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歌烬桃花散。)为您整理制作   良相如此多娇   作者:碧晴   1文案   据说,我是个奸臣。   顾名思义,就是祸乱朝纲、蒙蔽君主的坏人。   可我的师父,却是名满天下的一代良相。   害我背负骂名的罪魁祸首,正悠闲地坐在龙椅上,   非但欺负我、调戏我,还阻止我洗刷冤屈!   我含泪咬手帕:老娘不想干了!   皇上得意地笑:既然爱卿不想管理天下,便来管理后宫吧!   2扶家有女初为相(1)   近来,帝都流言四起。   其内容大都与一人有关,那便是本朝新任丞相,扶嫣。   新相上任本不足为奇,奇便奇在扶嫣是个女子。自许国立国百余年来,还不曾有过女相的先例。何况,她的衣钵之师乃是名动天下的一代良相——姜誉。于是,此事便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焦点,百姓茶余饭后的首选谈资。   有人说:“师父是个风神朗润、翩若谪仙的佳公子,怎料徒弟却貌若无盐,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扶嫣不满十岁便生生吓死了一头牛,真是作孽呀!若是往后有外邦使臣前来朝贡,见我朝丞相竟是个丑女,未免有损国威,有辱斯文!”   有人说:“长得丑算什么,最吓人的是那扶嫣日进斗食,一顿能吃一桶饭!姜大人为了养活这个不争气的徒弟,夙兴夜寐,早已积劳成疾。她却不知体谅师父,克制食欲,如今姜大人年纪轻轻便告老还乡了,我许国白白损失了股肱之才,委实可惜!”   还有人补充道:“不止这些。我还听说呀,扶嫣曾在朝堂之上当众调戏当今皇上,竟还色胆包天扒了皇上的龙袍,欲行逼|奸!难怪她上任之后,皇上接连数日未上早朝,想来是心有余悸。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连那一人都不放过。你们说说,这满朝才俊文武百官,还有哪个能逃得过她的手掌心?”   “那倒未必。”有人摇头反驳,“依我所见,放眼天下,还有一人能治得了她。”   众人齐声问:“那是谁?”   “自然是她师父姜大人了。你们想啊,姜大人的确是出了名的俊,可那扶嫣就算再怎么饥渴、再怎么如虎如豺,也决计不敢打自己师父的主意吧。这可是有违伦常,要受千秋万世之口诛笔伐!看得见,吃不着,其实她也不容易呀!”   众人哄笑不止。   总而言之,凡此种种怪力乱神的流言甚嚣尘上。一时间,人人谈“扶”色变。   小喜子与我说这些时,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引得过路宫人频频侧目。   我捏紧手中的笏板,表面很淡定,内心很忧伤——那传说中扶嫣,正是区区不才小女子。   我斜眼瞟他一眼,道:“小喜子,扶大人平日里待你如何?”   小喜子不假思索道:“自是极好的!扶大人简直比奴才的亲姐姐还要亲!”   “那你应该笑吗?”   “大人恕罪,奴才知错了!”他立马收敛嬉笑之色,狗腿地赔笑道:“其实这些不过是市井小民闲来无事乱嚼舌根,扶大人根本无需放在心上。若大人为此烦恼,不如启禀皇上,好让小喜子带人去将那些造谣之人统统拿下,发配边疆,永不超生!”   启禀皇上?我暗自腹诽,就裴少卿那毒舌刻薄的性子,要是教他知道了这些,还不知该怎么嘲笑我。   那么我就抬头望了望天边灿若锦绣的朝霞,摆出大度的模样,摇手道:“不必不必。所谓饱暖方可思外物。许国百姓能有此闲情雅致议论朝廷命官,想来是饱食暖衣、富足安乐,本相身为父母官,委实……甚感欣慰!”   小喜子忙附和道:“扶大人果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   从宣武门到御书房,所需不过是区区一炷香的功夫,这条路我也走过千次万次,却从未觉得如今日这般漫长遥远。三月的帝都草长莺飞,年华暗换。晨风拂面,掠过几许若有似无的清香。可我的心情却不如这般晴好,怎么都有些沉甸甸的。   此事说来话长。   其实这丞相之位本不是我的,而是我师父姜誉的。只不过是由于师父近来身体日渐虚弱,不宜再为朝事操劳,这才由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顶上。   自十八岁入仕以来,师父便为国事尽心尽力,为百姓鞠躬尽瘁。五年前,他受命先帝遗诏,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出任丞相一职,辅佐新帝登基,成为许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在他任上,大力推行新政,革除积弊,裁减官府冗员,放归军队冗兵,使得许国社稷安定,天下大治。世人赞他上比周公、下比孔明,乃是旷古难求的一代良相。   然而,也正是在那时,师父因操劳过度而大病了一场,自此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再难支撑大局,于五日前辞官归隐。   姜相隐退,百姓纷纷喟叹可惜。至于丞相一职由谁接任这个问题,曾在朝中上下引发过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以国师王旭尧为首的外戚党极力主张由当今太后的亲弟弟王子琪接任丞相,外戚党在朝中横行多年,惹得不少老臣敢怒而不敢言,此番提议,自然是遭到了强烈反对。偏偏当今圣上裴少卿对朝政不甚上心,一时间相位虚悬,难以抉择。   最终,师父一道奏折,奏请由我接任相位。   我虽从小跟随师父,对朝政之事耳濡目染,却从未任过一官半职,一步登天原本万万不妥。师父绝不是拿天下大事开玩笑的人,兴许是另有打算也未可知。但裴少卿那厮与我自幼相识,素来不怎么对盘,不知这回他吃错了什么药,竟欣然同意。   此事遂尘埃落定。   我自幼孤苦无依,幸得师父收留,非但将我抚养成人,还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治国御人的大道理。其实,只要能让他高兴,便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也甘愿,更别提是出任丞相。可我哪里知道,我的苦逼人生却也自此揭开了序幕。   我上任三日,裴少卿便罢朝三日,总是借口“偶感风寒、龙体违和”。三日来,我领着文武百官在九龙殿外苦苦等候,从天不亮等到晌午,每每等来的都是小喜子的一句话——传皇上口谕,今日不上早朝,各位爱卿该干嘛干嘛去吧!   人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然身为丞相,怎么说我也得关心一下那位“偶感风寒、龙体违和”的圣上。于是,我便打算在今日早朝之前亲自跑一趟御书房,看看裴少卿究竟玩的是什么把戏。   从宣武门到御书房,御花园是必经之路。   孰料,前脚将将踏入御花园,我便听见一阵酥骨撩人的靡靡之音随风传来。   我浑身一哆嗦,抬眼却望见不远处的凉亭里,裴少卿正无比惬意地斜倚在湘妃塌上,听个小曲儿,左搂右抱,一脸销|魂的模样。   我瞥了瞥小喜子,“小喜子,皇上这是偶感风寒?龙体违和?”   小喜子看看裴少卿,复看看我,垂下脑袋笑得很是尴尬,“皇、皇上是这么说的。”言下之意与他无关。   我轻捏眉心,道:“罢了,你且去通报。”小喜子道了声是,一溜烟地跑过去通报。   只见裴少卿凤眸微挑,露出几许惊诧的神色,继而眼皮一掀,向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目光。最终,轻轻一点头。小喜子迅速站起来,气势十足道:“传扶大人觐见。”   我扶了扶官帽,端着笏板走到他面前,跪下,恭声道:“微臣扶嫣参见皇上。”   沉默良久。   我疑惑,莫不成那小子当真患了耳疾?遂又加大音量重复道:“微臣扶嫣参见皇上!!!”   良久之后,一双描金绣凤的龙靴赫然出现在眼前,听得裴少卿不冷不热道:“朕的耳朵没聋。起来罢。”   我呸,真会耍威风!   我默默地在心里对他比了个中指,讪讪地爬起来,垂眸道:“微臣听闻皇上连日来龙体违和、心情不佳,特意前来向皇上问安。皇上既然抱恙,理应好生歇息才是,万万不可在此吹风受凉,更不可……”我看了一眼那些美人,故意用力咳了咳,没说下去。   那厮似是轻轻笑了一声,“扶爱卿啊……抬起头来跟朕说话。”   “微臣不敢逼视龙颜。”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我把头埋得更低,“皇上,君臣有别,微臣不敢造次。”   “是吗?可朕偏要你看着朕说话,你不敢造次,却敢违抗圣旨,嗯?”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我话未说完,一只白皙如玉的骚包手便抢先伸了过来,同时携来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他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那张欠揍的俊脸放大了数倍,瞬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裴少卿顺势将我扶起来,一把拉近跟前,迫我与他对视。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狭长的凤眸之中流光溢彩,隐约藏着几分锐利的笑意。   靠得这么近,彼此呼吸相闻。他湿热的气息肆意喷洒在我的鼻尖嘴角,如春风吹起野火燎原,惹得我阵阵战栗。   我顿觉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双腿不由得一软,险些扑倒在他身上,奈何面上还要强壮镇定道:“皇、皇上……请您自重!”   “自重?”他轻声笑了笑,反问道:“这里又不是九龙殿,朕自重给谁看?”   我自然知道裴少卿是故意要与我为难。回想从前,他是何等阳光开朗的少年,不知怎的便残成了如今这模样。   要说起我与他的梁子,当真是由来已久。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师父初升吏部尚书,公务日渐繁重,遂安排我入国子监学习。彼时裴少卿仍在太子之位,他自幼聪慧过人,不满五岁便能熟诵武经七书。我与他同案一年,深受了他的“照顾”。他非但借我抄作业,还在我答不上夫子的问题时偷偷给我提示,偶尔也会替我罚抄。日常数久,我俩便培养出了深厚的“患难交情”。   后来有一次,他偷偷带了些燕国进贡的葡萄酒来与我分食。我酒量不佳却很是贪杯,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醉了。迷糊间,我只觉得身下一空,似是有人将我抱了起来。   四月的风暖意熏人,国子监内桃树缤纷,花影重重,粉色的桃花翩跹而落。我迷蒙地仰起头,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夺去了呼吸,唇上蓦地湿热一片。那气息有些熟悉,略带几分葡萄酒的甘甜醇美,却比葡萄酒更加醉人,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悄然离去。   我伸手抚了抚唇,仿佛被猫爪挠了心,恼得厉害,却又不知该如何纾解,口口声声唤的都是“师父”。   那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却是加紧臂力将我拥得更紧,我被憋得头昏脑胀,遂使劲捶打他的胸膛。结果不知怎地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扭打作一团。   正当我威猛地将那人的外袍撕下时,只听“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我看了看瞠目结舌的夫子和神情微妙的同学,复低头看了看被我骑在身下的裴少卿。此刻,他双颊绯红,神色羞恼,衣衫凌乱不堪,隐约可见美如白玉的胸膛。我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乖乖,这事可千万不能教师父知道!   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此事很快便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朝堂上下。人人皆道姜誉的徒弟兽性大发,竟在国子监内欲意逼|奸太子殿下,平白无故地带累了师父的名声。好在师父对此反应淡淡,只是叮嘱了我几句诸如“不可胡闹”之类的话。   然而,自此以后,裴少卿却是将我视若死敌,每每见到我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我想,调戏天子、强扒龙袍的传闻,大约也是由此而来。   虽说我扫了他身为太子的颜面,但也不能完全怨我。裴少卿明知我酒量很差酒品更差,却偏要拿酒给我喝,出了这等事也只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话不是这么说。”我沉下脸,正色道:“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受万民景仰,理应为万民表率,圣贤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上宜时时自省自身,怎可耽于女色而荒废朝政呢?”   他笑道:“啧啧,爱卿跟了姜誉那么多年,旁的没学会,净学了些迂腐古板的大道理。是他教徒无方,还是你朽木不可雕?”   说我可以,但不可说我师父。   我忍住心头不满,好言道:“师父受命先帝,辅佐皇上尽心尽力,是清正廉洁而非迂腐古板。微臣虽是朽木,但身为一国之相,理应上达天听、下理万民,直言劝谏乃是微臣分内之事。皇上已至弱冠之年,是时候将选后纳妃提上议程了。切不可再如这般,使后宫乌烟瘴气。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则天下不平,必将贻害无穷啊!”   他替我扶好官帽,温热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似真似假道:“既然如此,不如朕将后宫交由扶爱卿打理,如何?”   我面上一热,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皇、皇上说笑了……”   “君无戏言。”   等等,怎么不像开玩笑?   我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呃,祖宗……那个有训,后宫不得干政。微臣、微臣要替皇上打理天下,怎可再插手后宫?”我硬着头皮道:“再者说,百行孝为先。师父将我抚养长大,如今他身体抱恙,我理应侍奉左右,一尽孝道才是,还不、不想成家……”   “你是不愿成家,还是不愿跟朕成家?”裴少卿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道:“扶爱卿啊,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   额间青筋一阵乱跳,我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姓裴的,你够了!”   “对了,这才是你。”他满意地将我松开,略一抬手,侍立一旁的美人便立刻如水蛇般缠上他。虽在暖风三月,春寒却依旧袭人,那美人却穿得甚是清凉,透过薄如蝉翼的衣衫,竟能隐约瞧见玲珑有致的身形。   简直……成何体统!   他拥着美人躺回湘妃榻上,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朕就是喜欢看到你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模样。温婉端举什么的,不适合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朕也累了,爱卿跪安罢。”   我:“……”(╯‵□′)╯︵┻━┻!!!   半晌,我强忍住将笏板砸他脸上的冲动,叩首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3扶家有女初为相(2)   经一番闹腾之后,裴少卿还是没有上朝,只不过今日的借口变作了“心情欠佳、无心理政”。我闷闷不乐地踏上马车,怎么想怎么觉得方才我被那臭小子调戏了。   话说裴少卿平日里素来避我如蛇蝎,从不靠近我方圆一丈以内,更别提有何亲密的肢体接触。今日却平白无故说什么让我替他打理后宫,假如不是故意调戏我,便是脑子被门夹了。   若是换做以前在国子监,我决计不会任他如此这般肆意妄为,非要撕他作业、烧他书本,然后再在他衣服上画上十只八只乌龟王八!   然而今非昔比,他是君我是臣,我须得谨记师父的叮嘱……我忍!   马车行得四平八稳,一颠一颠的还挺舒服。我本想倚着软垫小睡片刻,可心中却总有记挂之事——十日之后三月十五便是师父二十八岁生辰,我纠结了很久才决定要亲手缝一件衣袍作为贺礼。   此事说易不易,说难倒也不难。师父自幼教我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却独独不曾教过我刺绣女红。好在还有十天,我若是请熟练的绣娘来教我,应当来得及。   我心下正当盘算着,忽闻马声长嘶——书斋到了。   师父归隐之后,于帝都闹中取静之处开了一间兴言书斋,每日在此抚琴种花、读书品茗,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春阳煦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重叠的光影。书斋后院,繁花缤纷,正当开得好。   师父着一袭浅蓝长袍,玉冠束发,质若初雪。他坐在花架下静静翻阅书册,娴雅之姿如芝兰玉树,似皓月当空。有风轻抚,五色缤纷的花瓣翩跹而落,肆意点缀他的肩头。   “师父。”我唤他,快步走过去。   “嫣儿回来了。”他放下书册抬头望向我,明眸温润,淡淡的笑容简直要将我的心融化了。   世人皆知,一代名相姜誉风华绝代,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一不为他的风采所折服。而此刻,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美好却只属于我一人。   小时候我最喜欢赖在师父怀里,听他读书抚琴。只要闻到属于他的气息,我便会莫名安心。可不知从何时起,师父与我渐渐疏远。男女有别的道理我明白,我也知道女孩子长大了便不该再与师父过从甚密。然而每思及此,我这心里啊,难免空落落的,难受得很。   我想,师父总是希望看到我贤良淑德、温婉娴雅的模样,那么我就尽量保持淑女的形象,规矩地在他对面坐定,问道:“师父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嫣儿不用挂心。”师父掩口轻咳,脸色略显苍白。他替我斟了一杯清茶,温声道:“累吗?”   我摇头,道:“今日裴……皇上又没上朝。我以为他当真龙体抱恙,本想去御书房问安,谁知道竟看见他在御花园左搂右抱。”说完,我在心里补上一句:真是昏君!   他似乎早就料到,微笑道:“不用担心,明日他一定会上朝的。”   我不由疑惑,“师父怎么知道?”   师父端起茶杯小嘬一口,不紧不慢道:“皇上此举不过是为试探你罢了。眼下他的目的已然达成,明日自然会按时上朝。”   裴少卿是吃饱饭没事干吗?试探我做什么?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但见师父似乎不想再多谈,遂转移话题,试探道:“师父,今日皇上还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皇上说,要让我替他打理、打理那个后宫……”   那端茶杯的手蓦然一滞,几滴茶水泼洒出来,落在白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我忙掏出丝帕替他擦拭,他貌似不甚在意地摆手,转头看向我,目光比先前深沉了几分,“不碍事,不碍事。”顿了顿,问道:“那,你怎么回答?”   我悻悻地收回手,偷眼将他望了一眼,垂下脑袋道:“……我说我要侍奉师父。”   师父似是怔了怔,抿唇一笑,道:“皇上可相信?”   “我说的是真心话,为何不信?皇上是这么说的……”我站起来,模仿裴少卿当时的神色语气道:“你是不愿成家,还是不愿跟朕成家?扶爱卿啊,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   沉默片刻,他淡然道:“皇上跟你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徒儿知道。”我乖巧地点头,心里却说:裴少卿这哪是开玩笑,分明是调戏,调戏!   “虽说皇上并非你的良人,可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怎能一辈子跟着师父?”他拉着我坐到他身旁,伸手轻抚我额头,若有所思道:“这些年忙于政务,却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到底是师父的过错。如今你也十八了,是时候为你找个好人家了。”   已经不记得师父有多久没对我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了。我只觉得云开雾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草长莺飞,年华暗换……连这满园□都随之黯然失色。   可是,被这样的一个人悉心地呵护照料了整整十八载,还教我怎么喜欢上别人?   我急道:“师父没错,我哪都不去,谁都不嫁!说好要陪伴师父一生一世的,师父不要赶我走!”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个清婉的女声道:“扶相如此乖巧可人,姜大人怎么舍得将你赶走?”那厢医女沈湄手提红木食盒,莲步轻移,款款走来。   “下官见过扶相。”她向我施施然行礼,随即便自然而然地坐在师父身侧,取出药碗放到他面前,轻声道:“姜大人,药煎好了。”那望向师父的目光脉脉含情,如秋水潋滟,真真是我见犹怜。   师父道了声“多谢”,便端药喝了起来。   沈湄是太医院唯一的女官,师父的病一直都是她在医治照料。她的兄长沈洛是师父的门生,时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因而他兄妹二人与师父的关系也比旁人更亲近几分。   沈湄比我虚长几岁,连先帝都赞她聪明灵慧,加之生得弱风扶柳、色如春晓,朝中暗恋她的青年才俊多如牛毛,可她偏偏谁都瞧不上。   不是有那句话吗?一个女子若是心里有了人,旁的人再好也是与她无关的。导致那些青年才俊与沈湄无关的原因,正是师父。   我看了看她,复看了看师父,心下顿时明了了几分,勉强笑道:“不过是师父与我的玩笑之话,沈太医不必当真。”   沈湄微笑道:“玩笑话也未必都是假的。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姜大人看着扶相长大,自然是希望扶相能有个好归宿。扶相若是看中谁家儿郎,不若直接告诉姜大人,他也好替你做主。”   她这番话说得温文和善,在我听来却分外扎耳。我与师父说话,有她这外人什么事?   我忍住心中不悦,平静道:“扶嫣初任丞相,自当以天下大事为重。天下未定,何以为家。说起来,沈太医今年已至双十年华,好像也没成家呢吧?治病救人固然重要,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更重要呀。”   沈湄忽的双颊微红,含羞带却的视线在我与师父间来回游动,一脸欲语还休的模样。   师父饮尽汤药,接过我递上的手帕拭了拭嘴角,对沈湄笑道:“沈太医,有劳了。”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沈湄收拾好,作娇羞状道:“姜大人,我与扶相差不了几岁,你若再称我‘沈太医’未免太过生分,像哥哥一样叫我湄湄便好。”说话时,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师父的手,酡红的小脸如春红般娇艳欲滴。   这这这……这是赤|裸裸的勾引!   什么差不了几岁!五岁都有俩代沟了好吗!我默默地腹诽。   “也好,”师父不动声色收回手,笑得甚是慈爱,道:“沈洛是我的学生,你既是他妹妹,我也算得上是你的长辈。”   言外之意很明确,沈湄如此聪慧不可能不明白。果然,听完这话,她俏脸发白,尴尬地笑了笑,随意聊了几句便捧着食盒退下了。   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觉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是怎么回事……   我风华绝代、皎如明月的师父大人啊,岂是你们这些庸脂俗粉说追就能得到的?别看他平日里温柔如水,在处理感情问题时,他装疯卖傻很有一套。   话说又回来了,虽然喜欢师父的姑娘很多,但我自幼与他一起生活,从未听说过他与谁家的姑娘亲近,以至于朝中那些闲来无事的人乱嚼舌根,竟说师父有龙阳恋|童癖,常年在府中包养娈童……委实荒谬得很!   “师父,沈太医很喜欢你嘛……”我绞着手帕,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难怪师父这么着急要把徒儿嫁出去……”   他拿起书,“又胡说。”   “我没胡说。”   半晌之后,他道:“罢了,既然你不愿意,为师自然不会强迫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嫁人了,相府难免冷清,只怕我也会不习惯的。”   我暗松一口气,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个乖,“所以徒儿哪里也不去,这辈子都要陪着师父,不让师父有任何机会感觉到冷清。师父,徒儿会好好孝顺你的。”   师父无奈地笑道:“真是把你宠坏了。”   我笑嘻嘻道:“师父宠的,谁敢有异议?”   4扶家有女初为相(3)   用过午饭后,我与师父一同散步回府。   午后春日慵懒,街上碧树交错,琼花团团簇簇。有风过处,白雪一般的花瓣款款飘落,漫天花雨,缤纷绝尘。   师徒二人并肩而行,谁也不说话。我低头看了看师父半隐在袖中的手,这双玉骨奇秀、指点江山的手,这双曾经任由我牵着的手,如今却也只能看着。唉,多么希望我能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做他承欢膝下的小徒弟。   其实我并没有奢求太多,能求得一世相伴已是此生最大的满足。可我也知道,这只是奢求。师父不可能一辈子独身,我也不可能永远不嫁人,但我总想,或许那一天会来得迟些,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嫣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抬头,见师父扬眉浅笑,淡淡地将我望着,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仿佛有洞悉一切的力量。我压下思绪,掩饰地笑道:“十日之后便是师父的生辰了,徒儿在想送什么给师父。”   他笑了笑,道:“不用费神,陪为师好好吃一顿饭便足够了。”   “……”   他虽这么说,我却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手工废,每逢师父过寿,我总想着要亲手做一些小东西送给他,却每每未能如愿。   想我十二岁那年,耗时三天三夜扎了一只纸鸢送给师父,还未来得及飞上天便散架了。之后还做过毛笔、烧过鼻烟壶、编过流苏,轻者如毛笔掉了一纸毛,重者如鼻烟壶直接爆炸……真是惭愧之极。也不知这回的衣袍能穿不能穿。   我正悲痛地追忆往事顺带反省自身,忽听尖锐刺耳的马嘶声破空传来,下一刻,腰间蓦地一紧,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已然被师父紧紧地搂住。   一股久违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如空山新雨,我靠在他的怀里,颇有几分醺醺然,不曾喝醉却胜似喝醉。   苍天啊,大地啊,就让我这么醉在师父的怀里罢,永远也不要醒来。   奈何好景不长,未几,一声怒喝生生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大胆刁民,竟敢冲撞王大人的马车,活腻了不成!”   定睛望去,只见一辆奢华雍容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前方,马儿不安分地来回扬蹄。眼前,衣着不凡的年轻男子剑眉倒立,正怒气冲冲地瞪视我们。   “在京城天子脚下,你敢驱车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横冲直撞,竟还责怪我们不长眼睛?”师父语意淡淡,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   那男子待要发作,忽听车厢中传来一声呵斥:“不得无礼!”   一名锦袍玉带、鹤发长须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视线在我与师父之间来回扫了几圈,这才不紧不慢地拱手笑道:“原来是扶相和姜大人,下人有眼无珠,还望二位大人莫要见怪。小梁,还不速速向二位大人赔礼道歉!”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国师王旭尧。他乃是当今太后的父亲、皇上的外祖父,也是外戚党的首脑人物。他向来与师父政见不合,早已视我师徒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拿我们无可奈何。我猜,他现在定然十分后悔方才没有直接将我们撞死。   师父将我放开,我不由有些晃神,下意识地抚了抚方才他触碰过的地方,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掩口咳了咳,道:“王国师言重了。姜某已辞官归隐,如今只是一介草民,不敢妄称什么大人。”   王国师并未接话,捋一把胡须假惺惺道:“方才马儿受了惊,没有伤到二位吧?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我忙收敛了心神,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与师父都没事。王国师,若本相没记错的话,我朝律例明文规定,不得在人群聚集的街道上驱车飞驰,王国师身为当朝一品,更要以身作则才是。好在今日是冲撞了我们,我师父自不会与你计较。若是冲撞了平民百姓,改日被人参上一本可就不好了哟。”   那厢王国师被我一通抢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间的青筋隐约跳动。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眨眼的功夫便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模样,“扶相好意,老夫心领了,下次一定注意。”   我心下痛快,面上还要装作不甚在意地向他拱了拱手,道:“王国师,切记小心驱车,我们告辞了。”说完,扶着师父转身离去。   直到走远,师父才说:“嫣儿,你为何要逞口舌之快,故意激怒王国师?”   我撇了撇嘴,嘀咕道:“谁教他常与师父为难,害得师父心力交瘁伤了身体?再者说,徒儿并没说错,此事本就是他的不对。师父从未怕过他,徒儿自然也不会怕他。”   他微微一愣,放柔语气道:“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王旭尧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为师只是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我嘿嘿笑道:“师父放心啦,徒儿心里有数。”   ***   第二日清晨,春雨淅沥,润物无声,清新的晨风携来些许凉意。   且说昨晚忙活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敲定衣袍的纹饰,心满意足地打算洗洗睡了。爬上床才想起还有奏折没看完,只得苦逼地爬起来挑灯夜读。谁知道还没看几本,天便蒙蒙亮了。   我穿好官袍拿起笏板,像往常一般揽镜自照,不料却被镜中人一张沧桑憔悴的脸生生骇了一跳。我转过身,垂头丧气地问贴身丫鬟书蓉道:“书蓉,我这鬼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书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小姐,熬夜伤身又伤脸!”   伤脸……我无奈地叹息一声,顶着两坨黑眼圈出门去上朝。   刚穿过回廊,一抹清峭淡薄的剪影便映入眼帘。只见师父手执一把紫竹伞,静静地站在水池边。他并未束发,只是将青丝随意地绑在背后。颀秀如竹的身姿笼在蒙蒙雨丝中,竟有几分不似凡人。   原本健步如飞的我脚下蓦然一滞,既想走过去,又不想走过去。理论上讲我没有避开师父的理由,但眼下我这一张隔夜脸实在是……不太想让他看到啊。   正当我纠结不已,师父如有知觉般转过身向我看来。雨打春红,落得满地寂寥。伞下,他明眸温润如珠,若有万千光华。   “嫣儿,过来。”他唤我,将伞倾向我这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我只好硬着破头跑过去。   他虽在病中,精神却尚好,容笑浅淡若春风拂面,挥袖轻柔地拭去我额间的水珠,嗔道:“怎么出门不打伞?”   我赧然低头,解释道:“马车上有,所以懒得再取了。”   他似是仔细地将我打量一番,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可能是昨夜看奏折看太晚了罢,”我下意识地伸手捂脸,笑道:“师父不用担心,我没事,待下了朝回来睡个回笼觉就会好的。”   师父垂眸静默,半晌,笑意之中带了几分歉疚、几分苦涩。“别家姑娘都在曲池荡千、芳草欢嬉,你却要夙兴夜寐、忧国忧民。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一肩挑起天下……都是师父害你如此辛苦。”   我连连摆手,急忙道:“不是的!徒儿自幼孤苦无依,幸得师父收留,身受师父的养育大恩,结草衔环也难报答。师父无需内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分忧解难是徒儿应该做的,哪里有什么辛苦!”   师父看我良久,喃喃自语道:“我保证,不会太久……”   “啊?”   他轻柔地撩起我耳际散乱的发丝,笑道:“没什么。”   我被他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本想伸手扶好官帽,不料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指尖。温凉的触感激得我心脏猛然一收缩,浑身上下浮起阵阵酥麻之感。心下仿佛有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异样情愫,连脸颊都跟着隐隐发烫。   我忙掩饰地低下头,道:“师父,你怎么也这么早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吗?”   他一怔,收回手,笑道:“大概是从前习惯早起,一时难以改过来罢。前几日你说想看荷花,为师在这水池里撒了些荷花的种子。反正是睡不着,便起来看看它们发芽了没有。”   我只不过是随意提过句,师父他……竟记在了心上?   蓦然间,我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胸口砰砰直跳。我抬头仰望师父清俊的侧颜,好像受到蛊惑一般,再挪也不开眼。   四周万籁俱寂,没有风声,没有雨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   “嫣儿?”   “啊,师父……”我回过神,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里慌张地留下一句“徒儿去上朝了”便落荒而逃。   “路上小心,为师等你回来吃饭。”   身后,他依然温静地立在杏花烟雨中,许久未动,身影出尘而落寞。澹然的眸光似是深沉了几分,不复以往清亮。   5扶家有女初为相(4)   师父果真料事如神,待我领着文武百官在九龙殿门口罚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后,裴少卿这昏君终于姗姗来迟了。他一撩龙袍,翩然坐下。那双狭长的凤目扫过满殿众臣,最终落到我身上,瞬间便带上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我掂了掂手中的笏板,表面作出低眉顺目状,心里却暗自奸笑:叫你调戏本相,今天非要让你好看!   小喜子侍立一旁,阴测测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微臣有事启奏。”工部尚书首先出列,朗声道:“今春江南大旱,月余不曾降雨,土地龟裂现象严重,水稻、黍稷、蔬菜等诸多种物不能及时播种,勉强种下的种物由于灌溉不良,普遍发育不良。臣恳求皇上,及时下拨赈灾金以兴修水利,遏制旱情。”   此人与师父是同窗好友,师父时常赞其清廉正派、光风霁月,是难得一见的好官。   这一番话立即引起殿内议论纷纷,殿内群臣一半人看向王国师,另一半人则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知道,在大多数人眼中,师父迟早会回到朝堂。他辞官并非因为身体真的不好,而是在改革官制一事上与外戚党政见不合。我这徒弟只是个暂时顶包的。不过,即便如此,我的看法也代表了师父,所以他们看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师父。   龙椅之上的裴少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此事诸位爱卿怎么看?”   我正要开口,那厢王国师一捋胡须,笑眯眯道:“回皇上,依老臣之见,江南一带湖泊众多、水泽遍布,素来有水乡之称。即便真有干旱也无需特意拨款赈灾,只要就近引水灌溉便可。眼下北方遥辇国日益壮大,觊觎中原富庶之地,大将耶律沙时常纵兵骚扰我朝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老臣以为拨款扩充军费才是当务之急!”   “国师言之有理!”“臣附议!”“附议!”外戚党纷纷附和,相党则沉默不语,每个人的眼光恨不能直接黏在我身上。   除了上次对裴少卿欲行“逼|奸”被人撞破之外,我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多人目不转睛注视过,不禁有点心虚。偏偏裴少卿那厮如有读心术一般,挑眉看了看我,似笑非笑道:“扶爱卿,你的意思?”摆明是要看我出洋相。   幸好昨日师父对我做了“朝前指导”,对应起来也不至于太慌张。镇守北境的镇国将军乃是王国师的外甥,师父料定他必将主张先扩军而后赈灾。若是北境军队壮大,则意味着外戚党手中的筹码也随之加重。日后拥兵自重,想怎么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那么我就大方道:“此次江南春旱与以往不同,来势汹汹,大量水井、水泽业已干涸,万顷良田单凭人力怎么来得及灌溉?江南自古以来便是天下粮仓,长此以往则会影响收割与粮食供给,届时必将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后果不堪设想。微臣以为,还是赈灾之事更紧急。”   裴少卿轻抚衣袖,追问:“那北境之事如何解决?”   “我朝与遥辇国有五十年休战友好盟约,双方往来通商,互补不足,试问单方面撕毁盟约于遥辇国有什么好处?耶律沙纵兵掠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人心气极高,若是一味扩充军费、挑衅示威难免有擦枪走火的危险,不如派使者前去谈判,和平解决不是更好?”   老狐狸斜睨我一眼,道:“照扶相的意思,难道要我泱泱天朝上国向区区蛮夷卑躬求和?”   我笑道:“我朝乃礼仪之邦,先礼后兵这个道理国师不会不懂吧?再者说民以食为天,无民何来家,无家何来国,无国何来天下?若是解决不好民生问题,则乱必将由内而生。如此,家不家,国不国,天下不天下。”   “扶相说的固然有理。可扶相不要忘了,还有句话叫‘覆巢之下无完卵’。若不能固守疆土,百姓何以为家?若是国土沦丧,百姓又如何信任朝廷?又何来家,何来国,何来天下?”   “覆巢之下无完卵,此言有理。可若是无卵,巢又何以称之为巢?”   王国师正欲张口反驳,裴少卿抬手道:“两位爱卿别吵了。”他轻拧了眉尖,故作深沉道:“扶爱卿的意思是先派使臣谈判,如若谈不拢再兵戎相见也不迟?朕以为,此举既不失礼仪又不失威严,的确是上选。”   ……真的假的?他竟然也有向着我的一天?   我心下疑惑,低头道:“皇上英明。”   眼看风向转变,王国师的狗腿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表示抗议。   参知政事道:“皇上,北境之事事关国之颜面,不容小觑啊!”   兵部侍郎道:“皇上,北境不安则战火燎,战火燎则黎民流离,扩充军费应为当务之急啊!”   “……”,我看了看裴少卿,复看了看老狐狸,后者还我一脸老奸巨猾的笑。   “嗯……”裴少卿摸着下巴,一脸为难道:“那么兹事体大,容后再议罢。”   这根墙头草!我恨恨地腹诽,师父不在到底镇不住场子。   一时间,朝堂之内鸦雀无声,没人再上前启奏。   我向站在身后的谏议大夫使了个眼色,他浑身抖了抖,哆哆嗦嗦地走出去,结巴道:“臣臣臣有事启、启奏。”   “何事?”   “臣、臣、臣……”那谏议大夫原地“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竟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捂住胸口急喘起来。眼看那厮面色惨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滚而落……装得真到位!   “臣、臣哮喘发作,求皇上批、批准臣早退!”   裴少卿不耐地挥手:“来人,抬下去!”几个锦衣卫亲军平地出现,七手八脚地将谏议大夫抬出九龙殿。   我一咬牙一跺脚,捏了捏手中的笏板,上前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裴少卿佯装讶异地掀了掀眼皮,唇畔浮起一抹笑,“扶爱卿有话直说。”   那么我就直说了:“皇上今年已及弱冠之年,虽有多名宠姬,却始终未立正宫妃嫔,皇后之位更是常年虚悬,微臣深觉有负先帝所托,时常惴惴,寝食难安。是以,微臣奏请皇上遴选秀女以充盈后宫,及早繁衍皇嗣,则可社稷安定,天下太平。”说完,我默默地笑了——皇上,微臣可是为您好哟╮(╯_╰)╭。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番话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文武百官神色各异,各怀心思。纳妃之事,我不是第一个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当年先帝亲率大军征讨燕国,身受燕国大将拓跋羽十七刀,终是不治而亡。于是,年仅十五岁、又身在太子之位的裴少卿便理所应当地成了皇位继承人。其实,先帝的儿子并不止裴少卿一个,可平安地活下来的却只有他。当然,这并不是说裴少卿的命足够硬,而是他母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王雅意足够厉害。   在他登基之初便有人提议要及早立后,但在立谁为后这个问题上,朝中大臣分作了两派。外戚党主张立太后王雅意的侄女王清婉为后,以师父为首的相党则主张迎娶遥辇国长公主,以稳固邦交,助皇上坐稳江山。两派争来争去,争了五年都没争出什么结果,裴少卿便也打了五年的光棍,扎扎实实地做了一回朝堂斗争的炮灰。   我本以为裴少卿会恼羞成怒、龙颜大怒、大失风度……孰料,那厮面色稍稍一变,很快便恢复如常,从谏如流道:“此事的确是朕的疏忽。扶爱卿,你说说,遴选秀女有何要求?”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怎么都觉得他今日怪怪的,竟破天荒的没有与我唱对台戏,简直顺从得有些不太对劲啊……该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回皇上,选立皇后,作范中宫,敬稽典礼,应于三品以上官员或宗室重臣之女,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宽仁孝慈、温恭淑慎者中,敬慎选择。选立妃嫔,应于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品貌端庄者中,敬慎选择。”   “嗯,既然扶爱卿对朕的终身大事如此上心,以致寝食难安的地步,那么此事便交由扶爱卿全权负责罢。”裴少卿刻意加重了“如此上心”和“寝食难安”八个字,堪堪教我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撒了一地。   等等……我负责?!   老狐狸神情微妙,像是吞了苍蝇。   我说:“皇、皇上!那个……”   裴少卿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扶爱卿,下朝之后来御书房喝茶,朕与你好生谈谈。退朝。”   6扶家有女初为相(5)   对于我被裴少卿请去御书房“喝茶”这回事,满朝文武包括师父的一众门生皆向我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大家心照不宣,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以最快地速度离开九龙殿。   更有甚者,竟然胆敢直接上来对我坦言道:“恭喜扶相!”“皇上龙体抱恙,扶相可得悠着点来啊!”之类的话……简直胆子长毛了!   悠着点……   悠着点你妹妹啊!(╯‵□′)╯︵┻━┻   我忧伤地站在原地,目送大家渐行渐远的背影。空荡荡的九龙殿中,我陡然生出了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绝之感。诚然,我对裴少卿“逼|奸未遂”之事,的确是帝都八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也不至于念念不忘这么些年吧。   正当我悲天悯人之际,忽闻身后有人唤我:“扶大人。”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原是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沈洛。   他与妹妹沈湄长得颇为相像,却比沈湄多了几分沉稳、几分英气。虽然我不喜欢沈湄,却对沈洛很有好感。此刻,他站在我身后,形容清俊,眸光深沉。   我颇有些诧异道:“沈洛你怎么还没走?”   沈洛道:“探望恩师。”   我知他素来简静讷口,喜怒不形于色,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虽然沟通略有障碍,却是师父众多门生中最讨喜的一个。我与他也算得上熟稔,原因在于我每次偷溜出去玩或是一时顽皮闯了祸,最后奉师父之命前来捞我的人都是他。   我“哦”了一声,干干笑道:“那你帮我跟师父说一声,我大概不回去吃午饭了。”   他的眼中显带了几分悲悯之意,“我等你?”   看看!满朝文武,竟只有沈洛一人看出了裴少卿的禽兽本质。我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恰在此时,脑中顿时灵光一闪——沈洛原是亲军都指挥使,平日里除了除暴安良最大的职责便是保护皇室,时常有事没事地在宫里宫外溜达两圈。若有他等我,我也就不怕裴少卿将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   我欣喜道:“好,太好了!沈洛,你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啊!”   沈洛回我鄙视的目光,二话不说立马将我送到御书房门口,留给我一个“如果有事你就大声叫吧我会冲进来救你的”的眼神,便转身去巡逻了。   我本想叮嘱沈洛不要走得太远,可他武功太过高强,我的话刚到唇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走得无影无踪了。   我站在御书房门口叹息不已,最终抱着慷慨赴死的决心,推门而入。   虽说御书房我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以丞相的身份来,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   此时,裴少卿已然褪去龙袍,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衣,瘦削的身形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弱的美感。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后,手执朱笔批阅奏章,身旁是堆积如山的卷轴。凭良心说,他不毒舌不使坏的时候,单看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皮还是挺具有欺骗性的。   小喜子笔直地站在他身旁,正奋力地朝我挤眉弄眼,神情颇为玄妙。我揣摩了良久,愣是没明白他到底想向我传递什么意思。   见我呆立在门口,裴少卿放下手中的朱笔,悠然道:“第一次看见朕不穿龙袍吗?扶爱卿这是什么表情?”   果然一张口就使人幻灭……==#   不过眼下这身平易近人的打扮,倒教他这一招少了几分杀伤力。我立即肃颜,走到他面前磕了个头,明知故问道:“不知皇上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裴少卿哼了一声,不冷不热道:“方才不是扶爱卿强烈要求朕选后纳妃吗?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忘得一干二净,莫不是舍不得朕,所以反悔了?”   我呸,鬼才舍不得你,我就算舍不得小喜子也不会舍不得你!   我佯装恭敬地垂眸,咬牙切齿道:“……不是的皇上,微臣自然记得。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要微臣全权负责此事,微臣自当为皇上鞠躬尽瘁、尽心尽力!”   “这些是刚送来的一等秀女的画像,皆选自三品以上官员和宗室重臣之女,你过来看看罢。”   我望着那堆成小山的画卷,心中疑窦顿生:连画卷都准备好了,难不成这厮竟早有纳妃立后的准备?我偷偷瞥一眼小喜子,他却悲壮地闭上眼,大有不忍直视的意思。   裴少卿看看我,复看看小喜子,眸光一亮,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小喜子,你退下。”   小喜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空荡荡的御书房中只剩下我与裴少卿两个人。   我虽跪在原地,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凤眸中略带三分戏谑的笑意。按理说我不该怕裴少卿,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怕过他,可为臣者谁人敢不敬畏君王?自从出任丞相以来,每每接触到那似笑非笑的视线,总能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头皮发麻。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试图寻找沈洛的身影,未果。   裴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我的面色,挑眉,笑得意味深长道:“扶爱卿,还不过来?”   “臣遵旨。”我爬起来,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   他随意取过一卷画像展开,微微扬起下巴示意我看。   我盯着那画仔细地研究了半晌,凭心而论道:“平章政事的孙女?嗯,家世够格,长得算是也是甜美可人,乖巧伶俐。不过……看她耳骨单薄、耳垂瘦小,似乎无大福大德之相。皇上若是喜欢她,宠姬当得,母仪天下就差了些!”   “宠姬当得?说得倒挺中肯。”他凉凉道,便换了一卷。   我说:“这个额高鼻挺、颧骨高突,此类女人多善妒多疑,典型的悍妇妒妻,微臣记得隋文帝后独孤氏便是这脸型。皇上若是娶她为后,只怕此生就别想要三宫六院了!”   他神色稍霁,又换了一卷。   “鼻梁无肉、尖削露骨,这个分明长了一张潘金莲的脸,此类女人心横无情又命硬克夫,为了皇上龙体安康着想,最好不娶!”   再换。   “这个长得太骚气,一脸狐相,恐将媚惑君上。啊,微臣失言,微臣不是说皇上是为美色所惑的昏君,微臣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裴少卿瞥我一眼,不甚在意地摆手,眼底不知何时竟沾染了笑意,“爱卿直言,何罪之有?”   那么我就继续了。   “三白眼、尖下巴,不行!”   “薄嘴唇、短额头,不行!”   “……”   裴少卿忽的停手,眉梢微微动了一下,狭长的凤眸之中已然笑意盈盈,“原来扶爱卿竟连看相也懂,从前倒是朕小瞧了你。”   我谦虚道:“略懂略懂,师父教得好。”   “你将满朝公卿之女都说得如此不堪,朕这皇后还怎么选?”   我一噎,退后一步道:“微臣也是为皇上着想,为许国的江山社稷着想。有道是宁缺毋滥,天下女子何其之多,即便出生稍差些也无妨,只要相貌端庄、懿范性成,改日让哪位宗室重臣认个义女,解决了家世问题便能堵住悠悠之口。毕竟皇后乃一国之母,选立皇后之事马虎不得。”   “没想到扶爱卿考虑得如此周到。”他似真似假地说道。   我心道当然了,微臣我可是拿出绳命在为你选后啊╭(╯^╰)╮!   他起身,缓步走到红木书架前取下另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既然如此,你且看看这个如何。”   原来裴少卿早有心仪人选,方才那些不过是充数的炮灰。然,话说又回来,我自幼与他相识,在国子监学习的那一年更是朝夕相对,却从未听说他对谁家姑娘青睐有加,小喜子亦不曾向我透露。哪里料到是这小子保密工作做得太周全,竟能瞒天过海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真真是个用心良苦。   我不悦地轻哼,嘀咕道:“既然皇上早有主张,何必让微臣白费心思,白费口舌?”   嘴上这么说,但对于裴少卿这位神秘的心上人我到底还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何等国色天香的女子,值得他这么费尽心机地保护呢?   我勉为其难地将脑袋凑过去瞧了瞧。   只见一株淡雅清芬的花树下,黄衫少女明眸皓齿、色如春晓,手执纨扇婉转而笑。风吹起身后大片的花雨漫天纷飞,几片花瓣栖落在她的肩头,映得人比花娇。   画卷右上角的题词笔法俊逸,行云流水般地写着“桃花已作东风笑,小蕊嫣然。□暄妍,缓步烟霞到洞天”,一看便知出自裴少卿之手。   这女子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却也是如花似玉、清丽灵秀。只不过,这画中之景看起来为何如此眼熟?难不成我曾过去这个地方?   再看看,咦,这女子竟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这便是你的心上人?”我疑惑道,心里惦记着八卦,连君臣之别都顾不上了。   他爽快道:“正是。”   “谁家的姑娘?好生眼熟。”   “她啊……”提起心上人,裴少卿的面色是难得一见的柔和温软,“她比我小两岁,我俩从小便相识了。”   裴少卿今年二十,小他两岁也就是十八,与我同岁,且还与他自幼相识。放眼帝都,还有这号人物?   “她既不温柔又不体贴,什么宽仁孝慈、温恭淑慎,跟她没有半点关系。非但如此,她还总是迷迷糊糊的,又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还时常闯祸,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睛。”   这人……   “她不爱学习,总是抄我作业,有时还不慎将我的作业弄丢,害得我被夫子责罚。其实我很讨厌懒惰之人,不过因为是她,讨厌也变得喜欢。其实只要她高兴,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怎么听起来……   “如今我为君,她为臣,她见了我百般端举,倒显得生分疏远了,却不知我还是喜欢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   这么像我……   7我如星辰君如月(1)   我脑中嗡的一声响,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拔凉拔凉的,面上却不由自主地烧烫起来。芳龄十八,既要自幼与他相识,还要在朝为官……不、不会这么巧吧!余光扫过那两行题词,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犹记得从前在国子监时,我见裴少卿的字风骨奇秀、清新洒脱,便以为他研墨三日为交换条件央他教我习字。   依稀是暖风三月的时节,帝都草长莺飞,春意袭人。他在我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耐心地教我书写。他与我靠得极尽,湿热的气息肆意地喷洒在我的耳际,仿若带了几分独属于他的气息。我偷偷地回头,他笑若桃花,我方知何为君子端方如玉。   一纸浅淡的花笺上,写的正是“桃花已作东风笑,小蕊嫣然。□暄妍,缓步烟霞到洞天。”   虽然彼时我才十二岁,却也算得上早慧,而十四岁的裴少卿更不可能不通人事。难不成,自打那时起,他便对我存了那个什么什么的心思?   做人不能自作多情这个道理我固然明白,但照他方才那么说,我实在不得不怀疑那画中人……   转念一想,又立马否决自己的念头——要裴少卿喜欢我,这难度简直比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的难度还要高!况且,照他平时对我的恶劣态度来看,这喜欢也喜欢得太不明显了。   所以一定不是我!   裴少卿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神色微动,漆黑的凤眸灼亮迫人,似有漫天星光溶于其间。我本专注于那幅画卷,不觉怔忡,豁然间抬头,不期然地撞进了那双近在咫尺的黑亮双眸中,竟似被夺去深思,一时间微微失了神。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面颊,玩味地笑道:“你脸红什么?该不是以为朕在说你吧?”   我蓦地回过神,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我俩靠得竟这么近了。心下骤然一惊,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孰料,脚下不知踩中了什么东西,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朝后仰去。电光火石之间,惊觉腰上被人用力一揽,下一刻便落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爱卿,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对朕投怀送抱吗?”   我心中一跳,面上一烧,“臣、臣不敢。”说完,尴尬地笑了几声,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哪里料到用力过猛了些,不慎又踩了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身子骤然前倾,这回裴少卿亦是始料未及,来不及使力便被我推倒在地了。   于是,七年前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我英明神武地骑在裴少卿身上,双手撑在他胸前,他一手搭在我背上,另一手揽住我的腰,双颊薄绯,幽深漆黑的眼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两相对望,鼻尖轻轻触碰,彼此呼吸相闻。   四周宁静无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几分古怪的暧昧。   除了师父之外,我还从来不曾与其他男子这么亲密过……   我扭了扭身体动了动腿,试图挣开他的怀抱。谁知,身下的裴少卿竟像被雷劈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颤,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凌乱,眸子里的火光愈盛。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喉结一阵浮动,声音低沉暗哑:“别乱动,不然我吃了你。”   不知何时起,那双大掌开始在我背后四处游移,动作轻柔温缓,惹得我浑身战栗不已,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凌乱不堪的心跳。   我讷讷道:“是,微臣不动。”   两相沉默许久,他忽然张口:“小嫣。”   “皇上是在叫微臣?”   “不是你,还是谁?笨小嫣。”   “皇上,微臣不笨。”   “小嫣不是笨,是傻。”他笑道:“傻样。”   “……”   “不要再称呼我皇上,好吗?”   我一呆,“那叫什么?”   他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我脸上,来回摩挲,柔声道:“像以前一样,叫少卿。”   这……我微微别过脸,道:“微、微臣不敢造次。”   他怔了一下,挑了挑眉稍,目光登时深沉了几分,连神色亦变得莫测。   我被他看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躲避他的目光。视线自上而下,意外地落到那张薄唇上,心口又是一阵狂跳。   凭心而论,其实他的唇型长得很好看,薄而不削,仿若精心雕琢。看着看着,我的心里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看是很好看,不知道吃起来味道如何……   半晌之后,裴少卿眼中的火光终于渐渐熄灭,似有雨打春花,凄艳艳的。   他缓缓收回手,恢复了往常的欠揍脸,皮笑肉不笑道:“看够了吗?还赖在朕的身上做什么?想弑君吗?”   我瞬间回神,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滚下来,跪在一旁:“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心下却暗叫不妙,难不成我被他吓傻了,方才居然会对这禽兽产生那般恬不知耻的想法!   他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坐回案前,道:“算了,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朕都习惯了。恕你无罪,你起来罢。”这说话的语调,听起来怎么都有些阴阳怪气。   来不及想那么多,我叩首道:“多谢皇上!”一边伸手抚了抚仍然烧烫的面颊,一边麻利地站起身,静立到一旁。   他瞟了瞟我,“爱卿,你长胖了,方才真是压得朕够呛。”   长胖了?可自上任以来,我分明感到衣带渐宽了啊……   我将信将疑,道:“那……微臣、微臣奉旨减肥。”   他冷哼一声,道:“是该减了,该好好减减。坊间有传闻说你日进斗食,起初朕还不信,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是真的。姑娘家吃这么多不是好事,更何况你是一国丞相,好歹注意下形象。”   什么跟什么啊,这厮该不是被我压坏脑子了吧,见缝插针地打击我。==#   我满头黑线,“遵、遵旨……”   恰在这时,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皇上,二等秀女的画像送到。”   简直如闻天籁……沈洛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裴少卿仍看着我,“送进来。”   沈洛手捧一大堆画卷走进来,余光从我脸上扫过,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裴少卿指着他手上的画卷道,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扶爱卿,你把这些带回去看罢,看完来向朕汇报。”   我如蒙大赦,忙道:“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   直至走到御花园,我仍觉心有余悸,抬眼瞥了瞥沈洛手中那堆足有半丈高的画卷,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本相我这是顶着一品大元的名声,拿着贩夫走卒的俸禄,干着青楼老鸨的活计!   其实他裴少卿娶老婆又干我何事,纵观古今,也断然没有丞相为皇上遴选后妃的先例,大都交由女官署负责。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他为难的模样,以报他那日轻薄调戏之仇。哪里料到他竟顺水推舟,将一切推到我身上。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后这等小聪明还是不耍的好。   沈洛道:“你脸红。”   你才脸红,你全家都脸红!╭(╯^╰)╮   我试探道:“沈洛,你刚才可曾听见什么?”   “傻样。”   我猛地噎了噎,颤抖的手指着他道:“你你你……你竟然在外面偷听!”   “不需要。”   ……也对,他武功高强,能轻而易举地探听十丈以外之人的气息轻重急缓,更别提两个大活人的说话声。   我谄媚地笑道:“沈洛,你最讲义气对不对?”   他斜睨我一眼,沉默不语。   “方才在御书房那件事,你可不要告诉师父哟。”   他顿下步子,反问道:“哪件事?”   我狐疑地打量他,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但这小子常年一种表情——那便是没有表情,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良久,我泄气道:“……当我没说。”   话音未落,小喜子迎面跑过来,瞧神色竟有些慌张。我劈手拎住他,问道:“小喜子,你方才对我挤眉弄眼的什么意思?”   小喜子睁着一双无辜的绿豆眼将我望着,道:“奴才没什么意思啊。”   这会儿还不说实话?我捏一把他的圆脸,瞪他道:“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你干嘛朝我做鬼脸?”   他连连摇头,“大人,奴才没做鬼脸啊!”   “……”   难道是我眼花?   我想了想,又道:“那我问你,你贴身伺候皇上十多年,可知道皇上心仪谁家姑娘?御书房中的那幅画卷你看过对吧?来,告诉大人,画中女子究竟是何人?”   小喜子看了看沈洛,复看了看我,像只猕猴般的抓耳挠腮。我明白他的意思,遂道:“不用管他。就算他退到宫墙外,我俩说话他还是能听见。”   沈洛点头。   小喜子一脸为难道:“这……”   果然有内情。   “不说?”我作青面獠牙状恐吓他道:“不说信不信我把你迷晕了卖到醉仙阁当小倌,让那些猥琐饥渴的龙阳大叔把你这样那样,让你痛不欲生!”   小喜子连连告饶:“哎哟,扶大人饶命啊!奴才不是故意要瞒您,只是这……奴才实在不敢说啊!皇上再三叮嘱奴才不得外传,若是说了,皇上非要阉了奴才九生九世不可!”   九生九世……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果然是穷凶极恶、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昏君!   “这样啊……”眼见威逼不成,我只得转而循循善诱,放柔声音道:“皇上命我负责遴选后妃之事,我自然想选一个皇上满意、百官满意、百姓满意的皇后。既然皇上已有心仪人选,我若能投其所好,岂非三全其美?小喜子,扶大人平日里对你那么好,怎么也得帮我这一次,对吧?”   见他神色松动,我继续道:“要不你给点提示罢?如果猜不中我自认蠢笨,往后也不会再向你追问此事。如果我猜中了,那也与你无关。你看这样好吗?”   小喜子纠结良久,终于勉为其难地点头,左右张望一番,做贼似的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提示便是‘三品以上官员或宗室重臣之女’,扶大人,奴才只能帮您到这里了!”说完,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品以上官员或宗室重臣之女……说了等于没说。=_=|||   我摸了摸下巴,难道果真有玄机?   8我如星辰君如月(2)   回到相府,已近晌午时分。我命管家将画卷送去我房里,便与一同沈洛去书房见师父。   师父素来不沾财酒女色,却独独喜爱江南风景,他曾特意从兰陵请来能工巧匠,将相府后院修造成雅致婉转的园林。   院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雨过天晴,满园春天色无边。   师父与沈湄比肩坐在梦竹亭中,言笑晏晏。他低头冲茶,眉宇间温润宁静,薄唇微微抿出一抹如水般的笑意。沈湄望着他,秋水剪瞳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恋与爱慕。   我脚下一滞,不知为何,眼前这男才女貌的画面分明和美静好,我却觉得无比扎眼,心下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块什么。   全帝都喜欢师父的姑娘很多,排起来大约可绕城墙三周,可却没有哪个像沈湄这般坚韧不拔。   从前师父身体尚好时,她便费尽心机制造各种偶遇,国子监里、上朝路上、御花园中……好像太医院闲得没事做似的,连我心血来潮拉着师父一同逛个夜市都能遇到她。如今师父身体大不如前,她便借口为师父诊脉医治,镇日里不是往书斋跑就是往相府跑。   人道“金诚所致、金石为开”,瞧这光景,难不成师父竟是被她所感动,打算从了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搅得我心神不宁,心里酸溜溜的,像是在醋缸里泡了几天几夜,连吃饭都觉得味同嚼蜡。   师父已经二十有八了,旁人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先帝曾多次为他指婚,却每每被他婉拒。我知道,师父终有一日要娶妻生子,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他,可知道归知道,却总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现实,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我总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或许有那么一丝希望,我可以永远陪伴在师父身旁,永不离开。   我偷眼打量师父和沈湄,面上还要装成没事人嘻嘻哈哈。一顿饭下来,简直快笑成面瘫了。   师父温声道:“嫣儿,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沈湄善解人意地附和道:“看扶相脸色不太好,不如稍后我给你请个脉罢?”   我忙摇手,勉强扯出笑道:“不用不用,我没事的,或许是太累了罢。”话刚说完,却见沈洛向我投来一个困惑不解的目光。尽管不是一码事,我还是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讲。他一愣,默默地移开视线,低头扒饭。   “师父,我先回房了,你们慢用。”语毕,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逃也似的跑回房间。   ***   我呆坐在案前,对着奏折入定,心下很是惆怅。在外面看见沈湄和师父郎情妾意我难受,回到房中对着左边一堆奏折右边一堆画卷我更糟心。┭┮﹏┭┮   我招了招手,书蓉立马跑过来,“小姐,您有何吩咐?”   我问道:“书蓉,沈太医何时来的?她跟师傅聊了多久?”   书蓉想了想,如实道:“大约是辰时,小姐刚出门没多久沈太医便来了。来了之后,除了煎药便是与老爷说话谈心。”   “这么早?!”我烦躁地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怎么都觉得心头像有一把邪火在烧,怒道:“都怪太医院不用上朝闲得慌,她镇日里没事做便往相府里跑,明日我便奏请皇上,往后太医院一个都不能少。集!体!上!朝!”   书蓉忙不迭斟上一杯清茶递来,贴心道:“小姐,喝口茶清清火。”   我接过茶猛灌一口,说:“沈洛也真是的!人道长兄如父,锦衣卫的确事务繁忙,但他也不能不管他妹妹吧。你说,一个大姑娘家怎能不知矜持为何物?”   书蓉道:“小姐别气,不妨听奴婢一言。那沈太医来得再怎么勤快,她始终是外人。她对老爷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出来,老爷是何等的锦心绣口,怎能不明白?嘴上不说,心里却像明镜似的。若他对沈太医有意,沈太医早已进了相府的门了,何必还要等到现在。”   也有道理。转念一想,我又说:“可……不是有那句话吗?水滴石穿,日久生情。”   书蓉不以为意地摇头,道:“日久生情这话是对女人说的,对男人可不同。男人讲究的,那是感觉,感觉!感觉这回事,有就是有,没有的话,便是朝夕相对也不会有,勉强不来。沈太医若是有戏,早几年前就有戏了,她现在没戏,以后也绝不会有戏。”顿了顿,谄媚地笑道:“小姐放心,老爷他呀,还是您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师父还是我一个人的……   我眼前一亮,立即转怒为喜:“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   “可我分明看见,方才师父与她在御花园中对饮谈心,好像很投缘的样子。”   “那是两码事。小姐你想,老爷他素来温文尔雅,待人礼数周全,沈太医就算对他有那什么意思,但俗话说上门皆是客,她到底是来为老爷医病的,老爷怎么也不好对她太冷淡嘛。”   我思量一瞬,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书蓉,你怎么懂这么多?”   书蓉撇撇嘴,道:“奴婢的生母是勾栏院里的花娘,见过的男人有如恒河沙数,男人的心思她自是一清二楚。八岁以前我都在够勾栏院里生活,自小耳濡目染,想不懂也不成。”   嗯,这种事果然要从娃娃抓起!   听她这么一开解,我的心也安定了几分,便挥手让她退下,打算处理公文和裴少卿选老婆的事。   我随手翻了几卷画像,个个温婉端庄,养在深闺,无一人在朝为官,显然不是裴少卿口中所说的那个迷糊闯祸、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上人。   说起女官,便不得不提我朝曾出过的一位女帝——裴少卿的祖母裴慕雪。这位女帝登基后,另设女子恩科,女中巾帼亦可入仕经纶天下。自那以后,朝中女性官员所占比例大幅上升,到如今,满朝文武之中女官已有百余人,其中更不乏少年有为者,年仅十八者至少有二十人。   我既不是万事皆知的大罗神仙,又不是裴少卿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猜得出他心尖上藏着这二十人中的哪一个?他自己不说也就罢了,还非让小喜子严守秘密。分明简单明了的一件事,偏生要搞得如此复杂。   他令堂的!   这臭小子分明是故意刁难!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子整我,教我不痛快!我竟还有真那么一瞬的功夫以为他心上人或许是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我悲愤难当,使劲拍了一掌桌子——哎哟,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谁惹你生气了?”   我眼泪花花地抬起头,见师父手提食盒翩翩然站在门外,身姿颀秀,皎如明月。心中顿时晴朗了许多,烦躁阴霾亦随之一扫而空,不由嗫嚅道:“师父……”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撩衣袍坐在我身旁,道:“可是上朝碰到什么烦心事?来,跟为师说说罢。”   师父心明眼亮,这满桌子凌乱的画卷想必瞒不过他的慧眼,我只好避轻就重道:“师父,今日徒儿奏请皇上及早选妃立后,以正乾坤。谁知皇上却将此事全权交由徒儿负责,还拨了一堆秀女画卷给我看,让我看完向他汇报。可……哪有丞相为皇上选妃的道理,皇上这分明是与徒儿为难……”   “不用担心。”师父随手取过画卷展开看了看,微笑对我道:“此事很快会有人接手。”听语意似有十足的把握。   我疑惑道:“为什么?”   “早在皇上登基之初,外戚党便一直想将王氏女子送进宫为后,以巩固王氏在朝中的地位,却始终未能如愿。近年来,不断有人奏请皇上选妃立后,皇上非但不予理睬,有时甚至龙颜大怒,大加斥责。如今你开了头,皇上命你负责此事,本就于礼不合,试问外戚党怎会放弃如此天赐良机?”   经他这么一点拨,我顿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转念一想,道:“既然圣旨已下,外戚党若是想要扳回一城,那便只能请王太后主持局面。师父的意思,难不成要接手选妃事宜的人,将会是王太后?”   “不错。”师父赞赏地点头:“嫣儿很聪明。”   他抬眸望向窗外,目光忽的变得深邃悠远,透窗而入的阳光将他的睫毛映出一片淡淡的阴影。秀挺的鼻梁下,唇畔浮起一抹从所未有过的薄凉寡淡的笑意,教我心下莫名一惊,却是转瞬即逝。我眨了眨眼,却见他依然笑得如从前般温柔浅淡。   我定了定心神,道:“既然王太后都出面了,难道当真如他们所愿立王氏女子为后?外戚党权倾朝野,若是再立为后,岂非更加横行,更加目中无人?话说回来,皇上已经有意中人了啊……”   师父挑眉,微微有些诧异道:“你如何知道的?”   “今日下朝后皇上召见我,给我看了一幅画像。他告诉徒儿,画中女子乃是他心上人,可他却死活不说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只说与他自幼相识,年方二九,在朝为官。徒儿猜不到便去问小喜子,谁知皇上自己不说,也不让小喜子说。”我咬了咬笔杆,愤恨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师父缄默半晌,淡淡道:“皇上喜欢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终立了谁。身为帝王,心系江山社稷与天下万民,注定不可能有纯粹的爱。所谓帝王之爱,有多少能当真?又能维持多久?”   我思忖一瞬,点头道:“师父言之有理。”   9我如星辰君如月(3)   “好啦,先别想那么多,”他将食盒打开,取出瓷碗和调羹放到我面前,眼底的笑意柔若春风,“方才你没吃多少多东西,来尝尝为师的手艺。”   我望着面前这碗热腾腾的赤豆元宵,感动得无所适从,压着颤抖的声音道:“这赤豆元宵……是师父亲手做的?”   师父点了点头,抿唇淡笑道:“这几日闲在家无所事事,便跟着伙房学学厨艺,打发打发时间。为师知道你喜欢吃甜食,不过这是为师第一次下厨,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人道姜誉乃是风姿卓绝的一代名相,指点江山朝堂阔论,不知令多少人心折。如今为你洗手做羹汤,扶嫣啊扶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合,自然合!”我强忍住泪流满面的冲动,道:“很好吃,很好吃!”   “你还没吃呢,怎么知道很好?”   我端着碗举着调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着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要是师父做的,无论什么都是很好很好的!”   师父失笑道:“真是傻孩子。”   傻孩子……   是啊,师父一直将我当做孩子,那么沈湄呢?难道沈湄在他心里才是真正的女人吗?眼前再次浮现出他二人对坐品茗、浅笑清谈画面,我的手微微一顿,心口抽了一下,再怎么香甜软糯的赤豆元宵吃到嘴里都变得索然无味。   我闷着脑袋,小声嘀咕道:“师父,徒儿不傻,也不是孩子。徒儿今年都十八了。”   他伸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莫说你才十八,即便有朝一日你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在师父眼里你也还是孩子。”   果然……   这话说得很窝心,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一句话送到唇畔打了个圈又咽了回去,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想忍,奈何怎么都忍不住,终究是问了出来:“那……沈太医呢?师父是将她当做孩子,还是……女人?”问完,又暗自懊恼不已,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师父先是一愣,继而眸光一沉,很快便明白我的意思,无奈道:“嫣儿,你想到哪里去了,为师与沈太医之间清清白白,日月可鉴。她是沈洛的妹妹,沈洛是我的学生,你说我将她当做什么?”   “真的吗?”   “师父何时骗过你?”他的神色坦荡如常,不像有半分隐瞒的样子。我心头最后一丝一缕也尽数散去,喜笑颜开地吞下元宵,竟觉得口中品到了前所未有的香甜。原来,书蓉方才说那什么男人的感觉还是很有道理的。   “傻嫣儿,”他轻点我的鼻子,道:“这等飞醋你也吃得,还说自己不傻?”   飞醋……我的耳根子蓦然一热,连带面颊都隐隐烧烫起来。怎么今天一个两个的都说我傻?裴少卿说我傻也就罢了,为何连师父也说我傻……   我忙低头喝汤,不料一口汤水蓦然呛在喉头,咳不上来咽不下去,憋得我头晕眼花耳鸣,只得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师父忙倒上一杯水递给我,笑道:“慢慢吃,没人同你抢。”   我一面顺气,一面默默地腹诽:谁说没人同我抢,外头一大群女人惦记着师父,还有不惜放□段倒贴上门的。虽说近水楼台,但我怎能没有危机意识?若是一个不留神师父给旁的女人抢去,往后哭都来不及。   我讪讪一笑,转移话题道:“师父,奏请吏部改革官制一事,自你退隐以来便一直搁置,徒儿是不是要再上一封奏折敲打敲打皇上?”   先帝在位时,曾采用分化事权的方式以集中皇权,并推行恩荫制度,将官员举荐人才的权利无限制放大。如此一来,不仅官职不断增加,官府机构臃肿庞大,财政支出亦随之增加,致使国库空虚,形成积贫局面。此外,官员贪赃枉法、大肆兼并土地、苛捐杂税等问题亦日益凸显。   师父出任吏部尚书后,便着手推行官僚制度改革,试图简化机构,轻徭薄役。改革虽小有成效,却因触及某些人(比如王国师==#)的既得利益而遭致反对,一度停滞不前。世人纷纷猜测,师父是因此而辞官归隐。   他摇头,不紧不慢道:“不用,此事毕竟牵连甚广,不能急于一时,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须知道,从古至今改革之事最忌操之过急,要循序渐进慢慢来,方才有可能成功。”   我正想继续追问,忽然,外头传来了小喜子那贱兮兮的声音:“我呸,不长眼的东西!喜公公我奉太后之命前来通传懿旨,你们连我都敢拦,难道是活腻了吗?”   管家为难道:“老爷和小姐正在说话,吩咐了谁都不得前去打扰。喜公公不如随小人去大厅喝口茶歇息片刻,小人再去为您通报。”   我打开门,道:“何事吵闹?”管家见我出来,立即默默退到一旁。   小喜子狗腿跑过来,笑嘻嘻道:“奴才给扶大人请安,奴才是来传太后懿旨的。”   师父果真料事如神,太后必然要插手遴选后妃之事,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想来外戚党见这差使落到我头上,担心立了别人家的姑娘,他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便一朝白费,这才委实有些坐不住了。   我瞪他,佯装恼怒道:“小喜子,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的胆子便长得这么肥了,竟然跑到我门上来耍威风?”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小喜子忙不迭解释:“只是眼下太后正在宫里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奴才这才心急了些。”   “不知太后有何吩咐?”师父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负手而立,气度雍容。   见了师父,小喜子恭敬地低下头,道:“太后有旨,请二位大人今夜酉时三刻往宫中一聚。”   “师父也要去?”我心下略觉奇怪,抬眼将师父望了一眼。他却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仿佛丝毫不觉意外。   “是的。”   师父颔首,道:“喜公公,劳驾回禀太后,我师徒二人定当准时出席。”   ***   酉时,月上柳梢,暮色四合,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仿若宝石点缀其上。今日是十五,夜市比往常更加热闹,京城街上人来人往,谈笑风生,一团欢喜繁华之景。   今夜,师父的打扮不似往常那般随性,如墨的乌发用羊脂玉冠束起,一袭绛紫色锦袍愈发衬得他身形挺拔颀秀,一如江南紫竹。他本就肤白如玉、明眸皓齿,配上这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平添了几分雍容娴雅,少了几分翩然出尘。   见过他身披官袍的模样,方知何为当朝一品,放眼天下,只怕再没有人能像他那般将“绛紫”诠释得淋漓尽致。我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依然为这一刻的惊艳而心折。   师父以白衣入仕,凭借经世之才在官场里沉浮,终于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纵使是出生微末,我却觉得他比任何人都担得起“王孙贵胄”这四个字。   他正与管家说话,似是觉察到了我的目光,蓦地抬头向我看来。视线相触,我恍然意识到方才的打量太过放肆,不由面上一烫,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慌乱。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柔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师父,你当真要坐马车去吗?不如我们改乘软轿罢?”   我问这话并非我不愿坐马车,而是因为师父。他素来不喜马车的颠簸摇晃之感,轻则眩晕,重则呕吐。乘软轿虽然慢些,但如今他身体虚弱,更要小心才是。   “眼下酉时已过,乘软轿只怕会误了时辰,还是赴宴要紧。”他踏上马车,向我伸出手来,微笑道:“嫣儿,来。”   我只得握着师父的手乖乖地爬上马车,坐定后,将软垫放到他身后,道:“师父,靠着软垫罢,会舒服些的。我吩咐书蓉燃了宁神香,不知有没有效。”   “没关系,路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不用担心。”他轻拍我的手让我安心,顺势靠上软垫,闭上眼睛假寐养神。   大约是真的不舒服,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气息也是时急时缓的。我几次想与他说话,发现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而双颊却渐渐浮上一抹不正常的嫣红,眉宇间偶有隐忍之色一闪而过。   我挨过去,小声说:“师父,你若是觉得不舒服,就靠在徒儿身上吧。”语毕,将身子侧向他,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示意他靠过来。   他稍稍一愣,睁开眼,摇头道:“不用。”   我轻扯他的衣袖,固执地拍了拍肩膀,“师父……”   见我如此坚持,他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微微一笑,倒也不再推辞,轻轻地将头靠在我肩上,继续闭目养神。我将纱帘掀起来,复取来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问道:“师父,这样可觉得好些?”   师父轻“嗯”了一声,虽未睁眼,但眉梢眼角却满是清浅如水的笑意。   博山鎏金香炉内,清芬淡雅的宁神香无声地燃烧,熏得满室烟斜雾横。   师父的身上有一股独属于他的清新气味,熟悉而亲切,自打幼时他将我抱回相府的那一日起,这种味道便深深地铭刻进我的心底,魂牵梦萦了许多年。如今再闻,仿佛比记忆中多三分药草香味。分明极浅淡,我却觉得比宁神香更加浓烈。   我僵着身子不太敢动,一来生怕惊扰了他,二来他与我靠得极近,只要稍有动作,我的唇便会贴上他的额头。我小心翼翼地侧目望去,他轻阖着双眼,长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动,薄唇微微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   师父在笑?他是……喜欢这样吗?   书蓉说,男人可分为明骚与闷骚两类,前者热情奔放、心口如一,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教人一目了然。而后者虽表面上含蓄内敛,做事沉稳有度,实则内心感性而狂野。   莫非,师父他……竟是后者?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使得我的心口砰砰直跳,隐约间,似有一把火从耳根后一路烧上了面颊。我伸手抚了抚烧烫的脸颊,心中不禁又懊悔起来。   在我心目中,师父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人,似天边流云溪畔风,任人倾慕,任人景仰,可远观却不可亵渎。方才我竟会这样想他,真是色迷了心窍、鬼摸了脑袋,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   我偷偷地望了他一眼,所幸他并未有所察觉,遂忙不迭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相府所在的鸿鹄街距离皇城并不算太远,却因道路不平整而行得颇为艰难。马车一路颠簸,便是我都有些吃不住,想来师父必然很不好受。   我朝车帘外望了望,不满地嘀咕道:“直通皇城的路竟然坑坑洼洼的,若是有外邦使臣来觐见,岂非丢了我朝颜面。师父,徒儿明日请奏皇上拨款修缮,好吗?”   “修,是该修,不过不是现在。近几年国库空虚,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朝廷拨给工部的预算也是一年少过一年,但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都要靠这笔预算。江南大旱尚未解决,银两自然要用在刀口上。嫣儿,你身为一国之相,怎可以个人喜恶为标准?为师怎么教你的?”这话说完,他的呼吸变得微有些紊乱,面上却喜怒难辨,也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对我生气。   我垂下脑袋,小声说:“师父说过,为官之道,应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   “切记。”   师父虽已归隐,却已然心系天下苍生。   我心悦诚服道:“徒儿记住了。”   ***   歌舞升平夜,长乐未央殿。   今夜的筵席摆在未央殿,殿内灯火绮靡,金碧辉煌,极尽奢华。未央殿乃是皇城中最高级别的宴会厅,原本只有处理重大国事诸如帝王登基、册封后妃、会见国宾才会启用,我也只在裴少卿登基时来过那么一次。今夜设宴在此,很显然,太后对此事不是一般的重视。   殿上是帝后席,殿下左右两侧分别列六张席位。眼下裴少卿与王太后还未出现,王国师与外戚党的几位首脑人物则已端坐席上,除他们之外,尚有一名衣饰华贵的美貌少女,不用猜也知道定是王太后的侄女王清婉。   师父的脚步略显虚浮,我搀扶着他走进殿内,压低声音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若是身体不舒服,徒儿便恳请皇上恩准早些打道回府。”   他摇头,用眼神示意我他没事。   我待要说话,王国师便起身迎上来,不动声色地将我与师父上下打量了好几圈,最终落到师父面上,作揖笑道:“原来是扶相和姜大人。姜大人,多日未见,一切可好?”   我呸,老狐狸真真是虚伪之极,我师徒二人前天差点被你撞死在大街上,不过一天的功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师父淡淡地笑道:“托国师洪福,一切尚好。只是姜某业已辞官,不敢妄自尊大,‘大人’二字未免折煞。”   “姜大人何必自谦?世人皆赞姜大人为一代良相,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皇上不能没有你,许国的子民百姓更不能没有你。”王国师皮笑肉不笑道:“姜大人千万要好好休养身体。老夫等你重返朝堂,共谋国事,姜大人切莫让老夫久等!”   “这……只怕要让国师失望了。如今姜某不过是闲人一名,每日与花草书画朝夕相伴,只求能寻一方南山桃源闲度余生。至于朝中诸事,姜某既无心也无力。小徒扶嫣得我亲传,国事由她总理,我倒也放心得下。”   闻言,王国师凉凉地瞟我一眼,摇头叹息道:“如此,我许国损失股肱重臣,未免可惜。”听这情真意切的喟叹,不得不说老狐狸的演技真是更上一层楼,日趋臻境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庄婉威严的女声自殿外传来,“王国师言之有理,姜大人青年辞官,的确是我许国莫大的损失。”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伴随着小喜子一声唱喏,王太后与裴少卿在一众宫人的众星拱月中大摇大摆地步入殿内。   裴少卿身披四团龙袍,腰佩白玉带,挺拔的身形笼在静谧如水的夜色中,显得愈发清俊容和。从进殿那一刻起,他的视线便牢牢地黏在我身上,深亮的凤眸中笑意盈动,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却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被他看得浑身起毛,趁人不备时,做出平生最狰狞最凶狠的表情猛瞪了他一眼。   他一愣,颇为讶然地挑了挑眉,继而却笑得愈发得意,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奈我何?   我恨得咬牙切齿,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垂眸敛目,与众人一起拜倒,山呼“恭迎皇上,恭迎太后!”   裴少卿正襟危坐,端起帝王架势,肃颜道:“诸爱卿平身。”   众人遂谢恩入座。   10我如星辰君如月(4)   乐师奏起乐曲,丝竹悠扬。手奉各式佳肴的宫人鱼贯而入,金樽清酒,玉盘珍馐,满目琳琅。   “姜誉,先帝命你辅佐皇上,将江山社稷托付与你,足见你身怀经世济民之才。哀家听闻你托病辞官,不免扼腕叹息。”王太后端起酒觞遥遥向师父示意,道:“你要好好调养身体,若是需要什么珍稀药材,不必顾忌,直接告知太医院,他们会派人送到你府上。”端庄得体的笑容中隐约带着几分锐利,有不怒自威之感。   王太后与先帝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不足十二岁便册封为后,是个绝顶厉害的女人。   先帝一生只纳过两位贵妃,一位是燕国大公主拓跋珠,另一位是宣威将军之女。按理说这两位贵妃娘家显赫,理应能在后宫坐稳位置,孰料却先后死于非命。   燕国公主入宫后没多久,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先帝龙颜震怒,被囚禁在冷宫十年,最终丧身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之中,与她一同烧死的还有不满十岁的大皇子。而这位将军之女则更加凄惨,竟在大婚当日失足落水,锦衣卫与东厂暗卫倾巢出动,捞了半天愣是没捞着,连先帝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便驾鹤西去了。   且不提那些处心积虑勾引先帝的宫娥都不得好死了,那些心未动手未动不过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便人间蒸发者,更是有如恒河沙数,只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以上,足见王太后心之狠,手之辣,为人之强势,行事之铁腕。   后来,大约是先帝仁慈,不忍心再见到生灵涂炭,遂专宠她一人。   裴少卿这厮常年在生活在王太后的阴影下,虽说变得越来越别扭毒舌,但到底未曾长成唯母命是从的受气包,实乃祖宗庇佑天可怜见。   师父饮尽杯中清茶,恭声道:“草民以茶代酒,谢过太后恩典。”   “若是哀家没记错的话,你已将近而立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照我的经验来看,此类与年龄有关的问题多数只是幌子而已,其真实目的通常是做媒保媒包办婚姻。   我一紧张一激动,牙关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忽然,一股强烈的刺痛感自舌尖弥漫开来……咬到舌头了!我登时疼得眼泪哗哗,手中的玉箸也跟着抖了抖,险些掉在地上。我忙捂住嘴巴扭头看向师父,却见他云淡风轻地回答道:“回太后,草民今年二十有八。”   “二十八了……”王太后点头,若有所思道:“姜誉,你为朝廷效忠多年,却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哀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人道男子三十而立,你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何况你身体不好,怎能没有体己的人在旁照料?不如由哀家做主为你指一门婚事,你看如何?”   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顿觉胸口一震,心急火燎的,简直快要窒息了!   真是晴天霹雳!   偏偏裴少卿还要火上浇油:“母后说的是,朕也有此意。姜大人,你若是已有中意的女子,不妨说出来,朕与母后也可直接为你指婚。你若没有心上人,那便由母后做主,为你择一名家世渊博、品貌上佳的贤妻。”话罢,眼皮一掀,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似是想知道我对此作何反应。但很快便又落到师父身上。   这回不单单是玉箸抖,整只手都在发抖了,舌尖的痛楚锥心入骨。裴少卿这臭小子祸害我还不嫌够,还要祸害我师父!   师父从不与女子亲近是全天下皆知的,遑论有什么心上人。谁不知道他母子二人打什么算盘,师父若是顺从旨意娶了太后安排的女人,无异于接受外戚党安插的眼线,往后我与师父说什么、做什么,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我抬头,对面的王国师半眯老眼,怡然自得地品酒捋须,一脸奸计得逞的神情望着师父。而外戚党其余众人则神情微妙,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显然,我猜得□不离十。   我心中悲愤难当,不料抬手时衣袖不慎拂过酒觞,只听“哐啷当”一声,酒樽应声落地,滴溜溜地打了几个圈,在静谧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扎耳。琼浆玉液洒落一地,还有少许溅在衣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默默地捶胸顿足一万次,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我纠结如何来圆这个场,师父已然一撩衣袍起身拜倒,“小徒鲁莽,惊扰圣驾,请皇上、太后赎罪。”   我猛地回过神,忙不迭跪在师父身边,叩头道:“微、微臣惊老皇上太后……罪该万、万屎……”饶是低头,我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两道各含深意的目光。   裴少卿略带鄙视地望了我一眼,凤眸之中隐含几分戏谑的笑意,“扶爱卿这是吓傻了么,毛手毛脚的也就罢了,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令堂的裴少卿,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   我深呼吸,强忍住痛,竭力捋直舌头道:“微臣……微臣方才不慎咬破舌头,御前失仪了。”   太后道:“姜誉,这便是你的嫡传弟子,许国第一位女相,扶嫣?”   “回太后,正是。”师父看我一眼,道:“草民此生只收这一个徒弟。”   “久闻大名。来,抬起头来,让哀家好生瞧瞧。”   我硬着头皮缓缓抬起头,心道久闻的只怕不是大名,是臭名。视线触及殿上那道若有所思的凌厉目光,只觉浑身一个激灵,凉意透入心底。   “多大了?”   不会也要指婚吧?我斟酌道:“回太后,微臣今年十八。”   “嗯,是个水灵灵的可人儿。”太后仔细端详我许久,忽然对侍立一旁的大内总管道:“哀家这么瞧着扶大人,好像想起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易成,你怎么看?”   易公公远远地望我一眼,笑道:“回太后,奴才觉得扶大人似是有几分像当年集贤院秘阁校理陆策陆大人。”   集贤院秘阁校理一职我倒是知道,官职六品,虽属文官末流,却是天子近臣,随时可上达天听,因而不少人费尽心机也要坐上这个位置。   但,陆策是谁?   我不由愣住,这到底唱的哪一出?我再望向裴少卿,后者破天荒地回我一脸茫然。   “说的是,哀家正是想到了陆策。哀家记得,他的千金与皇上同日出生,当年哀家还抱过她。一眨眼,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易公公道:“二十年了,太后。”   王太后感慨万千地点头,道:“想当年他辅佐先帝二十载,却也是在而立之年辞官归隐,这一点倒是与姜誉你有几分相似。”   “陆策大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所校之书可称得上是汗牛充栋,草民万不敢与他相提并论。”师父低眉敛眸地跪在我身旁,白皙的面庞笼在阴影之中,神色莫辨。顿了顿,淡淡道:“嫣儿自幼无父无母,草民怜她孤苦无依,又与草民甚是投缘,这便将她带回府收养。连草民都不曾有幸一睹陆大人真面目,嫣儿自是更不可能。”   “哀家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王太后和善地笑道:“姜誉,哀家方才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太后,师父将微臣抚养成人,对微臣恩重如山。如今师父身体抱恙,正是微臣一尽孝道的时候。师父身边并非没有体己的人,微臣愿侍奉师父左右。”来不及多想,一番话已脱口而出。   “哀家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可姑娘大了总要嫁人,你不能一辈子陪着你师父。若有朝一日你离开相府,独留你师父一人,他该如何是好?”   我不假思索道:“微臣愿意终生不嫁!”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师父压低声呵斥道:“嫣儿,休得胡言。”   我咬了咬唇,道:“徒儿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句胡言。”   “你……”师父仿佛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唇畔却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清浅温润的眸光似宠似怜,兴许还有几分别的情绪,我却来不及一探究竟了。   “你不嫁,便也不让你师父娶?”   “我……”我面上一烫,覆于广袖下的手不由紧紧攥起。半晌,低头道:“果真有那一日,微臣自当叩谢师父恩德,安心离开相府。”   “这……”王太后微微一愣,继而笑对裴少卿道:“皇上,扶大人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回母后,儿臣听得一清二楚。”裴少卿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眸光如大海般深不见底,咬牙切齿地笑道:“好一个终生不嫁,扶爱卿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连朕都自愧弗如!”   不知是隔得太远还是我眼花看错,他那半隐于广袖中的手似是用力地攥着拳,依稀可见苍白的骨节。我忐忑道:“皇、皇上谬赞。”   他恶狠狠地丢了个眼刀过来,不冷不热地轻哼一声,扭头不再搭理我。   我:“……”   恰在这时,一直未对指婚一事表态的师父忽然开口说道:“草民叩谢皇上、太后恩典。只不过,现下草民已是孑然一身,身无一官半职不说,还要靠小徒的俸禄养活。更重要的是,草民并没有一个健康的体魄,需要依赖各种药物方能勉强度日,今日不知道明日还能否活下去。如若在此时娶妻,在草民看来只会平白拖累妻子,浪费她的大好韶华。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草民一向信缘,假若有缘,自能白首与共、携手一生,其余勉强不来。”   王太后思忖半晌,赞道:“重情重义,实属难得。既然你实在不愿,哀家也不好强人所难,此事容后再议罢。”她轻抚衣袖,终于打算结束这个磨人的话题,“好了,二位别老跪着了,起来罢。”   我暗松一口气,忙谢恩,扶起师父入座。   11我如星辰君如月(5)   出席晚宴的外戚党除了王国师之外,尚有兵部尚书王子琪。