余怒未消,二来是长辈,并没有亲自去敬平公府吊唁,只让陈如瓶意思意思的去看了回小刘氏,宋夫人和裴氏都不在,自然是宋老夫人暂时当几日家。   老夫人向来把卫长嬴当成眼珠子一样的宝爱疼宠,惟恐怜爱不够,却听到心爱的嫡孙女在敬平公府的遭遇,而且还为此病倒在榻——贺氏以为,宋老夫人一定会勃然大怒,立刻就给敬平公府上下一个好看!   然而听完贺氏添油加醋、声泪俱下的陈述后,宋老夫人眼中也渐渐泛起了晶莹之色……只是却丝毫没有要去追究那两个嚼舌头的族中晚辈的意思,更没有设法收拾卫高岸的意思,而是慢慢拿帕子在眼角点了点,将晶莹不动声色的按去,淡淡的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古语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时候一国之君尚且做不到,又何况是咱们家?纵然打杀了这些人,其他人就不说了吗?旁人不敢在你面前说,私下里议论,比这些话更恶毒无耻百倍千倍……难道要把人都杀了?”   贺氏一呆,完全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因为哺乳卫长嬴,在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跟前一向是有一份体面的,此刻就不甘心的反问:“难道大小姐受的委屈,就这样算了吗?”   这话一说,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的陈如瓶就投来责备与警告的一瞥。   贺氏随即醒悟自己这话太逾越了,就算是宋夫人在这里,也只会在私下无人时才敢这么说!   只是宋老夫人目光转冷片刻,却到底没有发作,而是幽幽的道:“你不懂,沈家人三日之后就要到了,虽然长嬴她未必……”若是沈家态度不对劲,那说什么也要把这门婚事退了,免得孙女嫁过去受尽委屈和屈辱——这虽然是卫焕与宋老夫人都达成一致的看法,但现在沈家人还没到,这门亲到底结得成结不成都不好说,当然不能透露出来。   所以老夫人失神了下,把这话含糊过去,一字字道,“凤州的谣言还没有帝都厉害!长嬴在凤州还有长辈的庇护,若现在这些她都扛不住,往后还怎么到帝都去?”   打发了贺氏,陈如瓶默不作声的拉开宋老夫人的袖子,但见老夫人枯瘦的腕上,几道深可见血的掐痕赫然,这是老夫人听贺氏描述卫长嬴在敬平公府的经历时……自己掐的。   陈如瓶取了药膏来替老夫人涂抹,低低道:“大小姐过去之前,老夫人不是……就知道必然是这样了吗?怎的……怎的还是把自己弄伤了?”   “知道这孩子过去吊唁必然会听见议论她的难听话归知道,真正听贺氏说起那些人胆敢这样污蔑羞辱我唯一的孙女儿,我怎么可能不伤心难奈?”宋老夫人眼中满是痛色,却忍着道,“但这不能叫贺氏看出来,贺氏虽然性.子急了点儿,忠心上却没有问题的,她又向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宠着长嬴。我怕她看到我动摇,会一直求我出手……她多求几次,没准我就真的管了。”   “这些人这样对待长嬴,我当然饶不了他们!但不是现在,万一沈家这门亲还是要结……不先让她在凤州听一听那些话,难道要我前脚把孙女风风光光嫁出门、后脚就听见她在帝都承受不住诋毁出事的消息么?!”   宋老夫人哆嗦着手,遮住颜面,呜咽着道,“我连羽微都吩咐她在敬平公府里住着帮手,这几日不必回来了,就是要让这孩子独自撑过去……即使不去帝都,往后我也不能一辈子盯紧了她,让她现在磨一磨,熬过这万箭穿心的痛楚,往后没人能够再拿这把柄威胁到她——卫郑雅死都死了,我怎么还能让他用这非议来辖制长嬴一辈子?!”   第七十三章 做梦去罢   午后,贺氏步伐缓慢的出了门,秋风卷着水意,吹得廊下风铃一阵叮当作响。   朱实和朱阑对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两人裙边放着一只柳篮,上面盖着荷叶,篮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把周围都弄得湿漉漉的。   两个小使女本来趴在栏杆上往廊外接雨玩,见着贺氏出来,忙一起起身迎上去,一个要接贺氏提着的食盒,另一个小声问:“姑姑,大小姐可肯进食了么?”   “让小厨房再换几道菜罢。”贺氏紧皱着眉,叹道。   “从昨儿个到这会,送进去的都是大小姐平常最爱吃的呢。”朱阑感受到食盒与拿进去时一样沉甸甸的,有些发愁的说道,“如今要换什么好?”   贺氏心情很不好,若这么说的是朱轩或朱弦,她必然直接一顿训斥,只是朱阑的父亲是宋夫人手底下的管事之一,平常对贺氏也非常尊敬,到底要给些面子,便淡淡的道:“你们只管往小厨房里传话去,换什么那是厨房的事情,又不要你们做!莫非你想去厨房做事,先替他们愁起来?”   朱阑一脸尴尬,朱实和她玩得比较好,见姑姑把同伴冲得下不了台,忙道:“咱们方才去园子里摘了野菱角,这东西清淡,不知道大小姐会不会吃几个?”   贺氏看了眼她们身后的柳篮,皱眉道:“那篮子里就是?怎么提上来了,把这廊下弄得这样脏。”   “原本放在庭中的,可方才下起了雨。”朱实小声道,“就拿上来了……姑姑,要么咱们剥上一碗送进去?”   “试试罢。”贺氏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道,卫长嬴自幼康健,向来无病无灾,她又长年习武,消耗大了,胃口自然也好。从来只有被劝说莫要贪食,什么时候会没有胃口?如今说是病了,其实都是心病,只要想不开,那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的。否则卫长嬴想吃什么,卫家会没有呢?   这两日来,贺氏可谓是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然而凭她怎么开导,卫长嬴只是面朝榻内,默不作声。有时候贺氏悄悄探头过去张望一眼,见她长睫张合之间,泪光潸然……贺氏忍不住也哭了。   昨日卫长嬴一整天都滴水未沾,晚间的时候,贺氏叮嘱琴歌和艳歌看好了她,自己又去寻宋老夫人。可宋老夫人知道孙女整日里都不肯进食后,脸上肌肉抽搐良久,却在贺氏盼望的目光中,淡淡的道:“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要你手把手的教。少年人头一次受挫,总归是要挣扎一番的,你不要总是去劝说她……让她静一静,自己想!”   贺氏当着老夫人的面抹起了泪:“婢子知道老夫人的良苦用心,只是大小姐若肯进食,躺上几日也无妨,如今大小姐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住呢?”   宋老夫人毫无征兆的发起了怒:“寻常人一两日不吃不喝也没事儿,何况长嬴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我已经说了,这道坎必须她自己迈过去!你前日来了,听得不够清楚么?今儿个又过来罗嗦,你这是惟恐害不了她?!”   “婢子恨不得拿命去换大小姐喜乐一世,怎么会害大小姐?”贺氏忙跪下来分辩,然而宋老夫人根本不想听,直接叫左右把她赶出去:“我的孙女要怎么教导用得着你来多嘴?说了这次让她自个熬,你再多事,索性也不要留在衔霜庭了!没得成日里帮着倒忙,叫我好好的孙女给你惯坏了!”   恐惧于老夫人说到做到,真的把自己从卫长嬴身边赶走,今日卫长嬴继续不食,贺氏除了趁她睡着时,拿帕子沾了水,替她润一润干裂的唇外,连派人去将卫长嬴的情况禀告宋夫人也不敢,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现下同意朱实、朱阑剥碗野菱角,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她亲自去到厨房里督促,让做饭的厨娘将菜肴做的尽可能的香气扑鼻、引人欲食,重新拿回衔霜庭。还没进去,就见双鲤引着宋老夫人跟前的两个小使女,各自捧了东西,从不远处的小径上走了过来。   见到贺氏,双鲤忙快走几步,招呼道:“贺姑姑!”   “双鲤?”贺氏站住脚,看了看她们手里的东西,却是一些素色衣料和钗环吃食之类,她诧异的问,“这是?”   “大小姐如今醒着么?”双鲤先反问了一句,这才道,“方才敬平公府那边闻说大小姐病了,送些东西来。”   贺氏因为卫长嬴是去敬平公府吊唁听了议论才回来就病倒的,如今对敬平公府上下都腻烦得紧,就拉长了脸,把双鲤拉到一旁,小声道:“大小姐快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话也不肯说,都是在敬平公府里听了那些烂舌根的造谣污蔑的话儿闹得——如今再听到那边送东西来,岂不是给大小姐添堵么!”   双鲤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衣料,苦笑着道:“姑姑不知,这是老夫人吩咐立刻拿过来给大小姐看的。”   听说是老夫人的意思,贺氏一噎,随即想道:“也许老夫人嘴上说了要让大小姐独自撑过去,实际上却记挂着大小姐的,这是寻个理由让双鲤来探望大小姐呢!”   想到这儿,贺氏暗松了口气,道:“我才从厨房回来,还不晓得大小姐这会是睡是醒,你们在外头等一等,我进去看看。”   “有劳姑姑了。”双鲤虽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使女,对最得宠的大小姐的乳母自也是客气的,闻言抿嘴一笑,微微颔首。   贺氏把食盒交给了守在门外的侄女朱实,甩手进了去,立刻把门关了起来。里头正轮到含歌和角歌守着,看到贺氏进来,微微颔首。   “大小姐睡了么?”贺氏压低了嗓子,边问边走到榻边一看,却见卫长嬴虽然侧向壁上,闭着眼,但睫毛微微颤抖,显然没有睡着,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小姐,是这样的,外头双鲤来了,道是……敬平公府那边得知大小姐这两日病了,不能去吊唁,就送了些东西来。”   卫长嬴默不作声,贺氏又问一次,见她不说话,只得道:“那婢子让她们把东西留下?”   又等了一会,卫长嬴还是不回答,贺氏无法,站起了身,道:“婢子出去告诉她们。”   到了外头,双鲤听说之后,眼中也有一丝失望,道:“那东西就交给姑姑了。”   贺氏正要点头,双鲤忽然低声道,“姑姑何不把东西拿进去叫大小姐看看?虽然说提到那边大小姐定然不愿意听,可没准这样就开口说话了呢?”   “这……”贺氏沉吟着,道,“可大小姐听了岂不是更加难受?”   “我来时,陈嬷嬷私下里与我交代,说大小姐这样一直不说话,心里憋着,才容易病倒的,索性把委屈说出来,反而会好。”双鲤贴着贺氏耳畔,小声道。   贺氏向来溺爱卫长嬴,闻言踌躇片刻,才道:“那……也别拿太多,就你手里这些料子,我拿去与大小姐说说,试试!”   敬平公府因为正在丧期,送过来的衣料都是素色的。贺氏抱进内室,放到卫长嬴身旁,想了想,就柔声道:“大小姐翻过身来瞧瞧这些料子,都是敬平公府那边才送过来的,说是因为大小姐病了才送的,可多半还有弥补十公子之前的无礼之故……”   听到十公子,卫长嬴微微一颤,贺氏忙住了声,眼巴巴的望着她,只是等了半天,卫长嬴还是不作声。贺氏叹了口气,继续道:“按说敬平公府如今有大事,哪儿有功夫去管这些小事呢?说到底,是他们怠慢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大小姐!”   “如今他们也不方便送艳丽的料子,这几匹颜色都素得很,只是质地都是好的,往后给大小姐做中衣也使得。大小姐请看这织云绸,既轻又软,向来只有宫中御赐才能得呢……可见敬平公府这会多么惴惴,连这样难得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贺氏摩挲片刻最上头的绸缎,见卫长嬴还是不理会,又拿起下头一幅,“这青绿瑞草云鹤蜀锦裁外裙也是可以的……还有这……”   她夸耀着这些织物的名贵,试图让卫长嬴开个口,或者回头看一眼也好。然而卫长嬴始终没有理睬的意思,贺氏越说越不得劲,叹了口气,胡乱理了理料子,觉得陈如瓶让双鲤转达的主意也不那么可靠,还是把东西先收起来是正经。   然而这一理,贺氏目光忽地一凝,失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角歌和含歌本来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听得贺氏语气不对,这才看了过来,却见那一摞素色料子里,被贺氏无意之中拖出来一幅白绫……白绫虽素,但也可用来裁剪中衣一类,可贺氏理得时候拖出来太多,直接抽出了一头——就看到这白绫,长且不论,仅仅一尺来宽!   若是庶民,一尺宽的绫也断然不能浪费了,可名门望族连得脸下仆做衣服都是用整匹布的,更何况是千金小姐?敬平公世子新故,敬平公府再飘摇也没到立刻门庭败落到了送礼连幅整匹的布都拿不出来的地步!   角歌与含歌不约而同想到了某种可能,均变了脸色,举袖掩嘴,道:“难道是……?”   贺氏心头一寒,再不敢细看,匆匆把白绫往料子里一塞,嘴里说道:“没什么,看差了。”她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个大使女,角歌、含歌下意识的朝她点了点头,都噤了声。   未想贺氏正要抱着料子迅速离开,卫长嬴忽然吃力的翻了个身,将一摞料子压住,嘶声问:“是什么?”   贺氏不敢看她,低声道:“大小姐嗓子哑得厉害,喝点儿水罢?”   “方才是什么?拿与我看看。”卫长嬴没理会她的转移话题,坚持道。   ……敬平公府送了这样窄的白绫来,结合前日卫高岸对堂姐的憎恨与辱骂,这是什么用心还用得着说吗?这分明就是让卫长嬴早日悬梁自尽啊!   卫长嬴现在这个样子,贺氏打死都不敢让她看到,立刻伸手去拽,急急敷衍道:“有匹料子抽了丝,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卫长嬴既然起了疑心,自不会被她这样轻易打发,她身子压着料子,贺氏一时间抽不出来,卫长嬴倒是俯下身,一件件查看起来。统共衣料就这么点儿,那白绫又才被贺氏拖出来过,卫长嬴才翻了几下就发现它窄得异常,立刻抽了出来——   贺氏哆嗦着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却见卫长嬴愣愣的看着那条白绫,半晌才道:“敬平公府……都觉得……我应该死么?”她近两天两夜不沾水米,如今嗓子哑得非常厉害,根本发不出来声音,只有嘶嘶之声,这会断断续续的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滴落绫上,看得贺氏心都碎了。   “他们觊觎阀主之位已久,对大小姐当然是不怀好心。”贺氏哽咽着上前抱住了她,一迭声的道,“大小姐千万不能叫他们如意了去啊!”   卫长嬴一言不发,她使着劲、一点一点,将白绫全部抽了出来……白绫宽一尺有余,长是三尺,正经是用来悬梁的。   凝视着这条暗示自己一死以正家风的白绫,良久,卫长嬴闭上眼,虚弱的靠进了贺氏怀里。搂着自己奶大的孩子,感受着她两日下来的迅速消瘦,再看着眼前这条该死的白绫,贺氏心如刀绞,搜肠刮肚的想着安慰开解的话,却见卫长嬴如若不闻,片刻后她摇摇晃晃的坐直,低声道:“角歌到外头把做针线的剪子拿过来!”   “大小姐!”贺氏尖叫起来,然而角歌被卫长嬴一看,却不敢不动身,她拿回剪子,含歌却也走了过来……三人紧张的看着卫长嬴,惟恐她当真被这一道白绫激得想不开,谁知卫长嬴拿到剪子后,一眯眼,却抓起那白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之间运剪如飞,咔嚓咔嚓几下,将一段白绫剪得四分五裂!   贺氏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大小姐剪得好!”   “他们想要我死?!”卫长嬴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纸,因着两天两夜不饮不食心中忧愤而迅速憔悴衰弱,如今望之很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可眼中却迸发出了夺目般激烈而冰寒入骨的光芒,一字字道,“我什么也没做错……就凭一番议论,与这道白绫,就想让我去死?!做、梦、去、罢!”   她狠狠将剪子摔到榻下,握紧了拳,指甲一直掐入掌心,殷红的血顺着掌缘流淌下来,滴落在荼白中衣上,贺氏急着催促角歌、含歌拿药膏来,卫长嬴却浑然不觉,紧紧盯着散落一地的白绫,恨道,“便是死,我也要将这些想我死的人都弄死!!!”   第七十四章 那个人   ……卫长嬴想通后只隔了一日,沈家人便到了。   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心如死灰,醒悟之后只得了一日休整。虽然说尚且年少,卫家又富贵,滋补之物应有尽有,然而究竟日子太短。这日清早起来,沐浴之后坐到镜台前,但见双颊水汽未干,因着水热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绯色,可比之从前的娇艳到底差了一层。   像粉白的蔷薇花儿,依旧是美丽的,却少了几分雍容明艳,流露着憔悴,有一种风鬓雾鬟的感觉。   贺氏心头叹息,道:“莫如上些脂粉?”   “祖母有说今儿个我要出面吗?”卫长嬴盯着自己镜中影象看了片刻,低声问道。   沈家来人……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样,不管是退婚还是婚约照旧,总归不可能是一天两天能够说完的,再者卫郑雅新丧,沈家的人既然到了凤州,总归也要过去吊唁下,这么一算这次来的人至少也要住上几日。   现下自己这般憔悴,没得叫他们乱猜。宋老夫人不见得在这头一日就要自己去拜见,等个两三日她大约就可以把气色养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候去照面,好歹体面些。何况这两日一直下着雨,到这会都没停,来人路上逢着泥泞,车马劳顿的,这头一日怕是客套一番,就会去沐浴更衣。   然后是洗尘宴,这种大事沈家不可能派个女眷来,卫长嬴的名誉再被传得不堪,也不可能像家伎一样跑去宴上作陪。所以今日不太可能需要卫长嬴出面的。   “昨儿个双鲤来过,让大小姐今儿个先预备着。”贺氏轻声道,“兴许沈家会提出吧。”   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道:“那就上些胭脂罢。”   卫郑雅的丧事还在办,虽然不同府邸,到底是长辈,卫长嬴不宜用艳装。更何况即使没有丧事,她现在脸色苍白着,脂粉太多装束太艳,越发显出她要掩饰的憔悴。   贺氏与琴歌等人商议,替她择了牙色暗袖折枝梅花广袖上襦,藕色留仙裙,束五蝠联翼锦带,衣裙简素,就配了一条织金百花披帛。惊鹄髻上,对簪着羊脂玉鸾鸟衔珠步摇,中饰珍珠山茶花。因卫长嬴本就肌肤晶莹剔透、洁白细嫩,索性跳过敷粉,直接淡淡敷了层绯色胭脂。   朱实在旁边打着下手,递递拿拿之余,出主意在眉心再贴张艳丽的梅花花钿,贴好后经贺氏端详,倒也得到采纳。   ……这样到了巳中,朱弦提着裙子跑进衔霜庭禀告,道是卫盛年在大门外迎着沈家人进来了。   贺氏见卫长嬴坐在案后,似全神贯注的看着书,可手里拿着页,要翻,却顿着,心下了然,就代她询问:“来的是谁?还是襄宁伯吗?”   “是襄宁伯。”朱弦点头,道,“这两日下着雨,到这会都没停,来人应是骑着马的,都戴着斗笠披了蓑衣,婢子过去时一群人正在檐下解着。前头管事让婢子别靠太近,免得被瞧见,听三老爷迎上去时称呼了才晓得呢。”   “襄宁伯豪迈不羁,上一回对大小姐印象也是极好的。”贺氏打发朱弦与琴歌等人都出去,单独宽慰卫长嬴。   被识破心神已乱,卫长嬴也没了心思再假装读书,她把书一合,抿了抿嘴道:“印象好不好都不打紧,反正……祖母也说了,沈家不想要我,就说我染病,回了他们便是。”之前她因两昼夜不曾饮水,嗓子哑得很厉害,到此刻还有些喑声,说话声音高不起来。   这样平静的叙述,听在贺氏耳中就有些悲凉了。   贺氏一怔,强笑道:“这……这襄宁伯既然被沈家派来主持这等大事,想来也是个精明人,必然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冤屈了大小姐的。到底是阀主与沈阀主亲自定下来的婚事,大小姐清清白白的,沈家也是海内六阀之一,怎么会做出来退婚的事情呢?”   一直以来贺氏都不赞成卫长嬴习武,她心目之中合格的大家闺秀就是像宋在水那样的,温柔得体、贤淑贞静。而且在贺氏想来,沈藏锋出身与卫长嬴相齐,又有才干,这门婚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就因为一次变故就作罢,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即使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做好了不对劲就退婚的准备,但贺氏还是希望沈家能够明察秋毫、还卫长嬴一个清白,让这门婚事顺顺利利的继续下去。   贺氏知道,卫长嬴这一退婚,即使是打着染病的幌子,外界也难免有不好的揣测,比如帝都那拦轿告状的庶民说的是真的……这样卫长嬴再嫁,别说和沈藏锋身份相若的人了,就是世家里头有些志气的男子也不肯娶她的。   因为士庶不婚,卫长嬴只能在远支旁出的清贫子弟里挑选……这样的夫家比起沈藏锋来,论出身论才干论前途何止是低了一筹?   她心目中的卫长嬴,是这天底下最尊贵最好的千金小姐,即使是宋在水,也许比卫长嬴温柔贤淑,可宋家小姐哪里有她一手带大的大小姐美貌活泼?更不要说大小姐身子骨儿强健、娇弱的宋小姐就更比不上了!   这样的大小姐,沈家内定的下任阀主沈藏锋是恰好可以匹配的,那些远支旁出……即使卫长嬴不在乎,贺氏想想都替自家大小姐感到发自内心的委屈。   贺氏的这点心思,卫长嬴也听了出来,只是怅然一笑,道:“冤屈不冤屈的……横竖外头都说成那个样子了,这种事情哪儿说得清楚?再说,即使沈家碍着面子还是接了我过门,事后却处处冷落排挤我,还不如不嫁呢!”   “大小姐既是明媒正娶,沈家还敢把大小姐怎么样吗?”贺氏下意识的道,只是想到帝都与凤州相距的遥远,以及沈家同样是六阀之一,并不需要太过顾忌卫家的势力,心头也有些发怔。   卫长嬴转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心中复杂难言:她很小的时候,不记得听谁戏谑,说自己的未婚夫沈藏锋是武将的儿子,自幼习武,身手定然了得,似卫长嬴这样娇滴滴的未婚妻子,嫁过去之后,那沈藏锋怕是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戳倒,等出了阁怕是要吃大苦头的。   那会卫长嬴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所谓未婚夫妻便是往后要一起住一起过的人,成日里都在一起——而那个人那样厉害,一根手指都能把自己打得还不了手,那一天下来要被打多少次?这真是太可怕了!   这番话是谁说得她转过身来就忘记了,可话却记得牢固无比,死缠了祖母与母亲好些日子,才让她们答应请个教习来教导她。   十几年来勤学苦练,起初只是为了往后不受沈藏锋的欺负;后来,她觉得自己一日.比一日厉害,就觉得可以反过来欺负沈藏锋……   不管是自保也好、还是仗着武艺作威作福也罢,她不像宋在水,她是从来没想过要悔婚的。   也许是因为沈藏锋不像如今的东宫,从帝都传来的消息看,他是有真本事的;也许是这门婚事定得太早,以至于她三四岁时就知道自己有未婚夫,长大之后直接就出阁了……长久这样认为下来就习惯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肯定要嫁到沈家去的。   总而言之,十几年来,无论是作为敌人看待还是作为丈夫幻想,沈藏锋始终是她除了血亲之外唯一念念不忘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定了这个人的妻子的,不管他对自己是好是坏、不管往后两个人是相亲还是相杀,十几年前两家阀主的约定把一切都注定。   本来明年她就可以见到这个防备了十几年也惦记了十几年的人了……但现在,一切都风雨飘摇。   她未必会嫁过去,即使嫁过去了,因着过门前的这些传言,却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看待她、如何对待她?   所以啊,真的不如,索性不嫁了……   但十几年防备惦记着,纵然是一草一木,也有了恋恋不舍的流连情份,又何况是一个人?   那还是她十几年来一直认为着的丈夫。   卫长嬴用力咬了咬唇,将呜咽咽回去——经过敬平公府一行,以及那条白绫,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连家族也希望她死,她死了,就证明卫家的家风还是清白无瑕的,女子都是贞烈的……   没准她死了以后,卫家那些人,还会将臂上的朱砂传扬出去,以证明卫氏女的刚烈程度:你们看,虽然清白还在,可就因为在林子待了两日,被人猜忌了,这女子就自尽了……这是多么严谨贞白纯洁无瑕的家风啊!   可是……   她凭什么要死?!起初她是难过的,为谣言里的污蔑与中伤,为堂妹们的嫌弃与凉薄,也为卫高岸的误解与咒骂……她难过得不想吃也不想喝,这样无法分辩无法澄清的委屈!   但那条白绫被发现后,卫长嬴所积蓄的委屈愤恨一下子全部爆发了!   出城送别虽然是她自己要求的,可来去都乘着马车、又有帷帽,完全没有任何失礼失仪之处!再说如今回想起来,那日亏得她跟了去!她去了,所以从十二年前担任她教习起就只跟着她的江铮才去了……虽然说他们一行人是卫新咏救下来的,可若没江铮这个老江湖、没有卫长嬴自己这个战力,一行人哪儿拖得到卫新咏的援兵赶到?!   打晕卫长风冒充弟弟去赴约——便是再给卫长嬴一次机会,她也做不出来为了自己的安全与名誉,让弟弟自己去冒性命之险的事儿!   她有什么错?   凭什么、这些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家风名誉、为了你们的体面,就一定要我去死?!   你们想我死,我偏偏不死!不但不死……所有想让我死的人,我都会亲手让你们先去死!   ……所以现下不是伤感于这门婚事的时候。   卫长嬴举手掩嘴,良久,她轻声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听祖父和祖母的安排。”   正说着,琴歌敲响了门:“大小姐,双珠来请大小姐过去。”   ——这会就要去见沈家人?   卫长嬴一怔、一惊!   第七十五章 他来了   除了到衔霜庭通传的人从双鲤换成了双珠,以及缺了一个宋在田,这次拜见与上次完全一样。   后堂还是那样的陈设,卫焕、宋老夫人,还有襄宁伯沈宙的席位都不曾改变。   卫长嬴仪态端庄亦如旧,只是迈进去的步伐却与上次有些不同……她走得慢了点,但每一步都极稳。稳到了近乎刻意的地步,这不仅仅是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也是为了掩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沈家人时那不自觉泛起来的……紧张,还有些激动与隐秘的期盼……   当然,最多的,是忐忑。   向堂上之人行了该行的礼,这次没有宋在田需要引见,宋老夫人直接招了她站到身旁。待她站好,就听襄宁伯沈宙语带叹息的道:“这孩子比上回瘦了许多……真是委屈了!”   虽然晓得多半是客套话,但卫长嬴听了,鼻尖就是一酸,眼中也涩涩的,难受。   她竭力忍住,低头侍立,默不作声。   卫焕接话,语气同样沉重:“世人无知,又有有心人从中煽风点火,污蔑无辜啊!”   “景城侯此番行事,虽然名义上是为卫公思虑,然却实在欠妥……”沈宙虽然如常说话,仍旧是声如洪钟,嘿然道,“堂堂司徒如此不智,实在叫人齿冷!”   “也许他是太急智了些。”卫焕淡然一笑,意有所指道。   沈宙沉吟,道:“卫公说的极是,只不过,急智虽然能解一时,到底是仓促所为……”   他们这儿谈着话,宋老夫人也不插嘴,只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饮着,放下来时,里头已经只剩了半盏。见状,使女双鲤悄悄拉了把低头沉默的卫长嬴,目光看了眼那茶盏。   卫长嬴明白过来,她此刻虽然心神不宁,但替祖母续茶还是能做的,略挽了袖子,执了壶,壶嘴对准茶盏……壶中茶水充足,指节微微下压,水流就出了来。   然而——   不大的茶盏还没续满,毫无征兆的,卫长嬴靠着宋老夫人以及双鲤这边的手臂,被狠狠推了一把!   这一下推得又突然力道又大,卫长嬴全然没有防备,当下失手把茶壶摔了开去不说,壶中茶水,顿时将她一双袖子泼得湿透、甚至连宋老夫人都被殃及,半幅罗裙被打湿!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让卫焕与沈宙中断了谈话,诧异的望了过来!   宋老夫人显然非常心疼孙女,也不及向沈宙告罪,刷的就站起了身,惊慌的扶住孙女的手臂问:“怎么样怎么样?可被烫着了?”   许是因为太过心急查看孙女湿漉漉的袖子下的伤势,老夫人竟忘记堂上还有沈宙与一干下人在,不待卫长嬴回答,手下已经飞快的将她罗袖捋起——泛着热气的袖子下,是欺霜赛雪的玉臂,重点是,臂上一点嫣红的朱砂,鲜艳夺目,浓艳欲滴,与卫长嬴今日眉心的梅花花钿一样,愈加衬托出肌肤的白皙圣洁。   宋老夫人仍旧带着惊慌,似自语、又似说与堂上之人听,絮絮叨叨:“疼不疼?啊?疼么?”说话之间,老夫人拿帕子在那朱砂上擦拭着,像是担心残存的茶水会继续伤着孙女……   一下、两下、三下……   老夫人擦拭得很是用力,帕子拿开后,原本雪白柔嫩的肌肤已经泛起了绯色。   可那点朱砂仍旧鲜艳如旧。   ……决计不是临时画上去的。   大家子的小姐们,自幼为家人所点,此后一直到出阁,时时检验,以免铸下大错而无使长辈知晓,也是警戒她们恪守闺训,不敢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来。   这真正的守宫砂,在童女时就点上,经水不褪、历久弥艳,惟有新婚之夜后,褪去少女的青涩,成为妇人,它才悄然消失。   卫长嬴低着头,讷讷的望着它,听着祖母柔声安慰,慢慢替自己拉下袖子,这才转向沈宙赔礼……宋老夫人和沈宙说什么她都没听清,她心里有着清如轻风的叹息:原来,祖母急着在此刻就把自己叫过来……就是为了这壶茶、或者说,委婉又直接的告诉沈宙,自己仍旧是清白的么?   ——不拘这门婚事成不成,卫家终究不肯让她背着不洁的名声。   所以卫长嬴臂上的朱砂,必须让沈宙、让他随行的侍从,以及这后堂所有下人亲眼看到,而且是一来就看到。   卫家可以不结这门亲,然而却绝不能让沈家以为卫长嬴当真受了侮辱!   沈家不能确定卫长嬴到底有没有受辱,总归会怀疑的,如此退了亲,也会觉得理所当然;但沈宙现在明明的看到货真价实的守宫砂了,那么这种情况下退亲,等若是不为难沈家、是为了沈家着想……如此即使退了亲,沈家也会对卫家有所亏欠。   沈宙虽是男子,却是长辈,又是当着卫焕和宋老夫人的面——方才众人都看得清楚,茶水热气腾腾,是新沏上来的,宋老夫人珍爱唯一的嫡孙女,顾不得场合就查看她可能被烫伤的手臂,也是合情合理……内中用意不难揣测,可拿出去讲也不怕人挑理——袖子是老夫人拉上去的,不是卫长嬴,做长辈的心疼晚辈,行事卤莽了点、那也是爱孙心切,理应被理解。   一切都很完美。   在沈宙初到时,卫家就用这样的方法向他证实了卫长嬴清白仍在,接下来……婚约要不要继续、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卫氏,就看沈家了。   横竖,卫家已经表示清楚——卫长嬴是清白的,外头所谓卫长嬴已然不洁那都是造谣。   沈家若还要怠慢,怎么都要理亏几分的。   卫长嬴不反对这样的做法,也承认这是必须要做的,她的清白是真的,卫家完全没必要吃这份亏。然而这样的理解并不能止住她心头的悲哀——有几个女子,过门之前,需要如此处心积虑的、向夫家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这么一做,她就无端端的仿佛矮了一截……   这门亲事,真的是……不能再结下去了吗?   双鲤满脸担心的扶着她的手臂,暗暗用力示意她该说点什么,嘴里不高不低的道:“大小姐这几日有些乏了,婢子扶一扶大小姐……”   卫长嬴回过神,竭力维持住端庄的姿态,躬身请求容自己下去整理仪容。   宋老夫人也向沈宙告完了罪,便道:“你与我一起下去罢,我也要换一身。”   出了门,宋老夫人紧紧握着孙女的手,想说什么,却顿住,片刻后,才低声道:“烫么?痛么?”   “不烫,不痛。”卫长嬴摇头,她没有说谎,那壶茶虽是热气腾腾,却远未到烫手的地步——宋老夫人只是要个光明正大揭起孙女袖子的机会,怎么可能当真让卫长嬴烫着了?至于宋老夫人用力擦拭的那几下……已经明白过来祖母用意的卫长嬴,更加不会觉得疼痛。   她看到的,是老夫人孜孜不倦的、全然为了子孙的满满的盘算与爱怜……   “先回去罢。”宋老夫人看着孙女想开之后懂事的模样,心头却是酸涩难言,这样好的孩子,这样好的婚约,怎么就被害到了这样的地步?早知道如此,她恨不能提早就唆使卫焕动手,拼着落个谋害嫡长房的名头,早早送了卫郑雅下去!   但如今什么都晚了……   只能——听天由命!   祖孙两个心头怅然难言,在堂外回廊上小站片刻,正待各自回房更衣,却听得前头一阵喧嚷传来。   老夫人让卫长嬴回衔霜庭去,自己皱了眉,问左右:“前头怎么回事?没见襄宁伯正在里头吗?”她心里估计现在能喧嚷合府的大概与敬平公府那边脱不了关系……可那边府里出再大的事儿能比得上自己孙女的婚约是否可以继续么?   老夫人心里盘算着不管来人是谁、为了什么缘故,只要和敬平公府有关,一律不问青红皂白、先收拾了再说!   不想去打听消息的小使女拎着裙子才往侧面的游廊跑了十几步,前头的月洞门中,忽地转出了一群人。   当先之人兀自戴着斗笠,着一袭绯红锦袍,足蹬青地瑞云纹朝靴,靴袍之上,污泥点点,袍角袖底,更有数片濡.湿,瑞羽堂中俱铺着地砖,这些污泥只能是府外弄上去的,看位置显然经历过不短距离的泥地驰骋。   这人急步而入,步伐之中带着凌厉之意,大异常人。他所戴的斗笠是马上所用,极为宽大,虽然身量颇长,却也遮了大半容貌。从宋老夫人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斗笠下紧紧抿着的薄唇,从装束到身形到举止到这笠下一窥,都眼生得紧,让宋老夫人感到又惊又气——就是卫长风也没有这样直闯后堂过!这人是谁?!莫名其妙的闯进来,究竟意欲何为?侍卫又怎会放他进来?!   老夫人正一头雾水,眼一晃却见这人身后,跟着的正是从前庭到后院一路上的侍卫,内中还有好几个管事、得脸的仆妇,可谓是浩浩荡荡。可这些人吧……管事仆妇都是一脸无可奈何,侍卫倒是把手按在刀上,却一副投鼠忌器的模样,竟是无人敢动手。   见着老夫人惊怒交加的望过来,一名外院管事机灵,慌忙三步并作了两步,跑前几步叫道:“禀告老夫人——”   这管事的话音未落,那绯袍人噫了一声,忽然脚步一停,他一停,余人也都下意识停了下来,看到宋老夫人,面面相觑。