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见著紫衣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林家三娘子》 作者:蓝艾草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编辑评价: 市井商户女林三娘子自幼丧父,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并非林家亲生女儿。抽丝剥茧最终真相大白,此后几经波折,她终于回到亲身父母身边,面对着市井与贵族生活的截然不同,生活环境的天差地别,且看林三娘子如何应对?面对痴心竹马与少年将军,又如何抉择?作者用平实的笔触着力描述了一名被政治斗争波及,父母不得已寄养市井人家的小少女一步步成长的经历,情节轻松有趣,故事曲折温暖,背景以小见大,从市井到朝堂,个人命运起伏颠沛,身不由已,但面对波折却永不肯放弃信仰的精神气。全文温馨治愈,值得一读。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1 心结   封丘门大街上,开着个蜜饯果子铺,两间的铺面,雇着一个年轻的小伙计,后面是个两进的小院子,住着掌柜一家。这果子铺主家姓林,名保生,因此铺子就叫林家果子铺。这样的铺子,在这上京城里,最是寻常不过。   林保生娶得妻房何氏,生了三女一子,最小的一双儿女乃是一对龙凤胎。   林家大姐儿名唤林碧云,二姐儿名唤林碧月,三姐儿名唤林碧落,与林碧落同胞的哥儿名唤林楠。   林家夫妻和睦,四个孩儿皆是聪明可爱,林大姐儿今年已经十三岁了,眼瞅着已经有好几家媒人上门,二姐儿十一岁,最小的林三姐儿与大郎林楠也已经八岁了,不出意外,林大姐儿便会在这一两年之内择婿,及笄之时嫁出门去了。   为此,林保生与何氏私下里已经商议着,要给林大姐儿慢慢置办嫁妆。   小户人家,不比大户人家,从女儿一出世开始就准备嫁妆,出嫁之时十里红妆,端的体面。林家的生活水平还没达到那种地步。   这日,林保生与何氏在房里商议的时候,便提到了一件事儿。   “大姐儿的嫁妆,当初那笔银子再不能动了……那是三姐儿她亲娘留给她的,总要给她留点儿……”   林保生亦同意了,就家中现有的银子如何支出更细致的计划,不防林碧落却闯了进来。   夫妻两个给唬了一大跳,再看林碧落,一头的汗,小脸蛋儿红通通的,笑嘻嘻偎了上去撒娇:“阿娘,楠哥儿又不听我话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只道她小孩子家家,心慌意乱跑进来,哪里还管这些头尾,况两人说的声音又小,一会林楠追了进来,淘小子扑到他三姐身边就要拖她,“三姐你输了还耍赖!快将你房里那个砚台给我!”   原来是姐弟两个在院子里踢毽子,定了赌约,林碧落输了又想赖帐,这才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何氏忙拿帕子替林碧落擦了汗,又拉过了林楠来擦汗:“大郎是男孩儿,怎么也不让着你三姐一些?”   林碧落听了这话,一扬小下巴儿,笑的极为得意。   林保生见她这小模样儿,跟朵鲜花似的,又感慨又好笑,拧了下她的小鼻子:“三姐儿怎么淘的跟个小子似的,一点也不似姑娘家?再这样儿,小心长大嫁不出去!”   林碧落一点也没被这话羞臊,转头从何氏怀里将林楠拉出去,又挤进了何氏怀里,得意的笑:“那我就一辈子陪着阿爹阿娘,将楠哥儿嫁出去得了!”   林保生与何氏被这话逗笑,林楠小脸蛋儿涨的通红:“三姐,我再也不跟你玩了!”让他一介男儿嫁出去,这是什么话?太欺负人了!   林楠涨红着脸蹬蹬蹬便跑了出去,林碧落眨巴着眼睛很是无辜的小模样:“哎呀呀楠哥儿生气了?阿爹阿娘我拿砚台去哄哄他……”说着人已经朝外面跑了。   林保生与何氏面面相窥,不禁松了一口气,看这情形,三姐儿压根没听到那句话。   这里林碧落出了房门,方才脸上的笑意便一扫而空,小肩膀也跨了下来。她跑回房去,将输给林楠的那方砚台拿过去,又笑着哄了几句。林楠眼馋她这方砚台,并非因着这方砚台有多名贵,乃是因为这砚台是塾馆里先生奖给林碧落的,他眼馋了许久。   林楠也不是多爱记仇的性子,拿了砚台又跟林碧落合好如初了。   晚饭的时候,林家一家五口人外带丫环迎儿一起吃完了饭,大姐儿二姐儿都回房去了,林碧落被林楠拉着在父母房里写大字,足写了三篇,才跟他手拉手回房。   林碧落与林楠的房间相邻,迎儿是双胞胎出生的那年来到林家的,对外只道何氏一个人照管不过来双胞胎,便买个小丫环来侍候。为此何氏的婆婆冯氏数落了儿媳妇好几次,找了好几次借口,想让迎儿过去侍候她,又或者教唆林保生将迎儿卖了,变卖几个钱。   林保生护妻,对冯氏的话充耳不闻,迎儿便在林家住了下来,从当初的十一岁的小丫头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   迎儿分别替这姐弟俩端了洗脸水来,盯着他们分别上床歇息了,这才带上房门,悄悄出去了。   林碧落的房间并不大,摆着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衣柜桌凳之物,空间便被占去了一半。   房间里黑漆漆的,林碧落睁着眼睛,看着床帐,有些呆滞的想:当年的事情,果真不是她的细想?   投胎这种事情,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差,特别是二次投胎。林碧落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她在林家生活了八年,有时候还会梦到高楼大厦,车水如龙,怎么来到这世界的,她比别人还糊涂,坑爹的是她还是个胎穿。   穿过来的时候,婴儿视力还不好,看不清周遭环境就算了,最坑爹的是,她还没看清亲生爹娘的模样。   只知道周围有许多的婆子丫环,各种声音都往耳朵里灌,有人称她娘为“郡主”,她还曾经被塞到一个男人的怀里,被男人粗砺的指腹抚摸过眉眼脸蛋儿,在心里狂吐槽:这都是什么没教养的人呐?不知道婴儿的皮肤嫩的吗?当时就哇哇哇哭了起来,只慌的那个男人急忙撤了手。   旁边也不知道什么人在凑趣拍马,大意是,将军身上军威太过,大姐儿都被亲爹吓哭了!   ——这么说,她亲爹原来是名将军?   林碧落大致知道了自己在封建社会的地位似乎还不低,可是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在某一天醒来之后,到了林家。怎么到林家的,比她穿越还离奇——她依旧一无所知。   只知道一个柔柔的女声抱着她喂奶,还指着旁边一个闭着眼睛的丑猴儿一般的孩子道:“三姐儿可知道,这是弟弟大郎……”   林碧落一直搞不清楚,她是睡了一觉又穿了一次呢,还是遭遇了穷摇阿姨的梅花烙一书里女主角的经历,又或者只是做了个梦,原本就是林家的小孩。反正林保生与何氏待她跟待林楠并无区别,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待她还更要好一些。   于是当初自以为投了个好胎的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老老实实做起了林家的小孩。   林家大姐儿二姐儿生的皆是寻常,唯独林碧落,小小年纪,肤白眼大,唇红齿玉,眉目如画,一看便是个美人胚子,甚至与她同胞的楠哥儿都不及这位姐姐。不及就算了,姐弟俩个长的也并不太像,不知道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是亲姐弟。   外头人议论起来,只道许多龙凤胎生的本来就不甚像,也没什么大出奇的。可是落在林碧落耳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不是今儿误闯了进去,听到林保生与何氏的一番话,她还当自己真的是林家小孩呢。 ☆、2 偏心   无论是遭遇了偷龙转凤的狗血戏码,还是别的什么变故,那都是婴儿时期的事情了,对于整个林家包括林碧落自己来说,都是急于掩盖的秘密,因此第二天起床,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做回她高高兴兴的八岁小萝莉。   毕竟,现在的父母待她十分的好。   就拿上学这事来讲,林碧云林碧月可没有这福气,轮到林碧落跟林楠了,林保生便提出来:“这俩个小家伙见天在一块儿,楠哥儿要是上学去了,丢下三姐儿,可不急坏了这小疯丫头?不如让他们一起去上学?”   林碧云性子柔,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若是小妹不想去,横竖家里有我跟二妹妹带着她呢。”   何氏手巧,针线茶饭皆很精致,林碧云跟林碧月一直跟着她在家学,也没人提起过要送她们姐妹俩进学堂,因此林碧云便想当然的认为,林碧落小女孩子家家,学堂又不好玩,也没必要去。   林碧落那会只有五岁,对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尚有许多不了解,没想到这个时代也很是开明,女子原来也可以上学堂识字的,立即拉着林保生的手不放:“阿爹阿爹,我要跟楠哥儿去学堂!”实则内心喜极而泣:原来她也有机会摆脱文盲的身份啊!   “小丫头片子,你去什么学堂!”林碧月不干了,她自小就是个掐尖要强的,这会哪里肯退让:“楠哥儿上学堂就算了,小妹上什么学?家里有钱供小妹上学,怎的不供我跟大姐上学?阿爹你就惯着她?!”指着林碧落,很是不满。   林保生将林碧落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朝林碧月一笑:“你也没招个弟弟回来啊。”   林碧月被这样公然的偏心眼给刺激了,大哭着跑掉了…   小丫头才八岁,还没经历过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哪想到林保生别有隐情,招个弟弟回来此语,纯属逗闺女玩的。别的借口……难道要他说,三姐儿亲娘早给了她上学堂的银子,咱可不能亏了她?   那时候林碧落还当自己是林保生的亲闺女,满心眼里觉得这阿爹真是又开明又慈爱,偏心眼儿这种事情做的光明正大,又有点想笑林碧月,小脸儿绷着,怪模怪样的,被林保生在额头弹了一下:“心里想什么呢?笑的这般古怪?”   林碧云也是抿唇一笑:“小妹这是能上学堂了,高兴的。”   林碧落连连点头:“对!对!我高兴的!”回头又去找林碧月:“二姐,我要在学堂里认了字,回来教你?”   “谁稀罕!”林碧月哭的很伤心。   不过等到林碧落真的从学堂里回来了,教林碧云跟林碧月认字,林碧云只学了几日便放弃了,比起识字来,她更喜欢绣花打络子。   林碧月虽然别扭,但学的倒是极为认真,只是她慢慢就发现,林碧落在学堂里认字似乎特别的快,连林楠也比不了,自己跟着学就更为吃力了,断断续续跟着林碧落学了一年多,勉强认得些字了,拿起笔来写的还是一个个墨团,东倒西歪,不比林碧落,已经能写的工工整整,听林楠说,在学堂里,连先生也赞她,林碧月也不肯学了。   她觉得林碧落学的这样快,自己当姐姐的反倒比不上她,心里始终憋着股气儿,学针线茶饭倒越发用心了,还给林保生做了个荷包,被林保生夸了好几回,又觉自己这方面的才艺林碧落大概是比不上了,心气儿遂平了许多。   林碧落到底并非懵懂小儿,直夸她针线做的好,又缠了她好几日:“二姐,也给我做个荷包嘛,你做的这样好,我也戴到学校去给同学夸一夸。”   林碧月勉强拒绝了好几次,觉得这小丫头着实缠人,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还真裁了块红绸,上面扎了几朵小花,给林碧落做了个红彤彤的小荷包。   林碧落收到的时候欢天喜地,背过林碧月,拿着荷包端祥……小丫头的配色,红配绿黄,色彩缤纷而热闹,实在与学堂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   她哪里知道,林碧月想着她一个小丫头,自然爱鲜艳的颜色,这才特意配了这么个鲜艳的荷包。   迎儿常送了她们姐弟俩上学,见她小眉头皱的死紧,便给她出主意:“不如……三娘子送给要好的同窗,回来再让二娘子重做个颜色淡一点的?”   这主意好!   林碧落改日上学,特意绕到铺子里去,往荷包里装了半荷包乌梅,到学堂里特意在要好的同窗孙玉娇面前打开,掏乌梅来吃。   孙玉娇是前街上绸缎铺子家的闺女,两家皆开着铺子,地位相当,又素来与林碧落玩在一块,不等林碧落吃第二颗,她连荷包一块儿抢走了。   林碧落诡计得逞,回来便拉着林碧月哭丧着个脸告状:“那个孙玉娇……就好像没见过荷包似的,直接把我的荷包抢走了……二姐你下次给我做个素一点的,她不定就不抢了!”   这种通过旁人的行为来侧面评夸奖了林碧月的荷包精致程度,林碧月很是受用,忙忙回屋找料子重新做。林碧云掩唇轻笑,点着她的额头:“你个鬼精灵!”   她是长姐,对弟妹们俱都十分和善温柔,自小就觉得,小妹妹是个异数,别人家小姑娘都喜欢鲜艳的颜色,偏她中意素净些的颜色,林碧月裁绸子的时候,她还在想,也不知道小妹会不会喜欢,哪知却是这种结果。   林碧月最喜欢鲜艳的颜色,因此给林碧落做的荷包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再做一次,虽选了素淡一点的颜色,到底不合自己心意,在林碧云面前嘟嚷了好几次:“这荷包总归没有上次的精致漂亮。”   林碧云跟何氏提起此事,又是一乐:“小妹虽然年纪小,但鬼主意可真不少,比二妹还要灵醒些。”   何氏心里一叹,这孩子到底是不同的。   林碧落跟林楠在隔着两条巷子的塾馆里上学。   开塾馆的包先生中过进士,祖上积攒了些家业,开着两个铺子过活,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做了个七品县令,还没任满,阿父便过世了,守完三年孝期,不等候到吏部的缺儿,阿母又过世了……   包先生接连六年,父亡母丧,同年皆有升职,唯他候缺无望,其人又耿直,索性在家开了个塾馆,教些蒙童度日。   他又是个真正有本事的,这附近但凡殷实些的人家,都将孩子送到了他那里,足有二三十个孩子,男女各半。   林碧落来的久些,又在外面上了几年学,渐知道了些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相对来说还是很开明的,女孩子们在没有订亲以前,也一样可以上学堂。只是这个时代也有女孩子十一二岁就已经订了亲,便回家习些女子针线厨事,无暇再来学堂了。那些十四五岁还没订亲的,也不屑与一帮小萝卜头们打闹,因此包先生这塾馆里的学生,大部分以五至十岁的孩子为主。   林碧落与林楠今年八岁,在塾馆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概因这姐弟俩是龙凤胎,别人提起来都道:“哦,那俩龙凤胎啊。”又顺口评论一句:“长的完全不像啊,弟弟怎么黑了那么多?”   实在并非林楠黑,而是林碧落太白。   她模样儿既出众,人又是个聪慧的,包先生又常夸她,一来二去,大部分孩子们都喜欢与她玩。   漂亮可爱的小萝莉,性格又好——她觉得没必要同这帮小屁孩儿们计较,孩子们却觉得她这优等生十分可亲,毫无架子——人缘出众,那简直是必然的。   这日林碧落与林楠依旧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去了学堂。才进了塾馆,便瞧见院子里闹成了一团,七八个孩子围着中间一个泥猴一般的男孩子取笑,那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张脸倒是吃的白胖,看见林碧落与林楠,便试图从人群中挤出来告状,没挤出来,便招手大叫:“三姐姐,大哥哥……”   林碧落看看身上新换的鹅黄衫儿月白裙子,眉头都皱了起来,林楠要过去,被她拉了一下:“阿弟莫动,我过去看看。”   林楠一笑:“三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呢?”尾随在她身后跟了过去。   果然,那泥猴儿一见得这姐弟俩过来了,立时换了副神色,倒在地上撒起了泼来:“我哥哥姐姐来了,让你们再欺负我!”扑倒在地,抱着别人的裤腿儿,将鼻涕眼泪全糊了上去。   几个孩子忙要一哄而散,林碧落已经到了近前,看到同窗过来了,这些男孩子们下意识便不再取笑,似乎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被林碧落抓了个正着。   林碧落自己还没觉得,她自视自己是萝莉的身子成人的心,一般情况下都不与这些同窗计较,哪怕别人做了什么比较可气的事情,她只需轻飘飘一眼看过去,用眼神告诉你:姐不跟你这小屁孩儿计较!再坏的男孩子到了她面前也蔫了。   ——那种成人的眼神,小屁孩子们做不出来,但又微妙的觉得,在这种眼神下不能被看扁,况又是被这样眉目如画的小萝莉看扁,自然不再做幼稚之举。   ☆、3 堂弟   “各位请留步!”林碧落看着小孩子向她伸手求援的小泥爪子,再想到何氏要是看到今儿早晨才抱给她穿的新衣印上了那样的小泥印子,哪怕这个是小叔林佑生家的独子林勇,恐怕也会伤心的。   几个已经溜到半道上的同窗乖乖低垂头头走了过来,看到她伸出的白嫩的小手:“手帕——”乖乖从怀里将自己的手帕掏了出来,递到了她手里。   林碧落一手拿着同窗的手帕,一手将林勇从地上拉起来,在他的泥爪子还未印到自己身上之前板起脸来喝一声:“别动!”大小她也曾在公司里混过管理阶层,板起脸来也颇能唬人,知道气势最重要了。   果然,林勇乖乖立在那里,任由她替自己擦脸擦鼻涕,顺便不忘告状:“三姐姐,他们欺负我!”   那帮同窗们还立在那里,眼巴巴看她拿自己的帕子给泥猴做清洁工作,都面有不忍——实在替自己的帕子可惜,最近也不曾伤风,干净的帕子上连点鼻涕都没有。   住在这附近的人家家境都还过的去,因此这帮孩子们平常穿戴用的东西都很是齐全。   “住嘴!定然是你先辱骂在先,还有脸在我面前告状!你再这样屡教不改,我便将你送到先生面前去评理,先生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林碧落与这帮同窗们相处也有三年了,如何不知这帮同窗们,小孩子们虽然疯了一点,但也并不坏。坏就坏在自家人身上。   林勇一缩脖子,显然是想起了包先生的戒尺,目中便有几分畏缩兼气愤。    林碧落将他这神色尽收眼底,也大致能明白林勇心中所想,但她可不是林勇亲娘,一味只会胡搅蛮缠,宠孩子无边,跟着胡闹。   林佑生娶的媳妇儿江氏是个颇为嘴碎的妇人,说话也有几分刻薄,私下骂起人还会来几句不能入耳的市井俚语。林勇耳染目濡之下,小小年纪颇有乃母之风。况江氏止得这一个宝贝儿子,之后这么多年再未有孕,便将林勇如珠似宝捧在手心,护短护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再加上林大娘也格外疼这个幺孙,容不得他磕一点碰一点,林勇嘴里不但不饶人,还是个不能伤一点碰一点的霸王性子。   江氏几次来妯娌家串门,发现林楠懂事明理,干净乖巧,回头再瞧瞧自家宝贝疙瘩林勇,虽觉得他年纪还小,到底是被比下去了,痛定思痛,这才送到了包先生这里。   起初上课,林勇不但不听先生教导,还在课堂上大吃点心,包先生教导一句,他便顶十句回去,将包先生给气了个倒仰,一顿戒尺打下去,林勇哭的惊天动地……   包先生一怒之下,着童儿将林勇送回家去,直言:这样顽劣的弟子,包某教导不了!   江氏再是个胡搅蛮缠的妇人,也知包先生在这一代颇有清名,教出了不少上进的子弟,若因不听包先生的教导而被撵出门墙,再寻这附近的塾馆,恐怕别的先生们也不肯再收。   万般无奈,催了林佑生几次,前来给包先生道歉。   包先生起初不肯,后来被林佑生磨的厉害了,便撂下话:“若令郎非要包某来教,日后包某训戒的狠了,可别怪包某!”   林佑生耳根子绵软,在家皆听江氏或者老娘指派,夹在老娘跟媳妇中间,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只盼包先生能收下林勇,好回去向媳妇复命,哪管包先生立下什么规矩?   更何况包先生一介书生,手上再有力气,也没铺子里掌柜的手上力气大吧?   林勇若是不读书,送到铺子里当学徒,还不得被打残了啊?还不如在塾馆里跟着包先生识字呢。   他早听说大兄的一双龙凤胎读书都好,总归是一根藤蔓上结的果,难道还能差得了?   林佑生与江氏皆认定了自家儿子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不输于林碧落与林楠,自然满口不迭答应了下来。回头再将林勇送到了塾馆,好生吓唬一番:“勇哥儿定要乖乖听话,若是被先生打了,阿爹阿娘可都护不了你!包先生连阿爹阿娘也敢打的!”   林勇自出世,在家里就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家里哪个人也不敢说个不字,平生头一回碰到个连阿爹阿娘也不敢得罪的包先生,戒尺挥起来着实疼,这才渐渐老实了下来。   可是他在先生面前老实,却不代表在同窗们面前老实。   私底下跟同窗相处,时不时就会冒出句难听的市井俚语,这些孩子们哪肯受这种侮辱,不上来教训他才怪。像今天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了。   林碧落与林楠碰上了,就算再讨厌这个小堂弟,可是总归是一家子,不管又不行,只能每次都将闹事的孩子们轰走,却一丝一毫不肯助长林勇的气焰。   林勇也渐渐发现,这个三姐跟大哥在学堂人缘还不错,有事没事就喜欢粘在他们俩身后,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气势,被林碧落训了几回,又当堂在包先生面前告了一状,林勇才渐渐对这位三姐也有了几分惧意。   林碧落替林勇草草收拾了一番,又忍着笑将这些手帕一一还到同窗手里。难得她记性好,居然没有还错。   那些男孩子们接过林碧落递过来的帕子,脸都绿了,感觉粘了一手的鼻涕一般。   内中有一个男孩子名唤邬柏的,长的比别的孩子都高了半个脑袋,比林碧落大了一岁,家中父兄皆在衙门做捕头,这个是次子,便送到了包先生这里来读书识字,扬手便将帕子扔到了林勇身上:“真恶心!林碧落你若不帮我洗干净,这帕子我便不要了。”   林碧落忍笑做和事佬:“要不你让林勇拿回家去,让我婶娘去洗?反正是她儿子的鼻涕,又不是我家阿弟的鼻涕。若是楠哥儿的鼻涕,我必定是要帮你洗干净还回来的!”   林楠真是躺着也中枪,红着脸辩驳:“阿姐,我可不流鼻涕。”朝林勇做个嫌弃的鬼脸——二叔真是生了个讨厌鬼!   三姐替勇哥儿擦鼻涕眼泪,他早看不过眼了。   邬柏家离林勇家不远,早见识过江氏的泼辣,这种要求提了,说不定还会惹不别的麻烦。虽然他家父兄的拳头硬,但家里阿娘阿姐的口才却不是一等一的,吵架骂人这种事情……实在不太在行。   看到林碧落拇指与食指捏着他的帕子又还了回来,白嫩嫩的小手指纤细可爱,终究含恨收下了帕子,跑到先生水井边去打水洗帕子去了。边搓边想到,林碧落那样白嫩嫩的小手来洗这么脏的帕子,似乎……似乎又有点可惜了……   见领头的邬柏都乖乖跑去洗帕子去了,其余的同窗也纷纷跟了上去,林勇巴巴蹭了过来,被林楠推开:“别弄脏了阿姐的衣裳。”他又缩回去了,一双眸子里流露出了羡慕之意。   林勇在家想要什么,家里人都会满足他。但是唯独一件事,家人满足不了他,那就是有个姐姐。   以前他跟着江氏去大伯父家串门,看到林碧落与林楠乖乖坐着习大字,或者读课文,两个小孩儿头并头,非常亲密的样子,何氏见他来了,必招呼:“三姐儿楠哥儿快收拾了书本,带着弟弟去玩。”   林碧落与林楠收拾完了课本,在一个面盆里洗手,林楠草草洗几下,林碧落还要将他的手扯过去,打上皂豆,细心将上面的墨汁洗干净。   林勇入了塾馆之后,回家习字,再洗起手来,眼前就不由浮现起出这一幕,虽然林碧落板着脸训人还有几分吓人,但假如他也有个亲姐姐……   林碧落与林楠是会带着他去玩,但是玩的项目皆是她们姐弟俩玩熟了的,只不过捎带上他,看着他不让胡闹的意思。林勇虽然是孩子,可是那种对他的客气疏离,与跟林楠的亲密无间,还是明显的感觉出来的。   回到家就大闹,要江氏给他生个姐姐。   江氏哭笑不得,追问再三,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心中恨的不行,偏自己肚子不争气,不说姐姐,连个妹妹也没办法生下来,只能向婆婆林大娘抱怨几句。   林大娘心疼林勇,跑到林保生这里大闹,骂何氏不晓事,又道林碧落欺负了勇哥儿,林碧落气不过,同她阿嬷拌嘴:“阿嬷这般骂阿娘与我,可是看到阿娘骂勇哥儿了还是打勇哥儿了?”   林大娘强自辩道:“她一个大人,当着你婶娘的面儿,又不是傻的,怎么会动手打勇哥儿?”   林碧落再问:“那阿嬷可是看见我在勇哥儿身上掐出青伤还是红印了?还是长姐蒸出来的点心没给他吃?”   林大娘语塞。   何氏无端被婆母骂,心中委屈,可是更怕自家小闺女受了委屈,忙要拦着她,林碧落却冷笑一声:“勇哥儿自进了家门,我与阿弟放下功课不做,陪着他玩,长姐蒸出来的点心,连阿爹也没吃到一块儿,勇哥儿说好吃,独自吃完了半盘子不说,走的时候还全包了起来拿回家去吃了,这就叫我欺负了勇哥儿?教我说,竟然是长姐点心做的太甜了,甜的勇哥儿的嘴巴都吃出苦味儿来了,这样的贵客,以后我们家可请不起!”   林大娘原是跑上门来教训小孙女儿,不成想却被小孙女堵了个哑口无言。那小丫头见她说不出话来,却又跑去倒了一杯茶来,奉了上来:“阿嬷心疼勇哥儿,我跟阿娘都知道。可是阿嬷也知道,勇哥儿是自小被婶娘与二叔捧在手心里的,他冷着了热着了婶娘最清楚,我们竟然是不知的,到了我们家,小孩子家家定然不习惯,这才顺嘴一说。我跟阿弟去二叔家,也会觉得不太习惯呢。阿嬷别介意才好,喝杯相国寺后山上的泉水烧出来的茶,润润喉吧!”   小孙女都给了她台阶,林大娘只得不情不愿的下了,吃了半杯茶,这才悻悻回转。   这里林保生与何氏都傻了一般。他们夫妇俩往常对上老娘,直接完败,每次都被骂的狗血淋头,万没想到这次竟然躲过一劫。小丫头竟然前一刻还恼着,后一刻就笑靥如花,虽然对着自家无理取闹的老娘,可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段,决非遗传他们夫妇俩的。 ☆、4 兄弟   林大娘走了之后,林楠还有几分气愤,“我跟三姐姐也没把勇哥儿怎么样,怎么就招的阿嬷来骂阿娘了?”还捎带上了三姐。   林碧月以已心忖度,“难道……婶娘觉得我家楠哥儿太聪明乖巧了,读书又好,心中不服,这才撺掇着阿嬷来骂阿娘?”她觉得大有可能,望着林保生与何氏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俏皮:“怎么办呢?要不阿爹阿娘将楠哥儿教的笨一点?这样就不会引的婶娘不快了。”   “二姐——”   林楠被林碧月逗的一点脾气也没了。   恰林碧云端了重新蒸出来的点心进了屋,不见林大娘,一脸诧异:“点心才出锅,阿嬷就走了?”   林碧月取笑她:“阿姐你不会点心里糖放多了吧?阿嬷可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其实老年人都喜欢软烂甜的食物,林大娘也不例外。   林碧云忙掰了一块来尝:“不甜啊!”   林保生与何氏方才的抑郁被儿女们不知不觉给消解了。又有长女亲手做的点心,林保生就着热热的茶水吃了好几块,肚中熨贴,还跟何氏取笑:“咱们家哪有相国寺后山上的泉水?三姐儿真是个鬼机灵。”   相国寺后山上有一眼山泉水,泉水甘冽清甜,乃是皇家与朝中权贵们煮茶专用,寻常百姓不过耳闻,哪得亲尝?   过后林保生进卧房歇息,何氏去教大姐儿二姐儿绣花,两个小的在外间炕桌坐着写字,他听到林碧月跟林楠嘱咐:“阿弟你以后可别犯傻。你当真是婶娘觉得你比勇哥儿聪明才让阿嬷来骂阿娘啊?才不是呢!在婶娘眼里啊,十个你都抵不上一个勇哥儿好。定然是勇哥儿不开心,跟婶娘告状了,这才有了这一出。”   林楠不解:“勇哥儿来了,我们都丢下功课陪他玩,还给他吃点心,怎么就惹的勇哥儿不高兴了?”   林碧落的声音压的很轻,大约是怕吵醒林保生,“阿爹阿娘都是憨厚的人,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出的。他们只当勇哥儿是自家孩子,所以来了热情招待。但是我带着你跟勇哥儿玩,总还是有亲疏远近的。你还没发现勇哥儿的性子?他被婶娘教导的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当是自己的,又霸道又自私,见了你,难免会觉得,既然都是阿弟,我就应该对你冷淡一点,该像婶娘与二叔一样把他捧在手心才是。偏我就不让他如意,我就对他客气有礼,他虽然想不明白我对他的态度,可是总归觉着不舒服,不及咱们姐弟俩亲密,这才会告状的。”   林碧落是从一开始就反感她二叔二婶以及他家的宝贝儿子的,所以在相处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有意摆出亲疏远近的距离。   但林楠与林勇都是小孩子,哪里能看穿这一点。   林楠是她弟弟,她自己不怕告诉他。   林楠听了这话,声音里都透着一丝笑意,“阿姐最好了!”   林保生几乎可以想象小儿子脸上的笑容,这个傻小子!   他轻轻翻个身,继续偷听一对小儿女说话。   “阿弟你要记得,勇哥儿是咱们的堂弟,待他不能远也不能近。他这种人,自小被家里人捧惯了的,还当谁都该理所当然的捧着他,小时候在家还没所谓,若是到外面去,就该是人人嫌弃的那种人了。咱们又不能在外对他绝情绝意,适当的时候还要表现下兄友,弟恭你就别指望了,勇哥儿对婶娘叔叔还没恭敬呢,哪轮得到你。但是又不能对他太亲热了,他这个性子,粘上都甩不脱,你对他不要太热情,也别太惯着他,他对你还有点距离,不好泼皮泼脸上来就拿你的东西。”   林楠似乎很困惑:“那要怎么待他才好?”   “反正你跟我在一块儿呢,我总不会让你吃勇哥儿的亏就好。”小丫头一副很有担当的语气:“就让二叔婶娘好生惯着勇哥儿吧。前十五年不用心,后五十年让他们操碎了心!”   林楠小朋友还对后面的五六十年完全没有过设想,只觉得听三姐的话准没错儿,点着小脑袋一脸的乖巧。   林碧落觉得可爱,忍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惹的林楠捂脸尖叫:“阿姐你干什么?”   “嘘——”林碧落食指抵唇,轻声笑道:“别吵醒了阿爹午睡。我就是觉得我家楠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呢?!”   又庆幸一笑:“亏得咱家只有楠哥儿你一个,勇哥儿若是咱们家孩子,这样的性子,阿姐都要替你愁死了!”   林楠的脸都红了!又对这话大是不解:“你愁什么?”   “你想啊,有这样的阿弟,你吃的穿的用的,但凡好一点的,都被他抢了去,哪里能过的这么顺心如意?再长大了,娶妻生子,若是妻子是个性情和顺的,不跟这小叔子一般计较还好,若是个性子强的,小叔子再娶个厉害媳妇,这家还过不过了?天天掐架都来不及!”哪有空搞经济建设?   一家子陷入婆媳妯娌战争的汪洋大海,大家一生都不得舒心日子过了。   林保生在卧房里苦笑,三丫头真是出人意料的剔透。   这些事情,她随口说来,却不知,林保生就是这么长大的。   林佑生自小身子没有林保生壮,又是幺儿,林大娘跟已经过世的林老爹都非常惯着他,他这个长子反被晾到了一边。   从小,但凡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都是林佑生的,林保生是长子,阿爹阿娘从小教导:当阿兄的自然要让着阿弟!   这一让,就让到了林保生成年娶妻。   林碧落说的一点也没错,纵何氏性子温柔,却不是个懦弱妇人,自进了林家门,目睹了他在家中的生活,倒不为自己鸣不平,只心疼自己的丈夫,多少次在房里为他流泪。   没两年,林佑生娶了江氏进门,她又是那么个不讲理的性子,但惯会阿谀人,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林大娘身上堆 ,林佑生也是自小会撒娇卖好,比林保生这种埋头苦干的儿子更受欢迎,更不用说林家大娘跟林老爹的心,无可避免的更偏了。   何氏怀着林碧云的时候,林老爹过世了,丧事一办,江氏便提出分家,不成想林大娘跟林佑生也同意了。   林家祖宅也是两进的院子,前院也有铺面,格局与如今林保生的家相似。按道理长子继承祖宅,奉养父母是正理。但是林佑生与江氏愣是挑唆的林大娘提出来,要另外补了银子给林保生夫妻,教他们分家另过,言自己离不开幼子,自然是林佑生与江氏在家服侍。   林保生孝顺,不愿惹老娘生气,何氏又有几分骨气,早厌烦了在林家祖宅的日子,拿着林佑生补的五十两银子离开了林家祖宅。   按理说,在封丘门附近,林家这样的祖宅加铺面是很值钱的,五十两银子……能抵什么?   但林保生与何氏愣是拿着这五十两,以及何氏的嫁妆,在外面赁了房子另过。   林碧云就是那时候生下来的。   她小时候林家家境并不好,林保生做了个货郎,到处贩些货物倒卖,再加上何氏原本便做过绣娘,绣功了得,再做些小东西搭着卖,日子尚切能过。   后来……   林保生叹息一声:不想也罢!   这些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后来的事情,唯有烂有肚里了。若不是三姐儿,他哪里还能想得起这么些旧事?   自他在封丘门大街买了房子,后过了一年又接了三姐儿到家,何氏生下了楠哥儿,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林保生是个好性儿的,待几个孩子都很和气,何氏又是个温柔妇人,哪怕性子像二姐儿一般掐尖要强,也从没被父母呵斥过一句。林家的四个孩子长这么大,在父母面前连句重话也没听过。   他们夫妇皆是心底厚道的人,人情世故上皆以已心度之,哪怕旧事并不愉快,也从来没在四个孩子们面前提过一句,说到底如今兄弟俩各过各的。   林佑生守着祖业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财,且听说他的铺子并不如何赚。江氏是个刻薄妇人,在这一带都出了名的,与邻人都相处的不太和谐,更何况上门的客人,掏钱买货便笑的客气,进来货比三家并不掏钱的,自然听不到什么客气话,久而久之,生意便越发寥落了。   林大娘一直不明白,自家幼儿比长子聪明伶俐百倍,不比长子木讷话少,做生意怎么就比不上长子了呢?   若是她有机会能听到林碧落今日这番话,若再用心想一想,只怕会有茅塞洞开之时。   林保生心道,都说读书明理,他家三姐儿原本便是个聪明孩子,现在瞧来,人情世故上比之大姐儿二姐儿都还要通透,只是可惜了,这样聪慧的孩儿,若是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不知道得多么的出众。 ☆、5 上门   无论如何,林楠此后待林勇,到底是留了心的。   这日林勇在学堂里与同窗打了架,回家江氏见到衣服上的污渍,便问了起来。起初林勇不肯说,被江氏追问了一晚上,他才吞吞吐吐道:“跟同学打架了!”   江氏脸都气白了,她早看出来宝贝儿子被人打了,当即怒不可遏:“你三姐姐跟楠哥儿呢?难道就看着你被人打?烂了肚肠的东西,没一个好的!”又安慰儿子:“勇哥儿别怕,你告诉阿娘谁打了你,阿娘去找他家父母理论!”   这下林勇更不肯说了。    他在塾馆里这么久,与同窗打过几次架,江氏每每知道了,不敢到包先生面前去理论,必要堵到这些学童家门口大骂,为儿子讨回公道。   偏包先生塾馆里的学生皆是附近的孩子,没几次江氏便将街坊四邻得罪了个遍。   林勇小小年纪,在学堂里除了林碧落姐弟俩不得不搭理他之外,别的同窗都甚少搭理他,他无形之中便被同窗孤立了。   他越被孤立,便越要讲些难听的话来,刺的别的同窗与他闹起来,又是一场风波,又或者欺负女同学,让小姑娘哭起来,才觉心中快意。   不过他也渐觉得,阿娘这样骂上同窗家门去,似乎不太好。他与同窗发生过多次冲突,也没见谁家的阿娘带着孩子来与他阿娘大吵。因此这一晚任凭江氏如何追问,林勇嘴巴闭的跟蚌壳一样,多一句话都不再说。   江氏觉得,这孩子自从进了学堂,性格越来越古怪了。晚上与林佑生商议:“别是被包先生吓着了吧?勇哥儿在家怎么话越来越少了呢?”   林佑生虽有几分怕老婆,可也觉得由着江氏与周围四邻三天两头为了孩子吵架,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将妇人搂在怀里,在她正是绵软之时,开玩笑道:“我瞅着是你话太多了,将勇哥儿的话都说完了,他才话越来越少的。”   “呸!我那是疼勇哥儿,不想他被人欺负。”江氏一指头戳在林佑生额头上:“你就是个软蛋!这家里若不是我撑着,哪有今日光景?你若有你大哥的半分本事,我就在家做个贤惠娘子,万事不用出头。看看你大嫂,啥事儿自有你大哥担着,她便做个泥菩萨,只笑就好。”   林佑生苦笑。   当年林保生一家离开祖宅在外赁房住时,林保生一个大男人见天挑个担子做货郎,不知道被江氏暗地里嘲笑过多少回。后来林保生争气,不但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世,还在这封丘门大街上买了宅子开了铺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江氏的话又转了风向,每每骂起林佑生来,便拿林保生做对照组。   妇人他是不敢得罪的,忙腆着脸搂到怀里去:“娘子别生气了!我是没有大哥有本事,可比大哥会疼媳妇儿不是?”翻身俯上,堵住了妇人的嘴。   第二日恰是学堂休息,江氏到底没忘了这茬,拉着林勇便要去林保生家找林碧落与林楠,林勇死活不肯去,挣脱了她的手,去林大娘房里躲着不肯出来,江氏无法,便只身往林保生家去了。   路过邬家的时候,看见陆家大郎与邬家二郎两个小子正说说笑笑从邬家出来。邬家二郎看到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江氏朝这两个小子“呸!”的吐了口唾沫:“两个小泼皮!”径自昂头去了。   勇哥儿可不止一次被这两个小子欺负过了。   等江氏的身影去的远了,邬柏才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当这泼妇又跑到我家来大闹了。”   陆家大郎名唤陆盛的,见邬柏这个样子,会心一笑:“你最近又欺负林家二郎了?”不然方才看到江氏,为何那么心虚?   陆盛便是前街上陆家酒楼的少东家了,虽然比邬柏大着一岁,与他却是同窗,又一向比较谈得来,兼之自小在酒楼耳濡目染,坏笑道:“林碧落没找你麻烦?”   以前他这样坏笑着提起林碧落,邬柏还大咧咧嘲笑他:“看不出来你还怕个小姑娘?”但是自从那天林碧落拿了他的帕子,又还了回来,他总是能想起林碧落那白生生的手指头,心中不由发虚,梗着脖子道:“她有什么可怕的?又不骂人又不打人!”   学堂里性格最泼辣的可不是林碧落,而是跟林碧落关系最要好的孙玉娇。     陆盛见邬柏还是傻小子一个,也不再说什么,只道:“我从舅舅家带了好东西给你,你跟我去家里挑。”他这些日子去外地舅舅家吃喜酒,请了好些日子的假,这才回来。   邬柏与陆盛并肩往外走,又伸长了脑袋看江氏去的方向,忽然福至心灵:“哎哎,你说那泼妇会不会去寻林碧落的麻烦?”   陆盛脚下一顿:“你担心她?”   邬柏摇摇头,“我就是好奇。难道江家二郎这次没跟他娘告状?他娘问不出来,所以去找林碧落的麻烦?”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不然这一大早的,这妇人急匆匆去做什么?   “这好办,回头去我家挑些东西,我们就道好些日子没见过楠哥儿了,我从舅家给同窗带的礼物,你的拿了,我们顺便将楠哥儿的给他送了过来。”   他们是小孩子,不投帖子登门拜访也没什么。况且这周围人家说到底从商者多,也没有读书人家那么多讲究。   “这主意好。”邬柏很是赞赏。   二人忙忙去陆家,挑了些小东西,装到匣子里,左不过是两对彩陶娃娃,以及木刻面具,还有两本江南书局新出的诗集,乃是南方新近崛起的诗人,听说在秦楼楚馆已有多名妓子在传唱他的诗作,书馆便牵头印了出来卖。京城没有的,陆盛便当特产一起置办了来送人。   他们以前也去过林家,知道林保生与何氏皆是很和气的长者,陆盛索性又拎了两匣子从南方带过来的糕点,到得林家门口,也无人禀报。林家本来便只有一个丫环迎儿,外带雇的小伙计,也无人守门,这两个少年长驱而入,到得二院门口,便听得江氏那尖厉的质问声:“三姐儿我问你,勇哥儿到底还是不是你弟弟?”   便听得林碧落那一贯淡然的口气,“婶这话说的,勇哥儿怎么不是我弟弟了?”   “那他被人打了,你为何不帮他?”   邬柏听到这话,脑袋便往后一缩,又觉得独自让林碧落这样的小姑娘面对母夜叉,说不定要吃亏,拖着陆盛便往里闯,一脚才踏进大门, 便听到林碧落笑着反问:“二婶这话说的,我一个女孩子家,男孩子打架,难道要我捋着袖子上前去揍他们?人家提起来,还不得说我‘林家那个母夜叉’之类的话?”   陆盛面上掠过一抹笑意,邬柏差点笑出声,他敢肯定,林碧落这话绝对是影射江氏。   可是无凭无据,江氏又不能跳起来说:我就是林家那个母夜叉……   林家院子里,林碧云正端着沏好的茶过来,林碧月却站在林碧落身后,比好整整高出一个头,眼神有些发冷的盯着江氏,唯独林碧落笑眯眯的,好像一点也没生气。   何氏带着迎儿出门买菜还没回来,这一大早江氏杀上门,实在出人意料。   林碧落还以为,她今日要忙着跟四邻吵架,没空来她家。哪里料到勇哥儿竟然学乖了,不肯告诉婶娘谁欺负了他……于是,她就要做替罪羔羊么?   林碧云看到陆盛与邬柏,连忙招呼:“快请进来,盛哥儿柏哥儿这是来找楠哥儿的吗?他这会正在练大字呢,我带你们去他房里。”   事实上,从江氏的嗓门在院门口响起的那一刻起,正与林楠在写功课的林碧落当机立断,叮嘱林楠别出门,“凡事有阿姐呢,你千万别出来,不然二婶定然要问,你为何不帮着勇哥儿打别人,你怎么答?”   见林楠反对,她又小声安慰弟弟:“反正长姐二姐都在家呢,再不济阿娘一会买菜也该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出来啊,好男不跟女斗!”   “阿姐——”   “放心,你阿姐我扛得住!”林碧落灿笑。   林楠这会在房间里偷听,早急的抓耳挠腮的了,可是他向来听林碧落的话,既然答应了她,便只能隔窗观望,这会听得有同窗上门,喜的拉开门,见陆盛手里还拎着点心,不由傻笑:“陆大哥你来便来了,提什么点心啊?”   陆盛微微一笑:“这可不是你的,这是给林伯伯与林伯母提的,让他们也尝尝江南的点心。”将点心递给了林楠,又蹙眉:“我们可是……来的不巧?”    邬柏暗暗赞赏他的演技,也连连附合。   林楠一笑:“这种事情……你们又不是没经过,我听说上次邬二哥也被堵在家门口过……”   江氏骂人的功力是一等一的,寻常人家招架不住,邬柏阿娘阿姐根本不是个爱出头的妇人,最后还是邬柏阿爹黑着脸站在大门口,问了一句:“林江氏,你这可是要跟我们邬家打官司?”好歹他在衙门里还有几分颜面。   江氏是个厉害妇人不假,可到底见识短浅,怕见官,最后灰溜溜回去了。   林楠一手一个,拉了二人进房,又将房门关了起来,只留一条小缝,朝外张望。 ☆、6 保护     自从林勇进了学堂,江氏与人吵过架,理论过,也无数次的在背地里骂过林碧落姐弟俩,骂他俩吃里扒外,不该在勇哥儿被人欺负时缩头不帮。在她看来,林勇跟人打架,林楠与林碧落就该同仇敌忾,与同窗对决到底。   以前每次都没借口前来找茬,又与四邻闹的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林勇昨晚不肯说实话,她这才有机会跑来质问林碧落。   “你一个女孩子不好打架,那我问你,楠哥儿呢?楠哥儿去哪了?他就是这样当大哥的?!”   江氏尖利的声音直穿门板,屋内的三名少年面面相窥,邬柏迟疑了:“她不会……不会打你三姐吧?”   林楠面色也不好,“她要是打我三姐,我就出去!”   “我帮你!”邬柏是个冲动派,立刻接口。   唯陆盛年纪大些,考虑的比较周全:“林伯父与伯母呢?要是有大人在,总归好些吧?”   外间院子里,林碧落被这位糊涂婶娘气笑了,“二婶,楠哥儿是去学堂求学的,可不是为了打架才去的学堂。”   “你个毛丫头!这是打架么?这是你弟弟被欺负了,你做姐姐的不但不帮着讨回公道,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我这就去找大嫂,看她怎么教的你?”    江氏捋袖子,似乎有在这院里撒泼的准备,忽听一道带笑的声音:“大清早的,弟妹来可是有事?”   林楠大喜,“我阿娘回来了!”阿娘对上阿嬷完败,但对上这位婶娘,可不一定会败。   院子里,何氏与迎儿挎着个菜篮子进来了,看到江氏与林碧月站在林碧落身边的姿势,林碧云却又离江氏极近,姐妹三个似乎准备婶娘撒泼,先拦着她别伤到人的打算,何氏眉头便皱了起来。   “阿娘——”   三个女儿看到大人,总算大松了一口气。   江氏身高体胖,是个壮硕妇人,手上又有把子力气,这三个闺女加起来,都不够她打的。   “大嫂子来的正好,我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情要问问三姐儿。昨儿勇哥儿被人打了,这孩子死活不肯告诉我谁打了他,我这才过来问一问三姐儿,昨儿到底谁打了勇哥儿?”   房里的邬柏一听这话,暗道要糟,这可真是羊入虎口,今儿被江氏给逮个正着。   陆盛朝他一笑,那意思是:小子,让你逞能!   林楠踮起脚尖来拍拍他的肩:“柏哥哥别担心,我三姐嘴最紧了,婶娘问不出来的。”   已听得林碧落语声清脆道:“这事儿勇哥儿都不肯告诉婶娘,我怎么能多嘴?婶娘若是想知道,就回去问勇哥儿去吧!他不告诉你,定然有他的想头。”   “想头个屁!他不过是被人打怕了,这才不敢回家来说!”   何氏走了过去,握住林碧落的小手,只觉小手微凉,暗道这泼妇定然是吓着了她家闺女,心中恼恨,却也不动声色的朝林碧月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去前院唤林保生过来。   林碧月早就讨厌江氏了,她家阿妹只有她能欺负,旁人欺上头来,却是万万不能。只是这会还没撕破脸,自然   还用不着她上场,悄悄绕过何氏跟林碧落,向前院而去。   这里林碧落却笑的好不天真:“勇哥儿怎么会怕呢?有婶娘这样一心为了儿子着想的阿娘,这样护他的周全,他还有何可怕的?”   “那是!”江氏不免得意。   她在四邻间嚣张惯了,从不懂反省,只知凡是吵架必不能输,只要骂的旁人对她生了惧意,自然不敢再欺负她儿子,哪里又想到过以和为贵呢。   房里陆盛“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楠哥儿,你这位婶娘竟然还当夸她呢。真是糊涂的紧!”他自小跟着其父陆井万在酒楼,见识比邬柏与林楠要高出一大截来,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江氏还当小丫头服软了呢,逼近了两步:“快说,昨儿都是谁欺负了勇哥儿。你若不说,我就当你欺负了勇哥儿……”   林碧落被这样凶悍的妇人逼了过来,从心理上感觉到了紧张——她们娘俩个加起来,大概都打不过这位婶娘。她忙挡在何氏面前,手心都要出汗了,声音却仍旧镇定无比:“昨儿勇哥儿挨打的时候,我跟楠哥儿还没过去呢。等我们到的时候,勇哥儿就在泥地上躺着。婶娘若不信,大可回家问勇哥儿。”阿娘那么个柔弱性子,哪里是婶娘的对手。   何氏低头,只看得到她一头乌压压的发,只觉自己拉着的小手里都有了湿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弟妹还请回吧,别吓着了我家三姐儿,她还是个小孩子,哪里经得起吓?”这小丫头才几岁,就想着护她了?   江氏还不肯走,何氏又道:“弟妹如果觉得我家三姐儿不乖,不如去问问包先生,请他去教导学堂里的弟子,别再欺负勇哥儿了。”   江氏:“……”   这位包先生,她连面儿都见不到。   自从江氏的凶名在封丘门大街传开以后,她也曾就林勇挨打一事前去学堂找过他,哪知道包先生让童儿传出一句话来:“本人学识浅薄,教不了令公子,还请你家另请高明!”   江氏悻悻而回,与林佑生商议一回,也曾逼着林佑生去别的塾馆,但别处的先生一听连包先生都不肯收的学生,哪怕不知原因,他们也不肯收的。   包先生是中过进士的,而他们如今还不过是秀才而已。   最后迫不得已,林佑生只好亲自向包先生赔礼道歉,包先生也很干脆,只道他这是塾馆,不接待妇人。   意思就是,他可没功夫搭理江氏。   看在儿子的份上,又因为包先生也曾当过官,身份不比四邻,江氏这才没有上门去胡搅蛮缠。   这些事情,何氏都知道,才拿来刺江氏。   江氏一大早怒冲冲而来,铩羽而归,回到家里又去磨林勇,林勇钻进林大娘房里,竟然连她的话都不肯再听,直气的江氏在房里将睡懒觉的林佑生掐醒,骂了他一通,又跑到铺子里去将伙计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觉得好了些。   林保生家里,林保生从前院赶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江氏出去,爱理不理对他招呼了一声便走了。他听了二姐儿报信,忙忙赶到了内院,见何氏搂着林碧落,正在那里训她:“以后碰上你婶娘来撒泼,你小孩子家家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也应该找爹娘来处理。你当你婶娘是什么良善人?前些日子还把邻居妇人一块头皮给揭了下来……”   林保生将林碧落拉到自己身后,责怪何氏:“三姐儿都吓坏了,你还在这里训她?!迎儿,去抓一副安神的药来,煎了给三姐儿喝。”   林碧落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从林保生身后探出头来,朝着何氏吐舌头,一脸求救的可怜小模样。   “阿娘——”   小丫头语调软软的央求,何氏又无奈又好笑:“你还不知道这丫头,方才她二婶逼问她,往前多走了两步,她竟然生怕弟妹打了我,拦到了我面前?我这做阿娘的就这般没用?护不住自家孩子还会被弟媳妇给打了?”   林保生还不知有些一节,内心百感交集,从身后拉过小丫头来,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小孩子家家,操恁多心?!阿爹阿娘要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怎么做人爹娘?你只管乖乖读书就好。”   夫妻两个都在她脑袋上揉了几把,对视一笑,何氏又催迎儿:“安神的药多抓两副来,她小孩子家家,万一半夜做噩梦怎么办?”   “阿爹——”   林碧落见求助阿娘无效,反倒又加了两副,忙又求助阿爹。   林碧云忙安慰她:“阿妹别怕,阿姐给你去铺子里拿蜜饯。”   林碧月心中好笑,还是不忘欺负她一下:“阿妹别怕,阿姐专给你盯着煎药,必煎的苦苦的!若不苦我再加把黄莲也行。”   明知林碧落最近喝药,还要吓唬她。   林碧落:“……”   林楠也从房里蹦跳着跑了过来,拉着林碧落傻笑,“三姐姐——”被林保生在额头上敲了一下:“傻小子,就知道躲在房里,这么点胆子,可如何是好?”   “是三姐不让我出来的,还说若是婶娘问起我为何不帮着勇哥儿打同学,婶娘万一打我……”   林楠一向对林碧落的话最为信服,而林碧落对林楠又从来爱护有加,林保生摸一摸一双儿女的小脑袋,内心感叹不已。   邬柏忽从房里走出来,一脸歉意:“都是我不好,昨儿是我跟同学打了林勇……”见林保生与何氏愕然瞧了过来,少年猛然间想起来:坏了,光想着林碧落替他背了黑锅,被江氏为难,却忘了这是林勇大伯家啊……   他心中惴惴,不成想林保生一笑:“我家勇哥儿有几分顽劣,他……”林保生词穷了,总不能在少年人面前说,他娘没把他教好?只好含糊道:“你们以后远着些他,就当没听到……”   林保生也知道林勇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但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提醒面前的少年。   邬柏一张脸儿迅速红了起来,连连点头:“多谢林伯父!”   这种事情,要是他家阿爹知道了,先来一顿棍子再说,林家伯父真是太慈祥了。   邬柏目光迅速在林碧落脸上扫过,只觉她在学堂的模样与在家完全不同,在家就完全是个可爱的会撒娇的小姑娘——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7 噩耗   陆家在封丘门大街这一带算是富贵人家,酒楼彩门扎的最高,酒楼里菜色丰富,客似云来,日进斗金,又兼之陆盛只有一个妹妹陆琳,他在这一带街上妇人们的眼中,还是个标准的未来金龟婿,就不知最后便宜了哪家的闺女。   至于邬柏,家中父兄皆是吃公门饭的,小商小户的要与公门之中打交道,也多会烦请他家一二。况邬柏的娘是个和善妇人,他阿兄邬松一十六岁,至今尚未订亲,也算是这附近可堪婚配的忠厚男儿。   何氏家有三个闺女,除了林碧落小了些,婚事考虑的因素要更多一些之外,大姐儿已经是可以考虑的年纪了,街上的王媒婆虽然还未上过门,可是她私心里已经将这街上的少年郎都考虑过一番,有少年人来家做客,哪怕年纪小点,还不曾到婚配时候,何氏的目光也柔和的带了些“丈母娘”的温情。   林保生与何氏留他们吃过了午饭,又谢过陆盛的点心,临走之时何氏还给每人包了一包铺子里的果子蜜饯做回礼。   陆家酒楼也会有这种零嘴供食客们在等菜的时候打发时间,陆盛拿回家去,便随手赏给了房里丫环,倒是邬柏家什么东西都要从街上购,忽见邬柏提了蜜饯果子进来,他阿娘谷氏还当这孩子长大了,居然也知道给家里母姐带零嘴回来。   邬柏的阿姐邬媚一十三岁,拆开了蜜饯,尝了一口便笑:“阿娘,我早上还说想吃林家的蜜饯果子,不曾想阿弟出去一趟就买了回来。”   林家原来就是做蜜饯果子的,也算是祖传的手艺,到了林保生这一代,他被踢出家门,林佑生管着家中铺子,但做蜜饯果子这一行的,原料至关重要,顶好要自然长成的果子,最好不要用落果。   江氏妇人浅见,落果便宜,自然全用落果,味道便没有以前那么好,江氏又很是刻薄,渐渐的生意不好,她家老铺便不做果子蜜饯,只卖些零碎杂货,生意也未见好转。   反倒是后来买了房子开了铺子的林保生,家中卖的蜜饯果子严把原料关,味道又好,待人又和气,生意很是不错。   “你光记得吃零嘴儿,也不问问柏哥儿吃午饭了没?”谷氏记挂着邬柏。   邬柏一笑:“这蜜饯不是我买的,是何伯母送的。我今儿在楠哥儿家吃的饭。”   谷氏虽然很不喜江氏,但何氏一家倒颇具好感:“说起来,林大郎一家子倒是个忠厚的好人。”   这个林大郎,自然是指林保生。   没想到,过了两天,谷氏嘴里忠厚的好人林大郎便出事了……   林保生出事的那天早晨,一大早便与伙计驾车去乡间相熟的果农园里收果子,林碧落姐弟俩出门上学,铺子里暂时由迎儿看着,何氏在旁稍加看顾。   往年收果子的季节,林保生必要带着小伙计去,果园都在半山坡或者山上,来回路不好走,去了还要盯着果农装筐,等折腾完了,进城天都要黑了。   今年刚到下午,小伙计半边身子上都是血的闯进了铺子里,一头大喊:“掌柜娘子,掌柜的……掌柜的快不行了……”   何氏只觉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血管爆了一般,有一霎都当自己出现幻听了,定了定神,手扶着柜台,能支撑着自己立定在那里,才有些迟疑的问:“掌柜的……掌柜的怎么了?”实则她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小伙计一头一脸的汗,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此刻眼睛也是红的,整个人狼狈极了,他就站在柜台外面,声音也是哑的,再次重复:“掌柜的……在果园里装车的时候,他就在车上,园子里有个小孩子在马脚下丢了个爆竹,马儿受惊,掌柜的拦马拦不住,从山上滚了下来,脑袋磕到了石头上……我把他送到了前街的保和堂……”   何氏只觉得手足俱软,好像有人抽掉了她的脊梁骨,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迎儿慌忙上前来扶住她,她定一定神,才知道问:“钱大夫怎么说?”   保和堂的钱大夫医术是祖传,在这一带很是出名,他如果说没希望了,那林保生就……   伙计眼里又滚下泪来:“钱大夫说……钱大夫说让赶快把掌柜的挪到家里来……”   他只是个伙计,钱大夫叮嘱的是,要叫当家主母来,招呼了人把林保生往家送,就凭他一个小伙计,万一半路上出了什么事,这责任太过重大,他担不住。   小伙计在林家铺子里做了五年了,从一个毛头小学徒到如今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一直很是勤恳,与林保生一家也处的很是融洽,哪知道却遭遇了这样的大事。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   何氏虽是个柔弱妇人,这会全家也只能指望着她了,她指派小伙计:“快去老宅子里把小叔叫到保和堂去帮忙。”又指着迎儿:“你去塾馆里把俩孩子叫回家来,万一……万一也好叫他们见他阿爹最后一面……”自己转头去内院叫林碧云林碧月姐妹俩。   她们娘仨一路跑到保和堂的时候,林保生还有点意识,脑袋上已经不流血了,身上也有大片血迹,钱大夫一直在施针刺激他,这会见他家人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让到了一旁,目光饱含歉意。   他已经尽力了,但无能为力。   林保生似乎恍惚看到何氏进来了,此刻他已经不太清醒了,吃力的去伸手,小声呢喃:“春绣……”   这是何氏的闺名,林家姐妹俩还从未听到过这名字,见何氏流着泪上前去握住了林保生沾满血迹的手,:“保生哥——”   姐妹俩又吓又傻,呆呆立在一旁,只知流眼泪。   “……都怨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春绣……”   何氏只知摇头,泪如雨下,呜咽难言:“保生哥,我没受苦!真没有!”   钱大夫在旁悲悯摇头,他虽见惯生死,但见到林保生这个年纪出了意外,又丢下四个孩子,也觉可怜。   不一会,林佑生也冲了进来,大叫:“阿兄……阿兄……”后面跟着哭天抢地的林大娘。   林大娘的哭声很是尖利,也不知道是母子连心,还是林大娘的哭声太过惊悚,林保生精神一震,竟然清醒了过来,看清楚面前哭的成了泪人一般的何氏,以及旁边立着的两闺女,强挤出个笑来:“我……不碍事儿的……都别哭了……”   林佑生上前来,与小伙计去抬林保生,林大娘便要往林保生身上扑:“保生我儿啊……你这是在剜为娘的肉啊……”   钱大夫忙使了个眼色,医馆里两名学徒上前去,将她架住了,林大娘还要撒泼,钱大夫喝一声:“人都快死了,还闹?!”   林大娘这才不再挣扎,只看着林保生落泪不止。   另有医馆里的学徒帮助小伙计与林佑生将林保生抬到了外面的板车上,那匹马儿受惊,林保生被颠下来受重伤之后,它便不跑了。小伙计便与果农把林保生抬到了板车上,驾车与小伙计运到了城里。   那果农姓孟,年约五旬,大家都叫他孟伯,与林保生合作多年,林家铺子每年都要从他们家进各种果子,万没料到今日会出现这种事情,其实整个人都有点呆傻。而且那个扔爆竹的孩子也并非是他家的,而是城里人家的孩子,到乡下去玩,家里仆人带他去果园买果子,事发突然,而小伙计与果农忙着照顾林保生,那仆人见闯了祸,早带着孩子跑了……   小伙计驱车,何氏上车去扶着林保生,其余人尾随在后,往家中赶,孟伯便也跟着去了,看能帮上什么忙。   塾馆里,林碧落与林楠正在上课,迎儿便闯了进来,向包先生请了假。包先生便放他们二人回家。引的一课室的孩子们都引颈张望,暗暗羡慕他们俩今日可以正大光明的逃课。   一路之上,林碧落与林楠追问请假缘由,迎儿只吱吱唔唔,见林楠才八岁,就算是个男丁,也当不得顶梁柱,不由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林碧落看迎儿脸色,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她到底经过了一世人情历练,内心其实不是小萝莉,拉住了弟弟软软的小手,轻声道:“迎儿既然不说,定有她的道理。阿弟一定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你可是男儿!”她是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直觉迎儿神色郑重,大约就是林家欠债啊破产啊一朝回到解放前之类的经济问题,哪知道事实却比这个严重百倍。   两个孩子到家门口,只见铺子门已经关了起来,林碧落想着,总归一家人能够同甘共苦,便做好了要迎接暴穷的残酷现实,哪知进了内院,却听得房里林大娘的哭嚎声,真是要掀了屋顶的那种,心中骤然一紧,姐弟俩手拖手便往里冲…… ☆、8 盘算   林保生到底还是去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孤儿寡母,林碧落与林楠也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事情来的太突然,林大娘日日在灵堂前恶毒咒骂何氏,事到如今,谁也没有力气同她计较。若不是有四个孩子,何氏都有追随林保生而去的念头。   铺子是暂时歇业了,林保生平日为人极好,骤然出了这事,四邻皆来帮忙,林佑生与江氏带着林勇也在丧事上张罗。   四个孩子在灵堂守灵,谢唁。何氏还要与林佑生商量治丧事宜,林保生这样年轻,这些东西并没有准备。内里的衣裳鞋袜,就用了何氏亲手做的,还未上身的装裹了。棺木寿衣皆从外面铺子里买了。   学堂里的同窗皆来吊唁,连包先生也来上了一柱香,遇上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叹息而已。   好不容易丧事忙忙碌碌办完了,何氏却病倒了,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不拘抓着谁的手都呼“保生哥”,钱大夫来看了两回,开了方子煎了药灌下去,却收效甚微。看看身边守着的四个孩子,道:“你家阿娘这是心病,还需要你们来开解。”   近来治丧,孩子们经历丧父之痛,吃睡都顾不上,皆憔悴不少。钱大夫内心微悯,却也知孤儿寡母,若非自己坚强起来,别无他法。   何氏或许还可以朝前走一步,但是四个孩子就可怜了。   时人对寡妇改嫁皆习以常,便是和离,也不以为异,何氏这样的,孩子留给本家,便可出门。   待钱大夫走了,林碧云与迎儿下厨做些清淡小菜,林碧月与林碧落以及林楠守在身边。姐妹俩时不时换了何氏头上降温的帕子。   林碧云端着粥过来之后,林碧落轻摇何氏:“阿娘……阿娘……起来喝口粥……”   何氏兀自昏睡,四个孩子围坐在她床前,都眼泪汪汪的。还是迎儿年纪大一些,看不下去了,催促几个孩子:“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还有大郎都快来吃一点,若你们都病倒了,太太醒过来了不得心疼死?”   四个孩子强忍着伤心,喝了几口粥。   林楠与林碧落年纪小,林碧云便催促弟妹早早去睡,她与林碧月在这里守着。   林碧落不肯,何氏烧的这样凶险,她也睡不着。这个养母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待她如亲生的一般无二,在林碧落心里,这便是她的亲娘,忽想起白酒可降烧,忙问林碧云:“大姐姐,家里可有年头久些的酒?度数高的?”   林碧云摇摇头:“阿爹平日也不怎么喝酒,家里全是果子酒,还是阿爹亲手酿的……”提起林保生,她又落泪了。   现在却不是流泪的时候了,林碧落摇了摇林碧云的手:“大姐,阿娘钱匣子的钥匙你拿着的吧?你能不能给我点一两银子?听说街上胡人开的店里,卖一种度数很高的烧刀子,是从边漠进过来的,那个酒说不定可以替阿娘降烧……”   林碧云一听能给何氏降温,忙去开钱匣子,从里面取了二两碎银给她,“要不,让迎儿去?”   林碧落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拿他们店里最烈的酒!”迎儿去了,她便催林楠去外间榻上躺会儿:“我跟大姐姐二姐姐给阿娘身上擦一擦,阿弟在这里也不方便,你就在外间榻上歪一会,等我们擦完了再叫你?”   林楠起初不肯,他是儿子,虽不用管大小事,可这些日子光在灵堂前跪着守灵就够他受了,这会吃了一点清粥小菜,早倦的不行,但挂心亲娘,又有三个阿姐都守着,就算是困也强撑着。被林碧落拖到外间榻上,拿了条褥子给他盖着,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强撑着,没一会便呼吸清浅,睡着了。   姐妹三个轻轻替何氏解了衣服,林碧落指挥重点要擦额头,颈部双侧腋下腹股沟以及关节处。又怕何氏着凉,边擦边盖,忙乎完了,便等迎儿回来,又拿了烧刀子来擦。   姐妹三个同心协力,擦完了,摸摸何氏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   这一夜姐妹三个外加迎儿一起忙乎了一夜,隔半个时辰便替何氏擦一会,快天亮的时候,何氏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迎儿去厨房煮粥,预备何氏醒来吃,姐妹三个趴在何氏床头,睡了过去。   林碧落就在何氏枕头一侧,睡了也许还没一个时辰,朦胧中觉得似乎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到何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双目清亮,虽仍带哀愁,但人却是清醒的。   “阿娘——”林碧落轻呼一声,只觉嗓子眼里似乎被什么卡住了,眼泪滚滚而下,轻轻握住了何氏的手,哑着声音低语:“阿娘就算不为我们三姐妹考虑,也要为楠哥儿考虑……”说着说着,泪却止不住,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何氏一醒来,便看到房内油灯之下,床沿并排趴着的三个脑袋,皆面露倦意忧心,心中一酸,四下寻找林楠,不见他的身影,想着他也许回房去睡了,这些日子她都撑不住病倒了,何况楠哥儿。   说起来,三姐儿只比楠哥儿大了几天,也还是个孩子,这会趴在床头,说不出的可怜又可爱。何氏忍不住,便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哪知道这孩子警醒,一下便醒了过来,哭的泪人儿一般,又说了这些话,何氏哪里还能忍住不哭。   她眸中大颗大颗的泪滴了下来,轻声保证:“阿娘一定尽快好起来!你们三姐妹跟楠哥儿都是阿娘的心头肉,哪个都是乖孩子,阿娘不该有那样的念头!阿娘一定要好好将你们拉扯大,就算是将来去了下面,也好向你阿爹交待……”   娘俩相对泪流,忽听得身边还有轻泣声,林碧落转头去看,原来是林碧云与林碧月已经醒了过来,皆哭出声来。   何氏伸手,母女四人抱在一起,顿时哭成了一团,哭声吵醒了林楠,他还当何氏有什么不好,赤脚跑了进来,大喊一声:“阿娘——”惊的正在哭的母女四人皆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原来何氏已经醒了过来,顿时又笑又哭。   “阿娘你吓死我们了……”   迎儿在厨下盯着小火熬好了粥,估摸着差不多了,便过来瞧瞧,听到房内的动静,母子五个都在哭,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抹了下眼角,这才回厨下去端热水。   娘几个哭完了,洗一洗,吃点东西才是要紧的。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们却还是要好生活下去的!   何氏这一病,好几日没爬起来,钱大夫都跑了几趟,左邻右舍的妇人们都前来探望,见林家四个孩子忙进忙出,照顾娘亲,回家不够感慨。   林大娘听说何氏病了,恨恨道:“克夫的扫帚星,早死了早好!孩子们有二郎,难道还会饿死不成?”她平日不觉得大儿子有多好,笨嘴拙舌,连个讨好的话儿都不会说,如今人乍然去了,却忽然想起林保生的许多好处来。   虽是个不会说甜话儿的,可是却最是心软憨厚,以前家里的许多辛苦活全都是大郎在做,二郎自小养的娇贵,后来他们家蜜饯果子做不下去,一方面是因为味道不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做蜜饯果子,从选原料到拿回来做成,活儿也不轻,林佑生根本懒的做。   逢年过节,哪怕她说话再不好听,林保生孝敬她的那一份儿,总不会少……   林大娘一头想些旧事,一头咒骂何氏,却不曾想,这话落在江氏耳中,倒让她眼前一亮。   林保生丧事之上,何氏往外拿银子,江氏没少掂量他们的家产。没想到这夫妻俩自从搬离林家祖宅,倒真积攒了些家业。   林佑生这些年没什么进项,江氏虽当着家,可也知道家中进项少出项多,早想着别的生财的路子,林保生过世之后,她想了又想,好几次想提出来,两家合一家,让何氏带着孩子们搬回来住,那边的房子铺面一卖,可不是一大进项?   何氏是个柔软性子,江氏早摸的透了,压根不是她的对手,下面几个孩子都不大,三个闺女将来草草打发了,还能赚几笔聘礼……这会她便恨起自己肚皮不争气来,怎不生个闺女?   这主意她从林保生丧事之上便在打算,已经悄悄与林佑生商量过了:“大哥这一过世,大嫂子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在外面过我还真不放心,不如让她们搬回来住?”   林佑生与江氏成亲多年,还真不相信她忽然之间变的这般善解人意了,“搬回来那边的房子跟铺面呢?”   江氏嗔怪的瞧一眼丈夫:“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那边的房子大不了卖掉,铺子里的货搬到这边老铺来,一家子和和气气的过,不好吗?”   林佑生迟疑了:“恐怕……大嫂不同意。”   江氏一撇嘴:“大嫂那边,只要阿娘去说,难道她还能违逆阿娘不成?”   按照以往的记录,只要林大娘出妈,何氏便只有低头挨骂的份儿,哪次不是被骂个狗血淋头?   结果,林大娘几句话,顿时让江氏开了窍:只要把何氏从林家弄走,只剩下林保生的四个孩子,还不是她说了算? ☆、9 成长   江氏开了窍之后,便撺掇林大娘去林保生家里大闹,只盼着何氏羞愤之下,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林大娘心里正恨着何氏,何氏又是个没娘家的,据说当年还曾做过富贵人家的绣娘,后来不知何故,被放了出来,认了酸枣巷子的一个孤寡婆子做了干娘,嫁给了林保生,没过两年孤寡婆子便过世了,再无人给她撑腰,骂了便骂了。   不像二儿媳江氏,娘家是开肉铺的,家里膀大腰圆四个阿兄,个顶个吓人,江氏这么多年跋扈,与她的四个娘家哥哥不无关系。   娘家人硬气了,便是林大娘,也不敢轻易把二儿媳妇怎么样。再说二儿媳妇嘴甜,比林佑生还会哄她开心,婆媳两个倒十分相得。   林大娘听了江氏的话,一股风一般跑到林保生家里,进门便觉得难过,儿子一手置办下了这么大的宅子铺子,最后却便宜了何氏这扫帚星!   进了二门,站在院子里她便开骂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其中许多市井俚语,林碧云与林碧月都羞红了脸,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了。姐妹两个商量着给何氏做些补身子的滋补汤水,独留了林碧落在正房里,正端了粥碗给躺在床上的何氏喂。   林碧落听到阿嬷在院子里撒泼,阿娘才吃了几口粥,这会紧蹙着眉头,却推说没有胃口,她便故意尝了一口粥:“难道是迎儿姐姐盐放多了?咸的阿娘眉头都皱了起来?”见何氏的目光瞧过来,便淡淡道:“有的人呐,就盼着我们没爹没娘,到时候好攥到手里,这家里的东西,全划拉到自己怀里,没楠哥儿什么事儿了!”   办丧事的时候,林碧落虽然难过,可是江氏估量她们家的目光太过贪婪,她猛然之间想起一事,这个时代,是鼓励寡妇改嫁的。假如阿娘不在这个家里,那么她们姐弟四个都要归本家抚养,到时候还不得落到江氏手里?   林碧落想到这一节,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纵再悲痛,也时刻悄悄打量江氏。越打量,越觉得她不怀好意。   因着何氏一病,她心里哪怕再担忧,也不敢明说,这会四邻八坊都知道阿娘一病不起,阿嬷却趁此机会跑上门来大骂,这不是要逼死阿娘吗?   何氏极疼孩子们,被婆婆隔着窗户辱骂,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猛然间听得小闺女说这话,她顿时一怔,只觉醍醐灌顶,清醒了过来,再去瞧林碧落,见她小脸儿白着,面上却强笑着,眼眶里已经有了水泽,却硬是没哭出声,只倔强的将粥喂到了她嘴边,喃喃自语:“阿娘只有好好吃饭,快快把身子将养好了,都会好起来的!”   何氏眸中已经聚拢了水光,却将小闺女喂过来的粥吞了,笑道:“阿娘一定好好吃饭,三姐儿也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林碧落自行舀了一勺粥喂到自己嘴里,又舀了一勺喂何氏:“很久没听过唱大戏的了,今儿阿娘就当免费听了一场大戏。戏台子上那些唱的可还没阿嬷唱的好听呢。”   何氏与小闺女一人一口,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连两盘小菜也吃干净了,外面林大娘的骂声还没停止,林碧落见何氏情绪稳定了,故意忧愁一叹:“那些戏台上唱戏的唱了一折之后,都要去后台喝点水歇一歇的,阿嬷这折子戏可有些长啊。”   “你个促狭鬼!”何氏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你阿嬷听到你这话,可不要气死了?”   林碧落抱着何氏的胳膊撒娇:“这许她来气我阿娘,不许我气气她?这是哪家子德高望重的老人做出来的事情?哼!”   林大娘在院子里骂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不见人搭理,便要闯进室内来骂。林碧落听得脚步声靠了过来,立刻推何氏:“阿娘快装昏。”   何氏也实在不想面对婆婆,即刻便躺了下来,拉着被子将半张脸都遮了起来,她又几日未曾好生打理,办理丧事心力憔悴,此刻一脸病容闭着脸躺在那里,倒真有几分下世的光景,听得门帘掀起,林碧落便扑到何氏身上放声大哭:“阿娘你快醒醒……阿娘你快醒过来啊……阿娘……”声音清脆尖利,带着小孩子的惊慌失措。   林大娘一脚踏进来,便听得林碧落的哭声,她正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淡漠道:“三姐儿哭什么?你阿娘死了,你还有阿嬷,你二叔二婶娘呢,怕什么?”   