他乃王太后的亲弟弟,准皇后人选王清婉便是他的独女。这厢我将将坐定,王子琪便起身道:“太后,小女清婉愿献舞一曲,以助雅兴。”   太后心领神会地颔首,微笑着看向王清婉,道:“多时不见,清婉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哀家记得上次见,还是在她及笄之时。哀家虽在深宫,却也时常听闻清婉的美贤名,的确担得起‘才貌双全’四个字。”   王清婉的确出落得极美,青螺眉黛长,美眸盈盈似星辰,顾盼之间,柔情自生。乌云般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袭浅绿色素锦宫衣,外披轻薄水纱,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肩若削成。   最难得的是她饱读诗书,才情洋溢,所作诗赋文章连当朝大学士都啧啧赞叹。传闻京城一众王孙公子为一睹她的芳容,不惜大打出手,甚至争得头破血流。   虽说我不喜欢王国师一家,但却也不得不承认,王清婉的确姿容双绝,足以母仪天下……嫁给裴少卿,那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   王清婉莲步轻移,款款走到大殿中间,盈盈拜下,落落大方道:“小女子献丑了。”其声清婉,宛若环佩叮咚,煞是好听。   语毕,她褪去薄纱交予一旁宫人,随奏乐翩然起舞。那风摇弱柳般的腰肢,纤细柔韧。舞如惊鸿掠水,艳动兰殿上客。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看看她婀娜玲珑的身材,再低头看看我自己……   胸无四两肉,怎么看起伏都不大。印象中十三岁时已差不多是这样了,长了五年也没大多少,小喜子说这叫干瘪。再捏捏圆润的腰肢,虽说上任丞相以来瘦了不少,可还是肉肉的,跟她的水蛇腰相比自是差远了。   我垂头丧气地摸了摸手腕,自己我安慰地想:虽说我怎么比也比不上她,我却有个天下无双的好师父。   可是……   如此倾城之姿、如此倾城之舞,即便我是女人,也不得不为之倾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只怕是任何男子看了都会动心,师父他一定也不例外罢……   我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师父,他虽专心致志地欣赏这王清婉舞姿,却是容色淡淡,面上不见一丝多余的表情。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神色各异。王太后毫不掩饰赞赏与惊艳之色,情不自禁地随着舞步节奏轻轻拊掌。见此情形,外戚党一众愈加笃定,王子琪满面得意之色。   所有人之中,最不和谐的大概要数裴少卿了。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梗着脖子一副落枕的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殿下的表演,还要时不时瞪我一眼,好像我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   这厮近来愈发喜怒无常,不明白我又怎么得罪他了,真是伴君如伴虎!   却在此时,一位宫人奉上一樽美酒,王清婉端起酒樽,一路舞到殿上,单膝跪地向裴少卿奉上美酒。   裴少卿先是一愣,仿佛是低头看着王清婉,又仿佛透过她看向别处,久久没有动作,惹得对面众人面露菜色。直至王太后在旁轻咳提醒,他终于如梦初醒般的接过酒觞,一饮而尽。   一曲舞罢,王清婉脸不红气不喘,显然为这次献舞早已准备多时。她再次拜倒,美目暗送秋波,娇声道:“小女子斗胆,向皇上献上西域葡萄美酒,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裴少卿说:“朕曾喝过燕国进贡的葡萄酒,滋味比这尚要甘甜几分。”   他说的约莫是在国子监与我分食那次。我眯着眼睛回想,记忆中,那酒的确是难得一尝的佳品,入口甘甜醇香,回味无穷。只可惜再好喝的酒也能使人乱性,这才有了我“逼|奸未遂”裴少卿的传闻。   “皇上,这酒正是出自燕国最有名的酿酒师之手。”   “是吗?”声音冷冷淡淡的,乍一听上去,竟有些像质问。   果然,王清婉也难掩尴尬之色,唇边分明挂着“是”,却又仿佛暗自揣摩裴少卿的心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最终王太后出来打圆场,道:“如此美酒佳酿,清婉,怎可不让哀家尝尝?”王清婉含笑答是,忙斟上一樽献于王太后。   我暗自摇头叹息,裴少卿这厮真真是不解风情,唐突佳人。刚这么想,他如有知觉般向我望来,视线相触,眼底沉淀着山雨欲来的黯然。   我心下一动,佯装淡定地移开目光。   欣赏过王清婉的绝色舞姿,再看寻常舞姬的表演,那感觉简直是云泥之别。众人兴趣缺缺,喝酒的喝酒,谈笑的谈笑。   没过多久,师父忽然起身离席。我本以为他是去方便或是出去透透气,哪知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不由得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遂以更衣为由出殿去寻他。   ***   圆月高悬天边,洒落如水般明澈的清辉。御花园中春花盛放,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安宁而静谧。   一连问了好几个过路的宫人,皆回答我不曾看见。我寻遍花园回廊和大小宫殿,始终没有发现师父的身影,心里不禁焦急如焚,脚步也跟着越迈越急、越迈越快。   师父究竟去了何处?他是否身体不适?抑或是途中迷路?该不是遇到什么危险吧?一时间,无数种可能充斥着我的思绪,堪堪使得我心乱如麻。   正当我忧虑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唤我:“扶嫣。”   我回过头,只见裴少卿负手静立在树下。   满目枝头粉花如绣,花瓣款款而落,飘雪般的随风飞扬,有三两点落在他的肩头,却被他伸手轻轻抚落。   “皇上?”我惊奇道:“您怎么也出来了?”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出来?”   高大的身躯将我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窒息感压顶而来。我登时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伸出胳膊挡在我俩之间,道:“微臣、微臣是出来找师父的。”   裴少卿步步紧逼,又上前一步,顺势捉住我的手腕道:“那,找到了吗?”   被他这般近距离地注视着,我只觉浑身上下万般不自在。本打算挣开他的钳制,奈何他的力道委实很大,无论我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只得笑道:“还没有。”   他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话锋一转,面色一沉道:“朕问你,你方才说你终生不嫁,是真还是假?”   我干巴巴地笑道:“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微臣绝不敢有所欺瞒。”   他沉声道:“为什么?别再告诉朕,你是因为要孝敬你师父。这话骗骗母后也就罢了,还骗不了朕。”   “……微臣说的都是实话。”   “扶嫣,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我怔了怔,摇头道:“没有。”   裴少卿却对我的话恍若未闻,紧拧了眉尖,道:“你说,是不是沈洛?还是太医院的李太医?该不会是……”   “当然不是!”我啼笑皆非,打断他,道:“微臣与沈大人乃是君子之交,绝无男女之情。至于李太医……微臣同他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又怎会心仪他?皇上,微臣真的没有意中人,您别乱猜了。”   他沉默不语,目光将我牢牢锁住,仿佛在研判我所说是真是假。半晌,似是下了天大决心,一字一句与我道:“好,我相信你。既然你没有意中人……那便嫁给我罢,我立你为妃。至于姜誉,我本想为他指一门好婚事,既然他不愿我便也不勉强。我会派人照顾他,请天下最好的医者医治他,我保证他可以过上他想要的生活,闲云野鹤,衣食无忧。小嫣,我虽不能给你后位,却能许你独一无二的荣宠……你、你这是什么表情,有这么惊悚吗!”   我登时就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大惊失色道:“你你你说什么?”   难道是逗我玩儿?   但转念一想,自我认识裴少卿以来,还不曾见过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该、该不是来真的吧?   “耳朵不好使么?”他瞪我一眼,道:“横竖你已经十八了,旁的女子在你这个年龄连孩子都有了。即便你不愿意,过不了多久母后也会为你指婚,你以为姜誉还能像从前那样替你推得一干二净么?”   我疑惑道:“你说,师父替我拒绝过太后的指婚?”   “当然,没有十次也有八次。”顿了顿,他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道:“与其嫁给素不相识的人,还不如嫁给我。你我彼此熟悉,我也不会亏待于你,你……看如何?”   “……”   12直道相思了无益(1)   我呆愣当场,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向我求婚==#……第一反应竟是四下张望此处可还有别人,他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是这话其实不是对我说的。   “扶嫣,我跟你说话,你在看哪里!”他微微恼了,黑亮的眸中仿佛闪烁着几许细碎的怒意,手中的力道再重三分。我被他捏得痛极,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道:“皇上金口玉言,这种玩笑开不得。”   “你……喂,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不像。   他这人虽毒舌缺德,时常以打击我为乐趣,但我却很清楚,每每他自称“我”而非“朕”时,通常是正正经经吐露心意的时候。   然而,这个冲击来得太过突然,简直比天无棱天地合还要令人难以置信,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勉力想了想,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可、可是你的意中人,不该是那画中的黄衣女子吗?”   “……你真的假的?那画中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你啊!”   我难以置信道:“我?”   “不错,正是你。那年春分,父皇和龙图阁大学士来国子监视察,夫子举行了一场斗诗斗画会。你于十步之内在纨扇上题了一首诗,父皇读后龙颜大悦,对你大为赞赏。当时我拔下斗画组的头筹,你央我为你作画,题上你所作之诗,那幅画便是当时所画。只是后来你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这幅画便也一直由我保管。”   想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裴少卿面色阴沉道:“你……竟然不记得了?”   “我……”我动了动唇,试图说些什么来缓和眼下这颇为剑拔弩张的气愤。话到嘴边,却听他轻哼一声,又道:“你可知道,现在所有人都要我娶王清婉,我母后恨不得今晚就把她塞到龙榻上,好像我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只不过是她用以维护王氏地位的工具。我也知道,身为帝王必然要牺牲很多,但我怎么都不愿意勉强自己的心。那王清婉再美再好,她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我对母后说,要我立王清婉为后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条件是必须同时册你为皇贵妃,她起初不答应,我再三恳求,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多少工夫才将她说动。可是你呢?你给了我什么样的答案,你竟当着众人的面说你甘愿终生不嫁……好一个终生不嫁!”   我听得目瞪口呆,便是长了十个脑袋,我也决计想不到事情的原委竟是如此这般复杂。如此看来,倒也不难解释今日他种种反常的表现。   忽的,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在苍白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寡淡薄凉。只听他似真似假道:“扶嫣,你可知,方才你说那话时,我真恨不得撕了你。”   我心下一惊,吞了口口水,道:“皇上,冲动是魔鬼,您千万要冷静!”   “冷静?”他挑眉,“好,那你回答我,你应是不应?”   “我……”我不禁语塞,我自然不可能进宫为妃,并非我多么讨厌裴少卿,只不过我早已打定主意,永远都要陪在师父身边。   若是换做平时,我早已直截了当告诉他了,可眼下这情形,且不提裴少卿不会相信,即便他会相信……借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直说,怕他一时冲动当真把我给撕了!   我心中记挂师父,再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知为何,我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心中掂量许久,我赔笑说:“皇上,您放开我先,这宫中人多眼杂,若是教人看见了只怕又要说闲话。微臣脸皮厚不怕人说,但堕了皇上的威名便不好了。那个,微臣……微臣要去找师父了,您快回未央殿罢,别教太后和群臣久等……”话罢,再次试图挣开他的钳制,仍是未果。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脸上怒火乍起,“难道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我忙道:“皇上息怒,微臣不敢……”话未说完,却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他使劲抱住我,仿佛在宣泄什么,双臂像是铜墙铁壁将我牢牢圈禁。不论我再怎么使劲挣扎,依然无法逃离他的怀抱。   我艰难道:“皇上,微臣要憋死了!”奈何这话重复了三遍,裴少卿仍是丝毫不为所动,我只得无奈地放弃挣扎。   他不再说话,一言不发地紧紧抱着我。   轻风柔缓,携来几许清幽沁人的芳香。往来宫人皆是低眉顺目,很自觉地退避到一旁。一时间,偌大的御花园变得寂寂无人,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兴许有一盏茶那么长的光景。他的唇轻轻地贴上我的耳畔,微微扎人的下巴在脸颊上来来回摩挲。半晌之后,声音蓦然变得柔弱春风,说:“傻小嫣,你怎么这么傻?我以为你我朝夕相对那么久,你应当能明白我的心意。五年了,我一直没有选后纳妃,你当我真的是在相党和外戚党之间摇摆不定吗?”   不是吗?我讷讷道:“那为什么?”   他依稀是轻声笑了笑,湿热的气息拂过肌肤,“因为你啊……”   夜色依旧明媚,月光如水般流泻,满园春红不知忧愁地绽放。   透过裴少卿的肩,我不期然望见师父站在不远处的花丛旁,正静静地看向我们这边。   一抹清冷苍凉的月色沾染他的衣襟,像是谁的轻声叹息。月下,他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被清冷的月光淡淡地笼罩着,飘渺出尘,宛若瑶台仙人。   我心下一刺,喃喃唤了声,“师父……”   裴少卿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愈发用力地搂住我,迫得我几欲窒息。“小嫣,现在抱着你的人是我,我不许再想别的男人……你师父也不行!”他的语意低沉而炽热,竟使我的心没由来地疼了一下,想要张口说话,奈何喉头如同被人扼住那般,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师父,两相对视,他的眸光愈发幽黑,仿若寒潭般深不见底。瘦削的身形溶在深沉的夜色中,淡淡地勾勒出几分萧瑟孤清之感。夜风拂过,几缕散碎的发丝拂拂荡漾。他的面庞笼在一片阴影中,神情素淡而飘忽不定。   忽然间,师父抬袖掩口,似是沉重地咳了几声。眨眼间,唇畔便多了一抹殷红。衬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庞,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他薄唇微动,大约是想说什么,然相隔这么远,我却是怎么也听不到的。   半晌,他终是转身离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我心中大恸,如有千虫白蚁在啃噬,不顾一切地狠狠推开裴少卿,提步就要追上去。谁料手臂一滞,原是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他看着我,眸中只余下一片绝望的死寂。   许久,他开口,声音低沉暗哑,颓然问我:“扶嫣,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毫不犹豫地抽回衣袖,视线仍停留在方才师父所在的位置,尽管那里已没有他的身影。不知为何,我竟有些语无伦次:“我……对不起,皇上,我刚才看见师父他好像、好像咳血了……我、我要去找他……”   裴少卿一愣,似是悲哀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倒也没有再勉强,顺势将我放开。可他的手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像想要捉住什么似的。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是一片飘落的花瓣。   我却顾不得深思,举步便追向师父。不料刚迈出几步,忽然听得身后裴少卿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由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见他叉着腰正笑得前仰后合,眼角之处分明挂着几许晶莹。   “扶爱卿,朕跟你开玩笑的,你看你那猴急的样子,真是御前失仪!哈哈哈哈哈,笑死朕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笨?朕多说两句你便信以为真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长进!朕怎么可能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好吗!满朝公卿之女比你漂亮的大有人在,朕不喜欢她们却喜欢你,你当朕脑子被门夹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被吓傻的神情,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你这么呆,还怎么当一国之相?”   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我气极,狠狠推他一把,他趔趄了几步,笑得却愈发放肆。   我怒不可遏,道:“裴少卿,耍我很好玩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谁稀罕你的喜欢!我看你就是脑子被门夹了,哼!”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朝师父消失地方向跑过去。   不知是跑得太急气息凌乱的缘故,抑或是风声太大混淆了视听。身后,裴少卿那放肆的笑声渐渐淡去,终究归于无声,依稀是有一句黯然凄切的话语随风传来。是真是假,却难以判别了。   “傻小嫣,究竟谁才是没心没肺的人啊……”   13直道相思了无益(2)   我以为师父身体抱恙,并不会走得太远,便一边唤他一边将在附近来来回回地寻找。但直至将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就连当值的侍卫也没人看过他,仿佛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并不切实存在,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不禁心急如焚,脚下的步子也随之越迈越快。   师父一生光风霁月,为人清正廉洁,不结朋党不媚君上。而现今他却亲眼目睹唯一的徒弟不知自爱,公然与皇上搂抱亲昵,这要教他情何以堪!   且不提方才裴少卿说的话师父究竟听去了多少,但我被他抱在怀里总是不争的事实。我不知该如何向师父解释这个误会,若说这只是皇上的恶作剧,也不知他会不会听我信我。   我对自己的臭名心知肚明,对此素来看淡,什么貌若无盐、日进斗食、逼|奸君主这些流言蜚语,我统统不在乎,因而也不害怕再多上一条“以色侍君”的骂名。   我在乎的,始终只有师父。   在世人眼中,他乃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日后定能彪炳史册、流芳百世。我只是担心,由于我的行差踏错而平白拖累师父的名誉。   幼时,我总爱顽皮胡闹,仗着师父的宠爱为所欲为,闯下大大小小不少祸事。可他总是一而再地包容我,非但不罚,反而温柔耐心地教导我,从来不曾真正动怒。   然而,今日这事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我甚至不敢想象当时师父会是何等伤心、何等失望。我更不敢想象,从今往后他将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徒弟,而我在他面前又要如何自处。   恰在此时,忽闻一阵闷重的咳声自不远处传来,一声紧似一声。我心中一顿又是一喜,忙镇定心绪,循声找过去。   果不其然,借着冰凉的月光,我远远望见回廊旁那一抹绛紫色的熟悉身影,不是师父又是谁?   只见他侧身依靠着高柱,长睫低垂,在微微发青的眼圈上投下一片淡而斑驳的黑影。他不停地咳嗽着,声音低沉喑哑,一声声的闷在嗓子口,听来愈发教人揪心。   我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师父久病体弱,本该宽心休养,我却偏要给他添堵,让他不快,真真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我咬了咬唇,扬声唤道:“师父!”   师父抬头,视线自我面上缓缓滑过。两相对望的一刹那,他那原本清浅如溪的眼里骤然瞬息万变,眉间轻拧,似有千言万语凝结其中。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平静。   他抬起衣袖掩住唇,显然是在极力隐忍压抑咳嗽,很快便别过脸不再看我。   脚步猛地滞住,我僵立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痛楚、酸涩、愧疚……数种情绪陈杂心间,堪堪像是打翻的五味瓶,搅得我心神不宁。鼻尖一酸,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迅速跑过去搀扶住他,道:“师父,你没事吧?”指尖触碰时,惊觉他身上竟烫热得异乎寻常。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礼数,伸出手试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火。   我焦急道:“师父,你发烧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兴许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了,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很是凌乱。袖口上,金线绣制的精美纹饰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恍若一把把锐利的匕首,直刺我的心窝。   他垂下了脸,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我的手,脚下踉踉跄跄地向后大退一步。   我怔住,一颗心仿佛沉入了万丈深渊。彻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弥漫而来,一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既惊且痛,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仍然保持着方才古怪的姿势。   “师父……”这一声唤出口,竟带着几许连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哀求。   师父微愣,目光停在我的手上,瞬间便深沉了几分。   片刻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激,憔悴的脸上急速掠过一丝歉疚。覆于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攥起,似是极用力,隐约可见苍白的骨节。   “我……”他欲言又止。   不知是夜太深,还是飞花迷了眼,我分明看见他的黑瞳深处隐,隐隐跳动着几许惊慌无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还好吗?”   师父低头轻咳,摇头道:“为师没事,快回去吧。”话罢,遂拂袖转身,快步向未央殿走去。   我呆立原地,望着他孤清萧瑟的背影渐渐溶在无边的夜色中,直至消失不见。心口像是被人掏空了那般,痛得无法言喻。   ***   筵席直到亥时方才结束。   席间,师父没有再同我说任何话,只是自顾自地低头饮茶,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他始终置若罔闻。或许旁人不易察觉,但我坐在他身旁,分明瞧见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在勉力支撑。我想劝他提早离开,却又心下惴惴不敢开口,只得干着急,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而裴少卿这个罪魁祸首,我本以为他成功地捉弄了我心情应当很好才是,但从头至尾,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黑着一张脸,一杯接着一杯灌酒,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非但如此,他还时不时地向我投来似幽怨似悲愤的目光,堪堪教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真真纳闷,这臭小子怎么这么喜欢同我过不去呢?怎么能让我不爽他就怎么来。莫非我与他八字不合,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先是让我给他选劳什子老婆,害我白忙活一场。我猜想,他早已料到此事最后还是得由太后接手,说让我负责不过是想看我为难、看我出洋相。   这种小打小闹的我也就忍了,哪知他竟同我开那等荒谬的玩笑,让我给他当老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这玩笑开了便开了,却让师父撞个正着。   师父八成是以为我与裴少卿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才动怒。假如我师徒因此不和,我才不管他裴少卿是九五之尊还是天皇老子,便是不能将他杀人灭口,我也定要与他同归于尽!   趁着太后侧身同王国师说话,我作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状使劲瞪了裴少卿一眼。若是眼神能杀人,只怕这厮早已死于万箭穿心!   孰料,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反击,默默地受下了,倒是教我好生意外。   未几,他放下手中的酒觞,抬起眼睛错也不错地将我望着,像是想要将我看个透彻。含笑锐利的眸光亦是一反常态的深不见底,依稀还带着几分黯然、几分哀切。   许久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离开皇宫时,明月已升至中天。   夜色渐沉,大部分宫殿都熄了灯,白日里气势宏伟的皇宫显得分外凄凉寂寞,却因此将月色衬得更加皎洁明澈,清亮的流光将御花园照得通透澄净。   掌灯的宫人在前方引路,暖灯柔亮,氤出浅浅的光圈。   至此,师父已恢复了往常的淡然自若,面色沉静如水,喜怒不辨。而我却始终心乱如麻,时不时地拿眼觑他,暗自盘算着应当如何向他解释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澄清误会。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几次三番欲张口唤他。犹豫许久,终是选择继续沉默。   马车在宣武门外等候。   待宫人告退,我终于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了声:“师父……”   圆月挂在宫墙上,他逆光而立,身形浸没在如水的月光中,似是轻微地颤了颤。一双如玉温润的黑眸,沾染了夜色,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我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下愈发没底,紧张得胸口跳若擂鼓,手心亦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半晌,试探道:“师父,你发烧了,徒儿送你去太医院瞧瞧吧。”   他摆手道:“不用,早些回去休息便好。”   我咬了咬唇,说:“师父,你是不是在生徒儿的气?”   他一怔,转过身背对我,“没有。”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不觉喉头发涩,只得勉力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师父,方才你看见的……都不是真的,那只是皇上同徒儿开的玩笑。皇上觉得徒儿好捉弄,就故意说要纳徒儿为妃,想看看徒儿到底是何反应,哪知正巧被师父撞见……师父若不信,徒儿可以对天发誓!徒儿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从未逾越君臣礼数,天地日月共鉴,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师父,求你相信徒儿,好吗?”   一番话说尽,他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缄默地站在原地,高挑颀秀的身姿几乎被无边的夜色淹没。   我大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徒儿不该惹师父生气!以后、以后徒儿会跟皇上保持距离,不让别人说闲话的。师父,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他摇头打断我,叹息声轻若烟云。低头时,眼底分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道:“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我疑惑不解,“师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却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踏上马车。   14直道相思了无益(3)   回到相府,我闷闷不乐地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披散的长发,心中反复思量师父最后同我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含义。我求师父原谅我,他却回答说不知应不应当让我入朝为相。看似答非所问,难不成内里竟有不为人知的玄机?   夜色愈渐深沉,不知不觉已近子时。我前思后想,想得脑仁发疼,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只得向“男人万事通”书蓉求助。   我招了招手,道:“书蓉,过来过来。”   她一溜烟地跑过来,陪笑道:“小姐,有何吩咐?”   我有些为难地说:“书蓉,小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闻言她凑过来,暧昧地眨了眨眼,“跟老爷有关?”   我猛然一噎,瞥了她一眼,道:“你、你怎么知道?”   她讪讪一笑,道:“奴婢好歹跟了小姐十多年,小姐的心思奴婢怎能不清楚?从小到大,小姐心里念的、想的,除了老爷,还能有谁?您看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   面上发热,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脸颊,小声嘀咕道:“真有那么明显吗?”   书蓉看出我的赧色,立马善解人意道:“明显是明显,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姐是老爷一手带大,您与他朝夕相对、相依为命,师徒情分之深自是不必说,您不想他,难道还能想别的男人的不成?更何况,老爷那等风华绝代的佳公子,放眼帝都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对他日思夜想,您是他徒弟,理所应当想得比她们更多才是!”   “书蓉,你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字字句句合我心意,小姐怎能不爱你啊!”我先是一喜,紧接着心又沉了几分,话锋一转,垂下脑袋道:“但是……唉,我今日好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惹得师父不开心,一路上他都没怎么搭理我。”   她故作惊讶道:“小姐一向乖巧,竟还会做错事惹老爷生气?”   我点头,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忿忿道:“都怪裴少卿那王八蛋,开什么玩笑不好,偏偏要用纳妃之事来逗我玩儿。我本是离席出去找师父的,谁知他也跟了过来。那一番声情并茂的告白,连我都险些当真,更别提师父。最最不巧的是,师父撞见我俩的时候,我还好死不死地被裴少卿抱着怀里……唉,气得师父都咳血了,我追……”   “且慢,”书蓉打断我,满脸狐疑道:“小姐,您确定皇上真是同您开玩笑?”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确定,裴少卿自己都这么承认了。他前面那些故作深情的言辞全都是扯淡,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那便是——朕怎么可能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好吗!”   书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默半晌,意味深长道:“依奴婢所见,或许事实未必如此。”   我奇道:“不是这样,那还能是怎样?”   “兴许,皇上前面说的都是真话,只有最后一句是扯淡。”   “扯淡!果真如此,那便不是他脑子被门夹,而是我!”我不以为意摆摆手,烦躁道:“好啦,别提这臭小子,言归正传,还是说师父吧。”   她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沉吟道:“那也就是说,您与旁的男人过从甚密被老爷看见,他因此而生气咳血,是不是?”   我垂头丧气道:“可以这么说。”   “那,您可有向老爷解释?”   “我解释了,不过师父好像不太相信。我知道,我身为一国之相理应端庄行事,此番却公然与皇上在御花园中搂搂抱抱,委实不应该得很。我想师父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自爱的坏姑娘,深深辜负了他的苦心栽培。再者说,这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乱说闲话。师父素来爱惜名声,想必气得厉害。我求他原谅,他却说……”我站起身来,模仿师父当时的神情举止,道:“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不不,小姐,您没有抓住重点。老爷之所以生气,重点不是您身为丞相却与皇上搂搂抱抱,而是您与皇上搂搂抱抱。”   我有些疑惑,道:“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奴婢问您,您看见老爷与沈太医亲密,您心里也会难过对吗?”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她又道:“那您是因为老爷是您师父却与旁的女子亲密而难过呢,还是因为老爷与旁的女子亲密而难过呢?”   这……   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这般一提,恍然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心中暗自掂量片刻,审慎道:“应该是后者吧。”   书蓉摊手,说:“一样的道理。”   我沉默不语。照书蓉的意思,师父生气不是因为我身为丞相行事不端,而是因为我与裴少卿纠缠不清。若我不入朝为相,此事便也不会发生,所以师父才会说那样的话?   然,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种推论委实荒唐得紧。   师父待我素来仁和宽厚,他知道我对男女之防不甚在意,平日里,我与他的那些男性学生玩得很好,他从未横加干涉。即便是当年我逼|奸裴少卿的流言传到他耳里,他也只是淡淡地嘱咐我不可胡闹,连半分要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为何时至今日,他的态度却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转变?   前思后想,我摇头道:“不,不是这样。书蓉,我是个孤儿,对我来说,师父比什么都重要,他便是我的一切。你说我孩子气也好,说我小器也罢,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眼的确很小,小得只能容得下师父一人。看见他与沈太医亲近我很难过,因为私心里希望他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但师父不同,他胸怀宽广,心系天下黎民苍生,怎会因为我与裴少卿搂抱了一下就生气?”   书蓉无奈地摇头笑,张口动了动唇,待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管家急切的声音:“小姐,小姐!您睡了吗!”   我示意书蓉过去开门,她对管家道:“管家,天色已晚,你找小姐有什么事?”   管家跟随师父多年,见惯大风大浪,行事素来沉稳持重。此刻他却眉头紧锁、满面焦急,一脸天将要塌的神情。我心中一刺,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直接绕过书蓉,拱手对我道:“小姐,老爷的情况……仿佛不大好,您快去看看吧!”   掌心蓦地一刺,剧烈的痛楚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梳篦倏然断做两截,跌落在地。   ***   子夜时分,夜风骤然转急。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清月,人间亦随之黯然失色。   我的房间在相府南面的醉霞苑,而师父则住在北面的栖云轩,相府依江南园林设计,其中亭台楼阁迂回曲折,一南一北相距甚远,此去足要一盏茶的功夫。   我加快脚步紧随管家身后,心急如焚道:“管家,师父他到底怎么样?”夜风裹挟着凉意拂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方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取外袍大氅,只穿了一件中衣便匆忙跑出来。此刻夜深寒重,我冻得浑身上下浮起一阵鸡皮疙瘩。但心中挂念师父,焦急万分,倒也无暇顾及这些。   管家答说:“方才小人伺候老爷沐浴更衣时,已然发觉老爷的面色不太对劲,咳得很是厉害。小人问他需不需要请太医来瞧瞧,他说不用,只让小人将他往常服用的药煎一副送来,他服下歇息便好。可是,待小人煎好药送进老爷房里,竟看见老爷他、他不停地咳血,怎么也止不住,连汤药都不奏效了。奴才不敢迟疑,立即向小姐禀告。”   咳血……   果然,还是因为生我的气吗?   我默然无言,心中酸涩难当。焦急、愧疚、恐惧、担忧……一时间,无数种情绪一齐涌入心间,仿若潮水奔腾而来,猛烈地拍打着我的心房。   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   自打出任丞相之后,他便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一肩挑起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那时裴少卿刚登基不久,帝位尚未坐稳,政务纷繁杂乱,师父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时常与诸臣议事议至深更半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很多时候,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他一次——他回府时,我业已入睡;他早起上朝时,我却还未醒来。   三年前,他因过度劳累而重病了一场。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甚清楚,太医也不曾给出明确的诊断,只知道那病极为凶险。师父镇日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醒来便是猛咳,咳得床上地上全都是斑驳殷红的血迹。   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府之中聚集了各路医者,每天都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上至太医院院长,下至民间游医,前来诊脉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不让我见师父,也不知是怕我担心还是嫌我碍事。我只得守在栖云轩外,每见一个医者便问一次师父的情况,得到地回答不是摇头叹息便是摊手不知,最好的也只是答应勉力一试。   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曾去国子监上学。   裴少卿来探过我几次,起先是好言安慰,后来便委婉地提醒我,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或许我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节哀顺变。我气他诅咒师父,便凶神恶煞地将他骂走,他倒也没见怪。   就这般痴守了三天,最终体力不支而晕倒,被人抬回了房间。   那时我便想,只要能让他转危为安,我甘愿折寿十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苟活于世。   没有师父的相府,不再是我的家。没有师父的人间,也不再值得我留恋。   上天庇佑,好在师父终是撑了过来,在太医的调理下渐渐好转,此后却不能再受累受气。若是此番他因我而旧疾复发,我百死也难辞其咎。   作者有话要说:责编说这文还是跟《施主快醒醒》一样,要做成萌文,所以我在寻思着要不要改一个萌一点的名纸…………其实伦家是想写正剧的【严肃脸】!   改文名……貌似此每次开坑或者出版都要干的事tt   希望这回就改一次……   ps:大家不要再纠结师父和黄桑究竟辣个才是男主了,他俩的戏份我是平均安排的,所以两个都是男主==!   就师父和黄桑的关系来看,3p绝对不阔能滴,所以最后有一人要离开。但就算离开,也不会一无所有地离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可一人得鱼,一人得熊掌,也是求仁得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_╰)╭   15直到相思了无益(4)   走近栖云轩,远远便望见师父房中烛火暖亮,依稀有几道身影来回晃动,一声声的急咳透窗而出,在寂静幽深的夜里显得分外扎耳。   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师父倚在床头不停地猛咳,瘦削单薄的身形随之颤抖摇晃。浅色的锦被和雪白的中衣上皆沾染了斑驳的血迹,伺候丫鬟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他的手微微抬了抬,仿佛是想示意丫鬟退下,却终是无力地垂下。   “师父!”我急唤他,疾步走到床畔坐下。本欲伸手扶他,熟料他却越咳越剧烈,咳得撕心裂肺,隐隐可见青筋暴起。忽然间,他的面上一片铁青,瞳孔收缩成了细针状,下一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得满地猩红,触目惊心!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满手的鲜血,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   气力用尽,他似是再难支撑,身子摇摇欲坠便要倒下。情急之下,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扶住他的肩好让他依靠在我身上,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师父虚弱地摇了摇头,看着我勉强扯出一丝笑,仿佛是在宽慰我莫要担心。他的面色迅速变得煞白,薄唇因高烧而干裂出了几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沾染其上,连笑意都变得清苦酸涩。   我的心里愈加愧疚自责,若有千虫万蚁在啃噬,痛不欲生。我抹了抹眼泪,转头对管家道:“还愣着做什么?还快不去请太医!”   管家不敢迟疑,答道:“小人这便去请沈太医。”   “光请沈太医有什么用,把太医院院长也请来!”   管家道了声是,急匆匆地转身退下。   我伸手探了探师父的额头,竟感觉比方才在御花园愈加烫热了几分。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打落在师父的中衣上,氤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仿若一朵朵嫣然盛开的红梅。   他的咳嗽终于缓和了几分,双目半睁半阖,气若游丝地依偎在我胸前。   心下痛楚难当,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得紧紧将他抱住,哭得泣不成声:“师父,对不起……都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惹您生气。求您……求您千万不能有事,徒儿以后都会乖乖听您的话……”   师父勉力睁开眼望我一眼,薄唇微微地动了动,好像有话想与我说。我忙俯身去听,泪水滚落,恰有一滴打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睫毛轻颤,眸光因此而显得愈发迷离。   “师父……”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抬起来,分明是极为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原以为,师父要我为他取什么东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手指的方向。谁知,他的唇边却勾起一抹浅淡如水的笑意,伸手替我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指尖冰凉如玉,轻轻地颤抖着,动作却轻缓柔和,一如往昔。   我心中大恸,泪水愈发汹涌而落,死死咬住唇,却怎么也止不住,仿若洪水决堤。我想去握他的手,不待我作出动作,那手便已无力地垂下。   师父慢慢阖上眼,一滴晶莹若流星般划过惨白如纸的脸。是我的泪,还是师父的泪,却早已分不清了。   “师父,师父!”   我胸口一荡,顿时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一下子便慌了神,第一反应是俯身贴上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直至听到那平缓有力的跳动声,这才猛然松一口气,整个人像卸了力一般瘫软在床边,唯独抱着师父的双臂还是没有半点放松。下一刻,却又觉得不甚放心,亟亟扣住他的手腕,待搭脉确认过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哪怕只有一时半刻的光景,我也绝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失去师父,我该怎么办。   书蓉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柔声道:“小姐,夜深寒重,小心着凉。您放心,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话罢,麻利地净了块帕子递给我。   “对,你说的没错,师父一定不会有事。”我将冰凉的帕子盖在师父的额头上,看着他清俊而苍白的侧颜。犹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师父也总是像这样将我抱在怀里,无论多么难受,只要闻到他怀里的气息,我便再也不会哭闹。   在我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不管是容貌、才能,还是治国之术、爱民之心,世上皆无人能出其右。他总是庇佑我、包容我,给我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如今我长大了,师父却日益病弱,是时候换我来照顾他、守护他。从前是我太过依赖他,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没多久的功夫,太医院院长张恺之和沈湄便赶到相府。恍若落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稻草,我忙将师父安置好,替他盖上被子,急切地对张大人道:“有劳张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师父。”   张恺之拱手作揖道:“扶相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他简单了解过情况后,便取出小枕为师父诊脉。   我退到一旁,给张恺之留下足够的空间。沈湄走过来,看着我低声道:“扶相,今日早上姜大人还好好,为何病情会忽然急转直下?”   她的目光中满是焦急担忧,依稀带有几分质问的意味,像是在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师父。我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师父因我动怒,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该用什么来回答她呢?思及此,不由黯然别过脸,用力咬了咬唇,沉默不语。   她似是暗自咬牙,转身走到榻边,问张恺之道:“张大人,姜大人眼下情况如何?可是……旧疾复发?”   张恺之沉吟良久,蹙眉道:“舌绛红而苔黄腻,脉数细滑,由此观之,姜大人乃是郁结于心引致温邪伤肝、热犯肺络,外邪入体,正邪相争可致高烧。加上方才所说的高烧、咳血、昏迷等症状,的确像极了旧症复发……但,仅从脉象来看,好像又与从前那次发病不尽相同。”他疑惑地捋了略胡须,稍顿,转向我问道:“敢问扶相,姜大人近来可有烦心事?”   我一愣,艰难道:“或许是有的。就在方才,我、我惹得师父大动肝火……”   不待张恺之发话,沈湄便俏脸涨红,怒指我道:“扶相,下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千万不可让姜大人生气动怒,您、您这是将下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您明知道他身体抱恙,需要安心静养,却还惹他不高兴。他是教您养您的师父啊,您怎么能这样对他,您可还知道‘孝’字怎么写吗!如今他旧疾复发,想必您定是安心的!”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将我骂清醒了几分,我呆立原地,心里分明极难过,却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张恺之呵斥道:“沈湄,不得对扶相无礼!”   沈湄冷哼,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搭理我,一撩衣摆坐于床畔,专心查看师父的病情。   缄默良久,我哑声道:“沈太医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孝。不过,沈太医请放心,假如师父当真有什么不测,黄泉路上,也会有我陪着他。”   沈湄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转过头,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张恺之则是大惊失色,忙道:“扶相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姜大人的情况并不是无可挽回,扶相无需如此绝望。只是下官心中仍有疑惑,您方才说今夜您惹姜大人动怒,是吗?”   我点头道是。   他又道:“可依下官之见,姜大人心中之郁,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结成。或许您惹他动怒只是个引子,即便没有这件事,他这旧疾迟早也会复发。”   若在从前,师父为江山社稷而鞠躬尽瘁,忧心国事,心中有郁自是不奇怪。可打他辞官以来,每日读书赏花,今夜之前并不曾有过其他不悦之事,郁结已久却又是为何?   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多想,我说:“那该如何是好?”   张恺之从药箱中取出笔墨纸砚和一包银针,一面书写一面对我道:“下官先开一贴药方,这些药材并不难找,若是相府没有,可派人前往太医院取。请扶相将这药煎来,再配以施针治疗,相信能保姜大人平安无虞。”   我接过药房,满心感激道:“多谢张大人,我这便派人去抓药。”   张恺之道:“现在下官为张大人施针,请扶相暂时回避。”   我忙不迭点头,道:“那便有劳张大人了。”话罢,便领着一干人等退出房间。   夜风呼啸而过,袭来透骨的凉意。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药方交予管家,道:“管家,旁的人我放心不下,这药还是由你去抓。”管家接过药方,迅速离开。   栖云轩中灯火如豆,在茜纱窗上氤氲出一片柔黄的光芒。虽说张恺之保证能保师父平安,我却仍放心不下,索性坐在栖云轩外的凉亭中静候消息。   书蓉规劝道:“小姐,您这般坐在这里,只怕会着凉的。眼下丑时已过,您还是先回房歇息吧,明日还有早朝,奴婢在这里守着便是。若有什么事,奴婢会第一时间禀告小姐的。”   我垂眸看自己的手,满手鲜血业已干涸,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阵阵血腥味。   我默然攥拳,心若刀绞,摇头道:“师父尚未脱离危险,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心里难受得慌,你便由我去吧。”   见我坚持,书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侍立一旁。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这几章有点小虐……?放心放心,很快就会重新欢脱起来哒^3^   16直到相思了无益(5)   约莫半个时辰后,管家将药方上的药材收集齐全。我不放心假手他人,遂亲自去厨房煎药。未曾上任丞相之前,我也时常为师父煎熬汤药,此事做来自是驾轻就熟。   煎好后,我将汤药小心翼翼地倒入瓷盅里,在外面裹了一层棉絮棉布保暖,复装入食盒中,再在食盒外包上棉布。待一切准备停当,我一路小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栖云轩。见栖云轩仍大门紧闭,我看了看书蓉,她向我摇头。我只得坐回凉亭中,忍住心下的千般焦急、万般痛楚,耐心等候。   不知不觉东方渐白,第一缕曙光射破层层阴云,人间大地一片光亮。天边朝霞若彩墨泼就,灿若蜀锦。   一夜未眠,因心中有事,倒也不觉得困顿。不久后,张恺之终于推门而出,我急忙抱起食盒迎上去问询:“张大人,师父他怎么样了?”   张恺之面有疲色,掏出帕子抹去额间汗珠,笑道:“扶相放心,姜大人已无大碍。”   我不由喜极而泣,在欣喜之余,竟产生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那……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张恺之点头,看一眼我手中的食盒,道:“扶相可将汤药送进去给姜大人服下。”   房中,沈湄正在收拾东西,见我进来,她神情微变,提起药箱迅速退了出去。   师父安静地躺在榻上,双颊的潮红退去了几分,面色也比昨夜好了许多。大约是听到动静,他转头望向我,容笑淡淡唤了声“嫣儿”。   “师父。”我快步走过去,一撩衣摆坐于床畔,复取出盛汤药的瓷盅,极尽小心地喂他喝下。原本趋于平静的心,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再度隐隐作痛起来。   我强忍着泪,道:“师父,徒儿……”   他似乎预料到我要说什么,微微摇了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管怎么样,只要他安然无恙便好,多余话自然不必再提。我抿唇抹泪,哽咽着将送到唇边话咽了下去,对他报以安心的笑容。   喝罢汤药,我替他擦拭唇角,复掖了掖被子,道:“师父,您再睡一会儿吧,徒儿在这里陪您。”   他缓缓摇头,道:“嫣儿,为师没事,你快去上朝罢,切莫误了时辰。”   我只得点头道是,临走时仍觉放心不下,“师父,我请张院长和沈太医暂时留在府内,您若有什么不舒服,让下人请他二位过来。您好好休息,徒儿去上朝了。”   前脚将将迈出栖云轩的大门,便听得身后有人唤我:“扶相请留步。”   我回头一看,原是沈湄。她手提药箱款步走来,面上略带几分歉意,道:“扶相,昨夜是我一时心急失言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   她也是为师父担忧,平日里又尽心尽力地照料,我身为徒弟尚且做得没她好,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她。我心下酸涩难当,面上却仍笑着对她道:“沈太医快别这么说,你为师父着想,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冒犯?更何况,惹怒师父本就是我的不对,你骂我骂得句句在理。我不在的时候,还请你和张院长多多照料师父。”   “那是自然。”沈湄垂眸静默片刻,对我说:“扶相,下官有一不情之请。下官放心不下姜大人,想在相府中多多叨扰几日,不知扶相可否应允?”   这、这是要登堂入室的意思吗?   我对她的用意心知肚明,也很想对她说不,可我知道,这样对师父身体康复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换做平时,我定会断然拒绝,可眼下,我却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她的请求。   我迎上她的目光,那双秋水剪瞳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隐隐还有几许哀求。我心下一刺,别过脸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多谢扶相,劳驾扶相见到兄长同他说一声,免得他担心。”她喜笑颜开,道:“下官进去看看姜大人。”   我呆立原地,静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雕花木门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待我回到房间换上官袍,已是卯时一刻。尽管我乘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向皇城狂奔而过,途中惊扰路人无数,最终还是难逃迟到的下场。   我在满朝文武不下百人的密切注视下走进九龙殿,不觉头皮微微发麻。触及龙椅上那人好整以暇的视线,我心下一动,这厮果然恢复了以往那般面目可憎的模样。再想起昨晚他的恶作剧,并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包括师父重病在内的恶果,顿觉有一把邪火在心头熊熊燃起,恨不能将他从龙椅上拖下来狂打一顿以泄我心头之恨!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端着笏板走到殿中央,垂眸敛目朗声道:“微臣迟到,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这话刚说完,刑部便有官员出列道:“启禀皇上,官员上朝迟到乃是蔑视皇上、蔑视国法,视许国律例于无物,视满朝同僚的感受于无物。扶相身为一国之相,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依照律例应当贬官三品,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我不过迟到了一盏茶的功夫,蔑视裴少卿这事我常干,认了便认了,但我怎么就伤害到许国律例和满朝同僚的感情了。我瞥了瞥那人,好像是外戚党的狗腿,时常与我师徒过不去。便又瞟一眼王国师,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旁,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这样啊……”裴少卿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道:“不过,朕以为如此便判未免有些轻率,不如请扶爱卿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再行定断也不迟。”   国师党巴不得我快点倒霉,但既然裴少卿发了话,那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下。   然而,他虽有心偏袒,我却未必要领情。我略抬起眼看了看裴少卿,复低头不急不慢道:“由于一些无聊的人开了一些无聊的玩笑,导致家师昨夜怒火攻心,突发急病,咳血昏迷。微臣心急如焚,彻夜在旁照料守候,直至今日清晨,家师方才转危为安。由此耽误了上朝的时辰,伤害了满朝同僚脆弱者的心,微臣深感愧疚,惴惴不安,愿意依律接受处罚!”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有人赞叹我孝心可嘉,有人询问师父病情,但更多的人却不约而同地责怪那个开无聊玩笑的无聊之人。   小喜子阴测测道:“肃静!”众人立马安静下来。   裴少卿的眼角很明显地抽了抽,半晌,才道:“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既然是事出有因,朕念你孝心可悯,恕你无罪。”   分明罪魁祸首就是你,现在却来□脸扮好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向他比了个中指,面上却却是恭敬道:“微臣谢皇上恩典。”话罢,速速入列站好。   裴少卿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肃颜道:“关于昨日工部尚书所提的江南春旱,朕经过再三考虑,决定采纳扶爱卿的意见,拨款十万两黄金与江南府,并派人前去主持兴修水利之事。毕竟民以食为天,解决春旱问题方为燃眉之急。倘若春种不及,则必将影响秋收,而江南素来有天下粮仓之称,届时恐怕将会在全国范围内引起饥荒,后果不堪设想。”   我还当裴少卿真是个不问政事只知寻欢作乐捉弄人的昏君,不曾想关键时刻他倒也拎得清。不过上次我同师父谈及此事时,他便预料裴少卿多半会站在我这边,果真不出他所料。   那么我就客套地夸他两句:“皇上爱民如子,以民为先,此乃百姓之福。”   话罢,我不动声色地看了老狐狸一眼,后者面色颇为不善,外戚党众人互递眼色,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至于派何人前往江南赈灾……”裴少卿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扶爱卿,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捏了捏笏板,飞速在脑中盘算何时人选。倘若派工部尚书或者工部侍郎前去赈灾,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况,工部事物繁杂,无人主持大局毕竟不妥。然而,却能在很大程度上激励民心,让百姓觉得朝廷对国计民生重视有加。倘若派工部其他官员又担心他们难以支撑局面,毕竟十万两纹银不是小数目,稍有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思前想后仍是毫无头绪,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去请教师父。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我便不禁哑然失笑。说到底,我还是太过依赖他,朝中之事,事无巨细皆要请他拿主意。他虽然辞官,操的心却一点儿也不比在位时少,也难怪心中积郁已久。   见我迟疑,裴少卿又开口道:“罢了,此事容朕考虑。”   我略有些疑惑地望他一眼,这厮今日怎的变得如此善解人意,简直有些令人不敢置信。莫不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心生愧疚,于是决心痛改前非,从此做个好少年吗?视线相触,他凤眸微挑,眼底若带几分笑意,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侍立一旁的小喜子看了看我,看了看裴少卿,竟对着他略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堪堪教我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到底什么情况……==+   我正暗自狐疑,却听裴少卿又道:“至于燕国大将耶律沙纵兵略境之事,朕决定着镇国将军王始安派遣使臣前去谈判。至于是战是和,且看谈判情况如何,再做决定。”   老狐狸朝兵部侍郎递了个眼色,兵部侍郎立马出列,“微臣以为……”   裴少卿不耐地挥手:“朕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兵部侍郎诚惶诚恐地退下。   “皇上!”见状,老狐狸再也按捺不住,出列,沉声道:“北境之事事关国体颜面,我堂堂天朝上国,怎可向区区西北蛮夷卑躬屈膝地求和?传出去未免教天下人耻笑。皇上,老臣以为断不可如此草率行事。宜及时扩充军费,立我国威,这样,那耶律沙自然对我边境退避三舍。”   裴少卿挑眉道:“王国师的意思,是说朕行事草率,失了国体颜面,受天下人耻笑?”   虽然他这是断章取义,但……我看着王国师那张臭脸忽然觉得好痛快是怎么回事。   老狐狸一愣,忙低头道:“皇上恕罪,老臣并无此意。”   裴少卿冷冷地看着他,笑道:“是吗?”   他大约也觉得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老臣失言,请皇上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免得教天下人耻笑朕不懂得尊老敬老。王国师,你且回府好好思过吧!”话音刚落,有人作势要上前求情,被裴少卿锐利的眼锋一扫,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王国师伏在地上,身子很明显地颤了颤,恭声道:“老臣……遵旨。”   倘若一个人很平日里少发怒,那么他一旦怒起来,则会格外教人心惊胆寒,裴少卿便是最好的例子。大约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外戚党众人显然也被镇住了,登时噤若寒蝉,如临大敌,却无人再敢上前求情。   我心不免下暗惊,不合理啊不合理,昨日裴少卿还是根墙头草,今日怎的变得如此强硬、如此果决、如此英明了?简直让人对他刮目相看!难道他打算从今日起洗心革面立君威?   犹记得从前他对朝政一直不甚上心,难为师父大事小事一把抓,大到外交军政、兴修土木,小到官员任免、科举命题,甚至哪个官员家的狗病死了伤心欲绝请假三天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经过师父之手,以至于终于累得病倒。   从今日早朝开来,裴少卿非但变得强硬果决,还变得甚是勤政爱民。他到底是吃错药了呢,还是脑子被门夹了呢?   九龙殿内的气氛压抑而诡异,我也难免被这超低气压压得透不过起来。半晌之后,只听裴少卿道:“倘若没什么别的事,扶爱卿留下,其他人退朝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登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而百官纷纷如蒙大赦,如潮水般哗啦啦地退了下去。   趁沈洛从我身边走过,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等我,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17花如解语应惆怅(1)   待所有人都离开,空荡荡的九龙殿里只剩我与裴少卿两个人,连小喜子都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陡然生出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之感。   裴少卿一撩衣袍,站起身,从龙椅上缓步走下,唇畔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为何,我忽觉头皮发麻,端着笏板的手抖了抖,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高大的身影将我笼罩我阴影之中,压迫感没顶而来。回想从前在国子监他与我同案时,分明与我差不多高,最近几年却如雨后春笋(这么比喻合适吗==!)般扶摇直上(喂——),时至今日,他已比我高出一头有余。   我忙作惶恐状低头:“皇、皇上……”   “你怕朕?”他伸手轻抚我的肩头,我顿觉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鸡皮疙瘩抖落了一地。   我强自镇定心绪,摆出一个万分淡定的表情,道:“皇上乃是一代明君贤主,微臣对皇上有敬无怕。”   “是吗?”   我硬着头皮点头,“是、是的!”   闻言,裴少卿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他倒也不曾继续追问,只是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眸光灼亮如火,隐约有些别样的情愫酝酿其中。   半晌,他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我脸颊上,温声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掌心那股温暖的热度透入体内,仿若煦暖的春风吹开了遍身的毛孔。   我顿觉面上一烫,侧身避开他的手,道:“大约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吧。”   他的手微微僵了片刻,再次落到了我的肩头,似是轻柔地厮磨着。他没有再说什么,两相静默,彼此相顾无言,身周的气氛九龙殿内安静得连掉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我僵着身子,只觉浑身上下怎么都不自在,余光扫了一眼他放在我肩头的手——显然没有要拿走的意思。   半晌,他终于开口打破了眼下这尴尬的气氛,问道:“姜誉的病情如何了?”   “托皇上洪福,家师没事。昨夜起病迅疾,幸得太医院院长全力救治,至微臣上朝之前,家师已转危为安。”   闻言,裴少卿再次陷入了沉默。唇畔的那抹笑意徐徐消失不见,凤眸之中浮起几许黯然,若有雨打春花,凄艳艳的。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道:“扶嫣,对不起。昨夜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是我一时脑热……”说话时,连声音都变得有些低沉沙哑。   这样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貌似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吧,还真不像裴少卿的作风。毕竟他是九五之尊,为人君者向臣子低头认错,尽管我心有怒火,到底也不好再发作。   我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垂眸恭敬道:“皇上言重了。恕臣直言,皇上乃是九五之尊,一举一动皆为万民之表率,说话做事理应三思而后行。微臣脸皮厚,不怕人说,但皇上则不同,若是稍有差池给人留下把柄,只怕会堕了威名,难免受后世史书所指责。皇上乃金口玉言,往后那等不着边际的笑话,还是少开为妙。若皇上没什么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语毕,我向他跪安,起身便要离去。忽觉手腕一紧,接着身子一暖,待回过神时,整个人竟已妥妥帖帖地靠在他怀里。   裴少卿轻搂着我,微微扎人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一字一字道:“若我说,那不是玩笑呢?”   我一呆,“什、什么……”o__o"   他加重臂上力道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字字句句道:“昨晚那些话,你可以不当真,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绝非玩笑。”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抬起头,不期然地撞上他灼亮迫人的视线,心口忽然砰砰狂跳起来。本是满心的不敢置信,然,见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是前所未见的认真,怎么都不像是开玩笑。可细想之下,不禁又生出几许疑窦。这厮平日里说话真真假假,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捉弄我更是家常便饭。   回想昨夜,他情真意切地同我“告白”时,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凝视我,看得我心慌意乱,险些误以为他心上之人当真是我。   结果……最后还不是我自作多情!╭(╯^╰)╮   人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着过他的道,万万不可再轻信于他。裴少卿,你当我是傻子么?   我迎上他的目光,笑咪咪道:“皇上,微臣既有成堆的奏章要看,还要侍奉师父,实在没时间同您开玩笑。如果皇上没别的吩咐,微臣先行告退了。”   裴少卿错也不错地将我望着,不知是不是眼花看错,那双凤眸中依稀腾起几许伤痛、几许恼怒,似是要喷出火来。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身子微侧,一脚偷偷地向后迈了一步,时刻准备拔腿就跑。   谁知,他忽的撇了撇嘴,轻哼道:“居然不上当了,真没意思。”话罢,转身拂袖而去。   果然!这厮当了皇帝之后越来越恶劣了,眼看已是彻底没救了,我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背影,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心头的邪火越烧越旺,感觉浑身的血悉数涌上了脑门。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笏板,复看了看他的后脑勺,终于迈出了石破天惊的一步……   “裴少卿,你这个王八蛋!”   只听“啪”的一声,裴少卿捂着脑袋,转头惊怒交加地瞪着我,仿佛对我的所作所为始料未及。我抚了抚衣袖,回他一个冷艳高贵的笑,转身迈出九龙殿。   用笏板掀他的脑袋,这件事我一直想做不敢做,今日终于得偿夙愿了,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   回到相府,我一面忿忿地在心里诅咒裴少卿,一面脚底抹油向栖云轩走去。诚然,与师父身体康健相比,什么都是浮云,裴少卿的恶作剧也可以忽略不计。   时近午时,春日晴好。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知名的芳香,清甜怡人的香味直沁入心底,仿佛心中所有的烦恼阴霾都可一扫而空。   花园中花架下,师父静静地倚在竹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斑驳的光影透过树叶缝隙,洋洋洒洒散落一地。素白的梨花、淡粉的桃花款款而落,缤纷地落在他白色的外袍上,宛如灵动顽皮的小精灵。恍然看去,竟有一种不似凡人的飘渺之美。   沈湄坐在他身侧,手捧一卷书,似是在为他阅读。这般远远望去,依稀可以发觉她的脸颊上浮着一抹绯色,毫不掩饰幸福的笑容,明艳动人。而师父则淡淡地望着她,唇畔噙着一抹温柔浅淡的笑意,说不上是宠是怜,是欣喜是感动。   那笑,仿佛是极熟悉的,却又仿佛极陌生。至少,他从未这样对我笑过。   他二人之间,好似有淡淡的情愫流动,分明比往常有所不同了。   脚下步子猛然一顿,我愣愣地望着那美好的场景,恍惚间,似有一只手伸入心窝抓住我的心,狠狠地掐着、拧着,痛得我几欲窒息。   果然,我最担心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吗?师父终于被沈湄的一片痴心感动,打算从了她吗?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早知现在,今早我绝不会同意沈湄的请求。唉,我真真不该放虎归山……哦不,是引狼入室!   思及此,我顿觉万念俱灰、身心俱疲、神思俱灭……不由捂着胸口,沮丧地蹲在地上。   书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我扶起来,急切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沈太医给您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我摆脱她的手,视线仍停留在师父与沈湄身上,一字一字艰难地对书蓉说:“小姐我就是看到沈太医才不舒服!”   书蓉一吓,紧张道:“小姐,您哪儿不舒服?”   “浑身上下没哪里舒服!”   恰在此时,沈湄如有知觉般向我望来,她这一看,师父也跟着看了过来。我一愣,迅速调整面部表情,施施然走过去,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沈湄放下书册,笑道:“下官见过扶相。”问安是问安,却依然牢牢霸住师父身旁的位置,半点没有要起身作礼的意思。   我只好干巴巴地站在一旁,对师父道:“师父,你可觉得好些了?”   师父微微一笑,道:“为师好多了。”   我将他身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道:“师父,你大病初愈,怎么不在房里好生歇息?这般躺在这里,若是受风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沈湄忙解释道:“扶相不用担心,今日天气暖和,气候宜人,姜大人出来晒晒太阳,于病情也是有好处的。若扶相放心不下,下官稍后边去炖一些姜茶来给姜大人服下,相信可保无虞。”   师父点头,道:“嫣儿,老在房里躺着,难免闷得慌。我见今日天气晴好,便想出来透透气。”   我心下一涩,连带嘴里也泛起阵阵苦涩之意,那滋味极像误食了黄连。也对,有沈湄贴身照料,她总是能在最大程度上为师父着想,哪里还有我担心的份?我看师父待她明显不同,想来从今往后,我便也不用再操这份心了。   我正欲告退,忽听师父又道:“嫣儿,今日早朝情况如何?”   不待我说话,沈湄便柔笑道:“姜大人真不愧是享誉民间的一代良相,人在病中却依然心系天下苍生。”   我:==!   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江南春旱之事,裴少卿决定拨款十万两纹银做赈灾之用,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派谁前去主持赈灾之事仍然悬而未决。十万两纹银不是小事,江南百姓的粮食问题更不是小事,我也不是没想过要请教师父,但……   我决定避重就轻,遂道:“师父请放心,一切如您所料,皇上拨款十万两纹银赈灾,并派使臣往北境与燕国大将耶律沙谈判。虽有人有异议,皇上心意坚定,此事只怕就此决定。”   师父宽慰地笑道:“那便好。朝中诸事,你且多多留意。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定要告知为师,记住了吗?”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道:“师父放心,徒儿应付得来。”   这话说完,三个人同时陷入了静默。师父闭目假寐,沈湄低头看书,我则傻愣愣地站在一旁。眼前浮现起他二人先前相触的和谐融洽的画面,我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得非常不是时候,扰了他二人相会,完全是来破坏气氛的。   正当我又尴尬又窘迫又难过的时候,管家忽然来报,道是皇宫侍卫送来了今日新鲜出炉的奏章,特来向我请示。   “都送去书房吧,我随后就来看。”我对管家吩咐道,说完搓了搓手,看了看师父,复看了看沈湄,心中愈加酸涩难当,“师父,您好生休息,徒儿去处理奏章了。”   师父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倒是沈湄,还好心地提醒我道:“扶相昨夜一夜未睡,不妨先休息一会儿再处理国事。切勿劳累过度,拖垮了身子。”   看着师父清淡的反应,对比他对沈湄温柔如水的笑容,我觉得我简直可以买根面条吊死,买块豆腐撞死了……   我说:“多谢沈太医。”在面上的笑容彻底垮掉之前,我迅速逃离了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有木有喜欢师父的童鞋,举个手吧……   最近师父的表现会有点反复,大家要理解他内心的纠结tt   之前有童鞋问我,会不会写杯具,下面奉上我与责编的对话——   我:我要写悲剧!开头欢脱,中间暴虐,结局全死光!!   责编:啊!!乃好邪恶!!   我:哈哈哈哈哈哈!所以……可以这样咩?   责编:绝对不阔以!   我:tt泪目……为毛?   责编:因为写杯具的话,销量通常也会悲剧……   我:好吧,我写洗具tt   ——   所以我被迫成为了亲妈tt   18花如解语应惆怅(2)   书房中,我烦闷地端坐案前,对着手中的奏折入定。上面所写我自然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皆是师父与沈湄在一起的情景。   明媚的春日下,她为他读书,他微笑回望,怎么看都是郎有情、妾有意。沈湄倾心师父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师父从未做出任何回应,不是装傻充愣便是转移话题。我原以为是她一厢情愿,却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一厢情愿的人竟是我。   我总想,像师父那样美好而又强大的人,到底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娶妻了罢。他不娶也好,反正我会永远陪伴他左右。不想,我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倘若师父喜欢上了哪个姑娘,那么她在他心里便是无可取代。配得上也好,配不上也罢,不过是外人胡乱评说。   是啊,只要他喜欢沈湄,其他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呢。   还记得昨日在筵席上,我分明说过“果真有那一日,微臣自当叩谢师父恩德,安心离开相府”这样的话。眼看如今师父与沈湄暗生情愫,难道,我果真要依言就此离开相府、离开师父了吗?   思及此,我不禁愈加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胸口憋闷得紧,像是被大石头死死压住,怎么都透不过起来。我伤心欲绝地捂着胸口,抬头望了望窗外澄澈高远的天空,半晌,惆怅地叹了口气。   书蓉站在我身侧,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踯躅片刻,她上前期期艾艾地唤了我一声:“小姐……”   我黯然道:“书蓉,我不是说过吗?我看奏折的时候,千万不要过来打扰我。难不成,我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吗?”   她犹豫了一瞬,道:“小姐,奴婢是想提醒您,奏折拿反了……”   我一愣,蓦然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在书蓉略带怜悯的目光中,佯装淡定地将奏折倒过来。我看了看手边堆积成山的两堆奏折,顿时有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连太阳穴也突突跳得厉害。   事已成定局,再怎么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师父人在病中尚且关心苍生社稷,若我在朝事上除了差错,只怕更要惹得师父不高兴。我强迫自己镇定心绪,沉下心来阅读奏章。   ——近日,燕国江山易主,起因乃是四王子的宠姬被人发现死在三王子的府中,燕国王伤心欲绝,勃然大怒,遂将两名王子打入天牢。三王子不服,勾结王后鸩杀燕国王与四王子,遂登基为新国王,纳王后为宠妃……特报许国皇帝陛下,请求排遣使臣莅临新国王登基大典。   这……我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信息量好像略大啊……==#   话说回来,近几年来燕国国运衰败,国主个个昏庸无能,简直是江河日下,一朝不如一朝。北方强邻遥辇国曾多次发兵攻打燕国,意图将燕国收入版图,燕国曾多次向我朝求助,裴少卿总是置之不理。这次燕国三王子登基也甚是荒唐,派谁去好呢?   嗯,兹事体大,恐怕我一个人决定不太好,明日早朝再议。换一本看看。   ——有考生举报,本届科举存在舞弊现象,部分考生提早获得考题,由此质疑考试公正性。请求朝廷派人明查。   科举舞弊?不会吧……今科试题乃是师父亲笔命制,交吏部印刷加密,怎会泄露?嗯,此事蹊跷,恐怕另有内情……还是换一本看看吧。   一连换了好几本,我的心还是静不下来,脑中像是塞了一团棉絮,无力也无法思考。我将奏折丢到一旁,欲哭无泪地趴在桌上发呆。   书蓉奉上一盅参茶,道:“小姐,您昨夜一夜未眠,还是先歇息片刻再处理公务吧。若是您累坏了身子,老爷必定心疼。”   书蓉说话我就是爱听。我心里好受了些,接过参茶小嘬一口,摇头说:“我不碍事,还是处理政事比较要紧。”心里却默默道:师父与沈湄在外面卿卿我我,我睡得着才怪。想了想,又问:“书蓉,你上次不是说,男人看重的是感觉,不会日久生情的吗?”   书蓉为难片刻,迟疑道:“……理论上是这样。”   “可你也看见了,师父今日待沈湄分明与以往有所不同,我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如此青睐。想必是被沈湄的真心所打动,决定敞开心扉接纳她了罢。你说,这不是日久生情又是什么?”   “奴婢上次是这么说没错,但……也有句话叫‘美男心,海底针’。尤其是像老爷这样的……”书蓉顿了顿,竖起大拇指道:“极品美男!”   我扶额,无言以对。   没过多久,闻名京城的绣坊中的绣娘们便准时来报到。我望着管家和小厮手中的锦缎针线等物什,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我、我居然忘记明天便是师父的生辰了……   书蓉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耳语道:“小姐,您不用太过沮丧。老爷对沈太医青眼相待也不过就是今日这半日的功夫,哪里能跟您与老爷十多年的师徒恩情相比呢?您不是打算亲手为老爷缝制一件衣袍吗?那便用心去做。您日里万机,却还时刻惦记着他的生辰,此等孝心实乃感天动地!相信老爷也一定会非常感动,说不定能就此扳回一城!”   闻言,我顿觉眼前一亮,立马放下手中的朱笔和奏折,道:“书蓉,你说的太对了,快,快让绣娘进来。你记得吩咐管家,此事切莫让师父知晓,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书蓉应声照做。   打定主意,我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心致志地向绣娘请教学习。奈何我委实是个手工废,不是数错针脚便是剪歪布料,这些尚且不算什么,最严重的是,待衣袍初初形成,我的手指已然又红又肿,不堪入目,简直被绣针戳得不成形了。   人道十指连心,我望着满目疮痍的手指,心道,若这件衣袍能讨得师父欢心,我吃这点苦也算不得什么。师父素喜简静,我特意挑选了淡竹青色的锦缎,据闻是由江南冰蚕丝所织就,乃是缎中翘楚。再以紫竹纹饰点缀袍脚、袖口,素雅大方,与师父淡然出尘的气质极为相配,相信他定会喜欢。   我放下针线,抬头望了望天色,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遂命书蓉将晚膳传来醉霞苑,与绣娘同食。   一名绣娘笑道:“扶大人心灵手巧,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将衣袍缝出雏形。衣襟袖口等处容奴婢再为大人精修一下,稍后大人再亲手将纹饰绣上去。”   心下忽然浮起一丝淡淡的喜悦,隐约还有几分期待。闭上眼,仿佛便能想见师父穿上这件衣袍时的模样。师父生得高挑颀秀,风姿娴雅,穿上这竹色长袍定然好看得紧。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是你们教得好。不知这样的纹饰,绣制完成大约需要多久?”   绣娘道:“若是全力以赴,明日之前可以完成。”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定要在第一时间为师父献上贺礼。   从前在国子监读书中,每每读到诗词中那些为远征的丈夫缝制衣袍的女子,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何一件衣袍便能解相思之苦。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看似简单的一件衣袍,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她们对良人的深切不悔的爱意。其中滋味,大概只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才能懂得。   虽然我不是思妇,师父也不是远征的良人,但我想,这种以物寄情的心情应当是没有区别的。   话虽说得容易,可显然绣娘高估了我的能力。她口中所说的“明日之前”于我而言,便又是一个彻夜不眠。手工废归手工废,好在有她们的帮助,我终于在师父的生辰到来之前,修完了所有的样式。   清晨,我顶着浓重如云的黑眼圈和沧桑憔悴的隔夜脸,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欢喜地打量着缝制完成的衣袍,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恍惚间,若有一股甘甜清冽的泉水缓缓流过心田,只觉整个人都甜丝丝的。   洗漱完毕,我换上官袍,拿起笏板……好吧,笏板用来砸了裴少卿。复小心翼翼地将衣袍层层包裹起来,生怕有半点闪失。   一刻也不能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送到师父手中。   推门而出,清晨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吹散疲惫。园中春意正浓,湿润的空气中弥散着醉人的芳香。旭日初升,又是晴好的一天。   我快步向栖云轩走去,想着师父拿到时它的神情,是淡淡的惊喜,还是温柔的微笑,抑或者是心疼的嗔怒。甚至想到他或许会责备我整夜不眠只为缝制这件衣袍,转身却又高兴地穿上,轻抚我的额头,赞我懂事。   出人意料,栖云轩的门虚掩着,不时传来细碎的人语声。   是谁,这么早来找师父?我心生疑窦,遂放缓脚步走过去一看究竟。   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入房中,透过淡淡的晨辉,我瞧见沈湄从打开包裹取出一件玄色锦袍,师父温柔地望着她,眉梢眼角满是清浅如水的笑意。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沈湄俏脸微红,抖开衣袍为他穿上。从上襟到下摆,她素手轻移,系好盘扣复拉平皱褶,一双秋水剪瞳中是掩饰不住的爱慕与幸福。   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包裹应声落地,惊扰了房中郎情妾意的二人。   我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慌忙拾起包裹转身欲逃,且被推门而出的师父唤住:“嫣儿?”   手指紧紧攥住包裹,受伤的十指疼得直锥心窝。我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低头,再三确定自己是在微笑,这才缓缓转过身,“师父。”视线移到他身后,装作不经意道:“沈太医也在?”   沈湄微微点头。师父缓步走近我,仿佛在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一双星眸深沉若海,里面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绪。被他这般注视着,从前是幸福,此刻却是煎熬。我忽然很想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只听他问:“你手上拿的什么?”   我一惊,忙不迭将包裹藏在身后,强自镇定片刻,方才笑道:“没、没什么,不打紧的东西……徒儿、徒儿只是想来看看师父的身体可曾好些,既有沈太医在旁照料,徒儿便也放心了。师父好生休息,徒儿去上朝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也赶脚师父有点过分,下章要不要开虐他呢   如果要说,现在这里有谁能治得了师父,我想大概也只有……呵呵呵呵,裴少卿了吧……   19花如解语应惆怅(3)   我操着手走进九龙殿,满朝文武的视线再次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无形中升起压力,我不禁哀叹,出门前分明算好了时间,也没在师父跟前多做逗留,不知为何竟又迟到了,今日真是诸事不宜,干嘛嘛不顺。┭┮﹏┭┮   我默默地走到百官之首站定,垂眸敛目道:“微臣又迟到了,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此话说完,本以为外戚党定然又有人要上前弹劾,痛斥我屡次迟到,蔑视律例蔑视皇上云云。哪知,他们却出乎意料地集体沉默,一个个压低脑袋恨不得直接埋进地里。想来是王国师被罚闭门思过,朝中无人撑腰,这才不敢乱说乱动。   裴少卿闲闲地坐在龙椅上,向我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片刻之后,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不知扶爱卿今日有何解释?”   我跪下道:“微臣无话可说,伏听圣意。”   大约是敢相信我竟会如此顺从,他先是微微一愣,旋即讶异地挑了挑眉。半晌,才摸着下巴说:“既然爱卿甘愿接受惩罚,那这几日的奏折你帮朕全看了吧……”   想到相府还有几堆奏折没来得及看,不久之后又要多上几堆,我的眼角便忍不住抽了几下。我忙磕头谢恩,虽说奏折很教人头疼,我却也知道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惩罚,审阅奏章乃丞相分内之事。由此观之,裴少卿还是有意偏袒我的……真不像他的作风!   待我站起身,却听他又道:“咦,扶爱卿,你的笏板呢?”说话时,凤眸中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略带几分狡黠的光,好像对我的反应甚是期待。   方才还奇怪他怎会性情大变偏袒于我,原来这厮尚有后招,果然还是将他想得太好了。我暗暗咬牙,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微臣今早出门太急,一时大意遗忘在家……”   话未说完,裴少卿忽然做了个手势,侍立一旁的小喜子立刻奉上笏板,恭恭敬敬地呈在我面前。我暗惊,满头黑线地盯着笏板,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正笑得阴险的裴少卿,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扶爱卿啊,你的笏板不是遗忘在家,是遗忘在玉芙殿了。”顿了顿,似嗔似怜道:“你说你呀,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的,你教朕如何放心将天下交予你打理?”这话的语气极尽暧昧,仿若一阵阴风拂过脊背,堪堪教我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话音落下,四周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殿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看向我的目光亦变得暧昧而意味深长。   谁都知道,玉芙殿乃是皇帝的寝殿,除了皇帝和贴身侍奉宦官,只有被点名侍寝地妃子才能进去。昨日早朝后我被裴少卿留下,众人已是议论纷纷,现下他又当众说出我把笏板落在玉芙殿。很显然,皇帝与丞相议事绝不会议到寝殿去。加之我曾对他“逼|奸未遂”的传闻在京城内外广泛流传,而他对我上朝迟到又百般包庇。如此一来,只怕是个人都会往那方面想……   人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却觉得,就算我这辈子都泡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奏折成堆,师父与沈湄暗生情愫,我已是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又被裴少卿这么一气,我只觉怒火攻心、血液倒流,眼前阵阵发黑,恨不能再次用笏板掀他的脑袋。   抬眼望了望殿上那罪魁祸首,他正笑得风轻云淡,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神情。我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恨恨地接过笏板,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小喜子惊恐地看了我一眼,迅速退到裴少卿身边。   废话说完,终于进入正题。   今日的第一项议程便是派谁前往江南主持赈灾事宜。此事关系重大,看得出裴少卿相当重视,可几番提名都被他否决,众人揣摩不透圣意,一时无人再上前发言。   不知是心情不爽还是两天两夜没睡,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了神魂。精神恍惚,连带看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我干巴巴地站着,殿上所议之事也听得不甚明白,只盼这场折磨人的早朝能尽快结束,回到相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倒头就睡。   “扶爱卿,你的意思?”裴少卿的声音蓦然在耳畔炸开,瞬间将我的神思从九霄云外拉了回来。   我一怔,豁然抬头,“啊?”   他盯我一瞬,重复道:“扶爱卿,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派往江南赈灾?”   心跳没由来的变快,咚咚咚咚似是直要跳出心口,眼前又是一阵模糊,仿佛所见之景皆蒙上了一层黑纱。我强忍住不适,上前道:“回皇上,微臣愿意前往江南主持赈灾之事。”   他愣了愣,对我的请求始料未及,道:“这……未免太大材小用,况且国不可一日无相,你……”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合适的人选,昨日下朝的路上我便仔细考虑了几个行事沉稳、堪当重任的年轻官员。但此时此刻站在殿上,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我只觉身心俱疲,忽然很想逃离京城,逃离相府,逃离这里的一切。   “皇上,且不提江南旱情之紧急、事态之严重,光那十万纹银便不是一笔小的数目,容不得任何差池。微臣身为丞相,若能亲自前往赈灾,便足以彰显朝廷对此次旱情的重视,定能激发百姓同心协力抗灾,可达事半功倍之效果。微臣、微臣……”   话说到一半,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亦随之越来越急促。我用力咬了咬唇,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下一刻,手脚像是被人抽去力气,怎么也不听使唤。我欲张口说话,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耳畔,依稀有人急切地呼唤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直捶心窝。意识渐渐淡去,身子亦是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又好像被人急急扶住。   我勉力支撑,奈何双腿一软,世界终于彻底陷入黑暗。   ***   再次醒来时,赫然发觉自己正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   长檠灯氤氲着柔和的光芒,描龙绣凤的云烟幔帐轻轻摇曳,金色的凤钩托起帘帐,落出淡薄的影子。   我扭头,裴少卿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面色铁青。视线外移,惊讶地发现四周黑压压地跪着一地太医,脑袋一个压得比一个低。殿内的气氛甚是压抑,人人噤若寒蝉。   “醒了?”见我醒来,裴少卿立刻凑过来,温言道:“觉得怎么样?”说话时,声音中竟隐约含着几分关切。   “呃……”   喉咙干得厉害,宛如无数细针在扎。我掩口咳嗽,复揉了揉微微抽痛的太阳穴,正要爬起身来,奈何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只得放弃。   裴少卿立马轻拧了眉尖,不满道:“身体不好便乖乖躺着,别乱动。”话罢,略略抬手,小喜子忙奉上清茶。他扶起我,动作极尽轻柔,复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喂我喝下。   喉头的干痛缓解了几分,我有些受宠若惊,遂对他扯出笑,道:“微臣惶恐,多谢皇上。”   他替我轻轻掖了掖被子,轻哼道:“你还知道惶恐?你在上朝当众晕倒你知不知道?太医说你外邪入心,劳累过度,怕是几日未曾好好休息。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我回答,他复抓起我的手。在暖灯的映照下,我的十指显得红肿不堪,布满星星点点的雪茄。