就见这绯袍人也不在乎还在纷纷扬扬下着的秋雨,径自伸手将头上斗笠摘下,露出真容。   此人不过弱冠年纪,双眉斜飞入鬓,目光湛然明亮——明亮到了斗笠一摘,连宋老夫人都感觉到这双眼睛里扑面而来的咄咄气势。不止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他的站姿显然是久经锤炼,随意一停步,便挺立如标枪!时刻都带着一种矫矫冠群的锋芒!   这样的锋芒将他如今满是污泥风尘的衣袍朝靴的狼狈俱压了下去,连他本身的丰神俊朗,亦不足以在这样的锋芒下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时下的阀阅世家,俱讲究含蓄委婉而优雅的风仪,崇尚的是如隐居山间泉下的高士般出尘高洁的风流气韵。比如卫郑鸿、比如卫新咏,宋老夫人见惯了卫郑鸿一类的子弟,还是首次见着如此锋芒毕露、而且锋芒毕露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是理所当然毫不掩饰的后辈,不禁忘记喝问他,竟看着他微微发愣。   绯袍男子被她望着,举止却依旧从容不迫,将斗笠随手递与身后紧跟着的一名青衣小厮模样的少年拿了,又略整袍服,这才向廊下的宋老夫人深躬一礼,朗声道:“孙婿沈藏锋,见过祖母!”   以宋老夫人的城府,才被这陌生晚辈的锋芒所惊,再听得“孙婿”、又听见“沈藏锋”,再看到庭中雨里满身泥泞却对自己恭敬行礼的年轻男子,也感到有点晕眩。   竟任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许久,宋老夫人才喃喃的、不敢置信的道:“沈藏锋?”   还是陈如瓶暗中扯了把宋老夫人的袖子,示意她还没有免了沈藏锋的礼,宋老夫人才吐了口气,似哭似笑的道:“好孩子,你……你先起来!”又猛然想道,“你怎的来了?”   ——难怪如此之快就可以从瑞羽堂的前庭一路闯到后堂,这么一大群人跟着却无人敢动手阻拦,女婿这样的娇客,还是卫长嬴的未婚夫……谁敢当真与他动手?   不敢动手,凭沈藏锋这通身的锋芒气势,把守层层门户的人,除了让路和跟着以备不测,还能做什么?   第七十六章 戮胡之剑   秋雨顺着沈藏锋的面颊流淌下来,自下颔滴落,将绯色的锦袍,濡.湿成绛红。雨幕中,庭园萧索,沐雨而立的年轻男子却满是勃勃生机,挟一身泥泞雨水,亦只觉矫健洒脱,毫无落拓狼狈。   沈藏锋薄唇略勾,微微含笑,他笑容真诚,复拱手:“回祖母的话,叔父遗漏了紧要之物,所以父亲特令孙婿追来送到。”   紧要之物?   宋老夫人呆了一呆,道:“是什么紧要之物?”说到这儿,看着淅沥秋雨中襟袖都在滴着水的沈藏锋,老夫人总算完全醒悟过来了,忙变了脸色喝道,“快快上廊来说话!你这孩子!凭什么东西急着送,使旁人赶路也就是了,怎的自己亲自来了?”招呼沈藏锋上来避雨,少不得骂那些管事,“没点儿眼力劲!打前庭到后堂竟没人想到拿柄伞去么!”   “孙婿谢祖母关怀,说起来都是孙婿心急,不及等人通传就闯入。还请祖母原宥。”沈藏锋洒然一笑,又行了一礼,这才大步跨上回廊。这时候他原本的绯色锦袍已经全部变成了绛红之色,袍角袖底像是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整个人俨然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但看他神情自若,眉宇之间依旧英气逼人,竟是一点也不在乎。   冲着他一口一个孙婿,宋老夫人打从心眼里心疼起他,连自己裙子还湿着一块也顾不得了,忙不迭的叫人进去告诉卫焕和沈宙,又让陈如瓶亲自去预备热水,亲手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让他擦脸,充满慈爱的道:“既然是急事,事急从权,有什么打紧?看你这一身泥水,快进去和你叔父打个招呼,先去沐浴更衣,仔细着了冷!”   沈藏锋正要含笑答应,忽见老夫人身后,已经隔了十几步、快要到芭蕉掩映的半月门中去了,数名使婢簇拥着一个素衣云鬓的少女,正神色复杂的望向自己。   虽是一身素色衣裙,廊外又是一片雨幕,却不觉得楚楚可怜,只因这少女容貌艳丽得紧,堪称明艳照人。一瞥之下,使人想起盛夏时候园中迎着日头恣意盛开的玫瑰花儿,热情似火、娇艳欲滴。此刻这娇艳中略显憔悴,然而回望时头颅仍然扬得高高的,不堕阀阅之女的骄傲与自矜。   沈藏锋只是向老夫人身后望了一眼,老夫人已经察觉,轻咳一声,伸手道:“这儿风口上,你衣裳湿了,别再吹风……快进去罢。”   “孙婿遵命。”沈藏锋忙笑着答应,向门边走了两步,见老夫人已经转过头向身旁使女吩咐去为自己挑选适合身量的衣袍,他趁机又往半月门那边迅速扫了一眼,这次却只看见几株芭蕉,被秋雨打得微微摇晃。   廊下门内,空空落落,就这么片刻,人已经走了。   沈藏锋收回目光,心下一哂,却无暇多想,凝定心神,预备好应付叔父沈宙的惊讶。   回衔霜庭的路上,雨渐渐大了起来。   贺氏亲自为卫长嬴撑起伞,让使女们退开几步,雨幕下,她俯在卫长嬴耳畔,又惊又喜的道:“方才那个……好像就是姑爷?”   卫长嬴自己稍稍拎了点儿裙裾,专心的走着路,像是没听见。   “姑爷自称孙婿,唤老夫人祖母呢!”贺氏理解卫长嬴到底没过门,别说发生了的这些事情,就算什么都没发生……懂规矩的女孩子家凑巧撞见了未婚夫,哪怕只是远远望了一眼,总也能羞上半日的。   “婢子不是说了,大小姐这样好的人,沈家怎么可能会有旁的心思?”贺氏觉得心情好极了!   卫长嬴咬着唇,慢慢拨着腕上镯子,一直到进了内室,贺氏还在喜滋滋的说着沈家果然不是背信之人、沈藏锋好生俊朗、这样的夫家这样的丈夫才配得上卫长嬴云云……卫长嬴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姑姑不觉得……沈藏锋,他和襄宁伯前后赶到却非是一起抵达,很奇怪么?再说,为什么他亲自来了?”   贺氏一愣,道:“老夫人问了呀,许是风雨声,大小姐没听到?那襄宁伯落了紧要的东西,所以姑爷他——”   “先不说襄宁伯这次前来有什么东西是紧要到了非带不可的?”卫长嬴在榻上坐了下来,平静的道,“这门婚事最紧要的就是从前约为婚姻时拆开的一对腻叶蟠花佩,但那是沈家的东西。就算要退亲,也该是咱们家还过去,而不是他们带过来。”   见贺氏要说什么,卫长嬴抬手止住她,继续道,“就算真有其他紧要的东西要从帝都带来,襄宁伯忘记了,那么沈家难道没有其他人可以送了吗?沈藏锋乃是御前亲卫,是在圣上跟前当差的人,三卫非圣命不得离京!他到凤州来应该是最不容易的罢?”   “也许……”贺氏吸了口气,觉得肺腑之间有点凉,许是秋深了,“也许那东西太过紧要,其他人,都不能放心?”   “既然如此,带到凤州来做什么?”卫长嬴反问,“何况太傅膝下有诸子,更有心腹,还有暗卫‘棘篱’,可供差遣之人众多。沈藏锋固然最受期望,但如今太傅正当壮年,其余子嗣难道就全部不能托付重任了吗?沈藏锋与我有婚约在身,按着之前的约定,明年就要来亲迎,如今正该避嫌些。照着常理,即使没有御前的职责,真要送东西也不该是他来!”   贺氏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管怎么说,方才姑爷已经亲口以孙婿自居了,内中即使有些曲折,难道沈家还能在姑爷自己认了卫家孙婿之后反悔吗?”   卫长嬴抿着嘴,良久,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想我做沈家妇,但见他这样急着进来,甚至等不及下人先过来禀告再使人去前头迎接……料想沈家使了襄宁伯来,本是为了退亲的,是他自己不肯,这才一路飞驰、衣袍泥泞,又不顾一切闯到后堂——怕是担心晚了一步,襄宁伯已经把退亲的话说出来了罢?不然何必如此无礼,做出直闯后堂的事情来。”   “……”贺氏嘶了一声,脸色变幻良久,才道,“但姑爷这么一来,等若是公然承认了婚约继续,襄宁伯现下怕也不能不顺着他说了。”顿了一顿,又道,“女子出阁之后到底是和夫婿过的,舅姑即使挑剔些,只要事事依着规矩做,大家子里也不能总是挑着大小姐的不是。即使沈家有退亲的意思,现下姑爷自己却不愿意,可见姑爷还是心疼大小姐的。”   贺氏抿了抿嘴,“大小姐嫁过去之后,有了子嗣……婢子想着沈家人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卫长嬴以手支颐,往后躺去,靠到榻头的隐囊上,垂眸不语,心里想着:我与他虽然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然而我被带回凤州时尚未满周岁,那会他也小,可以说彼此都极陌生的,这一次我名誉被败坏到这种地步,堂妹堂弟尚且以我为耻,他……他却逆着家族的意思继续这婚约,到底是什么缘故?   是同情与可怜、还是另有盘算?   抑或是……理解?   卫长嬴觉得心里忐忑极了……   她这儿忐忑,后堂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本在堂上快要谈到正事的卫焕与沈宙听说沈藏锋忽然赶来了,都吃了一吓。沈宙甚至有点疑心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待见到拖着满身泥水转过屏风来从容行礼的人果然是自己的侄儿,顿时大惊失色!   顾不得慰问路程辛苦和湿衣洇人,看似豪迈实则稳重的沈宙惊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指着侄子,说话时差点咬到了舌头:“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卫焕本来正要询问沈藏锋亲身前来的原因,见沈宙反应如此剧烈,目中诧色一闪,轻拈胡须,倒是笑了:“这是藏锋?十几年不见,若不说老夫倒是不认识了。”   他是何等精明,只一看这叔侄相见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数,也不点破也不询问,直接话锋一转,和和气气的对沈宙道,“瞧这孩子一身泥一身水,赶路定然十分的辛苦,如今又入了秋,这湿漉漉的衣袍不可久着。依老夫之见,先让这孩子去后头更衣沐浴过了,丹霄再问缘故不迟。”   沈宙心里简直想吐血,可他也担心侄子不快点沐浴更衣会被病气侵袭,只得咬牙道:“卫公所言甚是!”他正盘算着趁沈藏锋沐浴更衣的光景快刀斩乱麻,豁出脸皮去人还在瑞羽堂里休整就先把事情说好,这样等侄子一出来就告辞。   不想沈藏锋完全没有就着话头告辞的意思,他彬彬有礼的先向卫焕行礼致意,口称:“孙婿多谢祖父关怀,路中虽然泥泞,然而俱是官道,一路行来倒也便利。只奈何如今衣袍不整,有碍祖父观瞻,还祈祖父宽恕!待孙婿更衣之后,必整顿冠袍,再向祖父谢罪!”   他这一迭声的“祖父”、“孙婿”,而且话里有话——路中泥泞可以理解成这门婚约的波折和眼下面临着的窘境,官道便是暗指这婚约早就由双方阀主约定,经三媒六证光明正大理所当然,而在官道上一路行来,“便利”,这还用说是什么意思么?   沈藏锋就差明着说他赞成婚约继续、并且很积极继续了。   这番话听得卫焕渐露笑容,目光慈爱,沈宙却几乎没晕过去!   可怜的襄宁伯正急速思索着对策,又见这不省心的侄子终于转向自己,笑如春风——这侄子是沈宙看着长大的,哪里看不出来沈藏锋此刻的笑容看着温和恭敬,却暗藏得意,照着平常,沈宙早就一脚踹过去,挽起袖子将这小子狠狠揍上一顿了!   奈何如今卫焕笑眯眯的望着,沈宙只能咽着血,听他煞有介事的道:“叔父走得急,却将父亲叮嘱之物忘记了,是以父亲令侄儿快马送来……”   ——熟知侄儿为人的沈宙立刻觉得还是让他快点去沐浴更衣的好,悲剧的是,他还没开口,卫焕已经和颜悦色的先问了出来:“哦?是什么东西如此着紧,竟要藏锋你亲自送至、还是冒雨飞驰?”   “乃是一柄剑。”沈藏锋含笑回答,“方才孙婿急于进来告知叔父,倒是将它落在了马鞍上。”   “剑名‘戮胡’,本是父亲书房常悬之剑,因闻前番长风弟遇刺故,亲手特摘之,以赠……”说到这儿,沈藏锋也不禁面色微绯,顿了一顿才道,“赠于卫妹妹。”   卫家现在虽然有好几位卫妹妹,可沈藏锋说的卫妹妹,那当然……只有卫长嬴了!   “‘戮胡’!”卫焕目光大亮,拊掌长笑,“好名字!好名字!”   沈氏因为桑梓地的缘故,世代抗击秋狄,是以沈宣在书房悬“戮胡”之剑以示决心。如今却将这柄剑赐予没过门的媳妇——“戮胡”之名如此直白,再加上卫长嬴于官道上亲手击杀刺客首领及其后一人的战绩——虽然说卫长嬴杀的是货真价实的魏人,可架不住传言里,他们都是戎人!   未来公公的期许支持之意,不言而喻!   得沈宣如此认可和肯定,对卫长嬴名节的议论,稍加引导,就会变成赞扬她不畏强敌,为了护卫弟弟,以弱质女儿身,悍然斩杀敌首及一名刺客的英勇与果敢!   虽然说卫家文风昌盛,族中女子向来以贞静娴雅闻名于海内。可卫焕绝对不介意族志上出现一个众口称赞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抗胡烈女,以为卫氏增光添彩!   更何况,现下他唯一嫡孙女的处境还是这样的尴尬……   卫焕欣赏的看着沈藏锋,真心实意的大笑出声——而脸色发白的沈宙,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这小子!这小子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大哥书房里的这柄剑,我都讨不过来,他竟敢偷出来送与卫家女孩子!!!他就不怕回帝都之后被大哥暴怒之下打得一年半载起不了榻么?!!”   第七十七章 叔侄   “荒唐!真是荒唐!简直荒唐透顶!”沈藏锋若只是公然以卫家孙婿自居,倒也不是不能挽回,横竖他的婚事是沈宣说了算的,大不了更得罪些卫家,横竖退亲总归要得罪卫家的——可“戮胡”剑都以沈宣的名义送给卫长嬴了,凤州和帝都千里迢迢的,即使明知道沈藏锋捏造谎言,但一时三刻不能证明他胡说,卫家也不是能随意轻慢的门第。沈宙再怎么不要脸,也不可能在看起来兄长已经赞成侄子的婚事的情况下再说什么退亲——   何况沈藏锋比沈宙晚到,以沈宙对这个侄子的了解,即使自己豁出去,继续硬着头皮退亲,沈藏锋估计会立刻表示沈宣又改变了主意,所以派他追了上来……所以说这小子比自己晚一步到决计不是没追上,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问题是沈宙知道他这番盘算却没法子——难道还能对卫家说,咱们沈家确实决定要退亲了,我就是奉了兄嫂之命专门来要回那块腻叶蟠花佩的,只是沈藏锋这小子不同意,如今他胆大包天,偷了他父亲的剑来送未婚妻,故意造成沈家不打算退亲的假相,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到帝都去和我兄长嫂子核实?   ……瑞羽堂即使暂时衰微了些,总归还是海内六阀之一!   别说沈宙,就是沈宣在这儿也不敢这样欺负卫家!本来卫长嬴臂上守宫砂未失,这种情况下退亲就有点理亏了。沈藏锋这么一手,除非打算和卫家结上至少几代仇,不然……反正沈宙觉得,目前这情况让他再去说退亲,他还没厚颜到那样的地步。   心中狂吐鲜血的沈宙魂不守舍的用担心侄子身体的借口敷衍了卫焕,赶到卫家替他们叔侄预备的院子来等候。   沈藏锋沐浴毕,更了衣,才出浴房,沈宙就气急败坏的迎上去,抬腿就是一脚,将他踹了一个踉跄,大发雷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父亲母亲都已经决定让我来退亲了,你这样赶过来,把‘戮胡’剑以你父亲的名义赠给卫家小姐是什么意思?!啊!”   “叔父此刻生气,实在不智。”沈藏锋被他踹了,也不以为意,重新站稳之后,正色道,“叔父可想过眼下局势?”   “嗯?”沈宙一皱眉,倒是即刻敛了怒火。   ——沈家本宗嫡支子嗣非常昌盛,光是太傅沈宣一人,连嫡带庶,就有六位公子,加上沈宙膝下,统共有八位公子,其中四位都是嫡子。沈家、刘家因为长年与狄戎交战,不容疏忽,是以不像卫家这几家一样,阀主之位都是一脉传承,除非阀主无子。   西凉沈氏与东胡刘氏的规矩一直都是:但凡本宗子弟,不拘嫡庶亲疏,只要才压众人,都有可能继承阀主之位。比如说东胡刘氏如今大力栽培的刘希寻根本就不是本宗子弟,但因为其本色的出色,刘氏仍旧将他视作下任阀主的人选来教诲支持。   而沈藏锋虽然是这一代的嫡子之一,然而排行只在三。他上头有作为嫡长子的大哥以及庶次子的二哥,俱是年未束发就被送到西凉与狄人交战,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磨砺出来公认的骁勇善战。   底下的弟弟们,也很有几个被赞为机敏聪慧、好学上进。论起来沈藏锋一直待在帝都,从未去过西凉,沙场拼杀的能耐尚且不得而知。御前演武则因为点到即止以及不能扫了圣上兴致、以及皇家的种种忌讳讲究,不可能发挥出全力,在身手上得到的认可虽然稳压刘希寻,却远不及两个兄长。   至于兵法,御前奏对……如今的圣上是出了名的赏罚随心,再说纸上谈兵么,怎么能和真正上了战场比?就连文之一道,他至今也没写出过什么传唱一时的文章——在这点上,沈藏锋还不如他那小小年纪就有了女神童之名的小侄女沈舒颜……   他年未加冠就得到族中内定为下任阀主,并不是他处处强于兄弟,而是因为两点远超兄弟族人:一个是器量宽宏;二是大局上的眼力。   就连年近半百的沈宙,早在沈藏锋束发之际,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局势的判断与预测,远不及这侄子。   如今听沈藏锋这样一说,沈宙顿时冷静下来,也不对侄子打骂了,与他一起在窗边两席上坐下……之前沈宙就已将下人打发出去,既是免得沈藏锋被人看见挨打。到底这么大的侄子了,又被族中寄予厚望,即使只有心腹看见也是尴尬,也是在外头看着点,别叫卫家听了壁脚去。   叔侄落坐,沈宙郑重的问:“可是近几日局势有变,所以大哥才改了主意,让你继续娶卫家女?”   这一刻,沈宙有点愧疚,心想“戮胡”剑乃是大哥沈宣珍爱之物,连自己这个唯一的手足都不愿意给,沈藏锋虽然偶有不受长辈约束的行为,但那都是少数,“戮胡”这样的长辈爱物,这侄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怎会去乱动?   别是自己才离开帝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局势突变,如今却又需要与卫家继续联姻了罢?只是这卫家女即使清白尚存,名誉却已毁于一旦,实在太委屈了沈藏锋——也难怪大哥会舍出“戮胡”来,助这未来儿媳化丑为美,扭转舆论趋向。   毕竟“戮胡”再得沈宣珍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沈藏锋比的。   然而……   沈藏锋轻咳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腰间,道:“叔父不知,因父亲不允侄儿前来凤州,是以侄儿进宫之际,向圣上求了假、借了两匹御马,直接上了路。因离都仓促,身上银钱未足,还把随身玉佩当在京畿,才凑够了仪程。又担心父亲会派‘棘篱’中人前来缉拿,一路餐风露宿,轻易不入驿站……是以帝都近来如何,侄儿也不知道!”   沈宙脸色一变,喝道:“那你说的局势……?”   “侄儿的意思是,如今婚约继续已成定局,叔父再生气也是枉然,现下便是打死侄儿,也不可能……”沈藏锋话说到这儿,沈宙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怒不可遏的挽起袖子,将骨骼捏得噼啪作响——不是他这个做叔父的不疼侄儿,这样的侄儿……这样的侄儿能不打么!   只可惜,关键时刻,外头小厮隔着窗请示:“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道是三公子一路辛劳,又淋了雨,所以特送了驱寒的酒来。”   沈宙铁青着脸,在沈藏锋庆幸的目光中收回就差一寸便能砸到这小子头上的拳头,飞快的整理了一下衣袍,郁闷的道:“是那位陈嬷嬷?快请!”   片刻后,陈如瓶亲自挎着食盒进了门,笑着与两人见了礼,递上食盒,先问了沈藏锋身子如何,可需要请大夫看看,沈藏锋自然是客气的谢绝了。陈如瓶并不多停留,转达了宋老夫人的问候关切,以及晚间卫焕将亲自设宴为他们洗尘,便告辞而去——   被这么一打岔,陈如瓶言笑晏晏的询问之际又手脚利落的把酒菜布在他们叔侄之间的几案上,还替他们各斟了一盏酒。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和陈如瓶客套下来又对着面前一片酒菜,沈宙也没了心思动手,冷着脸道:“先喝两盏驱一驱寒气罢。”   沈藏锋笑着让他先动,沈宙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盏呷了一口,眼一眯,哼道:“好小子,你今儿把卫家这两位哄得真是高兴了,这霜琅酿因着方子繁琐用料挑剔,一直产出不多,后来索性连方子都失传了。如今各家所藏也是寥寥无几,均是视同珍宝,连你父亲也只有极高兴时才会斟上一盏细品,现下不过是给你驱寒气,卫家竟就拿了一壶出来!”   “叔父若是喜欢,侄儿就用这一盏,这一壶全归叔父如何?”沈藏锋听了笑笑,道。   沈宙哼了一声,又呷了一口,忽然道:“你父亲既然连凤州都不许你来,‘戮胡’剑你是怎么从他书房里弄出来的?纵然你把他人骗了出去,守门的人也不会让你拿走的罢?”   “戮胡”是一柄长剑,即使穿着宽大的衣袍也不可能藏得住——要不然沈宙打“戮胡”的主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奈何沈宣一直不肯给。沈宙虽然在外头有着貌似粗豪却行事稳重的评价,也有一把年岁了,但对着嫡亲兄长,也不是没动过歪脑筋。可这剑一直放在书房之中,自有“棘篱”看守,想偷走顺走都不可能。   而沈藏锋却轻轻松松把它弄到手不说,带着它一路跑到凤州,还打着沈宣的名义把它送给了自己的未婚妻……   静下心来,沈宙最惦记的就是这个问题了——老子惦记这么多年都没得手,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侄儿请了藏凝和舒颜帮忙。”沈藏锋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轻咳道,“藏凝把舒颜新写的一首诗谱了曲,趁着父亲不忙的时候,与舒颜一起赖到书房里去弹与了父亲听。”   沈宙皱眉道:“然后把剑藏在琴下带出来?这不对罢!大哥既在书房里,怎会没有发现?”   “侄儿事先请人照着‘戮胡’的模样打了一样的剑把、剑鞘及剑穗,让藏凝放在琴下带进去……藏凝哪儿会谱曲?更不要说她琴技比谱曲的技艺更不堪了,父亲听得头疼万分又不忍心说她,只能看着公文分神,父亲看公文时,这剑恰好在父亲身后,藏凝趁机让舒颜代她弹几下,自己站起身去换了,于是……”   沈宙面无表情道:“书房里的书童呢?”   “舒颜说她只想让父亲先听,硬把父亲的书童赶出去了。”沈藏锋摸了摸下巴,笑着道,“父亲对她们向来宠爱,这些小事自不会计较。”   “……”于是这不省心的侄子非但设计偷取父亲心爱的宝剑,甚至还把才十三岁的胞妹沈藏凝与年方三岁的侄女沈舒颜也拖下了水?!照他这么说,难道沈宣到现在都没发现……他那心爱的“戮胡”已经被自己的几个不孝子女调了包?   沈宙承认为了这柄剑他动过不止一次歪脑筋,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大失阀阅子弟的风范。可他再无耻也没想到把主意打到一个十三一个三岁的小侄女甚至是侄孙女头上去……话说沈藏锋得了剑,就进宫去向圣上告假与借马,靠着当掉玉佩一路赶到凤州,却不知道这帮着他盗剑的侄女与侄孙女如今怎么样了……   他想了半晌自叹不如,恨恨的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沈藏锋许是看出叔父的郁闷,又解释道:“原本我打算一人设法,然而在外头把代替真正的‘戮胡’的空鞘打好后拿回家,恰好被她们看见了。藏凝顽皮,一定要凑热闹,我若不叫她们去,她就要去母亲跟前揭发我,所以……”   我待侄女和侄孙女也不差罢?沈宙忽然觉得更悲愤了……   悲愤的叔父有点恶向胆边生,于是沈宙冷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了,那现在来说说,你为何非要娶这声名狼狈的卫家女?这女孩子如今确实有几分颜色,可你也只在她襁褓里时见过一回罢?别告诉我十几年前襁褓里一见你能记到现在!再说你若喜欢美貌的女子,家里会少了你的么!   见沈藏锋但笑不语,沈宙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宫里的消息已经确定,今年除夕赐宴,宴上演武,前三名之人均可得破格提拔、赴军中效力!虽然有三个名额,然而第一的赏赐与好处却远远超过二、三名,现下刘家想方设法的助刘希寻夺魁,你不在帝都好好的预备这次演武,反而跑到凤州来阻止退亲——你要知道瑞羽堂这些年来因为卫公的致仕一直在衰微,虽然卫公还在,然而……”   究竟现在还在卫家,即使有心腹守在外头,沈宙还是觉得说太多卫家坏话不合宜,便打住话头,一字字问,“你执意要娶这卫氏女,究竟是什么缘故?!”   第七十八章 欺人太甚   见沈宙正色询问,沈藏锋也敛了面上淡淡笑色,神情有些冷漠的道:“叔父难道不觉得,那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么!”   沈宙一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利用卫氏女落咱们家脸面的事儿?这一笔帐你以为咱们家没有记下来么?但眼下紧要的是除夕宫宴上的夺魁!”他以为沈藏锋年少气盛,这次被众人议论他自幼定下来的未婚妻子还没过门就失了贞,饱受嘲笑,激愤之下,偏就不肯听众人揶揄退这个亲。   叹了口气,沈宙也觉得侄子很是冤枉,只差几个月就要成婚了,好好的自幼定下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子竟传出被歹人侮辱的消息来。沈藏锋平常固然大度,但这样的事情但凡是个男子谁能受得住?更何况沈藏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   只是侄子也是被气昏了头,这种时候应该速速退亲是正经,免得继续被拖在里头。怎么反而要继续婚约了呢?如今这门婚事继续结下去还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又道,“那些人的嘲笑大抵还是因为卫氏女的缘故,咱们家只要退了这门亲,又关咱们家什么事?”   沈藏锋皱起眉,淡漠的道:“叔父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如此,却与这些不问青红皂白之人有什么两样?”   沈宙一怔。   就听沈藏锋继续道,“过错在于那些刺客,在于幕后真凶,侄儿这未婚妻子有什么错?”   “卫氏女确实没什么错,只是这女孩子命不好。”沈宙脸色微沉,不悦的道,“这件事情确实是沈家对不住卫家,然而对不住归对不住,我们总不可能因为觉得对不住卫家,就叫你去受旁人一辈子的嘲笑!何况,那所谓凤州庶民拦轿告状之事确实是污蔑,但这女孩子代弟赴约,与知本堂的卫新咏在山谷中私下交谈半日却是事实!那山谷里不仅仅有卫新咏主仆,还有凤歧山残匪!单这一点,咱们家退亲也是有依据的!”   他警告道,“难道你坚持继续婚约就是因为怜恤这卫氏女?你莫要为一时心软犯了糊涂!所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这样一个妻子往后带给你的耻辱和嘲笑不是你如今能够想象的!何况即使你怜恤她,你可想过你往后的子女?有一个声名狼狈的嫡母,你往后的子女一出世就会受到众人嘲笑欺凌……你好好想想有这样一个累赘,你如何还有余力担当起阀主之责!   “若实在同情她,这个婚让卫家提出来退也就是了,咱们家在其他地方再弥补卫家或这女孩子一番。娶妻是终生大事,断然没有为了同情怜恤谁就娶过门的!你以为这是纳妾么!”   沈藏锋放下牙箸,平静的看了眼叔父,道:“刺客首领是侄儿这未婚妻子亲手当众杀的。”   “那又怎么样?”沈宙冷冷的道,“你别以为凭一柄‘戮胡’,再加上假托你父亲的名义,就真的能使谣言逆转!若是谣言这样好控制,卫家文风昌盛,颠倒黑白的功夫比咱们这些武人不知道厉害了多少!凭卫公的手段早就可以做到了!”   “既然能够在官道上当众击杀刺客首领,若她独自逃走,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沈藏锋淡淡的道,“但她没有,她挡在胞弟卫长风之前,最终护着卫长风退入密林逃生!后来代弟赴约也是如此,她本可以让卫长风跟着卫新咏的人走,自己返回凤州禀告族中,派人前去营救卫长风!若说在官道上她不退,可能还有些自负武艺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但经历过林中几日惊魂,还有勇气代替弟弟去赴约……叔父以为她会不明白这一去自己的下场么?”   沈宙冷酷的道:“我再说一次,卫氏女确实高义!若她没有与你定亲,我也很赞赏这样的女孩子——这样能干又重义的女流,即使在西凉也不多见,但那又如何?咱们家现在要的是能够助你一臂之力的媳妇,而不是还没过门就把你拖累、日后会成为旁人攻讦你现成的理由的妇人!这卫氏女名誉已经彻底败坏,传闻里她已经没了清白与贞洁,再赞赏她的牺牲,难道因为她对卫长风的牺牲,就要同样牺牲你来继续迎她过门?”   听了这话,沈藏锋却漠然的笑了:“清白?贞洁?若侄儿这未婚妻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清白名声与自己的贞洁,以至于在一遇刺客时就独自潜逃而去,如此现在被攻讦被议论被嘲笑的当然也不会是她了。但这样所谓清白贞洁的女子……侄儿宁可娶个勾栏瓦肆之女,也决计不会让她进沈家的门!”   他眼中陡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满是怒火与不屑,一字字道,“那些所谓清白贞洁的女子无非是没有遇见这样的遭遇罢了!若是遇上了,怕是在官道上就被刺客或杀或辱,不拖累兄弟就不错了,何谈救助旁人?侄儿委实看不出来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冷嘲热讽!”   “再说什么失贞不失贞——无非就是代替卫长风去见了一次卫新咏,论起来卫新咏还是她的族叔!又与卫公同盟,会对她做什么?纵然做了什么,那她也是为人所害,又不是她之意愿!便因为这样就归罪于她,真是可笑之极!照着这样的道理,侄儿大可以一剑刺死议论的人,然后责怪他为何非要撞在侄儿剑上、还把侄儿的剑弄脏了?”   沈藏锋冷笑,“她一介女流之辈,侍卫使女尽丧命于敌手,只有一个教习和一个族兄帮手,硬生生的护着弟弟自险境中全身而退!这是何等勇气果敢又是何等才干毅力?这些大肆议论、终日嘲笑她的人,老幼妇孺无知之辈且不论,只说其中的男子,也不提这些男子是否个个都有当众击杀刺客首领的能耐,难道他们个个直面生死之间的恐怖,都能够做到舍生忘死的护着自己的至亲骨血?”   “一群无耻之徒!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恶!”   “依着这些无耻之徒的议论,莫非遇见了贼人,侍卫不敌就只能一死?不在官道上引颈就戮,就该在返家后悬梁自尽?刺客只不过杀了卫家的侍卫使女,究竟还是有主仆生还的,然而这些人……却希望侥幸生还之人也都去死了,只为了他们认为的所谓的世风清白!”   “古语说无瑕者可以戮人,这些人满心龌龊恶念,竟也敢自以为无瑕无秽,占据着他们认为的道德大义,以言语为刀,来杀戮一切他们认为当诛之人么?!”   沈藏锋神情冰冷,目光之中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杀意,“刺客若是其罪当诛,这些落井下石之人,恶过刺客百倍!实是罪该万死!”   沈宙看着神情渐渐激动的侄儿,再次叹了口气:“我已说过,这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好,门当户对有情有义,只是如今你娶了她,必成你之累赘!单这一点,这门亲事就要退!我们必须为你考虑!”   沈藏锋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经冷静下来:“叔父还是不明白!长嬴……是侄儿的未婚妻子!”   见沈宙想说什么,他摇头打断,继续道,“若她不是侄儿的未婚妻子,听到此事,侄儿虽然一样会觉得议论造谣之人其心可诛,一样会觉得她甚是不幸……但侄儿至多为之辩解几句罢了,却不会太过多管闲事。毕竟这天下之大,不公不义之事委实太多了,侄儿有自知之明,是管不过来的。”   “但长嬴不同!名份上她早已是我沈家的人,可她遭受冤屈不公,咱们家只惦记着将她遗弃,竟不思为其主持公道、洗清污名,这是什么道理?”   “风言风语虽然能够销金烁骨,可那也不过是人心里先怯下去的缘故!沈氏传家百年,历有三朝!咱们家的声望名誉不是靠人吹捧出来、而是一刀一剑与狄人拼杀出来的!难道传家至今,族中竟然怯弱到了因为惧怕区区流言以至于连已经聘定的媳妇都不敢维护?”沈藏锋冷冷一笑,“先不说长嬴这样慷慨激烈的女子正投了侄儿的性情,即使她不是侄儿所喜欢的那一类,就凭她是侄儿的未婚妻这一点,凭什么人诋毁污蔑辱骂她,侄儿也绝不会弃她于不顾!如今慢说她毫无过错,纵然有什么过错,我沈家媳妇自有沈家来管束教导,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男儿大丈夫,连自幼聘下来的妻子都保不住,侄儿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沈宙脸色数变,跺足怒道:“你懂个什么?这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么?那刘家……”   “侄儿自御前演武起,从无一败!”沈藏锋傲然道,“刘希寻,区区手下败将耳!往年侄儿能胜他,今年如何不能!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这次败了,那也是侄儿自己心志不够坚定、习武不够勤奋,关一女子何事?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侄儿从不屑推委掩饰自己应担之责,更不耻将罪过推卸于一无辜女子、还是自己妻子身上去!”   “这门婚事是幼时父亲亲自所定,门当户对,人侄儿也喜欢。凭什么刘家与卫氏知本堂略施手段,侄儿就要顺着他们所期望的去做去退亲?我乃沈家子,行事自有己见,区区谣言就想迫我就范——真当我是他们手里的牵线傀儡?!”他看着沈宙,神情平静,语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卫长嬴才貌性情且不论,她之胆气与情义,侄儿闻之,恨不能击节而赞!所以这门亲,侄儿结定了!”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此番刘家的算计非但没能乱成你的心神,反而使你意志愈加坚定,如此我倒是放了心。”