在厨房听到林碧落尖利的哭声,林碧云与林碧月再也呆不住了,急匆匆跑了过来,进门便听到阿嬷这句话,俩孩子顿时气的发抖,还未做出反应,便见林碧落已经像头小狮子一般一头冲了过来,一脸的泪水,眼睛都是红的,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你这是要逼死我阿娘啊!我阿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跟着我阿爹一起去了!”狠狠撞到了林大娘的怀里。   林大娘被撞的坐了个屁股墩,只觉尾椎骨落地,都要碎了,顿时疼的哎哟哎哟,林碧云与林碧月见小妹妹发了疯一般,只管拿头去撞阿嬷,何氏又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好像昏了过去,一个去看何氏,一个去拉林碧落。   “阿妹快起来——”姐妹两个已经哭了起来。   林碧落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教林大娘生出惧意来,这会不要命的去撞林大娘,嘴里一径边喊边哭着:“这是哪家子的规矩?把街坊四邻喊过来评评理,我阿娘哪里做的不到了,还是对阿嬷不够孝顺了?阿嬷青天白日要咒死了她,看着我们姐弟四个无爹无娘,心里就痛快了?谁家阿嬷能做出这么狠毒的事情来?二姐姐你也别拉我,我今日也不活了,横竖阿嬷也不让阿娘活,我这就陪着阿爹阿娘一起去了,也好过在这世上做个没爹没娘的孤鬼儿……”   小孩子的嗓音带着清脆的尖利声,真正喊起来,都要刺破人的耳膜,林碧落是用了全力去喊去闹,林大娘一见小孙女要跟她拼命,何氏也昏了过去,担上个逼死媳妇的名声已经不好听,若是再担上个逼死孙女的名声,她还出不出门了?   趁着林碧月扯住了小丫头,她慌忙爬起来,强忍着尾椎骨摔伤的痛意,恨声道:“孽障!我哪里逼死了你阿娘?她若死了那是她命薄,可怨不得我!”撂下这句话,她拍了两下屁股上的土,忙忙往外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立着三个少年。   打头的少年正是林楠,只站在那里默默流泪,身边站着的一个是邬家二郎,一个是陆家大郎,皆是一脸震惊的看着这场闹剧。   三个孩子一字儿排开,倒把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林大娘面上有些讪讪的,自家人关起院门来闹是一回事,让别人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是少年人,也觉得不太舒服。她推开楠哥儿,一言不发便往外走,房内林碧云还在一声声哭着喊:“阿娘你快醒过来啊阿娘……”   听得院子里的脚步声没有了,方才还在大声哭泣的林碧落抹了把泪,停止了哭。她被林碧月拉着,整个是个小泼妇的造型,头发也散了,脸也哭花了,这会当着同窗的面,却镇定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扭头朝床上喊一声:“阿娘,阿嬷已经走了。”   何氏睁开眼睛,心有余悸的往房门口瞧一眼,便瞧见了三个呆滞的少年。   林楠也忘记了流泪,只傻傻瞧着镇定的三姐姐,再看大姐二姐……这两个也傻了。   合着……这是阿娘与三姐姐合起伙来做戏?   他悄悄侧头去瞧邬柏与陆盛,却见陆盛嘴角笑意一闪而过,邬柏还有几分呆傻,盯着三姐姐猛瞧,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在学堂里从来端庄稳重时常以“成年人”的眼神秒杀所有同窗的林碧月,居然也会撒泼?   邬柏确实傻眼了。   林楠今日去向包先生送谢唁贴,顺便谈了谈以后的学习,父丧之后,他便不能再日日来学堂了。但包先生喜欢他学习勤勉,又是个灵醒孩子,便与他约好,以后一个月可去学堂两三回,向他请教不懂的地方,林碧落也同此例。   师徒二人聊了会儿,他便辞别了先生,离开学堂的时候,正逢学生们放学,邬柏与陆盛便道,听说何氏病了,准备前来探望一番。   林楠婉转回绝,二人却一定要来,又在街上买了包点心,这才一路走了回来,才进大门便听得林碧月的哭喊声。   林楠一听坏了,想都没想便冲了进来,邬柏与陆盛只当何氏真不好了,这种大事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也跟着冲了过来,哪知道却恰巧撞见这一幕…… ☆、10 坚强   林家兵荒马乱,陆盛与邬柏也不好久待,放下了点心便离开了。   路上邬柏似乎还未从方才看到的场景中恢复过来,“林碧落——”她平时那副小模样,难道是装的?   撒泼的事情,江氏做过不少次,只会让人厌恶,可是小丫头做起来,似乎也不是特别讨人厌。   陆盛见邬柏这副样子,笑着打趣:“怎么了?被林碧落吓着了?没见过她这样儿?”,   邬柏点点头,“她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样子,连孙玉娇都比不上啊!”孙玉娇在学堂里与男同学吵起来,从来没输过,林碧落每次都在旁边笑眯眯装好人,他现在才觉得,厉害的不是孙玉娇,而是林碧落啊。   陆盛若有所思:“何伯母性子软糯,人尽皆知,碰上好赖不分的婆母,以前林伯父活着的时候,尽可以护她一二,如今林伯父过世了,办丧事的时候,咱们去吊丧,你也看到了,林大娘当着满堂宾客亲友,还不是随意辱骂儿媳,那时候就觉得林伯母不容易……”既不能与婆婆顶嘴,又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挨打受气的份儿。   那时候,陆盛甚至还觉得,林碧落与林楠她们姐弟四个恐怕要过苦日子了,可是今天瞧见了,却又觉得,似乎……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呢。   难为她小丫头想到这主意。   哪怕周围邻居们听到了,也只会议论林大娘这做阿嬷的心肠歹毒,非要逼死儿媳,让孙儿孙女们无依无靠。   小孩子气愤上头,说几句话,也算不得大逆不道。   陆盛想的更多一点,比起邬柏这傻小子,只是被林碧落惊到了,似乎觉得曾经给他递过手帕的那白嫩嫩的小手指……像自己臆想之中的人物……   ——林碧落有那么温柔吗?   却说林大娘一路跑回家里去,还觉得心有余悸,不比躺在床上的何氏受到的惊吓小。保生两口子都是软弱的性子,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丫头?   江氏见她脸色不好的从林家回来了,关心婆婆战况,忙去冲了碗糖水端了来:“阿娘喝碗糖水,怎么走的这样急?”难道是何氏真被婆母气死了?   想至此,江氏不禁有几分喜形于色。   林大娘一抬头,看到二儿媳妇这模样,立刻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口饮尽了碗里的糖水,才冷哼一声:“别做梦了!三姐儿这坏丫头,一头撞到了我身上来,说是要跟我拼命……我这会还觉得身上疼呢。”     “阿娘哪里疼?要不要紧?这天杀的贱丫头,我一会去问问大嫂子,怎么教孩子的,竟然连阿嬷也敢撞?还说是在学堂里学的知书识礼,不过传了个虚名儿!”又关切的去扶林大娘:“阿娘哪里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肚里却暗笑婆母,连个八岁的小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   尾椎骨受了伤,林大娘不好意思跟江氏讲,只含含糊糊指了下胳膊腿,江氏殷勤上前去替她轻捏,暗中打量林大娘,大略也猜出了她伤在哪里,又问何氏如何了。   林大娘心中正气呢,自然更无好话,“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谁知是死是活,大约是死了罢。”她出来之时,听得孩子们还在那里哭,别是真死了吧?   想到这里,林大娘连忙推开江氏的手:“你快过去看看,要是何氏真去了,也要操办起来的,别让外人笑话了。”正好还可以把三丫头弄回来,好生收拾一番。   江氏一听,正是此理。忙去厨下拿了六个鸡蛋,揣在帕子里,便往林保生家赶。到了那边也好有借口,她这是给孩子们送几个鸡蛋来了,顺便看看大嫂子。   到了林家铺子前面,见两扇门关的严严实实,往日上门买吃食的络绎不绝,如今门庭冷落,还真让人有几分感叹呢。   林家自来人手不够,没有守门的人,江氏进了内院,只听得安安静静,也没有孩子们的哭声,心头打鼓:莫不是何氏还活着?正想着悄悄去正房窗根儿下面听听动静,不防门帘一掀,迎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倒被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给惊了一下,忙朝里面喊:“大娘子二娘子,二太太来了——”   方才邬柏与陆盛走了之后,林碧落便去自己房里梳洗了,林碧云与林碧月才正何氏追问此事,林楠却跟着林碧落过去了。   三姐姐今日做出这事,定然是被阿嬷逼的,他心里难受,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但是年纪太小,当不了什么大事,阿娘又看着无碍,只能跟只小狗似的,跟紧了林碧落,才能觉得心里安稳一些。   林楠觉得,他三姐姐身上,似乎有一种什么都不怕的气势,莫名的让人觉得可靠。   林碧落在房里梳洗,又见小弟弟煞白的脸色,知道是被方才惊到了,便把他叫到身边安慰:“阿嬷在这当口跑来辱骂阿娘,定然不怀好意。楠哥儿虽然年纪小,也别怕事。无论如何,只要把阿娘的身子调养好了,咱们姐弟四个齐心协力,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林楠咬唇不语,良久,眼眶都有些红了,才低低道:“我今日从先生房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有同窗说……”   “说什么?”   林楠这模样,定然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林碧落比他更要熟知人情世敌,看着小弟委屈的模样,内心很是唏嘘。   无论如何,这么小的年纪,丧父之痛都是致命的打击。   “他们说……阿娘会改嫁……我们就会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   林碧落冷笑,怎么会没人管呢?她家那位阿嬷与婶娘可是巴不得能有机会管她们姐弟四个呢,顺便好接收了家产。   但这话,她又觉得告诉楠哥儿,恐会伤他的心。便拉着他的小手缓缓抚摸,两个人的手其实长的很像,大小也差不多,只是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根骨便渐渐变硬,比起女孩子软软的手总归不同。   “你觉得,阿娘会舍得抛下咱们去别人家给别的孩子当后娘?”   何氏这个年纪再嫁,嫁个初婚是不可能的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做填房继室。本地男女成亲都早,跟何氏同龄或者比她大的男子不管是和离还是丧妻,总归都有了子嗣了。没有子嗣的极少。   林楠似乎也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可能。   林碧落缩回手来,捧着自己的脸,做个自夸的表情:“阿姐这么可爱,”又摸了一把林楠的脸蛋,“我家楠哥儿这么俊秀聪明,将来说不定是做状元的料,阿娘看到别人家蠢笨的小孩子,因为舍不得阿姐与楠哥儿,也会回来的!”   “噗——哪有这么夸自己的?”   林楠被她逗笑,想想又觉得林碧落说的非常有道理,方才那颗惶然的心便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这是继林保生亡故,办完丧事,何氏大病之后,姐弟俩个初次有暇坐在一起谈心。林碧落知道这种事情,对林楠来说影响巨大。她还好一些,哪怕内心再悲伤,已经是成年人的内心了,看到这一家子病的病,哭的哭,两个姐姐也是年纪尚幼,除了哭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知不觉间,林碧落便觉得这个家成了自己的责任。   ——这话她不曾告诉过家中任何人,只是在默默的暗中坚持。   可是弟弟还小,他总归是个小孩子,如果此事不好好引导,万一影响了性格,将来变的内伤敏感就不好了。   这种事情,也指望不上林碧云与林碧月,她们两个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姐弟两个谈心的时候,江氏被请到了何氏的房里。   何氏已经靠着被垛坐了起来,看到江氏仍是一脸病容,“弟妹前来,可是……有事?”   江氏见何氏竟然还活着,而且竟然坐了起来,内心颇觉失望,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把帕子里的鸡蛋掏出来,放到了桌上:“我想着……孩子们最近都没吃好睡好,家里省了几日的鸡蛋,给孩子们拿过来补补。”   几个鸡蛋,对林保生家来说,不过是常见的东西。他家平日在吃食上都尽可能的丰盛些,想着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况且江氏平日可是半个鸡蛋都舍不得的,今日忽然这样大方,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经过婆婆方才大闹,林碧落拼命相护,何氏忽然之间就被这孩子身上的勇气给震憾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平日最是文静的小闺女是这样烈的性子!   又或者,这孩子被逼到了绝望处,这才有了方才歇斯底里的爆发!   孩子尚且如此,她这做娘的要再懦弱下去,哪里能对得起她?!   打定了主意,又安抚了两个女儿一番,知道楠哥儿跟着林碧落去了,她们姐弟俩一向亲厚,楠哥儿有时候简直像是林碧落的小尾巴,事事信服他三姐,何氏便放下心来。   “多谢弟妹还记挂着孩子们,我这些日子病着,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方才钱大夫来扎了几针,我才醒过来。迎儿还说,阿娘过来了一趟呢,真是累的她老人家关心了,我方才昏睡着,可是一点也不知道。还要劳烦弟妹回去跟阿娘说一声。待我养几日,身子好些了,再去瞧阿娘。”   林碧云与林碧月在经历过了小妹妹变身一事的震惊之后,又亲眼目睹了阿娘撒谎,又一次傻眼了!   江氏一面在内心咒骂钱大夫这“老不死的”多管闲事,一面与江氏道别,悻悻而归。 ☆、11 退货     何氏到底还是没有如江氏所愿一病不起,而是在三个闺女齐心协力的照料之下,身子骨渐渐的好了起来。人虽然还很郁郁,到底眼前有四个孩子缠着,不教她有暇伤神,等她能起身走动的时候,已经烧完了三七纸了。   卖果子的孟伯来了两回,想将林保生过世前已经付过款的果子拉过来,但林家向来对原料选材十分严格,如今一家子孤儿寡妇,也不好去果园里验货,林家不验货,按惯例孟伯便没办法装车拉过来,彼时何氏还病着,孩子们又不想让她为些事费神,便拟将货退了,待何氏身体好了再做决定。   横竖铺面是自家的,也不怕折了本。   这中间,林碧云有些迟疑,拿不定主意,林碧月倒爽快,不过同林碧落的意见正好相反。   “哪怕阿爹不在了,不就是做蜜饯果子么?我们也可以自己做啊。”她掐尖要强惯了的,总觉得做蜜饯果子没什么难的。往常在家里,也看到过林保生与何氏做的过程。   林碧落坚决反对:“这件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味道不好了,不但坏了一批果子,连阿爹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招牌也砸了。我们现在又不能把阿娘拉起来干活,谁都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哪怕铺子歇一阵子,等阿娘养好了带着我们再做,也比我们砸了招牌的强!”   林碧月自忖自己是姐姐,见识自然要比当妹妹的强,寸步不让:“咱们家铺子生意一向好,停个十天半个月没什么,可是现在不趁着秋天入果子做起来,到时候没有存货,来年便只能关门,哪有放着铺子不挣钱的道理?”   这件事情上,林碧落总觉得,现代社会的品牌理论,是没办法向这位封建社会的姐姐讲明白的,但是她明知此事不妥,又不能忍着不说。一家人关起门来吵翻了天,也是骨肉血亲,目标总是一致的。不过林碧月的性子,与她针尖对麦芒的呛几句没关系,要是两方都一直死扛着说不到一起,不但与事无补,反会坏事。   说不得此事只有柔缓相劝了。   林碧落打定了主意,情绪便平复了下来:“二姐姐,这件事情咱们都再多想想,到底我们都是盼着家里好起来的,哪怕阿爹去了,也要把日子过下去。明儿咱们再理论。”   林碧云与林楠看着两方争吵,林碧云是中间犹疑派,考虑到姐妹之间的和气,想的远没有林碧落远,林楠向来是最听林碧落的话,上面两个姐姐还要再靠后,因此毫不迟疑的站在了林碧落一方,形势上面,林碧月并未胜出,于是气哼哼回房去了。   林碧云摸摸她的脑袋叹息:“我们家三姐儿是个有大主意的孩子,可是此事……总还要再想想的。”铺子一直停着,家里没进项,似乎也不太好。   林碧落替她宽心,“大姐别怕,此事有我。”   林碧云苦笑:“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办法? ”   当天林碧落便拿出自己攒了好几年的零用钱,足有一两之多,给了迎儿,让她出门去操办些东西回来,迎儿依言而行,一个下午都不见影子。   第二日,林碧落特别招呼姐弟三人到前院林保生的书房里议事。她这派头连林碧月也要笑起来了:“小毛丫头,还懂什么议事?”这个小鬼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招,妄想着说服她。   哪知三人到了书房,却见林保生往日看帐薄子的案子上摆着几十份蜜饯果子,种类繁多,但是数量都不多。   “你这是趁着家里的蜜饯果子没全卖出去,先留一点自家来吃?”林碧月一边笑一边走近了,才觉奇怪:“咦?瞧着又不像咱们家的……”难道是从别家买的?   林碧云更是一头雾水。   林碧落小脸儿倒是非常凝重,让迎儿给姐弟们各准备了清水,然后请她们一一品尝。   林家的蜜饯果子味道很正,比如金丝蜜枣,就决不会是那种甜的碜人的味儿,而是带着浓浓的枣香味,甜的很合适,再比如甘草杏,并不像外面卖的那样,或者甘草放多了,或者是因为落果做的,原料不好,吃起来酸的倒牙,而是金黄金黄,酸酸甜甜很趁口又开胃……   又诸如梨干、梨条、楂条、炒红果、党梅、乌梅、柿膏儿、姜桔、蜜制金桔等等,因为是林保生与何氏精工细作,味道自然非常好。   林家姐弟几个是吃这些零嘴儿长大的,既然林碧落请大家尝,便拈了自己最近的蜜饯果子来尝,三姐弟越吃,眉头越皱了起来,林楠索性尝一样吐一口,连呼:“这都是什么怪味儿?”他说不出原因出在哪里,为何别家的东西味道就是比不上自家的。   姐弟三人不觉得,盖因自家有这些东西,皆习以为常,以为外面铺子里买的味道也差不多。又因为自家铺子生意一向红火,阿爹阿娘做的时候都不曾真正留心,尝过了别家的蜜饯果子,才发现自家的味道真正好。   尝完了外面买的,林碧落又唤迎儿将早准备好的自家的蜜饯果子端了上来,请姐弟三个再尝。   林碧月一脸羞愧,再不觉得小妹妹是个小毛丫头,见识短浅了,“咱们家的,自小吃到大,哪还用尝啊?”   林碧落摇头:“这是不一样的。以前我们都当打发时间的零嘴,但现在假如二姐姐是外面的客人,以货比三家的态度,尝尝咱们家果子的味道与别家的味道到底差别在哪,才会更深有体会。”   林碧云与林楠已经挨个尝了起来,林碧月漱了下口,也开始尝起来。   姐弟三个尝的很慢,量很小,让每一种蜜饯果子都以极小的量在舌尖停留,充分感受自家蜜饯果子的味道,再漱口,尝下一种。   这么多年以来,她们从未以这么郑重的态度吃过自家店里的蜜饯果子。   尝完了,林碧落便问:“二姐姐觉得仅凭咱们姐弟四个,能做出阿爹阿娘做的这味儿?反正我是做不出来的。”她拿一条别家的楂条来,又拿了自家的,从色泽到味道都对比了一番:“这种细微的差别,寻常人不觉得,可是大家吃的多了,就吃出区别了。这就是我们家的蜜饯果子为什么比别家的都要贵个五到十文钱,但还是有不少人来卖。真正值钱的,是质量,是味道,是阿爹阿娘做出来的口碑,是咱们林家这块招牌!”   童音朗朗,可是说出来的话足以教面前的三姐弟郑重对待,她道:“——而且,咱们林家果子铺这块招牌,是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二叔家为什么最后不卖蜜饯果子了?就是因为味道不好,比不上阿公在世时候的味道。咱们家这个,才是阿公传下来的,林家三代果子铺的正宗味道!”她那位目光短浅的二婶,抛了自家锅里的,非要来抢她们家碗里的,能有什么大出息?   反正这个时代不注重知识产权,吃的东西都是全靠味道质量取胜,若是现代恐怕光这个牌子都有一场官司好打!   林碧月彻底被她说服了。   孟伯再来,姐弟三人便公推由林碧落与他交涉。   看着眼前出来的才到他胸前的小丫头,孟伯哭笑不得……林家这四个孩子,是跟他闹着玩儿的吧?   但是看看她身后其余三个自动站成护卫队模样的姐弟,他又莫名觉得这小丫头似乎不是哭着喊着要出来逗他玩,并且什么也不懂的小毛丫头,而是真的要与他谈退货这件事。   孟伯的感觉没错,等真正谈起来,他才发现小丫头口舌很是伶俐,说话非常有条理,从林保生在他果园里出事,到后面不得不被迫中止收货,中间大打同情分,完了又爽快的将那五十两付款追讨四十两回来,其余十两视做来年订金,到时候她们姐弟几个定然会如期去果园挑货……   反正孟伯觉得,她说话让人觉得既伤感又中听,还让他找不出不退货的理由,哪怕果子烂在自己手里……   因为是与林保生长期合作的关系,林家每年去孟家果园买果子,总是买最好的果子,而且价格也比别的果子铺要高一点。别的果子铺因为对原料上并不讲究,有些是伙计直接去拉的,掌柜的根本不露面,哪怕是落果也无所谓,价格低一点,伙计报给掌柜的价格时再略微高一点,还能从中间赚点小钱,何乐而不为?   归根结底,孟伯还是愿意与林家长期合作的。   于是他痛痛快快退了四十两银子给林家,临走的时候,那个小丫头忽叫住了他,如画眉目间满是浓浓的与年龄不相称的哀伤与气愤:“孟伯,你可知道,当初扔爆竹吓惊了我阿爹马车的小孩子,是谁家孩子?”   孟伯心惊:这孩子……是想打上门去讨公道吗? ☆、12 掌管   无论如何,林保生之死,与那个放爆竹的孩子不无关系。   孟伯也不想瞒着,当下认真回忆:“那个孩子……听说是姓姜,但不知是哪个jiang字,听抱着的仆人叫小郎,好像那日他们家来了些人,到我们村上去买果子。事发之后,我跟着你阿爹的车到城里来了,等我回去之后,他们已经走了。“   他当时还特意打听过,总想着在林保生在他的果园里出了事儿,这事还是打听清楚的好。   孟伯所在的村子名叫孟家湾,山上多果园,不止孟伯这一家,总有十来户人家以种果树为生,每年京中铺子或者富贵人家的仆人都会去孟家湾采卖果子,何止一二家。况且听说那孩子是从京中去的,上京城最少也有上百万户人家,她们又要去哪里寻?   姐弟四个问过孟伯之后,在何氏面前绝口不再提此事,只盼着她每日好起来。   过了三七,铺子要开张了,伙计徐良却来辞工。   东家亡故了,东家太太又病病歪歪的,徐良回家与家人商议,好歹现在工钱都付清的,若是再干下去,铺子将来亏损了,说不定就得白干了。   他家小门小户,也贴补不起,还指望着他自己赚钱回去娶媳妇儿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林碧落一点也不惊讶徐良有这样的选择。反倒是林碧月不依,道是徐良签的契约到明年底才满呢,怎么能现在就放他走?   林碧落安抚炸了毛的二姐姐:“就算留下了他,他干活的时候偷尖耍滑,再一个,咱们家是卖吃食的,万一他在吃的上面动手脚,到时候出了事岂不是砸了自家招牌?还不如趁着大家现在都和和气气的,放他走?”   防人之心不可无,林保生当初觉得三闺女戒备心重,是一点也没看错。   “那……以后谁来卖货?”林碧月虽然觉得小妹妹这话没什么问题,但摆在眼前的却是大难题。   家中还有一点存货,铺子开着,到了过完年估摸着便没什么可卖的了。但现在才八月初,这中间的几个月谁来看铺子?   林碧云与林碧月虽然对后院的事情没问题,但记帐卖货就不在行了。   “正好我也不能去学堂了,就在家看铺子吧。”林碧落宽慰两个姐姐,“楠哥儿是必定还要去学堂向先生请教学问的,我一个女孩子,也不准备去考状元,索性以后铺子我来看,搬不动的总还有迎儿跟姐姐们,搭把手总还能过去的,先把家里存的货出清再说。”   等过完了年,想来阿娘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另行计较。   姐妹三个一商量,就将此事定了。林楠是个小孩子,许多时候以林碧落的意见为主,即使反对也无效。等于是四票通过。   林碧落还特意留了徐良几日。   “徐大哥,你也知道,铺子里的事情我完全不懂,还要央你在铺子里多干半个月,我发你一个月工钱,烦你将铺子里的果子价格,怎么卖法儿教了我……”   徐良在心里想了想,反正目下他还没找到新的伙计,干半个月拿一个月的工作,也合算,便暂时留了下来,教林碧落卖货。   林碧落怕自己记不住,专门拿个小本子,将徐良叮嘱一一记下了,又赞他:“徐大哥,多亏了你肯教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徐良本来心里还有一丝愧疚,见她这般专心好学,人又乖巧懂事,教的便更为用心一些,约有十来日,她便已经能独自称秤卖货,记帐打理铺子了。   他本来便着急要出去再寻活计,见林碧落卖起果子来有条不紊,记帐又清楚,比他做的还要好,便正式提出请辞,林碧落大大方方发了他一个月工钱,又包了四样蜜饯果子给他:“徐大哥,我们家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就这果子吃着味儿还不错,你拿点回去给徐家伯母尝尝。”   其实林保生待伙计向来大方,徐良在林家铺子上工这几年,家里人吃的零嘴儿都是林保生发了话,让他从铺子里拿回去的。没想到临走,林碧落也这样大方,心中更有几分不是滋味,又想着,若是林保生还活着,他定然留在林家铺子里好生干。   奈何天不佑人。   等徐良走了,林碧月从后面出来,瞅着他有背影生气:“三妹妹,你怎么不但提前放他走了,还送他吃的?那少说也有二钱银子呢。”   林碧落拉着林碧月的手轻轻摇了两下,似撒娇一般问道:“二姐姐你觉得,从咱们家出去的伙计,让他将来提起咱们家来,是赞咱们家厚待伙计,不苛刻人呢,还是在背后骂咱们家小气抠门,留不住人呢?”   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要比这个小小铺子复杂太多。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又或者人品奇差的奇葩,林碧落与人相处向来都秉承着“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   徐良不过是个小伙计,此刻要离开林家,总是为自己的生活做打算。在看不到林家生活的希望之时,也不能要求无关人员与他们家人陪绑,渡过这段低谷。   假如徐良肯坚持留下来,那是他的义,他要走,也不能算是不忠,说白了不过是薪酬关系,哪里能要求别人不顾一切的牺牲?   林碧落的想法,固然对这个世界的宾主关系看法与时人不同,但是却对自己更好,戒备心重,有时候并非坏事。   林碧月点一下她的额头:“你说的总是有理!”她问一句,小丫头后面有十几句等着修理她,且句句切中要害。   而且她也发现,自从阿爹过世之后,小妹妹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身上那点往日的稚嫩都没有了,好些时候,想的比她跟大姐都要周到。   林碧月将她心中所想私下告诉林碧云,问她可有这种感觉。林碧云温柔一笑:“说起来,家里出这样大事,原本好些事都应该是我来做,可是偏偏我不会记帐,铺子里只能靠三妹妹。她虽然年纪小,到底读过书的,想法又多,人又明理,多听听她的准没错。”   不知不觉间,林碧落已经获得了林碧云的认可。   何氏能起身走动几步的时候,起先还在院子里走几步,然后便被两个闺女劝回房里去歇息了,后来日子渐多,她便在房里收拾林保生的旧物。什么衣服鞋袜,各种生活用具,摆在眼前总是徒增伤心,不摆在眼前,却又觉得房里空荡荡的,空的人喘不过气来。   三个闺女每晚轮着陪也睡,但孩子们年纪小,哪怕经历丧父大事,累了的时候照样能睡着,听着闺女们不同于林保生的轻浅呼吸,何氏觉得更睡不着了。   她晚上睡的不好,白天精神也不济,不过是略走动几步,再在房里慢慢整理一下林保生的旧物。等到正房里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只留了一两样摆着做纪念,其余的全收起来,想起要整理外院书房的时候,中秋都已经过去了。   林家这一年的中秋节,大家都绝口不提过节一事。   因此外面各户人家热火朝天的准备着过中秋节,做月饼买果瓜香烛之类,林家却安静的出奇。何氏自己如今对于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只当还早,等想起来问迎儿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迎儿彼时正拿着鸡毛掸子收拾她房里,闻言笑着停下手来,“太太可想起来问一句了,今儿都二十一了。”   “七月二十一?”不对啊,七月按理来说应该过了啊。   “难道是八月二十一?”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病的昏昏沉沉的,时间已经过到八月底了。   何氏环顾家中,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少了一个人,又在她病倒的情况下,家里也并未显出乱迹来。那铺子里呢?   “这些日子,徐良可有准时来上工?”有做熟了的伙计,总还能令人放心一点。   迎儿摇摇头,“徐良早就辞工了,现在铺子里是三娘子在打理。”   “三姐儿?”   何氏简直不敢相信。三姐儿还不到她肩上,怎么打理铺子的?家中另两个闺女倒是大一些,可是不会记帐,也没办法打理啊。   她急忙起身:“快扶我去看一看。”一着急,她便心慌气短,这是她亡夫以后新近落下的毛病。   迎儿不敢怠慢,连忙放下鸡毛掸子,扶了她的手,主仆两个到前面铺子里去看了。   林家这铺面后面有个小门,与前院相连,方便取货,自家人进出。那小门上有门帘,隔着门帘,能听到林碧落清脆的童音,招呼铺子里的来客。   “大娘,您要的二两甘草杏,二两金丝蜜枣,一共五十个大钱。”   何氏悄悄掀起窜子来去瞧,隔着高高的柜台,三姐儿似乎长高了好多,正笑着将包好的蜜饯果子递到对面妇人的手里,又将妇人递过来的钱数好,收了起来。目光顺着她收钱的手往下,她眼圈儿顿时红了,一时里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哪里是她家三姐儿长高了?她脚下还稳稳踩着个小凳子呢。 ☆、13 客至   何氏在小门处站了好大一会儿,眼看着林碧落爬上爬下招呼了三四拨客人,她嘴甜手巧,算帐又快,对人又有礼貌,来买的熟客都夸她,好不容易全打发出去了,她跳下凳子来,朝后伸个懒腰,还当自己眼花,猛然转过头来,欣喜的笑了出来:“阿娘,你怎么来铺子里了?”   这算是这么久以来,何氏走的最远的地方了。   而且,有心劲来铺子里看,这是个好现象啊。   迎儿打起帘子,何氏走了进来,摸摸她的脑袋,她年纪又小,现在还梳着两个包包头,用了两方素锦扎着,身上的袄子也是素色的,这么瞧来,眉目如画,笑靥宛然,倒真有几分她亲娘的影子。   ——都不过是苦命人罢了!   何氏叹气,又爱怜的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三姐儿累不累?阿娘给你做好吃的?”她多庆幸,当初送了这孩子去学堂读书。   她其实不知,记帐算钱,这事儿是林碧落上一世的本事。学堂里包先生既然是进士出身,算学一道也不过稍讲一讲,还因着学堂里的商家弟子不少,这算是对教材的稍作改变,针对性不必那么强,单一的只教专会应考单童生秀才的学子。   林碧落拉着何氏的手,将她拉到了柜子后面的圆凳上坐下,十分欢喜:“阿娘的身子骨好起来了吗?”   何氏连连点头,看小闺女这模样,她要再不好起来,恐怕小闺女都要把心操碎了。   不多时又有前来买果子的客人上门,林碧落便前去招呼,迎儿在旁帮她拿果子,她只负责称秤,顺便包好了收钱。   这客人方出了门,门外便走进来个年约五六十岁的大娘,头发在脑后梳的一丝不苟,用帕子包着,但两鬓头发皆已花白,见到林碧落便笑了起来:“三娘子今儿不忙?”   柜台内坐着的何氏一看到来人,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忙四下去看,但见外头日头煌煌,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谁会注意个寻常的大娘走进她家铺子?   她在柜台一角坐着,又不曾出声,那大娘进门便直奔着才送走了客,站在凳子上数钱的林碧落身边去了。   林碧落抬头瞧见她,登时笑了:“周大娘,您这是又来买金丝蜜枣?老年人不止吃甜的,再吃点姜桔或者楂条也不错啊。”   又转头向着坐在柜台内的何氏介绍:“阿娘,这位周大娘是我们隔壁新搬过来的,巷子尽头的吴伯家不是前段时间搬走了吗?房子就是周大娘买下来的呢。”   而且这位周大娘为人很是不错,刚搬过来的时候,还来铺子里打过招呼的。那会徐良正在铺子里教她,徐良走了之后,她还三不五时过来买些零嘴儿。   起先林碧落还当她是给家中孙女儿卖的,包果子的时候不忘提醒一句:“大娘,晚上您家孙女儿吃完了这些甜的,可得记得要刷牙啊,不然牙齿蛀了就不漂亮了。”   哪知道周大娘笑道:“老婆子我孤身一个,无儿无女,又哪里有孙女啊?”   林碧落见她似乎对此事并不介怀,很是豁达的样子,便调皮一笑:“那老人家晚上吃完了甜的,就更要好生刷牙了,不然再老了就吃不动肉了。”   周大娘连连点头,“也是也是。”笑的更开心了。她似乎还没遇到过这样有趣的小姑娘,也或者是从未遇到过这么小便打理铺子的小姑娘,便驻足与林碧落多聊了一会儿。   “前几日还看到有个伙计,怎的今日不见了?”   林碧落自嘲一笑:“这不是庙太小了么?”当着林碧月的面,她是一点怨意也不敢吐,就怕她家二姐姐被她火上浇油,火更大了。但当着这么豁达的老人家,她不由自主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或者下意识里,她便觉得,这样豁达的老人家,孑然一身,还收拾的干干净净,也会疼爱自己,知道给自己买点零嘴儿来打发时光,想来这一生,什么事情没经过?这点小事,不过博君一笑。   周大娘将她家铺子四下打量一下,见被她收拾的整洁干净,丝毫不曾因为少了一个伙计而显出异常来,便笑她:“定然是你小小年纪太能干了,把伙计挤兑走了,自己挣工钱。”   林碧落拨拉算盘,又拿笔在帐簿子上工工整整做出货记录,对周大娘假意诉苦:“大娘不知道,我这是免费劳力,其实还是个童工来着。”却又狡黠一笑:“等我做完铺子里的事,回去阿姐们就要做好吃的犒劳我了。”   周大娘似乎对她家的生活很感兴趣似的:“这么说你还有两位阿姐?怎么不见她们到铺子里来?你阿娘也不管?”   提起这个,林碧落就不是故作忧愁了,而是真正的显出一种忧愁来:“我阿娘……病了好些日子了,家中大小事情都没过问过了,我们就盼着她把身子养好了。阿姐们要照料阿娘,做家务,而且她们也不会记帐,等她们帮过我之后,我还得花三倍的时间去记帐,这简直是在添乱了。”   林碧云与林碧月不是没试着帮过林碧落,但是她们两个做完了,林碧落还得核对货物,记帐,回忆半天,多两个人她的工作量似乎也大了起来,两个姐姐只帮了她一个上午,她反累的半死,于是都被她赶到内院去了。   她现在只求干完活之后,有热茶热饭吃。   一老一小这些日子也算熟了,因此林碧落将周大娘介绍给何氏的时候,完全不曾料到,阿娘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似的。   她连忙跳下凳子去扶摇摇欲坠的何氏:“阿娘你怎么了?可是铺子里太冷了?要不我们马上回去,让钱大夫来看一看?”   何氏病了这些日子,孩子们一度被吓破了胆子,如今就盼着她慢慢好起来。   林碧落还盘算着等何氏好些了,指点她做蜜饯果子呢。   何氏被小闺女一拉,感觉到手里那绵软的小手,神色慢慢回暖,向着外面的周大娘裣衽一礼:“周大娘好久不见,身子骨还是这么的硬朗。”   见何氏这般作派,方才还帮了林碧落的迎儿也急忙过来,神色间似乎疑问,张了张口,看到身边的林碧落,终于什么也未曾问。何氏对着她点了点头,迎儿恍然,也朝着周大娘一礼,“周大娘好。”   柜台外面的周大娘回了个半礼,目光虚虚朝铺子外面瞟了两眼,见街道上无人注意,道:“早听闻林太太病着,老婆子早想过来探病,只是这才搬来日子不久,不好贸然上门叨扰,今日可算是见着林太太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林碧落笑道:“周大娘您不知道,我阿娘最是好客的一个人,这一向是病着,不然说不定早上门去拜访了。”说着将柜台上的活动板揭开,笑着招呼:“既然今儿撞上了,不如大娘陪着我阿娘去内院聊聊?”   她是想着,这位周大娘瞧着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与阿娘这样柔顺的只窝在后宅的妇人不同,说不定能开解开解,阿娘便好的更快些。而且听着她们的对话,原来是旧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请到家中一叙了。   何氏的脸色这会儿好些了,周大娘便顺势进到了铺子后面,上前去陪着何氏,往内院而去了。   到了正房,林碧云正炖了何氏的药端过来,“阿娘这是去哪了?我刚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她也没想到何氏今日去了铺子里。   又见何氏身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正打量着她,便温柔一笑:“这位大娘是——”   何氏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这是周大娘,巷子尽头新搬来的人家。你跟二姐儿去厨房做几个菜,阿娘以前与周大娘相识,好些年不见,说说话儿,留周大娘吃饭。”   林碧云去斟了茶端过来:“周大娘请喝茶。”这才走了。   她一出门,迎儿便立刻跪到在地,向着周大娘磕了三个头:“奴婢迎儿,从来没见过大娘,一时眼拙没认出来,还请大娘恕罪。”   周大娘扶她起来:“好孩子,我哪会为着这点子事儿责怪你呢。”见她急迫的神色,便道:“你阿爹阿娘都好着呢,只是成了别人家的奴才,到底没有自由,便不能来看你。你且忍耐着,总有相见的机会。”   迎儿泪眼汪汪的点头应了,又道:“我去外面守着门儿,以防姐儿哥儿们不知道闯进来?”   何氏与周大娘皆点点头,等迎儿出去了,周大娘才握着何氏的手,面上多有感激:“春绣,这么多年,多谢你了!你的大恩,郡主将来只要有机会,必会深报!”   何氏拭着眼角的泪,问道:“郡主她可好?”又摇头:“怎么会好呢?那样金尊玉贵的人,一点苦都没受过,哪里能算好呢?她的身子可还好?”   周大娘抹泪:“郡主……若非记挂着大姐儿,还想着亲眼见大姐儿一面,恐怕眼睛都要哭瞎了……总算有将军照顾着……”   ☆、14 做媒   周大娘这天在林家吃了饭,才回去的。   林碧落关了铺子,进来吃晚饭的时候,周大娘还没走,见她眼眶有几分红,何氏眼眶也红着,猜测大约这是她们叙旧的结果,可能一叙便叙到了林保生,何氏的眼眶不红才怪,周大娘陪着掉几滴泪,这也正常。   见孩子们都陆续来了,何氏与周大娘便不再聊天,只相互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到了饭桌上,有周大娘陪着,何氏的饭量不再是喂鸟的量,比原来多用了小半碗,孩子们都很高兴,对周大娘顿时更热心了。   林家的孩子实心眼儿,谁对她们的阿娘好,又能逗的她吃饭,那就是好人。   ——在父亡之后连亲祖母都跑来作践她们的阿娘,孩子们空前的团结一致了起来,不说抵御外敌嘛,至少是在周围人身边划出个道来了。谁好谁不好,孩子们心里都暗暗的记了一笔。   吃完了饭,何氏催林碧落去送送周大娘。   四个孩子里,就她跟周大娘熟,林碧落也不以为异,将周大娘从后院一直送到了大门外。期间周大娘还状似随意问道:“三娘子以后就准备守着这铺子了?不再雇个伙计了?”她一个小姑娘开铺子,辛苦不说,将来可怎么办?   听何氏与她们姐妹几个的意思,林楠是准备让他读书上进,为门楣增光的,看起来这铺子暂时也只有林碧落能提得起来了。   令周大娘没有想到的是,林碧落小小年纪,似乎对开铺子这件事接受度相当高:“目前这样挺好,家里……能省着些开销总是好的。伙计就暂时不雇了。”   周大娘本不是个伤感的妇人,可是见她这样坚强,遥想林碧落当年出生之时,虽形势紧张,可也是爷娘成亲数年,千辛万苦才盼来的孩子,当真名符其实的千金,心里……似乎是真的伤感了。   不提这晚她回去之后如何绞尽脑汁的想着能帮一把林家,又苦于不能传信给郡主,望着上京城黑黢黢的天幕,只觉穹宇似一口倒扣的黑锅,前路渺茫,侍候的小丫头子催了好几次,她才上床安歇。   却说林家这晚,自周大娘走了之后,林碧落在灯下算帐,当日的帐目她总是当日清理,出了多少货,过几日还要去盘查家中存货。   说起来,林家的内院其实不小,但是主院后面,被一排平房所占,除了其中一间是作坊,专做蜜饯果子的地方,其余的都是贮藏室,放着各种成品。有时候当季的果子拉过来了,也会塞一部分进去,再慢慢加工。   林家铺子的规模本来就不大,这样小作坊式的自产自销,也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销还有节余。过日子方面,林保生与何氏皆是高手,从被林家祖宅赶出来之后,总能想尽一切办法好好生活。   等到林保生烧四七纸的时候,何氏已经能跟女儿们一起操持家务了。周大娘三不五时过来瞧一瞧她,两家也日渐亲密。   烧完了四七纸,街上的王媒婆上门了。   “后街的张屠夫家,死了娘子有两年了,家里只留下了一个闺女一个小子,那么大的店面,一日要出四五头猪……你嫁了过去,日日有吃不完的猪肉,那真是享福去了……”   王媒婆说这话的时候,三个孩子就趴在外面听墙角。   何氏并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王媒婆一个人在聒噪。   “你是不知道,张屠户那人,瞧着块头大,最是个会疼惜女人的……”   林碧月悄悄与林碧云耳语:“阿姐……张屠夫家的娘子不是被他打的厉害了,跳河死了吗?”这件事情,这条街上的小姑娘们都暗底里八卦过。   本来已经到了议亲年纪的小姑娘们都敏感些,林碧云与林碧月虽然不像林碧落那样,有一帮同窗,但她们与这条街上前后街商家的小姑娘们都算是手帕交,平日有时候会串个门,或者结伴去大相国寺……   林碧云目现焦虑:“这个王媒婆……她打的什么主意?”   阿娘应该不会被她说动了吧?   林楠人小,对阿娘嫁人这种事情,尤其敏感,隔窗子喊道:“阿娘你别听王妈妈瞎说,张屠户娶个娘子回家,要往死打呢……”   这件事情,何氏如何不知?   不过是她觉得事出突然,夫丧还未守足三年,她也没急迫的想要表示“再嫁”,王媒婆就摸上了门来。   孝中再嫁,是有百日之内成亲一说,趁着热孝,赶快嫁出去。可是这种事情,总是令人诟病,王媒婆宁可顶着被人在背后指点的名声,看她的架势,也要做成这桩姻缘,这是什么缘故?   林楠那一嗓子,顿时让王媒婆面上尴尬了起来,她向何氏陪着笑辩解:“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张屠户……这两年可都改了,都不打媳妇了……”   何氏轻笑:“是啊,张屠户是不打媳妇儿了,媳妇被逼死了,这两年改打孩子了……”   王媒婆涨红了脸:“……”   外面的林楠鬼精,趁着这空档,偷偷跑到前面铺子里去寻林碧落:“阿姐你快来,王媒婆来了……”   林碧落正与迎儿摆货,听了这话,交待了迎儿几句,便往内院跑去,边跑边还问了问当时情况。   待听到自家阿娘那句神回复,脚步便缓了下来:“听阿娘的口气,这事儿成不了,你也别担心。”   不怪林碧云与林碧月前去张家肉铺买阿爹烧四七纸的供肉的时候,据说张屠户格外的客气,非要搭两只猪蹄,林碧云与林碧落回来还议论了半日,这张屠户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原来根子在这里。   到了内院,林碧云与林碧月见得小妹妹也丢下铺子跑了来,林碧云颇为不安:“阿妹怎么办?上次……上次我们还拿了张屠户两只猪蹄……”   林碧落嘘了一声,听得王媒婆一直在吹嘘张家有多富裕,顿顿的大肘子猪蹄子,张家的哥儿姐儿有多孝顺,进门是必称阿娘的……   她冷笑一声,反问林碧云:“难道咱家阿娘就值两只猪蹄?”   林碧云反应过来之后,在她肩上捶了一把,“小丫头生了一张促狭嘴儿,瞎说什么呢?”   林碧落心中对这王媒婆有气,这会说话也有些夹枪带棒:“那就是张屠户当时说了,搭两只猪蹄,把你家阿娘嫁过来?你俩答应了?”   林碧月已经上手来撕她:“瞎说什么呢坏丫头!”她比林碧云性子急,在小妹妹脸上拧了一下,拧出个红印子来,方松开了手。   林碧落见两个姐姐激动成这样,她却不生气了,笑的非常无赖,“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出气去!”一挽袖子便冲了进去……   隔窗偷听,本来便不是什么好行为,现在小丫头直接冲了进去,林碧云急的跺脚,林碧月一把拉住了准备跟着林碧落一起冲进去的林楠,急的跺脚:“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林楠急的涨红了脸:“别让三姐姐吃亏啊……”   那丫头鬼精鬼精的,这些日子在铺子里对着上门的客人都应对有素,难道还会吃亏?   林碧月算是看清楚了:“你吃亏她都不会吃亏,我们先听听她说什么——”再进去打群架也不迟。   她心中也恨这王媒婆多事,但又觉得公然打了媒婆……似乎对阿姐的亲事有影响。   不过再想想,反正阿爹过世,阿姐要守三年孝,过了三年再议亲,这事早被人们忘了。   只是媒婆一张嘴……影响还是很大的。   她左右衡量的时候,已听得房里泼水声,紧接着杯子咕咚一声,掉到了地上,何氏惊慌的声音:“三姐儿,你做什么?”   “哎哟哟这是哪里的野丫头?”   “王妈妈,实在对不住……”   何氏一句话还未说话,已被林碧落打断:“哪里对不住了?跑到我家门上来,要将我阿娘往火坑里推,阿娘你还要对她说对不住?今日我不拿了大棍子将你打出去,枉为林家女!你也不看看,我家门上贴的白纸换了没?居然敢上门来说亲?!”紧接着房里便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不知是桌子还是椅子,然后王媒婆夺门而出……   她出来的瞬间,三个孩子瞧的一清二楚,脸上湿淋淋的,头上还沾着茶叶沫,前襟也湿着,看到门外面的三个孩子,狠狠瞪了一眼:“小杀才!”后面好像被人追着一样,往外院跑了。   房里,何氏拉着强力挣扎似乎真要行凶的小闺女,气的脸都有些白了:“三姐儿你做什么?”   林碧落死命挣扎:“阿娘快放开我,一会回来再向你赔罪!”   何氏见她神色认真,竟然下意识的放开了她。   林碧落一经挣脱,立时窜出门来,招呼其余姐弟:“快跟我走——”当先跟个小炮弹似的射出了院门。   林家其余三个孩子都有些傻了,听得她喊,也傻傻跟了上来。   何氏从房里追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三个从内院门口跑出去的影子…… ☆、15 伏击   出了林家大门,林碧落便放慢了脚步,遥遥缀在王媒婆身后,她身后跟来的林家三姐弟很快便赶了上来。   “三姐姐,你这是去做什么?”林楠难掩好奇。   林碧云与林碧月亦然。   “你们不觉得,王媒婆太奇怪了吗?咱们家还在孝中,她便急冲冲跑来说媒,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她心中已有人选,只是不好贸然确认,便想借着王媒婆给揪出来。   林碧云与林碧月也不笨,经林碧落一提醒,相顾失色:“不会是……”林碧云的脚步已经有了几分迟疑。   远处的王媒婆不负姐弟几个的期望,果然脚步朝着林佑生家方向去了。   “这下怎么办呢?难道真是阿嬷的意思?逼着阿娘嫁出去?”林碧云先就停了下来,她还没胆子与阿嬷对着干。   林碧月却将目光放到了林碧落身上:“阿妹,你说怎么办吧?”大有只要林碧落一句话,她便上去跟人掐架的架势。   林碧落:“……”林楠用死忠粉的眼神盯着她,她已经习惯了,但二姐姐用死忠粉的眼神盯着她,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以致于林碧落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我就是觉得……此事不是阿嬷的主意就是二婶的主意,但不管谁的主意,总之是二叔家的意思。她们想逼走了阿娘,拿咱们家的家产。阿娘是做人媳妇的,遇上阿嬷一向没辙,恶人只有我们来做了!”   越到后面,她说的越流利,目光来越来越坚定了起来。   由于林碧落之前利落的解决了王媒婆,林碧月只觉此举大快人心,当下便要挽袖子:“去找婶娘打架吗?忤逆就忤逆吧,只要能让她们断了这念头。”   林楠在旁摆出助拳的架势,只有林碧云不太赞同:“能不能……别打起来?二叔家全是大人……”看看她们姐弟几个,摆明了要吃亏。   “当然不是去打架的。”林碧落安抚大姐,“咳……二姐姐你也先别急,我们去示弱的,越弱越可怜越好!”林碧落招招手,姐弟四个匆匆敲定行事章程,仍是跟着王媒婆过去了。   眼看着王媒婆进了林家祖宅,姐弟四个便守在了外面,过了大约有一刻钟,林大娘送了王媒婆出来,二人有说有笑。   林媒婆头上的茶叶也没有了,应是梳洗了一番,手里捏着荷包,笑容满面,显然收获颇丰。   姐弟四个眼神对视一下,便冲了上去,林碧云与林楠一人抱住了王媒婆一只脚,林碧月与林碧落一人抱住了林大娘一只脚,四个孩子以一种屈膝跪地的姿势死死抱住了两人。   王媒婆吓的欲倒退,但双脚被俩孩子死死抱住,一个屁股墩便坐到了地上,“你们做什么啊?”青天白日真是吓死老娘了!   林碧云只负责呜呜哭,林楠一个男孩子,除了以实际行动死死抱住王媒婆,也帮不上别的忙。   林大娘本来被猛然冲过来的小孩子抱住,心里一慌,待看清楚是自家孙女,且抱着她右脚的正是令她有几分怵的林碧落,本来她这事做的也有几分不太光明,当下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不会是三丫头鼓动四个孩子一起来找她拼命的吧?   她脑中急速转着对策,跟自家孙女在大门口闹将起来,这不是惹人笑话吗?   哪知道今日林碧落却全无那日在自家房里的泼辣样儿,抱着她的大腿放声大哭,一边哭一声给她磕头,嘴里大声念叨:“阿嬷,求求你不要逼我阿娘改嫁求求你了……阿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逼我阿娘改嫁给张屠夫,我阿娘会被他打死的……”   林碧月抱着林大娘的另一条腿大哭着帮腔:“阿嬷我阿娘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我们姐弟都会好好孝顺你的!求你别逼我阿娘走……要是逼走了我阿娘,谁来照顾我们?”   林楠倒没哭,只朝着林大娘喊:“阿嬷我不要二婶来照顾我们,勇哥儿在学堂说二婶要将我阿姐们全都卖掉,让我住柴房,把我们家房子铺子都卖掉……阿嬷求求你了不要这样啊楠哥儿给你磕头了……”说着砰砰砰便向着林大娘的方向磕头。   本来四个孩子冲出去,抱住了王媒婆与林大娘的脚,这事就已经够离奇了,路过的人都驻足而听,结果听到林家姐弟这番话,再看林楠,向着林大娘磕头,没几下,额头便青了,眼圈儿都红了(疼的),却又强撑着不哭,众人看到只当这孩子伤心到了极处,内心里便有点可怜这几个孩子。   也有不知道这几个孩子的,但场面又实在热闹,便与旁边的人打听。   有知道林家旧事的便私下与围观群众科普,什么老太太宠幺儿,把大儿一家撵了出去,没想到大儿比较有出息,带着媳妇儿挣下了一份家业,还时常回来孝顺,哪知道天不假年,大儿去山上拉果子,不幸马车惊了,出事身亡,这老太太与幺儿两口子又想着霸占了大儿的家产,这才想出逼儿媳改嫁一事……   ——林家这老太太可真不地道!   改嫁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你没听那俩孩子口里嚷嚷着,后街的张屠户那是什么人?打起老婆来眼都不眨的主儿,上一位媳妇儿就愣是给逼死了……   林家老太太与幺儿夫妇这是想要逼死大儿媳妇啊……   旁边人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议论开来,林家姐弟几个哭的越凶,林大娘的脸越没地儿放,心中恼恨这几个孩子不懂事,就算是林佑生拉扯她们,不还是自己家吗?有必要这么大闹?   林大娘想到这里,心中更似炉膛里燃着的火里加了把好柴火,立时烧的旺旺的,挣了两下没挣脱,一耳光便搁到了林碧落的脸上:“死丫头,这都是你阿娘教的,竟然跑到这里来大闹……”   林碧落的小脸上,立时起了五个巴掌印,嘴角带血,整个人却更缩成了一团,抱紧了她的大腿,只拼命求饶:“阿嬷求求你了,你打我吧打我吧!就算是打死了我,求求你别逼我阿娘嫁人……”借着直起身求饶哭泣的空档,小手却悄悄摸到林大娘大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   林大娘只觉大腿内侧生疼,没头没脑便朝着林碧落打了下来,“死丫头!”林碧落只护着脑袋大哭求饶:“阿嬷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阿娘吧……”   其余姐弟三个看到林碧落挨打,心中气愤,但想起之前林碧落的嘱咐,都压下怒气,愈发可怜的向着林大娘磕头求饶:“阿娘求求你放过我阿娘吧……”   总之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算你打死了我们,也求放过我家阿娘!   林碧月离的近,眼见着林碧落挨了好几下,小脸上好几个巴掌印,只觉心都要疼碎了,倾起半个身子便将小妹妹护到了自己怀里,被林大娘的巴掌呼的一下扇到了脸上,林碧月当即便觉得眼冒金星……   围观群众本来便指指点点,觉得林家这老婆子做事太过歹毒,林佑生两口子也太不地道,又见林家老太太向这么小的孩子接连下毒手,已经有人上前去拦:“这是做什么?怎么向这么小的孩子下毒手?”虽然是家务事,但这人恰巧是林保生家邻居黄三叔,家中也开着个小吃店,林保生丧事之上也帮过忙,亲眼见着林家这四个孩子乖巧孝顺,年少亡父,端的可怜,如今当街被阿嬷辱骂殴打,哪怕是家务事,也忍不住了。   黄三叔年约五旬,家中还有两个儿子,年纪与林保生相仿,可以说是与林大娘同辈的人。他先上前去拦林大娘,围观群众之中也有打抱不平的,指责的声音越来越大:“……没想到青天白日还有这么歹毒的婆子……这几个孩子也忒孝顺了些,打了也不敢还手……”   林大娘几乎气的要吐血,只觉大腿内侧被小丫头狠狠掐了几把,生疼生疼,当下梗着脖子大怒:“这死丫头明明心眼歹毒,对我动手了……”   “她打你哪了?可有青疤红印,拉出来给我们看看?”有人嘲笑。   “这老婆子可是疯了?自己做了歹毒的事还要往孩子身上诬赖,真是丧尽天良!”   林大娘语塞,被掐的大腿内侧辣辣的疼,只怕都紫了,可是这种地方,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家看?   林碧落哭的愈加可怜,被黄三叔拉过去了,还要向林大娘的方向跪着哭求:“阿嬷,就算你打死了我,也求你放过我阿娘,前些日子你三不五时去骂阿娘,若不是我们姐弟四个,阿娘早都上吊死了……这会你逼着她改嫁,离开了我们姐弟四个,就是想要阿娘跟我们姐弟四个的命啊……阿嬷求求你大发慈悲吧,看在我们死去阿爹的份上……”   她不提林保生还好,一提林保生,四个孩子皆哭的愈加气噎难言。   ——若是阿爹还活着,她们何尝要受这种委屈?   林碧月放开了林大娘的脚,林碧云与林楠也放开了王媒婆,四个孩子跪抱到一起,哭成了一团,而围观群中听着她们哭的可怜,有那心软的,已经陪着抹起了泪。   王媒婆见此情景,趁机要溜,被围观群众堵了个严实,朝着她身上啐了好几口唾沫:“披着张人皮,尽做些禽兽事!连畜生都不如!”   也有朝着林大娘啐唾沫的,议论指点不绝于耳:“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婆子……虎毒尚不食子呢……” ☆、16 大胜   正闹的不可开交之时,何氏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四个孩子跑出去之后,她也是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孩子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王媒婆能在孝期跑上门来,这其中的原因不必细想,她也能猜个一二。她是性子弱了一点,可不代表没脑子,不会想事。恰恰相反,正因为她生性谨慎,又是个柔顺的性格,多年来无论遇上大小事情,总是要思前想后,想个明白。   上一次在病中,自家婆婆跑来辱骂,一副恨不得让她病死算了的派头,何氏就有所觉察,自家夫君一亡,这是婆家容不下她的征兆啊。   本来嘛,林保生一过世,她也恨不得追随于地下。他们夫妇一向恩爱,骤失鸳侣,简直生不如死。可是偏偏被婆婆跑上门来辱骂,小闺女烈性,扑上去便要与林大娘拼命,这让她顿时醒悟,今天婆家能逼死了她,改日便能虐待迫害她的孩子。   ——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不能让婆家如了意!   此后她逐日开解自己,强迫自己进食调养,渐有起色,却不成想又有了王媒婆这出。   其余三个孩子性子都恭顺,随了她与林保生,但小闺女却是个烈性子,从小看着乖巧可人,可是从最近的这些事情里就可以看出来,这孩子不是个任人搓扁捏圆的性子。   这么一想,何氏便坐不住了。   小闺女不会带着姐弟几个去找婆婆麻烦吧?   她正在病中,略微收拾一下才能出门,又想到要与婆婆正面冲突,便觉心慌气短,可是为了孩子们,也只能强撑着。待出了门,慢慢的走过来,还在要路上寻几个孩子的身影,一路不见,到得林家祖宅门前,只见外面围了好大一群人,恰逢正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   何氏听得人群中闹将开来,四个孩子的哭声简直是在剜她的心,待听清了孩子们口里的话,更是心痛如绞,分开人群便往进走。围观的人群中大部分都认得何氏,见她白着脸过来,皆让开一条道,由得她直走了进去,她也不去扶孩子们,直挺挺便跪在了林大娘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下去,大放悲声:“阿娘,夫君这一去,我本来也不想活了,可是生了这四个孩子,总不能教她们无依无靠,这才想着要好活下去,拉扯她们长大。阿娘偏容不下我,非要请了王媒婆来说亲,哪有儿子尚在孝中就逼儿媳妇改嫁的?阿娘若是再逼我改嫁……我就死在阿娘面前!”   何氏大哭,作势就要向林大娘面前的门柱子上碰过去:“我此生再不会侍二夫,阿娘若是非要逼我出林家门,我就死在林家祖宅面前!我自进了林家门,孝顺翁姑,侍候夫婿,延续子嗣,这是哪里有做的不到的地方,阿娘非要逼死了我?!阿娘你好狠的心啊!!”   林大娘哪里料得到向来柔顺的何氏也来了这一出?顿时傻立在当地,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起来了。   围观的妇人立刻上前去拉着何氏,何氏本在病中无力,这番大哭真是耗费精神,她又不是成心想寻死,只是觉得借着孩子们这场大闹,索性与婆家撕虏开了,日后各过各的日子,省得婆婆与弟媳妇再想什么恶招,在此被人一拉,便顺势哭倒在别人怀中,伤心难禁。     孤儿寡母本就可怜,又被婆家这样逼迫,旁人瞧着,当真可怜,又觉林大娘这婆婆歹毒可恨!   四个孩子闹了这一场,见何氏出现了,林碧云还怕阿娘责怪她带着弟妹们胡闹,结果一看到阿娘也是这种做法,全然不怕家丑外扬,不知为何,她心中顿时觉得有了底气,再瞧林碧落,朝姐弟三个使劲使眼色,边哭边冲了过去,朝着林大娘磕头:“阿嬷既容不下我阿娘,我们姐弟四个也都不活了,通通死在阿嬷面前,阿嬷也心满意足了……”说着也做势要去撞柱子。   其余姐弟三个见状,如法炮制,四个孩子也要去死,围观群众中有好些妇人连忙上前拉着这四个孩子,又有黄三叔气愤道:“你这个婆子,当初逼走了林大郎就算了,如今林大郎虽不在了,万幸他是个有本事的,立了一番家业,足够她们孤儿寡母的嚼裹了,你贪心不足,还非要逼死了她们娘几个,占了林大郎的家产才足吗?这世上哪有这样当娘的?”   又有恰好路过的邬捕头等人面露鄙色:“真是黑了心的婆子……”等语,不一而足。   林大娘气的要吐血,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却又是个惜命的性子,事到如今,只能抵赖,一眼瞧见旁边的王媒婆,顿时有了说词:“明明是王媒婆喜保媒拉纤,哪里是我的主意?”   王媒婆走街串巷,最是个舌灿莲花的泼辣性子,不同于一般的蛮妇只是撒泼,家里的男人被她管的俯首贴耳,这附近的婚事有一半儿是她牵线,被人唾骂,心中早暗道背晦,接了这桩事,赚了还没二两银子,却遭了这等大辱,又听得林大娘要赖她,早跳将起来,两手掐腰的骂将起来:“黑了心肝的毒妇,你自己做的套儿,想要林大郎家的家产,生怕儿媳妇留着家产贴补了野男人,花了一两碎银来招我做这事,这会却全将此事赖我头上,我呸!老娘就是今儿拼了不拿这银子,也不背这黑锅!”说着将自己怀里一两多碎银掏出来,兜头砸到了林大娘面上去,气汹汹走了……   围观众人见她这番作为,倒不好再拦她,便由得她径自去了。   这里林大娘被人围着,四面楚歌,一张脸涨的紫红,哑了火。   林碧落觉得,这种事情,见好就收,也差不多到火候了,便擦着泪到了何氏身边,要将她拉起来:“阿娘,咱回家吧,阿嬷不喜欢我们,我们姐弟以后在街上见到阿嬷保证远远躲开,不惹阿嬷生气,只要阿娘养好身体,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活……”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提起这话头,是真伤心。   林保生在世之时,可算是一家人,如今家中顶梁柱塌了,再提一家人总觉得伤心。   其余三个孩子也过来扶何氏,听得林碧落之语,哭的也极为伤心。方才劝慰着何氏的妇人们便扶了何氏起来,眼见得她们娘儿五个临走之前,还知道朝着林大娘行礼辞别,再伤心也礼数周全,不由又叹息一声:这林大郎当真死的太早了些!   她们娘儿们五个一路相扶着回去了,这边围观群众又指着林大娘谴责了一回,特别是黄三叔指着林大娘道:“你这个婆子就作孽吧,死了以后看你怎么有脸去见你家大郎……”摇头叹息着也走了。   围观的四邻及路人一散,林大娘只觉心头一口血都要气的喷了出来,转身一推门,院门一开,只见儿子媳妇尴尬的站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提了门闩便往江氏身上搁:“你个嘴甜心毒的贱妇,让我今日在街坊邻居面前出了丑,你心里便安生了罢?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   ——再暴怒的林大娘,也舍不得往幺儿身上砸门闩。   打坏了林佑生,她得心疼死。   江氏身上挨了几下,只觉生疼,她又不比何氏的好性儿,当下跳起来大叫:“是阿娘说不喜大嫂,再说就算将大嫂嫁了出去,还得将那四个讨厌鬼儿拉来给我养,你当我愿意啊?”其实她都盘算好了,林大郎家三个闺女都长大了,现在就算还没订亲,家里正好可以把丫头卖了,家中粗活细活全由这三个丫头做了,她正好可以做个太太,好生享受一回。这等于是家里一下添了三个丫环。   大姐儿针线不错,二姐儿也不差,以后家中老少的衣服她不但不用做了,这两丫头还可以绣些帕子荷包来放到铺子里卖,真是最相宜不过了。   至于楠哥儿,会读书有什么用?家里还缺个跑腿的小厮,由他来服侍勇哥儿最好,对外还可以说是哥哥照顾弟弟,也不会引来外人议论。   等到三个丫头们可以嫁人了,又能白赚三笔聘礼,真是无本的卖买。   不过这会被林大娘骂,她自然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婆婆身上去,难道要她承认自己觊觎大嫂家的家产很久了?   假如江氏道歉认错,林大娘的气还会消一消,但是江氏抵赖,先时又被王媒婆反咬一口,腔子里那口中气顿时噎住了,狠砸了一下江氏,只觉眼前道一黑,晕了过去……   被林佑生请来看诊的钱大夫把了把脉,开了方子便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道:“老太太这是盘算的狠了,算盘落了空,气极攻心才受不住的。年纪越大还是要越少劳心的好。有五斗米就别想贪人家的一担谷……这个于养生上不好的。”   林佑生的脸辣辣的烧了起来。   响锣不用重鼓敲。   林大娘与江氏合谋之事,本来便没避着他,对他来说,阿嫂是外人,阿兄家孩子就是自家孩子,接到家里来养本来也没什么,更何况家里能添一大宗出息,所以从头到尾他没反对就是了。   就这会儿功夫,街上已经传遍了,林大娘为了大儿的家产,要逼着儿媳妇改嫁,险些逼死了何氏及四个年幼的孩子,传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17 好戏   何氏带着四个孩子回家,天色已经不早了。   林碧云下厨去烧水,又使了楠哥儿去铺子里叫迎儿,早点将铺子关了回来煮饭。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她也有点脱力,又惊又吓,腿早软了。两个妹妹都受了伤,尤为狼狈,三姐儿的嘴角都破了,是指望不上她们帮忙了,阿娘更是,病中一场大闹,这会儿只有搂着妹妹们心疼垂泪的份儿。   她是大姐,这会儿就只能指望她了。   楠哥儿去的快,迎儿也回来的快。铺子门早早关了,到厨下帮忙。她在铺子里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觉得楠哥儿今日弄的挺脏,身上衣服又是土又是泥,小脸也弄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到了厨下一瞧,林碧云亦然,不由奇怪。   “这是怎么了?大娘子怎的跟楠哥儿一般脏?”   迎儿在林家许多年,家中兄弟姐妹早把她当一家人了,见她问起,林碧云也没隐瞒,将前情一一道来,迎儿听了,顿时着急:“三娘子脸上的伤不会留疤吧?”   林碧云也很发愁:“这个……我也说不好。三妹妹皮肤本来就白,要是嘴角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两人烧了热水,提到了正房里去,一家人都洗过了脸,换过了衣服。迎儿自去做晚饭,吃过了晚饭,娘五个坐了下来,这才商议以后。   “今日这一闹,正好逼的阿嬷与婶娘以后不敢轻易再打什么歪主意,阿娘以后也不必怕她了!她若再来闹,大家就站在家门口大闹一场,反正家丑不怕外扬,她既要得银子家产,还想要面子,咱们偏偏不给她留这个面子……”   林碧落嘴角虽破了,提起此事却兴高彩烈,大有一局定乾坤的气势。   今日豁出一切大闹了一场,这在以往,何氏简直不敢想象,可是在四个孩子打前锋的情势下,她竟然以死相逼,将婆婆给弄了个灰头土脸,而且奇异的是,何氏心中竟然没有了以往的怯意。   她以指在林碧落额头戳了一下:“你个鬼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次都是你的主意吧?”从她朝着王媒婆泼茶水,又跟着冲出去之后就能猜到。说完了又爱怜的摸了下她小脸上被打肿的地方:“你阿嬷下手也太狠了!这么小的孩子,她也舍得?!”心中不是没有恨意的:“我嫁进林家十几年,生了四个孩子,就算是楠哥儿这长孙,她也不肯多疼一分,不过面儿情,更何况你们姐妹。”又摸摸一旁的林碧月:“阿娘花儿一般的闺女,都被打成了猪头……以后这种苦肉计,可千万别再使了,阿娘心疼!”   林碧落朝着林碧月做了个鬼脸:“猪头二姐姐——”   林碧月:“猪头三妹妹——”   她当初就在林碧落身边,恍惚瞧见小丫头的手似乎是在阿嬷大腿内侧摸了下,这会便忍不住问:“你真对阿嬷动手了?”打死她也觉得,小妹妹没这么大胆子,定然是阿嬷诬赖的。   哪曾料到小丫头得意一笑,一点也没否认:“是啊,阿嬷当时打我的时候,我是在她大腿内侧狠狠掐了几把来着,应该也青了吧……不这样,她哪里能更狠的打我们给围观的街坊看?”又哪里能那么容易激起众人义愤?      林碧月:“……”   林家众人:“……”   何氏扯着她的耳朵,真是又气又心疼:“你这丫头,挨打的时候不躲着,怎么反倒还要去激怒她?也不怕别人说你不敬长辈?以后要是传出这样的话,你可怎么办?”她一想到当时情形,便觉心中生寒。   本朝重孝,一个孝字大过天,老的打小的,假如太过份了,人家或许会指责,但是小的对老的动手,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若教别人知道林碧落对自家阿嬷动手,她以后的名声就全毁了。   试想谁家敢娶个不孝的儿媳呢?   连自家长辈都不孝敬,难道还指望着孝敬翁姑?   三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她做阿娘的却不能不为闺女的未来考虑。   林碧落说起来年纪小,转过年就九岁了,有些人家八九岁都有订亲的了。晚一点的,十二三岁已经在相看人家了,再教些规矩准备些嫁妆,十五岁及笄便可出嫁了。   林碧云算是晚了,出了孝,便要赶紧订了人家嫁出去,不然就要被耽搁了。但下面两个,到时候恐也要赶紧订下人家来,这都是儿女人生大事,耽搁不得。   何氏想到三年之后,便觉有许多操不完的心,人也跟着精神了许多。   小丫头不知厉害,此刻尚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阿娘,我哪里那么笨呢?激怒阿嬷的时候还会被旁人抓住了把柄……”   何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权当惩罚,严肃训诫:“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要跟家里人商议,且不可再莽莽撞撞的,懂了没?”   林碧落连连点头,一副乖巧的小模样。   过得一会,迎儿从钱大夫那里买了消肿的药膏回来,林碧月与林碧落皆在脸上抹了,这才回房去休息。   第二日,林大娘病了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林碧云很是迟疑:“阿嬷病了,我们……要不要去探病?”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何氏竟然很干脆的拒绝了:“反正也没人来告诉我们,我们就装不知道吧,谁也不许去!”假如林保生活着,碍于他的情面,不管林大娘做了多过份的事情,大家都必须去林大娘床前尽孝的人,但现在这个家里,与林大娘最亲近的人已经去了,其余的都隔了一层。   孙子辈的,除了那点单薄的血脉关系,还要全靠感情来唯系。   林大娘平日就对这几个孩子不好,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因为她们是何氏所生,这会儿病倒了,何氏不同意去,孩子们竟然也无异议。   倒是周大娘得了消息,专门来瞧林家姐妹两个,又带了一瓶药膏来,道那是她主家以前赏下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未舍得用过,除疤最好了,她一个老婆子也用不上这些,正好给林碧落来用。   林碧落笑嘻嘻接过了药,谢过了周大娘,回房去涂。   周大娘在外面听得街上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但详细的也并不甚清楚,看孩子们都出去了,便问何氏。何氏也不瞒着她,将二房及婆婆怎样想着谋夺她家家产,病中辱骂,林碧落气愤之下与林大娘拼命,婆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遣了媒婆来想逼她改嫁,就被林碧落一场大闹,在林家祖宅唱了一场大戏,闹的人尽皆知。   “这孩子……以前一直没瞧出来,胆大性烈,也不知道随了谁……”何氏对此颇为忧心。   周大娘听完了,唯有叹息:“三姐儿这性子,真是随了郡主,郡主也是个烈性女子……”只平日看不出来,每遇大事便显了出来。   林碧落面上受了伤,铺子便暂时关了起来,隔日邬柏便来送药,倒是他家做捕头的,伤药总比别处的见效快些,被林碧落当面笑了一回:“邬二哥当我跟二姐姐是跟人打架去了还是抓贼去了?”   邬柏急的头上都要冒汗了,这会才想起来前来送药似乎……有点唐突,脸都有些红了,还要做磊落状,“我听得街上人都说,你们姐弟挨了打,还不轻,要说伤药,自然还是我们家常备的好。”瞧着林碧落那张小脸,隔了一两日,倒比才打的时候更青紫骇人了,嘴上也破着,一张小脸简直惨不忍睹,惹的邬柏暗底里骂了好几声:狠毒的婆子!   林楠在学堂本就与邬柏交情不错,忙谢他:“为这事,还要累你跑一趟。”   邬柏连连摆手:“你真是越来越婆妈了,这点小事还要谢?!”又想起一事:“倒是你们那位堂弟,这两日也没到学堂来上课。”   晚点孙玉娇过来,带来的消息更为确切。   看到林碧落脸上的伤,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捋袖子,“这个狠毒的婆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慈悲心肠,很该挨顿揍才对!”又埋怨林碧落:“你这个性子可得改改,以后可别那么文静了,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林碧云听的瞠目结舌,很想告诉孙玉妖:妹子我家三妹妹就这性子我阿娘还愁的不行,要是再改改,我阿娘该愁的睡不着觉了……   连还未离开的邬柏也暗暗多瞧了林碧落几眼,没错她坐在那里瞧着是挺文静,可是那天他跟陆盛来的时候瞧见的那个要跟林大娘拼命的林碧落,似乎……也不是那么太文静……   林碧落将她的袖子又拉下来,又替她顺了顺毛:“你再这么随便炸起来,孙伯伯孙伯母该发愁了。