如此看去,像极一根根红萝卜,连我自己都下了一大跳。   “还有,你的手上的针孔是从何而来?”   我:“……”   裴少卿先是一愣,继而面含愠怒,眸光灼亮迫人,其中似有滔天的怒火,“难道……姜誉虐待你?!”   我一噎,啼笑皆非道:“当然不是!这厮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不是最好。”他面色稍霁,又道:“你且如实地告诉朕,不得有半句虚言!”   我暗自一惊,不自在地抽回手,干笑道:“皇上圣明,微臣绝不敢有所欺瞒。不瞒皇上,微臣近日不知为何有些失眠,晚上睡不安稳,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并不是几日未曾休息。至于这手……微臣闲来无事想学刺绣打发时间,初学者难免被针扎几下,微臣又笨手笨脚的,这才弄伤了十指。微臣不碍事,过几日便会好的。”   裴少卿沉默不语,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仿佛在研判我的话是真是假。   被他这般密切地注视着,我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望了望外头的天色。也不知我究竟昏迷了多久,眼见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只怕早已入夜。   思及此,我强撑着身子爬起来,道:“天色不早了,微臣要回家了。今日深感皇上隆恩,微臣不胜惶恐,定当铭感于心,此生效尽犬马之劳以报答皇上。微臣、咳咳、微臣叩谢皇上……”   我本想向他叩谢恩典,不料,脚刚一沾地,整个人便歪歪斜斜地倒过去……瞬间倒在了裴少卿的怀里==!   “还不肯说实话,你当朕三岁小孩么?”他紧紧搂住我,眸中怒火更盛,唇畔却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道:“昨日你说你为了照料你师父,整夜不曾休息,现在却对朕说你失眠?还有,你身为一国之相,竟然闲得要学刺绣来打发时间?奏章都看完了么你就很闲?你这是在讽刺朕么?”   我忙低头,作惶恐状道:“微臣不敢!”   他伸手,轻挑地勾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字说:“你不肯说实话也没关系,朕亲自去问姜誉便是。”   我大惊失色,忙道:“不要!”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让师父知道。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指尖刚触及衣料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下一刻,他竟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冷笑道:“为什么不要?扶嫣,你怕什么,怕姜誉知道?你不是要回家么?无妨,朕送你回去。小喜子,备马车。”说话时,还不忘劈手拎过一件大氅罩在我身上。   小喜子得令,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我急道:“皇上,有话好说,您先将微臣放下来!”   他置若罔闻,无论我如何使劲挣扎,始终死死地将我箍在怀中,不给我半分逃离的机会。单论力气我本就纠缠不过他,加之人在病中,便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一路走去,宫人惊呼不及,皆纷纷避让。裴少卿视若无睹,径直将我抱上马车,妥妥当当地安置好,旋即一撩衣袍坐在我身旁,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出森冷的气息。那张俊脸又臭又硬,板得连刀都劈不进去。车厢中燃着暖炉,分明温暖宜人,我却依稀感觉比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更加冻人。   我说:“皇上,那个……微臣其实可以自己回……”   “嗯?”他斜斜地瞟我一眼,我默默地抖了抖,刚到唇畔的话只得又咽下去。   皇城到相府的路并不很远,最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此刻,对着裴少卿那张臭脸,我怎么觉得这一炷香过得比一个时辰还要漫长……   两相沉默许久,他忽然开口,“扶嫣,你自己尚且不能照顾自己,还说什么终生不嫁,陪伴你师父?”语意炽热而低沉,像一把匕首直刺我的心窝。   我心下一凛,豁然睁开眼,恰好撞进那双深邃似海的凤眸中。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思量半晌,终究是无言以对。   想来都觉得悲哀,说什么终生不嫁陪伴师父,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的想法罢了。   他又凉凉道:“话说回来,姜誉还算得上男人么?自己的徒弟都不能好好照料,亏朕还指望他还朝理政、照料社稷万民,真真是瞎了眼。”   慑于他的淫威,我只敢小声抗议,“这事不能怪师父,他只是不知道而已……”   裴少卿瞪我一眼,冷哼道:“你师徒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你如何他会不知道?事到如今你还向着他说话,敢情是朕多管闲事了?”   我撇撇嘴,不再说话。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作者有话要说:黄桑和师父第一次正面交锋…………就在下一章!哈哈哈哈哈哈!   20花如解语应惆怅(4)   待到了相府,他先行下马车,我不敢迟疑,忙不迭爬起身披上大氅准备下去。一只脚尚未来得及迈出去,眼前便有一双手伸了过来。   我的身子蓦然一僵,知道他是要抱我的意思,心中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然而,视线触及他那寒若冰霜的脸……我只得两眼一闭,从容就义。   今夜夜色明媚,月色皎洁如水。相府外,春红妖娆绽放。   小喜子向前敲门,我僵硬地躺在裴少卿怀里,心下蓦然生出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情怀。   我说:“皇上,那个……微臣其实可以自己走的……”   他瞪我,“嗯?”   我乖乖闭上嘴。(+﹏+)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等您……”应门的小厮见到裴少卿,忽然住口,微微有些惊诧。视线落到我身上,神色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惶惑地行礼:“奴才参、参见皇……”   裴少卿扫都不扫他一眼,抱着我径直踏进相府大门,倨傲道:“叫姜誉速来见朕!”说话时,熟门熟路向我的起居之所醉霞苑走去。   他尚在太子之位时,便时常来相府与师父共商国是,严格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师父的门生。因而,这厮对相府的熟悉程度甚至远远高于我对皇宫的熟悉程度。   我无奈地扶额,深更半夜将相府搅得鸡飞狗跳,这种事只怕也只有裴少卿才干得出来。   眼看事态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飞速发展,我不禁暗自焦急,倘若让师父知道了这事,知道了我那些不敢更不能言说的小心思,只怕今生今世我都无法再坦然面对他,果真是要依言离开相府了呢。   可眼下,裴少卿一副偏要将事情闹大的模样,我该如何阻止他呢?   不多久的功夫,只听“砰”的一声,醉霞苑的门被他一脚踹开。   我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真是不太明白,他如此怒火中烧究竟是为了哪般。若说是因为我没对他实话实话,好像不太可能。从小到大,我与他开惯了玩笑,对他说的实话更是屈指可数,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皇上,冷静!”我斟酌着开口,“门是无辜的……”   他斜睨我一眼,凤眸似笑非笑中,若有一道冷光飞速闪过。我只觉浑身一哆嗦,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深以为此时此刻还是不要触他的逆鳞比较好。   书蓉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本打算以眼神示意她千万别让师父过来醉霞苑。奈何裴少卿委实眼尖得厉害,一下便看破我的心思,稍稍挑了挑眉,仿佛在警告我别耍小聪明。   我无奈地垂眸,心中暗恨不已。   裴少卿将我放在床上,书蓉忙跟进来,眼疾手快上来帮我盖好被子。   趁此良机,我快速向她比口型:快去告诉师父,千万别来醉霞……然,最后一个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只听裴少卿悠然开口道:“姜誉好大的架子,区区一介平民竟敢让朕再次等他。他该不会病得连床都下不得了罢?小喜子,你且去催他一催。”   我猛然噎住,一口气憋在喉咙来,提不上来也咽不下去,几欲窒息。小喜子应声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向我投来一个节哀顺便的眼神。   苍天啊,大地啊,谁能告诉我裴少卿到底想要作甚啊!   这厮操着手站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忽然间,他俯下|身来,附在我的耳畔轻轻吹气道:“扶爱卿啊,待姜誉来了,朕倒要看看你说不说实话。”   不知是不是我太过紧张而产生错觉,我分明感觉他的唇微微擦过我的耳廓,伴随着温暖湿润的气息,若春风般吹拂而过,堪堪激起我全身上下一阵战栗。   我忙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怨念地嘀咕道:“微臣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师父来了,微臣也还是这么说。”→_→   他哼道:“死鸭子嘴硬!”   ***   片刻之后,师父来了。   虽然早已料到,但此刻看见他身后跟着沈湄,我的心到底还是微微刺痛了一下,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类似于“孤男寡女”、“月黑风高”、“共处一室”……之类的暧昧字眼。┭┮﹏┭┮   师父身披外袍,盘扣尚未来得及扣好,显然是匆匆赶来。他拜倒,恭敬道:“草民姜誉参见皇上。未知皇上圣驾亲临,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暖黄的烛火摇曳不息,师父垂眸跪在床前,苍白的面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难辨神色。   裴少卿背对着我,居高临下地打量师父。半晌之后,也不曾让他们起身,只是不冷不热道:“沈太医也在?”   沈湄回道:“回皇上,姜大人的病一直都是微臣负责照料,近几日他旧疾复发,扶相便留微臣在相府小住几日,以便照料姜大人至完全康复。”   她说的是没错,我这心里却怎么都有些不太舒服。三言两语便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听起来倒好像是我主动请求她住在相府,真真是不太厚道。我偷眼望了望师父,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裴少卿似是轻轻笑一声,道:“沈太医真是用心良苦,从前母后染疾病重时,却也不曾见你如此上心。你既住在相府,朕倒要问问你,你只知姜誉有恙而不知扶相有恙,这是为何?”   沈湄面色大变,俏脸一阵红一阵白,惶恐抬眸看了我一眼,很快便又低下头去。师父亦是身形一顿,终于缓缓抬起头向我望来。虽然相隔一定的距离,虽然只是一瞬的功夫,我却分明在他眼底捕捉到了几许震惊、几许疼惜。   师父到底还是关心我的吗?   心下又酸又甜,我忙向他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摇头示意他我没事。他静静地看着我,清亮的眼眸渐渐蒙上了一层黯淡不明的水色,终是垂眸敛目,沉默不语。   沈湄颤声道:“是微臣失职,请皇上降罪。”   裴少卿道:“行了,你先退下罢。你既失职,相府也不用呆了,明早回太医院报到罢。”   沈湄叩首道是,很快便退了下去。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心里仍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裴少卿啊裴少卿,我与你相识十余年,还从未觉得何时看你像现在这么顺眼过!   他轻抚衣袖,又要说话。高兴归高兴,我仍担心他因此迁怒于师父,遂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他完全不曾料到我会有此举动,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回过头,意味不明地将我望我了一眼。下一刻,他竟一撩衣袍坐下,顺势握住我的手,极尽温柔地轻抚起来。他的手不如师父那般温凉,指尖暖热,缓缓拂过我红肿胀痛的十指。   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不料这厮骤然用力,将我的手紧紧捏住。牵动伤口,尖锐的刺痛使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   裴少卿皮笑肉不笑地瞟了瞟我,低声道:“知道疼就别乱动。”   我隐约猜到他此举的意图,不由焦急,遂卯足劲要睁开他的钳制。但他似乎决心跟我杠上,我越是用力,他便捏得越紧。十指连心果真不是虚言,痛楚汹涌而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尽管已是极力忍耐,我仍是疼得掉下了眼泪。   见我落泪,他立即松开手,脸上浮起几许歉疚与悔意。我忙不迭将手收回被中,咬唇恨恨地瞪着他。   裴少卿垂眸一瞬,叹息声轻若烟云,用只有我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对不起。”话罢,复转而对师父道:“今日早朝,扶嫣突然晕倒,经太医诊治,乃是由于外邪入心,疲劳过度所致。她身为一国之相,忧心国事也是难免,这便不去说它。但是姜誉,你且过来看看她的手,她说这是她闲来无事学习刺绣时不慎弄伤的,朕想听听你怎么解释。”   师父怔了怔,依言起身走到床边,疑惑道:“嫣儿,你的手怎么了?”   裴少卿挑眉看我,眸光灼亮如火,好整以暇地等待我作出回答。   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打了个圈,我不禁暗自哀叹,事到临头,只怕再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遂只得乖乖伸出手。   师父蓦然一怔,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仿佛极是震惊。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低头看了许久,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他这般注视着,我既是欣喜又是不安,脑中飞速盘算该如何向他解释。若要我对他说实话,我万万办不到,更何况还有其他人在场。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依照先前的说法,对他道:“徒儿不敢欺瞒皇上,也不敢欺瞒师父,这伤口真是学习刺绣时弄伤的。若是师父不信,大可传书蓉或是管家来问话。”   要认真追究起来,这也算不得谎话,顶多是避重就轻罢了。   师父侧身道:“书蓉。”   书蓉立即上前拜倒,奉上一轴画卷,道:“回皇上、老爷,小姐所言非虚,近几日她的确有传绣娘来教习刺绣,这是小姐绘制的绣纹样式。”   好书蓉,够机灵。   裴少卿接过画卷,展开审视了许久,复缓缓阖上递给师父。师父一言不发地打量画卷,面上仍然沉静如水,也不知信是不信。我难免有些心虚,蒙蒙裴少卿算不得什么,可在师父面前说谎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画得不错。”裴少卿煞有介事地点头。我暗松一口气,险些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时,他却话锋一转,问道:“那刺绣呢?”   “刺绣……”我满头黑线道:“绣坏了,我扔了。”   “朕不信。”   “是真的……”   师父终于将画卷递还书蓉,本就憔悴的俊脸愈发苍白了几分。他深望我一眼,眸中若有波光潋滟。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我几乎误以为他早已洞悉一切,我的谎言,我的慌张,甚至……我的心思。   裴少卿忽然对他道:“姜誉,朕知道你早年为国事操劳,积劳成疾,落下了病根。但扶嫣怎么说也是你一手带大,她对你素来孝顺有加,朕与母后也甚为感动。你为相有道,深得百姓爱戴,既能将许国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何现在却连自己的徒弟都照顾不好?”   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凉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急忙道:“皇上,此事怪不得师父,是微臣自己……”   “让你师父回答。”   我:“……”   师父恭敬地跪在裴少卿跟前,语意淡淡道:“不肖小徒,劳动皇上圣驾,草民深感惶恐。只是这乃是草民的家事,还望皇上不要插手。”   裴少卿笑道:“朕与你说的正是家事。此事朕考虑已久,扶嫣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你既自顾不暇,便该找个真心相待之人,代替你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她自幼无父无母,唯有你这个长辈,你若没有主意,不妨让朕来替你拿主意,如何?”   这简直……什么跟什么!难不成,裴少卿此行的真实目的是为我强行指婚!   我心急如焚,待要开口拒绝,却听师父沉声道:“谢皇上恩典,恕草民办不到。”   “为什么?”裴少卿看了沈湄一眼,笑道:“你自是与旁人卿卿我我,却不让她嫁人,天下哪有这样霸道的师父?”   “如皇上所言,嫣儿乃是由草民一手带大,草民待她……视若己出。她的终身大事,自是该由草民做主。她不愿意的事,草民不会勉强,也希望皇上不要强她所难。”   我勉强爬下床,跪在师父身旁,叩首道:“微臣叩谢皇上恩典,微臣的心意早已上皇上与太后说明,微臣愿意终身不嫁,伺候师父,陪伴师父,以报他……养育之恩。”   “你愿终身陪伴他,但你可问过,他需不需要你的陪伴?”   若说今日裴少卿所说的话哪句最戳中我的痛处,非此句莫属。它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师父与沈湄情投意合,早已不需要我的陪伴。   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尽管我死死咬唇,它却仍然不争气地掉落下来。打在绛紫的官袍上,晕开幽深的一片。   恰在此时,忽觉左手一暖,我讶异地低头,竟发觉是师父悄悄握住我的手。暖意透入体内,瞬间便温暖了我的心房。他淡淡地望着我,一如从前任何时候,明眸温润如珠,眼底笑意清浅。   师父……   半晌,他字字句句道:“得徒如此,是草民的福分。”   此话说完,三人集体陷入沉默。周遭的空气有些凝滞,若非烛火依旧摇曳不息,我几要以为时光在此刻倏然静止。   良久之后,裴少卿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道:“如此,算朕多管闲事。扶爱卿,这几日你便不要上朝了,好生在家休养。三日后准时启程前往江南,摆驾。”话罢,拂袖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妖精们,满意你们看到的吗……哈哈哈哈哈~   怕大家等得心急,所以就这样贴上来了,可能还要小修一下,但剧情走向应该是不会变的。   其实也不用说这次交锋谁赢谁输,大家都看清了一些东西。   让我们一起期待扶嫣的江南之行吧……当然不可能她一个人去。   21花如解语应惆怅(5)   裴少卿走后,书蓉将我扶上床,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一时间,醉霞苑中只剩我与师父二人。   师父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头,淡淡地凝视我,清浅的眸中若有千言万语。   我主动请求去江南主持赈灾之事并未事先告知师父,之所以会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见到师父与沈湄过从甚密,我心里难过得紧,这才想要逃离京城,自己好好静一静。眼下沈湄既已被责令离开相府,我再去江南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但裴少卿圣旨一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我该如何向师父说明缘由呢?   我张了张口,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有些无所适从。或许是想解释我为何要去江南,或许只是想表达一下我此刻的欣喜。方才那句“得徒如此,是草民的福分”便是再次委拒了裴少卿为我指婚。我心底万分动容,多有望有人能来告诉我,我并不是自作多情,师父到底还是舍不得我离开。   话到唇畔,不由自主地化作了一声撒娇似的呼唤:“师父……”   他坐下,伸手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柔声道:“什么也别说了,快睡吧,师父在这里陪你。”   虽然很想他留下陪我,就像小时候那般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哄我入睡,但出于他身体考虑,我还是摇头,道:“师父,徒儿真的没事了,晕倒是因为这几天批阅奏章太累的缘故。方才皇上也恩准了徒儿不上早朝,徒儿休息两日便会没事的。倒是师父你身体尚未康复,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他的手微微顿了顿,轻柔地划过发际一路向下,停留在我的脸颊上。掌心的温度是恰到好处的温润,但我却觉得像是一把火,瞬间便灼烫了我的脸,我的心。   “晕倒真是因为批阅奏章?”   我一愣,不免有些心虚,嘴上却仍坚持道:“是、是的……”   “嫣儿。”他看着我,原本清浅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灼热,若带几分疼惜,连带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下次不可以这样。”   我不解,“啊?”   他握起我的手,十指被绣针扎得惨不忍住,他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指尖温凉如玉,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呵护稀世珍宝。   “为师别无他求,惟愿见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旁的都不在乎。为师早就说过,再贵重的贺礼也及不上你陪我好好吃上一顿饭。你看你把手伤成什么样,还当朝晕倒,好在没什么大碍,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为师如何是好?”   语意若嗔若怜,分明是在责怪,却又极尽温柔。此刻他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熟悉的清香隐约飘来,我忽然觉得,能得他垂爱,便是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心里是这么想,面上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弱弱道:“师父,你都知道了……”   “今早书蓉将包裹送到栖云轩,说是你送给为师的贺礼,我原以为是你在成衣店买的,不曾想竟是你熬夜赶制而成。若不是方才见到那画卷上的纹饰与衣袍上的一模一样,你打算瞒我到几时?不是说做给为师穿的吗,怎么又让书蓉丢掉?”   果然是书蓉自作主张,也只有她这般了解我心思。出门前,我虽然嘴上赌气说让她丢掉,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她大概是看破我的心思,一个转身直接丢到了师父手上。   我面上烧烫得厉害,遂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师父,瓮声瓮气道:“徒儿不是有意隐瞒师父,只不过恰好看见沈太医也给师父做了一件衣袍。徒儿便想,自己是第一次做衣袍,刺绣也是现学的,自然比不得沈太医心灵手巧。还是不要献丑的好,免得贻笑大方。”   师父微微一愣,道:“谁说沈太医给我做衣袍了?”   我撇了撇嘴,不悦道:“师父说徒儿瞒你,你还不是在瞒着徒儿?就在今早,徒儿分明看见沈太医把缝好的衣袍给师父穿上……”   “原来……”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旋即哑然失笑,道:“傻嫣儿,那件衣袍不是做给为师穿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难道我看错了?绝不可能啊!   “别把口鼻捂在被子里,仔细憋得慌。”师父拉开被子,笑着解释道:“嫣儿,你只知道今日是为师的生辰,可还记得三日后便是沈洛的生辰?沈太医那件衣袍原是做给她兄长的,她想给他一个惊喜,见为师身形与沈洛相近,便想让为师代为一试,看看是否合适。哪知道,这便引起了你的误解。”   真的假的?师父虽这么解释,我心下仍是狐疑。不是信不过师父,只是,沈湄对他的心意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师父过生辰这么好的机会,她岂会白白放过?辛辛苦苦做了件衣袍,只是想让师父代为试穿?   不合理啊不合理……   难不成,果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她真的不是要送给师父?”   师父想了想,道:“她见为师穿着合适,便说不如索性送给为师。但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是她为沈洛准备的贺礼,为师哪有抢走的道理。”   果然……沈洛什么的是借口,只怕师父才是她真正的目的罢。==#   见我发呆,师父又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道:“嫣儿,下次不可以这样,听到了吗?”虽是一样的话语,却分明比方才少了几分嗔意,多了几分怜惜。   他的面色仍有些苍白,但微笑仿若和煦的春风,彻底吹散我心头最后一丝阴霾。我作乖地点了点头,道:“听到了,徒儿下次再也不敢了。那衣袍……师父可喜欢?可还合身?”   “你花了这么多心血做的衣袍,为师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我笑嘻嘻道:“师父喜欢便好。只是可惜……今日没能陪师父吃饭,听闻城东开了一家新菜馆,徒儿本想与师父一起去尝尝。”   “只要你有心,哪天吃饭都是一样的。”他笑道,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夜色,此刻,明月已至中天,月华明媚,透过轩窗照耀进来,如水般淌泻一地。他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快些睡罢,为师在这里陪你。”   恍然间,若有一道甘冽清甜的泉水汩汩流过心田,从头到脚每一寸几乎都被满满的幸福感所包围。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他没有像这般陪我入睡。今日晕倒,倒也算得上因祸得福。   我笑着点头,拉着他修长如玉的手,不一会儿便陷入黑甜的梦乡。   午夜梦回,朦胧之间,依稀看见一个身影久久伫立在床边。那人似乎是身姿颀秀、风姿卓然,堪堪如江南紫竹一般。然而……那等痛苦愧疚的眼神,宛若一把匕首直直刺入我的心房。   我心头一窒,难道这是梦吗?想看个明白,奈何眼皮像是灌了铅,怎么也睁不开。   危机,那人轻坐在床边,温柔地将我拥入怀里,微微扎人的下巴抵着我。微凉的手轻抚上我的额头,好似一块上好的玉,瞬间便宽慰了我烦乱不安的心神。熟悉的清新气息盈上鼻尖,我愈发沉醉其间,是谁呢?   他在我的耳畔呢喃,语意炙热如火:“嫣儿,对不起,我到底还是不能……”   ***   难得不要早朝,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师父早已离去,醉霞苑中唯剩我一人。昨夜所见真是好生奇怪,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梦。我抚了抚额头,额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难不成,是师父?   心中疑惑不解,我扬声唤来书蓉,向她问询:“昨夜师父何时离去的?”   书蓉准备好清水手帕洗漱,扯出一个暧昧的笑,道:“奴婢睡得早,什么都不知道。”   我猛然一噎,面上一烫,嗔道:“别胡说。”   她无辜道:“奴婢没胡说啊。”   我摸了摸脸颊,忙岔开话题道:“书蓉,我问你,我分明让你把衣袍丢掉,你怎么反倒送到师父手上了?”   书蓉眨眨眼,道:“小姐难道不是这么希望的吗?”   好吧,我的确是这么希望的。但……我板起脸,佯装恼怒道:“自作主张,罚你半个月的俸银。”   书蓉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道:“小姐,奴婢还不是为了您吗?这件衣袍从选料到样式再到缝制,哪一样不是您亲手操办,每一针一线都是您的心意。若是就这么丢掉了,只怕老爷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便白费了小姐一片苦心,多可信!小姐,您饶了奴婢罢,奴婢下次不敢了……”   书蓉这丫头,不亏是从小跟我,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心坎儿里。我清了清嗓子,道:“罚是罚你自作主张,不过若非有你,我与师父之间的误会也没这么快解除。”我顺手将一枚玉镯塞到她手上,笑道:“好啦,小姐我向来赏罚分明,这是给你的。”   她立马喜笑颜开,接过玉镯道:“小姐英明,多谢小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她取来一个小巧的八宝锦盒,道:“这是皇上命喜公公送来给小姐的,道是燕国进宫的金疮药,治疗外伤有奇效。”   我接过锦盒,取出瓷瓶握在手中,心中感动不已。虽说裴少卿素来与我不太对盘,时常捉弄我、调戏我,而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何要跑到相府来大发神威。可我却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紧张我、关心我。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若有机会,定要当面向他道谢才是。虽然我已经可以想见他听到时,脸上那傲娇的表情……   虽说裴少卿恩准我无需上朝,但国事却不能不处理。想起书房里堆积成山的奏折,头皮便是一阵发麻。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我便自觉地去书房处理公务。   春日晴好,和风轻拂,满园春花烂漫,教人心旷神怡。路过小池时,惊讶地发现前些日子洒下的荷花种子竟隐隐有发芽的趋势。想起这是师父为我所中,心中便忍不住欢喜,转身问书蓉道:“师父呢?”   “今日沈大人前来拜访,老爷与沈大人在后厅说话。好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扰,连管家都被遣退了。”   要紧的事?我默然点头,不再停留,加快脚步朝书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脸血啊一脸血,总算更新了…………   嘤嘤嘤,这章卡的好厉害,一直纠结要不要现在就让师父和嫣儿澄清误会,还是去完江南再说……果然我是亲妈呀~~去江南的话,嫣儿肯定不是一个人啦,不如猜猜谁跟她一起去╮(╯_╰)╭   今天在看到一条微博,说“把臣子当妃子的君主,大多是明君……”看来裴少卿是明君哇哈哈哈^_^   ps:上一章修改了一下,主要是加了裴少卿让沈湄离开相府的情节~   然后,怕亲等得心急,我说一下哦,【下次更新时间:明天晚上~】   ————————————————   ps:说个题外话,如果有亲买了《施主快醒醒》实体书,一定要在微博上晒出来,然后碧晴碧小晴,有精美的礼物送哟~下面是活动的图~   22多情只有春庭月(1)   我的身体素质本就不错,经过两日的休养调理,已是大好。裴少卿送来的金疮药药效甚是神奇,将将用过两次,十指便恢复如初。   我开始着手准备前往江南赈灾的事宜,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便是统计江南各地受灾情况。裴少卿也没让我闲着,有关旱情的奏折源源不断地往相府送。每日早起批阅奏章,晚上早早睡下,日子过得颇为充实。   说来也奇怪,师父分明已然知道我主动请旨前往江南赈灾,却什么也不问,更不曾对我进行任何指导,仿佛对此事浑然不知。虽说当时只是因为赌气才这么做,但毕竟赈灾之行事关重大,不容儿戏,且出行在即,我又没有赈灾的经验,难免心中没底,遂打算寻个时间与师父好好聊一聊。   近几日,沈洛时常来相府与师父议事,两人一谈便是整整半日的光景,也不知在谈什么要事。好不容易听说今日他没来相府,我将衣物和随身物品收拾妥当后,便打算去栖云轩找师父。   晌午时分,天气由晴转阴,春雨绵密如针,无声地润泽大地。经过小池时,不期然望见一抹清浅如水的身影正温静地伫立池边。   “师父。”我唤他,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师父手执一柄油纸伞,身披绣锦白斗篷,以白狐皮毛滚边,举手投足之间隐约透出几分不可言喻的贵气。春雨迷蒙,整座花园为薄雾所笼罩,远远看去,他的身形显得瘦削单薄,却依然颀秀挺拔,恍若江南紫竹。   我走到他身旁,纠结一瞬,还是收了手中的伞,躲到他伞下。凉风抚面,携来一阵熟悉而清新的气息,耳根子隐隐发烫起来,心口更是没由来地通通直跳。   师父的面色依然略显苍白,精神却已是大好。阵风扫过,细雨渐渐转急。他将我朝身前拢了拢,敞开斗篷为我当去呼啸而过的风,油纸伞亦不知不觉地向这边倾斜。彼此靠得极尽,呼吸想闻,我甚至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今日天气凉,怎么不多穿些再出来?身体刚好,大意不得。”语气若嗔似宠,温柔之意一如往昔。   暖意如甘泉流过心头,几日来的失落、绝望、哀痛在此刻悉数烟消云散。我抬眸,定定地仰望着他,神思被那双眼眸深深吸引。昨夜,他跪在裴少卿面前,语意坚定,眼中的深意深沉似海。而此时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我,眸光变得柔若春风,美好得能将人心都化开。   如若可以,真希望一生一世都能这样站在他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只要能陪着他,怎么样都好。   “发什么呆?”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微笑道:“行李可准备妥当了?”   我一怔,迅速回过神,面颊愈发烧烫得厉害。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道:“都准备好了,明早便启程。”   他点头,缓缓收回手,问:“如何赈灾,你可有主意?”   我忙收敛心虚,思量一瞬,道:“徒儿仔细考虑过,以为应以兴修水利为主,赈济灾民为辅。对于水源相对较为充足的姑苏、锡城、兰陵、临安等地,可就近引当地水源诸如金鸡湖、太湖、天目湖、西子湖等淡水湖泊,兴修水渠进行灌溉。而京口、晋陵、江陵等水源相对贫乏之地,应引扬子江之水,兴修水渠进行灌溉。在受灾较重的地区,百姓早先播种的作物生长不利,白白浪费了种子。所以,徒儿以为应当按作物类别,进行种子的无偿派发。必要之时,还以直接开仓放粮,补给粮食供应。”   师父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眸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道:“嫣儿说的很好。若你说所都能付诸实践,则旱情可减轻三分。”   我不解道:“师父,徒儿已尽力想得周全,为何灾情只能减轻三分?”   师父默然侧身,目光淡淡地掠过小池。雨打水面,惹得涟漪不决,池中的荷花芽似乎又拔高了些。   “单从赈灾角度来看,你说的方法已是万全,若都能付诸实践,则此次灾情应当可以得到良好的控制。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嫣儿,你可曾想过,是否每次出现旱情,都要朝廷拨款解决?”   我不禁有些懵了,“莫非师父有一劳永逸之法?”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春旱既是天灾,必然防不胜防,怎么可能会有一劳永逸之法?为师问你,现今朝廷如何征税?”   我不假思索道:“徒儿知道,现行的税法是师父五年前提出的一地一税法,即按每府的实际状况征收不同数量、不同种类的税费。”   “为师的初衷本是轻爻薄役,如今看来,或许事与愿违。”他轻声叹息,依稀带了几分自责的意味。半晌,道:“江南巡抚上呈的账簿你应该看过,近几年朝廷从江南征收的税费愈来愈重,税种也愈来愈多。江南乃是天下粮仓、鱼米之乡,虽富庶,但土地依然有肥沃贫瘠之分。   “江南并非户户富裕,但户户都要按照统一标准交税。如此一来,百姓必然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此次春旱固然旱情严重,但若放在十年前,单凭当地官府之力便足以解决,分本无需向朝廷请求援助。为师的意思是,或许可以借助此次契机,设法减轻百姓的负担,同时恢复官府的自保能力。”   一番话使我顿悟,我恍然道:“原来师父是想借此机会,在江南推行赋税制度改革。”   记得先帝临终前,曾问师父:“当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   师父答:“以择术为始。”   先帝又问:“不知卿所施设,以何为先?”   师父答:“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   先帝听后甚感欣慰,遂任命师父为新相,辅佐幼帝登基。师父出任丞相后,仰承先帝遗命,一直尝试推行新法,诸如裁减官府冗员、放归军队冗兵。虽然大受好评,却因触及某些人(除了王国师还有别人吗==)的既得利益而大遭反对,致使改革一度停滞不前。   “并不单单在江南。推行变法非同小可,更何况变的还是赋税制度,若有差池,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动摇国本。为师想以江南为示范,试行新法,若效果优良,再在全国范围推广。”   我仍有些迟疑:“这么做,可行吗?”   改革官制尚且如此费劲,更别提变更赋税制度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我甚至可以想见,若是有人稍有提这个的苗头,只怕还没出九龙殿便会被人围攻致死吧……   他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虑,笑道:“此事只需一人同意。倘若那人首肯,其余你自可不必担心。”   “谁?”   “皇上。”   “……”,眼前瞬间浮现出昨夜裴少卿那张寒若冰霜的脸,我不由暗自抖了抖,心道只怕这赋税制度是改不成了。   师父转眸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唇畔那抹温柔的笑丝毫未减,眼中的笑意却深沉了几分。“担心皇上不同意?”   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他不紧不慢道:“皇上既然同意拨款赈灾,自然会同意试行赋税改革。”   见他答得笃定,我便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道:“徒儿明白了,只是,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变法?”   “一为方田均税法,每年春秋二季丈量土地,按土地肥瘠分为五等,分别征收不同的税费。二为青苗法,以各地方官府所积存的存粮存银为本。市场上粮价较高时,便低价出售存粮。反之,市场上粮价较低时,便高价出售存粮。至于存银,则可在青黄未接的正月或五月,由官府出面贷与百姓,待收成之后再还款。如此一来,百姓便不愁没有买种子的钱,官府也不同遇灾便开仓放粮、派发种子。”   我听后,心中赞叹不已,这果真是师父才能想得出的办法,巧妙又不失安全。单方田均税一法,便可清出自古以来豪强瞒报土地的顽疾,非但能减轻百姓负担,更可充盈国库。若是换做我,只怕想破脑袋也未必想出来。唉,我与师父之间,至少还相差一百个裴少卿呢。┭┮﹏┭┮   我不愿让师父失望,总想要尽力做个为百姓称许的好官,自上任以来,便一直兢兢业业,说勤勉也绝非自夸。即便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不会给师父丢人。如今看来,我离师父的期望,还相去甚远……好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师父慢条斯理地替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脸颊,触感真实而微妙,如春风燎原,使我的脸瞬间烧烫起来。我不禁有些促狭,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奈何二人委实靠得太近,根本没有逃离他的机会。   “嫣儿,你寻个时机将此二法上报皇上。他若首肯,你便可放开手脚去做,知道吗?”他淡淡地凝视我,仿佛出了神,目光深静莫测。清越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有些飘渺。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失了声音,耳畔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我沉浸在他的目光中,讷讷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收回手,视线再次落在池中,“此去江南路程遥远,一切多加小心,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待你回来时,这满池的荷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了。”   闻言,我亦转头看向池中,想了想,颇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说:“这一去只怕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也见不到师父了……”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师父这么长时间,心中自是万分舍不得。我走之后,师父也没个贴心的人在旁照料,说不准沈湄又要趁虚而入……   话说回来,即便再怎么不舍不愿,总也不能表现在脸上。师父交代的任务我定要好好完成,方田均税与青苗二法乃是师父心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教他失望。   我正暗下决心,却听他又道:“不会很久的……”   我抬头,“啊?”   “没什么。”他微微摇头,顿了顿,忽然道:“不是说想去城东的新菜馆试菜吗?择日不如撞日,不妨今晚一起罢,就当为师为你践行,如何?”   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喜笑颜开道:“多谢师父!”   ***   春雨时急时缓,绵绵密密地下了整夜,第二日清早,天气竟是难得的晴好。空气湿润润的,若带几分草木的芳香,闻来教人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临行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栖云轩。时辰尚早,师父还没起身,我便只能隔着窗棂向他说了声再见。   管家上来道:“小姐,宫里的马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奴才派人将您的行李和奏折都安置妥当,就等您上路了。”   我惊诧道:“宫里竟派了马车过来?”   管家低头道是。我心中狐疑,这裴少卿又在搞什么花样?   一辆外形普通无奇的马车和十几匹高头骏马正妥妥当当地停在相府门外,沈洛身着一袭简单的布衣白袍,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旁。在他身后,一风水站着十几二十个锦衣卫亲军,俱是寻常装扮,将另一辆稍大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便更奇了,“沈洛?你也去江南?”   沈洛点头,“圣旨。”   十万两纹银并不是小数目,此去江南,沿途都有暗卫暗中保护。一来,怕赈灾金被贼人盯上有所闪失,二来,暗卫来无影去无踪,行事低调,不易引人注目。这写我是事先知道的,也禀过师父,但怎么也没想到,裴少卿竟将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都派来了。如此大的阵仗,我堪堪有些受宠若惊,真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哭笑不得。   我待要说话,一个贱兮兮的声音便砸了过来,“扶大人,时辰到啦,该上路啦!”只见小喜子手提两个大包裹,一路呼喊着从远处狂奔而来。   我的眼角一阵抽搐,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望着气喘吁吁的他,疑惑道:“小喜子,你、你怎么也来了……”   小喜子将包裹放进马车,笑道:“奴才自然是来此后扶大人的啦,时辰不早了,扶大人请上车。”   话音刚落,所有锦衣卫亲军齐刷刷地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我默默地爬上马车,回头望了一眼沈洛,他依然面无表情,复看了看小喜子,他简直笑成了一朵波斯大丽菊。   一定有什么阴谋……   果不其然,这厢我刚掀开帘子,裴少卿的声音便幽幽地飘了出来。“扶爱卿,怎么这么慢,可教朕好等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着急走哦,今晚还有第二更的说~   可能大家会觉得这章比较枯燥,但是改革也是本文很重要的主题,是一根次重要的线索,所以还是决定花一些篇幅来介绍一下。   23多情只有春庭月(2)   我心中一惊,脚下一顿,不慎被帘子下的小槛绊住,一瞬间,整个人呈扑倒的姿态向前倾去。我暗叫不妙,这厮果然是我的煞星。孰料,一声惊呼尚未来得及出口,身子便蓦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头顶上,裴少卿似笑非笑道:“不过几日未见,扶爱卿竟对朕思念至此,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扶爱卿乃是京城舆论之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落得个以色侍君的骂名,到时难免带累你师父的清名……”   他令堂的!几日未见,这厮说话还是这么讨厌,嘴巴还是这么欠……真是那什么改不了吃那什么!   我强忍住用奏折掀他脸的冲动,连滚带爬地从他怀里起来。“皇上说笑了……”   不料,这厢我动作过急,脑袋砰的一声磕在了他的下巴上。所谓祸不单行,正当我痛得眼泪哗哗时,右脚又不幸踩上了不知谁的衣袍,猛然间一滑……   伴随着血肉之躯与木板亲密接触的闷响,我二人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同时跌倒在地。   我龇牙咧嘴地趴在他身上,揉了揉撞疼的脑袋.由于整个跌倒过程是我推倒他,与木板亲密接触的也是他,是以,除了感觉额头生疼、脑袋撞晕之外,并无其他的感觉。   但裴少卿恐怕就……   我抬起头望了望身下的裴少卿,果不其然,那张俊脸因疼痛而变得扭曲,下巴也通红。视线撞进那双盛怒的眼眸中,心里忽的飕过一阵小冷风,隐约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妙感觉。   “扶嫣!!!”他怒不可遏地瞪我,愤愤道:“你怎么回事,干什么往朕身上撞!”   我讪讪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一时大意脚下一滑……”   大约是车内动静过大,终于引来小喜子和沈洛强势围观。   “皇上……”   车帘被掀开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沈洛的嘴角狠狠地抽动了几下,大有不忍直视的一位,而小喜子依然笑得如同一朵波斯大丽菊。不过,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他的笑意中,分明带上了几许了然和暧昧。   这下可好,我与裴少卿之间那点捕风捉影的绯闻,只怕终于要坐到实处了。眼下,我恨不能挖个地洞直接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了。   我奋力朝沈洛使眼色,试图用眼神告诉他:沈洛,真的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裴少卿看了看沈洛,复看了看我,眸光微动一双手竟不动声色地搂住我腰,一路而上,在我的脊背上来回轻抚。我登时如遭雷劈,身子猛然一僵,浑身浮起阵阵鸡皮疙瘩,惊怒交加地看向他。前一刻还雷霆震怒,不知怎么的就春风化雨了。   他微微抿了抿唇,笑意盈盈道:“扶爱卿,你若再赖在朕的身上不起来,只怕又要引起误会了。”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便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魂淡!┭┮﹏┭┮   我咬唇,手脚麻利地爬起来坐定,不忘向他投去一个悲愤的目光。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不紧不慢地爬起身,悠悠然抚了抚衣袍,在我身旁坐下,对沈洛道:“沈洛,启程吧。”   沈洛点头道是,转身前最后一瞥,那眼神仿佛在对我说:待我告诉恩师,看你如何解释。我顿时生出一种两眼一抹黑的绝望之感。   听得车外马嘶长鸣,我的江南之行便在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中拉开了帷幕。   这辆马车外表平凡无奇,车内却装饰地颇为豪华舒适。其中暖意融融,香烟自博山鎏金炉升腾而起,妖娆缭绕,一时间满室烟斜雾横。   裴少卿捂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神色颇为复杂,看得我头皮直发麻。   虽说对于方才他的无赖之举心有怨气,也不明白他为何偏要加深旁人的误会,因而恨不能将他扔出车外暴打一顿。然而,毕竟他为君我为臣,君为臣纲。况且,此去江南,我非但身负赈灾之责,更要依师父所吩咐,着手准备改革赋税之事。而这一切,都要得到裴少卿的首肯和支持。   人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权衡利弊之下,我只得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清了清嗓子问道:“皇上,您这是要同微臣一起下江南吗?”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玉骨扇,熟练地玩弄于鼓掌之间,轻哼道:“这还用问吗?”   ……我忍!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道:“这恐怕不太好罢。皇上您日理万机,身系天下万民,就这么离开京城恐怕不合适罢。不是有那句话吗,国不可一日无君……”   “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打断我,皮笑肉不笑道:“朕还没死呢。”   我猛然一噎,悻悻道:“微臣失言,皇上您误会了,微臣并不是那个意思。”   “你一个人去朕不放心。”他斜斜睨我一眼,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道:“虽说近几年国库充盈,但十万两纹银毕竟不是小数目,且赈灾之事事关重大。国事繁杂,你初任丞相,对赈灾之事并不精通熟练,又比不得你师父老谋……咳,足智多谋。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一人如何担当得起?只怕到时朕也保不了你,索性与你一道去,权当是微服私访考察民情罢。”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微微一愣,心头隐约浮上几分动容,先前的怒火也烟消云散了。原来他竟是怕我一人应付不过来,这才与我同往,难得他会为我着想。只是,这厮几时变得如此这般善解人意了?听他的意思,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难道他也要为我全兜下来吗?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分外讨厌,面目可憎,最好今生今世永远不要再相见。但有些时候,我又会觉得他其实也很可爱,比如现在。   裴少卿,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我寻思着问道:“那京城这边怎么办?朝中众臣可知道皇上微服出巡?”   “朕对外称病不朝,实情只有王国师知道,朕不在的这段时间便由他监国,朝中之事皆交由他全权负责。”   “王国师?”我不由大吃一惊,“皇上不是责令他闭门思过,不许他上早朝的吗?”   他挑了挑剑眉,笑道:“你以为朕要借机除掉他?”   我吞了口口水,迟疑地点了点头。近几年来,外戚党不断坐大,上到六部下到地方,几乎都有他们的人,加之太后王雅意坐镇后宫,外戚一族已然可以算得上是权倾朝野。从前裴少卿示弱,总让人以为他是一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他若想要收回权力,难免要拿外戚党开刀。   “他毕竟是国丈,是朕的外祖父,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朕不会动他。至于外戚党那些乌合之众,朕的确打算收拾掉一些,不过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裴少卿娓娓说道,语气悠闲而笃定。清俊的脸庞笼在缭绕升腾的的烟雾中,神色颇有几分玩味,凤眸似挑非挑,其中盈满意味深长的笑。   我蓦然心惊,忽然觉得眼前的他竟有些陌生,仿佛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裴少卿。不论是从前那个在国子监借我抄作业、与我分食葡萄酒的他,亦或是九龙殿上那个上朝迟到、遇事左摇右摆的他。此时此刻,他更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   或许,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这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瞟了我一眼,很快便恢复了以往那副欠揍的表情,笑道:“又在发什么呆?老盯着朕看做什么?”   我低头,“没什么,微臣、微臣……”   “既然是微服私访,便不要再拘泥于什么君君臣臣的礼数了。”顿了顿,似是勉为其难道:“朕特准你从今日起直呼朕的名字,你便叫朕……少卿罢。”   我忙作惶恐状道:“微臣不敢!”   他轻拧了眉尖,颇有些不满道:“有何不敢?以前在国子监时,你不是就这么叫朕的吗?你若再皇上皇上的乱喊,只怕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朕……咳,我微服出巡了。”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挺在理,遂硬着头皮喊了声:“少卿……”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略略凑近几分,对着我的耳朵吹气道:“小嫣乖。”   我呸!   湿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我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心里虽然在鄙视他,面上却喜笑颜开道:“皇上,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真心的?”   我笑得牙咬切齿道:“自是真心!”   裴少卿微微皱了皱眉,很快便又舒展开来,似真似假道:“我怎么觉得,小嫣你有些言不由衷啊?既是真心,来,再唤声少卿听听。”   额间青筋一阵乱跳,我心中默念了一百遍“赋税改革”,决心破釜沉舟、忍辱负重。待酝酿好感情,终于无比肉麻地喊了声:“少……卿……”鸡皮疙瘩瞬间抖落一地。   他笑呵呵道:“不错不错。小嫣,你说我们乔装成什么比较好呢?依我之间,不如我们扮作夫妻罢,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也方便行事。”   我说:“兄妹。”   他摇了摇头,坚持道:“你跟我长得不像,说是兄妹旁人大概很难相信,还是夫妻比较好。”   难道说是夫妻就有人相信了吗,我跟你一点像夫妻了?那么我想了想,就说:“……那还是不要乔装了。”   裴少卿凤眸一黯,面色一沉,凉凉道:“亏得我如此为你考虑,放下京城大小事务,不远千里陪你同去江南赈灾,怕的是你稍有行差踏错,日后难堵悠悠众口,不好交代。你这是什么薄情寡义的态度?啧,真真是让人心寒呐……”   一番控诉说得声泪俱下,简直闻着伤心见者流泪,比那戏里唱的还要好听。我顿感哭笑不得,无奈地扶额叹息,不就是不同意扮成夫妻吗?这也能算薄情的话,那天底下该有多少薄情之人?走在街上随便扔个石子都能砸死一大片了。   此刻,我忽然发觉,或许此次江南之行将是锻炼我忍耐力的绝佳机会,日日对着裴少卿这厮,只怕再火爆的脾气也会消磨殆尽。   然,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也罢,且看在赋税制度改革的份上,我便依他这一回。横竖只是乔装而已,并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倘若一上来便惹得他不悦,不同意我在江南试行赋税制度改革,那便白白浪费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便是为了师父,我也得忍!   自我排遣一通之后,我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夫妻便夫妻。”   他收起玉骨扇,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满意地笑道:“那便一言为定。虽说后宫宠姬不少,但当人相公还是头一回呢。娘子,日后为夫若有不如你意的地方,还望你不吝赐教。”   “……我也是头一回好吗。”   “那正好可以互相探讨,共同进步!”   我的精神濒临崩溃,张着嘴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盼这荒唐的事千万不要传到师父耳朵里才好。   玉骨扇下滑,裴少卿挑起我的下巴,那双凤眸之中流光溢彩,若带几分得意的笑。“那么娘子,唤一声官人听听。”   我:“……”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表情?”他挑眉睨我,道:“不喜欢官人这个称呼吗?那叫相公或是夫君也一样。”   裴少卿,你真的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xd~如无意外,明天应该还是双更~   ps:有人问我,师父会不会去江南,答案其实很明显,仔细看文应当能发现哟   再ps:我想重申一下,我说本文有两个男主,并不是说最后结局是3p。很肯定地告诉大家,最后结局一定是1v1,但是究竟谁跟女主在一起,我觉得现在谈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行文到这里,感情线其实已经很明确的,但是朝斗才刚刚开始。谁更适合女主与女主厮守这个问题,随着文章进行下去,答案会越来越明确,留待后说。   再再ps:没有留言不幸福!!没有撒花就没有码字的动力!!!   24多情只有春庭月(3)   京城离江南并不算非常遥远,若骑快马披星戴月地赶路,只需两日便可赶到。此行虽然人数不少,但大都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亲军,行事稳妥干练,一路上几乎没什么耽搁。我本以为,有裴少卿这尊大佛跟在身边,难免会麻烦些。不想他竟比我还着急,恨不能日夜兼程,火速抵达江南。   由于赈灾金数额巨大,未免被贼人盯上或是遭遇意外,因而此行的路线除了我、裴少卿、沈洛之外,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   为保万全,赈灾金共分作三部分分开存放,其中有两部分分别存放在我与裴少卿所乘坐的马车和另一辆马车内,车内皆设有暗格,若不触动机关,即便进了马车也无法发现赈灾金。而第三部分,则装成货物存放在事先特制的木箱之中。   五日后,我们便顺利进入江南辖区。   暖风三月,草长莺飞,年换暗换。不论是诗词还是话本中的江南,总给人以“才子佳人地、温柔富贵乡”的曼妙遐想,我总以为江南就该是春风十里,处处烟桥画柳、衣香鬓影,满目皆是柔婉而清丽的春景。   倘若没有春旱,这些理应是随处可见。然而,自打进入江南地界,我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欣赏到心中所期许的景致,触目所见,皆是龟裂的土地与干涸的溪河,不少地方甚至是寸草不生。原本应当是青郁葱茏的原野,竟变作荒烟蔓草的一片,教人看来只觉心惊。看来,开源通渠、兴修水利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这日晌午,用过午饭后,我们便继续上路。   裴少卿端坐马车中,一言不发地研究着手中的地图。半晌之后,他掀开纱帘,问沈洛道:“还有多久可到临安?”   沈洛策马行在马车旁,思量一瞬,答道:“回公子,倘若不出意外,今日傍晚时分便能抵达扬子江,临安知府已事先备好船只,两辆马车以及所有马匹皆可上船。乘船横渡需两个时辰,如此算来,今晚或许可到临安。”   我在旁暗叹,自我认识沈洛以来,他与我说一句话通常不会超过五个字。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患有某种口疾,无法说过长的语句。今日他竟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裴少卿点头,沉声吩咐道:“按计划赶路,小心行事。”话罢,便放下车帘闭目假寐,破天荒地没再说一句废话。   我颇有些纠结地盯着他看。一路上,我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与他商量赋税改革之事,眼看即将到达临安,此事宜早不宜迟,倘若再不说,恐怕便要来不及了。但今日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是太好,就这么说的话,也不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有这么好看吗?”他仍是闭眼,含笑的语意中不掩揶揄。   我面上一烫,忙别过脸道:“皇上,微、微臣不明白皇上说什么……”   “嗯?”他豁然睁开眼,剑眉微微挑起,故意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我硬着头皮重说:“……少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哗”的甩开玉骨扇,慢悠悠地扇起来。半晌,似笑非笑道:“娘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便明说的吗?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横竖为夫也不是外人。”   我:“……”   离开京城之后,这厮调戏我的次数便越来越次,内容也越发肆无忌惮。每走到一个地方,他也不管旁人问不问,总要事先申明我与他是夫妻,俨然一副要搞得全天下皆知的阵仗。   小喜子这个帮凶显然对裴少卿险恶用心心知肚明,一口一个“夫人”叫的甚是欢畅。我面上坦然,心中却暗暗咬牙饮恨,心道,回京之后不好好收拾他的话,我便不姓扶。而沈洛对此则见怪不怪,偶尔也会用一种同情之中略带几分幸灾乐祸的眼神看我。   好在经过这几日的打磨,我已渐渐习惯,心中的悲愤之意也没有刚开始那般强烈了。   兀自淡定片刻,我决定开门见山与他说,“江南乃是天下粮仓,世人皆知其富庶丰饶。这次春旱旱情虽重,但凭江南多年累积下来的财力物力,应当足以应付,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以为,很大的原因在于,近几年来江南的赋税远远重于其他各地,官府财政早已入不敷出。少卿,你有没有想过,以此次赈灾为契机,改一改我朝的赋税制度?”   闻言,裴少卿颇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要改赋税制度?你可知现行的赋税制度是谁提出来的?”   我说:“知道,是我师父。”   “你要推翻你师父的政见?”   “并不是推翻,只是完善。再者说,制度既然有弊端便要及时修改,与谁提出来的无关。”   他挑了挑眉,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首先,可以令官府在每年春秋二季分别丈量一次土地,按土地肥瘠分为不同等级,每一等级分别征收不同的税费,此乃其一。其二,令官府存粮存银,遇市场粮价高时,便低价售出。遇市场上粮价低时,便高价售出。此外,在每年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出面将存银贷与百姓,待收成时再还贷。”   我不紧不慢地将师父的话复述一遍,不时瞥了一眼裴少卿,想看他是何反应,蓦然发觉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眸光灼亮如火,神情复杂。   见他沉默,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怕是他不认同我的观点,正寻思这该如何说服他,却听他忽然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我干笑道:“呃,是我和师父一起想出来的。”   “是你,还是你师父?”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我只得如实道:“好吧,是我师父。”   “我就知道。”他收起玉骨扇,随手取过一只瓷盅斟满,却没有要饮茶的意思,只是将茶盅放在手中细细把玩。良久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姜誉也真算的上是用心良苦,让你来跟我说,还是在这样的时机下,明知道我不会拒绝是吗……”   我眼前一亮,喜道:“皇上……呃,少卿你是同意了吗?”   他默了默,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认真,说道:“要我首肯不是什么难事,但你须得知道,这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上至商鞅、李悝变法,下至元历新政,历朝历代的改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小嫣,我不想看你受到任何伤害,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知他是为我着想,心下不免动容。自小史书便没有少读,其中的厉害关系我也明白。但师父已辞官归隐尚能心系苍生,我身在其位又怎能畏首畏尾,遂坚定道:“变法之事,功在当代,利泽千秋,于百姓、于社稷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能因为它看起来困难便裹足不前。况且,只要少卿你能心意坚定,给我以最大的支持,我便无所畏惧。”   “这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心意?”   我微微一愣,垂眸道:“是我自己的心意。”   他静默地看我良久,叹息之声轻若烟云,道:“此事非同小可,且容我仔细想想罢。”   我点头道是,横竖见好就收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虽然不知道他在犹疑什么,但没有否定便是最大的肯定,时机尚早,我再寻机会慢慢说服他便是。   正两厢沉默,忽然间听得一声马嘶,人猛地往前一冲,险些跌在地上。不知何处杀出一批黑衣人,不由分说便挥剑刺来。沈洛与锦衣卫众人早有防备,迅速抽出贴身软剑,很快便与黑衣人战作一团。   透过纱帘,只见外面约有数十名黑衣人将我们团团围住,孰攻孰守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想来绝不是落地为寇的一般山匪,倒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或死士。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说朝廷拨款赈灾乃是世人皆知之事,但并未公告赈灾金何时送抵江南,加之此行的路程又是尽力保密,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那么,究竟是何人在此设下埋伏?   裴少卿如有灵犀般向我看来,彼此相视,显然他与我想到了一处。他眸光骤冷,似有滔天的怒火酝酿其中,道:“已是步步小心,没想到还是坠入了陷阱。若让朕知道是谁泄露了行踪,朕定要教他不得好死!”   我暗惊,难以置信道:“皇上,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中有内鬼?”   他轻哼一声,冷笑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此刻,外面剑啸风吟,刀光剑影,寒芒明明灭灭,晃得人真不开眼,兵器交接声此起彼伏,凛然在耳畔炸开!   这般看来,那些黑衣人虽然出手狠辣,但好像并无意伤人,显然他们的目的只是赈灾金。双方势均力敌,暂时难分究竟谁占上风。   未几,只听得一声长嘶,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我与裴少卿再次摔作一团。脑袋不慎磕在小几上,我正疼得眼泪哗哗,却听裴少卿沉声道:“不好,有人驾了马车!”   我忙爬到窗边一看,果然,那厢打斗的情景正渐渐后退。沈洛见马车被劫,奋力向对方刺了一剑,扬鞭便要过来救我。不料此举却让他分了神,对方挡住了他那一剑,立刻杀了个回马枪,一剑刺在他腹部,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   我大叫不妙,一行人中武功最高的便是沈洛,若是他受了伤,只怕情形便很不容乐观。不是说沿路都有暗卫密切保护的吗?怎的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人都不出现?待回京,定要捉东厂厂公来问他玩忽职守之罪!   裴少卿将我按在软榻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沉声道:“在这儿呆着别动,千万不要出来。”话罢,不待我阻止,他便掀帘而出与黑衣人斗作一团。   马车左摇右晃,一路狂奔,我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有烈火焚心,急得团团转。赈灾金被劫事小,若是裴少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跪在九龙殿上当朝自裁都无法赎此弥天大罪……┭┮﹏┭┮   裴少卿,你这么冲动做什么!   听得一声惨叫,马车忽然变得平稳起来。我心下一紧,忙不迭掀帘出去查看究竟。只见裴少卿正坐在驾车位上,一手握住犹在滴血的软剑,另一手拉住缰绳,回头见是我,不满地拧紧眉尖,道:“谁让你出来了?”   我喜极而泣道:“皇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微微一愣,挑了挑眉,眸中笑意乍现,“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我。”   那当然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好吗!我如释重负叹了口气,也不与他计较太多,说:“没想到你还会功夫。”   裴少卿得意地笑道:“先帝尚能御驾亲征,你觉得我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旁人来护驾的无能皇帝吗?”   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这口气尚未松过来,前方便又有黑衣人源源不断地杀出来。裴少卿猛拉缰绳,马车亟亟停住。他利索地翻下马车,挥剑与众人交手,对方足有六人之多,个个身手不凡,但很明显,他们对裴少卿颇有顾忌,迟迟不下重手。   眼下以一敌六,勉强打成了平手。黑衣人渐渐逼近马车,似乎想要驾走马车。裴少卿一把将我拉下来,紧紧护在身后,剑招应付自如,步伐稳如泰山,不见丝毫紊乱。   黑衣人见久攻不下,忽然改变策略朝我攻来,试图将我俩分开。蓦地,他的手腕灵活一动,我只觉眼前虚晃一瞬,下一刻便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健硕的臂膀有如铜墙铁壁,将我牢牢禁锢于胸前,不教黑衣人有半分可趁之机。   黑衣人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倏然后退,却是以退为进,堪堪借助身后巨石之力,飞身向我刺来迅猛一剑。   裴少卿大惊失色,一个转身替我挡去杀招,左肩生生受他了那剑。血肉撕裂声沿耳入心,堪堪在我心上狠狠剜下一刀。殷红刺目的鲜血顿时汩汩流出,将锦袍染得一片狼狈。他垂眸闷哼,眉宇之间疾速闪过一丝痛楚之色。   “皇……”不行,不能叫皇上。   “少……”也不行,皇上的名讳世人皆知。   我牙咬急道:“相公,你怎么样?”   黑衣人动作一顿,不知为何进攻明显缓了下来。裴少卿深深望我一眼,并未作答,而是边打边退。见到时机已到,他竟丢下马车,拉起我撒腿就跑……==#   我急得大呼:“哎哎哎,银子!!!”   “命都快没了,你还管什么银子呐!快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第二更哟~   ps:想统计一下,到目前为止,喜欢师父和喜欢少卿的童鞋各有多少~~来来,大家来站个队吧~~   25多情只有春庭月(4)   裴少卿拖着我一路狂奔,很快便甩开了那群黑衣人,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劫走赈灾金。   风声呼呼扫过耳畔,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力气再思考诸如幕后主谋是谁、回京要如何交代之类的问题。直到确定安全,裴少卿终于放开我的手,我气喘吁吁地瘫在草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我身旁,一面轻拍我的背替我顺气,一面似笑非笑道:“你看你,跑几步便累成这样,身子这么弱,如何能挑起江山社稷?难怪那日你竟会当朝晕倒,往后自己应当多注意些。”   我懒得与他白费口舌,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他将我拉起来,扶着我慢慢向前走。脚酸膝软,脑袋发胀,我下意识地攀上他的臂膀,却在同一时间,听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手心触及一片湿热,我低头一看,竟是满手殷红的鲜血。   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为救我,左肩被黑衣人所刺伤。让九五之尊为臣下受伤,此事若是被太后和满朝文武知道,我将百死难赎,只怕这丞相也当到头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他竟会挺身护我,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真教我既意外又内疚,但更多的还是感动。血仍然一刻不停地流出来,在浅色锦袍上晕开湿红的一片,这般看去,分外触目惊心。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左肩,也不知伤口有多深,严不严重。   “少卿,你的伤……”   “小嫣,难得你肯为我担心一回,这趟出来也算值得了。”他似真似假地叹息一声,凤眸之中却是一片流光溢彩,满不在乎道:“别急,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我连笔都拿不稳时,父皇便握着我的手教我练剑了。这么多年来早就练得皮糙肉厚,不怕疼。”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想要说感谢的话,到了唇畔却又怎么都说不口。   我移开视线,轻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乃当朝天子,天命所归,不知有多金贵。功夫练得不到家便不要逞强了,赈灾金丢了还好交代,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教我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抽了一下,斜斜睨我一眼,不满道:“喂,扶嫣,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才手上,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再说,你瞎着急什么,谁说要你交代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的伤怎么来的?我既跟你出来,便没想过让你承担一切。你倒好,一片好心全当驴肝肺了。”   我沉默不语,他别扭地转过头,不再搭理我。暖风轻抚,两人之间的氛围竟有些凝滞。   良久之后,我郑重地对他说:“谢谢你,少卿,谢谢你舍命保护我。”   “说什么,听不清。”他语意仍是凉凉的,唇畔却微挑起一抹笑意。   眼看他那傲娇的表情,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丝好感又没了。我凑到他耳畔,用自认为最大的音量嚎了一嗓子,“我说,谢谢你,少卿!!!”   “喂,你!”他的身子猛然一颤,捂着耳朵怒瞪我道:“你这么大声音是想把我的耳朵震聋吗?”   我哈哈笑道:“是又怎样?”白白受了他这么多天的欺压与调戏,为了师父和改革强忍着不反抗,此时此刻,我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之感。   他盯我一瞬,忽然笑了起来,凤眸微挑,湿润而暧昧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转。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若是聋了,你也跑不了,你必须伺候我一辈子。”那欠揍的神情仿佛在说:省省罢,你是斗不过我的。   我:“……”   方才慌不择路,也不知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四周山丘起伏,绵延不绝,林木苍翠蓊郁,可闻鸟鹊鸣声上下。清风吹拂,碧绿色的涟漪一直泛到远处的山脚下。倒比方才所见多了几许春意、几许生机。   前方不远处隐约有淙淙流水声传来,没走几步,前景便豁然开朗。不知从何处淌下了一汪山涧,水流澄净清澈,四周怪石遍布,大小不一,形状怪异嶙峋。   我俩择了一块临涧的平坦大石,相互嫌弃又相互搀扶着坐下。我举头环顾,见周围一片荒芜,显然没有人烟。裴少卿撕开衣袍,露出猩红骇人的伤口,掬起清水小心地清理起来。   我蹲到他身旁,视线触及他的伤口,心中再度浮起几许歉疚,遂放缓声音道:“少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稍事休息片刻,按原路返回便是。先前那帮黑衣人的目的不在我们而在赈灾金,既然已经得手,便没有逗留的理由。若沈洛他们脱身,必会沿途寻找我们。若他们全军覆灭,临安知府派来的人没有接到我们,必会派人打探。”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非常在理,遂安心地点了点头。犹疑片刻,又道:“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待到了临安再传大夫。”裴少卿利索地脱下外袍,撕下中衣上的一条布料递给我,“来,帮我包扎一下伤口。”   我不敢迟疑,立马照做。本已竭力镇定心绪,可一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盘踞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双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将我的反应尽收眼底,含笑瞥了我一眼,道:“若是觉得内疚,往后待我好些便是。”   我咬了咬唇,不搭理他。   ***   待伤口处理好之后,我们便沿原路返回。果然不出裴少卿所料,黑衣人连同马车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远便望见前方前头攒动,我问裴少卿:“会不会是来找我们的?”   裴少卿默然远眺,轻拧了眉尖,摇头道:“不知道,过去看看。”   果不其然,这厢我们还没走出几步,便有一人狂奔而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然恭恭敬敬地跪在裴少卿跟前,眼抱着他的大腿泪汪汪道:“小喜子救驾来迟,请皇……公子恕罪!”   裴少卿没好气地甩开他,道:“起来说话。”   小喜子迅速爬起来,随后赶到的侍卫如潮水一般哗啦啦地涌过来,将我们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多久,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小跑步赶过来,气喘吁吁地抹了抹额间的汗珠,视线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打转,终于落到我身上,小眼睛里精光闪动,诚惶诚恐地作揖道:“下官江南巡抚李斐参见扶相,下官保护不力,让扶相受惊了。”彻底无视了裴少卿的存在。   也难怪,此人在升任江南巡抚之前乃是金陵知府,历任地方官员,从未进过京面过圣,自然不知裴少卿的模样。他断定我便是丞相,想来也只是因为我是这群人之中唯一的女子。   我觑了觑裴少卿的脸色,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遂笑道:“李大人不必客气,我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十万两纹银赈灾金被贼人所劫,此事还须彻查。不知与我同行的锦衣卫眼□在何处?”   李斐答道:“扶大人放心,赈灾金并没有完全丢失,由锦衣卫都指挥使沈大人押解的那六万两已完好无损地运往临安,沈大人与几位同僚身受重伤,下官已请来临安最好的大夫为他们医治,扶大人很快便可见到他们。”   我顿觉头皮一麻,残念地僵立在原地。乍一听到锦衣卫负责看护的六万两纹银并未被劫的消息,心情竟是十分复杂。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丢失的其实只有存放在我们马车里的那四万两了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裴少卿,非常想了解一下此刻他是什么感受。也不能说是由他一手造成,他一把拉起我撒腿就跑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早知道就该让他一个人跑路,我留下誓死保卫赈灾金。这下可好,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这厮却目不斜视,仿佛对我的视线浑然不觉,面上是一派坦然之色。   李斐终于注意到了站在我身旁的裴少卿,迟疑道:“这位是……”   不待我回答,裴少卿便抢先道:“我是她未婚夫,免贵姓黄。”   “原来是黄公子!”李斐的面上浮起几许了然之色,暧昧地笑道:“下官身在江南偏远之地,委实孤陋寡闻,竟不曾听闻扶相好事将近!下官这厢先恭喜扶相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情占我口头便宜。未婚夫什么的,比起相公也好不了多少。我瞟他一眼,转而对李斐道:“李大人不必恭喜得太早,这婚能不能成还是未知数。这位黄公子受了点伤,还望李大人能尽快安排大夫为他医治。”   李斐到底是官场上的老手,很快便发觉了其中的不对劲,也不曾追问,只是陪笑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扶相今日受惊,还请先到舍下歇息洗尘,追讨赈灾金之事宜从长计议。”   我瞥了一眼裴少卿,见他轻轻颔首,便对李斐道:“如此,便叨扰李大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奉上~~写得比较匆忙,大家先随便看一下,以后可能会小修一下。   本想再多写一点,把剧情向前推进,但今天实在太累了,那就请听下回分解吧。   ps:师父党别急,师父就快粗线了,让他全面逆袭,好不好?   么么哒,大家晚安。   26多情只有春庭月(5)   我原以为李斐会请我们住进他府里,孰料他竟另外安排了一间别院给我们起居。别院坐落于临安城闹中取静之处,甚是雅致清幽。其中景致曼妙,随处可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颇有江南园林的雅趣。   我环顾四周,小声对裴少卿说:“听闻江南地价颇高,如此精致的别院恐怕不是巡抚的俸禄能买得起的吧。”   裴少卿笑了笑,打开玉骨扇,半掩着唇与我道:“此人二十八岁方才入仕,从未在京城担任一官半职,他从县衙师爷一路升至江南巡抚,所用时间不过区区十五年,你以为他身家能有多清白?地方官员大都如此,此乃我朝官制积弊,一时半刻恐怕难以肃清。李斐此人虽贪财,却能将江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只要他不犯伤国害民的大错,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所谓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贪污**历来是一笔糊涂账,不曾想裴少卿面上不过问,心里却清楚得像明镜似的,教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我不禁啧啧称奇。   裴少卿含笑瞥我一眼,一脸“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的丞相”的神情。   马车被劫,丢失的除了赈灾金之外还有随身的行李衣物,不想李斐早已为我们置办好一切,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果真上道得很。   我与裴少卿的厢房相邻,待收拾妥当,李斐便领着一名老大夫来为他治伤。据说这位大夫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百姓皆称其为华佗再世。所幸黑衣人那一剑刺得尚浅,裴少卿的伤势并不算很重,大夫说仔细处理上药之后,很快便会痊愈。   大夫走后,李斐向我请示道:“扶相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晚宴为扶相洗尘,不知扶相……”   不待他说完,裴少卿便抢先打断他:“先去看沈洛。”   李斐登时面露尴尬之色,下意识地向我看来。我无奈地扶额,都说是微服出巡,这厮的君威却分毫未减,也不知收敛着些。我只得干笑道:“听他的,听他的。吃饭事小,赈灾金事大。”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也不再多问,默默地领我们去见沈洛。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分明觉得他看我的眼光若带几分……怜悯?   我不免奇怪,极快地瞥了裴少卿一眼,凑过去对他低声道:“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裴少卿的脸上很快浮气几分得意的笑意,薄唇微动,不动声色地向我吐出两个字,旋即轻摇玉骨扇,举步跟上李斐。我僵立在原地,嘴角狠狠地抽了几下。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的北京,心下滋味复杂,深以为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我此刻悲愤凄切的心情。   他说,惧内。   ***   沈洛与其他几名受伤的锦衣卫分别被安置在南面和东面的厢房中。我们见到沈洛时,他将将睡醒,面色虽然苍白如纸,但精神尚好。浑身上下皆缠满厚厚的纱布,仍有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来,可知伤势之重。   “皇……咳,黄公子,扶大人。”见是我们,他作势要起身行礼。我忙将他按住,道:“又不是外人,快好好躺着养伤,不必在意虚礼。”   李斐忙上前安慰道:“扶相不必担心,沈大人虽然伤得严重,但并未伤及要害,只是皮肉受点苦是在所难免。下官已安排大夫住在府里,方便照料沈大人与其他几位同僚的伤势。赈灾金已运抵巡抚衙门,下官派人严加看守,相信不会再有闪失。”   “有劳李大人费心。今日遭劫,随行的锦衣卫折损严重,本相会尽快向京城请求支援。在此之前,还望李大人能派侍卫协助调查此案,尽快追回被劫的四万两赈灾金。”我想了想,又道:“本相还有一事。本相此次押解赈灾金来江南,理应有暗卫沿途保护。然今日遇刺时,却连半个暗卫都不曾见到,请李大人派人沿途查一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连连道是,“下官明白。”   裴少卿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复问沈洛道:“沈大人,你与黑衣人交手,可曾有什么发现?”   沈洛默然点头,自枕边摸出一枚玉玦递到裴少卿手上,只见裴少卿面色陡变,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竟有几分不敢置信的意味。见他反应这么大,我不免好奇,便也凑过去瞧了一眼,待看清他手中的玉玦,不由得狠狠倒抽一口冷气。   我飞速看了一眼李斐,见他正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清了清嗓子道:“李大人,沈洛有话要与本相说,劳驾外间暂候,可好?”   李斐了然作揖,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我将那玉玦放在烛火下反复审视,玉体通透莹润,隐隐闪动着温润的白光,应当是产自西域的羊脂白玉。而玉玦的雕工之精细,纹饰之奇巧,绝非一般工匠能够完成。我难以相信并非因为不曾见过这样的宝物,恰恰是见的太多——这分明是外戚王氏的传家玉玦。   沈洛轻咳了几声,虚弱道:“这是微臣从其中一名黑衣人身上扯下来的,当时微臣已经受了重伤,他本想一剑刺死微臣,幸好微臣避躲及时,趁其翻身攻击时摸走了这枚玉玦。”   照沈洛的意思,难不成劫走赈灾金的幕后主谋竟是外戚党?如此说来,倒也不难解释他们为何迟迟不对我与裴少卿下杀手,反倒甚是敬畏的样子。可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他们要赈灾金何用?倘若真是外戚党所为,老狐狸为人老奸巨猾,当真会这么不小心,落下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我将玉玦递还裴少卿,问:“少卿,你怎么看?”   裴少卿将玉玦紧紧捏在手中,烛火摇曳,将他的侧颜映得挺拔坚毅。半晌,他摊开手中,定定看着玉玦,凤眸之中冷意森森。“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抗辩。无论如何,此事先不要声张,待调查之后再下结论。”   ***   别院之中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泊,蜿蜒迂回的折桥直连湖心亭,今日的接风宴便设在此处。明月高悬天边,流光皎洁,暖亮的灯成串垂下。夜风习习,若带几分独属于江南的甜糯之气,温暖醉人。   出席晚宴的除了李斐,尚有金陵知府、江南节度使等地方官员。我本不喜应酬,加之连日赶路,今日又受了不小的惊吓,整个人已是十分困顿,恹恹地吃了几口便想回房歇息。李斐以为我嫌晚宴无聊,便召了乐师优伶前来助兴。   他已有些醉意,端着酒觞走到我身旁,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语意暧昧道:“听闻扶相偏好男色,下官便精心挑选了江南最拔尖儿的人才来为扶相助兴。下官知道扶相家里那位黄公子是个厉害的角色,若是您看上哪一个,偷偷地同下官说,下官自会将他打包送到京城相府……只盼扶相日后能在圣上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   偏好男色……   一口菜噎在喉咙口,我满头黑线地抬眼一看,果不其然,下面的乐师优伶一风水都是年轻俊秀的美男子。我佯装淡定地喝了口茶,顺了顺气,复斜瞟他一眼,道:“谁说本相喜爱男色的?”   李斐一愣,无辜道:“大家都这么说。”   我哭笑不得,谣言果真越传越夸张,京城之人好歹专注于我与裴少卿的传闻,也只是将我“□未遂”之事津津乐道罢了。话传到江南,怎么就变成我喜好男色的?   真真是泡在黄河里也洗不清,本相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于一旦了。所谓三人成虎,古人诚不吾欺!   我无力地挥挥手,待要说话,忽觉背后飕过阵阵阴风,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默默地回头一看,发觉裴少卿这厮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一双凤眸似挑非挑,锐利的视线在我与李斐之间打了个转,最终落到他身上。   半晌,他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所谓玩物丧志,若是让圣上知道了您教唆本朝丞相沉溺男色、荒废政务,只怕天皇老子为您美言都没用了。”   李斐心知碰了个软钉子,一脸菜色地退了下去。   我干笑道:“少、少卿,他只是跟我开个玩笑而已,我没当真。”   他不冷不热地看我一眼,轻哼一声,凉凉道:“解释便是掩饰。你伤了本公子的心,罚你三天不许跟本公子说话,也不许靠近本公子一丈以内。其余的,回京再说。”话罢,拂袖绝尘而去。   我:“……”   等等,我怎么就伤了他的心了?   ***   一夜好眠。   清晨,天刚亮没多久,外头便传来一阵吵嚷之声,扰人清梦。   我披衣起身,循着人声过去查看究竟。远远便望见别院门口黑压压围着一大片人,被小喜子和几名侍卫拦在外面,人人争先恐后地朝里面挤,生怕错过什么天大的好事。   我过去问小喜子道:“出什么事了?”   我不过去还好,一过去那些人瞬间便沸腾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这边挤,口口声声呼喊我的名字,人声一片鼎沸,场面大有将要失控的趋势。   “扶相,下官江都知府,听闻扶相莅临江南特来拜见扶相,求扶相在百忙之中抽空接见下官!”   “扶相,下官瓜州知府,听闻尊师近日身体欠佳,特来献上千年人参一支、冬虫夏草三盒、天山雪莲若干,以期尊师早日康复,望扶相笑纳!”   “扶相,晚生携文章前来拜见扶相,请扶相指点一二!”   “扶相……”   小喜子一面将拥挤的人群往外推,一面对我道:“扶大人,这些人天不亮便在别院外面等候,说什么也要见您一面,您看……”   记得从前师父尚在相位时,对此类送礼套近乎的行径深恶痛绝,每每拒之千里。久而久之,那些官员摸清了师父的脾气,便也不再自讨没趣。我受他影响,从不收受任何礼物。这些地方官为免也太夸张了,竟对此如此热衷,看来此种浮夸**的风气不得不整治。   我望着群情激动的人群,登时一个脑袋变成两个大,无奈地对小喜子说:“就说本相身体不适,不想见客,请他们回去吧。你吩咐侍卫小心着些,别伤了他们。”   小喜子一脸怜悯地看了看我,点头道是。   我正欲回房再睡个回笼觉,转身却见裴少卿正神清气爽地站在我身后。我一愣,想起他昨夜的话,下意识地绕开他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似笑非笑道:“胆子越发大了,竟然无视我的存在。”   我耸耸肩,无辜道:“是你自己说的,不许我跟你说话,也不许我靠近你一丈以内,我只是遵从圣旨而已。”   他睨我一眼,哼道:“我跟你开玩笑的,笨小嫣,真话假话都分不清……”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一向分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因为临近毕业,要准备毕业论文和答辩,所以最近更新不是特别规律_(:3∠)_   ps:乃们这群小妖精,要是想看木有小**的小喜子成为男主,就尽管霸王我好了!!╭(╯^╰)╮   27忽到窗前疑是君(1)   他睨我一眼,哼道:“我跟你开玩笑的,笨小嫣,真话假话都分不清……”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一向分不清……”   我撇了撇嘴,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道:“我要回房睡觉。”   “睡觉?”他略带鄙视地看着我,笑意盈盈道:“今日上午要视察临安周边地区的受灾情况,你还想着睡觉?你该不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瞬间便清醒了——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给睡忘了!   我望着裴少卿眨巴了两下眼睛,他也眨巴了两下眼睛。我很快便回过神,旋即脚底抹油朝房间跑去。   他在我身后喊道:“动作利索着点,我在大厅等你!”   ***   此次春旱虽然旱情严重,但临安一代水泽湿地较多,城内外有西子湖、钱塘江等一众水源,因而受灾并不十分严重。由于连月不曾降雨,致使水田之中需要依靠无根水丰润的望天田趋于干涸,致使水稻、莲藕等水生作物无法生长。灌溉水田蓄水虽算不得充足,但也勉强能支撑作物生长,是故情况相对较好。   经过几日的实地视察,基本敲定蓄、引、灌、排的农田水利体系,加修水渠,变望天田为灌溉水田,引援西子湖和钱塘江之水灌溉农田。由于春旱所浪费的种子,由官府购买免费派发给当地农民。   我一面翻看李斐上呈的水利工程图,一面问他:“开渠引流所需的工匠和材料预计多久可以到位?”   李斐道:“回扶相,下官已按照您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当,所有材料均采办完毕,工匠明日便可开工。采办材料的费用与雇佣工匠所需支付的工钱合计三千五百七十二两纹银,这是账簿,请您审查。”话罢,他将账簿恭敬地呈上来。   我满意地点头,翻过一遍确定无误之后,便连同水利工程图一齐递给裴少卿,向他请示。他放下手中的茶盅,不紧不慢地翻看起来,道:“听闻几年前,江南一带兴修水利时曾出现过劣质工程,工匠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致使水渠断流,后果颇为严重。此乃前车之鉴,希望今次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李大人应派人多监督着些。”   若我没记错,此事发生时,裴少卿尚在太子之位,李斐也还在金陵担任知府。当时先帝雷霆震怒,狠办了一干涉案人员,时任江南巡抚因此贬官远迁,生生断送了仕途。裴少卿旧事重提,大有敲山震虎之意。   果不其然,只见李斐面上福肉一抖,额间迅速沁出冷汗。他用衣袖胡乱地抹了抹,惶恐道:“下官明白。请扶相和黄公子放心,下官定当亲力亲为,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绝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裴少卿笑了笑,“这样便最好了。”   李斐又道:“扶相,先前您吩咐下官派人调查东厂暗卫失职之事,如今已有头绪。您是从陆路坐马车来江南,据侍卫回报,从齐鲁到江南一路上发现许多暗卫倒在山野之中。其实他们并非失职,而是被人下了迷药。”   我暗吃一惊,原以为是暗卫玩忽职守,不曾想竟是着了道。   倘若沈洛从黑衣人身下摸下的玉玦果真是王氏的传家之物,那幕后黑手不做他人想,必定是外戚党之人。然,他们竟能抢在我们之前抢先放倒暗卫,显然是事先知道了行程路线。但为保赈灾金安全,此行已是尽力保密,行程路线更是只有我、裴少卿、小喜子以及随行锦衣卫知道。外戚党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路线?   我惊疑交加,有些难以置信。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踪?难不成,当真如裴少卿所说,我们这些人中有内鬼?我下意识地看向裴少卿,他如有灵犀般望了我一眼,神色颇为凝重,显然与我想到了一处。   我问道:“那些暗卫现在何处?情况如何?”   “扶相请放心,下官已命人将他们集中到一处进行医治,暂时没有大碍。据大夫说,这种迷药极为厉害,只要一星半点便可让人昏迷三日以上,倘若下手重些,中药之人还会因此丧命。”   裴少卿斟上清茶,小呷一口,“能查到这种迷药的来历吗?”   李斐沉吟一瞬,低眉顺目道:“请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会尽快派人调查。”   此人果真上道得很,办事也颇为得力。难怪升迁速度如此之快,短短十五年便从九品县衙师爷升至江南巡抚,我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便有劳李大人多多费心。”   待李斐告退后,裴少卿收起账簿与水利工程图,问我道:“小嫣,此事你怎么看?你觉得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程路线?”   我想了想,如实说:“假如幕后黑手果真是外戚党的人,那便不存在内鬼一说。你看我们这行人,首先,你我不可能泄露行程路线,小喜子贴身伺候你十多年,早已成为你的心腹,他绝不会出卖你。而沈洛是师父的门生,绝不可能站到外戚党一边,他素来对你忠心耿耿,也不会是他。剩下的锦衣卫都是由你亲自挑选,他们可不可靠,你应当知道。”   裴少卿默然不语,轻拧了眉尖,眸光深沉仿若大海。半晌,才缓缓道:“你总是这么容易轻信别人,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人长大了,心眼怎么一点儿也没长大?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论是小喜子还是沈洛,亦或是我亲自挑选的锦衣卫,我都不相信。事到如今,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我本聚精会神地思考着内鬼可能是谁,却被最后那句话不期然撩动了心弦。面上不觉微微发烫,我假装不经意地移开视线,作玩笑状道:“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难道你不怕看走眼么?说不定我就是外戚党派来的奸细啊……”   他挑了下眉,故作惊讶道:“你有这出息?”   听听,这话说的……   我怒道:“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这出息了!”   “就算你有这出息……”裴少卿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会背叛姜誉?”   我一愣,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   “哼,我就知道……”他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瞧脸色甚是不悦,不知我又哪里惹怒了他。顿了顿,他又道:“你既不会背叛姜誉,自然不可能是外戚党的奸细,这点判断力我还是有的。”言下之意你别想蒙我。   