沈宙沉默片刻,道,“然而我还是要以我的阅历劝说你一句——人在年少气盛时候做下来的决定,往后未必不会后悔,到底夫妻是过一辈子的!你现在觉得非她不娶,但往后也许就会万分懊悔今日所为了。”   沈藏锋一哂:“侄儿只知道,若这一次不设法赶来凤州,阻止叔父……侄儿此生都会后悔!”   “其实我们退亲这样的做法虽然对卫家是落井下石,但自古以来也是心照不言。”沈宙再一次试图说服他,“你也不必把你不娶卫氏女之后,卫氏女的下场想得太过落魄。卫公与宋老夫人只此一个嫡亲孙女,必然为其计算余生。”   沈藏锋大笑,笑声中满是讽刺:“什么样的余生?是被迫自尽让族志修饰后记成一位烈女还是一辈子居于家庙埋葬大好年华?抑或是背负愚人的污蔑、冠上为夫家所弃的名声,靠着丰厚妆奁嫁个清贫忠厚的士族旁支子弟还要受人指指点点?若是每个毫无过错并且舍身取义的人都要落到如此地步,这世风何其可怕?难道就因为长嬴是女子,她放弃独自逃生和保住名节救下两个弟弟,竟是无功有罪?!古时圣贤崇尚名节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教化世风淳朴,使人心向善,但若只知道追求众人认可的名节而忽视了其本质,也不过是愚夫愚妇、人云亦云罢了!他们,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节气与大义?!”   他摇着头,笑容冷漠眼神冰寒,“请叔父恕侄儿做不出来为了一己之私撇弃没有过错的妻子的事情!卫公会为长嬴计算余生那是卫家的事情,但如今长嬴算我沈家的人不是么?既然是沈家的人,就该由我沈家来庇护她!而不是明知道她为人算计蒙受不公的冤屈与羞辱,却畏惧于区区流言就忙不迭的撇弃她!常置案前的摆件,因为日日在眼前看着,尚且舍不得轻易毁坏丢弃,物犹如此,更何况是结发之妻?!”   “风言污语,侄儿自当为其担之!侄儿倒要看看,这世间是否当真已是乾坤倒转,如此深明大义之女竟不能褒扬美名于天下,反而备受责难和羞辱?!纵然如此,侄儿也绝不会丢弃所聘之妻!”   沈宙震怒起来:“如此说来我们都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恶之辈,惟独你是高义?!你若不是我的侄儿,你以为我会管你娶什么样的妻子我会千里迢迢的来回奔波?!”   “叔父自是为侄儿好。”沈藏锋忽然之间嘲意全消,正色对他一礼,道。   “你既然知道我之苦心……”沈宙究竟真心为这个侄子考虑,见他态度似乎软下来,也放缓了语气,打算继续劝说。   不想沈藏锋露齿一笑,提醒道:“只是叔父,‘戮胡’剑已以父亲的名义送与长嬴了,卫公如今必然已使人将这消息传遍凤州上下。如侄儿先前所言,婚约继续履行已成定局,叔父现下再怎么劝说侄儿……木已成舟,更复何言?”   沈宙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揍他才好!!!   第七十九章 风寒   剑从囊中取出,只一扫,卫长嬴便知是三尺之制,照规矩,它重三斤十二两。   此剑颇为华贵。   赤金为剑首,铸作如意之形,中无孔洞,无穗,表明了武剑的身份,非同文人腰间的装饰之物——这是一柄能够用来杀敌的剑器;象牙为剑柄,外缠鲛皮,饰以夜明珠;赤金为剑格,镂刻河山之景;乌檀木为剑鞘,无华彩,无纹饰,却以色泽鲜艳欲滴的血玉,在鞘上嵌出气势纵横的剑名——   戮胡!   卫长嬴一眼认出,这上头的血玉,与苏夫人赐予自己的那对血玉对簪应是出自一块血玉。兴许,还是当初做自己那对簪子时的角料,毕竟对阀阅来说,狄境所出的血玉也十分稀少。   单是卖相,这柄剑就能让外行都估出千金之价。   自己那未来的公公,可是大魏上柱国之一、袭永定侯之爵,贵为太傅,执掌西凉沈氏!这样的人物所珍爱的宝剑,即使不是自古闻名的干将、莫邪,自也有其过人之处。   卫长嬴长年习武,最擅长的是刀法,然而习武之人大抵对于上好的兵刃有着近乎本能的爱好。   以武传家的沈家阀主沈宣心爱之剑——只想到这个名头就足以让她两眼放光,爱不释手的把玩良久,才在贺氏等人好奇已久的盼望下,轻按机簧!随着轻微的咔声,戮胡剑离鞘寸余。   虽然在白昼,清冷如月华、肃杀如三秋的剑光,依然凛冽的亮起,寸许剑光,竟有射眸之感。   卫长嬴深吸了口气,握住剑柄,对身边使女道:“都退开些!”   贺氏忙领着使女们避到角落里,就见卫长嬴手腕轻振,犹如一片月华泼出。再看去,已经完全离鞘的三尺青锋,横于卫长嬴胸前,刃光似游似动,犹如活物,刻着层层叠叠瑞云纹的剑身,像最澄净的水色,温柔万分,却带着无坚不摧无人可挡的锋芒!   ——这一幕,再外行的人见了,也不禁发自内心的赞上一句:“好剑!”   “闻说这是太傅所爱之物,如今竟赠与大小姐,可见太傅对大小姐何等喜爱!”贺氏不但是外行,而且对刀剑半点兴趣都没有,戮胡剑虽好,但若不是沈宣让沈藏锋亲自送到凤州、赠与卫长嬴的剑,她也是懒得看上一眼。   然而因为关心卫长嬴的缘故,贺氏如今看这柄剑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好,对兵刃一窍不通又怎么样呢?反正贺氏现在认定了古往今来最好的剑就是戮胡剑!没有之一。   毕竟,若说之前沈藏锋公然以卫家婿自居,贺氏还有点吃不准,现下这柄戮胡剑往衔霜庭一送——那真是定定心心的了!   要知道……   这剑还没送到衔霜庭,凤州城里已经都知道了大魏上柱国之一、永定侯、太傅、西凉沈的阀主沈宣对于没过门的三媳深为欣赏,甚至在帝都传出直指卫长嬴清白有损的谣言后,立刻派遣胞弟襄宁伯以及卫长嬴的未婚夫沈藏锋,携心爱之剑戮胡星夜飞驰赶到凤州,赐予未来儿媳,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与此同时,卫家除了卫郑雅外的另一位海内闻名的名士卫师古,亲自就此事写了一篇骊四骈六的赋文。文章花团锦簇字字用典,重点是,以卫师古的名头,此赋一出,便立刻传遍凤州,经路过的商贾与驿站迅速传向远处……   卫师古亲自执笔的赋文的中心思想是:大肆赞美沈家的重诺重义以及明辨是非,尤其点出沈宣千里使子赠剑的义举——当然卫师古更加不会忘记趁这个机会将卫长嬴亲戮刺客首领以救下胞弟、间接掩护堂弟脱身的慷慨激昂壮举着重强调,将之赞为抗胡之巾帼女雄——整篇赋文时刻不忘记声讨戎人之无耻、痛心疾首于卫氏另一位受害之人卫郑雅的英年早逝、扼腕国人之无知与被利用、最后,以展望未来祝祷大魏蒸蒸日上、早日宁靖边疆结尾。   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亦是字字深意——反正不管旁人信不信,所谓的戎人潜入凤州引起的一系列事儿,卫家坚定的相信真相就在这篇赋文里淋漓尽致了。   如此重要的好文章,不能不与远来之客分享。   当晚的洗尘宴上,卫焕令作陪的孙儿卫长风起身为众人朗诵了卫师古这篇墨痕未干的赋文,再次诚恳向沈宙致谢:“戎人无耻,刺杀不成,竟凭空污蔑深宅闺秀名节!更可恨的乃是路途遥远,国中竟也有人信这等荒唐之言!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然而孙女年幼娇弱,又久在深闺,不堪听闻!却是劳烦丹霄与藏锋不远千里,前来襄助了!”   就道,“愿以此杯,祝你我二家子嗣绵延、福泽久长!”   私下里才揍过侄子的沈宙胸中的情绪难以描述,但此时此景,他也只能满面春风的举起酒樽来:“卫公孙女名份早已属我沈氏之妇,遭受冤屈污蔑,我沈家岂能坐视?这本是沈家份内事耳,何来襄助之说?卫公此言过矣,愿以此杯,祝卫氏满门,福泽久长!”   “请!”   “请!”   两人一起掩袖尽樽,席上气氛热烈友好,赋文所言,深入人心。   在这种情况下,沈家怎么可能再说出退亲二字?   所以贺氏现在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没有回答贺氏的话,卫长嬴握着剑,随手挽了几个剑花,但觉室中寒意森森,伸指轻弹剑身,只闻嗡声泠泠,刃光锋芒更盛——她对这剑满意万分时,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那日沈藏锋摘了斗笠之后……当真是锋芒毕露,倒仿佛……仿佛这柄戮胡似的!”   她面上一红,反手哐的一声,还剑入鞘,道:“室中地方太小,使不开来……等雨停了,到院子里去试试手。”   说着将长剑放回送来时就盛着的锦囊,放进去一半,又有些舍不得的摸了摸……贺氏就笑:“如今这剑都已经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想看想摸,还不是随心所欲?何必如此恋恋不舍,倒仿佛怕它飞了一样!”   她这么一说,卫长嬴面上却忽然更红了些,尴尬的想:我方才还觉得沈藏锋气质像极了此剑,这会这是做什么?立刻就把手收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姑姑先收起来罢,我……嗯,许是方才挥舞了一会儿,我这会觉得有点热。”   说话之间,她感到脸上似乎又红了几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甚至举起袖子扇了几下。   贺氏捧过锦囊——她极关心卫长嬴,闻言果断吩咐琴歌:“大小姐觉得热,把窗开一开。”   ……要面子害死个人!   这会已经转入深秋了,几日来又一直下着雨,外头的人早就换了夹衣,卫长嬴人在门窗紧闭的内室,所以还穿着单薄。偏她怕被看出由戮胡剑想到了沈藏锋,随口扯的理由还叫贺氏当了真,于是骑虎难下的吹了好半晌冷风——毕竟之前受到打击后忧愤得两昼夜不饮不食造成的憔悴衰弱还未恢复,这么一吹风,傍晚时候就咳嗽起来。   贺氏送走纪大夫,自责得不得了:“怎就没提醒大小姐早些关窗呢?这样的天,大小姐衣裳那样单薄,足足吹了小半个时辰,这哪儿成?”   卫长嬴有气无力的躺在榻上,额上搭着绞过的帕子,听着她的话简直是欲哭无泪:她做贼心虚,惟恐吹上一会就关窗,会被觑出是掩饰,于是顶着萧瑟的秋风坚强努力的支持着,一直到实在受不了了才关窗——这中间心神不宁的也没留意辰光,哪里晓得竟吹了小半个时辰?   这样折腾,不咳嗽那才怪了呢!   好在只是轻微的风寒,纪大夫只开了一副安神汤,让小厨房熬了浓浓的姜汤,道是喝过姜汤再喝安神药,睡上一场起来差不多就好了。   次日起来咳嗽果然止住,卫长嬴也赶紧换了夹衣。昨儿个被冻怕了,到了晌午后请安的时辰,她出门时叫秋风吹了一下,想想还不放心,又折进门让琴歌从衣箱里翻出一件披风来系上。   到了宋老夫人的院子,才过半月门,就见两个堂妹卫高蝉与卫长嫣领着使女侍立在廊上,像是正在等人进去通传。   这是堂姐妹一起到敬平公府吊唁后,她们头一次遇见。前几日卫长嬴都以身子不适为由向老夫人告了假——她的身子不适,与这两个堂妹不无关系,此刻照面,三人都是微微一怔。   卫长嬴还好,横竖她连白绫都剪了,经历过破釜沉舟,人总是看得更开些的。再加上峰回路转,沈家不但不退亲,反而还送了宝剑来为她撑腰,面上固然不似贺氏那样欣喜若狂,还竭力维持着矜持,但心情也是非常好的——所以无心拿这两个妹妹怎么样,怔过之后,就立刻干脆利落的把目光转开。   相比她,卫高蝉与卫长嫣却尴尬无比,两人眼巴巴的看着卫长嬴,见卫长嬴领着人从她们跟前走过,也没有招呼她们、甚至是看她们一眼的意思,卫长嫣终于按捺不住,叫道:“三姐姐!”   卫长嬴一直走过去五六步,到了门口,才站住脚,转头冷漠的望过去:“何事?”   “没……嗯……”卫长嬴这个堂姐平常虽然不能说对妹妹们关怀备至,但也算得上温和亲切,对两个妹妹的请求基本上也是尽己所能,卫长嫣从来没有被她如此冷淡的对待过,此刻又是惶恐又是委屈,鼻尖一阵酸楚,心想:三姐姐……这是恨上我们了么?   眼看卫长嫣说不出叫住卫长嬴的缘故,卫长嬴就要直接进去了,卫高蝉忙道:“三姐姐,我们……我们就是想恭喜三姐姐一句!”   只要卫长嬴接句话,哪怕是讽刺或冷嘲,卫高蝉和卫长嫣都已经做好了做低伏小的准备,到底是堂姐妹,做妹妹的苦苦哀求,这三姐姐也不是心肠狠毒的人……她接句话,就有台阶可以赔礼可以请罪……   不管怎么样总比这样被彻底的无视好……   卫高蝉明媚的眼中带着恳求与愧疚——但卫长嬴却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径自问守门的双珠:“祖母在里头?醒着还是起了?我先进去了。”   双珠也仿佛廊上什么都没发生,抿嘴笑道:“老夫人与一位远来的姑姑说着话儿呢,大小姐来的可是正好!”   卫长嬴道:“什么姑姑?”这一问却没打算要双珠回答,因为说话之间,她已经跨过门槛,飘然而入了。   卫高蝉原本还欲追赶,拎着裙子跑了两步,却已经被双珠微笑着拦住:“老夫人这会有事儿呢,四小姐和五小姐还请再等一等罢……”   和对待卫长嬴时一样温和殷勤的笑容,只是拦阻她们入内的态度却坚定之极。   第八十章 黄浅岫   卫长嬴没把两个堂妹叫住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即使她不能嫁到沈家去,想要收拾这两个与祖母毫无血缘的堂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看卫高蝉与卫长嫣那忐忑惶恐的模样,估计这几日,即使不要担心自己这个堂姐和她们一起出入连累她们也被议论了,她们日子也不好过,不说坐立难安,至少时时记挂着……得罪了自己,会怎么在祖母跟前告她们的状?   这件恩怨随时可以了结,主动权俱在卫长嬴的手里,不值得费心。   倒是双珠说的远来的姑姑让她有些好奇,远来?还是姑姑?被叫为姑姑的这个年纪的下人除了府中的管事妇人外,外头的哪怕也是管事,想见着宋老夫人可不容易。就算这几日宋老夫人临时代长媳当几日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老夫人才不耐烦下仆一说有事禀告就传进,必然让人等宋夫人闲了再来。   难道是从江南来吗?莫不是外祖父那边有什么事儿,所以才能够见到宋老夫人?算着表姐宋在水一行早已抵达帝都,却一直没有退亲成功的消息传来,难道是……   带着这种种猜测,卫长嬴转过屏风,就见宋老夫人一身家常衣裙,坐在上首。除了陈如瓶与双鲤、双娇等人外,下头搬过来的绣凳上,果然有个陌生的妇人正陪着说话。   看她们脸色,似乎还相谈甚欢。   这一幕让卫长嬴更惊奇了,宋老夫人的第一心腹当然是陈如瓶,就是瑞羽堂的大总管,对陈如瓶也是恭敬有加。看这陌生妇人除了一双眸子明亮些外,容貌也是平平,盘桓髻上斜插着两支珠钗,金色和珠子都是寻常,穿着不饰纹彩的秋香色窄袖上襦,系一条牙白罗裙——衣裙都是新的,因为簇新,更加显出这一身是为了见宋老夫人才特意预备。   怎么看这妇人也只是大家子里有头脸些的仆妇,在宋老夫人跟前居然这样得脸、陈如瓶尚且侍立在老夫人身后,这年岁能做陈如瓶女儿的妇人反而被赐了个绣凳?   卫长嬴目光一扫陈如瓶,却见这老嬷嬷神情和蔼,看不出来对此有什么不满意。不过,这样的老嬷嬷,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轻易叫人看了出来。   她走了两步,宋老夫人已经瞥见孙女,就止住话头,关心的问:“昨儿个不是说你染了风寒?怎么又跑过来了?”   “喝了姜汤,睡了一晚,起来就好了。”卫长嬴上前行了个家礼,笑道。   宋老夫人见她双颊自然生晕、说话声音中气十足,也就放了心,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浅岫说起你那里。”   卫长嬴向那妇人看了一眼,心想浅岫说的大约就是这妇人了,神色之间不免有点惊奇:这人眼生得紧,关我的衔霜庭什么事儿?   宋老夫人转头向那妇人道:“这便是长嬴。”她语气很是熟络,和对陈如瓶说话一样,而且听这个介绍,似乎那妇人对卫长嬴也不陌生。   这个发现又让卫长嬴好奇了几分,就见那妇人口角含笑,举止娴雅的起身向自己一礼:“婢子黄氏,当年蒙老夫人赐名浅岫,见过大小姐!”她目光很是友善,甚至还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怜爱,唏嘘道,“一晃多年不见,幸喜老夫人康健如昔,而大小姐也长大成人了!”   “姑姑不必多礼。”卫长嬴听她语气像是见过自己一样,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几曾有过对这妇人的印象,虚扶了一把,疑惑道,“姑姑以前见过我?”   黄氏含笑看了眼宋老夫人,老夫人微笑着替孙女解释:“浅岫是你陈嬷嬷的外甥女,就比你二姑姑长了两岁,之前一直在帝都的宅子里,帮你二婶打理上下。你在襁褓里时,可是她与贺氏一起照料你的。”   黄氏谦逊的道:“老夫人这话抬举婢子了,婢子愚笨,不过尽些微末之力,都是二夫人主持大局,才使得府中井井有条,婢子不敢居功。大小姐在襁褓的那些时日,也都是贺妹妹辛苦,婢子只是打打下手罢了。”   “原来姑姑是从帝都来的?”卫长嬴隐约听出这黄氏约莫是祖母回凤州时特意留在帝都盯着二叔一家的人,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到了凤州?是有事需要亲自过来禀告,还是祖母的吩咐?她心念电转,面上微笑着道,“我方才听双珠说祖母在和一位远来的姑姑说话,还以为是从江南来的呢!姑姑以前还照料过我,可惜那会我太小,竟不记得姑姑了,姑姑勿怪!”   黄氏忙道:“大小姐那会还小呢,哪儿能够记人?何况婢子也是帮贺妹妹打一打下手罢了。”   宋老夫人笑:“原本说好了让浅岫与贺氏一起照顾你的,不想后来因为你祖父的病,咱们仓促回凤州,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这才把她留在了帝都的宅子里。你记事以来没见过,也无怪会猜到江南去了。”   卫长嬴听了这话,心想果然这黄氏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帝都,是祖母故意安排的。否则以陈如瓶在宋老夫人身边的地位,再怎么仓促带不上人,陈如瓶的外甥女总归不可能被忘记的,所以只可能是故意把她留下的。   只是算起来当时黄氏也才和自己如今年岁仿佛,这样年轻恐怕还是使女,纵然许人了总归也是年轻得紧,监督得了二叔一家么?二叔可是连祖父都赞他精明的。   或者宋老夫人当年不止留下黄氏一人?还有其他更年长更可靠的钉子,只是这次没有一起回来?   但宋老夫人自己都说了,黄氏在帝都可是帮着二夫人端木氏“打理上下”的。按说老夫人一走,帝都的宅子里,端木氏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哪怕黄氏可以挟老夫人之势,可这山高水远的,若是自己没能耐,这都十几近二十年了,端木氏不敢阴死她,还不能将她彻底架空么!哪里有让她帮着打理上下的余地?   这么看的话,当初宋老夫人即使挑了不止黄氏一个钉子钉在二房里,黄氏也该是其中的佼佼者。   结合黄氏奉命留在帝都时的年岁和如今的成就,可见她的心计城府,否则怎会年纪轻轻的就被老夫人觑中,委以重任?   ……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在现在这时刻忽然回到凤州是什么缘故?要说十几年来这黄氏还是头一次在瑞羽堂里出现,但宋老夫人对她还是很熟悉很随意,显然不可能十几年来两边不通音讯。恰恰相反,从这一点上看她们应该是频繁传递消息才会一直维持着十几年前同处一宅的熟悉。   若是一般的事儿完全不必黄氏亲自跑一趟,既然她亲自来了,那怎么都不会是小事!   可现在看宋老夫人与黄氏都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宋老夫人甚至还有心思帮黄氏与孙女拉近关系……卫长嬴不禁狐疑的想:莫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想叫我知道,故此祖母和这黄姑姑才这样只说笑不议正事?   她正揣测着,宋老夫人已经继续道,“莫看浅岫与贺氏年岁仿佛,她可比贺氏精细得多了,往后有她在你身边,我啊,也放心了!”   卫长嬴一惊,脱口道:“祖母要赶贺姑姑走?”   虽然她猜测这黄氏能叫宋老夫人这样给体面,不可能仅仅是陈如瓶的缘故,必然本身也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只是贺氏虽然泼辣卤莽,却是一直陪在卫长嬴身边的,卫长嬴对这乳母感情匪浅,自然舍不得与她分离。   此刻也顾不得黄氏就在旁边,脸上就急了起来。   宋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一副恨不得跳脚的样子是什么意思?难为咱们家多给你一个姑姑就过不下去了吗?”恨恨的伸指在她眉心一点,这才道,“来年你要出阁了,你虽然生在帝都,却是在凤州长大,身边伺候的人也一样。虽然说你二姑姑也在帝都,然而也不可能陪你住进沈家去指点你……浅岫可谓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最熟悉帝都的风土人情,你说你身边真的不要多这么一个人?”   卫长嬴闻说并不是要赶贺氏走,只是给自己添个人,这才转忧为喜,嗔道:“啊哟,祖母不把话说清楚,我道是要给我换个姑姑呢!”因为黄氏也在,又是宋老夫人极力推荐的姑姑,又笑盈盈的朝她赔礼,“黄姑姑莫怪,我一见姑姑就觉得亲切,只是贺姑姑陪伴我多年,故而不忍分离。”   黄氏自始至终都是面带微笑,即使卫长嬴明显露出不愿意为了她赶走乳母贺氏时也不曾摇动与变化,此刻听了卫长嬴的话,唇边笑意更深,恭敬道:“怎敢怪大小姐?大小姐这是有情有义。何况贺妹妹伺候大小姐多年,婢子初来乍到,往后必要多多请教贺妹妹的。”   宋老夫人一锤定音,道:“好了,浅岫与贺氏也不是不认识,衔霜庭里还有几间屋子都是现成的,你们一会正好一起回去。打从明儿个起,多听你这黄姑姑说说帝都的讲究!”   卫长嬴立刻转头吩咐身后的艳歌先回去让贺氏把屋子预备起来,因为感觉到宋老夫人对黄氏的重视以及对贺氏隐约的不满,生怕在这件事情上贺氏被黄氏坑上,特意道:“可惜这两日都下着雨,衔霜庭那几间屋子都是长久不用的,这会子即使仔细打扫,怕总会有些味儿。”   “大小姐费心了。”黄氏温柔的道,“婢子也不是什么娇嫩的人,随意有间屋子就好。等天晴把东西抱出去晒晒就是了。”   这样看着温温柔柔、体体贴贴的姑姑,卫长嬴固然因为贺氏的缘故对她总有些提防,但这样的性情也挑不出什么不好;何况黄氏熟知帝都风土人情,如今已经肯定会嫁到沈家去的卫长嬴,老实说身边简直太缺这样一个人了——即使到了帝都也能从沈家下仆那儿打听,但怎么比得上祖母给的陪嫁可靠?   所以卫长嬴虽然心里嘀咕着这黄姑姑来头这么大,竟是祖母亲自当面推荐给自己,可别仗着这一点,欺负贺氏等人才是——黄氏再精明能干,怎么说贺氏这些人,哪怕是琴歌四个,都已经伺候了卫长嬴一段时间,有了点情份,黄氏这种突如其来半途进入衔霜庭的人……卫长嬴总归更倾向于自己更熟悉的一方。   然而反过来想,黄氏二九年华时就能接下监督二房的重任,连宋老夫人离开帝都十几年,二婶端木氏仍旧不得不坐视她分了自己这当家夫人的权。这样厉害的姑姑,只要没有外心,有黄氏在身边,往后可以少操不少心。   抱着这样的心思,卫长嬴暗暗期盼这黄氏到了衔霜庭后,能够与贺氏等人和睦相处,彼此谦让,众人一起齐心协力的助自己就好了。   而宋老夫人显然很重视黄氏,接下来的闲聊之中,不时带上黄氏一起说上两句。虽然如此,黄氏却丝毫不露骄色,始终不焦不躁,温柔谦逊,倒让担心宋老夫人对黄氏抬举太过,让贺氏等人不免尴尬的卫长嬴松了口气,心道到底是祖母择出来的人,果然是沉得住气,不是略被抬举就得意忘形的浅薄之辈。   只是这是在老夫人跟前,黄氏真正的性情为人,还是要看到衔霜庭后如何对待贺氏等人才能确定。   ……她们这儿不说聊得兴高采烈,至少也是相谈甚欢,有意无意之间,倒是把外头的卫高蝉、卫长嫣还等着给祖母请安给忘记了。   一直到近一个时辰后,宋老夫人准备留孙女下来陪自己用饭,让陈如瓶陪黄氏到后头吃点,也是姨甥两个说几句话……双珠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叫进来询问,双珠道:“四小姐和五小姐等待良久,方才咳嗽起来了。”   几日秋雨本就让凉意弥漫,门外又是穿堂风浩浩荡荡,昨儿个卫长嬴吹多了风都感了风寒,卫高蝉与卫长嫣这样正宗娴静规矩的大家闺秀,也有着安守本份的闺秀应有的娇弱之躯……一吹一个时辰的秋风,又没带披风又不敢叫人回去拿,连站带累,不出点事儿倒是奇怪了。   “那就让她们回去罢。”宋老夫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偏心,闻言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的道。   陈如瓶出言补充:“大小姐身子骨还没全好,老夫人年岁也长了,两位小姐既然有风寒之兆,怎么还能进来?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   双珠心领神会:“婢子这就去叮嘱两位小姐,这几日就待在自己房里,莫要出来了。”   宋老夫人待双珠出去,看了眼神色复杂的卫长嬴,淡淡的道:“这事儿你自己处置罢。”   卫长嬴一愣,随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第八十一章 称量   让卫长嬴意外的是,向来泼辣有为、最爱掐尖好胜的贺氏见到黄氏后,竟是不待自己介绍,就惊喜交加的迎了上来:“我莫不是做梦么?黄姐姐你真的来了?”   黄氏含笑递过去一个眼色,才道:“闻说大小姐昨儿个咳嗽了?现下虽然好了,还是莫要多吹风的好。”   贺氏一点也没觉得黄氏一来就夺了自己的权开始发号施令,反而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瞧我,见着姐姐竟把大小姐给忘了!”   被簇拥着进了门,卫长嬴心头疑惑,自己坐下后,让两位姑姑也坐,打听道:“方才祖母说贺姑姑与黄姑姑是相识的,不知能否为我说一说?”   贺氏早就目不转睛的盯着黄氏,一副有一肚子话要倾诉的模样,闻言想都没想就道:“大小姐不知,婢子与黄姐姐可以说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就如同现在的朱实和朱阑一样。当初大小姐出生后,婢子恰好还没断奶,就做了大小姐的乳母。然而大小姐五个多月时,婢子不慎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让大小姐连着吐了两日的奶,以至于差点伺候不成大小姐了,亏得黄姐姐替婢子做药膳调理,才能继续留在大小姐身边!”   卫长嬴诧异的看向黄氏:“黄姑姑会做药膳?姑姑懂得医术?”   “黄姐姐药膳做的可不比鲁元差多少。”贺氏这几日本就一直喜滋滋的,如今乍见相别十几年的故人,心中振奋,这会就把一些忌讳忘记了,脱口就道,“毕竟都是季神医手把手的教导出来的呢!”   她话音未落,黄氏脸上仍旧带着笑,却不容置疑的把话头抢了过去:“十几年不见,贺妹妹这性.子倒是一直未变,只是如今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可别光顾着叙旧,却不知道大小姐这辰光都做些什么?”   卫长嬴早就听宋夫人提过季去病这个忌讳,此刻自也不会去追根问底,但见贺氏惊喜之下如此存不住话,心里也是一叹,暗道:“难怪祖母要说贺姑姑,贺姑姑什么都好,就是兴头上来了总会沉不住气,这话要是说给祖母听见了,怕不惹出大事来……这黄姑姑却始终不动声色,究竟是祖母重视的人。”   这样叹息着虽然不至于因此嫌弃了贺氏,但对黄氏又看重了几分,就道:“我这会一般不做什么事,现下倒是正好让姑姑认认人——琴歌、艳歌,去把人都叫过来。”   待衔霜庭里的八名使女都见过了黄氏,卫长嬴又让贺氏陪黄氏去看收拾的屋子,贺氏笑着道:“那些屋子又都是长年没人住的,湿气重。如今还下着雨,横竖婢子一个人住,屋子还算宽敞,所以方才叫人整理了一番,就让黄姐姐先与婢子住罢?”   卫长嬴问黄氏:“黄姑姑以为呢?”   黄氏当然没有问题。   卫长嬴又与她寒暄了一阵,看看天色也晚了,再加上贺氏那难以掩饰的想和黄氏好生细诉别后的迫切之色,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就道:“我觉着乏了,两位姑姑自便罢,今晚就让琴歌、艳歌陪夜好了。”   贺氏大喜:“婢子谢大小姐体贴!”   黄氏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一起谢过卫长嬴,跟着她告退下去。   次日。   卫长嬴做好了黄氏晚起、即使不晚起,神色也会有所萎靡的准备——毕竟昨儿个一看贺氏在自己跟前就已经有滔滔不绝的趋势,等和黄氏同榻而眠,十几年之别,随便挑几件事情不说上一整夜的话也非说上大半夜、困得实在说不下去不可。   黄氏昨儿个才赶到,一路舟车劳顿,又被贺氏搅扰上一晚,今日精神能好才怪。   卫长嬴这么想着,见雨还没有停,就琢磨着自己寻些事情做,不想才要叫人铺纸研墨,贺氏黄氏就一起进了门,看起来虽然不能说精神奕奕,却也没有想象的萎靡不振。   不待卫长嬴露出意外之色,贺氏、黄氏已经面色尴尬的请罪:“婢子起迟,还望大小姐处置!”   “黄姑姑昨儿个赶路,今早起晚些也没什么。”卫长嬴笑了笑,道,“贺姑姑十几年没见黄姑姑了,陪黄姑姑一起是人之常情。”   这话里还是有些维护贺氏的,毕竟她们来迟最大的可能就是贺氏拉着黄氏说话导致睡晚了。但卫长嬴这么说,却是把迟到的原因归结为黄氏一个人起晚,贺氏为了等她才迟到。   黄氏看起来并不在意背这个黑锅,与贺氏一起谢了她的宽容,接下来贺氏按着卫长嬴惯常的习惯一一问候,也不时询问伺候的角歌等人,黄氏垂手旁听,用心记忆。   这样到了晌午后,卫长嬴看了眼屋角铜漏,呷口角歌捧上来的茶水,慢慢道:“昨儿个祖母交了一件差事与我,我想还是尽早办了的好。只是我年少,从前万事都有祖母与母亲挡着,现下头一次练手,难免有些吃不准,还要请两位姑姑帮我参详参详。”   话是这么说,但这显然有称量黄氏之意。   倒不是卫长嬴故意和黄氏过不去,而是衔霜庭里本以贺氏为首,如今黄氏一来,贺氏虽然没有明说,但那甘居其下的态度非常明显。问题是贺氏与黄氏自幼一起长大,看得出来对黄氏非常的佩服,她愿意服在黄氏之下……可琴歌这些人却未必了。   本来朱实等四个小使女就是贺氏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认贺氏;琴歌四人是暗卫出身,新到卫长嬴身边伺候,对于陪伴照料卫长嬴长大的贺氏当然不敢怠慢——但这忽然冒出来的黄氏,一进衔霜庭就跃为众人之首算什么?   当然碍着老夫人也碍着卫长嬴、贺氏的态度,琴歌这些人不敢直言。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心服。   不如索性寻个机会,让黄氏露上一手,也好告诉大小使女们,为什么她一到衔霜庭,连贺氏这样不让人的都自动让位,否则下人之间一直猜忌着,辰光长了难免生出仇怨来,对于上下齐心是非常不利的——至于说黄氏会被考倒,卫长嬴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自己的祖母自己还不清楚吗?   宋老夫人眼光毒辣无比,她抬举的人,怎么可能是徒有虚表之辈?   果然黄氏听了这话,了然一笑,只是并不开口,让贺氏先问:“却不知道老夫人要大小姐做什么?”   “四妹妹和五妹妹……”卫长嬴只一提,贺氏就是眼睛一亮,道:“可是老夫人让大小姐去处置那两个小……呃!”被黄氏横了一眼,贺氏下意识的咽下后头显然不会太好听的话,尴尬的笑了笑。   卫长嬴郁闷的看着原本泼辣嚣张的乳母被这位黄姑姑竟似管得服服帖帖,虽然说知道黄氏是为了贺氏好,可总有一种自己的人远不如祖母的人的挫败感,顿了一顿才道:“祖母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让我自己处置,在我告诉祖母决定之前,祖母不打算插手。昨儿个,她们也招呼我了,只是我没怎么理会……哦,是了,黄姑姑还不知道事情经过罢?贺姑姑不如先把事情经过告诉黄姑姑?”   贺氏咂咂嘴,简短一句:“黄姐姐,就是昨儿个我与你说的大小姐去敬平公府吊唁的事儿。”   “……”卫长嬴沉默,贺氏昨儿个迫不及待想和黄氏叙旧,她们分别十几年,中间就算只说大事,一个晚上也说不完,看她们精神不可能说到三更半夜才睡,估摸着最多也就说了一个时辰的样子——照常理是回忆下当年的青春年少、感慨下如今的韶华渐逝都不够。   更不要说依着正常叙旧,回忆和感慨完了,还得再问黄氏怎么会忽然前来凤州……嗯,这里要说多久都不一定的,毕竟很容易把话题歪到二房去……   庶出却能干还有一个多病嫡兄的卫盛仪是否有效仿卫焕之心、差点过继给卫郑鸿成为大房嗣子的卫长岁现今处境如何、当年老夫人回凤州时留的后手已有何等成就、黄氏与端木氏十几年来的宅斗心得与得意战绩……这里头任何一个话题不小心都能聊上一夜了。更何况无论贺氏还是黄氏,都是老仆,对这些前尘往事比卫长嬴这些卫家子孙都清楚得多——清楚多了自然说的也多了。   但现在贺氏已经把陪自己去敬平公府吊唁的经过都仔细交代了,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黄氏完全主导了她们的谈话,越过叙旧、越过感慨,直接询问了自己的近况,没准还是直指遇刺之后到现在的经历。这些问下来,一个时辰差不多,然后——黄氏就让贺氏闭嘴,安置了。   ……为什么会觉得又有一种败给祖母的感觉?虽然说黄氏也照拂过还在襁褓里的自己过,问题是现在陪着自己长大、多年来的第一心腹是贺姑姑啊!   贺姑姑你……卫长嬴内心暗自垂了会儿泪,自我安慰:算了,贺姑姑没有和黄氏争锋的意思,倒也免了我劝架仲裁的麻烦。横竖贺姑姑比不上黄氏有城府,自甘让位也是件好事……呃,自己之前不是还盼着她们和睦相处的么?   卫长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乱……   黄氏听了贺氏的话后,低头略作思索,便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卫长嬴,道:“此事昨晚贺妹妹已经与婢子提到,却不知道大小姐是怎样想的呢?”   第八十二章 行家一出手   卫长嬴一哂,道:“往常我待这两个堂妹不敢说多么温柔体贴,自认也不算失过做姐姐的职责,更不曾故意为难过她们。然而我受人污蔑与议论,她们听见了,不但不来寻我对质,问清事实,反而轻信人言,避我如虎……我当然是不高兴的。”   黄氏听她说得坦荡,唇边笑意又深了一些,晓得卫长嬴虽然是在称量,但本身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这说明宋老夫人亲自引见到底是有效果的,看得出来这大小姐对宋老夫人非常信任,老夫人赞了黄氏,大小姐连亲自考校一番都免了。   ……也难怪老夫人为这孙女这样操心,嫡亲骨血,如此信任自己,换了哪个长辈忍心辜负了她这份靠赖?   黄氏正思索着,贺氏向来性.子急,这会没有外人,就想什么说什么,叉腰道:“她们……”   “贺妹妹稍安勿躁。”黄氏满面笑容的止住她,柔声道,“老夫人既然把事情交给大小姐,总归是听大小姐的。大小姐发了话,咱们再照做不迟。”   卫长嬴算是看出来了:贺氏怎么都不是黄氏的对手不说,最紧要的是,贺氏对她这黄姐姐的信任,比自己对祖母宋老夫人的信任也差不了多少……如今见到黄氏来,贺氏索性是不争气到了什么脑子都不想动了,只惦记着亲身上阵去冲杀……   暗自摇了摇头,卫长嬴无奈的决定放弃帮着贺氏巩固她第一臂助的想法,横竖现在贺氏自己都高高兴兴把位置让出来了。