乖,别担心了我好着呢,虽然吃了点小亏,不过以后阿嬷想来也不敢再闹了。”   孙玉娇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便又笑道:“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那位二婶,听说是被婆婆打了一顿,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我家的丫环去买肉,在肉铺子里见到了林勇,又听得他舅舅在那里发狠,说要剁了你家阿嬷与你二叔呢。”她还幸灾乐祸:“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18 杀鸡   孙玉娇虽然人小,但心眼子不少,她的话一点也不错,没过两日,江家兄弟四个便打上门去了。   妹妹给人欺负了,虽然不能把婆婆打回去,但却可以理论一番,顺便——在妹婿身上找补回来。   江大郎是个寡言的,但江二郎口才却不错,家里肉铺的生意,多是江二郎在做收银,其余三兄弟剁骨头砍肉。相对于其他的兄弟,江二郎是长的稍微斯文秀气了一些,但那也仅限于比兄弟们瘦个十来斤,矮个半个脑袋这种,跟普通人比起来,比如妹婿林佑生,江二郎的身材还是很具有威慑力的。    江家兄弟带着妹妹上了门,勇哥儿却被留在了外祖家,毕竟这种大人之间闹起来的画面少儿不宜,江家人虽然长的比较粗壮,但考虑的还是很细致的。   就在勇哥儿被他外公用酱肘子哄着扒米饭的时候,他家四位阿舅换下平日身上油渍斑斑的围裙,带着妹妹回婆家讨公道了。   林大娘当日气疯了,失去了理智,下手便有些失了分寸,江氏身上好些伤痕,肿的比皮肤上加个手掌还要高,她阿娘抱着小闺女哭了半日,才召集齐了儿子们商讨此事,不能白白被婆家欺负了去。   林佑生家不比林保生家,还养着个丫头迎儿。事实上迎儿也不是林保生家买的,而是当初林碧落阿娘为自家出初生的小闺女从庄子里挑好的,后来报了个病亡,迎儿便随着小主子辗转到了林家。像他们这种家境的,家务都习惯了家中妇人来做。   因此,林佑生家中,家务全是江氏与林大娘在做。林大娘这一病,江氏又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侍候老娘,爬锅爬灶便全成了林佑生的事儿,他最近真是过的苦不堪言。可他又不敢上门去接老婆儿子——想想他那四个舅兄,腿肚子都有点发软。   事实上,成亲这么多年,林佑生被江氏骑在头上,并非是江氏有多悍勇,能一把掌把男人拍晕过去,或者一脚踢下床去,最大的威慑力还是来自于舅兄——尽管江氏的身材也沿袭了几位阿兄的身材,说的不好听点叫膀大腰圆,说的好听点叫珠圆玉润,卖肉家的小娘子,从小大肘子猪头肉吃着,蹄膀啃着,似乎长成这种身材也不奇怪。   林大娘当初相中这个媳妇儿,一则想着家中此后吃肉便不必再花钱了,再则,长成这样的身材,必是个能生养的。   林佑生少年春心萌动的时候,喜欢的是何氏这种温柔型的,只是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小定之后,他悄悄去江家肉铺蹲点守过,想提前见一见自家未来的媳妇儿,见到个从里面走出来的粗壮的小娘子,模样与光着膀子砍肉的那汉子有几分相似,便有一种美梦破碎的感觉。   后来娶了回来,拜堂的时候,瞧着身型,再瞧瞧一旁赶着招呼亲戚们的温柔苗条的何氏,顿觉爹娘偏心的厉害。   ——偏心这种感觉,真是因人而异。   林大娘自觉待小儿子如珠如宝,但奈何当事人却觉得婚姻大事之上,当娘的偏心太多,大哥娶的就是清秀温柔的媳妇儿,轮到自己就是个五大三粗的糙娘子,成亲之后又在无数次与媳妇儿的斗争中连连落败,那种偏心的感觉就更是深刻了,哪怕林大娘将家中祖产祖宅都捧到小儿子手中,林佑生也觉得这只是老娘在弥补他,而不是偏心他。   不过林佑生性子骄横又懦弱,自小被林大娘捧着长大,一方面在林大娘面前,多过份的话都说得出口,一方面在媳妇面前却乖巧如鼠——夫妻多年的战争中他的气焰一再被挫败,如今算是低到了尘埃里,眼睁睁看着媳妇带着儿子回娘家都拦不了。   因此四名舅兄带着江氏上门的时候,他正弄的一脸的煤灰,捅开了灶,给林大娘熬药呢。前两日他实在没办法,前去大哥家想请大嫂过来照顾阿娘,才上门便听得楠哥儿道,他阿娘那日从祖宅回去便又以病倒了,起不了身。二姐儿跟三姐儿也受了惊吓,又被林大娘打伤了,这几日都在静卧养病,家中里里外外就靠大姐儿跟迎儿在操劳,连铺子都关了。   这是林家娘几个商量出来的对策,在听到祖宅内部出现矛盾,即将出现内讧的情况下,大家都装病吧。   反正钱大夫最近常上门给何氏诊脉,何氏的药又没断过,再给二姐儿三姐儿抓几剂压惊的方子来喝,也不奇怪。   林佑生求助无门,乍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位舅兄,看这身打扮,倒像来走亲戚的,但瞧神情却像讨债来的。身后跟着江氏,藏在四位阿兄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静静瞧着他。   林佑生伸长了脖子,想从江氏身后瞧见勇哥儿的身影,当着孩子的面儿,想来舅兄们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但是江二郎却一句话就掐灭了他的幻想:“勇哥儿没来,这几日就在外家住几日,与表兄表弟们好好耍几日。”   “也……也好。”林佑生擦汗,又换了热情的笑容招呼:“阿兄们快进屋,进屋。”扭头使唤江氏:“阿兄们事忙,难得来一趟,媳妇快给阿兄们煮茶。”   江氏缩在四位兄长身后不动,江二郎皮笑肉不笑的阻拦:“不用不用,我们兄弟上门,也不是为着讨口水喝,就是为了见一见亲家老太太。”     林佑生无法,只能陪着笑脸带江家四位舅兄去见自家阿娘。   林大娘这几日已经养的好了很多,乍然见江家四子及他们身后的江氏,还当近日林佑生不曾去江家接江氏,江氏自己又不敢回来,这才让几位阿兄陪来,心中还有几分得意:她一个婆婆对儿媳妇打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岂料,江二郎进门寒喧过之后,开门见山便问:“今儿我们兄弟四个带着阿妹前来,是想问一问亲家老太太,阿妹在婆家不孝翁姑了?或者不曾服侍丈夫,断了他一日三餐或冬袍夏衣了?又或者是不曾为林家生下子嗣了?”   “这个……倒不曾。”林大娘也是在病中,人又上了年纪,反应慢了些,答完了才觉得不妥。   ——江氏若无错,她这个打了儿媳妇的婆婆岂不有错?   还未来得及补救,林家大郎钵子大的拳头便向着林佑生肘子上结结实实一拳,江二郎好心解说:“我大兄最疼爱阿妹,见阿妹一身是伤的回来,既然亲家老太太也说过了,我家阿妹无错,那么便是妹夫错了。这也怨不得妹夫,阿父过世,无人教导,这才做出这等暴行,今日且让我们四兄弟代父职好生教导妹夫一回。”   “别打我儿!”林大娘尖叫一声,便要下床去拦,哪知道江二郎笑的温和,上前来却拦住了她:“老太太腿脚不好,万一磕着碰着,岂非是我们兄弟之过?”   江家其余三兄弟上前去拳脚如雨,直揍的林佑生嗷嗷惨叫,林大娘心痛如绞。   江二郎的意思很明确,你不舍得揍自己儿子,却舍得揍我阿妹,那我们就当着你的面,让你好生心疼心疼。   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他喊了一声:“我瞧着妹夫以后也不会再没轻没重的打阿妹了,阿兄阿弟们快坐下歇一歇喝口茶吧!”   其余三位闷头揍人的江氏兄弟果然停了下来,各个整了整一衫,落座等茶。   林佑生被一顿臭揍,林大娘心疼的差点犯了心绞痛,只觉得全身都在打颤。她这幺儿打小捧在手心里,从没挨过一手指头,今日却被妻舅给揍个半死,别瞧江家三兄弟是卖肉的,可是揍人却不是蛮揍,砍肉卸骨头,那都是需要巧劲儿的,因此揍林佑生,也揍的非常的有水平,没有断手脚肋骨,可是痛意却不少一分。   就连事后去请了钱大夫来瞧,他老人家也觉得伤很轻,一点问题都没有,连药都不愿意开,但林佑生却足足卧床休养了半个月才爬起来。   江家兄弟揍完了人,江二郎又连说带刺,威胁了林大娘一番,又嘱咐江氏:“阿妹留下来服侍婆婆,照顾妹夫,勇哥儿先在家里住几天,过几日阿兄再给你送过来。”   林佑生被打了,林大娘在儿子被揍的过程中重新领略了一遍大儿媳与小儿媳的不同之处。欺负大儿媳如今似乎……也不太容易能占到便宜了,瞧她生的那四个如狼似虎的孽障,欺负小儿媳妇……后果就更严重了。   做了十几年婆婆的林大娘骤然发现,在与两个儿媳妇的斗争中,她无可避免的落到了下风,真是一件令她忧郁的事情。   更忧郁的是,她似乎毫无办法改变这种落于下风的局面。比如再过几日,江二郎亲自将勇哥儿送回家,又与她这位亲家老太太亲切会谈一番,比起其余三个寡言却出手迅速的江家儿郎,林大娘深深的觉得,江二郎更为可怕。   江氏倒是自林佑生挨打之后,进进出出脸上都挂着碍眼的笑容,叫起“阿娘”来,也格外的甜,而且侍候她还侍候的特别周到,仿佛之前被婆婆毒打了一顿这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19 出孝   林佑生挨打的事,经由钱大夫身边的药僮“不小心”透露给了身边的师兄弟们,然后……此事便默默的传开了。   林家祖宅最近闹剧太多,众人听到这一出大戏,除了感叹没有机会亲自现围观之外,又幸灾乐祸,暗道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   林大娘这样的恶婆婆,也只有江家兄弟这样膀大腰圆的汉子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才能制服。   此事经由黄三婶子口里传到何氏耳里,被林碧落听到了,暗中对江家四兄弟便生出了敬仰钦佩之情:这一招杀鸡儆猴用的真妙!   林大娘有多疼林佑生,便有多疼林勇,林家四姐弟无不知道,如今有人敢动她的心肝肉,她居然没有撒泼打滚要跟人家拼命,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她是真害怕了。   真害怕了好哇。   人的气势,只要一直是高昂着的,无形之中她便会产生一种“老子天下无敌家中大小无论媳妇孙儿敢搓谁搓谁敢捏谁捏谁”的错觉,现在有江氏兄弟们拿针戳破了林大娘这种虚幻的气势,江氏又不是个软柿子,本来便骑在丈夫头上,这次在婆媳斗争中有娘家阿兄撑腰,稳占上风,林碧落估摸着,大概此后她家阿嬷再想要欺负她们一家,也要掂量掂量了。   至于江氏,与何氏对决,身份上便矮了一层,完全不用顾忌。   林碧落所料不差,很长一段时间里,林佑生家都很安静。江氏不曾再上门来,林大娘也一直在养病,不曾上门来找她们家麻烦。   林大娘这病,本来便是气怒交加,人又上了年纪,好生调养着还来不及,哪知又被江氏兄弟一吓,顿时病情加重,好些日子又是卧床不起,她自己被吓之后,心中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否定的念头,气势一路低迷,连着也懒怠见人,这一养便是三五个月,就连江氏也深深觉得,早知阿兄们打丈夫一顿这么有用,瞧瞧婆婆这么好侍候,都不用她再费心巴力的哄,就应该早几年让林佑生挨了这顿打!   林佑生家内部斗争,无形之中让林碧落一家喘了一口气,何氏的身子完全好了,开始细心教几个女儿做各种蜜饯果子。   先是带着孩子们去早市学会挑各种果子,选材选料,到买回来亲手加工,品尝味道。   林楠在家温书,有时候去塾馆请教包先生学问,迎儿在铺子里偶尔代替林碧落支应一下,其余三姐妹跟着何氏在各集市铺子里转悠,又或者回来在家学习制法,林碧落要更忙一些,铺子里的事基本上还是她在处理。   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寻常铺子里的小学徒十来年出师的都不出奇,何氏倾囊相授,也花了三年时间,中间带着三个闺女去乡下果园里找原料,这期间孟伯帮了不少忙。   林保生是在孟伯的果园里出的事,为此他对林家母女总多一份悯意,又何氏带着儿女们撑起门户,并未抛下孩子改嫁,总是令人敬佩之事,何氏又是个厚道仁善的妇人,有时候连他也要叹息一声:林保生这夫妻俩倒都是好人,可惜世事不能两全。   日子就在林家这种不紧不慢的生活里很快的滑过了三年孝期,脱了孝,何氏特摆了几桌酬谢四邻这几年的相助。她又带着四个孩子前去向林大娘请安。林大娘眼皮子掀了掀,冷冷一句:“家中三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你还有脸带孩子们来见我?”   何氏笑的温柔淡定:“阿娘教训的是,我回去就给三个姐儿寻人家。”   林碧落看看身边的两位姐姐,大姐姐温柔沉静,被林大娘这般说脸都红透了,在大环境下十六岁似乎……是可以嫁人了,好像还有点晚了。二姐姐才十四岁,连同十一岁的她,难道都已经步入了必须马上订亲的年纪?   林碧落表示很忧伤,她还是个小孩子,童年都还没过完呢,要搁现代,都还享受着儿童节的福利,学校放个一天假什么的。搁古代已经给自家当了三年非法童工了,她原本也觉得为家庭做贡献,这没有什么,可是在十一岁上被阿娘考虑订亲,她还是觉得这不能接受。   不过当着阿嬷的面儿,她自然不可能去反驳,免得又是一场事端,只坐在一旁观她们婆媳过招。   要在以往,何氏是败定了,可是这三年间,何氏独自挑起家中大梁,身上过去那种柔顺的怯意被生活洗涤的干干净净,变化很大,通常林大娘说什么,她都非常淡定的回答了,神情之中透露着“你老糊涂了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不屑与你相争”的意思,但是又不是明说,明面儿上非常恭敬,一点礼数不错,只气的林大娘肝疼。   林大娘对大儿媳妇的巨大转变非常不满,她却不明白,自己在大儿媳的性格转变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没有她的一力逼迫,何氏也不至于成为今天的样子。   回到家以后,何氏便让迎儿请来了魏媒婆。   魏媒婆比起王媒婆来,促成的婚事要少一半儿,听说有些要求上门去,她还不肯接,不像王媒婆,只要有人出银子,就没有她不接的业务。   王媒婆的业务口号是,这世上就没有她说合不了的亲事。至于入了洞房,一对新人婚后过的恩爱甜蜜还是水深火热,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魏媒婆则不然,这一位在一定程度上还包售后,婚前考察男女双方十分严格,婚后有了矛盾有时候还需要她调节,虽然笑起来没有王媒婆讨喜,脸上的粉没有王媒婆厚,走起路来没有王媒婆更有喜剧效果,但何氏却觉得这一位似乎更靠谱些。   林碧落私下打趣两位阿姐:“听说这位魏妈妈相看起来可是非常的细致啊,两位阿姐一定要做好准备。”   林碧云以指戳她的额头,“坏丫头,你还不赶快把针线学起来。再不学就嫁不出去了。”林碧月顺势拿了针线箩过来,“这事大姐教你最好了,我是没那个耐性。”   林碧落顿时吓的落荒而逃。   她的女红问题,一直是个大问题。   前几年年纪小,她又在学堂上学,何氏也尝试过让她休息日学做针线,但扎了满手的针眼之后,林碧落便退缩了——握笔的时候手指头太疼。   这三年在孝中,每日忙着铺子里的事,连文化课也没落下,抽空就跟着林楠学习,对于一直被姐姐在功课上压着的林楠来说,并未觉得高兴,反觉深深愧疚,家中陷入困境之时,反是母姐代父支撑起了家业,做为唯一的男孩子,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好好读书。   读书倒成了他唯一的任务。   于是,林碧落的女红又一次被耽搁了。   这会到了要讨论亲事的时候,林碧落的女红便又一次成为了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特别是魏媒婆上门,指明要瞧三个女儿的女红,林碧云与林碧月都是在何氏的亲自指导之下学习长大的,女红摆出来,魏媒婆便夸了起来,林碧落却站在何氏身后,朝魏媒婆很是光棍的露了底:“魏妈妈,女红我完全不会,我两位阿姐就劳烦您了。”   魏媒婆诧异过后,不禁莞尔。   林家这位三娘子可真有意思。   魏媒婆做媒,最显着的便是,她不同于王媒婆,上男方或者女方家门,都只听家中长辈一番话,与少年男女打个照面儿便过去了,对方到底是开朗还是腼腆,压根不知道。魏媒婆上门考察,那必须是与姑娘家要好好相处一下的。   因此她上门这日,何氏一早便招呼三个闺女都打扮了一番,两个大女儿早早准备好了女红,小女儿嘛……她发愁了半夜,最终去书房偷拿了本林碧落平日记的铺子里的账簿子。   ——这个,不提女红,扬长避短,她家三姐儿也是个大有优点的闺女嘛。   魏妈妈与三姐妹及何氏进行了双边友好会谈,其间又要求俩姐妹当着她的面儿绣个小东西,以防作弊。别人家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比如阿娘怕闺女针线太糟糕,拿不出手,便亲自代劳,然后混充女儿的活计。林家大娘子与二娘子倒都是灵巧的孩子,一个拿一个绣篷,穿针引线,一个绣了朵花,另一个绣了个蝶,都绣的活灵活现,手上功夫确实好。   趁着这当口,何氏便对着魏媒婆叹气:“妈妈你是不知道,我家三姐儿倒不是学不会针线,实在是这孩子太忙了,打小儿上学堂,后来她阿爹去了,铺子里又全赖她,哪有功夫学女红啊。”   林家的事情,魏媒婆早有耳闻,林家三姐儿小小年纪支应着铺子里的一应帐目,自林保生去了,铺子里连个伙计也没有,说起来这个小娘子也确实能干,她赞同的点头:“早听闻你家三娘子能干,不会女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学还来得及。”   林碧落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的客气,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是……真的要给她寻摸亲事?   特别是她阿娘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本账簿子递给了魏媒婆,略带了几分自夸,“妈妈你瞧,这是我家三姐儿记的铺子里的帐目……”   林碧落瞠目结舌:“……”我的娘喂,您这是在坑闺女哟!! ☆、20 霹雳   魏媒婆算是半个文盲,常用字还是识得的,换个庚贴啊别弄错了姐姐妹妹的名字这种事还是能从源头是掐灭的,但是再深一点的,比如林碧落的小字笔力如何,那就看不出来了,非得包先生这种专业人士来鉴定了。   不过看着账簿子上整齐的记录,魏媒婆还是非常赞赏的,又与何氏商议:“三娘子这样的,我瞧着要寻摸个做生意的人家,这也很容易啦。”   封丘门大街两边便是民居店铺,到新封丘门约有十余里,街坊里巷,纵横交错,数以万计,不知边际。街市中茶坊酒楼林立,到处是经商人家,会针线的小娘子容易寻,会记账簿子做生意的小娘子倒算是稀有,这也算是大大的加分项。   魏媒婆的话,同时宽慰了何氏与林碧云林碧月,对于林碧落的婚事,她们只要一想到这小丫头到现在都还不会针线,便觉头疼。但却间接的恐吓了林碧落。   ——当她忍着疼痛往自己手指上扎针眼容易么?   就她所知的常识,古代的小娘子们不会做针线,那真是嫁不出去啦。所以自从听说了这个世界小小年纪就要订亲,及笄就要出嫁的林碧落从被何氏催着学针线开始,便真心抗拒女红这一古代广大妇女的婚前必修课。   她费尽心机的装笨,拿着针线往自己手指头上戳,好多次逼着家里人打消让她学针线的念头,难道到头来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碧落欲哭无泪了!   听魏媒婆那话音,只要她再稍微练练女红,似乎……比起两位姐姐来,更容易嫁出去。   等魏媒婆走了之后,她忍不住跑到林楠房里大吐苦水:“我与你同岁,怎的阿娘也不着急你给订媳妇儿?却着急要把我们姐仨全嫁出去?”明明大姐姐才是最需要着急的对象好吧?   林楠被她摸着脑袋蹂躏,再看看眉目如画的阿姐,也生出一种惆怅的心绪来,不由替林碧落说了句话:“阿娘……也太着急了些,阿姐年纪也不大啊,等大姐姐二姐姐嫁出去了再着急阿姐也来得及啊。”   林碧落连连点头,又不是搞批发,一次性将仨闺女全部批发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被婆婆刺激了,反正最近的阿娘看到女儿,就带着张恨嫁脸,更不惜拿出积蓄来给她们三姐妹打头钗做衣裳,这是打扮整齐了要见人的打算。   魏媒婆来过了好几次,也带了些男方的信息让何氏来选,各种行业的都有,准备着一旦何氏有意,她便可以出手了。待选的男方册子里有着详细的资料,何氏留了下来,准备考虑两日。   这几日林碧云与林碧月皆知何氏在忙着替她们相看人家,便自动自觉的远离正房,带着还未订亲的少女该有的矜持,缩在房里做女红。   何氏已经从街上的布庄里买了大红的衣料来,要两个女儿裁剪嫁衣被褥,成亲用的一应绣品。   姐妹两个每日里相对而坐,抱着绣花篷子绣上一气,四目相顾,也不知是手里的大红色绣品映红了脸,还是一腔心事灼的面上烫红,反正二人皆是面带绯色,再低头去绣,房间里静的能听到绣花针穿过绣品的声音,但却意外的温馨。   至于林碧落,向林楠抱怨完了,又觉得两个姐姐暂时都还没嫁出去,她这个年纪就算非要订亲也得等几年功夫,才能等到成亲,足够她另想办法说服何氏,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警报解除,她便又投入到了铺子的日常运作中去了。   唯独林楠,家中即将要面临的变故似乎有点影响到他了,房里静坐读书也觉有些心燥,这日起来,吃过了饭,回房读了一刻钟书,便想着脱孝也有些日子了,似乎……他可以回到学堂里继续跟着包先生读书了。   林碧云十六岁了还未订亲,下面的林碧月也已经十四岁了,这对于何氏来说是火烧眉毛的头等大事,她为了这事愁的夜不能寐,无形之中便忽略了林楠的事。   实在是这三年间,这孩子乖巧的不像话,除了偶尔去塾馆寻包先生,便是在家苦读,除了吃饭,甚少出门,由不得何氏给忘了他的生活近期也会有所改变。   林楠想到自己可以回学堂读书,此事还是要跟阿娘商议,索性起身往正房而去,到得正房门口,听得房内似乎有人在说话,这些日子魏媒婆常来,她若来了林家儿女便都避开了。林楠想着莫不是魏媒婆来了,那自己便要避开了,侧耳静听,不防却听到何氏一句话:“周大娘,三姐儿的婚事,我是真有的些发愁。这件事情总还要她亲爹亲娘来操心才合适。”   这……这是什么意思?   林楠整个人都傻了,几疑自己幻听,又听得周大娘的声音:“你既养了三姐儿这么大,况她亲娘又不在,莫如先相看着吧,若是……若是到了及笄郡主还不能回来,那她的亲事便由你作主吧。也算是全了一番你们的母女情。”   “我只怕,委屈了她。”何氏的声音依旧很是低柔,似乎还带着些说不出的惶恐,但林楠听着这温柔的女声长大,再没有错的,若不是头顶日头煌煌,他真当自己做了个梦。   后面听得何氏与周大娘在讨论些少年儿郎,又似乎翻的书页子在响,好像在讨论三位姐姐的婚事人选,林楠如做梦一般飘到了前院,每一步似乎都踩在虚空里。他到得铺子与院里连着的那道门口,掀起帘子往里瞧,此刻铺子里还有位大娘带着孙女在买蜜饯果子,林碧落站在柜台前利落的包扎,然后收钱。   林楠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切来的极度不真实。   这个他从小被告之与自己是双胞胎的阿姐,忽然之间却发现,原来并不是他的亲阿姐。而且,似乎出身来历不凡,他恍惚听得周大娘提起“郡主还不能回来……”之语,便如当头一棒,难道她是郡主家的女儿?   既然是郡主家的女儿,又怎么会流落到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里呢?   林楠只觉满脑子的疑问,理也理不清。   铺子里的那对祖孙俩付了钱相偕而去,林碧落一回头,便看到林楠傻傻站在那里,不由笑道:“阿弟怎么有空到前面来了?”招手叫他:“过来坐会儿,你整日在房里闷头读书,我都怕你快读傻了。”   林碧落这两年身量增高,已有了小小少女的娉婷之姿,站在柜台后面,连凳子也不用再踩了。她笑起来,愈发显出一种菡萏初绽的清丽,不同于林碧云与林碧月的小家女儿的娇羞,她自带着铺子里历练出来的磊磊之气,林楠似乎是今天才发现,这个与他共同长大的名义上的同胞姐姐真的长大了,且与家中其余两位姐姐太也不同。   林碧落见招了两次手,林楠都跟傻子似的呆呆瞧着自己,可见是真的在家里闷傻了,便亲自走过来,牵了他的手将他拖到了柜台后面坐下,只觉入手冰凉,虽过了中秋,可还是秋高气爽,没冷到这种程度啊,又见他一头的汗,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白,倒好似做了恶梦被吓醒一般,忙去倒了一杯热热的茶来,塞到他手里,抽了帕子替他拭汗,边皱眉问他:“阿弟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失了魂似的?可是功课太紧了?”心中不无怜惜,这傻弟弟是把自己逼的太紧了。   “阿姐——”林楠叫一声,却又似哽住了一般,半晌不语。   林碧落只觉他今日十分奇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正巧邬柏踏进铺子里来买蜜饯果子,自林碧落掌铺子之后,他便时常来买些蜜饯果子回家给母姐当零嘴,今日下了学堂也顺腿走了过来。   “邬二哥来的正好,有空带我家楠哥儿出去转转,我瞧着他今日有些傻。”   邬柏如今已经十二岁了,也算是个挺拔少年了,身量已经渐渐长开,每每见到林碧落,举止便越发的稳重了起来,又常与林楠来往,二人关系也很密切,便靠在柜台上朝林楠打招呼:“楠哥儿出来,我带你去看傀儡戏。最近桑家瓦子里新排的傀儡戏听说极好看,我一直不得空儿。”   林楠此刻尚有几分木木呆呆,被林碧落推着出去,又抓了两把大钱塞给他:“肚子饿了跟邬二哥买些吃食,莫饿了肚子。”   邬柏索性果子也不买了,拉了林楠便往外走,边走边讲起近来学堂里众人新近议论的好吃好玩的地方。封丘门大街这一片十余里到处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平日便热闹非凡,引的塾馆里的学子们散了学就跟飞鸟入林一般,各寻了玩乐的地方去凑热闹。   邬柏这么大的少年,手中已经有了零用,家里人也不太拘着,每放散学也能散淡一个时辰。他今日兴致又高,一路走一路说,只觉说个十句,林楠还不肯回一句,渐便觉出不对来,揪着他问:“还真是读书读傻了?”   岂料林楠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二郎,若是你知道自己阿姐不是亲的,会怎么样?” ☆、21 纷扰   邬柏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当即随口道:“那她就不是我阿姐了?从小到大的情份就是假的了?”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去瞧林楠的脸,一句话冲口而出:“你哪个阿姐不是亲生的?”   林楠才听到他先头一句话,正觉有理,不防听到后面这句,顿时眼都直了,本能攻击:“你阿姐才不是亲生的呢!”   好在邬柏是个粗神经的少年,被攻击了也不恼,呵呵一笑:“你今日这模样,我还当有什么大事值得你这么消沉呢。”   林楠被他无意中这番话触动心肠,又生怕邬柏瞧出端倪,便打起精神跟他去玩。   桑家瓦子近日新来了个写戏本子的书生,写了一出名曰《英烈传》的话本子,便被瓦子里排成了一出戏,其中少年将军与闺阁千金相恋,却因为国仇家恨而不能在一起,其中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极为打动人心。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台下的两个少年都看的出了神。   林楠是由这少年将军与闺阁千金想到了林碧落身上去,他这位三姐姐的来历身世成谜,且被阿娘瞒的死死的,假如他今日没有听错,是不是这其中也有这样曲折的情由?   郡主的女儿在本朝,也算是皇亲国戚,林家数代寻常百姓,又怎么能跟这样的人家有瓜葛?   林楠百思不得期解,忽想起包先生对本朝历史知之甚详,也许可以请教请教他近二十年间本朝发生的大事,或可寻到蛛丝蚂迹。   林楠一径想着心事,只想弄明白林碧落的来历,却不知旁边的邬柏瞧着台上演闺阁千金的戏子身上,渐渐的似乎看出来了一点林碧落的影子。   那闺阁千金闲坐绣墩,便似临水静花,邬柏不觉想起林碧落坐在柜台后捧书细读的神情来,面上微微带笑,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仿佛带着春天的气息……他忽然之间便心虚了,悄悄侧头去瞧林楠,见他对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无所觉,目光只专注的盯着台上,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林家这边,何氏与周大娘谈完了,送了她出来,去厨房看了看,见迎儿正坐在灶前守着炉火煲银耳莲子汤,此刻那银耳已经煲出了胶质,她怕无人看火,汤溢了出来,便搬个小凳子坐在小火炉前守着。   见何氏来了,迎儿忙起了身,何氏便让她继续坐着去看火,又问:“大姐儿与二姐儿呢?”   “大娘子与二娘子都在房里绣花呢,这几日都不怎么出门。”   何氏一笑,也觉女孩儿家,这会儿正是矜持害羞的时候,她就不去打扰了,索性抬脚往铺子里去了。   林碧落将林楠推出去之后,想着他的脸色,只觉不太好看,左思右想,难道他最近遇上了什么难事?忽想起一事来,暗道他定然为此事焦心,可又不好开口。   她本想着,待铺子关了门便去找阿娘商议,没想到何氏却顺脚走了过来,忙拉了她到柜台后来,“阿娘,有件事儿你是不是忘了?”   何氏最近一直忙着相看女婿人选,母兼父职,压力格外的大,见她这一脸凝重的小模样,便摸了摸她的脸:“忘不了,过几日要去孟伯的园子里选枣子嘛,也是时候做蜜枣了。”   林碧落一脸你猜错了真失职的表情提醒她:“阿娘这两日可注意过楠哥儿?”   “他不是在房里乖乖读书的吗?”何氏最近对林楠倒还真不太上心,“难道……这孩子出去胡混了?”   林碧落盯着阿娘忽急迫起来的脸,挫败道:“他就算去外面胡混也得有银子啊。从阿娘跟我这里都拿不到银子,他拿什么出去胡混?”   封丘门大街这一带极为热闹,有那家资富饶的人家,子弟十来岁上便每日泡在街上,三更半夜也不回家,要么去看戏听曲儿,在瓦子里消磨时间,又或者去扑卖赌博,或者跟着杂耍班子跑,总有乐处可寻,日渐长大一事无成。虽今朝商家子弟可以参加科考,但并不是所有商户子弟都喜走读书科举这一条路的。   本朝并不抑商,商户也非贱籍,更与一般良民平等,加之商户经济宽裕,日子倒过的很是滋润,十年寒窗,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下这等苦楚的。   这些商户子弟在街面上胡混到十四五岁,再入自家铺子学习经营之道,十六七岁上娶妻生子,也算成人,此后便汲汲营营,与银钱铺子掌柜伙计打交道。   但何氏不同,何氏对林楠的期望不止于此,她听包先生说林楠刻苦上进,本身也算是个聪颖的孩子,便想让他读书出人头地,是以林楠出门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还比不过掌着铺子的林碧落出门的次数。   林碧落不死心,又再次提示:“阿娘,咱们家都脱孝了啊,脱孝了。”   “是啊,是出孝了,我这才急着给你两个姐姐订亲啊。”说起这个,何氏的眉头就又蹙了起来。   林碧落觉得,阿娘最近真是走火入魔了,三句话总能拐到成亲上去,要么指派姐姐们做成亲用的嫁衣绣品,要么核计家中后院里埋着的女儿红够不够待客,新郎都还没影儿的事,她有时候还会猛然间提起:哎呀要是家里办喜事,那谁谁谁也不能忘了请来喝一杯喜酒……   两个姐姐一听阿娘提起亲事,便早早避开了,唯独林碧落被她揪着讲,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阿娘,脱了孝楠哥儿是不是该回学堂读书了?”再这么窝在家里,她家阿弟都快变傻了。   “是啊是啊……啊?去学堂?”何氏心中想着方才与周大娘看的魏媒婆那来的册子上几名少年郎,心不正焉,只当小闺女在撒娇,便随口应了,应到一半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楠哥儿去学堂?”   何氏猛然之间才想起来,可不是嘛?脱了孝,楠哥儿便可以去学堂继续跟着包先生读书了。只是她最近太忙,把这事混忘了。   林碧落看她的脸色,也知她忘了此事,便忍不住道:“方才楠哥儿脸色不好跑来铺子里,我想着他定然是担心束修,便算了算,二十两银子,先从铺子里帐上支,无论如何,也不能教阿弟为了这事担心吧?”   何氏见她想的周到,便道:“我明日便去准备四色礼,连同束修银子一起,让楠哥儿带到学堂去送给包先生,后日便正式去上课吧。”   林碧落见何氏同意了,也替林楠欢喜,“以后阿弟就不用整日呆在家里,都快要呆傻了。”   何氏笑道:“我就怕他每日出去逛花了眼,心收不回来呢。”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阿弟又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孩子。”林碧落忙安慰何氏。   待得晚饭过后,林楠才从外面回来。他先去正房见过了何氏,因与邬柏在外面街上吃了东西,肚子并不饿。林氏听得他吃过饭了,便拉了他的手儿,满脸愧色:“楠哥儿,阿娘最近为了你阿姐们的事儿,忙完了你的事儿,多亏了你三姐姐提醒。她看你脸色不好,道你担心束修银子,咱们家中虽然挣的不多,但束修银子还是封得起的,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只管好生读书,闲事莫管。”   林楠张了张嘴,他有一肚子疑问想要问何氏,比如三姐姐真的不是阿娘你生的?她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就抱到了咱们家?她……将来会不会回到自己家去?   最后一条,他其实最为关心。   可是看到阿娘的神情,想到她苦心瞒了这么多年,必是有原因的,恐怕就算他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林楠索性不问了,只想着凭自己细细察访,终有一日能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想到明日便能见到包先生,日后他再打听,他面上终于浮上一点笑意来,无论如何,林碧落此刻还是他的阿姐,并且恐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自己的阿姐。   林楠从何氏的正房里出来,又顺便去了林碧落的房里,隔着窗户看到她在灯下看帐的身影,他纷乱了一下午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进得房里,林碧落见他回来了,便朝他笑:“出去玩了一圈,心情可有好点了?”   “让阿姐担心了。”林楠似颇有几分赧色,“我就是……”乍闻意外消息,心绪难平而已。   可是看着林碧落的笑脸,林楠又觉得,或许,眼前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知道了不但徒增伤感,又于事无补。   林碧落也从未想过林楠会知道她的身世,这会只替他高兴:“阿娘答应了明日便与你准备四色礼与束修银子,阿弟可以去学堂了。”   林楠暗道:还是……就让她这么欢欢喜喜的过下去吧。他唇边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我听说这事还是阿姐跟阿娘提起来的,阿弟这厢多谢阿姐了!”说着,怪模怪样做了个戏文里的动作,逗的林碧落直乐。 ☆、22 破局   次日,林楠带着何氏准备的四色礼以及二十两束修银子回到了学堂,在离开塾馆三年之后,再次开始了走读生涯,只不过这一次,身边没有了林碧落。当年同窗的女同学,如孙玉娇陈淑娟等皆已到了待嫁的年纪,家中拘着学习女红厨艺管家理事之类,亦不再来学堂,因此这课室如今已全是少年儿郎。   旧日的同窗看到林楠回来,关系好的如邬柏及陆盛等人,已嚷嚷着散学之后要他请客。在包先生未来之前,课室里闹哄哄乱成一团。   幸亏清早出门的时候,林碧落往林楠荷包里塞了一两碎银,考虑到请客的可能性。   她递荷包的时候,林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跟往日一样,小小少年的神色不由复杂了起来。似乎他知道那个秘密之后,对林碧落的生活毫无影响,反是他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心里都有点乱套了。   他考虑了半夜,平生初次失眠,辗转反侧,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到了早晨离家的时候,好似做了对不起林碧落的事一般,眼神都有点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林碧落只当他有了心理负担,少年人的自尊心强,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被母姐养家,可能心有愧疚,于是安慰他:“咱们还指望着阿弟考个状元回来,好给阿娘挣个诰命,你可得好生读书,不许跟着同窗们去外面胡混啊。”又怕他因为这句话而心理压力过大,又忙补救:“读书也须循序渐进,不可只顾读书熬坏了身子。”   ——林碧落如今算是知晓了高考生家长的矛盾心理,既盼着孩子高中,又要顾惜着考生的身子,生怕熬坏了。   “我晓得了!三姐姐越来越唠叨,比阿娘还要唠叨。”   何氏做势要揍他:“没大没小!”手伸过来,却替他仔细整了整腰带,满脸慈爱。   林碧月在旁笑:“阿弟难道不知三妹妹可是咱家掌柜的,她不得操心家中大小事儿?”   林碧落愁眉苦脸的叹气:“有什么办法呢?眼瞧着家中阿姐们都嫁出去了,我不得多操心操心,替阿娘减轻点负担么?”   她一句未完,已惹的林碧月佯怒:“阿娘你还不快看,这丫头也是没大没小呢!”   何氏与林碧云一起笑,又吓唬二姐儿:“你也知道三姐儿掌着家里的钱箱子呢,若是得罪了她,小心少了你的嫁妆。”   林碧月:“……”   大家全笑看她,连一旁服侍的迎儿也暗笑不已。   林楠出了门,何氏便安排当日事宜:“今儿我跟三姐儿去孟伯的果园,大姐儿跟二姐儿看家,迎儿看着铺子,也到了摘枣子的时候了,孟伯前些日子就捎信过来了,一直没得空。”   林碧云倒罢了,如今每日紧赶慢赶的绣帐子嫁衣被褥,林碧月却表示,她也想去果园里玩,被林碧落给笑着挡回去了:“二姐姐还想着出去玩儿呢?快回去绣嫁衣帐子去吧!”   何氏一脸“三姐儿真是深得我心”的表情,逗的林碧月脸都红了,“阿娘跟三妹妹一起欺负我!”一跺脚跑了。   林碧落在后面大笑:“二姐姐走慢些,小心别崴了脚,就算是绣嫁衣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林碧月被她一张利嘴逗的愈发羞恼,扭头回她一句:“……将来总有能管住你的人!”恨恨走了。   娘俩个去车行雇了辆车,赶车的把式是个四十啷当的汉子,瞧着沉稳可靠,一听是去孟家湾,便笑道:“太太可是哪家果子铺的掌柜娘子?”   何氏一笑,“这是怎么说的?”   那车把式便道:“一来我这板车大,上面放着装东西的大筐,二来太太与小娘子都不带礼物,定然不是去走亲戚,这时节去孟家湾,那定然是去果园里订货的,我猜的准是不准?”   何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双利眼。”却不提自家名号。   林碧落在家中嘴利,店里嘴甜,出门在外却向来矜淑文静,便坐在车上听着何氏与车把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上京城里的掌故。那车把式见的人多了,口才极好,只说些街头巷尾之事,倒也有趣,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孟伯的果园。   孟伯这园子占着几个山头,在孟家湾乃是头一份。园子里种着果树梨树桃树杏树枣树柿子树山楂等各种果子树,家中生了六七个儿子,有的成亲有的还没有,家中人丁兴旺,再雇了村子里闲散的人来护林摘果子,一年收入也很是不错。   林家母女进了果园,便有长工发现了,带她们母女去半山坡。她母女到的时候,孟伯正与一名少年商量着事儿。   那少年容色如玉,眉目疏朗,气度俨然,瞧着年纪约莫十五六岁,但身姿如松,竟然教人不能小瞧。孟伯似乎面有难色,一再摇头:“郎君,这个价……这个价……我这园子里还从未有过这么低价格售出的枣子……”   见到林家母女来了,孟伯便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忙道:“郎君有所不知,林太太家的果子铺也是在我们这里进货的,这都多少年了,也算是老客户了,她们家可都从来没有这么低的价格买过……”   那少年淡淡瞟一眼相偕而来的母女,见妇人平和纤弱,女儿稚龄,低着头看脚下枯枝,瞧不清眉眼,想来是初次上山来玩,对他也没甚大的威胁,便道:“我一次性将你们园子里的所有果子都包了,这个价格,你再想想,能给你省下多少功夫?且往后几年你园中所产也全包了,不是更好吗?”   这话听在何氏耳中便觉不好,忙道:“孟伯——”已到得近前,“这几日家里有事,便晚来了几天,累你久等。”   “不碍的。”孟伯摆摆手,仍是一脸为难:“大郎你瞧,林太太大老远来了,难道我能将人拒这门外?这个价格……”   那少年似乎有几分不耐烦这般与人磨缠,况且看这娘俩的穿着气度,想来也不是大宗买卖,便道:“这么大的园子,便是落果也尽够她们买了。”   不想那一直低着头的小娘子忽抬起头来,语声清凛:“我们不买落果,我们只要最好的果子。”   她抬起头来,少年才发现,这小姑娘不但声音好听,原来模样也生的极好,肤光胜玉,眉目如画,眸静若潭,竟然是意外的澄澈。   少年一愣,只当她小姑娘家不懂事,听得他向这果农压价,便胡乱开口,目光便向着妇人瞟去,却不曾料到那妇人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少年心道:见过疼孩子的,这一位当娘的却疼的有些过了。   果园里最好的果子,价格上必然要比落果高出不少。   哪知孟伯却也非常为难道:“郎君你瞧,林小掌柜的都开了口,我岂能把园子里的果子贱价全部出售?”   林小掌柜的?   少年的目光从这对母女身上扫了一遍,这才发现,轮到这会谈事情,那当娘的先前原本是先上前来与孟伯打招呼的,这会竟然朝后略退了几步,反是那小姑娘在前,静静立着,正等着孟伯回话。   ——这位就是林小掌柜?   那当娘的岁数,无论如何是称不上小掌柜了。   少年暗暗惊奇。他在上京城中见过的生意人也不少了,眼前的小姑娘约莫只有十来岁,这么小的掌柜还是生平仅见,见那小姑娘在他的打量之下毫无扭捏之态,坦荡荡立在那里,任凭他打量,大约是对他压价的态度有些不满,对孟伯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孟伯愿不愿意听?”   孟伯正被这少年逼的无法,听得她有主意,忙道:“林小掌柜快说——”自从三年前他与林碧落经过一席谈判,此后又打了三年的交道,后面两年再见到这小娘子,便直呼林小掌柜,又常在家拿林碧落来数落家中几个儿子。   “我生了你们几个儿子,只吃埋头干活吃饭,论能说会道,算帐盘货,还抵不上林家铺子里的三娘子。”   孟家几个儿子都是憨厚的农家子,不善言谈,又不曾念过书,只知听从孟伯指挥,因此孟伯这把年纪,果子的销售还得仰赖他一人。   林碧月道:“这位郎君想要把园子里所有的果子都包下,这本也是好事一桩,只是这样算起来,对孟伯却有损失。园子里的果子,落果与好果子本来便不是一个价格,不若孟伯定个价,按果子的好坏,分个一二三四等出来,最次的便是落果,最为便宜,其余的依等级价格有所不同。想来每家店中需要的果子都不同,有些店里要的落果,有些却要好的果子,有些只要次一等的便好,孟伯只消让长工摘果子的时候按等级来分类便好。”   那少年本来打着全部贱价买回,再依次分类出售的念头,这样贱价买回去的果子,最好的果子光差价就能赚不少,哪曾想却被个小丫头给搅了,且提出来的办法简直与他不谋而合,顿时哑了。 ☆、23 事发   林家的货,是早就定好的。林家母女一来,孟伯便招了长子孟大郎带林家母女去看货,又有长工跟着一起去摘枣子。   方才被她识破局的少年见得这林小掌柜居然真的是认真前来看货买果子的,而非跟着其母前来游玩,对这小娘子真是充满了好奇。   “这位林小掌柜……家中再无父兄吗?怎的却让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做主?”   孟伯见孟大郎已经领着林家母女往指定的山坳过去了,这才收回了目光,颇有几分遗憾道:“郎君有所不知,林小掌柜上有两姐下有一弟,弟弟倒与她同岁双生,只是如今还在学堂里念书。她阿父为人敦厚诚信,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三年前孟家湾来了户姓江的富户到这里来游玩,其中带着个四五岁的小郎君。那小郎君被个年轻的仆从领着一路玩了过来,就在这坡上,当时林掌柜的正在车上装果子,那小郎君点了个爆竹扔了过来,惊了马儿,马儿狂奔,林掌柜毫无防备,从马车上摔下来去了……留下一屋子孤儿寡母,伙计又辞了工,林家这位三娘子听说在塾馆里读书成绩一向拨尖的,这才接手了铺子……”   那少年神色顿时变的古怪了起来:“你是说……三年前?可知道那姜家的来历?”   孟伯摇摇头:“上京城中上百万户人家,只听说是城里来的富户,三娘子也问过我,可惜不知底细,那仆从当时见出了事,抱着那小郎君就跑了,这三年间都未曾来过孟家湾,我哪里知道江家来历?”   他纯粹是当故事讲给这少年来听,因为听说这少年也是城中做生意的,生怕林碧落替他解了围,反遭了别人记恨,这才想着暗中化解。   哪知道少年听了林家的故事,反上了心,问了问林家铺子的位置,对当时那小郎及仆从又多问了几句,还很是赞赏:“这林家也真不容易!”   待他别了孟伯,到了山下村头,自有马车等待,身边长随名唤青和的,年方十六,却与他自小相伴到大,是他奶娘的儿子,对他了解甚笃,见他面色,便知有事发生,先递了手巾过来,等他擦了手,才又递了盏车上红泥小火炉烧的热茶:“大郎,可是孟家那老头对你不敬?”   少年姓沈,名唤沈嘉元,乃是皇商沈唯一的嫡长子,年方十六,已经跟着沈唯一到处行走了,也颇学得了些做生意的手腕。   沈嘉元饮了一口热茶,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沉着眼道:“青和,你可记得,三年前,二郎最喜欢做什么?”   这位二郎乃是沈唯一的妾侍红霓生的庶子沈嘉玉,现年八岁,被红姨娘宠的无法无天。   青和笑道:“这个府中谁都知道,二郎以前最喜欢烟花爆竹,有段时间走到哪里都带着,哪知道忽然有一天便不喜欢了,再也不碰了,家中库房里至今还堆着半间爆竹,逢年过节还有人去跟大管家讨要。”   沈嘉元又饮了一口热茶,似乎思绪停留在了三年前:“我记得三年前,我与阿娘要去外祖家,红姨娘死哭活哭,要让二郎认认舅家,阿爹拗不过,便去求阿娘,最后无奈是带上他了。结果到了外祖家,我因为跟俊弘表兄去见他那帮朋友,便不曾跟着舅母与阿娘,后来恍惚听闻,他们去了玉虚观,去求见玉虚散人,途中还停在了一处村落里,叫什么孟家湾的?说是盛产果子,摘买了不少回去?”   青和笑嘻嘻点头:“大郎的记性真好!当时太太身边的双儿姐姐还往大郎房里送了不少呢。不过说起来,好像就是从舅老爷家回去之后,二郎就不再玩爆竹了。红姨娘还到处说,二郎去了一回舅家,便乖巧懂事不少,以后要常与舅家走动。可惜之后无论红姨娘再怎么说,二郎一听要去舅家便哭闹不止,红姨娘便只能作罢了。”   沈嘉元一口饮尽杯中热茶,坐上马车,闭了眼沉思,眼前却浮现出林家三娘子那张小脸,眸子澄澈到似乎能直抵人心,神情间全无稚意……原来,这就是沈家做的孽!   青和见他神色不好,也不敢多嘴,一路小心侍候着回了沈府。   本朝对商人并无多少条款限制,再加上沈家历任皇商数代,哪怕朝局更迭,都屹立不倒,沈家人趋吉避凶的本能刻在了骨子里。   沈家五进的祖宅位于城东,如今是沈唯一这一房居住。他家中一妻三妾,儿子只有一嫡一庶。   沈嘉元身为嫡长子,一向得父信任,这会他从外面回来一趟,拎着马鞭便去了沈嘉玉的院子,只留下了沈嘉玉身边长随郭超。   郭超是红姨娘的心腹,自沈嘉玉出生之后便一直跟着他,这么些年在沈府也算是颇有面子的仆从。见沈嘉元以鞭指着他喝道:“跪下!”心中便暗思最近可有做过什么值得大郎生气的事,左思右想,似乎最近都没有惹过这位太岁,那胆气便壮了许多。   他跪是跪下了,神色间却全无惧意:“大郎一回来便跑到二郎院子里来,可是有事?”更何况这院中丫环被赶出去之时,定然早去报讯给红姨娘了。只要红姨娘知道了,便是家主沈唯一知道了,他岂能吃亏?   沈嘉玉对这位阿兄也有几分惧意。沈唯一对小儿子宠归宠,可是家中却是长幼有序,在沈嘉元面前,沈嘉玉也唯有低头听训的份儿。   沈嘉玉替郭超辩解:“大兄,郭超他也没做什么啊?大兄你气势汹汹跑到我院子里来,这是做什么?”   沈嘉元一抖鞭子,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呼哨,啪的落到了郭超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郭超惨叫一声,沈嘉元也不说别的,只吐出一句话来:“郭超,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孟家湾?”目光在沈嘉玉面上虚虚一瞟,意思不言而喻。   郭超虽然被打,被鞭的地方辣辣的疼,如今身上衣裳单薄,想来已经被打破了,但是他脑子没坏,知道打死也不能承认,当即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什么孟家湾?”   却不想一心只想护着他的沈嘉玉却被沈嘉元这副样子吓住了,立刻大叫:“是谁告诉你的?是果园里那个老头子?他想跟沈家讹银子?”   他这话一出,郭超便知道坏了。他身上疼的厉害,想要扑上前去捂沈嘉玉的嘴,却被沈嘉元挥手又狠抽了一鞭子:“死奴才,给我跪好!”   郭超又一声惨叫,疼的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鞭子虽然没打到沈嘉玉身上,他却已经被吓到了,顿时大哭大闹起来:“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吗?他死了吗?这不关我的事!是那马儿不长眼,把他摔死了!不关我的事!”   院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只见沈唯一带着红姨娘以及正妻姜氏站在院门口,身后还有几人的贴身侍从。   沈唯一一双利眸环顾身后众仆,狠狠撂下一句狠话:“都给爷把嘴闭好了!若是让我听到半句风声,可别怪你父母妻儿全被卖到矿山上去做苦力!”   身后仆从噤若寒蝉,在他的目光之下皆把脑袋低垂,只听得他吐出一个字:“滚!”惧都弯着悄无声息的撤了下去,不多时这院门口便只剩下沈唯带以及一妻一妾。   他三人进了院子,院门就大开着,若有人过来倒瞧的清楚。   “阿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姨娘原本是想着去沈唯一面前告一状,让沈唯一厌弃沈嘉元,没成想却牵扯出人命来,吓的连话也不敢多说了。   沈嘉元便将自己去孟家湾所见一一讲来,回顾前情,这才怀疑三年前沈嘉玉在孟家湾闯了祸,不成想果然一句话便教他招了出来。   事已至此,那人已死,纵然沈嘉玉不是有意,可也出了人命。沈唯一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处事圆滑,小心谨慎,不肯轻易得罪人。沈嘉玉这事如今林家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便是结了个对头死敌。   红姨娘将受惊的沈嘉玉搂在怀中,小声道:“老爷,此事……此事阿玉也不是有意的……况且那家人也不知道,又只是开着个小小的商铺,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   “蠢货!出了人命竟然还想装糊涂!这上京城中藏龙卧虎,许多瞧着平常的人家与达官权贵之间关系千丝万缕,提前不做补救,还妄想着隐瞒?!”沈唯一气的狠了,对爱妾也不肯顾忌面子,又吩咐沈嘉元:“实在不行,你准备一下,为父与你上门去陪罪去!”   沈嘉元摇头否定:“阿爹,我瞧着那林家小娘子似乎颇有骨气,小小年纪便接掌铺子。我们这样贸然寻上门去,只恐惹来她家大怒。不若……以后暗中观察,慢慢补偿便是了?等到时机成熟,再挑明也不迟?”   他是个生来会算计的性子,不全盘考虑周全了不会轻易出手。现在直接上门去,等于无事找揍,可是若教林家得了沈家许多好处之后,再挑明此事,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加上沈嘉玉又是小孩子所为,并非有意为恶,到时候再求得林家原谅恐要容易的多。 ☆、24 喜事   何氏带了林碧落去买了枣子,回到家先将枣子晾在后院,待晾得几日,枣子的水分干一点了,再做蜜渍枣。林碧落见得孟伯这果园里的枣子个大肉厚,味儿又甜,便提出做几坛子醉枣,过年来吃,多出来的可放在店里买。   醉鱼醉虾何氏听过,但醉枣似乎还没卖过。这些吃食上的名堂,按理说她应该给林碧落知道的多才是,不料林碧落却笑道:“阿娘不知,书里可是什么都有记载的。我瞧着做法简单,不如我们就先试几坛子?”   她分明欺负何氏不识字儿,这醉枣只是前世自己吃过的,见铺子里似乎没得卖,便想着做来吃吃。   何氏拗不过她,只得差了迎儿去酒楼买了两坛子酒回来。家中后院里有备的坛子瓮等物,原是为了贮藏存货的。不过见她兴致勃勃,玩的开心,便只好由她了,又生怕这孩子头脑一发热,做的太多,便一再叮嘱:“家里人都不喝酒,你还是少做些罢?”   林碧落打着开发新产品的想法,也是小打小闹,说是不多做,到最后却也做了五坛子醉枣,各个都是挑出来的个大肉厚的枣子,颜色红透,用酒泡过了,一层层码放整齐,最后又密密封了坛口,放在库房里等着入味儿。   何氏再说,她便开玩笑道:“若是这醉枣好,阿姐们出嫁的时候还可以招待来客呢。”惹的林碧云与林碧月都对她恨的牙痒痒。   买回来做蜜枣的枣子被林碧落用掉了三分之一,何氏无奈,便又去雇了先前那车把式,娘俩个再去了孟园一趟,又拉了一车回来。   这次娘俩个去,再没碰到沈嘉元。不成想,过了足有半月,何氏这头与魏妈妈商讨了无数次,看中了邬捕头家的长子邬松,正讨论着这门亲事成功的可能性,沈嘉元却带着青和上门来了。   他来的这日比较早,铺子刚开了门,林碧落还在与迎儿补货盘帐。到了月底了,她总有些帐目要清。   沈嘉元也是在家与沈唯一反复商议之后,拖了这些日子,又教青和提前去打听了林家铺子的位置,还听说林家铺子口碑不错,索性借着买吃食的机会,亲自上门来打探一番。   进来的时候,林碧落正立在柜台后悬腕提笔记帐,边记便报给迎儿要补货的蜜饯果子,迎儿便一趟趟来回跑着往坛子里补,二人互相通气,正干的热火朝天。看到铺子里有客人进来了,她便放下笔去招呼,抬头看到沈嘉元,微微一笑:“郎君想要些什么?”   这个人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对方不提,她也乐的装傻充愣,只作初见。   沈嘉元原来听得孟伯说,心中有九分信也还有一分存疑,进了铺子见她娴熟的指挥丫环补货,自己在那记帐,这会又笑吟吟招呼客人,小小年纪,当真老练,这才信了十成十。便也做初见,指着铺子里那些摆放的整整齐齐,上面贴着红纸条的瓷坛子道:“不知道你家铺子里都有些什么货呢?”   林碧落从柜台下方隔断的架子上端上来一个白瓶碟子盛着的拼盘,盘里整齐摆着铺子里的各种蜜饯果子,皆用刀切成了小块来,又拿出一个不瓷瓶来,里面插满了柳木牙签,另有个空着的小瓷瓶。   “不知道郎君是要买给何人吃的?是喜欢甜口还是酸口还是甜酸口?这盘子里皆是本店出产,郎君可用这牙签叉起来,先行试吃一二,待觉得哪种果子适口了,我再为郎君包起来。”   受超市试吃销售法的影响,林碧落这三年间在铺子里也渐渐摸出门道来了。有些好顾客上门来,只买旧的几样,她便试着推销别的蜜饯果子,试吃过了,便吃其中味。也有新上门的客人,完全不知道她家店中所卖,这种客人正好让她把所有蜜饯果子都可试吃一遍,哪怕不卖,下次也有机会。   不过大部分人在吃过之后,也不好意思不卖。   她生的模样好,嘴甜又讨喜,记性也好,记住了常上门来的客人喜欢吃的那几样,客源稳定,这三年间林家铺子的名头不但没有倒,还在她的经营之下,生意比林保生在世,雇着伙计的时候盈利还要好。   沈嘉元在她的指点之下,各种蜜饯果子都试吃了一遍。原本以为,她们这样的小店,又是母女顶门立户,早做好了味道一般的准备,哪知道入口之后,各种蜜饯果子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他又使了青和来尝,青和跟着他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对各种食物的味道也很挑剔,哪知道尝过之后,便双目放光,连连道:“大郎,我阿娘跟阿妹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了,我也想买些回去……”   沈嘉元一笑,便道:“那就每样各包两份回去。”   林碧落心中暗乐:今日是碰上土豪了。她家的蜜饯果子好吃是好吃,可是比起一般蜜饯果子铺,价格还是要贵上一点的,寻常人有来买,也就三四样儿,这种每样都包两份回去的,还真没见过。   “郎君且等等。”林碧落面上客气,手下却包的飞快,又招呼迎儿来帮忙:“迎儿姐姐,每样各包两份。”考虑到数量太多,她便每样只包了半斤,免得这位回去一次性吃腻味了,再不上门。   她家铺子还是非常欢迎这种土豪客人上门来的。   不过一会儿,柜台上便整整齐齐码了几十袋子蜜饯果子,她又拿了麻绳来,将各样都捆了起来,串成了两串,往沈嘉元及青和面前各放了一串,拉过算盘来噼哩叭啦一通拨拉,利落报了个数目:“一两二钱银子,承蒙惠顾。”   沈家做皇商的,下面还开着酒楼茶楼铺子,这种小吃食也有,酒楼还未上主菜之前拿来给客人们消磨时间的,他对这各行各业的物料价格门清,因此便笑道:“这价格可真不便宜啊。比之前面蜜饯果子铺里的东西,要贵上个一二成吧?”   沈碧落笑的狡黠:“郎君既然对前面蜜饯果子铺的价格一清二楚,想来也知道,我们铺子里的蜜饯果子,味道也比前面的果子铺要好上不止一二成吧?”   她说的这倒是实话!   沈嘉元无话可说,便只能痛快掏银子。   当日回去之后,沈嘉元与沈唯一提起此女来,沈唯一将碟子里盛放着的各种蜜饯果子皆尝了一遍,也不由赞赏:“这物件虽小,做的却着实用心。街上卖这种蜜饯果子的铺子不少,味道能比得上这家的实不多。且听那小娘子的话音,却是个灵醒的,可惜了不是个男儿。”又嘱咐沈嘉元,看能不能找机会与林家铺子合作,助林家三娘子好生发展,只要助她置办出一份红火的家业,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弥补了林家。   林家铺子里,林碧落却不知道她已经被沈家父子关起房门来讨论了一回。晚上关了铺子门,回到后院,听到一个好消息,何氏初步锁定了大女婿人选,乃是邬柏的兄长邬松。   说起来,邬松也算是大龄剩男了。他剩下来的原因与林碧云不同。三年前,林保生过世三个月以后,邬太太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哪知道没过半年,女方得病去了。邬太太便去了玉虚观,请观里的玉虚道人给邬松卜了一卦,那玉虚道人有言,邬松宜晚婚晚育,这一耽搁便到了十九岁高龄。   邬太太急的不行,素知王媒婆做媒不及魏媒婆靠谱,便央了魏媒婆替邬松物色个好姑娘。   魏媒婆手中名册不少,可是邬松都十九岁了,配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他也等不住。邬太太可是恨不得邬松今日说亲,明日便入洞房的。十五岁的小娘子们基本上都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家,考察来考察去,最后碰上了何氏给林碧云物色人家,心中一计较,这两家门户相当,家底子也差不多,两家的孩子她也见过,都是品性不错的,便先探了何氏的口风。   邬柏常来林家找林楠玩,邬松何氏虽然没见过几次,可也知道有这么一号少年,况邬捕头为人极好,这条街上但凡要与公门之中打交道,都喜欢央他帮忙牵线,何氏先就首肯了。   魏媒婆便去了邬家,与邬太太谷氏提起林碧云,又夸她性子温和手巧,绣出来的东西也极好。   邬家与林家铺子相距不远,都在这一片住着,何氏为人如何,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况邬柏常去林家,回来时不时便会提起林家姐弟,只不过提的最多的便是林碧落。她心中一早存了事,有时候还会跟大闺女邬媚悄悄在背后笑邬柏:“阿柏倒不似阿松那呆子,早早就相中了小娘子。”   邬媚两年前也订了亲,只是头上兄长未成亲,她便不好出阁,也一直拖着。   这时候便来安慰谷氏:“阿娘为了大兄的事情操碎了心,正好阿柏是个省心的。”   如今魏媒婆提起林碧云,她心中便先有了一层顾虑,想着总不能林家的两个闺女都入了邬家门吧?她倒是肯,可是就怕何氏不肯。   不过邬松的年纪也是耽搁不起了,考虑了一个晚上,她便应了,催魏媒婆拿了邬松的庚贴去,暗道:反正等阿柏订亲也得一二年,能不能让他如愿以偿,到时候再看吧。 ☆、25 相约   林碧云的亲事有了着落,何氏喜上眉梢,只觉心头一桩大事落定,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家中有高龄女儿,总是当娘的不称职。虽然是因着守孝而耽搁了婚期,还是让何氏焦心不已。现在大的有望在年底前嫁出去,二姐儿的年纪就更可以缓个小半年了。   邬家那头也催的急,现在是八月底九月初,谷氏的意思是订了亲之后,在年前便要将长媳娶进门,年后邬媚便可出嫁了。对于家中有待嫁女两位的何氏来说,是非常理解谷氏的心情的,在这一点上两人倒心意相通。   因此,林碧云这些日子竟然比林碧落还要忙,除了吃饭,一天之中难得出门,大部门时间都窝在房间里绣成婚的绣品。   邬家的三个孩子,邬柏邬媚林碧落都见过,邬柏最熟,邬媚也有数面之缘,唯独邬松,因为年纪要大她很多,完全没有交际圈,只偶尔在街上碰见过,但其人品性如何,林碧落是一概不知。   魏媒婆给出的官方资料是,邬松为人敦厚,品性优良,身体康健等等,反正综合起来,就差再加一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君人选。   这要是搁在王媒婆手里,大约便会将邬松夸的天上少有,地上难见了。还好魏媒婆从来没有这样夸法的。   纵如此,林碧落还是觉得,至少要在婚前打听清楚了,也免得林碧云嫁过去再走弯路。   她在铺子里心神不宁,扳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最后竟然发现,要打听邬松最好的人选竟然是邬柏。   邬柏是个直爽的少年,这她已经有所领教,况邬柏与邬松朝夕相处,做兄长的有什么癖好,当弟弟的还能不知道啊?   打定了主意,林碧落便拖住了要去塾馆的林楠,要求他今日约了邬柏去夜市逛一逛,到时候带上她便可。   林楠这些日子实际上是避着她的,他心中有鬼,每每见到快快活活的林碧落,兴兴头头的赚钱养家,一分一厘与人算计,心中便不是滋味,每每恨自己没有担当,不能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累她一个女子如此辛苦,便有意无意装做很忙的样子,尽量避开了她。   偏偏林碧落只当他这三年间在家学习,只偶尔去学堂请教包先生,许是落下了许多课业,这才忙着苦读,又怕他熬坏了身子,嘱咐迎儿晚上多炖些滋补汤水给他,好让他每晚临睡前能喝一碗。   林楠喝着滋补汤水,心中愧疚感愈盛,更不敢与林碧落多碰见,怕自己一个忍不住,道出了她的身世来。   今日出门,被她拖住,倒差点惊出一头冷汗,怕她发现了什么,或者当街质问:阿弟你最近为何要避着我?   到时候他要如何回答。   幸好她忙,也粗心,压根没发现他态度有异。听得要约邬柏去夜市玩,林楠的眼睛都瞪大了,那小模样透着“阿姐你竟然早恋了——”的意思。不怪他这般想,学堂里的学子们到了这个年纪,也会有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偶尔三五人相约着去吃饭喝茶逛街,其余人等皆不过是遮掩,唯那一对儿心神不定,眼神里都恨不得伸出小钩子来,将对方钩住。   林楠想都没想过,自家阿姐也会有这一天。   也许是从小他与林碧落的关系比之其余两位阿姐还要亲密,于是下意识总觉得会跟阿姐一直在一起,他还没想过林碧落会出嫁的。总觉得这位双生姐姐聪慧无双,他还没觉得谁家儿郎能配得上她。   林碧落见他的眼神不对,也想起来被这家伙误解了,在他额头敲了一下:“想什么呢?”那种以前学校里小萝卜头们起哄男女同学的奇怪眼神,居然教她在林楠眼中看到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过想着大姐年前就要出嫁,如今两家已换了庚贴,可是我们对邬大郎全无了解,他的脾气禀性好不好,打不打人又或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这些都不知道。因此找邬二郎多打听打听,是不是大姐嫁过去,日子过的更平顺一点呢?”   林楠最近只忙着避开林碧落了,对家里的关注度也低了不少,这会被林碧落敲醒,一张脸儿顿时红透,胡乱点头应了,背着书包便跑了,惹的林碧落暗笑不已。   她本来是站在铺子门口逮着林楠的,等目送林楠离开,转头欲回铺子之时,不意抬头却在街的对面看到了沈嘉元主仆。沈嘉元静静立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显然不是刚来。见她的目光瞧了过来,他也只是点头示意,林碧落也微微了下头,算是遥遥打了个招呼,却见得青和一溜烟的跑了过来,手中拿了个贴子递了过来,道:“林掌柜,我家大郎有生意要与掌柜的谈。”   林碧落翻开贴子,见落款处写着沈嘉元三个字,这才知道原来那少年姓沈。   既然有生意上门,她自然是要赴约的。她倒想听听沈嘉元怎么说。   贴子上约的是三日之后,林碧落道:“烦请回复贵主人,我到时定当赴约。”瞧着青和去了对街,与沈嘉元复过命,二人隔着来往人群点头致意,林碧落便进了铺子,沈嘉元与青和转回。   到了晚间,林楠在家用过了饭,林碧落也关了铺子门,二人与何氏打了声招呼,道是想出门去夜市上玩玩。何氏见这一双儿女,一个读书累,一个整日在铺子里操劳,便允了。林碧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弟妹,低语:“阿娘,我也想去夜市上逛逛……”   自从林碧云的亲事有了眉目,林碧月身上的压力便骤然间重了起来。   “你还不赶着在家绣花,哪有空出门去玩?”   林碧落摸摸林碧月的脸蛋,坏笑着安慰她:“阿姐乖啊,阿妹回来给你糖糖吃,你别哭鼻子啊,哭了就把嫁衣弄脏了……”   林碧月恨恨盯着小丫头嚣张的笑脸,“到时候有你哭的!”就凭你那针线活的水平!   发了一回狠,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林碧落与林楠出了门,还在边走边笑,“二姐姐也真可怜,被阿娘拘在家里绣嫁妆,脸都快成菜色了,不如我们一会回去的时候买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大姐跟她解闷儿?”   林楠岂有不答应之理?   姐弟两个边走边看,手中已提了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到得约定的地方,见到邬柏,三个人便在街上闲逛。   邬柏是这两日才知道未来的大嫂竟然是林楠大姐姐林碧云,他小小年纪便觉心中有些不快活,可这不快活又不能说出口,只能憋着。十二岁少年在当朝订亲的不少,不过谷氏不提,他也不能跑去告诉谷氏,阿娘替我订亲吧?   那定然要招来谷氏与邬媚一顿好笑的。   正闷着,林楠却邀他去夜市玩,道是林碧落有事想问他。不管林碧落想问什么,邬柏都觉得一瞬间心花都开了,完全不用考虑的点头应了下来。   三个人本就是旧日同窗,有许多共同话题可谈,便一路走一路逛,见到杂耍场子,便立在一边瞧,瞧完了去旁边的馄饨店里买碗清汤混沌来吃。正吃着,却瞧见街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林碧落大为惊讶:“你们快来看,阿娇怎么跟陆大郎在一块儿?”而且,并无旁人陪着,只孙玉娇跟陆盛两个人逛街,瞧着神态亲昵,决非一般同窗。   邬柏与林楠白日与陆盛一起在课堂,此事却被陆盛瞒的死紧,三个人再瞧一回街上的陆盛与孙玉娇,见孙玉娇身后还遥遥缀着小丫环扣儿,那二人压根当扣儿不存在,路过小摊小贩,陆盛便停下来,陪着孙玉娇细细玩看。   他们这里瞧着大气都不敢出,似乎怕呼吸声粗了,也能惊着这一对儿。待孙玉娇与陆盛的身影渐渐远去,三人才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倒似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林碧落先回过神来,笑的不怀好意:“阿娇竟然都不告诉我?!”真是枉称闺蜜。   邬柏与林楠也异口同声:“陆大哥竟然瞒着我们?!”十分的不可思议。   都是少年心性,三人对视一眼,忽然毫无缘由的笑了起来。   邬柏笑着笑着,目光便林碧落身边陪着的林楠,这小子最近心情不好,这会倒傻乐了起来,毫无所觉的样子。再瞧他身边笑的开怀的林碧落,心中忽然狂跳:假如把林楠换做扣儿,他与林碧落……可不正是孙玉娇与陆盛一般的情形?   他心中这样一想,顿时倍感心虚,那笑意便渐渐的止住了,却又觉得有甜意渐渐漫上心头,唇角微弯,怎么都压不下去。 ☆、26 打探   趁着气氛正好,林碧落朝林楠使个眼色,要他在旁敲边鼓,自己打头阵。   “阿柏,以后咱们两家就是亲戚了。”   邬柏傻乐,果然这趟夜市逛的值,逛了一回就从邬二哥逛成了阿柏。   特别是,平常他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出奇的,家里人都呼他阿柏,但不知为何,从林碧落嘴里说出来,就让他觉得,原来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   傻乐完了,才发现伸出橄榄枝的林家姐弟眼巴巴瞧着他,邬柏连忙补救:“是啊是啊,以后便是亲戚了。”   林碧落见邬柏对新添了他们家做亲戚似乎格外热情,又想到这也难怪,邬柏一向与楠哥儿交好,这会楠哥儿长姐成了他长嫂,两人的关系便更近一步了。   既然邬柏身上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很欢迎林碧云做长嫂,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林碧落特意斟了杯茶给他,这才道:“阿柏你也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如今是阿娘说了算。要是这门亲事成了,与邬大哥一起生活的可是我大姐,两个人的生活习惯……我与楠哥儿不放心,这才偷偷背着阿娘约了你出来,想问问邬大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婚后的生活习惯磨合起来有时候也会要人命啊。   邬柏:……   原来这就是被三姐儿约出来逛街的真正目的?!   ——被真相打击到了。   林碧落不明白他这瞬间由兴高彩烈转成被失落的模样到底是怎么了?难道邬松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爱好?打人?捆人?做捕头的或者学了牢子里那些变态的刑法?   瞬间林碧落已经脑补出了十来八个离奇的爱好,这位未来的姐夫立刻被她从未来好丈夫的形象上抠了下来,脑门上烙上了个亮闪闪的“大变态”三个字!   这可怎么办?   林楠就单纯多了。他的脑补功能比起林碧落来,那是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只见没打探两句话,邬柏与林碧落便相对蔫然,都像被打击了一样,这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吗?   为毛当着两个人的面,他完全没发现呢?   由于跟邬柏太熟,说起话来便少了几分顾忌,他捅了下邬柏:“阿柏,难道邬大哥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奇怪癖好?”   邬柏这才注意到林家姐弟俩一脸凝重的瞧着自己,他自己只管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暗道一声糟了,她们姐弟两个不会暗中猜测阿兄有什么不好的毛病吧?   ——还真教他给猜对了!   这种误会可要不得。邬柏立刻打起精神来为自家阿兄洗白。   “我阿兄那个人,也没什么特殊的爱好,”见林家姐弟皆挺直了腰板,竖起耳朵来听,便精神许多:“就是……冬夏不误都要早起打长拳,打完长拳还要洗个澡。”   邬大郎爱讲卫生。   这是林碧落即刻得出的结论,回去就要告诉阿姐,一定要注意卫生。无论如何,她洗澡的次数不能少过这位邬大郎。   “那……邬大哥的脾气好不好?这么说吧他生气起来打人不?”   邬柏听到这话,面上神色便有了几分古怪,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样子,只急坏了林家姐弟。   “阿柏快说说嘛,不然万一我阿姐嫁过去,邬大哥生起气来……她还不知道就糟了……”   邬柏想想,确有这种可能,但还是带着些吐露秘密的尴尬,小声道:“劈柴。”   “啥?”林家姐弟都有点傻眼,互相交换个眼神,没听错吧?   邬柏点点头,表示他们确实没听错:“我阿兄平日都不生气,万一生气了也不发火,就是去柴房劈柴,劈到气消为止。有次他生气,劈了能用小半年的柴,而且他劈的柴必定是一样粗细长短的。”刀法臂力都控制的非常精确。扎一捆拎到街上去卖,卖相必定是所有柴火里最好的!   林碧落放心多了,只要不是劈人就行。暴力男可要不得!   “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邬柏摇摇头:“我阿兄这个人,其实说起来还是有几分无趣的,又不爱读书,话也不是特别多,就占了个稳重脾气好,两三年偶尔劈一回柴,还不爱去街上闲逛,下了衙就回家,唯一的爱好就是没事打打长拳。”   