我顿觉有些无语,心道这厮也太阴晴不定了,遂满头黑线道:“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话说回来,你当真觉得此事是外戚党所为?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裴少卿摇头,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我还猜不透。此案尚有很多疑点,那幕后之人既有本事获得我们的行程路线,还事先放倒了暗卫,足见其谋划之精密,心思之缜密。可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为何偏偏会遗落这么重要的玉玦?王氏的家传玉玦我见过,不论从色泽、纹饰、雕工来看,与我们得到的那枚都极为相似。要说是假的,恐怕不太可能。”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我表示赞同道:“我也这么想。”想起朝堂上老狐狸同我的争执,虽有些不敢相信,但仍是迟疑道:“你说,他们劫走赈灾金会不会是做扩充军费之用?”   “不会。”裴少卿想都没想便断然否定,“倘若果真如此,则此举无疑于谋逆,外戚党恐怕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道理那么做。待暗卫醒来后,传他们过来问问被迷那日的情况,说不定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我思量一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待要说话,却见他忽然起身抖了抖衣袍,笑道:“此案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现在暂时不要想这些了。明日四月初一,听闻西子湖畔有烟花灯会,一起去看看如何?”   我略带鄙视地望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皇上,眼下赈灾金尚未找回,灾情尚未缓解,幕后黑手尚未落网,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头绪,您身为一国之君,却在此时赏灯游湖,恐怕不太合适吧……这要是传出去,难免落得个昏庸误国的骂名……”   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闲闲道:“沈洛尚在养伤,小喜子外出采办物品,这里除了你我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此事传了出去,百姓要骂,骂的也是你这丞相,而非朕这个皇帝呀……”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悲愤道:“你你你你你这个昏君,你陷我于不义!你要游湖赏灯便自己找花姑娘陪你,反正我不跟你去!”这话说完我便后悔了,我这是教唆天子去寻花问柳啊,若是让太后和文武百官知道了,只怕我还没踏入京城城门就已然被千刀万剐了。   裴少卿一愣,凤眸之中瞬间便掀起滔天的怒火,冷哼道:“扶嫣,这话是你说的,我真去找花姑娘了你可别后悔!”   心里虽恼,嘴上却仍不肯服软,我气势十足道:“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有本事你就去,看我不禀告太后!”   他作势要走,“呐,你说你不后悔的,我真去了!”   我挥手,“快去快去!”   他有些气结,怒指我道:“喂,我真去了……”   “……”   这厢我正与裴少卿吵得不可开交,别院的下人忽然来报,道是有两位客人要见我,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想起前几日被众人围堵的情形,我顿觉头皮一阵发麻,遂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本相没空,不见客。”   那下人为难道:“可是这两位客人自称从京城而来,无论如何都要见扶相一面。”   视线仍停留在裴少卿那张又臭又硬的脸上,心头似有一把邪火在熊熊燃烧。但毕竟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发作,只得以目光继续与他厮杀。于是没来得及细想,也不曾留意下人话里的重点,便一口回绝道:“不见不见,本相谁都不见,你就说本相忙于公务,无暇见客。”   那下人待要说话,却听一个清越温柔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嫣儿,你连为师都不见了吗?”话音落下,只见一抹浅竹色的身影缓缓走入厅内,恍若高山远岫的一轮满月,温润的光华不可阻挡。   我登时喜出望外,心中的恼怒一扫而空,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惊喜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师父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这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赶来江南,苍白的脸上难以疲惫之色。他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唇畔的笑意柔若春风,“你走之后没多久,太医院张大人便向为师推荐了一位民间名医,此人医术造诣极高,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张大人说,或许他能医好为师的顽疾。为师此行特来拜访这位医者,向他求医,顺道过来看看你。”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我几乎误以为师父不放心我一人远行,是以不远千里赶来临安城看我……果然,做人不应该想太多。   28忽到窗前疑是君(2)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我几乎误以为师父不放心我一人远行,是以不远千里赶来临安城看我……果然,做人不应该想太多。   这厢我正暗暗失落,却听他又道:“嫣儿,你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肩上又担着这么重的责任,为师放心不下你。”   寥寥数语仿若一汪清甜的泉水缓缓注入心田,方才的黯然失望瞬间便烟消云散,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果然师父还是关心我、在意我的。我抬起头,他容笑淡淡地将我望着,明眸温润如珠,若有万千光华。   我垂下脑袋,小声说:“师父,徒儿没用,把赈灾金给弄丢了。沈洛和随行的锦衣卫都受了重伤,安排在沿途保护我们的暗卫也中了迷药。徒儿以为自己已是步步小心,没想到还是着了道。”总是期许着自己能做得好一些,能得到师父的赞许,却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   师父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道:“赈灾金被劫一案,为师在来的路上便已然听到有人在谈论。有本事事先获得暗卫分布和行程路线的人并不多,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精密的计划也会有破绽,不要着急,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嫣儿,为师既然来了,便一定会帮助你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我依然万分动容。连日来,疲惫、不安与自责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现在师父来了,我便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再大的困难都能勇敢的面对。纵然前方是万丈深渊、滔天巨浪,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便无所畏惧。   分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话到唇边,却化作了一声撒娇似的呼唤:“师父……”   师父握住我的手,微笑道:“嫣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正感动得不知如何言语,李斐忽然去而复返,道是有事要禀报。只见他急匆匆地走进来,视线落在师父身上,迟疑一瞬,面上浮起几许惊喜之色,“这位公子……莫不是姜誉姜大人?”   我奇道:“你见过我师父?”   李斐喜道:“果然是姜大人!几年前下官尚在金陵任职,姜大人下江南视察,下官有幸见到姜大人一面,一直十分仰慕姜大人的风采。今日能再见,实乃三生有幸!”   师父拱了拱手,淡淡道:“姜某早已辞官归隐,如今只是一介草民,李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小徒扶嫣在此叨扰,承蒙李大人照顾,姜某不胜感激。”   李斐受宠若惊道:“姜大人何出此言,这些都是下官的本份,不足言谢!姜大人若不嫌弃,不如与扶相一起在舍下屈就几日,您看如何?”   我忽觉眼前一亮,说:“对呀,师父,你若还没有来得及投栈,不妨也住在这别院里吧?这里清静,风景也好,正有利于师父养病。”   师父看看李斐,复看看我,思量一瞬,展颜笑道:“好。”   “下官这就去安排厢房。”话罢,李斐欲转身退下,我将他唤住,“李大人,你方才有何事要报?”   李斐这才想起正事,忙赔笑道:“下官见到姜大人太过激动,竟忘了正事。是这样,先前中了迷药的暗卫已然陆续醒来,扶相若想传他们问话,今日便可。”   我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李斐作揖退下。   方才只顾着说话,不曾留意师父今日身穿的一袭浅竹色锦袍,瞧手工纹饰,正是我当日亲手缝制的那件。原以为师父不会穿它,不曾想师父竟还将它穿来江南,不由愈发欢喜。   师父低头看了看衣袍,如有灵犀般猜透了我的心意,笑道:“这么多年穿过许多衣袍,还是这件最喜欢,嫣儿,谢谢你。”   我心下一暖,面上一烫,待要说话。却在此时,一阵忽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我所有的旖念。   “咳咳咳!”   只见被晾在一旁许久的裴少卿正不悦地操着手,视线在我与师父之间来回打转,一张俊脸已然黑如煤炭,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无视后极为不爽的气场。   我这才想起他的存在,不由低头轻咳。而这厮显然还惦记着方才“找花姑娘”那茬,看我的眼神都好似带了刀光剑影。   我想,师父总是希望看到我贤良淑德、温婉娴雅的模样,是以在他面前我总是十分收敛,尽量端出淑女的气度。于是我便直接忽略掉裴少卿的目光,确定四下无人后,对师父小声说道:“师父,皇上也来了。”   师父眸光微动,显然并不对此感到惊讶,转身恭敬地对裴少卿作揖道:“草民姜誉参见皇上。”   裴少卿并未搭理他,目光停留在他袖口的紫竹纹饰上,眸中波澜微动,隐约有些许了然之意。旋即斜斜睨了我一眼,不冷不热道:“小嫣,你师父这件衣袍上所绣的紫竹纹饰看起来甚是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显然是明知故问。   想起他那夜来相府大发神威的情形,我硬着头皮道:“是我绣的。”   他轻哼一声,哗的甩开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了起来。“原来就是这株紫竹把你的手绣得伤痕累累,你不是说丢了吗?”   我说:“……后来重绣的。”   他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什么时候重绣的?”   虽说我的演技比不得那些老臣炉火纯青,但说谎时须得淡定这一点至少还是知道的。我遂冉冉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决定扯谎到底,“就是那几日歇息在家是。”   “是吗?你倒是既有闲心又有孝心啊。”他盯我一瞬,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对着师父阴阳怪气道:“姜誉,朕微服来此,为掩人耳目,对外宣称小嫣乃是朕的未婚妻。你既是小嫣的师父,便也是朕的长辈,若按辈分严格来说,朕还得称你一声岳丈。你向朕行此大礼,朕可真是当不起。”   我正暗自盘算何如向师父解释裴少卿为何会出现在此,乍一听到他这番话,嘴角不由狠狠地抽了几下,心道这臭小子真真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这般颐指气使地一口一个“朕”,分明是摆君威,还说什么女婿岳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心中暗恨,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虚,偷偷觑了觑师父的面色,说:“师父,其实那个……”   裴少卿挑了下剑眉,复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嗯?朕说错了吗?”   理论上说是没有,但是……   不料师父对此并不见怪,微微一笑,淡然道:“话虽如此,但乔装毕竟只是乔装而已,并不会变成真的。草民身受皇恩,绝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自尊大,眼下既没有旁人在场,该遵循的礼数便绝不能少。”   裴少卿皮笑肉不笑道:“朕都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既然要乔装,这戏便要做足才是。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或许,就此假戏真做、弄假成真也未可知。”   师父垂眸敛目,俊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难辨神色。“皇上如此圣明,怎会连真假都分不清?假便是假,它不会因为看起来像真而变成真。”   乔装尚且勉为其难,若说什么假戏真做未免也太天方夜谭。我对此嗤之以鼻,面上却义正言辞道:“师父他身体尚未痊愈,加之连日舟车劳顿,若皇上没什么别的吩咐,我先陪师父回房休息了。”   裴少卿愣了愣,轻哼道:“片刻之前还是母老虎,师父来了便成了小白兔,你倒是变得挺快。话说你刚才叫我什么?皇上?”   母老虎……   他令堂的裴少卿!   额间青筋一阵乱跳,我忍无可忍,怒道:“喂,你乱说什么,我怎么就母老虎了!”   且不提这厮方才一番胡言乱语究竟是何居心,他故意在师父面前出我的丑就不能忍,真真是恨不得将他拖出去狂打一顿,以泄我心头之恨!   师父拉住几欲炸毛的我,温声道:“嫣儿,皇上同你开玩笑呢,当真不得。”   我看了看师父,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怒气,乖乖道:“徒儿明白。”   “我才没开玩笑。”目光自我面上扫过,那厢裴少卿凉凉道:“你看你,对着我便张牙舞爪,对着你却师父温柔如水,你还敢说你不是?亏我一直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不远千里陪你来江南,你却差别对待这么明显,真真是薄情寡义,教人想来就心寒呐……”说完,拂袖绝尘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觉精神有些崩溃,完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如何跟他平安无事地相处至今的。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对师父道:“皇上今日有些反常,他的话……师父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徒儿陪你回房歇息吧。”心里却在说,此仇不报非君子,逮到机会定要好好修理修理这个口无遮拦的臭小子!   师父掩口轻声咳了咳,点头笑道:“好。”   午后春色正浓,别院内春红盛放,树木苍翠蓊郁,可闻鸣声上下。流水淙淙而过,仿若环佩叮咚,趣意盎然。一路走去,但觉岁月静好,几乎不忍出声打破这份宁静。   “师父,你可是坐马车来的?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师父摇头,对我宽慰地笑了笑,道:“放心吧,为师没事。临行之前,张院长曾赠我一瓶丹药,每次出发前先服下一颗,可缓解马车颠簸所带来的不适之感。所以这一路过来,倒也不觉得十分辛苦。”   听他这么说我便放心了,遂笑道:“那便好。师父,方才李大人说有两位从京城而来的客人要见我,可是有谁与你同行?”该不会是沈湄吧……   “是书蓉,她听说为师要来看你,非要跟着一道过来。”   我微微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沈湄,是谁都行。“对了,师父,你先前说要拜访的那位名医眼□在何处?”   “为师也不清楚。昨日到了临安后,为师曾派人多方打听,得知这位名医近来受官府邀请,为几名受伤的官兵医治,暂时不接诊,大约要过一段时日才能见到他。”   为几名受伤的官兵医治?脑中登时灵光一闪,我忙问:“师父,你说的可是文海文大夫?”   师父微微有些惊诧道:“正是他。张院长说他年轻时曾与这位文海大夫同窗,十分敬佩文海的医术天赋,后来他曾规劝文海与他一起入太医院供职,文海却断然拒绝而选择云游四海。嫣儿,你认得?”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概说的正是如此这般。   我笑道:“赈灾金被劫那日,沈洛和随行的锦衣卫都受了重伤,裴……皇上也被黑衣人刺伤左肩,李大人特意请来临安城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为他们医治,正是你说的这位文大夫。师父,他现在就住在这间别院里呢。百姓皆称他为华佗再世,想来应是有几分本事的。若他果真能医好师父,那便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着急走,今天还有第三更哟~~   29忽到窗前疑是君(3)   周围樱花开得争当好,团团簇簇,清丽绝尘,仿若淡粉色的云霞。清风拂过,小巧的花瓣翩跹而落。   师父停下脚步,唇畔是我熟悉的浅笑,温柔的目光一直看进了我的心底。那清恬美好的笑容让人觉得纵使用世间千美万好来换取,亦是值得。发丝随风轻轻扬起,几枚花瓣自他前面飘落,依稀带了几分飘渺出尘的美感。   “是吗?嫣儿,为师病了这些年,其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去想这病究竟能不能治好,能多活一天便活好一天。此番会来江南拜访名医,只不过是不愿辜负张院长的一番好意罢了。嫣儿,为师不怕死,只是舍不得你。”他伸手轻抚我的肩头,指尖的温凉透过薄薄的衣衫投入体内。顿了顿,又道:“为师此生没有羡慕过任何人,但今日,为师却发觉自己很是羡慕皇上呢……”   我有些发愣,出神地将他望着,不觉恍然,喃喃道:“师父……”   他不再多说,轻柔地拍了拍我,道:“走吧。”   ***   师父的厢房被安排在我对门,待他安置好行李,稍事歇息之后,我便与他一同去见名医文海。   别院内专设了一间药庐用以存放各类药材,文海便暂住于此。我们找到他时,他手执书册毛笔,正对着一具标满人体穴位的木偶人写写画画。药庐内出了存放药材的木格,尚有一尊半人高的鼎炉,大约是作炼药之用。袅袅青烟自其中升腾而出,若带几许清淡的药草味和硫磺味,悄无声息地弥散在空中。   我唤他,“文大夫。”   文海放下手中的物什,迎上来行礼道:“草民见过扶相。”   “文大夫快不必多礼。”我忙将他扶起,向他介绍道:“这位乃是家师姜誉,此行特来拜访文大夫,向您求医。”   师父拱手笑道:“文大人,久仰。”   文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将师父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眼中依稀有惊喜之色,道:“原来这位公子便是名动天下的一代良相姜誉,久闻姜相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老夫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姜大人的?”   我扶师父坐下,文海为我们斟上清茶,复取来一个小巧的竹箱,内有诊脉小枕、银针、药瓶等物什。   他为师父诊脉,我便将情况简单地告诉他:“三年前,家师曾得过一场重病,具体是什么病太医也说不清楚。发病时,镇日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醒来是猛咳,咳得床上地上都是血。经过太医与民间医者的全力救治,病情终于慢慢好转,但却自此落下病根,时常会咳嗽。前几日忽然旧疾复发,症状与以前大抵相同,太医说,或许是由于心中结郁而引起的。”   文海沉吟良久,问道:“姜大人可带了太医开具的药方?”   师父取出药方递给他,他蹙眉仔细审查,半晌不曾言语,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我只觉万分揪心,却又不敢出声打扰他诊病,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生疼一片。   蓦的,师父轻柔地握住我的手,温柔的眸光似有春风化雨般的厉害,他微微勾了勾唇角,仿佛是想借此宽慰我。我抿唇,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片刻之后,文海将药方递还给师父,叹息道:“姜大人,恐怕老夫帮不了你。”   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我急道:“为什么?”   “老夫怀疑姜大人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看向师父。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面上却依然是一派云轻云淡的神情,仿佛丝毫不为此所动,只是原本清浅的眸光隐约深沉了几分。看他的反应,难不成他竟早就知道自己身中奇毒了吗?   话说回来,师父极少见客,也极少外宿,每日起居都在相府,要找机会向他下毒也实属不易。况,我总是与他一起用饭,若说在饭菜里动手脚好像也不太可能。那他究竟是何时中的毒?下毒之人,难不成竟是相府之内的人吗?   文海点头,道:“从姜大人的脉象来看,的确更像是中了毒,老夫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毒药。随着年月的增长,此毒将会慢慢地深入骨髓,虽不足以致命,却时时刻刻侵蚀着姜大人的心脉。如今,姜大人的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尤其是心肺。倘若再不解毒,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性命之虞……是说,师父会死?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凉彻骨的水兜头浇下,我顿觉如坠冰窟。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僵在原地,怎么都不敢相信文化的话。最后那句“倘若再不解毒,恐怕会有性命之虞”仍在耳畔回响不息,字字句句,化作锐利的匕首,直刺进我的心窝。绝望恐惧如汹涌的潮水般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然,师父依然是淡淡的神情,沉静如水的面上无悲无喜,仿佛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旁人的生死,一切都与他无关。   “倘若不解毒,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好说,多则十年,少则一年。”话锋一转,文海道:“老夫此生专注各种疑难杂症和炼制丹药,对毒理药理并不十分了解。但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助姜大人解毒。”   仿若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情登时由大悲变作大喜,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师父的手,喜极而泣道:“文大夫,有这等奇人您怎么不早说!!!”   文海一愣,无辜地耸了耸肩,道:“扶相,您太容易激动了,老夫还没来得及说呢。”   “嫣儿。”师父似嗔似怜地望我一眼,我立刻乖乖闭嘴,他转而问文海道:“不知文大夫所指何人?”   “此人专注下毒解毒五十年,曾大言不惭地放话说天下没有他炼不出的毒药,也没有他制不出的解药……此人便是老夫的胞弟,文涛。姜大人若想寻他,姑苏城外寒山寺旁有一片竹林,他便住在那里。”文涛边说边取来笔墨纸砚,提笔书写,又道:“只不过老夫的弟弟性格有些古怪,时常率性而为,尤其讨厌……咳,长相俊美的男子。未防他拒绝您,您带上老夫的这封书信,他看了之后或许会答应为您解毒。”   讨厌长相俊美的男子……   那不是彻底完蛋了吗!师父生得俊乃是全天下皆知的事,要不怎么说他风华绝代呢?这文涛要么自己长相太过丑陋,要么曾被俊美的男子深深地伤过,自此留下心理阴影。照文海的说话,难不成见他弟弟之前,还要先抹几斤锅底灰在脸上不成?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也有了一丝希望,总好过彻底绝望。性格古怪也无妨,就算这文涛是九重天阙上的大罗神仙,我定要求得他下凡来为师父解毒。非但如此,还有那下毒之人,不论是谁,我也定要将揪出来千刀万剐,以偿师父这些年所受的折磨与痛苦。   师父接过文海的信收好,温文道:“多谢文大夫。”   ***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照例外出视察水利工程修筑进度。出乎意料,裴少卿竟然破天荒地没有跟来,非但如此,我用过早膳在别院里溜达了一圈,始终不曾见到他的身影。   我不禁狐疑,难不成,他是因为昨日那事生了闷气?虽说不知为何,但总觉得花姑娘什么的戳了他的痛处。然,转念一想,这厮平日里的确是傲娇别扭了些,但身为帝王总该有些气度,不至于小心眼至此,为一点小事便斤斤计较吧……   远远地便望见小喜子手提食盒飞奔过来,瞧神色竟有些慌张。我劈手拦住他,问道:“小喜子,皇上呢?今日怎么没看见他?”   小喜子哭丧着脸道:“回扶大人,昨个夜里皇上忽然发起高烧,文大夫说是由心火郁积、外邪入侵伤口化脓所致。又是针灸又是清理伤口的,整整折腾了一夜。这会儿皇上刚刚睡下,奴才熬好药送过去,待皇上醒来便伺候他服下。”   我暗吃一惊,裴少卿的伤一直是由文大夫亲自处理,从未假手他人,怎会突然化脓?况且,他自幼修习剑术,身体素质理应很好才是,缘何说病就病?   “情况严重吗?怎会心火郁积?”   “伤口是处理好了,烧却还没退。奴才也不清楚皇上为何心火郁积,昨日奴才奉皇上之命外出采办物品,回来时便见他闷闷不乐地坐在房中喝茶,大约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奴才也不敢多问,私心里想着应当是有些关联的吧。”   听他这般解释,我登时暗叫不妙,心道他该不会当真因为花姑娘生气了吧!我分明是同他开玩笑随口一说,不曾想他竟然当真了,至于吗!他不是挺爱开玩笑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忽然较真起来了呢……==|||   小喜子觑了觑我的脸色,“扶大人若没别的事,奴才便先行告退了。”话罢,一溜烟地跑走了。   30忽到窗前疑是君(4)   兴修水利所需的全部材料和工匠已然全部到位,水渠工程在李斐的亲自监督下开工,非但可引水源灌溉作物,也可借此改望天田为灌溉水田,委实是一举两得。   我在临安城内外溜达了几圈,见一切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遂夸赞了李斐几句,复叮嘱他道:“李大人,务必注意把握工程的修筑进度。”   李斐连连道是,顿了顿,赔笑道:“扶相,眼下已是晌午时分,不妨用过午饭再回别院吧,下官派人在春风楼设下筵席,还望扶相能赏光。”他特意加重“春风楼”三个字,笑容忽然变得暧昧不明,“难得黄公子不在,您看……”   没来江南之前,我便对临安城的春风楼有所耳闻。据说春风楼乃是许国第一温柔乡、销金窟,收纳的小倌美人足有万人之多,就连端茶送水的丫鬟小厮都有倾国之色,更莫说几位头牌。其规模之庞大、装饰之奢华令人望而称奇,比起帝都的醉仙阁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盛名,自然引得全国各地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趋之若鹜。裴少卿曾开玩笑地同我说,在春风楼里随便扔一个石子儿都能砸死一片贪官污吏。   我顿觉满头黑线,嘴角不由自主地狠抽了几下,斜眼瞟他一眼,正色道:“李大人,不是本相不给你面子,而是委实不能随你去春风楼啊!你也知道,如今家师身在临安,他老人家的脾性相信你也有所耳闻,若是教他知道本相公务在身却还流连风月场所,只怕本相要吃不了兜着走啊!再者说……本相对男色真的没什么兴趣,所以李大人往后不必为此费心。”李斐对师父甚是敬畏,用他做挡箭牌自是再好不过。   果不其然,李斐尴尬地笑了几声,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逼|奸君主”这种捕风捉影的绯闻我也就忍了,毕竟我的确扒过裴少卿的衣服,倒也算不得冤枉。只是我委实不明白,喜好男色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来的。我默默地望天流泪,我究竟何时才能摆脱此等臭名啊!   回到别院时,师父正与裴少卿对坐饮茶。裴少卿微挑剑眉,满脸不悦的神情,大约是人在病中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而师父仍是淡淡的,不辨喜怒。小喜子和书蓉都不在,二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周遭的氛围颇有些紧张凝重。   我扬声唤道:“师父。”他二人顿时收住了话头,齐齐向我看来,我微微一愣,旋即迅速走过去坐下。   “嫣儿回来了,工程进展可还顺利?”师父为我斟上一杯清茶,微笑道:“先喝杯茶歇一歇,马上便能吃饭了。”   一上午都没喝过水,此刻我倒真是喝了,遂欢喜地道了声谢,接过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却在此时,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砸了过来,“如此上慈下孝,真真是教人感人至深啊……”那厢裴少卿轻摇玉骨扇,看看师父,复看看我,轻哼道:“你师父来了,你眼里便只看得见你师父,我这种外人自然是可以靠边站了。想当初遇到危险时也不知是谁救的你,唉,真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呢……”语气颇为哀怨,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噗——”一口茶猛然呛在喉咙口,剩下的悉数喷了出来。极不巧的是,裴少卿此刻就坐在我对面……这下可好,先前积压良久的怨气倏然爆发了出来,他一面清理衣袖上喷溅的茶水,一面怒道我道:“喂!!扶嫣,你怎么回事,连喝水都喝不利索了吗,你是故意的吧!!”   我低头猛咳了好一阵,许久之后方才缓过劲……好吧,无视他的确是我不对。   对上那双怒火讨厌的凤眸,竟讶然地发现其中隐约带了几分不易觉察的黯然伤痛。心下顿时波澜不已,本要说出口的话蓦然滞在唇边,我愣愣地将他望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似是觉察到我的异样,迅速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别过脸道:“我去更衣。”话罢,快步离开厅堂。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正神思怔忡,师父重新替我斟了一杯茶,道:“来,换一杯罢。”   我回过神,干笑道:“师父,皇上平时不是这样的,最近真是有点反常,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话您不要往心里去……”   师父微笑道:“是吗?嫣儿,皇上好像挺喜欢你的呢。”   我心里猛然一个咯噔,这是,什么,意思……(>﹏<)   我瞥了他一眼,默了一瞬,试探地问道:“师父为何会这么说?皇上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他摇头,“没有。”   没有吗,那为何会有此一问?莫非是我们俩的某些举动让师父产生了误解吗?虽说是师父将我一手带大,教我读书做人,他却很少提及男女之间这等爱慕之事,现在忽然说这样的话委实教我有些不安,也有些不知所措。我心里明白裴少卿绝不会喜欢我,无论如何,还是应当跟师父解释清楚才是,以免以后落下心结。   我将茶杯捏在手中,垂眸一瞬,笑道:“师父,你误会了。徒儿与皇上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敬若益友,绝对没有男女之情。正因为彼此相熟,皇上有时会与徒儿开玩笑,既是玩笑,便不会当真。上次在御花园也是,他还嘲笑徒儿笨来着,又怎么可能喜欢徒儿?徒儿一向谨记师父的教诲,君臣有别,绝不会逾越半分。”   师父沉默地望着我,眸光深沉若海,不复以往清亮。半晌,才缓缓道:“为师只是随口一提,你不必介怀。嫣儿,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不论你做什么决定,为师都会支持你的,知道吗?”   我有些不明白他话中所指,但心知他不愿多提的事,怎么问也是无济于事,遂乖乖地点头道:“徒儿明白。”   ***   不过多久,裴少卿更衣归来,一撩衣袍坐于我身旁。未免他再炸毛,我赔笑道:“皇……”   他挑眉睨我,神情颇为不善,“嗯?”   我忙改口道:“呃,少卿,听说你昨夜伤口化脓引致高烧,现在好些了吗?”   他面色稍霁,凉凉道:“早好了,朕才没那么柔弱。”说罢,状似无意地瞟了飘师父,师父淡然饮茶,对此毫不在意。   这厮分明还惦记着方才被无视那茬,是以故意含沙射影暗讽师父病弱。虽说无视他的确是我不对,但身为帝王不是应该有大气度吗,这么斤斤计较真的没问题吗……好吧,他一贯如此。╮(╯_╰)╭   所幸下人及时奉上饭菜,我便不在自讨没趣,闷头专心吃饭。一时间,三个人谁也不说话,整个厅堂之内安静得近乎诡异。恍然间,似有一种不太正常的气息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弥漫。   我被这超低气压压得有些呼吸困难,暗自寻思着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的气氛。抬头望见满园□明媚,遂道:“师父,皇……少卿昨日说,四月初一西子湖畔有烟花灯会,今日天气这么好,气温也正宜人,难得徒儿办完了公事,不若一起去逛逛吧?”   话音刚落下,只听“砰——”的一声,裴少卿将饭碗猛地甩在桌上,整个人瞬间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森冷气息,斜眼将我瞟了一眼,冷笑道:“是谁说赈灾金尚未找回,灾情尚未缓解,幕后黑手尚未落网,此时赏灯游湖不太合适的?是谁诶说这要是传出去,难免落得个昏庸误国的骂名的?怎么了,你师父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望着那碗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转,有些哭笑不得。耍性子也得有个限度吧,这厮到底有完没完了,整日便拿“师父来了”说事。话说回来,真不明白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虽然很想抓狂,但我仍耐着性子道:“都是我说的,但该处理的事情我都处理完了啊,反正闲来无事,去逛逛也无妨。少卿你不是也很想去吗,一起去呗。”   他怒盯我一瞬,丢下一句“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遂傲娇地扬长而去。   我:“……”   ……真真是个伴君如伴虎。   师父对此视若无睹,淡定地继续吃饭,“嫣儿你想去?”   我尴尬地笑道:“其实也还好,徒儿是怕师父闷在别院里无聊……”   他微微一愣,道:“那便去吧。”   ***   入夜,一轮新月高悬天边,弯若柳眉。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如珠。夜风湿暖,携来不知名的清淡芳香。临安城内瓦肆林立,灯影绰绰,处处衣香鬓影,其繁华热闹之景比起京城亦是毫不逊色。   距烟花灯会开始尚有一段时间,我们并肩漫步在西子湖畔。清亮的月色遍洒人间,在青石小道上晕开溶溶的一片。师父身着白衣,衣袂翩然,愈发将他衬得身姿颀秀,挺拔如竹。   一路走去,引来无数姑娘火辣辣的眼神,更有甚至,直接抛来丝帕试图引起师父的注意。奈何师父目不斜视,仿佛对此浑然未觉。   我不禁无奈地扶额,从前在京城是这样,现在到了临安竟还是这样。与师父一起出行压力真不是一般的大,要时刻准备为他挡去横空飞来的丝帕、璎珞、发簪之类的物什,也要能承受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师父的唇畔似是抿着一抹浅淡如水的笑意,像是心情极好模样。我见他高兴,心里便也莫名地跟着欢喜。记得上次跟他一起逛夜市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不曾想在这遥远的江南小城竟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嫣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本是偷偷地打量他,不料他忽然转头向我看来,视线相触,我来不及闪躲,耳根子隐隐烧烫起来。我垂下脑袋,心道其实我不是想什么出神,而且看他看得有些出神。   我掩饰地笑道:“徒儿在想赈灾金被劫一案,那日沈洛与黑衣人缠斗时,曾经从黑衣人身上扯下一枚玉玦,经皇上辨认乃是王氏的传家之宝。徒儿在想,倘若此事果真与外戚党有关,他们要这笔赈灾金到底有何用处。”   师父讶然地挑眉,“玉玦会不会有假?”   我摇头道:“应当不会,不论是玉质、色泽,抑或是雕工、纹饰,都不像有假。况且,那玉玦毕竟是王氏的传家之宝,外人应该很难仿制。”   他沉吟半晌,道:“凡事未必有原因,兴许只是为了一个贪字。外戚党近年来大肆敛财,朝中诸臣早有怨言。年前还有人参了王国师一本,指责他兼并土地、盘剥民脂民膏,他若想要赈灾金,未必是想有所作为,可能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不过,单凭一枚玉玦便认定王氏是幕后主使,未免有些轻率。”   “徒儿明白,此案徒儿会亲自跟进调查,毕竟……赈灾金是在徒儿的手上弄丢的。”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笑道:“嫣儿,我们是出来游湖赏灯的,这些国事暂时放到一边,不要想了。”   我点头道好。   31忽到窗前疑是君(5)   沿湖小道上有不少摊贩,所卖之物大都是胭脂水粉、首饰、纸伞、脸谱等一类的小玩意儿。前来观看烟花灯会的游人愈来愈多,络绎不绝,小贩们卖力地吆喝,满目欢喜热闹的景象。   我在一处纨扇摊贩前驻足,一眼便相中了一柄绣有繁花美人图的纨扇。纨素皎若霜雪,扇身团若明月。扇面上,一名雍容华贵的美人婉转而笑,在她身周,大片繁花开得正好,人面春红两相映,自是人比花娇。左上方尚有一行小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越看越欢喜,便问那小贩道:“老板,这柄扇子怎么卖?”   小贩眼前一亮,殷勤地笑道:“这位姑娘,您真是好眼力,这柄纨扇是小人的镇店之宝!扇柄绝非普通的木材,而是取材二十年的檀香木,经过精雕细琢而成。您闻闻,是不是香气宜人?您再看,这扇面上的美人图可是今科状元郎的墨宝,且由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绣坊承绣,无论是做工还是绣工,临安城都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纨扇了。小人见您面善,二两纹银便宜卖给您!”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旁人我都卖三两呢!”   “二两纹银?”我惊呼道:“老板,你这也太贵了,京城绣扇坊的纨扇都卖不到你这么贵。你这柄纨扇的确是好东西,但绝不值这个价。当然了,你若听我是外地口音故意忽悠我,那便又另当别论了。再说,今科状元郎的墨宝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是唐寅苏轼的真迹,哪里用得着开这么高的价?”   小贩惊恐道:“小、小人才没有忽悠您!那您说,多少钱能买?”   我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两纹银,不能更多了。”   小贩哭丧着脸说:“哎哟姑娘,一两纹银小人连进货都进不到啊!”   我待要说话,师父取过纨扇仔细端详一番,问我道:“嫣儿,你可知这柄纨扇有何典故?”   我微微一愣,好奇道:“这柄纨扇还有典故?”   “你看这题词‘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是吴越王钱镠写给他的王妃戴氏的词句。戴氏乃是临安城人,尤爱赏花。她每年寒食节都回临安探亲,一去便是月余,钱镠心中思念戴氏,却又不忍心让她错过陌上繁花盛开的美景,遂写此句。”他轻轻摩挲着扇面上的题词,眉梢眼角溢满柔情,微笑道:“分明无一字提及思念,却字字都是思念。”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反复咂品这几个字,再看那柄纨扇,忽觉万分动容。钱镠乃是史上有名的贤君明主,彼时诸国割据混战,吴越为江南小国,他身为一国之主,虽比不得皇帝有三宫六院,身旁婉转承欢的人也肯定不少,他却还能如此真心地对待发妻,实属难得。这般美丽的爱情故事,被师父这般娓娓道来,堪堪撩动了我的心弦。   我不禁想,师父他有没有想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人呢?   小贩见状,忙不迭上前附和道:“还是这位公子识货呀,扇面绣的正是吴越王妃陌上赏花的情景!这位公子,我看你家娘子是真心中意这柄纨扇,你何不买下送她?这样吧,给你一两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我的耳根子迅速烧烫起来,垂眸羞恼道:“你乱说什么,这位不是我相公!”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瞥师父,想知道他对此是何反应。见他神色平淡如水,唇畔的笑意却依稀加深了几分,仿佛并未对此表示不悦。   师父他……不介意旁人的误解?   小贩挠头笑道:“哎哟,真是对不住,小人看二位男才女貌很是般配,这才一时嘴快,还望二位见谅!”   真的很般配吗?我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高兴,若有一汪清甜的甘泉流过心间。虽说这小贩的心是黑了点,但一张嘴真是太能讨人欢心了!   “无妨。”师父将我望了一眼,抿唇淡淡一笑,爽快地掏银子付账。小贩接过银子,麻利地将扇子包好递给我,小而聚光的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扫了几圈,又道:“恕小人直言,二位看起来真是很有夫妻相,只怕会由此误解的也绝不止小人一个吧。可否请教二位是什么关系?”   我羞涩道:“他乃家师。”   小贩惊讶道:“二位是师徒?不像啊不像,姑娘你差不多有二十了吧,这位公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有余的模样,他竟会是你师父?”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师徒如父女,二位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了,真是可惜呀……”   仿若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寒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一瞬间被人抽去了灵魂。   眼前,小贩的嘴巴仍然翕阖不止,但他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唯有最后那句话在耳畔回响不息,宛若魔咒般将我束缚——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   是啊,师徒如父女,伦常绝不可乱!   爱慕师父女子很多,但与他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那人绝不会是我。同样道理,我可以爱慕任何人,可以是沈洛,是裴少卿,却独独不能对师父怀有那份心思。   即便有……大概也只能深埋心底,隐忍,压抑,永远无法言说。   但是,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只怕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是他一手将我抚养长大,给予我庇佑和宠爱,这十多年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早已铭于心、刻于骨,今生今世再无法割舍。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娶妻,希望陪着他、照顾他的人只是自己,希望能一辈子独占他的宠爱。他与沈湄亲近我会难过,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哪怕终生不嫁也无妨,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总以为是自己太自私、太孩子气,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没有小贩这番话,大概我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对师父的感情早已变了质,从倾慕变作了爱慕,从依恋变作了爱恋。而这样的感情,在不知不觉已然变得如此浓烈。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世人皆道姜誉风华绝代,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及。曾以为我是最幸运的人,可以拥有他的温柔、享有他的照顾,直到此刻,我方才幡然醒悟,所有的幸福都被“伦常”的枷锁牢牢禁锢,一旦打破了枷锁,一切都会消失。   到头来,我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我不禁有些慌了神,是绝望,也是恐惧。凄惶之感如潮水般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嫣儿?嫣儿?”   直到听到师父的呼唤,我终于恍然回神。抬起头,他正若带几分担忧地将我望着,温润柔和的目光一如往昔。   “嫣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羞耻之心油然而生。我默然攥拳,酸涩苦楚自心底缓缓地弥漫开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师父待我这么好,总是悉心照料,苦心教导,可我却对他生出不伦之心,若有朝一日教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将会是何等得失望与耻辱!说不定一怒之下将我赶出相府也未可知。   不,不会的,师父永远都不会知道!只要他不知道,我便还是他乖巧听话的小徒弟,我便还能继续陪伴他左右,像从前那般讨他欢心,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师父是将名垂千古的一代良相,受千秋万世的膜拜与敬仰,我绝不会让他背上“败坏伦常”的骂名,让他的美名沾染上上任何污点!   这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会将它烂在腹中,带入棺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暗自下定决心,我向他报以安心的笑容,勉强道:“师父放心,徒儿没事的,我们走吧。”   他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也不知信是不信。我淡定地移开视线,捏紧手中的纨扇,举步向前走去。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   西子湖畔,前来游湖赏灯的人愈发多起来,摩肩接踵,颇为拥挤。人人争先恐后地占据有利位置,生怕错过这场好戏。   考虑到师父身体尚未康复,我们便不与众人抢湖边的位置,恰好湖畔有间茶楼,倒也是个观赏烟花灯会的不错之地。小二将我们引上二楼雅间,正要上楼时,楼下厅堂内两道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两名黑衣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皆以斗笠遮面。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的斗笠不期然滑落,视线相触,那人蓝眸似海,若带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锐利如苍鹰,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其实他算得上相貌不凡,只是这双眼眸太深邃太夺目,其光芒完全掩盖了他俊美的脸庞。   我虽为相不久,自小跟着师父也见惯了大场面,再怎么威严孔武的皇族贵胄也绝没有这般叫人不敢直视的强大气场。将将望了一眼而已,我只觉气息一窒——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那人看我一眼,眼底掀起了阵阵涟漪,视线移到师父身上,唇畔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忽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正想唤师父,他便快步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待坐定后,小二奉上茶点,我环顾四周,小声对师父说道:“师父,我方才看见了两个奇怪的人,好像不是中原人。”   师父端起茶杯小呷一口,颇有些讶然道:“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道:“乌发蓝瞳,身材高大,好像是遥辇国人。”   “遥辇国人为何会出现在临安城内?嫣儿,你可曾看清他们的容貌了?”   容貌……只觉得那人肤白貌美,具体长什么样还真是忘了。好吧,其实我对非中原人脸盲==!   我摇头,“没有,方才那两人都戴了斗笠,其中有一人的斗笠忽然掉了,徒儿匆匆扫了他一眼,并未对他的容貌留下太神的印象,只觉得他应当不是寻常百姓。他们走得很快,也不曾看清他们的去向。”   师父沉吟半晌,道:“遥辇国近日易主,太子耶律修继承皇位。此人城府极深,且骁勇好战,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遥辇国与许国虽然签有友好休战盟约,但双方往来也仅限于边境几座商镇而已,我国边境管理甚严,姜国几乎没有遥辇国人能深入姜国境内。耶律修登基不久,时机敏感,江南却无端出现遥辇国之人,确有几分蹊跷。嫣儿,你且让江南巡抚多多留意。”   方才那人不论是从身手还是气度来看,都不像是普通遥辇国百姓,也不像是商人。直觉告诉我,此事非同小可。我肃然点头,“徒儿明白。”   32陌上花开缓缓归(1)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戌时,万千烟花在临安城的夜空中倏然绽开。一时间,漆黑的夜幕上绽出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一场绚烂缤纷的流星雨纷纷扬扬地洒落。   苏堤白堤上点起各式的花灯,绵延数里。放眼望去,一盏接着一盏,仿若盛夏的荷田中绽开的朵朵红莲,星星点点,明艳绝伦。绯红的光晕倒映在湖里,教人蓦然生出一种水中望月的朦胧之感,分不清孰真孰假。水榭楼台,恍若梦里。   围观的人群欢呼雀跃,谈笑之声沸反盈天。   倘若没有方才那事,我也会深深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只可惜,此刻再美的风景也提不起我的兴致。我偷偷瞥了一眼师父,他容笑温润,眉梢眼角依稀含着一抹清浅如水的笑意。   心跳不由自主的快起来,虽然知道是可耻、是不伦,虽然知道面前的是一片禁区,虽然知道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他。   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到底让一切变得不同了。   回到别院时,夜已深沉。中天明月皎洁,月色如水,别院中春红绽放,静谧而美好。   将师父送回厢房,我正欲转身离开,他忽然将我唤住,温声道:“嫣儿,从刚开开始你便一直没精打采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说话时,伸手轻轻摸了摸的我的额头,指尖温凉如玉,若春风燎原,我顿时面红耳赤,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满心满眼都被他所占据,再也容不下其他。这样的感情,越是压抑隐忍,便越是悄无声息地滋长,不可遏制地激荡。   天知道我有多么贪恋他的温柔和宠爱,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这是错的,这是有悖伦常的,你师父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我黯然垂眸,迅速别过脸,佯装淡定道:“徒儿真的没事,兴许是最近忙这忙那的太过劳累了,休息几日便会好的。师父,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身体要紧。”   师父似是捕捉到了我的异样,眸中急速虑过一丝涟漪,微微愣了愣,微笑道:“身体要紧,这话该是为师对你说。国事固然重要,可你的身体更重要,若是哪里有不舒服,不要硬撑,知道吗?”   “徒儿知道。”我呆站在原地,目送他转身进房,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垮掉。   厢房之中亮着灯,我原以为是书蓉在等我,不料推门而入,见一人正闲闲地斜倚在竹榻上翻阅书册,不是裴少卿又是谁。   见我回来,他眼皮一掀,向我投来一个不冷不热的目光,轻哼一声正要张口说话。视线两两相触,他蓦然一怔,眸底迅速腾起几许讶然,却只是一瞬的功夫,俊脸上便又挂了熟悉的欠揍笑容。   半晌之后,皮笑肉不笑道:“看看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真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怎么了,烟花灯会不好看吗?果然,我没去是对的。”烛火暖黄,淡淡的笼罩着他的侧脸,大约是发过烧的缘故,他的脸色仍是有些苍白。   “没有啊,烟花灯会很好看。”   裴少卿讶异地挑了挑眉,道:“那你怎么这般无精打采?该不是做错事被姜誉责骂了吧?”   心中有事,我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自顾自坐下倒了杯水喝,道:“你怎么在我房里?”   裴少卿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走到我身旁坐下,凉凉道:“有人不务正业,自然就要有人多费些心了。你与姜誉外出游湖赏灯时,我传了文海大夫和醒来的暗卫过来问话。据文海说,暗卫所中的迷药名叫七星海棠。这种迷药生长在漠北广袤的沙漠里,吸尽日月之热气,性极炎极干,是遥辇国特有的一种迷药,许国境内从未出现过。”   他取出一只小小的纸包,里面包着一些暗红色的粉末。我接过纸包细细端详,他道:“这是在暗卫身上发现的七星海棠粉末。小心些,若是不慎吸入少量,你至少三天醒不过来。”   莫非赈灾金被劫与遥辇国有关?想起方才在茶楼中遇见的那两人,我不禁心生疑窦,道:“方才我在西湖边遇到了两个乌发蓝瞳、身材高大的外邦人,好像正是遥辇人。师父说遥辇国新帝登基,时机敏感,此时有事或有蹊跷,难不成这二者竟有关联?”   闻言,裴少卿紧拧眉间,道:“真有此事?你确定没有看错?”   我肯定道:“我确定没有看错,那人也看见我了。可惜只是匆匆一瞥,加之我当时有些惊讶,便没有记下他的样貌。不过,从身手气度来看,那人绝不是普通的遥辇国百姓,极像贵族皇室。恐怕非同小可,我打算命李斐暗查此事。”   迷药七星海棠、王氏家传玉玦、遥辇人、赈灾金,这四者究竟有何联系?   裴少卿沉默半晌,凝重道:“我先前是这样想的,假设玉玦果真是王氏之物,那可以肯定赈灾金被劫案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你想,镇守北境的镇国将军乃是王国师的外甥,他要取得七星海棠自是易如反掌。但经你这般一提,或许此事另有蹊跷。我曾与耶律修有过一面之缘,此人野心勃勃,是个典型的好战分子,他既登基为帝,恐怕天下不会太平。”   王氏……   遥辇国……   我惊得倒抽一口气,不敢置信道:“难道王氏意图串通遥辇国谋逆?倘若果真如此,那京城岂不是危在旦夕?”   “确有这种可能,不过并不是很大。毕竟国师乃是一国之丈,若为求财,他犯不着冒此等祸及九族的天险。临走之前,我安排心腹暗中监视外戚党,近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及时向我汇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动。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外戚党完全无辜,总之,小心为上,以观后效。”   我点头道:“我明白,过两日我们动身前往姑苏,我会派人留在临安城。明里是监督水利工程修筑进度,暗中则可留调查遥辇人之事。”   至此,赈灾金被劫案愈发扑朔迷离,不妨从头梳理,首先是我们的行程路线莫名泄露,安排沿途保护我们的暗卫被人用遥辇国特产七星海棠迷晕。接着,沈洛与劫走赈灾金的黑衣人交手,从其身上摸下王氏家传玉玦。再者,本不该出现在临安城内的遥辇人忽然出现于此。此案牵涉的范围愈来愈广,要想揪出幕后黑手,恐怕并非易事。   照此看来,自裴少卿登基以来便一直平静无澜的朝廷,或许终于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裴少卿站起身,抖了抖衣袍,道:“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你看起来很疲惫,早些睡吧,我可不想看你像姜誉那样积劳成疾。”稍顿,轻哼道:“你这人是没什么良心,但对朝政之事尚且勤勉。你若有个好歹,以后没人帮我分担奏折了,我一人岂不要累死?”说话,斜斜睨我一眼,转身欲离开。   虽然他嘴是欠了些,但我却也知道他真心关心我,心头不由骤然一暖。我唤住他,想了想,道:“少卿,上次我跟你提的赋税改革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挑眉道:“姜誉催你?”   我连连摇头,“没有,师父没有催我。只是马上就要离开临安去姑苏了,若你同意,走之前便将此事交代给李斐,让他着手去办。”   他默了默,道:“容我再想想。”   ***   李斐办事一丝不苟,在他的亲自督办下,兴修水利之事渐渐步入正轨,着实减轻了我不少负担。第二日上午,我很快便处理完公事,回到别院,恰巧遇见师父正要出门。他身着一袭浅竹色锦袍,温静地站在别院门口与书蓉说话,袖口的紫竹是我熟悉的样式。只他一人,便是一景。   我纠结一瞬,还是迅速跳下马车,唤他道:“师父,你要外出吗?”见我出现,书蓉很有眼色地默默退了下去。   师父点头微笑道:“昨日文大夫修改了太医开具的药方,恰巧有几味药材别院中没有,为师正要外出购置。”   “这种事吩咐下人去做便好了,师父身体尚未康复,理应多加休息才是。”   “无妨,文大夫说外出多多走动于身体大有裨益,为师闲来无事,正想出去走走。嫣儿,你要不要一起去?”   心弦不期然被他撩动,抬眸望见那柔若春风的笑容,分明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师父并没有变,变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的心境变得不同了。唯一不变是,我已依然无法抗拒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今日天气晴好,春阳煦暖,清风送爽。沿街碧树交错,琼花团团簇簇,盛开似雪。可我的心情却不似这般明媚,连日来发生的事像一团棉絮般塞在大脑里,混乱不堪,剪不断亦理不清。   师父轻拍我的肩头,关切道:“有心事?”   我恍然回神,无奈地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昨夜皇上来找徒儿,说暗卫所中的迷药为遥辇国特产七星海棠,徒儿联想到昨日在茶楼遇见的遥辇人,不知这两者有何关联。”   师父神色淡淡,并未对此表示惊讶,只是问道:“皇上怎么说?”   我如实道:“皇上说,假如幕后黑手真是王氏之人,镇国将军镇守北境,时常接触遥辇人,他们要取得七星海棠并非难事,但他以为外戚党与遥辇国联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皇上说的很有道理。”   “但徒儿以为,皇上离京前曾因王国师言辞不当而责令他闭门思过,会不会是外戚党因此而感到威胁,担心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不保,于是先发制人,联手遥辇国打算谋朝篡位呢?”   师父耐心地解释道:“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非常小。嫣儿你想,王太后与王国师乃是外戚党的核心人物,当年王太后几乎血洗后宫,以铁腕手段断了一切皇室血脉,才得以扶皇上登基,现在她再要费尽心机将自己的儿子拉下帝位,岂不是自寻麻烦?再者说,耶律修虽然狡诈,却也是识时务之人。遥辇国与许国签有友好盟约,其目标乃是西北的夏国,无端插手许国是一笔赔本买卖,划不来的。”   我思量一瞬,心道师父不愧是师父,一眼便看透其中厉害关系,遂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药材铺离别院并不是很远,步行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师父将药方交予掌柜,便在一旁喝茶等候。视线无意间扫过对面茶楼,再次撞进一双深沉似海的蓝眸中,心下骤然一凛,正是昨夜遇见的那两名遥辇人!他们坐在茶楼二楼的靠窗雅间中,依旧是一身黑衣,却并未佩戴斗笠。瞧神情,似乎也正在留意我们的动向。   我作若无其事状移开视线,凑近几分对师父耳语道:“师父,对面茶楼二楼,昨夜的遥辇人。”   师父很快便明白的意思,端起茶杯小呷一口,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茶楼。原本温润如珠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莫测,唇畔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半晌,对我道:“这两人是遥辇国贵族。”   我好奇道:“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你可曾留意他们颈间的苍狼刺青?那是遥辇国八部之中耶律部的印记。”   遥辇国八部我确有耳闻,遥辇人原是草原游猎民族,起源于漠北的木叶山,由八个部落组成,其中最为强盛的是耶律部和萧部,分别为皇族与后族。   我忍住惊讶道:“耶律部?如此说来,这二人竟是遥辇国皇室?”   师父点头,“不错。”   那二人相对饮茶,其中一人忽然遥遥举了举杯,仿佛在向我们致意,我不禁愈发疑惑。然,待我们取了药离开药铺时,却发现那间茶楼已然人去楼空,再也寻不见两个遥辇人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推不进感觉好捉急,好想让他们快点回京城,我现在写文肿么变得这么拖拉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tat……赶脚写到现在对师父的刻画还流于表面,好想让他快点爆发!!   ps:据说看文不留言的孩纸不是真爱,木有真爱就木有日更的动力…………   33陌上花开缓缓归(2)   回别院的途中,经过一间小食坊,我立刻被其中飘散出来的清甜香味所吸引,不觉食指大动,“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呀。”   食坊的老板娘笑答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来到临安一定要尝尝西湖藕粉。我们家的藕粉是用家传秘方熬制而成,口味清香醇厚,甜而不腻,临安城中绝对找不出更好吃的藕粉了!”   我向师父请示,他欣然点头。食坊虽小,生意却很是不错,进去坐定后,我对老板娘说:“老板娘,给我两碗藕粉。”   “我们家有桂花藕粉、荷叶藕粉、龙井藕粉,不知二位要哪种口味?”   我素来喜欢桂花的味道,小时候时常央着师父给我买桂花糖冲水喝,师父的口味与我相近,是以伙房每次熬甜粥也总要在里面加一些桂花糖调味。我小声对师父说:“我要桂花藕粉,师父你呢?”   “与你一样。”   那么我就对老板娘说:“我们要桂花藕粉。”   不一会儿的功夫,老板娘便奉上两盅热腾腾的藕粉。荷叶形的瓷盅精致小巧,色泽翠绿,晶莹透明的藕粉盛放其中煞是好看。我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果真细滑可口,一时间,桂花的甜香与藕粉的清香盈满口鼻,回味无穷。   我一口气吃了三碗,仍觉意犹未尽,若非腹中已然胀得慌,只怕再多我也吃得下。我摸了摸肚子,颇有些遗憾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帝都竟然没有,往后再想吃也吃不到了。”   师父微笑道:“无妨,你若想吃,我们可以再来临安,或者请藕粉师傅来相府做给你吃。”   我连连摇头:“徒儿只是随口一说,哪能为一碗藕粉如此大费周章?再者说,食多无滋味,无论多么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觉得腻味。就此留个念想,也不错。”   他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虽没再说什么,唇畔的笑意却依稀深了几分。   ***   回到别院,已是晌午时分。   远远便望见裴少卿与小喜子站在门前,裴少卿面色不善,左顾右盼,仿佛正在等人。下人前来两匹高头骏马,交到小喜子手中。须臾,只见书蓉搀扶着伤重未愈沈洛走出来,沈洛跪倒在裴少卿面前,神情懊悔,不知在说什么。   我与师父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心下疑窦顿生,遂快步走过去问道:“少卿,发生什么事了?”   裴少卿不满地瞪着我,道:“扶嫣,我找了你一上午,你跑哪里去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他的怒火从何而来,“我陪师父去抓药了。”   他斜斜瞟了瞟师父,一脸“哼哼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我原以为他又要说些奇怪的话,熟料他竟破天荒的没有讥嘲我,却是直截了当道:“今早有人来报,京城那边出了点事,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江南这里便交给你了,赈灾金被劫之事你不用担心,回京之后我自有交代,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了。王氏的玉玦我先带回京了,若他们尚有后招,放在你身边恐将招致危险,我放心不下。”   一席话说得又急又快,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帝都的意思。脑子一转,想起昨夜的猜测,我惊得几乎滞住了呼吸,急忙问道:“难不成,竟是王氏果真有什么动作?”   “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多问。”裴少卿略带鄙视的看我一眼,将手中的包裹向前递了递,道:“这里面是你要的东西,你看准时机交代李斐。”话说,复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师父,作一本正经状道:“我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而答应试行改革,而是因为此事的确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具体应该怎么做,不需要我交代了吧,你师父比我更清楚。”   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小小的包裹握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感觉。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才低头道:“皇上圣明。”   “我该走了。”他接过小喜子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对师父道:“姜誉,好好照顾她。”   师父颔首,淡淡道:“草民知道。”   看样子除了小喜子外,他好像并未打算带锦衣卫或暗卫随行。帝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竟能让他如此火急火燎地要赶回去?我想问个究竟,但他似乎不打算明说,便只得作罢。   我想了想,觉得不甚放心,遂道:“皇……少卿,你这样上路真的没问题吗?没人保护你,若是像来时那样遇上刺客,可如何是好?”虽然他自幼修习剑术,身手不凡,但假如有人存心要加害他,只怕他那点功夫未必抵挡得住。   他微微勾了勾唇,凤眸之中忽然流光溢彩,道:“难得你肯为我着想一回,真是教我受宠若惊啊!你放心吧,护驾有小喜子一人便足够了。况且,接应我的人已到江南,他们会沿途保护我。”   有小喜子就够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小喜子,后者正左一个包裹右一个包裹,还不忘回我一脸波斯大丽菊般灿烂的笑容。   裴少卿道:“多的不必再说,我走了,你且多加保重,我们帝都再见。”   我点头,抱紧手中的包裹,叮嘱道:“皇上,一路小心!”   裴少卿深深地笑望我一眼,扬起长鞭,策马飞奔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的心里蓦然间有些空落落。他走了,没人嘲笑我讽刺我,我非但乐得清闲,还有更多时间与师父独处,理应高兴才是,为何竟会有种类似于怅然若失的感觉?   转念一想,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我才跟来江南,虽然不曾言明,但一路上多次护我,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他要走了,我有些难过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厢我仍在怔忡,却听耳畔师父闻言向我解释道:“东厂暗卫肩负着保卫皇室的责任,历代帝王的贴身宦官必须经东厂挑选训练,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为师入朝八年,还不曾见过小喜子出手,想来他的功夫应当深不可测。有小喜子一人在皇上身边便足矣,其他的护卫不过是摆设。”   我的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回想小喜子一贯的狗腿行径,眼前浮出他那张经常被我搓圆捏扁的脸,再脑补他身手不凡、舞刀弄剑、以一挑十甚挑百的画面,一时间颇为纠结。   苍天啊,大地啊,我原以为小喜子是个只会听听八卦、拍拍马屁的小太监,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卫高手!这与他平日里的行径未免也差的太远了吧,完完全全的颠覆形象!   我暗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书蓉将沈洛扶起来,我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气息时急时缓,显然是伤势未有好转的模样,遂问道:“沈洛,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也不曾答我。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没好,还是不碍事?   我又问:“那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事回京吗?”   又是摇头。   我无奈地扶额,以前好歹还会说几个字,怎的受了个伤连话都说不出了……→_→   师父笑道:“嫣儿,你不要再为难沈洛了,他并不是不愿答你,而且答不了你。他昨日吃饭不慎咬了舌头,恐怕现在不便说话呢。”   沈洛面带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   ***   裴少卿走后,我们便也准备出发前往姑苏。听李斐说,姑苏、兰陵一带自前天开始便普降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是以旱情终于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与师父商议之后,决定先到当地考察灾情之后,再行确定赈灾方案。   临行前一夜,我将李斐召来别院,将裴少卿留下的圣旨颁发给他,道:“离京前,皇上曾秘密召见本相,命本相携来圣旨。”   李斐忙不迭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下官伏听圣意。”   “皇上有旨,自今春起,在江南范围内试行赋税制度改革。着江南巡抚李斐派人丈量辖区农田,如实上报,并依朝廷所颁布之肥瘠标准划分农田等次,一等农田每亩每年交粮五石,二等农田四石,三等农田三石,四等农田二石,五等农田一石,此乃其一。其二,官府适当存粮存银,遇市场粮价较高时则低价出售,粮价较低则高价出售。另,正月或五月,由各地官府出面将存银贷与百姓,待收成后再行还贷,每户收利不得超过二成。”   我将圣旨交到他手中,顿了顿,道:“皇上选中江南作为赋税改革试行点,足见皇上对你的信任。做得好,皇上自然重重有赏,若是做得不好,后果怎样本相也料不准。李斐,希望你不要让皇上和本相失望,明白了吗?”   李斐浑身抖了抖,迅速擦去额间的冷汗,接过圣旨道:“下官明白,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使改革成效令皇上和扶相满意!”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想,吓唬人什么的,我也是挺在行的嘛!   明月高悬,漫天繁星璀璨。夜风转凉,吹动树影婆娑。   李斐走后,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慢夺回厢房。蓦的抬头,不期然望见师父房中仍然亮着灯,便想顺道过去看看他,同他说会儿话。孰料,应门的却是随行而来的相府小厮。   我朝里面张望了一番,奇道:“咦,师父不在吗?”   小厮回道:“回小姐,老爷晚饭过后便出门了,还不曾回来。老爷吩咐小人收拾行李,小姐找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摆了摆手,道:“没事,只是想看看他。师父没说去哪儿,何时回来吗?”   小厮摇头:“老爷没说。”   “他是一个人去的吗?”   “是的。”   晚饭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的光景了,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心下既疑惑又担心,这么晚了,师父他一个人会去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跟大家说了,我跟编辑要来福利啦~~~v章留评超过25个字可以赠送积分哦,字数越多,送的积分也就越多哦~~是真爱的话,木有积分也会按抓撒花的对吧,对吧?【泥垢了……   今天实体编跟我说,良相这本书会画一套插图哒,为了早日看到扶嫣师父黄桑在二次元里长什么样子,我也会努力赶稿的!!然后她那边先订封面,我这边加紧写稿子,实体书估计秋天就会出来了tt~   然后就是关于这文男主的问题……艾玛,我也好纠结啊,乃们不要问我男主是谁,我本来有写大纲设定a是男主,看到喜欢b的人也不少,真心好纠结的说~于是在考虑要不要写双结局tat~   34陌上花开缓缓归(3)   这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身后有人唤我道:“嫣儿。”回头,只见师父玉冠束发,着装正式,清峭出尘的身影几乎溶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他的面色愈显苍白,仿佛甚是疲惫,薄唇几乎没有半分血色。   他缓步走来,道:“这么晚还不睡?”   我说:“师父,你去上哪儿去了?”   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容笑淡淡道:“为师去见一位同窗故友,彼此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间。事先没告诉你一声,教你担心了,是为师的疏忽。嫣儿,你来找为师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见他神色坦然,遂放下心来,摇头道:“没事,徒儿方才向李斐传达了圣意,如无意外,试行赋税改革将从五月开始,由青苗法入手。至于丈量土地,划分肥瘠等级则要待此次旱情缓解后方才能进行,徒儿特来告知师父一声。”   “你做得很好。”师父满意地颔首,话锋一转,道:“只是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青苗法中所提及的‘在青黄不接之季,由官府出面将积银贷与百姓’,在试行过程中,必须防止出现强行贷款的现象。对于家境充裕的农户,能不贷则无需贷。这一点,务必叮嘱李斐多加注意。”   “徒儿明白。”我用心记下师父的话,又问道:“师父,明早便要启程前往姑苏了,长途奔波,你的身体可还受得住?不若您便留在临安,有文大夫照顾你,徒儿也能放心。横竖姑苏、兰陵等地降了大雨,旱情已渐渐缓解,徒儿一人过去应付得来。至于那文涛,徒儿去将他请过来为师父医病,你看可好?”   他微笑道:“无妨,有张院长的丹药,为师现在已经不反感坐马车了。更何况,求医应诚心,还是为师亲自去拜访文涛比较稳妥。”   见师父坚持,我便也不再说什么。一时间,彼此相顾无言,唯有树叶沙沙声在寂静的别院中回荡不息。   他淡淡地将我望了望,眸光中若有千言万语,不复以往清亮。我以为他有话想对我说,不想,他的手指缓缓下滑,停在脸颊旁流连摩挲良久,却什么话都不曾说。   蓦然间,我像是被梦魇怔住,深深地沉浸在他的目光中无法自拔,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甚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呼吸。耳边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   半晌,师父的眸光微微动了动,迅速黯淡下去,像是极为懊恼的样子。他别过脸,迅速收回手,温声叮嘱我早些休息,便转身进房。   我呆立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颊,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   温凉透骨,永生难忘。   ***   第二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前往姑苏。   李斐早早便来送行,我将师父的嘱托传达于他,他很上道地表示定当铭记于心,时刻以此鞭策自己,顺便再次表达了他时刻准备着将一干美男打包送到帝都相府的心意,被我断然拒绝。   在文海的精心医治下,先前身中迷药七星海棠的暗卫陆续康复,便由他们替代锦衣卫担起沿途护卫的责任。   而在随行的锦衣卫中,受伤最重的便数沈洛。我本打算让他在临安静养,孰料他却死活不答应,非要与我们一同上路。我委婉地提醒他,带着他这样一个重伤人员行事将会非常不便。奈何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死心眼,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沟通起来又有些障碍,在请示过师父后,只得无奈地同意。   临安距姑苏并不很远,坐马车也不过一日的光景。离开临安后,天色渐渐转阴,晌午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春雨绵密如针,悄无声息地润泽万物。愈近姑苏,雨便下得愈大。雨打窗棂,淅淅沥沥,凉爽的清风携来清淡的草木芳香,闻来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姑苏城。姑苏知府孟瑾是师父的门生,年轻有为,与我也算相熟。此番他特地出城迎接,见到我与师父同来,自是万分激动。   他知道师父素来喜静,遂安排我们在城郊的寒碧山庄小住。说是山庄,实为园林,只因园中的景致颇有山林之趣而得此美名。山庄内古木参天,移步换景,曲院回廊、亭台楼阁错落其间,疏密相宜,的确不负“江南第一景”的美名。   休息一夜之后,我精神饱满地与孟瑾一同外出视察。因为这场春雨的关系,姑苏、兰陵等地的情况比临安好很多,原本干涸的大地渐渐被润泽,不少因缺水而濒死的作物也重新恢复了生机。经过商讨,决定以派发种子作为主要赈灾手段,只在灾情较重的部分地区小规模兴修水渠。   办完正事回寒碧山庄的路上,我想起今日下午要随师父一起去拜访寒山寺,周瑾在姑苏为官多年,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遂作无意状问他道:“周大人,姑苏城外寒山寺旁,是否住着一位名叫文涛的大夫?”   闻言,周瑾面色陡变,露出些许尴尬之色,道:“这……扶相怎么会有此一问?”   师父的毒中得十分蹊跷,在没有查清是谁下此毒手之前,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周瑾的反应有些奇怪,倒是愈发勾起了我对文涛的兴趣。我干干一笑,道:“听闻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各类奇毒,一时好奇罢了,并无别的意思。”   “文涛为人阴险狡诈、相貌奇丑、性情古怪、行事乖张,专爱搞些毒虫毒蛇毒草之类的害人之物,看谁不顺眼便下毒害谁,姑苏城内的男子少说有一半都着过他的道。如今人人皆对他敬而远之,几乎无人敢靠近他三丈以内。此人并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神医,不过是个江湖术士罢了。总之,您与恩师千万不要同他扯上任何联系……”   他以袖掩口轻轻咳了几声,目光依稀有些闪烁不定,虚笑道:“呃,下官也只是听说而已,下官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点都不熟!”   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有必要如此义正言辞的抨击文海吗。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呢……==|||   不过,听他这般说来,我倒是对今日之行忧心忡忡了。   ***   回到寒碧山庄,师父正闲坐凉亭内读书。四周林木蓊郁,春红清丽,透过烟雨朦胧望去,仿若一副泼墨图。一壶清茶,一册书卷,一袭翩然的白衣,分明极简单素雅,却美好得让人觉得恍若置身梦里。   我收下纸伞,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师父,怎么在外面坐着?今日天凉,小心受凉。”   他放下书册,微微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碍事,自从服用了文大夫开的药方后,身体比从前好多了。这边风景独好,为师只是不忍心错过。”   我说:“师父,今日我向周瑾打听文海,他数落了一大堆,说此人很不好想与,所谓的‘毒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徒儿担心若是他不肯为师父解毒,或是解不了师父的毒,该如何是好?”   师父淡然道:“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病了这么些年,为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毒能解得了自然是最好的,解不了也无妨。生死自有天命,不用刻意强求。嫣儿,为师并不惧怕死亡,只是舍不得你。”   鼻子微微有些发酸,苦涩的气息在鼻腔中氤氲开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眼眶。我迅速地别过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师父既然舍不得徒儿,便该积极地求治才是,怎么可以说出生死有命这样的话呢?反正师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徒儿也不想活了,大不了到地府再续师徒缘分。”   他抿唇笑了笑,眼底的笑意柔若春风,似嗔似怜道:“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不可以赌气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心里愈发难受,若有千虫白蚁在啃噬,痛得我几欲窒息。想起他曾经说过“即便有朝一日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在他眼里我也还是孩子”这样的话,我咬了咬唇,哑声道:“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是赌气!师父,难道在你心里,徒儿永远也长不大吗?还是,师父觉得徒儿是只个让你操心的孩子?”   师父蓦然愣住了,怔怔地将我望着,良久不曾言语,清俊苍白的脸上急速掠过一丝不知所措。   我不禁暗自懊恼,恨自己一时嘴快,竟敢跟师父甩脸色。正想说些什么来缓解眼下尴尬的气氛,却听他道:“不是,我并没有将你当做孩子,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身份,一时之间难以改变。嫣儿,在我眼里,你早已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心系天下,能安邦定国。我方才那样说只是想告诉你,纵然往后没有我在身边,你一个人也可以走的很好。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你必须知道,人生动若参商,离别总是会发生,一句‘舍不得’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的命并不掌握在我的自己手中,由不得我做主。”他的眸光深静莫测,清越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飘渺得如同天边的浮云。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我自称“我”,而不是“为师”。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师父,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一个可以让我倾尽所有韶华去爱慕的男人。   我想对他说,我并不出色,更无法做到心系天下,我的心很小,里面甚至没有我自己的位置,只能安放他一人。   我想对他说,八年朝夕相伴的时光,与他在一起的记忆早已铭于心、溶于血,如若他不在我身边,便是要将我的心挖去,将我的血液抽干。一个人若是没了心、没了血,还怎么活下去呢?   我还想对他说,我不怕离别,只要他说舍不得我,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我都可以追随他而去。   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但是我统统不能说。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存有不堪的感情。在他面前,我不是我,我只是“徒儿”。   双手不由自主的攥紧,指甲陷入掌心,生疼。我垂眸,静默半晌,道:“对不起师父,是徒儿太任性,徒儿只是盼着师父早日好起来。”   他轻拍我的肩膀,温柔道:“不要难过,为师都知道。”   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35陌上花开缓缓归(4)   姑苏城外。   寒山寺香火鼎盛,钟声旷古。袅袅香烟升腾而起,与灰青色的天幕溶作一体。   寺旁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一直通向幽篁深处。幽篁之中,繁茂的翠竹遮天蔽日,可闻鸣声上下。微风携来阵阵透骨的凉意,淅沥的小雨轻轻敲打竹叶,沙沙之声仿若谁的轻声细语。   我四下张望,对师父道:“师父,这周围根本就荒无人烟,文涛果真住在这里吗?”   师父不紧不慢道:“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果不其然,沿着小道向里走去,不多久的功夫,眼前的景象便豁然开朗。竹林包围着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塘,塘边有一间小小的竹屋,四周种满了我不曾见过的花草,模样颇为古怪。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微风骤然转急,一时间,周围的竹海随风摇曳不息。不知何处响起了悠扬动人的箫声,一阵奇特馥郁的幽香扑鼻而来,我顿觉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仿佛随时会瘫软在地。师父迅速掏出丝帕将我的口鼻捂住,掩口沉声道:“香味有毒。”   箫声戛然而止,香味也渐渐消散。未几,一人从竹屋中缓步走出,笑道:“公子好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啧啧,长得真是俊俏,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生得这般好模样的男子呢。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么,竟也敢来找我?”语意似嗔似恼,声音娇媚婉转,完全不敢相信竟然出自男人之口。   只见来人身着一袭大红锦袍,领口与袖口处皆绣有大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愈发将他的肌肤衬得滑如凝脂、白皙胜雪。细长的剑眉形状精致,飞斜入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若含几许清淡的哀愁。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媚态浑然天成。   我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已然可以塞下鸡蛋——这人,果真是男人么?怎么越看越像狐狸精之类的……   师父搀扶我走过去,拱手道:“我们并无恶意,请阁下高抬贵手。”   那人挑起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娇笑道:“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要听你的。”   我:“……”   师父淡定地重复:“阁下若赐予解药,在下必定感激不尽。”   “好吧好吧,我给你便是。”说完,挥手扔来一个小巧的瓷瓶。   师父喂我服下解药,自己也服下一颗,复拱手笑道:“多谢。能在三丈之外下毒于无形,手段如此之高明,想必阁下便是文涛文先生了吧?”   “正是我。”他婀娜多姿地走过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师父,道:“不知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我恶寒地抖了抖,鸡皮疙瘩登时掉落了一地,心道,文涛为人正直和善,怎会有这么……呃,特立独行的弟弟?倘若我猜得没错,只怕此人是个龙阳,专爱对相貌俊美的男子下手。也难怪我提及文涛时,周瑾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怕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到他都会退避三舍吧。   大概是留意到我的反应,文涛的脸迅速黑了下来,不满地盯着我,傲娇道:“她是谁?这世上能令我产生好感的男子不多,我可不希望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顿觉头顶有几只乌鸦列队飞过,颇有些无力地扶了扶额。==|||   师父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取出文海的信递给文涛,温文尔雅道:“在下姜誉,受令兄的指点,特来向文先生求医解毒,这是小徒扶嫣。”   “是老头子叫你来的?”文涛颇有些讶异地接过信,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喃喃自语道:“真是难得,他竟还肯认我这个弟弟……”话锋一转,又道:“哼,臭老头子,以为写封信来就有用了么?我凭什么要听他的?”话罢,扭头要走。   我急忙拉住他,道:“先生,您不能这样,求您救救我师父!”   “我怎么样?我爱怎么样怎么样,黄毛丫头一边去!”他一脸嫌弃地推开我,旋即作小鸟依人状依偎在师父胸前,美如白玉的手指轻挑地勾起师父的下巴,温软的语气极尽暧昧,“不过,倘若你师父肯留下来陪我,那便又另当别论了……”   师父的身子蓦然颤了颤,双手僵在半空中,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如此明目张胆的挑|逗,纵然淡定沉稳如他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几许尴尬之色。   我:“!!!”   一瞬间,浑身的血液悉数冲上了头顶,我顿觉如临大敌!   我风华绝代、皎如明月的师父,岂是你这种庸脂俗粉可以随意染指的!我与他朝夕相对这些年,他的下巴我都没摸过,你这个臭龙阳凭什么摸!!!(作者:喂,其实最后这句才是你的心声吧╮(╯▽╰)╭)   他令堂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愤怒地拍开他的爪子,英勇地挡在师父跟前,道:“喂,我师父才不喜欢男人,你莫想打他主意!还有,我们虽是来向你求医,但也不是俎上鱼肉,可以任你宰割,你最好注意言行,放尊重些!”   文涛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掩口笑道:“不喜欢男人,难道喜欢你这种乳臭味干、胸无四两肉的丫头么?”   我词穷,“你!”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胸|部……虽然起伏不大,但也不至于胸无四两肉吧!臭龙阳还嘲笑我平胸,难道他会比我有料吗!   我心中暗忿,耳根子却不由自主地烧烫起来,偷偷瞥了瞥师父。   “好啦,逗你玩儿呢,黄毛丫头真是开不起玩笑。”文涛转过身,留下一个冷艳高贵的笑,道:“老头子难得开口求我一次,我怎能不卖他这个面子?你们且跟我来吧。”   我与师父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他也是满头黑线,低头无奈一笑。   文涛将我们引入竹屋,屋内布置清雅,有幽兰芳香,倒是与他妖娆的形象大相径庭。他自顾自坐下,单手托腮望着师父,媚眼如丝道:“那么美人,你先告诉我,你有什么症状。”   师父道:“平日里只是轻微有些咳嗽,发病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醒来便咳血,咳出之血呈暗红色,有淡淡的香味。”   文涛点点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看你的脉象。”   闻言,我立马站到师父前面,充满戒备地盯着他,打算在他意图不轨时,第一时间拍开他的魔爪!谁知,他吃吃一笑,道:“放心吧,我虽喜好男色,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更何况,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借机占你师父的便宜。”   我扭头看看师父,他微微颔首,复将信将疑地看看文涛,内心纠结一瞬,最终默默地走开。   文涛伸出纤纤玉指搭上师父的手腕,沉吟良久,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瞧神色竟有些意味深长。他一瞬不瞬地将师父望着,若带几许震惊,仿佛在看一件稀奇的物什,美眸之中涟漪不决,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姜公子,我想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我冲上前,脱口而出道:“不可以!”我都没摸过,你凭什么摸!!!   他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道:“丫头,不想救你师父了?”   “救我师父用得着摸脸吗!摸脸就能救我师父吗!”我默默地腹诽,天底下哪有诊脉诊到脸上去的道理,臭龙阳,谁知道你对师父存的什么心思!   他摊手耸肩,无辜地眨眨眼,“要不,换你来?”   我:“……”   师父一言不发地望着文涛,形容平静,俊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底却依稀变得幽深莫测。半晌,他淡淡道:“好。”   见师父首肯,我只得忍住心头怒火,默默地走开。   我本以为文涛定会借机吃足豆腐,孰料,他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师父的额头、眉间、脸颊、下巴等处,很快便收回手,道:“姜公子,请恕我无法救你。”   我急道:“为什么?”   “有两个原因,其一,我不救一心求死之人;其二,你师父中的毒暂时还不能解。倘若现在解了毒,只怕这张俊俏的脸蛋便也保不住了罢?”他俏皮地眨眼,对师父道:“姜公子,其实你也不希望我为你解毒,对吗?”   什么叫一心求死之人?师父所中的毒与他的脸又有何关系?我听得有些发懵,好像完全在状况之外,不禁追问:“为什么?”   文涛笑道:“为什么?你不该问我为什么,该直接问你师父,想必他有自己的原因。退一步说,即便要解毒,现在也不是最佳时机。这种毒很奇特,必须等到毒性完全爆发出来之后,方才能彻底解毒。”   我道:“可是文海大夫说,此毒已深入五脏六腑,倘若再不解毒,恐怕会有性命危险。”   文涛不屑地撇撇嘴,娇嗔道:“老头子懂什么?他们这种自诩妙手仁心的郎中最爱这一套,故意把病情说得十分危急,教你急得团团转,骗你上当,如此他们才能赚个盆满钵满。放心吧丫头,你师父一时半刻还死不了,老头子吓唬你们的啦。”   我仍觉不放心,“真的?”   “真,十足的真。”文涛抬眸望了望师父,目光之中略带几分惋惜之色,道:“你们先回去吧,若是姜公子何时想解毒,可以随时来找我。嘻嘻,我还真是很想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呢。不过,丑话我要可说在前头,此毒我只在古书上读过,实际操作中还是第一次见,并无十足把握。”   我待要开口,师父站起身,不由分说拉着我往外走,“嫣儿,我们走吧。”   “师父……”   身后,文涛娇媚的声音随风飘来,“姜公子,不要让我等你太久哟!”   离开竹林,细雨渐止。凉风转急,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一路上,师父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旁,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满腹心事。   方才在竹林中我听得发懵,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这会儿却已渐渐想通——大约师父是早就知道自己身中奇毒,是以早在文海告诉他时,他便表现得十分淡然。说什么生死有命、一切随缘,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仿若被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这回却不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而是难过他对我不够坦诚。我与他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原以为彼此都该是对方最亲的人,没想到,师父终究有不愿让我知道的事。   其实我早已感觉到,在他的心里,有一片我无法触及的领域。   师父有何苦衷我不得而知,他的性子我最是了解,外柔内刚,倘若他不愿说,我怎么问也问不出结果。好在他的毒暂时不足以致命,来日方长,我再慢慢劝他便是。   正当我陷入沉思,师父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温言道:“嫣儿,为师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对不起,原谅为师现在还不能对你言明。但为师答应你,有朝一日,一定会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好吗?”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他的一句承诺,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迎上温润如昔的目光,我安心地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文涛以后还会出场的,所以花点笔墨写一下……   等等,我怎么会写出这么没节操的东西╮(╯_╰)╭【跪……   师父是怎么回事,大家大概能猜到了吧?   黄桑党们不要捉急,黄桑下章就粗来了,然后迅速逆袭。   嘛,本文就是师父与黄桑的逆袭与反逆袭~~   36陌上花开缓缓归(5)   由于一场及时的春雨,江南大部的灾情得到很大程度上的缓解,除了小部分受灾较重的地区仍需兴修水渠、引水灌溉之外,其余大部只需由官府出面派发种子即可。   赈灾工作一路进行得顺风顺水,六万两赈灾金并未全部用尽,剩余的部分便交由江南巡抚衙门保管,以防旱情反扑。我原本以为,此番下江南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方能返京,孰料,前前后后不过一月有余,所有工作便都基本完成了。   五月初,我们启程返京。   一路上,我陆续地听到不少关于赈灾金被劫案的传闻,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论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尚且不算什么,更令我震惊的是,我在江南的这段时日,帝都发生了三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我竟丝毫未有耳闻。   据说,赈灾金被劫之事发生不多久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在外戚党的指使下,各路官员纷纷跳出来指责我玩忽职守、有负皇恩,更有甚者竟联名上书,要求裴少卿将我罢免,扬言若有我在朝一日,他们便在九龙殿外长跪不起。这些人中,既有外戚党的狗腿,也不乏曾经被师父整治,现今挟私报复、落井下石之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弹劾我的奏折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在御书房外堆积成山,就连我在国子监读书时,曾有考试作弊的劣迹此等陈年旧事都被人拉出来大做文章,大有不搞死我不罢休的架势。   