硬抬举这乳母高于黄氏,恐怕结果是贺氏头疼,黄氏委屈,两面都不着好。   她抬指掠了掠鬓边碎发,继续道:“话又说回来了,她们这回做的事情虽然叫我心冷得很,但总归是堂姐妹,三婶平日待我也不错。真要把她们怎么样,我也有些……嗯,也不想太为难了她们。”   不想太为难,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什么也不做,卫长嬴也不甘心的。只不过她不想平白放过这两个堂妹,但也不忍心罚太重,所以这中间的一个度就要好好的拿捏了。   黄氏含着笑,先赞了她一句:“大小姐心地善良,日后必有福报。”又话锋一转,理所当然的过渡到了要罚的理由,“但婢子也要劝说大小姐一句,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小姐虽然心疼四小姐与五小姐,但大家子里若是乱了规矩,却是件大事儿!为着卫氏基业,大小姐即使不忍苛责四小姐、五小姐,到底还是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的。”   卫长嬴一眯眼,心想,到底是祖母信重的人,旁的不论,这扣帽子的本事真真是厉害……如今大家心照不宣是在商量着怎么惩罚卫高蝉、卫长嫣给自己出气呢——这本是公私掺半的事情。   结果到了黄氏嘴里,不罚这两位小姐都要动摇卫氏基业了!偏她说的有理有据还挑不出不是来。   只见黄氏一脸语重心长,继续道,“大道理婢子也不罗嗦了,大小姐最是高义,都懂得,只是疼妹妹不舍得说出来。简单些讲,一家子兄弟姐妹,本该戮力同心,一起对外!这是大字不识的庶民都能够明白的道理。四小姐与五小姐说起来也是打小学文识字的大家闺秀,列代贤妇烈女的故事都是听遍了的,比之蓬蒿之间那些庶民可是被教导的不知道全备多少了!却不辨是非,为外人所惑,明知大小姐处于危难之中,不思扶持堂姐、驳斥谣言,反而助纣为虐,竟对大小姐落井下石起来!”   “所以凭大小姐再怎么帮着四小姐、五小姐分辩,四小姐五小姐也是有错的!纵然这错误是一半糊涂一半无心犯下来的,但人即犯错,就该按着规矩来!”黄氏意有所指道,“凡事按规矩办,总归不会有错的!”   卫长嬴细细品味着她话中的别有用意:卫高蝉和卫长嫣这次确实有过错,不是做妹妹应有的道义,黄氏拿乡野中不识文的庶民与她们相比,也只是为了强调她们的过犯之处。所以重点应该在于黄氏一边说她们犯错一边处处紧扣着“规矩”二字,末了还明着点出——凡事按规矩办,总归不会有错!   黄氏自己都说了不想罗嗦了,但还是再三的说明了卫高蝉与卫长嫣的过错以及她们触犯了规矩。要罚卫高蝉与卫长嫣,是没有必要这样强调规矩的。卫家当然有家规,但如今在瑞羽堂的后院,宋老夫人的话就是规矩。   因此她这看似罗嗦的话里必然有用意。   回忆起之前宋老夫人提醒自己“多听你这黄姑姑说说帝都的讲究”,卫长嬴揣测黄氏话中隐而未现之意——这是在借机提点自己到沈家后做媳妇要注意的地方么?事事都按着规矩来,横竖责任到不了自己身上?   停顿片刻让卫长嬴思索后,黄氏显然没有立刻解惑的意思,倒是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处置建议:“照着卫家的规矩,四小姐与五小姐这回的做法,不可不罚,不罚不但是有违家规,也等若是纵容了恶行,反倒是害了四小姐与五小姐。正所谓爱之深而责之切,大小姐须得明白这个道理!但大小姐提到了三夫人的情面,又重视骨血亲情,虽然不能因爱废公,可斟情从轻,倒是可以的……以婢子之见,莫如就罚她们身边的人,为免四小姐、五小姐惶恐,罚了下人之后,大小姐再安慰一番四小姐、五小姐,如何?”   说着,微笑着望向卫长嬴,笑意深长。   卫长嬴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黄姑姑的意思,是四妹妹和五妹妹年少,因为身在深闺,难免天真些,容易被下人所欺骗。之前的事儿……到底也是她们身边人不好,从中挑唆,才导致了我们姐妹之间存下罅隙。是以如今要罚,也该罚这些人?”   其实黄氏冠冕堂皇的说了这番建议,重点却只有三句——   第一句是“规矩”。   第二句是“半是糊涂半是无心”。   第三句则是“爱之深责之切”。   强调规矩的重要,确定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点出卫长嬴对妹妹们的怜惜——明确了这三点,在兼顾这三点的基础上,要怎么做就非常清晰了。   本来卫长嬴为难的地方就在于,不罚堂妹她心里气不过,罚重了她不忍心。   问题是以她在宋老夫人跟前的得宠,即使不明确的惩罚这两个堂妹,只要表露出来对这两个堂妹的不满。自有世仆管事一窝蜂的拥上前去,明里暗里的踩着三房来讨好自己。   毕竟三房卫盛仪懦弱无能、裴氏自卑家世,这一房里就没有一件能够和其他房里比的事儿。本来就是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再把深得宋老夫人喜欢的大房嫡长女得罪了,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两日卫长嬴隐约还听见,在敬平公府那日,自己没留意的时候,朱实甚至把痰都啐到了卫高蝉裙子上……朱实在自己这衔霜庭里也不过是个小使女罢了,纵然是贺氏的嫡亲侄女,但贺氏对她并不算偏私。平常也是要看一看大使女脸色做事的,对卫高蝉这庶出却是正经的卫家小姐却如此放肆……   卫长嬴知道朱实这么做,名义上是为自己这主子抱不平,但实际上,若非自己深得祖母喜爱,朱实敢么?卫高蝉一个千金小姐叫个小使女吐脏了裙子,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训斥就走——她身边难道没有乳母没有大使女在?为什么别说训斥朱实,连话都不敢说?难道那许多人里没有一个胆大的?   说到底,是怕训斥了朱实,却害得卫高蝉被欺压得更狠罢了……   虽然当日之事卫长嬴不打算再提,但想到与自己血脉相系同为小姐的堂妹连个小使女都不敢呵斥,卫长嬴还是觉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   是以,要罚堂妹,但也不想因为罚了堂妹,让三房都受牵累,一落千丈。   但世情就是踩低拜高,哪怕卫长嬴把自己的心思明着说出来——我想罚堂妹,但不想你们一起去踩三房。众人也会把后一句直接忽略:大小姐都说了想罚堂妹了,后面那一句……就当客气话听罢!大家小姐么,难道还能直接的说她对这两个没良心的堂妹恨得要死?   大小姐不好意思说出来和做出来的事儿,那正是咱们可以变着法子效劳的地方啊!   现在黄氏提议越过卫高蝉和卫长嫣本身,把矛头对准了她们身边的下人,既削了她们颜面为卫长嬴出了气,又没有直接惩罚两位小姐,免得卫长嬴不忍心。   黄氏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在选择罪魁祸首上,而是她的知进退。卫长嬴的顾忌和为难,她看得清楚,之所以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建议,非要兜兜转转的,还只肯吐露个两三分。除了话中有话、趁机让卫长嬴耳濡目染些往后做媳妇时应该注意的地方外,却是为了恪守做下人的本份。   你再是老夫人亲自引见的姑姑,人人都心知肚明是来教导和辅佐大小姐后院之道的、老夫人也说要大小姐多听听你的……可你到底是下仆!把什么话都说了,让做主子的卫长嬴说什么?   一个劲的附和你么?   那作为大小姐的卫长嬴体面何存?   尤其卫长嬴原本亲近的贺氏已经被黄氏夺了风头,黄氏再表现得连卫长嬴都远远不如自己这姑姑,卫长嬴就算碍着祖母和黄氏的才干要用她,心里也会不痛快!不但不痛快,没准还要怀疑黄氏企图控制自己、把自己架空成傀儡!   但现在黄氏处处提点却偏偏不把话说全,让卫长嬴也能有表现的机会。由于不曾喧宾夺主,没有激起卫长嬴的警惕与反感,却留下了极深刻的、能干精明、思虑周全的印象。   这一份为仆的心机,黄氏当然不会告诉卫长嬴了,卫长嬴即使看出来,也不会去点破。   主仆心照不宣,继续说正事。   ——黄氏照例赞过卫长嬴聪慧,微笑着解释道:“大小姐请想啊,婢子听贺妹妹说过,之前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与大小姐切身相关,然而大小姐在去敬平公府前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四小姐和五小姐反而知道了呢?四小姐和五小姐都是恪守闺训的,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下人居心叵测把话传到闺阁里,还能是什么人去说的?那些个谣言别说和卫家有关了,就算是旁人家的事儿,这种事都不该是正经女孩子去听的!换作了大小姐这儿,谁敢传这样的话头,婢子想着贺妹妹一定会管的。”   贺氏点头,杀气腾腾:“若衔霜庭里有这样碎嘴的蹄子仆妇,婢子不亲自打烂她们的嘴才怪!没得污了大小姐的耳!也就是三房里乱七八糟,什么话都叫小姐家听了去,也不知羞耻!”   卫长嬴咬了咬唇,似笑非笑的道:“如此说来,可不只是要罚这些下人这样简单了。毕竟她们这次能把不三不四的话传到闺中,挑唆着四妹妹、五妹妹与我疏远,下一次……谁知道会作出什么事儿来?没得教坏了四妹妹、五妹妹!这些人还是不要留的好。”   她飞快的总结了一下黄氏的教诲:出阁之后行事,第一重要的是合规矩,不合规矩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先已经是错了,即使最后结果是好的,也免不了落个坏了规矩的印象。   更何况只要坏了规矩,就会留下被人追究的把柄。在娘家时因为长辈们的宠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夫家可未必有这样的好事。即使暂时不追究,那也是被记在那儿随时可以翻的帐。   但这个合规矩也不是说真的要被这规矩管得死死的——一个铁面无私只会呆板守规矩的人,没人会喜欢的……   所谓的凡事按着规矩来,真正的话意,是如何运用规矩达到自己的目的才对【注】。比如说这次卫长嬴说不想太苛责两个妹妹,在娘家她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就成,可在婆家,这么做就会被挑不是,因为两个妹妹违背了家规,按规矩就是要受罚的。卫长嬴若说不罚,那就是坏了规矩,别人不管是置疑她居心叵测故意纵容妹妹也好、还是认为她故意收买人心也罢……横竖有了把柄被人说。   于是黄氏用“半是糊涂半是无心”来提醒卫长嬴如何为卫高蝉、卫长嫣脱罪:糊涂暗示了卫高蝉、卫长嫣可能为人所骗;无心暗示了这两个妹妹许是没想到她们做法的意义与后果。总而言之,黄氏一句话就为卫高蝉、卫长嫣推卸了责任。   在这样的基础上,黄氏再强调“爱之深责之切”,让卫长嬴站在不计前嫌的怜惜爱护两个堂妹的道义高度上!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堂妹对不起我,但我一点也不怪她们啊!不但不怪,甚至忍着悲伤难过透过她们那些不义的行为看到了真相,那就是她们都是被居心叵测的下人蒙蔽教唆的!   这样的下人要是继续留在堂妹身边,迟早有一天会把两个堂妹害了,间接也是为我报复了。但作为一个疼爱妹妹、以德报怨的姐姐,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因此现在我把这些下人处置了,绝对不是为了打两个堂妹的脸绝对不是报复!而是为了她们好,爱之深责之切,我都是为了她们好为了她们好啊!!!   对于卫长嬴的决定,黄氏安然而笑,道:“婢子领大小姐之命!”   【注】就是本章的意思,绝对木有任何含沙射影,谢绝一切联想揣测。   第八十三章 原谅   “三姐姐,我们……我们对不住你!”卫高蝉与卫长嫣眼眶红红的,一起恭恭敬敬的敬上茶水赔礼。   卫长嬴接过呷了一口,表示原谅,和颜悦色的道:“这也不能全怪你们,都是那起子下人黑了心肝,胡乱造谣,你们年纪小,被吓住了也是难免。”   又教诲她们,“凡事当有自己的主见,不可人云亦云。这次的事情也是给你们敲个警钟,猜疑家人,最易使情分决裂,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不能问、心中既有疑惑,为何不来直接问我?却听信外人还是下人之言?”   卫高蝉与卫长嫣惭愧的头也抬不起来,道:“是妹妹糊涂。”   “人谁无过?过则改之!”卫长嬴微笑着道,“好啦,都是自家姐妹,没有说不开的事,这事儿就到这里,都不许提了。”   她放下茶碗,和蔼的道,“敬平公府那边,据说堂伯母已经想开了许多,打算自己管事。今儿个,咱们的母亲都要回来,正好一起去迎一迎?”   “是。”卫高蝉与卫长嫣自不会拒绝,心里暗松了口气——好歹在大伯母和嫡母回来之前把这怨结了。   不然,连累嫡母裴氏担心事小,大伯母宋夫人,那可是把子女看得比命还重的人,若知道自己姐妹两个听信谣言嫌弃她的女儿,宋夫人绝对干得出来打上三房去的事儿……   现下虽然身边熟悉的下人尽数被换过,自己也要来端茶赔罪,但总算得到堂姐的原谅了。   如此,即使嫡母责怪、大伯母不喜,也不会太过追究了罢?   带着这样忐忑而庆幸的心情,她们陪着卫长嬴一起到二门迎接了这几日一直在敬平公府帮衬的宋夫人与裴氏。   两房母女见面后,照例彼此问候几句,一起到老夫人跟前请了安,就各回各房。   裴氏一踏进三房脸色就阴了下来,到得屋中落座,挥退下人,卫高蝉和卫长嫣一看她脸色心头就是一跳。因为自卑家世,裴氏恨不得把贤良淑德四个字裱在身上,不管是对亲生女儿还是庶出子女,一向都是和蔼可亲,即使子女有过,她也是温柔耐心的教导,轻易不肯甩脸色的。   如今这副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她们得罪卫长嬴之事!   卫高蝉因为是庶长女,裴氏为了让人说她不嫉妒,对这个庶女比嫡女更给脸面,所以此刻卫长嫣不敢说话,卫高蝉倒是壮着胆子问候道:“母亲这几日甚是辛苦,如今才回来,可要……可要休憩么?女儿们晚些再来请安?”   “有你们这两个孽障我哪里还有什么安可请?”裴氏冷冷扫了她们一眼,也不兜圈子,直接问,“听说你们听了几个碎嘴下人传的话,到敬平公府吊唁的头一次竟然不肯与你们三姐姐同车?”   “……咱们方才向三姐姐赔罪过了,三姐姐也说原谅咱们了。”卫高蝉怯生生的解释,“而且那些下人也被打发了。方才还是三姐姐主动邀咱们一起去二门迎接大伯母与母亲的呢!”   裴氏这几日都在敬平公府帮手,敬平公世子小刘氏自从丈夫遇刺后一直不饮不食卧榻不起,到昨儿个才渐渐回过了神。而敬平公夫人早已去世,媳妇又要在堂上守灵,把偌大后院全部丢给了宋夫人与裴氏。   所以妯娌两个这些日子忙得筋疲力尽,又没亲自回瑞羽堂,只有心腹下人传个只字片语过去,对瑞羽堂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也只是隐约晓得个大概。此刻听了卫高蝉的话,裴氏倒是一愣:“赔罪过了?”   卫长嫣忙道:“是呢,母亲。女儿与姐姐一起给三姐姐端茶赔罪的,三姐姐喝了茶,教诲了我们,亲口说了到此为止。”   裴氏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个侄女虽然极是得宠,但心地不坏,既然亲口说了不追究的话,哪怕宋夫人有所为难,私下里去和卫长嬴求情,卫长嬴也会替三房说话的。心上一块大石落了地,但裴氏还是对两个女儿很不满意,训斥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事儿?!要不是你们三姐姐,高川未必能够平安归来!本来你们同父的兄弟就少,高川若是出了事儿,高崖年岁还小,往后你们出了阁,三房子嗣薄弱,你们以为你们会有好日子过?”   卫高蝉忍不住分辩道:“女儿听说那日官道上三姐姐只是拼命救着五弟,后来退入林中也是只带着五弟。四弟是被射倒后藏在马下,自己侥幸逃脱的。”   裴氏一噎,随即怒道:“你知道个什么?要不是你们三姐姐一行人逃走,引开了刺客,那些刺客岂能不仔细检查官道上的尸体?那样的话高川岂能生还?何况当时高川已经中箭,行动不便,带上他拖累众人,谁也逃不了!不带他、把刺客引走才是对的!你们懂什么!”   “……是!”卫高蝉涨红了脸,道,“女儿也不是不感激三姐姐,不说官道上的事情,往日里三姐姐对咱们也是很照顾的。”   “那这次为什么这么糊涂?”   “可这一回,三姐姐的名节……都已经被说得满城风雨了!”卫高蝉很委屈,揉着衣角道,“那日看到三姐姐还要去敬平公府,女儿和妹妹也是为了三姐姐好,怕三姐姐出去之后听着风风雨雨,心里难受。所以才想劝说三姐姐不要去的。”   卫长嫣点头。   裴氏冷笑:“你这话连我都骗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她直说?而且为什么后来要提出不和她同车?你们知道不知道,即使你们这三姐姐不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你们这么做,也是犯了族中大忌!?”   卫高蝉咬着唇,小心翼翼的道:“母亲容禀,那会三姐姐被议论得太……实在是太不堪了,那些话女儿都不敢听下去。想着若是与三姐姐一起出去,旁人定然也要说到女儿和妹妹,所以才……是女儿胆怯了,可那会女儿实在没脸和三姐姐一起走。母亲不知道在敬平公府后院里那些人是怎么说三姐姐的,女儿和妹妹当时……要不是三姐姐不许作声,简直没法子在那亭子里坐下去!”   见庶长女说得居然还很有几分理由,嫡女也频频点头,裴氏险些没吐血,颤抖着声音道:“不管是不是望族,女孩子家的名节都是大事!之前谣言虽然议论你们三姐姐清白有瑕,可族中又没承认!你们倒是听风就是雨,先嫌弃起了她,这落在外人耳中会怎么认为?!”   “当然是认为你们三姐姐确实不贞洁了!所以你们两个做妹妹的才会嫌弃她!”裴氏实在忍耐不住,泪落如雨,“你们怎么不想一想,若你们三姐姐真的被认为是不洁之女,对你们有好处吗?你们可是她堂妹!外人还没寻到证据,自己人先拆了台,捅自家姐姐一刀!如今族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实际上都把这一件记下来了!你们以为当时不肯和你们三姐姐同车可以证明你们清白贞烈?错了!族中只会看到你们的凉薄和愚蠢!险些坏了合族的名誉!”   卫高蝉和卫长嫣同时变了脸色:“可那日在敬平公府里也听到族中之人说三姐姐的坏话,说得难听之极啊!”   “愚蠢!”裴氏气得一拍几案,喝道,“你们真以为那两个族中之女的交谈是无意之中那么巧的被你们赶上?”   卫长嫣哎呀了一声,道:“难道是……?”   “那是老夫人安排的!”裴氏恨道,“前两日,老夫人还打发人到敬平公府去,要我设法以敬平公府的名义,送了些东西到咱们家来……内中,还有一条白绫!”   “怎……怎么会?!”卫高蝉与卫长嫣仓皇道,“祖母她……”   裴氏冷笑着道:“老夫人就你们三姐姐一个嫡亲孙女,她的地位如何是你们能够比的?你们做下来那样不智之事,这几日居然没有很被惩罚,不觉得奇怪么?说到底,无非是因为,你们和那两个在敬平公府后院说话难听、那条白绫一样,都是被老夫人看成磨砺你们三姐姐的……东西罢了!”   她声音一低,“外头风言风语漫天飞,不可能瞒你们三姐姐一辈子!但老夫人不希望你们三姐姐为谣言所累,索性来个重药——先对你们三姐姐封锁消息,跟着让人一下子透露给她,继而以白绫逼迫——就是为了逼出你们三姐姐胸中那一口气来、把这关过掉!要不然,你们看看你们三哥!那是你们二叔的嫡次子,他自己还没得罪过你们大伯一房的什么人呢!就因为当年你们二叔提了一句让他过继,如今看他在老夫人跟前战战兢兢的模样!”   卫高蝉与卫长嫣顿时没了主意,失色道:“母亲,那现在怎么办?”   “亏得你们这三姐姐心善。”裴氏叹了口气,道,“也是你们命好,老夫人为了叫你们三姐姐独自熬过谣言这一关,故意不许你们大伯母回来。甚至于准备那条白绫时,也是让我去做。你们三姐姐已经替你们把责任推给下人了,否则这回若你们大伯母在府里……她能直接吃了你们!不要去招惹大房——打小我就这么教你们,你们怎么就是不听?”   见两个女儿又是惶恐又是无措,都忍不住哭了起来,裴氏自己也疲惫,无心再训斥下去,就摇了摇头道:“算了,横竖这次也是下人不好,你们往后也留点心眼,别什么都听身边人的!”   打眼往外一看,似乎都是新人,裴氏微微蹙眉问,“这次你们把那些碎嘴的下人是如何处置的?可别罚得不够有诚意,叫你们三姐姐心里还是有芥蒂!还有,你们都打发了些什么人,如今身边的人是哪里来的?”   卫高蝉和卫长嫣见裴氏似有结束之意,都松了口气,卫长嫣忙道:“母亲放心罢,人都是三姐姐亲自发话罚的,三姐姐一定会满意的。”   卫高蝉也说:“咱们贴身伺候的大抵都换了,虽然有几个没有传那谣言,可想着让三姐姐消气最紧要,是以……如今的人手是管事从外院调的。”   两姐妹自以为在这件事情上是完全做到“不招惹大房”的叮嘱的,裴氏总该满意了,谁想到裴氏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半晌才一字字的道:“你们两个……两个蠢货!高蝉已经十七、长嫣也十五了,三年之内两个人一定会都嫁出去——现在把自小伺候你们的人全部换了个遍,岂不是到出阁之后都未必能有足够可靠的心腹用?!”   又颤抖着声音道,“这些也还罢了!你们明知道贴身伺候的人里有碎嘴该赶走的,也有受了牵累本身没有乱说话的——竟然也不知道为这些无辜的人求一求情?你们开了口,留不留那是你们三姐姐的心肠软不软的问题;你们不开口,那就是你们两个凉薄无情,伺候多年的下人代你们受过,你们居然一句话都不说!”   “做主子的这样心狠,往后不管换了什么人来伺候你们,还能指望谁对你们忠心?!”   “你们三姐姐这样明显的算计都看不出来——你们居然还敢去嫌弃她?!”   第八十四章 荣耀与耻辱   其实裴氏却也冤枉了卫长嬴。   差不多的时候,大房里,宋夫人也在不顾劳累的教导女儿:“……怎么样?你这黄姑姑教你这样处置三房那两个东西,还有这样一层用意,没想到吧?”   卫长嬴有些不忍:“这样会不会太狠了?”   “这算什么狠?”宋夫人哼了一声,心想若不是你说了到此为止,换了我来收拾这两个小东西,那只有更狠的!转念又想到女儿一直顺风顺水,近来虽然连着吃了亏,然而总有长辈护着,没有体验过真正的举目无亲走投无路,难免狠不起心来,往后可别因此吃了亏。   就道,“你也别觉得是黄氏心狠!这都是她们自己蠢,早先不肯和你同车的事情不提。这一次黄氏劝你把她们身边的下人全换掉,她们但凡有点儿脑子,替其中几个无辜的来求一求你,即使你不许,总是尽到心意了,那这些下人也只会恨你!结果她们吱都不吱一声,足见天性凉薄,往后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也是自己找的。黄氏这一手,也不过是试试她们罢了,若她们求了情,以你的为人,多半也是会答应的不是吗?”   宋夫人正色道,“你记住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但凡走到绝路上头去的,不可能全是旁人的不是!多半自己不是人在先!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都是自己作的!”   被宋夫人这么一说卫长嬴也觉得有道理,叹道:“从前表姐让我不要太理会她们,我一直以为表姐想太多了。毕竟都是姐妹,彼此帮助都是应该的,如今看来表姐到底是比我看得深。”   她觉得很失望,“我与四妹妹、五妹妹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往日里从来没觉得她们是凉薄的人。”   宋夫人道:“这就是危难见人心了。”说到这儿脸上顿时露出了笑色,悄声问,“回来时候在路上听了一耳朵,那日沈藏锋闯进后堂,仿佛你也恰好在廊上?看到他了罢?这孩子生得如何?俊不俊?可有上次救过你的那邓宗麒高?”   “……母亲!”卫长嬴猝不及防,脸一下子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顿足要走,气恨恨道,“我不跟你说了!”   “哎!”宋夫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袖子,硬把她扯了回来,好笑道,“这儿又没旁人在,连你施嬷嬷都被打发了,你在为娘跟前害羞个什么劲儿呢?”   卫长嬴挣了几把没挣出来,嘟着嘴坐下,目不斜视道:“他直闯后堂,虽然在门口报了身份,下人不敢怎么阻拦,可也浩浩荡荡的跟着——听那动静,我当然赶紧与祖母告退,往半月门那儿走了!”   宋夫人不上当,追问道:“虽然如此,但到半月门的回廊长得很,你那么点儿功夫就走到门后去了?就是走到了,趴着门边借芭蕉掩饰,也能看的嘛!”   “什么话,我是那种人么!”卫长嬴气急败坏道,“我怎么可能趴在门边偷看!”   “是啊,你哪里安份到只趴着门看看?”见她急赤白脸的模样,宋夫人哪还不知道她肯定是看到过沈藏锋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真怕你是翻到墙头去看——你说你打小这样的事情做的少?连你祖父祖母的院子都敢翻!”   卫长嬴愤然道:“那时候我都还没走到半月门,用得着翻.墙吗?!”这话一出口就觉得被母亲诈了,顿时郁闷得不行——宋夫人已经笑得打跌,好半晌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女儿把小嘴嘟得都能挂上两个油瓶儿了,才忍着笑道:“好啦好啦,看到了就看到了,只是跟为娘说一说,你怕什么?”   就继续问,“那孩子生得如何?”   “就那样啊。”卫长嬴望着屋顶,用尽可能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宋夫人之前一直好整以暇的逗着女儿,这会可是有点急了,催促道:“什么叫做就那样?那孩子高么?俊么?倒是说几句啊!”   “不高不俊又怎么样呢?”卫长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满不在乎的道,“难道还能因他不够高不够俊就退亲不成?”   “你不说也没什么。”宋夫人瞪她一眼,“我叫长风去看!”   卫长嬴跳了起来,道:“不成!”   “长风是男子,未来姐夫上门,他去拜访请教几句怎么了?”宋夫人诧异道,“又不是叫你去。”   “万一……”卫长嬴绞着帕子,支吾半晌道,“万一他、他以为是我指使长风过去的呢?”   宋夫人哭笑不得,道:“他为什么以为是你指使过去的?”   就怀疑起来,“别是你在廊上给了他什么暗示?”   “怎么可能!”卫长嬴急得低声叫了起来,“我就看了一眼,然后看到祖母打发他进去见祖父,就赶紧走了——别说祖母在我能做什么暗示,我是那样的人吗?”   宋夫人伸指点一点她额,好笑道:“这不是了?你回避不及才看了他一眼,跟着就按着规矩离开了。他凭什么认为是你叫长风去的啊?就不能认为长风自己去找他么?何况他如今在咱们家,咱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去看他才是怠慢呢!”   卫长嬴语塞片刻,嘟囔道:“外头那许多谣言……虽然说他坚持继续婚约,可谁知道……”   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宋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你怕他会因为谣言轻看你?甚至于为娘打发长风去探探他,你也怕他先入为主,怀疑起你?”   卫长嬴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谣言传得那么难听,听了……总归会有些芥蒂的罢?”   “你太糊涂了!”宋夫人此刻的心情与三房里的裴氏真心差不多,她深深叹息,道,“你这是……想走你三婶的路么?你就甘心?”   见女儿一愣,宋夫人冷声道,“你三婶自卑门第这个毛病这么多年了都改不过来!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看看她,明明是个有主意的人,偏就一辈子活在了旁人的议论里,惟恐叫人小觑惟恐被人议论——却不知道越是这样,旁人越是看不起她越是要议论她!”   卫长嬴低声道:“母亲说的我也明白,自从剪了那条白绫后,我也想通了,不能叫那些造谣污蔑我的人得意。只是……心里还是有点……总觉得惴惴的,这话我只会告诉母亲和祖母,其他人跟前我是决计不承认的。”   “你到底清白不清白,你自己不清楚?”宋夫人冷声道,“有什么好惴惴的?不就是掐了那卫新咏的脖子——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论起来总是你族叔!是长辈!再说脖子上掐一下又怎么了?大家子后院里头龌龊的事儿多着呢,藏着捂着才端出副高洁做派罢了,真摊开来你想都想不到!就是宫里的宫女还往往要寻个内侍做对食,也就是你这样还天真着的小孩子,会把这样碰一下当成多大的事情!”   卫长嬴咬着唇,道:“道理我都晓得,就是……不舒服!”   宋夫人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可是……对那沈藏锋一见钟情了?”   “没有的事!”卫长嬴一惊,下意识道。   “否认个什么?那是你未婚夫,你若是不喜欢他才要了命。”宋夫人揉了揉额角,叹口气,道,“这小子我虽然还没见到,但凭他这次不肯落井下石、主动站出来为你挡风遮雨的作为,即使生得不堪入目,料想你也会有几分好感了。要不是动了心,生怕他看轻了你,你这样在意和卫新咏见面的事儿做什么?往常你筹划着把他打趴下那会……可在乎过他怎么看你?”   卫长嬴脸色时白时红,说不出话来。   宋夫人一看女儿这样,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说中了?她心里寻思了一回,缓缓道:“说起来你三婶的自卑家世非常的可笑——当初又不是她自己跑到卫家来死缠着要进门,是卫家派人去裴家提亲,正经抬她进来的!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叫我去想,卫家放着门当户对的阀阅之女没求娶,却为你三叔聘了她,这不是证明她虽然出身世家,却比阀阅之女还好,是什么?”   卫长嬴一愣,宋夫人继续道,“谣言再难听,如今又不是卫家死皮赖脸把你塞给沈家,是沈家坚持要娶你——被人污蔑坏了名头,还能让沈家继续三媒六证娶你过门,是你的能耐也是你该得意之处!你为什么要学你三婶将荣耀看成耻辱?!”   她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注视着卫长嬴的眼睛,一字字道,“记住!不是卫家上赶着把你嫁给沈藏锋!而是——沈家派了沈藏锋冒雨连夜赶路,送来那柄‘戮胡’剑,咱们家才会默认婚约如旧的!”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道:“我……嗯,母亲说,他为什么要继续娶我呢?”   “你真是越想越糊涂!”宋夫人冷冰冰的道,“你一个劲的钻这个牛角尖做什么?就冲着沈藏锋亲身独自送那柄剑过来,到了门前等不及禀告就直闯后堂——可见他本身是愿意娶你的,这就够了!往后谁敢说你长短,你只管拿这样的话去回:再怎么样也是沈家、是沈藏锋主动求娶你过门的,可不是每个被坏了名誉的女子都能够继续嫁得佳婿,单这一点,那些个碎嘴的东西,有哪个能比得上你?!有的人循规蹈矩十几年,经营得贤名远播,偏就命不好遇人不淑呢!”   “你是我卫氏的大小姐,在娘家是掌上明珠,到夫家也是嫡媳!”宋夫人沉声教诲,“你可以对公婆孝顺对叔姑友爱对丈夫柔顺,但决计不需要因此觉得自己低人一头——更不要认为自己低人一头所以才要对夫家有所讨好!咱们卫家又不欠沈家的,就算欠也轮不着你去还——总而言之你给我记好了,是沈家聘了你、如今也是沈家表明诚意才能够娶到你,你自己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若是过门之后沈家翻脸,你只管写信或打发人回来,我与你祖母必然亲自去帝都、寻沈宣与苏秀曼问个究竟!”   她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厉声喝道,“你这糊涂孩子,想清楚了么!”   卫长嬴听着她这么谆谆教导,脸上却露出尴尬和委屈之色,举袖掩面,抱怨道:“我就是那么担心了下,母亲一路问下来……真是的,我哪里就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人啊!”   宋夫人狐疑的端详她良久,见她不似作伪,这才舒了口气,心想:唔,看来是我多心了,这孩子许是见了沈藏锋后动了心——女孩子家么,心里有了人就爱患得患失,如今又闲着,难免天马行空的乱想,倒也不是真的糊涂了。   第八十五章 绿柳楼   卫长风拜访沈藏锋后的禀告,让宋夫人非常满意:沈藏锋对未来小舅子极为热络亲近,知道卫长风遇刺之后深感武力不足是一弊端,打算抽空学门剑术后,还承诺明年过来亲迎时,会从沈家库房里挑一柄好剑带来赠送。   好剑不好剑,宋夫人不在乎,虽然说沈藏锋说好,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刃。但剑乃百刃之君,名门望族多多少少都会珍藏几柄的。卫家收藏的武剑不多,文剑【注】可不少。   卫长风想学剑术是因为这次遇刺拖了姐姐后腿被刺激了,本来以他的身份就不可能三天两头被人杀到跟前,现下“碧梧”已经到了卫焕手里,就更安全了。再说他一个阀阅嫡子,身上最方便带的还是文剑。   宋夫人看重的沈藏锋的态度。   再加上卫长风描述沈藏锋“身量颀长、丰神俊朗,言谈雍容大气”,关于卫长嬴担心的问题,卫长风试探下来的结果是沈藏锋非常赞赏卫长嬴冒死护卫弟弟的情义以及斩杀敌首的壮举——听着次子的话,宋夫人简直是心花怒放!   高兴之余,宋夫人也担心这么好的女婿,又让女儿已经动了心,可别日后生了变故,特特把黄氏叫到跟前叮嘱:“我统共就长嬴一个女儿,如何珍爱她你也是知道的。这孩子一直顺风顺水,遇刺之事固然叫她吃了一番苦头,可究竟年少,还是有些天真,也难免想不周全。现下观沈家那孩子着实出色,你可得帮长嬴看好了他,不能叫长嬴受了委屈。”   黄氏笑着道:“大夫人放心罢,婢子当年留在帝都为了什么,大夫人还不知道吗?当年老夫人亲口叮嘱婢子,要婢子在帝都紧紧注意着沈家,给二夫人打下手这件事都是其次——婢子本就是因为老夫人怕大小姐在凤州长大,嫁到沈家之后,身边没个对帝都风土人情熟悉的人陪着不放心,这才请命留在帝都,为大小姐打前站。如今可算盼到再见大小姐的时候,哪里能不尽心尽力?往后啊,大小姐就是婢子的性命!”   这番话让宋夫人听着很是入耳,感慨道:“说起来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年父亲重病,一家子慌慌张张的回凤州,长嬴当时尚未满周,我只顾操心着她是否受得住路上颠簸,却不想母亲那时候就考虑到了她出阁以后,特意让你留下。要不然,这会想到她嫁去帝都人生地不熟的,在沈家也没个可靠又熟悉帝都的人帮衬,我定然又要愁得没法说了!”   