林碧落认真总结:这是个上班认真工作下班准时回家的宅男,除了爱好武术,没什么大毛病。   宅男大都话少,而且表述能力有待加强,这一点倒是与她家长姐不谋而合。三姐妹里,就林碧云的话少,而且为人温柔谦和,最易相处。   比起林碧云来,林碧落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她跟二姐姐两个人的性子距离标准淑女林碧云来,还是要差上很多的。   她心中权衡一番,觉得这两人在生活中没准还真能过的不错。林碧云在家话也少,除了做家务绣活之外,也不像林碧月一般,有时候伸长了脖子想去外面看看。林碧云对外面世界的兴趣远远小于对家的兴趣。   她就是个深度宅女,最喜欢的是在家绣花,有时候描出来个喜欢的花样子,能高兴好几天。   任务轻易达成,林碧落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付了馄饨茶水钱,解了身上荷包下来,将剩下的零钱都塞给了林楠,“你们自己玩儿吧,我回去了。”提着先时与林楠买的一堆零七八碎的东西回家去了。   邬柏眼睁睁看着林碧落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心中失望无以言表,收回目光,却不防撞到了林楠的视线里,见他神色复杂,面上便有了几分热意,借着喝茶的作动以手背触了下面颊,只觉略有烧意,便放下茶盏率先往外走,“铺子里太热了,我们去外面转转吧。”   林楠心中似有几分明了:难道……   又觉得这猜测不太可能。   邬柏可是他的好兄弟啊!   他忘了,好兄弟到年纪也是会春心萌动的。特别这一两年间,学堂里的学子们皆大了几岁,有些还订了亲,背着包先生,小男生们也会悄悄谈论女生,而且订了亲的少年还会似乎是随意但有带着几分炫耀的提起自己的未婚妻,且两者多半是见过面的。   包先生的塾馆里最大的学子已经有十七八岁的了,与他们这帮不同班,有些甚至已经成亲了,偶尔还会在外面花楼里流连,或者去酒楼吃饭召个唱曲儿的什么,被低班的师弟们瞧见了,愈加的好奇。   那些炫耀未婚妻的,多半会招来其余少年的集体鄙视:“……有林碧落漂亮吗?”这个年纪的少年,基本都属于颜控。   炫耀者:“……”默默掩面奔走。   纵林碧落已经离开塾馆三年,但留给同班少年们的心理阴影还是比较重的。比如功课上压倒性的辗压了这帮小毛头,偏偏模样生的极好,除了漂亮,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虽然少年们不明白,她这种其实是成人世界里历练出来的,有别于小萝莉们的稚气。偏偏她装的十分端庄,蒙骗了一帮少年们。   功课佳,模样好,人缘又好,还毫无傲气……   同期的少年们到了订亲的年纪,无不拿林碧落来做比较,总要……订一个长的跟她差不多漂亮的娘子吧?   包先生塾馆里的少年们家世大都相差不多,门户之上倒也没什么可挑的。   林楠在家三年,才回到学堂不久,且他在同班里年纪算是小的了,大家还未做好向最小的师弟普及怀春少年的烦恼的心理准备,因此到现在他还当一众同窗们都跟过去一样,爱好除了看街上的杂耍,便是瓦子里的新戏文,却不知同班同学们现在已经练就了新的技能:假做路过妓馆,眼睛却朝妓馆里面瞟,想瞧瞧里面的风景。   因此,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自己掐灭了。   邬柏怎么可能觊觎他家阿姐呢?   果断是他多想了!   邬柏额头冒汗,不知道林楠已经在心里计较了一番,又把他定义为好兄弟,而不是觊觎他家阿姐的登徒子,若是知道了一定要感谢自己平日经营形象有方,一直将自己维持在十分讲义气的同窗好友这一形象之上。   两人各怀心思,随便闲逛到了桑家瓦子里,又看了一回《英烈传》,这一次邬柏再看那饰演闺阁千金的戏子,不知道是不是越来越多与不施粉黛的林碧落接触,只觉那戏子面上粉涂的有点厚,便心中生厌,转而将目光投到了那饰演少年将军的戏子身上。   那戏子饰演的少年将军,其实腿脚也练了几年的,可是比起邬柏这种自小练的是实打实的长拳刀法来,还是略逊一筹,教他多瞧几眼,心中便升起个念头来:其实……做个少年将军也不错的……   眼瞧着过完年他也要十三岁了,邬捕头不止一次的问过邬柏未来的发展方向,大致是在衙门做捕头与考进士这两条路上选。邬柏倒是也不讨厌念书,但领悟力总比不得林楠,他天生不是对书本子敏感的人,倒是长拳刀法练的不错,比之邬松十二岁还要略胜一筹。   最近,他的烦恼似乎也比较多,前程与中意的姑娘……都是让少年烦恼的源泉。 ☆、27 安心   何氏见林碧落一个人回来,不见楠哥儿,不由便问,“怎的楠哥儿没一起回来,”   林碧落将手里吃的用的都摊在何氏房里的桌上,招呼两个姐姐来尝一尝,连迎儿也得了一小包五香花生。“我打发楠哥儿跟邬二郎去玩了,晚点应该就回来了。”   封丘门大街这一带晚上极为热闹,还有的夜市要开到三更,五更便又有店铺开门。甚至有些地方通宵营业,吃的玩的都有,本地居民夜生活十分丰富。   林楠这样的半大小子好多都喜欢在夜市里到处撒欢子乱窜凑热闹,附近商户家的男儿们多是这么长大。   何氏倒也没想将林楠养成个轻易不出门的小闺女,因此在门禁上面,对林楠也是意外的宽松。   林碧月吃着林碧落带回来的零嘴,又旁敲侧击的探问:“阿妹,你们今儿……是跟邬二郎一起出去的啊?”   她这鬼头鬼脑的样子倒逗的林碧落笑了起来,敢情二姐姐憋了好一会儿了吧?总算找着机会来踩她一脚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大姐姐嘛?!”林碧落觉得还是有必要邀下功,“今儿是我让楠哥儿约邬二郎出来的,这不是大姐姐要嫁到邬家去,总要提前与亲家打好关系嘛。”   林碧月磕着瓜子儿,笑的更欢了:“阿妹,不是应该跟邬大郎提前打好关系吗?你没约错人?”   林碧落笑的得意:“非也非也!我约了未来姐夫,还能打听到什么呀?谁傻了告诉女方说自己有毛病?约了邬二郎,才能打听到未来姐夫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免得大姐姐嫁过去碰上突发情况抓瞎。”   何氏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就你鬼主意多!魏妈妈又不是王媒婆。”   “魏妈妈再好,哪里知道人家的生活习惯呢?大姐姐嫁过去了,就不是人家来适应大姐姐,而是大姐姐得学着去适应别人家的生活。”她突然一拍脑袋:“唉呀!错了!我光顾着打听姐夫的习惯了,忘了打听下邬伯母跟媚姐姐的生活习惯了,以后在婆家,大姐姐跟她们俩个才是相处最久的啊!”   婆媳关系,姑嫂关系历来才是最难处理的,有时候比夫妻关系还要棘手。夫妻哪怕闹将起来,一夜云雨之后,大部分矛盾都能迎刃而解,小部分再撒个娇,加加温什么的,也都能完全化解。唯独婆媳妇关系比较麻烦。   林碧月好奇:“那你打听到什么了没?”   “这个我只告诉大姐姐。”还是给未来姐夫留点隐私比较好。   林碧月:“你……”   林碧落坏笑着安慰她:“二姐姐别急,等阿娘给你订了亲,阿妹我也想办法给你去打听打听,免得你将来嫁过去抓瞎!”   “阿娘你看这个小坏丫头!”   林碧月不依的拉着何氏要她主持公道,何氏虽觉得林碧落去私下打听这事儿比较大胆,可也不是没有女家做过这种事,不过都是遣仆从悄悄去打听一番的,没有阿妹出面的。还有的富贵人家嫁女,怕男方身体上有什么问题,还会在婚前打发丫环去铺床,侍候新姑爷一回,回来好向主母禀报。   小户人家没这种做法。   林碧云早被她们姐妹两个的话给臊的脸都红了,却又感念小妹妹用心良苦,心中暖意融融,被林碧落拽到一边去,咬着耳朵讲悄悄话儿,听得邬松生气了便去劈柴泄愤,不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见何氏与林碧月的目光瞧了过来,忙红了脸掩口而笑……   林碧月虽然嘴里取笑林碧落,但是心里其实也觉得她此举贴心。没有阿爹撑腰,仅有寡母幼弟的女孩子对未来总有种惶惶不安之感。有个能够靠得住的娘家,总是让人格外的踏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她二婶江氏。   江氏被婆母打了,转头便能召集兄长们为她出头,林佑生虽然被舅兄打了,回头还得低头弯腰说好话的哄她,便是婆母林大娘,再想对这个媳妇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家的武力值够不够格。   受过一回教训,眼睁睁看着爱子被揍,这惨痛的经历足够林大娘牢记一阵子了。   她病好了之后,也确实安生许多。   大郎家的惹不起,那一窝孩子就是孽障,惹了她们阿娘,这帮孽障不但要跟她拼命,还让她在家门口丢人。二郎家的不敢惹……惹了后果更严重。   去年江氏在八月中生了一女,摆满月酒的时候请了不少人,不过她们家正在孝中,便不曾去,只让迎儿送了份礼过去。   林碧月有时候特别羡慕江氏。但不可否认的是,阿妹虽然年纪小,但她总能在不经意间让她们姐妹俩安心。就说如今何氏恨嫁,恨不得将两个闺女同时嫁出门去,要搁在别家,可能会担忧弱母幼弟幼妹,可林碧月与林碧云私下谈起此事,只觉得……似乎就算她们姐俩嫁了人,也不怕家里会出什么大乱子。   那边好不容易姐妹俩咭咭呱呱谈完了,林碧云坐回到桌边的时候,脸上红晕未褪,但林碧月瞧着,这个月似乎很是焦虑的大姐姐情绪缓和不少。   她是不知道,林碧落方才在林碧云耳边支招:“将来姐夫要是生气劈起柴来,你就在旁边给他递木头……再或者打个下手捆捆柴什么的,看他咋办?”若是个心疼媳妇的,便很该停一手来,拉着媳妇儿的手回房去。   “再不然,你陪着他一道劈?”   林碧云忍不住又笑了。   邬家是有两个老家仆,专门负责做粗活的,无论如何,林碧云嫁过去了,也轮不到她做这些粗活。   林碧落又向她保证:“过两日,我再找邬二郎打听下他阿娘跟阿姐的喜好,保证阿姐到时候嫁过去,能讨得婆母小姑子的欢喜,还怕日子过不下去吗?”   比林碧月更有着焦灼心理的林碧云,一颗悬了数月之久的心终于缓缓放到了肚里去。   ——有这样操心的妹妹,她自己再用点心,还怕日子过不好吗?   林碧落的举动,无形之中缓解了两位阿姐的婚前恐惧症,又加上何氏也才发现,似乎是从她火上眉毛要替闺女找婆家开始,孩子们都有些焦虑不安,这会大姐儿的婚事定了下来,她也终于缓过神来了。   初次当岳母也是很紧张的。   不过小闺女不够贴心,完全没看出来她的紧张,安慰了姐姐们,第二日爬起来又笑嘻嘻回铺子里去了。   隔日悄悄跟她商议,有姓沈的商户少年发了贴子,要与她谈生意,还特意拿了贴子过来给她看。何氏是个睁眼瞎,完全不识字,林碧落说来说起,提起就是上次在孟伯果园里的少年,她这才想了起来。   “那个小郎君……瞧着很是精明呢。”不过她家小闺女也不差就是了。   林碧落向她保证:“我就是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瞧他的穿着,定然是富贵之家出来的,探探底不得罪人总是好的。”   “那不行到时候让迎儿陪着你去?”何氏还是不放心。   林碧落读贴子上面写的字,告诉她是陆家酒楼,她又忍不住提醒:“要不……跟陆大郎打声招呼?”   陆大郎……这会大约忙着跟阿娇面前狂刷亲密度吧?哪有空来关照她?   林碧落想到他们二人逛街的场景,瞧着不是一般的亲密,打算改天有空再审孙玉娇,又安抚何氏:“陆家酒楼那么大门面,又是白天,不会有什么事儿的,阿娘你就放心吧。”   何氏半放心不放心的,改日迎儿陪着林碧云去赴约,铺子又不能关门,便只能她顶上了。周大娘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没找到她,到前面铺子里去找林碧落,见是她在守铺子,不由奇怪:“三姐儿呢?怎么今儿轮到你在这里守着了?”   何氏还是很信任周大娘的,她翻出林碧落收到的贴子给周大娘:“大娘快来帮我看看,可知道这个人?”   周大娘瞧了一回贴子,又问了问她们家认识沈嘉元的经过,最后也有了几分迟疑:“不会是……皇商沈家吧?他家倒是有个这般大的儿子,只是名字我确是不知道了。”   她家主子当年身份不低,皇商沈家是会跟府里有些货物来往,但是沈家孩子叫什么,也无人去打听。谁管一个皇商家的孩子叫什么呢?   况且,若真是皇商沈家,家大业大的,跟林家这小铺子又有什么生意往来呢?   她们在这里犯嘀咕,陆家酒楼里,林碧落去的时候,沈嘉元已经到了,小二听得是沈家郎君订的雅间,便径自将林碧落主仆二人带了过去。   见也进来了,沈嘉元起身相迎,微微一笑:“我还当三娘子不肯来了呢?”   林碧落人虽小,见他待自己并不倨傲,只以同辈论交,该有的礼节也不少,就更好奇了。   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按沈嘉元的穿着,出身定然非常好,与她家这样的小商户又有什么生意可谈呢?   这点芝麻小钱,他未必放在眼里。 ☆、28 事崩   小二进来上了热茶,又端了四碟果子上来。   沈嘉元客气道,“三娘子尝尝,这果子可能没你家的味儿好。”   林碧落拈了枚甘草杏送到嘴里,只觉酸的味儿过了,又加了过量的糖,过甜过酸,想来这是用落果做的,并非   熟的极好的大杏。她微微一笑,“沈郎君请了我过来,可不是来谈论陆家酒楼的蜜饯果子吧,”   沈嘉元亦笑了,“三娘子果然灵透。自上次尝过了你家的蜜饯果子,便觉味儿极好。不瞒三娘子,我家也开着酒楼铺子,酒楼里餐前也会给客人上些蜜饯果子,可是味儿比不上三娘子的,便想着可否能跟你家订货?”   林碧落思索一回,这似乎也算是一条财路,便问:“不知道你们是要订多少?”   沈嘉元道:“你家出产多少,我家便订多少,价格比你铺子里的价格高一成。”   “原来沈郎君喜欢包圆?”林碧落失笑。初次见面的时候,这少年便想将孟伯的果园包圆了,只是价格略低,这次倒学聪明了,要把她家铺子包圆,价格倒不曾压,还略提了提,想来是财大气粗。   “我虽不知道沈郎君身份,但是瞧你的穿着打扮,也非寻常小商小户,怎么就非要将我家铺子里的货都包圆了呢?况且价格也不便宜呢。”   沈嘉元不曾想到,这小丫头并没不曾一听价格高于原价一成便乐昏了头,瞧情形,似乎更是谨慎了。他心中苦笑,他不过是想着,将她家所出全部包了,免得她再日日起早贪黑的在铺子里操劳,不曾想弄巧成拙,倒让她起了疑心。这可不好,总要有个说头遮掩过去。   “不瞒三娘子,我家也开着酒楼,比这陆家酒楼还要大上许多,里面也有果碟供应,但味儿比起你家卖的可差远了,因此便想着,以后只用你家的果子蜜饯。又怕你家不能长期供货,这才想着全部包圆了。”   林碧落顿时露出了然的笑容来,生产力低下就是个大问题。家里买的货都是她们娘几个做的,恐怕两位姐姐一出嫁,她家就得买几个丫环了,不然到时候人手就不够,只她阿娘跟迎儿压根做不过来。   做果子蜜饯倒真没啥大的秘诀,只是林家铺子舍得用最好的原材料罢了,出来的味道这才特别好。   况且赚的也不多,只够她们一家寻常花用再攒些小钱,并不能靠此发家致富,做什么大富翁。   “沈郎君若是将我家的果子全包圆了,那我家铺子里还卖什么?”总不能关门大吉。   她也没想过要转行啊。   沈嘉元一笑:“三娘子还可以进些别的货来卖啊。”他家货栈完全可以低价提供。   林碧落却否决了他这想法:“实不相瞒,这做蜜饯果子乃是林家祖传,家父在时便靠此维生,若铺子在我手上改行,将来我如何向阿弟交待?”这家业总归还是林楠的。   沈嘉元就算是预估了她的反应,先时见她不曾为了高价出货而欣喜雀跃,已是刮目相看,又听得她心中竟然还有为了幼弟守住家业的想法,那目光之中便又有了几分不解。   商人逐利,这是本性。这小姑娘虽然瞧着聪慧,到底年纪尚小,还不曾磨炼出来。沈家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决非轻易。至少沈嘉元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无论何时,不能做赔本的买卖,不能瞧不起小钱。任何小生意,在沈家瞧来只要能赚钱的,便是好生意。   若给沈嘉元,碰上这样的商机,自然是先将家中存货高价出清,然后将铺子装修一新,再图发展,这等于是有了两份赚钱的营生。   一生二,二生三,逐步发展,不怕赚不了钱。   “这样好的机会,三娘子就这样放弃了,不觉得可惜吗?”   “怎么会?”林碧落指着碟子里的蜜饯果子反问:“沈郎君可知,这碟子里的果子是哪家产的?”   “这不是陆家酒楼的吗?”到于是谁家产的,前来酒楼吃饭的人谁会关心?   对面的小姑娘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来,“沈郎君可想过,我林家铺子虽说店小,产出少,可是哪怕做个几十年,或者做成个百年老店,只要人家提起蜜饯果子来,这上京城中,只要吃过的必定赞一声好。如今便是在整个封丘门大街,知道的人也着实不少。假如我将铺子里的货卖给了你家酒楼,人家提起来,赞的也是你沈家酒楼,又与我林家何干?”这就是品牌效应了。   她还想着将来持续向饮食业发展呢,怎么能不给自己挣点名声?   沈嘉元再一次被这小姑娘的思维给打败了。   不错沈家是做着皇商,可这皇商也不好做,每年要跑到全国各地搜罗宫内所用之物,沈家与各供货商打好关系,赚一个中间差价。   若认真讲起来,他家铺子酒楼倒开着几家,味儿还不错,但替沈家真正赚钱的东西,都不是自家产的。   他只想着眼前之利,替林三娘子解决了眼前的辛劳,又能多赚些银子,岂不知这小娘子考虑的却是几年甚至更往后的事情了。   “因此,沈郎君之请,三娘子恕不能从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小姑娘致完谢词,翩然而去。她身后的丫环从头至尾就跟个影子似的缩在她身后,哪怕个头超过了她,似乎……存在感也没有她强烈。   青和在旁侍立,听得她们主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窥着沈嘉元的脸色似乎有几分不豫,只当他家少主子被拒,心中不快,便在旁陪笑:“林家这位三娘子虽然做着生意,到底年纪小,有几分傻气,这么好的事情,还不上赶着应下来。遇上郎君,她可是遇上了贵人!”   青和不知沈嘉玉之事,知道的人都闭紧了嘴巴,半个字不敢泄露。沈唯一的手腕除了用在生意上,御下也极严,赏罚分明,沈家下人素知老爷不开玩笑的。青和只后来偶尔听说上次在孟家果园里,他家主子不高兴,遇上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心中还道,主子似乎与这小娘子有些相克,见一回生一回气。   “蠢材!你知道什么?”沈嘉元越想越觉得,林三娘子的反问非常有道理,就算他将她家的东西全部卖下来,年年如此,可是这无形之中等于将她们林家与沈家绑到了一起,而她们家还要仰仗沈家而活。哪一日不靠沈家了,还得从头开始。   到时候,谁还记得林家果子铺?   这虽然对于他们来说,将来上门向林家赔礼,是个非常有利的条件,但他却不能昧着良心去算计这一家子。本来是想着暗中补偿的,却不想林家三娘子自强自立,想法多人又谨慎,他开出这样条件来,她也是防备居多。   ——一个小娘子,哪来的这么强的戒备心理?   沈嘉元不明白,又觉有几分遗憾,要是他有这样聪慧的阿妹,能在生意上有独到的见解,该有多好。   他在陆家酒楼叹一回,回去在沈唯一面前又叹了一回。   沈唯一也不曾料到,林保生的遗女居然有这样超前的意识,做生意不着眼于眼前小毛小利。联系自家生意,只觉也是时候梳理一下了。   皇商的名头是听着好听,但是总还是要有自己的特色产业,就好比林家铺子,只卖一样,却也能在封丘门大街这样商户林立的地界儿兴旺下来。   林碧落丝毫不知她给沈家父子内心以怎样的震荡,又给沈家的商业王国带来了重新洗牌包装定位的契机,只顺路买了只酱肘子回家,见到周大娘今日也在,便留她吃饭。   何氏见她带了好菜回来,也留周大娘用饭,周大娘也想听听她跟沈嘉元的谈话内容,便留了下来。   席间,谈起沈嘉元的土豪行为,林碧月眼都直了,连呼好事:“以后阿妹就不用天天去铺子里站柜台了。”况赚的又多,何乐而不为?   林碧落却一脸歉然向何氏道歉:“阿娘对不住,此事我没应下来,拒绝了。”   何氏向来信服小闺女,倒不似林碧月那般急迫,听得拒绝已经有几分泄气。   “你拒绝总有你的道理,正好周大娘也在这里,她总比阿娘见识强些,你不如说来让周大娘也听听?”   林碧落将卖到酒楼里,时日久了,将来谁人还记得林家铺子的想法讲了,林碧月已在旁急道:“不记得就不记得,有什么打紧?只要赚的银子多!”   林碧落苦笑:“二姐姐说哪里话?就算无人记得林家铺子的名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沈家与咱们又不熟,不知根底,我们怎么能为了一点银钱,便将两家绑到一起呢?答应了替他家供货,将来万一有天他家不要我们家的货了呢?到时候我们再重起炉灶再开张?”   林碧月给她说的哑了火,但想着这样好的机会,着实难得,心中还是痒痒。瞧何氏的神色,显然更为信服阿妹,心中不由泄了气。   ——娘家的事情,她总是插不上话做不了主,将来总有轮到她作主的时候。 ☆、29 小利   林碧落觉得,她拒绝沈嘉元之后,这事儿就算完了。哪知道,没过两天,沈嘉元又来了。   她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邪了门了,她家庙小,这么大尊菩萨怎么一而再跑来,   上次他买回去不少蜜饯果子,就算是全家吃,应该也没吃完,怎么这就又上门了,   排除了沈嘉元全家恋上她家蜜饯果子这一条,她真想不出别的理由能让这位亲自登门。就算是他全家好上了这一口,他身边不还有位小厮呢吗?哪用得着他亲自跑腿!   如果周大娘猜测的不错,沈嘉元应该出自皇商沈家。   沈嘉元大概是与林碧落见面的次数多了,态度明显很是随意,就好像跟街坊邻里打招呼一般:“今儿生意不错啊?”连称呼都省了。   他这是……在示好?   林碧落想不明白促使他这么做的理由。他态度越亲近,她就越警惕,面上却笑的十分可亲:“沈郎君可是要买果子?”还顺便想着再宰他一刀。   反正看着他花银子也是很土豪的,半点不吝啬,她就靠着小本生意过活,今日赚的好些晚上还可以给家里桌上添道好菜。   沈嘉元在她亮闪闪期待顾客光顾的星星眼之下,不由的就点了下头。   “还是按着那天的规矩,各样来两包?”   沈嘉元面上笑意一顿,他身后跟着的青和脸就先苦了起来。   小厮的月钱也不高啊,上次是少爷随手赏的,这次难道要自己付银子?他要再拎回去这么多蜜饯果子,他娘非揍他不可。   “嗯……也行。”   沈嘉元一应下来,林碧落立刻上手开始包,这次比上次每样多了一倍,笑的格外欢喜,透着些孩子气的憨态可掬,“府上太太小娘子定然也喜欢我家的蜜饯果子?不然上次的应该也没吃完!不瞒沈郎君说,这附近的果子铺,我家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她嘴上甜话儿不要命的往外送,手里却不停,又有迎儿来帮忙,没几下便包扎停当,拉过算盘来噼哩叭啦几下算得明白,将东西递了过去:“二两五钱银子,承蒙惠顾!”压根不给他们主仆反口的余地。   沈嘉元&青和:“……”   做买卖的见多了,还没见过做卖买这么利索的小娘子。   沈嘉元向青和使个眼色,青和接过了东西,从荷包里翻出来几块碎银子递过去,她接过去秤了一下,“二两六钱,多了一钱,本店再送一份醉枣给郎君尝尝,这是家里新做的,店里还没供货。”小手一扒拉,那二两多银子全入了她的口袋。   “迎儿姐姐去家里盛一碟子醉枣过来,给沈郎君包起来,让他尝个鲜。”   她做的醉枣已经开了一坛子,脆甜味美,带着股酒香,何氏尝了连连说好,准备留着林碧云成亲的时候拿来待客。   林碧落看在这位这二两多银子的份上,觉得一钱银子再去包蜜饯果子,还不如包份醉枣,万一下次他再来,又可以忽悠他再掏银子。   至于他的目的——时间久了总会暴露出来的。   沈嘉元又一次铩羽而归,不知道上次是不是被拒绝的太利索了,他这次学乖了,不再开口包圆,只是提出要买一部分蜜饯果子回去,没想到又被拒绝了。   小丫头笑的客气,拒绝的却毫不客气。   “沈郎君见谅!我家铺子小,年年做的货只是按铺子里的销量来做的,并没有多余的,若是卖了你,我家铺子便要关门了,实在不好意思!”   主仆两个拎着两串蜜饯果子出了林家铺子,看看天色还早,完全没到天色黑到拎着什么都让旁人看不到的地步。他接二连三拎着蜜饯果子回府,自己也觉不好意思,想了想,索性雇了个车,往沈家酒楼而去。   沈家酒楼在九桥门街市一带,此处比之封丘门大街更为繁体,酒楼林立,绣旗招展,沈家酒楼便位列其中,名曰会仙楼。   到地界儿下了车,伙计看到是少东家来了,忙迎了出来。沈嘉元示意青和将手里拎着的东西递给了伙计,伙计不明其意,等送了这位爷去了楼上常年给东家留着的雅间,悄悄向青和请教,青和忖度其意,便道:“拿到后面去卖吧。”大郎大约也是觉得提着这么多蜜饯果子回去丢人,这才到酒楼来处理的罢?   伙计得令,拿到干果房里去,叮嘱配碟子的妇人先将这两串儿蜜饯果子装盘上桌,那妇人手脚也麻利,不多时便配了几样,尤喜那醉枣闻着一股酒香,瞧起来却个大饱满,若不是这房里还有别人,倒想偷尝一个   林碧落抠门的很,说是包给沈嘉元尝尝鲜,便真是尝尝鲜,那包醉枣也不多,只拼了两小碟子便没了。传菜的上了果碟,没过一刻钟,便跑到干果房来寻:“方才上去的那小碟枣子,有酒味儿的那个,客人说好吃,还想来两碟子。”   配果子的妇人一个也没尝到,便怂恿那传菜的:“这是大堂里陈二提来的,你去问问还有没有?”   这时节鲜脆的枣子早没了,只有蜜饯果子类的,还有干枣,这醉枣倒还真是个新鲜。   沈嘉元在楼上还没喝完两盏茶,大堂里的伙计陈二便哭丧着脸寻了来:“大郎,您拿来的那枣子……可还有?后面上了两桌,皆嚷嚷着好吃,要再上两盘子,可是您提来的没了。”   沈嘉元后知后觉想起来,林家三娘子最后是剩下的银子没找零,送了一包枣子。他也只当寻常物,只是看着新鲜,想是贮存方式不同而已。   陈二急的头上汗都下来了,“其中一桌倒没什么,乃是陈翰林一家,央告了几句,他也就算了,只叮嘱下次若有,定要再给他上来两盘子。另一桌却是义成郡主家的小郡主带着几位娘子们,见叫了两回没上,这会已经准备砸家什伙了……”   沈嘉元一听,头都疼了。   这位义成郡主乃是康王爷的长女,康王爷共生了两女,次女是义安郡主。这位义安郡主不说也罢,但义成郡主,却不得不说。   当年,康王爷将这位长女嫁给了吏部侍郎虞传雄。彼时朝中太子与二皇子正在较劲,一个为了保住皇位,另一个为了爬上去,内斗不休。虞传雄投靠了二皇子,押对了宝,最后二皇子爬上了太子的宝座,太子被废,被贬为庶人,流放边陲。   二皇子本来便与义成郡主是堂兄妹,她夫家一族尽全力支持他登上宝座,即位之后,义成郡主生的大娘子落地便被封为了郡主,她名世兰,便被称为兰郡主,也有人称她小郡主的。   不巧的是,这位兰郡主与沈嘉元却是同窗。   沈唯一砸了大把银子将沈嘉元送到了上京城中有名的东林书院去,为的就是给儿子及早铺路。东林书院的学子不拘男女,大部分是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女,像沈嘉元这种商户子弟,或者寒门子弟极少。   沈嘉元跟着陈二到兰郡主包的雅间去的时候,房里摆着的瓷器已经被这位小郡主砸了个稀巴烂,见到他来,冷哼一声,蔑视之意极深:“沈大郎,是不是我不把你这雅间给砸了,你就不准备来了?不就是一盘枣子吗?什么稀罕物件儿?还怕本郡主吃不起?!”   ……   会仙酒楼发生的这一切,林碧落一无所知。   放眼整个上京城,皇族权贵,高门勋爵云集,次一等的也还有各权贵高门家下仆人,或者如沈家这样专做皇家生意或者高门生意的商家,再次一等,京中大小文武官吏也不知凡几,如她们家这样的寻常百姓,日子虽然过的去,到底与这些富贵权势人家极难牵扯得上。   她不知道自己随手包的一包枣子替沈嘉元惹来了一顿辱骂,对方还得好言好语将兰郡主劝回去,并再三保证回头寻得了这枣子便亲自送到郡主府上去,好说歹说才将这位小姑奶奶送走。   她倒想着,等下次这位再来,定然要戳穿他的真实身份,审一审他到底是不是出自皇商沈家。反正瞧沈嘉元那劲头,似乎还有再来的打算。   赚了银子,晚上林家桌上便多了一份油爆虾。   林家几姐弟极喜欢吃河鱼海鲜,上京城中这些东西不少,只是价格比之寻常菜蔬要贵上许多,也只有偶尔买来解解馋。   吃饭的时候,林碧落与何氏谈起,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待得再冷下来,不如在店子里卖牛骨汤,进店的客人看到热热的牛骨汤,来上一碗驱驱寒气,也无须太贵,但这些零碎钱下来,倒可以给楠哥儿赚点笔墨纸砚钱。   这想法缘于前世的便利店,各种吃食用品摆开,再顺便摆个锅子卖串儿,各种肉丸之类,极受欢迎。虽然是不起眼的小吃,可是捎把手的事儿,也不费功夫。她赚的本来便是蝇头小利,倒也不必贪多赚大,这样就极好。   先摆个牛骨汤来试试,汤里可放海带结或者萝卜,如果真有人喝,再试卖丸子也不迟。 ☆、30 手软   何氏对小闺女的提议向来鲜有反驳,在铺子生意正常的情况下,她想折腾,也由着她折腾。林碧落却回头想了又想,蜜饯果子铺卖这些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店里整体的风格,假如卖花茶,是不是会更好些,   本地人喝茶,有的放各种干果核桃芝麻橄榄什么的,清茶极少,更何况花茶。这却又是另一条路子。   她并未做过生意,哪怕身体里装着成年人的灵魂,可是本质上,这种小打大闹的生意还是需要自己亲自来实践,一步步折腾,才能知道效益如何。   吃过了饭,她照例去了铺子里,哪知道快关门的时候,沈嘉元又找上门来了。   ——这是打卡报道?   林碧落的眼神明明白白昭示着:沈郎君您不忙啊日日往我家铺子里跑?   沈嘉元也觉面上挂不住……往个小铺子里跑这样频繁,实在是迫不得已。义成郡主家那位姑奶奶可是位霸道的主儿,他今儿要是还不能将醉枣送过去,恐怕在东林书院都会被折腾。倒不是这位小郡主就欠着这一口吃食,她就为着昨日在会仙楼跌了面子,也要找回场子来。   “这个……昨日三娘子最后附送的那包枣子……”   “难道有人吃醉了?”林碧落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食物中毒……这在以各种不知名原料的天朝很是盛行,但在当朝,全是绿色无污染的纯天然原料,怎么可能会有?   沈嘉元面上都觉得有了几分烧意,难道要他说自己将那点枣子拿去酒楼卖了?他沈家也不缺银子啊!   “不是不是……昨日我将那醉枣拿去与同窗共食,结果大受欢迎,一位友人极为喜欢,还想一尝,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求。”总算他还记得,三娘子当时包的时候只说是家里做来吃的,还未曾对外出售。   林碧落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情是拿去讨好中意的姑娘了:“小娘子喜欢吃这个枣子,也不奇怪。”然后命迎儿去后面再包一包,接过来便上秤,完了拿算盘拨拉。   沈嘉元除了利索掏银子,哪好意思再说别的?   林碧落笑道:“所谓物以稀为贵,新鲜枣子如今上京城里也没有了,就算这醉枣做起来方便,今年是没有了,不过瞧在沈郎君是本店的老顾客,就优惠一点,收一两银子好了。”   青和从荷包里掏银子,小声腹诽:“你那是金枣子啊?”被沈嘉元听到,以眼神制止,他才不情不愿交了银子。   林碧落接过银子,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府上是做皇家生意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见沈家主仆都不反驳,等于默认,心道:周大娘说的果然没错,这么看来这位沈郎君便是皇商沈家的儿子了。又貌似好意道:“不拘是寻常吃食,或者是金贵吃食,只要合了小娘子的缘,总归是让她欢喜的。”童鞋别抠!追女孩子要舍得花银子!   话说追女孩的单身少男,本来就是商家狠宰的客户群之一。这都送上门来了,她若不禀承生意人的良心,下手狠宰一把,实在有负她林小掌柜之名。   主仆二人正往外走的时候,撞上两个迎门进来的少年,其中一个身材精瘦高挺,瞧走路的姿势,这少年多半是从小练武。另一位比之矮了半个头,五官清秀,张口便朝着铺子里喊:“阿姐——”   林碧落正送了沈嘉元主仆出门,又与他客气了两句,这才回头招呼他们:“阿弟放学了?阿柏也过来了?”   沈嘉元将那唤阿姐的少年打量了两眼,心道:原来这便是林三娘子那位双生弟弟?瞧着二人容貌大异,难道一个肖爹一个肖娘   却觉林大郎旁边那少年目光飞快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林碧落身上。   若比察颜观色,就是十个邬柏也比不了一个沈嘉元,况且沈嘉元又比邬柏年长了几岁,自小被沈唯一有暇便丢到铺子里历练,自进了东林书院,想办法与同窗结交,察颜观色的手腕更进一步,只不过一眼,他心中便暗笑:这傻小子恐怕是林三娘子的爱慕者吧?   不过瞧着林三娘子的神色,全然未觉,这小子定然是单恋。   他心中暗暗下了结论,出了铺子才回过味儿来。   “她以为我拿这醉枣去讨女孩子欢心?”不然后面怎么还好意提点,无论吃食贵贱,定然要投小娘子所好。想到兰郡主那跋扈的样子,沈嘉元顿觉后背的汗毛都要根根起立了。   ——谁家敢娶那样难侍候的姑奶奶?不但靠山硬家底子厚,本人脾气还暴躁,全无女子之温柔体贴,娶回来又不能随便休离。   说起来,兰郡主今夏就已经及笄了,到现在都未订下亲事,想来也知道与她的性格有关。   青和还在那里唠唠叨叨,言语里对这位林三娘子多有不满,沈嘉元却笑道:“林三娘子虽然做的是小本买卖,不过生意经倒一点也不错。”该宰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 林家铺子里,刚刚放学归来的林楠探头瞧着沈家主仆俩都走远了,便追着林碧落问长问短。方才的郎君是何人? 这正是邬柏想要问的问题。林碧落在他额头敲了一记:皇商沈家的儿子 原来是他呀。林楠探头去瞧,却瞄见个畏畏缩缩的影子。林楠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头一扭自装做看不见。 林碧落在家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提起过沈嘉元。当时周大娘提起他的时候,林碧落就留了心,平白无故,她家在京城也不是独一份,这位沈家公子真是皇商家的儿子,放着京城那么多 富商不合作,偏偏要与他们家合作? 林楠这两年渐渐长大,也不似小时天真,认为天上真的有馅饼。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也许是他家三姐姐的容貌才干吸引了这位沈公子 想歪的不止林楠一人,连邬柏也不例外 少年的新被重锤击中,半日呆站不曾言语,心中千回百转 林碧落完全不知两人心中所想,与邬柏闲话,打听谷氏的喜好 邬柏见她待自己并不比往日冷淡,况又因两家做了亲家,林碧落把称呼改成了阿柏,叫他听了心中多少添了喜意 三个人正在铺子里闲聊,林碧落随意往门口瞟了一眼,便瞧见个半个探头探脑的黑脑袋,谁在门口? 门口小心翼翼的先探进一个大头,再挪出半个身子,最后总算全部出现在众人面前,但站在大家面前的孩子似乎受了惊吓委屈,只瞪着一双黑眼幽幽的望了进来,却不肯开口说话。 勇哥儿,你怎的在这里? 林勇的一双眼睛盯着林楠,半日才张口低低响了一声:阿兄 –阿姐 整个人局促的不得了 林碧落以目光询问林楠:这是怎么了? 林楠不耐烦的朝林勇瞪了一眼:“我哪有空搭理他?自我回到学堂,日日苦读。我还想着考进东林书院呢。况我如今与他并不在一间教室里,哪有空哄小孩子?” 林勇垂下了脑袋,不肯再开口,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就那么站在铺子门口。 ☆、31 聘礼   林勇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态度立在原地,不进来也不肯走开,沉默的完全不像九岁的孩子。   林碧落不明白这孩子想要用沉默表达些什么,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进来,他也不拒绝,被林碧落一拉,便乖乖进来了。   这个孩子以前精力无穷,碰见什么都想要,总觉得都是自己的,可是这次却意外的局促,立在铺子里,似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铺子里除了林碧落与林楠,便是邬柏也舒展的很,自林楠重归学堂之后,每日放学他们一道回来,大部分时候邬柏都会顺脚到铺子里来盘桓一会,才依依不舍的回家去。   林楠是习惯了跟着林碧落,放学归来也先要跑到铺子里来,讲些学堂的事情给林碧落。他总觉得假如不是家中出事,三姐姐也定然同他一道上学,因此下意识里便有点补偿心理。   林勇被林碧落拉了进来,她拣了一盘果子来放到柜台上招呼林勇吃,林勇也只小心的拈了一颗乌梅放进了嘴里,只乖乖待着。   邬柏与林楠林碧落打混了半个时辰,这才伸了个懒腰,回家去了。奇怪的是林勇一见邬柏走了,他也慌忙出了门,跟在后面走了。   这孩子以前是很讨厌邬柏的,今儿居然肯跟着邬柏一路同行,连林碧落也觉得奇怪:“勇哥儿这是怎么了?”   林楠见怪不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这次回到学堂,起先也没见到他,他们的课室离我们课室有段距离,有天中午的时候,我在学堂院子里转悠,被他瞧见了,他当时便冲了过来,叫了声阿兄,就不说话了。此后只要一下课就往我们课室窜,去了也不说话,就巴巴在门口站着。问他有什么事,光摇头不说话。”林楠说起来才觉林勇有点奇怪:“阿姐你有没有觉得勇哥儿完全变了?”   “嗯。”林碧落猜测:“难道是婶娘或者二叔虐待他了?也不对啊,上次我们去的时候,瞧着他在家里还是霸道得很,只是好像……不怎么爱说话?”   林楠也深有同感:“哪里是不爱说话啊,就快变成哑巴了。听说在课堂上,包先生要大家读书,他愣是一声不吭,布置的课业倒是也能完成……就是这性子有点古怪……”人倒是懂事不少,也不捣蛋了。   姐弟两个对林勇的性格变化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林碧落也不是什么儿童教育学家,比起堂弟的心理是否健康发展,林碧落倒更关心自家餐桌上今晚添什么新菜。   一包醉枣换来一两银子,晚上餐桌上便添了一道荷香酱肘子。林楠扒着米饭,吃的满嘴流油,其余诸人似乎也很喜欢,就冲全家人都多添了饭,林碧落便觉得,她追求的圆满似乎仅在于此,让一家要在失去阿父庇护的情况下,物质生活不但不能降低,还要有质的提高。   至于精神生活嘛,想要找出一个能够满足全家人喜好的娱乐活动,似乎有点难。这个……可以留待以后慢慢发掘。   不能拖的是林碧云的亲事。   换了庚帖,小定之后,很快便订了成亲的日子,只等着男主送聘。   邬家也非大富之家,林家亦然,魏媒婆居中商议,聘礼折合起来约有一百二十两银,另有各式裙裳首饰,金头面一套银头面一套,彩缎四匹,另有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等物。   何氏备了回礼,送走了来客,便开始为林碧云准备嫁妆。   送聘之时,家中亲戚邻居乃至二房举家前来,林大娘当时围着聘礼转了几圈,似乎欲言又止,江氏眼里恨不得冒出火来,不过她怀中还抱着小妞子,可算是林四姐儿,想想自己至少还有一份聘礼可收,便又宽心不少。   待到何氏准备嫁妆的时候,婆媳俩都来了,又格外的热情。何氏原本的打算便是,男家聘礼一文不动,原样全算在嫁妆里,自己再另行为大姐儿置办些嫁妆,桌椅床凳等日用之物,添八十两压箱底的银子,也算体面。   婆婆在此,她必要开口客气几句:“媳妇儿头回操办喜事,好些事儿不懂,还要问问阿娘。”   林大娘开口便是:“养了她这么大,如今能收些养老钱,也算你没白养她一场。依我说,将男家送来的衣裳首饰给大姐儿,再添些被褥之类,凑个四抬,也能风风光光出嫁了。至于银子,也没有带到婆家去的理儿。”   话音落了地,便见何氏的脸色有了几分不豫,她这会竟然也知道问一问何氏的意思——反正那些聘财如今还在何氏手里攥着,“大郎家的觉着怎么样?”   江氏一边哄着怀里的四姐儿一边帮腔:“阿娘说的极是,养个闺女,若是最后连些聘礼银子都落不下,不如不养,养来干嘛?不过白费米粮!”   躲在里间做绣活顺便偷听的林碧云与林碧月听到这话,心都凉了。   嫁妆乃是一个女子在婆家立身的根本,此后的依傍,阿娘若是听了阿嬷与婶娘的撺掇,真如此行事,只怕她们姐妹以后嫁出去了,都不见得能过好。   林碧月恨恨低语:“只盼四姐儿快快长大,好让婶娘好好赚一回聘礼银子!”   林碧云低着头,一针扎下去,不防正扎在手指头上,沁出来的血珠顿时将白色的绢帕染红。这条帕子是她用心绣了,准备进了邬家的门,送给小姑子邬媚的礼物,绣的着实用心,哪知道心神不宁,在快要完工之时给毁了。她往旁边扔了绣篷子,只坐着咬唇不语。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贪嫁妆,家中寡母幼弟,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未嫁,无论如何,这都是大开销,她是长姐,不能为家里减轻负担就算了,怎么还能为了嫁妆跟何氏讨要?   另一方面,又暗暗希望何氏能够松口,能让她带些嫁妆去邬家。待嫁女儿的心思总是多变,一会期待新生活,一会又牵挂着娘家,况林碧云又不是个素有决断的,此刻更显优柔之态。   外面林大娘还在极力游说何氏放低嫁女的标准,听得何氏提起给大姐儿准备的嫁妆,里间的林碧云一颗心缓缓落地,林碧月拧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外间林大娘却跳了起来:“什么?你这是败家!大郎家的,别大郎不在了,你便拿我林家的家产去贴闺女。楠哥儿同意吗?”   江氏在旁听得大姐儿的嫁妆,何氏光压箱底银子就准备了八十两,外加婆家一百二十六,竟然凑成了两百两。   两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再加那些衣裳头面,绢锻床褥,新房里的家具之类,顿时痛心疾首:“大嫂子可是疯了?嫁个闺女,何必这么破费?养了她那么大,能好生送了她出门子,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又赔送这许多嫁妆,还有压箱银子,这哪里是嫁女儿啊?就是在败家啊!”   何氏被这婆媳妇两个夹攻,却也不曾示弱,只坚定道:“我家大姐儿本来便是个没爹的孩子,楠哥儿又小,连个撑腰的都没有。也不能指望着二叔给侄女儿撑腰,除了多赔送些嫁妆,让她在婆家腰杆子直一些,我这个做阿娘的还能怎么办呢?”   江氏恨不得说,只要你将聘礼银子分我们些,我家夫君是很愿意为大姐儿撑腰的。只恨这话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只能咬牙忍着,恰四姐儿咬了她怀中乳头一口。   四姐儿新近在长牙,时常在江氏乳头上试炼牙齿的牢固程度,时不时磨个牙,江氏都已经习惯了,但今日实在心浮气躁,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大姐儿压箱底的银子给刺激了,抬手便照着四姐儿的屁股狠拍了两下:“作死的小蹄子,生下你就是个赔钱货!没指着你给家里赚银子,也不能贪了阿兄的家产去!”   何氏的脸都变了!   江氏这是在指桑骂槐!   不过她早不是几年前的何氏了,缓了缓神色,已笑道:“弟妹说哪里话,若是似我家三姐儿一般,这几年打理铺子,不但不赔钱,还能替家里赚钱,一家老小可就指着我家三姐儿养活了。便是连姐姐们的嫁妆银子,都挣了出来。不消说,待得三姐儿出门子,自己的嫁妆定然都赚了来。四姐儿这么可爱,以后定然不输三姐儿呢,弟妹且请放宽心。”   江氏恨的,正是这一点。   这三年间,铺子连连亏损,去年终于到了做不下去的地步,只能先关了铺子,再做打算。偏林碧落经营的铺子生意红火,不但没有因为林保生过世而垮掉,且生活水平也在不断提高。她上次回娘家,听得家中阿兄提过,迎儿时不时便跑去铺子里买肉,生的熟的都有。   他们二房都快揭不开锅了,大房居然也装傻充愣当不知道,真正令人心中生恨。   ☆、32 造化   江氏不平大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何氏不得不与江氏打交道的时候,都能感觉得到她夹枪带棒的话。听的多了,何氏都没什么感觉了。按着她家三姐儿的说法,“婶娘那就是眼气咱们日子过的红火,不过亲兄弟明算帐,咱们也没有接济二叔家的道理。帮人还有个救急不救穷呢,婶娘就算是眼气,那也是白眼气。”说到这里,小模样里含着得意的笑,“咱们以后还要把日子过的更红火,让她眼气一辈子才好呢,”   何氏深以为然。   因此,无论今日林大娘如何气急败坏的反对,何氏在旁边鼓都快要敲破了,何氏稳坐钓鱼台,坚决咬定了要给大姐儿陪送的嫁妆数目不能减。   她心里门清,哪怕婆婆跟弟妹再心中不平,钱在她手里攥着,林大娘与何氏也没办法从她手里把钱抢了去。   林大娘与江氏见劝得这半天,软硬兼施,何氏都不为所动,只能气哼哼走了。   内室里林碧云与林碧月偷听许久,待得阿嬷跟二婶走了,这才从里面出来,担忧的问何氏:“阿娘,阿嬷似乎非常生气,怎么办?”   “凉拌!”门帘一掀,林碧落从外面走了进来,气定神闲,“阿嬷生气又不是这一回两回了,难道还能怕了她不成?有本事她拿把刀来,把阿娘跟咱们姐弟几个都弄死,既然没那本事,不过发发牢骚,权当蚊子苍蝇嗡嗡响,再或轻风过耳,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大姐姐要出嫁,咱们家就风风光光的办喜事,也好让她们看看,咱们孤儿寡母过的也不差!”   林大娘与江氏共同夹击何氏,迎儿一早跑到铺子里去告诉林碧落了。   阿娘是什么性子,林碧落早摸的清。她没进来就是想听听何氏如何应对,结果在外面偷听了半日,差点笑破了肚皮,悄没声儿转回去了。待得林大娘出来,又跑到铺子里去,指名要吃蜜饯果子,林碧落见她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心中生厌,但瞧在过世的阿爹份上,还是捡了几样蜜饯果子包了给她,又哼哼唧唧自语:“我家也只挣得这一点小钱,若是没事谁都来吃白食,以后我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林大娘听得这话,气的差点没将手中的蜜饯果子给砸到林碧落脸上去,但说句真话,她还真有点不敢!   这个小孙女,不同于长子林保生,也不似长媳何氏。三年前就敢跟她拼命,要与她同归于尽,看她那狠烈的模样,全然不是说着玩儿的,心肠歹毒,不是一般孩子。后来敢领着其余姐弟去她家门上闹,弄个颜面全无。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大娘出门都要左右看看,生怕猛然冒出来个孙女,要跟她闹将起来……   小孙女不知丢脸,她一把年纪了,可丢不起这老脸!   此后街坊邻居们提起此事,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含着说不出的未尽之意,也有些会说话的,话都说的隐隐绰绰:“……听说你家大郎留下的几个孩子,过的苦哟,那样懂事孝顺的孩子,还要跑到你家门上去磕头求饶,我说老婶子,您且积着些好吧!”   林大娘的脸当时就绿了。   今日听得小孙女公然指责她“吃白食”,林大娘气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到底也没置气,抓起柜台上的蜜饯果子便气哼哼走了。   倒是江氏自林碧落接掌了这铺子,都三年了,也没来过这铺子里。她总想着,不过一个小丫头,会做什么生意?就等着哪天关门吧。没想到,林碧落的铺子没关,且生意越做越好,回头客挺多,这会没多大功夫,都买出去好几斤蜜饯果子,倒是她家的铺子早早倒了,做不下去被迫歇了业。   江氏眼气归眼气,还是在旁看的津津有味,见那小丫头对着她与婆母,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偏偏来了买果子的,笑的比看到亲爹还亲热。   且别看这小丫头人小,但这铺子拾掇的还真干净,纤尘不染,上过桐油的柜台都能亮得照出人影儿来了。装果子的瓷坛子干净的连点灰也没有,这鬼丫头生的又好,嘴儿又甜,但凡进门的妇人娘子们被她婶子阿姐的叫,都有点被哄晕头了,掏钱都格外的利索。   江氏今日真有点醍醐灌顶:原来要想生意做的好,就要给人当孙子陪笑脸?   这活计她可干不来,没得折弯了自己的腰。   林碧落见阿嬷走了,婶娘却不肯走,抱着四姐儿在店里站着看她卖货,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憋着什么坏主意。她可不认为婶娘这是欣赏她的表情。   人的缘份就是这么奇怪,自她有记忆始,祖宅那边就看不起她们姐弟四个,哪怕如今祖宅的日子也过的比较懒散,在她们姐弟四人面前,还是摆着架子。婶娘就算了,到底算是外姓人嫁进来的,便是她们的亲阿嬷,连男孙林楠都不曾得到过她的欢喜疼爱,便是亲子林保生也一样,更何况她们这些孙女儿。   林碧落倒也不强求,打发走了来卖货的客人,江氏竟然还没走,倒是四姐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江氏臂弯里朝外看,对上林碧落的时候,竟然露出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便是从来对江氏心有芥蒂的林碧落,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   孩子的笑容总是纯净无邪的。   看到四姐儿的笑容,林碧落便想起了蔫头巴脑的林勇,也不知道在江氏非同一般的家庭教育之下,又听了她那段关于养女的“高论”,四姐儿还能不能保有这么灿烂的笑容?   这可真是未知之数。   江氏在铺子里待了快半个时辰,直到沈嘉元带着青和进来,她还没走。   沈嘉元这次前来,还是想买些酒枣的。   他将买来的酒枣拿到东林书院,送给了兰郡主。兰郡主却嫌送的晚了,让贴身丫环香草送回府里去了,随口吩咐:“阿爹喜欢吃酒,说不定这酒枣合他脾胃呢。就说是我特意寻来给他老人家的。”   虞传雄得了这两包酒枣,他又是嗜酒之人,最近脾胃不合,义成郡主请来的御医开出来的药方子,言道酒要少饮,义成郡主便发话,府内妾侍不得与老爷饮酒。   虞传雄平生三好,权势美人杯中物。这下被禁,真是要了老命。   他府中纳的这七八房妾侍连同不计名的通房,名义上是为虞家开枝散叶,也怪义成郡主肚子不争气,成亲十几年,如今膝下也只有虞世兰一个闺女,虞传雄拿虞家香火来压她,他在今上面前又有从龙之功,比之义成郡主的体面来也少不到哪里去,因此今上发了话,虞府便接二连三的有了纳妾之喜。   那些妾侍也争气,内中两个生了闺女,其余的全是儿子,足有五个小子。   义成郡主本来很气虞传雄借延续香火来纳妾蓄美,但等这五个小子落了地,那些妾侍们各个巴结着想让她将自己亲子记在名下,这样妾生子便成了嫡生子。义成郡主那是从政治风浪里打滚过来的,比起她那个宁折不弯不识时务的阿妹义安郡主来,那是极懂权衡之术的,当下也不急了,只整天拿出主母的威严来,将后院一干生子恃宠的妾侍们收拾的服服贴贴,又拿要在后院选一儿子记在她名下来钓着这帮妾室,竟然是无人不服的。   因此主母传令,禁了老爷杯中之物,谁还敢拿酒来与虞传雄吃?   她又放出风声,言道虞传雄身体不豫,不能饮酒,于是朝中众臣但凡有些小应酬,皆不太情愿招待虞传雄。   兰郡主着香草送来的这两包醉枣,正好解了虞传雄的馋虫。   没过两日,他便传话到东林书院,要虞世兰再给他弄几包这枣子来。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阿爹爱吃,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兰郡主打发走了虞传雄身边亲近的人,便去课室寻沈嘉元,态度却也是无比轻慢的:“我阿爹尝着你那醉枣不错,得空再给拿两包过来?”   沈嘉元:“……”   自从见过林碧落第一面以后,他就再也没行过好运!   因此沈嘉元再次苦着脸上门来找林碧落的时候,那态度便更为谦和了。   恰逢江氏抱着四姐儿在旁,见得这少年容貌俊逸出众,通体气派,一瞧便是富贵中人,偏对林碧落和气到不行,心中生疑,更不愿意走了,暗思:难道这富贵公子瞧中了三丫头?   这丫头小小年纪,倒颇有几分造化!   又瞧瞧她怀里这一团正拱来拱去的小丫头,吃饱了精神百倍,瞧见沈嘉元,似乎也觉少年赏心悦目,咿咿呀呀的笑了起来。也不知她家这小丫头,可有这样造化? ☆、33 死蠢   江氏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摇摆起来,考虑以后要不要跟三姐儿打好关系,   社会关系是个非常复杂微妙的学科,有人终身一窍不通,永远不能体会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有人半通不通,有时圆滑有时犯二,另有一些嗅觉非常灵敏的人,一眼瞧过去便能感觉得到哪些人堪当跳板,哪些人毫无利用的价值。   在江氏的眼里,林保生是个木头疙瘩,何氏是个只会做事不会讨好人的笨人,所以他们两夫妻一直不得婆母欢喜,最后被她想办法挑唆着婆母与丈夫给扫地出门了。   自成婚进了林家门的第一天,这夫妻两个便被江氏划为“毫无利用价值”的一类人里面去了。不但毫无利用价值,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还会带累她的生活,与她争祖产。   这种人是打死不能留在身边的。   她费尽心机,总算达成了目标,将林家祖宅所有碍着她眼的人都扫地出门了,最后等于独掌林家家产,旁人提起长子继承家业,她总要在心里得意好久。   嫁个次子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手腕!   况那样一对老实到称得上蠢笨的夫妻,哪里是做生意赚大钱的料?只等着饿死吧!   哪天万一落魄到吃不上饭,跑到她门上来,她再施舍几口冷饭,保不齐他们便要对她感激涕零了。   每想至此,江氏便觉自己着实算无遗策。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没想到才短短几年,被她想法扫地出门的林保生夫妻俩竟然不可思议的发财了,还在封丘门大街买了带着铺面的房子。   江氏对此的理解是,他们是走了狗屎运。   她才不信这两夫妻有这能耐呢。   林保生夫妻不但发了财,还子嗣兴旺,哪怕只有楠哥儿一根苗,但闺女却生了三个,不似她成婚多年肚子隆起的次数当真少的可怜。   林保生过世的时候,江氏犯过一次坏,但事情没达成,这三年间便有些耿耿于怀,可惜后来她怀孕了,在家养胎到生下四姐儿,被家事缠身,林佑生对经商也是一窍不通,哪怕管着铺子还是眼错不见的瞧着亏损……   当初争来的家产眼瞧着便日落西山了,江氏的心眼子便又活络了起来。   今日听得大姐儿的嫁妆,她在心里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何氏既然能拿出来八十两给大姐儿当压箱底银子,且其余家置办起来估计也要花个百八十两,照这么个花法,大姐儿下面还有两妹一弟,二姐儿眼瞅着也要说人家,马上要嫁出去,何氏不可能倾囊中所有积蓄来嫁长女,唯一的解释便是,她腰包里的银子至少还有五六百两。   后面几个小的,她总也还有预备。   一明白这些,何氏便更为好奇当初林保生与何氏的发家史了。   快速致富的窍门在哪?   见那少年郎君只一味苦求三娘子:“……这事儿还要请三娘子千万帮忙,我实在也不迫不得已……还求三娘子再赐一份醉枣……我那同窗喜欢的很,说是……说是她家阿父也极为喜欢……就盼着再尝一尝这味道……”   沈嘉元说这话的时候,耳朵都红了。   完全是败给了自己的自尊心。   求着买东西,且向个小姑娘来求,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可是想想兰郡主那嚣张跋扈的样儿,似乎拒绝她,比来求三娘子更要难。   最近沈家接了义成郡主府上备年礼的一个大单子,乃是义成郡主要送给宫里的太后皇后以及各宫妃嫔的年礼,都要沈家来搜罗。沈唯一再三告诫他,在书院一定要跟兰郡主打好关系,一丁点也不能惹这位姑奶奶不高兴,不然万一生意黄了,他沈家便亏大了。   ——来往遣人搜罗稀罕物品的车马费工时费各种费用,外加已经置办到一半的东西,不能还没拿到银子便藏到自家仓库里囤起来长毛。   林碧落瞧着这位沈大郎连耳朵都红了,果然是不惯求人。不,也许是他惯于求上位者,却不习惯求她这样的小姑娘。她心中思量:莫非沈大郎这位同窗的阿爹是位实权人物?   又或者伊人太美,他不忍心拒绝?   是不忍心拒绝呢还是拒绝不了?   这两个答案都很有趣。   林碧落心中猜的不亦乐乎,面上却十分为难:“沈郎君,不是我不肯再卖给你,做生意的哪有银子上门往外推的道理?而是我阿娘嘱咐了,这吃食却是要留着我阿姐出门子的时候待客用的。如今家里人是连一颗都不让吃了,我若是背着阿娘卖出去,万一她生气了可如何是好?”   江氏在旁瞧的眼都直了。   她是过来人,看到沈嘉元耳朵都红了,只当这少年害臊,找了借口与三娘子搭话,哪知却被拒绝了,本着打好关系的念头,她也在一边帮腔:“三娘子,不是做婶娘的我说你,”咬重了婶娘二字,也好给这少年卖个好,见这少年听到婶娘二字,果然多瞧了她两眼,心中大喜,顿时再接再励:“但凡开着铺子的,哪有不做生意的道理?况这郎君是真心来买,你何不全了他的心愿?”   可恨那小丫头年纪尚幼,全然听不懂这话的言外之意,只一味拒绝,少年苦求数次,江氏在旁帮腔,她才不情不愿道:“沈郎君,不是我不肯卖,实是我家阿娘说了是招待来客的,到时候若是不够用,我阿娘知道被我私下偷卖了,可是会打断我的腿的。不如这样吧,你多出些银子,到时候我拿这银子来给我大姐姐添到嫁妆里,阿娘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大约……就会待我宽容些……”   沈嘉元一听有门,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价格好说,价格好说,只要三娘子肯卖!”   林碧落面上踌躇:“沈郎君三日来买两包,五日又来,不如这样,索性我直接卖你一坛子,我家坛子极大,一坛子醉枣足有三十五斤左右,我也不多收你银子,只收你八十两便可,你瞧着如何?”   青和在旁傻了眼,只差没说:八十两?小娘子您打劫呢吧?   江氏嘴张的差点能塞进去一个鸡蛋:这……这是什么金贵东西?多稀罕的枣子?竟然值这么多银子?顶好是跟这小丫头讨了方子,来年我也去造几坛子来,还怕赚不来钱?   惟被宰的沈嘉元竟然从心里升起了一丝对林三娘子的赞赏:只有懂得审时度势把握商机的商人,才是个合格的商人!   他瞧瞧一旁方才使劲帮腔的江氏,先时还当她与林三娘子串通起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会瞧着她这样子,原来……这一位只是被林三娘子利用了来唱红脸的,却并非有意唱红脸。   青和摸出了荷包,哭丧着脸向沈嘉元禀报:“大郎,今儿带的银子不够……”   沈嘉元瞪他一眼:“蠢材!还不快回去取些来。”   林碧落好心提醒:“沈郎君,我家这坛子……也不小,难道你们主仆抬回去?”爱屋及乌成这样,她还没见过呢。   这位沈大郎讨好中意的姑娘欢喜就算了,现在连未来岳丈也不放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听到这位沈大郎的好消息了。   沈嘉元得她提醒,忙喊住了已窜到门边的青和:“叫吴大套了车来,好拉枣子。”   青和应了一声跑了。   林碧落立在那里琢磨,沈家的银子赚的容易,果然吃大户是件不错的生意,要是沈大郎成亲,她能做出喜糖来推销给他,不知道能不能大赚一笔?   沈嘉元目光虚虚落在她身上,见她似乎有些走神,唇边一抹笑意,瞧着像坏笑,可是因着其人生的着实好看,便是这坏笑,也让人观之可亲,生不出什么警惕之意。   细数起来,他已经在林三娘子手上吃了不少次暗亏,一次次被宰,这次倒好,醉枣的价格被她提的高到了吓人的程度,蜜渍的,晒干的,做成枣糕的,大约没有一样能抵得上她这醉枣的价格了吧。   他原本是怀着补偿的心理,但是如今人是被宰了,却不是补偿的法子。   再这么下去,向来以宰人为美的沈大郎,便要被林三娘子当成一只肥羊,三不五时来宰上一回了。更休提什么补偿了……   店里此刻再无别人,四姐儿在江氏怀里吃饱了,玩了会儿,见无人理会,也沉沉睡去。江氏讨好人的本事向来不低,不然岂能哄的林大娘对她言听计从?这会见少年眉眼一个劲儿往沉默着的三娘子身上瞟,自觉已经向他卖了好,心中暗思,果然动情的少年都是傻头傻脑的,这少年郎君瞧着穿着打扮一派贵气,却原来心性也蠢,被三娘子牵着鼻子团团转,一下便赚够了大姐儿的压箱底银子……   她觉得是时候功成身退,不妨碍少年男女眉目传情了。只有在这位沈姓少年郎君面前留个好印象,以后才有可能攀上关系,便向林三娘子道:“四姐儿睡着了,我带她回去睡觉。三娘子得空了去祖宅瞧瞧你阿嬷去,她最疼你们姐弟了……”   想来,当着中意的少年郎君的面儿,三娘子是定然不会反驳她的不实之语,江氏便客气的恰到好处。   不想林碧落一笑:“婶娘慢走,祖宅不到年节,我们姐弟是不敢去的。阿嬷一向不喜欢我们姐弟,没得去了讨她老人家的嫌,又惹的她老人家不高兴,便是我们姐弟的罪过了……”   江氏:“……”   这个蠢丫头!   赚起银子来倒是一副精明相,在少年郎君面前,真是蠢的要死!还没出嫁,也不知掩饰,让江家的长辈知道了,哪敢让这样不孝的媳妇进门?   好好一门亲事,看来要毁在这蠢丫头手里了! ☆、第34章绝决   林碧落虽不明白江氏的心思,但见得她讨好沈嘉元的神态,着实恶心,因此毫不顾忌她猛使眼色,只作不见,见得她愤愤然离去,临走还要往沈嘉元身上多瞄几眼,暗暗偷笑,这分明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神色,可惜四姐儿还是个小毛丫头,要长成最少还得十几年……   世人皆爱俊俏少年,假如这俊俏少年家底子丰厚,那就更美满了。沈嘉元两样都占足了,不怪婶娘那副恨不得能攀上关系的神色。   沈嘉元何等精明,见得她那位婶娘走了之后,她那古怪的笑意,便猜了个j八九不离十,却又故意道:“三娘子在笑什么?”   林碧落摇头叹息:“只恨我家阿妹太小……太小……”尾音拖的长长,却又憋着股笑意,竟别有一种娇憨的神态。   沈嘉元瞬间秒懂,她分明在打趣自己,但对着她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儿,他竟然只能无奈笑了,找不出还击的理由。   两个人都是人精,沈嘉元就罢了,自小学的是算计人心,算计银钱利益,来往人情,学得一身在世俗里打滚的本事,但林碧落小小年纪,这般通透,实在出乎他意料。   她似乎瞧透了自家婶娘巴结的态度,但却全无一丝不好意思,竟然还顺势取笑,这份豁达心境,少有少女能及。正常的小娘子们到了这个年纪是最爱脸面的,江氏这行为无异于在打她的脸,等于昭告他林家的人拍马逢迎,但在她眼里,似乎这再正常不过,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至少——沈嘉元认识的她从无钻营之态。   假若她也似江氏那般看到富贵之象便容易迷了眼,他倒好补偿林家了。可是在认识这么久之后,沈嘉元忽然之间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有点不确定了,不确定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青和带着人去后院抬醉枣的时候,林碧落早遣了迎儿去后院知会了家人一声,迎儿将外面晾晒的衣衫收了回去,两个姐姐也在房里待着,便是何氏也不曾出来。   迎儿看店,林碧落陪着沈嘉元亲自去后院取枣。林家全是女眷,力气活从来都是雇人来做,抬枣坛子只能沈家仆从去了。   沈嘉元有幸参观了林家的两进小院,见得打扫整洁,二进院子后面还有一排库房,林碧落掏出随身带着的一串钥匙,打开其中一间房子,但见那房里摆满了坛子,她指着其中一个扎的严实密密封起来的坛子:“便是这坛了。”   青和带着吴大上前去抬了坛子往外走,林碧落候着他们主仆三人出了房门,又回身拿钥匙锁了起来。这是林保生多少年的习惯了,他们家刚开铺子的时候,林大娘与江氏来了便直奔库房……后来他们家后院库房除了进出货,平日便锁了起来。   沈嘉元心道:瞧着三娘子这模样,恐怕家中财权多是她在掌握,他早派人打听过林保生与何氏为人,听说这夫妻两个都是非常憨厚的人物,一家子和和气气,若非如此,林保生一个嫡长子也不会被亲母与兄弟合伙赶出祖宅。   沈家来回禀的仆人还曾说过,林保生刚下葬之后,林大娘似乎有意要逼死儿媳,林家四个孩子跪在林佑生家门前苦求,只求拿自己的命换亲娘的命,此事在这一带都传了个遍。   那时候,三娘子似乎……只有九岁。   沈嘉元自小顺遂,最不愉快的经历也只是沈唯一宠庶子沈嘉玉,但那也无损他的地位,只是让他稍有不痛快罢了。再便是在东林书院与权贵之弟结交之时,其间不乏被人嘲笑轻视,但这世上只有付出才有收获,特别是商人,在人际来往之上更舍得下血本。   彼时仆人说起林家这段旧事,沈嘉元内心不无动容。   几乎是凭着直觉,他便觉得发动三姐弟去祖宅大闹的人,必是林碧落无疑。   四邻皆知林家三娘子能干,林保生过世这三年,大家有目共睹,都感叹养个林三娘子这样的闺女,也能顶门立户,可惜到年纪要出嫁。   沈家的仆人打听的比较详细,说起林家大娘子与二娘子还有林家大郎似乎都是柔和的性子,唯有三娘子精明能干不输男儿,恐怕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比不上。沈嘉元心道,也只有她才能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情,又能在他提出与沈家做生意的时候,再优厚的条件也能被她婉拒。   到得林家院门口,青和与吴大已经将醉枣坛子搬上了马车,林碧落却正色道:“其实这醉枣当真值不得这许多银钱,沈郎君也知生意人最要紧抓住商机。既然你喜欢,我也不贪你这八十两银子,顺便把方子告诉了你。做醉枣的枣子不能有伤痕,不要打下来的,要从树上摘下来的,用清水洗过了,摊在日头底下晒开,再从酒里泡过了,层层码好,密封起来,过得半个月到二十天,便做成了。泡枣的酒最好选烈酒,别的,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了。”   沈嘉元不防她竟然将这方子告诉了她,听得极其简单,本来她不说,他家也可以尝试,可是她这般大方分享,他一时倒怔住了。   生意人手里但凡有个秘方,必要藏着掖着的,哪舍得拿出来。他转而一想,这法子极为简单,她即使不说,明年他们家也可以做出来。但她说出来了,却让他觉得似乎占了这小丫头的便宜。   本来他的原意是要补偿她家的,哪知道她却是个不占人便宜的性子,哪怕做生意也做的这般光明磊落,宰人的时候毫不手软,但这一招也真正漂亮大方。   “我……其实三娘子大可不必将这方子告诉我。”   那小小少女立在院门口,微微一笑,带着些洞悉人心的狡黠,“我不说,难道你们发现不了?又不是多难的事儿。”却又正色道:“有件事情,我心中一直觉得不安,还盼沈郎君替我解惑。”   “何事?”   “当初,自孟家果园遇见沈郎君,此后郎君屡屡伸手,开出的条件也不薄,我不认为沈郎君是个怜老惜贫到见人就帮的人。况我家也没到非要别人伸出援手的地步。而且沈郎君家是做什么的,你我都清楚,一次次被我宰,似乎被宰的心甘情愿,这又是什么原因?”   沈嘉元的咚的一声,似乎慢慢沉了下去,盯着三娘子那双聪慧的眸子,见得那清澈见底的眸子里能映出小小两个他,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讲出来?   林碧落见沈嘉元不肯讲,又缓缓猜测:“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我阿爹出事的地方,那么沈郎君这般热心热肠,一直试图帮助我家,只有一个原因,你也许听了孟伯讲过,或者……当初害的我阿爹出事的人你认识,而且与你关系匪浅……”   饶是沈嘉元定力过人,这么多年跟着沈唯一与京中许多商界豪鳄相见,学着打交道,此刻也难掩震惊……从一开始,他便小看了这小小少女!   林碧落见他不肯说,又轻道:“沈郎君待我家态度的改变,皆是从孟家果园初次相见之后,除了与我阿爹受伤过世这件事情有关,我想不起来我们这样寻常的人家,何敢劳动皇商家的郎君一趟趟的跑。假若郎君姓江,我必定要以为害我阿爹者便是你家至亲。可惜你不姓江,姓沈,那么我们两家无仇,你也不曾亏欠我家什么,如果存了什么替人补偿的想法,我劝沈郎君及早打消这念头!如果无事,以后还请郎君别再来我家铺子了,免得我会日夜不停的乱想,这个人……是不是与我阿爹的事情有关?!”   沈嘉元被她这话震的不由朝后退了一小步,只觉她身量虽小,但气势惊人,站在那里逼得他自惭形秽,面对这样清澈的眸子,坦荡的心底,这一瞬间他只觉自己面目可憎!   “郎君以后不必再来林家,我不想再见到郎君,拜托您了!”她盈盈一拜,袅袅回身,关上了院门,只留沈嘉元呆呆站在那里。   这天夜里,沈嘉元坐在自家精致的花园里,一杯杯灌酒,他忽然有一种冲到林家去,向林三娘子讲明真相的冲动。哪怕在醉后,他仍能清晰的记得她那失望的眼神,又转至漠然,最后一刻关上院门的时候,目光之中流露出来的了然之色。   谁都有隐瞒过别人的事情,她的眼神里带着了然谅解之色,却也带着绝决,此后不复相见的打算。   她终于觉察到了,且她的推测接近了事实的真相。   假如那次沈嘉玉不是跟着姜家人去的,而是打着沈家的旗号,恐怕他一靠近,报上姓名,她必已经知晓了真相。   沈嘉元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醉了,醉到觉得,哪怕被她一次次宰,最后又被赶了出来,且说出那样绝决的话,心中却更加清晰明了的觉得,他很想很想靠近她,帮助她,真心实意的助她生活顺遂…… ☆、第35章破灭   何氏拿到林碧落交上来的八十两银子,明显愣了一下。   她是听迎儿说三姐儿卖掉了一坛子枣子,但具体价格迎儿也不知道,她就更不知道了。   八十两银子都可以买好几车枣子了,这孩子……别是听到婆母与江氏对她说的话了吧,   “阿娘拿着给大姐姐当嫁妆。”   林碧落给的轻松无比,何氏却目中凝泪。这三年间的无数次,她都觉得当初自己的决定正确无比,哪怕在那种情形之下,留下这个孩子,有可能会给她们全家带来灾祸,但是她还是坚决留了下来。   小闺女贴心,能干,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她小小年纪撑起了整个的家。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她将自己身上的担子挑了一大半过去。   在度过了最开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之后,生活一天天的步入正轨,小闺女以一种成熟镇定到让她刮目相看的态度与她商议决定着家中的大小事务,学着打理铺子,赚银子养家糊口……现在甚至连阿姐的添妆银子也准备好了。   “你个小丫头,当时是不是在外面偷听?”何氏背过身,悄悄将眼角的湿意拭净,转头笑嗔她。   林碧落大方承认:“是啊,准备阿娘万一不敌,我便冲进来再与阿嬷拼一回命,好让她记点事儿。”她作势要挽袖子:“我这三年长的很不错,阿娘要不要看看我的肌肉?”被何氏在脑门上弹了个爆栗:“你还是不是闺女了?胳膊是随便露的?”   小闺女露出讨好的神色,抱着何氏的胳膊撒娇:“这不是在阿娘面前么?”   吃完晚饭过来串门兼消食的周大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们母女感情这样好,她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林碧落与何氏磨缠一会,又与周大娘道了别,便跑到林碧云房里去讨赏:“大姐姐,我今儿一天就将你的压箱底银子挣了回来,你怎么谢我啊?”   林碧月先就兴奋了:“阿妹,八十两啊,你一日便挣了八十两?”   林碧云也傻住了,八十两可不是个小数字,阿妹这是哄她玩儿?   林碧落得意非常,笑的鬼头鬼脑:“我卖了一坛子醉枣,当时正好婶娘在铺子里,她看到我一坛醉枣挣了八十两银子,都傻了一样,哈哈哈可惜你们没见到婶娘当时的表情……我从来没见过婶娘那种表情……”真是爽透了!   林碧云面上露出喜意来。她虽然听得何氏要拿出来八十两银子给她做压箱底银,可是心中也知这八十两对全家来说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也想过要何氏减少数目,可是何氏坚决不肯,只道家中积蓄还有些,她与二姐儿的添妆银子是够了,言下之意便是三姐儿还可以缓一缓,心中便觉难受。   却不知何氏准备拿出家中一大半积蓄来给大姐儿二姐儿办嫁妆,林碧落的嫁妆及一应花销却是另有来处,当初她生母留下来的银钱东西,除了要她们买院子开铺子,还有抚养三姐儿的一应花费,另又给她留了嫁妆。当初她亲娘虽然情势紧张,但准备的却是十分周全。   “你想要什么?阿姐只要能做到的……”   “我要十条帕子,春夏秋冬不重复的各种花样子的帕子,只要帕子一条小小的绣朵小花就好。”   “这个容易。”林碧云放下手中绣活便要去给林碧落绣帕子。这会儿就是小妹妹让她做别的,但凡能做到的她无有不应。   林碧月瞅着林碧云笑:“大姐姐今儿还哭呢,说是自己要出嫁,累的家里要往外掏银子,出了门子又帮不了娘家,心中愧疚的很。三妹妹这样能干,大姐姐这下不愁了吧?”   林碧云不好意思的转头去找布料,低语:“就你多嘴!”颊上先自红透了,心中却觉得又酸又甜,只恨不得将小妹妹搂到怀里,大大哭一场……她越来越将小妹妹当做依靠了。   林碧落却笑林碧月:“二姐还不赶快给我裁帕了去?你若再打趣大姐姐,我便要你给我绣二十条帕子!”   林碧月跳起来质问:“为什么我也要给你绣帕子?”   林碧落一脸坏笑:“二姐姐你说呢?”   林碧月瞬间便懂了,小妹妹的意思便是也会替她把压箱底银子挣回来……   虽然她脸上也有了几分烧意,但人却应的非常爽快:“你要那么多帕子也没必要,不如阿姐替你多做几身小衣儿,反正……我瞧着你身上的小衣儿很快便要换新的了。”目光掠过林碧落正在发育的身条儿,见她微微含了下胸,撑不住笑了,“也有你害羞的时候?”   林碧落:“……”二次发育这种事情,总归有点让人不好意思。   特别是,每天早晨起来,胸口鼓鼓涨涨的感觉……家中母姐注意到她的胸部,她总会下意识往后缩一下……   这天晚上,林家院子里整个的安静了下来,连迎儿房里的灯都黑了,林碧落靠在床头,回想与沈嘉元认识的点点滴滴,从头梳理,越想越觉得,沈嘉元认识害了林保生的凶手。   无论是从最初相识的地点,还是后来他的态度,乃至最后她猜测了这许久,怀着诈他的心思,在家门口讲出来那段话之后,沈嘉元震惊的表情,无不昭示着他知道害了阿爹的真凶,甚至他在包庇真凶!   