所有人都以为我定当在劫难逃,孰料,事情竟峰回路转,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转变。   一个月前,就当外戚党幸灾乐祸地准备看我好戏时,不知何处传出了一则消息,道是赈灾金被劫一案的幕后主使乃是王氏。该则消息将王氏密谋劫走赈灾金的前后过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仿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的风向迅速转变。先前上蹿下跳骂我骂得正欢的狗腿们瞬间闭上了嘴。百姓纷纷谴责外戚党为国之蠹虫,百官则对外戚党侧目而视,气得王国师当朝摔碎笏板,表示愿一死以保清白。   而恰在同一时间,选妃之事尘埃落定,虚悬已久的皇后之位终于有了合适的人选,那便是太后王雅意的亲侄女王清婉。倘若没有此事,众人都默认了皇后必然出自王氏,那王清婉素有美贤名,原本是众人心中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然,王氏是幕后黑手的消息一经传出,满朝上下除了外戚党及其狗腿,无人不表示坚决反对。奈何王太后心意坚决,非王清婉不立,并且逼迫裴少卿出面表态。不少人猜测,王太后此举为的保住母族在朝中的地位。   粗略推算时间,他正是在那时离开临安的,想来是接到密报,得知王太后欲逼他立王清婉为后,这才匆匆返回京城。当然,彼时尚且没人知道他曾微服私访,与我一道下江南赈灾。   裴少卿回京后,第一时间颁布了一道罪己诏,洋洋洒洒数万字,痛陈自己是如何亲眼目睹赈灾金被劫却无力阻止,仰对不起列祖列宗,俯对不起社稷万民。这份罪己诏很快便传播开来,几乎人手一份。我花三文钱再街边小贩处买一份来读,果真是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教人恨不能痛哭流涕。除了罪己,裴少卿还表明了将幕后黑手绳之于法的坚定决心,却只字未提皇后之事。   此诏一出,举国哗然。   有人说,帝相之间早有奸|情,皇上颁布罪己诏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替扶相掩饰罪行,维护自己的相好。   有人说,其实皇上早已掌握扶相贪污赈灾金的证据,碍于她师父姜誉的面子,不好直接办她。是以此举不过以退为进,为的是逼迫扶相认罪,主动辞官。   也有人说,皇上表面罪己,实则是为了转移众人视线,好保住王氏与王清婉的皇后之位。   谣言甚嚣尘上,人人莫衷一是。我一路听着各种流言回到帝都,心中既感动又疑惑。感动是感动裴少卿怕我兜不住,竟然果真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替我开脱罪责。虽然他肯定会傲娇地不愿承认……╮(╯_╰)╭   疑惑之处则在于,王氏是幕后黑手嫌疑人之事只有我、裴少卿、师父、沈洛四人知晓,连小喜子和李斐都不曾告诉,究竟是何人透露了消息?   我曾向师父问询,他也猜不透,只是说:“此人能在一夕之间将消息散播出去,迅速改变许国的舆论风向,这并非一般人能力所及。此人深藏不漏,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我思忖良久,心下虽然甚是纠结,却还是对师父言明,“师父,事先知道我们的行程路线和暗卫分布的人有我、皇上、锦衣卫、小喜子以及东厂,而知道赈灾金被劫案极有可能与王氏有关的人也只有师父你、我、皇上和沈洛,推看重叠之人……好像只有沈洛。难道会是他?”   师父摇了摇头,微笑道:“不会。嫣儿,你想岔了。劫走赈灾金的人与那散步消息的人不可能是同一人,泄露行踪之人必是王氏之人,而散布消息之人虽然不明,却可以肯定其目的在于对付王氏。”   我顿觉醍醐灌顶,一拍脑袋,赧然道:“果真如此,是我钻牛角尖了。”   这一切尚有待查证,而位于舆论核心位置的那四万两被劫的赈灾金,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经过连日的奔波,我们终于回到帝都。前脚刚踏下马车,便一眼望见小喜子正笑眯眯的站在相府门前,见到我便狗腿地跑过来替我拿行李,道:“扶大人,皇上说您约莫今日到,果真这就到了。奴才早已恭候多时了。”   我仍然沉浸在他是武林高手的震惊之中,看到他大包小包忙前忙后地跑腿,总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我说:“你等我做什么?”   小喜子陪笑道:“奴才特来向您传皇上口谕,召您入宫觐见。”   怎么这么急?裴少卿好像在等我回京,莫非朝中又出了什么大事?   “皇上说了,扶大人舟车劳顿,定然十分疲惫。所以皇上特准您歇息一个下午,晚上戌时再进宫面圣。”   “……”,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我皮笑肉不笑道:“是吗?皇上如此温柔贴心,真是谢主隆恩呢~”   小喜子忙不迭点头附和,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勉强。   我无力地挥手,道:“大人我知道了,小喜子,你回去复命吧。”   他道了声是,一溜烟地跑走了。   午睡醒来,已是暮色四合。明月挂上柳梢头,依稀可见点点繁星。   晚饭之后,时辰尚早,我与师父在花园中漫步消食。离京前,师父种下的荷花已然长开,荷叶铺满池面,美如玉盘。重瓣白莲亭亭玉立,在皎洁的月色下,仿若沉睡的美人,冰清玉洁,晶莹似雪。   我望着满池盛开的荷花,心下颇有些忐忑道:“师父,徒儿这次会不会遭殃?”   师父抿唇微微笑了笑,道:“不会,皇上决心包庇你,谁还敢问你的罪?”   我噎了噎,这话从师父口中说出来,怎么都些怪异的感觉。静默半晌,我又问,“那师父觉得,皇上会不会严惩外戚党?”   “嫣儿,你记住,历代君主最忌讳两件事,一为权臣,一为朋党。王氏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多年。从前皇上年幼,尚且无力与之抗争。但近些年,天子党羽翼渐渐丰满,皇上若想收权,必定要拿王氏开刀。这次赈灾金被劫之事便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只要皇上将玉玦公诸于众,王氏便是百口也难辨其罪。只是,王太后自然不会让他轻易如愿,之所以强迫他立王清婉为后,目的在于保住王氏地位。”   不知为何,心下蓦然一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间。我追问道:“那皇上会依太后所愿吗?”   他摇头,淡淡道:“这还很难说。王太后固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但皇上也非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他二人毕竟是母子,若说斗得两败俱伤,好像也不太可能。所以为师猜想,最终必定是双方达成妥协。倘若皇上答应立王清婉为后,则外戚党将会有一大批人要倒霉。反之,他若是放了王氏一马,王氏之女便别想入主后宫。”   心下思绪万千,我不禁暗自揣测,皇权与后位,不知裴少卿会舍弃哪一个?   ***   马车停在宣武门外,小喜子掌灯引我向御书房走去。   正值牡丹盛放的时节,御花园中,牡丹开得正当好,或粉或紫,仿若端庄雍容的大家闺秀,无一不是国色天香。   远远便望见王太后领着一众宫人命妇在御花园中悠闲赏花,王清婉乖巧地跟在他身旁,二人时不时说笑几句,形容十分亲密。我本想绕道走,不料她却蓦地抬头向我看来,我见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过去请安。   “微臣扶嫣参见太后。”   略显凌厉的视线自我面上扫过,王太后道:“扶相当差回来了?”   “……是。”无形中升起压迫感,我正欲借口退下,却听她又冷笑道:“哀家有一言要奉劝扶相,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以为有皇上庇护便可以为所欲为,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惩罚。皇上能保你一时,未必能保你一世。你身为一国之相,肩挑江山社稷,应时时小心、事事谨慎,谨言慎行,切莫辜负了皇上的错爱,辱没了尊师的清名。”   果然是我挡了王氏的道吗?哼,能得瑟你就尽情得瑟吧,我看王氏倒霉了你还怎么得瑟。我心中一哂,作受教状道:“微臣定当谨记太后教训,每日三省自身,绝不授人把柄。”   “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希望扶相记住今日之言。”   我咬了咬唇,道:“皇上尚有急事召见,请恕微臣先行告退。”话罢,低头迅速离开。   御书房中,烛火摇曳暖亮。裴少卿身披龙袍,正独自坐于案前批阅奏章,只见他剑眉紧蹙,面色颇有些苍白,显然是极为疲惫的模样。见到我来,他放下朱笔,凤眸中迅速浮起一抹笑意,道:“回来了?”   我心想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遂挪过去,慢吞吞地磕了个头,道:“微臣扶嫣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起来坐吧。”   我依言坐下,小喜子奉上茶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赈灾工作可还顺利?”   “托皇上的洪福,灾情已得到有效的遏制。截止到微臣回京之间,绝大部分水利工程大致完工,干涸的农田得到灌溉,先前浪费的种子也由官府出面派发给百姓。赈灾金尚余下三千五百六十二两纹银,微臣将这笔钱交由巡抚衙门保管,以防灾情反扑。”我将账簿上呈给他,道:“这是账簿,请皇上过目。”   “嗯,这样便好。”裴少卿接过账簿粗粗浏览一番,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伸手揉按太阳穴,似真似假地笑道:“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在江南的那几日,比起皇上,朕更想听你唤朕——少卿~”   最后那两个字语意娇嗔、百转千回,我顿觉一阵恶寒,浑身鸡皮疙瘩抖落一地。=___,=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求留言求撒花,不然木有日更的动力~~~~(>_<)~~~~   37今宵与君别梦寒(1)   我干笑道:“皇上,这里是帝都,不比江南。方才还有人警告微臣要谨言慎行,倘若微臣再出什么差错,只怕皇上也罩不了微臣,早晚要吃不了兜着走!”   裴少卿面色一沉,道:“太后跟你说的?她还说什么了?”   “太后只是训诫微臣不要为所欲为,更不要以为皇上可以永远庇护微臣,要时刻警醒自身,切莫辜负了皇上的错爱。”   裴少卿不屑地挥手,道:“听听便好,不用放在心上,她不能将你怎么样。”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三堆足有半人高的奏折,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我想了想,疑惑道:“莫不是留给微臣批阅的?”   “不是,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众臣弹劾你的奏章。”   “……”   原以为最多不过一堆,没想到竟有整整三堆!落井下石的人如此之多,果然是我平日里做人太失败吗?   他挑了挑剑眉,含笑瞥我道:“你不用那种悲痛欲绝的表情,朕又不会果真办你。”说着,起身走到我身边,伸手递来一本薄册子,道:“这是弹劾过你的官员名单,你且看看自己平时得罪了多少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我一边翻小册子,一边瞠目结舌道:“不是吧,怎么这么多!不对,我印象里没得罪过这么多人啊!难道是先前被师父整治过的贪官污吏都来挟私报复了么?什么?怎么还有礼部侍郎、御史中丞、宣正大夫……我呸,这群王八蛋!明明受过师父提携,竟然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哼,我记住他们了!”   裴少卿笑得像只狐狸,俊脸上分明写着“你自己爱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阖上小册子,我不禁再次想起那篇罪己诏,心下骤然一暖,连带鼻子也有些微微发酸。我偷眼瞥了瞥裴少卿,他正好整以暇地将我望着,凤眸之中流光溢彩。不知为何,心跳骤然加快,耳根子也跟着热了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少卿,这次谢谢你,若不是有你为我兜着,只怕我早就被革职查办蹲天牢了。若不是有你,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他装聋作哑道:“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头一次没有因为他的无赖而恼怒,我迎上他的视线,郑重道:“少卿,谢谢你。”   他微微一愣,面上浮起几许讶异的神色,仿佛对我的认真始料未及。半晌,起身走到我身旁,俯□,修长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一句谢谢就够了吗?”   这人最是擅长将旁人对他的好感扼杀在摇篮里,难得对他心存感激一次,一下子就没了。遇到这种的调戏,若是换做从前我还会不知所措,闹个大红脸,但经过江南之行,我觉得自己的应对招数已然炉火纯青。   我挥开他的手,淡定道:“不然皇上想怎么样?”   他也不勉强,只是顺手收回手,摸了摸下巴,作纠结状道:“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我脱口而出道:“皇上若是娶了微臣,那王清婉怎么办?”   裴少卿蓦然愣住,神色迅速黯淡下来,眼中若有雨打春花,凄艳艳的。他垂眸不语唇畔似是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看得我竟是心中一刺,不禁暗恼自己嘴太快。毕竟他救了我一命,让他占些嘴上便宜又能怎样。   我有些内疚地开口,“皇上……”   “我找你进宫正是为了此事。”他迅速从桌案上抽出一卷圣旨递给我,灼亮迫人的目光将我牢牢锁住,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母后为了保住王氏地位,逼迫我立王清婉为后,诏书都替我拟好了,只待时机成熟便昭告天下。他们眼里,哪里容得下我这个皇帝?扶嫣,你说我该不该如他们所愿?”   我惊疑不定地接过圣旨来看,心下五味陈错,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时间,复杂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不息,有几分释然,亦有几分失落。   裴少卿,果然还是选择了以后位换取皇权。   我将圣旨递还给他,扯出一丝笑道:“那微臣便先向皇上道一声恭喜了。”   裴少卿捏紧圣旨,看得出他力道极大,几乎能望见苍白的骨节。暖亮的烛火映衬着他挺拔的轮廓,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他沉默不语地将我望着,眼底依稀沉着山雨欲来的黯痛与怒火,看得我心口一震。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涩到凝滞,“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既然皇上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何必再问微臣?皇上希望听到微臣怎么说?倘若微臣反对您立王清婉为后,您便会果真如微臣所愿吗?”   我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其实在来的路上我便仔细想过了,假如我是裴少卿,我定会舍弃后位选择皇权。他若不想一辈子当个看人眼色、受人摆布的傀儡皇帝,这便是削弱外戚党的天赐良机。再者说,毕竟皇帝可有三宫六院,即便他娶了王清婉,也可以再纳自己心仪的女人为嫔妃。只要他不让王清婉诞下皇子,王氏便不会再构成任何威胁。   “倘若我说我会呢?”   “什——”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一把将我拉怀里,微微扎人的下巴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湿热的气息在耳畔肆意喷洒,“倘若我说我会呢?只要你反对,我便撕毁圣旨,不立王清婉。我想清楚了,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再寻机会对付外戚党,但是在我心里,不是随便谁都配得上皇后之位,有资格与我并肩执手的,只能是我所爱的女人。”   裴少卿紧紧地抱住我,有力的臂膀将我牢牢禁锢,我瞬间便懵了,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推开,奈何我每一次动作都会换来他惩罚般的加重力道。我被憋得头昏脑胀透不过气来,只得艰难道:“皇上,王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再寻机会谈何容易,此番机会难得,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他将我松开,沉默良久,声音暗哑道:“扶嫣,你当真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么?我几次三番试探你,再傻的人也该有所知觉了吧。还是说,你在故意装糊涂?”   我不敢置信地将他望着,震惊得不知所措。“你、你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吗?”   “看来是真傻。”他笑了笑,笑得凄然,“我说开玩笑你便信,那我说我喜欢你,你为何不信?”   “我……”我一时语塞。   “扶嫣,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来我身边?”他看着我,凤眸之中隐有几许哀求,这样的情绪我从未见过。   不是没想过他的调戏背后是否别有深意,也不是没想过,依他这般恶劣的个性,为何愿意三番两次舍己护我。不是没有感觉,而是不愿自作多情。也不是不愿相信,而是我的心里早已住着另一个人了。纵然知道前方将是一片无法逾越的禁区,我依然无法割舍心底深处那份爱恋。   我低头,苦涩地笑道:“微臣自然愿意留在皇上的身边,为您安邦定国,为许国的黎民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让微臣守着您的锦绣江山,一世为臣,可好?”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微臣……只能做到这样。”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少卿缓缓后退几步,颓然道:“为什么?是因为姜誉吗?”   “……不是。”   “我劝你最好断了那念头。只要你们做一日师徒,便一日不能逾越伦常的禁区。何况,姜誉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敢说,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再也没第二个人能将他看透,你……”   以为我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人点破。连裴少卿都已有所知觉了,那师父他……我不敢往下想,大声打断他,“不是!我都说了不是!”   “不是吗?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我……唔……”   湿热的吻,霸道地夺取了我的呼吸。   裴少卿几近疯狂地啃咬着我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毫不怜惜地压迫着我的鼻子,仿佛是在惩罚、是在发泄。舌尖绕开牙关,迅速滑入我的口中,攻城略地,由不得我抗拒。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符咒镇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   半晌,我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开,伸手抚了抚微微肿痛的嘴唇,竟有些失魂落魄。呆立一瞬,终是转身落荒而逃。   ***   回到相府,夜已深沉。   夜风清凉,却不能抚平我凌乱的心跳。我捂着嘴巴,疾步向醉霞苑走去,不愿让任何看到我此刻惊慌失措的模样。奈何事与愿违,途径花园时,不期然撞上了那一抹清淡出尘的身影。我暗叫不妙,下意识地扭头就要走,却堪堪被他唤住。   “嫣儿。”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干笑道:“这么晚了师父还没睡?”   师父掌灯立在荷池旁,若非身上多了一件披风,我几乎以为他不曾离开过。大红灯笼氤氲着柔和的光晕,将他的神色照得幽深莫测。   他的视线在我面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到了我的唇上,只一瞬的功夫,温润淡然的眸底便掀起了狂风暴雨。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心口登时跳如擂鼓,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沉默良久,他缓缓向我走来,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我的嘴唇。我不自在地别过脸,努力地躲避着他的注视。   温凉的指肚拂上我的嘴唇,动作极是轻柔,却再次激起了轻微的刺痛感。身子猛然一颤,我只觉面上愈加烧烫起来,莫名的不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比起在御花园被他撞见那次还要强烈。   “嘴巴怎么了?”深沉的夜色中,他的语气听起来如薄雾般飘渺不定。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道:“徒儿方才走得急,不慎跌了一跤,嘴巴磕在石阶上擦破了点皮,一会儿回房上些药便会好的。”   师父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也不知信是不信。半晌,徐徐收回手,意味不明道:“是吗?”   我也知道这个谎言很是拙劣,几乎不可能蒙骗得了师父。但要我将实情告诉他,我万万做不到,只好扯谎到底。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我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扯开话题道:“师父,你是不是有事要跟徒儿说?”   他抿唇笑了笑,淡淡道:“没有,为师看你入宫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担心罢了。”   不知为何,鼻子忽然一酸,泪水便模糊了眼眶。今晚真是奇怪,好似特别容易动情。我慌忙垂下眼睑,装作被风沙迷了眼,迅速抬手揉掉泪水。   师父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微笑道:“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快回去睡吧。”   我乖巧地点头,道:“师父,你也早些歇息。”说完,转身朝醉霞苑走去。   身后,他手提红灯笼静静站在原地,许久不曾离开。暖亮的光芒笼着他单薄的身形,在苍茫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眸中一片黯淡,仿若珠宝蒙了尘埃,光芒不再。   38今宵与君别梦寒(2)   心中有事,一夜难眠。只要一闭上眼,师父与裴少卿的脸便会交替浮现,堪堪搅得我心乱如麻。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受得紧,索性披衣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希望以此来减轻心里的纠结与焦虑。   大约是听到动静,书蓉叩门而入,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小姐,您怎么还不睡?”   “小姐我睡不着,”我向她招手,道:“书蓉,过来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她乖乖地走过来坐下,我想了想,说:“书蓉,我问你,假如有一个人,他平日里经常欺负你、调戏你、嘲笑你,还爱看你笑话,你恨他恨得牙痒痒,时刻希望将他拖出去狂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恨。你以为你们彼此两相看厌,但当你遇到危险或麻烦时,他总会挺身而出保护你,你说这样的人会不会……”   书蓉打断我,一针见血道:“小姐,您是在说皇上吗?”   “……”我嘴角一阵猛抽,“你、你怎么知道?”   她打了个哈欠,摊手道:“再明显不过了,小姐,难道你没有听过那句话吗?爱你,我就欺负你。”   爱你,我就欺负你……   我满头黑线道:“书蓉,你就不能含蓄点吗?”   在旁人眼里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毫无知觉,果然是我太迟钝了吗?连书蓉都看得出来裴少卿对我的情意,那师父会不会也早已察觉了呢?   她嘿嘿一笑,道:“小姐,其实您早已打定主意,只不过心中没底,所以想向奴婢寻求支持,对吗?”   知我者莫若书蓉!我感动地点了点头。   书蓉忽然叹了口气,颇有些哀怨道:“情爱这回事,当真是很难说清。皇上待您这么好,换做是谁都会感动,若是放在民间,他绝对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只可惜他是皇上啊,他的背负太多,责任太重,这便注定不可能只属于您一个人。小姐若是不介意,在皇上身边也会得到幸福。但奴婢知道,小姐心里喜欢的人是老爷,唉,其实也不能怪您,老爷那样的人,谁能抗拒得了呢……”   我深有同感地点头,与那样一个温柔又强大的人呵护照料了十八载,眼里自然看不到旁人了。书蓉托腮,感慨万千道:“不过,话说回来,爱人痛苦,被爱幸福呀……”   我微微一愣,疑惑地打量她,“书蓉,怎么听起来你好像很有感触似的?莫非你……”眼前急速闪过某些画面,脑中灵光一闪,我暧昧地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沈洛了?”   因为沈洛伤重,在江南时一直都是书蓉贴身照顾他,沈洛这人虽然话少难沟通,却也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二人朝夕相对,很难说有没有那什么什么。   她的脸唰一下彻底红透,结结巴巴道:“才、才不是,小姐千万别乱说,奴婢、奴婢要去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说完,捂脸跑了出去。   看来是真的呢。   望着她一溜烟跑远的背影,我不禁哑然失笑,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书蓉自称“男人万事通”,可真遇上了自己心爱的人,也会这般惊慌失措。   或许世间情爱本就如此,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   第二日早朝,九龙殿上。   尽管我始终低着头,努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仍然躲不开龙椅上那人炙热的视线。自我进殿那一刻起,裴少卿的目光便一直牢牢地黏在我身上,如怨似痛地将我望着,仿若被人抛弃的怨妇,面色也是阴沉得吓人,致使今日早朝气氛甚不融洽,人人噤若寒蝉。   我暗自叹息,恨不能直接把头埋进地里……==|||   集体沉默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裴少卿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近日,朕从锦衣卫都指挥使沈爱卿处得到一枚玉玦,据他说,这是他与劫走赈灾金的黑衣人缠斗时,从对方身上夺下的。朕看这枚玉玦很是眼熟,王国师,你以为如何?”话说,命小喜子将玉玦呈到王国师面前。   我顿觉心下一凛,要开始了。   王国师惊疑不定地接过玉玦一看,身子猛然一颤,面色登时惨白如纸,仓皇地伏倒在地,痛心道:“这……这分明是别有用心的人栽赃嫁祸,求皇上明察,还王氏一个清白啊!”   裴少卿冷冷道:“王国师的意思,难道是说朕昏庸无能,不能明辨是非?”   “皇上,老臣绝无此意。”王国师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老泪纵横道:“皇上,王氏忠君之心天地日月可鉴,自入朝以来便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又怎会做这般伤国害民之事?老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赈灾金被劫一案绝对与王氏毫无半点关系!”   裴少卿挑了下眉,皮笑肉不笑道:“栽赃嫁祸?天底下竟还有人有这般能耐,竟能陷害得了王氏?再者说,这枚玉玦乃是王氏的传家之宝,旁人莫说得到,便是连看一眼都不容易,如何能用它来栽赃嫁祸?”   王国师微微侧眸瞥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滔天的恨意,仿佛认定此事是我所为。我无奈地向他摊手,表示我并不知情。他牙咬不语,用极快地速度向兵部尚书王子琪使了个眼色。   只见那王子琪掩口轻咳,下一刻,一名少年上前叩首道:“启禀皇上,两个月前,微臣与家姐外出游湖,途中不慎将玉玦遗失,兴许是那幕后黑手派人偷走或者恰好拾到,于是将所有罪责推倒王氏身上,好借机沉痛地打击王氏。皇上圣明,千万不要被奸人所蒙蔽。”   说话的少年乃是大理寺丞王清贺,他正是王子琪的次子,王清婉的弟弟,也就是未来的国舅。   “好,既然你们都说是有人栽赃嫁祸,那朕倒要问问,为何你们的人会在四月下旬出现在江南的临安城?”   闻言,我不由暗吃一惊,王氏竟然派人去过临安,而当时尚在江南的我却对此事一无所知,难不成是李斐跳过我直接上报了裴少卿么?回想彼时撞见的遥辇人,再推算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莫非,王氏当真劫走赈灾金,欲联合遥辇国犯上作乱吗?   然,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裴少卿离开帝都之前,对外称病不朝,只有王国师一人知道实情。倘若他果真怀有不臣之心,大可借机夺取帝都,何必还要大费周折地跑到千里之外的临安去见遥辇人?   或者说,他们的目的仅仅只是赈灾金,遥辇人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   王国师忙辩解道:“启禀皇上,老臣、老臣并不知情啊!王氏乃是望族,上上下下几乎有千人之多,谁在什么时候去过哪里,老臣绝不可能一一知晓,或许、或许他们只是去游山玩水罢了……”他语意焦急,额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看模样并不像是说谎。   裴少卿轻哼道:“游山玩水?玉玦丢了是巧合,去江南也是巧合,这么多巧合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倒真是好生奇怪!”   王国师连连叩首,反复道:“求皇上相信老臣,王氏真的冤枉啊……”   一时间,所有外戚党纷纷下跪,山呼冤枉。九龙殿内,磕头声此起彼伏,场面蔚为壮观。   裴少卿冷眼旁观,面上若带几分细碎的怒意。外戚党遭殃已成定局,不管幕后主使究竟是不是他们的人,此番王氏在劫难逃。   只是,我十分好奇裴少卿究竟会如何处置。如若下手太轻,王氏日后继续作威作福,但下手太重的话,恐难向王太后交代,于王清婉入宫为后也极为不利。   此事真真棘手之极。   小喜子阴测测道:“肃静!”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裴少卿道:“既然你口口声声呼喊冤枉,那朕便派人好好查一查,以免祸及无辜。在真相大白之前,暂停王氏所有可能涉案人员的公职,以观后效。”   王国事垂眸敛目,双拳紧紧攥起,显然对此极为不服。沉默良久,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老臣叩谢皇上恩典。”   裴少卿摸了摸下巴,继而眼皮一掀向我看来,问道:“扶爱卿,你以为如何?”   我正庆幸今日早朝没有我开口说话的份儿,结果临到结束还是被点名了,这厮哪怕点我一次名都觉得舒坦,这便是传说中的“爱你我就欺负你”……=___,=   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个吻,耳根子迅速烧烫起来,我尽量镇定地说:“皇上圣明。”   他盯我许久,盯得我面红耳赤,凤眸之中若一簇幽火在燃烧。我本以为他又要出言调戏,不料,他却是不咸不淡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便退朝吧。”话罢,拂袖绝尘而去。   百官三三两两地离去,王清贺扶着王国师走出大殿,经过我身旁时,老狐狸忽然皮笑肉不笑道:“赈灾金丢了可以不用负责,随便说几句谣言便能搅得满城风雨,偏偏还有皇上庇护着。真是好本事呢,只怕尊师在你面前都要自愧弗如,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正是扶相。”   我斜斜瞟他一眼,笑道:“王国师谬赞了,家师为人光风霁月,学识渊博,本相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学来一成,说什么青出于蓝还真是愧不敢当。至于赈灾金被劫之事,究竟是有人文过饰非还是有人造谣诬陷,皇上自会明察,我等不必评说。但在此之前,王国师最好谨言慎行,有些话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说皇上昏庸误国呢。到时再惹得皇上龙颜震怒,于你们王氏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你!”他怒极,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道:“哼,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别以为有皇上给你撑腰便可以肆意妄为。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片子还能得意多久!”   我心中一哂,果然是父女,说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只可惜,这样的话对我而言杀伤力为零。   39今宵与君别梦寒(3)   回到相府,已是晌午时分。   师父、沈湄、沈洛三人正围坐在花园里赏花品茶。沈洛伤重未愈,裴少卿特意恩准他在家休养,最近一段时都不用上朝。至于沈湄,她来相府的次数比去太医院当值的次数还要多,自是不必说。╮(╯▽╰)╭   我将笏板与奏折交予管家,快步走过去坐下,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师父递来一杯清茶,微笑道:“喝口茶歇一会儿,很快便能吃饭了。”   沈湄端详我一阵,问道:“扶相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我心道,你每次见我,除了说我脸色不好还会说点别的吗?面上却是和善地笑道:“最近政事繁忙,有些劳累罢了。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不碍事的。”   “若扶相得空,不如让下官替扶相请个脉,开些药方调理调理身体。”她这话虽是对我说,余光却时不时地扫向师父。   我心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碍于颜面,却也只得笑道:“那便有劳沈太医了。”说完,立刻向沈洛使了个眼色:你快管管你妹妹,再这么三天两头地往相府跑,谁还敢娶她?   沈洛面无表情地摇头,用眼神对我说:管不了。   我:管不了也得管,长兄如父呀。反正你最近歇息在家,不若趁此机会替你妹妹选个好夫君,如何?   沈洛:由她去。   我:那也不能天天来相府报到,这里绝对没有她的良人!   沈洛无奈地摊手,一脸我真的不想管的模样,端起茶悠悠然地喝了起来。我登时气结,心生一计,清了清嗓子道:“书蓉!”   “噗——”   一口茶全喷出来,沈洛那张原本冷清如霜的脸微妙地红了。我心底暗笑,这二人之间果然有奸|情。沈湄忙不迭替她哥哥擦拭茶渍,一脸莫名。   沈洛状似无意地瞥了我一眼,说:“管。”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父:“?”   我笑眯眯地岔开话题道:“师父,今日皇上下令将王氏一干涉案人员停职,说要彻查赈灾金被劫案,一切都如您所料。不过,大理寺丞王清贺说,那枚玉玦是他与王清婉一同游湖时不慎弄丢的。王国师似乎也很不服气的样子,还暗讽徒儿妖言惑上、蒙蔽圣听。师父,您说这事会不会果真是冤枉了他们?”   沈洛抬眸看看我,复看看师父,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师父摇头,淡淡道:“狗急跳墙,不必理会。”   见他答得笃定,我便也不在追问。   ***   十日之后,东厂暗卫在大理寺丞王清贺的府中搜查出了那遗失的四万两赈灾银,由我亲自点对无误之后,送还国库。   人赃并获,在如山的铁证面前,王氏百口莫辩。   我对王清贺此人尚算了解,他并无真才实学,不过是受父辈荫庇方得入朝为官。除了爱逛逛青楼、喝喝花酒之外,并无其他大过错,平日里做事也算得上是谨慎。若说他有能力和魄力密谋劫走赈灾金,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消息一经传出,举国上下一片哗然。外戚党素来横行霸道,百姓早已敢怒而不敢言。人们纷纷指责王氏为国之蠹虫,甚至有人联名上书,要求裴少卿严办涉案官员,绝不能姑息养奸。   事发后,王国师气得当场晕厥,险些撒手人寰。王子琪则挥泪断腕,亲自将王清贺绑了送往刑部受审。审讯过程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总之王清贺非但认了罪,还主动交代了十余名同谋。这些人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显然是替罪羔羊。   劫走赈灾金形同篡国,原本是诛连九族的大罪。然,裴少卿念在王子琪大义灭亲、王清贺认错态度尚好,加之有王太后为其母族求情的份上,最终只是判了王子琪与同谋充军塞外,并未将其处以极刑,更不曾祸及满门。除王国师之外,其余在朝为官的王氏子弟一律贬官三级,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回头仔细想想,此案仍有诸多疑点。   比如,王氏是从何处得到行程路线和暗卫分布图的、出现在临安城的遥辇人与他们有何关系等等,这些王清贺都没有交代。再者说,案发之后,江南全境戒严,四万两纹银数额如此之巨大,要避过所有人的耳目从江南运回京城几乎绝无可能,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总觉得他认罪认得很是蹊跷,也曾向师父问询。   但师父却说:“王国师父子是何等的精明,倘若此案与他们无关,他们为何要认罪?外戚党的势力盘根错节,朝中以及地方都有他们的人,要取走路线图和分布图简直易如反掌,要瞒天过海运回赈灾金也并非难事。”   就这样,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此案还未彻底平息,朝中波澜再起——原本是皇后不二人选的王清婉,因弟弟是赈灾金被劫案的主谋而受到牵连,降为柔妃。   “圣德五年,岁在辛亥,五月二十日,皇帝诏曰:兹有王氏之女清婉,明敏贤良,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东宫,尝闻雅名,令其侍从左右,弗离朝夕。赏其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亦知其少而婉顺,长而贤明。特立为柔妃,择日册命,钦此。”   先前的圣旨作废,由礼部重新起草,复交由我审批。我再三通读,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将圣旨交给小喜子,道:“就这样吧。让钦天监择良辰吉日上报礼部,准备侧妃大典。”   “奴才明白。”小喜子接过圣旨,并没有直接离开,迟疑一瞬,道:“扶大人,皇上近来心情不大好,每天都说没有胃口,不肯用膳。下朝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御书房,直到深更半夜才回玉芙殿就寝。奴才担心长此以往将有伤龙体,您的话皇上一向听得进,您若是见到皇上,定要好好劝劝他才是。”   提笔的手蓦然一抖,墨汁滴落在奏折上,缓缓氲开。   “在我心里,不是随便谁都配得上皇后之位,有资格与我并肩执手的,只能是我所爱的女人。”   身为帝王,自然不能让爱与不爱左右自己的决定。但裴少卿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他不愿做的事没人有可以强逼。因为不爱,他终究没让王清婉坐上皇后的位置。   只不过,即便那个位置不属于王清婉,也绝不会属于我。   心下滋味万千,有无奈,有酸涩,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自那日以后,他便再也没有与我单独说过话,交流仅限于上朝的那几个时辰。他每天都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几次三番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却终究开不了口。   他要的我不能给他,多说也无益,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扶额道:“这么大的人怎么就不能接受现实?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搞什么绝食抗议?幼不幼稚?”   小喜子苦巴巴道:“扶大人别这么说,皇上心里难过着呢。”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好了,大人我知道了。若得机会,我会劝皇上的,你回去吧。”   小喜子走后,我一人独坐在书房中。奏章上的字我一个也看不进去,眼前反复浮现出那道侧妃圣旨上的词句。不知为何,心里竟是空落落的,隐约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嫣儿,又在想什么?”   听得有人唤我,我这才回过神。抬头望见师父正月白风清地站在门前,白袍衣袂翩然,唇畔的微笑柔若春风,教人一时忘却烦恼。他的手中握着一枚锦盒,有八宝璎珞点缀其上,显得精致小巧。   我忙笑道:“发呆罢了,没想什么。”   他缓步走进来,一撩衣袍在我身旁坐下,温声道:“奏折都批完了吗?”   “还没有呢。”我望了一眼堆积成山的奏折,颇有些丧气地摇头。思量一瞬,又道:“师父,我朝选官制度积弊已久,先帝为集中皇权而分化事权,推行恩荫制度,官员举荐人才的权力被无限制的放大。王氏之案再次暴露恩荫制度的种种弊端,徒儿打算上书皇上,趁此良机将师父没有完成的官制改革进行下去。”   师父赞赏地点头,道:“嫣儿,你已经很有主见了,往后大可不必事事征求为师的意见。若想要做什么,只要是于社稷百姓有裨益的,便放开手脚去做,知道吗?”   “徒儿知道。”   长久以来,我总是喜欢依赖着师父,喜欢在他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如今,我终于能独当一面,也是时候成为他的依靠了。   师父将璎珞锦盒打开,放到我面前,微笑道:“这支珠钗是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支珠钗由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体莹润通透,钗头是一朵妖娆盛放的重瓣莲花,一枚硕大的珍珠镶嵌其上,光泽细腻温润,柔亮似星辰。   我顿觉万分惊喜,道:“师父,为何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徒儿?”   “这枚珍珠是为师的母……娘亲留下的遗物,再过半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了,为师知道你素来喜爱珍珠,便命人打了这支珠钗送给你。”   我想了想,还是将锦盒推回他跟前,说:“师父,这支珠钗徒儿很喜欢,但既然是师父的娘亲留下的遗物,还是应当由师父好好收藏。师父惦记着徒儿的生辰,徒儿已经很开心了。只是这份礼物太过珍贵了,徒儿承受不起。”   他抿唇微微一笑,道:“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珍珠,有滋阴补血、美容养颜的奇效。只有放在姑娘身上,它的效用才得以发挥,为师一个大男人,留着它也没用,不过是白白浪费了宝贝。况且,为师本就打算将这枚珍珠留给你,你且收下吧。”   我顿觉受宠若惊,感动得眼泪哗哗。半晌,犹疑道:“师父真的打算把这枚珍珠留给徒儿?”这可是他娘亲唯一的遗物啊。   师父点了点头,道:“来,为师给你戴上。”说完,取出珠钗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发髻上,抬手间,一股淡淡的清香自他的袖中飘散出来,一时间,教我心跳加速,面颊烧烫。   戴好后,他含笑端详良久,旋即将我拉到铜镜前,轻柔地扶住我的肩,道:“觉得怎么样?”   视线落在铜镜上,我惊觉自己面色甚是绯红,仿若扑了三层胭脂,再无心思留意珠钗。师父站在我身后,与我靠得极尽,近到彼此呼吸相闻。   我有些心猿意马,慌道:“好……好看。”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镜中的我,温润的眸中盈满笑意,竟是极为动人,仿佛连稀世珍珠都失去了颜色。良久之后,轻声道:“十年光景,恍若弹指一挥间。想不到,我的嫣儿竟已出落得这么美了,美得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   第一次听到师父夸我漂亮,心里自然欢喜得紧。我低头赧然道:“徒儿不过是蒲柳之姿,一点都不美,沈太医和王柔妃她们都比我美。”   他淡淡笑道:“在为师心里,你便是最美的。”   40今宵与君别梦寒(4)   王氏一案再度牵出官制弊病。   先前有考生联名上书质疑科举考试的公正性,举报部分考生提前获得试题。经彻查,乃是吏部官员徇私舞弊,在印刷加密时偷偷抄下试题,并高价出售,导致试题泄露。主谋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十余名同谋,既有吏部的高管,亦有协同销售实试题的地方官员。   裴少卿龙颜震怒,严办了一干涉案人员,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虽说其中没有王氏的人,但那主谋却是王国师的门生,因此外戚党再次受到沉重打击。   我不失时机地上书重提官制改革之事,得到裴少卿的欣然应允,恩荫制度由此废除,那些受家人荫庇而得以入朝为官的官宦子弟一律贬官三级,视政绩提拔。此外,自明年起,每年加开科举三场,除进士科之外,再开殿试和明法科,以律令《刑统》大义断案,为的是选拔一批颇有能力办案能力的官员。   恩荫制度废除,损失最大的莫过于王氏。因此,外戚党与相党的斗争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知为何,王国师一口咬定是我师父命题时故意泄露试题,之后栽赃嫁祸给他的门生。每日早朝总要与我争锋相对,我说一他偏要说二。但凡是我的提议,不论对错,他统统坚决反对……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他的反对都是无效的。   我对此颇为无奈,只得委婉地提醒他:“本相听说西洋那边有种病叫做“被迫害妄想症”,症状与王国师的表现非常相似,得病之人常常妄想有人要陷害自己,终日惴惴不安……王国师老是觉得本相师徒二人要加害于你,这是病,得治!”语毕,留下气得脸色煞白的老狐狸,施施然远去。   与此同时,钦天监测算六月初一乃是良辰吉日,遂将侧妃大典定于那天举行。此前,外戚王氏受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是以百姓对王清婉这位后宫第一妃并不看好。   六月初一那日,上午帝妃巡礼帝都,下午祭天祷告,具体的繁文缛节由礼部安排,我要做的只是带领百官在神明台恭候圣驾。   未时一刻,我准时达到神明台。   出乎意料的是,神明台周围除了当值的侍卫,并没有看到任何官员。我心生疑窦,莫非是我记错时间了?掏出诏书一看,上面写的确是未时一刻没错啊。究竟是我来早了,还是百官来迟了?   我推开神明殿的大门,里面也是空无一人。放眼望去,唯见一片幽寂,袅袅香烟悄无声息地弥散开去。   神明台位于皇城的至高点,是供奉许国历代帝王和股肱重臣的地方。我此前并不曾来过,首次步入其间,不由得深深地为眼前气度恢宏的景象所折服。   我缓缓地走过狭长的回廊,虔诚地瞻仰历代帝王的画像,从开国的太祖太宗,到文帝裴览、武帝裴昀,再到第一位女皇裴慕雪,最后到先帝裴若海,只觉心生敬畏,闭上眼,仿佛还能触碰往昔那些峥嵘的岁月。   正当我欲转身回头,挂在先帝画像旁的另一幅画像却不期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画中少年生得肤白若雪,风神朗润,与先帝极为相像。   大皇子裴少桓。   若我没记错,这位裴少桓应当是先帝的元妃所出,听闻他极为聪慧,三岁诵遍诗词,五岁通读文选,九岁时便能将一干大学士辨得哑口无言。只可惜,他十岁时便与母妃一道莫名其妙地烧死在遗珠殿了。倘若他当时活下来,粗粗算来,现在大概也有二十三四岁了。他是第一位以皇子身份被供奉在神明台的人,足见先帝对他有多宠爱。   我盯着裴少桓的画像许久,忽然觉得他有些面善,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袭上心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我来不及捕捉。   正当我神思怔忡,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裴少卿负手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今日他身着黑红衮冕龙袍,华贵雍容,广袖上绣有金龙腾跃,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帝王气度。此刻,他的眸光一片深静,形容有些憔悴,分明比前几日又清减了不少。   我上前叩首行礼,他迅速将我扶起来,我奇道:“皇上,您不是应该与柔妃一道巡城的吗,怎么会在神明台?”   “朕没去,小喜子扮成朕的模样巡城去了。”   我微微一愣,无奈地笑道:“皇上,您都要成家了,怎么还是这么率性而为?微臣听小喜子说,您近来茶不思饭不想,晚上睡不安生,大约是心里很不好受。不过是立个妃子罢了,皇上不该这么任性。”   “小喜子还是这么多事。”他的唇畔勾起一丝笑,极浅淡,却也极苦涩,“小嫣,朕还以为你不再关心朕了。”   裴少卿头蓦然一颤,我忙别过脸掩饰自己的异样,笑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一日为臣,便要以君为纲,微臣时刻心系皇上的龙体。”   他沉默良久,并未接我的话,却是直截了当道:“朕故意修改了给你的诏书,旁人都是未时二刻到,只有你是未时一刻。”   “为什么?”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见你一面?怎能与你单独说说话?”他略走近几步,逆光而立,面上神情难辨。“小嫣,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躲避我,上朝总是低着头,若非我点你的名,你根本不会抬头看我一眼,下朝之后也总是抢先离开,好像怕我留你说话似的。我……我就真的有那么让你生厌吗?”   没想到我的一些不经意的举动,落到他眼里竟然成了刻意逃避。我低下头,看着彼此交叠的身影,眼眶不觉湿润,“皇上误会了,微臣并没有躲避皇上,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罢了。   裴少卿声音微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王清婉降为柔妃吗?”   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却不能说出来,只因为明白说出来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我咬了咬唇,道:“微臣自然知道,大理寺丞王清贺密谋劫走赈灾金,罪同篡国,皇上体恤王氏多年忠心耿耿,对其从轻发落。但皇后乃是一国之母,理应身家清白,绝不能与乱臣子贼有所牵连。皇上将王清婉将为柔妃,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这一回你是故意装傻,对吧?”   “微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小嫣,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做我的皇后,与我并肩共看江山沉浮?”   我深吸一口气,坚决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我辈怎好坏了规矩?微臣身为丞相,断然没有入主后宫的道理。皇上,列祖列宗都在看着呢。”   裴少卿抬眸环视四周的画像,忽的怅然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会拒绝,早知道……说到底,只能怪我太懦弱。若我早些对你袒露心意,早到在国子监时便将你紧紧捉住,让你留在我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一再地试探你,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   喉头不觉有些哽咽,我抬起头,那双熟悉的凤眸依旧深亮迫人,却毫不掩饰悲痛与苦楚,一瞬间便灼烫了我的心。   我苦涩地笑道:“皇上,有些早已注定的事,并不是时间早晚可以改变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意中人,曾经很多次猜想究竟是谁能得你青睐,我猜过沈洛,猜过国子监的同学,却独独没想到会是那人……也对,我再早也早不过他……”   我默然不语,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并没有输给他,我只是输给了时间……”他凝视着我,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如若你我间没有可能,你与他便更不可能在一起。我们之间好歹只是君臣之别,你们之间却是有着伦常之隔。小嫣,你可要想清楚。”   想清楚?怎么没想清楚,就是因为想的太清楚,所以才不会后悔。从我意识到我喜欢上师父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放手,哪怕只能一辈子看着,那也足够了。   殿外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人语声,大概是未时二刻就要到了。   我强自收敛情绪,沉声道:“皇上,时辰将至,该准备祭天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裴少卿依然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竹,仿若被定住般一动不动。寂静空旷的神明殿内,他的声音显得尤为坚定清晰。   他说:“扶嫣,朕的后位将终生为你而虚悬。”   ***   祭天大典开始,裴少卿与王清婉并肩站在神明台上,他戴上了旒冕,垂下的玉珠掩去了他眼底的情绪。   我率领百官站在台下,遥遥向帝妃跪拜。自始至终,我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脑子里像是被人塞了棉絮,无力思考。幸好我早已熟读礼制,按部就班地跟随着礼官的指示焚香、诵经、叩拜,倒不至于出乱子。   祭天结束后,已近黄昏时分。   我只觉身心俱疲,恨不能倒在床上蒙头就睡,奈何稍后还要参加晚宴,并与帝妃一齐观赏烟花盛会。我本就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加之裴少卿方才的那一席话,这场侧妃大典于我而言便更是无比煎熬。   刚走下神明台,忽然有一名宫人来报,道是相府的人有要事向我禀告,此刻正在宣武门外等候。不知为何,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莫名地感到心惊肉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我硬着头皮禀过裴少卿,匆忙赶到宣武门。果不其然,管家正神色焦急地站在马车旁,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素色衣袍上竟沾了点点殷红的血迹!   甫一见到我,他立刻老泪纵横道:“小姐,方才有一批蒙面刺客杀进相府,府里的侍卫抵挡不住,老爷遇刺受伤,沈大人为救老爷也受了重伤,您快回去看看吧!”   脑中轰然作响,我登时大惊失色道:“怎么会这样?师父伤得重吗?有没有请太医?刺客捉住了吗?”   “小人派人去请过太医了,这会儿大约已经到相府了。老爷受了两剑,伤得重不重还不得而知,沈大人拿下了一名刺客,那人不肯交代幕后主谋,咬舌自尽了。”   我听得既惊且痛,心急如焚!师父本就奇毒未解,身体虚弱,哪里还承受得了那两剑?多的我不敢想,唯盼那只是皮肉之伤,千万不要伤及要害。   我不敢再有丝毫迟疑,利索地爬上马车。惊痛之余,我咬牙起誓——若让我知道是谁下此毒手,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偿师父所受的苦楚!   马车一路疾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回到了相府。   原本清静雅致的花园变得一片狼藉,满目残花败柳,刀剑兵器散落一地,随处可见打斗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啦,我会说小嫣终于看到师父的真面目了吗╮(╯▽╰)╭   来来,这章看到熟人的亲们来拍个爪~hohoho~   41今宵与君别梦寒(5)   一路跑到栖云轩,见两三名太医正立在门外守候,神色甚是凝重。我急急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我快步走到床边,唤道:“师父!”   师父正满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白皙如玉的胸膛上,两道狰狞的伤口盘踞其上,鲜血一刻不停地往外流淌,整个看起来血肉模糊,怵目惊心!   他紧咬牙关,面色惨白如纸,额间的冷汗如泉涌一般簌簌滑下,偶有一丝隐忍之色闪过眉间,迅速被他压下。院长张恺之和另一名太医正在为师父清洗伤口,不过眨眼的功夫,一盆清水便被染成了殷红的血水。   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我既心疼又愤怒,心中若有千虫白蚁在啃噬,痛得无法呼吸。我看了看张恺之,他的神情不大好,眉尖紧紧拧着。我欲张口问询,他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我稍后再说。   我坐在床边,握住师父颤抖的手,强忍住哽咽的声音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师父抬眼将我望了望,勉力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宽慰我不要担心。他的眸光依稀有些迷离,双目半睁半合,连带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他必定痛得厉害,可我却只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一时间,尖锐的痛楚席卷过每一寸肌肤,似有一团火在焚烧我的五脏六腑。   张恺之很快便处理完伤口,他喂师父服下一颗药丸,复开了一张药方交给另一名太医,便示意我出去说话。   关上门,我急问他道:“张院长,我师父的情况如何?”   张院长蹙眉叹息道:“姜大人伤得很严重,其中有一处伤口离心肺仅有一寸,倘若那一剑刺得再深一点,只怕人就没了……”   心一下子便凉透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我与师父竟险些阴阳相隔,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还难过。   张恺之道:“姜大人的身体本就孱弱,这次伤得又离心肺很尽,情况并不是很乐观。下官已给姜大人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现在只能先把血止住,再辅以汤药调理。若五日之内伤口没有化脓的话,则可保一命,否则很难说。”   我迅速抹去泪水,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越是这般危急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若我不坚强些,那便没人能救师父了。   沉默半晌,我咬牙道:“求张大人一定要尽力救我师父。”   “扶相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顿了顿,张恺之又问道:“下官曾建议姜大人去江南寻一位名叫文海的名医,不知文海对姜大人的旧疾作何诊断?”   师父中毒之事尚有蹊跷,本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如今他伤得这么重,再隐瞒实情恐怕不利于治疗,我只得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文海也治不了师父的旧疾,他介绍我们去找他的弟弟文涛,此人精通药理毒理,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毒医。据文涛说,师父并非生病,而是中了一种举世罕见的奇毒。至于那毒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曾明说,只告诉我们眼下并非解毒的最佳时机。”   沉吟良久,他道:“既是中毒,恐将不利于伤势复原,倘若伤毒并发更是极为凶险。依下官愚见,不若将这位文涛请来帝都,若有他在,不论是用药还是施针都更有把握些。”   我摇头道:“文涛的性情极为古怪,恐怕不会愿来京城。当时若不是有文海的亲笔信,恐怕他是不肯替师父解毒的。不管怎么说,我先派人送封信给他试试吧。”   ***   入夜后,我亲自检查了那名咬舌自尽的黑衣人的尸体,并未发生任何蛛丝马迹,看来想要查出幕后黑手并非易事。   师父为相之后便力推官制改革,加之近日由我上书而废除了恩荫制度,粗粗算来,我师徒得罪的权贵不在少数。然,有此能耐杀进相府行刺的,我以为除了外戚党不做第他想。老狐狸总以为是我师父有意加害于他,恼羞成怒痛下杀手也不奇怪。   为方便照料师父,张恺之和几位太医便暂时在相府住下。师父服完药后便沉沉睡去,我则寸步不离地守在栖云轩。   这厢我正心烦意乱地翻阅奏章,书蓉忽然来报,道是沈洛醒来了,有话要对我说。   我匆匆赶到厢房,沈洛将将醒来不久,浑身上下缠满纱布,仍然非常虚弱。沈湄正在旁照料,她神色悲戚,眼睛微微有些红肿,显然沈洛的状况也不是很好。   我在床畔坐下,问道:“沈洛,你怎么样了?”   沈湄在一旁答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每一剑都直指要害,若非哥哥福大命大,恐怕早就一命归西了。此番伤重,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   沈洛声音嘶哑道:“恩师情况如何?”   我摇头,道:“不好。”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王氏。”   果然是王氏!我心头一刺,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曾与王氏豢养的死士交过,他们的招数自成一派,很是奇特,不难辨别。”   “你能肯定吗?”   他点头。   怒意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我不由紧紧攥拳,咬牙切齿道:“我明白了。沈洛,你且好好养伤,旁的不用多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定要王氏血债血偿!”   三日之后,师父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在张院长的精心处理下,两处伤口渐渐愈合,并未出现化脓的现象。然而,这次受伤的位置离心肺极尽,而师父所中的奇毒不巧又对心肺的损伤最为严重,伤毒并发,他开始像从前那般咳嗽、高烧、昏睡不醒。   太医束手无策,文涛迟迟没有回信,我又急又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日夜不得安生,恨不能分担他一星半点的痛苦。不安之感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扼住我的喉头,让我无法呼吸。   我从未感到过如此强烈的恐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稍有疏忽他便会离我而去,只得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师父生死未卜,我也无心再理朝政,一日多日不曾上早朝。小喜子来问情况时,师父将将咳完血。我记得在江南时,他曾说文海开的药方颇为有效,便命人煎来给他服下,之后他便又沉沉地睡去。   我也不曾更衣,就这么浑身是血地走到小喜子面前。他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圈,惊恐道:“扶、扶大人,您这这这是……”   我直截了当地问:“有事吗?”   小喜子回过神,忙解释道:“扶、扶大人多日未上早朝,也未告假,皇上担心扶大人是否身体抱恙,这才命奴才过来探望。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怎么……”   我打断他:“我跟你去上朝。”   他迟疑道:“可是,您就这样……”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走吧,待见了皇上,我自有说法。”   九龙殿上,裴少卿与群臣正热火朝天地商议政事。   我不紧不慢地走入殿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黏在我身上,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一时之间,殿内无一人再说话,唯有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裴少卿端坐龙椅之上,万分震惊地将我望着,视线扫过我衣服上所沾染的血迹,一脸不敢置信。小喜子一溜烟跑回他身边,俯身向他耳语几句,那双幽深的凤眸中霎时便掀起了狂风暴雨。   我拎着笏板走到殿中间,跪下叩首,恭声道:“微臣上朝来迟,请皇上降罪。”   不待裴少卿说话,王国师便抢先发难,皮笑肉不笑道:“扶相的本事真是愈发大了,胆敢连续多日无故旷朝,让满朝同僚苦等你一个多时辰,却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总算今日来上朝了,迟到也就罢了,竟还不着官袍、不端笏板!扶相穿得如此狼狈不堪,果真不怕御前失仪么?是扶相有意让我等看笑话,还是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皇上、没有许国律例?”   我爬起身,冷冷看着他,咬牙切齿道:“眼里没有皇上、没有王法的是你,不是本相!帝都皇城天子脚下,你因心怀怨恨便派人刺杀朝廷命官,你根本就是明知故犯,视人命如草芥!本相问你该当何罪!”   话音落下,身后响起窃窃私语之声,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国师并未被我的话所激怒,悠悠然地捋了捋胡须,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愈发坚定了我的猜想——要加害师父的人果然是他!   “扶相,你说谁刺杀朝廷命官?刺杀了哪个朝廷命官?这里是九龙殿,不是相府,圣驾面前,扶相说话可得悠着点!没有真凭实据便胡乱指责,老夫也可以说你诬蔑朝廷命官!”   原来老狐狸打早有打算,师父早已辞官归隐,不再是朝廷命官,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便是刺杀不成,东窗事发,他大可以找替罪羔羊以保全自身。依许国律例,倘若刺杀朝廷命官,论罪当诛连三族,但如今师父只是一介平民,罪再大也不过就是蹲大牢罢了。   指节不觉收紧,我死死捏住笏板,心中冷笑:他的算盘打得是很好,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料到沈洛也会在场,谋害朝廷命官这个罪他是跑不掉了。想逍遥法外么,我偏不让他如愿!   裴少卿紧拧了眉间,道:“扶爱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憋出眼泪,咬唇拜倒在地,半晌,声泪俱下道:“皇上,前几日相府突然闯进一批蒙面刺客,刺伤了家师和当时正在相府做客的锦衣卫督指挥使沈洛沈大人。家师如今伤重昏迷,命在旦夕。沈大人为救家师,力战刺客,不幸身受三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不能熬过还是未知数。求皇上严惩凶手,还微臣师徒和沈大人一个公道。”   王国师果然没料到误伤了沈洛,身子微微一颤,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道:“姜、沈二位大人的遭遇的确令人同情,但扶相因此便认定此事乃是老夫指使,未免太荒谬了!说不定是你师徒二人树敌太多,哪位仇家上门寻仇也未可知……”   裴少卿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眸中既惊且痛,若带几分淡淡的心疼,教我心头一暖。他瞥了瞥仍在一旁振振有词的王国师,似是有些为难道:“扶爱卿,你说王国师意欲加害你师父和沈洛,可有证据?”   “回皇上,没有确凿的证据,微臣怎敢胡言乱语。据沈大人回忆,他曾与王氏死士交过手,认得他们的身手,这次的刺客分明与王氏死士使的同一套招数。”我看了看面色微变的老狐狸,道:“王国师,你还想抵赖么?”   “王国师,你作何解释?”   王国师甩袖轻哼,仍是子鸭子嘴硬道:“单凭沈大人的一面之词便要定王氏的罪,试问谁能信服?皇上,世人皆知沈大人乃是姜大人的门生,是否他二人联合起来陷害老臣,这可难说的很!”   唯一被抓的刺客已然咬舌自尽,一切死无对证,老狐狸自然是想怎么赖就怎么赖了。我早已料想他会反咬一口,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多证据指控他,只得寄希望于裴少卿。   我伏地泣道:“沈大人贴身保护皇上多年,他的品性如何,皇上自有判定。反观某些人,多年来只手遮天,大肆排除异己,罔顾国法、罔顾圣上。连赈灾金的主意都敢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皇上,微臣人微言轻,但求皇上为微臣做主!”   王国师一时被我噎住,气结,“你胡说!”   裴少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与王国师唇枪舌剑,眉头越蹙越紧,显然对此颇为纠结。静默良久,他沉声道:“单凭沈洛一人之言便定王氏之罪,的确有些轻率。扶爱卿,此案朕会派人彻查,你先起来吧。”   彻查?此事显然是王氏挟私报复,他们岂会留下把柄让人去查,只怕早就处理得滴水不漏了。要说彻查,谈何容易?   我理解裴少卿身为君主的难处,他能这样表态,已是我想到的最好结果。但理解归理解,却未必要认同。   我再次向他叩首,缓缓站起身,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视线相触,他的瞳孔微微有些收缩,面上浮起一丝惊慌失措。   我举起笏板,猛地掷向玉阶,听得“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笏板断作了三截。百官登时噤若寒蝉,先前的议论之声戛然而止,人人面面相觑,偌大的九龙殿内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转过身,视线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看着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担忧关切的面孔,不禁悲由心生,强忍着泪,一字一字说道:“枉我扶嫣身为丞相,手握大权,却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护,真是太无能、太可笑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人不要以为可就此以瞒天过海,就算是死,我也定要将幕后黑手揪出来,教他血债血偿!凶手一日未落网,我便无颜站在这里,自称丞相!”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九龙殿。   42生死契阔情难死(1)   刚回相府,书蓉便急匆匆地跑过来,递上一封书信,道:“小姐,文涛大夫的信件。”   我忙不迭拆开一看,心登时凉了半截。文涛在信中说,从师父目前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因剑伤而牵起毒性全面爆发,必须尽快解毒,否则便有性命之虞。但他说什么也不肯来帝都,只让我带师父去姑苏找他。   我不禁心急如焚,甚至不知该感谢文涛愿意解毒,还是该怨恨他不顾师父身体虚弱,非要我们去江南。思前想后,我只得对张恺之道:“张院长,毒医文涛不愿来帝都,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我担心师父的身体承受不住,但若不尽快解毒,只怕将会危及性命。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张恺之沉吟良久,道:“如今只能两者相衡取其重,还是解毒要紧。姜大人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依下官之见,若三日后他的伤势没有恶化,则应尽快动身前往江南解毒。”   唯今之计,也只好这样了。我点头,恳切道:“还望张院长能随行照料师父,扶嫣感激不尽!”   “下官曾身受姜大人的恩惠,当然愿效犬马之劳,只是此事还需禀过皇上。”   “放心,一切交给我吧。”   师父昏睡了整整一天,入夜之后方才转醒。   烛火暖亮,摇曳生姿。他形容憔悴,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惨白得几乎透明。我命书蓉预备了清粥小菜,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但他精神不好,勉强喝了几口便猛咳起来。   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如此痛苦,我却不能为他分担,心里的痛楚无法言喻。但我必须咬牙忍住,不能让他看出我的悲伤和忧虑。从前总是习惯依靠师父,但现在,我只能自己坚强起来。   我生怕他呛着,便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让他依靠在我怀里,一面轻拍他的脊背替他顺气,一面急切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叫太医过来瞧瞧?”   师父愈咳愈厉害,咳得额间青筋暴起,双颊亦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我心知不妙,遂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有些烧烫。良久之后,方才气若游丝地摇头,道:“不用,我没事……对不起,嫣儿,又教你担心了……”   我摇头,勉强笑道:“师父这是什么话,徒弟照顾师父,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师父,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养伤便是。待过两日伤势稳定了,徒儿带你去姑苏找文涛解毒,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毒……是不是……彻底发作了……”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旋即宽慰地笑道:“这样不是正好吗?文涛说过,只有毒性全面爆发之后才能解毒,说不定这次还是因祸得福呢……”   他淡淡望着我,迷离的眸光中若带几分苦涩的笑意,微微动了动唇,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半晌,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道:“嫣儿,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胸口一震,我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道:“师父,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哦,为师都睡糊涂了。”他费力地伸出手,拇指轻柔地拂去我眼里的泪水,似宠似怜道:“傻孩子,怎么又哭了……”   我低头揉了揉眼睛,掩饰道:“看奏章看的……眼睛有点疼。”   师父像是没有怀疑,笑道:“那早些去睡吧,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咬唇道:“徒儿不累,哪里也不去。”下人奉上汤药,我见他咳嗽稍缓,遂扶他躺下,道:“师父,徒儿喂你喝药。”   话音未落,管家忽然进来道:“小姐,皇上来了。”   眼下我已无心敷衍任何人,包括裴少卿。然而,到底他为君我为臣,他亲自上门,我怎么也不好直接说不见,心下正寻思找什么理由推脱过去,师父轻拍我的手,道:“去吧。”   我无奈地叹息,只好将药碗交给管家,自己去见裴少卿。   灯火通明的外厅内,裴少卿正端坐堂上喝茶。我走到他面前,正欲拜下磕头,他抢先将我托住,声音中满是关切道:“不必多礼,你师父和沈洛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多谢皇上记挂,师父和沈大人都伤得很重,沈洛的情况比师父略好一些,但能不能熬过去还很难说。太医说,刺客每一剑都直指师父的要害,若是再深分毫,只怕人就没了。眼下只能期盼伤口不要化脓,否则……”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忍耐,却仍然忍不住哽咽了。   裴少卿将我揽进怀中,哑声道:“小嫣,别难过,我带来了燕国进贡的黑玉断续膏,它是燕国的镇国之宝,对刀剑之伤有奇效,你给姜誉和沈洛用上,他们很快会好的。”   他的臂膀很有力,怀抱很温暖,恰到好处地抚慰了我冰冷疲惫的心。我第一次没有抗拒,顺从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泪水瞬间决了堤。   “小嫣,对不起,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但今天早朝上我只能那么说……我也知道此事十之**是王氏所为,但没有明确的证据,加之有母后撑腰,我暂时不能动他们。倘若轻举妄动,我怕他们会反咬你一口,到时对你更为不利……你要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推开他,迅速擦掉泪水,道:“微臣知道皇上的难处,并没有责怪皇上,微臣只是……恨自己太无能罢了。多谢皇上赐药,微臣铭感于心。”   他轻柔地捧起我的脸,凤眸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温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这几日你便留在相府好好照顾你师父吧,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派人告诉小喜子,他会第一时间送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虽然今早在九龙殿上砸了笏板、甩了脸色,但裴少卿的话依然让我感到很窝心、很温暖。沉默良久,我开口道:“微臣想向皇上借一样东西。”   “你但说无妨。”   “微臣想借皇上的马车一用。”   他颇有些讶异道:“你要马车做什么?”   我想了想,这样解释道:“太医院张院长说他并无十足的把握医好师父,推荐我们去江南向一位名医求治,微臣打算待师父的伤势稳定下来之后,便立刻启程去江南。师父他素来不喜坐马车,这次又伤得极重,微臣怕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连日的颠簸。皇上的马车行得平稳,一路上师父也不至于那么难受。”   裴少卿默了默,摇头苦笑道:“也只有对姜誉,你才会这般细致体贴。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希望皇上恩准张院长随行照料,并派暗卫随行保护。”   “好,我答应我,不管你要什么,我统统会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他说:“小嫣,我对你别无所求,只要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不管姜誉能不能回来,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知道吗?”   他的眸光灼热而悲切,眼底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却教我心口刺痛不已。一时间,我不禁有些晃神,愣愣道:“皇上……”   裴少卿忽然将我抱紧,力气大到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他附在我耳畔,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耳鬓,呢喃道:“我只要你好好地回来……”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   有了裴少卿御赐的黑玉断续膏,师父的伤势日趋稳定,伤口愈合得很快,但毒发却一日比一日频繁,几乎每日清早醒来都要咳血,最多时,一天之内竟吐了三次血。他几乎不怎么吃得下东西,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面色惨白得吓人。我与张恺之商量之后,决定尽快启程赶往江南解毒。   这次去江南,一行只有我、书蓉、张恺之和师父四人。我知道书蓉心系沈洛,本想让她留在帝都照顾沈洛,可她却怎么也不肯留下,说是沈洛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往后只会一日比一日好。我见她坚持,便只好带她同行。   裴少卿的马车既宽敞又舒适,有足够的空间让师父躺下。未防王氏再下毒手,他还派了东厂最顶尖的高手沿途保护,以策万全。   一路疾行,只用了四日的功夫便到了姑苏。马车停在寒山寺外,我与张恺之搀扶着师父走进幽篁深处。时至初夏,竹林长得愈发茂盛,遮去了毒辣的日头,教人感到神清气爽。   池塘旁,文涛正悠闲地摆弄着他的毒花毒草。   见我们到来,他风情万种地扭过来,媚眼如丝道:“原以为你们要后日才会到,没想到这么快……”话未说完,视线落到师父身上,绝美的脸上浮出些许讶异,道:“呀,一月没见,美人怎么憔悴成了这般模样?哎哟,看着真是让人心疼呢。”   张恺之的嘴角一阵狂抽,转头颇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我,眼里写满了不敢置信。我无心向他解释,怒瞪文涛道:“不是在信里告诉过你吗,我师父受了重伤,不宜移动,你却非要他来姑苏才肯为他解毒。他的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又连日奔波,你说会好吗!”   师父轻拍我的肩头,微微摇头示意我不得无礼,我只得咬唇忍下。   文涛笑道:“啧,黄毛丫头的脾气还是这么火爆。你着急什么,我说让来他姑苏自有我的道理,若是我去帝都,这毒便解不了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白来的。还站在这儿做什么,没看到你师父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么,扶他进去吧。”   文涛早已准备好了厢房,我将师父扶上榻,替他盖上被子。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向我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我只觉鼻子发酸,眼眶也微微有些模糊,用力咬着唇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面色骤变,又捂着嘴猛咳起来,咳着咳着,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   我望着满手殷红的血,已经由先前的不知所措变成了如今的悲痛交加。书蓉迅速替他擦去脸上沾染的血。他无力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迷离的眸光中依稀带了几分歉疚。   43生死契阔情难死(2)   我紧握他的手,急唤文涛:“文先生,毒又发作了,您快来看看!”   “不用着急,这是毒血,吐出来是好事。”文涛不紧不慢地取来竹箱,竹箱内装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细瓷瓶、一把匕首和一只布包。他用竹签刮了一些血仔细查看,为师父诊过脉后,复作了一番简单的检查后,笃定道:“不错,毒发正盛,确是解毒的最好时机。”   我听得欣喜,忙问道:“您当真能解这种毒吗?”   “我不是说过么,这种毒我只在古书上读过,实际操作中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者说,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解的毒。”文涛神色复杂地望了师父一眼,想了想,说:“四成?五成?嗯,大概有五成把握吧。不过丑话我可说在前头,若是你师父不幸毒发身亡,你不能全赖我。”   五成,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一半的希望,总好过彻底绝望,何况这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太多了。我点头,道:“我明白了,还请文先生尽力。”   “老头子从不求我,可你们却有本事让他向我开口,我当然会尽力救人。”他将瓷瓶递给我,叮嘱道:“丫头,先取一颗给你师父服下,此后每隔六个时辰服一颗,切记不能遗忘,否则前功尽弃,知道吗?”   我不敢迟疑,接过瓷瓶取出一颗丹药喂师父服下。张恺之捏一颗在手中反复研究,嗅了又嗅,看了又看,神色颇为疑惑,道:“文先生,请问这药丸是用何种药材炼制而成的?”   文涛倨傲地瞟了他一眼,说:“太医院院长是吧,我知道你。配方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若是人人能都解毒,我还混什么?你们先歇息吧,晚上我来施针。”说完,留下一个冷艳高贵的背影,转身绝尘而去。   这回张恺之不仅嘴角抽搐,整个脸都在不停地抽。   我无奈地扶额道:“你没看错,他就是名医文海的弟弟,文涛。呃,他这个人……的确有些特立独行,脾气也很是古怪,不过人还不错,他的话张院长不用放在心上。”   服下丹药后,师父便沉沉地睡去。我怕打扰他休息,安置好行李后,便与书蓉一齐到寒山寺上香祈福。   寒山寺钟声悠远,香火鼎盛,听闻极为灵验,因而吸引着四方善男信女前来上香。大雄宝殿肃穆庄严,佛祖拈花笑看苍生。我拈香跪拜,虔诚祷告。   “师父一生光风霁月,为许国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为相五年,他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素来兢兢业业,甚至从未睡过一个安生觉。像他这样的好官,本可以为百姓做更多事,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的……”   “从前是我太贪心,总想要独占师父的宠爱,不愿看到他亲近别的女子,我知道是我错了……求佛祖不要让他离开我,我会做一个好丞相,不会再偷懒了……不能爱没关系,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我抽了抽鼻子,喉头哽咽,眼前的佛像也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我知道师父会病得这么重,我一定从小就乖乖听他的话,好好地孝顺他,不给他惹麻烦,不教他生气……”   “求佛祖救救师父,我愿折阳寿三十年,换他平安无事……”   青烟熏得眼睛刺痛,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打湿了蒲团。我咬紧嘴唇,牙关却忍不住地颤抖。书蓉将我扶起来,哽咽着说:“小姐,您别难过,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我咬牙点头,抬手抹掉眼泪,拿起签筒摇了一支签。庙祝接过签,打量我的神色,道:“第九,中下签,韩信背水一战。此签为九死一生之象,若遇难事,未必绝望。前景看似九死,实则有一生尚存。步步杀机,却又步步生机。若耐心等候,或可绝处逢生。”   九死一生,绝处逢生……   一定是指师父的病尚有一线生机!   这签果真说中我的心事,是呢,文涛都说还有五成把握,我何必这么早就绝望。师父总说舍不得我,他一定不会丢下我先走的。我真心谢过庙祝,复添了些香油钱才离开。   回到竹林,天色已渐渐沉黯。初夏的夜风若带些许凉意,万顷竹林摇曳不息,婆娑作响。   晚饭过后,文涛准时来给师父施针。   他一面将银针在烛火上灼烤,一面说道:“施针每日两次,早晚各一次,若他恢复得好,逐渐减为每日一次。两个时辰之后再给你师父服一颗丹药,切记。”   我信誓旦旦道:“放心,我绝不会忘记!”   师父对我道:“嫣儿,你先出去一下,为师有些话要同文先生单独聊聊。”   文涛呵呵笑得花枝乱颤,道:“美人要与我密谈?哎哟,你终于愿意投入我的怀抱了吗?丫头,还愣着做什么,在这里妨碍我们么?”   “你这个臭……”我本欲发作,但师父的命还握在他手上,到底不好太过放肆。我只得将到了唇边话咽下去,转而对师父道:“师父,你看他居然说这种话……”   师父微微地摇了摇头,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文涛挥手:“快出去,快出去!”   我暗自咬牙,看看师父,复看看文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师父的身子现在这么虚弱,这臭龙阳要是想做些非礼之事,还不是快刀切豆腐——轻而易举的吗?师父能有反抗的余地吗?   这厢我越想越不放心,索性端了张椅子坐在竹屋门前。屋内烛火摇曳,始终只有文涛一人的身影来回晃动。我时刻保持警觉,间或凑过去听一下屋内的动静,他们好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除了偶尔传来的细碎人语声之外,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我不禁有些疑惑,师父到底要跟文涛说什么非要避开我不可?他二人的谈话我有什么不能听的呢?难道是与病情有关吗?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文涛施施然地推门而出,对我道:“你师父睡下了,两个时辰之后记得叫醒他。”   我望了一眼他身后,心下狐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见他神色如常,遂问道:“文先生,我师父跟你说了些什么?”   文涛神秘地一笑,纤纤玉手抚过自己的脸,道:“想知道吗?”   我使劲点头。   “可是我答应了你师父,不能告诉旁人的。”顿了顿,他故弄玄虚道:“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你若是答对了,我便告诉你,如何?”   “什么问题?”   “你猜我今年多大了?”   “……”,我想了想,道:“最多不过三十五吧。”   “哦呵呵呵呵,你猜错了。”他凑近几分,对我咬耳朵道:“悄悄告诉你,我今年已经五十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的驻颜术很厉害呀,哈哈哈,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呢!你若是想学的话,就来求我呀,不过求我我也不告诉你……”说着,留下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婀娜多姿地摇走了。   我残念地僵在原地,满头黑线地想,这人真的靠谱吗……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便醒了,一出门便看见文涛花枝招展地站在池塘边,不知在摆弄什么。见到我,他遥遥地招手道:“丫头,快把你师父扶出来。”   我算好时辰,喂师父服下丹药后,依言将他扶到池边。文涛指了指池塘,道:“扒光了扔进去。”   师父面色一僵,掩口轻咳。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道:“你是在说我师父?”   文涛挑眉道:“不是你师父,难道是你吗?”   我说:“文先生,虽然现在是六月,但清早的天气还是很凉的,况且师父身子这么弱,怎么受得了这冰冷的池水?”   “你懂什么?这池水我精心调制了十多年,解毒疗伤有奇效,非但能延缓毒性发作,还能加速他身上的伤口愈合,比那什么黑玉断续膏管用多了好吗?旁人想泡我还不给呢!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待要说话,师父却先道:“有道是不知者无罪,嫣儿她不了解情况,还请文先生莫见怪。”   张恺之正好路过,闻言舀起池水研究起来,半晌,啧啧称奇道:“果真不一般。”   我:“……”   虽说是为疗伤解毒,但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让我看光师父,我到底有些……面上隐隐烧烫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他白皙的颈上,又缓缓下滑,心道不知青衫下的风景是什么样的。一时之间,我只觉血脉喷张,浑身上下的血液好像悉数冲上了头顶。   文涛瞟了我一眼,道:“还不快点?难道要我来动手?”   我只得硬着头皮为师父宽衣解带,自始至终一直低着脑袋,不敢看他的反应。他静静站着,一动未动,也不曾阻止我。头顶上,他的气息渐渐变得有些急促,湿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洒在我的额头上。我可以清晰地感觉他,他不似往常般淡定。   外袍褪去,中衣的领口微敞,露出白如美玉的胸膛——原来师父的皮肤竟这么光滑!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浮现,我便觉耳畔嗡的一响,连连暗骂自己禽兽,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脸烫得像是要滴下血来。片刻之后,却又鬼使神差地瞟了过去。   却在此时,文涛的一句话,瞬间打断了我所有的旖念。“好了好了,再脱你就要喷鼻血了,就这样下去吧。”   我尴尬地收回手,一时竟觉得没脸继续逗留,一溜烟地跑远了。   ***   午饭后,我照顾师父睡下后,便与书蓉一同上街购置些生活必需品,逛着逛着,竟惊喜地发现了桂花藕粉。我尝了尝,以为口味比起临安的要差一些,但也十分清香可口,便又买了一碗带回去,想给师父换换口味。   回到竹林,不期然看见相府的马车停在寒山寺外——原是沈洛也来了。   书蓉快步跑到他身旁,含羞带却的脸上满是欲言又止的神情。沈洛淡淡地望她一眼,星眸之中丝毫不掩温柔宠溺。虽然没说一句话,两人之间却分明流淌着一种无法言明的默契。   不想素来冷面的沈洛,竟也会有这样温柔似水的模样,心下不禁唏嘘不已。   我问:“沈洛,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来的?皇上知道吗?”   他点头,道:“知道,来探恩师。”   文涛笑得合不拢嘴,道:“呀,又来了一个俊俏的小哥,真是太好啦,难道我最近走桃花运吗?哦呵呵呵,全天下的美男子都到我碗里来才好呢!”   沈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嘴角略微有些抖动。   我对此见怪不见,介绍道:“这位便是为师父解毒的毒医,文涛。对了,你的伤势如何了?你大老远跑来江南,你妹妹不担心吗?”   他说:“不碍事。”   嘴上这么说,但我知道,他的伤势并不比师父轻,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他大约是担心王氏对师父下毒手,于是伤未痊愈便着急跑来江南,名为探望,实为保护。   一阵暖流蓦然袭上心头,我正欲说些什么感谢他,忽见张恺之急匆匆地跑来,神色慌张道:“姜大人好像不太对劲,文先生,您快去看看!”   房中,师父双目紧闭,双唇黑紫,面色几近青白,浑身上下不停地抽搐,嘴角不时有殷红的血溢出来,模样极为痛苦。   我顿时慌了神,恍然间,似有一只手狠狠地揪住我的心,用力地拧,仿佛要将我的心从胸口拧下来方才罢休。   我急急问道:“文先生,师父怎么会这样?”   文涛简单地查看了一番,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众人轰到门外,道:“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话罢,砰的阖上了门。   44生死契阔情难死(3)   我心急如焚地在门外来回踱步,每一时每一刻都过的无比揪心。想到师父刚才的模样,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如若可以,我多想分担他的痛苦,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好过他一个人煎熬。   沈洛拍了下自己的肩,示意我可以靠上去,我默默地摇了摇头。书蓉红着眼睛,不停地劝慰我,张院长则认真地分析着师父的情况,一时间百般疑惑。   我紧咬住嘴唇,直至口中尝到了几分腥甜之味,汹涌而来的疼痛反倒叫我清醒了几分。我强稳住心绪,不停地告诉自己: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慌乱!师父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他定能平安度过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有一炷香的功夫,兴许有几个时辰那么漫长,文涛终于走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间隐有细密的汗珠,模样颇为疲惫。   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   “先前,姜公子体内的毒被我用银针过穴暂时压下,方应该是急性爆发,毒素迅速侵蚀他的心肺,所以才出现类似于胸痹的症状。”文涛低头叹息一声,似是喃喃道:“我没料到这毒竟然会这么厉害,但他服了丹药还泡了池水,按道理说,毒性应该有所消退才是,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我半天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不禁又问:“那师父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暂时没事了,不过目前的情况很凶险,难说之后会如何……或许要换一种解毒方法,我得好好想想。”   我顿觉手脚冰凉,入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险些一头栽过去,所幸沈洛及时将我扶住。心下的悲戚无法言明,但我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便咬牙强打起精神,道:“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救回师父一条命,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先生的恩德!”   他难得慈爱地笑了笑,温言道:“丫头,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答应你会勉力一试。你的脸色很难看,趁你师父尚未醒来,你还是先回去歇息一会儿吧。若是他的毒解了,你却病倒了,他该多难过。”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缓步离开。   我点了点头,呆呆望着他的身影溶进幽篁深处。落日的余晖遍洒大地,晚霞灿若锦绣,布满天际。我远眺苍穹,只觉今日的夕阳,分外悲凉。   ***   虽然文涛劝我休息,可我依然放心不下师父,固执地在榻边守了一整夜。   暖黄的烛光洒落一地,温柔地映照着他的睡颜,看起来是那么安静美好,没有一丝痛苦,更完全不像是重病之人。我握住他的手,感觉一片冰凉,好像怎么也温暖不了似的。   此时此刻,除了满天神佛,我不知还能向谁祷告。师父出生寒门,跟我一样是个孤儿,除了上次赠我珠钗时的寥寥数语,他从未向我提及他的父母。但我想,若是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师父平安度过难关的。   第二日清早,师父仍未醒来,书蓉过来接替我继续照料他。我回房洗漱时,恰好在屋外遇见文涛,他的形容有些憔悴,脸上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我忙迎上去问道:“文先生,可找到其他解毒的方法?”   他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眸中沉着几分我读不懂的情绪,半晌,颇为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喜道:“那还等什么,快帮师父解毒吧。”   他又摇头,“这种方法并不容易实现。”   “为什么?是什么方法?”   “伐脉换血。”   我听得糊涂,“什么意思?”   “所谓伐脉换血,就是将你师父体内含毒的血逼出来,再换上另一人新鲜干净的血液。伐脉换血本不需太多,但你师父中毒多年,毒性蔓延全身,早已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要保他一命,只得全身换血……”顿了顿,他艰难道:“再说明白一点,就是用旁人的一条命换回他一条命。”   “你是说,以命换命?”   “是。”   我不假思索道:“换我的!文先生,我的身体素来很好,从小到大极少生病,我的血应该是新鲜干净的,求您把我的血换给师父吧!”   文涛神色复杂地望着我,道:“丫头,没想到你对你师父用情如此之深,竟连性命都愿意割舍,从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垂眸一瞬,苦涩地笑道:“哪有什么用情,师父他老人家对我的恩重如山,我曾立誓,愿结草衔环以报他的恩德,现在正是时候。我倘若用我的命能换回师父的命,要我死又有何妨?先生不要再犹豫了,换我的血吧。”   他悠长地叹息一声,摇头道:“不是谁的血都可以换,换血之人的血必须能与他的血相溶,否则即便换给他,他也是死路一条。”   我追问道:“如何能验证血液是否相溶?”   文涛张口正要说话,却被人生生地打断了。冷清入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若带三分怒意。   “嫣儿!”   我回头,见书蓉搀扶着师父站在池边。他只披一件外袍,正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原本温润如珠的眼眸变得幽深莫测。   我从未见他如此冷冽的模样,不由心生敬畏,讷讷道:“师父……”   “回去。”   料想他定是无意中听到方才的对话,气我自作主张。我快步走到他身边,哀求道:“师父,让徒儿把血换给你吧,徒儿活着也没多大用的。但师父不一样,皇上不能没有你,许国的社稷百姓也不能没有你,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不能白白地死去,求师父……”   他淡淡打断我道:“给我回去。”   “师父……”   文涛见势不妙,上前好言道:“姜公子,你别动怒,丫头只是救你心切……”   “好,很好。”师父根本不听劝,一把将我推开,眸光骤冷,字字句句道:“你本事越发大了,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用命报恩的对么?”   “不是的……”   “还不给我滚回去!”   我蓦然怔住,被他挥开的手依然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印象里,师父总是待我格外温柔,非但从未责骂过我,甚至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如今,他却对我用上了“滚”这个字……   心中惧意更甚,我不敢再出言惹恼他,只得咬唇闭嘴,默默地跟他回去。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他关上。   道歉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忽觉腰间一紧,下一刻便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师父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却紧紧地将我禁锢在怀里,不让我有半分逃离的机会,力气大得近乎粗暴。   突如其来的拥抱,若带几分惩罚和宣泄的意味,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的气息、他的味道和他的体温早已排山倒海而来,瞬间便充斥着了我所有的感官。   整个世界天昏地暗,仿佛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这个怀抱是我所熟悉的,又分明与过去有所不同,不再温暖如春风,不再清新如溪流,却是缠绵而炙热,堪堪灼烫了我的心。   我不禁有些恍惚,脑子里空白一片,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嫣儿……”   他埋首在我的颈间,轻轻地与我耳鬓厮磨,湿热而急促的气息肆意地喷洒。良久之后,我终于慢慢地回过神来,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在战栗,酸楚的幸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因为知道是不伦、是可耻,也不愿被他厌恶,不愿拖累他的清誉,所以,自哒意识到的那一刻起,我便极力竭力压抑着对他的爱。但我怎么也没料想到,这样隐忍的爱意却一直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滋长蔓延,越是刻意遗忘,便越是清晰、越是刻骨铭心。   所有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全面爆发,我本能地环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去回抱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沙哑着声音说道:“谁准你这么不知自爱的?谁准你自作主张的?嫣儿你记住,我不要你牺牲性命来救我,若你不在我身边,就算是寿与天齐又如何?我宁愿在你身边安静地死去,也不愿一个人孤独终老……”   最后的话终究没有说完,身上的力量渐渐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沉沉压过来的身子。耳畔响起隐忍的闷哼,继而是剧烈的咳嗽,肩头迅速被鲜血浸染,一片猩红、一片湿热。   我立刻将他扶上床,他的面色再次变得青白,嘴唇青紫,症状与昨日一模一样。我迅速唤来文涛,自觉地退到门外等候。事已至此,除了等候,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沈洛闻讯赶来,问:“怎么样?”   “方才……又毒发了,唉,文先生说,唯今之计只能伐脉换血,用一健康之人的血将师父含毒的血替换掉,师父不肯用我的血……我想,依他的性子,只怕谁的血都不肯用。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其他解毒的方法,若是不能的话……”   沈洛沉默良久,宽慰我道:“天无绝人之路。”   这次毒发远比我们料想得要严重许多,文涛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时,已近黄昏时分。他擦了擦额间的汗珠,神色凝重道:“这次是熬过去了,但谁不知道姜公子到底还能支撑多久。现在毒性不明原因地凶猛爆发,根本无法控制,已经蔓延遍了全身。姜公子的身体非常虚弱,若再不设法解毒,恐怕……”   众人面面相觑,皆倒抽一口冷气。   我咬唇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文涛叹息不语,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我仍是不死心,“真的没有别的方法?”   文涛摇头,“时至今日,再要找别的解毒之法谈何容易?就算是伐脉换血,也未必能保住他的命。”   心顿时凝作寒冰,不想痛到极处,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沈洛说的没错,天无绝人之路……听说有个定律叫男主不死定律……   45生死契阔情难死(4)   怕再刺激到师父,众人心照不宣地对伐脉换血之事绝口不提,他自己好像也忘记了这回事,忘记了那个拥抱。文涛始终未曾放弃寻找新的解毒之法,我每日都要到寒山寺上一炷清香,希望佛祖垂怜,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六月中旬,暑意渐盛,而这里却因为有万顷竹林的环抱而分外清凉。   这日,师父醒得很早。   我端水进去时,他正端坐在铜镜前梳头。一头青丝如瀑般的倾泻而下,衬着雪白的衣衫,分外素雅。他精神尚佳,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脸色也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   见我进来,他转身向我展颜而笑,笑容温润如玉,眉目间的光华不可阻挡。   一时间,我竟生出了时光倒流之感,不知今夕是何夕,恍然中,好似回到了他尚在朝为官的那段时日。   彼时的他,风华绝代,意气风发。   昨晚刚发过病,按理说不该这么快恢复,我很快便意识到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心口骤然一沉,我强忍着泪意,将水盆放下,笑道:“师父,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其实昨天半夜就醒了,怕吵着你,便一直等到天亮。”师父微笑着向我招手,柔声道:“嫣儿,过来,帮为师梳头。”   我依言走过去,捻起一缕长发,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师父有一头令人艳羡的长发,黑亮而柔顺,仿若上好的丝绸。然而,不知何时起,这上好的丝绸竟也沾染上了瑕疵——少许白发夹杂在满头乌发之中,显得分外扎眼。   我原本以为只有零星的几根,不想却越梳越多,越梳越密,到后来,惊讶地发现大把银丝成簇地隐藏在乌发之下。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我怕他看出我异样,便故作轻松道:“师父,今日徒儿亲自下厨,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他笑道:“只要是你做的菜,为师都想吃。”   “徒儿可是第一次下厨,师父难道不怕吃坏肚子吗?”   静默良久,师父淡淡道:“都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我迅速别过脸,擦拭掉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确定整理好情绪,才继续说:“师父乱说什么,文先生还在寻找解毒的方法,他都没放弃,你怎么能放弃?”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笑了笑,笑意之中依稀含着几分苦涩。半晌,才道:“嫣儿,你给为师做的那件衣袍带来了吗?为师想穿。”   “带来了。”   我立刻从行李中取出那件竹色长衫,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这些日子他消瘦了很多,原本正合身的衣袍,此刻显得有些宽大,袖口空荡荡的。但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格外欣喜,对着铜镜照了许久,说:“这件衣袍真好看。”   “穿在师父身上才好看。”我缓缓地替他抚平衣角的皱褶,道:“师父,今日是六月十五,听闻姑苏城内有庙会,有不少游艺节目,晚些时候还会有烟花,徒儿带你去看,好不好?”   他摇头道:“你和沈洛他们一起去看吧,为师身体不好,去了也是拖累你们,会害你们玩不尽兴的。”   我撇了撇嘴,小声说:“师父不去,徒儿也不去了。”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蓦然生出一个主意。   午后,师父和衣小憩片刻,文涛来探他的病情,满脸愁容地叹息良久,对我道:“丫头,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没能救回你师父……唉,你若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和他说说吧,他一定希望由你陪他走完最后这一程。”   虽然早已料到师父大限将至,但听文涛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我摇头笑道:“文先生不必觉得歉疚,若是没有你,说不定师父还活不到现在呢。”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道:“真是懂事的孩子,你师父一定很舍不得你……”   舍不得吗?   可是舍不得又如何?师父自己也说,人生动若参商,离别总是会发生,一句“舍不得”并不能改变什么。   师父这辈子劳心劳力,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也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倘若他真的就要走了,我想,至少在他临终前,给他留下些许美好的回忆。   “文先生,你可曾看见沈洛?”一大早便不见他的踪影,我问书蓉,她亦是一脸茫然。   文涛微微一笑,说:“我有些事拜托小哥帮忙去办,他大约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我默然点头。   ***   傍晚之前,我和书蓉跑遍了整个姑苏城,将所有能买的烟花全都买了回来。   入夜后,夜色清朗,凉风轻抚。一轮圆月高悬天边,流光皎洁,清辉遍洒人间。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仿若给夜空点缀了瑰丽的珠宝。   用过晚饭,我在池塘边准备了桌椅和茶点,复将师父扶过去坐下,笑道:“师父,我们不用去市集了,在这里也能看到烟花。”   师父的唇畔还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头,“当然啦,徒儿什么时候骗过你。”   凉爽的微风拂面而来,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以为他畏寒,便又跑回去取了一条毛毯给他盖上。   一切准备就绪,我向书蓉打了个手势。不多久,绚烂的烟花便在天幕上倏然绽开,放眼望去,唯见漫天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师父有些体力不支,轻轻地依偎在我身上。我紧紧握住他寒若冰霜的手,根本无心欣赏烟花美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祈祷,那一刻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祈祷老天别这么快把他带走。   他忽然说:“嫣儿,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支珠钗吗?”   我从怀中取出那枚珠钗,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徒儿一直贴身带着呢。”   “娘亲临终前将这支珠钗交给我,说若有朝一日我有了心上人,便将珠钗送给她。团圆如珠,意味着白首同心,永不分离。来,我给你戴上。”   师父取过珠钗,慢慢、慢慢地插上我的发髻,因为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缓慢而艰难。我故意装作不曾发觉,一面观赏烟花,一面笑问道:“既然是留给心上人的,师父为何要送给徒儿?”   那手顺着耳鬓缓缓滑下来,停留在我的脸颊,温存地来回摩挲,一字一字说道:“因为,在我心里,早已将你当做是我的妻子……”   胸口猛然一震,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眸光相触,他含笑坚定地望着我,教我心下陡生酸涩之感。   原本暗自期盼却又不敢奢求的话,倘若不是在这样生离死别的场合听到,我大概会欣喜若狂吧,只是现在,徒留满心的悲凉罢了。   我不禁低头苦笑,笑我念的、想的、负累的、委屈的、执著的,他终究是知道的。即便命运作弄,即便天道不公,即便有缘无分,只要他知道,我已是心满意足。   够了,这便足够了。   “嫣儿,我知道你本是不愿入朝为相的,等我死后,你便辞官吧。我耽误了你太多时光,你该找一个好夫君,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过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知道吗?”   “谁说我不愿做丞相,我可乐意着呢。师父,所有你想做而没做完的事,都由我来替你一一完成,你心里装的天下苍生,也由我来替你照料。”   “不行,这样只会误了你的一生,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我就是要让你不安心,让你在阴曹地府都忘不了我……因为只有这样,来世你才会记得我……”   师父微微一愣,旋即失笑道:“真是傻孩子……罢了,你若执意要为相,往后必定会遇到许多艰难险阻,不要事事都自己扛,不要与外戚党起正面冲突,必要时应向皇上寻求庇佑。皇上……他素来对你青睐有加,若能确定他是真心待你,你不如……”   我佯装恼怒,打断道:“师父都给徒儿戴上了珠钗,还打发徒儿另嫁他人,是想砸了徒儿的贞节牌坊吗?”   他微微有些愕然,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是错也不错地看着我,温静的眸光满是让人心疼的歉疚。半晌,渐渐泛出了暗淡不明的水色。   “对不起……”   我摇头道:“不要说对不起,师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嫣儿,我忽然觉得有点冷,抱抱我好吗?”   我忙环住他的肩膀,彼此双手紧握,十指交缠。他的身子已经开始发凉了,气息也渐渐微弱下去。我只觉心头大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我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几许腥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好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好多想做的事没来得及做……现在却来不及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前我总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到底是拂了自己的心意……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告诉自己,不要遮掩自己的心意,不要总想着以后,不要到死才知道后悔……很多事,错过了便只能遗憾终身,毕竟时间不等人的……”   “嫣儿,其实我很想让你忘记我,过往的十八年,你便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如今梦醒了,你该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好,我答应你,我会忘记你。”   “但是……你也不要忘得太快,这样我会难过的……你只要记得我一小段时间,一小段时间便够了……”   “好,我答应你,只记得你小一段时间。”   “还有最后一句话……嫣儿,我爱你……如果有来生,不要再做师徒,我们做夫妻吧……”   “好,我答应你,来世……我们做夫妻。”   你说,没有我在你身边,纵然寿与天齐又如何,你宁愿在我身旁死去,也不远独尝百年孤独。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花架下那一抹阅读品茶的身影,听不到琴房中那一段余音绕梁的古曲。漫长无边的岁月,少了你的陪伴与照料,我一个人要如何熬下去?   你说,我已能独当一面,能辅佐天子、安邦定国,纵然没有你的指点,我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好。但你可知道,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力量都是因为有你。为了你,我努力扮演好丞相的角色,努力学习处理政务,我心系天下,只是因为那也是你心中所系。你若不在,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师父,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你真的好自私。   最后,烟花燃尽了。梦,也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想说一句话……   男主不死定律…………   所以,师父党们先淡定……   ps:这个标题貌似了少了个5,所以下章可能会有个师父的番外……   46谁念西风独自凉(1)   江南六月,梅子黄时。   滂沱大雨倾泻了多日,直至今日方才渐渐转停。铅色的层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天空一片阴霾,仿若一只流泪的眼眸,悲伤地俯瞰人间大地。   梅雨天气潮湿闷热,所幸有文涛特制的药水,师父的尸身才得以保存完好。   临终前,他曾说他不愿换寿衣,执意要穿着我给他缝制的竹色锦袍。此刻,他安详地躺在棺椁中,与往常所见没有任何分别。眉目温润如昔,面色恬静,仿佛正在熟睡。   “师父,好好睡吧。”我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道:“等你醒来,记得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   盖棺前,我认真地审视他的脸,如墨的乌发、温静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每一处都教我留恋不已。我想将他看清楚一点,再看清楚一点,我想将他的点点滴滴都铭于心、刻于骨。往后岁月漫漫,我怕思念如海却终究难敌流年消磨,我怕我会将他遗忘,甚至有朝一日,我会彻底记不起他的容貌。   他让我遗忘,我最不愿的便是遗忘。   我要记住他一辈子。   六月十五,我独自扶灵回京。   按古法说,师父乃是英年早逝,又客死异乡,他的魂魄认不得回家的路,将会化作孤魂野鬼在外徘徊,必须由至亲之人亲自引魂。   一路上,我一面挥撒纸钱,一面不停地重复他的生辰八字和生平事迹。   从初入仕场的锋芒显露,到升任尚书的意气风发,再到掌丞天子的鞠躬尽瘁,师父推变法,除积弊,在他任上,许国上下皆有新貌。他的一生太短太短,可他的功绩却足以彪炳史册,光耀千秋万世。   我不禁想,若师父不是这么优秀,或许上天便不会嫉妒他的德才,也不会这么早将他带离我身边。   师父辞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举国上下,一片哀恸。百姓总盼望着他能重归相位,再掌变法之事。如今他英年早逝,人们纷纷深感痛心与惋惜,自发地为他哀悼。   十里长街,一片缟素。   去时同往,归则独归,空叹物是人非。   相府上下满目凄惨的白色,因为师父不再而显得分外空旷而冰冷。花园中,荼蘼已然开败,落得满地寂寥,唯有他亲手种下的荷花仍旧亭亭玉立,越开越好。   我站在池边放眼望去,视线所及,无一不是回忆——我们在花架下品茶谈心,在书房□商国是,在琴室里琴瑟合奏……闭上眼,那些美好过往忆慢慢在眼前浮现。   细节丰盈而灵动,记载着满满的曾经。   我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宝珠莹润,触手生温,一时间,心中涌起阵阵酸涩。记得师父说过,团圆如珠,意味着白首同心,永不分离。   其实他并没有离开我,就算只有回忆,也足够我回味余生了。至少,我还能抱着我们之间的回忆,一个人走下去,一个地老天荒。   管家奉上一堆帖子,道:“小姐,近几日收到不少拜帖,基本都是想要过府吊唁老爷的官员送来的,小人已经逐一查看,这是名单,请您过目。”   我粗粗浏览名单,上面大多是师父的门生以及受过他提携的官员,但也不乏平日里被他整治过的贪官污吏和针锋相对的政敌。名单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王旭尧携子王子琪期过府凭吊”。   师父一死,我再无依靠,魑魅魍魉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来看好戏。我心中一阵冷笑,所谓冤有头在有主,我还未去找你算账,你倒自己抢着送上门来了。   我将名单递还给他,道:“设灵堂吧。你尽快派人送上回帖,请各位大人明日过府凭吊。”   “小人明白。”管家恭敬答道,转身便要离开,我将他唤住,又问:“沈洛还是没回来吗?”   他摇头,道:“沈太医不久前曾来问过,好像说是沈大人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回家。”   这便奇怪了,当时文涛说有事拜托沈洛帮忙,约莫两三日之后才会回来。当天夜里师父过世,我怕尸身腐坏,第二日便启程回帝都,并留信让他办完事直接回帝都。这一路我们走得很慢,按理说沈洛应当比我们更早回帝都才是,他怎会迟迟未归?   转念一想,毕竟他伤重未愈,很难说会不会遭遇不测。我说:“派人沿途去找。”   管家道了声是,迅速下去安排。   ***   第二日,我换上一身缟素,早早便在灵堂等候。遗像是我亲笔画的,灵堂上什么祭品都没有,只有一壶清茶和几策他最爱的书卷。一旁,僧人唱诵经文,为师父超渡。   晌午十分,不少官员陆续过来奔丧,我不紧不慢地向来人回礼,没有再落一滴眼泪,只是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谁人真心,谁人假意,我已无力再分辨。   世人皆有千张脸,不知这张些脸孔下面,是一颗怎样的心?   不多久,王国师、王子琪与外戚党的几位首脑人物便来了。   上过香、添过纸钱后,老狐狸一脸沉痛地走到我面前,假惺惺道:“姜大人英年早逝,我等十分痛心。许国自此少了一员股肱重臣,于社稷百姓都是莫大的损失。老夫一直盼望有朝一日他能重归朝堂,共商国是,不想他竟这样走了。扶相,斯人已逝,还请节哀顺便。”   我低头道:“多谢国师。”   他点头,转身环顾四周,视线落在灵堂上,道:“姜大人身前好歹是名动天下的一代良相,这身后事办得是否太过简陋了些?扶相第一次遇上丧事,没有经验也是正常,殊不知这正是为姜大人歌功颂德、让世人记住他的大好时机!扶相若有需要,老夫可以派人过来帮忙。”   “不劳国师费心。”我向他略一拱手,微笑道:“家师一生光风霁月、清正廉洁,他临终前特意交代,丧事一切从简,不哭丧,不生祭,更不得铺张浪费。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家师生前不需要歌功颂德,死后更不需要。”   老狐狸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转移话题,皮笑肉不笑道:“扶相,老夫想瞻仰一下姜大人的遗容,还请扶相指引。”   他这话刚说话,一群官员蜂拥而来,七嘴八舌,纷纷要求瞻仰遗容。   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说上门吊唁是假,也并非为了看我笑话,外戚党众人的真实目的在于验明正身,确认师父究竟是真死还是装死。毕竟师父不是在帝都辞世,不亲眼看见尸身,他们怎么也安不下心。   我平静道:“各位达人的心意本相心领,师父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各位。只不过,棺椁已盖,再开于礼不合,恐将打扰师父安息,还望各位大人见谅!”   众人一瞬间闭上了嘴,视线齐刷刷地落到了王国师身上。   王国师捋着胡须,不冷不热道:“怎么会于礼不合?依照帝都风俗,前来奔丧的众人应当依次绕过棺椁,瞻仰死者易容,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再请死者至亲之人重新封棺,封以银绽。扶相阻拦我等瞻仰姜大人易容,才是于礼不合。”   我轻声笑了笑,走上两步,附到他耳畔,用只有我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国师说的没错,可惜本相才是至亲,本相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家师是谁害死的,本相一清二楚,相信国师也心知肚明。本相知道国师急于验明正身,但本相绝不会再让你们这些魑魅魍魉打扰家师。”   老狐狸听得气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指节也捏得咯咯作响。只一瞬的功夫,他便恢复镇定,眼里浮起一抹阴鸷的笑,道:“扶相的话说得奇怪,老夫听不明白。老夫只知道,众位同僚为凭吊姜大人而来,扶相丧师,悲痛总是难免的,拂了同僚们的一番好意,大家也不会见怪。但今日见不到姜大人,我等绝不会轻易离开。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是!”“国师言之有理!”“见不到姜大人,我等绝不离开!”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众人推搡着往前挤,很快便将师父的棺椁围了个水泄不通。眼看场面即将失控,管家立马召来侍卫。   刀剑有隐隐欲出之势,内外俨然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老虎扫一眼堂外严正以待的侍卫,冷声道:“怎么着,扶相想在尊师的灵前大开杀戒么?这会儿怎么不怕尊师不得安息了?看来老夫要提醒扶相,这里站着的清一色都是五品以上朝廷命官,若有任何闪失,即便你是当朝丞相,恐怕也担当不起。”   我走到堂外,随手拔出一柄长剑,示意侍卫退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欲何为。我缓缓走回棺前,扬起手中的长剑,灵堂之内烛火摇曳,映得长剑锋芒寒冽。   王国师面上阴晴不定,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   剑锋指过眼前众人,我冷笑道:“诸位大人若是前来祭拜我师父,我自然无上欢迎,若是想来寻衅滋事,我也绝对奉陪到底。五品以上官员?你,吏部侍郎,前几日你搬进一间大院,真是金碧辉煌,比起皇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单靠那点俸禄你怎么买得起?别以为试题泄露没你的份儿,别以为你能跑得了!你,御史中丞,你纵容手下欺市霸民、强抢民女,你该当何罪!你,光禄寺卿,你流连青楼,更为娼妓一掷千金,我迟早要办了你!还有你,王国师,你们王氏大肆兼并土地,搜刮民脂民膏,你以为皇上当真不知道么?哼,一群乌合之众,一群贪官污吏!你们也配称朝廷命官么?我师父在世时,没能治得了你们,从今往后我绝不手软!”   王国师急急打断我,怒道:“一派胡言!你血口喷人,诬蔑朝廷命官,老夫一定要上奏皇上,依律将你凌迟!”   “凌迟,凌迟算得了什么?我告诉你们,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百口棺椁,有我一份,也有你们一份!我孑然一身,不怕死!今日谁敢动我师父,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否则,我绝不介意送他下去陪葬!”   众人噤若寒蝉,面色皆难看到了极点。一时间,无人再敢说话,气愤肃杀而压抑。   恰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堂外响起,“谁说要将扶爱卿凌迟的,先来问过朕!”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的番外还没写完,上一章的标题(5)先空着,过两天补上。   最近在忙毕业论文,五月中旬还要毕业答辩,更新可能不是很规律,还望大家见谅。   明天有更新。   47谁念西风独自凉(2)   恰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堂外响起,“谁说要将扶爱卿凌迟的,先来问过朕!”   众人纷纷避让,诚惶诚恐地拜下,山呼吾皇万岁。裴少卿身着一袭素色便服,负手立在灵堂外,视线冷冷地扫过下跪的众人,似是轻哼一声。片刻后,他抬头向我看来,凤眸之中瞬间便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心中的怒火与戾气尽数散去,剑尖缓缓垂下。   他缓步走到我跟前,抿唇微微一笑,复取过我手中的剑交给小喜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低头看看空荡荡的右手,复看看他,最终跪下叩首,沉声道:“回皇上,方才王国师和一众同僚执意要瞻仰家师遗容,但微臣念在棺椁早已封上,实在不愿再扰家师安息,便婉言谢绝。奈何同僚们盛情难却,这才发生了几句争执。”   裴少卿将我扶起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轻声道:“不愿便不愿。放心吧,有我在这儿,没人能逼迫你,也没人能伤害你。”他的掌心分外温暖,也分外温柔,一瞬间便暖热了我的心。我忽觉鼻子微微发涩,喉头也跟着有些哽咽,心下的感激无法言语。   他转过身,肃颜对堂内众人道:“扶爱卿乃是姜誉唯一的至亲,开不开棺由她说了算,她说不开那便不开。难得诸位爱卿有心,念在旧时同僚的情分前来上香祭拜,朕也深受感动。但心意到了就够了,再勉强于死者不敬。死者已矣,且善待生者吧。”   裴少卿发话,众人自然不敢再有异议,齐声道:“臣谨记皇上教诲。”说完,如潮水般哗啦啦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空旷的灵堂内只余下我与裴少卿两个人。   我将手收回袖中,扯出一个笑道:“多谢皇上为微臣解围。”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裴少卿捻起一炷清香点燃,向着师父的遗像拜了三拜,复往火盆中添了些纸钱,“回了帝都怎么也不派人进宫来禀一声,这几日我一直很担心,怕你……”   我不禁哑然失笑,道:“怕我一时想不开自我短见?”   他点了点头,道:“姜誉辞世的消息刚传回帝都时,我的确有这样过这样的担忧,不过方才众臣大闹灵堂,你的反应竟然如此强势,我便知道我的忧虑是多余的。”   “脾气一上来,管不了那么多了。皇上请放心,微臣曾立誓要继承师父遗志,做一个为百姓称许的良相。变法之事一日未完,师父之仇一日未报,微臣绝不会自寻短见。”   他垂眸沉默,良久之后,说:“我本想将姜誉的牌位迎上神明台,让他受到千秋万世的顶礼膜拜,看样子,你也是不会愿意的。”   “多谢皇上美意。只是师父曾说过,一个人能否光耀千秋,不在于他站得多高,而在于他的心有多宽广。师父此生为国效力,勤勉不坠,其功绩已足以让百姓记住他。况且……”微顿,我抬头看了一眼师父的遗像,苦笑道:“相府太大,微臣一个人太孤单,还是让师父留下来陪着微臣吧。”   裴少卿微微一愣,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深邃的凤眸灼亮似火,其中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摇头笑道:“小嫣,你长大了。”   “从前的我总是习惯依赖师父,习惯他的庇佑、他的包容。如今他不在了,我不长大,又能如何?”   裴少卿执起我的手,欲将我揽进怀中,哑声说:“不是的,你还可以依赖我,像依赖姜誉那般依赖我。”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笑道:“蒙皇上错爱,微臣不胜惶恐。只是微臣身为一国之相,理应为皇上分忧解难,绝不敢……”   裴少卿的身子晃了晃,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中,许久才缓缓收回,“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我微微一愣,不禁想起我第一次以丞相的身份拜见他时,他曾问过是不愿成家还是不愿与他成家。如今再听到类似的话,竟恍然而生隔世之感。   我低头道:“既是不敢,也是不愿。”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笑,极浅淡,却也极苦涩,“我就知道你会拒绝我,你总是能这么干脆地拒绝我,不留半分余地……小嫣,你不是想为姜誉报仇吗?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只要你愿意来我身边。”   我心下暗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讷讷道:“皇上……”   “我说的话,你且仔细考虑清楚,不必着急给我答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几日便在家好好歇息吧,待白事办完再来上朝也不迟。”裴少卿缓缓伸出手,在我脸颊旁停了半晌,最终落到我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温言道:“小嫣,你记住,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语毕,转身离去。   我呆立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晌午过后,吊唁的人陆续离开,相府又变得冷冷清清。   入夜后,我一人独坐在灵堂里焚烧纸钱。   出殡之期定在明天,今夜大概是我陪师父的最后一夜了,此后便真的是天人永别。   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很久。只要师父大仇得报,变法之事有所成效,我就会下去与他团聚。没有师父的相府,不是再是我的家,没有师父的人间,也不再值得我留恋。漫漫黄泉路,我要陪他一起走。   奈何桥上,希望他能等我一等,不要那么快就投入轮回。希望他能实践临终前的诺言,来生,不我们做师徒,做夫妻。   晚风穿堂而入,携来些许凉意。青烟缭绕而起,熏得眼睛生疼,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我站起身,缓缓抚摸棺椁,竭力忍住哽咽的声音,说:“师父,徒儿好想你……”   管家默默走上来,叹息道:“小姐,哀能伤身,老爷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我迅速抹掉泪,强自镇定心绪,问道:“有什么事?”   “方才江南巡抚李大人派人快马送来奏折,小人已经送到书房。”他奉上一本小册,道:“今日总共收到礼金两千五百七十二两纹银,这是账簿,请您过目。”   我扫了一眼账簿,道:“去买些米粮、衣物、药材之类的派给贫民吧。”   管家道了声是,又道:“沈太医今日入宫当值,无法前来吊唁老爷,方才沈府的人来问,可否明日送老爷出殡?”   “让她来吧。”思量一瞬,我叮嘱道:“倘若沈湄再来问她兄长的事,你且告诉她,沈洛半路接到皇上的圣旨外出办差,须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免得她担心。明日我会启奏皇上,再派东厂暗卫出去寻找。”   “明日……”管家愣了愣,道:“小姐,您不送老爷入土为安吗?”   “我要上朝。”   “小姐……”   “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了,小人告退。”   管家迅速离开,我站在空荡荡的灵堂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不是不想送师父最后一程,我只是害怕我自己无法承受又一次的离别,我怕我会生无可恋。   我跌坐在师父的遗像前,哭得泣不成声。   ***   第二日,九龙殿上。   殿上众臣神色各异,纷纷对我侧目而视,有人同情悲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裴少卿显然未曾料到我会来上朝,颇有些讶然地挑了下眉,道:“扶爱卿,朕不是恩准你在家休养几日吗?怎么这就来上朝了?”   我走到殿中央,拜下叩首道:“微臣叩谢皇上隆恩。在先师病重直至辞世的这段时间内,微臣时常旷朝,疏于政事。皇上宽厚仁爱、体恤臣下,非但未曾与微臣计较,还赠医赐药,微臣深感皇上恩德,铭记于心。如今想来,更是深感不安、内心惴惴。现在先师已入土为安,微臣不敢再有所托词。”   话音落下,身旁响起不冷不热的一声轻哼,在安静的九龙殿内显得分外扎耳,不是王国师又是谁?   裴少卿斜睨了他一眼,沉默一瞬,转而对我道:“扶爱卿戴孝在身尚且心系国事,朕深感欣慰,起来吧。”   “谢皇上。”我站起身,迅速入列。   今日的第一项议程是六月二十八裴少卿二十一岁寿辰,礼部尚书启奏道:“依本朝礼制,吾皇诞辰,宜令天下诸州同庆,王公众臣进献贺礼,祭祖宗,奏笙乐,起歌舞,宴百官,燃烟花,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裴少卿素来不喜奢华,对此兴趣缺缺,不耐地打断他道:“省去繁文缛节,一切从简。”   礼部尚书猛然一噎,讪笑道:“皇上,日前燕国和遥辇国都排遣使臣送来拜帖,以期携礼朝贺皇上寿辰,若是办得太过简陋,恐怕不利于扬我国威……”   “那便安排国宴宴请两国使臣,席间的歌舞、笙乐和烟花要适宜,不必过分奢华。祭天就免了,朕自己去给列祖列宗上一炷清香便是。”   礼部在六部中一直是个无关痛痒的存在,礼部尚书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表现自己,不想却碰了个软钉子,登时面如菜色,尴尬地连连道是,默默退下。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百官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我不失时机出列,奉上李斐送来的奏折,道:“微臣有事要奏。”   小喜子一溜烟地跑下来将奏折呈给裴少卿。   “今春江南大旱,微臣奉命携南下赈灾,不料却发现了比旱灾更严重的问题。江南乃历来富庶,百姓本该丰衣足食。但在赈灾过程中,微臣亲眼见到不少农民因旱灾而交不起赋税,不得不变卖土地,沦为佃户。即便如此,江南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依然不够数目,中间这笔差额究竟去了何处,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裴少卿一面审阅奏折,一面听我陈述,眉尖渐渐拧紧,眼底怒意乍起。王国师见势不妙,面色稍稍变了变,不动声色地与王子琪互递眼色。   我心中冷笑不已,师父的本意在于改革赋税制度,减轻百姓负担,哪里知道竟然一石二鸟,就此捉出了国之蠹虫。王氏兼并土地乃是人所周知,江南这件事他们铁定脱不了干系。   我面上保持淡定,继续道:“微臣得到皇上的许可,命江南巡抚李斐派人丈量土地,竟发现了六十五万亩逃税土地,占了江南征税田地的三成。这些逃税土地地籍混乱,大都不归农民所有。”   话音落下,只听“啪”的一声,裴少卿猛地将奏折甩在龙椅上,怒道:“土地乃是天下重宝,朕还没死呢,就有人胆敢私窃土地,是想造反吗!”   自登基以来,裴少卿还不曾如此大动肝火,连我都被他吓了一大跳。百官噤若寒蝉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脑袋一个压得比一个低,恨不能直接埋进地里。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抖了抖,诚惶诚恐地爬起来,结巴道:“微微微微微臣在……”   裴少卿把奏折扔到他面前,道:“赋税乃是户部所辖,光江南一地就逃税六十五万亩土地,全国还有二十余府,总数该有多少!你是怎么当差的,最好给朕解释清楚!”   户部尚书望了一眼奏折,登时面如土灰脚抖糠,笏板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又诚惶诚恐地跪下,连连叩首道:“皇皇皇上恕罪,微臣实在不知情啊,微臣、微臣立刻派人去查……”   “你查?你能查的好吗?”裴少卿冷哼一声,转而对我道:“扶爱卿,此事交由你彻查,一定要把啃噬国之重宝的蠹虫一只不落的给朕揪出来!”   我朗声道:“微臣领旨!”   他重重地挥袖,“退朝!”   48谁念西风独自凉(3)   下朝后,我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徒步走出皇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兴言书斋外。自从师父受伤之后,书斋便一直无人打理,早已关闭多时。   我正欲推门而入,霍然间,一道凛冽的寒芒从门内飞速刺来,直指我的眉心。我暗叫不妙,心下涌起些许寒意,下意识地向后闪退。奈何剑锋疾如闪电,隐有雷霆万钧之势,不给我任何逃生的机会!   只听“铮”的一声,临到眼前的剑尖忽然偏转方向,堪堪擦过我的肩头,带起一阵细碎的痛意。   我捂住肩膀,定睛一看,原是沈洛提剑挡在我跟前,及时化去了蒙面人的进攻。他二人很快便斗作一团,蒙面人不敌沈洛,渐渐败下阵来。须臾,他见势不妙,突然转身就跑。沈洛提剑欲追,我一把拉住他,道:“不要追了。”   沈洛点头,长剑回鞘,指了指我的右肩,道:“受伤了?”   我看了看右肩,官袍被划破了,皮肤轻微有些擦伤,摇头道:“我不碍事,回去上些药便会好的。倒是你沈洛,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多日未见,他比先前清减了不少。大约是旧伤未愈的缘故,他形容憔悴,面色略显苍白。   他摇头表示无妨,依旧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办事。”   我狐疑道:“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文涛分明说过只要两三日的功夫,这都过去十多天了。”   他淡定地瞟我一眼,道:“秘密。”   见他不愿多提,我便也没有追问,挥手道:“回去吧。”   相府离书斋并不很远,一路上,两个人皆是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暗哑,道:“为何不去?”   我抬头望他,“什么不去?”   “恩师出殡,你为何不去?”沈洛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星眸深沉若海,清俊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半是哀切,半是悲痛。   “你都知道了……”鼻子微微发酸,我扯了扯嘴角,似是自嘲地笑道:“或许是我太过懦弱,我舍不得师父,害怕与他离别。倘若今日我亲眼他入土,那便当真是永诀,若我不去,至少我还能假装他不曾离开,假装他还在我身边……你就当我是逃避现实好了。”   他微微一愣,叹息声轻若烟云,良久之后,轻声道:“往后莫独行。”不知是不是我伤心过度产生了错觉,我分明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些许怜意。   我无奈道:“此事说来话长。师父一直有意在江南试行赋税制度改革,我征得皇上同意后,命李斐派人丈量土地,孰料却意外发现了大量逃税土地,这些土地地籍混乱,大都为豪强高官所私占。今日皇上命我彻查此事,想必是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从今往后,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沉默半晌,他认真道:“有我在。”   我笑道:“沈洛,谢谢你。”   回到相府,众人已出殡归来。   沈湄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中,坐在他们一同品茶谈心的凉亭里,手中捧着师父曾经用过的茶壶,反复摩挲,俏脸一片惨淡,秋水剪瞳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悲恸与思念。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我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了看我,复看了看沈洛,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头扎进沈洛怀里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真是好生奇怪,其实我才应当是最难过的那一个,但不知为何,我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沈洛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回去歇息吧。”   沈湄啜泣道:“哥哥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洛摇头,“我留下。”   我猜到他的用意,忙摆手道:“相府侍卫不少,保护我一人绰绰有余,况且你的伤尚未痊愈,还是别管我了,回去好生休养调理,顺便多陪陪你妹妹,她心里难受。”   沈洛执意摇头。   沈湄泪眼朦胧地将我望了一眼,咬唇对沈洛道:“哥哥,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容我给你诊过脉再回去,可好?”   沈洛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面上竟浮起几许戒备之色,却是转瞬即逝。他垂眸,沉默半晌,又是摇头。   沈湄愣了愣,缓缓垂下手,道:“那好,哥哥多加保重,我明日来探你。”语毕,一面抹泪,一面趔趔趄趄地走了。   沈洛目送沈湄离开,眸光忽然深沉了几分,显得分外莫测。   父母早逝,背井离乡,他兄妹二人自幼便相依为命。沈洛虽冷面讷言,却最是宠溺妹妹,为何现在会对她不闻不问?我不禁心生疑窦。   ***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即为重宝,自然有人妄图窃之。兼并土地、私窃赋税自古以来便是难以根除的顽疾,并非我朝独有。   历朝历代的君主对此大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并非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没法管。原因很简单,单单兼并土地这一项便是一笔难以理清的糊涂账,其数额之大、牵连之广几乎难以想象,其中的利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上至帝都高官,下至地方豪强,倘若仔细追究起来只怕没几个人是真正干净的,便是奉旨量地的李斐也难逃干系,遑论私窃赋税。拿王氏来说,先帝在位时,他们曾在京城近郊侵占千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惹得先帝雷霆震怒,决心彻查,但查到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裴少卿其实早已心中有数,此次不过是借机发难罢了。但若要彻查,无异于将许国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恐将伤筋动骨,不利于社稷安稳。若我没猜错,他大约是想借此良机削弱朝中几派势力,加强集权,重立君威。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整垮王氏。虽然我不能掌握他们谋害师父的确凿证据,我一样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特意挑选了几名身家清白、办事得力的年轻官员前往江南监督量地工作,并修书一封给李斐,命他将逃税土地的地籍和所有者整理成册,上报朝廷,还委婉地提醒他:能不能将此事调查清楚是他的事,要办理哪些人、饶恕哪些人是皇上的事。皇上素来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过并提或将一笔勾销。但若有遗漏包庇,等于同犯,那便是罪加一等。李斐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裴少卿的寿辰渐渐临近,燕国和遥辇国的人也陆续抵达帝都。此次前来贺寿的使臣不仅来头不小,且身份甚是微妙。   据闻,燕国派遣的使臣乃是瑞亲王拓跋羽的世子拓跋安,这拓跋安年仅十七,并无过人之处,问题出在他爹拓跋羽身上。当年先帝亲征燕国,身受拓跋羽一十七刀,不治而亡。裴少卿登基后不久,两国再度交战,拓跋羽战死。若要算起来,裴少卿与拓跋安之间互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燕国王却偏偏派他前来贺寿,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另有打算。   遥辇国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派出的使臣竟然是镇边大将耶律沙。虽然许国和遥辇国之间签有友好条约,但边境摩擦总是在所难免。耶律沙镇边十年,纵兵略境,大肆欺压许国边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笔账该怎么算,谁也说不清。   御书房中,我将礼部尚书告假的奏折递到裴少卿面前,啼笑皆非道:“礼部尚书这场病得的未免也太不凑巧了,昨日刚命他负责接待外宾,今日便上书告假……他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裴少卿斜斜扫一眼奏折,轻哼道:“朕看他不是想告假,而是想告老还乡!”   我想了想,为难道:“可是派谁去顶班好呢?拓跋安和耶律沙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待他们须得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倘若稍有行差踏错,轻则损我国威,重则邦交不固,届时边境战火再燃,恐将生灵涂炭呀……”   裴少卿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我,道:“扶爱卿,你乃一国之相,又名声在外,依朕看,由你出面接待他们最为合适!”   早知他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我也告假在家得了。我干巴巴地笑道:“这个……微臣恐怕……”   他轻拍我的肩,道:“放心,朕扮成侍卫和你一起去,出了差错也算朕的,如何?”   还玩这一套!若我没猜错,只怕是裴少卿自己想见他们,可直接召见又于礼不合,于是拿我当幌子。   我勉为其难道:“微臣遵旨。若皇上没别的事,微臣先行告退。”语毕,转身欲走,裴少卿一把捉住我的手腕,“等下。”他掌心温暖,手指修长有力,腕上被他摸过的地方竟有些酥麻。心中蓦然一动,我垂眸敛目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深邃的凤眸中似有期待、似有惶惑、似有哀求,望得我心口灼热,几欲窒息。   我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什么提议?”   “忘记了?再说一次也无妨。”裴少卿将我拉进跟前,龙涎香混合着独属于他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似香似暖。“我知道你想扳倒王氏为姜誉报仇,但单凭你一人之力要动他们难于登天。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只要你愿意来我身边。我说过,我的后位将终生为你而虚悬。”   我避开他灼亮迫人的目光,镇定道:“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若我入宫为后,便不得再任丞相,这仇还如何报得?”   “谁说规矩一成不变,我想改便改,谁能说我的不是。小嫣,你放心吧,我早已想好,待你入宫之后,我便在朝中设立内阁,将相权一分为二,是为左右二相。左相理军政要务,右相理民生大计。左右二相并为内阁总管,即便你不当丞相,也可以入内阁议事。你看这样如何?”   我怔了怔,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为我想得如何周全,心里有些动容,有些慌乱,亦有些不知所措,沉默良久,我说:“皇上,容微臣再想想,可好?”   他缓缓松开我,温言道:“好,我等你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投票选男主!!我是认真的!!   49谁念西风独自凉(4)   时近晌午,暑意渐盛,天气闷热难耐。   沈洛照例过来接我,我们俩沿着林荫小道朝宣武门走去。自打回到帝都后,他便一直住在相府,全天候贴身保护我,我去哪儿他便跟去哪儿,轰不走也撵不开,好似锦衣卫闲得没事做。   我无奈地扶额,说:“沈洛,你不回去看看你妹妹真的没问题吗?”   他摇头。   “皇上已派了暗卫贴身保护我,你其实不用这样天天跟着我的。”   还是摇头。   我故意打趣他,哈哈笑道:“难道你是为了书蓉才赖在相府不走的吗?”   他依然神色坦然地摇头。   嗳,真真是奇了怪了。   从前我一提书蓉他便会闹个大红脸,甚至大失方寸、风度全无,为何今日却如此镇定自若?莫不是脸皮变厚了吗?   我颇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被我看得亦是一脸莫名。我正要开口说话,不期然瞧见了不远处两道华贵雍容的身影——正是王太后和王清婉。只见她二人相携漫步,谈笑风生,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冤家路窄!我拉起沈洛掉头就要走,奈何王太后委实眼尖,遥遥唤住我:“扶相。”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拜下行礼,“微臣扶嫣参见太后,柔妃娘娘。”   沈洛道:“参加太后,柔妃。”   王太后居高临下打量我俩,美目凌厉如刀,若带几分讥嘲的意味。半晌,不冷不热道:“近来,哀家听闻,扶相奉皇上圣旨彻查江南土地私窃之案,可有此事?”   我心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遂笑道:“回太后,确有此事。”   “私窃土地罪同篡国,扶相可得好好调查清楚,把私窃土地的重犯一个不落地抓出来,绳之以法。千万不要遗漏任何人,也不要冤枉任何人。否则,便是皇上能饶你,哀家也容不下你。”   我心中一哂,暗道,待我将此事调查清楚,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你们王氏,到时候看你还怎么得瑟。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微臣明白。请太后放心,微臣定会仔细办案,不遗余力,为皇上、为太后除尽国之蠹虫,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那便好,扶相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懂哀家的意思?”王太后款款走近几步,冷冷地笑道:“不过,哀家还有一言要提醒扶相。世人往往自恃聪明,却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知道的事情越多,反而越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有些东西不是谁都可以触碰的,最好量力而行……”她看了沈洛一眼,又道:“否则,不仅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身边的人。不论皇上有多么宠爱你,他始终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所谓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若哀家开口要杀谁,相信皇上绝不会拂逆哀家的意。”   哎呀,这是在威胁我吗?怎么办,好怕怕哦。   看来这次果真戳到了王氏的痛处,连一向端坐后宫、八风不动的王太后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警告我了。但他们越是这般狗急跳墙,我便越是笃定。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他们给我做垫背。   我与沈洛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他向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我轻轻颔首,佯装恭敬道:“皇上厉行孝道,堪为万民表率,臣等远不及皇上万分之一。太后方才教训得非常有理,微臣定当谨记于心。蒙太后谬赞,微臣其实并不聪明。但微臣知道,并不能因为有些事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致危险便畏葸不前,只要它于百姓有益,于许国的江山社稷有益,哪怕下场是粉身碎骨,微臣也要去做。微臣身为一国之相,位于群臣之首,理应身先士卒,决不能做胆小怕事之辈。”   王太后凛然拂袖,显然是竭力忍耐怒火。良久之后,方才咬牙切齿道:“你,很好!退下吧!”   “微臣告退。”“臣告退。”   刚走没几步,身后又传来她冷冷的声音,“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沈洛微微蹙眉,轻声道:“不用理会。”   我点头,加快脚步朝宣武门走去。   ***   待奏折批完,已过一更天,夜已深沉。明月别枝惊鹊,几片树叶翩然飘落。   我躺在床上,分明极为疲惫,却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裴少卿的面容,凤眸灼灼,若带几分哀求地将我望我。那般炽热的眼神仿若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心窝,教我心痛不已。   他乃是九五之尊,性格又素来骄傲,仿佛天下间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何时用那种眼神看过一个人?   我被他的眼神迫得心慌意乱,索性睁大了眼睛。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如水般倾斜一地。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皇后为相的先例。照裴少卿白天的所说,若我同意入宫为后,他便将相权一分为二,并设内阁。此举分散了相权,使左右二相相互制衡,避免前重蹈前朝曾发生过的权相只手遮天的覆辙,于许国的江山基业都是大有裨益。   我知道,他这样打算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要立我为后,我充其量只占原因的一半。然而,毕竟改革官制并非小事,若稍有差池,极有可能导致大风浪。他身为帝王,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实属难得。   其实,他对我的宠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连深居后宫的王太后都知道了,我如何再能假装懵懂?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感动,细细回想,这些年来他为我所做的事,他对我的付出,真是数都数不过来。我的心到底是肉做的,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倘若从前还能用“玩笑”二字来麻痹自己,事到如今再这么做,便是自欺欺人了。   若不是先遇到师父,抑或者,裴少卿更早一些向我直接袒露心意,也许我会尝试着接纳他。   可是……   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我的心又太倔强,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我认定的人,便绝不可能改变。   手摸到玉枕旁一枚温凉的物什,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在月光的照耀下,明珠粲然,闪烁着温润的光华,仿佛师父带笑的明眸。   团圆如珠,便是意味着白首同心,永不分离。既赠明珠,却不与我相携白首,师父真是好残忍。了了余生,恐怕我将永远也无法将他忘记了。   是啊,时间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我终于渐渐睡去。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中粉色的杏花开遍山野,如云似雾,清丽绝尘,一直延伸到天边。有风轻抚,漫天飞花扑人满胸满怀。   素衣少年静立于一株杏花树下,温润如玉,笑意芊芊,清恬美好的笑容让人觉得纵使用世间千美万好来换取,亦是值得。落英顽皮,肆意点缀他的肩头。   我笑着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仰望着他道:“哥哥,你看,这里的杏花开得真漂亮,我们折一些带回家好不好?爹爹昨日帮一个瓷商写家书,那瓷商送了他一只白玉瓷瓶。把这些漂亮的杏花插在在白玉瓷瓶里,一定很好看的!”   素衣少年将我抱起来,我伸出手,手指刚好能触碰到满枝盛放的杏花。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子,微笑道:“先生昨日教了你什么?”   鼻头微微发痒,我咯咯笑道:“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你知道这诗什么意思吗?”   “知道,惜花。”   “这杏花你还要折吗?”   我想了想,又说:“可是爹爹也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少年失笑,“这是告诉人们要惜时,与方才的惜花诗表达的意思是不同的。嫣儿,就算没有杏花的点缀,那只白玉瓷瓶也一样很美,但是这些杏花若是离了枝,不久便会枯死的,你明白吗?”   我抱住他的脖子,连连点头,“明白了。”   “走吧,哥哥带你去吃桂花藕粉……”   素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杏花深处,杏花漫天飞散,铺天盖地地侵袭来。眼前一阵模糊,场景陡然切换到了一间简朴的小屋内。   一名男子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依稀是大限将至之相。几名蒙着面、戴着手套的大夫将他团团围住,施针的施针,喂药的喂药,枕上、棉被上、地上全是恶臭的污物。   少年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靠近床边,我一面哭喊“爹爹”,一面对他拳打脚踢,奈何他的力气委实很大,无论我怎么挣扎,他始终不曾将我放开。   其中一名大夫叹息道:“又是触恶之疾(触恶之疾即为霍乱)。”   少年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似有几许恐慌浮上眼底,忙不迭抱着我又后退了几步。我不知触恶之疾究竟为何物,只是哭得厉害,隐约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在心头。   那男子遥遥对着我们挥挥手,气若游丝道:“快走……誉儿、嫣儿,你们俩快走……”   而后,梦境纷纭变化,四周陡然出现了万顷幽篁。天澄水净,碧绿的竹海环抱着一间雅致的竹屋。文涛扬起手中的玉瓶,笑意盈盈地对少年说:“这是一种名叫如梦令的毒,服下之后,你的容貌会发生改变。”   少年接过玉瓶,“倘若我想要改变年龄呢?”   “当然可以,服下的剂量越大,你的样貌看起来便越老,代价便是你将会缩短相应的寿命,并且疾病缠身,终身难以痊愈。”文涛掩口娇笑,叹息道:“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哎,这种奇毒还真是妙哉呢……”   少年紧紧握住瓷瓶,眸光一片幽深。阵风扫过,几枚竹叶翩然落于他的肩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清贵而寂寥。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怯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少年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变作了我魂牵梦萦多年的模样,唇畔的那抹笑容清浅而熟悉,柔若春风,沁人心底。   “师父!”   我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明月已升至中天,微风轻轻拍打窗棂,窗外树影婆娑。月光皎洁,依稀在茜纱窗上勾勒出了一抹清峭出尘的身影,仿若许久未曾动过。   “是师父……”   我心中又惊又喜,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再眨眨眼,那道身影似是微微颤了颤,却肯定是清晰地存在。   我来不及穿鞋,就这么光着脚跑下床,推门而出的一瞬间,那道身影飞速闪进不远处的花丛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师父!师父!”   我当即慌了神,连忙提步追过去,夜风扑面而来,凉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体内。   “小姐,小姐!”书蓉追上来拦住我,将一件披风裹在我身上,急道:“您怎么跑出来了,衣服不穿,鞋也不穿,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道:“书蓉,我方才看见师父了,师父回来了!”   书蓉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小姐,老爷早已入土为安,再也回不来了……您一定是思念过度,看花了眼……”   视线忽然有些模糊,我抽了抽鼻子,勉强笑道:“不是的,我没有看错,真的是师父,他一定还没死。书蓉,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找他!”   书蓉又要拦我,“小姐!”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那厢沈洛快步走来,问道:“什么事?”   书蓉哽咽道:“小姐说她看到老爷回来了……”   我急切地向沈洛解释道:“沈洛,我方才看到师父了,他就站在我的窗外,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但我一出来他便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我……”   他淡淡地打断我,“回去。”   “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说回去!”   我蓦地一怔,愣愣地将他望着,他的眸光深静莫测,若带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的视线落到我赤|裸的脚上,不待我反应过来,竟一把将我横抱起来,也不管身后书蓉的惊呼,径直朝房间走去。我   “睡吧。”沈洛将我放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破天荒地说了超过五个字的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说完,便转身关门离去。   我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倒影在茜纱窗上,渐行渐远,那股熟悉之感再度袭上心头,比方才来得更加强烈,仿若汹涌而来的潮水。   一时间,我的心跳若擂鼓。   50谁念西风独自凉(5)   京城西郊有一处碧霞山,山中之景清幽奇秀,且有多处温泉,先帝曾在此修建行宫。两国使臣抵达帝都后,我便安排他们入住碧霞行宫。这间行宫设计精妙,修建时,先帝命人用沟渠将温泉水引至各馆,故而处处皆见流水叮咚。   我利用这一特点,设下曲水流觞宴款待使臣。   曲水流觞宴由南朝大书法家王羲之始创,旧时群贤高会于兰亭,在河渠两边席地而坐,酒觞自上游顺流而下,众人击节而歌,酒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杯饮酒。时至今日,这种宴会依然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人道“兰亭曲水善风流,移宴向清秋”,如此安排,一来可以使外宾体验到南国意趣,二来也可省下普通筵席的歌舞助兴。   宴会当日,我和沈洛准时到达碧霞行宫,裴少卿和小喜子则打扮成侍卫的模样随行。   行宫中热气缭绕,空气温暖而湿润,随处可见丛丛繁花、簇簇幽篁。踏入其中,恍若神游太虚,登临仙境。   其实我是真不明白裴少卿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后天便是他的寿宴,他很快便能光明正大地见到耶律沙和拓跋安,不知他为何偏要多此一举。   思及此,我扭头瞥了瞥紧随身后的他,小声道:“皇上,耶律沙心高气傲,从未以使臣的身份出使某国,他此行的目的显然不简单,微臣料想,他多半是为北境之事而来。不如微臣借机先探探他的口风,如何?”   裴少卿摇了摇头,道:“未必,或许是为燕国而来也未可知。你不要轻举妄动,多多留意便是。”   我不禁纳罕,“为了燕国?”   他耐心地解释道:“燕国三王子为人乖戾,且荒淫无度,他登基后终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燕国本就呈江河日下之势,被他这般折腾,只怕国祚便要到头了。据探子回报,近来遥辇国国内的军队多有异动,耶律修派大将陈兵十万在燕遥边境,恐怕有一举灭燕的野心。但燕国雄踞西北百余年,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遥辇国要灭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朕猜得没错,只怕耶律沙此行名为贺寿,实为结盟。”   我了然点头,最近西北诸府纷纷上奏折,声称物价涨势飞快,百姓的生活日渐困顿,原是燕遥将战,物资紧张的缘故。   浅浅的溪流分开两边,溪流的上游摆放着我朝最出名的桑落酒、竹叶青、杜康酒三大名酒。清醇甘冽的香味隐隐飘来,混合着溪流中升腾缭绕的雾气,堪堪教人沉醉其间,仿佛还未品酒便已是醺醺然了。   席位错落排布在两岸,侍女正在布菜。乐师已然奏起乐曲,丝竹叮咚,分外悦耳。   我审视四周,这曲水流觞宴设置得雅致风流而又不失体面大气,心下颇为满意。裴少卿亦赞我道:“干得不错!”   那么我就小小谦虚一下,哈哈道:“皇上谬赞。”   话音未落,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幽篁深处缓缓走来,他二人皆是身着异邦服饰,蓝眸似海,若带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锐利如苍鹰,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   我大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是他们!是那日在临安城的茶楼遇见的遥辇人!   裴少卿似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来不及解释,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二人便走到我们跟前。蓝眸男子向我作了一揖,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扶相了,久仰。在下耶律沙,奉我国圣上之命,特来向许国皇帝陛下贺寿。”   彼时在临安初见,我只觉得此人定非池中之物,不曾想他便是令裴少卿和满朝文武头痛了多年却又拿之无可奈何的遥辇国名将耶律沙!   然,转念一想,我朝边境管理甚严,除了国事交流,几乎没有外邦人能深入姜国境内,而耶律沙的身份又是如此之特殊,他是如何避过边境守卫和重重关卡到临安的呢?他的出现与同赈灾金被劫案又有何关系?倘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他究竟欲意何为?   他指向身旁的黑衣男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副将萧达。”   萧达微微一笑,与耶律沙互递眼色,旋即执遥辇国礼节向我见礼。他看起来极年轻,生得清俊秀美,怎么也不像是在刀尖上打滚、在血海中沉浮的副将。虽是神情淡淡,举手投足间却难以高贵之姿,仿佛比耶律沙还要倨傲几分。   一时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我百思不得其解。可眼前的情景却容不得我多想,我只得暂且压下思虑,对他报以微笑道:“小女正是扶嫣,久闻耶律将军大名。”   “素闻许国的女相乃是一个貌若无盐的丑女,今日有幸一睹扶相芳容,方知谣言不可轻信。”   我笑道:“耶律将军可是真心夸赞本相?”   “我耶律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打诳语。”   话音刚落,身旁的裴少卿忽的不冷不热地轻哼一声,我不明白他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默默地瞪了他一眼。孰料,他却略带几分不屑地扭过头,一脸不满的神情。   眼锋扫过裴少卿,耶律沙饶有兴致道:“这位是?”   我干干一笑,道:“他是我的贴身侍卫,姓黄名……桑。”   “噗——”   裴少卿的嘴角一阵狂抽,一连朝我飞了好几个眼刀,恨不能用眼神将我杀于无形。沈洛强忍笑意,看向他的目光中分明含了一丝同情。   耶律沙看看裴少卿,复看看我,意味深长道:“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我:“……”   曲水流觞宴原定于午时开始,由于拓跋安迟迟未到,故而延迟到午时二刻。此次出息宴会的除了我与两国使臣,尚有礼部和兵部一干官员,众人饮酒作乐,只谈风月,不问国事。午时三刻,拓跋安与他的随侍终于姗姗来迟,他神情慵懒,衣衫微有些凌乱,一撩衣袍半卧在席位上,以手支头,打了个哈欠,道:“不好意思,小王今日起晚了,教各位大人久等,真是抱歉。”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甚是尴尬。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转而吩咐道:“开宴。”   宴会开始,侍女分别斟了三杯桑落酒、般若酒、杜康酒放在上游的托盘中,任之顺游而下。伶人击节而歌,每当歌罢一句,托盘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喝酒,并说一句与酒有关的诗词,下一人要以上一人所说诗句的最后一个字开头,以此类推。   第一次,托盘停在耶律沙跟前,他端起酒觞一饮而尽,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南国名酒桑落,入口清冽,后劲绵长,果真名不虚传。”   我说:“原以为,耶律将军只懂行军布阵、运筹帷幄,不想将军竟也是个风雅之人。”   不待耶律沙说话,拓跋安便皮笑肉不笑道:“风雅自是风雅,只可惜……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在座之人纷纷变了面色,耶律沙瞟他一眼,但笑不语。   第二次,托盘停在萧达面前,他选了杜康酒,饮罢笑道:“‘情意一石杜康酒,醉与愁心皆散尽’,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此乃是酒中知己,自然要与知己同饮才痛快,希望能有机会与皇帝陛下共饮杜康。”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动声色看一眼裴少卿,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凤眸之中忽然浮起几许玩味。我笑道:“萧将军的美意,本相定会转达。”   第三次,托盘在我的面前停下,我自然而然地选了竹叶青。其实我一点儿不喜欢喝酒,酒量很差酒品更差,好在竹叶青酒性温和,少喝一些应当无妨。“金盆盛酒竹叶香,五杯十杯不足品。”   拓跋安坐在我斜对面,随后托盘停在他跟前。他同样选了竹叶青,酒觞在手中随意地把玩,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道:“小王不喜欢附庸风雅,诗词歌赋之类迂腐酸臭的东西更是从来不碰。方才扶相以‘品’字结尾,小王倒是恰好知道一个成语,不知算不算数?”   “世子但说无妨。”   “这个成语叫做——牝,鸡,司,晨!”   话音落下,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丝竹之声骤然停下,唯有溪水仍在淅沥而留。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拓跋安这句“牝鸡司晨”,分明是说我朝女相当国,国运将衰。   整个会场气氛变得颇为微妙,依稀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在场的许国官员无一不是面色铁青,一双双眼睛生生地盯着我看。   拓跋安毫无顾忌地扬眉望着我,目光里若带三分挑衅的意味。裴少卿面色不善,凤眸之中怒意森然,像是下一刻便要发作。而耶律沙与萧达则作壁上观,容色淡淡,不辨喜怒。   我冷眼回看拓跋安,比起生气,更多的是疑惑不解——燕国国内形势严峻,他却在此四处挑起事端,先是暗嘲耶律沙,紧接着又明着侮辱我是母鸡,讽刺我许国国祚气数已尽,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不待我张口说话,不知何处飞来一枚石子落在我面前,飞溅而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衣衫。我的心里顿时明白大半,不紧不慢地笑道:“所接之词须与酒有关,世子这句不算,再给世子一次机会,重说。”话罢,起身道:“本相先去更衣,回来再听世子的答案。”   待我更衣完毕踏出内间,前方的幽篁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来人长发蓝瞳,不是耶律沙又是谁?   我略略走近两步,向他拱了拱拳,微笑道:“耶律将军,多谢你方才为本相解围。”   耶律沙手扶翠竹,盯着我看了许久,蓝眸愈发深沉。良久,笑道:“姜誉的徒弟果然聪明。”   “将军认识先师?”   “有幸见过数面。”   我见他神色泰然,索性开宗明义道:“耶律将军,你我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难道你忘了吗?”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我:“何时?何地?”   “四月,江南临安。”   耶律沙微微侧过身,敛去笑意,显出淡淡的倨傲,“扶相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   51金枝委地无人拾(1)   耶律沙似是愣了愣,渐渐敛去笑意,显出淡淡的倨傲,“扶相认错人了。”   “是吗?”他时而坦诚时而又有所隐瞒,其中必有蹊跷,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我遂转移话题道:“耶律将军有意约我私聊,不知所为何事?”   “方才燕国世子拓跋安出言不逊,扶相竟不动气?”   闻弦歌而知雅意,耶律沙费尽心机试探我,果然是为了联手歼灭燕国之事,裴少卿猜得一点不错。   我摇了摇头,落落拂袖道:“人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世上对本相出言不逊的人何其之多,若是这么轻易便动气,本相岂不是早就气死了。将军应是豁达之人,有话不妨直说。”   耶律沙沉默一瞬,眼底有一刹那的波澜起伏,旋即便归于平静。几许笑意透入蓝瞳之中,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扶相开宗明义,如此甚好。在下奉圣上之命前来向皇帝陛下祝寿,除了上呈的礼卷上所述的国礼之外,还带来了与贵国结盟的诚意。”   迎上他的视线,我微笑道:“将军怎么知道我国需要盟友?”   他微微侧过身,逆光而立,容貌被一片阴影所笼罩,看不清表情。“请恕在下直言,贵国偏安南方,虽是富庶强盛,但若要逐鹿中原,尚缺一个好的盟友。”   “将军又怎么知道,我国就一定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不知扶相可曾听那个传说,燕国的草原上埋藏着燕太祖开国时留下的暴涨,谁能寻得宝藏,谁便能逐鹿中原。昔日贵国先帝在位时,曾几次三番亲征燕国,为的正是夺去燕太祖的宝藏,一统天下。当今皇帝登基后,又派兵攻打燕国,一举夺下西北四郡。这些,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好一个狂妄的人!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言之有理。   当年先帝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将许国并入版图,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裴少卿登基后,朝中群臣一致要求痛击燕国为先帝报仇,当时他尚年幼,战事便由兵部总理。   这些年,燕国可谓是江河日下,一朝不如一朝,裴少卿素来对燕国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但我知道,先帝之死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记得从前在国子监,裴少卿曾指点江山舆形图上燕国的疆土,傲然对我说:“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这些地方全都并入许国的版图,我要燕国血债血偿。”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那将军所谓的‘诚意’是指什么?”   “待贵国与我国联手攻下燕国之后,以贺兰山为界将燕国的疆土一划为二,以东的五府归我国,以西的十二府归贵国所有。贵国所得的土地几乎三倍于我国,不知扶相以为这算不算得上是‘诚意’?”   我心中微哂,贺兰山以东商户聚集,人口稠密,是燕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且有广袤而肥沃的草场,适合放牧。而贺兰山以西虽有千里疆土,却是黄沙千里、荒无人烟,要之也无用。遥辇国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简直把人当傻子。   若是打赢了还好说,若是打败了或是遭人暗算,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思前想后,我以为这场仗委实是一笔赔本买卖,万不能轻率答应,但一口回绝却也于礼不合。   默了默,我说:“此事事关重大,本相无权自作主张。容本相禀过皇上之后再给将军答复,如何?”   “也好。”耶律沙似是看出我的顾虑,抱着臂好整以暇道:“不过,在下听闻扶相与许国皇帝陛下私交甚笃,陛下对扶相言听计从,甚是宠爱,只要扶相提议此事,想必陛下不会拒绝。”他刻意加重了“私交甚笃”四个字,蓝眸中的笑意依稀带了几许促狭的意味。   我无奈地扶额,原来我与裴少卿之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绯闻早已超越国界传到遥辇国去了。俗话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觉得我这辈子整个都泡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我正色肃颜道:“耶律将军说话可要小心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暗讽我朝圣上昏庸无能,放任权臣把持朝政呢!”   耶律沙放声而笑,笑声落落疏朗,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他稍稍走近几步,似真似假道:“看来传闻是真的。”   我待要说话,身后有人唤我:“扶相。”回头一看,那厢沈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假山旁,眸子一片幽黑,深不见底。   我奇道:“沈洛,你怎么来了?”方才的话,他听到多少?   他并未回答,快步走过来,颇有些戒备地望了望耶律沙,侧过身子挡在我跟前,道:“宴会散了。”   我探出脑袋问:“为什么?燕国世子呢?”   “走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们也走吧。”语毕,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要走,不料被耶律沙抢先挡住。他深深地看一眼沈洛,道:“这位是?”   我被沈洛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却也只能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朝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沈洛沈大人。”   沈洛沉默不语。   “幸会。”耶律沙略一拱手,转而向我道:“扶相,方才的提议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在下静候佳音。”   沈洛看我一眼,道:“走吧。”   直至走出碧霞行宫,我甩开他的手,他的力道有些大,抓得我的手腕微微发痛。我望着他,莫名道:“沈洛,你刚才干什么呢?”   沈洛言简意赅道:“危险,远离他。”   我满心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最近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不自在地别过脸,掩口轻轻咳了咳,目光微有些闪躲,“皇上在等你。”   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转身踏上马车。   裴少卿略带几分嫌弃地瞥我一眼,道:“怎么这么慢?”   “皇上,此事说来话长,容微臣稍后禀告。”我在他身旁坐定,反问道:“宴会怎么这么快就散了?”   他递来一杯茶水,道:“你走之后,拓跋安不知发什么疯,指责我朝怠慢国宾,摔了杯子就走人,搞得大家不欢而散。”   我接过茶盅小嘬一口,撇撇嘴道:“这个拓跋安到底搞什么,燕国已是内外交困,他还这般四处树敌,是嫌燕国国祚太长了吗?燕国王怎会派他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裴少卿轻轻勾了勾唇,凤眸中浮起几许不屑的笑,道:“那燕国王杀父弑弟、霸占嫡母,本就是个荒唐透顶的人。自他登基后,整日沉溺酒色、寻欢作乐,放任外戚把持朝政。你还能指望他派来什么规矩有礼的使臣?”   我表示赞同,思忖半晌,如实道:“皇上,您猜得一点没错对,耶律沙的确是为燕国而来。方才微臣更衣完毕,在竹林外遇见他,他向微臣提议许遥二国联手灭燕,事成之后,以贺兰山为界限,遥辇国取东五府而我国取西十二府。微臣以为这笔买卖划不来,所以并没有给他明确答复。”   他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抱臂看我道:“为什么会觉得划不来?”   “贺兰山以东大都是繁华的商业重镇,且有丰沃的草原,而以西却是荒芜的沙漠和隔壁,人烟稀少,既不能耕种又不能放牧,收了那十二府唯一的好处就是版图更大一些,没什么实质用处。”   裴少卿笑道:“笨小嫣,人家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你却不识货。”   我不解道:“最好的东西?什么意思?”   他耐心地解释道:“甘肃府的敦煌城位于贺兰山以西,虽地处荒漠,却扼住丝绸之路,自古以来便是东西通商的要塞。从前我朝与西域各国通商,总要收到燕国的钳制,近几年许燕邦交不善,敦煌渐渐成为我朝的心腹之患。倘若能将敦煌收入版图,往后不但能不再受制于人,还能设卡收税,充盈国库。遥辇国想要那些商业重镇给他们便是,父皇重商,我朝本就商业发达,单单江南一府的商业收入就能倍于那五府的所有收入。所以,我们不要也罢。”   经他以一点拨,我顿觉茅塞顿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皇上说的是。照您的意思,是打算答应遥辇国的盟约吗?”   他略略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笑道:“小嫣觉得我该答应吗?”   想起方才耶律沙的那句玩笑话,不觉耳根微烫。我讪讪一笑,道:“如此大事,微臣如何能做的了主,一切单凭皇上吩咐。”   裴少卿正色道:“不要着急答应,但也不要一口回绝,且观后效。遥辇国主耶律修为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他究竟打什么算盘你我都不知道,很能难说他会不会临阵倒打一耙。”   “微臣明白。”   他忽然凑近几分,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颊上,如同一把燎原的春风将我吹得面红耳赤。他说:“小嫣,我不是说过吗,没有旁人的时候,就不要说什么皇上微臣的了,叫朕‘少卿’便是。”   我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讪讪笑道:“微臣不敢。”   裴少卿神色一黯,眸中若有雨打春花,凄艳艳的,嘟囔道:“早知道你会这样……”语毕,他默默地转过头不再说话。我也是垂眸不语,彼此无言,周遭的空气似是有些凝滞。   半晌之后,他才出言打破沉默,闷声闷气地问:“对了,江南兼并土地之事查得如何了?”   我忙敛了心神,道:“前不久微臣派了几名年轻官员前去督办案件,相信很快便能查清其中原委。不过,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嫌疑最大的便是王氏。”   “王氏横行多年,以前我尚且年幼,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但他们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放弃。事到如今,王氏不得不治。但倘若果真要开战,我少不了要倚仗他们。你说,我当如何是好?”   我知道裴少卿一直以来都很头疼王氏之事——不罚,难以收权,养虎为患;罚了,权力断层,朝政动荡。我虽想要为师父报仇,却也不好逼他逼得太紧。思量一瞬,我试探道:“皇上素来任人唯贤,不若借住这次良机,大胆启用年轻将帅,慢慢地收回王氏的兵权,不用急于一时。”   他点头,道叹息:“容朕再想想。”   52金枝委地无人拾(2)   三日后,我与沈洛启程前往江南。   为保我的安全,此行只有裴少卿一人知晓,对外只称我抱病在家休养。其实我本没打算亲自去江南,但前些天,派去督办案件的官员传信回来,说是巡抚衙门内发生了失窃案,竟有三本整理好的地籍和地契不翼而飞。   依照我朝律例,凡买卖土地,皆要经得官府同意,所签地契一式三份,除买卖双方之外,另有一份交予官府备案。而地籍则是我朝土地管理的主要措施之一,记录着土地的权属、面积、质量和利用现状等内容,是十分重要的资料。若是想要指控王氏兼并土地、私窃赋税,整理好的地籍和地契便是不可或缺的证据。   之前,我曾再三叮嘱李斐,一定要派高手十二个时辰看守地籍和地契,怕的就是王氏先下手为强。不曾料想,百密终有一疏,还是让他们的人钻了空子。有本事从巡抚衙门偷走地籍的人,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若我猜得没错,江南那群地方官员之中必然有人是王氏的人。老狐狸担心东窗事发,所以命人毁尸灭迹,偷走地籍,想要以此脱罪。   我与沈洛骑快马奔赴江南,日夜兼程,两日便到了临安城。   巡抚衙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李斐并未表现出惊讶,仍然十分上道地表示要安排我住进上次的别院,并设宴为我接风洗尘。   我端起茶杯小嘬一口,摇头道:“本相为督办私窃土地之案而来,只呆三日便要回京向皇上复命,李大人无须费心。这几日,本相就住在巡抚衙门,也方便办案。听闻近几日,江南七府的官员齐集临安城,请李大人安排他们明日来巡抚衙门一趟,本相要见见他们。”   李斐立即命人为我和沈洛安排厢房,想了想,又道:“扶相,帝都来的那几位大人,需不需要下官将他们一并请来?”   我说:“让他们今晚来一趟。”   他点头道是。   “李大人,地籍失窃案可有眉目了?”   李斐抖了抖,一脸愧疚地垂下恼道,瓮声瓮气道:“下官无能,暂时还没有任何进展……不过,下官已派人加紧查案,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线索。”   李斐此人办事得力,在任的这几年,将江南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他偏爱黄白之物,且升迁又如此之快,我曾怀疑他与王氏私相授受。   我一面饮茶,一面不动声色观察他,见他虽有些惶恐,却不像是心中有鬼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   放下茶杯,我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皇上对此案重视有加,临行前,曾再三叮嘱本相,一定要将失窃的地籍和地契一本不落的寻回来。李大人不用担心,此案由本相亲自来查。劳烦李大人将整理好的地籍拿来,本相要一一查阅。”   “是,下官这就去。”他抹了抹额间的冷汗,转身退了下去。   趁他不在,我小声问沈洛:“你觉得会是他偷了地籍和地契吗?”   沈洛摇头,神色颇为凝重,“难说。”   “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地籍,说明此人能随意出入巡抚衙门,最近江南七府的知府都在临安,他们七人,再加上李斐,这八个人都有嫌疑。”   沈洛道:“我有一计,究竟是谁,一试便知。”   我顿觉眼前一亮,忙道:“快说来听听。”   他附过来,轻声对我耳语道:“明日他们都会来巡抚衙门,你且留他们在此过夜,并封锁巡抚衙门,不得让任何外出。晚上我们放出消息,就说失窃的地籍和地契已经找回,你正在重新核对。那人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有所异动,届时便是瓮中捉鳖,他逃不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惊喜道:“此计甚妙!沈洛,没想到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呆在锦衣卫委实太屈才了,回帝都之后,我定要上奏皇上,封你三品郎将,让你带兵杀敌,建功立业!”   沈洛微微一愣,幽黑的眸中急速掠过一道涟漪,很快便又归于平静。沉默良久,他摇头道:“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不感兴趣。”   我撇撇嘴,道:“没出息。”   他看着我,抿唇淡淡一笑,倒是没有反驳。   我被他的笑容小小惊到了,不由啧啧称奇道:“原来你也会笑,我以为你这辈子永远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没表情。沈洛,你最近可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他的脸色稍稍变了变,似有几许尴尬、几许懊悔,当即敛去笑容,别过脸不再说话。   李斐送来地籍,我一面听他陈述,一面仔细地翻查,果然发现了不少蹊跷之处。   我指着其中几页,对李斐道:“从清平二年到清平四年之间,这个名叫‘贾明’的人一共从一六十八人手中买走良田一千五百亩,按照我朝律例,土地买卖超过五十亩以上便要收录买卖双方的官籍,为何此处没有记录贾明此人的官籍?”   李斐答道:“买卖土地是由各地知府经手,这批良田位于姑苏境内,是由周瑾周大人负责办理。他上交这批地籍时,的确没有附带贾明的官籍。下官曾问过周大人,他也说不清楚,只说……也许是整理的时候弄丢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弄丢了?”   李斐面露为难之色,道:“……周大人是这么说的。”   不对,周瑾是师父一手栽培出来的,做事素来小心谨慎,师父一直非常看好他,他绝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此事定有蹊跷。但窃走地籍的人一日未查明,所有人都有嫌疑,周瑾也不例外。   我点头,淡淡地说:“好,本相知道了,明日再问他吧。”   ***   晚饭之后,我拉着沈洛陪我外出散步。西子湖畔,晚风习习,吹散了燥热的暑意,教人神清气爽。   不知不觉便走到上次的那条沿湖小道,尽管今日不是烟花灯会,这里却依然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重归旧时路,物是人非。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下涌起些许怅惘,渐渐的,越来越强烈,在我的胸腔里激荡不息,几乎教我无法呼吸。平日里,那些被我小心翼翼地收好的情绪,那些思念、哀恸、悲怆……等等数不清的感情,此刻终于蓄势而发,如同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   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起来,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生生地逼退泪水。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忽听有人道:“客官,要不要看看瓷器?”   我转过头,见眼前之人甚是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不待我多想,那人倒先认出了我,惊喜道:“姑娘,原来是您呐,您还记得小人吗?小人以前卖纨扇的……”   “哦,是你啊掌柜……”我想起来了,他便是上次卖纨扇给我和师父的那个小贩,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瓷瓶,道:“你怎么改行卖起瓷器了?”   小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小人的娘子就要生产了,卖纨扇赚不了几个钱,所以改卖瓷器,想让娘子和宝宝过得好一些……”他抱着瓷瓶,长长叹一口气,又道:“其实小人家里以前挺富裕的,后来收成不好,交不上税,只好把地给卖了。娘子不嫌弃小人没钱,一直不离不弃,小人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卖瓷器,握拳!”   我笑道:“掌柜,你这么努力,日后一定能成为许国第一大瓷商。”   “多谢姑娘,借您吉言呐!”他望了一眼我身旁的沈洛,道:“小人记得上次您是和尊师一起来的,今日怎么没见到他?尊师近来还好吧?”   笑容立即僵了在脸上,我勉力维持着,不让自己垮下脸,艰难道:“他……过世了。”   话音未落,忽觉肩上一暖,原是沈洛伸手揽住我。他向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目光清和而温暖,若带几分怜意。我扯了扯嘴角,摇头示意我没事。   小贩惊得捂住嘴,歉疚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小人失言,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   “没事的。”   他将手里的瓷瓶塞给我,道:“姑娘,这个瓷瓶送给您吧,就当是给您赔罪。”   “这怎么行?你说多少钱,就当我买下了,否则我不要。”   他怎么都不肯收钱,非要白送给我。我推给他,他又塞给我,就这般推来推去,塞来塞去……忽然,不知谁一时没拿稳,松了手,瓷瓶“啪”的一声摔在木桌上,碎片溅起来,割破了我的手腕。鲜血滴落在素白的瓷瓶碎片上,格外触目惊心。   小贩大惊失色,手足无措道:“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姑娘,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小人带您去医馆……”   沈洛面色陡变,迅速掏出丝帕缠在我的手腕上,用力按压伤口。我掏出一些碎银子交给小贩,道:“不用,不是什么大事,银子你收下,这瓷瓶算我买下了。对了,明日上午你来一趟巡抚衙门……哎,你别急啊,我不是要告官,只是有些事要问你。你就说一位姓‘扶’的姑娘叫你来的,记住了吗?”   他显然吓得不轻,只顾讷讷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我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来,这才放心离开。   沈洛一手扶住我,一手握住我的伤口,殷红的血透过他的指缝渗出来。他紧拧了眉尖,嗔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满不在乎道:“没关系的,一点小伤。”   “疼不疼?”声音毫不掩饰关切。   我心下一动,看着他,摇头道:“不疼。”   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前面有间医馆。”   伤口虽然不深,却流了不少血。大夫看过之后,上了些止血的药粉,又开了几贴药,委实有些大题小做。   虽然并不严重,但因为伤的是右手,只怕最近几日都不便写字了。我的手腕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也就罢了,还用布条吊在脖子上……教我明日如何见人啊!我无奈地叹息,早知今日会有血光之灾,我就该安分守己地呆在巡抚衙门看地籍和地契,不出来散这倒霉的步了。   回到巡抚衙门,我闷闷不乐地检查有问题的地籍,沈洛坐在我对面,我报一项,他便替我写一项。如此两人合作,直到一更天,才勉强查完。   我将他送走之后,打了个哈欠,坐回案前翻阅他整理的地籍。看着看着,我蓦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这分明是沈洛的字迹,但细看处,仿佛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不禁狐疑,这究竟怎么回事?   53金枝委地无人拾(3)   第二日,七府知府陆续来巡抚衙门报到。   我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来意,便让他们逐一汇报本府地籍和地契整理情况。不出所料,类似姑苏“贾明”这种买卖土地却不上交官籍备案的情况,其他几府多多少少也有,只是姑苏最为严重,所涉及土地足有两千多亩。   我特意点名周瑾说明情况,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时而推说整理时不慎弄丢了,时而又说官籍落在姑苏知府衙门,不曾带来。见此情形,我不由愈发怀疑。   恰在此时,沈洛进来,悄声对我道:“小贩来了。”   我点头,用只有我俩才能听得到声音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你要多加留意诸位知府和李斐的神态,方才一番盘问之后,少不了有人要露马甲。”   “好。”   我对众人微笑道:“本相外出片刻,请各位大人在此稍后。”语毕,快步走出大堂。   小贩见到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惊恐道:“小人不知姑娘就是……是当朝丞相大人,昨日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小人吧!