看黄氏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道,“这些年来也真是辛苦你了,二弟妹看着乖巧,却也不是好相与的。闻说你一直都能在府里插上手,也是不容易——还要留意着沈家。”   黄氏和气的笑了笑,道:“不瞒大夫人,二夫人起初确实不大喜欢婢子,但后来见婢子不时打听沈家的事儿,也看出来了。之后倒是和和气气的,有时候还在夫人们里头帮婢子旁敲侧击些沈三公子的性情为人。”   宋夫人忙撇了二房问:“这孩子如何?”   “听说沈三公子上进得很,不爱沾花惹草,不过内宅里有没有人伺候倒不知道了。”黄氏抿了抿嘴,道,“大夫人也知道,大小姐还没进门,沈三公子身边没有人可以有名份的。私下里的事情……到底不太好打听。”   宋夫人沉吟道:“上进而不爱沾花惹草,既然这孩子是这样的性情,即使他房里收了人伺候,料想也不至于被迷惑了去,把个玩物看得太重。而且有碍眼的,总归还有你在。”   黄氏欠了欠身,笑:“大夫人放心,婢子也没有旁的能耐,这辈子都是琢磨着如何为老夫人、大夫人,往后就是大小姐分忧了。”   卫长风拜访沈藏锋后两日,卫郑雅出殡。   沈家叔侄作为宾客参与,出宾次日,沈宙遂携侄儿告辞,卫家不方便挽留假期将近的沈藏锋,便客气的让沈宙多住几日。   沈宙本来是奉了兄嫂之命来退亲的,结果该拿回去的腻叶蟠花佩没拿回去不说,还叫后脚跟过来的侄子把自己觊觎已久的“戮胡”剑送给了卫长嬴——原本他第二日就恨不得立刻告辞,飞奔回帝都去与兄嫂解释。   奈何卫郑雅停灵之期未满,毕竟联姻继续,怎么也沾亲带故着,何况卫郑雅还是海内名士,沈宙叔侄人又在凤州,不能尽一尽心意,等到出殡再走。   所以面对卫焕的挽留,沈宙推辞得飞快:“大哥甚是喜欢‘戮胡’剑,偏偏我又将它遗忘。大哥不放心旁人送,只得让藏锋侄儿跑这一趟,这孩子之前动身仓促,没带几个人,如今叫他独自回去实在难以放心……”   卫焕也不是真的一定要留他,如今见沈宙已经给出理由,自是通情达理的应允了他们的告辞,就吩咐府中预备宴席,为他们饯行。   这消息传到衔霜庭,卫长嬴虽然什么都没说,这一日下来却总有些心神不宁。   黄氏与贺氏都看在眼里,贺氏就悄悄的问:“大小姐想再看看姑爷吗?”   “乱说!”卫长嬴脸一红,瞪她一眼,道,“我看他做什么?”   贺氏不以为意,笑着道:“横竖看着也年底了,明年姑爷就要再来的,大小姐莫要难过。”   “贺姑姑胡说八道!”卫长嬴涨红了脸,把手里东西一丢,站起身,气咻咻的往旁边走去,边走边道,“我难过什么?不过是这几日断断续续的下着雨,不能去庭院里活动筋骨,觉得闷了!”   黄氏笑眯眯的看着她,道:“大小姐既然闷了,明儿个一早,莫如到前头的绿柳楼上看看景致,解解乏。”   “绿柳楼?”卫长嬴想了一想,仿佛是离自己的衔霜庭极远的一处楼阁,地方狭窄逼仄,久无人住了,四周也没有象样的风景,就没什么兴致,道,“那儿没什么好看的。”   黄氏与贺氏对望一眼,一起笑:“大小姐真的不要去?那绿柳楼可是能够望到前庭的!”   见卫长嬴一怔,黄氏含笑提醒,“若是有人告辞,咱们家人相送,必走的一段路,绿柳楼上……可是正好能够看见,这楼得名于楼前的一株百年垂杨柳。因咱们凤州地气和暖,如今叶子还没落完,从前头眺望后院楼上,可是看不出来人……”   话音未落,就见卫长嬴眼睛一亮,用力捏了下拳,才抑制着满脸喜色,一本正经的道:“啊,姑姑说的我想起来了,那株柳树很是好看,登楼赏柳,这季节很是合宜!”随口诌了个理由,卫长嬴又愁了起来,“只是我要穿什么衣裙去呢?父亲赞过我穿石榴红好看,可堂伯父才下葬……丁香色的父亲也说好,只是如今这万木凋零的季节,是不是过于清淡了?还有……”   贺氏一下子笑出了声:“大小姐,黄姐姐说了,那绿柳楼被百年垂杨柳挡着,不是就站在楼下,根本就看不到楼上的人!”   “……”卫长嬴哑口无言半晌,把头一撇,啐道,“姑姑说什么啊!咱们是去赏柳的,我只是择件赏柳时穿的衣裙罢了——什么能不能被看见,要旁人看见我做什么?”   黄氏暗拉了一把贺氏,笑着道:“婢子觉得大小姐穿新做的那件松绿夹襦衬玉色罗裙就不错。”   “这样不是和柳树差不多颜色了吗?”卫长嬴闻言,立刻把头转过来,下意识道。   黄氏好笑道:“大小姐也说了,敬平公府的事情才过,如今不适合穿红啊!”   “……”卫长嬴思索良久,深深叹息,无精打采道,“好罢!”   她这会无精打采,次日却是不必琴歌叫就起了身,盯着贺氏把双螺髻绾得一丝不苟,又戴上她昨晚挑到三更半夜才挑好的钗环,这才带着遗憾之色穿起黄氏提议的衣裙——   到了绿柳楼上,卫长嬴目光炯炯的透过柳枝盯着前庭,嘴上却道:“这会子了这柳树却还没落完,倒被雨洗出几分春意来。嗯……果然很好看,咱们多看会罢。”   众人忍了笑,均点头:“大小姐说的是,这树又白又嫩,好看极了。”   卫长嬴居然也点头:“是极是极!”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沈宙回京心切,一早就催促侄儿起身梳洗,匆匆穿戴毕,问过下人行礼都收拾好了,便领着侄儿往后堂而来,再次向卫焕、宋老夫人告辞。   这一次象征性的挽留过了,卫焕与宋老夫人一起送了几步,就命人叫来卫盛年,代为送他们到门口——照理是想送到城外十里长亭,像上回卫长嬴姐弟送宋在水一行一样的。但到了长亭少不得又要摆设酒席,沈宙急着赶路,全部推辞了,说好只在门口看着他们上马即可。   卫盛年虽然能力不足,但究竟一直被卫焕带在身边教导,场面上的应酬还是熟练的。陪着沈宙叔侄一面寒暄一面往外走,过了二门,落后一步的沈藏锋忽然回头,向斜后看了一眼。   卫盛年瞥见,微微惊讶,也随他目光看过去,就笑着道:“藏锋可是诧异这柳树还未凋敝?”   沈藏锋五感敏锐异于常人,却是察觉到有人窥探自己才回头的,但看到目光投来的地方却在后院之内,心下也有了数,闻言便顺水推舟道:“三叔说的是,如今已是深秋,杨柳之属,在帝都是早已凋敝了,不想这儿还能看到兀自繁华的一株。”   “凤州地气和暖,花木茂盛的日子就要长一些。”卫盛年笑着解释,“那株柳树已有百年光景,旁边的楼阁就取了个绿柳楼的名字。”   “这名字甚是应景……”他们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快步向大门行去,绿柳楼上,卫长嬴尴尬的放下袖子,道:“唉,他回头做什么?”   黄氏好笑道:“许是巧合。”   卫长嬴正要点头,贺氏天外飞仙来了一句:“这莫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贺姑姑就会胡说!”卫长嬴嗔她一眼,跺脚,“我不理姑姑了!”趁势就向楼下跑去。   黄氏失笑:“贺妹妹,你看你,好好的把大小姐说恼了!”   贺氏招呼琴歌等腿脚利落的使女赶紧追上去,因为绿柳楼逼仄,楼梯又陡又高,她和黄氏做姑姑已经有些年,平常端惯了姑姑应有的端庄架子,下楼就分外小心翼翼,惟恐不慎摔着了出丑。   听声音使女都追着卫长嬴跑远了,贺氏才嘿嘿一笑,道:“人都走远了,大小姐哪儿还有心思赏什么柳?正好可以让大小姐有理由回去!”   黄氏一愣,有点啼笑皆非:“原来你也是用心良苦……只是,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宠着大小姐了。你自己都说了,这沈家三公子明年自会来亲迎,这会子也不过在楼上远远望一眼,别说说话,那沈三公子回头看了过来也看不到人的,何必还要缠着我费这个心思?这次亏得有这么一座楼,又有没凋尽的杨柳挡着,不然叫沈三公子看到大小姐,难免显得大小姐不够矜持。”   贺氏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姐姐你动动脑筋就可以做到,叫大小姐高兴一回又如何呢?我知道自己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虽然替大小姐管着衔霜庭,但这十几年来,大小姐自有老夫人与夫人时时留意着,我要做的也就是最早几年敲打下那些个使女们罢了。有老夫人和夫人在,这府里谁敢怠慢了衔霜庭?   “日子久了,连使女也都知道了规矩不必我一直盯着,是以我平常思来想去的只两件,一件是劝说大小姐不要习武——但上次大小姐若非会武,连带五公子都差点出了大事,更别说沈家还送了柄剑来,现下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了;第二件就是设法哄大小姐高兴,这是从大小姐还在襁褓里就一直哄下来的。横竖大小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哪怕只是随口一提,不答应她我就……就是不定心!”   黄氏哑然,片刻后却摇头,正色道:“所以老夫人不放心你,你太过宠爱大小姐,大小姐自己又年少不晓事,还没到可以事事顺着她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这次是有合适的地点我才答应的,下次再有这样无关紧要的不合规矩的事儿,我是决计不会答应了。要知道触犯规矩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触犯规矩却没有足够的好处!”   就说她,“比如说今儿这事,也就是让大小姐高兴一下,实际上有什么好处?传了出去又不好听,被发现了呢更尴尬!倒还不如……”   哪知贺氏把嘴一撇,打断道:“黄姐姐你都回来了,横竖往后怎么做你说了算,我啊才不去多想呢,所以姐姐不必费心教导我了,反正磨不动姐姐答应,我就知道此事不可为——记这么一句不就成了?”   黄氏:“……”   【文剑】文剑是文人佩带,装饰性质比较强,武剑是用来拼杀的。区别么……貌似是文剑有穗,武剑木有?   第八十六章 沈家   绾着双螺髻的沈藏凝眼泪汪汪的提着裙裾绕着柱子满堂跑,缚在发髻上的五彩丝绦随着她跑动一飘一扬,煞是好看。   只可惜如今堂上兵荒马乱的没人有心情欣赏——   气急败坏的苏夫人手持戒尺,趿着木屐,边追打边骂:“你好大的胆子!你父亲疼你,容你进书房里去,你倒是胆大妄为帮着锋儿那不争气的东西偷起了‘戮胡’!你知道不知道这柄剑乃是你父亲少年时偶得一块天外陨铁,亲手打造而成?是连你们二叔都惦记了几十年的东西!你!你居然把它偷出来,给锋儿带去凤州给了卫氏女!你知道不知道这么一来卫家这门亲就退不了了?!”   沈藏凝左躲右闪,频频绕到柱子后头避开被母亲逮住后按着痛打的结果,百忙之中不忘记叫屈:“不干我的事!是三哥自己偷走的!”   “还敢胡说!书房外守着人,那几日锋儿根本就没进过里面!”苏夫人气得差点把戒尺砸过去,“不是你假借弹琴藏了那赝品进去调包,众目睽睽之下,谁能把那剑盗走?”   “也许三哥翻了窗!”沈藏凝大声道,“三哥最狡猾了!一定是他污蔑我,母亲你可要为我做主!”   苏夫人跳脚:“窗外难道就没人守了吗?!舒颜都招了,你还敢诬赖你三哥?打量着他人不在这儿,不能与你对质?!你这信口雌黄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没得丢尽了我的脸!你出去不要说是我女儿!”   “什么?舒颜竟然招了?”沈藏凝大惊失色,顿足道,“她真是……”这么一顿足,人就停了下来,苏夫人虽然没动,却对附近两个使女使个眼色,使女趁沈藏凝分神埋怨侄女不够义气的光景,忽然冲了上去!   沈藏凝察觉到上当,哎呀了一声,跳起来就要继续跑,却仍旧是迟了一步,被使女一边一个抓住胳膊,强行押到苏夫人跟前。见势不妙,沈藏凝立刻泪落纷纷:“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你听我说,其实都是舒颜撺掇的……”   苏夫人见她到这会还不忘记推卸责任,气得让使女:“满堂、满庭,把她手给我抬起来!”   “母亲不要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沈藏凝痛哭流涕,连连辩解,却还是被苏夫人拿戒尺在掌心打了四五下,才恨恨的问:“还敢不敢说谎了?!”   沈藏凝含泪缩回手,一边呼痛,一边悲愤道:“我才没有骗母亲,就是舒颜撺掇的!”   “你还敢说!”苏夫人气得没法说,操起戒尺,也不用满堂和满庭帮着捉住女儿了,直接抓起沈藏凝之前被打过的左手,用力打下去,恨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拉着不懂事的舒颜帮你三哥偷剑也就罢了,被发现了居然还好意思把责任推卸给才三岁的侄女!”   沈藏凝委屈得直跳脚,又哭又闹:“我说的是真的!舒颜哪里不懂事了?满帝都谁不知道咱们家有个女神童,未足四岁就能吟诗作对——我比她大十岁,写的诗还没她好呢!她想帮未来三嫂,所以一个劲的撺掇着我去纠缠三哥要插手!本来就是她的主意,母亲怎么能因为我比她大就全怪我?”   苏夫人瞠目结舌,住了打她,想了想才道:“舒颜虽然在诗文一道上极有天赋,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她又没见过卫氏女,怎么就想这么帮她了?”   沈藏凝抽抽噎噎,胡乱拿袖子擦了把脸,才委委屈屈的道:“还不是因为未来三嫂姓卫么!”   “她喜欢卫家?”苏夫人糊涂了,小孙女虽然在诗文上的天赋堪称惊才绝艳,但论到其他方面与寻常三岁孩童也是一样的,怎么会忽然对卫家这么感兴趣?   沈藏凝小嘴橛的高高的,气道:“凤州卫氏文风昌盛,族内所藏典籍莫不珍贵万分——未来三嫂据说在卫家很得宠爱……”说到这儿,她气呼呼的看了眼母亲,哼道,“我和未来三嫂一般是嫡女,可我就可怜了,哪儿能和三嫂在娘家的地位比!”   苏夫人冷笑着举起戒尺,道:“这是你活该!卫氏女.干过偷自己父亲与叔父都心爱之物去送给旁人的事吗?你这样的败家女不打,还有天理么!”   看到戒尺,沈藏凝一缩头,不敢借题发挥的抱怨了,嘟囔道:“总之,未来三嫂过门时多半会带上一两份真迹典籍压箱底的。舒颜很想到时候向未来三嫂讨上一本真迹,发现三哥打算……嗯,打算盗剑去凤州,就缠着我帮忙。到时候,就可以拿这次帮忙的人情,与未来三嫂换真迹!”   苏夫人气得恨不能再给她一下,道:“你!你也有十三岁了,论岁数你比舒颜大十岁!论辈分你是她姑姑!怎么竟然不是你劝说她莫要胡闹,反而是你被她劝得和她一起加倍胡闹?!你……你到底是什么脑子!”   沈藏凝不服气的道:“我怎的没脑子?本来舒颜才没想到卫家珍本古籍多,受宠的嫡女出阁多半会带上些做陪嫁呢——是我提醒了她,她才知道的!”   苏夫人差点没吐血,一把拎起她耳朵,咬牙切齿道:“那你还说是舒颜撺掇了你?”   “痛痛痛!”沈藏凝捂着耳朵大叫,随即理直气壮道,“本来就是她撺掇我!我就是这么告诉了她,别的又没说!是舒颜听了之后来缠我帮忙盗剑的!这事儿才不是我主谋的呢!”   “……!”苏夫人深吸一口气,命左右,“把这小孽障给我拖回屋里去!罚她抄写《女则》一百、不,三百遍!抄不好,不许出屋子,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呜呜呜……”闻言沈藏凝立刻大哭,“母亲净会冤枉我!明明主谋是三哥和舒颜,凭什么如今就罚我一个?”   苏夫人咬着牙吼道:“舒颜才三岁,这么小的孩子你打算怎么罚她?至于你三哥,你放心,等他回了来,自有家法叫他好看!”   说着拍案,“快把她拖下去!抄书期间,不许饮食见荤腥——小小年纪就这么胆大妄为,不给你点教训,往后还得了?!”   沈藏凝哭哭啼啼的被拖到门外,苏夫人忽然想起来还有个问题没问,忙又叫人把她拖回来,道:“你哄着舒颜插手这事做什么?可是有谁和你说了卫氏女的事儿?”   “我……”沈藏凝扁着嘴,泪眼汪汪的看着母亲片刻,忽然一跺脚,恨道,“三个人做的事,就我一个挨罚!而且明明我责任最轻!太不公平了,我才不告诉母亲呢!”   苏夫人气了个倒仰,又握紧了戒尺:“你说不说?!”   “不、说!”沈藏凝把头一昂,极有骨气的道,“打死也不说!”   “打你个半死不活,看你说不说!”苏夫人一挽袖子,切齿恨道!   ……如此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沈藏凝才一路哭一路奔走了出去。   看着乱七八糟的堂上,苏夫人又气又恨又累,摆手令满堂等人收拾,自己却也无暇休憩,赶到书房去告诉今早想舞套剑法、却不想拿了个空壳,同样气得不轻的丈夫沈宣:“凝儿胡闹,就为了图好玩,便帮着锋儿盗了剑!倒没有其他内情。”   沈宣脸色很难看:“快及笄的女孩子了,怎么还这样不知道轻重!”   “还不都是你纵容的?”苏夫人之前把沈藏凝打得满屋子抱头鼠窜,这会却又为女儿说起了话,“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书房之地,女孩子家的就不要让她们进来了,你偏偏要惯着。她被你宠习惯了,哪儿知道盗了那剑给锋儿的后果?”   沈宣恨道:“往常只道她顽皮,也不至于太过分……从今儿个起,叫她们都不许进来了!”   苏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也还罢了,但凤州那边……锋儿怎的就这样死心眼?那卫氏女乃是卫焕唯一之嫡孙女,她的母亲宋氏过门近十年才得此女,爱之胜过自己的性命。即使咱们家退了亲,她也不过嫁得低一点罢了,以卫家的富贵,要保她一世锦衣玉食也不难——锋儿偏连这点委屈都不叫她受!他不肯委屈了卫氏女,却不想想卫氏女过门之后,大受委屈的可就是他自己了!”   见沈宣沉着脸不说话,就问,“夫君,卫家这门亲事……好歹二弟先行一步,总能够抢在锋儿之前退了罢?”   沈宣冷冷的道:“‘戮胡’剑都叫他拿走了,必是打着我的旗号送与卫氏女的。你的儿子你还不清楚?纵然他到凤州时,丹霄已经和卫家说了退亲了,他也会拿着‘戮胡’当令箭,当面胡诌咱们改了主意或者丹霄听差了!”   苏夫人一时间没了话,半晌才委屈道:“是我生的,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了?说起来锋儿可是你亲自教养长大的。”   “……你按着之前定好的日子预备新人进门罢。”沈宣没心情和她争执这话,叹了口气,揉着额角疲惫的吩咐。   苏夫人很是不甘心,道:“卫氏女的名誉都……锋儿胡闹,你也真的就这么任了他?”   “这逆子把‘戮胡’剑都偷走了,再打着我的旗号——你以为如今还能再反悔?退一次亲至多不和卫家联姻,卫家也能理解。退了续、续了退,这是把卫家当什么?!传了出去,沈家也将成为阀阅之中的笑柄!”沈宣冷哼了一声,道,“这逆子已经把咱们家的退路都封死了,不迎卫氏女过门还能怎么办?”   苏夫人恨道:“我好好的儿子……”   “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沈宣皱眉道,“横竖亲事已经退不掉,与其纠缠于锋儿委屈不委屈,倒不如想想继续结这门亲的好处!”   苏夫人气得站了起来:“锋儿一辈子的大事!你不替他把关操心,倒是立刻盘算着你儿子娶个名声扫地的女子能换什么好处?!有你这样为人父的么!”   沈宣哼道:“我没有为他退亲吗?可这逆子自己不要,还偷了我的剑跑到凤州去亲自稳定卫家的人心!现在事实已经铸成,再念叨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用?你也觉得你儿子吃亏了,难道我借这个机会替锋儿扬一扬名不对?”   就道,“一会我会叫幕僚过来,就咱们家在卫氏女声名狼狈……嗯,不对,应该是为人污蔑的情况下不离不弃,明察秋毫,恪守承诺……尤其是锋儿携剑前往凤州证明咱们家雪中送炭的心意……让他们好好写几篇文采斐然的赋文,借这个机会让普天下就知道咱们沈家的重情重义!知道锋儿的宽容大度!”   苏夫人疑惑道:“卫氏女真的是被污蔑的?她清白未失?”   “我怎么知道?!”沈宣皱眉道,“但卫家不承认,咱们家也不认——那就是污蔑的!难道你喜欢她顶着清白已失的名头进门?既然不喜欢,那就当她是清白的!”   苏夫人:“……”   沈宣又道:“你与旁人家女眷来往也要这么说!对了,前不久,仿佛听说刘家有个嫡女很是留意锋儿?你就暗示众人,咱们这逆子才貌双全倾倒闺秀无数,所谓卫氏女已失清白,很有些缘故是这些女子嫉妒卫氏女,故意造谣!往后说卫氏女的妇人,你就怀疑她想跟咱们家结亲!说卫氏女的闺秀,就怀疑是觑中了锋儿——想给咱们家没脸,索性都别要脸面了!”   沈宣说着,愤愤然把手中公文一抛,恨道,“这个逆子——惹下这样的麻烦,弄得如今合家上下都要替他来收场!最紧要的是,这书房里什么不好拿?偏偏要拿‘戮胡’!丹霄要了几十年我都没舍得给,这不肖子倒是大方!!!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这次轮到苏夫人哼了:“他是向圣上告假才能出京的,回来之后就要到圣上跟前去继续当差,你打断了他的腿,跟圣上怎么交代?!”   “你回后院去好好教导凝儿罢!”沈宣语塞,就不耐烦的赶人……   第八十七章 好石料,真的!   卫郑雅已然下葬,沈宙叔侄告辞,凤州城却未能重归平静。   因为司徒卫崎告假归来了。   虽然知本堂一支重心一向在帝都,但终究还是属于凤州卫氏,没有能够达到帝都卫氏这样的声望。凤州卫氏的桑梓是凤州,不管子孙在何处,有何等成就,祖屋只能在凤州。纵然在帝都亦有新祠,可祖宅祠堂毁坏,知本堂岂能不顾?   尤其这次祠堂毁坏的缘故还是为戎人纵火所致。   若是寻常走水,卫崎悄悄派个子侄回来主持修缮一下,再敬一回香火也就成了。偏偏这次涉及到戎人潜入凤州、大肆报复凤州卫氏——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了,卫氏阀主卫焕在奏章中字字血泪的控诉戎人歹毒行径中,将知本堂祠堂被毁坏列在了……嗯,第一条。   阀主如此重视,卫崎还不亲自回来主持修缮,还是人么?   所以不管卫崎这段时间愿意不愿意,他只能声泪俱下的去向圣上告假,携妻带子的返乡修缮祠堂、向被惊扰的先人请罪。   有宋含、宋端、卫郑雅这些被“戎人”刺杀的例子在前,卫崎回来的非常慎重。他利用自己燕州行台的职权,以燎城被砌筑京观为理由,特意向圣上求了一道上谕,准他从燕州调了一支军队,一是护送他回凤州、二是在卫崎抵达凤州后,这支军队将开赴凤州州北,搜查与抵挡戎人。   如此卫崎回来得就比沈氏叔侄要晚得多。   一直在沈氏叔侄离开凤州后的次日,才风尘仆仆的进了凤州。   进城后头一件事情,当然是立刻回祖宅向先人英灵请罪。   接到消息的卫焕早已带着人在知本堂祖宅外等候。   卫崎少不得又要先下轿来觐见阀主,并让膝下子嗣挨个上来叩见——毕竟卫焕不但是阀主,辈分也与卫崎相齐,他亲自在知本堂外等候,表明对知本堂祠堂受损一事的重视,于情于理,知本堂这一支也必须感谢万分。   一番见礼寒暄下来,晌午也过了。   总不可能见完礼就打发卫焕走,卫崎只能继续请卫焕进府一叙。   这一叙卫崎差点没吐血——因为卫焕一坐下来就指出,经过他的亲自勘察与追查,这次知本堂的祖宅之所以为戎人纵火毁坏,一个是防守懈怠,第二个就是祠堂周围建筑皆为木制,极易毁于火中。   所以他建议卫崎索性也不要修缮了,干脆趁这次回来,把整个祠堂都重建一遍,对,弃用木材,用石料!而且还是深山之中才出的长条青石。   卫焕甚至让人抬了两块放到如今的祠堂外让卫崎随意可以去过目。   “倾岳放心罢,那石料老夫亲自看过,使人斫之,精钢刀剑,难留痕迹;使人焚之,其色不变。”卫焕眉飞色舞,俨然历经艰辛万苦才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后如释重负,诚恳万分的道,“一条青石,纵然壮年男子,非四五人不能抬也!决计是极好的石料!若用这等石料建造祠堂,必将万无一失!”   ……凤州全境都没有什么象样的山,按卫焕说的这种长条青石必须要到其他州郡,哦,最近的就是快马加鞭也要数日才能赶到的青州的山里去采伐。青州是苏氏的桑梓地,少不得还要与苏氏去打个招呼。   这一来一回以及和苏家交涉要耗费的辰光且不论,这石料,精钢刀剑砍上去连点痕迹都留不下!火烧了还不变色——采伐的难度可想而知!   再看运输,一条青石,就沉重到了要四五个壮年男子来抬的地步……   这……这得用多少骡马?!   即使顺利运到了凤州,修筑起来,又得用上多少人力物力?   钱财也还罢了,不管是瑞羽堂还是知本堂,现下都不是修不起一座祠堂。问题是,卫崎如今还领着司徒之职,这次因为要修缮祠堂,卫崎都回来了,知本堂余人岂能不一起告假随行?   这些人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差使,朝廷之事不可能因为一个堂的离开就停在那儿等着。这就意味着知本堂一干人在凤州多留一日,他们在帝都的差使就有可能被夺走或被架空,包括卫崎亦然。   本来祠堂损伤的不厉害,也就伤了一个角,知本堂祖宅中有现成的木料,寻个匠人修缮下,最多三五日,连里头牌位都不用请出来。   结果现在卫焕一开口,一个重建,单是把那许多牌位挨个请到别处,再将原本的祠堂拆除,就不是三五日能够打得住的!   拆除之后,还要用那么恐怖的青石来重建……   卫崎默默咽了几口老血,才勉强笑道:“阀主所言极是,奈何……”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卫焕一脸了然的道:“倾岳你放心,此番戎人潜入凤州,皆是盛年这个刺史的不是!老夫先前已命他上奏请罪,料想奏章你也看到了……总而言之,知本堂祖祠被毁,盛年其责难辞,这次重建的费用,包括青石的采伐与运送,均由瑞羽堂负责!”   修个祖祠还要本宗帮着出钱,分支颜面何在?这样别说夺取上柱国之位了,往后还有脸筹划将知本堂变成帝都卫么!   而且卫崎没有忽略卫焕说的是由瑞羽堂“负责”而不是承担费用!也就是说瑞羽堂会自己去采去运,那么这个祖祠到底修多久,就是瑞羽堂说了算了——横竖卫焕已经声明在先,这青石要到远处去采,而且非常、非常、非常的难采……   卫崎立刻出言拒绝:“知本堂亦薄有产业,祖祠如何能要阀主费心?”   “唉!老夫愧为阀主啊!”卫焕闻言,老泪立刻落了下来,开始痛陈对于知本堂祖祠被毁的心痛与悲愤——总而言之,看起来卫崎不答应重建、而且是用青石来重建祖祠,他就不走了……   最后卫崎只能祭出杀招,自己往后一倒,子嗣纷纷扑上来呼天抢地,道是他路上太过伤心祖祠之事,加上路途劳顿,如今连气带累已然晕过去云云……这才将卫焕打发走。   卫崎这次用昏倒打发了卫焕,然而次日卫焕却又过来了。   两下里足足磨了四五天,眼看知本堂不愿意接受阀主建议——修筑一座不怕火、不易毁坏的祖祠的消息就要传扬出去了,卫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求与卫焕私下密谈一番。   这一番谈下来,卫焕虽然不再热情似火的向知本堂推荐来自遥远大山的长条青石,但卫崎却连夜病倒了……病得也是顺理成章,毕竟,祖祠出事,伤心啊!一路奔波,劳累啊……回来头一次不是就晕了一回?   ——以卫崎的年纪,这一病若是严重些,就该直接告老了。   “卫崎这老货告老,此后就在凤州住下来,其子孙呢?”宋老夫人慢条斯理的呷着茶,问。   卫焕道:“他肯告老,自然要让子孙回去。”   “也罢。”宋老夫人虽然有些不满意,但知本堂能够在本宗之外另开堂号,百年不倒,自也有他们的手段,想借一次祠堂重建把知本堂彻底打落尘埃究竟不可能,这会能够逼着卫崎告老已经很不错了,就问,“那司徒之位?”   “我想让尚书大行台卫煜接任。”卫焕沉吟道,“此人虽然耿直了些,到底是咱们瑞羽堂的人,而且尚书大行台仅比司徒低了一级,卫崎告老,他晋升,也合宜。”   宋老夫人思索了片刻,道:“其人子嗣……”   “子嗣虽多,都还忠厚。”忠厚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老实。老实的人么,一则是不容易生出不该生的心,二则是没能力生出不该生的心。   宋老夫人颔首:“长风年岁太少,知本堂虎视眈眈,咱们瑞羽堂本宗衰弱,也只能扶持旁支了。”   “前日长风请求让卫青往州北,我本打算答应,但如今卫崎带了燕州军也要去州北……倒有些担心。”卫焕皱眉道,“毕竟莫彬蔚已被卫新咏怂恿而去,咱们族里擅长军事的人太少,少年子弟里头以卫青最优,若被燕州军加害却是不妙,咱们家虽然主文,但世道不平,到底还是需要懂得军略的人才的。”   宋老夫人问:“不能让卫崎把燕州军遣回燕州去?”   卫焕道:“他也明说了,他不放心咱们。”   “既然他一定要把这支燕州军安插到凤州来,那就告诉知本堂卫新咏一事。”宋老夫人不假思索道,“卫新咏以领了朝云郡长史之职为由离开帝都,那朝云郡是西南僻壤之地,恐怕卫崎根本就没留意。卫新咏父姐之死皆与卫崎长子卫新鸣脱不了关系,卫崎亦袒护长子……若非卫新咏当年年幼,也早已被灭了口!”   “若卫崎知道卫新咏离开帝都的缘故是为了积累势力好向他们父子报仇,而且还笼络到了州北大捷真正的功臣这样的人物……看他还有没有心思把这支燕州军放到州北去做钉子!”   卫焕沉吟:“如此卫崎可能还会与我商议一起对付卫新咏之事……”   “他若是开出的价码足够,也不是不可以。”宋老夫人冷笑,“上次卫新咏明明在事先察觉到刺客的布置,却不先行通知咱们,还不是因为他想报仇,自己却势单力薄。是以故意坐山观虎斗,只等长风、长嬴走投无路了才着人插手救下他们,为的是一来让长风、长嬴直接欠下他的人情,二来让咱们家与知本堂的仇再结深厚些!   “要不是长风是唯一的嫡孙,而且咱们都对他寄予厚望,没有长风,咱们瑞羽堂声势也将大减,卫新咏定然会晚一步出手,让咱们与知本堂之间结下杀孙大仇!至于长嬴,嘿嘿!他也是怕咱们家这些年衰微,会斗不过知本堂,有沈家这门姻亲会好些,这才顺手救了!否则咱们这双嫡孙,他必定会坐视其中一个身死,好让咱们与他一样,恨不能灭知本堂而后快!”   宋老夫人恨道,“最可恨的是,他明知道咱们家已经在招揽莫彬蔚了,却还要从中横插一手!在救下长风、长嬴后,隐藏身份,故意误导长风、长嬴幕后之人未必有什么善意,迫长风前去那隐蔽的山谷中一晤——什么看一看瑞羽堂下代阀主!真是胡说八道!咱们与他本来就是各取所需,若有必要随时都能把对方卖掉,这样的关系还想延续多少年?   “两个嫡孙,他扣一个放一个,放回来的那个说了消息,咱们能不把人手都撒到那片林子里去搜查彻底?!如此一来看守莫彬蔚的人手自然大为减少,他趁机以凤歧山残匪的身份,捏造咱们家已经打算若莫彬蔚不肯甘心认长风为奴就将之谋害的荒唐消息,硬把莫彬蔚骗得杀了守门的侍卫做投名状随其而去!”   “要不是这小东西诡计多端,图谋莫彬蔚,长嬴怎会误以为长风前去之后将遭遇不测、假冒长风而去、以至于被人败坏名节!”宋老夫人说着,恨恨的一扯帕子,“知本堂开的价码够,卖了他也是应该的。”   卫焕淡淡的道:“他本就不是咱们瑞羽堂的人,自然不能指望他处处为瑞羽堂着想。何况莫彬蔚被他骗去也没什么不好,若无莫彬蔚,现下的卫新咏能让卫崎忌惮么?卫崎不忌惮他,这支燕州军可就全部会来算计咱们了!”   第八十八章 宋绵和   即使不用青石重建祖祠,翻修也需要数日,翻修之后尚且需要致祭……知本堂多年没有回凤州,如今老老少少一起回来,当然不可能人人都需要去祖祠那儿盯着进程,余人少不得要和族中来往探问。   要与族中来往,到瑞羽堂拜见那都是少不了的。   这日早上,卫长嬴郑重的向黄氏、贺氏强调:“怎么艳丽怎么来,钗环若是不够贵重,只管使人到母亲或祖母那儿去借。”   “敬平公世子到底是今年去的,这会子太艳丽了实在不大好。”黄氏笑,“再说那卫令月,苏夫人也是拿她做个幌子,哪儿值得大小姐这样在意?”   贺氏也道:“是赶上了苏夫人心情好,才赏了她一串沉香木手珠——那样的手珠婢子那儿都有一串呢!怎能与大小姐的血玉对簪比?更不要说‘戮胡’剑还是姑爷亲自送过来的,大小姐才是沈家正经的媳妇,那卫令月算个什么东西?”   卫长嬴嘟了嘟嘴:“就为了那串沉香木珠,害得祖母都跟着淘了气!想到她今儿个来,我就不痛快!”何况上回遇刺的事儿,明面上不方便提,暗地里还能不让人记恨么?   “大小姐放心罢,今儿个知本堂的老夫人过来见咱们老夫人,怎么都只有那边更不痛快的道理。”黄氏与贺氏对望一眼,宋老夫人在帝都那会,三不五时就会与这个庶妹斗上一场,凡是在帝都伺候过的下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也就是卫长嬴这样在凤州长大的孙辈,没人告诉才不晓得。   当下黄氏大致说了一遍宋心柔、宋绵和姐妹的恩怨,抿嘴笑道:“那宋绵和与咱们老夫人争斗下来几十年,就没有一次能在咱们老夫人手里讨得了好的。这一回他们既然到了凤州,不过来拜见老夫人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说啊,知本堂那边的女眷此刻才叫头疼呢,明知道上门来是受气受罪的,偏偏又不能不来。”   卫长嬴听得兴趣大起,道:“原来祖母今儿个也要收拾她们?这可真是好极了,姑姑快替我梳妆罢,既然祖母要对付的是他们老夫人,那卫令月就不算什么了,随意就好。横竖这些人也不值得我盛装相迎。”   黄氏满意的点头:“大小姐说的正是,盛装以待——可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大小姐这样重视的。”   最后就穿了新制秋衣中的一套群青底暗绣折枝牡丹花叶绛缘曲裾,曲裾雍容端庄,并不适合浓妆艳抹。因此就绾了个单螺,少用珠花、步摇,淡施脂粉。如此到了堂上,却见宋老夫人只穿了一件五成新的秋香色宽袖上襦,系着水色罗裙,和平素里装束并无二致。   卫长嬴心想祖母果然不喜欢知本堂的老夫人,甚至连换件新些的衣裙都不肯,惟恐怠慢不了对方。   倒是把知本堂一行人迎进来的宋夫人、裴氏,毕竟是晚辈,还是换了身待客的装束的。   知本堂的老夫人宋绵和年岁长了,但轮廓看得出来年轻时非常的秀美,穿着靛蓝联珠对鹿锦缎裁剪的曲裾,花白的头发绾了一个盘桓髻,由长媳端木氏扶着进了门。   宋老夫人正呷着茶水,与孙儿孙女说笑,见到她领着一干女眷进来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把茶碗往案上一放,淡淡的道:“绵和你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才十几年不见,居然就沦落到了要人搀扶才能行走的地步?”   宋绵和看着精神确实不大好,这也难怪,毕竟是从帝都千里迢迢赶回来,这年岁的人赶过长路之后还没休养好,精神能好才怪。   她听了嫡姐的话,也不生气,同样淡淡的道:“到底十几年不见,总要让姐姐你高兴高兴,姐姐难道不喜欢见到我这不中用的样子吗?若是我精神抖擞,岂不是让姐姐大失所望?”   两位老夫人这一见面就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与敌意,让整个堂上都鸦雀无声。   就听宋老夫人懒洋洋的道:“你还是老样子,自以为是得紧,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凭你也能扫了我的兴致吗?”   宋绵和这会自己在下首择了席位坐下,摆了摆手,让长媳侍立到旁,接口道:“姐姐若是认为我扫不了姐姐的兴致,怎么也不介绍下晚辈们?”   “我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导么?”宋老夫人冷笑了一声,看了眼众人,道,“到底是你的晚辈,一点规矩也没有,不知道上来拜见吗?”   宋绵和淡淡的道:“在别人跟前或许是如此,但姐姐你威严太重,把他们吓倒了也不奇怪。”   宋老夫人就道:“家里老夫人出身不高,难免子孙也大方不起来。”   “要说到大方谁能和姐姐你的嫡孙女比呢?”宋绵和眼一眯,忽然看向了离宋老夫人最近的卫长嬴,冷冷的道,“我打量着应就是这一位了罢?