假如她没有看错,这个推论完全成立。   从最开始她便一直猜测沈嘉元的来意,她并不认为这小小的铺子能有足够引的皇商家郎君一趟趟跑来的资本,而她也并不具备引的这少年频繁跑来的美貌抑或智慧,她年纪太小,而这少年明显不是恋童癖……那么真相便只有一个。   越推测她心越凉,却又反复忍不住要去试探沈嘉元,去宰他,看他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明早起来,沈嘉元不在铺子里出现,便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而且他并非冲动之人,也决定了要包庇凶手到底,不会讲出当初那孩子是谁。   这种事情,时间越久,越难以启齿。   当初那小孩子或者只是无意,但是因为他的无意却导致林家巨变,此后不闻不问,行为足够恶劣。无论如何,林碧落都想有一日当面问问这孩子的父母,他们家就是这么教导孩子的?   无心做恶,却也种下了恶因,假如有一日承受了恶果,那也是因果循环,怨不得她!   总有一日,她能追寻到事实的真相,找出真凶!   家中长姐出嫁,大喜的事情,哪怕林碧落心中翻江倒海,知道的事情足够引起全家人的情绪大力波动,她却准备隐瞒了下来,总是时机不对。   自沈嘉元走后,林碧落在铺子里等了五天,越等到后来心越凉,也觉得指望着沈嘉元告诉她真相,看来是不能够了。那种微弱的侥幸,一点点的希望便如星火遇到暴雨,最终尽数灭去。   第六天上,正是十月初一。   本朝惯例,每年十月初一,宰相以后官员领受天子赐衣,宫中派出车马前去祭奠阵亡将士,以及前去朝谒陵寝。另有皇族也前往诸陵祭祀。   初三,上京城中百姓都出城祭祀坟茔,林家也不例外。家中只留了迎儿看家,何氏带着子女前往林保生坟茔祭奠。   林保生葬在林家京郊祖坟,附近另有几家坟茔。林家人去的时候,远处坟茔已经青烟袅袅,隐有哭声。   何氏摆出祭品来,指点着孩子们下跪烧了冥币,又絮叨这一年内家中的变化,从家中铺子里的收益,到林大姐儿的婆家,乃至林大姐儿的嫁妆单子,林楠的功课,桩桩件件都提了个遍,最后泪水涟涟向林保生道别。   林家几个孩子皆红了眼圈,又怕自己哭起来,引的何氏大哭,皆强忍着。   何氏的身体这两年算是好些了,可是钱大夫也说过,切忌大悲大喜。几个孩子连说带劝,才将何氏劝住了,一家人在坟头逗留了一个时辰,又添土拨草,最后将林保生的坟莹收拾的整整齐齐,这才按着原路返回。   林碧落这几日本就等的心浮气躁,今日来林保生坟上,心内更觉难受,几乎要哭出来。哪怕林保生过世三年多,可是他生前疼她的心肠,却从不曾因着她是养女而慢待她一分,这份恩情做不得假。   她心中发了一回狠,一定要将凶手揪出来,又偷偷擦了眼中的泪,跟着何氏回家去了。   从坟上回来,她情绪便低落了下来,便是连何氏都察觉到了她情绪不对,只当她思念阿父,小小年纪心绪不开,为了让她开心,便催促她与林大姐儿及二姐儿,待得初十相国寺开市,允她们姐妹三个去玩一玩,也好散散心。   林碧云腊月便要出嫁,成了别人家的人,能不能出门去逛,全看婆家人的脸色,连何氏也做不了主,听得还能去相国寺玩,林碧云与林碧月一扫从坟上回来以后低迷的情绪,都高高兴兴计划了起来。   唯独林碧落,依旧情绪不高。   ☆、第36章相遇   大相国寺山门高耸,龙鳞瓦碧,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原是个极清幽的去处,但是本朝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寻常百姓可在寺中交易,倒将个好清静去处弄的喧嚣鼎沸。   寺院大门处买卖的是飞禽猫犬,珍禽奇兽,但凡世上有的,无不被搜罗了来在此买卖。第二进山门里,摆开日常应用物什。庭中全是露天货摊,出售蒲席,竹席,洗涮之物,马鞍缰强弓箭,时令鲜果干货腊肉之物,货品之丰富,令人咋舌。   靠佛殿近处,孟家道院王道人的蜜饯,赵文笔的笔,以及潘谷的墨占据着固定位置。两边走廊都是各寺院的尼姑卖刺绣,花朵,珍珠翡翠及各式头饰冠子,幞头帽子假髻丝带之类。   大殿后资圣门前,全是图书,奇珍异宝及图画,另有各路卸任官员从地方带来的土产物品,香料药材之类。后廊都是占卜卖卦和出售各类画像的摊位。   相国寺山门楼阁及资圣门楼阁,各有鎏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佛牙等 ,凡有斋借等事,都要得了皇上旨意方能开门。   说起来,在相国寺开瓦市,也算是本朝特例,寺内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每月五日开市,乃是出了名的热闹。   林家三姐妹还是林保生活着的时候来过一次,这几年在家中守孝,除了何氏带着林碧落去采购果子,轻易不出门,哪曾有机会再来大相国寺逛?   到了初十这日,铺子关了门,何氏与迎儿在家看着铺子,林楠吃完了早饭便去学堂,林家姐妹三个一大早便起身,打扮整齐了,又带了银子出门。车子是昨日便雇好的,一早便候在林家院门外,待得林家三姐妹上了车,车夫扬鞭,便往大相国寺去了。   到得山门前,车夫停了车,待得姐妹三个下了车,又约好了来接她们的时辰,便赶车走了,这里姐妹三个自去逛。   每月开市的日子,大相国寺内人头攒动,皆是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也有许多少年男女在各摊位细细的看。林碧落在寺院大门处便挪不动脚了,一处处摊位看过去,有些鸟儿羽毛极为漂亮,连她也说不上名儿,有些却也认得,鹩哥鹦鹉之类。   那小贩看着林碧落盯着一只绿头鹦鹉不说话,有心要炫耀一番,便教那鹦鹉说话:“小娘子早——”没想到那鹦鹉竟然灵透得很,张口便来,怪声怪调扯着嗓子喊:“小娘子早……小娘子早……”   林碧云与林碧月挤了过来,兴奋的指着绿头鹦鹉:“真的会说话……阿妹阿妹,真的会说话啊……”   那鹦鹉歪头打量一下,忽然扑扇着翅膀大喊:“阿绿阿绿……我叫阿绿……”   “太有趣儿了。”林家三姐妹都笑了,围着那只绿头鹦鹉看个不住,那鹦鹉见有人围着自己,更是兴奋,一张嘴一连串的话便往外蹦:“笨鸟笨鸟!笨鸟不会说——”   小贩面现尴尬之色,低低骂一句:“笨鸟!”颇不好意思向林家姐妹解释:“这只鸟……当初训练的时候,小人多说了它几句,没想到它便记住了……”   林家三姐妹相顾失笑,“这小东西嘴巴真巧。”   正看的有趣,不防身后一道娇叱响起:“买不起就滚开!挡着别人道儿了!”与此同时,林碧落被人推了一把,林碧云忙伸手将她扶稳了,一齐转头去瞧,但见她们身后立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瞧着年纪跟林碧云差不多大,容貌有几分眼熟,端的精致,却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神情却是意外的骄横,看穿着打扮,想是富贵人家的,头上珠钗足有拇指大,身上锦罗绣带,好不气派。   那少女身边立着两个丫环,神情同主子差不多,其中一个杏眼桃腮穿着桃红衫裙的丫环眼睛似乎要长到头顶上去,见林家三姐妹齐齐转过身来,冷哼一声:“穷鬼,卖不起就滚开!”   林碧月脸色都变了,朝前踏了一步,却被林碧落制止:“二姐姐——”林碧月只得含恨退了回去,林碧落一笑:“这位小娘子,这摊位可是你家的?”   那少女冷哼一声,她旁边的丫环代她作答:“我家小郡主想要这摊位,张嘴就成的事儿,哪用你这丫头多嘴多舌?”   林碧落一哂:“那就是说,这摊位还有这里的鹦鹉还不是你家郡主的?我们姐妹看看又怎么了?”   那丫环趾高气昂走了过来,隔着林家三姐妹往那摊位上丢了张银票:“喂,你这摊位上的鸟儿我家郡主都买了。”   商贩见到银票,向林家姐妹歉然陪个笑:“三位小娘子,小的这摊子货都卖光了。”   林碧月气的要死,林碧落却不生气,悄悄拉了两位姐姐一把,语声却不低:“二姐姐别急,大相国寺卖这种会说话的鸟儿,还有各种好玩的小猫小狗的不少,咱们就一个个看过去,总能找到合意的。”似是说给那少女听的。   那少女身边穿绿衫子的丫环朝后招呼一声,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仆人,立刻上前去提那商贩摊位是的鹦鹉。   少女见得林家三姐妹完全不理她,径自向下一个摊位走过去,便朝着丫环使个眼色,丫环便跟在林家三姐妹身后,待她们停下,但凡她们看中的猫猫狗狗,飞禽走兽皆一路卖了下去。   到得最后,林碧落看到旁边盘着的一条大蟒,已是半含欣喜半含惊叹道:“阿姐你瞧,这蟒蛇好可爱,若是拨了毒牙的,放在家里玩一玩也不错啊。”   那桃红衫子的丫环一路跟着过来,见到蟒蛇脸色都变了,已经用眼神向少女请示:郡主,真要买这条蛇?   这小郡主不是别人,正是义成郡主的独女兰郡主。她自小被人众星捧月惯了的,前两日得了个信儿,听同窗说中意的少年郎君今日约了人来相国寺游玩,便逃学来此。哪知道在寺内转来转去,不见中意的少年,心洗衣服浮躁,方才路过那摊贩,听得林家三姐妹笑的开怀,且那鹦鹉说话可爱,便要寻个人泄这一腔怒气,这才上前找茬。   若是东林书院识趣的同窗,亦或平时一起耍玩的小姐妹,听得她想要,早已买了奉上,谄媚巴结,要讨得她欢心。哪知道林家三姐妹不但不曾相让,还站在那里冷眼相待,心头火烧的更厉害了。   ——这些市井百姓最是不知规矩!   她身边这两个丫环平日做仗势欺人的事情得心应手,立时领会到了主子的意图,对林家三姐妹便格外的不客气。   这会听得林碧落大赞蟒蛇有多可爱有多好玩,其余两女只嗯嗯啊啊不接话,便转头向兰郡主请示,兰郡主正是心中焦躁之时,不耐烦的使唤那丫环:“春桃,还不将那蟒蛇买下来?!磨蹭什么?”   春桃上前去向那摊贩丢了银票,便有丫环绿竹召人来提那盘在笼子里的蟒蛇,林碧落见她果然上钩,这么会儿功夫,已在她有意流连不去的摊位前面花了足有上千两银票,凡她走过的摊位即刻便被清货,相邻摊位的商贩便热情招呼她们:“小娘子不妨来在下这摊位看看,说不定能买到你中意的小玩意儿……”   林碧落估摸着再玩下去,等这位蠢郡主回过味儿来,不定再生出什么事端呢,便摇头:“我们姐妹带的银子恐怕不够,还是去里面瞧瞧吧。”拉着林碧云与林碧月直往里面去了。   兰郡主身后的仆人苦着脸上前禀报:“郡主,马车都满了,不若让秦二先将车里面的这些活物都送回府上去,再回来接郡主?”   虞世兰眼中都要冒出火来,看了半天那三个穷酸姐妹不但一文没花,倒害她花了这么多银子,对着仆人的小脚便狠踢了一脚:“还不快滚?!”举目去望,人头攒动,哪里还能寻到那三姐妹的影子?   林碧落拉着两个姐姐到了寺内,避过热闹的摊位,向清静处去躲。相国寺后院还有琉璃巨塔一座,塔顶设琉璃瓦,塔角悬铜铃,华丽壮观,主塔周围又建小塔十三座,乃是相国寺另一处出了名的景致。沿着东西塔院穿廊而过,走不多时,便有一处拱门,出得拱门视野开阔了起来,碧天煌日之下,远处琉璃塔耀人眼目。   姐妹三个也不靠近主塔,而是寻了一处似乎无人靠近的小塔,半掩着身子稍事歇息。   林碧云担忧的朝着来路瞧去:“她们……不会追过来吧?”   林碧月眉间愤色还未褪去:“怕她们做甚?咱们好好的在那里看鹦鹉,偏那位什么郡主来欺负人。”心有余悸的问林碧落:“阿妹,你不是喜欢巨蟒吧?”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林碧落憋了这好大一会儿,这会终于忍不住了,抱着肚子咯咯笑了起来,笑够了才道:“那位什么郡主的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这么蠢?今日被我忽悠着花了上千两银子,再富贵的人家,也架不住这般败家啊。也不知道谁家有福气,娶了这样的娘子?”在林碧月的一再追问下,她才答:“二姐姐你不想想,我哪里会喜欢那巨蟒?拿来玩还是拿来炖肉吃?”玩蛇的那都是需要勇气的。   林碧云掩唇一笑:“阿妹胆子真大,方才我都害怕了,生怕被那什么郡主欺负了去。”   林碧落同情的看向林碧月:“二姐姐,大姐姐这么胆小,你说将来嫁到邬家去,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好?难道要我们姐妹上门去讨公道?”又似才想起来:“不行啊,二姐姐你还是别去了,万一到时候你也订了亲……这般去大姐姐婆家大闹,会嫁不出去的。还是我去好了——嗷二姐姐别撕啦……”   却是林碧月被打趣不过,拧了她脸上细肉一把。   姐妹三个打闹一时,估摸着那什么郡主没有耐心,早离开了,这才整整衣衫,往前殿而去。   她们走后,小塔后面转出来两个少年,其中一个年约十八九岁,面色如蜜,眉如刀裁,目如寒星,蜂腰猿臂,整个人立在那里便有一种锋锐的感觉。另一位却是个玉面书生,比那蜜色少年矮了半头,年纪相若,面上正带了些取笑之意,“楚兄,兰郡主追你追到这大相国寺来了。方才这三姐妹提起的那个郡主,定然是虞世兰,没想到你风流倜傥,连义成郡主家的小郡主都被迷住了,真是风姿过人,愚弟佩服佩服!”执扇向那姓楚的少年调笑行礼。   楚姓少年一瞧便是个常年练武之人,冷冷一瞥,嘴里毫不客气:“你若是能娶了兰郡主,那才教愚兄佩服呢。她不过是个被人捧的蠢钝无知的丫头,还不如方才那市井少女呢。”   玉面书生痛心疾首的捂着胸口,一脸幽怨:“君钺,你明知道兰郡主蠢钝不堪,还让我娶,这也太伤人心了。”   楚姓少年冷冷道:“一个纨绔无脑,一个蠢钝跋扈,不正是良配吗?”   玉面书生思考了下,居然厚颜无耻的点头应和:“你说的没错,这么一说我们俩倒真是良配。”又笑的不怀好意:“可惜兰郡主瞧不上我这样的纨绔无脑,只瞧中了你年少英伟的楚小将军,怎么办?万一哪天虞传雄向楚老将军提亲,楚老将军一高兴答应下来,怎么办?”   楚君钺面色全无波动,淡淡道:“让我娶虞世兰,还不如娶方才那小丫头呢。小是小了些,不过瞧着倒是很伶俐,难得碰上个不讨好巴结虞世兰的,还真不容易。”说着他便往前殿走了。   玉面书生秦钰乃是楚家世家,也是出自官宦世家,与楚君钺算是从小长大,后来楚君钺从军之后,才分开了几年。没想到今年春天,楚君钺被今上从南方水师调回了上京城,做了虎翼军指挥使,二人便又混到了一处。   相国寺山门前,虞世兰花了千余两银子,连楚君钺的影子都没瞧见,只得恨恨打道回府。自年春楚君钺调回京师,今上摆驾金明池,楚君钺指挥的虎翼军在争标赛中拨得头筹,便教虞世兰留了心。   她已到了待遇年纪,好不容易有了意中人,义成郡主及虞传雄皆是乐见其成,便是今上也听到了些风声。   楚君钺见得虞世兰刁蛮跋扈,品性极坏,便有意无意的躲着这位小郡主,却还是有人三不五时透露他的行踪给虞世兰,等于被好些人围追堵截盼着能搓合成了这一对,京中权贵少年们便能松一口气。   众人虽然捧着虞世兰,平日围着她身边阿谀的少年不少,但是真正想要将她娶回家的,还真没有。   不过虞世兰自恃家世美貌一样不差,倒也从不将身边围着的少年们放在眼里,冷不丁冒出来个楚君钺,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便上了心,再也丢不开手。   林家三姐妹却不知这段公案,姐妹三个一路走一路看,还给何氏买了个冠子,又给林楠买了枝赵文秀的笔,又买了包王道人的蜜饯,姐妹三个各尝了一口,走远了才小声议论:“比起咱们家的,味儿可差远了。”   逛的心满意足了,这才从相国寺内出来,往着约定的停马车的地方走去,却不知身后楚君钺与秦钰也在随意逛。   秦钰见得这逍遥的三姐妹,只见背影却不曾瞧见正面,故意捅楚君钺的腰眼:“三郎你瞧,那就是你瞧中的小娘子,看这个头,应该还没长大,也不知道长的怎么样?不如我们走到前面去瞧一眼?”   没想到楚君钺却真的遥遥目测了一番,简短答他:“我瞧着这身高,也差不多可以订亲了。”   秦钰目瞪口呆转头去瞧:“君钺你不是来真的吧?真被虞世兰刺激了?”   楚君钺最近被兰郡主给围追堵截,弄的烦不胜烦,这会忽似开了灵窍一般,“我怎么早没想到?那蠢丫头若是再来烦我,我就找个小娘子先订了亲再说。”先下手为强,既然不能还击,还就不信了虞传雄与义成郡主愿意自家闺女做妾?   他既有了主意,步伐也轻快了起来,思虑着回去先寻个合适的人选,才出了山门不远,人潮稀疏许多,见得那三姐妹东张西望,似在寻找马车,不防斜刺里冲过来一辆马车,瞧马儿奔跑的速度,似乎是受了惊,眼瞧着姐妹三个都要被辗在车轮下了,却见个头最小的那小娘子忽猛推了两个姐姐一把,她自己却因施力而后退了两步,正正要被马儿踩在蹄下……   林碧云与林碧月被推开的同时惊呼:“阿妹——”回身便要向着林碧落扑过去。   却见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个少年,身手当真利落,速度奇快,将小妹妹揽腰一抱,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马车……   林碧落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傻了,事发突然,她只来得及推开两个姐姐,只觉冲过来的马儿鼻头热热的呼吸都要喷到她脸上了,却在瞬间被人拉了一把……   马车窜了过去,她整个人软软偎在身后人怀里,那人也不说不动,只等林碧云与林碧月冲了过来,两姐妹都吓出泪来,在她脸上身上去摸,“阿妹你……”   林碧云眼睛里的泪断了线一般,“阿妹你要是出了事,让阿姐回去怎么向阿娘交待?你这是不想让阿姐活了!”   林碧月见她面上身上无伤,猛然拍了她的肩膀一把,骂道:“你个坏丫头,这是要吓死人吗?”   林碧落这会才定下心来,知道自己脱离了险境,只觉背后的怀抱宽厚温暖,揽着她腰的手臂似铁铸一般,轻轻挣开,先安慰林碧云:“大姐姐就要成亲了,万一哪里伤着了磕着了,怎么嫁人?二姐姐还要相看人家呢……”   林碧云听了这话泪落的更厉害了:“大姐姐这么没用,什么事儿都要你来操心,便是出了事也是你挡在前面……你……”   林碧落这会腿也不软了,整个人都有力气了,忙小声道:“大姐姐快别哭了,还没谢过恩人呢,你再哭把恩人吓跑了!”转过头向,先向着面前的少年深施一礼,“多谢郎君救命之恩!”抬起头时,心中暗赞一声:好个俊秀人物,立如标枪,面上五官坚毅,眸光清正,也不知是哪家教养出的这样儿郎!   林碧云眼睛里的泪断了线一般,“阿妹你要是出了事,让阿姐回去怎么向阿娘交待?你这是不想让阿姐活了!”   林碧月见她面上身上无伤,猛然拍了她的肩膀一把,骂道:“你个坏丫头,这是要吓死人吗?”   林碧落这会才定下心来,知道自己脱离了险境,只觉背后的怀抱宽厚温暖,揽着她腰的手臂似铁铸一般,轻轻挣开,先安慰林碧云:“大姐姐就要成亲了,万一哪里伤着了磕着了,怎么嫁人?二姐姐还要相看人家呢……”   林碧云听了这话泪落的更厉害了:“大姐姐这么没用,什么事儿都要你来操心,便是出了事也是你挡在前面……你……”   林碧落这会腿也不软了,整个人都有力气了,忙小声道:“大姐姐快别哭了,还没谢过恩人呢,你再哭把恩人吓跑了!”转过头向,先向着面前的少年深施一礼,“多谢郎君救命之恩!”抬起头时,心中暗赞一声:好个俊秀人物!立如标枪,面上五官坚毅,眸中似乎透着寒气,盯着她的目光专注到有几分吓人,她却也不怕,暗中猜测,这一位难道才从战场上下来?怎么看人都带着股冷意,难道是传说中的杀意? 她心中胡乱猜测,目光却坦荡荡与之对视。 楚君钺方才一揽这下,只觉这副身子轻软无骨一般,其实那只是林碧落被吓软了,待得那两名小娘子跑过来察看他怀中少女,他还舍不得放手,只等那少女轻轻挣扎,这才顺势松开,待得她们姐妹惊魂过后,那小娘子转身向他行礼,才抬起头时,竟教他一时移不开目去。 京中多贵女,他回来这许久,见过的宗室官宦家美貌千金更多,皇室有时候会组织未婚少男少女们宴饮,但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布衣裙钗难掩美色,更难掩她身上那种清正磊落之气。 林碧云与林碧月这会才回过神来,也忙上前去施礼谢恩:“方才多谢郎君救了我家小妹!不知郎君家住何方,改日待家母备了礼,亲自上门道谢!” 秦钰也赶了过来,入目之时,见得这姐妹三个,目光便被林碧落吸引,见得楚君钺随意道:“不过些许小事,举手之劳而已,小娘子客气了!”说着便越过这三个小娘子,自去向停在不远处的秦家马车而去。 秦钰紧追着他过去,待上了马车,掀帘去瞧,见那三姐妹还朝着他们的马车望了过来,直到目视着马车调头去了,待瞧不见这三姐妹了,才小声道:“三郎,你瞧见了没?方才这三个小娘子说是姐妹,难道不是亲姐妹?” 楚君钺似乎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随口应承:“怎么说?” 秦钰奇道:“那小娘子一见之下,便有六七分像一个人,你猜猜这人是谁?” “是谁?” “兰郡主啊,虞世兰。那小娘子固然美貌,可是模样却与虞世兰十一二岁的时候极肖似,说她与虞世兰是亲姐妹,我倒相信,说她与旁边那两个少女是亲姐妹,实难让人相信。难道是义成郡主偷偷在外面生的私生女?” 楚君钺无语的看着他:“……你这是真想娶虞世兰吗?”不然怎么见着个少女便觉得像虞世兰? ☆、第37章回门   大相国寺山门前一事,差点将姐妹三个的魂都惊掉,林碧落与两个姐姐商量,不用告诉何氏,免得她担心。   林碧云向来对这个妹妹言听计从,林碧月纵算平时意见有所不同,但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告诉何氏她恐怕又有几晚不得安枕,索性大家都想好了瞒着何氏。   因此,从大相国寺回去之后,姐妹三个有志一同的对此事保持了沉默。   何氏只当她们姐妹三个都逛的非常尽兴,便又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嫁女的大业中去了。   林碧云的大事已定,只余准备嫁妆,以及宴请宾客。前者正筹备的热火朝天,家具之类的,何氏在谷氏的亲自陪同下瞧了新房,回来便又逛了十几家家具店,花了七十多两银子,订好了家具,其中还有子孙桶之类,直瞧的林碧落纳罕不已。   ——没想到嫁人娘家连马桶等物都预备妥当,这也太过周全了。   首饰婆家已经有一套金头面一套银头面,何氏再打一套金头面一套银头面,凑成两对,瞧着面上也好看。首饰的样子却是何氏陪着林碧云亲自去选的,就在孙家银楼打的。   待到要抬嫁的前一日,嫁妆晒出来给众亲友观看,看完了便要往男家送过去。林大娘与江氏瞧着何氏准备的这般体面,细细一算,嫁林碧云林家竟然要花三百两左右,顿时觉得肉疼的紧。但她们一个身为亲祖母,一个身为亲婶娘,按道理来说,都是要给林碧云添妆的。   周围邻居们皆知她们婆媳妇俩抠,且为人不善,便在一旁起哄:“听说林大娘很疼大郎家三个闺女,也不知道今儿要给大姐儿添些什么好物件?”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原本想着还要从何氏这里抠些的林大娘也知今日若是不添个一两件,恐怕要成为众人笑柄,只能不情不愿的将腕上一只老银镯子褪了下来,哪知道周大娘却笑道:“成亲哪有添单数的?老姐姐还是把另一只也给大孙女添了吧?!”   周围前来喜事之上帮忙的众邻居妇人纷纷起哄:“就是就是……”   何氏亦笑吟吟瞧着婆母,朝着众人解释:“大家不知道,当年大姐儿生下来,我阿娘高兴的抱着她,早就承诺那对银镯子是将来给要大姐儿添妆的。”   她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说!林大娘气的不行,却又不好当众反驳,不然恐又要落个不好听的名头。江氏早想要婆母腕上那对老银镯子,没想到被何氏给抢了先,只恨的暗地里掐了四姐儿一把,孩子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她忙抱着孩子拍哄,顺势便要寻地儿解襟袒胸喂奶,瞄着林碧落的房间便要往里闯。   今日林家铺子早关了,林碧月在厨下盯着,林碧落在院里支应,时不时去房里给林碧云端些吃的喝的,这会儿她正在院子里,瞧见江氏往自己房里奔去,忙忙跟过去拦:“二婶,我房里放着不少帐册呢,你还是别进的好。”江氏掐四姐儿那一下,她恰瞧在眼里,暗叹这当娘的心狠,却也不能做别的。   她房里确实堆着许多帐册,昨晚忙的太晚,还没好生收拾。   “我就进去给四姐儿喂个奶,不会动你的帐册。”   江氏坚持要进,林碧落非要拦着她,她想想那富贵少年,还是不要同三姐儿闹僵,林碧落也不想在大喜的日子与江氏闹将起来,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索性道:“婶娘不如去我大姐姐屋里?反正她这会一个人呆着,也不碍什么。”明日便是嫁女的正日子,周围邻居尽数出动来帮忙,新嫁娘林碧云便躲了起来,不再出房门。   江氏便抱着四姐儿到林碧云房里去了。   林碧落见得她堪称落荒而逃,心中又笑又叹,这般愚妇,平日一毛不拨,把占别家的便宜当作人生唯一的乐趣 ,她跟这种妇人有什么可计较的?   遂不再难为她,放她去了。   添妆这种事,全在各个心意,强求来的也不见得就是真心祝福她家大姐姐婚后幸福美满。   第二日,林碧云披上嫁衣,坐着大红花轿出了林家门。何氏接过迎儿端出的半盆水,待得起轿之时,泼在了门口,娘两个都哭成了泪人儿,花轿里的林碧云哭的哽哽咽咽,前来迎亲的邬松想要安慰,当着来客又不好隔着轿子说什么。   林楠扶轿送嫁,来宾散尽,众邻居女眷帮何氏收拾完了宴客用的家什,便一一告辞。林大娘与何氏在新娘出门之后便早早回去了,何氏也没指望着她们帮忙。   不知邬家是如何闹的,林楠送嫁回来之后,只道邬家那边请了很多人,宴客很是热闹,除了周围邻居,还有衙门捕头,以及邬柏在学堂里的同窗,邬松昔年同窗旧友。   新房里他除了新娘子还未拜完堂,送过子孙桶之外,便不好再进去了。走的时候只隔着窗子问了几句,听得邬媚在里面陪林碧云,还给她端了鸡汤面填肚子,林楠便放心不少。   邬媚彼时听得这小小少年竟然这般细心,道是邬柏不及林楠体贴,又打趣了新嫂子几句。却不知林楠能想到走的时候去窗外问一问林碧云,却是林碧落特意嘱咐的,免得回来之后,何氏追问起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惹的何氏伤心。   何氏嫁了长女,去了心头一桩大事,却似耗尽了心力一般,坐着垂泪不止,哪怕听得林楠回来讲起在邬家见闻,还是不能开怀。   今日外院男客是林楠与林佑生一起招待,林楠年纪尚小,酒量又不行,林佑生的酒量却是这两年练出来的,他在家无事便饮酒,有时候饮的醉醺醺的,今日宾客还未喝的尽兴,他自己倒先醉倒了。只邻人黄三叔带着自己几个儿子帮忙应酬,这才将前面场子撑了下来。   待得众宾客散尽,何氏特意谢过了黄三婶,这会却想起林保生的好来,那眼泪便跟止不住的流水一般,只默默往下流……   林碧落见林楠回来一通汇报,不但没有治愈她,且她流泪的症状似乎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意欲逗她开心,便拉着林碧月在旁唉声叹气:“二姐姐,我瞧着你还是别嫁了,明儿便回了魏妈妈去,回绝了男家算了,不然你若是出门子,阿娘哭起来,泪流成河,我可哄不乖她。”   半个月前,魏媒婆上门来向何氏提起,有两家人皆欲求聘林碧月,一家是商户,开小食店的,另一家却是个寡母独子,独子已考中了秀才。   何氏被小闺女这话给惹的终于止了哭,破涕为笑:“瞎说!哪有闺女不出门子的?”   说归说,到底还是担心林碧云在邬家日子过的不好,只到三朝回门,邬松陪着林碧云回来拜见何氏,见得女儿目光不时与女婿相触一笑,面色绯红,何氏一颗心始放了下来。   她是过来人,当年与林保生成亲,二人也是蜜里调油一般,成婚多年一直恩爱如初,何氏唯盼林碧云与邬松日子能一直过的平顺。   邬松是个腼腆的青年,不幸成为大龄剩男,而今娶到了林碧云,听话音便是个温柔妥贴之人,及至洞房夜春光旖旎,次日更是神清气爽,破天荒没有早起练武,直惹的邬柏在谷氏那里嚷嚷:“阿兄成亲之后变懒了,竟然连拳也不练了。”   这话邬媚不好接口,她到底是女孩子,谷氏当娘的又向来温柔,反被邬捕头在脑门上扇了一巴掌:“还不去练武?在这里瞎嚷嚷什么?等你成亲,也可以许你三日不用早起!”   邬柏顿时眉开眼笑:“阿娘阿娘,我也要赶快成亲!快把阿姐嫁出去吧!”   邬媚:“……关我什么事啊?”   邬家男儿习武,起初是邬捕头教导,后来渐大了,也有邬捕头相熟的教头武师之类教导,却都是一年半载换个师傅,友情教导,不收学费。   邬捕头原来自小带着两儿子习武,这早起练武的习惯邬松一保持便是十几年,反倒是邬柏能偷懒便偷懒。但是最近这一年,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变的勤快了起来,最近这几个月更是练的勤奋,不用谷氏或者邬媚催,自己便能早早爬起来练,有次邬媚还听到他在那里叨叨,要做将军还是怎么回事……   邬媚回头悄悄将这话告诉了谷氏,谷氏夜来与邬捕头谈起此事,邬捕头不禁笑骂:“臭小子,我倒不知竟然还有这志向?!”   邬家世代捕头,假若能出个将军,倒也算是改换门庭了。   鉴于小儿子有此志向,邬捕头倒慎重考虑了起来,考虑他再大一点,送到哪支军队里去磨炼磨炼。 ☆、第38章分歧   第三十八章   邬家添了新媳,邬媚以及谷氏一下便感受到了添人进口的好处。   林碧云针线茶饭样样来得,性子又好,与婆婆小姑相处的十分融洽,谷氏又是个平和的性子,做不出苛待媳妇的事儿来,除了不能日常与娘家人见面,林碧云在婆家的日子过的还是很不错的。   但这种状况却让邬柏十分郁闷。   主要是以前他常有借口往林家跑,找林楠玩。但自从林碧云嫁过来之后,三不五时,林楠便往他家跑,提着些蜜饯果子之类,每次明明是来瞧他家阿姐的,开口却道,“阿柏在不在?”   如今两家成了姻亲,谷氏又喜他少年稳重,比之跳脱的邬柏似乎还要大上一两岁似的,也欢喜他到邬家来。只当他挂念姐姐,便三不五时要来瞧上一瞧,不但来瞧,每次都不空手,连着两月,竟教邬柏没借口往林家跑。   林楠就在他家,家中蜜饯果子也是林楠拎过来的,都不间断,邬柏暗想,难道要他跑上门去开口道他是来寻三姐儿说话的?   这成什么了?   说不定会被亲家伯母打出门去吧?!   被林碧落授意时不时上邬家门,以与同窗切磋功课为由,探望林碧云的林楠最近忽然发现,邬柏似乎待自己不太热情了,有时候与他在一处也有些心不在焉。他还不能体会少年的烦恼,又在考虑是不是往邬家跑的太勤了,严重干扰了邬家的日常生活,最后觉得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大姐夫一家俱是厚道之人,大姐夫又是个正直的年青人,可堪大姐姐托付终身,终于渐渐减少了往邬家跑的次数。   谷氏只当小孩子想念姐姐了便上门来玩,顺便姐弟见个面,这些日子渐渐习惯了,便跑的少了。林家姐弟感情一向深厚,林楠的举动便很能理解。   林家减了一人,又到了年底,筹备起过年之物来,便与往年有所不同。   林碧云是吃苦耐劳型的,不似林碧月是个急躁性子,她又体贴何氏,但凡年节之物,早早便细细的备了。今年没了长女,这些事情便全落到了何氏与林碧月身上。   何氏一边感叹自己悉心教养的闺女如今成了别人的帮手,心中不无酸楚之意,一边还得打起精神来准备过年之物。林碧月心中想到,这也许是自己在家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心中也微有酸涩之意,倒比往年有耐心多了。   魏妈妈提的两家人选,那家商户人家姓孙,卖着各类杂食,全家每日一起上阵,辛苦是辛苦了些,但家资殷实。求娶的这孙姓少年还不在自家店里,在别家酒楼里做学徒。若论家境,庄秀才家反倒不如,只有寡母与独子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但庄秀才身有功名,听说读书又十分刻苦上进,万一将来考中进士,却也是大有前途。   两少年皆是一十七岁,何氏虽没见过人,但听魏妈妈描述,模样都长的颇为周正。   孙家郎君稍壮些,庄秀才白净秀气些。   两家的条件摆在那里,何氏也拿不定主意,想着女儿若嫁去了孙家,便要起早贪黑,日子过的辛苦,但也许手头不缺花用,若是嫁去了庄家,穷是穷了些,却也有望得个诰命。总归两家都不是令人太满意。   过了这个年,林碧月便十五了,再拖也拖不起,又不敢保证还能出现更好的人家来求聘,最后这难题便提到了台面上来。   何氏与林碧月细细讲来,又道:“你阿爹不在,若是他在了,也能为你做主。此事虽然古来是父母作主,但是阿娘想着,总要你自己甘愿才好。因此这事也要拿来与你商议一番。”   林碧月脸虽红,到底心中已有了主意,便道:“穷是穷了些,可是……以后总归有盼头。”她这话的意思便是愿意嫁到庄秀才家中去了。   以林碧落长年混迹八卦论坛的经验,立即便开声反驳:“寡母独子,阿姐,万一这寡母是个性子不好,不易相处的呢?”   现代论坛上那些妹子们有不少以亲身经历得出的结论,事实上寡母独子是最不宜嫁的家庭之一。寡母没有丈夫,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到了独子身上,又自觉为儿子奉献了一生,所以占有欲也比平常健全家庭的母亲要强很多,每一个闯进她家后花园,准备撷取她儿子的心的女子,都是她的敌人!   这话,无论如何她是说不出口的,便只能从婆婆不易相处这里入手。   林碧月对此早有考量:“我是嫁的秀才,也不是嫁的婆婆……况大姐姐嫁了个捕头,我怎么着也要嫁个身份体面的人家。”   母女三个私下里讨论此事,她虽仍有羞意,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倒早有考量。   林碧落对这个急性子姐姐当面有时候确实没辙,况且这是她的人生大事,总要慎重对待才是,又阻止她:“二姐姐,不如我想法子再去打探一番?总要见过了人,才能再考虑别的吧?”   “魏妈妈又不是王媒婆,况阿姐过的也极好,阿妹不必为我担心。”   林碧落心道,身为这个时代的妇人,魏媒婆再靠谱,也不可能深入的去了解寡母独子平日的相处方式。这种事情,非得亲身经历过才能知道。况且万一遇上个mama boy,在外面一切正常,回家便一切听从母命,若是觉得娶回来的媳妇儿也分割了他们母子的亲密感,那就不好办了。   她心中发愁,见何氏似乎也认同林碧月的选择,又不能再当面阻拦林碧月,哪怕亲姐妹,有时候某些话也不能说的太多,只想着拖得一时便是一时。mamaboy这种深度的婚姻探讨问题,便是说了出来,也不见得能取得林碧月与何氏的认同,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了。   林碧落想明白了,便先与林碧月商议:“二姐姐,不如这样,哪怕你愿意了,也先别让阿娘应下来,我与楠哥儿想法去打听一下,万一这个庄秀才喜欢像外面的读书人一样拈花惹草,平日诗酒风流,红袖相伴,那我们再考虑考虑?”   哪知道林碧落越这样说,林碧月却越发认定了庄秀才,只道:“读书人多有应酬,将来咱们楠哥儿若是考上了秀才,同窗邀请出去喝酒,哪有不出去的道理?男人家镇日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林碧落忘了,这个时代对宅男那是相当的鄙视的,但同时对男人在外面风流一下,宽容度却是相当高的。   只有出门应酬,才能拓展人脉,不比她来的那个世界,某些宅男在家里写文画漫画,也终能炼成一代大神,年入千万,受万千粉丝追捧。   林碧月见终于让意见多多的妹妹闭了嘴,心中不禁得意,只觉自己的选择十分明智,还顺便摸了摸林碧月的脑门:“阿妹,这些事情,你要相信阿姐与阿娘,总归比你想的周全。你才几岁啊?哪里考虑得了这事儿?等你将来出嫁,阿娘与阿姐保管给你好好挑个妹婿。”   林碧落:“……”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马上十二年了,与家中母姐也相处了近十二年,似乎是从今日这件事情上,她才察觉出了思想上与家人严重的分歧。   没有什么比不能被人理解还要寂寞的了。   过去的十二年里,她一直活在林家院子里,关注点一直在家人身上,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忽略了外部的世界。   尽管如此,她还是与林楠私下里商议,想要去打探一下庄秀才。   既然林碧月否定了孙家,那就索性只打探庄秀才便好。   庄秀才家在马行街一处巷子里,也是个二进的小院子,据说还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中再无仆人,只余娘俩。他自己在城里的未名书院读书,不过现在到了年节,书院已经放假,理应每日在家温书,亦或与同窗往来。   林楠对林碧落这么执着的非要打探一下庄秀才表示不解,但是问起来,林碧落却倏然发现,假若没有她们姐妹三个,她家楠哥儿岂不也是她如今极力反对要嫁的寡母独子之家?   这真是乌鸦落在黑猪上,瞧得见别人黑,瞧不见自己黑。   但纵如此,林碧落还是没办法放下心来,撒手不管。   林碧落忽然之间便发现,以前在阿弟面前畅所欲言的岁月似乎正在慢慢结束,以前无论她胡说八道些什么,阿弟总能认真倾听,可是现在是阿弟愿意倾听,她却不敢多嘴了。   楠哥儿马上十二岁了,又是个敏感的少年,为了不让他胡思乱想,她还是不要多说了。   世事便是如此,未有圆满之处。   她顿时觉得更寂寞了。   好在阿弟还是过去那个乖巧的阿弟,提出来既然是要打听庄秀才,不妨慢慢来。况马上要到除夕,不如待过了年,借着出门逛街或者去逛灯会的时候,借机去打探一番,总归能见到人。   便是庄家急等着回信,也没年节头上许嫁的道理。总要过了十五,魏媒婆才会上门吧? ☆、第39章相许   这一夜的除夕,林家一家人团坐守岁,少了林碧云,年后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林碧月也会嫁人,到时家中恐怕会更为寂寥。   何氏心中惆怅,却又打起精神与儿女们说笑,讲起当年林保生挑个货郎走街串巷,日子清苦却也颇有滋味。又讲起四个儿女小时候的趣事来,虽是陈年旧事,却也难掩一室温馨。   到得大年初一,一家人带着糕点上门去向林大娘拜年。   林大娘对何氏独立门户,日子竟然也过的风声水起,不比儿子活着的时候差半分而心中抑郁,况祖宅用度紧张,连过个年办年货也抖抖擞擞不敢铺排,何氏却装傻充愣不肯接济半分,林大娘如何心中不气?大过年的便将何氏以及三个孩子训斥了一顿。   何氏如今对婆母的话也不甚上心,该尽的礼仪尽到便好了。她只当清风过耳,反怕三个孩子心里受了委屈,大过年的心里存了事,哪知道侧目一瞧,小闺女正与楠哥儿递眼色做鬼脸,二姐儿却盯着她阿嬷瞧,笑微微的一点也不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   何氏暗暗纳罕,从祖宅出来便问林碧月缘由。   林碧月虽红了脸,却什么也不说,反倒是林碧落笑的鬼精鬼精:“二姐姐大约想着,年内定然能嫁出去,便不用再听阿嬷训斥了,这才权当看戏了吧?”   果然教她说中了,林碧月神色间却已经承认了。   林碧落知道二姐姐心中所想,年前心里的担忧更是无从说起。好歹这是个人选择,她做妹妹的除了替她多方打探之外,却不能强拗着姐姐替她的人生大事做决定。   年初二,林碧云偕邬松上门来拜年,顺带捎着大灯泡邬柏一只。   邬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林碧落了,见过年时候,她应景的穿着一身红袄红裙,发上插着只梅花钗,耳坠也是小小梅花式样的,更映的面若桃花,眉目如画,不觉看呆了去,忽觉这些日子不见,她似乎便如枝头含苞花枝,扑忽间便无声绽放了……   林碧落的钗环,连同林碧月的,俱是林碧云出嫁打头面的时候,何氏替其余两个女儿打的,预备着过年来戴,虽是小物件,但打的却极为精致。   何氏见过了女儿女婿,心中高兴,便留她们用饭。厨房的东西是早几日便备下的,不少都是熟食,比如肘子烧鸡之类,另有直接下锅便可开吃的如水饺,各式蒸好的点心。   迎儿端了点心上桌的时候,林碧月还曾抱怨:“阿姐这一出嫁,阿娘没下厨,这蒸点心的事情便落到了我头上,做了好几种,但吃着总比不得阿姐做的好吃。”   年前邬家准备年味,林碧云在厨间大显身手,获得了邬家上下的一致认可与好评,连谷氏也一直教导邬媚:“多跟着你阿嫂学一学,到时候嫁出去了阿娘也没那么忧心了。”   邬媚嘴甜,人又和气,跟前跟后要学,林碧云将一身本事都用来尽心教小姑子,姑嫂两个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连谷氏瞧见这长媳,眉眼间也带着笑意。   有时候谷氏也会疑惑,何氏与林保生两个都算是老实的,大女儿心灵手巧,听说二姐儿也不输大姐儿,三姐儿更是伶俐,在这一带简直可算是其余女孩儿们的榜样,听说读书时候就常名列前茅,父丧之后更是撑起一个家,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好些街坊邻居们去过林家铺子买蜜饯果子,都觉得她待人和气,三个女儿三样人,各个不错,也不知何氏是怎生教导的。   自林碧云嫁进了邬家,也有与她家交好的妇人前来打听林家小闺女,想着给儿子做门亲。别瞧林家三姐儿没了爹,但她一个人比之那不中用的儿郎还要有本事。   谷氏这时候便会想到小儿子,大过年的见他听说阿兄要回岳家拜年,便双目放光,她心中一软,便顺嘴一提:“阿松,阿柏与楠哥儿是同窗,如今咱们两家又成了一家人,阿柏也该上门去向你岳母拜个年。”   邬柏上门,林碧落倒是眼前一亮。   过了初三,街市上便开始有人家或商铺往外挂各式灯笼,且做且挂,一直挂到元宵节,过了正月十六才会拆下来。   元宵是个大日子,并非正月十五才热闹那么几天,而是从初四开始便有人上街看灯,持续到正月十五。   那些书院学堂的少年男女们这时候便相约着上街去逛,没了先生的约束与功课的羁绊,正是一年中最轻松的日子。   林碧落早与林楠商议了要去马行街庄家探查一番,但总不好光明正大的去,若是让林楠出面,万一这事成了,二姐姐出门子林楠送嫁,让庄家知晓了,总归面上不太好看。所以,要找个生面孔,将来事发也祸及不到林碧月身上的。   邬柏可不正好?   林碧落朝林楠使个眼色,姐弟俩多年默契,林楠即刻意会,便在何氏面前卖乖:“阿娘,我有事儿要与阿柏说,他既拜完了年,不若借我一会子?”   林碧云嗔他:“淘气!”   邬松却摆手:“让他去吧,本来他跟了来,一则是给岳母拜年,二则却是过来寻楠哥儿顽的。”   见得了大人允准,林楠便拉了邬柏从席上下来,林碧落坐了一会子,假装喝多了茶水,向姐姐姐夫告罪,也从席上下来,直奔林楠的屋子。   邬柏正在林楠房里转磨,想着必得寻个借口把三姐儿也叫过来,要说些什么他没想好,只是想着好生见一见面,瞧见了她,心里便舒服。   还没想出主意来,林碧落便推门而入了。   她进来之后,探头朝院子里一瞧,不见有人,这才轻掩了门,向邬柏道:“阿柏,大过年的,有件事儿想求你。”   邬柏正是年少热血之时,不独是自己心仪的女子,便是旁人有事求助,也是热心热肠,当下也不问什么事儿,便将才发育的有几分男儿气概的胸膛恨不得拍的山响:“三姐儿有什么事只管提,我定然替你办到。”   林碧落一笑,却是向林楠道:“阿弟,我想着去马行街,光你我两个还是不行,万一将来……不若让阿柏同去,他是个脸生的,只要不与庄……打照面,他总归不知道是咱们来探的?”   林楠一想,是这个理儿,便将马行街庄家要求聘他家二姐姐,但她们姐弟俩不放心,意欲去马行街探个究竟,想烦邬柏同行,也好壮个胆儿一事讲明。   “反正这几日大家都会上街看灯,你可以跟邬伯母说约了楠哥儿一起去看灯?”   林碧落连借口都替邬柏想好了。   “那你不去吗”   这才是邬柏关心的重点。   “阿姐当然要一起去,她比你我心细,有什么好不好的,先替二姐姐过过眼。”   邬柏心中暗道:三姐儿胆子好大,听过相看的,但还没听过阿妹替阿姐相看的。不过三姐儿如今在他心里,无有不好,便是这种出格的事儿,在他想来,都是闪光点。   但林碧落可不这么想,她本来心理年纪便比邬柏林楠年长,也知有些事情虽然私下里帮得,但不能宣之于人前,便再三叮嘱邬柏:“此事万不可教邬伯母知道了,免得她老人家多想。”   邬柏便跟个傻小子一点猛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总归他也希望林碧落在谷氏面前的形象一直保持着美好。   三个人说定,便各自散了。   初三头上,邬柏跟着父兄到各家亲友处拜年,下半晌又与林楠去了包先生家,好不容易捱到初四,他便死活不肯再出门,只道晚上约了楠哥儿一起去看灯,包先生布置了功课,节后要以看灯做诗,他如今诗意不畅,要日日出门去找灵感。   谷氏被他这小儿行径给闹的头疼,只好由他去了。又瞧邬柏喜不自禁的模样,暗暗生疑,回头诈他一句:“你别是跟三姐儿去看灯吧?”   邬柏一张脸不禁涨的通红,被老娘道破心事,梗着脖子强辩:“是楠哥儿,三姐儿只是捎带,捎带!”   他这副模样,谷氏心知肚明,又想若是两小儿心中有情谊,将来万一成了,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倒比什么都强。只是到时候街坊邻居谈起来,林家两个闺女都归了邬家,想来也会觉得邬家男儿堪为良配。   大人心中另有一番计较,可怜邬柏还没想到那么深远,只图眼前欢快。到了傍晚,便打扮的精精神神,饭也没好生吃几口,只让林碧云与谷氏小声嘀咕:“阿娘,阿柏今儿这是怎么了?我瞧着饭也没吃几口,闹什么呢?”   “别理他!还不是约了楠哥儿去看灯,这会屁股上都长了刺了,哪里还坐得住?只怕恨不得立刻天黑了。”   林碧云掩唇一笑,遂不再理。   邬柏听得阿娘这般编排他,只气哼哼坐在那里不语,一时又道:“我还是先去寻楠哥儿,让他少吃些,夜市上可有许多好吃的,在家吃饱了肚子,逛起来还有什么趣味?”   其实他想着,女孩子都胃口小小,吃的少,若是林碧落晚饭吃饱了,到时候他攒了这许久的银钱,原想着请她吃好吃的,她若没有胃口,岂不扫兴?   大过年的,连邬捕头也宽和许多,只瞪他一眼,便由他去了。   邬柏到了林家,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林家也正摆晚饭,邬柏拉了林楠在旁嘀咕:“你傻呀?这会吃饱了一会出去难道不吃了?”   林楠小孩子心性,听得这话即刻便去拉林碧落,又向何氏请假:“阿娘,我跟阿柏带着三姐姐去逛街行不行?”   何氏哪有不允的道理,小闺女一年里基本都在铺子里忙碌,好不容易过年关了铺子,自然要尽可能的让她松快松快。往年守孝不便出门,今年却是可以随便出门玩的,“你们俩多护着三姐儿些,遇上那起子醉酒的或者粗莽的便带着她避开……”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   林碧月眼巴巴瞅着弟妹,见她们都没有想带自己出门去玩的意图,想到此后自己嫁了出去,能不能得了婆母丈夫的允准出门去逛还是未知之数,不由满心失望。但她如今越发大了,也知稳重要面子,当着邬柏的面不好再说出什么话来,自然只能看着弟妹们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到了街上,林碧落笑了一回,又问林楠:“阿弟,你方才瞧见二姐姐的神色了没?若不是要去打听庄家,咱们倒可以带上她。”   “谁说不是呢?”林楠也感叹:“若是不小心让姓庄的瞧见了,还道二姐姐是什么呢?再说二姐姐在家正好陪陪阿娘,免得阿娘寂寞。”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逛,遇上别致的花灯便伫足停留一会,外人看着,当真是相偕出门逛街的少年人。边走又边套好了词,待到得魏婆子提起的马行街酸枣巷子口,三人便停了脚步,由邬柏出面,上前去打听。   恰巷子口头一家大门一开,出来个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邬柏上前拱手:“阿叔过年好,向您打听件事儿,庄士达家可在这巷子里?”   “正是,巷子最里面那一家。小郎君打问庄秀才,可是有事?”   邬柏颇像那么回事:“我家先生今年塾馆要关了,听说这巷子里有个庄秀才,学问好,在书院读书,便想着前来问一问情况,回头也想去他上学的书院去读书,这才特意过来的。”   那中年人瞧着十分和气,“庄秀才读书倒好,就最里面右手边那一家,小郎君可前去敲门。不过最近庄秀才时不时出门与同窗宴饮,也不知今儿出门了没?”   邬柏谢过了那中年人,三个人便提着个灯笼在酸枣巷子口走来走去,所幸酸枣巷子对面便有商铺,有两家挂出来的灯笼颇为别致,走得一时,三个人便朝巷子里瞄一瞄。   酸枣巷子是条直巷子,一眼可望到底,大约过得半个时辰,巷子里最面右手那家的大门终于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少年郎君,隔的有些远,瞧不真切眉目,那少年人似乎对着院子里说着什么,大约是与寡母道别,一会才拉上院门,向着巷子口走来。   三小儿见状,忙假做观灯,仰头去瞧商铺挂出来的灯,有一家挂出来的小兔子灯笼颇为可爱,兔子的眼睛似乎是拿两颗红色的琉璃珠子做的,红红的灵动非常。   那少年郎君从巷子里出来,也不向铺子这边瞧一眼,便径自向着九桥门街市方向走去,林碧落忙招呼两人跟上。   九桥门街市,好是比之封丘门街还要繁华的所在,这个时节恐怕到处都已经挂起了灯笼。林碧落与邬柏都各自暗暗摸了下荷包,一个想着,今晚跟着这姓庄的书生,恐要破费了,另一个却想着,趁这机会,正好可以请三姐儿吃些好吃的。   庄士达一路走一路闲逛,照他走路的速度,似乎很是悠闲,但是瞧着他走路的方向,却并非漫无目的,眼瞧着他一路不停,到得九桥门街市,径自到了会仙楼,埋头便入。   会仙楼的伙计似乎与他很熟,热情的招呼他:“庄郎君来了?里面已经有好些人在等着您了。”   庄士达只点点头,便在伙计的引导下进去了。   他身后跟着的三个小儿顿时急的抓耳挠腮。这会仙楼从外面瞧,便知不是个寻常所在,恐怕楼里的菜价也不是他们能消费得起的。庄士达听说家境并不如何,竟然是会仙楼的常客,真令人费解。   林碧落正急的抓耳挠腮,忽抬头一瞧,瞧见二楼一间半开的窗子里露出个见过一面的侧脸,不是别人,正是在大相国寺前面救过她的那名少年郎君,她顿时喜上眉梢,扯了林楠与邬柏的袖子一下,便要往里闯。   会仙楼的伙计倒热情,见进来三个小儿,便热情迎了上来,林碧落却挥挥手,似乎是常来一般有几分不耐烦:“我等的人在上面,不用劳烦你了。”   正逢年节,会仙楼宾客盈门,谢师的会友的,或者聚到一起玩乐的,将伙计们忙的团团转,这种上门来早订好包间的,小二经见的多了,纵觉得这三个少年男女衣衫简薄,不似富贵人家,却也随他们上去了。   林碧落身后跟着的邬柏与林楠暗暗焦急,当着会仙楼的伙计又不能拆林碧落的台,只能提心吊胆紧随着她往上走。   到得二楼,左侧的雅间里笑语喧哗,已有少年人笑道:“庄兄,你今儿可是来得晚了,不但要罚酒三杯,还要做诗一首。”   听得一个低沉和缓的声音道:“却是我家中有事,实在对不住!况我不太能饮酒,莫若饮酒一杯,罚诗三首?”   只听得内里有女子娇语:“庄郎君真是才高八斗,快快喝了这杯酒罢?”语声娇软,若是男儿,恐怕半边身子都要酥了,想来不是同窗。   哪有良家女子这般放浪的。   右边的雅间却很是安静,偏林碧落轻叩两下,推开门进去了。   林楠与邬柏只当这包间没人,林碧落这是试探之意,哪知道跟着她进去之后,才发现包间里却一坐一立,有两名少年人,顿时尴尬的欲将她扯出去。   林楠护姐心切,连两人面目也没瞧清楚,已弯腰连向二人赔礼:“走错了房,还请两位见谅!”   哪知林碧落却笑的欢喜,径自行礼:“方才在楼下仰头一瞧,便瞧见恩公身影,自那日被救,恩公连名姓也不曾告之,让小女子总觉心中不安,今日瞧见,便上来与恩公问个好。”   她一头说着,却支棱起耳朵向着隔壁包间听去,只面上微笑分毫不动。   自林碧落闯了进来,秦钰便是一惊,目光里已含了打趣之意向着楚君钺瞧了过去。   这几个月楚小将军桃花运十分的旺盛,不但是义成郡主家的小娘子死活缠着他不放,另有几家官宦之家的小娘子们也颇为动心,暗中投送秋波,或者伸出了橄榄枝,可惜楚小将军都不为所动。瞧瞧,就连在大相国寺山门前无意之中救过的小娘子,这才多大年纪,便上赶着凑了上来。   未料楚君钺似并未瞧见秦钰打趣的目光,冷凝目光在林碧落面上扫了一圈,见她身着红袄红裙,瞧着似乎比上次见面又长高了不少,   听得一个低沉和缓的声音道:“却是我家中有事,实在对不住!况我不太能饮酒,莫若饮酒一杯,罚诗三首?”   只听得内里有女子娇语:“庄郎君真是才高八斗,快快喝了这杯酒罢?”语声娇软,若是男儿,恐怕半边身子都要酥了,想来不是同窗。   哪有良家女子这般放浪的。   右边的雅间却很是安静,偏林碧落轻叩两下,推开门进去了。   林楠与邬柏只当这包间没人,林碧落这是试探之意,哪知道跟着她进去之后,才发现包间里却一坐一立,有两名少年人,顿时尴尬的欲将她扯出去。   林楠护姐心切,连两人面目也没瞧清楚,已弯腰连向二人赔礼:“走错了房,还请两位见谅!”   哪知林碧落却笑的欢喜,径自行礼:“方才在楼下仰头一瞧,便瞧见恩公身影,自那日被救,恩公连名姓也不曾告之,让小女子总觉心中不安,今日瞧见,便上来与恩公问个好。”   她一头说着,却支棱起耳朵向着隔壁包间听去,只面上微笑分毫不动。   自林碧落闯了进来,秦钰便是一惊,目光里已含了打趣之意向着楚君钺瞧了过去。   这几个月楚小将军桃花运十分的旺盛,不但是义成郡主家的小娘子死活缠着他不放,另有几家官宦之家的小娘子们也颇为动心,暗中投送秋波,或者伸出了橄榄枝,可惜楚小将军都不为所动。瞧瞧,就连在大相国寺山门前无意之中救过的小娘子,这才多大年纪,便上赶着凑了上来。 未料楚君钺似并未瞧见秦钰打趣的目光,冷凝目光在林碧落面上扫了一圈,见她身着红袄红裙,瞧着似乎比上次见面又长高了不少,开口便是:“你问了我名姓,难道想以身相许?” 林碧落一噎,脸色便有些不好,隔壁那庄士达说了句什么没听清,倒听得男女轰然笑了起来,她旁边林楠与邬柏都不曾料到她竟然认识这男子。哪怕他们年纪尚小,可是面对着冷如利剑的楚君钺,还有他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寒气,不必开口,从气势上这两个小儿便败下阵来。 纵如此,林楠已经气的脸红,更别提邬柏了。 “我阿姐——”他后半句话却被林碧落打断:“郎君救了小女子一命,小女子万分感激,虽恩重如山,但小女子却没有以身相许的打算。只盼恩公告知名姓,日后小女子必定替恩公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烛香,祈祷恩公平安康顺,事事遂达。”心中暗道,原来救人的竟然是个登徒浪子? 这人瞧着神色,不像调戏,倒像是认真的。 林碧落今日闯了进来,本来便是想探听一番庄士达在酒楼做些什么,也好回去与何氏及林碧月沟通。并非是要劝阻她放弃,只是多知道些,再下决定总是稳妥些。 秦钰在旁捂着嘴巴,内心狂笑,只差拍案欢呼:原来楚小将军也有被拒的一天? 他莫名同情虞世兰了。 这几个月,虞世兰百折不挠的设计与楚君钺偶遇的桥段,搭讪,以及遣人暗中示意,各种手段用尽,无奈楚小将军不肯赏脸,便是下了几次贴子,请的也是有男有女,楚君钺也未曾现身。 虞世兰火的很,可是越火大,却越生出一股急欲征服他的心来,便愈加不肯放手。 楚君钺也很是恼火,今日才与一帮旧友在前面街面上走过,哪曾想到虞世兰凭空冒了出来,知情的少年儿郎们都拿目光去瞧他,楚君钺便道:“忽想起军中还有一事未决,哥几个先玩着,我先去忙了。”借机便溜。 秦钰几乎可算是他的尾巴,急忙跟上,待得虞世兰回过神来,他已经去得远了。 她一个姑娘家,大街上总不能追着个男人跑?辛苦追了来又有什么用,气的差点当街哭出来。 楚君钺甩掉了虞世兰,便找了家酒楼上来,不成想便被林碧落撞上,恰追着庄士达到此。 ☆、第40章反对   楚君钺并不曾告诉林碧落他的名字,反道,“当初救了小娘子,我是不是能知道所救者何人,”   他这话认真追究起来有些无礼。   林碧落自小在塾馆里上课,男女同学相互称呼,概因年岁都小,都没有字,于是皆以名字或者排行相称。但是对于陌生男子,开口便问女子闺名,其实并不礼貌。   林楠不知缘由,但觉得阿姐被调戏,心头便有怒火,神色间已有嫌恶之意,只是他向来习惯了听从林碧落指挥,见阿姐不曾发怒,他便只能忍着。   “林三姐。”   林碧落的声音平静到乃至于看不出喜怒,她就算觉得没所谓,可是还要顾忌世俗的看法。   楚君钺似乎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小丫头激怒,听得这个回答冷冷一笑:“上京城中林三姐成百上千,我怎么知道我救的是哪家的林三姐儿?”   林碧落直觉他这故意挑衅,但今日她的主要任务便是打听庄士达其人,机会正好,哪舍得错过,但眼前的人实在令人觉得不舒服,便堆叠出天真好奇的神色:“小女子求问恩公名姓,乃是为了为恩公立长生牌位,难道恩公追问小女子的闺名,也有为小女子立长生牌位的打算?”   旁人不曾开口,秦钰在旁已经指着林碧落哈哈大乐:“让他给你立长生牌位?小丫头你怎么想出来的这个主意?”   楚君钺不是惯与人逞口舌之利的人,他习惯了以武力辗压对方,但是对面这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显然不适合用这招对待,破天荒的他竟然吐出三个字:“楚君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做好了拿来我看一下。”   啥?   林碧落一脸傻傻的表情,碰上他清冷到似乎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的目光,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看起来好说话些的秦钰。   秦钰不亏是与楚君钺自小一同长大的发小,为楚君钺竟然想看自己的长生牌位的念头拍案叫绝的同时,又好心的向林碧落解释:“他是说,等长生牌位做好了,拿来给他看一下。”   林碧落傻了眼——她那句为恩公做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之语,纯粹是为了想听庄士达在隔壁做些什么而临时扯出来的借口好嘛?   楚君钺在简短的沉默之后,又丢下了四个字:“你敷衍我。”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肃杀之气,林碧落霎时觉得后背冷嗖嗖的,哪管他长生牌位是怎么做的,先应下来再说。   “小女子回去一定做,一定做。只是……还不知道恩公名讳是哪几个字?”   今日出门不利,碰上了这人,先看着他轻浮,这会又觉得他较真的可怕。瞧他的神色,万一某天真的心血来潮,想起来要看一看他的长生牌位,发现上面的错别字,岂不是很难堪?   林碧落有点后悔随口提的这个借口了。   恰这时,会仙楼的伙计轻叩雅间的门,将他们点的酒菜送了上来,楚君钺竟然吩咐那伙计:“去找纸笔来。”   会仙楼里常有文人雅客,或者书生进士之类,酒足饭饱,诗兴大发之时,泼墨挥毫,留下几首歪诗。伙计见得多了,麻利去了,不多时便带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过来。   林碧落顺势落座,心中暗思,既然今日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厚着脸皮坐到底,听听隔壁雅间都在做些什么,也不枉她回去还要做个长生牌位。   ——假如是在大街上碰见这个人,她至多就是上前去打个招呼,决非腆着脸说什么要做长生牌位之语。这真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再看那个人写的“楚君钺”三个字,铁划银钩,金戈铁马的气势迎面而来,林碧落就更觉得头疼了。   她到底被什么人救了?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名字也得到了,菜也上齐了,隔壁的欢宴正在如火如荼,她这时候退下,岂非太没出息了?!   林碧落也不是什么懦弱的女子,双手接过楚君钺过来的纸,小心吹干了上面的墨迹,折纸入怀,便落了座,还笑的好不客气:“恩公请坐,今日就让小女子借这席上酒水,敬恩公三杯,聊表谢意!”   秦钰先前已经大笑过了,这会更是狂笑出声……他还以为这小娘子拿了楚三郎的名讳,会退下呢。   连楚君钺嘴角都微有抽搐。难道……这是又碰上了另外一个虞世兰?   先时还当这市井小丫头聪慧的很,没想到嘴里一面拒绝着,不肯以身相许,行动间却不依不舍的粘了上来,这叫欲擒故纵?   只是这招使的有点不太纯熟,漏洞百出,拙劣非常。难道是年纪尚小的缘故?   楚君钺与秦钰交换个眼神,皆泰然入席,反是林楠与邬柏一边一个立在林碧落身边,浑似对面的楚君钺便是只吃人的老虎,稍不注意,林碧落便会落入虎口一般。   林碧落转头朝二人使眼色,笑眯眯无半点怯意:“阿弟阿柏,还不快坐下?难道要让恩公久等不成?”   今日被楚君钺揪到会仙楼指定要付帐的秦钰看着面前这不请自来的少年男女们,只觉心情大好,无论如何,这市井小娘子就是花样多,假若再长上几岁,比之刁蛮任性嚣张跋扈的虞世兰手腕不知要高上多少。   就当是花点银子看大戏了。   秦钰笑眯眯看着小姑娘亲手为楚君钺斟满了三杯酒,态度谦柔恭敬,挑不出一点儿错,在小姑娘的客套话里,楚三郎连饮三杯,那小姑娘又挟了清淡菜蔬到他的小碟中,关切道:“恩公吃两口菜,压压酒气!”还真是十分的体贴。   楚君钺向来是酒国豪士,这三小杯酒,还不及他止渴,不过秦钰见他竟然真的挟起小姑娘替他布的菜,非常自然的入口,似乎并未影响心情,心中顿时升起诡异的感觉。   他……别是被虞世兰给惹烦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借个由头招惹个市井小娘子,好让虞世兰知难而退吧?   一桌人各怀心思,席间气氛非常诡异,几度冷场,林碧落硬着头皮发挥她的过人口才,搜肠刮肚的寻着祝酒词,左一杯右一杯的灌楚君钺,只盼能将面前这人灌醉,好让他那锋利的目光不必再紧盯着自己。   楚君钺也非常的配合,林碧落说一句祝酒词,他便饮一口酒,对方不说,他便停了下来,似乎是拿祝酒词来下酒一般。   林碧落灌楚君钺酒的同时,又支棱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到最后愣是觉得她把上辈子所有听过的祝酒词都用光了,连“封妻荫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语都出来了,就只差白头偕老比翼双飞这类词不曾用上了,可是面前之人眸子不但不曾沾染半分酒气,似乎更加精神了,眸光炯炯,简直是在期待着她下一个惊世的祝酒词一般。   ——难道她运道这么差,竟然遇到了传说中的千杯不醉?   秦钰在旁稳坐,肚里早笑的打跌,可是为了怕小丫头难堪,他还是硬忍下了笑意。假如一开始他看不出来楚君钺打的什么主意,可是这会儿也明白了,他分明就是在逗小丫头玩。   楚君钺的酒量,他是领教过的,今日又是会仙楼雅客用的小杯,能灌醉他才怪。   眼瞧着这位撞上门来的林三姐儿额头都见汗了,她劝酒的同时,也不得不意思意思小抿半口,这么会功夫下来,也是面染绯色,竟然似新菡初绽一般,清丽中倍添明艳,连赏遍花丛的秦二郎都有几分看呆了,心中又有几分可怜她。   小丫头越急,楚君钺便越不着急。   会仙楼里很不吝啬照明灯油蜡烛,房间里早掌起了灯,灯光之下,她的五官似乎带着玉一般的光泽,越靠近了看,越发觉得惊艳。   起初见面,只是觉得这小丫头五官精致非常,仿似画中人一般,可那是静态的,如今坐在灯下细瞧,肌肤莹润透白到毫无瑕疵,额头沁出的细小汗珠仿佛玉瓷滴露,连她那起先持重沉稳此刻也有些焦躁的神情都生动了起来。   林楠与邬柏在旁插不上嘴,二人除了看顾林碧落,也分神去听隔壁那帮人闹酒,听得不时有人“庄兄”或者“庄贤弟”乃至有娇媚女子“庄郎君”的招呼,林楠与林碧落的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了。便是邬柏也巴不得早早回转,免得待下去越加扫兴。   熬到最后,总算听得那边众人要撤的声音,林碧落只觉楚君钺越喝酒紧盯着自己的眸光越寒,仿佛就差拿刀逼问她意欲何为,她都快要被看哭了……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目光也是可以刑讯逼供的。   只等隔壁众人散尽,她慌忙立起身来道:“今日多有打扰,饮酒伤身,恩公还是少饮为妙,三姐儿这便告辞了!”扯着林楠,邬柏紧随其后,三个人快速闪了。   雅间门被他们出去之时轻掩,只听得楼梯口快速下去的脚步声,秦钰闲闲道:“阿钺,你猜猜这三个小毛孩子今日是为了什么闯进来?”   楚君钺起身,几步便到了窗口,将窗户整个的推开,外面的街景尽收眼底,他唇边浮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喏。”   秦钰紧跟着过来,低头朝下瞧去,但见一名书生被个穿着娇艳的伎子扶着,喝的摇摇晃晃,走的却意外的潇洒,但东摇西晃,明显力不从心。而他们身后不远处,方才楼上还在使劲劝酒的小娘子与两名少年贼头贼脑跟着,保持着十步之外的距离,既不会跟丢,又不会靠的太近被发现。   “阿钺,你是怎么发现的?”秦钰笑的十分好奇。   “你没发现他们三个都关注隔壁动静太过了?那边笑声大些,他们三个便听的更专注些,似乎是要努力分辨里面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劝酒劝的这般三心二意,竟然也敢顶着他的目光来劝酒,更何况后面的祝酒词简直是烂的一塌糊涂。   什么“金榜题名喝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岁岁平安喝一杯……七星高照喝一杯……”,楚君钺还没听过这么奇怪的祝酒词。   他当时握着酒杯便再想,再想下去,她是不是就要哭了?   她的表情明明很沮丧,倒好似临考的举子,答不出题来,恨不得挠破了卷子以泄愤……   会仙楼的窗户开的很大,二人立在窗前,街上风景尽收眼底。这条繁体锦绣的街道上,此刻人来人往,不过一会儿,林三姐儿的身影便似要消失一般,眼瞧着到了街角的另一头,只听得楚君钺低呼:“楚六——”雅间门被轻轻轻推开,进来个面目极为普通的少年,一身葛布短打,倒好似寻常百姓家的儿郎,垂头立在那里,静候吩咐。   “你去打听打听,林三姐儿跟着的那书生与林家是什么关系?”   秦钰这会才似如梦初醒,连连附合:“对啊对啊,方才那醉书生别是与林三姐订过亲吧?”民间百姓除了盛行订娃娃亲,在腹中便有婚约的,十岁以后订亲的也不在少数。   瞧着林三姐的年岁,若是订过亲了,也不奇怪。   难道她这是偷偷跑来追踪未婚夫婿的行踪这才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秦钰一经推测,便觉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瞧那书生的年纪,假若真有年纪这样小的妻室,还不到成亲的年岁,自己在外面打野食也是有的,难道还指望着男人在外三贞九烈不成?   楚六低头应了,很快便转身去了。   这里秦钰将自己的推测一说,又觉林三姐儿勇气可嘉,胆色过人,“阿钺你想,顶着你杀人的目光,还能坐在那里劝酒,兼旁听自己未婚夫婿的风流艳事,而且还没有当场发怒进去砸了场子,年纪虽小,人却真是了不起啊!”   他赞完了,收到楚君钺一束“意欲杀人的目光”,饶是朋友多年,也禁不住缩了缩脖子求饶:“我说错了还不成嘛!”   总之楚六回来,一切都会知道的。   楚六下去的时候,林碧落与林楠邬柏追着酒醉的庄秀才已经到了半道上了。   方才他们下楼去的时候,沈嘉元正从三楼走下来,恰瞧见从二楼雅间出来的林碧落等人,顿时一呆,只当她寻到会仙楼来寻他,面上刚浮上笑意,却见得他们三个慌脚鸡一般下楼而去,怕招了伙计来问,听得林碧落竟然是从楚小将军的雅间里走出来的,心中不由浮上个念头:她与楚君钺竟然认识?   两个人身份天差地别,怎么会有交集?   伙计是个细心的,仔细回忆了一下,迟疑道:“那小娘子似乎称楚小将军为恩公,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救的。不过今儿也不是谢恩宴啊,那小娘子已经走了,但包间里的帐还没会呢。”   也就是说,今日这客并非林碧落相请。   但是,既然是谢恩,没道理这客由楚君钺相请啊。   更何况,楚君钺出现的近一年时间里,上京城中权贵人家的女子,谁人不知楚小将军虽然到了结亲的年纪,但却从不沾花惹草,待女子更是冷若冰霜。起先也有权贵官宦之家的女子心怀柔情,但是几次试探下来,其人不但不为所动,还冷的能冻死人。   这其中,也就虞世兰热情最为持久,东林书院那些女同学们背地里提起楚君钺来,无不是暗中怀疑,那么大一坨冰,哪怕揣在怀里,恐怕也捂不热。不但捂不热,恐怕还能将人冻死。   也许还有女子暗中怀春,对这位楚小将军心有留恋,但是据沈嘉元所知,明面上基本上都已知难而退,唯虞世兰还在百折不挠。   沈嘉元不禁暗中留意。   若是教虞世兰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楚小将军不但对她不假辞色,还对一名市井商户女子和颜悦色,并且在大年初四同桌共饮,不气疯了才怪。   林碧落丝毫不知自己闯进了沈家的酒楼,也不知道这一幕不止落入了沈嘉元一个人的眼中,而是落入了好几个有心人的眼中。   不过那些人对她这样的市井民女如在云端,毫无交集,她压根便不曾放在心上。   他们一路追着庄士达与那伎子,听得庄士达醉后念几句歪诗,又拖着那伎子点评,可怜那伎子为了讨客人欢心,穿的极为单薄,一路越走越冷,只冻的牙齿打颤,偏给钱的梅家郎君一再吩咐教她将庄士达送回家中,便只能忍着冷意,只盼得这醉秀才能快走,早点回家。   哪知道庄士达酒意上头,原来便有七八分醉,结果出来被冷风一吹,那醉意便有了十万十,嘴里胡言乱语,脚步散乱,如浮云端,好几次都累的那伎子差点一同绊倒。   三小儿跟在身后,见得他这荒唐情状,邬柏尚无切身体会,只觉这读书生有些放浪形骸,他们学堂这几年大些的学子也有过去外面喝酒招伎之事,可醉了便回家了,也没有与伎子一道搀扶着在路上相携而行的事情啊。   但林楠与林碧落却气的不行,暗道这姓庄的书生不是什么好货,大过年的不在家陪寡母,也不苦读,竟然与伎子在大街上卖醉……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林碧月真应下了这门亲事,这伎子真将人送到门上来,她是道谢呀还是骂娘呢?   反正搁林碧落身上,这是绝对没办法接受的事。   她这样想,也不出奇,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可是触及社会规则的时候到底还没曾有过,被社会规则撞的头破血流的经验更是没有,如今还是个小毛丫头,哪怕开了三年店,可是封丘门大街那一带治安向来好,又是平民商铺旺地,只要你老实交税,老实做买卖,一般是不容易招祸的。   林楠的考量则更为实际。   魏媒婆说庄秀才自来读书厉害,在马行街一带颇有才名,况家中人口单薄,又无兄弟来分家产,家中靠着些薄田度日,每年佃户上门交租,另有庄士达替人誊抄些文稿,亦或替人代写书信等收取些小钱度日,另有街坊邻居每年春节写对联,婚丧嫁娶需写对联祭帐之时,也有谢礼。   庄大娘早几年还卖绣活,这几年年纪大了,眼花了,便不再做绣活,只勤俭度日。   他家日子倒并非过不去,只是比起商户人家来,银钱不趁手罢了。   假若庄士达真的能够一飞冲天,中了进士,吃了官饭倒好,林碧月嫁过去至少有指望,可是他若一直不中,难道林碧月便要守着这穷秀才度日?   林楠也是读书人,这三年间,林碧落掌家理财,他心中至为感激,哪怕她虽非血亲,却胜似亲姐,替他一手打理家业。假若林碧落不能撑起门户,林楠便想过,自己这样的家境,定然不是身负寡母重望继续苦读,而是早已经回家看铺子赚钱糊口了。   比之只须奉养老母的庄士达,作为林保生一脉的男丁,林楠肩头的担子更重,他上有三个姐姐,嫁资也不少,这些原本都是他应该考虑的,哪怕年纪小,也不能以此为借口,逃避家中重担。   万幸,他还有个阿姐能够指望得上。   因此,他不敢想象,二姐姐若嫁了庄士达,其人瞧着并非脚踏实地之辈,将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已经不知不觉被林碧落的思想影响的林楠,已经非常务实的想到了经济问题,而非林碧落所想的男女感情问题。这便是男女之间最细微的差别。   女孩儿都是感性的,考虑问题都是从感情出发,可是男孩儿一旦长大,便更为理性的考虑问题。   这天姐弟俩半夜回去,林楠就林碧月的婚事初次表态:他不同意这门婚事!   林楠态度之激烈,让林家母女三人初次正视这个一直被大家护在身后的小小少年。   何氏这晚还与林碧月讲了许多私房话,大致是关于婚后如何与婆家人相处的。这等私秘的话原本不必急于一时,不过林碧月论温柔忍耐不及林碧云,论眼光能力不及林碧落,人又是个掐尖要强的,何氏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放心她,便索性趁着还未嫁出去,传授些在婆家的生存秘笈。   哪知道林碧月心怀憧憬,又难得肯虚心听母训,母女正和乐之时,林楠却闯了进来,以家中户主的身份对她的婚事横插了一脚。   方才还耐心温柔的林碧月此刻气的脸都红了,冷冷一笑:“阿弟这是做什么?阿娘都没发话,哪轮得到你来说?你才几岁,知道什么呀?”说着那目光便往林碧落面上瞟。   意思很明显,林楠向来听她的,林碧落这是教唆着林楠来破坏她的婚事了。 ☆、第41章反思   林碧落也全然没想到林楠会挺身而出,此情此景,她也不能躲在弟弟背后装傻,再装下去林碧月这个躁性子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呢。   “二姐姐你误会了,今晚我与阿弟去庄家那边走了一趟,跟着庄秀才转了好大一圈,见他与人在九桥门市那边的会仙楼喝酒,醉后被伎子扶回家,阿弟这才反对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林碧月的声音都透着一股不甘,“这定然是你教唆着阿弟去的,不然他好好一个读书人,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干嘛,知道你能干,家里全要你养着,可是也没请你插手我的婚事吧?!”   被她劈头盖脸一骂,林碧落都傻眼了。   林碧落素来是个好脾气,与姐弟相处和谐,偶尔有林碧月掐尖之时,她也能容让一二,想法子化解姐妹之间的不和谐,像林碧月今日的情景还未出现过。   何氏见小女儿半张着嘴,一脸的委屈兼失落,说不出的可怜,二女儿却倔在那里,满脸皆不是高兴,她这当娘的只能开口安抚:“二姐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三姐儿,她与楠哥儿去打听庄家,也是为了你好,怎么能这么说弟弟妹妹?”   林碧月见连何氏都帮着林碧落,那面上冷色又添一分,嘴里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往外抛:“知道三妹妹能干,挣的钱多,不论她是对是错,阿娘总归护着她。不管什么时候,在阿娘心中,三妹妹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从小到大三妹妹几时做过错事了?笨的总归是我!这家里哪有我说话的余地?什么事情又轮到我作主了?现在倒连我的婚事也要三妹妹来指手划脚,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我嫁还是她嫁?!