小人上有六十老母,下有未出生的宝宝,小人还要养家糊口,不能这么早就去啊大人!”   我单手将他扶起来,扬了扬吊在脖子上那只手,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要治你的罪。别担心,我没事的,大夫太小题大做了。昨日也全不怪你,是我自己一时没拿稳。今天找你来,是有些问题想问你,只要你如实回答,我就既往不咎。”   他忙道:“大人尽管问,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将他拉到僻静之处,问:“你昨日说,原先你家境富裕,后来被迫变卖土地,是不是?”   “回大人,是这样的。小人祖上世代经商,家境殷实,到了小人爷爷这一代,因经营不善,亏了不少银子,所幸还留有不少良田,就在姑苏城郊。前今年收成不好,官府又加重赋税,小人没有办法,只好变卖土地,来临安投奔亲戚。”   前几年,各地的收成普遍不好,我记得当时师父还上奏裴少卿,请求减免赋税,绝不可能像他说的那般“加重赋税”。我隐约猜到了什么,追问:“你还记得,你把良田卖给谁了吗?”   “是一位叫贾明的商人。”   又是贾明!   “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小人记得当时是通过官府签订的地契,并没与买主碰过面,银子也是由官府支付给小人的。”   “我明白了。”我塞给他一张银票,道:“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就当没见过我。带着你娘子尽快离开江南州,这张银票足够你在任何地方继续做瓷器生意了,记住了吗?”   小贩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点头,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多谢大人!”语毕,一溜烟地跑走了。   回到大堂,沈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转而对众人道:“诸位大人,此案事关重大,皇上叮嘱本相一定要及早查清。稍后还要请各位大人过来议事,你们今晚留在巡抚衙门暂宿一宿。”   众人纷纷道是,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   我问沈洛:“怎么样?”   “周瑾坐立不安,心里有鬼。”   “果然是这样……”   虽是意料之中,我仍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他是师父的得意门生,与我也算相熟。   我压下思绪,继续说:“方才那小贩说,他家在姑苏有不少良田,前几年收成不佳,又遇上官府增加赋税,他便通过官府买地给贾明。依我看,或许根本没有贾明这个人。所谓的‘增加赋税’,也不过是他们为了兼并土地而假传的旨意。”   沈洛似是轻声叹息,良久,才道:“是真是假,今晚可见分晓。”   ***   当天夜里,沈洛故意放出消息,暗指被窃的地籍和地契已经寻回,交由我重新核对。   我吊着独臂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颇有些忐忑,也不知这招奏不奏效。倘若今夜不能引蛇出洞,那么便要重新再找线索查案,拖得越久,于我们越不利。沈洛倒是八风不动,淡定地看书品茶,仿佛对此胸有成竹。他含笑瞥了我一眼,道:“稍安勿躁。”   没过多久,一名暗卫匆匆赶来,奉上一只白鸽,道:“启禀扶相,方才周大人放出白鸽传信,被小人截下,请您过目。”   我取下鸽腿上的细竹筒,打开纸条一看,心中登时凉了半截。只见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十六个字——扶嫣南下,已得地籍,三日后回,派人截杀。   沈洛扫了一眼字条,剑眉紧蹙,“他人呢?”   “回大人,他一直在后门口徘徊。”   沈洛道:“放他出去,记住,千万不可伤他性命,要生擒。”   暗卫道了声是,转身退下。   我叹息道:“没想到真的是周瑾,你有把握抓住他?”   “其实之前我跟你提出这个计划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想赌一把,赌周瑾有没有销毁那三本地籍。倘若他已销毁,则必定知道我放出的消息是假;倘若他还留着地籍,那他听到消息之后,定会想方设法确认地籍究竟是不是被你找到了。照此看来,他并没有销毁地籍,所以他上钩了。周瑾素来谨慎,单靠飞鸽传递消息,他一定放心不下。现在,我们只要派暗卫跟着他,便能找到失窃的地籍。届时人赃并获,他想不认罪都不行。”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沈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震惊之余,不免对他刮目相看,不禁赞叹道:“沈洛啊沈洛,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竟能想出如此完全之策……佩服,佩服!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这么了解周瑾?虽然你们俩都是师父的学生,但我记得,他跟你好像不是同一批的呀……”   他眸色一紧,正要去端茶的手顿了顿,风轻云淡道:“听恩师提过。”   我奇道:“师父还跟你说过周瑾的为人?”   沈洛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低头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我见他不愿多提,以为他是怕提及师父让我伤心,只好不再追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暗卫将周瑾押了回来,同时带回失窃的三本地籍。   沈洛道:“你们出去吧,守着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暗卫应声消失。   我随手翻了翻地籍,复抬头望了一眼周瑾,只见他面色惨白,双肩似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心虚还是懊悔。   心中悲怒交加,我“啪”的甩下地籍,道:“周瑾,你贪赃枉法、私窃土地,枉费师父一番苦心栽培!是谁指使你偷地籍的,你又是打算传信给谁?快给我从实招来!”   周瑾伏地,惶惶然道:“扶相英明,没有任何人指使下官,是下官一时财迷心窍。如今东窗事发,下官无话可说,但凭处置。”   “你!”我气结,挥手将那支细竹签扔到他跟前,“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沈洛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我先别动怒,转而对周瑾道:“周大人,你真的无话可说吗?扶相问你话,是给你解释的机会。私窃土地形同谋逆,罪当腰斩,且要诛连九族。听闻周大人不久前喜得龙凤胎,相信大人定然不愿罪及尚在襁褓中的儿女,对么?只要大人愿意如实交代,指出幕后黑手,或许皇上会网开一面,饶过你全家。”   周瑾神色微变,额间渐渐沁出汗珠。   我对沈洛的意思心领神会,当即放柔语气补充道:“周瑾,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那人再怎么只手遮天、再怎么权倾朝野,他终究大不过皇上。只要你愿坦白一切,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请求皇上庇佑你的妻儿,绝不让他们遭人迫害。”   他咬唇不语,双拳紧握,隐约可见苍白的骨节。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好,下官愿意招供。事情是从皇上登基那年开始的,当时下官的弟弟嗜赌成性,欠下巨额高利贷,每日被人追杀。适逢王子琪大人来此巡查,他见江南水土肥沃,便要下官帮他在此圈地,条件是每年分给下官一千两百黄金。   “下官走投无路,为救弟弟一命只好答应。收成不好的那几年,王大人指使下官假传旨意,加重赋税,迫使百姓变卖土地。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捏造了二十余个买主姓名,‘贾明’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所以才会没有官籍记录。下官也曾建议王大人假造买主官籍,怕的就是有朝一日有人来查。可王大人却说,这事没人敢查,谅是皇上……他也不敢。”   我不由冷笑,果然没有猜错,贾明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王氏仗着外戚的身份横行霸道、大肆敛财,连裴少卿都不放在眼里。但天网恢恢,他们又怎会想到,当时的一念之差反倒成了如今指控他们的罪证。   但话说回来,周瑾只是小小的姑苏知府,他若要假传旨意,必定要过李斐那一关。我追问道:“此事还有谁参与?”   他报了几个名字,又道:“此事李大人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并未参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好,你的供词我都记下了。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回帝都面见皇上,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你放心,我会派暗卫保护你家人。”   周瑾点头,眼中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羞愧地低头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下官有负恩师教导,做出如此伤国害民的恶事,九泉之下定要向他老人家叩头谢罪。”   我看了他一眼,心中既有气愤又有欷歔,转头对沈洛小声说:“派人看好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更不能让他自尽。”   沈洛点头道是。   为免打草惊蛇,我并未传讯周瑾供出的其他几人,只是派暗卫暗中监视他们,稍有异动,立即向我汇报。   临走之前,我特意找来李斐,将周瑾招供之事向他和盘托出,和颜悦色道:“你就假装你不知道这件事,失窃的地籍也未曾追回,该丈量的良田继续丈量,该清查的地籍继续清查。至于其余六府知府,你且多多留意。李大人是明白人,本相也不说暗话,此案事关重大,皇上要抓主谋。上次赈灾金被劫一案,你协助破案有功,皇上对你欣赏有加,这次若是办得好,本相可向皇上举荐你回京任职。”   李斐很聪明,虽然爱财,却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本以为这次的事他也有份儿,不曾想他竟能独善其身,委实难得。   他连连道是,感激涕零道:“下官明白,多谢扶相提携之恩!”   54金枝委地无人拾(4)   回到帝都后,我本想将周瑾关入天牢,容后再审,但又怕老狐狸得到消息,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他交给裴少卿最为稳妥。   当天夜里,我连夜将周瑾和地籍送入宫中。   裴少卿听完周瑾的陈述后,龙颜震怒,当即就要召老狐狸和王子琪进宫答话,被我好言劝下。鉴于周瑾是本案最为重要的人证,裴少卿下令将他软禁在宫里,并派暗卫和锦衣卫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他,所用膳食和饮水也安排专人试毒,防得滴水不漏,生怕他有丝毫差池。   审讯完毕,夜已深沉,中天明月高悬,洒落一地清辉。   帝都的天气不似江南那般闷热,夜风袭来,凉意透衣入体。裴少卿解下斗篷披在我身上,道:“小嫣,你穿得少,小心着凉。”   “皇上,使不得!”我顿觉受宠若惊,作势要将斗篷还给他,却被他抢先按住。清浅的月色下,那双凤眸流光溢彩,笑意盎然。他说:“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办事真是越来越利落了。这次多亏有你,待时机成熟,我一定要好好整治王氏。”   我低头笑道:“多谢皇上夸赞,微臣受之有愧。”   言尽于此,彼此心照不宣。   其实,我这么认真地督办此案,多半是为了私心,裴少卿也是心知肚明的。我没有办法直接掌握王氏谋害师父的证据,不能光明正大地为师父报仇,只能通过私窃土地之案来严惩他们。   不管过程如何,我要的只是结果。   稍顿,我又问:“皇上,如今人赃并获,您打算如何处置王氏?”   他摇头,“要治他们的罪,单凭这点证据还不够。方才周瑾还交代了同犯数名,皆是江南知府,你可曾找他们问过话?”   “回皇上,微臣担心打草惊蛇,只是派人暗中监视这些同犯,并没有传讯他们。依微臣之见,皇上可借此次寿辰之名,召他们来帝都贺寿,届时再一一审问,不信他们不说实话。”   “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尽快代朕拟旨,传这些人进京。”   “微臣领旨。”   裴少卿顿住脚步,眸光忽然变得有些幽深,“小嫣,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其实,你大可不必……”   我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心跳骤然加速,忙岔开话题,“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请求。”   他微微一愣,“什么事?”   我侧身靠近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日下朝,请皇上将沈洛留下议事,随便说什么都好,只要半个时辰便够了。”   他疑惑道:“你要做什么?”   “微臣想要查清一些事情。”   “你怀疑他?”   我摇了摇头,恳求道:“不是。此事说来话长,容微臣以后再向皇上详细解释,好吗?”   “好,我答应你。”裴少卿轻轻地执起我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小嫣,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倘若你果真入宫为后,或许我便会成为商纣周幽那样的昏君,为红颜而弃天下。”   面上一烫,我不得不庆幸此刻更深人静,浓重的夜色足以掩盖所有情绪,不至于被他看出我的窘迫。   我慢慢地抽回手,掩饰地笑道:“皇上,您说什么胡话呢。不记得先帝的教诲了吗?您要做一代明君,要让四夷臣服、百姓安乐,要让许国的基业流传千秋万世。您的榜样乃是尧舜禹,怎可与商纣周幽相提并论?”   他也未曾勉强,顺势将我放开,薄唇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沉默半晌,哑声道:“小嫣,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我……”我知道他言中所致,不由咬了咬唇,脑中飞速盘算应当如何拒绝他。   他忽然后退了几步,俊脸上急速掠过一丝无措,好似害怕听到我的答案,不待我说话便抢先道:“不……呃,我不想逼你,你仔细考虑清楚再来回答我。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别过脸不再看我。   苍白的月光映照着他俊挺的侧颜,依稀勾勒出了几许淡淡的伤痛。心中的酸涩无法言喻,我默默叹息,跪下叩首,“吾皇万岁万万岁。”   ***   回到相府,我直奔书房,搬出所有奏折,想要从中找出沈洛以前所写的奏折。可奇怪的是,不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一本一本翻过去,心中万分疑惑,不禁自言自语道:“咦,我明明就把沈洛的奏折收在这一堆里了,怎么突然没了……”   书蓉端来一杯参茶,道:“小姐,您在找什么?”   “书蓉,最近有没有谁来过书房?”   “奴婢没在意。”   我想了想,把她拉到跟前,小声问道:“书蓉,小姐问你,沈洛他有没有给你写过情书什么的?”   “有是有,不过……”书蓉放下参茶,颇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道:“自打这次从江南回来,他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奴婢不闻不问。唉,奴婢不过是个丫鬟,自知配不上他,也不想再做纠缠。当爱已成往事,这些情书留之也无用,不过徒增伤感罢了。奴婢早就一把火全烧了。”   我惊道:“什么?全烧了?”   她噎了噎,嗫嚅道:“好吧,还留了一封。”   “快拿来给我看看。”   “小姐……”   我委婉地解释道:“书蓉,我不是想八卦你俩的事,是真的事出紧急。你乖,把那封情书拿来给我看看吧。”   书蓉勉为其难道:“好吧。”说完,扭扭捏捏地从襟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原来你还贴身收藏……”我打开信封,素雅的梨花笺上写的是一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不禁失笑,沈洛平日里冷酷寡言,不料他竟也是个懂温柔、解风情之人。   书蓉双颊泛红,咬唇道:“小姐,您笑什么?”   我将情书收好,正色道:“没什么。这封信先放在我这儿,我保证,至多一天,一定完璧归赵。你下去睡吧,别管我了。”   书蓉道了声是,转身退下。   这天夜里,我再一次梦到了那片清丽绝尘的杏花林,粉色的花瓣漫天飞舞,素衣少年抱着我,言笑晏晏。梦的最后,依然是那个身患触恶之疾的陌生男子,以及那张忽然变成师父的脸。   我倏然惊醒,涔涔冷汗将一身中衣全部濡湿,脑中纷乱如云,心下亦是百转千回。   为什么我会叫那素衣少年“哥哥”?叫那重病男子“爹爹”?他们俩果真是我的亲人吗?   触恶之疾乃是不治之症,得者必死,且传染性极强,是最为恐怖的瘟疫之一。先帝曾下旨,各地但凡发现有触恶之疾流行,必须上报朝廷,由太医院安排太医前去医治,并将疫情记录在案。倘若梦中所见都是真实的,我可以从触恶之疾入手,或许能查出蛛丝马迹。   就这么坐着,想了许久,夜色消散,窗外渐渐明亮。我索性起床洗漱,收拾收拾准备去上朝。推门而出,清爽的晨风扑面而来,东方既白,朝霞满天。   穿过回廊,恰巧遇见沈洛,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道:“脸色不好。”   “做恶梦了。”   他挑眉不语。   沉默一瞬,我笑道:“昨晚我又梦到师父去世时的模样,心里难受。不过没关系,做点别的事便会好的。”   他眸色一紧,脸色迅速黯淡下来,看向我的目光既有愧疚又有心疼,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我转过身,假装不曾发觉他异样的情绪,“走吧。”   ***   这天早朝结束,裴少卿果然点名沈洛留下议事,名曰整顿锦衣卫军纪军貌。离开九龙殿之前,彼此错身而过,他以极快极轻的声音对我:“别乱跑,在外面等我。”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情,点了点头。   九龙殿外,我不期然撞见了多日未见的沈湄,这段时日,她清减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风吹跑。原本俏丽的脸蛋也失去的光彩,形容愈显憔悴。   这样倒好,省得我专门跑一趟太医院了。我扬声唤住她,快步走到她身边,问道:“沈太医,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向我见礼,回答道:“下官是来找哥哥的,他很久没回家了,下官放心不下他的伤势,所以过来看看。”   望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略显疲惫的笑容,几分淡淡的愧疚的涌上心头。我握了握她的手,道:“对不起,都是因为要保护本相……”   沈湄微笑着打断我,道:“扶相千万别这么说,这是皇上下的旨,与您无关。为人臣者,岂能违抗君令?况且,姜大人受人暗算枉送了性命,万万不可再让您遭遇同样的事,所以扶相不必觉得愧疚。”   听罢她这番话,我的心里酸涩难当,愈发不是滋味。   其实沈湄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曾经使过的那些小心思,也不过是为了接近师父罢了。倘若,她喜欢的人不是师父;倘若,她不要这般用情至深,或许,现在她早已嫁作他人,相夫教子,过得美满而幸福。   事已至此,也只得空叹造化弄人。   沈湄反握住我的手,忽然向我跪下,低头哀求道:“扶相,下官想向扶相讨一样东西,希望扶相能够答应。”   我忙将她扶起来,道:“沈太医,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何必行此大礼?”   她抬眸看着我,秋水剪瞳之中泪意盈盈,“扶相可否将姜大人生前用的那套茶具送给下官?下官自知此生执念太重,痴想太多,姜大人光风霁月、风姿卓绝,本就不是下官能随意高攀的。如今斯人已逝,下官只想……留个念想。”   我叹了口气,道:“沈太医,你要的茶具,本相可以送给你。但本相有一言相劝,这些年你为了师父而耽误终身大事,现在他不在了,你应当为自己的今后好好打算,尽早择一个如意郎君才是。”   沈湄摇头,柔弱的脸上隐隐透出决然,道:“多谢扶相好意,只是下官早已决定,终身不嫁,青灯苦禅聊度余生,在佛前为姜大人和哥哥祈福。”   我微微一愣,苦笑道:“沈太医,你这又是何苦呢?”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抿唇淡淡一笑,坚定道:“下官无怨无悔。”   我心下恻然,不想沈湄外表看起来弱风扶柳,骨子里却是这般倔强,不由对她生出了几分敬意与怜意。沉默半晌,我笑道:“既然沈太医心意已决,本相也不勉强。本相尚有一件事要拜托沈太医。”   “扶相尽管吩咐。”   “沈太医,你知不知道近十年……哦不,近十五年,有哪些地方曾发生过触恶之疾?”   “触恶之疾?”沈湄思忖半晌,道:“触恶之疾属于少发瘟疫。二十年前,先帝在太医院设了医治研究小组,如今都有专人管理疫情、研制药物,是以疫情控制得很好,一般不易流行……不知扶相为何有此一问?”   既然不易流行,想必要查清楚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我本想随意胡诌一个借口搪塞过去,但为免露出破绽引人怀疑,还是说:“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本相再慢慢向你解释。本相记得太医院每年都会将疫情整理记录在案,可否请沈太医将有关触恶之疾的疫情记录取来给本相看看?”   “这容易办,稍后下官便派人送到相府。”   我连连道谢,稍顿,又补充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沈太医务必保密,连你哥哥都不能透露,好吗?”   她心领神会地点头道好,不再追问。   55金枝委地无人拾(5)   告别沈湄,我抬头望了望天色,不敢再作逗留,直奔国子监而去。   夫子米符乃是许国有名的书法大师,其字纵逸,精通真、草、隶、篆、行等多种字体,尤善行草,皇城之内所有宫殿的匾额皆是出自他之手。非但如此,他还对字迹鉴定颇有研究。   沈洛每日贴身保护我,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之所以让裴少卿拖住他,为的正是能脱身来国子监请米夫子比对字迹。   国子监乃是皇城中庄严大气的建筑,踏入其中,仿若置身书海,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   我取出三张纸交给米夫子,一张是沈洛写给书蓉的《鹊桥仙》,一张是前几日在江南时沈洛为我整理誊写的地籍,还有一张是师父从前的字画,作玩笑状道:“夫子,学生想请您看看,这三份字迹是否出于同一人之手?”   米夫子一眼便看到了师父的字画,道:“这不是姜相的遗迹吗?老夫记得,他作这幅画时,还特地来向老夫请教如何题字呢……旧时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唉!”言尽于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仔细研究起来。   “夫子说的不错。”我笑了笑,试探道:“不过学生要考考您,除去这幅字画不算,另外两份文书之中,还有一份是师父亲笔所写,不知您能不能分辨出来?”   这番话说得坦然大方,可我的心里却早已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在夫子并没有起疑,只是饶有兴致地捋了捋胡子,时而写写画画,时而重叠对照。   良久之后,他对我笑眯眯道:“这你可考不倒老夫,老夫研究字迹鉴定三十载,就算模仿得再怎么像,老夫也能一眼分辨出来。”说着,他指了指那份地籍,胸有成竹道:“老夫肯定,这份地籍是出自姜相之手。”   犹如寒冬腊月里被人用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顿觉心头一窒,浑身冰冷。   “您……能肯定吗?”话说出口,带了几分连我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颤抖。   米夫子点了点头,解释道:“不难看出,姜相是在刻意模仿这份《鹊桥仙》的字迹。老夫曾为姜相誊抄奏折,发现他总是习惯在收笔时略作停顿,而《鹊桥仙》的执笔者则没有这个习惯。你仔细看这份地籍,是不是能发现明显的停顿痕迹?”   我依他所说,将三份的字迹再三比对,果然发现,师父写字时会不经意地停顿,而这样的停顿竟也能在那份地籍上找到相对痕迹!   饶是如此,我仍然难以置信,又问道:“人的相貌会有相似,会不会是字迹也有相似?”   “不会,笔迹就像是一个人的官籍,世上绝没有两份完全相同的笔迹。”   世上绝没有两份完全相同的笔迹……   绝没有两份完全相同的笔迹……   无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惊电般的透彻。   难怪……   难怪他非要留在相府贴身保护我,难怪他对沈湄漠不关心、对书蓉形同路人,难怪他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愧疚和怜惜……   这份怀疑萦绕心头多日,如今终于得到证实,可我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   是庆幸吗?   庆幸自己终是没有失去他,庆幸他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庆幸他依然像从前那般庇佑我、照顾我,与我朝夕相对。   是怨恨吗?   怨恨他让我无端地承受死别之痛,怨恨他长时间将我蒙在鼓里,怨恨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伤心流泪,对却不对我坦白。   究竟是庆幸还是怨恨?我不知道。   然而,这是为什么?   我明明亲眼看着他断气,亲手为他整理遗容,亲手为他封棺……   为什么?他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要扮作沈洛?为什么要这般苦苦隐瞒?   还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统统不知道。   脑中轰乱作响,心里混乱如麻,我连自己是怎么样走出国子监的都不知道。我捏着那三张纸,浑浑噩噩地在皇宫里游荡,仿若被人抽去灵魂,整个人变作了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座陌生的宫殿外。此处僻静冷清,几名宫人正扫洒庭除。   遗珠殿?   我几乎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却从未听任提起过过这样一座宫殿。瞧模样,大约空置了不少年头,四周有些荒芜。但仔细看,却不难看出曾经的金碧辉煌。院墙外,几株桂花树枝繁叶茂,桂枝伸进院子里,清风过时,仿佛竟能闻到清甜的香味。   我正疑惑,忽然听见那扫洒庭除的小宫女说道:“昨日我听内侍局那边的公公说,今年正好是先帝驾崩的第五个年头,皇上打算重修遗珠殿,在此祭奠先帝呢。若是我们能借此机会好好表现,说不定能得到贵人们的青睐,到时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另一人说:“你想得倒挺美,太后命我们在此为先帝和元妃娘娘守灵,你还妄想出去?”   原来,这便是先帝元妃的寝殿——遗珠殿。   此事我曾听师父提过,元妃乃是燕国大公主,当今燕国王的亲姑姑。当年燕国王为巩固两国邦交,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先帝。大公主入宫不久后,无意间得罪了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王雅意,被先帝打入冷宫。后来,她在冷宫中诞下大皇子裴少桓,怎料母子二人却双双在一场离奇的大火中丧生。   说来也蹊跷,先帝驾崩之前,也曾命人重修遗珠殿。他御驾亲征,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之际,却不知为何,心心念念要回遗珠殿看看。   彼时师父初任丞相,便由他带领文武百官在此接驾。先帝临终前,召见的最后一个大臣是师父。我记得,王国师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试探师父手中是否握有先帝未公开的遗诏,大约也是因此缘故。   先前说话的那宫女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耳语道:“我听说……前任丞……姜誉……先帝遗诏……元妃死……太后……”   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的话语吹得支离破碎,传到我耳中时,便只剩下这几个零星的词句。   我不由扯了扯嘴角,哪有什么未公开的先帝遗诏?一切都是师父为了钳制外戚党而刻意编造的流言,好教他们以为师父手中尚有筹码,不至于太过横行霸道。这也是为何外戚党一直处心积虑要置我师徒二人于死地的原因。那些所谓的宫闱秘闻,大约也只能骗骗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宫女了。   ***   江南六府知府陆续抵京,裴少卿将他们一一传入宫中,名为召见,实为审讯。面对天子君威,涉案之人不敢再有丝毫隐瞒,遂诚惶诚恐将地一切和盘托出,我和裴少卿都不曾想到牵连竟会如此之广。原来,此番在江南查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外戚党在全国十余府侵吞土地超过万亩,所窃赋税更是难以计算。   眼下铁证如山,裴少卿认为时机已到,遂命我整理知府们所述证词和证据,准备发难。   对此,我早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遂进言道:“皇上,此案牵连极广,倘若一次便惩办所有涉案官员,无异于将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恐将出现权力断层,不利于朝政稳定。所谓擒贼擒王,此案主谋乃是王氏,只要严惩他们便足够了,且能一举两得。一来,可彰显皇上君心坦荡、大公无私,惩犯不避亲;二来,也可杀鸡儆猴,教那些从犯改过自新,往后怀着感恩的心为国效忠。”   裴少卿紧拧了眉间,轻声叹息道:“小嫣,你可知道,自从朕登基那一日起,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从外戚党手中夺回权力,彼时朕羽翼未满,只得忍耐,一忍便是六年。如今夙愿终于达成,不知为何,真的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其实王氏也为许国做了不少实事,若不是他们如此嚣张妄为,朕也不至于……”   我知道他心有不忍,他这人总是太多情,太念旧情。殊不知身为帝王,最不需要的便是情。   “皇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舍不下王氏,他便收不回权力,便要一辈子做个受人摆布、看人眼色的傀儡皇帝,骄傲如他,怕是怎么也受不了的吧。   沉默良久,他说:“你说的对,就依你所言办吧。”   “皇上,北境一直由镇国将军王始安镇守,遥辇国表面示好,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您若打算收他的兵权,定要选好接替之人。”   “他在北境八年,与帝都王氏来往不多,此次审讯也为有涉及他的罪证。如果王氏之罪昭告天下之后,他没有异动,便继续由他镇守北境。如果他胆敢怀有异心,朕的人便会即刻取其项上人头。”   我暗吃一惊,原来裴少卿早已安排了人潜伏在镇国将军身边,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前倒是我小看了他。我压下心头思虑,垂眸道:“皇上说的是。”   ***   午后,我坐在花架下品茶小憩。院中紫藤花已谢,碧绿的花叶青葱蓊郁。初夏的阳光分外明媚,阳光透过叶子的间隙照射下来,洒落一地细碎斑驳的光影。   我端起茶盅,不动声色地瞥了“沈洛”一眼,道:“上次南下赈灾,李斐听闻师父尤爱品茶,特意送了五斤的明前龙井,可惜尚未来得及喝完,他老人家便走了。如此好茶落到我这个不懂品赏的人手上,大概也是暴殄天物。沈洛,你尝尝吧。”   只见他神色如常,小嘬一口,淡淡道:“确是好茶。”   “后天便是皇上二十一岁的寿辰,按本朝礼制,凡四品以上官员都要进献贺礼以慰君心,你说,我送皇上什么好呢?”   “皇上爱瓷,投其所好。”   “这个你能想到,别的大臣也能想到。况且,皇上每年过寿都有一大堆人送瓷,我再送瓷,肯定会被他批不动脑筋,没有新意的。”稍顿,我微微一笑,状似无意道:“不知道我答应皇上的那个提议,算不算是寿礼呢?”   “沈洛”似是一怔,抬眸望着我道:“什么提议?”   “皇上说要立我为后,若我答应,他便在朝中设立内阁,将相权一分为二,是为左右二相。左相理军政要务,右相理民生大计,左右二相并为内阁总管。即便我不当丞相,也可以入内阁议事,照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56石破天惊旧梦断(1)   他登时脸色煞白,眸中掀起万丈波涛,一向喜怒难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慌乱。那只端茶杯的手蓦然一滞,只听“哐啷”一声,瓷盅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茶水溅在锦袍上,氲开深深浅浅的一片。在我记忆中,他总是清贵淡定,遇事处变不惊,还真没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若无其事地低头为他擦拭,笑叹道:“罢了,我自己再想想吧。”说完,我便要起身离开。恰在此时,忽觉腕上一紧,他伸手拉住我,声音略显沙哑,问道:“你会答应?”他的眼眸黑若夜幕,亮若星辰,深深地凝视着我,灼热的视线迫得我几欲窒息。   我走回他身边,俯□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对他说:“沈洛,你可知师父是谁害死的?是王氏。他们权势滔天,横行多年,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我当丞相连半年都不到,自己尚且没有站稳脚跟,如何叫相党的人听我吩咐?现在,单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扳倒王氏无异于螳臂当车,难如登天。但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他枉死,这个仇我一定要报。皇上与我同道同谋,他说他愿意做我手中的剑,我为什么不答应他?”   他气息微窒,眼底沉着几分懊悔无措,微微动了动唇,似是有话想说。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里万般好奇,他打算同我说什么,是要告诉我真相吗?   然而,等来等去,等到的却只是他的黯然沉默。   不说?好,你不说我继续说。   我叹了口气,恍然而笑道:“师父临终前曾对我说,皇上素来待我真心,往后我可向他寻求庇佑,甚至将终身托付于他。现在皇上要立我为后,我答应了,好歹也是了了师父一桩遗愿。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可是……”   “嗯?”   可是什么?要提那支珠钗吗?   “沈洛”的脸色已是惨白如纸,清亮的眼眸渐渐蒙上了一层黯淡不明的水色,他颓然松开手,别过脸道:“没什么,你自己决定。”   你自己决定……   心头涌起阵阵失落,我多么希望听到他对我说“不要答应皇上”,无须任何理由,哪怕仅仅只有一个“不”字,也好过说“你自己决定”。   为什么?他究竟有什么苦衷不能明说?   既然他不愿说,我便不揭穿他,且看他究竟是何打算,横竖他不能顶着沈洛的脸过一辈子。   深吸一口气,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身快步离开花园。   ***   依照本朝礼制,皇帝过寿,若有外臣前来贺寿时,应由帝后主持祭天仪式,百官与外臣朝拜献礼。晚间在宫中设下国宴,宴请外臣,以示邦交稳固。由于裴少卿尚未立后,祭天仪式便由他与王太后一同主持。   早朝,九龙殿上。   礼部尚书详细地汇报了寿辰准备的情况,得到裴少卿褒奖,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众爱卿还有何事要奏?”裴少卿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我时机已到。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立马上前朗声道:“微臣有事要奏。皇上命微臣调查江南土地被窃一案,如今已有眉目。”   话音落下,殿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外戚党众人互递眼色,皆是惶惑不已。王国师面色稍变,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很快便又恢复镇定。   视线扫过殿上众人,裴少卿的唇畔勾起了一抹笃定的微笑,道:“如实报来。”   “微臣遵旨。皇上,这兼并土地、私窃赋税的主谋不是旁人,正是国师王旭尧和兵部尚书王子琪。他二人利用职务之便,与江南的某些地方官员暗中勾结,大肆圈地,假传圣旨,抬高赋税,迫使百姓变卖土地,流离失所。”   王国师冷笑道:“扶相,这里可是九龙殿,御驾跟前,说话可得小心些。没有真凭实据,千万不要血口喷人。你说老夫父子二人是主谋,拿出证据来呀。”   “王国师,您可是一国之丈,没有确凿的证据,本相怎敢随便指责您。皇上,请容许微臣传召姑苏知府、江都知府、会稽知府、定海知府和江南巡抚李斐上殿作证。”   听到这几个名字,老狐狸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惊慌。   “准奏。”   锦衣卫将众人押解上殿。在我的盘问下,他们一一陈述案情,如实交代了自己是如何受到王子琪和王旭尧的指使,抬高赋税,杜撰买家,从百姓手中坑走大量良田。   我不失时机地拿出地籍和地契,并将截获的飞鸽传书一并上呈,道:“非但如此,在皇上下令彻查此案后,王国师还指使姑苏知府周瑾盗走地契,并向他通风报信,微臣秘密南下查案,险些遭其毒手。”我看了看面色铁青的老狐狸,笑道:“王国师,江南一众官员齐声指出你就是主谋,还有地籍、地契和你们私通的信件,如此铁证,够不够?”   裴少卿看完地契和私信,不冷不热道:“王国师,你送给朕的这份寿礼,还是天大的惊喜啊!”   王国师扭头瞪了我一眼,目光凌厉如刀,眼中满是细碎的恨意。我回以淡定的微笑,他冷哼一声,捏紧笏板,跪下叩首道:“皇上明察,这一切都是扶嫣栽赃陷害,她一直以为姜誉是为老臣所害,对老臣父子怀恨在心,所以假造地籍和信件,处心积虑想要至老臣于死地!如此毒妇,其心可诛……”   “荒唐!”裴少卿猛然将一沓地籍甩到他跟前,怒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你说扶爱卿记恨你害死姜誉,难不成江南的一众官员也记恨你吗?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们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要陷害你?再者说,就算人证有假,可这些地籍和地契总是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了吧?还有这封信,你怎么解释?”   “皇上,地籍、地契和信件都可以伪造,谁知道这是不是扶嫣一手安排的?”   我笑了,也曾想过老狐狸会负隅顽抗,抵死不认,但没想到他的嘴竟然这么硬。   裴少卿剑眉紧蹙,怒火中烧,指着老狐狸的手微微颤抖着。半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道:“来人,宣国子监夫子米符上殿比对笔迹!”   不多久,米夫子上殿。拜见裴少卿之后,他仔细比对了信件和周瑾曾经的奏折,又反复查看地籍和地契,道:“皇上,此信的确是周大人亲笔所写,绝对不是扶相临摹。至于这地籍和地契,老夫看不出是谁写的,但可以肯定,不是在场任何一人写的。”   这就对了,地籍和地契是李斐派人整理的,书写者自然不可能在场。   老狐狸咬牙沉默,额间渐渐沁出汗珠。他见势不妙,索性不再狡辩,只是不停地叩首,大声疾呼“老臣冤枉”。外戚党众人见状,纷纷拜倒在地,山呼冤枉。   “都给朕闭嘴!”裴少卿一声暴喝,群臣登时噤若寒蝉,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偌大的九龙殿里,几乎落针可闻。   他轻哼一声,冷笑道:“你们这是说朕昏庸无能,不能明辨是非了,是不是!”   王子琪忙不迭拜倒在地,颤声道:“皇上,此事……”   “好了!”裴少卿不耐地挥了挥手,道:“上次赈灾金被劫一案,朕念在你们多年为国效力,已经从轻发落,没想到你们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当朕是死人吗!来人,将一众涉案官员拉下去,革职候审!”   在一片哭天抢地声中,王国师、王子琪等一干主谋被锦衣卫带走。众人都明白过来,此番皇上铁了心要严惩主谋,纵然是皇亲国戚也难逃罪责。不少人想要上前求情,被裴少卿犀利的眼锋一扫,又默默地退了下去。而那些没有被抓出来的从犯们则一个个闷着脑袋,恨不能直接埋进地里。   我冷眼看着老狐狸和王子琪被拖出九龙殿,心里不觉半分痛快,反倒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这段时日,我一直把为师父报仇当做活下去的动力,如今大仇终于得报,却忽然得知他并没有死,所有人都被骗了,想来都觉得可笑。   我略侧过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我斜后方的“沈洛”。但见他垂眸敛目,清俊的面庞被一片阴影所笼罩,神情难辨。   我跪下叩首,朗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言。”   裴少卿面色稍霁,道:“扶爱卿,你办事得力,破案有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回皇上,周瑾等江南官员虽为同犯,但他们心知悔改,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若没有他们的坦白,此案也不会这么快告破。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皇上素来宅心仁厚,微臣斗胆替他们向皇上求个恩典,恳请皇上不要罪及他们的家人。”   他思量一瞬,笑道:“好,准你所奏。”   ***   案情终于水落石出,王国师一干人等被收监候审。为防他们越狱谋乱,裴少卿特意派锦衣卫和暗卫轮流看守。   由于外戚权势滔天,王氏子弟多在朝中担任高官,此次东窗事发,不少要职出现了空缺。我与裴少卿商量之后,决定破格提拔一批才华卓绝、办事得力的年轻官员,启用寒门学子,并借此良机,大力整顿朝堂乌烟瘴气之风。裴少卿因此而获得任人唯贤的美名,百姓无人不赞其是一代贤君明主。而他却笑说:“昔有周公姬旦,文治武功,监国摄政。后有谏臣魏征,广开言路,辅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朕这个‘贤君明主’,也少不了你这个良相的匡扶。姜誉在天之灵,定会深感欣慰。”   我瞥了瞥侍立一旁的“沈洛”,笑道:“皇上说的是,师父他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与前朝大有新貌相比,后宫则显得愁云密布。母族获罪,柔妃王清婉被降为贵人,此生无缘后位。王太后忧思成疾,一病不起。裴少卿下诏,由我顶替王太后的空缺,与他一同主持祭天大典。   此诏一出,满朝哗然,不少老臣纷纷上书劝谏,帝相祭天于礼不合。按照礼制,祭天之事本该由帝后经手,只因裴少卿迟迟未立皇后,这才将“皇后”改成了“太后”。只有母仪天下之人,才有资格站在君王身侧,接受群臣朝拜。裴少卿对此置若罔闻,所有奏折统统驳回。   也有人说,帝相之间早有□,皇上有意立扶相为后,如此安排,不过是想给群臣和百姓一个心理准备,正好借此次祭天大典的良机昭告天下。   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   对此,我只能选择沉默。裴少卿向我讨的寿礼不是别的,正是与他一起主持祭天大典。倘若换做以往,我一定不会答应,可这次……   下了朝,我与“沈洛”并肩走回相府。天子寿辰,与民同乐。帝都的大街小巷比往常更加热闹,人来人往,一团欢喜繁华之景。   “今天开始,皇城全面戒严,我先送你回去,自己多加小心。”   “嗯。”   “虽然有暗卫保护,但千万不要一个人去僻静的地方。”   “嗯。”   “晚上早点歇息。”   “嗯。”   ……   两相沉默许久,“沈洛”又道:“你……当真打算跟皇上一起祭天?”语意若带几分试探。   我轻轻“嗯”了一声,道:“明日便是皇上的寿辰,晌午过后我还得去一趟礼部。”   他忽的顿住脚步,紧拧了眉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道:“这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又如何?皇上心意已决,难道你要我抗旨?”   “你大可直言劝谏。”   “劝谏有用?那些老臣寻死觅活地要皇上收回成名,奏折堆得都有半人高了,皇上不也没理吗?”我摊手,故作轻松道:“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祭个天吗?从前我在台下带领群臣朝拜,这次我在台上接受群臣朝拜,听起来也没差多少……”   “台上台下,天差地别。”“沈洛”微微一愣,沉默半晌,眸光变得深静莫测,问:“莫非,你答应他了?”   “是又如何?”   瞳孔骤然收缩成细针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敢置信道:“当真答应了?”   “你弄疼我了!”我甩开他的手,揉着微微刺痛的手腕,瞪他道:“这是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我不过是遵照他老人家的遗愿,有什么不对?再说,你是我的谁,你凭什么来管我,要管回去管你妹妹!”说罢,留他一人呆立原地,拂袖扬长而去。   走着走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我犹疑着回过头,他不见了踪影。心下酸涩难当,鼻腔里隐约氤氲着苦涩的气息,好似下一刻便会落下泪来。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这样?   57石破天惊旧梦断(2)   寿辰当天,我早早便进宫候旨。今日皇宫守卫格外森严,锦衣卫亲军四处巡逻,我四处溜达一圈,唯独不见“沈洛”的身影。   午间,裴少卿在宫中设宴款待两国使臣,以示感谢。   酒过三巡,耶律沙上前拜倒,奉上遥辇国寿礼清单,道:“陛下,耶律沙奉我国圣上之命,特来向许国皇帝陛下贺寿,今献上千年人参十株、鹿茸十对、貂皮百件、牛羊千匹,愿与贵国永结友好之萌,望陛下笑纳。”   裴少卿笑道:“好,贵国国主的心意,朕领了。赐白玉如意三柄,冰蚕丝绸百匹,茶叶千斤。”   耶律沙谢恩退下。   一时间,席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拓跋安身上。遥辇国出手如此阔绰,裴少卿也不吝啬,现在就看燕国的了,若是他们所献的寿礼太过寒碜,非但失礼于人,更有损国之体面。   拓跋安双颊微红,瞧模样已有些醺醺然,但那双眼眸愈显清冽。他放下酒觞,摇晃着身子走到大殿中央,视线缓缓扫过众人,略显凌厉的目光教我心下一沉,隐约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想知道我国准备了什么贺礼?哈哈哈哈,小王告诉你们,根本就没有贺礼,国主准备的贺礼早就被小王扔了!”拓跋安毫不避讳地指着裴少卿,冷笑道:“你们侮辱我国公主,侵占我国土地,屠杀我国将士,凭什么得到我国的贺礼?小王就是来下战书的,有本事战场上再分胜负!”   众人皆是恻然,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几位老臣气得面色铁青。唯有耶律沙与萧达神色如常,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场好戏。   我无奈地扶额叹息,许燕之间的确积怨已深,但眼下燕国江河日下,内外交困,根本无力与我国对抗。偏偏拓跋安还要字在此口出狂言,“自作孽不可活”什么是说的就是他吧。   裴少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面上阴晴不定,半晌,不紧不慢道:“拓跋世子酒后胡言,来人,把他带下去醒酒。”   几名锦衣卫应声出现,拓跋安一面叫嚣着要开战,一面被七手八脚地拖了下去。经他一闹,这场午宴不欢而散。   ***   神明殿内庄严肃穆,一片寂静,唯香烟无声地缭绕。离祭天吉时尚早,裴少卿身着黑红衮冕龙袍,挨个儿向列祖列宗进香祈福。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神思怔忡。   裴少卿拜完先帝,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我道:“小嫣,今日这事你怎么看?是战,还是和?”   我瞬间回过神,想了想,道:“回皇上,微臣素来以为战争劳民伤财,有损国之根本,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要轻易开战。况且,我们刚刚严惩了一批高官,朝政难免受到影响,若贸然出兵,定是弊大于利。拓跋安少年心性,血气方刚,说话不顾后果,未必是燕国王的意思。此事尚且有待查证,皇上应审慎处理,不要着了某些人的道。”   他挑了下眉,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遥辇国挑拨离间,暗地里激了拓跋安?”   “皇上,遥辇国处心积虑要瓜分燕国的疆土,之前几次三番暗示要与我们结盟,一直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的确言之有理。”裴少卿轻声叹息,默了默,意味深长道:“不过话说回来,许燕之间的这笔烂账,的确是时候好好算一算了。”他抬眸,视线落在大皇子的遗像上,问我道:“小嫣,你说,朕和皇兄哪个长得更像父皇?”   我微微一怔,仔细看了看先帝和大皇子遗像,又看了看裴少卿,勉为其难道:“好像是大皇子长得比较像先帝……”   奇怪的是,不管怎么看,我始终觉得这个大皇子非常眼熟,一定曾在何处见过。到底是何处,答案呼之欲出,却偏偏又想不起来,心中颇为纠结。   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道:“你不用觉得为难,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其实拓跋安说的也没错,当年老国王抱着十二万分诚心将大公主拓跋珠嫁来许国,为的正是向父皇寻求庇佑,好不受遥辇国的欺负。朕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皇一向是个顾全大局的明君,明明接受了燕国的示好,为何又要将拓跋珠打入冷宫?就算果真如传言所说,拓跋珠得罪了母后,也不至于一关就是十年吧。”   “或许是因为先帝不爱这位燕国公主吧?”   他摇头,眸光深沉了几分,笑意微微泛起一丝苦涩,道:“父皇尚在太子之位时,曾有过不少姬妾,却无一人诞下子嗣。如果不爱,父皇根本不会让元妃生下皇兄。如果不爱,他生死垂危之际,又怎么会心心念念要回元妃的遗珠殿?父皇非常宠爱皇兄,非但亲自教他读书练剑,教他治国御人,还抱着他与众臣商议国事。朕不及他聪明,学什么都没他快。倘若他没死,恐怕这个皇位早就不是朕的了吧。”   我笑着宽慰他道:“皇上,您何必妄自菲薄?您将许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谁也不能不说您是一位明君。就算大皇子登基为帝,他做得未必会比您好。”   “难得听你夸朕一次。”   “只不过,微臣听说,元妃和大皇子都是丧身于大火之中,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少卿转过身,反问我道:“你猜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是太……”我忙收住话头,掩口沉默。其实我早已猜到,太后行事狠辣、手段铁腕,元妃不是她害的,还能是谁?   他微微点了点头,道:“所以拓跋安出言冒犯也是情有可原。小嫣,你可听说过燕国太祖宝藏的传说?”   “微臣听过,传闻得宝藏者得天下。”   “父皇为得宝藏,御驾亲征,亲自领兵攻打燕国,后来伤重回宫。那日,你师父带领群臣跪迎接驾,当时朕也在。朕从未看见父皇笑得那么释然,大家都说他找到了宝藏。”   “真的找到了吗?”   他待要开口,小喜子慌里慌张地狂奔过来,禀道:“皇上,扶大人,方才太医院派人来报,说是太后、太后娘娘忽然病重,请您二位去永寿殿一趟。”   裴少卿面色陡变,拔腿便朝永寿殿走去。我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从未见过他如此焦急失措的模样,本想开口安慰他几句,但话都嘴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   永寿殿内,太医们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好似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这里。众人见到裴少卿,纷纷避开跪拜。院长张恺之与另一名太医正在凤榻边为太后施针,裴少卿快步走过去,问道:“母后情况如何?”   那厢王太后面色青白,双目紧闭,歪着嘴巴不停地流涎。张恺之抹了抹额间的汗,诚惶诚恐道:“回皇上,太后娘娘这是卒中之症,在本为风邪入中,气机逆乱,在标为风火相煽,痰浊壅塞,瘀血……”   “朕不要听这些!”裴少卿挥手打断他,急道:“你就直说为什么会这样,能不能医好?”   “此症起病迅疾,多由忧思恼怒、起居不慎所致,太后娘娘情况凶险,微臣之额能……只能勉力一试。”   裴少卿登时勃然大怒,吼道:“医不好母后,朕要你们提头来见!”   我上前劝慰道:“皇上,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您不要动怒,相信张太医一定能找到医治良方。”   话音刚落,那厢王太后骤然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口齿不清道:“扶嫣……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你不得好、好死……哀家、哀家要你……”说到激动处,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张恺之见势不妙,忙不迭上前施针,王太后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再次陷入昏睡。   此番我查清了私窃土地案的主谋,使得外戚党的核心人物尽数锒铛入狱,此后王氏失势,再也不能作威作福,她不恨我才奇怪。我心中一哂,面上却尴尬地笑了笑,道:“皇上,看来微臣不便留在此地,还是先行告退吧。”   裴少卿面露难色,半晌,点头道:“好,你去歇会儿吧。方才母后气不择言,她没有恶意的,你不要往心里去。”说着,转身对满殿太医道:“你们都退下吧,到偏殿去候旨。”   众人齐声道是,如潮水般哗啦啦地退了下去。   永寿殿外,沈湄有意落后,走到我身旁,不动声色地将一卷书册塞到我手上,压低声音道:“扶相,这是您要的东西。”   我将书册收进袖中,感激道:“多谢。”   她微微一笑,快步跟上众太医,朝偏殿去了。   天色渐渐昏沉,暮色悄无声息地笼罩而来。天空是纯净的藏青色,隐约可见几颗寥落的星。新月弯如柳眉,高悬天边。   我朝小喜子招了招手,他忙跑过来,陪笑道:“扶大人有何吩咐?”   我说:“我看皇上一时三刻走不开,你去知会礼部尚书,让他好好安排诸位使节宴饮,千万不得怠慢。对了,顺带看看拓跋世子酒醒了没。”   他道了声是,一溜烟地跑走了。   不多久的功夫,永寿殿殿门敞开,裴少卿与张恺之一同走了出来。只见裴少卿剑眉紧蹙,神色颇为凝重,张恺之则面带疲惫,他二人谁都不说话,显然王太后的情况不是很好。   我忙迎上去,问道:“皇上,太后娘娘情况如何了?”   张恺之摇头叹息,“现在的情况在暂时稳定了,但只怕拖不了多久了。”   “拖不了多久……是多久?”   “长则数月,短则数天。”   裴少卿哑声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张恺之沉默许久,道:“回皇上,卒中自古以来便是难以医治的顽疾,因发病急骤,病症变化迅速,往往令人措手不及,至今尚无有效的医治方法。太医院内的太医毕竟有限,所谓高手在民间,皇上可以广招民间医者,或许能找到医治此病的高人。但一定要快,太后娘娘的病经不起等待。”   裴少卿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好,就依你所言。扶爱卿,此事便交由你安排。从明天起,在全国各地广发布告,悬赏黄金千两征集能医卒中的医者。”   “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沈洛”急匆匆地赶来,瞧神色竟有几分焦急。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那双原本清淡的眸中波澜乍起,变得幽深莫测。   我的心里蓦然一动,眼皮突突跳了几下,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很快便收回目光,拜下叩首,道:“皇上,大事不好,燕国使臣拓跋世子……他突然、突然暴毙了……”   我和张恺之皆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裴少卿亦是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具体情况微臣也不清楚。晌午之后,拓跋世子便一直在清心殿醒酒,方才清心殿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恰巧撞见微臣,说是世子不太对劲,等微臣过去时,世子已经……”   裴少卿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朕现在就过去,张恺之,你也过来!沈洛,你在留在这里,守着永寿殿,守着母后!”说罢,拂袖就走。   “沈洛”叩首领旨,迅速带领一队锦衣卫守到永寿殿外。我偷眼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夜色模糊了视线,我分明看到,他的唇畔扬起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眼前的情形不容多想,我压下思绪,举步跟上裴少卿。   凉风拂面,吹人清醒。这会儿我总算有些回神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当时,拓跋安的确是有些醉意,但我在场看得清清楚楚,他根本没有喝醉。裴少卿让他下去醒酒,只是为了给双方找个台阶下而已。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听闻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身体应当很好才是,怎么就会突然暴毙了?   难道,是他?   58石破天惊旧梦断(3)   清心殿内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撕烂的书籍、散乱的香炉和打碎的盆栽,好似经过一场剧烈的打斗。   拓跋安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微微发青,身旁四处布满了秽臭的污物,催人欲吐。张恺之忙上前查看,我与裴少卿皆是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   须臾,他转身禀道:“请皇上和扶相暂时回避,微臣还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对世子之死做出推测。”   裴少卿点头,迅速拉着我避到了偏殿。宫女奉上清茶小点,我迫不及待地猛灌了口茶,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强行压下胃里的不适之感。   裴少卿对那宫女道:“你说说拓跋世子暴毙之前的情况。”   那宫女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瑟瑟缩缩地拜倒在地,颤声道:“回、回皇上,拓跋世子被送到清心殿之后,一直很烦躁,不停地摔东西。奴婢不敢上前招惹他,只好回避到殿外候着。后来太医院差人送来一副醒酒茶,世子喝完后便直喊头晕恶心,还不停地说胡话,之后便开始呕吐……奴婢见情况不对,立刻跑出去找人求救,恰巧遇见了锦衣卫的沈大人。”   “那装醒酒茶的碗呢?”   “拓跋世子服下醒酒茶之后,奴婢便将瓷碗送还太医院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宫女退下,我与裴少卿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显然彼此想到了一处——当时拓跋安没有醉,推说醒酒不过是为了化解尴尬,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了。从头到尾,根本没人吩咐太医院准备醒酒茶。很显然,这是有人存心毒害拓跋安。   裴少卿挑了下眉,问我道:“小嫣,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   我沉吟道:“微臣以为,除了耶律沙,不作第二人想。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拓跋安奉命前来贺寿,本是燕国王的一番好意,不料却莫名其妙地惨死在我国宫中,这委实有些说不过去。若我们不能给燕国一个清楚的交代,恐怕难免一战。耶律沙曾说,他此行名为贺寿,实为结盟,我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若许燕之间先开战,遥辇国便可名正言顺地对燕国宣战,说不定,还能坐收渔利。”   “你说的很对。但耶律沙毕竟是外臣,他若想要假借太医院之名毒害拓跋安,单凭一己之力,如何做到?”   寥寥数语教我茅塞顿开,我登时恍然大悟,想了想,仍觉有些难以置信,“皇上的意思,莫非皇宫之中,有他们的内应?”   “极有可能。”裴少卿点了点头,神色渐渐凝重,叹息道:“只怕这次不想开战也不行了。”   会是谁?   原本最有可能勾结遥辇国的外戚党此刻正身陷囹圄,王太后病重,王清婉被软禁在寝殿思过,王氏绝无可能是耶律沙的内应。   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张恺之来禀验尸情况,道:“皇上,经老臣查验,拓跋世子并没有生病或是中毒的迹象,他应当是死于饮酒过度无误。”   我不由惊呼:“这不可能!”   裴少卿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眼神示意我稍安勿躁,复对张恺之道:“都检查清楚了吗?”   张恺之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解,迟疑道:“……应该是。”   “据宫女说,拓跋安曾服过一副太医院送来的醒酒茶,服下之后不久便开始呕吐、谵语,他当真不是中毒吗?”   张恺之大吃一惊,忙跪下叩首,道:“皇上明察,此事绝对与太医院无关!”   裴少卿略略抬手,道:“朕知道,你先起来。”   “皇上,清心殿条件有限,若皇上怀疑拓跋世子的死因,请容许微臣将其尸身带回太医院,再做进一步查验,相信……”   “皇上!皇上!”   恰在此时,一连串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张恺之的话语。那厢小喜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焦急道:“皇上,遗珠殿走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瞧裴少卿的神情简直快要崩溃了,他剑眉横指,大喝道:“什么!”小喜子抖了抖,弱弱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太奇怪了!   一天之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离奇的事,每一桩都来得那般突然,乍一看似是在情理之中,仔细想想又觉另有蹊跷。   仿佛是谁在刻意安排,将我和裴少卿拖得疲于奔命,一路从神明殿到永寿殿,从永寿殿到清心殿,眼下又是遗珠殿……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以及匆匆一瞥所见的那抹笑意。我忙不迭否定自己的猜想——不会的,一定不是他。   远方火光冲天,熊熊大火照亮了天际。   热浪直扑面而来,烈焰火光灼得人皮肤发烫,直欲燃起。滚滚的浓烟融入幽黑深邃的夜空里,遮星蔽月。不停地有梁柱在烈火的舔舐下轰轰然坍塌下来,火星噼里啪啦地飞溅出来。   锦衣卫亲军将遗珠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人上前救火。众人集齐火场之外,连耶律沙和萧达都在。   我环视四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救火?”   众人纷纷沉默,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远处那火光映红的楼台上,神情凛然。   炽盛的火光中,依稀看见两道身影高高地站在楼台之上。其中一人仗剑而立,一手挟着另一个人。火光照耀着他清贵俊逸的脸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峻,更甚于地府修罗。夜风猎猎,吹动衣袂翩然,仿若九天玄仙降临人世。   “师……”我惊得无以复加,不由捂住嘴巴,所幸我的声音被烈焰燃烧之声所淹没,没有任何人听见。   凤眸之中怒意森然裴少卿,双拳紧紧攥起,吼道:“沈洛,你到底在做什么!还不快把母后带下来!”   “沈洛”挟着王太后,一步一步靠近围栏,语意浅淡如水,“皇上,请您稍安勿躁。今日请各位到遗珠殿这里来,是为了讲一个二十四年前发生的故事。”   众人屏息侧目,裴少卿面色铁青,眼中浮起几许惊恐,好似猜到了什么。   “故事发生时,先帝尚在太子之位。那一年,他遭到朝中奸人的迫害,身受重伤,流亡到了西北的荒漠,恰巧遇见在此游猎的燕国公主拓跋珠。拓跋珠将他救起,带回行营精心医治。他们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先帝还将皇家传世宝玉赠与拓跋珠作为信物,约定将来娶她为妻。   “彼时,燕国式微,老燕国王为了延长国祚,迫不得已将拓跋珠嫁给先帝,殊不知拓跋珠满心欢喜,因为她终于可以与心爱之人再见面了。拓跋珠嫁来许国后,就住在这座遗珠殿内。可是,等待她的却不是美好的爱情,而是残忍的囚禁,先帝好像不认得她了。不仅对她不闻不问,还将她关在遗珠殿,一关便是十年。旁人都说,是拓跋珠不知死活,得罪了当时圣恩隆宠的王皇后,但事实并非如此。   “燕国有一种情蛊,中蛊之人会彼此相爱,子蛊的宿主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母蛊的宿主。稍微上了年纪的大臣都知道,当年文帝裴昀便是死于这种情蛊。王皇后命人给先帝种下了这种情蛊,所以,先帝便忘了他爱的人是拓跋珠,专宠皇后一人。纵然如此,王皇后仍不放心,因为先帝十分宠爱大皇子裴少桓,她怕裴少桓夺走她儿子的帝位,索性一把火将拓跋珠母子烧死在了遗珠殿。”   “一派胡言!”裴少卿疾声暴喝,额间青筋直跳,指着“沈洛”道:“你身为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诬蔑先帝,诬蔑太后!来人,把他给朕拉下来活活打死!!”   锦衣卫亲军像是集体失聪那般,没人动弹。   “你们、你们都想造反吗!!!”   “沈洛”丝毫不为所动,不紧不慢道:“皇上,是真是假,您且听太后娘娘自己说。”稍顿,他转眸看向怀里的王太后,唇畔浮起一抹冰冷的笑,“王太后,我说的对不对?”   王太后面色青白,双目圆睁,歪斜的嘴依然不停地流着涎。在场之人齐齐倒抽冷气,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憔悴的老妇便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太后娘娘。   “裴、裴少桓……你这个孽、孽种……没想到让你、你跑了……你和拓跋珠那个小贱人……你、你们都该死……”   苍老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虽是支离破碎,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清话中的深意。裴少卿的脸色由青转白,顷刻之间,变得毫无血色。   原来……师父便是大皇子裴少桓!   难怪我每次到神明殿,见到大皇子的画像,总是感到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我讷讷地站在原地,仰望着楼台之上,那抹清峭颀秀的身影,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   正当所有人都陷入怔忡之时,暗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迅速包围了遗珠殿。锦衣卫警觉地亮出利刃,寒芒闪烁不息,映着冲天的火光,教人触目惊心!   双方具是严正以待,对持一触即发。   裴少卿深吸一口气,似是在竭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半晌之后,冷冷道:“暗卫听令,将沈洛这个图谋不轨、欲意谋害太后的反贼给朕抓起来!”   “慢着!”暗卫尚且来不得应旨,“沈洛”忽然扬起一轴明黄的布卷。夜风拂过,吹动布卷随风招摇。   “我有先帝遗诏!”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他肃颜朗声道:“见遗诏如见先帝,还不下跪!”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叩首,山呼吾皇万岁。裴少卿的身子微微颤了颤,摇摇欲坠。他并没有随众人一齐下跪,熊熊火光中,他那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寂寥。   “沈洛”缓缓地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白皙清美的脸庞,既熟悉又陌生。五分像他从前的模样,却比从前更英挺;五分像画像中的大皇子,却比画像更秀美。   众人皆是凛然,唯独我笑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朝夕相对十多年,我自始至终面对的都只是一张假脸。现在这张脸,才是他的真面目。我看见了,却是在这样意想不到的场合,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裴少卿颤声问道:“你不是沈洛,你……你是姜誉,还是……”   “我是姜誉,也是裴少桓。父皇驾崩时,曾秘密召我入御帐,除了命我辅佐幼帝、匡扶社稷之外,特意留下遗诏,着我查清元妃母子枉死之案,一定要将幕后黑手处以极刑,为元妃母子报仇雪恨。都说,人临死之前会看见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最爱的人,他大约终于想起了母妃吧……”   师父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便恢复神采,他复淡淡道:“当然,父皇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时的我,只是姜誉。他早已猜到此事是王皇后一手策划,可惜为时已晚,且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没有动她。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因为我就是证据。”   裴少卿脚下趔趄了几步,倏然跌坐在地,神情一片狼狈。我下意识地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掌推开,凌厉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若带几许细碎的恨意。   我心口一窒,压低声音道:“皇上,不管您信不信,微臣和您一样被蒙在鼓里十多年,师父的真实身份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他稍稍一顿,目光明显柔和下来,脸上浮起几许歉疚,“对不起……”   楼台上的师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迅速移开视线,佯装不曾看见我与裴少卿的交汇,道:“事已至此,王太后,您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太后倚靠在围栏上,颤抖的手指着师父,“是谁……是谁救、救了你……”   “没有任何人救我,是我自己逃出去的。”   “我不信……一定是陆、陆……”   “信不信由你!”师父高声打断她,道:“太后,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十四年前的今日,母妃在这里被活活烧死,而我侥幸逃了出去。我费尽周章地将您带到这里,还放火焚烧遗珠殿,为的正是让您也尝一尝被熊熊烈火包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慢慢等死,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年,我的母妃便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您烧死在这座遗珠殿里的。”   他的眼眸依然平静无澜,他的笑容依然清俊无双,仿佛所说无关生死,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下一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笑,在场之人无不惊觉毛骨悚然。   那厢王太后一把推开师父,颤颤巍巍地向围栏上爬,她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步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师父并没有阻止她,只是仗剑冷眼旁观。   她张开双臂,高高在上地俯视众人,道:“拓跋珠……你、你生的好儿子……哀家做的事,从、从来不后悔……”语毕,纵身跃下,瞬间便被滔天的火焰所淹没。   裴少卿呆了一瞬,旋即仰天悲泣,“母后!!!”   喊声划破寂寥的夜空,在天地之间回响不息。其声悲切凄惶,教人听来都觉得痛彻心扉。他甩开我,慌乱地爬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却暗卫重重拦住。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悲痛入骨的模样,什么天子威严,什么帝王气度,统统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大火很快便被锦衣卫扑灭,烧焦的衡量七零八落,依然冒着熏人的青烟。   第一缕曙光射破漆黑的夜幕,东方既白,漫天的朝霞灿若蜀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瑰丽。   倾塌的亭台楼阁间,有一人缓缓走出来。华衣浴血,仗剑归来,仿若凤凰涅槃重生。   不是沈洛,不是姜誉,而是大皇子裴少桓。   59几回魂梦与君同(1)   第二日晌午。   夏雷阵阵,惊破一泓静水。风摇碧落,绿树婆娑。雨水、泥土和着芳草清新的香味,在空中弥散。相府中的荷花早已凋谢,露出精巧翠绿的莲蓬,衬着玉盘般的荷叶,隐约带了几分萧瑟之意。   师父执伞静立在池边,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神态清雅,宛若从水墨画中走出。一袭天青色长衫,清风徐过惹得衣袂翩然,身姿在蒙蒙雨丝中,比从前更加仙逸。   我假装不曾看见他,垂眸敛目,加快步伐离开花园。   错身而过的瞬间,手腕微微一顿,耳畔响起那声久违的呼唤,语意轻喃,若带几分叹息的意味。   “嫣儿。”   我心知避无可避,遂停下脚步,不自在地抽回手,干笑着向他行礼,“微臣扶嫣参见殿下。”   他气息微滞,笑容却如往昔一般风轻云淡,“皇上现在怎么样?”   我避开他的目光,盯着被细雨打碎的池塘面,平静道:“回殿下,皇上今晨晕倒了,太医说他是急火攻心、悲伤过度,虽然没有大碍,但需要静心调养。”   他的面色微有些苍白,握纸伞的手指骨节泛白,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道:“嫣儿,一定要这样?”   我忽地抬起头,撞进他清亮如月的眸子里,一时间心弦颤动。   我笑着反问道:“不这样,那还能怎么样?难不成,我还要对你的欺骗隐瞒感恩戴德?还是要欢天喜地地说,多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把我当猴耍,多谢你看得起我,假意收我为徒,多谢你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借我之手灭了外戚党?”   师父将我拉到他的伞下,那张苍白的脸上,依稀有几分伤痛一闪而过。   “不是这样的,我也是有苦衷的,不是故意要欺瞒你。嫣儿,倘若我的真实身份被王氏的人知道了,他们绝不会容我活到今天,所以我不得不改名易容。这几年我一直抱恙,也是因为那种易容的药渐渐发挥毒性,伤害了我的身体。我没有告诉你实情,是不想让你受到牵连。”   我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他。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一阵凉意透入身体,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昨夜之前我被蒙在鼓里,但经过昨夜那场大火,若我再不明白,未免愚蠢到家了。无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惊电般透彻。   “哈?不想让我受到牵连?你说这话想骗谁?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两件事,一为权臣,二位朋党。你入仕八年为相五年,权势渐盛,你担心皇上对你心生忌惮,于是便以退为进,托病辞官,将我扶上相位。你知道皇上对我有意,我的提议只要是于江山社稷有益,他绝不会回绝。于是你便借我的手推行赋税变法……哦不,明里是变法,实际上却是以变法为借口,调查王氏兼并土地之事,好将他们一举扳倒。殿下,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一言不发地紧抿着唇。那双眼眸清亮如昔,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语还休,一瞬间便归于沉寂。   看到他默然伤痛的表情,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出言否认,甚至不需要辩驳,不需要解释,只要他对我说个“不”字,告诉我他从来不曾算计过我,不曾利用过我,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可是,仅仅这样,也只是奢望。   “对不起……”他将伞向我倾斜,俯在我耳畔低声呢喃,语意中尽是愧疚,依稀还有几许痛苦与酸涩。   我推开他,咬牙道:“我终于想明白了,赈灾金被劫案是你故意栽赃给王氏。当时的行程路线和暗卫分布只有我、皇上、沈洛、小喜子和东厂知道。锦衣卫是你一手创建,沈洛是你的学生,整个锦衣卫都是你的亲信。他们将信息透露给你之后,你便派人迷倒暗卫并劫走赈灾金。   “恐怕你与遥辇国早就在暗中有往来了吧,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迷药七星海棠。王氏在江南侵吞了大量的良田,时常要去临安视察,你料定他们害怕牵出窃地之事,一定不敢多作辩解,只能交出王清贺草草认罪。王氏因此对你怀恨在心,派死士暗杀你,正好合了你借尸还魂的计划,对吧?”   依然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风吹雨落,时光仿佛在此刻倏然静止。   这个男人,果然是权谋无双,不愧是先帝精心栽培的皇位继承人。这么多年来,他韬光养晦,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布下了如此天衣无缝的局,慢慢地将王氏逼入死境。   事已至此,我反而变得平静。我从襟中掏出那支白玉珠钗,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我没猜错,连假死这件事也是你刻意安排的吧。你知道我喜欢你,一直都知道……你将这枚珠钗送给我,说什么白首同心永不分离,说什么来生不做师徒做夫妻,为的是教我对你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为你报仇。殿下,你这招借刀杀人,真真是高明之极。现在外戚党倒台了,王太后死了,什么大仇都报了,你痛快了?”   曾经的那些幸福与渴求,都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可笑我还沉浸其间,无法自拔。望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多么希望能恨他恨得彻底。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始终只有痛,扯肉带血、锥心蚀骨的痛,没有半分恨意。我可以不在乎他借我之手铲除王氏,因为王氏的确是国之蠹虫,谁都想除之而后快。我只是痛他对我的爱意弃若敝帚,还狠心地加以利用。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神情急切如焚。他总是淡然笃定,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还从未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嫣儿,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好好听说我!为了易容,我服下一种叫作‘如梦令’的毒药。这种毒药非但改变了我的容貌,还能让我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了四岁。但同时,它也渐渐侵蚀着我的心肺,使我疾病缠身,且终身难以治愈。当时、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死去……”   如梦令?难道,是我时常梦到的那个如梦令?   “那我呢?我有没有服过这种毒药?”   “你没有。其实你今年已经二十了,但是未免别人起疑,我一直告诉你你是十八岁。”   我不禁颤了颤身子,迅速甩开他,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好,如果你真想解释,请再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   “好,嫣儿,你想问知道什么尽管我,若有半句虚言,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可不要说的太满。”我讥嘲地扯了下嘴角,道:“我问你,你扮成沈洛,那沈洛何在?是不是……他给你换的血?”   “是,”他艰涩地点头,仿佛还想解释什么,“可是我……”   沈洛死了……   脚下趔趄了几步,我只觉悲由心生,鼻腔里渐渐氤氲起苦涩的气息,强忍着泪意质问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用我的血?是不是方便你乔装改扮?”   “不是,你……”他微微一愣,收住了话头,疑惑道:“嫣儿,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沈洛是我假扮的?”   “是,我试探了你好几次,没想到你那么能忍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哪里露出了马脚?”   “是笔迹?”   “笔迹只是其一,还有两个原因。其一,沈洛生前最敬重的人便是你,恩师辞世,他绝不可能一次都不去祭拜。其二,恐怕你怎么都想不到,沈洛和书蓉早已暗生情愫,他也绝不可能对书蓉不闻不问。你的确很会算计,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算计的便是人心。”   他恍然而笑,笑容底下却掩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嫣儿,你很聪明。”   我恍若未闻,别过脸避开他痛苦而炙热的眼神,道:“第二个问题,我是谁?”   他的瞳孔骤然收成细针状,好像对我的问题措手不及,半晌,咬唇道:“你……你是我捡来的孤女。”   “是吗?”   他紧紧抿唇,缄默不语。   “连最起码的坦白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解释?你不愿说也罢,我自己去查便是了”我将珠钗塞到他的手里,不期然望见他脸上闪现的惊恐,微微笑了笑,复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磕了个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支珠钗还你,真也好,假也好,它至少给我过念想。扶嫣无德无能,无法继任丞相之职,辞呈在书房里,请代为上呈皇上。若说对不起,我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了。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多谢你这些年的养育栽培,我为你报了大仇,也算是还清了你的恩德。师徒情意于今绝矣,往后两不相欠,各安天命。”   语毕,我站起身,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他的眼底竟也湿了一大片。   他惊慌失措地拉住我,几近哀求地喃喃道:“嫣儿,不要走,不要离开……”   我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道:“倘若你对我还有半分愧疚,不要拦我。我为你倾尽韶华,自认问心无愧。如今再没有半分利用价值,请你放我走,好吗?”   他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惊痛至极。   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我对他的爱慕早已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上,与我的心连成一体。那清浅的微笑,温柔的教诲,刻意的包容,一切的一切,早已铭心刻骨,流淌在每一滴血液里。   可到头来,事情的真相却是,这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我必须将心拔去,将骨头剔除,将血液抽干。我必须将他从我的生命里,完全抹去。   转身的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轰然坍塌。   雨淅沥沥地下,仿佛是上苍流下的悲悯的眼泪。   身周的一切都笼上雾濛濛的一片,好像一切只是一个梦境。梦醒来,万事如故。他依旧坐在花架下品茶看书,我下了朝,欢欢喜喜地来讨他的表扬。   我狠掐自己一把,暗自祈祷噩梦快快醒来。   然而,真实的疼痛感却告诉我,这是现实。   60几回魂梦与君同(2)   一个月之后,江南临安。   正午的日头分外毒辣,夏蝉唧唧而鸣,暑意正浓。食坊内藕香四溢,客似云来。   我一面吃桂花藕粉,一面在心里计划行程。   根据沈湄给我的疫情记录,近二十年来,共有八处城镇曾经发生过触恶之疾,遍布许国的大江南北。这一个月以来,我逐一走访这些城镇,却一无所获。眼下,只剩最后一处没有查过,正是江南临安。   梦中那片杏花林和身患触恶之疾的男人都是很重要的线索,还有毒医文涛,若我没记错,给师父“如梦令”的人就是他。我想,只要循着这些线索继续追查下去,我的身世之谜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吃饱喝足,我正打算付银子走人,隔壁桌几人热火朝天的八卦声不期然飘入耳际。   其中一人道:“哎呀,说的就是那个大皇子裴少桓啦,都死了二十几年了,也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大火都烧不死,真是命大哟。我表姑妈的二娘舅的侄子在宫里当差,听闻皇上对大皇子非常宠信,非但封了个什么睿王,还追封其生母元妃为淳元皇后。眼看就要和燕国开战了,姓王的一家又全被斩了,我看呀,这次挂帅的一定是大皇子啦……”   脚下一滞,我鬼使神差地坐回桌边,屏息侧耳倾听。   另一人说:“说来也奇怪,没人知道大皇子究竟是怎么出现的,皇上不让议论,还下旨说妄议此事者一律处死!我听说,他长得有五分像前丞相姜誉呢,谁知道是不是借尸还魂!”   “这不能吧!你当皇上和太后是傻子么?大皇子扮成丞相在朝廷里干了那么多年活,他们会不知道吗?不过,这个大皇子倒是挺邪门的,他刚回朝没几天,宫里发生了不少离奇的事。先是燕国使节莫名其妙地惨死,不久之后,朝中两员重臣一死一失踪,还有个女太医疯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失踪的是女相扶嫣呀!有人说她辞官了,有人说她失踪了,还有人说她被大皇子弄死了呢,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至于死了的那个……好像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沈洛吧,我记得他妹妹就是太医院唯一的女官。哥哥死了,妹妹又伤心过度不幸疯癫,啧啧,真是惨绝人寰呀……”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沈湄竟然疯了!   “今年真是不太平,好像是狼星凌日什么的。燕国使节不是莫名其妙的死了嘛,宫里的人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但燕国王好像不肯相信,还勃然大怒,过几天就要打仗啦。虽说跟咱们没啥关系,但物价和赋税肯定是得涨的啦。哎嘛,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店内,将一张皇榜甩在桌上,道:“你们快看这个!官府寻人,悬赏黄金百两!”   周围的人齐声惊呼,纷纷凑上去一看究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女的谁呀?哎,长得挺标致的吗!”   “官府为啥要找她?难道是犯了事跑了?”   “不像呀,这是可帝都传来的皇榜!”   “你管他为啥,要是拿了这一百两黄金,老子下辈子都不用愁啦!”   “走,一起去找人!”   一群人如潮水般哗啦啦地涌了出去。   我忙侧身低头,端起茶盅佯装喝茶。   我绝对没看错,方才那张分明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发出的皇榜,画中人正是我。锦衣卫素来不轻易发寻人的皇榜,除非是通缉重要案犯,或是走丢了皇室成员,一旦发榜,若找不到要找的人,则永不撤榜。   究竟是谁要找我?是师父,还是裴少卿?   不管是谁,只要有那一百两黄金的巨额悬赏,相信要不了几天的功夫,这张皇榜便会传遍大街小巷,到时我便无处可逃。思前想后,我决定先靠女扮男装躲一阵,一切等查清身世再说。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看着眼前这张熟脸,委实有些哭笑不得:“掌柜,我不是让你带着一家老小尽快离开临安吗?怎么没听我的话?”   这间成衣店的老板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卖纨扇给我的小贩。   他忙将我拉进殿内,颇有些慌张地向外张望一番,复关上店门,对我道:“哎哟,我说扶大人,现在整个临安城里到处都贴找您的皇榜,您怎么还敢出来乱转呐?”   我摊手笑道:“所以我不是来找你了吗,给我一套男装,我得扮成爷们儿。你不是打算做瓷器生意吗?怎么又卖起成衣来了?”   他打量一番我的身形,迅速取来一套男装,道:“这不是马上要打仗了吗?谁还来买瓷器呀!扶大人,若是没有您的资助,小人也开不起这间店,这套衣服就当是小人送给您了。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见过您。”   我笑着道了声多谢,利索地换上男装,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向他打听道:“老板,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临安城哪里有杏花林,很大片的那种?”   “城里没有,不过东城城郊三十里有一处杏花村,那里倒是有一片杏花林。”顿了顿,他似有些为难道:“小人劝您还是别去了,十多年前,那里曾经发生过瘟疫,全村的人都死光啦……”   我顿觉眼前一亮,道:“莫不是触恶之疾?”   “您怎么知道?”   我笑道:“就是它了!谢啦!”   我沿着老板所指的路线,终于在城郊找到了那片杏花林。   杏花业已凋谢,杏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步入其中,教人顿觉清凉。虽然时令不同,但环视四方,不论地形地貌还是周边景致,都与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错不了,一定是这里!   眼下已近黄昏,远处升起袅袅炊烟,看来杏花村就在附近。我加快脚步,向杏林深处走去。不多久的功夫,迎面走来一位年迈的樵夫,他手执木杖,背负木柴,步履颇为蹒跚。   望见我的一刹那,他微微愣了愣,那双浑浊的老眼陡然睁圆,好似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但很快,他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   心下一动,我走上前去,试探道:“老伯,您可是认得我?”   他摆了摆手,慈祥地笑道:“不是的,我方才见公子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一时将你错认成她了。不过她是个姑娘,而且已经离开好多年啦。”   姑娘?他说的是我吗?   我顿时欣喜万分,看来我多半是找对地方了。考虑到眼下处境特殊,我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只是镇定道:“可能是貌有相似吧。”   “公子,你来杏花村有何贵干呐?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瘟疫,近几年很少有人来,临安城里的人大都不愿意靠近这里。”   “老伯,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不知道村子里有没有姓扶的人家?”   老樵夫放下背上的木柴,伸手抹去额间的汗水,道:“有啊,以前村里有一位教书先生名叫扶简,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为方便问话,我随意胡诌了一个借口,道:“是这样的,我是扶简的远方亲戚。前不久家里出了些事,我奉长辈之命来临安寻他,您可以跟我说说他的事吗?”   “你要找他吗?可是他早就死啦!十年前,村子里很多人染了触恶之疾,扶先生为了照顾大家,自己也得了病,没熬到朝廷派人来医治就去了。扶先生很有学问,平日里在临安城替人家写家书,空闲时便教孩子们读书,村里的人都很尊敬他呢。他原本不是村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打哪儿来。我记得他有一个女儿和一个义子,哎,方才我就是将你错认成了他的女儿小嫣……”   果然是我!如此说来,扶简便是我爹爹?   我哈哈笑道:“我跟他是亲戚嘛,他女儿长得像我也不足为奇。那您知道他的孩子现在在哪儿吗?”   老樵夫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扶简死后没多久,那两个孩子都走了,听说是去了帝都,这些年都没回来过。”   “他的女儿叫扶嫣,他的义子是不是叫……姜誉?”   “哎,你知道呀。他是叫姜誉,生得十分体面俊俏,当时村里好多姑娘喜欢他呢。”   “我知道了,多谢老伯,我会再去帝都找他们的。”我抬头望了望天色,背起那捆木柴,笑道:“天色不早,我送您回去吧。”   老樵夫笑眯眯道:“那就多谢你啦。”   我将老樵夫送回杏花村,借机在村里村外溜达了一圈。朝廷为了控制疫情,烧了不少屋舍,扶简一家当年居住的屋舍也早已化作一片废墟,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夕阳渐沉,暮色四合,我独自走在回临安城的路上,心中满是疑惑。   其一,照老樵夫的话来看,这位扶简应当是我爹爹无误了。他死于十年前的触恶之疾,当时我八岁,是能记清事情的年纪了,为何我会对那时的事一无所知?   其二,师父说遗珠殿着火时,是他自己想方设法逃出生天,没有任何人救他。可皇宫禁卫森严,且遍布王氏的耳目,单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离开皇宫?他为何又与我们一家扯上关系?爹爹还收他当义子?   其三,当日我问他我就究竟是谁,他却说我是他从路边捡回的弃婴,他为何要瞒骗我?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我边走边想,愈想愈入神,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跟着细碎的脚步声。待我反应过来时,却为时已晚。   两个彪形大汉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一人猥琐地笑道:“这小子长得这么俊,把他买去春风楼当小倌,不知能得多少金子?”   另一人比了个手势,眼冒金光道:“少说能得十两吧!”   我吞了口口水,颤声道:“大爷,我身有恶疾,春风楼肯定不收我……”   “我呸!被卖的十个有九个都这么说,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人得恶疾,你当大爷是傻子吗!”   我:“……”   原以为只有强抢民女一说,没想到如今世风日下,连当男人都不安全了!   这里离临安还有十多里,荒郊野外,漆黑幽静,完全没有人烟,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下死定了……   我正思忖着要不要破财消灾,直接付给他们十两金子,却见其中一人大掌一挥,一阵奇异的香味随风飘来,听得一声“走你!”,我顿觉手脚瘫软,眼前很快便陷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良相的实体书应该在九月或者十月出来,我已经看到封面了哦呵呵呵呵呵!!!到时候应该会有活动哒,想要实体书的亲们要关注我的微博哈=3=   ps:给自己的新坑打个广告=3=   【文案君】   某天,金吾将军(←女)不小心闯进了某个房间。   里面是正在洗澡的戏楼头牌(←男)。   事后,金吾将军很是惶恐地问手下:   “我把他看光了,怎么办?”   手下答:“反正都看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杀了他?”   “睡了他!”   头牌不厚道地笑了:还不知道谁睡谁呢╮(╯▽╰)╭   第61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3)   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我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勉力爬起身,仍觉四肢无力,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只怕是被那两人下了迷药。   被卖到青楼这种狗血的事,从前我只在话本里度过,如今却如假包换地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真教我不得不叹一句,人生无常,   这里果真是春风楼吗,   听闻春风楼乃是许国第一销金窟,在这里随意扔个石子都能砸死一片贪官污吏。我颇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只见四周布置典雅、装饰华贵,比起皇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像是烟花之地。   恰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我暗叫不妙,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心急慌忙地想要找地方躲起来。孰料,来人的反应比我还夸张,大喝一声:“哎呀,怎么是你!”   我蓦然一怔,望着眼前这张精致绝美的脸庞,不由啼笑皆非道:“文先生,怎么是你?”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见的文涛。我原本还打算去姑苏寻他,不曾想竟在这样其妙的场合下重逢了——人生果然无常!   那厢文涛婀娜多姿地扭过来,一撩衣袍坐于桌边,自斟自饮起来。半晌,抬头瞟我一眼,不满道:“听说春风楼今日新到了几个小倌,个个都是上等货色,过几天就要随军出征了,我这不是想来快活快活吗!哪里知道竟然是你,真是倒霉呢!话说出来,你这个丫头怎么会在这里,还搞了这么一身奇怪的打扮?”   我一噎,道:“我……我离家出走了。”   他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暧昧地眨了眨眼,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跟少桓吵架了?哎哟,小两口嘛,床头打架床尾合什么的……”   “等下!”我打断他,狐疑道:“你叫他少桓?这么说来,你早就认识他?”   “也没多久,就j□j年的样子吧……”   我拍案而起,怒道:“连你也跟他合起来骗我!演得这么逼真,还当什么毒医,你去唱戏得了!”   “哎哟,黄毛丫头的脾气怎么还是这么火爆。”他将我拉到他身旁坐下,替我斟上一杯茶水,笑眯眯道:“来,喝口茶消消气……你是不是都知道啦?”   我猛灌一口茶,忿忿道:“我当然知道,知道他是尊贵的大皇子,知道他为了替母报仇而利用我,还装死骗我,知道你就是他的帮凶!”   文涛意味深长地看我半晌,啧啧道:“看样子就知道你没肯听他解释了。来,哥哥告诉你……”他凑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斜睨他一眼,嫌恶地拍掉他的爪子,“五十多了还好意思自称哥哥,给我当爹都嫌你老。”   他讪讪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叹道:“什么帮凶,我这是报恩。早年在燕国游历时,我曾受过大公主的恩德,那年少桓带着你和珠钗来找我,我怎能不帮他?装死这件事,你的确是错怪他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中毒太深,除了伐脉换血没有第二条路。以命换命,少桓原本是不愿意的,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死定了。后来,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哥,叫沈什么……”   “沈洛?”   “哎对,就是他。他私下找到我,要求我用他的血救少桓,我当然不同意。谁知道他那么倔,每天晚上都跪在我的房门外面,最后竟然还用死来要挟我,我实在被他烦的没辙……哎哟,你也知道的啦,晚上睡不好觉对皮肤伤害很大呢。唉,为了保护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我只好答应他。