还以为这次回来了也见不着,不想倒是大大方方的出来见客了。”   宋夫人眼中闪过怒意,正待说话,不想卫长嬴自己先开了口,清清脆脆的道:“当不得老夫人称赞。”   她是那样的神情自若仪态端庄,俨然真把宋绵和的话当成了纯粹的称赞,所以立刻自谦了一句。   连宋绵和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冷笑:“凭你这句话,就当得!”   卫长嬴嫣然一笑,很是通情达理:“家祖母乃是元配嫡出,晚辈自幼耳濡目染,比之庶女出身的老夫人的孙女们大方些也不奇怪。”   宋夫人哈的一下,笑出了声!   宋夫人虽然没有像宋老夫人那样公然表示出对宋绵和的怠慢,但那不过是场面使然,实际上她并不惧怕宋绵和。虽然说宋绵和乃是江南宋氏上任阀主宋耽爱女,可宋耽早就过世,如今宋氏的阀主是宋夫人的父亲宋心平、下任阀主是宋夫人的嫡兄宋羽望——这会见宋绵和拿着自己女儿说事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了,此刻更是丝毫不给宋绵和面子的笑了起来:“姨母可别见怪,这孩子是咱们家的掌上明珠,被宠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卫长嬴立刻道:“我从来不说谎的。”   瑞羽堂这边长媳孙女都帮起了腔,知本堂的女眷也不能坐视,当下就有一人出来道:“在帝都时就听闻过瑞羽堂老夫人的名声,那会只道是传言,如今方知传言总是有道理的。今日我等随祖母前来,是为了拜访老夫人,老夫人与贵家媳女却如此不客气,未免有失阀阅气度,不是我卫氏的器量。”   却见站出来的是一名少女,着丁香色广袖上襦,系月白百褶裙,绾着飞仙髻,眉眼端正,肌肤白腻。她说话时高高昂着头,看卫长嬴的眼神很是不屑。   卫长嬴早就想找点知本堂的麻烦,此刻就问:“你叫什么?”   这少女听她说话不客气,眉头一皱,还是极有风度的道:“小字令姿。”   听说不是卫令月,卫长嬴立刻看向了她身旁另一名默不作声、仪态端庄的黄衣少女,心想今儿个随宋绵和来的女眷里头,可能是卫令月的也就这么两个人,如今出来说话的是卫令姿,那这黄衣少女定然就是卫令月了。   就道:“嗯,瞧你也是孙辈,令堂、令婶母一辈人还没说话,你这样胡乱插嘴难道就是所谓的阀阅气度与卫氏器量么?”   卫令姿怒道:“你方才……”   “方才令祖母先提及于我且出言相赞,我岂能不出声谦逊一番?”卫长嬴振振有辞,“这才接了话。如今两位老夫人及家母可有人提到你?既然没有,你忽然跳出来做什么?”   卫令姿气得脸都红了:“家祖母当真是赞你吗?家祖母分明就是……”   卫长嬴打断她的话,诧异道:“啊哟,这么说来难道我领会错了?令祖母方才并非称赞于我?那就是嘲讽于我了?那这就更难怪家祖母对令祖母不屑一顾了。不拘我有什么错处,这满堂上我祖母、母亲俱在,自有家人管教,什么时候轮到令祖母说三道四?令祖母当着家祖母的面冷嘲热讽,俨然是当着家祖母的面插手我家之事,家祖母若是还不给令祖母些颜色看,那才是笑话呢!”   “……”   宋绵和挥手令差点就要哭出来的卫令姿退回去,淡淡的看了眼卫长嬴,对宋老夫人道:“真要恭喜姐姐,嫡孙女有这样一张利嘴,虽然说如今她闺誉败坏,冲着这份泼辣劲儿,往后嫁到沈家去倒也未必会吃亏了。”   宋老夫人还没说话,女儿一再被攻击,宋夫人却按捺不住了,腾的站起了身,冷冷道:“宋绵和你说谁的闺誉败坏?!当年你生母蓝氏本是江南一富商家伎,因为侥幸生得似已故的堂伯母,才被堂伯父当作了缅怀堂伯母的念想,要到了宋家!说到底也就是个玩物罢了!你一个玩物生的东西,趁着我嫡亲姑姑病逝才嫁了卫崎,隔了几十年光景,倒是端起高贵凛然的架子了?!真当咱们宋家没人记得你的底细!”   说起来宋绵和也是城府极深极能忍的人了,然而宋夫人这话说的近乎生死大仇——非但直接指了宋绵和的名讳,甚至还把其生母蓝氏的出身来历都说了出来,听到“家伎”二字时,宋绵和脸色就瞬间惨白!这番话听完,她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片刻后,宋绵和手扶于榻,身子晃了晃,直接往旁一倒,人事不省!   ……任凭知本堂的女眷簇拥着宋绵和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天抢地,宋老夫人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水,与孙女评价:“与卫崎到底是夫妻,说不起了就来这一手!”   卫长嬴抿嘴一笑,道:“横竖他们也就这么点出息了。”   半晌后,在宋夫人假惺惺的赔罪与挽留中,知本堂众人坚决要带宋绵和回去,宋夫人送了几步,对贺氏使个眼色。贺氏会意,待知本堂一行人出了月洞门,立刻站到庭院里,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响亮的骂起了山门:“作死哪!三步五步路都要人扶着才能走了,还要往外跑!大清早的撞到人家里来作死作活!亏得出去时还有气,不然好好的院子,都被个老东西脏了!”   “自己没能耐教不出能干的好孩子,就会眼睛红了嫉妒旁人家的!也不想想自己有那个命承受么!这不,到人家门上来一趟都承不住!还有脸折腾!”   内堂上,卫长嬴有些担心的问祖母:“贺姑姑这样嚷着,事情传出去了怎么办?到底都是卫氏呢,岂不是叫外人看尽笑话?”   宋老夫人不以为然,道:“我与那贱婢生女不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酒席上,还亲自动过手……她横着出去也好,竖着出去也罢,横竖只要她来过,你道外人会认为咱们这儿是好好的说着话?左右这么回事,能欺负一回算一回!”   卫长嬴想起之前翻.墙看到的那一幕,试探道:“动手的话,是祖母赢了?”   “那当然!”提到此事,宋老夫人竟然露出些许意气风发的意思,摸了摸后鬓,得意洋洋,“那次把这贱人一顿好打,觉得心里都敞亮了。所以你们祖父也恨这贱人得很……呃!”   被陈如瓶拉了把袖子,宋老夫人才察觉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说点旁的蒙混过去,“对了,你头上这朵珠花倒是精致……”   卫长嬴咬着唇,以防笑出声来:原来祖母是打了宋绵和后觉得心里敞亮,然后……才开始在争执时打祖父的么?难怪,祖父要恨宋绵和啊!   第八十九章 曾祖母   经过这日这么一闹,两边遂光明正大的不来往。   宋绵和将养了几日后,渐渐的见着族中其他房里的女眷们。不几日,瑞羽堂这边就听到消息,道是知本堂与敬平公府走动的很是频繁。   宋老夫人不以为意,道:“不过是私盐做了官盐,难道以前私下里走动的不频繁吗?横竖卫郑雅已经死了,就凭如今的卫长绪,敬平公府现下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卫长嬴这段时间一直被宋老夫人叫在跟前亲自教导门第之间的弯弯绕绕,此刻就问:“那知本堂还与他们走动做什么?”   “他们千里迢迢回了来,却无人理睬,岂不尴尬?”宋老夫人一哂,道,“咱们本宗其他人都不怎么理会他们,也只能与敬平公府来往了。”   凤州是瑞羽堂的天下,知本堂名义上还属于凤州卫氏,可除了祖宅与一些田产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卫氏族人纵然羡慕知本堂的权势,可谁也不是傻子,宋绵和才回来就被宋老夫人气得抬出了瑞羽堂——这会还要去与知本堂走近,不是明晃晃的与宋老夫人过不去么?   也就是敬平公府,世子都被刺杀了,而且仗着嫡长房的名头,场面上不用怎么让着宋老夫人,才肆无忌惮的与知本堂打得火热。   “我倒是怀疑他们莫不是在打伯祖父的主意?”卫长嬴抿了抿嘴,道。   宋老夫人就笑了:“嗯,不错,如今想事情比以前可周全了许多,是你黄姑姑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到的?”   卫长嬴拉着祖母的手撒娇:“当然是我自己想的,祖母什么都提黄姑姑……说的仿佛我什么都赖着黄姑姑一样呢!”   “我就说嘛!”宋老夫人笑眯眯的道,“浅岫怎么会认为知本堂在打敬平公的主意?她是知道敬平公的性情的!”   卫长嬴好奇心起,也不管祖母话语里的揶揄之意,催促道:“伯祖父怎的?”   宋老夫人笑道:“你这伯祖父……当年你曾祖母只他一子,虽然他不是个合格的嫡长子,你曾祖母自也是非常宠爱他的。然而,你曾祖母临终前,他正好服着五石散,披头散发的在园子里发疯,结果你曾祖母到死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完了他清醒过来,只道他会悲痛难过,那时候你祖父还特意叫了大夫等着,结果你道他如何?”   卫长嬴忙问:“如何?”   “他若无其事的说了一番清谈之论,虚虚玄玄、玄玄虚虚,你祖父听了之后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认为你曾祖母没能见着自己最后一面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说白一点就是你曾祖母自己命不好,他半点过错也无!连你叔祖父那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冲上去打了他!”宋老夫人哂道,“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卫郑雅之死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卫郑雅从小到大,能够见到这父亲的时候也少得紧。”   卫长嬴感到一阵晕眩,道:“我听说伯祖父雅好清谈、不喜俗务,一直以为是个极高远的高士啊!”   “对外不这么说,难道告诉外人其实真正的敬平公是个不孝不义之徒吗?”宋老夫人微微冷笑,道,“你还没见过你这伯祖父是不是?你可知道真正的缘故?那是因为他长年服食五石散,身上许多地方都溃烂了,见不得风、动不得身,只能关在院子里头养着……就是这样他还不思悔改,依旧想着长年服食了好得道成仙呢!”   宋老夫人摇了摇头,道,“他就是这么个人!知本堂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去妄想他能做什么。他若当真能做点什么,当初这阀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你祖父了!要知道你那曾祖母可是个厉害的主儿!”   就给孙女说起以前的秘辛,“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防备着你们那二叔?”   卫长嬴道:“长风年少,二叔又精明——呀,难道也和曾祖母有关?”   “可不是吗?”宋老夫人微微一笑,道,“你们二叔的生母陆氏,生他的时候难产,生产之后就赶上血崩,没熬几个时辰就去了!之后,你们曾祖母借口膝下只得卫郑雅一个太过寂寞,把他要过去一起抚养。”   顿了顿,宋老夫人叹道,“一直到你们二叔长到十几岁,我很偶然的才晓得一件事儿——那就是他怀疑陆氏之死,是我动的手脚!实际上,真正动手脚的是你们曾祖母!”   卫长嬴恍然。   宋老夫人道:“但那时候知道被你们曾祖母污蔑了我也没办法,因为你们二叔是她抚养长大的,她待你们二叔比之卫郑雅差不了多少不说,最紧要的是,表面上看起来她完全没必要加害一个小小的陆氏!”   老敬平公夫人是卫盛仪的嫡祖母,正常来讲确实没必要去害自己庶子的一个小妾。倒是宋老夫人,是卫盛仪的嫡母,那时候宋老夫人的嫡长子卫郑鸿体弱多病、新近还夭折了另一个嫡子……出于嫉妒谋害侍妾是很有可能的。   更何况宋老夫人的性情,也的确像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是以明知道婆婆冤枉自己,可宋老夫人也解释不清,毕竟十几年过去了,时过景迁,卫盛仪由嫡祖母带大,和嫡母也不亲近——再说以宋老夫人的为人,也不可能放下架子去和个庶子低声下气的解释。   因此宋老夫人只能默认了。   “曾祖母便这样记恨祖父继承瑞羽堂吗?”   宋老夫人闻言却笑了,道:“好孩子,你记着,这高门大户里,出于嫉妒记恨行事,其实还是少的。最多的……”她眯起眼,淡淡的道,“还是——好处!”   见卫长嬴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宋老夫人缓声道,“看不出来你曾祖母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那我再提醒一句:我知道你们二叔怀疑我害死了陆氏这件事情,也是你们曾祖母让人故意透露出来的!”   “啊!”卫长嬴脸色一变,道,“曾祖母是想让祖母与二叔相斗?!”   宋老夫人淡淡一笑,道:“可不是吗?”   卫长嬴急速思索着,片刻后,才道:“可是祖母,虽然说父亲是胎里带出来的积弱,但当年二叔出生时,祖母还年轻,曾祖母就断定二叔会成为咱们瑞羽堂如今支撑门庭的人?”   宋老夫人道:“她当然不能断定,所以你三叔的生母不也死了吗?虽然你三叔不是她抚养长大的,性情也懦弱。但谁知道他是不是也你二叔一样认为他的生母之死与我有关呢?”   “……”卫长嬴道,“那曾祖母就认为祖母便不能继续生养了?”   闻言宋老夫人神色却是一黯,半晌才道:“也不知道我前生里作了什么样的孽,我所出的子女,最康健的一个就是你们二姑姑,即使是她,小时候也是不断药的。甚至有几年我怀疑与你们曾祖母有关!后来……在帝都给你们父亲治病时……”说到这儿,老夫人面上露出一丝痛苦,下意识的按了按胸口。   卫长嬴吃了一惊,忙过去扶住她:“祖母?”   “咳,不要紧。”宋老夫人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靠着隐囊片刻,才道,“当时,也顺便请那位大夫给我看了下,那位大夫说,这是我自己的缘故,自己没什么,但所出子嗣确实难以存活的。这样才消了我的疑惑!”   这么说来,宋老夫人的亲骨肉即使不是只有卫郑鸿、卫郑音存活下来,也难以接任阀主之位?   而瑞羽堂的庶子们,却全部都与宋老夫人有着“杀母之仇”……   卫长嬴忽然想到,过继给叔祖父的小叔卫盛何,其生母可不也是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的?   即使卫盛何没有出继,他做了阀主,宋老夫人也放不了心!   “曾祖母的意思,是让祖母不能放心任何一位庶出的叔父登上阀主之位。”卫长嬴斟了一盏茶,递与宋老夫人,看她慢慢的喝着,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暗松一口气,继续道,“如此母子不能同心,看似一家人,实则裂痕早成。尔后,已故的堂伯父,就有了机会?”   宋老夫人放下茶碗,点头道:“不错!实际上她与我是一样的,唯一的儿子不能指望,也只能指望孙辈了。然而她的孙辈比我的孙辈长了一辈,在她看来这自然是有优势的。更何况你们父亲身子弱,即使遇见了那位……那位大夫,然而你们落地还是在你们母亲进门后近十年!长风今年才十五,比起卫郑雅的长子都小了很多!”   她吁了口气,却是得意的笑了起来,“可如今,还是我赢啦!”   卫长嬴也弯了弯眼睛,心想原来祖母那样忌惮二叔,不仅仅是因为二叔提议过让次子过继给大房,更因为曾祖母的缘故?   想想这没见过的曾祖母也着实是个厉害的人,卫盛仪出生的时候,卫郑雅才几岁?她就考虑到了因为嫡子卫桓的不争气、阀主之位只能传给庶子卫焕后,在卫郑雅这一代又该如何夺位阀主之位了。   毕竟卫焕做了阀主,老敬平公夫妇总归也要过世,地位既然稳固,怎么可能放着自己亲生骨肉不扶持,却去扶持侄儿?   而按着这曾祖母的筹划,宋老夫人自己的儿子大抵多病,不能操劳,阀主之位只能在庶子或嫡孙之间出现。然而庶子们都怀疑宋老夫人害了自己的生母,或多或少都会想着若自己做了阀主之后要替生母争口气。   对于这份仇怨,宋老夫人不屑解释也无法解释,以宋老夫人的为人,就是冲着庶子们的这份疑心,也由不得她不阻止庶子觊觎阀主之位。   如此两下里必定势成水火。   卫焕这一支斗起来了,卫郑雅才能有机会。   实际上这曾祖母的计划差不多就完全成就了。甚至卫郑鸿的身子骨儿比她估计的还要坏,差点就绝了嗣,即使侥幸得遇良医,却因为耽搁了辰光,还是只能终日静养。   但计划到底只是计划……就像宋老夫人得意的那样,卫郑雅,死了。   宋老夫人,赢了。   卫长嬴眯起眼,有些明白祖母的意思了:凭曾祖母如何目光长远,如何筹划周全,她到底死了。只从三位庶出叔父生母相继死去上可以看出这曾祖母在时的手段,即使自己的祖母,面对她接二连三谋害庶子的侍妾,而且将罪责推卸带自己头上来,却也是毫无办法!   但这曾祖母死后,卫焕与宋老夫人一点一点的反击——最终,卫郑雅也死了。   所谓的输赢,究竟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她微微而笑:“祖母的教诲我记下来了:遇人攻讦,未必是自己做的对或不对,先想想旁人是否想得到什么好处;与人争执,不拘陷入何等的景遇,总归是活着才有胜负!”   第九十章 尘埃悄落   数日后,知本堂的祖祠顺利修缮一新。择了一个吉日,卫崎强撑“病体”,带领知本堂上下高冠严服的祭祀过了,又继续“病倒”。   如此大半个月后,圣上准许卫崎致仕的恩旨也到了凤州。   这次天使带来的消息除了卫崎致仕后朝廷照例荫封其嫡次子以示优待外,对瑞羽堂来说还有两件好事:第一件是卫崎推荐的新任司徒人选卫煜十有八.九可成;第二件……却是和宋在水有关了。   卫煜任司徒,这是卫焕经过思虑之后,抓住重建祠堂这一点,与卫崎反复争斗商议之后抛出来的条件。也是瑞羽堂和知本堂之间的平衡点。   圣上对卫焕与卫崎印象都不错,卫崎这个前任以“年事已高、此番归乡修缮祠堂,远路迢迢,兼之心中忧伤愧疚于先人之灵受到搅扰,至凤州,遂一病难起,愿乞骸骨”为由致仕本就让圣人觉得非常惋惜。纵然向来耿直的卫煜帝宠平平,但由于卫崎的推荐,据天使言,在天使动身前,圣上已经决定下旨提拔卫煜了。   这事和后院关系不很大。   卫长嬴知道后只是略一想就放过,横竖这事会有祖父去操心。她关心的,当然是宋正在水。   之前卫长嬴姐弟一路将宋在水一行送出城外三十里路,本也是翘首盼着一路上的消息,好知道这亲到底退不退得成、而邓家又是否可信?只奈何归来的路上遇刺,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根本无心多去关注宋在水了。   没想到这次天使恰好带了此事的结果来。   结果谈不上好与坏……   因为若说不好,宋在水倒也如愿以偿,退婚成功了。   若说好呢,这门婚事解除的缘故却是因为宋在水在回京前夕,拉扯的马匹忽然失控,马车栽进路旁水沟、车中的宋在水摔倒之际,为使女头上金簪划伤了额角。   ……这些日子以来,宋家和宫内一直暗暗的为其延医问药,竭力诊治。只是到了前不久,伤口结的痂都落了,露出来的痕迹鲜明无比,被寻到的大夫仍是束手无策。   东宫比宋在水还要长两岁,如今已经及冠。   再加上东宫的几位小郡主中,最长的一位郡主已经有五岁,虽然宫廷里有女官,皇后娘娘也能教导郡主,然而圣上也认为该让太子妃过门了。   偏偏早就定好的太子妃赶在这时候伤了容貌。于是邓贵妃就讲了:“三年前,有人向圣上进言,道太子妃的命格与太子殿下未必合宜,圣上将信将疑,因着疼爱太子殿下的缘故,为策完全,故而令大婚推迟。如今看来,亏得圣上圣明!”   按照宋家接下那柄金镶玉如意时的约定,是宋在水及笄就要过门的。然而宋在水今年已经十八,却只在年初才开始被催促返回帝都成婚。这都是因为当初宋在水及笄前夕,皇家待要预备婚礼,不想宫中却忽然走了水。虽然因为扑救及时,没有真的烧掉什么,却把圣上最喜欢的一座楼阁焚坏了。   这让圣上勃然大怒,使人追查,却有人去寻到一位卜者,卜出来竟与宋在水有关,道是宋在水与太子命格不合——当时圣上半信半疑,为了万全,就下令暂缓婚事。   然而现在隔了三年,眼看宋在水就要嫁进皇家了,居然她自己也出了事情!   两次出事,圣上本就有些相信命格之说,心下不免嘀咕。听了邓贵妃的话后,觉得横竖国中可以做太子妃的闺秀不少,没有必要一定娶这宋氏。既然心有疑惑,圣上就下旨,以命格不合为理由,让宋家将金镶玉如意归还皇室。   所以现在宋在水虽然挣脱了准太子妃这副枷锁,但在帝都处境非常的尴尬。   本来她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岁即使还没出阁、婚期也是指日可待了。如今却遭遇退婚,还是被皇家退婚,想也知道,她往后的婚姻比卫长嬴被退了亲还要麻烦。   因为即使是皇家主动索回金镶玉如意的,但总归曾经是准皇媳。阀阅世家子弟,大抵有荫封官职在身。他们的妻子也会有诰命之封,不时需要进宫请安或赴宴——宋在水这个曾经的准皇媳再以臣子之妇的身份进宫……想来也尴尬。   不仅仅是尴尬,按着邓贵妃的说法,宋在水只要与皇室沾了边就不会有好事,可能是她自己也可能是皇室——比如说被烧坏的那座圣上非常喜欢的楼阁。   因此圣上明着下旨说她命格与太子不合,实际上也就是在让她往后离皇家远点。   所以宋在水往后要嫁人只能远嫁,而且还要注意,嫁那种轻易不会被调回京的……   若只这么个限制倒也罢了,可宋在水年已十八,不说这个年岁的男子即使没成婚也定了亲。就说十几岁的少年,谁不盼望着往后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结果娶了宋在水,多多少少要绕着帝都走,谁会甘心呢?   何况宋在水原本的好相貌还毁了!   卫长嬴知道之后很是叹息:“表姐往后要怎么办呢?”   宋老夫人也觉得那么才貌双全识大体的侄孙女着实可怜,但听孙女这样说,就宽慰道:“好在这孩子自己就是个有成算的,她又那么不想嫁进东宫。如今恢复自由身,即使嫁低一点,想来她自己也不介意。过日子,最紧要的还是要自己想得开。”   “表姐倒是说过,只要不嫁进东宫里去,嫁低些她也认了。”卫长嬴蹙着眉道,“只是表姐到底十八岁了,这回,又伤了脸……”   “年岁是长了。”宋老夫人安慰她,“但在水那样的人才,十八岁也不怕没人动心。就是圣上不喜她在帝都出现,上进的男子未必愿意为了她放弃前程。”又说,“伤的也不是脸,是额,现下还不知道伤痕是个什么情况,若伤得地方不大,平常描一描斜红就是了。”   卫长嬴苦恼的道:“当初怎么就没想出来又能顺顺利利退婚又能让表姐不耽搁的出阁这样的好主意呢?”   宋老夫人撑不住笑出了声来,伸指点着她的额,道:“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小心翼翼的教唆着,道是只要把亲退了就好,旁的什么也不计较了。这才几日光景就贪心起来了?”   卫长嬴赖着不认:“哎呀,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好生贪婪,是谁是谁?”   “是啊,是谁来着呢?”宋老夫人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让我来猜猜……这个人啊,穿着艾绿窄袖衫儿、系鸭黄留仙裙,头上啊,还别着一朵芙蓉花呢!”   这正是卫长嬴今儿个的装扮,头上的芙蓉花还是宋老夫人说她今儿个珠花少戴了,从手边银瓶里掐出来亲手替她簪上的。卫长嬴闻言就不依的闹起来,扑在她怀里又叫又摇,祖孙两个纠缠了好一会,宋老夫人才笑着告饶。   理罢仪容,重新坐好,宋老夫人说回正题:“这事情已经木已成舟,在水往后的婚事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横竖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妆奁总归是不会缺少的。若是士族远支里头有清贫却能干聪慧之人,未必成就不了好姻缘。”   卫长嬴明白这个理儿,但想到表姐那样聪慧伶俐那样的识大体懂事,却因为曾经许过东宫这件事情,如今不但付出容貌损伤这样的代价又顶着命格不受圣上喜欢的传言,才把亲事退掉。   而且往后的婚姻遥遥无期……   她心里很是难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之前还与表姐约好了在帝都见呢,如今表姐不得圣上喜欢,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返回江南?若是要回江南,表姐伤了容貌,怕是不会从咱们家这儿走了,这样的话我出阁以后怕也看不到表姐……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遇见?”   卫长嬴有点闷闷不乐了,“真想快点到帝都,好看一看表姐如今的情况。”   这话音才落,就听宋老夫人哈的一下乐出了声!   卫长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宋老夫人哈哈笑了半晌,才擦着眼角向她道:“好孩子,这话你在祖母跟前说说、在这屋子里说说也就是了,出去之后可别这样傻,把心意都说了出来!”   “什么呀!”卫长嬴呆了一呆,随即明白过来——快点到帝都,自己是出阁之后才会去帝都,这不是等于在说自己急嫁吗?她顿时涨红了脸,气呼呼的跳了起来,恨道,“祖母最坏了!人家明明就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担心表姐、想看看表姐嘛!祖母就爱乱说话!”   说着三蹦两跳出了门,身后宋老夫人的分辩声里兀自带着笑意:“嗳,就怕旁人这么想你啊!你自己说你这话叫不叫人误会?再说,若是没说到你的心事,你跑这样快做什么?”   卫长嬴啊呀一声,举起袖子掩了脸,趿着木屐,把回廊踩得一片噔噔直响:“祖母欺负人!我不跟祖母你说了!”   宋老夫人却笑着叫道:“好孩子,你呀,还是进来再和祖母说一说话儿罢!等你真去了帝都,祖母可就听不到你的声音喽!”   闻言,卫长嬴面上红晕略减,心下却是没来由的一酸,顿了片刻,嘟着嘴重新走回去:“说好了啊,祖母不许再笑话我了!”   宋老夫人慈爱的看着她,柔声道:“不说了不说了!不提旁的人,这往后啊,你过来,咱们就说说你和长风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你才这么点大,这一晃眼,都比祖母高啦……”   老夫人柔声缓语中,姿容艳丽的少女歪着头,托着腮,专心聆听,时或嘟嘴不依、偶尔跺脚耍赖……往昔的回忆里,辰光静静流淌。   ——无声又无息。   第九十一章 我很厉害的!   “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春日的午后,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卫长嬴身穿豆青暗绣缠枝山茶花叶窄袖短襦,十二破的齐胸襦裙一直系到腋下,石榴红的丝绦在胸前系成一对同心结,留了长长的穗子,随软风飘荡。她松松绾了个单螺,乌鸦鸦的发间珠翠全无,鬓上,却落了数朵洁白似雪的槐花。   她嘴里也嚼着一串【注】,眼睛盯着不远处好奇打量着自己的粉嘴黄莺,心想,“这两句诗说的大约就是此刻了罢?”   吃完嘴里的,她向左右打量了一番,选定快要挂到自己额上的一串槐花,手才举起,许是被那黄莺误会是要逮它,惊得叫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见它飞走,原本无意打扰这黄莺的卫长嬴,忽然觉得一阵沮丧,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兴致。   她将摘下来的这串槐花往袖子里一塞,人往后倒,就着自己坐的这根花枝上往树梢那边躺了下去,望着天空发呆。   其实是看不到天空的。   这株槐树已有百年,树身上生满了青苔,却仍旧枝繁叶茂,兀自年年开得热闹非凡。颜色清淡的白花,硬生生开出了汹涌澎湃的气势,俨然是一树惊涛骇浪;又如碎玉琼珠满枝,琳琅满目。   卫长嬴虽然为了掩人耳目,爬到了树冠中间的位置,可这会躺下,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槐花,那样欣欣然那样纯洁明媚而又热烈的开放着。连槐叶的踪迹都很难寻找到。   有好几串甚至直接垂到她脸上。   把这几串都摘了,一并揣进袖中,心想回了衔霜庭后,黄姑姑闻到槐花香,定然能猜到我躲出来是在这儿……这样明儿个想在这树上躲清净可就不成啦……   管事姑姑太精明,做小姐的想做件不那么规矩的事儿就会很艰难。   今儿个她还是借口要小憩,把人打发后,悄悄开了后窗溜出来的……怕木屐有声音,就趿了双丝履,打从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上走过,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   然而想也知道,以黄氏的精明,明儿个想再被硌一遍也不可能。   没有这身槐花香,黄氏也会打发人把窗户也守住了。   想到这儿,卫长嬴就觉得头有点疼。   但,实际上,卫长嬴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偷偷跑出来要做什么?   她侧过脸望去,从串串槐花底下,俯瞰到的是小半个瑞羽堂,鳞次栉比,烟树蒙蒙,时见紫燕黄莺穿梭出入。花园里的湖面上,隐约看得出来有片片新荷浮在水面上……看不见,却能想象到,五颜六色的蜻蜓,点水而飞的景象……   ——已经是绿暗红稀的暮春,是三月了。   不但如此,就在数日前,沈藏锋一行,已经抵达凤州。   因为是来接亲,所以没有住在瑞羽堂,而是另外弄了宅子住。   昨儿个,起程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三日后。   如今瑞羽堂上下都在忙,长辈心腹忙着最后一遍点检她的嫁妆;定下来陪嫁的下人忙着告别不能一起走的亲眷;小厨房里忙着变着法子的给她炖滋补之物……   连几个兄弟也在忙着为婚宴时招呼宾客而练习仪态、谈吐。   倒是卫长嬴自己闲得紧。   闲得简直不知道做什么了——以至于只能在众人午睡的时候溜出来,爬到这株百年槐树上、躺在槐花之间发愣。   愣了半晌,卫长嬴怏怏的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很不适合这种伤春悲秋,比如说:真正适合伤春悲秋的人,不拘是这样将嫁的时候、还是自己午后溜出来的行径、尤其是对着这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洁白如雪香气扑鼻香甜可口的槐花,面对任何一种,都会进入才华横溢状态;三种齐全,决计是文思如泉涌,不说十首八首,至少一两首上佳诗作也该出来了。   ……而她酝酿了这么半天,也才想到两句,还是旁人写的。   “还是多摘点回去,让黄姑姑给我做槐花糕是正经!”卫长嬴很实际的想,“槐花生吃虽然满口生香,吃多了到底也腻……嗯,再蒸上一些,配扶芳饮。话说,我怎就忘记带壶扶芳饮上来呢?”   短襦的窄袖显然装不下那么多,卫长嬴左右看看,牵起裙角——十二破的裙幅极为宽大,拉一部分起来装些槐花绰绰有余,头疼的倒是一会提着裙子如何下去……   这个问题卫长嬴只花了数息就解决了,她把裙裾往胸前的系带里塞了塞,试试稳固,顿时放了心,嗯,果然还是干这样的事儿比较容易觉得祖母平常夸自己聪明伶俐绝对是真话。吟诗作对什么的,都是虚的!   将附近枝头的槐花都采摘一空,裙中已是沉甸甸的。卫长嬴舒了口气,看了看树下,为了稳妥起见,决定休息会儿,待体力恢复再下去。   趁这光景,她一手提着裙裾兜住槐花,空出手来将内中的杂物、树叶挑除。正挑着,忽然有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一撞。   卫长嬴随意瞥了一眼,只道是树梢顶上掉下来的,不以为意,继续低头择槐花。   不想她才收回视线,又有一个小东西在附近撞响。   卫长嬴忍不住抬起头,疑惑的看了看树冠上头。   奈何她虽然把自己身边的槐花都摘了,上头够不着的地方却仍旧郁郁葱葱,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哪儿在掉着东西?   第三次,一块小石子,直接打到了卫长嬴身侧的枝上,才让她发现这石子竟是来自……树下?!   她吓得一低头,这一看,险些没掉下去!   只见树下之人着一袭石青直裾,头戴金冠,眉宇之间锋芒毕露、英气逼人,可不正是……   沈藏锋?!   ——我要如何解释???   卫长嬴这一瞬间彻底石化!   她呆呆看着树下的未婚夫,心想:现在冒充堂妹中的一个……还来得及么?   战战兢兢中,却见沈藏锋仰着头,似极快速的说了句话。只是他许是顾忌着此地是后院,担心被人听到,故此声音极小。小到了……嗯,卫长嬴继续呆呆的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沈藏锋又问了两遍,也不知道是发现她听不见,还是以为她答应了,居然把袍角撩起,掖入腰间玉带。尔后,在卫长嬴瞠目结舌又如坐针毡、差点先跳下去逃走的注视下,他利落的翻身跃起,在半空横走数步,点在槐树树干上借力三次,凌空一个筋斗,便恰恰落在卫长嬴身侧的树枝上。   他不会是觉得我很没规矩,想上来揍我罢?卫长嬴警惕的看着他。   沈藏锋似乎也觉得自己溜到后院来看未婚妻很是冒昧,被卫长嬴盯着看,面色微红,把目光微微移到身旁的槐花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两人僵持半晌,到底还是沈藏锋先开口,他轻咳了一声,望着那串槐花小声道:“想吃槐花饺子还是槐花饼?”   “都不是,让黄姑姑做槐花糕和蒸着吃。”卫长嬴下意识道。   这话说完,两人复归沉默。   ……又过了片刻,卫长嬴捏了捏拳,吸口气,板起脸,冷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好吧,作为大家闺秀,我溜出闺阁来爬树是不对,可你一个大家子弟,还没把我接过门呢,就私自跑进后院来又是什么道理!   嗯,既然自己错了,那必须也要抓对方一个把柄嘛……   沈藏锋面上掠过分明的窘迫,目光发飘,轻咳道:“方才从那儿走,见你在上头坐着不动,想是遇见些难处又不便声张,所以就来看看。”   卫长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狐疑的问:“去找长风?”   “不是,喏,还要那边的那条路。”   卫长嬴见话题转移开来,心中略定,待看清他指的方向,不由诧异道:“那儿……你是去?”   “岳父大人喜静,怕三日后无暇见我,故此让我今儿个先去一回乐颐院。”沈藏锋第三次轻咳道,“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的。”   原来方才父亲召见了这小子?怎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卫长嬴沉默了一下,别有用心的问:“你看到我时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一刻前。”说了这几句话,沈藏锋似乎也自然了点,小声道,“下人把我送到二门处,我趁他走了之后折回来的。”   飞快的盘算了一番,确定他折回来的一路上必定是走了遇墙翻.墙的“捷径”,才会如此迅速——嗯,数一数,貌似他至少翻了……五堵墙?