她不乐意庄秀才,可我乐意,碍着她什么了?莫非是怕庄秀才万一考中了,将来姐妹间身份地位不一样这才下死力的阻拦?”   说着话,目光直逼到林碧落脸上来。   林碧落神色不动,只静静立在那里。   何氏却变了脸色。   在她心里,四个孩子皆不知林碧落的出身,可是她心里门清,二姐儿与三姐儿论身份,简直是笑话一桩!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可是谁也不能确定他日万一凤还巢……况且,三姐儿心眼实,别看在外面做买卖嘴甜话多,可是待家里人那真是掏心掏肺,又体贴孝顺,便是没有这重身份,哪怕是个收养来的孤女,她也觉得这女儿养到了心里去,并不比亲生的远一分一毫,有时候还觉得,她贴心程度比两个亲生的闺女还要亲。   眼看着小闺女伤心失望的立在那里,二姐儿又口不择言,何氏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气,猛的抬手甩了二姐儿一个巴掌,立时在林碧月脸上印了五个红红的指印。   林碧月捂着面颊,似乎不可置信,连声都直了:“阿娘你打我?!为了她你打我?我就知道你一直偏心三妹妹,没想到偏心成这样了!”   林碧落心中一阵发凉,却也知道此刻自己若是上前去察看林碧月脸上的指印,恐怕她会更火,索性往后退了两步,语声凉且冷,一字一顿,将自己想要表达的说清楚,至于听与不听,全在她自己。   “二姐姐,我与阿弟去打听庄秀才,只是因为听得他素有孝名与才名,但是也不能听魏妈妈一面之词,便认定了他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阿爹不在了,我们姐弟更应该互相关爱。我不知道在你心里一直这样怨着我,觉得家里什么事都是我在做主,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便是你的婚事也要来插一脚。我并无这样的想法。换我自己想一想,秀才娘子固然体面,万一中了进士更好,可是庄秀才如今还未发达便与伎子当街拉扯,若是发达了呢?整日在外眠花宿柳?或者一个接一个的小妾进门?若是我是不愿意的。依你的气性,能忍得了?”   林碧月正在那里昂着头,一副何氏与弟妹皆委屈轻视了她的模样,珠泪在眸中缀满,却不曾落下,听得林碧落这话,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只轻哼一声:“你是念过书的,口才比我好,我说不过你,可是你也休想让我听你的。男儿只要有本事,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知道妹妹你心气高,但愿你日后嫁人,能寻得个一心一意的,关起门来独妇独夫的过日子,这才是本事!不过今儿却是我的事情,我今儿还就做一回主了!”   话说到这里,林碧落就不知道她这是为着自己能做一回主而非要与林碧落赌气呢,还是因着真的对庄秀才这门亲事满意的很,才非要同意此事。但瞧她那坚决的模样,今日这事是阻拦不了的了。   回头一想,这个社会只要家世好些的男子,或者功成名就的,哪家不是三妻四妾?或者在林碧月心中,这原本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没什么觉得过不去的。反倒是她大惊小怪了。   林楠却在旁道:“二姐姐,你若非要同意此事,将来可别哭着跑到娘家来。”   “就算有阿弟,我也不敢指望,你放心,我将来必不会哭着跑回娘家来给你们添麻烦!”林碧月目光在幼弟面上扫过,见他全然向着林碧落,只觉一阵灰心。   难道小孩子也是势利的不成?楠哥儿这是知道三姐儿有能力供他读书,所以才对三姐儿言听计从?   林碧月只恨自己本事不济,不能哄得阿弟与自己一条心!   眼看着姐弟几个吵成了一团,何氏自小从来没动过孩子们一根手指头,方才打了林碧月一巴掌,心中已是后悔不已,但林碧月说的话又着实气人,实在忍不住了。见林碧月下定了决心,便乏力的挥手:“你回去吧,既然这样,回头便应了魏妈妈,我也好好相一相庄秀才。”   本朝是有相看一说,男方可让女方女方父母相看,相看满意了,男方也可以提出来相看女方。女孩子由至亲陪着去酒店茶楼见个面,若是满意便送钗,不满意便送几匹布料压惊。   就算是挨了打,此事到底以林碧月的意志为最终决定结果。   本来是喜事一桩,到了最后林家三姐弟却闹的不可开交,连何氏也几乎要弹压不住。   正月初十,魏妈妈亲自上门,虽说未过正月,但是她家亲戚少,林家亲戚也不多,初十已经没什么亲友来往,索性先将此事办了。   听得何氏要相看庄秀才,也知她这种又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便痛快应了下来。庄家那边,听得林家要相看,便提出他们也要相看女方,魏媒婆跑了几趟,最后相看地点便定在了陆家酒楼。   相看那日,林碧落是未婚的小姨子,她也不想再插手林碧月的婚事,便没有去。若是以前,哪怕不能光明正大的去相看,她也必定要找了陆盛,想法子偷偷去瞧一眼。可是林碧月的情绪太过激烈,哪怕她说服自己这是婚前恐惧症,也不愿意再轻易招惹林碧月。   林楠见林碧落没去,他便也不愿意去了。在他心里,就算林碧月指责林碧落,家中所有事情都是她在作主,自己没有说话的余地,他还是觉得,家中掌舵人必要能者居之,二姐姐行事不如三姐姐稳妥,家中大事自然是由三姐姐说了算。   庄秀才其人,生的着实不赖,皮肤白净,模样周正,一双眼带着几分笑意,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温雅。陪着他来的是庄大娘。比起儿子的年轻俊秀,庄大娘倒是显的苍老许多,同样是失了丈夫的寡妇,她比何氏大了五岁,但细看起来比何氏要大十五岁还多。   两个同样失去丈夫的寡妇,共同话题倒也不少,谈一谈生计艰难,抚养孩子的辛苦,以及望子成龙的美好愿意,气氛倒很不错。临别之时,庄大娘拿出一根寒梅银钗来,替林碧月插在了头上。   回来之后,林碧月便将那枚钗珍而重之的放在了自己的妆匣里,这件事便算是成了。   关于正在进行中的这一切,林碧落多一句意见都不肯发表,她细细回想自己这些年,因为带着原来世界的经验,超过了本身年龄的生活阅历在不知不觉间便对二姐姐造成了心理上的压制。哪怕事实上她并不曾真的有意做出那种事情,但一味的包揽了家中之事,不见得是妥当的作法。   从林碧月对她怀有怨意这些事情上倒让她学会了放下,将家中帐薄子全搬到了前院书房里,押着林楠去算帐,她自己则抱个话本子在一旁烧火,顺便烤些生花生来吃。   林楠也知二姐姐的话让三姐姐伤了心,做为弟弟他不好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是顺着她些,让她开怀总会的。于是被林碧落当苦力使的时候,便扮乖卖丑的逗她开心,抱着帐本子假哭:“阿姐,大过年的你非要这么欺负人么?”   林碧落将火盆上支着的架子上烙的花生细心的一颗颗翻了个身,一手提着话本子往下扫,对林楠的哭诉全然不当一回事:“这家业可是你的,你别指望我一年到头做牛做马,连过年也不得闲。过完元宵马上要开业了,你不理一理,难道还指望着我理?”   “三姐姐,帐本子素来是你在理的,你不能推给我啊!我可是比你小哇!”   林碧落朝他砸一颗花生过去,“懒虫!我算是想明白了,以后与其护着你,不如让你做些力所能力的事情。哪怕我把所有事情也做了,未见得就是好事。”忽灿然一笑:“我这不是给你成长进步的空间吗?”   林楠抱着帐本子真要哭出来了:“阿姐,我……我的算盘本来就打的不好,您饶了我好吧?我带你去看灯?元宵的晚上带你去看灯!若是怕遇上坏人,咱们再叫上阿柏就好。”说着忽想起一事,这些日子因为与林碧月闹了不愉快,他倒忘了问了。   “阿姐,那晚上在会仙楼你叫恩公的郎君是什么人?他几时救的你我怎么不知道?”   林碧落拿花生砸他:“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做什么?”林楠接了花生剥开吃了,又笑嘻嘻伸手:“阿姐再赏我一颗花生吃?”小可怜模样,倒比外面的花子态度还要软和。林碧落白他一眼:“装什么可怜?别以为装可怜我就不让你做帐了?”手里却将烤好放在一边晾的花生抓了一把给他,“还不去做帐?”   林楠既想起了楚君钺,一时没问到哪里肯罢休,追着撵后非要问出来,被他磨缠不过,林碧落只好将大相国寺山门前被救一事讲了,又千叮咛万嘱咐,“此事万不可让阿娘知道,不然她又要睡不好了。”   林楠心里替她抱屈,三姐姐为了姐妹,连性命都肯舍弃,偏被二姐姐认为她心中有私,也不知道二姐姐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林碧月性子要强,林楠也知道,可是要强成这样,不惜以口舌之利来伤姐妹之情,他便觉得看不过眼了。可是他又是最小的,哪怕跟二姐姐说,她也未必肯听。   在林碧月眼中,林楠跟林碧落便是一伙的。   为此,林楠唯有私下叹气,又悄悄跑去将此事告诉了何氏,总觉得若不教阿娘知道,万一阿娘也像二姐姐一般想三姐姐,那就真是太委屈她了。   何氏听闻此事,又惊又吓,又听得那日为了追庄士达,林碧落闯到了会仙楼,林楠有幸见了那救了林碧落的少年,便详细问那少年怎生模样,待人如何之语。   林楠对楚君钺印象极坏,虽觉得他救了林碧落有几分感恩,但是另一方面又对他冷若冰霜的待人态度有着深刻体验,那晚从酒楼出来,他还记得阿姐说过一句话:“这辈子我再也不向人敬酒了!”   再向何氏讲起,那细节便不出意外的被渲染了。   何氏听得林楠提起,林碧落答应了那人要做长生牌位,顿时一呆:“怎的你阿姐没向我提起过此事?”   “我觉得……阿姐八成是在糊弄那个人。”   母子俩说了会子话,林楠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阿娘,我瞧着三姐姐这几日无精打彩,反正二姐姐在待嫁,也不会出门,不如元宵我陪三姐姐去街上散散心?”   这几日虽然吃饭的时候,三姐儿照样向二姐儿打招呼,可是很明显姐妹生隙了。   当姐姐的不情愿与妹妹说话,那神色间似乎还有一点得色,大约是与庄家这门亲事成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林碧月自己决定的一件事,全程无视了林碧落的意见。   她大概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好。   反观当妹妹的,似乎并没多少情绪,蔫头耷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瞧着她那心平气和的态度,也并不似记仇的模样。   林碧月甚至私下与何氏卖乖:“阿娘你瞧,三妹妹知道说不过我,这件事情她不能插手,便整日摆出不高兴的脸来。以往就是你惯着她,只要她说对的便是错的也成对的了。到底我是姐姐呢,总比她懂事,知道的也多一些。”   何氏先是摸了摸她的脸,见那上面早没有指印了,可似乎那指印都留在了她的心里。“还疼不疼了?阿娘那日打的重了,你可还记恨阿娘?”   林碧月眸光一暗,又笑了起来:“阿娘说什么呢?你不过是为了哄三姐儿开心,这才对我动手的。我晓得我是当姐姐的,应该让着她,但是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容得她小孩子胡闹呢?”   何氏听得她这番话,只觉内心纠结,复杂的感受简直不是能一语道尽的。   二姐儿似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她对的时候,全然看不到别人的意见。不同于三姐儿,至少有事情要与家中商量的时候,不但能听取别人的意见,也能照顾到别人的情绪。   面对这样懂事体贴的三姐儿,林楠一提,何氏当即便答应了。   无论谁家女子嫁人,总是一条不归路,不能回头,连反悔的机会也极少。原本她盼着二姐儿能有更好的人家,可是眼瞧着她十五了,除了这两家,竟然没更好的人家了。再拖下去她怕更不好订亲,便只能在这两家里挑一家了。   她原本属意杂食店的孙家,哪怕人辛苦一点,可是手头宽裕,银钱乘手,日子过的安生。不过听说这位庄秀才虽然家境清寒了一些,但是素有才名,若是能考中进士,却又比孙家好上许多倍。   翻来覆去,自己也有几分委决不下,多是疼儿女的心做不了假,总盼着她们能在婚后日子过的和美顺遂。   最后与二姐儿透露一二,见她属意庄家,便想着索性趁了她的心。   儿大不由娘,这话是真正没错的。   不提何氏内心愁肠百结,却说林楠得了何氏允诺,又跑去寻了邬柏,到了元宵这一日,早早便去催林碧落:“三姐姐,咱们晚饭也不必吃,回头去街上吃小吃,定然能吃个肚圆。阿柏说要请我们吃东西。”   林碧落抬头见到林碧月也过来了,便示意他:“把二姐姐也叫上?”这些日子她思前想后,对林碧月并不生气。   林碧月不过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少女,刚好处在叛逆期,而她这个表面看起来贴心的妹妹,实则扮演了那个“优秀的邻居家孩子”的角色,从小到大各方各面都比她好,到后来更是一力担了养家重负,虽然听着能干,到底反衬出了姐姐们不如她能干的现实。   若是她处在林碧月的境地,没有上一世的经历,恐怕也会心怀妒意。做姐妹的总是有今生没来世,能好好相处还是好好相处。   林碧月早听到了她这话,还当小妹妹这是向她低头示好,以示自己错了呢,心态上顿时更有了一种压倒性的胜利,摆出姐姐的姿态来,打发他们:“街上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你们自己去玩吧,我还有事与阿娘商量呢。”施施然去了。   林楠默默的拉着林碧落走了。   他现在觉得……二姐姐似乎有几分傻气。   也不知道嫁到庄家去,能不能拢得住庄秀才的心?虽然这是妇人们担心的问题,但林楠也忍不住替二姐儿担忧了起来。   邬柏是上就准备好的,她们姐弟一出门,便瞧见他站在对门铺子下面,对着林家大门猛瞧,好似下一刻便要跑进去揪人出来。   林碧落见他腰间鼓鼓,便打趣他:“阿柏,你这是将自己一年的月例都拿出来要花掉?”   邬柏被她猜中心事,面上顿时有了几分赧意,挠头傻笑:“今儿高兴,高兴。”他这模样,逗的林家姐弟俩一起笑了。少有被宰的人还被栽的这么高兴的。   封丘门大街上,酒楼铺面皆挂着各式彩灯,模样精巧,灯上还附着灯谜。   林碧落对此一点也不擅长,便怂恿了邬柏与林楠一起猜。邬柏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原来你也不太会猜灯谜?”   由于林家三姐儿一向太能干,倒给了他一种错觉,似乎没有什么她不会的事情。况她在塾馆里的时候,成绩极好,难道小小灯谜也会难倒了她?   林碧落被他这语气给逗的又笑又气:“难道我是万能的?什么都会不成?”   “阿柏,你是没见过我三姐姐绣出来的花……”林楠在旁偷笑,顺便暴露一下某人的弱项。   邬柏摆出心向往之的神情来,“一定绣的很好吧?阿嫂绣的东西就活灵活现,三姐儿定然绣的也不差。”   “是不差,能将小狗绣成狗熊,鸳鸯绣成野鸭,还是个努力辨认靠你的想象才能猜出来的狗熊跟野鸭,一般人哪能绣出这样的?”   “林楠……今晚回去你给我通宵算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被胞弟轻易便揭了她的短处,林碧落不由出言威胁,林楠忙抱拳求情:“阿姐我真不是故意的真的!再说你不会绣花的事情迟早阿柏都会知道的,他又不是外人,他可是咱们家姻亲,姻亲!”   林碧落瞪他一眼:“你是阿娘从邬家抱来的吧?胳膊肘往外拐,什么都跟邬二郎倒……我看你今晚索性跟他回去算了!”见林楠苦着脸求情,邬柏却笑的好像傻里傻气,林碧落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她真不应该答应林楠跟着他们出来逛街看花灯。 ☆、第42章相救   上京城中,元宵灯会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整个上京城中的人们将上京城妆扮成了灯火的汪洋,到处是人潮灯潮,光花灯的种类便令人眼花缭乱。   有坐车灯、球灯、槊绢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诸般巧做灯、平江玉珊灯、火铁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   置身在这灯火的海洋,林碧落便似被丢进了童话的世界,现代社会的元宵灯会虽有些造型灯,内里亮着灯炮,但远远比不上这个时代百姓的奇思妙想。   更有扎缚起来的琉璃灯山,高达五六丈,上有大彩灯,大彩楼中安着可以活动的机关人物,灯山上还有大殿,铺陈着五色琉璃阁,阁上都是球龙戏文百花。殿阁梁壁,有涌壁之上绘的传说故事,三个小儿要尽力的仰头看,一一辨识出绘着的传说故事,每辨识出一个,便要欢呼一声。更有小窗间垂吊着的小小水晶帘子,流苏宝带,那是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富贵……   灯山上还有伶官送乐,恍如天上宫殿,直让观灯百姓看花了眼。   邬柏几乎恨不得将脖子伸长,又觉那灯山之上的伶官视野奇阔,仿佛置身于仙境,羡慕不已,小声念叨:“若是我也能上去在灯山上瞧上一眼……”   林碧落与林楠也有此意,可惜不能实现,更觉遗憾。   三个小儿转来转去,连晚饭未吃也忘了,回头便瞧见个马骑灯,灯罩上绘着宏大的战争场面,飙轮拥骑,回转如飞,不止是她们三个,更有许多少年男女拥了过来瞧这里面绘的战争故事,嘻嘻哈哈议论不止。   林碧落靠那马骑灯极近,忽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这灯多少银子?”正是在大相国寺前面遇到的那位以银子砸人的小郡主。   她与那人有过节,彼时便领教过她的脾气,当即暗中扯了林楠与邬柏的袖子,小声低语:“快走,有麻烦!”   偏林楠与邬柏正看的入神,哪里注意到了她这小动作,目光还粘在那马骑灯上。   虞世兰身边的婢女春桃见到这么多人围着,不肯给她家主子让路,不由大怒:“不知礼的东西,看到我家小郡主还不赶快让开?”   这马骑灯边围着的多是平民百姓家的少年男女,听到这无礼的话,又不想在大节下的触霉头,反正上京城中今夜不知有多少出奇的花灯,哪里非得站在这一盏灯面前,纷纷向两边散去,倒将最前面的林碧落姐弟以及邬柏显了出来。   这会儿林楠与邬柏已经回过神来,见身边方才围着的少年男女们一哄而散,唯当先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女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两名婢女,身后另有身形高壮的仆佣好几名,便知遇上了权贵人家的女子。   林碧落扯着他们二人想溜,二人也不是惹事的性子,正要抬步,却听得春桃尖声叫道:“郡主你快来瞧,那丫头是谁?”   虞世兰与正欲闪避的林碧落目光相撞,立刻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大相国寺前面那个贱丫头吗?哄着我花了上千两银子便跑了!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上了……”   林碧落暗道晦气,虞世兰已经朝身后仆佣下令,那些高壮男丁们半围了过来,将林碧落姐弟以及邬柏围在了当间。   “郡主此话差矣,那日我并不曾哄你花银子,反是郡主,我数次看中的小动物,都被您花银子卖走了,怎的是我哄着郡主花了银子?”   虞世兰回去之后便回过味儿来了,不但没寻到楚君钺,还平白损人了上千两零花,又买了一堆她压根不喜欢的猫猫狗狗飞禽陆兽,特别是那只大蟒蛇,被蛇贩替她装到马车上,拉回郡主府之后,也不知看蛇的小厮怎么当的差,当夜蛇笼子便开了,将整个郡主府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生怕睡到半夜床上盘着一条大蟒。   最后还是义成郡主万般无奈,去求圣上,从宫中借了两名善捕蛇的太监来,才将那条巨蟒给寻了出来抓走。   为此,虞传雄气的将虞世兰训了一顿,府中妾室背后不知怎生笑义成郡主的。便是她的庶妹虞世莲也在她面前皱着秀眉,做出楚楚之姿讽刺她:“阿姐胆子可真大,弄回来只会说话的绿头鹦鹉也就算了,好歹还有些用,能讨阿娘欢喜。居然敢弄回来一条蛇,真是吓死人了……我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夜夜惊醒,怕的要命,生怕那不长眼的窜到我院子里去……”   虞世莲一十三岁,也到了可订亲的年纪,人又生的格外的好,说话柔声细语,走路如弱风拂柳,袅娜风流,功课也好,在东林书院也颇有一些追随者,虽是庶女,却是虞大人的庶女,听说也颇得虞大人疼爱,性子又比之虞世兰要好上百倍,自然也受欢迎。   虞世兰每想至此,便恨林碧落恨的牙根痒痒。   义成郡主教女,从来便是自有旁人对不起虞世兰,万无虞世兰对不住旁人之理。   “我家阿兰何等身份,哪些贱婢们若惹的阿兰不高兴了,阿兰记得告诉阿娘,阿娘替你收拾她们!”   当今圣上成亲这么多年,后宫嫔妃无数,至今没生下一儿半女,宫中公主还是与圣上平辈的,年纪也都不小,皆出嫁成妇,膝下有儿女承欢了。虞世兰在宫里便似换了个人,嘴甜似蜜,哄的皇后以及众嫔妃明面上都很喜欢她,便是圣上也待她极好,年节时便有不少赏赐。   因此,她虽然是郡主的女儿,但实则却是比公主的女儿还风光,满朝上下倒真无人愿意去得罪她,要么不跟小女孩子计较,觉得有失身份,要么觉得得罪她也不划算,跟义成郡主以及虞传雄为敌,于仕途不利。   倒将虞世兰养的越发跋扈了。   因此,原本是她自己心情不好找别人的茬,到了虞世兰口中,却全是别人的错。   林碧落的话,她哪里能听得进去?   “贱婢!还敢狡辩?我阿娘都说了,市井间的刁蛮民女心里都不知打着攀附权贵的鬼主意,信你才怪!”   义成郡主这话原也没错,虞传雄的妾室里就有不少巴上来的女子,身份低但相貌好,又会伏低做小,不似义成郡主还有皇族架子,在虞传雄面前总有几分傲气,不容易低头。   久而久之,她与虞传雄倒越来越相敬如宾了,倒好似一对在政治风波中合作无间的伙伴,若论起夫妻情份来,那就真是笑话了。   不过结成政治同盟,倒有一点好处,两个人的利益绑到了一起,共同进退至少是做到了。   虞世兰一声令下,那几个男仆便要去抓林碧落姐弟与邬柏,邬柏仗着自己学过几年功夫,与那向个男仆打了起来,林楠将林碧落挡在后面,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春桃那丫头仰头瞧了瞧天,顿时笑的跌足:“郡主您瞧,这小子糊涂了不成?明明是黑天半夜,哪怕灯再亮这会也半夜了,竟然说是光天化日之下……”   虞世兰嘴角带笑,心里有隐隐说不出的快意。自初次见到林碧落那张脸,她便有种熟悉的感觉,回去照镜子,才忽想起来,这丫头竟然与自己长的有几分相似。   虽然没有自己美貌,穿的不过是寻常布衣,但是光长的像她这一条,便足以教她生气了。   早寻思着找到了她,划花了她的脸,没成想在这灯会上便碰上了。   “将那丫头给我好生扇她百八十个巴掌,教她再犟嘴!”虞世兰寻思着,若是真被扇这么多嘴巴子,齿摇嘴破,要是再打落几颗牙齿,哪怕再有几分相似,旁人恐也看不出来了。   那些仆佣往日狐假虎威惯了的,这会将挡在林碧落面前的林楠揪过去,被那小子伸脚使劲去踢,另有两名男子正要伸手往林碧落肩上去抓,只听得“噗噗”两声,似什么东西入肉,只听得两声惨叫,方才欲抓林碧落的两名男仆已经抱着右手跳了起来,疼的真叫唤。   “我瞧瞧谁敢打她?!”   一把冰冷入骨的声音响起,虞世兰惊喜转头,声音都不自觉的娇媚了许多:“三郎……”原本还有一腔怒气,这会听到楚君钺的声音,一腔怒气顿时散尽。   五步开外,楚君钺以及秦钰,另有几名少年郎君身着华服而立,远远看着这出闹剧。   虞世兰还未迎上前去,楚君钺已经阔步走了过来,她激动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三……三郎……”莫不是在做梦?   自从她的心意昭示以后,但凡她出现的地方,楚君钺避之不及,何曾迎上来过?   那一刻,虞世兰心中只觉心花怒放,却在转眼间,见得那高大俊挺的身影径自穿过郡主府的仆从,到了马骑灯前,语声虽一样的清冷,但虞世兰愣是听出了关切的味道:“三姐儿,你没事儿吧?”   楚君钺每次面对她,那声音都冷的要掉冰碴子一般,可唯独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有化暖的迹象,可是却是对着另一个女子,令人讽刺的是,那个女子偏偏长着与她有几分像的脸!   这一刻虞世兰恨的牙痒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当街便忍不住了:“楚三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君钺伸出铁臂来揽住了林碧落有纤腰,“上元灯节,花前月下,你说什么意思?”   林碧落无语的仰头瞧了一眼眼前男子的侧脸,模样俊挺到能令花痴小姑娘们动心,但行为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的幼稚。   她使劲想要从楚君钺的怀里挣脱出来,小声低语:“恩公,就算是中意的女孩子,用这招来气对方也太……”   后面的几个字无声的消失在了她的口里,楚君钺何等耳力,一猜便知没什么好话,而且想来她误会了自己与虞世兰的关系,只当他与心仪的女子在斗气,面上冷意更盛,只牢牢搂定了她的腰身,语气里却带着莫名的杀意:“兰郡主,以后你家仆人若是动她手,我便剁了你家仆人的手,若是却她脚,我便剁了仆人的脚,动她哪里我便剁了哪里!若是你不服,大可去圣上面前告状!”   虞传雄有从龙之功,楚家却握着东南水军,哪怕如今楚家父子都调到了京中,但是东南水军却是楚老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为此还牺牲了长子及次子,便是当今圣上也不会因为对义成郡主以及虞传雄的偏爱,而会为了这些小儿之争为难楚家父子。   概因水军不比步军骑军,不但难练,耗费巨大,且没有得力的将令。海上倭寇横行之时,还是仰赖楚家父子荡平贼寇,却是不可或缺的国之柱石。   虞世兰被楚君钺这几句话气的眼中泪花直打转,嘴唇都哆嗦了,“楚……楚三郎……你好狠的心……”竟然瞧不见她的真心!   春桃与绿竹在旁扶着她萎靡下来的身子,小声劝慰:“郡主别伤心,姓楚的那是眼瘸了才看上那贱丫头了。不过是个寻常的贱丫头,有何出奇之处。”但二人瞧向林碧落的脸,也不得不承认,她与十一二岁的郡主有着五六分相似,却又似乎比那时候的郡主还要漂亮些。   那时候虞世兰天真烂漫,哪怕任性刁蛮,可是因为性格还不及现在狠毒,只是小女孩子的娇纵任性,倒也十分的可爱讨喜,只要哄着她顺着她便没什么事儿了。   只是后来小郡主年纪越大,眼瞧着连虞世莲都有人上门提亲了,她却无人问津,哪怕东林书院的同窗们平日在一起也有不少少年儿郎围着她转,可是各个滑的都似泥鳅,好像就打着与她保持友好同窗的关系,却毫无更进一步的打算……   虞世兰初次动心的当然不是楚君钺,只是东林书院的学子,背景模样皆不错,功课也好,但是当虞世兰暗示之后,那学子当时便吓的一脸惨白,过后便请了病假,没过一个月听说便去了应天府书院……转学了。   此后虞世兰脾气便越来越娇横,人也越来越难侍候。   想到今晚回去,也不知道哪个丫环会遭殃,春桃与便在心中暗暗计算最近谁又与她不和,或者可趁机让郡主教训一顿,权当个出气桶。   郡主府内,贴身丫环的岗位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虞世兰主仆眼睁睁看着那小丫头被楚君钺拥在怀里带走了,她身边那两少年似乎这会才反应过来,挣开虞家仆人,追了上去。   灯火阑珊处,那人却与她人对影成双,虞世兰心中恨意陡生。过去哪怕楚君钺对她再过冷淡,至少他不曾与女子有过什么,只这一条便教她心动不已,更何况令她没办法忘记的是他在水中船头的英姿。除夕宫宴,圣上令他在大殿舞剑,更令得虞世兰倾心不已。   大周朝素来开明,宫宴便是朝中重臣皇室宗亲携带家眷与圣上同乐,彼时楚君钺舞完剑,回到楚老将军身旁,圣上还曾对楚老将军赞道:“楚爱卿养的好儿子,只是三郎好似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成亲?”   朝中众人皆知兰郡主倾心楚君钺,听得圣上此语,默默将目光转到了楚君钺身上。   楚老将军却朗声一笑,道:“禀陛下,老臣家中如今止余此幼子,偏桀骜不驯,发愿要找个合乎自己心意的女子共度一生,若老臣再逼,他便剃了头发做和尚去。老臣一把年纪了,只余这点子血脉,便不敢狠管,生怕这混小子犯起浑来,当真去大相国寺寻智清大师去。智清大师可是在老臣耳边念叨过好几次,道这小子还有几分慧根,若是舍了给他做弟子,再好不过。”   智清大师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在上一辈五龙夺嫡之时,唯他寄情山水,后来先帝即位,众王被贬,他便在大相国寺出家,做了主持方丈的关门弟子。   智清大师天生慧根,与楚老将军年岁相当,二人据说当年十分要好,如今楚老将军有空便要去大相国寺瞧一瞧他,若是他有此语,打趣老友,倒也可信。   宴中众官员皆是老狐狸,包括虞传雄自己,以及宝座上的当今圣上。   楚老将军抬出智清大师,以及他为国捐躯的长次子来,所为不过是阻止虞世兰做楚家儿媳,以及不想要宫中插手楚君钺的婚事。   当今圣上对楚家父子用的很是称心,他们只是为国尽忠却从不干扰朝事,调楚家父子回来,只不过是这些年东南海面平静,倭寇已数年不曾来犯,楚家父子也是时候回京来休整了。   他也犯不着为了掺合楚君钺的婚事而引起朝中重臣不满。换句话说,若是虞世兰与楚君钺真有缘,也用不着他来搓合。   今上想明白了,便指着楚君钺大笑:“朕倒要好生瞧上一瞧,看看楚家三郎最后能寻得怎么样的女子,才能与你配成双?!”这句话便是明白告诉楚家父子,楚君钺的婚事他不会干涉。   反倒是虞家父女俩的脸色那晚都不太好看。   从除夕夜宴至元宵节,不过才半月,原本还怀抱期望,一心想着自己还能想办法打动楚三郎那颗铁石心肠的虞世兰在顷刻间,所有的希望便一起坍塌了。   “给我去查!查一查这个贱婢是什么来历?!”   她就不信了,能够引的向来对女色上不热衷的楚三郎动了心的,会是什么好货色。没准也许是哪个勾栏里调教出来的雏儿,专门迷那些京中权贵的。   楚君钺强揽了林碧落过去,秦钰瞧见她过来了,当即取笑:“三姐儿,今晚你可想好祝酒词了?阿钺可是说了,今晚不醉不归。”   林碧落被他打趣,顿时苦着脸抬头,恰逢楚君钺低下头来,一双寒眸从她面上扫过,淡淡道:“莫非你忘了我曾救过你的命?”   “小女子……小女子哪敢忘啊?”林碧落被这样寒意凛然的眸子紧盯着问话,舌头都要打结了,暗中吐槽:就算是我想忘,您老也以非常独特的方式让我忘不了啊!   “没忘就好。别忘了今晚我又救了你一次。”   楚君钺淡淡陈述,语气却好似上门收债的向欠债者施恩,告诉她以前欠着的债先欠着,这会你又新欠债了,一并记好啊。   林碧落:“……”   与秦钰在一起的那帮少年郎们见楚君钺揽了个眉目如画的小少女走了过来,两人亲密不似寻常,各个笑的意味深长,其中秦钰的堂弟秦钧更是怪叫一声,“哟哟,原来三郎胸中早有丘壑?不怪除夕宫宴上会有楚伯伯那句话。”   众少年哄然大笑,林碧落直觉这笑声跟自己有关,却又不知道因何而起,只能使劲在楚君钺怀中挣扎,小脸涨的通红,却似小儿女在赌气一般。   大周国的元宵节,除了看灯,还有无数的少年男女在灯海中相遇,钟情,进而结为连理的佳话。因此,有情的少年男女们,或者早已订亲的少年男女们或者刚成亲的小两口在这一日牵手上街,极为正常。   林碧落被楚君钺揽在怀里,过往人等不但不会视为怪异,还会投来善意的一笑,暗叹少年情怀。   这会功夫,林楠与邬柏已经追了过来,两人伸手便要从楚君钺怀里将林碧落捞出来:“恩公烦请放开我家阿姐。”   说话的是林楠,邬柏只负责捞人。   秦钰见林楠来了,便朝楚君钺起哄:“阿钺,这一位可能得罪啊。”其余少年听得林楠唤林碧落“阿姐”,便知是这小少女的弟弟,又听得秦钰打趣,更是轰然大笑,不怀好意的劝他:“楚三郎,快将人松开吧,这一位可真不能得罪!”得罪了小舅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第43章欺骗   在众人的笑声中,楚君钺总算是将人给松开了,只不过他仍然站的极近,林碧落不着痕迹的朝后退两步,他一步便靠了过来。   秦钰及其一帮少年郎从未曾见过楚君钺待谁家女郎这般模样,都暗中啧啧稀奇,觉得他简直成了幼儿时期那个抓到自己喜欢的玩具便死不放手的小儿郎,蛮横中透着可爱。   不过这都多少年了,他居然也还保有着这样一面,   其实说起来,楚君钺小时候还是很活泼的,调皮好动,鬼主意非常多,假若不是后来长兄次兄皆阵亡,大概他也会长成秦钰这样的纨绔,楚将军会任他一生逍遥下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楚君钺三岁的时候,长兄阵亡。楚大郎比之他年长十五岁,尚未成亲便为国损躯了。   楚大郎一直是楚将军着力培养的接班人,哪怕他阵亡了,还有十六岁的楚二郎接替,还轮不到年幼尚幼的楚三郎接替楚家这杆大旗。   未曾想到,楚君钺五岁那年,年仅十八岁的楚二郎也阵亡了……   十八岁,似乎成了楚家郎君的一道坎。   楚君钺与长兄次兄年龄差距太大,甚至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里,完全不曾有两位兄长的影子,可是他却必须要承担他们阵亡之后的结果。   楚君钺与两位兄长年龄差距这么大,也不出奇,楚将军与夫人长年分居,偶尔回京一次,才有了这位楚三郎。他上头兄长们年纪大,楚将军起初便将他着实当幺子来疼,楚家有一队护兵一年总有五四趟回京,大车小车的玩意儿给楚三郎解闷,全是从南方沿边搜罗来的新奇之物。   秦钰他们这一帮小儿郎小时候没少央着阿娘带着他们去楚家玩——楚三郎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他家那些楚将军从南方捎回来的各式玩意儿。   楚君钺虽然对这个阿爹真没什么印象,最好的记忆便是楚家车队又从东南沿边回来了,带着许多东西,这便是楚将军留给他的最好印象。   不过那时候楚君钺护食,但凡小伙伴们想要玩他的玩具,必要能合他的眼缘,否则一切免谈。   秦钧小时候体弱,没少被他揍,但哭归哭,还是哭着喊着想去将军府。   秦钰打小是个嘴甜舌滑的,拿出哄骗府中堂姐妹表姐妹们的手段来,常哄的楚君钺心气儿顺了,心甘情愿拿出他的玩具来玩。   楚将军最称奇的地方便是,他自己掌着水军,却着工匠给儿子建了个小小画舫,比之上京城中沿河泊着的那些庞然大物的画舫要精秀太多,空间小到只能容六七个小孩子坐上去,再加两个掌船的,但是内里陈设却一点也不简陋,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画舫。   他想要幼子一生称心只享荣华远离战争的心愿由此可见一斑。   可惜……六岁以后,他便派人来接楚君钺去了东南沿边,将楚三郎接到了军中生活,与他同吃同睡。   楚夫人当初哭哭涕涕死活不同意,可是派来的亲卫递上了楚将军的信,她看罢信之后,只能硬起心肠来将儿子打包给楚将军的亲卫,将其带走。   那时候楚君钺还是个白胖小子,脸上洋溢着富贵人家从来不曾饱尝过苦痛的幼儿的天真笑颜,想要带着家中那些陪伴着他的玩具,还有一只白鹦鹉去边关探望阿爹,还想顺便把阿娘以及房里的丫环红蕊也打包上路,好一路上照顾他。   不过他人微言轻,最终未能实现,楚夫人给他打包的行李只有简单的几件衣服,强忍着泪水哄他:“阿钺,待你到了东南,你阿爹会卖更多的玩具给你玩,你要好好照顾你阿爹。”   ——后来楚君钺才知道楚夫人这话完全是骗他的。   沿途走的是水路,几乎顺流而下,没受什么罪,且喜楚君钺不晕船适应良好,待到了东南楚家军营,次子战亡之后几乎是一夜白头的楚将军见到白白胖胖的幼子,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甚至是过份的冷淡。   他冷冷的吩咐亲卫将楚君钺丢到了他的营房里。   楚将军是个十分严于自律的人,他的营房简陋的还比不上辖下将领的营房。正值初冬,东南虽不及上京城的冬季冷,但沿海下起雨刮起风来,也有一种湿寒入骨的冷,完全不是楚小郎这种富贵窝里才爬出来的小家伙能抵挡得住的。   楚小胖子显然还不太能适应海边的气候,一个人在营房里待着,想要出去玩门口又有亲卫守着,房里又没有什么细软糕点,亲卫端来的只是馒头,还是粗粮的,外加一小碟咸菜,这是楚将军的三餐主食。他一早就吩咐下去,不许给楚三郎搞特殊待遇。   不过营中掌勺的军士考虑到楚三郎这么白胖可爱的孩子的胃,还是偷偷做了个海鲜汤给他,清水煮海虾,就加了点盐,算是特殊待遇。   ——楚小胖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打滚撒泼不肯吃饭。   这是人吃的吗   他房里的丫环红蕊的饭食都比这个精致太多了,更何况是他。   这是他初次经历人生中的欺骗,并且是来自于最亲的亲人的致命一击,霎时小小三观崩碎,只觉天崩地裂,被整个世界遗弃……   小小孩童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后来等他逐渐长大,经历的越多,越会忍不住回忆起与楚将军同吃同睡的年月,不过……父子俩个之间经年积冰,再难消融,哪有空会坐下来共同回忆过去?   而且,这过去还透着股冰冷的味道,毫无温情幸福甜蜜可供瞻仰。   楚小胖子来到东南水军军营的第一个夜里,是哭着睡过去的,还是在冰凉的地上,后半夜他冻了醒来,只能自己认命的爬到了冷硬的床板上去睡,一边饿着肚子不肯啃那早已凉透的馒头,一边在心中恨恨的想象着等这场探亲之旅结束之后,他回到京城一定要狠狠跟楚夫人赌一场大气!   谁让她竟然敢骗自己?!   这么孩子气的念头,他也只有那时候有过。后来便再也没有过了。   只等营房里传出小儿平缓的呼吸,大约还因着肚饿而不太舒服,梦呓也带着哽咽之声,军营的帘子才悄悄被掀起个缝儿,有高大的身影似乎在轻轻叹息。   后来,楚小胖子才知道他真是太天真了!   这场探亲之旅持续的时间太久,久到他已经从小胖子变成了瘦竹杆,然后再蜕变成少年,接受了比他阵亡的大兄以及二兄更为严苛十倍的艰苦训练,并且能够从最开始的哭闹见到楚将军还期望着他能够温情对待自己,给予自己阿父对待儿子应有的温情待遇,到完全绝望,不再指望这个人,将他当作命运之中遇到的必须要打倒的敌人一般冷漠敌视,甚至在父子俩同住一室的那几年里渐渐的变成了个哑巴一样的少年,父子俩之间除了比武再找不到沟通交流的方式。   哪怕是比武,他心中也憋着一股狠劲,要将对方打倒在地,有一天要完全挣脱他的羁绊,展翅翱翔。   就好比是年幼的小狮子在试图用刚长出来的乳牙去撼动成年猛狮一般。   日复一日,这种比试一直在继续,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回到那繁华如锦的上京城,以及有着柔声细语细心服侍的婢女,笑意盈盈逗哄他开心的阿娘的将军府,仿佛六岁以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全无影踪的过去了。   十二岁那年,楚君钺主动搬离了楚将军的营房,直接搬到了营中兵士的营房里去了。   他身上还未有军职,那时候还算是楚家军的编外人员,自然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营房。   也就是从他搬到普通兵士的营房里之后,楚将军唤来了军中书吏,将他的名字添到了普通军士的花名册里……   对此楚军钺一无所知。此后他除了每月固定时间前去听楚将军的训导,以及父子俩雷打不动的比试,哪怕是住在同一座军营里,父子俩也鲜少能见面。   所以,他一步步从东南水军里崛起,几乎是必然的。   楚家军营里所有的将领,都见证了这个少年的成长,见证了他化蝶一般的蜕变。   后来他的话逐渐的多了起来,还得益于营中袍泽们的功劳,只不过话少的毛病还是没能彻底的改掉。总算不再是那种可以沉默到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的样子。   这才在重新回到上京城的第一日,母子十几年分离之后,见到了楚夫人,还能冷静自持的请安:“阿娘一切可好?”而不是沉默着跪下来磕个头便离去。   ——这是他对待楚将军的习惯。   作为一个称职的儿子,在与楚将军见面的时候,该有的礼数他一样不缺,过年的时候沉默的去磕头。作为称职的军人,在军中见到楚将军,他也会同所有军士一样礼貌的驻足行礼,等待着楚将军离开,然后再走开。   仅此而已。   父子俩十几年以后重回上京城,楚夫人喜极而泣,当堂抱着儿子不撒手,记忆之中那个白胖的小子现在比她还高出一个脑袋,她也只够到他的肩膀,且年少有为,英武不凡,只是被她抱着的时候沉默无声,等楚夫人哭完了,才发现……一家三口再团聚,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情绪非常激动,其余两位……这两位除了冷冰冰的对视,还能有什么别的相处方式吗   自然是没有的。   十几年相处的模式已经固定,父子俩哪个都不会笑着与对方谈天说地。   况且年幼的楚三郎虽然很会撒娇,可是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楚三郎的字典里,是没有撒娇这两个字的。   楚夫人尴尬的拭净了喜极而泣的眼泪。   她看看这两个冷成冰块的父子俩,只觉十分费解:怎么……在一起的父子俩好像比陌生人还不如?   晚上她借着端宵夜的机会跑去楚君钺的房里,做出要与儿子促膝长谈的样子来,温柔的侧面打探情况:“阿钺,怎么你阿爹对你不好吗?”   “很好。”楚君钺言简意赅。   好的不能再好。   照顾的再不能够更周到了。   不然他这一身硬功夫从哪来?   “那……怎么阿娘瞧着你与你阿爹好像很……”很冷的样子啊。   楚夫人想起这父子俩相处的情形,便忍不住要在初春搓一搓手臂。天气回暖了,家中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以前父子俩没回来的时候,她还可以靠着回忆那些温情的过去支撑下去,如今好不容易今上开恩,父子俩一起回来了,她反倒有种天气已经从初春倒着往回走,要回到隆冬时节的感觉。   楚君钺回给楚夫人一个无辜的眼神,由于眼神太过无辜,经不住已经脑补过儿子从小肉团子长大成可爱的大肉团子的形象无数遍的楚夫人母爱泛滥,伸出手来在楚君钺的脑门上摸了好几把,摸完了才发现儿子身体僵硬,一副忍着要逃的模样——显然他已经完全不能适应这么温情的举动与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楚夫人的手指尴尬的举到了半空中,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了。   她忍着夺眶的泪水从儿子房里才出去,便听得楚三郎那清冷的声音吩咐丫环:“把宵夜端走,我没有这个习惯,以后也不必端来。还有,没事不要进我的房间。”   丫环是楚夫人新挑上来的,品貌以及职业水准都非常高,是将军府里一众年轻婢女里经过层层考核提拔上来照顾少主子的,哪曾想初次照面,少主子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还不如对待房里那些玩具的目光更为长久。   楚夫人为了唤起儿子美好的回忆,亦或是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在饭后回到楚君钺小时候住过的房里来坐一会儿,他的房里还保持着小时候的基本样子,以及当年那些他想要打包而未曾带走的玩具都还留着,只不过因为他要回来了,又添了些少年人喜欢的东西。   楚君钺回到将军府与楚夫人见过面以后,回到自己房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婢女,“房里除了床桌子与书,其余的全部扔掉。”   丫环吓的魂飞魄散。   将军府的人都知道,夫人每日都要到这房里来,这些玩具夫人都看过无数遍了。甚至当年楚君钺养的那只白鹦鹉后来病死,楚夫人还哭了许久,伤心不已。   这些玩具要怎么处理   可是顶着少主子冰冷不耐的目光,她唯有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玩具打包,然后……送到了楚夫人的房里。   楚夫人抱着这些玩具哭了个昏天暗地。   已经一头白发的楚老将军回到卧室,被老妻的哭声吓的又收回了脚步……抱着一堆破烂哭,这是什么嗜好?   分离太久,夫妻俩也太过陌生,而且楚老将军太忙,军务太多,经历过的大小战争也太多,十几年前吩咐守卫去外面给幼子挑的一堆小玩意儿,他当初就不曾瞧过一眼,哪里知道楚夫人抱着的这堆破烂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   这一夜,老将军宿在了书房。   他习惯了指挥若定,面对倭寇都不曾皱眉,面对长子与次子的战亡也只是沉默的从黑夜坐到黎明,再从黎明坐到黑夜,一夜夜过去了,好些事情都被有意的淡化了,安慰失声痛哭的妇人……世上还有比这更难的事情吗?   这要比指挥一场漂亮的水战难太多倍了!   因此,秦钰以及秦钧这帮小时候与楚君钺光着屁股流着口水长大,其间还打过架见过对方最年幼无知愚蠢天真的模样的少年们再见到楚君钺,起初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有着通家之好的少年们交流的方式与众不同,拉着楚君钺多打几次猎,去虎翼军几次,见他训练水军的威严模样,很快便被楚三郎折服了。   这帮混日子长大的权贵少年们还未曾想过他们中间会有一个人的路途与自己截然不同,这完全是新奇的体验。   似秦钰这般嘴甜皮厚的少年郎君,天天追着楚君钺跑,起初还被楚君钺鄙视,不过两三个月,便又找回了旧日的情谊……那种毫无顾忌可以随意打击对方的相处模式。   这有点类似于楚君钺与同袍们在营中的相处模式,这种模式他比较熟悉。   只是打击的方式从武力降格到了口头,这一点让楚三郎比较郁闷。   因此元宵节的这场花灯,秦钰在璀璨灯光之下,见得林家三姐儿一步步从楚三郎身边退开,而楚三郎偏一步步靠近,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五岁时候,紧抓着白头鹦鹉不放的楚小胖子。   某些人的人生轨迹再变,性格再变,小时候的某些习惯在成年之后也总会不小心保留下来。   楚三郎对于出现在视线里的能激起他的喜爱之情的物件,总是抱有着一种执着的占有态度……似乎,对人也有这种倾向?   秦钰在心里暗暗好笑,又想起那晚林三娘子搜肠刮肚想祝酒词,而楚三郎那看似冰冷逼人的目光之下透出来的讯息,不无欣喜的想到,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围观少年都被他驱散,包括不依不饶的堂弟秦钧,唯有秦钰厚着脸皮留下来看戏。   当楚君钺再次提出去酒楼喝酒的提议,林三姐的脸色都变了。   秦钰不无头疼的发现,林三姐儿似乎对这位恩人的观感一再的下降。他要不要好心告诉楚三郎……女孩子比较温柔娇弱,别用对待虞世兰的态度吓坏了她……   “恩公,今日我与阿弟出来也不是准备饮酒的……而是出来看灯的。”大节下的这满街灯潮,窝在酒楼里不要这么大煞风景好嘛。   林碧落对上楚君钺那势在必行似乎一定要找个好酒友的目光,只能考虑委婉一点的拒绝方式。   再说她一点也不想去陪楚君钺喝酒,也不想再想什么狗屁的祝酒词。   “这次我说祝酒词,你来饮酒。”楚君钺盯着小姑娘的脸又提出了个建议。   营中男儿们相处,拉近关系相处亲近便只有饮酒打架一途,打架似乎不太适合女子,那就饮酒好了。   林碧落瞪着他,发现这个少年竟然是认真的,盯的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元宵灯光太盛的缘故,竟然觉得他的目光似乎也不是那么冰凉入骨了。   “恩公……我实在不擅饮酒……”她的肚子适时的咕噜一声,提醒着她今晚还未曾进食,林碧落抬头在街角扫到小吃摊,顿时有了主意,立刻热情邀请:“今晚我还未吃饭呢,不如我请恩公去吃小食?”   秦钰皱眉瞧一眼街角的小食摊子,还有对面扎着琉璃灯山的高大酒楼,再瞧瞧面前少女似乎因为突然激发的急智而急欲摆脱目前窘境的发亮的目光,忍着提议要去酒楼好生吃一顿的冲动,跟着这两人的脚步往小吃摊而去。   林楠与邬柏能说什么?   好歹对方方才还救助他们脱了困境,而且……更早的时候还救过林碧落的命。   哪怕不太喜欢楚君钺瞧着林碧落的目光,二人也只能忍着了。   秦钰在心里盘算,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楚君钺,早在一个月之前,楚三就禀报过林三姐儿其人生平,以及她的家人。   这也没什么出奇的,出身商户的人家,阿父早亡,自强自立,人又聪慧美丽,讲出去都是个非常励志的故事。   不过秦钰在上京城里混的太久,知道这地界儿什么事情都容易发生,最不起眼的地方也许都埋藏着大秘密,他不小心派自家下人去查了一下林家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然后不小心发现……义安郡主的奶娘周氏似乎与林家走的很近。   这本来也没什么。   但是……林碧落偏偏与林家三个孩子都长的不太像,却与义安郡主的姐姐义成郡主生的女儿虞世兰有几分相似……   这未免也太有趣了些! ☆、第44章砸抢   秦钰被林碧落请客的地方惊呆了,   他在京中厮混到大,多风雅的地儿也去过,多精美的饮食也吃过,上至宫宴下至通家之好的世叔世伯家,乃至京中酒菜出名的酒楼食肆,几时有人敢请他到这种简陋的露天摊儿里来吃东西了   这件事情的离奇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应对范围,以至于他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有了碎裂的迹象。可惜发小楚君钺此刻的目光全在林三姐儿脸上,压根不肯分出一点点注意力来照顾一下队友的心情,哪怕他脸上表情裂成了渣渣,也难以阻止楚君钺向着小吃摊迈进的脚步。   他很想在这时候大煞风景的提出,阿钺咱们去酒楼吃饭吧,我负责付帐你负责喝酒林三姐儿负责祝酒词……   那家小吃摊原本是买三鲜馄饨外加汤饼的,今儿为了应景,还特意加了汤圆。   五个少年男女之中,楚君钺是在军营里摔打长大,对食物的基本要求只是能饱腹即可,林碧落姐弟及邬柏本身便是在市井间长大,唯独秦钰过惯了富贵日子,从不曾尝试过这种平头百姓的粗陋小食。可惜他只是个跟着蹭食的,楚君钺都不曾表示反对,阔步到得摊前,随意坐了下来,他也只有苦着脸奉陪 。   众人落座,众少年郎除了馄饨,又各加了一碗汤圆,唯独林碧落只要了一份馄饨,秦钰吃了一口小巧的馄饨,发现味道意外的鲜美,原来这家的摊主馄饨里包着香菇鲜肉虾米,汤是用大骨熬成,又洒了香菜,做的用心,待人又诚意十足,生意竟然是意外的好。   待付帐的时候,先时提出要请客的林碧落伸手去摸腰间荷包,邬柏已经快手解下了自己的荷包……他今日初衷便是要请林碧落吃东西,虽然中间小有波折,最后蹭食的陪客又多到出乎意料,且身份不一般,但付帐还是想自己来。   不成想,楚君钺伸手便按住了林碧落解荷包的小手,邬柏一怔,见他粗砺的大掌压在三姐儿玉白的手背上,一个骨节刚劲,另一个却似玉雕一般,有一种刺目的和谐,仿佛这男子明目张胆的做出这样行为,虽然可憎却也让他心中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假如他伸手握住了三姐儿的小手,她会抽开吗?   这样一想,他提着装满了碎铜板的荷包,便有点难以打开了。   少年人的自尊总是格外的值钱。   楚君钺无论是从身高还是武力,亦可是身份地位,以及财富之上,已经很明白无误的传达着一个信息,那便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一项可与眼前男子胜出的地方。   如果硬要说有一项,那便是他与三姐儿相识的日子比较长,又足够熟悉。   可是,这个未必算是好事。   他这样胡思乱想,楚君钺已经喊了一声:“阿钰——”语声里带着一种“你懂得”的理所当然。   楚三郎习惯了出行带兵器,却还不曾习惯出门带银子。   他的生活需求简单到可以概括为练武吃饭打仗外加训练兵士,这几项里没有一项是需要他亲自掏荷包付帐的。   回到京城之后,身后多跟着仆从,亦或秦钰,替他付帐的人倒从来不少,楚三郎这种习惯便延续了下来。   秦钰认命的掏钱付帐,付完了帐,荷包却被楚君钺直接没收。   邬柏默默的将自己的荷包又系到了腰间,今日出门的兴奋瞬间荡然无存。   难得今日楚三郎对逛街兴致大增。他自小离家,对上京城中的元宵灯节还是初次体验,颇有几分土包子进城的傻样,但他傻的理直气壮,傻的坦荡非常,碰见精致的花灯,便将目光投向了林碧落,但口气却是指挥旗下兵士的口吻:“三姐儿——”求解说。   林碧落暗暗叫苦,他这是不听祝酒词,改听游灯花会导游解说词了?   比起果子铺的掌柜,导游这个行业对她来说还是非常陌生的。跨行业临时代演且必须还要有专业素养,林碧落暗暗表示,她做不了!   可怜她对各类花灯所知甚少,也恨不得盼着来个懂行的,给她好生解说解说,哪里又能替别人解惑?   年纪小的时候,林保生与何氏生怕四个孩子出门看灯,发生意外,便拘着她们在家门口看看即可。元宵灯会,是拐卖儿童案件频发的时间段,有时候连高官显贵家的孩子都有遗失的可能,何况平民家的孩子?   再大一点,林保生去了,又在家中守着孝,这等欢庆的时节,更不可能出门了。   这时候,精通各式风雅玩物的秦钰便派上了用场,一路走一路解说,兼职了导游的角色,一盏灯,他能从产地做法用料通通讲上一遍,甚至有些奇巧的灯,连做的窍门他都知道,惹的林碧落连连瞧他,最后秦钰忍无可忍多了句嘴:“三姐儿看什么呢?”你到底看灯还是看我?   可惜林碧落的回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你别是个灯贩子吧?”不然哪里能对这些寻常小物件研究的这么透彻?   她狐疑的目光还将他从上到大扫视了一番,似乎是想从他身上寻出一点商人的特质来。   “他就是一卖灯的!”楚三郎那张神经休息太久的脸说起笑话来跟他认真分析敌我军力布兵的严肃分毫不差,哄的林碧落心里认定了秦钰便同沈嘉元这种巨商之家出来的,只有秦钰听得出来他这是在消遣调侃自己。   他默默的将辩解咽回到了肚里去。   一向自诩风雅的秦钰全然不想到有一日,旁人还能从他身上瞧出铜臭味来?!   遇上楚君钺这种损友,不但降低了他的身份,还扣留了他的荷包,半道上拿来买了盏白玉做成的福州灯讨小娘子欢心。小娘子大约受过良好的教育,对来自成年男子的礼物坚决不肯收,两个人为着一盏灯推来让去,倒让路过的人们皆瞧个不住。   还有位大娘善意的笑道:“姐儿收下吧别辜负了郎君的一番美意……”林碧落霎时产生一种被人围观喊“在一起”的错觉……   她竖辞不受,楚君钺也不再勉强她,泰然自若的提着福州灯行了半条街,又眼不眨的从秦钰的荷包里摸出十两银子来,从一家绸缎庄门前卖了盏万眼罗灯,一起往林碧落手里塞……   万眼罗灯用千丝结缚,轻球万锦装扮,碎罗红白相间,剪缕出百花万眼,入目好似彩云笼罩月魄,珠光宝气围绕着星星万眼,着实好看。   林碧落还待再拒绝,见他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旁边似玻璃球的新安灯,秦钰看在自己荷包的份儿上,忍不住出声提醒:“三姐儿,阿钺是个死脑筋,你再这般拒绝下去,他恐要将这整条街好看的灯都要给你买回来,只怕我今晚要负债累累了……”   见过送礼的,旁人不收,便适可而止,没见过用这种方法逼人收礼的。本来是有几分无赖的招数,可是堂堂楚三郎使起来,不见半点窘迫,使的从容坦荡,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你若不收,我便拿来更多更好的送给你,送到你肯收为止。   林碧落还是初次见识到这种固执送礼之人。她倒是很想看看楚君钺是不是真的如同秦钰所说,认准了要送礼,送不出去便再加份量,直到她收为止。可是楚君钺话不多,行动间却非常坚决,当他又一次向外掏银子,店主笑着将新安灯递了过来:“郎君真是好眼光,这只新安灯在下扎了一夜,家中幼儿极喜,我都没舍得留下来,送给小娘子最好了。”   林碧落终于觉得,她实在没辙了。   大过节的出来逛灯的左邻右舍不少,回家也没个准点,反正上京城中灯火彻夜不熄,林碧落还没有勇气带着一堆花灯回家。   让旁人怎么看?   “君子不夺人所好,掌柜的还是留给自家小郎君玩吧!”林碧落扯着楚君钺的胳膊赶忙离开,又主动从他手里接过福州灯与万眼罗灯,“碧落多谢恩公所赠!”   秦钰瞟了眼心不甘情不愿接收了礼物的小小少女,不无辛苦委屈的想到:这花灯……似乎是他的银子买的!也没人跟他道一声谢。   不过买灯与收灯的当事人皆不提,他也只能大度的表示,我不跟你们一般计较!   元宵灯会过后,林碧落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林家铺子再次开张,假如忽略她房里放着的两盏精致的花灯,以及那夜被楚君钺与秦钰送到家门口的尴尬。   那夜被这两人送回来之后,撞上了才从林家出来的周大娘,周大娘的目光在楚君钺以及秦钰身上停留片刻,又在林碧落手里的花灯上打了个转,便回去了。   她不是多嘴的妇人,有时候林碧落觉得,她全然不似在市井里生活的老太太,不爱好八卦扯闲篇儿,谨言慎行,有时候讲起话来却又意外的通透豁达,待她比之两个姐姐都亲,这让她好多次都暗中猜测周大娘的来历。   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即使本身不曾提起过去经历,面容被风霜刻画过,也有了沧桑之意。   况谁还没点儿隐私呢?林碧落不过是纯粹好奇,想一想而已。   林碧月倒是极喜欢万眼罗灯,她提回来的那日目光便在其上流连,似乎是想开口要,但是想到姐妹间数日冷战,乍然开口便有几分不好意思。况且林碧落素来善解人意,想来这两盏灯总有一盏是送给自己的,她便等着林碧落主动送上来。   哪知道左等右等,林碧落却装傻不肯送过去,挂在她房里好些日子,最后她忍不住了,亲自跑去跟何氏讲:“阿娘,阿妹灯会的时候,带回来两盏好精致的花灯。”   彼时何氏也瞧见过那两盏花灯,只觉那花灯价值不菲,完全不是她们家的消费水准,有心想问,但小闺女一副完全不想多谈的模样,她便不再多问。   对于才十二岁的小闺女,她有一种莫名的信赖。   林碧月见何氏不接这话茬,心中更不自在,话里便有了几分不满:“阿娘,你也不管管阿妹胡乱花银子,就算她守着铺子赚钱,可是……也不能这样胡乱花用吧?”   何氏心中也对这花灯的来路有几分好奇,可是却不似林碧月这般想头:“你阿妹几时是个胡乱花钱的孩子?这花灯定然来路不同。”难道是那位曾提出过要两家合作的沈郎君所赠?   过年的时候,江氏还曾在她耳边一遍遍提那位瞧着“家世地位便不一般的”沈郎君,旁敲侧击的问她,可有来林家拜会?   何氏厌恶她的为人,见她将四姐儿放在塌上随便乱走,印了一塌的小脚印子,以及口水,又将粘糖花生衣之物皆丢在塌上,更不愿意理这话茬。   四姐儿已经会走路,摇摇摆摆,只是走的不够稳就是了。江氏习惯放她在地上走,到了林碧落家这边,却将她抱在怀里,鞋都不肯脱便往塌上放。   林氏这房里摆着的塌上铺陈着林碧云出嫁之前亲手绣的垫子,色彩鲜艳热闹,被林四姐儿踩了几脚便面目全非,绣着的花朵儿便被蹂躏的面目全非。   江氏见问不出那位沈郎君的消息,怏怏去了。   林碧月对何氏公然包庇林碧落的态度十分不满,“阿娘,不如你问问三姐儿,那灯是哪来的?”   “你也想要一盏?”何氏轻拍了她手掌一下,嗔道:“你自己想要,去跟你阿妹说,别拿我当枪使。”   林家家境只是寻常,吃穿用度皆以实用为主,寻常便宜的花灯买的起,贵的就超出了承受范转。   林碧月不乐意了:“阿娘——”   林碧月几次欲张口提花灯,林碧落假做不知。   林碧落考虑到这么贵的花灯,她收的时候迫于无奈,此后若有机会必定是要想办法还回去的,想到楚君钺那张冷脸,总觉得将他送的花灯轻易送给林碧落,不是个好主意。   她对这位恩公,如今可真有几分束手无策。   要说他救了自己,要报恩也是她来报,何至于要接受他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份礼物,她收的委实忐忑。   在这种忐忑之中,何氏来问,林碧落想想自己的为难,便将花灯的来龙去脉讲了,又求何氏拿个主意。   何氏端祥小女儿精致的小脸,心中叹息不已。   假若义安郡主能够回来,她在自己亲娘身边长大,认识高门权贵,嫁得贵婿决非难事。她还记得义安郡主的模样,她是个端雅美丽又和善的贵妇,待府中下人从不高声怒责,皆是温柔细语,又赏罚分明,奇异的是府中众人却对她无比敬服。   但如今小女儿被迫在市井间长大,哪怕她已经尽自己的全力,却还是对她心怀悯意,将她揽在怀里,似下了决心一般:“这花灯你既然喜欢,便收着吧!”   若是……若是有幸,她也盼着小闺女能够最终入得高门,尊荣富贵,而不是在市井间操劳长大。   那位楚小将军,也不知道是何等样人,但听她的话,又能在元宵节送花灯给三姐儿,想来……内心对她总是有几分喜欢的。   自周大娘提起,若是到了林碧落的婚嫁之年,义安郡主与容将军还不能从偏冷苦寒的边陲之地回到上京城,这决断之权便落到了她手里。   将小闺女许给什么样的人家,何氏如今心里还没底,甚至每想起此事,心中便有几分慌乱。   何氏原本还想着,几时有机会见见楚小将军,没成想还没过正月,楚小将军便上了门。   楚君钺能跑到林家铺子来,决非偶然,而是过了元宵,铺子里便来了个生面孔买果子,打扮的倒是富贵风流,可是眸光却在林碧落身上乱瞟,无礼至极。林碧落将包好的蜜饯果子递了过去,他原本去接果子的手转改而去摸林碧落的小手,“闻听林家有女,风流婉转,极擅勾引男子,在下今日特来见识一番。”若非林碧落见机得快,撤手及时,早被占了便宜。   前来买果子的老顾客目光都狐疑的朝着林碧落瞟了几眼,见虽然还在正月,但她却穿着件四成新的裙袄,荆钗布裙,脂粉不施,哪里有风流妩媚的模样?   林碧落登时气的脸都红了,手里那包果子“啪”的砸到了那少年人的面上,秀眼圆睁,已是大怒:“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再随便污我清名,别怪我追到你家里去,寻得你的阿爹阿娘来问一句,他们是如何教导儿子的?”   那少年人不防她有此招,鼻梁都差点被砸歪,“哎哟”一声,包着果子的纸包顿时散开,果子散了一地,那少年人已是大叫大嚷:“哪里的小母老虎?怎的这般凶悍?小心嫁不出去?”   林碧落从柜台后面“唰”的提出一把雪亮的切刀来,“我嫁不嫁得出去,与你何干?狗东西,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惹急了我,我不过是市井出身,开着这铺子养活一家老小,她若坏我生意,坏我半句,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丢得起这脸,就怕她丢不起这脸!”   她在此掌铺子也有近四年了,几乎铺中都是老顾客,林家人平时从不轻易得罪人,得罪的最厉害的便是林大娘与江氏,她二人也不可能找机会坏了林家女子的闺名。   这少年形容,穿着也不便宜,除了元宵灯会第二次碰见的小郡主,林碧落想不起来她还得罪过何人?   本来是诈上一诈,哪知道这少年听得这般厉害骂词,只当她知道,顿时就结巴了起来:“你……你……她哪里是我的主子了?”他不过是被逼过来替兰郡主出气,父亲是个六品小官,好不容易巴上了兰郡主这棵大树,自然是虞世兰说什么,他便只有听从的份儿了。   况且调戏小娘子这种事情他还是头次做,做了心理建设许久,这才打扮的风流倜傥的来了。   虞世兰在打探清楚了林碧落的身份背景之后,心中恨极!不过一个商户之女,竟然敢同她做对?!她的本意是想让林碧落名声扫地,到时候哪怕她想巴着楚君钺,也不好巴着了。   哪知道前去复命的少年结结巴巴,将自己从林家铺子里灰溜溜滚出来的经过一讲,虞世兰顿时气的将桌上一件翠玉滴水摆件给砸了个稀巴烂。   那少年灰溜溜走了,虞世兰心中犹不解恨,遂叫来一帮青壮男仆,令他们前去砸了林家铺子。   郡主府的下仆们对这位小郡主的话从来不敢违逆,有上次吃过楚君钺大亏的仆从便借故开溜,有那不知情的便结伙前去封丘门大街,寻到林家铺子,冲进去将铺子砸了个稀巴烂。   林碧落将那少年赶走之后,便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因此见冲进来的一众年青男子气势汹汹,提着棍棒之物,进门一句话不说便开砸,她便机警的从小门溜到了内院,反手将门拴了,即刻去遣迎儿去报官,自己从前门绕出来,远远站在铺子门口看着。 ☆、第45章上堂   任何朝代,皆有被权贵欺压的平民百姓。   林碧落在市井间平安长到一十二岁,不幸体验了一把被权贵欺压的平民百姓的苦楚。   不过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回头便让迎儿前去报官,自己站在铺子门口瞧着。   何氏与林碧月在她跑到后院喊迎儿的时候就已经得了信儿,跟着她跑了出来,眼见着那帮人凶悍,提着棍子在店里胡乱打砸,何氏的眼里已有了泪花,便欲冲过去理论,被林碧落与林碧月强拦住了。这铺子是林保生一生心血,没想到天降横祸,居然碰上了这帮天杀的!   “阿娘,迎儿已去报官,你别担心……”   鉴于她家如今与衙门里的邬捕头算是姻亲,迎儿前去报官,邬捕头即刻带着捕快前来,将那帮正在行凶的恶仆给抓住了。   那帮恶仆看到捕快,也全然不当一回事,还有人嚣张的对着捕快骂,这帮捕快在上京城里混,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皆心中有数。   若是碰上权贵本人,那是能得罪尽量不要得罪,实在避免不了要得罪,也要将仇恨值减到最低。但是若是碰上权贵门上走狗,要不要避让,那也要审时度势的。   京中高官权贵云集,若是任一高门之中的下仆便可欺行霸市,那上京城中这满城百姓也无活路了。   何况邬捕头的上司乃是上京府尹常启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铁面无私,又可进宫面圣,他们这帮捕头倒对寻常高官家的仆人无分毫可惧之处。   邬捕头带领一帮捕头将打砸了林家铺子的恶徒们锁拿归案,又带了证人若干,以及林家几人回衙。   行凶之人被锁拿之时,曾口出污言,大叫大嚷:“你们这帮孙子走狗……我家郡主若知你们这般不识眼色,定然饶不了你们……”结果被捕快们在捆绑之时,下狠手整治了一番,气焰未见低落,反更加嚣张。   上京府尹常启功开庭审案,林家人上前做证,一干凶徒皆被扣压。早有观望的下仆跑去郡主府向虞世兰报讯。   常启功初审这些凶徒,人证物证俱全,先被各打了二十记杀威棒,只打的这帮恶仆哭爹喊娘,板子还未打完,兰郡主便杀到了。   兰郡主之名,常启功早闻。况他家长子与次子便在东林书院读书,已到婚配年纪,每常从书院回来,常夫人便会旁敲侧击,打听书院里女同窗的性情样貌,也好为两个儿子留意。   况虞世兰在京中贵女圈子里,虽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风头人物,但是背地里的名声却并不好听,许多高门大户的家眷们对子女们与兰郡主相处的指导方针都是:大面儿上亲热但千万不能处出感情来,联姻就更是坚决不行!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如今虽是实权派,可那不过是一时,未来太子在哪里,如今尚不见端倪。谁能保证虞传雄及义成郡主还能与未来太子保持良好的关系,权势绵延几世?   林碧落见到兰郡主,双目都要冒出火来,只觉生平所识之人,没有比之更为卑劣的。不过常府尹高坐大堂,她心中对这位常大人还抱有怀疑的态度,脑中已经冒出来听说过的许多官官相护的传闻,便只站在那里不作声,瞧这位郡主要做什么。   郡主府里这帮仆人往常替兰郡主在外办个事,殴打辱骂升斗小民,大部分百姓听得对方是皇室宗亲,有权有势,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忍了这口气,偶尔极个别的被义成郡主拿钱权压了下来。不成想今日碰上的林碧落却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一状靠到了上京府尹。   义成郡主与虞世兰母女感情极为好,往常虞世兰的点滴小事,义成郡主无不知晓。但是女儿大了,心事也多了,哪怕虞世兰心中对楚君钺再情根深重,与义成郡主也提过此事,希望自家阿娘能帮她玉成此事,但在外与个商户女争风吃醋……虞世兰的自尊也觉得在亲娘面前折损不起。   因此这次的仆人打砸林家铺子,虞世兰吩咐的隐秘,仆人执行的彻底,义成郡主竟然是分毫不知。   虞世兰上了公堂,那起仆人见到她,便哭喊求救,常启功好好一场庭审,被她的到来给搅乱。   常启功见她气势汹汹,堂下恶仆见到这位上郡主,连他也不惧了,他也不恼,唤了个人来,小声吩咐几句,接着审案。   兰郡主身有品级,她的本意便是前来带走一众仆人,未料府尹大人不肯,虽设了个座儿给她,审案却是按着程序来的。   这案情本来明了,一方仗势欺人,另一方乃是平民百姓,兰郡主不但遣人砸了人家赖以维生的店铺,还想要以势压人,让林家人吃了这哑巴亏。   虞世兰与林碧落今日乃是第三次见面,却是第一次正面冲突。   前两次皆是虞世兰找茬,林碧落回避,但是今日在堂上,虞世兰进来便有座,且常启功待她的态度十分客气,便觉得这位常大人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铁面无私,更是得意非凡,指着林碧落假问堂上的常启功。   “常大人,堂下立着的那丫头是谁家丫环?怎的这般不知礼,见到本郡主也不跪?”   林碧落身后立着何氏与林碧月,以及迎儿。   常启功假作愕然:“怎的郡主不识?这一位便是苦主,府上仆人砸了的便是她家的铺子。”   林碧落心中愤懑,身形动也不动,冷哼一声:“小女子只跪天地父母,堂上青天老爷,对乱吠的疯狗,不认为有跪的必要!”   常启功原本见林家一门弱小,连个撑门立户的壮年男子也无,倒怕她们禁不得虞世兰的恐吓,万一先软了下来,没成想林家幼女竟然是个硬茬子,眉目冷傲,对虞世兰显是厌恶之极,眸中便添一分赞赏之意。   “贱婢!找死!”虞世兰长这么大,何曾被人骂过疯狗?   “坏我衣食者才是贱婢!”林碧落今日却也豁出去了,不想再忍让退避。   这位兰郡主许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不但脾气坏,性子骄纵,原来心肠也恁般的恶毒,她若再忍下去,保不齐哪一日会被她逼的家破人亡。   何氏与林碧月立在她身后,虽心内疾跳,但还是牢牢站定在那里,不曾退缩半步。   虞世兰气的横眉怒目,立起身来,看模样似要从座上走下来撕了林碧落,林碧落怒极反笑:“常大人,您也瞧见了,我骂的是坏我衣食的贱婢,与兰郡主何干?她这算是承认自己遣人行恶,砸了我家铺子?小女子不知道何处得罪了郡主,竟致引来大祸?”   你敢不敢讲出来?   林碧落早将前情细想一遍,只觉得这位郡主遣人砸了林家,无非是因为元宵灯会那晚,她那位恩公楚郎君的原因。她心中将这笔帐算到了楚君钺头上,想到那位楚小将军似乎并不惧这位郡主,当时只当小情侣争风吃醋,没想到醋海生波,却波及到了无辜的她……   虞世兰一噎,俏脸涨的通红,这原因连她亲娘也不能告诉,更何况是堂上常启功,以及堂下差役,郡主府仆从,乃至门口守着的诸多围观百姓。   堂上二女相争,正是激烈之时,一个锦衣华服,盛气凌人,另一个傲骨天成,怒目而视,全无半分软弱退让之意,常启功在堂上瞧的真切,掐着点儿算,暗道,也该来了!   正想着,堂下起了骚动,只见中间让开了一道容二人通行的小道,虞传雄还穿着官服,大步而来,面上怒气勃然,到得那几个打完了板子的仆从旁边,狠狠抬脚便踢了过去,只听得堂上惨叫声不断,虞世兰已经朝后缩了两步,结结巴巴:“阿……阿爹……你怎么来了?”   虞传雄狠狠瞪了她一眼:“胡闹!”这才与常启功见礼。从头至尾,他的眼尾都未曾向堂上的寡母弱女扫一眼。   常启功神色淡淡道:“虞大人,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起身行礼!今日下官接到报案,有人在封丘门大街行凶,哪知拘了行恶之人前来,这些凶徒却道是兰郡主遣他们去的,下官不知如何断案,这才着人请了大人前来。”   常启功在外是有铁面之名,但今上能将他放在上京府尹这么重要的官职之上,可见他并非是一味耿直不知变通之辈。   义成郡主爱女护短,在整个权贵圈子里都是出了名的,要惩治行凶之人,自有那些动手的恶仆们领罚,但虞世兰今日所为,常启功也着实不愉,早先便遣人去请虞传雄。   外间盛传,虞传雄与义成郡主别的都好,共同进退,唯独在长女的教养问题上,实在护短的厉害,夫妻二人常为此而吵架。   常启功这招,着实厉害。 ☆、第46章疑惑   虞传雄一来,听得常启功口称“虞大人”,林碧落身后的何氏脸色都白了。   义安郡主的亲姐乃是义成郡主,这位郡主她虽没见过,但是却知道她嫁给了一位姓虞的大人。   先时虞世兰来,人人都称她为兰郡主,见她年纪小小,眉眼间神色依稀与林碧落相似,也许是她养了林碧落十几年,总感觉自家的小闺女更秀美些,心内还在疑惑,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吧,   待得虞传雄与常启功互打官腔,她猛然省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林碧落往后一拉,自己便站到了前面来,将小闺女挡在了身后。   常启功见得之前都是林氏幼女应答,忽然间林何氏便将小女拉到了身后,心中讶异,却也未曾点破,只将众仆供词递了上去,“虞大人,这些仆从皆道是听从了您家小郡主的命令,这才砸了林家店铺的。林家幺女方才还道,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小郡主,竟然与她结成这样大的仇恨,断了她的生计。林家不过是孤儿寡母,全指着这铺子过活,如今被砸,大人一向爱民如子,您看——下官该如何断案?”   虞传雄暗骂一声“狐狸”,却也知道哪怕此事告到了当今圣上面前,他也不占理。   今上初登大位的时候,还是个宽纵的君主,这些年子嗣上全无动静,连个公主也未曾诞下,于政事上便越发勤勉严苛了起来,有时候抱病也要上朝,对下面官员也约束的比较紧。   正因如此,上京城中才发展的格外繁荣,商铺酒楼如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的开,便是市井小民,早起挎篮推车买小食的,都比十年前多了几十倍。   升斗小民富了起来,衙门税收也足,推及及郡县,连国库也丰盈了起来,谁也不记得十多年前,二皇子与太子夺位,逼迫的亲兄长下野,名不正言不顺,招来骂声一片。   