他再三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和少桓,还说什么恩重如山……”   没想到沈洛暗里地做了这么多事,而我们却一无所知。我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心痛,忙追问道:“换血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给少桓放烟火的那天晌午,你们都出去了,少桓又昏睡不醒,正好方便我动手换血。后来少桓陷入假死状态,连我也以为他死了……哎哎,你别这样看我,我这不是第一次解毒没经验嘛!不过我放心不下少桓,你们启程回京,我便偷偷跟着。果然,没几天他又活过来了,我只好将小哥给他换血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结果挨了他一顿臭骂,嘤嘤嘤……”说到此处,他掏出丝帕,梨花带雨地抹起了眼泪。   我略带鄙视地瞟了他一眼,道:“你的哭声好恶心……”   他委屈地撇了撇嘴,立刻换上一张笑靥如花的脸,道:“我的解释够清楚了吧,所以少桓临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你也犯不着记恨他。他是不是把那支白玉珠钗也送给你了?啧,那可是大公主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要他在大婚之日赠与妻子,价值连城呢。他把那宝贝都给你了,你说他对你是不是真心?”   我微微一愣,面上陡然烧烫起来。   原来,那支白玉珠钗竟是元妃留给未来儿媳的礼物,可师父却将他送给我了。   果然是我误会他了吗?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意,愿意抛开伦常的束缚接受我?是不是果真如他“临终”前所说,愿意与我白首同心、永不分离?   彼时我气急攻心、悲痛交加,根本无心听他解释。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见文涛,这个心结真不知要何时才能解开。   文涛托腮打量我的脸色,美目之中的笑意再深三分,依稀带了几分玩味的意味,那神情仿佛在说:黄毛丫头性子急,看看,现在知道自己冤枉人家了,后悔了吧?   我被他盯得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道:“那……那也不能说明他没有利用过我啊!他若是真的喜……咳,那什么我,为什么不对我坦诚相告?为什么要隐瞒我的身世?”   他戳了戳我的脑袋,娇嗔道:“你傻呀!当年你爹受王国师要挟,被迫向先帝投下生情蛊,活生生地拆散了他和大公主。其实你爹也喜欢大公主,所以他才会冒死救出少桓,带着你们隐姓埋名。少桓若是把这一段捅出来,你们陆家上下三十几口人还能活命吗?”   “陆家?我爹难道是……”   “你爹是集贤院秘阁校理陆策,先帝身边的大红人,你的真名叫作陆嫣。”   我顿觉醍醐灌顶,一时间,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了。错不了,扶取匡扶社稷之意,策即为简,扶简便是陆策!当年陆策突然辞官,原来并不是外界所传的身体抱恙,而是为了秘密救出大皇子。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不记得我爹是谁,也不记得我们曾经住过的杏花村。”   “因为你服过我的炼的药呀。少桓带你来找我时,你好像只有十二岁,我给你服了一种药,你就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其实你与皇上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少桓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把你的年龄报小了两岁。”   嘴角一阵抽搐,我问道:“没毒吧?”   文涛挥了挥手,得意洋洋道:“当然没毒了,我是谁呀,若是我想下毒,你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地跟我说话吗?至于你说少桓利用你……唉,这个我就没法解释了,你自己去问他吧。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件事于你而言利大于弊,你推行赋税变法、彻查窃地之案、扳倒外戚王氏的事早就传遍了,百姓都说姜誉后继有人,赞你是一代良相呢!”   我思量一瞬,竟鬼使神差地觉得他的话言之有理。凭心而论,倘若师父一早就对我言明,想要以退为进,借我之手除去外戚党,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我生气,我难过,只是因为他对我不够坦诚,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还换不来他一句真话吗?   我想了想,怎么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照你这么说,他就一点错都没有了?”   文涛笑呵呵道:“有,当然有了!他最大的错,就是没早点把你娶回家,让你受尽相思之苦!”   原本平静的心湖再起涟漪,这回不仅脸上烧烫,连耳根子都跟着隐隐发热,心道,这个臭龙阳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   这厢我捂着脸正要炸毛,他忽然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是不是很想见他?过两天,我便要随军出征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一把推开他,别过脸,弱弱道:“谁想见他,我才不去……”   “真的不去吗?可是你继续这般四处乱转,迟早要被皇上抓回去上朝。你走之后,他可是龙颜震怒呢,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整个朝堂都翻了天。我听说赏金可能会升到五百两黄金,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到时你……”   “他应该不是要抓我回去上朝吧。”我默了默,闷声道:“不过这也不怪他,不辞而别是我不对。”   文涛觑了觑我的脸色,叹息道:“丫头,打仗可是生离死别呀。说不定,这一别便是沙场埋忠骨、马革裹尸还什么的……”   我登时怒了,“我呸!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吗!”   他抿唇嫣然一笑,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我知道你想去,走啦!”   “哎哎,可是我……”不是卖身当小倌了吗?   他扶额道:“算我倒霉,赎金我先垫上,到时候让少桓连本带利还给我便是!”   第62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4)   许国与燕国西南边接壤,而遥辇国则与其东面接壤,根据双方约定,许队从南路进攻,遥辇队从东路进攻。裴少卿以师父为征燕大元帅,兵分三路攻燕。中路十万生力军由师父率领,从庆州府攻进,经西平府直取燕国的帝都——兴庆府。   或许在百姓看来,大皇子还朝,皇上封其为睿王并加以重用,足见兄弟情深。可只有那夜在场的官员知道,睿王逼死王太后,即便皇上慑于先帝遗诏不敢动他,但二人之间必有嫌隙。   王氏垮台后,裴少卿破格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出任要职,尤其新上任的兵部侍郎乃是他的心腹,这次任命为监军,其用意不言而喻——名为监督,实为监视。   西路军从西宁府出发,进攻燕国的西凉府和宣化府。西路统领是今科武状元,他行事稳妥且工于兵法,裴少卿早就有意收为己用。   而东路军则由镇国将军王始安之子王跃统领,从太原府攻入燕国夏州。   听闻王国师被斩的那日,王始安父子摔碎传家玉玦,在北境遥拜帝都,以示忠心不二。若我没猜错,裴少卿会不计前嫌,临危授命于他父子二人,除了试探,更有拉拢之意。   文涛年少时曾在许燕边境生活多年,对那一带的地形地貌颇为了解,此番他以军医之名随军出征,一方面可为向导,另一方面也可捣鼓着给敌军下个毒什么的。   他与师父约定在许燕边境的庆州府汇合,我随他一路北上,十日之后如期到达庆州。战争当前,我怕师父分心而影响战局,是以特意拜托文涛为我易容,并扮成他的药童。   庆州的夏季本该是晴好干燥的,此刻却阴雨连绵。湿润的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芳香,教人蓦然生出时空交错之感,仿若置身与杏花烟雨的江南,一时间忘却眼前的金戈铁马、狼烟烽火。   许队驻扎在庆州城外的山谷之中,此处地形隐秘,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待我与文涛抵达军营,恰巧遇见师父率轻骑趁夜刺探敌军粮道。此刻更深人静,西北的天空分外深邃寂寥,望不见一颗星。   军营外,师父正与一名士兵交谈。他身着玄铁铠甲,背负长剑,修长挺拔的身形仿佛与夜色溶为一体。远远望去,明灭的火把将他清美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竟是从所未见的刚毅坚定,恍若九天战神降临人世。可奇怪的是,他身后的士兵穿的并不是许军的战袍,而是扮成燕军的模样,连帅旗也换成了燕国的青帜。   多日未见,他又清减了不少。虽说如梦令的毒已然解除,身体也恢复了健康,但他的脸色仍然如从前那般略显苍白。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宫中风起云涌,朝中波诡云谲。他以大皇子的身份还朝,定然免不了要承受朝臣的议论、裴少卿的猜忌,免不了要面对重重杀机,我却没有在他身边,替他分担师父心明眼亮,不知他会不会看出破绽。   我跟在文涛身后走过去,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思念。   师父交代了几句,便让那士兵下去准备,转而对文涛道:“文先生,你终于来了。”视线落到我身上,道:“这位姑娘是谁?”   文涛笑呵呵道:“她是我新收的药童,哎哟,你也知道,行军打仗很无聊嘛,所以我就养只宠物解解闷……”   宠物……   “……王爷放心,她会捣药会治伤会洗衣会做饭,什么都会,很可靠的哟!”   这个臭龙阳一张口就胡说八道,什么捣药治伤洗衣做饭,我统统不会!   我不禁满头黑线,忍住将他狂打一顿的冲动,干笑道:“民女参见睿王。”   师父盯我一瞬,眸光深静莫测,教我心头蓦然一紧。好在他并未起疑,很快便对文涛道:“无妨,正好让她留下帮忙。最近……可有嫣儿的消息?”   文涛摊手,神色坦然道:“暂时还没有。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皇上正派人找呢。”   他“哦”了一声,脸色骤然黯淡下来,似是喃喃自语道:“希望她平安无事。”   我听得胸口一震,一时间,惭愧、内疚、心疼……无数种情绪陈杂心底,绞得心如裂锦,很不是滋味。鼻尖微微发酸,泪意汹涌而来。   怕他看出端倪,我只得咬唇低头。   沉默良久,师父叹了口气,道:“今日得到消息,燕军将会于今夜子时从官道运粮过来。我打算亲率三千轻骑出去打探,让他们都扮成燕军的模样,到时诡称是援军,能劫下粮草最好,劫不下便一把火烧掉。”   文涛娇嗔道:“这种损招也只有你能想得去!去吧,路上小心。”   师父抿唇微笑,淡淡道:“兵者,诡道也。”语毕,他一跃上马,挥手甩动马鞭,三千轻骑便随他驰出大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孙子曰:“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矣。”   行军打仗最讲究的便是先机和兵势,智将务求取粮于敌国,消耗敌军一石粮食,相当于从我国运送二十石。师父若能劫下燕军粮草为我军所用,则必能狠挫敌军锐气,使我军士气大振,此战可占尽先机。可即便如此,他也用不着以身犯险,亲自出击吧。   我眺望他们离开的方向,唯见苍茫起伏的群山,心中不禁涌起几许忧思。   文涛一眼便看破我的心思,宽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少桓的本事可大着呢,我还没见过谁能赢他。”   我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会武功。”   “那当然了,沈洛的功夫很高吧?都是少桓教的。学生尚且如此厉害,更何况是老师。我们还是洗洗睡吧,醒来便有好消息的。”   我只得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果不其然,那天夜里,燕军统领麻痹大意,轻而易举地被佯装成援军的许军骗走了粮草,等到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燕国王得知消息,非但没有立刻拨粮补给,反而携宠妃外出游猎,只顾自己寻欢作乐。粮草的补给跟不上,燕军军心涣散,很快便自乱了阵脚   首次出击即大获全胜,许军全军上下士气大震。师父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连克五城,在损失极小的情况下歼敌三万,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打到了燕国的西平府。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西平刺史独孤山见势不妙,暗中派人送来密信,表示愿意开城投降,得师父欣然应允。于是,我们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了燕国重镇西平府。   这段时间,师父忙于战事,时常通宵达旦地与几位副将和监军商讨对敌之策,主帐守卫森严,便是文涛也不得随意靠近。那夜之后,我很少见到他,即便有机会看见,也只能遥遥地望一眼。直至有一日他攻城凯旋,率军归来,全营士兵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山呼殿下千岁。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是睥睨天下的王者!   从前,他在朝为相,指点江山,朝堂阔论,百姓皆赞他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   如今,他在营为将,运筹帷幄,金戈铁马,全军上下无人不为他的谋略所折服。   在他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秘密?   文涛很少给我安排工作,偶尔会叫我跟他外出采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让我呆在营帐里围观他炼毒。药帐设在营中僻静之处,几乎没人来打扰我们。只有在军医忙不过来时,我们俩才会过去帮忙照顾伤员。   西平府距离燕国的都城兴庆府不过区区五百里,直捣黄龙指日可待。在吃了一连串败仗之后,燕国王终于如梦初醒,意识到国之将亡,匆忙将兵权交予大将斛律涛,自己则带着一众宠妃连夜逃往漠北躲避战祸,真真是荒唐之极。   且说这斛律涛乃是一员老将,当年随拓跋羽抗击先帝亲军,为人耿直且骁勇善战,是个颇为棘手的对手。   他接手燕军后,大力整顿军容军貌,重新部署战略战策,并发布征讨檄文,直指师父同根相煎,屠杀母族,乃是罪大恶极。师父与其隔空喊话,说燕亡乃是天命,亡与我手,则可得善终;亡于他人之手,必将生灵涂炭。双方的先锋部队在黄河畔激战多次,我军都未能占领上风。   不久之后,双方再次交锋于燕国峡口。斛律涛利用峡口的地形优势,前后夹击。我方将士死伤过半,不得不退守西平府。不少将士负伤而归,军医们忙得脚不沾地。   我闲来无事正好给他们打下手,虽说我不懂医术,可上药包扎端茶递水之类的杂货尚且能做。所幸大部分都伤得不算很重,皮肉之伤没有大碍,最严重不过略微缝合几针。   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战败,全军上下人人面色凝重,军营里四处弥漫着肃杀之气。   师父与几位副将皆为斛律涛所伤,文涛亲自为他们医治。   忙完一阵,我在主帐外来回溜达,不知师父伤势如何,心下颇为担忧。奈何军纪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主帐,我只好这般远远观望。   不多久的功夫,文涛挑帘而出,朝我招了招手。我忙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师父伤得严重吗?”   “放心吧,都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你要是不想让少桓起疑,就别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外面转悠。”他将一张纸塞到我手上,挤眉弄眼道:“喏,这是药方,快去煎好了送进来。”语毕,抿唇嫣然一笑,一脸“你懂的”的神情。   我登时喜出望外,连声向他道谢,握着药方飞速向医帐跑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我将煎好的汤药送进主帐。此刻天色已晚,主帐内灯火通明,师父坐在案前与众人议事,面上依然是淡淡的,像从前那般无喜无怒。可那双眼眸中,却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仿佛有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又好像是锐利逼人的寒芒。他的胸口缠着一大块棉布,殷红的血丝丝缕缕渗透出来,蕴成碗口大的一片。   心中既惊且痛,不由愤怒地瞟了瞟文涛——这也叫皮外伤不碍事吗!   我小心地将汤药放到师父面前,难得靠近一次,本想借此良机再看看他的伤势。孰料,他忽然抬眸向我望来,气息微滞,眼底掠过几许细碎的涟漪。我忙垂眸退下,继续给其他人奉药。   监军李坤是裴少卿一手培养的心腹,从前我与裴少卿议事时,他也经常在场。除了他之外,其余几位副将皆有不同程度的伤。主帐内尚有一位身着棕色胡服的中年男子,面生得很,好像不是我朝官员。   只听那胡服男子道:“在下与斛律涛相识多年,他不过是一介莽夫,最会虚张声势,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谋略不足。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刚愎自用,疑心重且忌能人。眼下,斛律涛一人执掌兵权,与副将不睦,他想继续打下去,副将却想求和,避免无谓的伤亡。如此政令不一,乱必将由内而生,可见斛律涛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师父服下汤药,淡淡道:“那依独孤大人之见,我军应当如何克敌?”   “今日一战,王爷故意败给斛律涛,依他的个性,必会骄傲轻敌。正所谓大意失荆州,现在燕军前锋全部聚集,若王爷能一举击溃他们的前锋,则可挫其锐气。”   一名副将道:”王爷,末将以为,可用声东击西之计,先引一路轻骑黄河畔,佯装要渡河攻击燕军后方,如此一来,解律涛必会分兵应对。之后,我军主力再迅速进攻峡口,攻其不备,一定可以击败燕军。”师父思量一瞬,道:”好,就依二位所言,请诸位明早再来商量具体的战术。   第63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5)   入夜。   微凉的晚风裹挟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带来一股入骨的寒意。   我裹着毯子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捣着药,脑子里反复思忖着方才在主帐中所听到的对话。   “小陀螺,在想什么呀?”文涛婀娜多姿地扭到我身旁坐下,暧昧地笑道:“不用说,肯定是在想少桓……”   “才不是,你怎么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的?”我略带鄙视地睨他一眼,道:“大敌当前,理应为国分忧,我好歹也是一国之相……呃,虽然辞官了。咳,我是在想他们说的话,那个独孤大人就是这次开城投降的西平刺史独孤山吗?”   见我神情严肃,文涛也敛去嬉笑之色,道:“是他,怎么了?”   “西平城乃是燕国都城兴庆府的屏障,西平失守,要取兴庆只是早晚的事。况且四平四周山川遍布,易守难攻。若独孤山坚守,纵然师父再厉害,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攻下西平,必然会损兵折将。难道你不觉得,他如此轻易地开城投降有些不太合理吗?”   “我也有过同样的担忧,不过后来想想,少桓之前连克五城,或许是独孤山自知不敌,不愿螳臂当车呢?或许是他贪生怕死呢?又或许,是他不愿见西平府生灵涂炭呢?”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毕竟战争以兵势为先,善于行军打仗之人,总是会在战争的态势上求胜。此战我方占尽先机,势如破竹。独孤山忌惮我军骁勇,开城投降也不是没可能。   “你的顾虑我会找机会提醒少桓的,不用担心。你看看你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总是愁眉不展可是很容易衰老的呀……”文涛无奈地扶额,叹息道:“话说回来,你这样乔装易容又是何苦呢?直截了当去找少桓说清楚不是更好吗?也省得他每天都问:可有嫣儿的消息?哼,你们不烦我都烦……”   我撇了撇嘴,嘟哝道:“怎么说也是在打仗,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我不想让他分心。再说,监军李坤是少卿的人,若他知道我在这里,肯定要禀告少卿把我抓回去。”   “好了好了,随便你们。我要去睡美容觉了,这里的气候好干燥,更要好好保养才行,否则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可就毁了呢……”说着,搞了一团黑乎乎的糊状物涂在脸上,爬上榻倒头就睡。   我满头黑线地望他一眼,继续闷头捣药,心中思绪万千。   因为有战事,第二日清早,文涛打发我到军营外围的山野间采集药材,他自己则要去西平城采购炼药的鼎炉。   时近晌午,日头渐渐毒辣。大约是到了点兵出发的时辰,远方的军营里吹响嘹亮的号角,战鼓声声,直破云霄。   我伸手擦去额间的汗水,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惴惴难安,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起床开始,眼皮便一直跳个不停,胸口像是被沉甸甸的大石压住,透不过气来。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忽闻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紧接着,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飞出来,飞向西北方的天空。不久之后,一抹棕色的身影急速闪过,很快便消失在山野之间。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那身棕色的胡服却教人过目难忘——西平刺史独孤山!他偷偷摸摸地跑出来飞鸽传信,莫非是想向敌军泄露我军军情?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浮现,我顿觉心惊胆战,忙不迭扔下手中的药草,拔腿往回跑。然而,待我跑到军营时,师父与几位副将早已率大军出发。我急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到向文涛求助,不料在军营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始终没看见他的身影。   情急之下,我只得鼓起勇气求见监军李坤。可不管我怎么解释、怎么哀求,戍守的士兵一口咬定我是闲杂人等,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我抬高嗓门大呼小叫,故意将动静弄得很大,希望李坤能听到吵闹声出来问询。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终于挑帘而出,不悦道:“何事吵闹?”   我忙上前道:“李大人,方才民女在后山看见孤独山放出飞鸽传信,怀疑他将我军情报泄露给敌方,特来向您禀报,求您下令召回大军!”   李坤将我上下打量一通,皱了皱眉,道:“你可看清楚了?”   “大人,民女虽然未曾看见正脸,但认得独孤山所穿的胡服,应当错不了。”   闻言,他冷嗤一声,道:“笑话,那不过是最普通的胡服样式,西平城里满大街都是。你既没看清楚正脸,怎就断定那人一定是独孤山?再说,你以为行军打仗是儿戏么,向出兵就出兵,想召回就召回?”   “可是……”我仍想再解释,却被李坤挥手打断,道:“好了,念在你是文先生带来的人,本官不为难你。你若再吵闹,军法处置!”语毕,头也不回地挑帘入帐。   我咬了咬唇,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暗自祈祷,希望如李坤所说,一切都是我自己杞人忧天,放出飞鸽传信的人并不是独孤山。   暮色四合,天色渐沉。入夜之后,天空闪起雷电,滂沱大雨倾泻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恍惚间,似有马蹄笃笃声、惊慌叫喊声入耳。我忙丢下手中的药杵跑出去,掀帘而出,眼前的场景却教我猛地吃了一惊!   身负重伤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归来,他们的脸上、身上、腿上全都是猩红的血迹。有人断了胳膊,有人背部中刀,还有的人一只耳朵被生生削去。放眼望去,满是血如泉涌、血肉模糊的画面,仿佛这里不再是人间,而是炼狱、是修罗场。   目之所及,一片疮痍。不用说也知道,这一战我军惨败。   主帐外,一名伤势较轻的士兵正向李坤汇报战况:“……燕军好似知道我们的计划,一早便派兵在峡口埋伏,还在山顶布下巨石阵,我们一到峡口,无数巨石滚滚而下。王爷事先安排的阵法全被冲乱了,我军将士死伤惨重。他为了掩护我们撤回,自己领一千轻骑与斛律涛三万大军正面交锋,被逼进峡口的山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方才我军一路撤退,还遭到燕军的追击掩杀……”   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般在脑中轰然炸开,我顿觉手脚冰凉,入坠冰窟。泪意汹涌而来,我使劲咬着嘴唇,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慌乱,着急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稳住心绪,走过去对李坤道:“监军大人,一定是独孤山与斛律涛串通,先假意投降,待取得我军信任后再伺机给燕军通风报信。事不宜迟,请您立刻下令捉拿奸细,并派军支援王爷。”   李坤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摇头道:“是不是独孤山通风报信还有待查证,贸贸然抓人恐怕会打草惊蛇。现在雨急风大,天气恶劣,且又天色已晚,我军不熟悉四周地形,若是再中敌方的圈套怎么办?”   见他不愿出兵,我不由急道:“大人,斛律涛将王爷逼入山谷,很明显是想瓮中捉鳖,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者说,所谓穷寇莫追,但斛律涛却下令沿途追击掩杀我方溃败军队,足见其求胜心切,我们恰好可以抓住这一弱点,给燕军迎头痛击。”   不料,他听后面色陡变,恼怒道:“放肆,本官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吗!军营重地,哪里轮得到你一介女流指手划脚!来人,把她带下去!”   恰在此时,文涛执伞款步走来,目光在我们之间打了个圈,道:“出什么事了?”   臭龙阳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忿忿地瞪他一眼,道:“师……咳,王爷被燕军逼入山谷,眼下生死未卜,监军大人担心这是圈套,不愿出兵支援。文先生,你说怎么办?”   李坤义正言辞道:“说不定对方想要以此引我军倾巢出动,好一举歼灭。就这么贸然出兵,若是全军覆灭,谁担待得起?”   文涛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王爷乃是万金之躯,他为国冲锋陷阵,身陷险境,就算这是圈套,大人也得钻进去救他。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怪罪下来,您就担待得起了吗?”   李坤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多耽搁一刻,师父便多一份危险。情节之下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我挣开士兵的钳制,一把揭下人皮面具,道:“立刻出兵,出了事由我一力担待!”   李坤当即大惊失色,忙低头作揖道:“下官见过扶相。”   “现在不是行礼的时候,你倒是快出兵啊!”   李坤仍是迟疑,“可是……”   文涛摊手道:“都说了不要你担待,还可是什么?放心吧,这一带地形我熟悉得很,我跟他们一起去,不会有问题的。”   李坤道了声是,当即传来副将,下令派兵三万赶赴峡口支援。   第64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1)   一道惊雷猛然劈开灰黑色的天空,仿佛在一瞬间将人间撕作两半,刺耳的轰鸣仿佛是野兽在咆哮,震得人心神欲碎。   三万大军顷刻集结完毕,沿着原路朝峡口进发。   滂沱大雨伴随着疾风呼啸而来,覆盖苍莽。马蹄笃笃,溅起黄褐色的泥浆。迎面而来迅猛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雨水顺着脖子淌进衣裳里,周身一片冰凉,身子几近麻木。   四周尸横遍野,滂沱大雨意图冲刷掉屠戮杀伐的痕迹,满地的泥水变作了猩红的血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一路上,我们不断遇到溃逃回来的败军。经询问,得知斛律涛竟派出一万轻骑追击,好似想要将许军赶尽杀绝。   我问副将道:“王爷上午出兵时,张的是什么旗帜?”   副将道:“回扶相,是红色帅旗。”   我点头,吩咐道:“把我们的黄旗取下来,统统换成红色帅旗。”   如此一来,敌军便会将我们当做是溃败的部队,很容易产生骄纵的情绪,大意轻敌。而大意轻敌,正是行军的大忌。   副将愣了愣,很快便明白过来,笑道:“扶相高明,末将这就去办。”   没过多久,透过密集的雨帘,依稀可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无数人影在晃动,喊杀声破空而来。   两军狭路相逢,燕军的将领果然中计,高声调笑道:“呵,不是被我们打成丧家犬的手下败将吗?怎么还敢回来送死?既然你们这么想死,本将就送你们上路!弟兄们,给我上!”   话音落下,燕军大部挥舞着长剑,得意洋洋地奔杀而来。我军将士沉着应对,很快便占了上风。   文涛带着我隐藏在一旁的灌木丛中,正好将战况尽收眼底。   “就这么暴露身份,也不怕皇上派人来捉抓你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我还能躲一辈子不成?若我不亮出身份,李坤根本不会出兵支援。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救师父,被抓回去也值。”   “啧,这话要是让少桓听到,肯定感动得以身相许。”他向我抛来一个*的媚眼,笑道:“话说回来,小陀螺,没想到你行兵布阵也挺有一套的嘛。这招瞒天过海真是高明,看来‘名师出高徒’这句话说的一点也没错……啊,我忘了,你已经不是他的徒弟了。”   心下不禁黯然,我这才意识到,尽管这几日我口口声声喊着师父,可早在离开相府的那天,我便已然自绝于师门,今后再也没有资格自称是他的徒弟了。   见我沉默不语,文涛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你难过什么,这是好事,应当高兴才是。你俩之间再没有伦常的束缚,往后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呃,好像也有道理……   面上一热,我捂着脸瞪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露出暧昧的神色,嘿嘿笑道:“矮油,害羞什么,好啦,我不说就是了。”说着,他抬起纤纤玉手指向外面的战场,道:“看,我们赢了。”   果不其然,丛林外,大意轻敌的燕军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四处皆是告饶声与惊呼声,甚至掩盖了淅沥的雨声。方才调笑的将领身中数箭,浑身是血地爬上战马,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策马走出灌木丛,将士们击败燕军,士气高昂,齐声山呼“许国万岁”。呼声直破云霄,在空旷的原野之中回荡不息。   冰冷的雨水和粘稠的鲜血一齐溅到我脸上,鼻中氤氲着腥咸恶心的气息。我忍住不适,对副将道:“不要追了,这周围有很多战死的燕军,你随意找一具尸体割下首级,将燕军将领丢下的头盔戴上去,我们这就去峡口营救王爷。”   “是!”   靠近峡口,雷雨渐止。   子夜时分,恰是夜色最浓重之时。天空乌云密布,四周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望见前方的山谷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隐约闪现,火光下,似有无数道人影来回闪动。再靠近些,便有细碎的兵刃交接声随风传来。   找到了!   我的心里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沉。斛律涛率三万大军与师父的一千轻骑对抗,在兵力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却还是久攻不下,足见我军骁勇。然而,今日天气恶劣,双方僵持了足足一整日,只怕不论哪一方都已是强弩之末。师父以寡敌众,不知还能支持多久,一定要尽快想办法救他出来。   思量一瞬,我对副将道:“传令下去,命全军将士点起火把,每人两根。眼下更深夜重,敌军分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三万便可成六万之势。现在你先领一支轻骑过去,待引起敌军的注意之后,立刻抛出首级,并大喊‘汝将已为我军所杀’。我们这边火把准备好之后,所有人大声喊杀冲过去,一举冲破敌军的阵型,使其自乱阵脚。切忌恋战,救人要紧,明白吗?”   “末将明白。”副将点头,举起首级,率领一千轻骑奔杀而去。   将士们点燃火把,身后迅速亮起一条火龙,绵延数里,气势宏伟壮观,根本看不出只有三万人。夜风吹过,远远近近的火把明明灭灭,火焰肆无忌惮地舔舐着漆黑的夜幕,生生地将夜黑照成了白昼。   很快,前方谷口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惊呼声、厮杀声、兵刃交接声,甚至还有一阵阵血肉撕裂的声音和惨叫声。见时机已到,我一声令下,三万大军举着火把奔腾而去,远远望去,只觉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高亢的喊杀声响彻云霄,震天动地,仿佛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颤抖。   我策马跟在大军之后,不知此计能不能奏效,心中不禁又是焦急又是忐忑。   敌军为我军的气势所慑,登时惊恐不已,很快便乱成一团。战态纷纭混乱,一名主帅模样的人试图发号施令,控制局面,奈何大势已去,无论他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我从未见过斛律涛,不知他长的什么模样,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那是斛律涛吗?”   “没错,就是他。哎,我记得他以前长得挺好看的,怎么现在残成了这副模样?”文涛叹了口气,感慨道:“唉,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呢。”   我斜眼瞟他一眼,心道:这人的脑回路还真是简单,每天不是想着如何扑倒男人,就是盘算着如何炼制毒药。我懒得搭理他,一面留心观察战况,一面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先帝和元妃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师父平安归来。   不知不觉之中,天边微微泛起亮光,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经过雷雨的冲洗,清晨的天空愈发澄澈。雨过天晴,又是美好的一天。   原本就疲惫不堪的燕军迅速覆溃,不少士兵急于逃生,纷纷丢盔弃甲,仿若惊弓之鸟。慌乱之中,推搡跌倒而被踩踏者无数,尸体漫山遍野,伤者的哭泣声、惨叫声织成一片。眼见战局迅速扭转,斛律涛忙慌下令撤兵,狼狈地策马奔逃。   文涛扬起马鞭,向我使了个眼色,道:“胜负已定,我们去找少桓吧。”   山谷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两军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倾倒的帅旗、折断的兵器、被斩下的肢体残骸遍地可见。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催人欲吐。此刻,天色已是大亮,明媚的晨光照入山谷,洒下一片金辉。这般望去,竟产生一种悲壮而凄绝的美。   好在我方援军伤亡不大,受了伤的士兵们相互搀扶着走出来,骑上战马朝军营驰去。   恰在此时,副将匆忙地跑过来,道:“扶相,这里四处都找遍了,没有发现王爷的踪迹。”   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我不信,我自己去找!”我丢鞭勒马,马儿扬蹄长嘶,险些将我甩下去。待马儿立稳,我立即跳下马,冲到山谷里疯狂地寻找师父。   “王爷!不是你……王爷,你在哪里!王爷!你,你也不是,不是,不是……”   我一面翻开尸体,一面向四面高声呼喊着,急切的喊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息。满地都是身着战袍的尸体,分不清究竟谁是谁,有些已经彻底冰冷,有些还有一息尚存。   副将领着一队亲兵过来帮忙一起找,文涛则一旁盘问上午出战的士兵,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   眼前渐渐泛起模糊,我死死咬着唇,翻开一具又一具沉重的尸体,万分希望那个人就是师父,可目光落到他们被削去的胳膊腿脚或是血流不止的身体,心里又不禁庆幸,幸好不是他。   我还有很多话没有亲口对他说,还有很多事想要跟他一起去做,生离死别、锥心蚀骨的痛,我不想再承受一次。今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喊得声嘶力竭,不知翻了多少具尸体,终于在一块大石后面发现了他。两名士兵挡在他的身前,好似是为了保护他,身上插满羽箭,早已死去多时。   我喜不自禁,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感如潮水一般拍打着心房,眼泪险些撞出眼眶。我用力揉了揉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在是温的,又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依然活着,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我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地唤道:“师父?”   睫毛轻轻一颤,薄唇也跟着微微动了动,他大约是想睁开眼睛看我,却终是无力地闭上了。   我粗粗检查一番,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但盔甲下面不停地有鲜血流出来,显然是受了重伤。解开铠甲,只见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盘踞在腹部,伤口上沾染了不少污秽泥沙,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我不敢迟疑,立即唤来文涛和副将,合几人之力将他扶上战马带回军营医治。   第65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2)   经军医诊治,师父的身上虽然有多处伤口,好在并不是很深,没有性命之虞,昏迷也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只要好好处理伤口,辅以汤药调养,防止外邪入侵伤口,很快便可以复原。   他昏睡了整整一天,直至黄昏时分,终于渐渐转醒。   我喜道:“师父,你醒了?”   他张开眼睛,略带迷茫地望了我一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我有些莫名,便也跟着眨了眨眼睛,捏了捏脸。   呆愣半晌,那双清浅的眸子里蓦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惊喜,继而越来越浓烈,直至眼中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他腾地坐起身来,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我紧紧搂住,颤声道:“我不是做梦,真的是你,嫣儿,你真的回来了……”   自从十二岁及笄之后,师父便很少抱我。即便要抱,也只是轻轻地抱,好似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记得他的怀抱总是清浅若溪,温柔而温暖,从未如此强势、如此炙热。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连日来盘桓在心中的悲伤与痛楚悉数烟消云散,被淡淡的幸福所取代。恍然间,仿若有一股清冽的甘泉流过心田,整个人都是甜丝丝的。   鼻尖一酸,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伸手回抱住他,再也不愿失去他一分一刻。   “是,我回来了。对不起,师父,教你担心这么久……”   师父亦忍不住哽咽了,手上的力道再重三分,将我搂得更紧。“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回来就好,只要你回来就好,我好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气息微有些急促,微微扎人的下巴抵在我的额间轻轻厮磨,炙热的言语缱绻情深,好似淡淡涟漪一般漾开。   一别数日,我却觉得恍若经年。   其实,我又何尝不曾以为此生与他无缘再见?好在那些苦涩酸楚的时日终是过去了,他终是回到我身边。   “不会,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了。”   “可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江南遇见了文先生,是他带我来的。我担心我的出现会使你分心,影响战局,所以拜托他为我易容,扮成药童一路随行。昨天你身陷险境,李坤不肯出兵,为了救你,我只好表明身份。”   他似是轻轻一笑,“傻瓜,怎么会分心呢?只有你好好地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打好仗。”   这般甜蜜的话语从师父口中说出来,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我微微一愣,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心中甘之若饴。   就这般彼此相拥良久,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目光却渐渐黯淡下去。半晌,他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有话要说。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遂道:“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文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身受重伤,现在先好好休养,来日方长,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   师父摇了摇头,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柔声道:道:“我没事,不过是一些皮肉之伤。有些话放在心里越久,我便越发寝食难安,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嫣儿,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从前是我太过自负,对什么都很笃定,总以为万事皆在我掌控之中,很少顾及旁人的感受。十岁那年,我亲眼目睹母妃被活活烧死,是你爹陆策把我救出火场。   “后来,他不幸感染触恶之疾去世。你爹死后,我找到文涛,他与母妃是旧相识,答应帮我易容,并给你服下了消除记忆的药物。之后,我带着你回到帝都,通过科举考试入朝为官。我步步为营,精心谋划,发誓要教王氏血债血偿,三年之后,终于得偿所愿坐上相位,能够名正言顺地与之对抗。可我却发现皇上对我产生了忌惮之心,于是便以退为进,理所当然地将你推上相位,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你说我利用你,我不否认;你要怪我,我也接受,因为这件事到底是我做得不对……”   说到末处,他抿紧薄唇,别过脸不再看我,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一时间,酸楚、动容、悲辛……数种情绪一齐用来,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既然都说到了这一步,那便索性开诚布公说个清楚。   我摇头,顺势握住他的手,道:“师父,我生气并不是因为你借我之手除去王氏,而是你不够坦诚。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难道还换不来你一句实话吗?你若将一切如实告诉我,我绝不会拒绝你。你说你怕我牵连其中,怕伤害我,可是你怎就知道,我不愿与你同舟共济呢?对我而言,你的隐瞒才是最大的伤害啊。”   “对不起,嫣儿……”垂眸良久,他叹息道:“其实你说得没错,从推行官制改革开始,我便有意要削弱外戚党在朝中的势力,科举舞弊案和赈灾金被劫案也是我一手策划。今科试题是我泄露的,之后再栽赃给吏部尚书,他是外戚党的要员,若是他落马,王氏必将受到重创。   “你临去江南之前,我从沈洛处获得了行程路线图,并命他从王清贺身上盗取王氏的家传玉玦。你们出发之后,我派人一路尾随,迷倒暗卫,伺机劫走赈灾金,后来又将赈灾金偷偷放入王府。我与耶律沙其实早有往来,迷药七星海棠的确是他给我的。那段时间,王旭尧恰好派人去江南收购土地,我料定他为隐瞒兼并土地之事,不得不认下劫走赈灾金的罪名。但是我却没想到,他竟然恼羞成怒,派死士刺杀我,我更没想到的是,沈洛偷偷为我伐脉换血,我最终没有死成。”   难怪老狐狸一口咬定是我师徒陷害他,难怪王清贺那么轻易便认了罪,原来一切都是师父一手策划。   “所以……临终前的那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   他并没有否认,叹息之声轻若烟云,道:“当时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所以才敢把从前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没有为母妃报仇,是我无能。前半生,我一直生活在仇恨的痛苦之中,为母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而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是你让我知道,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心痛,会嫉妒。所以,我不想到死都留下遗憾。”   我又问:“那日在临安,你说你羡慕皇上,难道因为这个?”   “是,我羡慕他,羡慕敢爱敢恨,羡慕他敢做我所不敢做的事。后来我扮成沈洛回到帝都,你却告诉我,你愿意放弃相位,与皇上一同组建内阁,只为入宫为后。那一刻我彻底慌了神,我从来不知何为‘不知所措’,但当你告诉我你愿意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只觉万分动容,强忍着心头的喜悦,清了清嗓子,故意板着脸说:“不是你说的吗?让我不要逞强,向皇上寻求庇佑的,还说什么真心、什么托付终身之类的……”   师父很显然当真了,急切地解释道:“我这一生树敌太多,我怕我死后那些人会为难于你,不想让你一个人受到欺负,所以才……”   以前,他总是淡淡的,无喜无怒,从未有过如此焦急迫切的神情。我忽然觉得很解气,遂装模作样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当皇后了。”   当然,我绝不会告诉他,我从未打算入宫为后,彼时谎称答应裴少卿不过是为试探他罢了。   他先是一喜,紧接着眸光一沉,哑声道:“嫣儿,我承认是我错了,我不该隐瞒你,更不该欺骗你。那日你离我而去,我方知愧悔,是我罪有应得。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更不敢奢求你……回心转意,我……”   “好啦,别说了,你若真想让我原谅你,那便好好养伤,不要让我担心。”我扶下躺下,替他盖好毯子,道:“我先去煎药,你再睡一会儿。”语毕,正要转身离开,他忽然紧张地捉住我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好似只要一松手,我便会立刻消失一般。   “你……你先别走……”他的双颊微微泛起绯红,神色促狭,声音低如蚊蚋,“你再陪我一会儿……”   我先是一愣,紧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是在做梦吧?印象之中那位风华绝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师父大人,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   师父离开帝都之前,裴少卿特地赐予他三瓶黑玉断续膏。有了这宝贝,加之军医精心医治,他的伤势好得很快。   峡口一战,许燕双方两败俱伤。我军共折损两万七千余名将士,粗略估计,燕军死伤绝不在三万之下,彼此都没有讨到好。   不久之后,斛律涛再下战书,扬言九月初要率兵五万收服西平城。师父对此不甚在意,当众撕毁战书,并命副将将独孤山的首级送到燕军军营,气得斛律涛当场口吐鲜血。   尽管故意摆出蔑视地方的姿态,但实际上师父并没有麻痹大意,每日都与众位副将商讨对策,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战事临近,大多数时间我依然呆在药帐里,帮文涛捣药炼药,见到师父的机会并不多。好在经过那夜一战,全军将士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已经可以随意进出主帐了。   在人前,我们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毕竟在旁人眼里,他是睿王而不是姜誉,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有在四下无人之时,我们才能拉着手好好说会儿话。   “啧啧,看看你一脸春情勃发的模样……”文涛将一堆药草丢到我跟前,俯□来戳了戳我的脸颊,笑眯眯道:“老实交代吧,你跟少桓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那个什么什么呀?”   “你个老不正经胡说什么!”面上一热,我嫌弃地挥开他的手,抓起一把药草杵了起来,“我们……我们也就是拉个手而已……呃,偶尔抱一下……”   他惊得掩嘴倒抽冷气,大呼小叫道:“什么,才这样?哎呀,这样不行啦!你要主动啦!”   第66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3)   “什、什么主动……”   文涛无奈地扶额,一撩衣袍坐在我身旁,认真道:“你看,少桓他人生的前十年在冷宫里度过,中间五年在山村里度过,之后八年呕心沥血忙于朝政,在男女之事上可谓毫无经验。在加上他原本就是个温吞的慢性子,你若再不主动,你们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开花结果呀?虽说他独衷情于你,可是他毕竟是男人嘛,总会有那什么需求。况且他现在又当了王爷,待立下军功回到帝都,肯定有大堆大堆的狂蜂浪蝶扑上来,你就不怕他被人抢走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道:“但是我也没经验啊……”   虽说已经不是师徒了,再无伦常的束缚,可要说什么更亲密的举动,我的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不是有我呢嘛,我来教你。”文涛神色暧昧地挑了挑眉,凑到我耳畔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详细说了一番。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好似有一把火从耳后一直烧上脸颊,烧得我面红耳赤,不由打断他,怒道:“你你你你这个流氓!”   他娇嗔道:“什么流氓?食色性也,懂不懂?两个人爱到深处,总会做些缠绵亲热之事。我跟你说,如果方才讲的那些都没用呢,你索性就霸王硬上弓,直接推倒他,我不信他不肯从你!”   霸王硬上弓……!!!   我一吓,气结道:“你你你你禽兽不如!”   他斜睨我一眼,笑道:“得了吧,你都喜欢少桓那么多年了,要说你对他没点儿企图,我才不信呢。”   话虽如此,可我对师父是仰慕大于爱慕,先敬他而后爱他,根本不敢往那方面想!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吗!”我索性丢了药杵,蹭的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走,“懒得跟你说,我先走了!”   文涛追出来,提高嗓门在我身后大喊道:“哎!记得我说的话——霸!王!硬!上!弓!”   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军营里回荡不息,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士兵们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我顿觉大窘,恨得牙痒痒,真想直接挖个坑把他埋了!   恰在此时,一名士兵上来道:“扶相,王爷在北门城楼上,请您过去一趟。”   我忙不迭捂住脸,潦草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头也不回地向城楼跑去。   ***   时近傍晚,晚霞灿烂若锦,铺满天边,壮美瑰丽。夏末的晚风略带几丝凉意,拂面如同刀割。   师父身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他的侧颜被夕阳的余晖所笼罩,依稀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坚毅和英气。虽然他的容貌略有变化,可我却丝毫不觉陌生,仿佛与我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就是这张脸。   城楼上戍守的士兵被他打发到了别处,我快步走过去,轻声唤道:“师父。”   他打量我的神色,道:“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掩饰地笑道:“我没事,兴许药帐里太闷了吧。师父,你找我过来有事吗?”   “没事便好。”他抿唇淡淡一笑,伸手将我轻轻揽在怀里,道:“嫣儿,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就叫我少桓吧。”   我面上一热,声音低如蚊蚋,“少……少……”奈何“少”了半天,那个“桓”字怎么都出不来。文涛说我曾服过消除记忆的药物,对于十二岁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这一声“师父”毕竟唤了整整八年,一时之间还真的改不了口。   他好似看穿我的窘迫,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而坚定地说:“是不是觉得不习惯?没关系,慢慢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仅仅把你当做徒弟,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的女人。”   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中万分动容。据说,人生最大的幸福便是当你爱到绝望时,忽然发现对方也同样倾心于你。而现在,如假包换地体会到了这种幸福。   西北的大地苍茫辽阔,远处皑皑雪山连绵起伏。两个人静静相拥,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这种安静而美好的幸福,让我第一次产生了类似于天长地久的愿望。若能一直这样下去,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良相静默许久,他哑声唤我:“嫣儿。”   “嗯?”我下意识地仰起头,他忽然俯身靠近,霎那间,清浅的气息夺取了我的呼吸。唇与唇相碰的一刹那,我只觉心如鹿撞,仿佛就要冲出心房一般。   他的唇冰凉而柔软,如同山涧里一泓明澈的碧泉。我依偎在他的怀里颤抖着,他先是虚搂着我,旋即慢慢收紧臂弯,将我牢牢环绕其中,唇齿之间温柔地厮磨着,轻轻地辗转着,一寸寸深入。   此刻,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索性将主动权交予他。他似是领路人,带我探索一片未知的禁地。我稍一张开唇,他的舌尖便小心翼翼地进入,笨拙而温柔,不是攻城掠地,只是浅尝辄止。   也许只是弹指须臾的功夫,我却觉得有一生一世那般长久。他离开我的一瞬间,我顿觉茫然若失,心中有万般不舍。   他的目光如月华般清澈,眼波流转,脉脉凝视我半晌,复抱紧我,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耳垂,轻声呢喃道:“嫣儿,我爱你。”   我平复着呼吸,心中带了几分甜,探手环住腰,满足道:“师父,我也爱你。”   “嫣儿,军营里四处都是皇上的耳目,你在这里的消息肯定瞒不住他,我打算上一封奏折,将你在峡口大败燕军的事告诉他,请求他封你为军师。”   我想了想,蹙眉道:“皇上会答应吗?”以我对裴少卿的了解,只怕他才不会管我立没立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我捉回去再说。   “不答应也得试一试。”静默一瞬,师父坚定道:“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哪怕是半步也不行。”   我不禁扬了扬唇,可想起文涛方才说的话,心中又是一沉。   “师父,皇上为何会派你出征?”   师父以大皇子还朝,这对于裴少卿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威胁,更何况他还逼死了王太后。虽说有先帝遗诏在手,可要说裴少卿不恨他,这绝不可能。既是如此,为何裴少卿还愿意让师父领兵伐燕,难道就不怕他有不臣之心吗?   他微笑着解释道:“是我主动请缨,请求皇上让我挂帅的。拓跋安暴毙宫中,是耶律沙一手安排,为的是挑起许燕之间的争端。你走之后,皇上派使臣送出国书,解释拓跋安乃是饮酒过度而死,并答应赠金千两作为补偿。谁知一向糊涂的燕国王好像忽然清醒了过来,怎么也不肯相信,非但当场撕毁国书,还将使臣囚禁起来严刑拷打。这场仗不得不打,只是朝中武将凋零,能独当一面的更是屈指可数。皇上不得不答应,不过他对我心存忌惮,所以才会任命李坤为监军,名为监督,实为监视。”   我忽然想起王氏倒台时,裴少卿曾对我说,他早就在王始安身边安排了眼线,若是王始安怀有二心,则立刻取其性命。果然,这次他故技重施,打了同样的算盘。   思前想后,我不由愈发困惑,“你为何要主动请缨?元妃娘娘是燕国的大公主,你……”   “嫣儿,你可知道,耶律沙有一个习惯,他攻城之后必要屠城。这一个月来,他连克六城,贺兰山以东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朝的将军虽然没有他这么残忍嗜杀,但纵兵抢掠、虐待战俘之事也时有发生。这场仗若是由我来打,至少我会保证善待燕国百姓。母妃曾经对我说,燕国国祚将尽,亡国只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亡于何人之手。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能想办法将伤害降到最低。”   我了然点头,沉默一瞬,问道:“师父,此战之后,你有何打算?”抬起头,不期然迎上他温柔含笑的视线,一时间心弦颤动。   他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抿唇微微一笑,道:“你想问什么?”   我绞着衣角,颇有些忐忑道:“若我说……我不愿你兼济天下,你会抛开一切,随我远走江湖吗?”   “以为我想要皇位?”   我一怔,萦绕心头多时的问题,竟被他如此风轻云淡地说出来,不由讷讷点头。师父是先帝一手培养的皇位接班人,当年若是没有那场大火,只怕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便不是裴少卿而是他了。   “嫣儿,我从来没想过要跟皇上争夺皇位,这些年我苦心经营,唯一的目的便是为母妃报仇雪恨,其余别无所求。我知道你不喜欢当女丞相,我答应你,待战事一了,我便带你离开帝都。天高地广,总有一方净土能让我们驻足。那时,我们隐姓埋名,世上再无睿王扶相。你说好不好?”   还有什么比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更幸福的事吗?   我欣喜地连连点头,埋首在他的颈间,与他紧紧相拥。我知道,这方清新的怀抱会替我挡去所有风雨,一如既往的温暖我。   第67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4)   距离斛律涛所定的攻城之日越来越近,师父便也越发繁忙起来。依照事前制定的策略,燕国的都城兴庆府应由师父率领的中路生力军攻克,而西平府是兴庆府的天然屏障,能否顺利攻下兴庆府将取决于能否守住西平城。   入夜。   圆月高悬天边,流光皎洁,静静地淌泻在苍凉的荒漠上。暑意消散,凉风习习。   今日恰是八月十五,只是眼□处战场,加之燕国又没有过中秋节的传统,自然不可能吃到月饼了。晌午过后,我与文涛一同进西平城采购了一些食材,命伙房做成类似于月饼的馅饼分给士兵们吃,以慰大家思乡之情。   主帐内灯火通明,师父正负手立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看着江山舆形图。我将食盒放在案上,轻声道:“师父,该喝药。”   他转过身,眼中迅速浮起几许温柔的笑意,“我没事了,明天起不用给我送药来了。”   我望着他颇为憔悴的脸庞,不由得心疼地叹道:“怎么不用?你的伤势还未完全复原,五日之内又熬了三次通宵,就算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这样折腾。”   他微微一笑,捉住我的手,说:“不碍事,我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营中药材储备不算充裕,不少药材出现了短缺。万一两军交锋,倘若药材不够,无法医治伤员,必定影响士气。所以,还是用在刀口上的好。”   我抗议道:“师父,我知道你顾全大局,以大事为重,可见你如此劳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对,你是许国的睿王殿下,是三军统帅,可你也是我的……那个谁。除了你,我一无所有,不紧张你我还能紧张谁?”   师父微微一愣,似有淡淡的歉意在眼底缓缓流淌。他轻抚我的脸颊,温柔的声音若带几分心疼,道:“对不起,嫣儿,教你担心了。”   我鼻子一酸,默不作声地扑进他的怀中。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击破我的防线,让我彻底没辙。因为曾经失去过,因为知道这份幸福来之不易,所以格外害怕失去。   他一手将我揽住,拍了拍我的脑袋,笑道:“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听说你今天亲手做了馅饼,我从下午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不给我尝尝吗?”   我乖乖地点了点头,打开食盒,将一碟馅饼放在他面前,道:“这里面的绿豆泥是用桂花糖熬出来的,桂花糖不好取,所以我只做了这一碟,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其实你不用这么费心的,只要是你做的,怎么样我都喜欢。”师父夹起一块尝了尝,赞道:“真好吃。”   我抿唇,略带羞涩地笑了笑。意念一动,斟酌着问道:“师父,我听说沈湄疯了,是吗?”   我总以为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师父的人,却总是忽略了沈湄。放眼帝都,喜欢师父的姑娘有很多,却没有一个像她这般用情至深,她对师父的爱绝不比我少。   师父的手稍稍一顿,道:“不是的,她没疯,她出家了。当时,未免引人怀疑,沈洛的尸身没有运回帝都,而是直接安葬在姑苏。沈湄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辞了太医,入了空门。”   我听得难过,虽说我不喜欢看她老是纠缠师父,却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好姑娘。如今她唯一的哥哥为救师父而死,而师父却不能接受她的爱意,这要教她情何以堪?   我叹道:“如果有机会,我想去姑苏看看她。”   “她离开之前曾说,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们任何人,只愿青灯苦禅,聊度一生,为她哥哥祈福。往事如梦,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师父放下筷子,轻轻叹息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洛为我伐脉换血,沈湄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对她,我心有愧疚,可我不能因为愧疚便接受她的爱,这对她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或许,遁入空门对她来说是另一种解脱。她都看开了,你也不必再执著。”   我默然点头,心中不胜欷歔。沉默半晌,问道:“师父,你说我爹是集贤院秘阁校理陆策,当年是他把你从火场中揪出来的。文涛告诉我,你为了保护陆家的人,谎称没有任何人救你,全凭自己逃出生天。那么,陆家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见见你的家人吗?”   “也不是,只是有些好奇。”我与他们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我与师父相依为命,在我心里,只有他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今春在江南时,耶律沙其实是为见我而来。一方面是商讨联手灭燕之事,另一方面,我请他将陆家的人带回遥辇国安顿,他答应我要好好照料他们。毕竟在许国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   闻言,我不由暗吃一惊,忽然想起离开临安前一夜,我有事要找师父商量,却发现他迟迟未归,后来他推说是与老友叙旧,原来是去见耶律沙了。他早已打算与遥辇国结盟,此事果然与王氏无关,一开始我便想错了方向。   我奇道:“耶律沙为什么会答应你?”   师父容笑淡淡,眸中深意乍起,“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易。”   “什么交易?”   “传说燕国的草原上埋藏着燕太祖开国时留下的宝藏,谁能寻得宝藏,谁便能问鼎中原。耶律沙想要寻得宝藏献给国主耶律修,我可以帮他找到宝藏,但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替我照料陆家的人。”   我大吃一惊,道:“你知道宝藏在哪儿?”   他将一枚温凉的物什塞到我手上,微笑道:“这个就是燕国的宝藏。”   我低头一看,竟是那支白玉珠钗,不由惊讶道:“真的吗?”   师父点头,解释道:“其实燕国根本没有太祖宝藏,一切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罢了。若真要说有什么宝藏,那便应该是母妃了吧。母妃口衔明珠而生,有预知国之兴衰的能力。她很早便知道燕国将亡,所以老国王才会将她嫁给父皇,希望以此巩固邦交,求得许国庇佑,使燕国的国祚能有所延长。这枚珍珠便是母妃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我恍然大悟,不禁啧啧称奇,问道:“原来如此,那你拿什么给耶律沙呢?”   “燕国的荒漠中有一种黑色的油,遇火能燃,可用来制造兵器。我骗耶律沙,那便是燕国的宝藏。”   “他信了吗?”   “当然,耶律修生性好战,得之欣喜若狂。”   我点了点头,待要说话,忽听帐外有人道:“启禀将军,东路军送来急报。”   我忙收起珠钗,起身站到一旁,随手拿起一句书册摆出正在阅读的样子。   师父含笑瞥了我一眼,正色道:“进来。”   一名士兵走进来,奉上一本折子,转身退了下去。师父打开折子,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忙凑上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始安之子王跃率领东路军从太原府进攻燕国,三天前在夏州遭到燕军阻击,死伤惨重,派人传信请求支援。”   我沉吟道:“可是斛律涛就要来攻城了,我们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分散兵力去支援东路军?”   他走到我身旁,轻轻啄了啄我的额头,柔声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打算。我会尽快结束这场战场,然后就带你回家。”   回家?我下意识地想到了相府,遂不假思索道:“不是决定要离开帝都了吗?”   “不回帝都,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他忽然收紧臂膀,将我牢牢禁锢在胸前。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地拥抱我,可我却无法抗拒他的怀抱,便放任自己渐渐沉沦。   湿热的呼吸肆意喷洒,他的声线格外格外低沉,哑声说:“嫣儿,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矮油,整个人像是泡在蜜糖水里面,幸福得直要冒泡了……   我满足地笑道:“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第68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5)   九月初,斛律涛率三万大军攻城。   第一日,燕军趁夜袭击,架了木梯想要爬上城墙。师父亲自登城守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人从百尺城墙上推下滚石檑木,燕军大部死伤无数。   第二日,燕军在西平城外摆出弓弩阵,万箭齐发,密密麻麻的箭雨破空而来,守城将士死伤过半。我建议师父效仿孔明草船借箭,在城楼上摆上一派稻草人,伪装成士兵的模样。就这样,我军平白获得了上万支羽箭。   第三日,燕军试图从城外挖掘地道,偷袭守城士兵,不料被师父及时发现。他命人从城内向外反挖地道,并埋上大缸,只要伏在大缸上听声便可得知燕军的大概方位,再设下埋伏,一旦有燕军挖过来,便即刻取其首级。   第四日……   总而言之,燕军的攻城之法可谓千变万化,每天变着法子折腾,却都被师父一一破解。我不得不佩服斛律涛,他的思路之奇葩,方法之怪诞,简直闻所未闻。收集起来,大概可以编成一部媲美《孙子兵法》的《斛律氏攻城大全》了。   半个月之后,三万燕军折损过半,西平府却依然坚若磐石,守而不失。   这日清早,我刚起床洗漱完毕,准备去主帐找师父。   文涛摇着扇子走进来,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你快去城楼上看,斛律涛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找了一堆舞剑士在城外表演舞剑!哈哈哈哈,还搞出各种花样,哎嘛,笑死我了,这是打仗还是杂耍啊,哈哈哈哈……”   我听得满头黑线,跑上城楼一看,果不其然,数千名舞剑士正舞剑舞得不亦乐乎,非但有剑术表演,还有花样舞剑。舞剑士们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剑抛上天空,再以各种姿势接住,场面之壮观,堪堪令人叹为观止。   师父、李坤与另一名副将并肩站在城墙上,皆是忍俊不禁的神色。我无奈地扶额道:“斛律涛今天又是玩得哪一出?”   师父解释道:“先帝在位时,我朝曾派使臣出使燕国,在国宴上,燕国王命人表演这种花样舞剑术。据说,我朝使臣看后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燕国王以为这是害怕的表现,遂龙颜大悦。斛律涛大概是听说了这个典故,所以派人在城下舞剑,想要以此威吓我方将士。”   李坤哈哈大笑,道:“殊不知,我朝使臣并不是因燕国的剑术高明而好怕,只是担心那些舞剑士一个没接稳,剑就飞到自己这儿来了。”   “……”,我只觉头顶上有几只乌鸦列队飞过。   恰在此时,一名士兵急匆匆来报,“将军,东路军送来急报,道是我军被燕军围困在夏州城内,王将军身受重伤,目前危在旦夕,请您出兵支援。”   师父剑眉紧蹙,道:“怎么会这样?十天前不是派人过去支援了吗?没有救得了他们吗?”   那士兵摇头,只道不知。   师父沉吟不语,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教我也跟着莫名的揪心。半晌,他对李坤道:“看来夏州那边的情况不甚乐观,横竖西平府一时半会攻不下来,我亲自带兵过去支援。夏州必须拿下,否则后患无穷。李大人,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李坤点头道好。   “等下!”一阵强烈的不安如潮水般倏然涌上心头,我急切地抓住师父的衣袖,沉声道:“将军,小心有诈!”   “我知道。”师父点了点头,向我投来一个安心的目光,笑容柔若春风,用唇形对我说: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回来。   我静静站在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暗暗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师父走后,我在城楼上站了许久,城下,燕军的舞剑士依然兴致盎然地表演花样剑术,仿佛不知疲乏。我军的守城将士看得津津有味,甚是欢乐,可我却再也无心取笑他们。   时近晌午,我垂头丧气地往营地方向走去,师父不在,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忽闻身后有人唤我,“扶相。”   我扭头一看,那厢李坤手奉一卷圣旨,缓步向我走来,朗声道:“皇上有旨,扶相接旨。”   心下骤然一紧,我忙跪下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丞相扶嫣即刻启程返京,朕有要事相商,不得有误。钦此。”   原来如此……   事到如今,若我再想不明白未免也太蠢笨了。我低头接过圣旨,笑道:“调虎离山之计?夏州根本没有告急,你们故意支开师父,是想借此机会把我带回帝都,对吗?这的确是裴少卿的作风。”   李坤笑道:“扶相是个聪明人。”   “若我不回去呢?”   他摊手,“那就很难说睿王殿下会怎么样了。”   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生疼一片。我咬牙切齿地笑道:“好,我跟你走。”   第69章 尾声:清风聚散空回首(上)   半个月之后,帝都。   初秋的夜晚,带了些许如水的凉意。无风,夜色分外晴朗。又是一轮皎洁的满月,清辉盈盈。御花园中,满园桂花树青葱蓊郁,淡黄色的小花点缀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甜美的桂花香味。   时隔两月,再次站在御书房外,我竟恍然而生隔世之感。   推门而入,只见裴少卿身着一袭白衣,正端坐案前批阅奏章。暖黄的烛光映着他略显憔悴的侧脸,看起来比从前清减了不少。   他微微挑了挑剑眉,眼皮一掀,向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目光,“本事越发大了,竟敢不辞而别,还一走就是两个月。怎么,终于舍得回来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向他比了个中指,暗自腹诽:我呸,要不是你用师父威胁我,我才不回来呢!遂硬着头皮挪过去,磕了个头,道:“民女扶嫣参见皇上。”   “民女?”他将我扶起来,笑得依然如从前那般欠揍,道:“哦,你那封辞官奏折朕看了,行文欠流畅,感情欠真挚,理由欠充足,所以不予批准!”   我满头黑线道:“那我回去重写……”   “不行,你当相位是什么?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朕听说你在西北智勇破敌,如此人才,朕怎么能放你辞官?”说着,裴少卿摊手,一脸我就是不同意你奈我何的无赖神情。   尽管只是一瞬的功夫,我分明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易觉察的伤痛。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凤眸,好似珠宝蒙上了尘埃,光芒不再。我知道他在强颜欢笑,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个月他过得有多么艰难。   我叹了口气,温言道:“皇上,强扭的瓜不甜。”   裴少卿微微一愣,终于收起了先前的伪装,神色迅速黯淡下来。   垂眸缄默许久,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认真道:“扶嫣,你是许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丞相,你注定要留名青史。你在位期间,政绩斐然,百姓有目共睹,大家都赞你清正廉洁,是民之青天。难道你不想名垂千古,像周旦孔明那般受千秋万世的顶礼膜拜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想。皇上,我不是圣人,没有那么广阔的心胸去容纳苍生社稷。我不要高官厚禄,也不想名垂千古,只求能与我爱的人归隐世外,携手共度余生。”   “是吗?”他的身子僵了僵,双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哑声道:“他就那么好?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少卿,这没有可比性,感情本来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不能用好坏来衡量。你很好很好,可你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或许他哪里都不好,只要我爱他,在我心里他便是最好的。”   原本以为这番话我会说得很艰涩,因为我不能回应他的感情,到底是对他有所亏欠。可现在,说完之后,我的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释然,好似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小时候师父对我说,不好的事情,就要舍得让它结束。我想,我与裴少卿之间的纠缠,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我明白了……”他的唇畔迅速浮起一抹黯淡而苦涩的笑意,毫不掩饰悲痛的神色,看得我心下一刺。半晌之后,他拉起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一字一句道:“小嫣,你知道吗?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没有输给他,我只是输给了时间。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能与你朝夕相伴,有足够的时候赢得你的心。呵,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还记得我给你带葡萄酒喝的那一次吗?你喝醉了,我偷偷亲了你。你虽然在我怀里,却口口声声喊着他的名字,那时我就知道,我是彻彻底底地输了。可我不想就这么放手,我想靠近你一些,再靠近你一些,或许还有机会扳回一城,可惜终究事与愿违。后来你入朝为相,我故意罢朝三日,并不是身体不适,只是想看你记挂我的模样,想让你亲自来找我……”   心下蓦然一颤,我不由哑然失笑。我总习惯以“当日”为开端,殊不知故事在“当日”之前便已经开始。   这么多年来,我只看得到眼前的师父,却忽略了背后的裴少卿。十二岁之前的事我是想不起来了,可是自我有记忆以来,身旁便一直都有他的陪伴。   犹记得从前他教我习字,一笔一划教得极为认真。我偷偷地回头,他笑若桃花,我方知何为君子端方如玉。彼时的他温柔而开朗,足以令任何一个姑娘动心。   后来,他的性子渐渐变得傲娇而古怪,时常以欺负我为乐,我便与他疏远了。直至入朝为相之后,他几次三番为我顶罪,保护我,庇佑我,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可感动到底不是爱情。   他攥起拳,语意略带三分苦涩,“嫣儿,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我恨他逼死了母后,恨他抢走了你,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不知有多少次,我对他起了杀心,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可是一想到你,我便又退却了。我不想让你恨我,纵然你不爱我,我也不愿让你记恨我一辈子。”   “谢谢你,少卿,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扶嫣这辈子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有你这个至交,我已心满意足。纵然我不爱你,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我眼前有些模糊了,不由得用力眨了眨。他不动声色地别过脸,佯装没有看到这一切,笑道:“终究只是朋友吗……”   他的笑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心窝。我咬了咬唇,本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他,话到嘴边却又如何都说不出口,他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多说也无益。   “其实,我早就知道父皇并不爱母后。虽然他给了母后无上的荣宠恩泽,可他们在一起时,父皇的笑容却从来只是停留在唇边,没有透入眼里。现在我知道了,他对母后那么好,只是受到情蛊的驱使,情不由衷罢了。”裴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喑哑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的真是不错呢。或许是报应吧,母后拆散了父皇和元妃,所以我注定得不到你。”   我叹息道:“少卿,这不是你的错。如今太后娘娘驾崩了,也算是给元妃偿了命,前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   裴少卿轻轻点了点头,沉默一瞬,又道:“我这次骗你回来,原本是想做最后的挽留,虽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到底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嫣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皇兄,可是,在确定他最爱的是不是你之前,我还不能放手。”   我一怔,疑惑道:“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宫里。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的。”裴少卿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晌,似是想要抚摸我的脸颊,最终却落在了肩头。他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凤眸之中渐渐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良久之后,他用力抽了抽鼻子,笑道:“赶了这么多天路,想必你也乏了,早些去歇息吧。”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打算,但我选择相信他。我点了点头,温声道:“你也是。”语毕,转身就要离开。忽觉腕上一紧,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的臂膀结实有力,下巴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湿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喷洒在我的耳际。我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挣扎地想要离开他的怀抱,身体早已被他紧紧地箍住,丝毫动弹不得。   一滴、两滴……许多滴温热的液体打在我的脸颊上,慢慢滑入口中,氲开咸涩的滋味。头顶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痛苦而隐忍。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听得出是在极力忍耐着。   一阵钝痛如潮水般袭来,我身子僵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从我认识裴少卿以来,只看他哭过两次,一次是王太后驾崩,还有一次便是现在。   “嫣儿,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曾经那么努力地爱过你……”   语毕,他终于将我放开,猛地背过身,双肩微微抖动着,原本挺拔颀秀的身形此刻看起来竟是那么落寞单薄。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我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好,我会的。”   ***   离开御书房时,夜色已然深沉。   我被安排住在瑶仙殿,此处僻静清幽,布置清雅,裴少卿的祖母——许国唯一一位女皇裴慕雪尚未登基时便在此起居。   瑶仙殿内,书蓉已等候多时。见到我,她立即红了眼圈,扑上来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您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两个月奴婢担心得觉都睡不好……”   我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老爷没死,还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大家都说他就是大皇子,是不是真的?先是沈洛莫名其妙地消失,不久之后沈太医也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握着她的手,认真道:“书蓉,这些宫廷争斗与你无关,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再问任何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明白吗?”   书蓉乖乖点头,擦掉泪水,道:“旁的奴婢不问了,只求小姐告诉奴婢,沈洛他……究竟在哪里?”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心里不愿告诉她事情的真相。然,转念一想,美丽的谎言只会让她继续牵肠挂肚,沈洛已去,可她的人生还要继续,让她彻底死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遂如实道:“沈洛已经不在了。那时在江南,他偷偷地给师父换血,瞒过了所有人。我们回帝都后见到的那个沈洛,其实是师父乔装的。”   她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将将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脚下趔趄了几步,险些一头栽过去。   我扶她坐下,轻声劝慰道:“不要难过,也不要念念不忘,沈洛到死都是爱着你的,他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么痛苦。”   她抬起朦胧地泪眼望着我,道:“那……他葬在何处?奴婢想去看看他。”   “他就葬在姑苏城外寒山寺旁,那里香火鼎盛,福泽绵延,每日都有无数善男信女为他祈福,有得道高僧为他念经超渡,相信来生他一定会投个好人家的。”我取出一叠银票塞到她手中,道:“书蓉,明天一早我想办法送你出宫,这些银票足够你一生衣食无忧。你不是喜欢收集首饰吗?你可以开一间首饰铺子,或者做别的买卖也行。再不然,找个真心待你的人,相夫教子也不错。”   书蓉拼命摇头,“不要,奴婢不走,奴婢哪里也不去……”   “不行,这次不能依你,你一定要走。”我摸了摸她脑袋,温言道:“书蓉,你听我说,你才十五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过去的一切就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醒了,便忘了吧。”   她微微愣了一瞬,扑进我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第70章 尾声:清风聚散空回首(下)   尽管书蓉有千般不愿,尽管我自己也有千般不舍,最后我还是忍痛将她送了出去。她还小,一切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绝不应该困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天高地广,纵然沈洛不在她身边,相信她也一定能重新找到值得她流连的风景。   自那夜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裴少卿,小喜子倒是时常过来看看我,送些稀罕的小玩意儿给我解闷。听他说,最近西南边发生动乱,朝中少了国师和丞相坐镇,群臣束手无策,裴少卿为此头疼不已。   我听着听着,随口说了一些建议,小喜子竟用笔记了下来,说是回头呈给裴少卿看。我哑然失笑,这才想起我已然不是丞相,这些朝政大事与我再无关系。   时近十月,宫中的桂花开得正好,清甜的香味随凉爽的秋风飘来,仿若一个清甜美好的梦境。   距我离开西北已有一个月,也不知师父现在怎么样,伤势有没有痊愈,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为我牵肠挂肚。   这段时日,西北捷报频传。   王跃率领的东路军虽然在夏州受到围攻,好在救援及时,损失并不是很大。斛律涛扬言十日之内要收服西平城,不料久攻不下,士气大为受损。师父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两万燕军。三日之前,他率领中路生力军与东西二路军顺利会师,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燕国首府兴庆府,宣告燕国灭亡。   战后,许遥双方按照先前的约定,以贺兰山为界,以东的五州归遥辇国,以西的十二州则尽数纳入了许国版图。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传出谣言,道是睿王拥兵自重,罔顾兄弟情谊,竟勾结遥辇国意图谋反。旁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   这日夜晚,我睡梦正酣,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我惊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赫然发现小喜子正站在床前,他的手里捧着一只碧玉酒觞,神色古怪道:“扶大人,皇上传您去御书房。”   “这么晚什么事……唔!”话说到一半,只听他说了一句“得罪了”,不待我反应过来,他忽然端起酒觞,捏着我的下巴强行灌我喝下。   我捂着嘴巴咳了许久,正想张口骂他,不料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絮塞住,怎么说不出话来。“嗯嗯啊啊”了半晌之后,更是连个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惊恐万分地望了望小喜子,他眨巴眨巴绿豆小眼,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旋即随手抄起一件大氅裹在我身上,道:“扶大人,您不用担心,这哑药只有半个时辰的药效,待药效过去了,您便能说话了。现在奴才带您去御书房,皇上说有东西要给您看。”语毕,不由分说拉起我便朝外走。   寅时已过,朗月高悬中天,遥映人间,漫天星汉灿烂。   一路走去,我心下愈发狐疑,裴少卿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御书房内,裴少卿负手立在案前翻阅书卷,面上平静无澜,看不出他的情绪。   我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他缓步走过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笑道:“我一直都想知道,在裴少桓的心里,你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我猜你也很想知道。今夜,我们都能得到答案。”   我心下一惊,莫非师父要回来了?   裴少卿略略抬手,小喜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立即将我带到屏风后,轻声对我道:“扶大人,皇上并无恶意,请您稍安勿躁。”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好像是害怕我逃跑。   尽管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却由不得我多想,只得默然点头。   不久之后,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微臣参见皇上。”   是师父!   裴少卿“嗯”了一声,淡淡道:“起来吧。皇兄首次带兵便大获全胜,为许国赢得了燕国大半的版图,可谓居功至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直说。不如就赐你黄金万两、良田千顷、美人百名,如何?”   “多谢皇上美意,这些赏赐微臣不能要。”   “为什么?难道这些都不足以满足你吗?”顿了顿,含笑的声音略带几分嘲讽,“还是说,你想要的更多,比如……皇位?”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小喜子立刻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憋得透不过起来,忙不迭连连点头,示意他我不会再出声。他眨巴眨巴小眼睛,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手。   裴少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信了那些谣言?   外间陷入沉默,我只觉心跳快若擂鼓,简直就要跳到嗓子眼了。   良久之后,师父先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兵符,微臣将它完璧归赵了。还有先帝遗诏,微臣也将它交给皇上。微臣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请您把嫣儿还给微臣。”   裴少卿默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是吗?可是,朕也想要小嫣,怎么办?”   师父不紧不慢道:“那便让她自己来决定。”   裴少卿轻哼一声,冷笑道:“你明知她倾心于你,却故意说这样的话,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好,你想带她走也可以,喝了这杯毒酒,朕便成全你。怎么样,裴少桓,你敢不敢?”   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裴少卿话中的含义,他说要确定师父最爱的是不是我,并不是想用皇位与我比较,他是想要逼迫师父在我和他自己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我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跑出去制止他,奈何小喜子将我死死地制住,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恰在此时,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似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那厢裴少卿笑道:“好,好得很!竟然连毒酒都敢喝,裴少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师父平静地重复:“请皇上将嫣儿还给微臣。”   仿佛被人当头棒喝那般,耳边轰然作响,脑子里瞬间变作空白一片。   他喝了毒酒……   上天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为什么要让我再一次失去他……   尖锐的痛苦好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席卷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感官,灵魂被生生撕扯成碎片。小喜子愣愣地将我望着,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惊恐,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竟能将他吓得松开了手。   屏风轰然倒地。   外间,师父正垂眸敛目地跪在裴少卿面前,碧玉酒觞在他脚边裂成碎片,落得满地狼藉。   他二人齐刷刷地向我望来,师父抿唇微笑,笑意柔若春风,裴少卿静静地看我,凤眸之中一片幽深。   “师父……”我动了动唇,却根本说不出半个字。他稍稍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转头瞪着裴少卿,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裴少卿只是望着我,沉默不语。   视线落到案上那只酒壶,我举步跑过去,一口饮尽壶中酒。我的动作很快,快到谁都来不及阻止我。耳畔,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我咂了咂嘴,这是酒桑落,入口清冽,后劲绵长,醉人心底。   “嫣儿!”师父猛地将我拉进怀里,哑声道:“谁让你喝毒酒了!”   我依偎在他胸前,泪水撞出眼眶,沾湿了他的衣襟。我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他,仰起脑袋,用唇形对他说:“生不能同寝,死同穴。”   师父忽的俯身稳住我,舌尖灵活地在我口中纠缠,绕过牙关滑向更深处。没有攻城略地,亦不似以往般强势缠绵,而是温柔的引导拨弄,缓缓厮磨啃噬,似是想这般来诉说绵厚恼人的相思。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有千年那般漫长的时光,他终于将我放开。眸底涟漪不断,如有一汪春水潺潺流动。   我抹掉泪水,对他报以幸福的微笑。   我不后悔,这就是我要结局。纵然要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裴少卿冷眼看着我们,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泪水飞溅,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中回响不息。我与师父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良久之后,他终于渐渐止住了笑,凤眸之中却依然闪着晶莹,仿若雨打春花,凄艳艳的。   他趔趄了几步,勉强扶住书案,微微别过脸,苦涩地笑道:“这就是一壶普通的桑落酒,根本没有毒。我只是想试试,你最爱的究竟是小嫣还是你自己,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你们可以走了。”   “皇上……”   裴少卿凛然拂袖,怒吼道:“还不快滚!不要让朕后悔,否则你们谁都别想走!滚啊!这辈子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师父默然叹息,跪下叩首道:“多谢皇上成全。”   “滚!!!”   我张了张唇,忽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遂缓步走到裴少卿跟前。此时此刻,他面色铁青,赤红的凤眸中泪光盈盈,满满的都是痛苦与不舍,却执意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我轻声道:“谢谢你,少卿。我走了,你多保重,再见。”   再见,便是再也不见,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他强忍住哽咽,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扶嫣,放手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   走出皇城的那一刻,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破云层,将金辉洒向人间,朝霞铺满天际,在晨辉之中显得分外灿烂。   天空明净疏朗,又是明媚的一天。   秋风徐来,桂香醉人。   师父执起我的手,温声道:“嫣儿,别难过,皇上还年轻,他一定能找到值得他爱的人,那个人也一样会深爱着他。”   会吗?   可是师父分明说过,身为帝王,心系江山社稷与天下万民,注定不可能有纯粹的爱。所谓帝王之爱,并没有多少能够当真。   裴少卿,真的会再遇见一个他爱的人吗?   他轻轻吻了吻我的眼睛,微笑道:“走吧,我带你回家。” 本书由(歌烬桃花散。)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