还要绕过这中间的几名侍卫和偶然经过的下仆……   卫长嬴忽然对自己的武力有点担心——不,她不是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她担心的是,这未婚夫跑得这么快,万一以后要打他了,他一溜烟的逃走,自己追不上,这……可怎么办?   她正要进一步打探敌情,谁知还没开口,就听沈藏锋询问道:“你可想下去?”   下去?我当然要下去,若不是你过来,这会我应该已经……等等!   卫长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脸色古怪的看着沈藏锋,道:“你……你认为我遇见的不便声张的难处,就是……就是下不去?”   两人如今离得很近,卫长嬴容貌本就艳丽,在这明媚的三月里,明艳不可方物这个词仿佛是专门为她而造的。沈藏锋状似专心的盯着槐花看,眼角却偷偷瞥着她,察觉到她似有恼意,忙道:“怎会?我想你许是累着了。”   这倒是事实,问题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厮自以为在替我找了个好借口?   “咱们往后住的院子里,有株百年梧桐木,四妹打小就爱爬着玩。”沈藏锋见她不说话,和气的道,“每回都是我去领她下来的。”   卫长嬴听出来了:自己这未来的小姑子、沈家四小姐,每次爬到梧桐木上去,就下不来了……沈藏锋给这小姑子解围成习惯,一看到自己坐在树上,就认为和他妹妹一样,陷入了爬树难下的窘境……   问题是,我是你妹妹么!   简直……简直太小看我了!   卫长嬴愤然!   我就是休息会儿,至于弱到了需要你过来帮手的程度吗???   连个树都下不去,往后我还怎么把你打得乖乖儿的!呃,好吧,看在我现在这一兜槐花不方便的份上,我不打你了……但怎么说也要让你看看我的武力!免得你以为我软弱可欺只手可敌!   抱着武力震慑的战略目的,卫长嬴眼一眯,挥手在身旁如人腿粗细的枝上轻描淡写的一拍——只听木中立刻传来劈啪声响,跟着裂痕飞速出现!   她傲然道:“你看……”看到了吗?我可是很凶残的!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不该打的主意,先想想这根树枝!凶残如我,怎么可能需要你的解围!   谁知她话语未毕,忽地整个人猛然一沉,猝不及防之下,卫长嬴花容失色,本能的低叫一声!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手臂一紧,跟着整个人被用力扯了上去!   “哎呀!?”她被拉着一头撞进沈藏锋的胸膛,正吓得魂飞天外,又觉得腰间一紧,却是被他一把紧紧揽住,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七岁以后头一次与成年男子如此近的接触的卫长嬴惊恐万分!抓着他手臂一个劲的往外推,急得差点没嚎啕大哭,“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把自己坐的树枝,”因为事出突然,卫长嬴此刻紧紧靠在了沈藏锋身上,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他在不住的深深吸气,不知道是忍笑还是镇定心神,只听他用一种一听就是竭力压抑着的语气和语调,一字字道,“……打、断、了!”   【注】雪白的好吃的其实是洋槐……1877年后才引进中国。但我查了国槐,发现一木有它好看,二木有它好吃。一想,反正是架空!然后,这章我写到一半饿了,对,就是长嬴决定放弃伤春悲秋,多采点槐花去做吃的是正经那儿……   第九十二章 拾槐花   ……事情是这样的:卫长嬴坐的这根树枝因为比较粗,她又轻盈敏捷,为了采槐花,就坐到靠近梢头的位置。尔后沈藏锋上来,站在不远处另一枝上。   于是急于炫耀武力、展示自己的凶残之处的卫长嬴,想都没想,就在自己坐的这根分枝靠近主干的位置来了那么一下子!   然后,她就掉下去了。   再然后,她被沈藏锋拉了一把。   再再然后,卫长嬴脸色时红时白,站在树下,看着沾满自己一身以及撒得满地都是的槐花,欲哭无泪。   不是有意要在婚前占未婚妻便宜的沈藏锋看她这样子,到底觉得有些理亏,尴尬的站在一旁,想了片刻才道:“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给你重新摘一些?”   “……不用了。”卫长嬴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好好的槐花糕和蒸槐花就这么没了,还把自己前前后后吓了好几回——真的……好想揍他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是后院,即使我真的被困在了树上,下不去,难道还怕没人找过来吗?偌大卫家下仆如云,更何况自己这个即将出阁的大小姐,一会儿功夫不见人影,能没人找?   退一步说,你自己来也就来了,都已经想到要委婉的问我是不是要下去了,你就不能再委婉一点!委婉的让我听不出来你那轻视的意思!比如说:邀我到花园里去看个花什么的……当然我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但被你这么一打扰我肯定也就走了嘛!   所以一切都是这厮的错!   打小就习惯于把责任推卸给卫长风的卫长嬴,非常娴熟的洗脱了自己的罪名,成功的说服了自己——今日之事,罪魁祸首是沈藏锋,一切责任归沈藏锋,可怜而无辜的自己完全就是一个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受害之人!   悲剧在于,虽然说服自己一切灾难都起始于沈藏锋的不智,但——   最后,再三捏拳的卫长嬴还是决定把刚才的一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自己这次炫示武力实在是太失败了!   她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某些专业的指导。比如说,世代行镖的江铮,有着极为丰富的路遇劫匪的经验。按照江铮描述的镖队遇见劫匪,若不是熟悉的、已经心照不宣分润镖资的某些劫匪,那就到了各自炫示武力、尔后再决定要不要打下去……   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炫耀武力也是有讲究的啊!   经验不足害死个人啊!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怎么也要盯着江伯好生请教一番,演习上几手……   于是卫长嬴深深叹了口气:“后院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你走罢!”   沈藏锋闻言更是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好。”他正待转身——却听不远处的月洞门后传来一把清脆的嗓子:“就是这儿了!”   卫长嬴听出是朱阑,脸色一变!眼看朱阑就要走到月洞门里了,沈藏锋却还未能够离开,她大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扯住他袖子,低声道:“快躲起来!”   无奈这庭院里就这么一株百年古槐,地上铺着青砖,青苔横生,四周砌着高墙,一边的门被朱阑堵了,另一边的门虽然没上锁,却拴着。按朱阑叫喊时的声音来计算,跑过去开门这点光景,朱阑已经可以跨过月洞门进来了。   卫长嬴慌慌张张的拉着沈藏锋想躲,左右一看,却只能无奈的闪到槐树之后,希望借助槐树的树干来蒙混过关。   差不多在她扯着沈藏锋冲到槐树之旁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月洞门里进了这庭院。让卫长嬴暗暗叫苦的是,来的居然还是两个人。   两名小使女进来之后直奔槐树之下,朝着树上叫了几声大小姐,不见回答。因为古槐巍峨,她们惟恐站在原地看不周全,被卫长嬴骗了过去,就绕着树仰望起来。这一绕树,把卫长嬴与沈藏锋都吓得不轻。两人全神贯注的听着使女的脚步,小心翼翼的以古槐的树身为遮蔽,始终与两名小使女保持着彼此不能见的距离,一点一点挪移步伐——还要小心,不能把被风吹落或被卫长嬴方才受惊撒落下来的槐花踩出新的痕迹……   好在两名小使女不知道要找的人就在树的对面,转了一圈看不到树上有人,朱阑就道:“双鲤姐姐别是看差了罢?大小姐仿佛不在树上?”   朱阑话音一落,另一名小使女,听着声音正是与朱阑向来关系好的朱实,细声道:“双鲤姐姐是老夫人跟前的人,向来仔细,她说看到大小姐往这边来,料想不会有错的。许是大小姐当时也发现了双鲤姐姐,不耐烦被咱们打扰,故此又换了地方?不然你看这地上这许多槐花,那边枝上不是也少了很多?咱们家里除了大小姐谁敢随意这样做?可见大小姐肯定是到过这儿的。”   “唉,那是换到哪里去了呢?”朱阑被提醒,也注意到了树上有一块明显槐花稀疏,几乎不存,而两人的脚边,倒是七零八落的撒了很多,就惋惜道,“怪道大小姐要谎称小憩,骗姑姑们离开跑出来呢,你看这些槐花……可见大小姐今儿个心绪很不好,摘了扔了这么多槐花都不解气。不然怎么到现在都没回去?”   朱实也怪同情的:“姑爷是个好人,可沈家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我听我姑姑说,沈家的苏夫人重规矩,严厉得紧,咱们大小姐打小被老夫人、夫人宠惯了,未必受得住。”   “最可怜的就是帝都那么远,大小姐这一嫁啊,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老夫人、夫人了。”朱阑叹息道,“我呢,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了?夫人这儿没打算叫我父亲给大小姐陪嫁,往后大小姐不回凤州,我想我跟着大小姐这一走,怕也是不能再见到家里人啦!可我打小伺候着大小姐,好容易在大小姐跟前混得熟悉了,若不跟着大小姐走——现下大房里没有旁的小姐需要小使女使唤的,三房就更不要说了,冲着那两位的没良心,我宁可被打下去做粗使也不想去伺候她们!如此也只能跟着大小姐、与父母兄姐分别了!”   卫长嬴将嫁,她的陪嫁之人除了黄氏外,全部都是在凤州土生土长、或者在凤州已经住了十几年的,乍别故乡,总归心下不舍。朱阑和朱实亦然,这不,趁着被打发出来寻卫长嬴,在槐树这儿没看到自家大小姐,这庭院四面空空荡荡的等闲也不怕人听壁角,居然站在树下说起私事来。   树后,卫长嬴脸色微微发青,暗自咬牙切齿:“两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还不走?再不走,看我回去了怎么找借口收拾你们!”   朱实、朱阑浑然不知自家小姐和姑爷就在树后胆战心惊的祈祷她们快些离开——本来衔霜庭里是贺氏管那会,规矩也不松弛。只是贺氏打起人来不留情,但她到底就一个人,也不是非常的细心。自从黄氏来到后,接了权,把衔霜庭上下管得滴水不漏,像以前一样趁着闲时在衔霜庭的角落里说闲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两个素来就喜欢唧唧喳喳的小使女被黄氏督促,已经很久没有畅畅快快的说上一番知心话的机会了。如今又赶着离别的愁绪,朱实和朱阑说了又说、说了又说。足足小半个时辰过去,才想起来若是耽搁久了,叫黄氏起了疑心,那可就糟了,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开——但是且慢!   两人才走出月洞门外,卫长嬴心底暗松了口气,却又听见脚步声噔噔噔的折了回来:“这些花应该是大小姐在上面采了丢下来的,虽然沾了灰,但洗洗就干净了,都是好好的槐花,就这样搁这儿烂掉了多可惜?咱们收拾下,带些回去罢!”   “也好,听说黄姑姑会得做药膳,糕点也有一手。这槐花可以做槐花糕,香甜得紧,若是大小姐开口,没准咱们也能被赏个一两块。”朱阑脆声道,“我帮你,一起来,也快点儿。”   别以为两个人做事就真的会快得多!   毕竟是两个没有姑姑督促的、十二三岁的小使女,于是没收拾两把,朱阑和朱实又打闹起来:“大小姐好像不大爱吃这个?不然这样好的槐花怎舍得扔了这么多?”   “料想不至于罢?许是今儿个心绪不好。”朱实道,“你想上回咱们在花园里捞的野菱角,大小姐不是喜欢的很,到这会都时常要咱们剥上一小碗?”   朱阑道:“也是……哎,你看这儿整个的几串,提起来像不像大小姐妆奁里的那对步摇、羊脂玉琢凌霄花串坠子的——我去外头折根树枝来,给你也弄个步摇戴戴?”   “嘻嘻,你自己怎的不戴?喏,我这儿也挑出几串好的,给你编个花环。”   “别……我两天没洗头了,起了油,别弄脏了就不能吃了。”   “那也别给我戴,我出来时擦了玫瑰油呢,你闻闻,呀,这儿槐花香气太浓,旁的什么都闻不到!”   “玫瑰油?份例只给桂花油呢,你自己拿月钱买的?你爹娘不问?”   “问什么,我去年就跟他们讲了,我伺候着的大小姐在老夫人、夫人跟前都是极得脸的,做大小姐的使女,身边没几个钱像话么?从那会起他们就都准我留上点儿钱的。我如今攒着也有一笔了,你听我说,我往后啊……”   听起来她们很有借收拾槐花再聊上一两个时辰的意思。   ……差一点就从树后走出来的卫长嬴脸色发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两个小使女磨磨蹭蹭的把树下还完好的槐花都收拾起来,嘻嘻哈哈的走了……   竖着耳朵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又听了片刻,确认她们没有再次折回来的意思,卫长嬴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要从袖中摸出帕子来擦把冷汗……不想右手下意识的动了动,竟然没能抬起来!   她一惊,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与沈藏锋左手相接,紧紧相握,以至于时间久了,一时间竟有点分不开。   卫长嬴脸色瞬间红透,她忙举起左袖掩面,低叫道:“你做什么!还不快放开!”   两人颇忙乱了一番才把手分开,对看都是尴尬得紧,顿了一顿,沈藏锋轻咳一声,道:“方才你怕我撞见那两个使女,拉着我……然后……”   然后,他不知不觉中也反握住卫长嬴的手。   再加上,由于朱阑和朱实的停留、以及她们闲谈的辰光之长,让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都有点紧张,紧张之下就不由自主的更加用力的握住对方的手——尤其是这两个小使女忽然折回来收拾槐花那一次!   久而久之……嗯,就这样了。   “……趁现在,你快走吧。”卫长嬴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无奈的道。   沈藏锋看起来也有点风中凌乱,不知道是因为朱实、朱阑还是今儿个整个的经历与遭遇,胡乱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而去,看背影,竟透露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九十三章 朱磊   一直到黄昏时份,脸色不太好看的卫长嬴才回到衔霜庭。   看到她回来,早就等得望眼欲穿的贺氏、黄氏忙都迎了上来,少不得好一阵埋怨劝慰,末了,待卫长嬴进屋坐下,喝了盏茶水,自然就要问起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贺氏道:“大小姐心绪若是不佳,想在后院走一走,婢子难道还敢拦着大小姐吗?只是大小姐出阁的日子近在眼前,身边没个人照应点儿,万一磕着碰着了,这可怎么办?”   卫长嬴无精打采,神色淡漠的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再说我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后院里头能有什么磕着碰着我的?”   黄氏究竟会说话,柔声道:“大小姐武功高明,婢子们倒也不担心青天白日的,以大小姐的身手能出什么事儿呢?就是,如今老夫人、夫人都在看着大小姐呢,大小姐这会子独自出去,老夫人与夫人可不就担心了?这一下午,都派了三四拨人过来,问是不是婢子们哪儿伺候的不好,怠慢了大小姐,不然大小姐怎么一个人也不带就出去了?”   “……”卫长嬴眉头一皱,她听得出来,黄氏口口声声说什么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责备她们这些下人,实际上却是提醒自己,如今起程的日子近在眉睫,以自己在家里的得宠程度,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当然是珍爱万分,再忙也会匀出一份心力来留意着。   像今儿个晌午后一个人溜出去散心,还避着不见出来找自己的小使女这样的行为,传到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耳里,不会责骂自己,却难免心下担忧。   卫长嬴当然是不想在出阁之前还要叫祖母和母亲不放心的,所以她只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今儿个我也就在后头那株古槐树上躺了会,并没有做旁的。接下来两日我要去哪里,自会与你们招呼好了。”   “原来大小姐真的去了槐院?”百年古槐单独被圈起来的院子就取了个槐院的名儿,黄氏与贺氏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疑惑,“之前婢子遇见双鲤,她说看到大小姐往那边走的,朱阑和朱实也去找过,倒是拾了许多槐花回来,只是不曾遇见大小姐?”   卫长嬴瞥了眼下首早已回来、自听说自己在槐树上,正自惴惴不安的朱阑、朱实,哼道:“我在树上觉得很是惬意,就没理会她们的聒噪!”   她有意咬重了聒噪二字,朱阑和朱实听出其中意思,脸色都苍白了起来——虽然说她们其实也没说什么坏话,但一来议论到了自家小姐往后的夫家,二来对于陪嫁到帝都去多少有些为难和私心。这些都是心照不宣却不宜说出来的,不想这次竟叫卫长嬴听了个正着,两人自是害怕得很。   黄氏与贺氏调教小使女都有一手,一看这场景心里就有了数,定然朱阑和朱实在槐院里没看到卫长嬴,只道这位小姐不在那里,看着四周清净,倒是趁机说起了闲话——偏偏还叫卫长嬴听见了!   两个姑姑把这笔记了下来,思量着回头敲打朱阑和朱实,面上却只作不知,轻责道:“大小姐也太冒险了点儿,那槐树多高啊,纵然大小姐自负武艺在身,可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也很不该爬上去!”   贺氏尤其的痛心疾首:“那树那么高,快二门的地方都能够看到些影子!万一谁抬头看到了,大小姐颜面何存?这样有辱斯文的事儿,哪里是卫家女适合做的?大小姐也太荒唐了些!”   贺氏奶.大了卫长嬴,即使能力不如黄氏,但地位却十分超然,卫长嬴对她的教训不以为然,也只是嘟了嘟嘴,道:“我不是……嗯,好好的下来了?”   要是没有某个人捣乱,指不定我这会都该吃上蒸槐花了!   贺氏对她这样的态度当然很不满意:“大小姐是多么金贵的人儿!怎么能够冒这样的险呢?大小姐若是想吃槐花做的点心,只管叫人去采摘不就成了吗?若是想到树上去休憩,使人做个树屋、接一道绳梯,再垂条绳索下来系于腰间,这样才安全啊!”   卫长嬴揉着额角,想了片刻,忽然道:“朱阑与朱实不是带了槐花回来?都做了什么?”   “蒸了。”贺氏果然立刻忘记了继续抨击教诲卫长嬴爬树的事儿,慈爱道,“大小姐要尝尝么?”   黄氏暗自摇了摇头,贺氏也不是真的一听卫长嬴问到吃食就把正事忘记了,她就是对卫长嬴的衣食住行特别在意,一提到这四样,其他的暂时就丢到了一边。也难怪宋老夫人当年让自己留在帝都,以为大小姐出阁预备,在当时的人里偏偏选了贺氏给大小姐做乳母——贺氏心计城府都不成,但做事也麻利,最紧要的是与黄氏关系甚好,打小她就极为信服黄氏,两个人一起做小使女那会,贺氏什么都听黄氏的,凡是黄氏让她做的,她连原因都不问……   这种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如今两个人隔了十几年不见面,兀自很快亲热了起来。甚至不几天就恢复到了她们做小使女的光景,贺氏现在是半点脑子都不想动了。   如此在卫长嬴身边就是一个姑姑主谋划,一个姑姑打理衣食住行,两个姑姑还关系不错,并不会彼此不服掐起来,反倒是和平友爱得紧……宋老夫人到底就这么一个嫡孙女,为了卫长嬴,岂只是深谋远虑,简直是殚精竭虑了。   贺氏如今只顾惦记着给卫长嬴弄上吃食,黄氏可不会把正事忘记了,趁着蒸槐花还没端上来,她告诉卫长嬴:“江侍卫托人递了话来,道是想求大小姐一件事儿。”   卫长嬴喝了口茶水,疑惑的问:“江伯有什么要求我的?”   大小姐的教习这个职位当然是令绝大部分侍卫羡慕嫉妒恨的,但江铮几代在江湖上舔血过来的,投奔卫家就是想过点安生日子。卫家待下人,尤其是有才干的下人一向就大方,江铮也是无亲无眷,对在卫家的生活一向很满意,是以教导卫长嬴十几年,却从来没有提过任何一个要求。   如今忽然说要求卫长嬴,卫长嬴不禁有点担心,忙坐直了身子,道:“难道江伯不想去帝都?”   江铮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江湖经验非常丰富,之前卫家三姐弟能够在杀局里脱身,他绝对是首功。这样的人才,宋老夫人肯定不会让他脱出自己一双嫡亲骨血的掌心。因为江铮一直教着卫长嬴,所以宋老夫人就决定让他也跟卫长嬴出阁。   这位教习不是下仆,他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效劳于卫氏的长契,但他若当真不想去帝都,到底实际上的师徒一场,卫长嬴也不想真的违了他的心意,只是究竟有些失望。   就听黄氏笑着道:“大小姐莫要担心,江侍卫怎会不愿意陪大小姐去帝都?是这么回事,江侍卫想将其弟子也一起带去,说是早就想让其弟子到帝都历练一番。”   卫长嬴松了口气,道:“我道什么事儿呢?这样的小事,把江伯弟子的名字加上去就是了。”   “倒有件难处。”黄氏笑道,“江侍卫收的这弟子,不是咱们卫家的侍卫或下仆,却是一个庶民。而且听江侍卫的意思,并没有让这弟子与咱们家签下长短契的意思,却是想趁着大小姐嫁到帝都,让那弟子路上同行,也是个有伴。”   好好的接亲队伍里,冒出个外人来,确实不大合宜。不过卫长嬴愣了一下,立刻道:“这也没什么,到底是江伯的弟子……啊,上回贺姑姑骂江伯,也说到江伯的弟子来着。江伯都没和我说起过,他这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身份的缘故,最重要的是女孩子的缘故,卫长嬴虽然风雨无阻的跟着江铮学武,但却没有拜师。按照这时候的规矩,江家家传武技之中最精妙、威力最大的武学是不会传授给她的。但以卫长嬴的身份,学现在这点也差不多了。   是以江铮真正的绝技,自是另觅传人。   卫长嬴自知不能叫江铮一声师父,然而自认自己打小勤学苦练,不会在真正的徒弟之下。如今听到江铮正经收下来的弟子,不免生出一丝好胜之心来,想要好好打听一下对方的实力,与自己做个比较。   她这点儿小心思,黄氏一清二楚,就笑:“闻说名叫朱磊,婢子也没亲眼见过,听二门那儿传话的人说,是个魁梧雄壮之人。看着仿佛加冠了,其实论起来年岁倒不大,比咱们五公子还小了两岁。”又说,“听人说,江侍卫极是宠爱这个弟子,仿佛其习武的根骨极好。江侍卫这些年来攒着的私房,几乎都用来给他买各样药草、肉食,以淬练身体、打熬底子。视之如己出,爱护非常。”   卫长嬴沉吟道:“才十四岁啊……”十四岁,比自己小了四岁,这个年纪就长的魁梧雄壮,可见体格上头是很占优势的。而且又非常得江铮的喜欢,卫长嬴一直都被江铮夸奖天资出色、根骨不俗,这庶民出身的弟子能够让江铮可着劲儿的倒帖,没准天赋比卫长嬴自己还要高上一筹……   晤,还是不要比了,对方年纪比自己小,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脸。   她打消了继续打探这朱磊的底细的心思,只道:“念着江伯的份上,容他一起同行,若无马匹坐骑,给他也配上一副……江伯在侍卫中应有人脉可以照拂他罢?若不便,你叫江伯只管去招呼一声。”   从凤州到帝都的路上未必会太平,虽然说朱磊是个武人,但独自上路还是不够安全。跟着沈家接亲的队伍可就放心了,沈藏锋这次名义上只带了三百家族私卫骑兵前来,实际上连着管事、下仆等等之人在内,足有近千人,皆是青壮男子,名义上的下仆,每个人腰间也都挂着刀剑……据说沈家、刘家因为守边,以及差不多年年都要和狄、戎打上一场的缘故,族中由上到下,根本就是举足皆兵。   也就是说,那些所谓的管事和下仆,遇见匪徒,除了没有甲胄外,提着兵刃拍马就能上去厮杀。   更何况各族私兵与大魏兵马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私兵是望族自己养着、保家族基业的,是以无论是兵员还是坐骑、武器、甲胄,全是顶尖,兵饷就更不用说了,必是给的足足的。   但大魏这些年来吏治败坏,军中也是乌烟瘴气,吃空饷的事儿层出不穷到了御史都懒得弹劾的地步了。逃兵更是日益增多——沈家这些人再加上卫长嬴自己的陪嫁、卫家总也得有人跟到帝都去参加婚礼……不调动相当的大魏军马,这一支队伍可不好欺负。   至于说调动大魏兵马来动这支队伍……沈家在兵部也不是没人。   顺路带上朱磊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件事情很快被卫长嬴丢到脑后,她叹息的是,过了黄昏就是傍晚,过了傍晚就是夜间……天亮之后又是一天,而她在娘家的日子,又少了一日。   失去时,最懂得珍惜。   卫长嬴此刻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这句话更有道理的话了。   她贪婪的凝目眷恋于衔霜庭的一草一木,哪怕是花下偶然的一块碎石,这一切都是因为,此去帝都,这一生能不能再有归回故里的机会,都未可知。   这座记载着她幼年到少女时代的衔霜庭,一别便是茫茫了。   复杂的心境同别离的苦痛——跨过青春鲜丽的少女时代嫁作人妇,从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走向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成长总归都是要代价的。   少年的卫长嬴,于懵懂之中,朦朦胧胧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九十四章 父亲训诲   次日,乐颐院传来消息,道是卫郑鸿要见女儿。   卫长嬴因为知道卫郑鸿前一日才召见了沈藏锋,此刻不免有些担心:“父亲今儿个精神好么?若是乏着,明儿个我再去请安?”   来请她的鲁涵笑着道:“大小姐请放心罢,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且不说大小姐如今就要到好日子了。昨儿个大老爷见着姑爷后,对姑爷赞不绝口,非但留姑爷用了午饭。一直到晚饭的时候,还多吃了小半碗碧梗粥来着。”   卫长嬴听到“好日子”三个字,不免羞红了脸,又听鲁涵转述卫郑鸿对沈藏锋很满意,越发面红耳赤,嗔道:“鲁伯净欺负人,就说父亲精神好就成了嘛,何必说那些有的没的!”   鲁涵、鲁元等几人,俱是伺候卫郑鸿多年之人,为了卫郑鸿,甚至一生未婚,心血都花费在了照料卫家这生来不足的嫡长子身上。连宋老夫人早年都说过,卫郑鸿能够活到今日,不时与妻女父母见上一见,一是赖季神医妙手,二就是这几人伺候实在用心体贴。   是以他们的地位非同寻常老仆,卫长嬴姐弟也以叔伯相称,以示对他们尽心照料父亲的尊敬。   鲁涵也等于说是看着卫长嬴长大的,他比卫郑鸿年纪还大,所以虽然是男仆,却可以直入后院。此刻就笑着道:“老奴素来陪着大老爷,大小姐到乐颐院中去,老奴也不敢打扰了大小姐陪伴大老爷,也只能趁着今儿个这样的机会,讨了这差事,才好贺一贺大小姐。”   “鲁伯说什么呀!什么贺不贺的……我去看父亲了!”卫长嬴面色窘迫,索性跳起来,跺了跺脚,使气的跑了出去——横竖她也认识乐颐院。   贺氏忙招呼人跟上,黄氏倒是与鲁涵说笑了一句:“大小姐这两日被到处打趣,不想涵老哥也插上一脚。”   “咱们大小姐大方着呢,看着使气,不过是闻说大老爷精神好,急着去见罢了。”鲁涵笑着道,“前两日听说黄妹子你回了来,我伺候着大老爷倒还没功夫来见,一眨眼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回想从前,真真是……”   “可不是吗?”黄氏微微一笑,道,“可幸大老爷如今还好?”   “季神医给的方子一直吃着,平常都用药膳……静养着还成,只是累不得。不把精神养好,不能被打扰。”鲁涵叹息。   黄氏也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在帝都,年节都往季神医门上走动,倒也又学了几手,一会趁大小姐与大老爷说话,与你说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鲁涵露出喜色,道,“一会我得拿笔墨记下来!”   两人落后几步叙着旧,前头卫长嬴脚步飞快的到了乐颐院——这一次卫郑鸿却未在庭中等候,院子里静悄悄的。廊下守着两个老仆,看到她也不作声,只是投来和善一笑,微微躬身。   卫长嬴会意,放轻了脚步,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就摸进屋子里去。   进门后,就见西窗下,开春之后新糊的绿窗纱碧色莹莹,衬着嵌云母软榻边一瓶新摘的桃花粉霞可爱。   这时候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但云母软榻上如今却还铺着厚厚的褥子。卫郑鸿靠在一个隐囊上,半拥锦被。他手里拿着半卷书,却仿佛没精神看完,闭着眼,只把卷了几页的书放在被上,握着书的指节分明,修长无瑕,然而透着苍白。   许是因为假寐的缘故,他神情虽然平静而放松,眉宇之间的痛楚却极为明显。月白底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对襟宽袖外袍松松披在肩头——卫长嬴记得这件锦袍是今年新做的,可上次过来见父亲,到现在也才半个月光景,看起来这外袍竟宽大了些……   可见卫郑鸿这半个月来的日子不太好过,本来春日就易发病,更何况卫郑鸿身子弱……卫长嬴心下一酸。   卫郑鸿身体如此孱弱,他当然不可能独自在屋中,如今守着他的却不是下仆,而是宋夫人亲自坐于榻边,双手握着卫郑鸿没有拿书的手,似为他取着暖,目光却迷惘的看着不远处的梅子青折枝曼荼罗摆瓶。   夫妇两个虽然一躺一坐,皆默不作声,此时此刻,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宁谧静好。   似乎上前打扰,是一种罪孽。   见到这一幕,卫长嬴忙屏息凝神,悄悄退了出去,到廊上等候。   卫郑鸿本是假寐,但长年病痛折磨,五感到底不如常人敏锐;宋夫人却是想事儿想出了神。卫长嬴因为习武的缘故,留意起来时,脚步本就比常人要轻盈,夫妇两个居然都没察觉到女儿进来了又退出去。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隔着窗纱,听到里头卫郑鸿中气不足的问宋夫人:“长嬴还未来?”   “我去看看……”宋夫人应道。   “父亲,我来了。”卫长嬴忙隔着窗纱答应了一声,宋夫人就叱道:“来了怎还不进来!累你父亲询问!”   卫长嬴理了理裙裾,迈进门去,就见宋夫人正搀扶着卫郑鸿坐起来。她忙上去帮手,又被宋夫人吩咐进内室去取了几个隐囊来垫在卫郑鸿身后,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卫郑鸿坐好之后,脸色竟又苍白了些,侧过脸,虚握着拳抵住唇边,咳嗽起来。卫长嬴吃了一惊,宋夫人眼中露出痛色,忙对门外叫道:“鲁安!”   廊上守着的老仆进来一人,也不必多问,径自快步走到一旁的一长案上,高高低低数个瓷瓶,他择了其中一个,倒出一颗黑色药丸在茶碗里,又执了旁边一只银壶,斟入热水,拿银匙化开药丸,这才捧到榻边。   宋夫人接过,小心翼翼的喂着卫郑鸿。   喝了半碗,卫郑鸿摆了摆手,示意拿开,宋夫人叹了口气,劝说道:“再喝点罢?”   “这药喝多了心里不爽快。”卫郑鸿简短的道,却是说什么也不想再喝了。   宋夫人无法,只得把碗交给鲁安,鲁安收拾了一下,重又退了出去。   虽然只喝了半碗,但季去病留下来的方子确实有效,卫郑鸿漱了口后,看着脸色就缓和多了,咳嗽也止住,他笑着让女儿到跟前来说话。   卫长嬴依言走近,卫郑鸿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她一番,有些怅然道:“一晃眼竟怎么多年过去了,我儿长大成人,如今都要出阁了。”   这话这些日子卫长嬴都听腻了,但听这难得一见的生身之父说来,心里还是止不住酸涩。宋夫人不想体弱多病的丈夫伤感,就笑着道:“女孩子长大了自是要嫁人的,能够嫁个好人家,咱们啊,也替她放了心……你昨儿个见沈家那孩子见得如何?方才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卫郑鸿安然一笑,道:“是个好孩子。”   听了他的评价,宋夫人与卫长嬴心头都是一喜,卫长嬴掩饰住了,若无其事的道:“只要他孝敬父亲母亲,我……”   “胡说!最紧要的当然是待你好!”卫郑鸿与宋夫人却是异口同声道,“若是待你不好,待咱们再孝顺尊敬又算得了什么?咱们难道没有长风孝顺了?”   卫郑鸿倒是笑着拦住妻子教诲女儿,和蔼道:“他若是待你好,自然就会孝敬咱们,这还用说吗?”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笑着道:“父亲教训的是。”   “为父观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人,性情也谦和。”卫郑鸿并不知道女儿一度闺誉败坏、差点被沈家退亲的事情,虽然对沈藏锋印象不坏,考虑到女儿是远嫁,到底不太放心,提醒道,“然而这只是他在长辈跟前,私下里如何待你,还得你自己思量着……闻说你祖母把黄氏给了你?黄氏性情伶俐,你可以多多的请教,不可因其是下仆而轻慢藐视。”   照例出阁之前,父母都会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对女儿训诲。但卫郑鸿体弱多病,受不得惊扰。即使再想看一看女儿的婚礼,宋老夫人与宋夫人都不会答应的,也只能在女儿出阁前私下召过来叮嘱。   卫长嬴肃然起身,道:“是。”   “为人之妇,不同做女,不可再娇纵任性,须得恭敬谨慎,孝顺翁姑,友爱手足。”   “是!”   “夫为妻纲,尔以后当顺服丈夫,用心辅佐,不可寻滋惹事,使家宅不宁。”   “是!”   “翁姑若有偏袒,宜体谅不宜怀忿;妯娌如有言语,可私下询问,不可因此结怨。”   “是!”   “谨慎言行,家中之事,不可外传,外间闲语,莫要带入!