老百姓只要日子过的好了,谁还在意上面那一位坐的是谁?   况今上这两年身体愈加不好,哪怕待亲近臣属,亲厚也不及从前了。虞世兰在宫中是讨喜,不过那是因为今上未曾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若是此事传到宫里,今上疼不疼爱虞世兰,那又另当别论。   “这些恶仆假借小女之名,行恶之实,常大人只管打杀了便是!至于林家损失,虞某愿十倍赔偿,也算是对管教下人约束不力,才致林家遭此横祸。回头还要烦请常大人做个公证,前去林家铺子计算一下损失,跟虞某吱一声,虞某定然将林家的损失送上。”   虞传雄说着,便要带虞世兰走。   虞世兰之前在口头上与林碧落没占上便宜,心中愤恨,有心想趁着虞传雄来的时候好生告一状,让他将林碧落收拾一番,也好给自己出口恶气。但是虞传雄不是义成郡主,可以无条件回护她,她心中又憋屈又不甘,只能狠狠瞪一眼林碧落,准备跟着虞传雄回去。   事到如今,不但这些仆人保不住了,连她自己恐怕都落不了好。 ☆、第47章界限   林楠见得这帮人,惊慌之中还不忘礼数,先跟邬捕头见礼,这才往母姐身边奔了过去,“阿娘阿姐,怎么样了,”   他听闻此事,脑中嗡的一声,跑回家看到铺子被砸的面目全非,直吓的魂飞魄散,生恐母姐受伤,这会打量阿娘与两个姐姐,见得她们衣冠齐整,并未有受伤的迹象,总算松了一口气。   邬柏跟着林楠跑了过来,只是当时脑子一热,有几分冲动,这才跑了过来。到得近前,见邬捕头也在,脚步便缓了下来,默默靠了过来,见林碧落安然无恙,心才放了下来。   一行人先去了铺子里,邬捕头领着众捕快核查了一番,又与林碧落商议一番,最后作价六百五十两,这才带着众铺快而去。   林家铺子摆的除了柜台之外,便是装各种蜜饯果子的瓷坛子,货架之类,倒无别的损失。况店内放着的蜜饯果子都是有数的,量并不大,日日添新货,算起来店内不超过三百两的损失,邬捕头作价却翻了两倍有余。   林碧落心知定然是那位常府尹的功劳,对着邬捕头谢了又谢。   送走了一众捕快,林家众人开始收拾铺子,满地的碎瓷片与蜜饯果子,简直无从下脚。   正开始收拾,邬柏与林楠使力抬一节柜台,林碧落与林碧月以及迎儿在挪另一边柜台,门口脚步声起,高大的身影踩过脚下的碎瓷,到得近前,林碧落只觉得手上一轻,再抬头时,便瞧见高大俊挺的少年单臂抬起柜台,“要放到哪里?”   林碧落直起腰来,身边林家众人都傻住了一般。   在场的人中,除了何氏与迎儿,都见过楚君钺。   “要……要放到内院去……”被砸成这样,只能当劈柴来烧。   况铺子里连着内院的小门太小,这柜台又太大,压根进不去,只能从铺子前门抬出去,再从大门正院抬进去。   楚君钺提起一节柜台,以目光示意林碧落头前带路。折腾了这半日,林碧落也累了,既然有青壮劳力上门,她也乐得轻松,引了楚君钺从院门处进去,往内院柴房而去。   直到楚君钺的身影从铺子里消失了,何氏才醒过神来:“这是……这是谁家郎君?”   “阿娘,这是楚小将军。”林楠道。   “阿弟你怎么认识他?”林碧月大奇。   当初三姐儿在大相国寺被救一事,彼时三姐妹并未问到那人的姓名,也不曾告诉阿娘,可是   楠哥儿似乎认识这人。不但认识,连他的名姓官职似乎都知道了。   这事当初她们三姐妹都约好了不讲出来,她没讲过,大姐没讲过,阿弟这又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人?   况且,就连阿娘听到楚小将军之名,也全无惊诧,只有一脸“原来便是此人”的表情,似乎目光里更多的却是赞赏之意。   林碧月一肚子疑惑,首先怀疑的便是三姐儿。眼见着三姐儿带着楚小将军几个来回,便将铺子里被砸的货架柜台全搬到了后院去,使唤的极为顺手,似乎决非初次相见,反倒极为熟稔一般,她又追问了一遍楠哥儿,他才闲闲答她:“二姐姐,我跟三姐姐去追庄秀才的那晚,便碰见了楚小将军一次,后来元宵灯会又碰见一次,次次得他相助,我想不认识也难。”   “这是……几时发生过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林碧月脑中念头几转,忽想到林碧落房里那两盏精巧的花灯,三妹妹宝贝的跟什么似的,都舍不得分她一盏。三姐儿向来疼爱楠哥儿,便是楠哥儿也没分得一盏,“三妹妹房里那两盏灯,难道也是楚小将军送的?”   见林楠点头,她心中顿时颇不是滋味。   好像林碧云嫁出去没多久,她们姐妹俩便生疏不少。   以前有林碧云从中调和,无论发生什么,两姐妹总能合好如初。似乎就是从三姐儿与楠哥儿悄悄跟踪庄秀才的那晚回来之后,她们姐妹之间便有了裂痕。   起初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犹自沉浸在一种“终于证明了自己也有比三姐儿聪明正确的时候“的情绪里,可是等她与庄家的亲事订了,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种惶然的情绪里。   大姐姐出嫁之前,似乎有一段时间也是这样子,天天坐卧不宁,心神不定,三妹妹总会抽空从铺子里跑来,逗一逗她,令她暂时忘却忧怀。   有时候,也会将打听来的邬家众人的脾性习惯细细告诉林碧云。大姐姐成亲之后回来,还好几次私下谢过三姐儿,若无当初三姐儿细细打听,哪有她如今夫妻恩爱,婆媳融洽?!   林碧月订亲之后,婚期虽未定下来,可是三姐儿整日忙碌,却从不曾提过庄家母子俩的脾性习惯,这让林碧月心内更没有底了。   可是如今教她再口去求三姐儿打听一番庄家之事,她又开不了口。   今日瞧着,连她认识了高官权贵,订情信物都送了(两盏花灯),竟然还将此事捂的死严,不透露一点风声。   难道是自己攀上了权贵,便有几分瞧不起自家姐妹   林碧月暗中转了无数念头,越想便越容易将林碧落往坏处想,而且还解释的通,心中更觉得当初林碧落提起被救一事要瞒着阿娘,定然是有所图谋。   她脑子好,转的比别人都快,做生意的时候能为家里赚来银子,可是若真心算计自家姐妹,便令人觉得心寒了。   偏偏楚君钺是个寡言的人,将铺子里的体力活都干了,只留下一句:“明日我便派个伙计来帮你看铺子。他有拳脚功夫,你别担心再有人上门来找茬。”不及林碧落答应,人便往外走去。   林碧落心里本来有气,她不过一介商户女,哪怕自己知道自己或者出生之时身份不同,但如今的身份却做不得假。而且……说不定她亲娘与亲爹压根不想要认回她,那么她便只能老老实实做她的商户女。   哪怕楚君钺救了她,可是铺子被砸,却与他的情史脱不了干系。   他与那位兰郡主有情也好,无情也罢,总之是贵族少年男女之间的感情风波,却波及无辜的她,这才遭此横祸。   对于这点,她是极为不满的。   楚君钺腿长,几步便跨出门去,林碧落紧随其后追了上去,“恩公,烦请留步!”   眼见得楚君钺停了下来,她才追了上去,“方才恩公所说,明日要遣个会拳脚功夫的伙计来替我看店,我家铺子店小利薄,养不起闲人,恩公也看到了,所以还是不要派人过来了。”   楚君钺今日恰巧有事去了吏部,到的时候正逢常启功派人去寻吏部尚书虞传雄。待得人走了,他与吏部侍郎见完了面,商议完正事,出来之时,恰听得协助虞尚书办公的两名小吏小声议论着方才之事,据说兰郡主着人砸了封丘门商户的铺子,被苦主告发,如今正在上京府尹处审案……   几乎是一种直觉,楚君钺便觉得虞世兰着人砸的那家铺子,便是林家铺子。   待他过来的时候,果然瞧见林家铺子里乱成了一团,遭了强盗一般。   虞尚书与义成郡主果然没将女儿教好,跋扈就算了,还恶毒至此,楚君钺目光愈凛,先想到的便是明日便亲卫里会打算盘的楚二过来,杜绝此事的再次发生。   “我派来的人,不必你养,我自会发饷银。”   饷银?   难道还是在职军士?   这样的人,林碧落就更不敢收了。   “恩公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我心里是非常感激恩公的。可是恐怕恩公心里也明白,第一次与第二次我遇到兰郡主又被她欺辱,全因她为人太过跋扈之外,这一次却实打实是因着恩公的原因。”   楚君钺眸光盯牢了她,眉头都皱了起来,她说的其实没错。而且她不知道的是,第一次她在大相国寺被虞世兰遇上,并且自此开始记恨上了她,也是因他之故。   “我知道恩公救我,全因有颗仁爱之心。可是我心中明白,恩公与兰郡主都出自高门,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都不该将我卷进去。我不过是商户之女,除了踏踏实实做生意,老老实实作人,从来没有什么攀附权贵的念头。虽然此话讲起来算是我极为无礼,且不知感恩,我还是要讲一句,以后……还请恩公不要再来了!恩公救了我数次,碧落铭记在心,但是恩公与碧落越熟,恐怕落在兰郡主眼中,便越加记恨碧落。碧落还有寡母幼弟要养,恕不能奉陪!”贵族少年男女的情爱游戏,她玩不起,也没有精力来玩。   说穿了,英雄救美的桥段不适合她,被救之后以身相许的桥段更与她无关。   戏曲里有许多这类的故事,那些被救之后便将一生幸福依附在旁人身上的少女,多半是天真的,不知道救人的贵族少年另有门当户对的妻室挚爱。   哪怕如今楚君钺从未说过一句中意她或者喜欢她,可是他待她确实亲切许多,又或者他是拿她来气那位与他门户相当的兰郡主,这都不是她应该过问的事情。   她要做的事情,便是一早表明自己的态度,从来没有雄心壮志踏足权贵圈子,她不想依附任何人,只想堂堂正正在市井间好好生活,努力赚钱,踏踏实实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第48章白莲   “你放心,我不会来打搅你,不过明日我会派伙计来,免得再发生这种事情。”   楚君钺丢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封丘门大街上。   林碧落琢磨他离去之前的表情,似乎……她有那么点不近人情,,   凭良心说,楚小将军为人不错,救了她不止一次,除了逼着她说过祝酒词之外,还逼着她收过花灯……等等,她还记得要将花灯还回去呢。   说来说去,都是她赚了,光两盏灯都不下于二十两银子了,可是……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两个人能够来往频密的前提。   哪怕没有兰郡主此人,她与楚君钺的生活也应该有任何交集。   这是从来都不必怀疑的。   有了楚君钺的帮忙,重物全部搬到了后院,只消将铺子里的碎瓷片及蜜饯果子打扫干净,便可收拾拎清了。   母子几个外加邬柏收拾干净了,迎儿又下厨做了一桌菜,何氏留邬柏吃饭,才动了筷子,江氏便带着四姐儿上了门。   “嫂子,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听着今儿铺子被砸了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吃饭?”   “二婶子铺子都关门几个月了,怎么我瞧着二婶饭量也没减?”   林碧落今日不痛快,再听到江氏阴阳怪气的调子,心里就有气,嘴里半句话不让。   “哎哟哟,这是怎么说的?三姐儿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听得街上有那起子嚼舌根子的说三姐儿勾引男人呢,小小年纪,手腕不低,铺子这才遭了灾。我还跟人分说呢,你们这些烂了舌头的!我们家三姐儿那就是得亏生的好,将来还不知道要落在哪里呢,哪里就是你们能嚼舌的?!”   她这几句话明褒暗贬,将林碧落损了个彻底。   可惜林碧落不吃她这套,损的比她还厉害:“二婶这是不知道,我家这铺子开的太小,我正想重新翻盖一次,盖成个两层小酒楼。正好人家赔偿的大方,按十倍作价,赶明儿我家酒楼开张,还要请二婶前来捧场呢。不过我家酒楼不赊账,二婶可得提前准备好了酒钱。”   林佑生家日子过的艰难,这是不争的事实。江氏的性子早几年便不太好,这一二年间生活每况愈下,在家对林佑生大呼小叫,对林勇尚可,总归是宝贝儿子,对四姐儿却动辙开口便骂,什么赔钱货之类的,从来没断过。   还好四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对这些辱骂之词半点不懂,有时候看着江氏表情凶恶,便吓的哭了。   不但在家如此,便是在外与邻人说话,江氏也愈加高声大气。似乎是家中银钱愈寡,对外便越要高声大气说话,才更显的底气足一点。   “你……不知好歹的丫头!”江氏抱着四姐儿气冲冲去了。回到家中又是一顿鸡飞狗跳,将正在喝酒的林佑生拉起来,砸了他的酒坛子,手指头都几乎要戳到他的脑门上去了:“没出息的!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整日就泡在酒坛子里,半文钱挣不来,还不如你哥生的那个三姐儿,牙尖嘴利不说,还会赚银子回来。也别管这银子是偷是抢,还是她勾搭男人赚来的,只要男人肯掏银子,那就是她的本事……”拉拉杂杂,骂了一通。   林佑生对江氏怨天尤人的责骂已经习惯,她骂她的,他喝他的,酒坛子被砸,正好也有了七八分醉意,索性爬上床去,好生睡了一觉。   唯林大娘受不了江氏气焰,却又莫可奈何。今年过年家中半扇猪肉,还是江氏从娘家带回来的。勇哥儿久未吃肉,年前便被江氏带回娘家去了,明为转外家,实则是江家伙食好,日日有肉吃,勇哥儿是去外祖家改善伙食去了。   江氏走后,林碧月便忍不住问:“阿妹,咱家真的要盖酒楼?”她听得邬捕头说过,铺子损失核价六百五十两,十倍便是六千五,这对于林家人来说,便是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   三姐儿掌家已久,竟然与全家都未曾商量,便提出要盖酒楼,这也太过了。   好歹……好歹她也快成亲了,也不问问她的嫁妆准备的如何了,又或者这笔银子可添些什么。   林碧落低头刨饭,只随口应道:“我是想盖二层酒楼,等我回头与阿娘商议过了再说。”   她既然这样说,便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且何氏多半只有赞成没有反对的理。   家中大事向来如此,哪怕林碧月表示不满,这种情况也未能改观。   还是等银子赔了以后再据理力争不迟。   现在一切都是空谈。   邬捕头带着众捕快们核查完了损失,上报给常启功,常启功大笔一挥,又加了两百银子,便遣了他往郡主府前去支银子。   那日虞传雄将虞世兰从府衙带回去,直接带到了书房里,责令虞世兰就跪在他脚下反省。   虞世兰虽然心中气恨,但是也知阿父这是真的发怒了,不同于以往的小事,这次令得他在官场同僚面前丢了面子,恐怕一时半会不容易消气。她心中懊悔自己没在行事之前便与阿娘知会一声,好歹有补救的法子,而不是被阿父在书房罚跪。   跪了还没一个时辰,虞世莲便袅袅婷婷提着个食盒进来了,进了书房便瞧见了跪着的虞世兰,嘴里关切道:“阿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跪在地上?这是又在哪闯了祸,惹的阿爹生气了?”   虞世兰心里恼恨,又常与这位庶妹交锋,听她这话音,便是在暗示她常闯祸惹阿父生气,但事实如此,她实在辩无可辩,唯有狠狠瞪她一眼。   虞传雄放下书,神色也缓了许多:“阿莲怎么来了?”   “我想着阿爹整日操劳,今儿跟厨里的王大娘学了一上午,特意炖了海带羊排汤来,给阿爹补一补。是我细细的瞧着炉子,盯了两个时辰呢。外面冷,听到阿爹回府了,便端了过来给阿爹喝了驱驱寒。”   虞传雄眉梢眼角皆软和了下来,连语声也温柔许多:“阿莲到阿爹这里来,你阿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阿爹也就放心多了。”   虞世莲提着提盒往虞传雄身边去,路过虞世兰,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手里的提盒便飞了出去,汤水四溅,人也摔倒在地,虞世兰心中正高兴的紧,暗道:小贱人,教你来笑我?!却不想虞世莲摔倒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扭头去看她。   虞世兰与她交锋多时,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虞世莲已经双眸含泪,语带哽咽之声:“阿姐,我也没说什么呀,你怎么能使绊子摔我呢?”   虞世兰张口结舌,她方才倒有此想,巴不得虞世莲能摔一跤,好煞煞她脸上那刺目的笑,可是……她好端端跪在那里,哪里分出脚来使绊子?   “我……我哪里使绊子了?”   她这般张口结舌的模样,恰恰证明了她心虚不已。   虞传雄见多了她做错事死不悔改的模样,忙起身将虞世莲扶了起来,狠狠瞪了虞世兰一眼,“死不悔改!老实跪着去!”又去瞧虞世莲:“可有摔疼了?要丫环扶你去上药”   虞世莲眼泪汪汪去瞧地下摔翻的食盒,几乎都要哭出声了:“阿爹,我给你炖的汤……我炖了两个时辰……”忽想起什么似的,破涕为笑:“阿爹,厨房还有呢,我端过来的时候盛了一半。我这就给阿爹盛去。”   虞传雄见她被长姐使了绊子摔了一跤,却只一心记挂着给自己熬的汤,当真孝心可嘉,忙唤了小厮进书房来收拾,又有虞世莲的丫环去厨下重新盛了羊排汤来。   从头到脚,虞世兰只得了虞传雄的责骂与怒火,半点温情也无。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之上,满腹怨意委屈的看着虞传雄与虞世莲共享父女天伦,虞传雄眼里压根没往她这边扫。虞世莲却假惺惺替她求情:“阿爹,阿姐方才定然不是有意给我使绊子的,天气这么冷,不如……让阿姐也起来喝碗汤暖暖身子?”   虞传雄向来觉得虞世莲懂事,特别是细小的地方更见乖巧贴心,大大夸奖了她几句,又将新得的一块还未雕琢的籽玉给她,“拿去银楼让琢玉师傅好生打磨了,做个坠儿去戴。”   虞世兰眼里都快冒出火来。   虞世莲对她这种眼光再熟悉不过。她这位嫡姐性子冲动,吃了她无数次亏还没学乖。她欢天喜地谢过了虞传雄,带着丫环离去,临行前假作关切的劝虞世兰:“阿姐,阿爹心很软的,只要你向阿爹多说几句软话,认个错求个饶,阿爹知道你错了,定然放你回房去。”   虞传雄最恨长女不认错这点,他自己的女儿身上却仍旧带着皇室宗亲盛气凌人的傲骨,总归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若有虞世莲一分温婉,他都心满意足了。   虞世兰本来有认错之意,哪怕是因着义成郡主还未赶过来,心里没觉得自己错了,暂时识时务的认个错免了跪也好。结果被虞世莲一激,心中越发愤恨,一句话便冲口而出:“我哪里错了?我一点错也没有!”   虞传雄恨的起身过去,便掴了她一巴掌:“孽障,做出这等事来,竟然还不肯认错?!难道非要等出了人名,要府衙拿国法来追押才会认错?” ☆、第49章追问   虞世兰挨了虞传雄一把掌,虞世莲早溜了。她早学的聪明,但凡是嫡长姐出事,她在旁装好人,顺便坑完虞世兰之后,不闪人留下来便只能等着挨嫡母的修理。      虞世莲的亲娘颇得虞传雄宠爱,奈何只生了虞世莲一个闺女,别无所出。正因为无所出,在一众有子的妾侍争相巴结义成郡主的时候,她也只需随大流做做表面功夫便可。      至于虞世莲在虞传雄面前与嫡姐争宠——想要得到阿父的宠爱,自然各凭手段。说破天不过小女孩子姐妹间玩闹,有什么打紧?      哪怕闹到义成郡主面前去,无凭无据,谁又能说虞世莲的不是?   到最后反是虞世兰仗着出身好,欺负庶出的阿妹,平白让人觉得心眼小。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共同见证了虞世莲的乖巧体贴,便是义成郡主,也只能无数次私底下叮嘱虞世兰,就算欺负虞世莲,也别欺负的那么引人注目,让她亲爹瞧见,生了大气,父女离心。        况且虞世莲身为庶女,她也极为清楚,哪怕她再对嫡母忠心耿耿,逢迎拍马,都不及直接巴结亲爹来的效果好。      她能从虞传雄后院一干庶子女中脱颖而出,不得不说她很聪明。        虞世兰挨了打,虞世莲得了赏,此事在郡主府还不算完。        义成郡主知道之后,与虞传雄大闹了一场。无奈这次虞传雄态度极为坚决,立逼着虞世兰去跪祖宗牌位,没有他的允许,不许虞世兰起身。   夫妻两个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冲突,义成郡主不认为虞世兰做错了,认为林碧落不过是个商户女,砸了铺子顶多赔点钱了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哪怕不赔,难道她还能上达天听?      虞传雄每日上朝,政治嗅觉比较灵敏,已经预感到了今上这两年来重大的心态转变,从小处着眼,认为长女再不管教,便会惹出大祸来。      夫妻两个寸步不让,正在僵峙之时,邬捕头带人上门来拿赔款,听到虞传雄答应以十倍赔偿,义成郡主气了个倒仰。      ——这是哪里的刁民,竟然敢欺诈到官家来?      邬捕头早听闻过义成郡主之名,况此事本来便是虞传雄答应下来的,他也只管向虞传雄讨赔款。等他拿到八千五百两银子离开郡主府的时候,义成郡主与虞传雄还在那吵。      “我倒不知道,凭她是何等的姿色,竟然入了尚书大人的眼,万儿八千的银子往外掏!尚书大人难道不觉得,拿这近万两的银子去讨个商户女的欢喜,是何等荒唐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你若见过了那商户女,便会为今日自己说出的这一番话而羞愧!”虞传雄顿时恼羞成怒。      “难道那商户女长着一张天仙脸?”   义成郡主虽觉虞传雄此言奇怪,可是鉴于女色上头,虞传雄实在没有防头,府内姬妾不少,因此一味还只会往女色上头想。      “那商户女与萧怡小时候一模一样!”      虞传雄冷哼一声,气冲冲拂袖而去。      义成郡主一愣,想要再追回虞传雄问个明白,他人已经没影子了。想了想,便将虞世兰身边的丫环春桃绿竹唤了来,问起林碧落之事。      这两名丫环自小侍候虞世兰,对虞世兰言听计从,本来便替自家主子抱屈,又素知义成郡主护短,便加油添醋将林碧落如何给虞世兰添堵之事讲了一遍,末了,义成郡主倒似不经意般问了一句:“听说……那商户女跟兰儿有几分像?”      她与阿妹萧怡本来便生的有几分像,虞世兰又与她极为肖似,若是这商户女真跟萧怡有几分相似,那么很该跟虞世兰有几分像才对。      春桃吱吱唔唔:“那商户女……如何能跟郡主比?不过是模样有两三分像罢了……与郡主那是有云泥之别的……”      连丫环都如此说,那定然是有五六分相像了。      “那商户女瞧着多大年纪?”      “总有个十二三岁吧?”春桃不确定,一旁绿竹也点头:“总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义成郡主心中一跳,打发了两丫环下去,自己在房内转来转去。      她记得,妹妹萧怡那一年产女,如果那早夭的外甥女活着,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说起来,阿妹去边陲竟然已经十二年了……      虞世兰身边这两个丫环没见过义安郡主萧怡,可是如果连她们也觉得那商户女与自家小主子有几分像,而虞传雄直接认定了那商户女与萧怡小时候一模一样……会不会?      义成郡主心头一阵急跳,细细回想当初她的贴身嬷嬷前来回复她的话。      当年姐妹二人分属两个政治阵营,各自不肯迁就对方,归顺投靠对方阵营。义安郡主与容绍认为太子乃是正统继承人,而义成郡主与虞传雄则认为二皇子雄才大略,堪为一代明主。      义安郡主产女五日之后,太子被贬为庶人,同时义安郡主府传来萧怡产女早夭的消息。      又过了十来日,太子一党被斩的斩,贬的贬,萧怡身为宗亲之女,萧锦又多方奔走求助,向二皇子数次陈情,二皇子已经暗中允诺她,假若萧怡肯与容绍和离,便可保她留在上京城。      萧锦听到这个消息,只觉满心欢喜。不管怎么样,这个妹妹是保住了!      趁着夜色,她亲自上门去见萧怡,劝她和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也没什么出奇。      哪怕容绍是孤儿,自小在康王府长大,乃是康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与萧怡算是青梅竹马,夫妻感情再深,哪里抵得上性命?      被贬的边陲荒蛮之地,能不能活着回来,实难预料。      先太子已经带着妻儿离开上京城,过不了几日,容绍也会离开。      萧锦劝说萧怡的时候,容绍也在旁,她们三人算是一起长大,萧锦比容绍大了两岁,又瞧不上容绍出身,原本待容绍便不及萧怡与容绍亲密,后来二人成了亲,她对这位妹婿的好感也未增添半分。      容绍听了萧锦劝说萧怡的话,倒也未曾动怒,只劝萧怡留下,可惜萧怡死活不肯,不但如此,还哭着将萧锦骂走了……      义成郡主一直觉得,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除了虞传雄之外,又添了一个,那个人便是萧怡……      姐妹俩有太多的不合,有太多不能苟同的地方,可是无论如何,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   她总是为了她好的!      义成郡主不觉间牙根又恨的痒痒,她召来心腹许嬷嬷,嘱咐她亲自去查一查那商户女。      许嬷嬷领命而去,她这才心安了一点。      林家铺子里,林碧落这几日却头疼不已。   从府衙回来的第二日,一大清早林楠出门去塾馆,便被杵在大门口的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给吓了一跳。      那少年自称是楚十二,乃是楚君钺派来的伙计,他探头朝着林家铺子瞧了瞧,可惜铺门紧闭,瞧不出端倪,便只小声嘟囔:“这么小的铺子,竟然也用得着我?!”        林楠要楚十二郎离开,但他坚决不肯:“难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家小将军说,除非我做了错事,否则都不必离开,最近我就在这小铺子里不走了。”将包袱扔到了铺子门口,一副蹲守到底的架势。      林楠无奈,只得将他拉起来:“我带你去见我阿姐,看她是什么意思?”   林碧落见到楚十二郎,好言相劝了许久,奈何楚十二郎脑子里缺根应对的弦,林碧落说再多好话,他只抱定一条宗旨不放:“我家小将军说了,我以后主要负责当伙计,爬高爬低的体力活我来干,收钱的事情三娘子来干。次要负责三娘子的安全,谁来砸店我先砸了他,你别嫌我长的黑年纪小,我的功夫可不赖……”      对着自动上门还不用发工资的勤杂兼安保人员,林碧落着实头疼。      退又退不回去,留下来又名不正言不顺,楚君钺这是什么意思?      楚十二郎却很是自来熟,挽着自己的包袱在林家铺子前院转悠了一圈,自动扎根到门房去了,又顺便问林碧落:“三娘子,我只管干活不拿月钱,饭总管一碗的吧?”      “我要不管饭,你肯走吗?”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楚十二郎想一想,颇有几分为难:“顶多……我自己出门去买饭吃。”想赶他走,没门儿!      林碧落:“……”      家里不明不白新添进一口人来,赶又赶不走,林碧落十分的挫败。她记得自己告诉过楚君钺,别派什么伙计来,哪知道这个人竟然不听,直接将人丢到了林家来。   楚十二郎的解释十分的悲惨:“何婶,你不知道我家主子有多可怕,他说我要是被从您家赶了出去,回头就把我打发到矿上去做苦力……何婶你知道吧?矿上做苦力,哪天矿塌了就会被埋在下面,不要啊……”     何氏本就是个心软的妇人,听得他说的可怜,哪里肯再赶他:“留下吧,你就留下来吧……”      林碧落暗暗朝天翻白眼,这会都赶不走,以后难道还能赶走不成?      这位楚十二郎,瞧这作派,脸皮比城墙厚多了,真是白瞎了他这样的人才到她家这小铺子里,真应该送到桑家瓦子里去演戏!      ☆、第50章 原型   “你是说,她要盖酒楼,”   沈嘉元从椅背上直起身来,连连追问青和。   青和谨慎答他,“大郎,林家三娘子已经寻了好几家泥瓦班子,询问价格,又到处打听哪家班子盖的好,不是盖楼,我想不出她还能做什么,不过盖好了是不是开酒楼,那就不得而知了。”   下面的人来报,他便跟沈嘉元说一声。   沉默一时,沈嘉元问,“如果我没有记错,林家家底子一般,她哪里来的银子盖酒楼?”   这话问的好。   青和就等着这句。   他早瞧林碧落不太顺眼,是想着让她受到点教训,可惜她的运气太好,不但损失不大,且还有了翻身的资本。于是一五一十将虞世兰遣人去打林碧落,结果被林碧落告上了府衙,前去动手的家奴不但一个都没出来,全挨了板子被押解收监,连虞尚书都亲自出面去领女儿,最后应诺她以十倍之资赔偿。   不但如此,据说此事被围观的穷书生瞧见,那穷书生无米下锅,便连夜编了一出民女斗权贵的戏,卖到了封丘门大街最出名的桑家瓦子,桑家瓦子排练了三日便开演了,如今一票难求,十分受欢迎,看戏的百姓都快将桑家瓦子挤爆了。   不但如此,那戏中还有个铁面青天大老爷,不惧上官,肯为民女撑腰,百姓皆暗地里叫那戏中的青天老爷一声“常青天”。   沈嘉元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   “青和,我似乎……并非向兰郡主透露过醉枣是林家所产吧?”见青和点头,沈嘉元才困惑问道:“那兰郡主与三娘子……又是怎么结了怨的?”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青和幸灾乐祸的很:“不过谁也知道兰郡主不好惹,被她盯上的人,哪有好日子过?”   被沈嘉元瞪了一眼,他才讪讪收了笑。   不但是沈嘉元对此完全未曾预料到,便是林碧落本人对此事也没有预料到。   当日常启功审案,堂下除了人证之外还有许多围观群众,内中是不是有一位穷书生,林碧落压根没注意到。她当时全神贯注盯着常启功,生怕这位府尹大人做也什么包庇恂私的行为来,至于围观群众做何想,这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然而,正因如此,当林楠在学堂里被同窗拦住,十分善意委婉的表达了“你家中阿姐真厉害”之语,林楠还有几分傻不愣登。   待到后面同窗们的议论逐渐转到了饰演民女的少女与林碧落哪个更美貌这种少年人独有的话题上之后,林楠才觉得……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同窗当年与林碧落在同一个课室里上过课的,本来对这位早慧又美貌的同窗便颇有好感,等她勇斗权贵之名被桑家瓦子广为流传之后,立刻从戏剧之中的民女身上找到了生活之中的原型。不巧的是,这位原型他们恰巧认识,不但认识,还有同窗之谊,于是即刻热情的前去观剧。   观完还不算完,还要热情的议论观后感,顺便向原型的弟弟林楠表达一下激动之情,又提出想要去林家当面表达景仰之情。   等他们这个要求提出来,林楠才有几分明白了。   居然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参观他家阿姐,那是必须要被拒绝的。不过林楠本人对桑家瓦子民女斗权贵的戏也有几分好奇,放学之后约了邬柏去桑家瓦子,还是邬柏找到了巡街的邬松,两人凭关系才进了桑家瓦子,看完戏之后,二人都沉默了。   戏台上的民女智慧勇敢,与权贵寸步不让,权贵有个恶女,十分歹毒,对民女仇恨非常。整部戏有高潮有低徊,中间还穿插了民女的爱情故事,民女爱上了征战归来的少年将军,编故事的人极富有想象力,每出戏皆留着悬念,如今这戏已经演了三出,还没演到民女花落何处,但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林楠的情绪最近受楚十二郎的影响,无可避免的想到了楚君钺的身上。   ——桑家瓦子里这场戏,不会就是楚君钺安排的吧?   他对此十分怀疑。   概因十二郎最让林楠讨厌的地方不是他的勤劳能干,吃饭的胃口奇大,而是他每做完一件事情,假如被林碧落夸奖,他必要洋洋得意的追加一句:“我家小将军比我厉害多了!”   这位只在林家出现过一次的楚小将军无数次的出现在林家的餐桌上,真是让人挫败又无奈。   十二郎的自说自话功能,几乎无人能敌。   他初来林家的前三天,林家全家人都见识了他的超人饭量。   迎儿煮的饭,林家各人添了一小碗,剩下的一大半被他吃了,还没饱,又多吃了两盘点心,才吃了个半饱。   林碧落头疼的盯着面前这只饭桶,“十二郎,你别是吃的太多,被你家主子赶出来了吧?我家穷……不收留饭桶!”   “何婶,三娘子她欺负我……”   何氏在十二郎委屈求助的时候,临时充当了灭火员:“三姐儿,不许欺负十二郎,他还在长身体呢,多吃才能长的壮。”   林碧落转头小声与林楠嘀咕:“明明是十二郎没事就爱练个武,消耗太大,这才吃的多。阿弟,我咋感觉阿娘又新添了个儿子?”   林楠对此深表赞同。   十二郎嘴甜,何氏允了他留下来之后,他便一口一个何婶,跟前跟后,“何婶你不知道,我自小没娘,见到何婶便跟见到了亲娘似的……有次我受了伤,疼的哇哇直哭,恨不得抱着个人便喊娘,被人好生嘲笑了一番……”   他说的欢乐,何氏却听的颇为动容,摸摸他的大脑袋,心早软了。   楚十二郎十五岁年纪,与她家中儿女年纪相若,进门第一天便挑水劈柴,勤快的很,相处了三日,何氏便早放下了戒备,待他十分亲切。   林碧落搓搓双臂,十分疑惑:“这到底是来当伙计的,还是来认娘的?”   “大约是……既认娘又当伙计吧?阿姐你不会多发工钱给他吧?”难道认了娘,工钱也跟着加倍涨?   “阿弟你说笑了。不发工钱都赶不走,发了工钱就更别指望赶他走了。更何况……十二郎饭量这么大,能养活他就不错了,若是再发工钱,我岂不亏本死了?”   从一开始,林碧落便打算黑心雇佣童工,坚决不发工钱。   人是楚君钺打发过来的,她打发不走,只能想办法让他自行离职了。   根据资本压榨法,一定要将十二郎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汗都压榨干净,这才符合她这个资本阶级黑心老板的形象。   没过两日,邬捕头送了虞传雄赔偿的八千五百两银票过来,林碧落拿了五百两银票给邬捕头,“邬伯伯,这些日子麻烦您老跑前跑后,这点便当是晚辈孝敬您老,买双鞋穿?!”   邬捕头死活不肯收,林碧落硬要塞给他:“邬伯伯,您且先拿了银票,我还有件事情要请教您呐。”   “三姐儿这么盛情,我便只收一百两,给弟兄们吃杯酒。我就不收这钱了,你们寡母弱子不容易,好生收起来过生活。重开铺子还要银子呢,别瞧这银子多,可是也不经花。”   邬捕头与林家如今是姻亲,他不收林碧落的银票,但是手下一队跟着跑腿的捕快总归还是要打点一番。   林碧落十分明白,见他收了一百两,将其余四百两退了回来,便向他请教:“邬伯伯,常大人处……不知道我要怎么谢一番?”   她一开口,邬捕头便明白了。   没成想她小小年纪这般面面俱到,不但想着要给铺快们打赏,还想着府尹处也要打点一番。这件事他势必要提点一番了。   “三姐儿有所不知,常大人并非那起喜收贿赂的官员,但凡是替平民百姓断官司,从不收银钱。当初铺子核价六百五十两,那已经是在他的提点之下我多加了数目,但没想到报上去以后,他大笔一挥又追加了两百两,大约是他觉得你们寡母稚女在市井间生活不易,这才能帮就帮。你若真心谢他,便送些你家铺子里产的蜜饯果子之类,再有家中做的味儿不错的小吃送一份过去。常大人家中有一对孙儿,最喜欢吃些零嘴儿。又或者你娘的绣品不错,送一幅过去,也算表表心意。”   林碧云嫁到邬家之后,谷氏不止一次在邬捕头面前夸奖长媳,长于针线茶饭,绣品比绣庄时的绣娘还好。但听得长媳所说,绣功还不如其母,想来何氏的绣功更好。   有了邬捕头的提点,林碧落便在家准备给常府的礼品。   家中各样蜜饯果子包两大盒,外加林碧落费尽心思在厨下折腾了好几日,做出来的五香牛肉干,香酥小鱼干,麻辣香干,拿铁板烙的蛋卷……林林总总,咸甜香辣各味俱全的小食,又装了四盒,外加何氏早年间绣的两幅绣品,一幅寒梅图,一幅松鹤延年,也算是凑足了整八份儿。 ☆、第51章 黑粉   准备好了礼品,林碧落带着林楠亲自去常大人府上送礼,东西太多,十二郎自告奋运当搬运工,考虑到他与饭量成正比的力气,林碧落没有拒绝。   常府的门房是个老苍头,见到她们姐弟俩拎着礼盒,便将她们堵在了门口,“我家大人不收礼。”   林碧落恳求,“老伯,前些日子我家铺子被砸,常大人不但惩治了恶心,还帮我追缴了赔款,虽然不曾严惩恶首虞世兰,但林碧落非常能理解同在官场,常大人也需要与同僚打好关系的苦衷),我们姐弟俩送的并非是什么贵重金银,这里面只是自家铺子里产的些蜜饯果子,另外有些小女子亲自给府上哥儿姐儿做的些小零嘴儿,家母的绣品两幅,知道常大人不收贵重礼品,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致谢。恳请老伯通传。”   那老苍头听了,始唤了个小厮过来,教他去二门上传话。   不多时,常夫人便传话过来,请了林碧落姐弟俩进去。   林碧落与林楠进了常府后院,向常夫人行了礼,又将带来的礼物呈上。   常夫人年近四十,端庄和蔼,前些日子常启功与虞传雄对上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听说起因乃是因为虞尚书的长女使人砸了商户女的铺子,这才引的那商户女怒告郡主。   常启功没有遮瞒下来,偏将此事捅给了虞尚书,让他当庭领女,回来还跟夫人感叹:“虞尚书在朝中一言九鼎,没想到家中女儿教养真是让人不敢赞赏。外间传闻原来真有其事啊。”   常夫人一笑:“又不是要你娶到家来做儿媳妇,你担心什么?!”说到底常夫人对那名商户女倒是颇感兴趣:“明知道是兰郡主派人砸店,还敢跑到府衙来告状的商户女,又是什么模样?”听着年纪不大,勇气倒是可嘉。   “就算是模样生的不错,人又有傲骨,还能干,你又不会娶回家来做儿媳,打听来干嘛?”常启功反拿夫人打趣自己的话打趣了回去。   这才过去没几日,没想到这商户女便亲自登门道谢。   常夫人听到小厮来报,便传了进来,待见到林碧落,见她荆钗布裙,模样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见过,细细回想一番,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待听得她讲话,瞧行事做派,越瞧越像,等林家姐弟俩走了,让丫环打开她带来的礼品,见得手绣精致,又尝了几样小食,只觉味道各有不同,辣的爽口,甜的酥香,她家中一女二子,两儿子还未成亲,长女却是嫁出去好多年了,年前好不容易带着夫婿儿女回娘家,生的一对双胞胎外孙玉雪可爱,常启功夫妇十分疼爱。   常启功下衙回来,常夫人便命丫环将林碧落送来的小食装了一拼盘来给他尝一尝,又将何氏那两幅绣品拿了出来给他瞧:“阿娘的生日也快到了,这幅松鹤延年的绣品倒极适合给阿娘当礼物。”   常启功老娘在京郊乡间与长子一起生活,有了常启功时常补贴,家境这些年也渐不错。   老太太喜欢在乡间生活,只觉更强如在京里做个官家老太太,拘束的紧。   “嗯,瞧着绣的不错,你看着办。”   丫环过来侍候常启功换下了官服,他饮了口热茶,又捡了块牛肉干来吃,入口颇有嚼劲,味儿又醇:“没想到这林三娘子不止会做生意,手倒也巧。”   “你没觉得,林三娘子跟一个人很像?”   夫妻两个面面相窥,“义安郡主?你也看出来了?我当时只是有点疑惑,不过不大敢肯定。”常启功以前见过义安郡主的次数不多,但常夫人与一众官家女眷见面的次数多,且义安郡主性子平和宽厚,这林家三娘子不但模样长的有几分像,说话行事也隐有几分。   不止是常夫人作此想,便是义安郡主派去的许嬷嬷也觉得极像。   她在林家门口蹲点守候数日,不但觉得林碧落与义安郡主极像,还意外发现一件事。   “郡主,老奴守了几日,发现二姐儿的奶娘周氏也住在林家附近,好像……跟林家人还很亲近……”   许嬷嬷是康王府的老人,随着义成郡主出嫁,因此以前与周氏也算是在同一主家服侍了近十几年,后来康王两女出嫁,许嬷嬷与周氏才分开。   “你……没有看错?”假如义安郡主在旁,义成郡主真有种扑上去狠狠揍妹妹一顿的冲动。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商户女真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放着她这亲姨母不肯寄养,偏要送到个商户家中寄养,她犯什么毛病?难道她还会苛刻妹妹的女儿不成?   义成郡主又气又伤心,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她就恨不得跑到边陲,将萧怡揪回来暴揍一顿!   “那个孩子……她好吗?”   许嬷嬷回想一下追踪林碧落的情景,有几分忍俊不禁:“这几日她都带着个小郎君到处去寻泥瓦班子,又打听哪里的楼房盖的好,似乎是……想盖楼房。郡主,她别是……拿着府里赔的钱,准备将那小铺子好生翻盖一下吧?不过……那小郎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是林家的哥儿啊。”   这一点,许嬷嬷十分的困惑。   令得许嬷嬷十分困惑的这个少年郎君,便是做着伙计及安保工作的楚十二郎,偏偏行动间全然没有伙计对东家的狗腿恭敬,对林碧落的工作还要挑刺。   两人一起去寻泥瓦班子,林碧落觉得不错的班主,又多接触聊了一会,正准备下定,便被他阻止了,又将林碧落拉了出来,才出了泥瓦班主的家,便鄙视林碧落。   “你没发现那班主家里?乱的跟猪窝一样?”   林碧落回想一下,似乎……确实如此。   “不过他是盖楼的,跟家里乱不乱有什么关系?”   “我家少将军说了,内务不整,何以整外务?他是个盖楼的,若是内务都乱的一团糟,外务恐怕做起来也是一团糟。”   林碧落头疼的看着眼前这个楚君钺的脑残粉,他将十二郎送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楚君钺难道没听过一粉顶十黑? ☆、第52章重建   “你家少将军的内务就整理的很利索,”那种板着张冷脸却能将房里收拾的格外干净的楚君钺,林碧落只要脑补一下,就觉得冲击力不小。   他不是那种完全不用张口,用他那冷冰冰的眼神扫一眼亲卫兵或者丫环,后者就急忙整理干净纤尘不染的官家郎君吗,   或许是她眼里的怀疑太严重了,连十二郎也要忍不住为自家少将军辩驳一番,“三姐儿,你那什么眼神,我家少将军六七岁上就到了军营,与军中士兵同吃同睡的长大,还曾因为嫌弃军营环境脏乱差,发起过内务整理比赛,他最后得了首冠呢。”   林碧落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他是楚将军的儿子,大家都让着他吗?”   十二郎的一张黑脸都气成了紫红,“你……你敢侮辱我家少将军?!”   侮辱脑残粉的偶像比侮辱脑残粉本身还要严重。   “是啊!”林碧落爽快承认,“这下你可以哭着回去禀报你家少将军了吧?顺便回去不用再回来了吧?”她实在很期待十二郎的反应。   十二郎气了一会,跟在林碧落身后走了一小段路,又开心了起来:“我才不生气呢,你是故意的。其实你内心非常仰慕我家少将军,不过不好意思张口,又想把我赶跑才这样的。我偏不上你的当!”   林碧落嘴角抽搐,无语的看着眼前自说自话的少年,脑残粉的脑回路你永远不懂!   忍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想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击:“说实话,十二郎,我仰慕不仰慕你家少将军不重要,可是你家少将军派个伙计来,就算不发工钱,还要对东家挑三拣四,这就很不应该了吧?你不觉得这太丢你家少将军的脸面了?!”连点伙计的基本职业操守都没有,可见你家少将军有多不靠谱!   十二郎踢踢踏踏跟了上来,神情之中透着鄙视:“若非你自己能力不足,还要我这当伙计的来弥补,你当我愿意啊?”   林碧落被他激起了好胜之心,她还就不信邪了,拿着银子在上京城中找不到好的泥瓦班子?   结果连着转了五六天,看过了不下十几家泥瓦班子,不是被十二郎挑不够专业就是太坑钱,要价太高,反正总是不合意。林碧落一气之下将这事派给了他:“反正我家小伙计本领高眼光强,想来定然能找到合意的泥瓦班子?”   十二郎接了这任务,便跑的没了影子。   林碧落却在家闲了下来,陪着何氏闲话。   虞尚书家赔了八千五百两银子,邬捕头拿了一百两给一同办案的捕快们喝茶吃酒,其余的全落到了自家的钱袋里。   何氏的意思是将这钱存起来,再置办些柜台货架瓷坛之类,重新将蜜饯果子铺开起来,家里还有存货,足够开到各种鲜果上市。不过林碧落雄心勃勃,以前是家中资金不足,她年纪又小,况在父孝,不能动土,便按下不提,如今资金充足,有了虞尚书这样的冤大头替女儿埋单,她在家中写写算算,觉得足够将铺面翻修成二层小楼了,这才准备找人动工。   何氏与林碧落首次就此事讨论过之后,见小闺女主意已定,也知道要将家业交到楠哥儿手上还得好几年,中间这段时间无论如何都得小闺女掌管,她若掌的好,家业兴隆,若是不好,顶多再开回原来的蜜饯果子铺,于家中也没什么损失,便由她去了。   唯独林碧月对林碧落张口便要开酒楼之事不太赞成。不过如今她已经许嫁,庄家也在年后来请期,好日子便定在了六月初六,除了专心绣嫁妆,娘家的事情何氏也觉得她没必要插手太多。   倒是桑家瓦子里的戏演了足有半个月之后,庄秀才亲自上门了,提着四色点心,据说是给岳母及姨妹压惊。林家人才知道,原来这出戏竟然已经火的不止封丘门大街这一片了,连马行街都火了。   林碧落对自己无意出名却不小心出名这件事情,已经能够以正常情绪对待了——在接待了一大波围观同窗之后。   在民女斗权贵的折子戏唱到第五出,民女眼看要情归小将军的时候,那班同窗商量好了不请自来,不但瞒着林楠,连邬柏也被瞒下了,来到林家的时候快赶上午饭了,何氏见得林楠这么多同窗前来,全家女眷外带丫环迎儿全都忙活了起来,做了丰盛的一桌菜款待这帮少年郎。   席间面对同窗们堪比八百瓦灯泡的好奇目光,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林碧落愣是抗住了巨大的压力,没将米饭喂到鼻孔里,扒完了一碗米饭,也算是从容有度了。   自那以后,她觉得自己的镇定功夫又上升了一个阶梯,再碰上未来姐夫前来慰问夸奖兼参观,她已经能够平静以对了。   庄秀才初次上门来林家拜访,便是在林碧落当了折子戏里的原型一段时日之后。   未婚夫婿前来,林碧月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好菜,待得上了桌,庄秀才文绉绉拽了一段话来夸奖林碧落,夸了半天林碧落也没明白他的重点在哪里。全家满打满算就林楠一个知识分子,林碧落将自己算为半个文盲,何氏与林碧月更是全文盲,庄秀才看着这一桌子不能领会他夸赞妙法的岳家,顿时产生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只能一个人喝闷酒了。   他往日在外应酬,总有人夸他词藻华丽,或者工于诗词,哪怕寻常一句点评,旁人也能听出趣味来,如今与岳家家宴,便觉出无味来。   娶妻娶贤,到底家中妻子只要能够操劳家务,侍奉老母,绵延子嗣就好,指望着红袖添香夜伴读,温柔小意花解语,那是姬妾的差使。   庄秀才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自己对未来妻子的标准应该适当放低,更何况听说林家最近发了好大一笔横财,十倍之利应该不少,想到这一点,他对着席上岳家众人的目光,便宽容许多。   庄秀才夸奖完了姨妹,又灌了一肚子酒水,达成了此次来岳家的任务。临别之时,还不忘与未婚妻联络感情,送她一瞥温存的眼神,自觉在岳家人心中,他的好女婿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迎头与十二郎撞上,十二郎还未见过这位林家未来的二女婿,见他喷着酒气,连走路都软踏踏带着酸书生的志得意满,嘴里兀自神叨叨念着诗,进了内院之后还一脸好笑:“方才回来,我还碰见个书生,走路还吟诗,怪酸文假醋的。”   练武的自来瞧不上读书人的之乎者也,读书人对练武之人也向来有鄙薄之意,认为他们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惜十二郎笑的是林碧月的未婚夫婿,她正在收拾桌子,“哒”的一声将手里的碟子重重砸到了桌上,甩手走了。   ——这个家不但越来越让她难以忍受,便是家中随便插进来个人,连她的夫婿也敢嘲笑,真是让人受不了!   林碧落窝了一肚子火回房,迎儿接着收拾,何氏尴尬的看着十二郎,唯有林碧落踮脚在他大脑袋是狠拍了一掌:“祸胎!惹祸了吧?以后看到书生还不绕道走,你懂什么呀?”   十二郎据理力争:“我怎么不懂了?我识得字,会打算盘,做得了帐,不但做伙计,做掌柜都屈才了,还会功夫……会的太多了好不好?”争完了才想起什么:“方才的书生……”难道是从林家门里出去的?   “啊他就是二娘子的夫婿?”   “呆头,才知道!”林碧落气恨不已:“还当你有多聪明有眼力见儿呢?!”   事实证明,十二郎除了眼神儿不好之外,办事还是很靠谱的。他请的泥瓦班子清一色精神抖擞的少年郎君,各个身形壮硕,瞧着训练有素,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将林家铺子给拆了,破坏力巨显。班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紫红脸膛,说是姓年,等这帮少年郎们将林家铺子拆了之后才走马上任。   年班头不但带着提茶的僮儿,还带着个书生模样夹着图纸的年轻人,据说是专搞楼房设计的。连设计师都自带,专业素养之高,连林碧落也咋舌,悄悄将十二郎拉到一边嘀咕:“他们的收费……不会也奇高吧?”   穷人家的孩子,既想买到好货,又想物超所值。林碧落当家几年,这都成了毛病了。   这么专业的建筑队,一看便收费不菲,她为自己家的荷包考虑,十二郎的消费观肯定没定型,指望他替自己精打细算,还不如自己一开始就问问清楚。   别楼房建到一半,银子没了,成了烂尾楼就麻烦了。 ☆、第53章落成   “二百两,”林碧落几乎失声,到底是她有钱了,还是这个价格太物美价廉了,“不会……还包料吧,”她的预算是两千两以内将整栋楼盖起来。   但转了好多天泥瓦班子,两层小楼的工钱都在三四百两往上。她太过务实,只想建座能看得过眼的二层楼铺面,要求不高自然也想着价格能便宜下来最好,能省一点是一点。   十二郎以一种“你精明的没治了”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次,“就这个价格,还是我磨破了嘴皮子磨来的,要是再包料,姑奶奶你这是想把我请来的泥瓦班子给赶跑吧,”   林碧落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要是二百两还包料,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跑来我家捣乱了。”   十二郎好笑的看着她:“不错,你最近发横财了,所以家里才有人来捣乱。”   铺子拆了,没过两日便开始打地基,日子是十二郎找人算的,如今这些跑腿的活儿一概都交到了他手里。地基打好以后,林家的楼房便以极快的速度崛起,工程进度极快。林碧落整日跟着泥瓦班的李班头转,带着十二郎与他在各处买原材料,砖瓦门窗及各类琐小之物。还要与李班头一起来的书生查恩商议楼房的细节之处,忙的团团转。   这时候林碧落才发现,李班头不仅指挥力绝佳,手下这班儿郎全听他调配,还有一手绝佳的雕花手艺,整栋楼窗户飞檐之上的雕花全是他一刀刀刻出来的。   为了给他腾出来个好的办公场所,林碧落指挥着十二郎与林楠将前院书房里的帐簿子腾空,李班头带着僮儿搬了进去,摆开刻刀箱子,开始刻门窗之上的雕花。   坚硬的木头在他的刻刀之下宛如豆腐般转糯,木片飞花,手下花鸟鱼虫渐渐显出轮廓来,又渐清晰,最后成形,刷完清漆,便显出活泼泼的势头来。   林碧落与林楠瞧着李班头的目光都恨不得闪着星星,“李叔,你这招真绝!”   忙乱间隙,林碧落还寻了好几块木头,央着李班头给她雕了好几只神态各异的小狗,憨态可拘。刷完了清漆她便放在书房里晾着,一日里来瞧了好几回。为了感谢李班头,让十二郎去酒楼打了一壶好酒,她还亲自下厨做了一砂锅红烧肘子,炖的皮烂肉酥,醇香十足,给李班头下酒。   李班头被林碧落用好酒好肉款待完了,兴致上来,竟然拿起刻刀一气儿给她雕了一整套十二生肖的小动物,各个有她的拳头大小,摆在一处妙趣横生。喜的林碧落恨不得拜李班头为师。   林楠放学回来,见林碧落得了这么多稀罕小玩意儿,跟前跟后跟着李班头转,左一声李叔右一声李叔,叫的份外甜。   李班头哑然失笑,高兴之余又给林楠也雕了一套,两套生肖动物形态各不相同,林家姐弟俩都恨不得将他给夸上天。   李班头暗自笑叹:别瞧三姐儿平日跟个小大人似的,掌着一家子生计,难得还有乐起来跟孩子似的一面。   二十天之后,林家铺子的旧址之上,一栋精美气派的二层小楼拔地而起,左右街坊邻里来往瞧见了,不免眼馋。   林碧落将整个泥瓦班子谢了又谢,这帮人不但训练有素,干活奇快,有时候林碧落瞧着他们的施工进度,都怀疑这是哪个特种部队训练出来的,哪里是寻常泥瓦班子,连个懒都不带偷的。   她封了工钱给李班头,又特意在陆家酒楼摆了两桌,酬谢李班头带着的泥瓦班子,十二郎与林楠做陪。   何氏带着迎儿与林碧月打扫卫生,新起的楼里,各处都要打扫。   李班头这楼建的非常精细,不止是窗户屋檐,便是楼梯扶栏都雕了花,刷了清漆,地砖是水磨镜砖,拖干净之后几乎光可鉴人,而且李班头还留了话,若是回头楼里打家具或者货架,还可以寻他。   林碧落还未想好要卖什么,谢过了他便在楼里走来走去,心中筹划。   正忙活着,林碧云从婆家过来帮忙。   邬家早知道林家在起新楼,起了新楼理应要宴客暖楼,但建完了打扫整理也是件大事,谷氏开通,便让林碧云回娘家来帮忙打扫。   林碧云到得娘家门口,见得好不起派一座两层小楼,心中顿时感慨不已。   若是林保生活着,见到家业兴旺,不知要多高兴。   可惜他永远看不见了。   她站在那里忍不住眼酸,被路过的周大娘瞧见了:“大姐儿怎的到了娘家门不上进去?可是看到这小楼,吓的不敢进去了?”   林碧云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吸尽,笑道:“我家阿妹有本事,这才起了新楼。娘家有个这样有本事的妹子,我在婆家也有面子。”   上次官司完了,邬捕头拿了赔款给林碧落,回去之后当着儿媳妇的面夸奖林碧落小小年纪面面俱到,林碧落与邬松抽空前来探望娘家人,林碧落悄悄塞了三百两银票给她,叮嘱她给邬家人买些吃用之物,剩下的自己留着。   三百两银票搁以前的林家,那真是一笔巨款,可是拿到赔偿款的林碧落手里握着八千多两,也不算什么。但林碧云死活不肯拿。她出嫁的时候,母妹倾尽全力来给她置办嫁妆,她本来便过意不去,这会不但不曾贴补娘家,帮扶弟妹们,反还要刮娘家的银钱,这到哪都说不过去。   不过林碧落态度坚决,又道本来便要感谢邬捕头,只是他不肯收,这也不是娘家贴补她的,是为了感谢邬捕头来回奔波跑腿的,不过由她这个做儿媳妇的去置办了,更能让婆家人高看一眼。   何氏又在旁帮腔,林碧云这才收了银子。   回到婆家之后,她便替邬捕头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见客衣裳,替谷氏与邬媚各打了根金簪子,邬柏兄弟俩也是套衣服,花去了约莫一百两银子,又将剩下的两百两银票拿给了谷氏,说要贴补家用。   谷氏本觉得林碧云回了些趟娘家,回来便大手大脚了起来,数日之间花了不少。冷眼瞧着,暗想她是不是娘家发达了,人便张狂了起来,哪知道原来是林碧落给的,又特意叮嘱要孝敬公婆的,更觉林碧落懂事周全。   邬家人各得了礼物,衣服簪子之物谷氏便作主收了下来,但是余下的二百两银票她又退给了林碧云,就当是她娘家给她的压箱底银子,让她好生收着,以后用得着。   邬家二子,将来邬松娶妇,若是他们老的百年之后,这家总归是要分的。按道理,媳妇从娘家带来的银钱,唯有留给自己的子息花用,哪能全花到公婆小姑小叔身上?   他们邬家倒不是那等苛刻儿媳压箱底银子的人家。   不过感念儿媳妇孝心可嘉,邬媚三月份也要出嫁,婆媳姑嫂的感情更融洽了。   林碧云不但帮着邬媚绣嫁妆,还特意给她打了一套银头面添妆。   林家新楼还未开门,从内里闩着。林碧云进了前院,见原来铺面留着与外院相连的小门处仍旧留着门,不过大了很多,方便进去,而且门半掩着,里面听得到说话声,便推开门来,走了进去。   林碧月抬头先瞧见了林碧云,顿时欣喜的朝着何氏喊了一声:“阿娘,阿姐来了。”   年后开始,林碧落忙起来更是整日不见影子,她在后宅更寂寞了。相比起以前几乎行动坐卧都在一处的林碧云,还有时不时一脸笑意跑来打搅她们的林碧落,如今她在后宅连个说些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她似乎攒了一肚子话,想要跟林碧云说。   “阿姐你今儿回不回?能不能住下来?”   林碧云出门的时候,谷氏特意叮嘱了,若是家中事忙,便让她多住几时帮帮忙。回头林家暖楼,恐怕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   “我不但今儿能住下来,恐怕还能住个三四日呢。”   林碧月一听这话,面上大喜,小声与林碧云嘀咕:“阿姐,今晚我跟你住,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她性子一向要强,几时用过这般可怜兮兮的语气央过她?   林碧云心内诧异,笑着点头应了,又上前与何氏问好,目光四下转动,只见迎儿,“三妹妹去哪了?怎的不见她?”   何氏笑着擦了把额头的汗:“这不,在楼上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楼盖好了,这丫头喜的疯魔了?”   “我去瞅瞅。”林碧云笑着扶着楼梯一步步往上,只觉触手打磨的十分光滑,但手底似乎还有雕花,低头一瞧,顿时喜的直夸:“阿娘,三妹妹这楼盖的好,这楼梯上竟然还雕着莲花。”不止如此,每阶楼梯左右侧边空出来的地方皆雕了莲花,形态各惜。   “你不知道,这是你阿妹跟那个李师傅商量着弄的,据说还有个好听的名头,叫什么步步生莲……”何氏也喜小闺女这楼处处透着细节美,稍一留意便发现其用心之处。   “真是小女孩心思。”林碧云一路瞧着楼梯上的莲花,以及扶栏上的缠枝莲,越看越爱。 ☆、第54章狩猎   “李叔……李叔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林碧落跟在李班头后面,沿着封丘门大街一路走,边走边央告。   十二郎跟在她后面使劲阻拦,“三娘子,李班头……他真的不接这种小活的。做家具可以,但是雕小件儿……”他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啊,   “李叔,你想啊,雕小件儿也不费你什么功夫,卖出去一件咱俩五五分成,不拘是笔筒还是摆件,又或者小动物,咱们只雕小件儿,你若觉得这个分成不好,要不……咱们四六,你六我四?”   没权没势威逼,那就只能利诱了。   李班头与十二郎交换个无奈的眼神,再被她磨下去,他都快招架不住要答应了。   少将军救命!   虽然应承了林三娘子要帮她打货架与家具,可那不是捎把手儿的事吗?   若是真应承了下来雕小件儿,可就不是一时一刻的事儿了。   “李叔,你要雕的多,没准我闲了还会做俩小菜来谢你呢,我可还有许多私房菜你没尝过,你不想尝尝?真不想尝?”利诱不成,只能食诱了。那日她做的红烧炖肘子,李班头吃的十分尽兴。   李班头的目光里显出了挣扎犹豫:“要不……要不你再容我考虑两天?”   林碧落顿时笑颜逐开,连连作揖:“多谢李叔!多谢李叔!待你考虑好了咱俩商量商量,看都雕些什么小件儿来卖?!”   李班头:“……”怎么有种他已经答应下来的错觉?   陆家酒楼喝过了一场酒,那帮少年郎们一哄而散,林楠去结帐,他与查恩、十二郎正从酒楼出来,迎头便撞上了林碧落。   林碧落一个人在二楼走来走去,只觉李班头盖的这栋小楼处处是精美的雕花,一想到将来摆上桌椅,上了酒菜,日积月累,这楼里便会积一层油垢。哪怕打扫的再干净,经年被糟蹋,哪天遇上个把酒徒喝醉了……真是越想越舍不得。   目光落在李班头的精美雕刻之上,忽想到书房里自己得的那一套生肖,以及那些憨态可拘的小狗,若是能做成各种工艺品,也可拿来卖。   她这店铺如今有两层,一楼可经营各种小食,包括原来的蜜饯果子,再开发些新产品,比如棒棒糖水果糖或者各类肉干之类。   二楼可摆些工艺品,李叔既然能雕各种小狗,那么做些动物形态的储钱罐以及各种动物形态的笔筒,或者各类小的精美妆匣,再摆些布艺沙发圆桌,卖些花果茶,岂不是妇人女孩子们歇歇脚的好去处?   封丘门大街整条街都是吃喝玩乐的铺面,可是真正能容妇女同胞们在逛街的中间喘一口气歇一歇的,还没有出现。   脑子里有了这想法,她闷着头便往下冲,撞上了刚刚上楼的林碧云,只来得及给她打个招呼便冲了出去。听得林碧云紧跟着跑了下来问何氏:“阿娘,阿妹这是做什么?”   何氏如今已经对小闺女全权放了心,除了儿女嫁娶,银钱大事上几乎不用她操什么心,小闺女就已经办的妥妥当当了。   “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随她去吧。”   林碧月心内又妒又羡,话里不免带了一分酸意出来:“阿姐你不知道吧?阿娘现在是什么事情都随着三妹妹了。   林碧云颇觉意外,怎么听这话音二妹妹似乎对小妹妹颇有怨言?她不由多瞧了林碧月一眼,开玩笑道:“二妹妹,你若有本事能弄来银子盖出这么一栋楼来,看看阿娘管不管你?”   林碧月目中略有几分不快,可是不可否认,这等本事她却没有。   公堂之上,林碧落与当朝高官寸步不让,逼着那高官承诺不会再发生此等事情。彼时她心中未尝没有退缩之意,并非所有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她能站在阿娘妹妹身边不曾退缩,是因为她们是一家人,命运捆绑在一块儿。   随着新楼崛起,越来越忙的林碧落似乎极少在后院停留,这让林碧月常常只来得及看到她出门的背影。   她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林碧落走的太快太急,渐行渐远似乎已成定局。   林碧月越来越清醒的认识到,她的天空只是后院这狭小的空间,无论是在娘家或者是在未来的婆家,而   妹妹的天空似乎越来越大……   与她同样处境的阿姐不知心中作何想,但是林碧月却无处安放自己心中那种不甘与躁意……   李班头回去的时候,楚六正在房里等着他。   他住在楚将军府后巷的一处小院子里,后墙紧连着将军府的花园,算起来,这一带的房屋皆是楚家的产业。   “阿六,你怎么来了?”   “李师傅,少将军这些日子不见你,想问问你事办的怎么样了?”   李班头苦着脸向楚六求救:“阿六,楼房倒是盖好了,也应承了得闲给林家三娘子打货架家具,她说等定下来要卖什么才要重新做。不过……我手闲,随意雕了几个小玩意儿给她玩,结果……她在大街上追着我要合伙做生意……”   楚六面无表情盯着他,“李师傅,你可真行!少将军让你去盖楼,你倒好,倒拿小玩意儿哄着林三娘子玩……”哄着林三娘子玩儿这事用得着你来做吗?少将军是做什么的?!   李班头急了,连连辩解:“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她盯着我雕刻的手艺……”很少有人能拒绝别人用崇拜的眼神盯着自己最得意的手艺而忍住不显摆的。   他就是……稍微显摆了一下而已。   楚六起身:“你自己去跟少将军说吧。”合伙做生意,似乎……这法子也不错。   李班头其实并非泥瓦班子的班头,而是东南水师的校头,这些年跟着楚家军征战,大部分时间在船上水中渡过,便是楚君钺在水中的本事,也有一半是他教的。不过他在从军之前是个水乡的渔家少年,但是平时闲暇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拿着木头刻些小玩意儿,后来还在家具店做过两年的学徒,可算是称了心了。   可惜当时倭寇横行,全无安稳日子,这才不得已从了军。只是他从军之后,这爱好摆弄刻刀的毛病一直没改。   去年楚家父子回京,他因为关节疼痛,东南气候太过潮湿而不利于养病,这才跟着楚家父子上京来养病。   林家小楼设计施工的灵魂人物事实上却是园林建造世家查家的大郎查恩,而非李校头。   不过李校头的木头活好,雕刻技艺也好,而近年来上京城中许多亭台楼阁都喜欢用各种木雕石雕来装饰,只是好的雕刻师傅却并不多见,仅限于贵族权豪之间,楚君钺这才把他挖了出来。   “既然她要同你合作,你便应了下来。不过你可不能再住在将军府后面,要换个地方。”   楚君钺能让李校头应承下来,楚六觉得实在情理之中。   楚君钺身边一十六名亲卫,全是他的心腹,皆是姓楚,排名按着年纪来,若有阵亡,便会另选了人顶上原来的人,名姓仍是不变。   十二郎都做了林三娘子的伙计,楚六觉得,什么时候若是少将军说,楚六,你也去林家跑腿吧!他一点也不奇怪。   军营里的生活说热闹也热闹,说枯燥也枯燥,算算年纪,比起同龄人来,少将军已经晚成亲好些年了,若是手脚快些的,膝下已经有两三个孩儿了。   楚将军还好说,楚夫人自少将军回来,几乎要愁白了头发。   楚夫人亲自安排了好几次相亲宴,邀请了好些官家千金少年,其中经过楚夫人安排的相亲宴上已经订下亲来的倒有三对儿,反倒是楚君钺依旧不动如山,提起成亲便以沉默来拒绝。   无奈的楚夫人只好安排娘家侄女走马灯一般来她家小住,可惜哪怕她娘家再兴旺,适龄的女孩儿再多,已经住完了一圈轮着住第二圈,还不见楚君钺点头同意。通常见到那些表妹,表妹们上前问好,他冷冷一瞟,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那些小娘子们回头找楚夫人哭诉:“姑姑,表哥根本不搭理人……”   楚夫人好生安慰完了侄女儿,回头祭出当娘的最厉害的一招来,在楚君钺面前捂着帕子大哭,哽咽难言:“三郎……你到底要不要成亲?”安排的通房丫头他瞧也不瞧一眼,连各官家千金,如花似玉的表妹们也不瞧一眼,这孩子别是打仗的时候坏了身子吧?   又或者……有龙阳之好?   一想到楚家的香火到了她这里便要断了,楚夫人都恨不得去祠堂里跪祖宗牌位——她真是罪孽深重啊!   楚君钺面无表情盯着哭泣的楚夫人半个时辰,暗叹他阿娘的泪水真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难道女人都是这种生物?不哭则已一哭吓人?   安慰哭泣的妇人他不会,不过被楚夫人逼的太过,总算教他吐出一句话来:“我媳妇儿我要自己找。”总要寻个可心可意的,而不是娇娇滴滴,万一哭起来没完的,他这糙手糙脚又不会哄人的,干着着哭真是要疯了!   楚夫人张大了嘴呆呆瞧着儿子——都似他这想法,上京城中还要这么多媒婆做什么?   哪怕她开相亲宴……也不是茫目的胡乱开好吧?!也是有选择有目的性的开好吧?   见阿娘听了这话,似乎又有继续哭下去的势头,楚君钺表情里添了一点难言解释的小不耐烦:“这种事情欲速则不达,跟打仗一样,要有策略性的攻击夺取,适当的时候还要等待。”想一想,似乎用词略有不当,不过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难道要他说,跟狩猎一般?   那样阿娘岂不是要晕了?   楚夫人听到这话,晕倒没晕,却哭的更大声了,几乎有号啕之势,哭到一半想起儿子被养的这般古怪,完全是楚将军闹出来的,气哼哼捂着帕子去前院书房寻楚老将军算帐!   楚家的香火断了可不是她一个人的罪过,祠堂要跪大家一起跪! ☆、第55章苦水   晚上林楠从塾馆里回来,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何氏又留着林碧云说了许多私房话,多是问邬松待她好不好,公婆小姑小叔待她好不好之类。   林碧云出嫁这么久,婆家与娘家离的极近,偶尔回来打个尖便回去了,难得回来住几日,与娘亲闲话家长。她在婆家过的滋润,与婆婆小姑相处融洽,但那也决非从不努力。   除了林碧落起先打听的细节,还有自己的勤快以及体谅他人之故,这才能在婆家生活愉快。   林碧月也极为好奇林碧云在婆家的生活,听着林碧云讲的点滴小事,她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以前林家人晚饭后,基本在正房里闲谈,林碧云与母妹聊了会儿,便觉少了人似的:“阿娘,楠哥儿与三妹妹怎的放了碗便走了?”   自从这两人与林碧月发生冲突之后,每日饭后推了碗便走了,林楠要关起房门来苦读,他准备年初的考试。林碧落虽然铺子停了,可她要盖楼,楼盖好了还要筹划新铺子,也在自己房里写写画画。   何氏自从那次之后,她也明显感觉到了三个孩子不同的心思。不过孩子们渐大了,她一不能压制,二不会引导,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林碧月是个炮仗,挨了打之后一点就着,什么批评也听不进去。林碧落心思大,你说什么她都笑着应了,既不恼也不表态,可是她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且全是大事,这些琐小之事,多说两句何氏自己都觉得不好耽搁她的功夫。   先头有一天她留下林碧落聊了半个时辰,听得迎儿说那晚三姐儿掌灯写写算算到了半夜。   迎儿虽然名义上是林家丫头,可是实质上何氏也心里明白,她只是三姐儿一个人的丫头。   便是将来三姐儿出嫁,迎儿也是要陪嫁的,而不是滞留在林家。   因此哪怕家中大小家务迎儿都做,但是她总是在暗中护着三姐儿,心疼着三姐儿。   盖楼的那段日子三姐儿忙,迎儿便每晚都熬些汤水来,每人一碗,三姐儿的都是到了她忙的昏天暗地的时候送过去,督促着她喝了。   为此何氏深觉失职。作为娘亲,她不但帮不了三姐儿,连生活之中照顾的也不够周到。因此年后她便忙着给林碧落裁制春衫。过了个年,她似乎抽条儿了,一下便长高了一截,原来的衣服都短了不少。   林碧月忙着做嫁衣,何氏给了料子她自己做几身春装来穿,但指望着三姐儿拈针线给自己做衣裙鞋袜,那就太不靠谱了。   不止是外衫,便是中衣小衣小裤儿,都要重做。   母女三人聊着,何氏手里便不停,正替林碧落绣着春衫袖口的花。   林碧云拉过一件裙子来绣裙边上的花,见颜色淡雅,便笑道:“这是三妹妹的衣服?我瞧着她忙归忙,家里盖楼她人是瘦了,但好像长高了一些。”   “可不是?”何氏比量着衣袖:“胳膊都短了这么一截。”   “阿姐你替我描几个荷包的新花样。”林碧月也回房去拿自己的绣活,她最近在做荷包,准备成亲之时拿来送亲友的。   窥着林碧月出去了,何氏忙小声将三个孩子之间的冲突讲了一遍,听得林碧云一怔:“我说怎么这次回来感觉家里气氛怪怪的。”她以前便是做协调工作的,于这些事情上比何氏更要敏感。   何氏停了针线,也是愁的皱着眉头:“你是不知道,庄秀才上门之后,我也有了几分后悔之意。读书人我也见过,咱们家楠哥儿书读的也好,就算三姐儿是女子,当初在塾馆里功课也极好,陆家的盛哥儿听说功课也好,楠哥儿同窗也都来过,可是瞧着庄秀才……怎么就跟他们全不一样呢?”总有种说不出的趾高气昂。   “怎么不一样了?”林碧云未见其人,实在想象不出。   “就好像……看人的时候是从鼻孔里看人的?或者从眼缝里看人的?说出来的一大段话,文绉绉的我听的头晕,二姐儿却满心欢喜,我瞧三姐儿与楠哥儿倒好像不是听不懂,而是……看不上眼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不妙。   若说看人的眼光,何氏还是更信任三姐儿。   至少她似乎天生早慧,有决断之力。   “阿娘你是怎么想的?难道退婚?”   何氏求助的看着长女:“这事本来与三姐儿商量最好,可是瞧她那意思,压根看不上庄秀才,当初订亲她就不赞同,若是同她商量,她多半也是反对。可是二姐儿看上了庄秀才,而且觉得三姐儿管的事儿太宽,连她的终身大事也管,到了后来我听着那意思,有点为了反对三姐儿而反对的了。至于二姐儿心里是不是真非庄秀才不可,这个还得你们姐俩今儿晚上睡了,你底细再探探?!”   林碧云眉头也皱了起来:“庄秀才真有那么糟糕?”   何氏欲言又止,想了想半吐半露的说:“阿娘不瞒你,当初阿娘也在权贵人家做过绣娘。那真是一等一的人家,主母是皇室宗亲,那家老爷……也是高位上的,可是阿娘就从来没见过主家老爷主母待人是庄秀才那种派头的。庄秀才那模样,真正比人家皇室宗亲都要高人一等的感觉……我只怕是二姐儿死钻了牛角尖不肯出来。庄秀才是有才名,可是考不考得中另说,人却立身先要正吧?”   如果说起先这件亲事何氏还觉得并不算糟糕,假若庄秀才能考中了,未必不是一条光明大道。即便不中,那也可以开个私塾教些蒙童度日。可是自从见过庄秀才本人,便如喉中刺一般哽的她不吐不快。   无论有否功名,她这当娘的心只求女婿待她的闺女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苦水又不能去向三姐儿吐。她已经阻拦过了,而她这当娘的与二姐儿这当姐姐的都不肯听劝,这会已经订了亲,庄家也无错处,反悔退亲也不是好事。 ☆、第56章谅解   “阿姐你说什么,”林碧月从被子里直起半个身子,烛光之下她的神色是少见的烦躁。   林碧云心内吃惊,许久不与二姐儿在一处,她的性子怎的燥了许多,面上却是一贯的温柔,将被子拉起来遮住了她的双肩,“阿妹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白问一句,你觉着庄秀才怎么样,阿姐在嫁给你姐夫之前,心里也忐忑的紧,不知道他是啥样人。”   林碧月放松了下来,嗔她一眼,“我还以为阿妹跟你说什么了呢。她最不待见他了……” 神色间带了些少女的娇羞。   林碧云心内暗叹:她这是见过庄秀才之后,对庄秀才也有情意了?   “三妹妹?三妹妹哪有那功夫与我说闲话?你看她都忙成什么样儿了?为这个家都快把心操碎了,你日日与她在一处,没发现她瘦了许多吗?三妹妹是一心要做大事的,比不得我,心里眼里只有后院这么大一点地方。自阿爹走后,这么些年,如果没有她,真不敢想象家里会成什么样子。我是心里由衷的感激三妹妹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她比你我都小,可是为这个家,却做的最多!”   林碧云忍不住跟林碧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阿妹你说,是你有那本事还是我有那本事担起这一家子的生计?”   林碧月神色间的不甘一闪而过,“阿姐,我也知道三妹妹辛苦,可是……她辛苦难道她说的做的所有的都对?她说庄秀才不好,我还就不信了!我觉着……他挺好……人也斯文……”   林碧云捏了把她的脸:“哟,我还没看出来,我家二妹这是在拿自己的终身跟三妹妹赌气呢?还是真的对庄秀才动了心”   姐妹间闲话,原也随意。况林碧云与林碧月原来便亲密,日日在一处,能说到一起去。姐妹多了,小时候还不觉得,越大越有了自己的想法,总会有点亲疏,并非各个性情相投,亲密无间。   林碧月在林碧云面前彻底的放松了下来,“阿姐——”眉眼间带出了几许傲气:“我就不信了我过的会比三妹妹差?!我定然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三妹妹瞧瞧!”   