一言一行,切记不可堕了我卫氏家风!”   “是!”   说到此处,卫郑鸿面上掠过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宋夫人忙道:“差不多就成了,咱们女儿素来听话得紧,这些都晓得的。”   卫长嬴去斟了盏热茶来,服侍着父亲喝了几口,卫郑鸿微笑着道:“这些都是女孩子出阁,做父母的都要叮嘱上一番的……料想你祖母与母亲都再三说过。”话锋忽然一转,苍白的脸色之中竟带出几分锋芒,淡淡的吩咐,“只是咱们卫家门第并不弱于西凉沈氏,你尽为人妇之本份,若是……沈家负你,也不必太过忍让,只管使人回来告诉,家中自会为你……讨个公道!”   卫长嬴终于落了泪,哽咽道:“是!”   “女儿大了,总归难免要出阁的。”卫郑鸿眼神温柔,看着她,微笑着道,“只是凭你许了谁,终究是为父与你们母亲的孩子,遇见了难处,莫忘记打发人回来与父亲母亲说。即使往后父亲母亲不在了,还有长风,你们乃是同胞姐弟,当彼此扶持……”   听到这儿,连宋夫人也啜泣起来。   卫郑鸿虽然神情平静依旧,却也微微叹息,一手挽过妻子的手,一手抚向女儿发顶。卫长嬴能感觉到父亲的手掌,宽大、干燥、无力,因为多病的缘故,甚至还透着点儿凉意。   这手掌是如此的孱弱,孱弱到了她轻易就能拧断。可抚在她头顶上时,却叫她没来由的一阵心安。   像是被笼在翼下的雏鸟,说不出来的安稳太平,即使面对整个世间,亦觉得无所畏惧。   第九十五章 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三月初九,是卫焕亲自挑选的良辰吉日,瑞羽堂上下整肃一新,装扮的花团锦簇。衔霜庭中连夜搬入百卉千葩,犹如剪了天际霞光,铺到人间。   卫氏族中一位子女双全、父母俱在,与丈夫恩爱和睦的婶母钱氏被请来为卫长嬴梳头,象牙嵌宝梳从鸦翅一样的发间梳下去,像奔跑在最好的绸缎上一样……天不亮就被催促起身沐浴更衣,几个使女轮流拿帕子上来绞过,如今却还有些微的湿润,牙梳梳得流畅之极。   一梳、二梳、三梳……   和着几个同样公认福分好的姑姑、嬷嬷的歌声,钱氏灵巧的为卫长嬴盘出妇人的发髻——犹如累累的乌云,对称的堆砌于雪腮两畔,相比从前常梳的双螺、单螺、垂髫分绍等发式所表现的娇俏活泼,妇人发髻更显得稳重与雍容。   钱氏拿梳子蘸了水,把耳后一缕碎发也抿好,退后两步仔细端详可有疏漏处。这一刻黑发素颜,对比浓烈,越发彰显出卫长嬴姿容的艳丽。如同园中含露的玫瑰花儿,娇艳明媚,那种不能掩饰不能遮盖的青春光辉、混合着新嫁妇浑身散发的羞涩期望甜蜜的气息,华色含光,灼灼明亮,几乎叫人不能直视。   众人一起赞叹,钱氏定了定心神,才接过盘中递来的丝线,继续开脸——在这样繁琐累赘却带着层层叠叠祝福关心的仪式下,卫长嬴起初还有些离家的惶恐与怅然,然而没过多久,她心里除了努力撑住外就没了旁的想法……   新嫁娘的钗环向来是最沉重繁多的,卫氏富贵,样样都是真金足银。单是一顶纯用赤金丝编织而成、嵌满各色珠宝、正中有一朵数百珍珠攒成的牡丹花的花冠,就重达数斤。卫长嬴被戴上之后,除了左右转动外,甚至连低头和抬头的动作都不太能做,不免感慨:“亏得是我,不但身子骨儿柔弱些的,不被压垮了脖子才怪!”   贺氏因为丧夫又丧子,虽然也在陪嫁之列,又是乳母,但今日却并不出现,早早避到旁处去了。此刻接话的黄氏笑容满面:“可不是什么人都担当得起这样满头珠钗珍宝的福分的,大小姐禁得住,正是说明了大小姐命格尊贵,生来就非常人能比。”   卫长嬴心想我说的可不就是其他身份相若、但并非如我这样自幼习武的闺秀?只是今儿个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闲聊,就住了口。   满屋子人倒是一起跟着黄氏附和起来。   这个时候宋夫人还没功夫过来看,照着常例是姐妹们先来陪同。然而卫家的小姐们,敬平公府的二小姐卫长娴是寡妇,借口怕冲撞了堂妹、又要看着嗣子,就不来了;瑞羽堂这边呢,卫长嬴自己没有亲的姐妹,两个堂妹卫高蝉、卫长嫣,之前起了隔阂,如今来是来了,就不很敢说话。   被请来的钱氏不是本宗之人,虽然是长辈,自然也不敢很端着婶母的身份。又见卫高蝉、卫长嫣两个本宗小姐都不开口,她除了必要说的吉利话外,也不怎么开口,生怕不慎惹出是非来,没得得罪了本宗。   是以衔霜庭里就不是很热闹——这可不大好,黄氏看在眼里不免发急,只是她几次提了话,众人附和一阵,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黄氏又示意卫高蝉与卫长嫣,奈何这两姐妹别说与卫长嬴有隔阂,如今不太敢吭声,即使没有隔阂,本身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被黄氏频频使着眼色,却是越发惶恐,简直坐立难安。   亏得卫长蛾赶到。   这六小姐天生就是个活跃气氛的主儿,估计也就在宋在水跟前失手过一回,那还是因为不知道宋在水的忌讳。   她一来,踏进门,先瞪圆了眼睛,举袖掩嘴,望了卫长嬴片刻,才在众人的询问里,指着堂姐叫道:“这莫不是九天玄女来着的?怎是我三姐姐?别是你们弄错了人!”   众人都笑,顺着她的话赞起了卫长嬴的美貌,继而卫长蛾又嗔卫高蝉与卫长嫣:“四姐姐和五姐姐也是的,明明早就在这儿看着三姐姐打扮起来了,见我被惊着,也不说。尽看着我失仪!”   被她这么一说,卫高蝉和卫长嫣连忙告罪。卫长娥又借口自己来的晚,询问起卫长嬴上妆的经过,卫高蝉和卫长嫣被她一问,如释重负,连忙巨细无遗的为她讲述起来。   卫长嬴也找到机会打趣回去,道:“长娥你问的这样仔细,莫不是以后记着自己经历时有个底儿?”   卫长娥天生能说会道,一点儿也不怕堂姐打趣,反而笑吟吟的道:“谁没有出阁的这一日呢?再说咱们做妹妹的,不跟姐姐学跟谁学?更何况姐姐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又嫁得高门良婿,可见生来气运在身。这会子一举一动怕不都有福气在里头?多问问也能沾点儿。”   “瞧瞧咱们六小姐这张嘴儿。”黄氏都撑不住真心笑了出来,道,“婢子回来这几日都没去给六小姐请安,不想咱们卫家竟有六小姐这样的妙人,真真是口吐莲花,妙语成珠!”   卫长娥以前没见过黄氏,但黄氏的地位是隐约听说过的,此刻就道:“黄姑姑客气了,姐姐们都是端庄贞静的,就我一个人仗着年纪小两岁,没什么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是姐姐们疼我,不和我计较呢!”   卫长嬴哈的一下笑出了声,道:“端庄贞静说四妹妹五妹妹还差不多,我可也是爱闹的。”这都什么日子了,你还拆自己的台!黄氏哭笑不得的瞪了她一眼。   “三姐姐是英姿飒爽!”好在卫长娥立刻笑眯眯的道,“不像我,我是贪玩。”   她又把卫高蝉和卫长嫣拉进来一起说话,“四姐姐、五姐姐说是不是?”   卫高蝉和卫长嫣忙道:“三姐姐文武双全,我等俱都不如。”又说卫长娥,“长娥天真活泼,也是极可爱的。我们姐妹却最无用,就是两个木头,今儿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万望三姐姐原宥。”   卫长娥天真的笑道:“三姐姐与黄姑姑看罢,我就说四姐姐、五姐姐都是端庄贞静的人儿,又谦逊。把咱们都夸到了,偏就说自己没用。”   “四妹妹和五妹妹针线做的是极好的,人也温柔娴静。”卫长嬴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六妹妹说的是,这儿个又没外人在,二十一婶也是自家人,两位妹妹何必这样谦虚?”   钱氏笑着道:“咱们卫氏本宗的小姐,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这还用说吗?就算对外头说不好的话,那也要有人信呀!”   “二十一婶说的再对没有!”卫长娥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嘻嘻笑道,“回头我要拿婶子这话去告诉母亲,免得母亲总是嗔我不够文静!”   ——因为卫长娥的到来,衔霜庭里总算热闹起来了。宋夫人抽出空过来时,听着一屋子人兴兴头头的说话,心里的不舍与酸楚倒是减轻了很多。   这时候卫长嬴装束也差不多了,只是还穿着家常衣裙,毕竟花冠钗环已经非常沉重了,与之相配的礼服也重得很。宋夫人进来,看到沐浴在春晖之中梳起妇人发髻、满头珠翠的女儿,真正是明艳不可方物,心中为女儿的美貌骄傲万分又不舍得紧——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出阁时,心心念念着体弱多病却风仪绝世的表哥,梳妆时虽然被姐妹嫂子们打趣的面红耳赤,可心里却是盼望着早日过门陪伴表哥的。   那时候她的母亲、宋家老夫人踏进门来与她说话,末了抱着她哭,当时宋夫人虽然也陪着哭了,却因为惦记表哥,并没有觉得很悲伤。一直到婚后,宋夫人照料卫郑鸿之余,想起故乡江南,想起父母……才能体会到当时母亲的不舍与牵挂。   但卫宋世代联姻,宋夫人嫁的还是自己的表哥,婆婆是嫡亲的堂姑,别说故意给她气受,怎么想都是只会故意偏心她。所以她对出阁没什么惧怕的心情。   现在轮到宋夫人自己嫁女儿了,因着女儿的远嫁,因着去年的风波,她比宋家老夫人当年更加的不舍和牵挂。   不到这一步,无法全然体会做娘的心情——多年无所出的悲伤、十月怀胎的辛苦、生养的痛楚,看到襁褓里哇哇大哭的长女的欣喜若狂与万分珍惜——宋夫人清楚的记得自己生产之后极度虚弱,却坚持着不肯喝下汤药睡去,定要亲眼看一看自己头一个子嗣。看到还红通通着小脸、闭眼大哭的女儿时,她甚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施嬷嬷等人,爬下地去,跪在脚踏上重重一个头磕下去诚心诚意的叩谢苍天。   十七年视同珍宝十七年朝夕看顾十七年谆谆教导——悲伤的是,“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   本来宋夫人进得门来,众人都歇了嬉笑,与她招呼,见她定定看着卫长嬴,俱一起称赞起卫长嬴来,却不想宋夫人发愣片刻,眼泪忽然簌簌而落!   众人都知道她疼爱女儿,也不意外,纷纷劝慰。施嬷嬷笑着道:“今儿个是大小姐的好日子,更何况姑爷与大小姐门当户对,又是个能文能武、性情宽厚的好夫婿,可谓是天作之合,也难怪夫人喜极而泣!”   黄氏接口道:“可不是吗?只是越是如此,夫人越该高高兴兴儿的,婢子方才还想着夫人进来时定然会笑得合不拢嘴呢!”   “只冲着咱们大小姐上妆之后这份美貌,夫人就该合不拢嘴啦!”施嬷嬷笑着道,“这样好看的新妇,谁家能不当成明珠一样含着捧着看待?大小姐在咱们家里素来被宝爱,依婢子之见,大小姐出阁之后定会更加得宠才是。”   宋夫人被她们说得又破涕为笑,自己拿帕子擦着眼,哽咽着招呼众人落座,带哭带笑的道:“是这个理儿……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现下就要远嫁,这心里……总归是有些……”   见卫长嬴也要哭了,宋夫人忙暗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的忍住,哄道,“好孩子快点止了泪,你今儿个出门,可不作兴的。”   又怕卫长嬴会忍不住继续哭出来,忙说着话,“你嫁得佳婿,这是件好事……东西都备好了么?”   黄氏欠身道:“回夫人的话,起早又点了一遍。”   “嫁衣呢?先拿出来,看看可有脱线的地方。”   “是!”   宋夫人借助盘问起一件又一件视线,转开对女儿的不舍,趁卫长嬴不注意,又抬指在眼角一揩,指上湿漉漉的,不动声色的缩进袖子里擦干了……   第九十六章 绿暗红稀出凤城   卫氏在凤州数百年经营,根深蒂固。本宗嫁女,还是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孙女,夫家又是西凉沈氏已然内定的下任阀主,自是热闹已极。   卫焕亲自吩咐在整个州城内外,从卫长嬴出阁前一日开始,连摆十天流水席,其间珍馐美味纷纷而上、佳酿好酒源源不断。不问贵贱来历,任何人只需上前说句道贺的吉利话,自有卫氏族人笑脸相迎,请入筵席。又令巧手匠人扎起无数并蒂莲、比翼鸟、交颈鸳鸯等喻意美满和谐的花灯,终夜点起,照耀州城,犹如白昼。   一时间凤州内外,白日里花团锦簇、夜晚间火树银花,繁华非凡。海内六阀声名赫赫,然而也不是每次嫁女娶妇都这般铺张的,许多途经凤州之人,甚至为了这场婚礼特意停留下来,以开眼界,亦是作为往后的谈资。   到了卫长嬴出门这日,卫家又因州城内外飘满佳肴美酒气息,认为打扰了出阁的氛围,为此在瑞羽堂至城外十里地之中,每隔数十步,就烧起整缸的沉光香。沉光香非是大魏所产,而是涂魂国所贡,这些年来因为大魏国力衰微,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沉光香进贡了。也因此,此香身价日上。   这种远道而来的香料香味淡雅,久嗅不腻【注1】,最异与众香的一点,便是燃烧时会发出光芒——按着规矩,卫长嬴当在黄昏时出门,接亲与送嫁的人数都极多,又有仪仗,再加上卫长嬴的陪嫁未必是十里红妆能够抬得完的,自是行动迟缓。这出门头一日,根本就走不了几步路天就要黑了——卫家特意选了沉光香,就是考虑到夜幕之下,此香燃之如灯,既照亮路途,又散发芬芳,为卫长嬴出门铺出一条别致而奢华的路途,好彰显卫氏对卫长嬴的重视。   观礼众人惋惜名香的同时,深为卫氏的底蕴咋舌,亦对卫家这位毁誉参半的小姐记忆深刻。   珠围翠绕、严妆华服,卫长嬴穿戴着自己平生最好的首饰,花冠左右二侧,是苏夫人送来的那对血玉对簪,着了数十巧手绣娘用了足足一年有余才绣成的沉重嫁衣,三跪九叩辞别家庙,黄氏将备好的绣有并蒂莲花的盖头为她端正覆上。   ……之后,便是与沈藏锋一起辞别祖父祖母与父母。   因为卫郑鸿那儿已经提前去过,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认为为了卫郑鸿的身体着想,出门这日就不去打扰了。新人一起到上房辞拜卫焕、宋老夫人后,辞拜宋夫人时,只是往乐颐院方向下拜,宋夫人含着泪,颤抖着声音叮嘱女儿“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那句“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到底是提前领着了。   钟鼓喧哗,虽然着意避开乐颐院这一边,但这日仍旧可以在庭院里听见一浪又一浪的乐声与鼎沸声,遥遥传来。   软风徐徐里,鲁涵担心的看着站在庭院中的人:“大老爷,这儿没地方遮风,还是回屋里去罢?”   “咳咳……不妨事的。”卫郑鸿今日特意换了一声喜气的绛袍,一般是开春的时候量身做的,此刻同样宽出了几分,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他袖手立于庭中的时候,过于宽大的衣袂为春风吹起,飘飘荡荡,直欲乘风而去,这让鲁涵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祥。   好在卫郑鸿向来苍白的脸上,今日倒是有几分淡淡的绯红,究竟女儿出阁、所嫁的夫婿他又觉得不错,身子仍旧弱着,精神却很是振奋,他微笑着隔着墙,望着正堂的方向,向往的道:“我今儿心情极好,真想到前头去看看。”   鲁涵吓了一跳,忙劝说道:“季神医说过……”   “我知道。”卫郑鸿虽然久病,但涵养极好,从来不会因为病痛发作下人,也不会故意刁难伺候自己的人,所以立刻点了点头,道,“今儿个我虽然觉得身上好了很多,然而前头正忙着,我若过去,他们必然忙上加忙……我只是这么一说。”   鲁涵又觉得不忍,道:“大老爷,或者咱们寻个高处看一看?”   “……”卫郑鸿动了心,可斟酌良久,却又叹息了一声,摇头,道,“母亲与微儿知道后定然不放心,必会亲自过来探望。这回长嬴出阁,最忙的就是她们了,我因病,拖累她们多年,向来什么忙都帮不上,怎还能叫她们再操心?”他在庭中转了个圈,眼神里满是渴望,却道,“我就在这儿听听罢。”   鲁涵心下一酸,强笑道:“那老奴着人去搬两面屏风并软榻来,也让大老爷能有个歇脚的地儿。”   卫郑鸿随口应了一声,踱到墙下,屏息凝神听着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声浪——一面听,一面照着自己所了解的仪式揣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中间鲁涵收拾好软榻,请他过去屏风后,免得被风吹着,却被他不耐烦的挥袖拂退……   终于钟鼓之声清楚起来,是乐声大作,人声鼎沸——不问可知,这是新人要出门了。   “我儿,为父愿数生数世,永受此病痛,甘之如饴,只求上苍庇佑我儿,此去一路顺遂,得蒙夫家上下,爱怜有加!”想到唯一的掌上明珠出阁,自己竟连到场当众教诲一句都不能,卫郑鸿胸中悲凉之意忽起,随即又被他毅然压下,唇齿翕动,无声呢喃,神情之中,却归于一片释然自在。   卫郑鸿在乐颐院中祝祷上苍,为长女祈福时,蒙着头、伏在卫长风背上的卫长嬴,微微咬唇,下意识的想要回望。   只是这个动作才做出来,就被身旁紧紧跟着的黄氏察觉,慌忙小声叮嘱:“大小姐快不要回头,不作兴的!”   一直到上了轿,黄氏尤自隔着轿帘提点:“大小姐这一路上,都不可回头,这是老夫人与夫人都叮嘱的,大小姐万万不要忘记!”   坊间习俗,出阁时回望,太过留恋娘家,往往就真的会回来——不是被休弃,就是丧夫且不能见容于夫家,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忌讳卫长嬴事先都被叮嘱过了,可到了时候却实在忍不住。亏得头上钗环沉重,使她动作不能自由,方才黄氏才有机会劝说提醒。   想到这儿卫长嬴不禁自嘲一笑,心想难道出阁时钗环如此隆重,也是考虑到这些?   她胡思乱想着,外头仪式却结了,宋老夫人与宋夫人亲自赶到轿边,少不得又要哭着心疼一场……但再心疼,也不敢误了时辰,沉香木为基座、金箔明珠为饰、四角悬着能留香一路的瑞麟香的花轿还是慢悠悠的被抬了起来。   “我的儿!我的儿!”宋夫人在轿外嚎啕大哭,轿内卫长嬴泪落纷纷,下意识的想揭开盖头,撩起帘子与母亲再看一眼,却被陪进轿来的琴歌、艳歌死死按住手,低声道:“不作兴的,大小姐冷静些!”   好在轿外也有宋老夫人按捺着心酸,强自拉住了宋夫人:“藏锋是个好孩子,天作之合,咱们该高兴才是……”   只是宋老夫人虽然这么劝着媳妇,花轿随着乐声一步步向帝都而去、眼看就要行过街角时,向来持重端庄的老夫人还是松开了媳妇的手,当着众目睽睽,高叫了一声:“我的儿,你——你一定要好好儿的!”   这声音叫出来就被湮灭在乐声与人声之中,若非卫长嬴耳目聪明,又熟悉祖母的声音,几乎难以听见。她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我……我真不想……”   琴歌和艳歌生怕她会说出不嫁之类的话来,慌忙劝说:“大小姐想开点、想开点!这是喜事儿,喜事啊!”   又低声哄她,“姑爷性情宽厚,好说话得很!往后大小姐若是想老夫人、夫人了,求得翁姑准许,也不是不能由姑爷陪着回来省亲!自有相见之时的!”   轿外黄氏被乐声与夹道道贺的人声所扰,听不清楚,只是也一路劝、一路哄。好在卫长嬴虽然不舍,心里也清楚祖母和母亲纵然此刻哭着送别自己,若自己当真要留下来,怕是她们又该急得跳脚了……到底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见她冷静下来,琴歌和艳歌暗自松了口气,把小靶镜塞给她,让她低了头,自己从盖头下面查看是否有要擦拭的地方。   卫长嬴低头看了看,拿帕子把几处冲腻了的胭脂擦掉,长长叹了口气,将帕子与靶镜还给使女,往轿轸上一靠,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如此到了下轿的时候,天色已黑。卫长嬴被扶下轿,由使女拿羽扇围障隔绝视线,引进一间屋子……这屋子看着却眼熟,卫长嬴问:“莫不是送别的长亭?”   琴歌道:“是呢,咱们家提前派工匠过来赶了工,里头陈设也是府里库中的。大小姐且将就一夜,毕竟今儿个须得黄昏才出门,也只能走到这十里长亭了。”   “先帮我把这身行头卸了。”卫长嬴问旁边的黄氏,“姑姑,横竖赶路要好些日子,这身装扮委实累赘,这一路上只穿家常衣裙,到了帝都再换起来,成么?”   黄氏为难道:“这……不大合规矩呀!”   “左右我出入都有人围着,外头也没人看得见,姑姑叫她们都不说,不就成了?”卫长嬴嘟着嘴,委屈道,“今儿个我真是累极了——今儿个出来还是坐轿子呢!从明日起就要乘马车了,还要累。穿着这么一身,我睡都睡不着!”   黄氏究竟疼她,何况此去帝都,路上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几日,日日花费数个时辰装扮上车,下了车再花费小半时辰卸下,最紧要的——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外,确实没人能看到卫长嬴,实在太辛苦了,还不是辛苦卫长嬴一个。想了想,黄氏就答应了下来,命琴歌和艳歌伺候着卫长嬴,自己出去叮嘱其他人。   两名使女伺候着卫长嬴卸妆更衣,末了,见卫长嬴一身轻松后还是神色不豫,为引她高兴,就推开窗,笑着道:“大小姐请看!”   窗下,放着一口大缸,内中还浮着睡莲的叶子。这时节还没有睡莲花,但莲叶中间,却有一朵水晶莲花。花蕊中,燃着一团幽蓝色的光芒,皎洁、明媚,光从水晶莲花里照耀出来,奇光流彩,彩晕生辉。在水晶莲花上,氤氲着袅袅的轻烟,烟气如霞,吸入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卫长嬴还不知道卫家以沉光香照路的手笔,见着之下,讶然道:“沉光香?”   “这是五公子吩咐在这里也留一口,给大小姐看着玩的。”琴歌抿嘴一笑,“这样的水缸,从瑞羽堂门前,到这长亭,排了一路呢!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人人出阁能有这样排场的。”   “长风有心了。”听说是弟弟安排的,卫长嬴微微一哂,说不出的怅然。卫长风本来很想亲自送姐姐到帝都,但此时的规矩,送亲首选叔伯,次选堂兄弟,何况宋老夫人也不放心卫长风如今去帝都……是以就让卫长岁先送着,待到了京畿附近,卫盛仪再赶到队伍里,父子两个正好凑足了送亲的名额——这也是老夫人对二房的回报,当初卫长嬴闺誉被毁后,二房到底也尽了心的。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记忆翻浮,自有情绪于胸中激荡。   黄氏叮嘱说路上不要回头,可现下已经在长亭里歇夜了——卫长嬴转过头去,隔着亭外短墙远眺凤州,应是城中五彩花灯辉映,照亮了州城的长夜,即使远隔十里,南面的夜空依旧有着赫赫的光辉——她能够想象此刻的州城是何等的繁华热闹,甚至从夜风之中倾听到城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但她终究已经不在城中了。   城内喧哗,城外宁谧。尽管这喧哗因她而起,可她却一步一步、别此而去了。   淡雅的沉光香挡不住屋后潺潺的流水声带来暮春草木日渐葳蕤的清气,这一年春光走入末了,而她在凤州的生涯也告结束——卫长嬴不禁低吟:“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行人莫听官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注2】。古人此诗,仿佛专门为我此刻写的一样。”   琴歌、艳歌正待说话,黄氏却进了来,含笑道:“大小姐,该用饭了,用过饭,早些安歇……明儿个,还得起早赶路呢!”   众人纷纷忙碌起来。   沉光香的香气里,草木清气、流水微香,纠缠绵长。再如何缤纷明媚过,这一场浩大春事终不免纷纷落去,情深难留;有多少揣测与忐忑,那一抹盛夏夭华已理罢裙裾待着登台,无可阻挡……   凤城已在身后,记载着少女年华的一切人事都已作别。   此后,遥远陌生的帝都,西凉沈氏,沈藏锋所在的地方,才是卫长嬴名正言顺的归宿。   此后,万水千山,千山万水,再无至亲呵护在旁,不闻父母殷殷相唤,她将是沈藏锋的妇,沈氏嫡媳。   此后,她注定要与这个男子,彼此扶持,同迎风雨,共渡此生此世。   ——构筑他们自己的家。   (本卷终)   【注1】沉光香:《洞冥记》记载,涂魂国贡品,燃烧会发光,香气淡雅什么的是胡诌的。   【注2】作者是唐五代时的韩琮,诗名为《暮春送别》。   腻叶 蟠花 照 曲门   第一章 抵达   重院深幽,墙外柳枝袅娜,随软风飘荡。几只黄莺藏于其内,发出婉转悦耳的鸣叫声。   暮春初夏的午后静悄悄,显然新近粉刷过的庭院里焚着可驱除恶气的木蜜香。朱漆廊柱光可鉴人,廊下,六名彩衣俏婢由两名管事妇人所引,一起垂手侍立,等候吩咐。   她们是沈家特意派过来的下仆,怕卫长嬴这儿人手不够用——其实也是礼节,卫长嬴陪嫁的人手济济,怎么可能会缺了近身伺候的人?   晌午之前抵达这处位于京畿的沈家别院后,卫长嬴见到这些人,只是客气了几句,要了沐浴的热水,就直言更习惯身边人服侍,把人打发出去,只留陪嫁的人围着忙碌。   此刻她才出浴,肤光照人,顾盼生辉,湿漉漉的乌发披在肩头,一路垂到膝窝,坐到榻上,堆下来足足盖了半榻的地儿。黄氏指挥使女拿帕子替她绞干,笑着说她如今的模样活脱脱的是一支出水芙蓉,而且是红莲。   玩笑几句后,黄氏又命角歌与含歌择出家常些但也不能太随意了的衣裙,解释道:“二老爷怕是早就到了,估计着大小姐这儿收拾好后,定然会过来探望大小姐。”   因为卫长嬴被带着离开帝都时尚且在襁褓之中,所以对于这个二叔她毫无印象。单从宋老夫人与宋夫人口中,包括宋在水的提醒里,卫盛仪一直是个野心勃勃的、觊觎着大房所有一切、尤其是对卫长风深怀敌意,奈何碍着宋老夫人,只能暂时将这种野心隐藏的人。   但之前卫长嬴被人在帝都败坏闺誉时,卫盛仪多多少少也帮了把手。这件事情宋老夫人也没有瞒她,当然宋老夫人不会因此就认为卫盛仪是个好叔父。   实际上老夫人是这么跟卫长嬴交代的:“你这二叔狡诈得紧,他知道你祖母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又有长风,这阀主的位置,他是想都别想!若他继续执迷不悟,只有牵累妻小的份!这会却是改了主意,想先做出恭顺之态来,谋得你祖父保着他,熬死了我,再作计较!你不要理会他的殷勤,他究竟不是我生的,终究不是能信任的人!不过呢,他既然想做个看起来的好叔父,有什么该麻烦他的事儿,你也别客气!他敢不理会你,只管写信到凤州,祖母给你收拾他!”   卫长嬴领悟祖母这番叮嘱的意思,决定客客气气的与这位二叔见面,防备,然而也恪守晚辈之道。是以听了黄氏的话,就催促使女手脚快点,免得卫盛仪到时,自己还没收拾好,要叫叔父在外头等,这就太失礼了。   黄氏见她急起来又笑了,道:“大小姐放心罢,外头不是有沈家的人在?如今二老爷约莫是在前厅奉茶,自有姑爷接待,回头大小姐这儿好了,沈家人会过去告诉,二老爷才会过来的。否则大小姐这儿不便相见,二老爷来了在外头等着也尴尬。”   卫长嬴这才放心,嗔道:“姑姑也不说全了,叫我担心把叔父晾着外头。”   “是是是,姑姑不好。”黄氏笑道,“大小姐看看这件丹色葡萄纹交领上襦如何?配那条十二破襦裙,系缠枝牡丹织金锦带。一会头发擦干了,再让琴歌梳个单螺,究竟自家骨肉,虽然说是大小姐记事后头一回见,但也不必太隆重了,家常些好,透着亲热!”   卫长嬴侧过头打量几眼,道:“姑姑挑的准没错,就这套罢。”   半晌后,装束停当的卫长嬴在院中迎来了二叔卫盛仪。   卫盛仪比卫郑鸿小了三岁,他容貌不类卫郑鸿或卫焕,但也很是端正秀美,卫长嬴揣测应该是像他的生母陆氏。   这位二叔的态度和卫长嬴想的一样和善而亲近,态度极为真诚的欣慰于见到长大成人的侄女,又感慨了一番才见到长大的侄女、侄女却要出嫁了。   叔侄两个都很唏嘘这样情况下的见面,说到动情处,卫盛仪还亲手取出一个锦匣,道是自己给侄女额外的添妆——在年初的时候,二房的贺礼与添妆就快马加鞭送到凤州了。   ……等卫盛仪走后,卫长嬴打开锦匣,却见里头是一对婴孩手掌大小的羊脂玉鸳鸯,雕琢得栩栩如生,鸳鸯的颈上有孔洞,可以穿上宫绦或系带。匣底的锦缎下,就放着整齐的八条寸长宫绦,色泽各异、样式不同,供卫长嬴随意配用。   这份礼谈不上价值连城,但也不算轻,而且喻意美好。黄氏在旁说了一句:“这好像是二老爷早年买的一块上好羊脂玉,一直存着没动。许是这回专门拿出来雕了鸳鸯,看这雕工像是叶家的。”   匠工叶氏和医家季氏一样,都是传承百年以上,虽然属于工这一层,但代代下来结识的阀阅世家多了,也略有身份,寻常人是很难请到他们代工的。能够被阀阅世家认可,他们的手艺自然不会有差。但卫长嬴自幼见惯富贵,这次出阁,宋老夫人又大开卫氏库房,千挑万选着连城珍宝给她压箱底,也带着她在库中开了一回眼界。   所以这对鸳鸯虽然不坏,但也只随便看了一回,就交给了黄氏收到还有空缺的箱笼里。   卫盛仪过来探望、送这对鸳鸯、明儿个送亲……不过是表明一个态度罢了,所以他也没挑真正贵重之物,上好的羊脂玉、叶家的手工,场面上能过就成了。   卫长嬴心想祖母让自己防着这叔父点儿,但该找他的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如今看来卫盛仪也是这么想的,场面上做叔父的该做到的他爽快的很,并不推辞。至于说旁的,那只有以后才晓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如今嫁到沈家去,那就是沈家的人,真要找娘家……哪怕是帝都,也不是就卫盛仪一个,嫁到苏家的二姑可是祖母的亲生女儿。   再说这一路上过来,沈藏锋虽然碍着规矩没有亲自过来看过她,但日日使人问候照料。但凡流露出些什么要求,比如说中间在某一城,赞了句那儿的景色极好,沈藏锋就借口坐骑疲惫,下令队伍停留两日休整,私下里却派人护送她到附近游玩了一番……   如今看起来这个丈夫对自己还是极体贴的,今日进这别院,所遇的沈家下仆也极为恭敬,丝毫没有轻视无礼的地方。往后谨慎行事,也未必需要娘家出面撑腰。   这一日,是四月初五,正式进门的日子,早前就定好,是四月初七。所以要在这别院里住上两晚,到七日再进城。   卫盛仪因为要送亲,又要表示对这个侄女的重视,是以特意告了假,在今日就到了。嫡亲二姑卫郑音到底是旁人家的媳妇,不能像卫盛仪这么自由,迟了一日才派心腹过来探望。   卫郑音派来的人是黄氏的旧识,姓曲,已经是嬷嬷的年纪了,但瞧着精神还是很健旺。她很恭敬的向卫长嬴行礼问安,待卫长嬴免了礼,就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起卫郑音没能亲自来探望的缘故:“夫人本要亲自过来的,奈何这两日老夫人身上不爽快,不能不在榻前侍奉汤药。”   “本就该我到帝都之后去拜见姑姑,怎么还能叫姑姑劳烦?”卫长嬴表示理解,“却还劳动嬷嬷走这一趟了。”   曲嬷嬷笑容满面道:“当不得大小姐劳动之说,这差使是老奴赖着脸皮跟夫人讨来的。不瞒大小姐,夫人跟前想来沾一沾大小姐喜气的人可不少,老奴还是仗着伺候夫人多年的份上,才讨到手的呢!”   卫长嬴抿嘴一笑,道:“嬷嬷真会说话。”就请她吃点心果子。   曲嬷嬷又陪着寒暄了几句,留下来慰问之礼,就告辞回城,去给卫郑音回话。   她走的时候,黄氏自告奋勇去送。等回来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什么,一直到晚间服侍卫长嬴安置,才小声道:“曲嬷嬷走的时候与婢子说了一句,道是刘家的一位小姐,前两日起就在沈家小住。”   “嗯?”这会儿黄氏绝对不会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卫长嬴蹙起眉。   果然黄氏道:“这位刘小姐是沈家大少夫人的一位族妹,对外道是大少夫人想念妹妹了,特意邀她过来小住。但曲嬷嬷说……这刘小姐之前很注意咱们姑爷。”   “那又怎么样?”卫长嬴蹙眉思索片刻,却冷笑了起来,道,“我是沈藏锋名正言顺的妻子,她再注意也不过偷偷看一眼,还要防着不能叫人发现……在沈家小住算什么?她长住又能如何?”   黄氏笑着道:“大小姐说的是,只是照曲嬷嬷所言,苏夫人也很喜欢这刘小姐,所以大小姐过门之后若是遇见了她,须防着点儿,免得叫她抓到把柄,在苏夫人跟前说长道短。”   “祖母和母亲都说我这未来婆婆重规矩,既然重规矩,怎么会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卫长嬴咬了下唇,道,“再说即使她告状告的高明,究竟疏不间亲,咱们又不是不长嘴。究竟我是名正言顺,她算什么?”   沉思片刻,卫长嬴又道,“这刘小姐觊觎沈藏锋的事儿,连二姑姑都晓得了。我想我这未来婆婆未必不知道,这样却还任凭我那未来大嫂把她接在沈家小住……我倒是想到之前那对血玉簪子的事儿。”   黄氏只笑不说话。   卫长嬴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嗔道:“好啦,黄姑姑,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我这门还没进,夫家的考验倒是先摆起来了。又是血玉对簪,又是刘家小姐……不过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阀主之位只有一个。沈藏锋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嫉妒也好觊觎也罢,除非我不嫁给他,不然,这样的局面都是迟早的事儿,再说早些叫人知道我不好惹,往后还能清净点儿。”   黄氏见她并不为苏夫人纵容觊觎沈藏锋的刘家小姐在沈家小住所动,心里很是欣慰,但还是提醒道:“大小姐有这样的风范气度是好的,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据婢子所知,帝都中倾倒于姑爷的闺秀不少,苏夫人只让刘家小姐到家中小住,可见这刘家小姐的厉害。”   “她能厉害到哪里去?”卫长嬴哼了一声,道,“正经的女孩子,谁会没名没份的跑到恋慕男子的家中去住?即使打着探望堂姐的幌子,可沈家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么?更不要说我都要进门了,她在沈家住着算怎么回事?还要找我麻烦——丢人不丢人!我倒觉得她是个没脑子的,被人哄出来做幌子!”   转了转眼珠,又嘻嘻一笑,道,“就算当真是个厉害的人……我不是还有姑姑你在?”   “你啊!”黄氏哭笑不得,伸指一点她额,嗔道,“婢子当然会竭尽全力帮着大小姐的,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明儿个,可得起早梳妆、预备进门了,大小姐快点休憩,免得正日子没了精神,可不好!”   第二章 婚礼 [vip] ——本章及后续章节为VIP章节,需付费阅读—— ----------------------------------------------- 本书首发纵横女生网,免费章节已转载完毕,后续章节请转至http://www.mmzh.com/showchapter/292119.html在线付费阅读,多谢支持!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