林碧云头疼的看着她:“你这是……跟三妹妹拗上了?她说什么啦惹得你倒记起仇了?姐妹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值得你憋着一口气给她看?你还别说,你要真过的好了,三妹妹定然替你高兴。难道你过的差了,三妹妹就会兴灾乐祸?你也太小看她了!”   这下倒说的林碧月脸红了,“我……我就是憋着一口气,我……”反被林碧云一指头戳在额头上:“你呀,就是觉得三妹妹能干了,不服气了是吧?你也不看看咱们这整条街上比三妹妹有本事的小娘子还有没有了?偏想着跟自己姐妹一争高下,有什么意趣?”   林碧月索性整个都偎到了林碧云怀里去,“阿姐……”她有种心事被揭破的羞意,不过……似乎这么跟大姐姐一倾诉,心里好受多了。   再想一想,也觉得自己……有几分不好意思。   第二日吃完早饭的时候,林碧落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林碧月难得去问:“阿妹你今儿中午回不回来?想吃什么?正好阿姐回来了,我做些好吃的。”   林碧落一愣,二姐姐许久不曾对她这么亲热了。不过自家姐姐伸出了橄榄枝,又是青春叛逆期,她也很能理解,“我想吃二姐姐做的卤鸡爪,好久没啃过了。中午可能回不来,有事要忙。二姐姐做好了给我留着,我晚上回来啃。”   林碧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还是这么嘴馋,快去吧。”   “大姐姐也给我做些好吃的,我想吃大姐姐做的虾饺了,每个里面都要包一只虾仁的,要看得见虾肉的,晚上吃。”   “好,小馋猫,做给你吃。”   林碧落一脸笑意从家里出来,忽觉今日天气格外的好,虽春寒料峭,但空气清新,行人皆换掉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都穿上了夹袄,好像大家都变得苗条了起来。   相对于她的心情,十二郎却愁苦万分。   只因林碧落今日提出个要求,要他带她去李班头家。   三娘子不知底细,他却知道,如果真将三娘子领到将军府后巷去,难保不露馅。他都已经可以想出十八种少将军惩罚他的法子……比如丢到初春的江水里去游三个时辰;或者练水下憋气功夫一日,灌一肚子江水;再或者站梅花桩站够四个时辰,感觉自己的腿都快跟桩子一样僵硬了……   每一种都凶残的足以让他一年半载忘不掉。   “三娘子……三姐儿……这个……”   “你不会是连李班头家都忘了吧?”林碧落狐疑了:“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李班头?”总不会是大街上抓来的吧?   “这个……那个……”   “十!二!郎!楚!十!二!郎!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十二郎边后退边赔礼道歉:“我就是……我从别处请来的李班头。我……我经人介绍的。”灵机一动,他想起查恩来。   查恩并不住在查家,而是在外面置了个院子。查家人口太多,涉及的事情太多,但查恩只想专心盖房子,所以索性搬了出来自己住。他那里十二郎倒知道。   “经谁?”   林碧落越瞧十二郎的神色越怀疑,这家伙到底都做什么亏心事了   “难道李班头是你家亲戚,为了给亲戚揽伙你才一直挑剔我寻的泥瓦班子?”   十二郎:“……”认真来说,他与李班头是多少有点关系的。   查恩看到林碧落与十二郎同来,一脸怔然。   不过林碧落很快便被查家厅堂里摆着的各种模型给吸引了目光。前些日子还没发现,查恩居然这么有才!家中厅堂里倒不似一般人家摆着待客的桌椅或者书画,而是直接摆着几个条案,案上摆着亭台楼阁的模型,用细沙堆出了河流,简直是个小型的建筑模型陈列馆。   趁着林碧落去看模型的空档,十二郎一把将查恩拉到了一边,大声道:“查郎君,我家三姐儿今日来是想问问你李班头住哪?当初我就是经你介绍才认识他的,还真不知道李班头住哪。”   李校头不是你们楚家军出来的吗?   不过想想楚君钺做事,从头至尾可都瞒着林三姐儿,便觉好笑。他在京中见过的权贵多了,还没见过这么好玩各色的。权贵看上了民女,哪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机?勾勾小指头,民女的父母还不紧赶着将闺女送上门?   可是看十二郎急的都快一脑门子汗了,便不再逗他,:“你先别急,我一会派人去问问李班头的住处,再告诉你。我也不知他家住哪儿。”看来这事儿还是丢给楚君钺去处理,李校头是东南军,调回来多半还在将军府的后巷子里住着。   十二郎能找上他,多半也是怕这事儿露馅儿。   查恩派人去通知楚君钺,林碧落却请他过去解说,恰触着了查恩的痒痒肉,就好比李校头喜欢显摆他的雕刻手艺一般,查恩最喜向来宾展示他的建筑模型。不然,他也不必将自己的建筑模型摆到正厅里。   哪处建筑精妙在哪里,建造的时候需要注意哪些地方,查恩都细细道来。   古代的园林建筑一直是现代人欲模仿而始终模仿不来的,林碧落渐渐听住,心中越加惊叹。在这个世间行走的越久,她知道的越多,便对当朝土着们越加敬仰。   等到将军府有了回信,派了楚十一过来,十二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不同于十二郎的黝黑,楚六的普通,丢到人堆里都寻不到,楚十一就是只白白胖胖的大肉包,笑起来就跟弥勒佛似的,不过是少年版的弥勒佛。   十一郎也聪明,进来没去找十二郎,直接奔查恩过去了。   “查郎君,听说你问李班头的住处?这人去年赚了一笔,今儿刚换了宅子,就住在新封丘门那条街上的胡人巷子里,这会还乱道着呢,我带你去?”   十二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听这话音,少将军这是给李师傅找了个新宅子,搬离了将军府后巷?也就是说他同意了李师傅与三姐儿做生意?   无论如何,这事不要他弄的露了馅儿便好。 ☆、第57章考校   李班头新买的院子是个二进的小院子,与林家的院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在深巷子里,门前没有铺面,这院子的价格便要低了一半下来。   许是刚搬的家,前院里还堆着许多木料以及雕成一半的半成品,有几个前来搬家的少年郎都是泥瓦班子里的人,林碧落皆认识。想来班头搬家,这些人都要跟着帮忙的,倒也不以为异。   李班头看到她,十分意外,“三娘子,你看我这儿乱的。今儿正赶上我才搬家,都乱哄哄的,但无论如何暖屋饭是要吃上一口的。我手里这帮小子们盖房子是把好手,可是下厨就……一会儿你可别嫌弃啊?”   “李叔客气了。”上门求人就得拿出诚意来:“我难得有机会下厨,只要李叔同意了跟我合作,今儿您这暖屋宴我给您做了。”好歹上辈子的厨艺还留着,这辈子每个月固定时间总会被何氏拎到厨房里去接受特训,虽然次数有限,但何氏也夸过她于厨事上头极有天分,很不必下狠心苦练。   当然她也没有苦练的时间。   李班头尴尬的笑着亲自带了她进厨房,才进去就见个半大小子提着菜刀凶神恶煞的砍着颗圆白菜,只砍的菜叶四飞,旁边立着个提锅铲的少年在锅里翻来翻去,里面已经有半锅被切的不规则开头的白菜,目测便是提刀的那位的劳动成果。   身后还有许多菜蔬鱼肉,不过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完全未曾打理过。   不怪李班头要谦虚的评价他手下这班小子们的厨艺了。反正如果是她家暖屋,炒出这种菜来,她是没有勇气请来宾吃的。   不过李班头越这样她倒越不用担心,至少表明两人的合作可说板上钉钉了。谁还嫌银子扎手呢?   只不过他大约是对合作前景不太有信心,这才有了推诿之词?   林碧落想明白了,便挽起袖子来开动,又支使身后跟着的十二郎打下手。   方才那挥刀与挥铲子的少年见她的刀功与料理材料的手法,双双交换个眼色,甘拜下风退居三线专事烧火。   这院子后院墙上搭着个梯子,与之隔墙相连的院子里,似乎是哪家富贵人家置外的外宅,处处显着富贵气象,同样的二进的院子,面积却比前面的院子大了两倍,初春嫩柳已经发芽,垂花拱门处只能瞧见个高大的侧影。   “她下厨房了?”   “下了,这会正在厨房里忙活呢。四郎跟七郎在旁边看着呢,十二郎打下手。”楚六郎垂首禀报,让问话的人瞧不见他的眉眼,更不知晓他的腹诽。   ——这都叫什么事儿?   人家是新媳妇进门,婆婆考校媳妇的厨事女红,他们家这位爷却是亲自上场。人还没进门,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先就暗中考校厨艺了。   他暗暗思量:少将军莫不是被军营里的粗食给伤了胃,于是对不善厨艺的女子深恶痛绝,就盼着娶个厨艺绝佳的回来?   既有这想法,不应该满上京城里的厨娘堆里去寻媳妇啊?干什么往商户女头上打主意?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问,只敢委婉的旁敲侧击:“若是……若是林三娘子厨房不佳呢?”您就准备放弃这小娘子了?   想到厨房里还在兴兴头头给李班头做着暖屋宴的三娘子,楚六暗暗生了几分同情之意。   可惜自家主子的心思他有时候也会有摸不准的时候。   “等着吧。”   等什么?   厨艺不佳再换下一个目标?   据楚六这几个月贴身观察,没发现未来的少将军夫人还有第二个目标人选啊。   林碧落做的菜,有的养胃有的鲜辣,可谓浓淡相宜。比如瓦罐里煲好的乳白色鲜香的鱼汤,热热的一碗下去,胃里暖暖的又舒服。   一条大鱼被她两面煎黄丢到瓦罐里加水加姜蒜煨出来的,等别的灶眼上的炖的肉菜都能吃了,鱼肉早化到了鱼汤里,加点小葱香菜便能上桌了。   今日帮李班头搬家的全是他手下的少年郎们,个顶个的好胃口,大块的肋条肉都被她切成四方小块来,炖了大锅的红烧肉,酱赤浓香,他们自己炒的白菜便当个素菜,也盛了大盆端出去清口。   另有嫩鸡仔两只,由十二郎掌刀,剁成了小块,做了一大盆的辣子鸡丁。   至于腰眉肉两条,片成薄片,盆下面埋半盆豆芽,呛一锅辣子花椒,做了一大盆最下饭的水煮肉片……   方才挥刀的少年臂力不错,林碧落看看十二郎的胳膊,于是指挥着已经退居三线的少年被破格晋升,给了一大块肉让他剁碎,越碎越好。   少年双手执刀,逮着块肉便跟有大仇似的剁下去,只剁成了碎末,林碧落拉过瓦盆来,打了鸡蛋淀粉洒了花椒八角辣椒粉末,挤压出姜汁来再加盐一起调馅,又把从外面提回来的大白馒头撕掉皮,搓了许多碎馍渣来,拌在一起均匀了,大锅慢火热油开炸。   她炸出来的丸子每个约莫有枣子般大小,肉香扑鼻,十二郎不顾烫手,先抓了一颗喂进嘴里,只觉外面酥香,内里却透着肉香,又不油腻非常有嚼劲,忍不住伸手去抓第二颗,被林碧落一巴掌拍开。   “都被你吃了,大家回头吃什么?”说着自己却忍不住馋虫上来,拿筷子挟了给剁了肉馅的少年一颗,“你也尝尝。”又给另一个烧火的少年也挟了一颗:“尝尝咸淡。”自己这才挟了一颗去咬。   想来这两少年吃了她做的肉丸子,应该不会往外倒她下厨偷吃这等有损形象之事吧?   厨房里的菜一道道往外传,外间大厅里,有人正拿了食盒,每样都扒一份来,装起来隔墙传了过去。   因此李班头这院里摆了什么菜,隔邻花厅里也摆着什么菜。   楚六立在一旁,见得楚君钺先喝了一口鱼汤,又连着喝了两大口,这才提起筷子扒饭。他的吃相是军营里练出来的标准抢饭的架势,风卷残云。为此楚夫人伤神了好久,好多次私底下劝他:“阿钺,饭吃太快会伤胃的,你吃慢点。年轻时候不觉得,上年纪就有感觉了。”   可惜楚君钺向来我行我素。   不过今日他吃的速度很明显的比之往常慢了许多,瞧着他这似乎回味无穷的模样,似乎唇角边也慢慢渲染开了一丝笑意,楚六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哪怕他速度慢了下来,可是胃口却并没减下来,反而多添了两碗饭。   好胃口说明了一切。   楚六很有一种立刻跑到前院去与林三姐儿打好关系的冲动,避免以后陪少将军练拳的时候少受些苦楚。   不过考虑到如今她还被蒙在鼓里,他这举动会吓坏了她,只能暗暗作罢。   林碧落趁着李班头酒酣耳热吃的畅快的时候,敬了李班头几杯酒,以一桌暖屋宴搞定了李班头,答应了她的合作提议,而且分成也是五五。至于详细都要雕些什么,一张口便将李班头吓醒。   “李叔,便先来十套你先时雕给我的生肖,要形态各不同,而且用的木料也不同,最好是能弄点好木头来。”什么檀香木沉香木的……反正她不懂,但听着很值钱就是了。   这会就要感叹她家底子到底不够厚了,不然雕成玉的那得多值钱?   原材料又牵扯到了投资的问题。这铺子本来便是她家的,如果李班头投资了,难道要改成林李家铺子?这个实在不妥,有种她将家业拱手送人一半的错觉。   如果算做李班头寄卖,那么买木料的银子他趁手不趁手?   二人就此事商讨一番,到这会李班头总算见识到了林三娘子的商人本色,但凡与利益有关,她的双目奇亮,思路也顺畅,完全没有打结的迹象。   李班头与她讨论半晌,她从随身提着的绣花包里拿出两张纸来,细细看了看,又支使脑袋快要埋到碗里的十二郎去买纸笔重新写契约   十二郎恋恋不舍的夹了一筷子水煮肉片喂到嘴里,这才放下碗筷麻利往外跑——要是跑的慢了回来桌上这菜估计也不剩什么了。   大家都是什么出身,彼此心照不宣,上了桌子哪有客气的道理?   稍晚些时候,楚君钺看到了林碧落亲手拟的合作契约。   难得的是她一手小字写的行云流水,洒脱随意,足见心性豁达。   看完了,他随手折巴折巴,揣自己怀里了。   李班头:“少将军……”你拿了我的合同,让我以后怎么分成?   他是个粗人,只约略识得几个字,毛笔字写的像狗刨,就连契约书上面也是按的粗红的手印。   逐条逐款还是林三娘子细细给他解说了一遍,都梳理通透了,才慎重签约的。怎么说这也是他第一笔除了军饷之外的外财,少将军也说过,回头不管赚多赚少,分多分少,全入他自己的荷包。   想想家中父母虽然已经亡故,但阿弟的几个孩儿们都逐渐长大,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   他自己也没什么成亲的打算了,一把年纪还装什么年轻郎君们成亲?从军之前,他的心上人,那个名叫翠萍的小娘子被倭寇掠到了海上,不知生死,反正是他从军这么多年,打了不知道多少倭寇,也解救过被倭寇掠到船上的少女,却始终不曾找到翠萍。   时间太久,他已经不记得她的眉目,却仍记得她被海风吹的红彤彤的脸蛋,被冬日的海水冻的红肿的手指……   “李师傅,我替你保管着。”   李校头揉揉眼睛,他没看错吧?少将军嘴边似乎有点笑影儿?   多年前名唤李二狗的憨实汉子从军之后已经把大名改成了李富贵,这会眼瞧着有点富贵的影子,却被少将军将那具实成文字的愿景给拿走,忙向一旁侍立的楚六去求助。   楚六回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回头私下里安慰李校头,“富贵叔,要不……我回头偷偷从少将军那里将那契约书拿出来给您誊抄一份?”原件你就别想了,估计多半拿不回来了。   没见着少将军那眼神啊?   他们这帮少年,有事相求的时候,也会富贵叔富贵叔的叫,办起公事来便唤李师傅。   李富贵只能接受了楚六的好意,在不久之后终于收到了楚六那歪歪扭扭狗爬一般的誊抄件。   ——没办法,对于楚六来说,软趴趴的毛笔比练水里的功夫要难太多了。   让他练字还不如让他练水下憋气呢。   当初楚君钺身边这些亲卫们的标准都是文能提笔当笔吏,武能下水打倭寇,结果……唯独楚六认字有悟性,提毛笔就要崩溃,完全是两个极端。   楚君钺罚他抄书不爽气,看他站在那里咬着笔头涂一脸的墨自己也憋气,便罚他在水里憋气。   久而久之,他的毛笔字半点没进步,水下憋气功夫却是一众亲卫里面最好的。 ☆、第58章相见   林碧落谈妥了合作书,对未来的生意多有期待,心中极为高兴,再料不到,回去的路上却被人堵了。   她与十二郎是步行,快行到家门口时,斜刺里出来两个年轻小厮,伸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可是林家三娘子,”   林碧落看那两人的身板,不着痕迹的朝后退了一步,微微点头,“正是。”难道她有机会体验一把套麻袋拖到暗巷子里挨揍的经历,   对方一听林碧落不曾否认,立刻伸臂……林碧落朝后一退,拿目光去示意十二郎:兄弟,看你的了!   十二郎越过她,脚下便踹了过去,两脚将毫无防备的两名小厮踹翻,踩着其中一人的肚子逼问:“说,谁派你们来的?!”   林碧落在旁为十二郎鼓掌:“好兄弟,回去就给你肉吃。”虽然他的饭量与身板儿不成正比,可是见识过他的战斗力之后,林碧落还是觉得,养这么个人很划算。   她迅速在脑中回想了一番古代的挖角程序,貌似古代人口都有身份证明的,假如十二郎是楚家雇来的伙计,那么可以直接高薪聘用;假如是楚家契奴……这个挖角的过程大约比较难,还要与楚君钺再谈谈。   十二郎的忠心程度尚不可考,但是武力值做安保工作,真有几分屈才了!   “我家……我家郡主……”那人被他十二郎踩着肚子挤压着五脏,午饭都快被压出来了,说句话都困难。   就吐出这么几个字,林碧落的脸都青了,“又来?”感情虞尚书这么大的官儿做出来的保证都不管用啊?他家到底是怎么教养出来这种熊孩子的!   林碧落上前去便朝着那两个倒地不起的小厮一顿乱踢:“你们都不长脑子是吧?知道前面砸了老娘家铺子的都得了什么下场了吗?如今还在上京府衙关着呢,是流放还是下矿都不一定。怎么听着你家主子的命令便这么不长眼呢?”   她是真的烦透了虞世兰这种莫名其妙缠上来便结成冤家的性格,而且讨厌这种事情没完没了!   林碧落踹的额角生汗,脚下两名小厮口里发苦,不知道怎么一提郡主这小娘子便翻了脸?   反倒是十二郎两只眼珠子都快脱出眶了。   他原还想着,三娘子到底是个小姑娘,哪怕碰上权贵之事,除了言辞激烈些,旁的事情大概也做不出来的。没办法,林碧落生的文雅,从来未语先笑,极为讨喜,发脾气十二郎还未瞧见过。   哪知道见她跑上来踹人,嘴里连“老娘”都蹦出来了,只觉天雷轰轰,无法想象某一天万一她与少将军吵起来,惹急了不知道会不会也蹦出个“老娘”来?   想至此,他不禁掩唇而笑:恐怕上京城中未嫁的小娘子们还没有个敢行凶骂娘的吧?!   彼时暮色四合,街上灯火渐起,林碧落踢出一身汗来,十二郎便老实踩着那两个小厮让她踢。忽听得有个老妇人柔婉的声音:“三娘子,您误会了!我家义成郡主想见您!”   林碧落踢出去的脚及时的悬在了半空中,抬眼去瞧,巷子里有灯光,不知何时那时悄然停着一驾不起眼的马车,又或者是从一开始便停在那里,此刻马车四角悬挂的羊角灯下,车帘微微掀起,露出一张中年美妇的脸,瞧着有几分眼熟,可林碧落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面皮紫涨,尴尬的收回了脚,抚一抚裙角——方才也是正高兴上头被扫了兴,这才勃然大怒。   世界如此美好,赚钱如此紧要,我却这样暴躁,不好!不好!   林碧落示意十二郎收回了脚,又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往那巷子里马车旁而去了。   方才唤她停止的中年妇人陪着她同行,林碧落自嘲一笑:“难道这是兰郡主在民女这里吃了败仗,回去哭鼻子了?”   家中能养出这种熊孩子来,想来当娘的定然护短的厉害。   老妇人年纪似乎比周大娘大上几岁,掩唇一笑:“小娘子明慧。”   这是夸她猜对了?   于是做娘的专门跑来瞧一瞧她这商户女是不是生着三头六臂?   不过她身后跟着十二郎,被揍的可能性比较小,剩下的……就是用言语挤兑死这位郡主!只要她的脸皮还不够厚。   到得马车近前,林碧落微一施礼:“听闻郡主相请,却不知郡主有何见教?”   车上半晌无声,明明方才她施礼的时候,还瞧见那美妇掀着车帘直朝她瞧呢。   林碧落索性直起身来,借着灯光去瞧,见这位郡主年约三旬,也有可能是保养得宜,这才瞧着格外年轻。但她瞧着自己直眉愣眼的,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被方才她的凶悍模样给吓着了?   陪她过来的那老妇人小声提醒她:“郡主——”才上美妇才勉强一笑,朝她伸出手来,“上车吧。”林碧落脑中瞬间闪过会被这位郡主在马车上弄死,然后抛尸荒野的念头……   她朝十二郎挤下眼睛,兄弟我可全靠你了!   十二郎道:“我一直在马车边上等着。别担心。”   林碧落得了保证书,便伸手握住了这位郡主娘娘的手,只觉入手柔软,半点不输少女的肌肤,被她一拉,身后又有那老妇人托着,踩了马车下面放着的架子便上去了。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马车看似普通,但内里大不普通,空间虽然不大,但里面布置清雅,光是内帷帘帐便是好料子,坐垫绵软——面对面设了坐椅,她便老实不客气的坐到了义成郡主对面去。   两边扶手处又有不少抽屉,也不知道里面都放着什么。马车中间却有个与马车浑为一体的小几,上面放着茶果点心。   瞧这样子倒像是开座谈会而不是上门寻仇来的,林碧落心中是越发狐疑了。   “郡主找我是有何事?”   自上了马车,义成郡主的目光就未从她面上移开,神色复杂,林碧落也分不清是什么眼神。她不耐烦与虞世兰的亲娘打哑谜,便直接询问。   “我家女儿……是个不懂规矩的,这些日子她阿爹已经教训过她了。”   林碧落心中就更愕然了。   听话听音,这义成郡主也是个讲理的主儿啊,怎的能养出虞世兰那种不长脑子的熊孩子?又或者……她是祖母教养长大的?   “郡主客气了!民女也没什么损失,还大赚了一笔!”这话虽有刁民之嫌,可林碧落原本就没想在这位义成郡主面前留什么好形象。   义成郡主一滞,大概没想到林碧落会讲出这么市侩这么无赖的话,手在袖子里已经掐到了掌心,对面这张与萧怡小时候长的极像的脸蛋一再的刺着她的心肺,若是萧怡本人,早被她给教训了,罚跪宗祠或者罚去跟嬷嬷们学规矩之类的,总之要教她规矩起来。   ——可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若是……三娘子有空,我倒想邀三娘子去郡主府做客,也好与我家那顽儿作个伴?!”   寻常人家闺女听得义成郡主相邀,无不欣然应从,可惜林碧落却连连拒绝:“郡主也知道我与您家小郡主不合,我去与她作伴……”这无异于狼入虎口,还能不能活着从郡主府出来,都难说。   寥寥数语,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室郡主,另一位却是久在市井之中打滚的无赖丫头(至少在义成郡主眼中),原本便没什么交集,几句话之后便沉默相对。林碧落不堪这种沉默,便辞了义成郡主,下了马车回家。   开玩笑!家中今日两位姐姐齐显身手,做了好吃的给她,她却陪这位莫名其妙的郡主在马车上干坐着消磨时间,除非她脑子坏了!   直到那小小少女去的远了,许嬷嬷才听得马车里的义成郡主咬牙:“嬷嬷,你瞧瞧这孩子学成了什么样子?”哐啷一声,里面小几之上的杯子被从里面扔出来一个,落到青石地板上,瞬间摔的粉碎。   许嬷嬷扒着马车车窗宽慰她:“郡主别恼。你也知道了这孩子自小在市井长大,养父母皆是寻常百姓,听说……听说她还上过学堂,功课也好,想来只是顽皮了些,少了些家教……只要郡主带回去好生教养,定然能扳了过来的……”   “也只有那样了。”义成郡主似乎有些乏力,半晌却又恨恨咒道:“萧怡这丫头……她最好这辈子别回来!”   她萧家女儿生下的孩子,就应该高贵端庄,哪怕如她的阿兰那般调皮,也永远是尊贵的,而不是如三姐儿这般跟个市井无赖子一般。   等等——“方才三姐儿身边跟着的那个身手颇好的少年是哪里来的?你让人去查一查。”   按理说她身边不该有那等身手利索的。   难道是她拿了银子,虑着虞家上门来找麻烦,便拿钱去雇了一个以防万一?   若真这样,这孩子也还有一二分可取之处。   ☆、第59章霸占   离了义成郡主的马车,林碧落低头走的飞快,连十二郎也觉得她都快小跑起来了,难道是着急回家吃饭,   眼瞧着家门近在眼前,她却忽的转头问,“十二郎,你瞧我长的是不是与义成郡主有几分像,”   十二郎便是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异样,借着对面商铺的灯光细瞧一眼,她眸中似有水泽,整个人下颔用力抿着,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生气。   他在马车外面听着,义成郡主也没说什么啊,与上京城权贵圈子里传的那个护短的郡主完全不同,在三娘子面前简直是有几分宽容。   宽容?   一想到这个词,十二郎心中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道理啊!   义成郡主比之三娘子,身份要高到天上去。况且她向来傲慢护短,又怎会折节与三娘子相交?听她还邀请三娘子去郡主府作客,只不过被三娘子拒绝了。   “十二郎,我与义成郡主是不是有几分相象?”   见得不到回应,林碧落又催促了一遍。   十二郎回过神来,细往林碧落面上瞧了几眼,她不提还好。她一提十二郎便发现一件事情,三娘子是与义成郡主有几分相象。不但与义成郡主,便是义成郡主的女儿虞世兰也有几分相象。   只不过义成郡主母女俩平日皆打扮的富丽堂皇,而三娘子荆钗布裙,他便没往一处想。   “是有几分相象啊。”十二郎嘀咕,“三娘子,你别是义成郡主丢掉的女儿吧?”   他本来是开玩笑,可是这句话出口之时,却发现三娘子的脸色乍然非常难看,就好像他揭了她的短处,令她难堪不已。   十二郎茫然了。   这天晚上,三娘子回家之后,兴致也不高。哪怕两个姐姐做了最拿手的菜来,她也没什么胃口,勉强扒了几口饭便回房去了。   何氏回头问十二郎怎么回事,十二郎正摸不着头脑,便将义成郡主半路拦住之事说了,不成想何氏脸都白了,筷子当场掉落,一脸惊惶失措。   “少将军,没道理啊没道理。虞尚书都答应了不再为难三娘子。况且就算三娘子揍了郡主府的人,但义成郡主也半点没为难三娘子啊。怎的何婶子听得义成郡主,便被吓住了似的,这又是为着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十二郎借着给李富贵送雕刻清单的时候,顺道拐到了隔壁。   最近楚夫人在儿子的亲事之上变本加厉了起来,楚君钺回家,时不时便会被陌生女子拦道打招呼,他那好不容易认识了的表妹们都不再出现了,此次出现的女子们无论衣着打扮还是眼神身材,无不透露着不一般的来处。   好歹楚君钺回京也有大半年了,被同僚们拖去风花雪月的地方也不止一回,哪怕他不过是闷头饮酒,并未与欢场女子沾身,也算见识过了。   楚夫人如今致力于让儿子在女色上头有兴致,也好按着他喜欢的款再暗暗寻访。   本来往府里寻几个清倌人来,这事若是传扬出去,楚君钺还不定要被传成什么样儿。不过楚夫人也顾不得了。   在意识到儿子有可能在打仗之时伤了身子,又或者在全是男性的军营里不经意间改变了性别,在儿子无能与有龙阳之兴这两个艰难的答案面前,楚夫人默默的寄希望于龙阳之兴。   好歹后面这一条还有绵延子嗣的希望,前面那条就完全没希望了。   为此,楚夫人将好不容易觉得日子安生了下来,日日饮几口小酒吃几口好肉,顺便再找三五个棋友下下棋的楚老将军堵在书房里,骂了一回又一回。   儿子是被美貌女子堵,老子是被母夜叉老婆子堵,二者差别待遇太过明显,楚老将军愤愤不平之余,三不五时便借酒意装醉,在老友家过夜,还时不时向今上请假抱病,最近索性连朝会也免了,反正他如今只领着个闲职,虽则可上朝站班议事,到底没有具体分管之事。   今上也由着他去了。   再被楚夫人逼的紧些,楚老将军便跳起来嚷嚷:“我明儿便去大相国寺找智清和尚出家去!”   楚夫人冷笑,眸中却有泪花闪动:“你去啊你去啊?!我一生只生了三个孩儿,两个便被你带出去再也没回来,如今只剩下个三郎,可是你瞧瞧他……你瞧瞧他……你把他给我养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有脸了你?”   这话恰也触动楚老将军的心肠,他梗着的脖子慢慢软和了下来,讨好的蹭到了楚夫人身边,偷偷瞧她一眼,大是不解。这婆子年轻的时候端庄美貌,当年他跨马游街,一回头便瞧见她立在人群之中,极是显眼,当下便恨不得抢回家来做媳妇儿。   ——后来当然如愿以偿。可喜两家门当户对。   一起过了几十年,她虽然眉眼仍有往昔美好的影子,怎的性格就变的这般狰狞?   这话其实也不确切,自二人成亲,他们夫妻俩聚少离多,头几年还在一起,后面半辈子几乎等同于各过各,唯一的联系便是每月一次的家书。   而楚老将军的家书写的……向来跟军务似的,格式虽然不同于邸报奏折,但内容大同小异。   一,汇报战况战果。   二,儿子老公都安好,勿念。   简洁异常。   指望着他将一日三餐每日加衣添饭乃至风寒感冒军营趣事都写在家书上面,那是做梦!   楚夫人见他软和了下来,又蹭了过来,足见讨好之意,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懑都积在了胸口,提起拳头便往楚老将军胸口使劲捶下去,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人宽厚的胸膛,泪水长流,呜呜咽咽的哭骂:“没良心的!这辈子你害死了我!都是你,这辈子你不但害了我还害了我儿子!死没良心的!你怎么不死在东南去?我的镋儿……我的铎儿……”   楚大郎名唤楚君镋。   楚二郎名唤楚君铎。   楚老将军最听不得这两个名字。   两个儿子过世的时候,他一滴泪也未流,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有山一般的战事军情压过来,他不能垮。可是如今,楚老将军觉得老妻的哭声便似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戳着他的心窝子,他有些扛不住了。   他伸出双臂来,将楚夫人牢牢圈在怀里,任她哭泣挣扎,只轻轻拍着老妻的后背,就像拍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哭的累了,她大约会消停下来吧。   在丈夫那里发泄完了,楚夫人回头似乎更有兴致了,打定了主意要跟儿子扛上,往他身边塞人,或者在将军府有美貌女子拦路求搭讪已经不稀奇了,更绝的是往儿子床上塞人。   楚君钺有一日与秦钰等人喝多了,摇摇摆摆回去,进门直接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便往身上一盖,铺床叠被这种事如今也被人代管了,趁他不在的时候。   哪知一盖之下,伸手却在被子里摸到了滑腻腻的一具身体。醉的昏头涨脑的楚君钺大脑有一刻的停顿,然后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扔了下去——展示了多年来在军营里训练出来的无敌臂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力。   哪怕醉的都快成一瘫泥了,竟然也能凭着本能将个女子从床上扔下去。   只听得一声呜咽惨叫,跟着他回来还未走远的楚六急忙冲了进来,掌灯一瞧,顿时哑然。   地下跪着个美娇娘,不过美娇娘哭的梨花带雨,瑟瑟发抖,黑发如丝缎一般将半个秀美的肩膀遮住,露出另外半个腻白的肩膀,楚六微一低头,便瞧得见半个雪丘……   他眼都直了……这也太香艳了些。   自那以后楚君钺就离家出走了。   少年人也是有脾气的!   不要以为当娘的哭哭啼啼能够征服老公,便能连儿子也一道给征服了!   假如男人注定是要靠眼泪来征服的,那也仅限于自己嫁的男人,而不包括自己生的男人。   正好李富贵搬了家,小一点的院子是楚君钺的,便直接丢给了李富贵让他住,相连着的却是秦钰的。   秦钰这几年有时候浪荡的厉害了,被家中长辈念叨忍受不住的时候多半窝在这里。可惜被强盗楚君钺给霸占了。不但霸占了,还将他也给赶了出去。   理由是秦钰住在这里太吵了。   他离家出走是来躲清静的,可不是寻地儿乐呵的。秦钰三不五时便要叫个小班子来吹拉弹唱一番,碰上个姿容美貌的留宿一晚,用得顺手再留个两三晚也是寻常事。   最后他与他的美人儿直接被楚君钺无情的丢出去了。   十二郎前来禀报的时候,秦钰刚被丢出去,美人儿嫌丢人,早回了自家戏班子。秦钰却扒着门狂喊:“楚三郎,你出来……你霸占了老子的宅子你也好意思将老子赶出来?”   一会儿楚六打开大门放了他进来,将大门关严实了,照他腿弯子便踩了两脚,不会断骨,却足以他失声痛叫。   楚六:“秦二郎,我家少将军说了,再跟他面前自称老子,他便让属下揍的连你老子也不认识你!”   有狗腿子打手了不起啊?!   秦钰心中愤愤,却极没骨头的谄笑:“再不乱称了。不过美人儿都被赶跑了,我可以留下吧?!”   楚六暗笑一声,“这我可得去问问我家少将军。”他前脚往后院去,秦钰后面便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楚六何等耳力,一早便听到身后有人跟着,只暗暗发笑,径直到了内院。 ☆、第60章真相   “难道她真是义成郡主的私生女,”秦钰扒着门框探头来了一句。   十二郎与楚君钺面面相窥。   不止是他们如是猜测,便是林碧落自己起初也有这种想法,但后来又被自己推翻。   她平生初次听到郡主,还是幼儿时期,大约可归结为做梦之类,年头太久,由于视觉还未长成,因此不能确定。   但后来偶尔听到父母谈话,终于印证这件事。   之后与虞世兰有了冲突,当时还未觉得,如今见过了义成郡主,才发现一件事情颇令她惊心,她与义成郡主乃至虞世兰都有些惊人的相似。   况且义成郡主瞧她的眼神太过奇怪,倒似透过她瞧着什么人一般。   那一日她从义成郡主车上下来之后,便忽有所悟。   ——就算她不是义成郡主的女儿,那么自己的父母总有一方与义成郡主有关系,且应当是极亲的人。   不然没办法解释容貌上的相似。   这件事情何氏不开口,她便打死不能问。问了怕她伤心,可是不问,又让她抓心挠肝的难受。   她到底是遭遇了便龙转凤的戏码还是压根被父母双亲给遗弃了?   到了此刻,林碧落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什么荣华富贵,身份地位来,她并不期待,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真相而已。   人总要知道个清楚明白,以备万一。   这与她的现实生活并无妨碍。人并非靠身份地位而活着,且一定能活的长久幸福。她所以为的长久幸福是来自于自己的踏实经营,勇敢坦然的面对现实,在这个世界里简单努力的生活下去。   她所要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内心而已。   “阿……阿姐你……”   林楠听到她要求帮忙查本朝近二十年内的政治风波,以及各郡主生平趣事,便似受了惊一般,连说话都结巴了。   “你原来早就知道了?”   林碧落一字一顿,极为艰难。要在这个从来都当亲生弟弟的少年面前承认自己并非亲生,那感觉就像窃取了别人的真心一般。虽然这个行窃的过程与她无关,可是她还是觉得惶愧茫然。   林楠的目光里都几乎要沁了泪了,“阿姐阿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就是……偶然听到阿娘跟周大娘说的……阿姐我从来没当你是外人……”   少年的手掌正在长成,也不知是哪天开始,他的手已经渐比林碧落的大了些,也更有力些,他用力握着林碧落的手,直握的林碧落的手生疼,可是看到她眼里的泪花,他只觉得心疼,全然未觉自己更用尽了全力握着她的手,生怕她甩开了自己。   “阿姐——”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不自觉的惊惶失措。   这个姐姐从来便是全家的主心骨,也包括他。   曾经一度,失去林保生的家整个的陷入了低潮,可是唯有她以幼小的年纪牵着他的手,在灵前,在酬谢吊唁众人之时,拉着他小声安慰他:“阿弟别怕,阿姐在这里。”   他以为她会永远在那里……   因此知道真相的那天他完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觉得现实残酷的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她怎么会是别人家的孩子?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想明白,无论她因为什么原因来到了他家,但既然做了他的阿姐,便一辈子是他的姐姐,谁也不能改变!除非某一天她振翅高飞,不再认他!   他甚至暗暗庆幸,她还不知道此事。   很多时候,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反而是最幸福的时候。   但是现在真相被揭开了,无论是她从哪里听来的,但至少她已经知道了一半真相。   “阿姐……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也不用查了,这事除了阿娘,常来咱们家的周大娘也知道真相,要不我陪你去问她?”   林楠已经方寸大乱。   从小到大,他的这位姐姐从来极少掉泪,唯一掉泪多的时候便是阿爹过世之后,家中多事之时。   可是今晚她用一双忧伤的蕴含水光的眼神瞧着他的时候,林楠已经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了。   大姐姐已经回了婆家,二姐姐还在备嫁,成亲的日子订到了六月初六,以后这个家里便只有阿娘与他们姐弟三个人了,最亲的人心里生隙,比什么都难受。   “阿姐,如果你不想问阿娘,我陪你去问周大娘。”   几乎是犹豫了一刻,林楠便有了决断。少年眉眼间的坚毅是从来没有过的,拖着林碧落站了起来,又抽出帕子将她眼角拭了拭,强自镇定:“你这样出去,阿娘会追问的。”他自己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不知道这么大的秘密,父母掩埋了十几年,如今被他一手揭开,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只是本能的觉得,如果让他的三姐姐能够不再多想,那么索性让她知道个清楚明白。   周大娘家林碧落以前也来过。前来开门的小丫环坠儿看到林家姐弟,笑着迎他们进去:“老太太方才还在后院里坐着呢,瞧着有几分寂寞,三娘子与楠哥儿来了正好陪她解解闷。”   她去后面通报,林碧落与林楠跟着去了。   周大娘见到她们姐弟俩来,着实高兴,唤了坠儿上茶点,“三娘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只年初来拜年,到如今足有两三个月了。楼房都盖好了,也不摆个暖屋酒?”   林碧落朝林楠使个眼色,教他在外面盯着坠儿,待得林楠出去了,她张口便道:“半个月前,义成郡主来找我……”   她语速极慢,说的时候便观察周大娘的脸色。   “郡主……她可有说些什么?”   见周大娘脸色都变了,林碧落便加了把火:“她让我……问大娘好!”   话音方落,周大娘便猛然间直起了身子,连声音都变了:“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   林碧落心脏猛的缩成了一团,一字一顿:“她知道……你在这里看着我!”这句话完全是肯定句。本来只是试探周大娘的,可惜被周大娘当成了义成郡主问她的话,她顿时几步凑了过来,扶着林碧落的肩膀:“大姐儿,你……你千万别害怕,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可是你的亲姨母!别怕!”人却已经朝着窗外去瞧,似生怕别人听到一般。   林碧落已经傻住了!   她没想到真相来的如此快捷,几句话便被她诈了出来。   她却不知道,义成郡主在康王府颇有威严,府中仆人但有隐瞒,结果都不太好。而且她与义安郡主虽然行事为人大有不同,但是待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却是极好极好的。   可惜义安郡主有好些事却宁可告诉身边的丫环,也不肯告诉亲姐姐。   并非是两姐妹不亲,而是太亲了,妹妹的什么事情当姐姐的都想插一手。而且义成郡主极为强势,与义安郡主的温和不同。义安郡主曾说过,假若她们俩不是姐妹,恐怕都不能好好相处。   有一句话很好的诠释了姐妹间的尴尬处境:道不同不相为谋。   同样一件事,姐妹俩的意见总是相左。 ☆、第61章过往   周大娘的屋子除了必要的寻常桌椅,连茶具也只是街边粗陋的十五文一套的粗瓷茶具,假如林碧落是个旁观者,她势必不能相信从这个老妇人的嘴里听到的本朝宫闱巨变,她曾是见证人。见证过无数人无数家族命运的起伏……   而林碧落,只是其中的一个。   很久之后,她都没办法把这个故事与自身联系到一起。它听起来更像是一则传奇故事,而故事之中的年轻夫妻只是鹣鲽情深不忍分离,这才在政治分波来临之际,将自己甫出生的女儿托付给了寻常市井人家,期望她能平安健康的长大。   元守二十二年春,康王府大郡主萧锦嫁了吏部侍郎虞传雄。彼时朝局不稳,先帝虽然立了太子,但是很明显的他日渐一日的显露出了自己更喜欢二皇子的倾向。   太子与二皇子皆是先皇后所出。   先皇后善妒,且母家当年在先帝争帝位之时出了大力,先帝即位之后却又将外戚冷落,不管是出于对先皇后娘家的愧疚,还是出于先皇后的性情,又或者是先帝从不起眼的皇四子拼杀上来,异母兄弟硕果仅存了一个幼弟,还去了大相国寺出家为僧,其余兄弟皆被贬,散落四方,生死不复相见,痛定思痛,这才对先皇后暗中对怀孕嫔妃下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帝在位之时,宫中也只出生过三个孩子,太子萧和,二皇子萧慎,还有小公主萧淑,兄妹同胞。   先太子为人勤勉,话不多却待人宽和,颇有长兄风范,对弟妹很是友爱。可惜他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善说好话。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致命的缺点,身为未来帝王继承人,有无数人捧着叩拜着,哪怕皱一皱眉头,也有无数人猜测他的心思。   他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又小得先帝亲手教导,本来父子关系很好,但是先帝身体江河日下,他这个太子却已经有顶梁之势,年愈二十五,决断之力渐显,有些地方又与先帝政治理念不合,按照林碧落的理解,就是当爹的不想放权但耐不住身体不行,时不时便要太子来监国一下,他来休养一番。   但是休养归休养,却完全没办法放权,于是时不时的……要把监国的太子拎出来敲打一番,意思便是,江山还是老子的,你只是代管。代管而已。   这会儿,太子能干与不能干,都是问题。   又有二皇子在先皇病榻边上日夜侍疾,小话吹着,小风灌着,天长日久,先帝便与太子日渐离心。——萧和日夜操劳国事,面对偌大国家,连妃嫔都没时间去幸,哪有机会侍疾?   但这在二皇子的忧心提示下,在先帝眼中便成了不孝的罪证。   元守二十四年春,先帝身体渐有起色,已开始重掌朝政。而萧锦在这年的四月里,生下了虞世兰。对于康王府来说,这是喜事一桩。   康王年届六旬,一生征战,只得了两个女儿,虞世兰虽然姓虞,但却是康王府第三代骨血。连先帝听得康王得了外孙女,还赏了许多东西下来。   先帝与康王是堂兄弟,一个爷爷的孙子。皇家血脉,正统嫡支与其余宗亲有着君臣之别,原也亲近不起来。康王府上一辈王爷便是掌兵的,到他这一辈接了祖业,依旧带兵,但是康王年轻时候,大力协助先帝争夺帝位,有着伴驾从龙之功,于是在亲兄弟们贬的贬,出家的出家,先帝对这位堂兄弟倒格外看重。   又或者,康王无子也是一个原因。   那时候康王还活着,时不时进宫与先帝唠唠嗑,时不时帮太子说说好话,等二皇子来了,再说说太子的坏话,哪怕先帝君心似铁,也时不时的对太子的态度有所变化。   朝中的天气那会不是随着四季轮回而轮回的,而是随着先帝待太子的态度而改变的。   这些事情,周大娘这个在康王府当差的奶娘原本是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的,不过她侍候的义安郡主与府里的容绍青梅竹马,二人时常聊些时政,也不避讳她。甚至在义成郡主出嫁之后,康王爷给二人订了亲,二人见面之时更要有人相陪。   周大娘便义不容辞的担当了这一重任。   来一她年长,二来康王妃也很信任她。   容绍彼时已在军中领职,却仍旧住在康王府。   康王爷当年在北地征战,有次遇险,多亏得身边近侍容谦舍命相救。等康王得胜还朝之后,便将容谦唯一的儿子容绍接进了府里,亲自教养。   彼时容绍只有四五岁,正是懵懂稚儿,尚不清楚阿父的过世对他的命运有多么大的改变。   萧锦已经六七岁,对主仆名份已经有了概念,且正对行使主人权利热情之时,对容绍压根看不起。幸得萧怡才两三岁,真是傻乎乎的年纪,容绍每日除了练武习字,其余的空闲都喜欢跑去陪萧怡玩。   萧锦已经学着修习小小淑女的功课,时不时在宗室小贵女们的聚会上出出风头,吟个诗什么的,对萧怡这种奶娃娃压根不感兴趣。   孩子天生喜欢比自己大的孩子,萧怡对这位耐心细致陪着她玩的阿兄很快便喜欢上了,每日醒来便闹着要找。   康王府的后花园很大,足够容绍牵着才能小小奔跑还时不时会跌倒的萧怡去冒险,去寻找乐趣。   康王对两小儿能够一起手牵手长大,似乎一直是乐见其成的。也许在他的心里,容谦能够舍命护主,他的儿子也具备着一样优良的品质。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林碧落所能理解的,义安郡主的奶娘周氏,确切的说应该算是容绍与义安郡主共同的奶娘。任谁一天中所有的时间都要盯着两个淘孩子长大,护着看着,也很难不产生深厚的感情。   周大娘唇角带笑,回忆之中似乎满是欢乐的时光,“你是不知道你阿娘小时候有多淘,到了该学针线的年纪,她不肯学,非要说为什么阿绍哥哥不肯学?逼的没办法,你阿爹为了哄她学,除了练武习字,也只好抽空陪着她学针线……最后阿绍一个小郎君,缝出来的东西针脚比她还要平整细密……”   林碧落不禁莞尔,原来赋予她生命的那两个人是这么的有趣又可爱!   这样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人,怎么分得开?   后面的事情她几乎可以顺理成章的想象得到。   “你阿爹接掌驻京郊大营之时,升至三品武将,王爷便作主让他们成了亲。那时候王爷的身体已然不好了,连床都不能下了,成亲半年之后,你阿娘刚刚怀了你,王爷便过世了。王爷过世之后三个月,王妃也跟着去了……”   周氏的神情凝重了起来,又带着哀伤之意。   “那时候先帝又对太子越来越厌憎了,二皇子遣了你姨父来与你阿爹联系,想让他投靠自己,但是你阿爹坚决不同意。王爷生前早有嘱咐,要你阿爹守护好太子,道先帝对儿子心生猜忌,实不应该。天子之念,只在眨眼,但是做臣子的,不能摇摆不定,起不忠之心。你阿爹多听王爷的话啊,怎么可能投靠二皇子?”   那段时间康王府刚刚接连办过两场大丧,容绍因自小住在康王府,成亲之时也是在康王府内办的,因此哪怕康王夫妇接连离世,先帝也不曾收回府邸。   只是到底朝中风云迭起,萧怡肚子大起来之时,太子已经形同被废了。   谁都知道康王一系与太子亲近,这时候二皇子便在朝中排除异已。他先帝进言,因臣下不服先帝对太子的冷落,撺掇着太子行谋逆之事……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那段时间,上京菜市口时不时便有官员身首异处,家眷被发到教坊司。到了最后,连义安郡主也开始忧心忡忡,考虑肚子里孩子的退路。   谁也不敢保证,先帝会不会因为容绍的原因而祸及全家。   这时候她便提起了当初被她放了身契的绣娘何春绣。   何春绣是康王府旧奴,父母双亡,从小针线好,便一直在针线房里。小时候萧怡若有些什么小玩意儿,周氏便寻她做了给义安郡主玩。她心灵手巧,性子又柔和纯良,很得萧怡欢喜,后来康王妃见过了她,便索性将她指派到了萧怡房里服侍。   才不过半年,萧怡房里便发生了偷盗事件,有丫环诬陷是何春绣偷的,告到了康王妃那里,康王妃不及审,萧怡便替何春绣担保,不是她偷的。   后来此事还是让容绍查清,还了何春绣一个清白。   准确的说,便是绣房丫环凭手艺讨得了小郡主的欢喜,挤进了主子房里服侍,让某不讨小郡主的丫环有了危机感,生怕自己被涮下来下了岗,于是设计陷害,想将她排挤走。   这属于正常范围之内的岗位竞争,不过有些不择手段,后果比较严重了些。   萧怡保了一次何春绣,又觉得她这个性子完全不适合在王府生活,不会讨好别人,只会老老实实做活,人太实心眼,便给了她些银子,放了身契,给奶娘安排。   何春绣自小在王府长大,出府之后举目无亲,她一个单身女子如何容身?哪怕本朝民风再开放,单身女子也不容易生活。周氏便将她介绍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婆子,认了义女。   那婆子乃是周氏少年之时手帕交,丈夫死了未曾改嫁,一直守寡到老,性子极好。见过了何春绣,也喜她生的清秀,人也温善,遂成母女。   后来何春绣成亲,还亲自去康王府拜谢尚只有十一岁的旧主萧怡……   四节之时,也会做些针线活计托周氏送给义安郡主。   当周氏悄悄找上何春绣的时候,她正大着肚子,怀的便是林楠。林保生正攒了些小钱,准备买个小院子过活。听到周氏的来意,何春绣二话不说应了下来,还拉着林保生向周氏保证,一定善待孩子……   义安郡主的担忧到底成了现实,她临产前,先帝下旨将太子萧和贬为庶人,流放边陲,一生不得回京。   萧和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父子隔膜与胞弟的敌意之中瘦削沉默,听说接到旨意的时候只是默默的朝着先帝理政的殿阁方向磕了个头,便带着妻妾儿女离开了上京城……   容绍去京郊送行,回来与义安郡主谈起此事,曾说过一句:“他到底是解脱了……”   康王府的旧仆逐渐被陆续放了出去,在先帝没有任何旨意之前。   太子被废,容绍便被卸了职,整日在家。原本康王与王妃过世之后,他便已经在家,只是时不时还有军务要往营中去一趟。这会儿却是彻底的闲了下来。   周氏是奶娘,属于雇佣,并非康王府世仆,因着义安郡主要给腹中孩子留后路,便早早宣布奶娘要出府养老。事实上她进府之后的第五个年头上,孩子夭折。她在康王府薪酬丰厚,婆家人拿着这薪酬给丈夫挑了妾室,纳进门去了。   她是连家也不愿意回了。   义安郡主临盆的时候,周氏便守在身边,亲眼看着林碧落出生,又假借拎着郡主赏的点心,将林碧落带出了郡主府,送到了林保生的家里,再也没敢回过郡主府,一躲便是数年。   “你是不知道,自将你送走,郡主便日夜伤心,月子里便坐下了病,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眼睛也不大好了,六年前我去边陲看她,她瘦成了一把柴,只道思念你的厉害,也不知你出落成了什么模样……提起你来便哭……”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这些上位者谁又会去注意一个夭折的小女婴呢?   早几年周氏是得了义安郡主嘱托,只要将女儿送出去,周氏便不要再靠近林家一步,省得给女儿招来杀身之社祸……   周氏便在京郊一个村子里老实窝着。   大约是林碧落进学堂那一年,她假作无意,回到上京城,从封丘门大街封路过,远远看了一眼林家铺子,见林保生一手牵着林楠一手牵着林碧落从铺子里出来,她当时几欲落泪。   “大姐儿你不知道,你与你阿娘生的多像啊?!除了穿着差了些,那小模样儿跟你阿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低头拭泪。“连我只瞧你一眼,都要忍不住落泪,何况你阿娘。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便花了银子办了路引子,假托挣些养老钱,央了个商队跟着去了边陲……辗转见到了你阿娘与你阿爹……” ☆、第62章牵挂   初春天色暗的早,不知不觉间,暮色四合,房里对坐的人影便带了些模糊之意,像影在黑暗里与黑暗渐渐的融为了一体,坐的久了,几疑是梦里的场景,梦里的故事,总透着不真实。   周氏的思绪还沉浸在数年前她到达边陲的情景。   边陲寒苦已是众所周知,周氏走的时候是初春,到的时候却已经是初秋了。初秋时节,上京城中正是万物丰收,货品繁杂,人有余钱之时。每年这个时节,各种时令吃食多到数不胜数,当年的两位小郡主还未嫁时,每日收到的帖子都有厚厚一摞,所要烦恼的不过是今日要赴哪家贵女的邀约。   眼前触目风卷沙尘,邈远苍凉,从处处滴翠的青山绿水间一路走来,到得黄莽莽一片的边陲,来往之人要么穿着厚厚的皮毛,要么衣衫单薄褴褛,遇见的女子比是面颊赤红,粗手长脚,男子颧骨高耸,指节粗大,透着操劳之后的疲惫,周氏其实已经预见到了义安郡主的模样。   只是,她仍不愿意相信。   其实流放之人到了边陲,除了每个月要固定到府衙报道之外,也并非是囚在牢里不得行动,而是在地方政府指定的田地耕种劳作,缴纳高昂赋税,只留糊口之食,有时候连糊口之食也不够。   周氏到达之后,便使了些银钱,辗转打听到了容绍的耕作之处,又雇了辆骡车,直行了一日才到达容绍与萧怡容身之处。   她到的时候已近傍晚,夕阳下三五户人家隔的不远,皆是低矮的土坯房,半人高的院墙,想是家徒四壁,倒没什么可偷的,因此院墙也垒的并不高,显然并非为着防贼而建。趴在自家墙头,便能将邻人院里的风景一览无余。各家房前屋后还有菜畦,又植着枣树杏树之类耐旱的树种,不多,各家约莫两三棵。   她敲了第一家院子,出来个约莫七八岁的小郎君,衣着破烂,却极为整洁,难掩一脸好奇:“你找谁?”   这孩子要比她家的大姐儿还要大着几岁,只是面容消瘦,想来营养不良之故。容绍与郡主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她弯腰去问:“小郎君,你可知道容大郎家住哪里?”   容绍兄弟姐妹皆无,唯有他一个人。自康王爷将他接进王府,容氏便改嫁了,一年之后生产血崩,母子皆亡。故他便是大郎。   那小郎君一笑:“你找容叔?我带你去。”他轻手轻脚掩了大门,小手指虚掩在唇上,“别吵着我阿爹睡觉。”带着她到得第三户人家,轻轻敲门,“容叔,有人找……”   院子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氏听得这声音,目中已经有了酸意,院门打开,果然不出所料是义安郡主。只是眼前的妇人却又不是她记忆之中的义安郡主。   记忆之中的她是明媚的少女,温婉幸福的少妇,肤如凝脂,纤手如玉,眼前的妇人却容颜憔悴沧桑,只眉眼间还有旧日熟悉的影子。   看到她,妇人似乎呆了一下,揉了下眼睛又去瞧,这下更傻了,“奶娘?奶娘?!”   只因当时太过震憾,眼前之人与记忆之中的模样相差太远,许久之后哪怕到了今天,她也无法忘记……   边陲寒苦,况容绍与萧怡二人乃是孤身离京。府中奴仆宫里出来的又回去了,雇佣来的早被解散,记录在册的老奴被官家发卖,萧怡自小万千宠爱,临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事事亲为,若非容绍体贴,担下大半,洗衣煮饭比萧怡还要来得熟练。   周氏见到她的时候,当时便抱着她大哭:“若是王爷王妃看到郡主这样儿,可怎么办才好啊? ”   不过相较于她的激动,萧怡却要平静许多,还笑着安慰她:“我父王母妃要是见到我什么都会做了,岂不要夸我能干”只不过如是说着,眼角却又有泪滴下,又忙拉着她问:“奶娘可见过大姐儿了?她可好?”许是忽想起她这般无缘无故跑到边陲来,除了女儿再无旁事,直吓的声音都抖起来了:“大姐儿……可是大姐儿出事了?”   不然奶娘缘何数千里路无尘仆仆跋涉而来   “大姐儿好好的,郡主别担心!”   待听得女儿无事,她这才松了口气,明显放松了下来,拉着周氏的手笑:“难道是奶娘想我了?所以跑来看我?”   车夫将周氏带来的东西皆搬了进去,又结了路费走了,那带路的小郎君也回去了,关起院门来,二人才说近况。   周氏打量那低矮狭小的屋子,处处可见生活艰辛的痕迹。被褥衣衫,皆为粗葛布。便是房里摆着的粗瓷碗也有缺口,很难想象她自小看大的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居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越看她便越心酸,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反是萧怡对这样的环境似乎已经适应,只对奶娘远道而来,家中寒陋,不能好生招待她而心怀歉意。   周大娘抹泪,又对林碧落道:你阿娘后来总说,还好将你送出去了,倒比跟着她在边陲受苦的好。她虽然思念你的厉害,但总是宽慰自己,幸亏当初将你送了出去,才能在上京城里安然活着。不然,流放路上,数千里奔波,时常风餐露宿,辛苦非常,你尚未满月,哪里经得起风霜之苦?怕是连小命也要丢在路上了……   听得你在林家过得好,她反复问我你长什么模样,有没有说什么话,身量有多高,穿着什么,笑起来可不可爱……   便是你阿爹从田里劳作回来,见到了我,张口一句便是问你可安好……他大约是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才跑到边陲去报信,问起你来时,整个人都有点颤抖了……   ……   林碧落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记挂着她,每日拿她当一天之中最重要的话题,无数次提起。   吃饭时提起,睡觉时提起,忙了想想,闲暇时更要想一想……   据说,猜测她有多高,长的什么模样,又或者做了什么,乃是容绍与萧怡一天之中最大的乐趣。   ……   暗夜的巷子里,有人家门首外的气死风灯发出微弱的光,姐弟俩走的很慢。上京城似乎从来就没有阒然无声的时候,哪怕夜半也有热闹的去处。这座城池处处透着盛世繁华,这一霎那林碧落却忽然想到,也许,对于从小在上京城锦绣之地长大的她的亲爹与亲娘来说,无论是上京城还是边陲之地,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是整个世界……   林楠就跟着她身边,悄悄侧头去打量阿姐,但见她并无多少痛苦之意,反有如释重负之感。他还当知道真相之后,她会痛苦流泪,会有什么想法,哪知她似感受到了他的打量,侧头一笑:“阿弟,你以后……还当我是阿姐么?”   “你本来就是我阿姐!”   少年僵硬的蹦出这几个字,便大步朝前而去。   到家的时候,迎儿已经做好了饭,只何氏等着她们姐弟开饭,林碧月小声嘀咕:“自己乱跑就算了,如今连阿弟也一起拉上了……”过两日林楠便要童试,连考五场,连何氏都紧张了起来,连日来收拾他考试所需之物,哪知道这姐弟俩却出门游玩不肯回来。   林碧落刚听完故事,内心还沉浸在义安郡主与容绍的世界里,听到她这话也不应声,只走过去,将脑袋搁在何氏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在她身上,闭上眼,闻着何氏身上熟悉的味道,一时只觉鼻头酸酸的,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何氏只当她累了,将她往怀里揽了揽,柔声问:“三姐儿这是怎么了?可是白日奔波的累了?吃完饭让迎儿烧了热水,热热的泡个澡,再好好睡一觉便好了。”   晚饭端了上来,林碧落吃了几口,便推说累了回房去了。倒是林楠被何氏好一顿盘问,“你三姐姐可是碰上什么难事儿了?这孩子从来都不这样儿的。”除了父丧之外,她从来都是欢欢喜喜的。   今晚很明显的精神不对头。   林楠也怕再被阿娘问下去,便要露馅儿了。林碧落曾叮嘱他,此事万不可让阿娘知道。他便要咬紧了牙关死活不肯认,吃饱了便说要回房温习功课,借机逃了。   这下连林碧月也瞧出不对了,小声问何氏:“阿娘,这两个家伙别是背着你在外面做什么坏事了吧?”   “她们能做什么坏事?”何氏压根儿不相信儿女有做坏事的能力。   “不是坏事,那也是亏心事。你瞧三妹妹与阿弟都不敢盯着你的眼睛看……肯定是不能告诉你的事儿……”被何氏在脑门上戳了一指:“瞎想什么呢你?三姐儿最近许是太累了,你没瞧见她瘦成了什么样儿?楠哥儿也是,许是考前紧张,拉三姐儿去街上喘口气儿,松快松快。”   她根本没朝别的地儿上想。 ☆、第63章 收拾   三月中旬,林楠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之后,以十二岁的稚龄取得了秀才的功名。消息传开来之后,亲朋好友齐来庆贺。   何氏喜笑颜开,除了带着林楠去祖宅拜祭之外,还带着她们兄弟姐妹三个齐去林保生的坟上亲祭。   去祖宅祭拜的时候,林佑生烂醉如泥,江氏骂骂咧咧,林大娘见大孙子逐渐长成的身姿,与长子林保生有个四五分相似的模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意外的非常和气,难得对他露出了个笑脸儿,倒弄的林楠有几分无措。   ——这种笑脸似乎是阿嬷专对林勇的。   回头再看林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便格外的寡言起来,少了小时候那股活泼捣蛋的气势,竟然带了几分忧郁之气,就那么盯着林楠看,也不说话。   林楠被他的目光瞧的有几分不自在,摸摸他的脑袋:“勇哥儿这是怎么了?”却被他扭身躲开,林楠的手落了个空,尴尬的悬在那里。   江氏见指桑骂槐对何氏及她带来的二女一子全无作用,她们倒好似把耳朵落家里一般,充耳不闻,只待林楠祭拜完了祖宗牌位,便向林大娘告辞而去。   只气的江氏跳脚。   自大房铺面盖成了楼房,江氏又羡又妒。只可惜现在大房大人孩子对她的态度皆是无视,无论她谄媚巴结也好,指桑骂槐也罢,只当她是个活动背景。   以前还有掐起来的可能,忽然之间大房的人便似想通了一般,与她一点都不再计较。   按照林碧落的话来说,“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功夫去与二婶磨牙?”她努力的目标是,将来的时间都是按银子来计算。   但凡无关紧要的人,便不再浪费时间。   林楠有了秀才功名,庄家很快便来下聘请期,林碧月的嫁期便订到了六月初六。不过看过庄家送来的聘礼之后,林碧月便有了几分不快。   与邬家送来的聘礼相比,庄家要么是家境贫寒,要么便是不够诚心,总之折合起来,连林碧云的聘礼一半都比不上。   但是这种事情,她一个女儿家总不能跳出来跟庄秀才叫嚷吧?!她心里不痛快,回到房里对着嫁衣与绣好的被褥,心中便隐隐然觉得,似乎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些嫁妆,庄家也许并不会重视……   反是林碧落,拿了两百八十两过来给她,只道其中八十两,乃是比照着长姐林碧云的嫁妆来的,可写在嫁妆单子里。另外两百两,也是比照着林碧云的份例给她的。只不过林碧云拿了三百两,其中一百两是托她谢邬捕头在林家遭遇官司之后,跑前跑后的谢礼。她希望这两百两不要记在嫁妆单子上。   家里财权如今便在林碧落手中。她拿这些银子出来,事先已与何氏以及林楠商量过了。   按着林碧月的想法,嫁妆当然是越多越好,越多腰杆子越硬。   不过林碧落却不这么想,小脸儿一板,正色道:“二姐姐,有些话我想问问你,你嫁到庄家去之后,是准备掌家,还是准备听从庄老太太的吩咐,她让你干什么便干什么?”   “这个……如果婆婆能让我掌家最好了。”林碧月这次倒没有隐瞒自己的小心思。   “那如果庄老太太不肯,不但不肯,要你每日操劳家务,听她指派,还要让你把所有嫁妆拿出来贴补家用呢?你乐意?”   本朝成例,女子的嫁妆归自己私有,不属于婆家财产。   “怎么会?我当然不乐意了!”可是想想嫁人之后,万一婆母吩咐,丈夫又伸手要,她给是不给?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从庄家送来的聘礼来看,这种情形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二姐姐也说了,这种情况下你当然不乐意。那把两百两也写到嫁妆单子里,与其到时候让婆家人拿去花了,不如只拿八十两出来,然后充贤惠大方,名声也有了,情义也有了,庄家母子若是厚道人,便会待你好,若是不好,损失的也不是全部。你可以威胁他们,‘把我嫁妆全花了你们也好意思待我不好’之类的,也算有点筹码在手里。”   林碧月瞪她一眼:“贤惠大方是要冒充的?你这是在说什么啊?你怎不对大姐姐这样教?”自己也觉得惆怅若失。   不曾想,林碧落这次却没客气,跳起来叉腰梗着脖子瞪她:“大姐姐命好,遇上的邬家人厚道。你敢打保票庄家母子都十分厚道不贪你的嫁妆?你也就是我阿姐我才这般弯腰管你,若是街坊四邻,我是吃饱了撑的管这闲事?夫妻和睦不和睦,婆媳融洽不融洽,嫁妆有没有被婆家人哄尽花光,与我何干?”   林碧月被她骂了一通,懵了似的张口结舌瞪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才幽幽说出一句话来:“你……你老早就攒着骂我一顿了吧?”   “当然!”林碧落昂首承认:“你若是比我小几岁不听话的阿妹,我都想揍你了!你那是什么心态啊?家里弟妹难道成心坑你?坑你也是外人来坑你,自己家里人干嘛要来坑你啊?外人坑你为着财为着色,你觉得财色方面,你比得上我吗?”   她这下可是戳着林碧月的心肺了,尤其是就快要嫁人了,看了庄家不像样的聘礼,她心里也窝着一口气,既不能对何氏爆发,这会儿一股脑儿都爆发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觉得我没你能干没你漂亮,没你拿得出手。这个二姐姐处处比你蠢却还不服你是吧?我就是不服你!凭什么一个爹妈生的,你就比我能干?”   林碧落得意洋洋说风凉话,“是啊是啊,一个巴掌伸出来还有长有短呢。我就是阿娘最长的那根手指头,你就是最最短的那根手指头。小鼻子小眼小心思,论温柔细致不及大姐,针线厨艺也不及大姐,论读书识字不及阿弟,论聪明能干漂亮及不上我半根手指头,你说你有哪点好啊?短成了这样,还要处处不服人,你说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啊?”   “你……”林碧月被她堵的眼圈都红了,一口气噎在那儿,不上不下,终于大哭了起来:“你就欺负我吧!”   “是啊,这么大人,都快出嫁了还要被做妹妹的欺负,你怂是不怂啊?将来被婆婆相公欺负了,趴在床上大哭,啊啊啊啊你们母子合起伙来的欺负我我不活了……二姐姐你觉得你婆婆跟你相公会给你好脸色看吗?”   其实姐妹俩在林碧月房里这番动静,早被过来的何氏听到了。她原本知道二姐儿与三姐儿不睦,生怕她们为钱吵了起来,稍晚了几步便过来了,哪知道到了门口一听,果然吵起来了。   “二姐儿三姐儿,开开门。”   门被林碧落进来的时候便从里面扣住了。   “阿娘,我跟二姐姐讲讲理,你先回去吧。”   何氏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讲理的么?”她在外听着二姐儿哭的着实伤心。   “阿娘你不知道,二姐姐这是伤心舍不得离开你,这才哭的。可不是我欺负的!”林碧月听到她这混账无赖话,哭的更伤心了。   她哭的一抽一抽,气愤难平,可是林碧落却朝她做鬼脸,小声激她:“二姐姐,吵架一吵输便向阿娘告状这是四五岁小孩子的行径,你可别让我瞧不起你啊!难道你在婆家受了气也立马哭着跑回来向阿娘告状,让阿娘去揍庄秀才啊?多不现实呐!”往好了说,她这是在紧急训练二姐儿独自处理危险事务的应急能力,她多体贴啊!   “你……”林碧月都气的不知说什么好了,在何氏一再相问之下,只含糊朝门外喊了一句:“阿娘……你先回去吧……”便捂着脸大哭起来。   何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隔门听动静。   林碧落盘膝坐到了她床上去,摆出长者的姿态来教育她:“你还当嫁人是过家家啊?一家不好了再换一家?点心做的不好了让大姐重做一盘?家里帐务不清楚了自然有我来算,钱财不够了也有我这当妹妹的去赚,心里不顺意了还有阿娘哄着,合着咱们家里四个孩子,算起来就你最舒服啊?干的不多毛病不少,还要姐妹兄弟都来迁就你?二姐姐你觉得……你嫁到婆家去,还有这么好的待遇吗?”她内心忍不住感叹:二姐姐这生活完全就是老幺的待遇啊!她咋把自己一个老幺的身份,生生弄成了个操心老大的命?   林碧月被她这通骂,也觉得……似乎小妹妹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顺着她迁就着她她处处觉得不顺意,自己处处有理,被做妹妹的这通当头喝骂,她莫名有几分心虚,好像自己……确实有那么几分不知足!   欠收拾啊! ☆、第64章 卷末   当姐姐的被妹妹教训一通,居然老实了。   何氏暗暗称奇,以前没看出来,三姐儿是个笑脸相迎的主儿,有多少事儿都在心里绷着,面上还要做出欢喜样儿了。哪怕对二姐儿也是能谦让的地方便谦让,怎么到了二姐儿快出嫁了,反倒跟报仇似的,把她弄的哭了个稀里哗啦?   还真不知道,她家三姐儿也有这么辣的时候。   事后,林碧落是这么向她解释的。   “阿娘你想,前几日二姐姐的婆母也来了,是什么样儿人,你也瞧见了。要么满嘴里道德仁义,诗书传家,好似她家是多书香门第的人家,要么满口里提她儿子读书如何了得。若论起读书来,咱家楠哥儿也不差,与她儿子是一样的功名。有什么瞧不上咱家的?最无语的是,话里话外提咱家发了大财,似乎二姐姐的嫁妆就必须得准备的多重,不然呢?难道把咱家全部银子都给二姐姐当嫁妆?”太也好笑!   有种人,满肚子仁义道德,可是说话行事都透着小鼻子小眼的算计。   那庄大娘来便来了,但眼缝里似乎都透着清高,提起自家送过来的聘礼来,便是读书人诗书传家,勤俭是美德,不以炫富为目地的聘礼才是对媳妇家的尊重;但提起嫁妆来,便数说东邻家媳妇陪嫁了什么,西邻家媳妇有多重的嫁妆……   响鼓不用重锣敲,谁也不是傻子。   双重标准的连何氏也觉出不妥来。   ——当初插钗之时,也没瞧出有这毛病的啊。   是即时止损还是闭着眼睛把女儿嫁出去,这简直成了何氏最近思考最多的重大命题。   不过被妹妹教训过的林碧月却难得积极了起来,没占到上风,狼狈哭完了,改天便将林碧落堵在了房门口,“若是婆母为难我呢?”她似乎也对庄大娘忽然起了警惕之心。   哪怕林碧云的婆母谷氏是个憨厚妇人,可是前有自家阿嬷这种恨不得逼死长媳的婆母为例,后有后街巷子里的王婆婆为证,在为难媳妇上都是一把好手,林碧月还没天真到以为天下婆母待儿媳皆是厚道谦和的。   林碧落反问:“婆母为难算什么?”在林碧月那种“婚后难道除了婆母为难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的不解目光里,林碧落却抛出另外一个问题:“若是婆母联合夫婿一起来为难你呢?”母子一条心,儿媳妇哪还有路可走?这才是最可怕的吧!   林碧月气恨:“他与他阿娘本来便是亲母子,难道还能改不成?”不过心中还是不服:“我嫁了他……我嫁了他他自然要待我好的。”比起大姐夫那种武夫,读书人自然更温柔体贴吧?!   “若是你与婆母有意见不合的地方,万一有了争执,你觉得他会偏向谁?”   林碧月似乎才认识到林碧落的重点所在:“阿妹难道是怕他们母子合起伙来欺负我?”有没有这种可能,她忽然之间茫然了。   都说嫁人乃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投好投怀都是可以选择的。而且何氏更为开明,她的婚事能成,大半乃是自己执意要嫁给这个人。   可是这个人会不会一心一意待自己,林碧月不敢保证。   见林碧月面上露出怕意来,林碧落笑眯眯安慰她:“二姐姐嫁过去之后,先不急着掌家才是,先要把你夫婿握在手心里,这才是最重要的。”在庄家母子之间,她连情况也摸不清,胡乱出招才最要命,“若是他们母子同气连声,将你当作外人,你也无须恼,多观察观察,他们母子总有不合拍的地方,找机会加大这种不合拍,最后让庄秀才觉得你与他才是一国的,你就赢了!”阿弥跎佛!她挑唆人家母子失和,真不是好人!   可是眼看着自家阿姐往火坑里跳,若是被人家母子联合欺负了,她也不见得乐意啊!   将性格要强的林碧月改造成个小白花,该软时便软,林碧落觉得这是个大工程,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比起她筹备开铺子的各项事情来,还要难。   至少开铺子的各项事宜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李师傅雕的各种生肖以及小动画皆是活灵活现的,林碧落站在他的工作室内,细细看她未来的商品,真是满心欢喜。   这宅子虽小,但是李师傅别出心裁将主屋与两边厢房打通,又陈设了条案,右厢便是专用的雕刻室,中间主屋与左厢摆出雕出来的各种生肖笔筒,生肖套件等物。在林碧落的提醒之下,也做了小件的动物妆匣。这种小的妆匣实质上针对的客户群乃是五岁至十二岁的小女孩子。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尚有童趣,喜欢可爱的东西,首饰又不会太多,因此李师傅做的妆匣上面或蹲或卧着只憨态可爱的小狗,或者小猫小熊之类。小熊也是胖胖的拙笨可爱的。打开妆匣来,里面或许有只瞪着眼睛警惕的守着妆匣的猴子,又或者威风凛凛的小老虎……令人忍俊不禁。   林碧落虽然十三岁了,可是到底还是童心未泯,边看边笑。“李叔,你这手活可真绝了。”放在现代那就是个高级特色专卖店。对了,还可以开高级定制呢。   李富贵正埋头雕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那雄鹰双爪提着一只篮子,鹰头之上还有挂勾,这是林碧落提的点子,预备挂在店里,篮子里可装些糖果,来哄进店来的小孩子开心的。   等到店里一切准备妥当,她便要弄些糖果来。只是包装糖果的纸,大约只能选麻纸了。   “三姐儿,我觉得你这个赚钱的主意才绝呢。你这般尽心尽力,将来出嫁了,难道还能将店铺带走?”   林碧落本来笑的正欢,听到这话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嗽了起来,咳嗽了几下之后,才笑道:“李叔你说什么呢?我才多大呀?哪里就谈得上出嫁了?”   李富贵心道:你不大可我家少将军不小了呀!昨儿少将军过来,还问他:“李师傅,你说……我要是请了媒婆去林家提亲,如何?”   “少将军,婚姻大事……这个,还是真征询父母同意的吧?”   当时楚君钺拿着一只雕好的小动物把玩,“李师傅,只要我准备娶的不是男的,相信我阿娘都会喜笑颜开的。”至于他要不要回去禀报父母,李富贵可真不敢打保票。   “说起来,三娘子你这个年纪……也有媒人上门了吧?”   “哪有?!”林碧落矢口否认。跟李班头谈论这事,总有点诡异的感觉。难道是最近二人太熟了,她几乎隔天便要跑一趟?又或者……他忧心自己万一嫁了,铺子不能陪嫁,开不下去了,断了他的一笔收入?   “李师傅,你别担心,我才不会嫁呢,我还没觉得嫁人有什么好处。瞧瞧我二姐姐,最近愁的跟什么似的,我都担心她嫁过去了被婆家人欺负。”   十二郎笑嘻嘻从外面探头进来,“三娘子,你都敢当街打人了,难道还怕嫁出去被人欺负?”要智谋有智谋,连姐姐都被她欺负的大哭……该动粗时就动粗,该软时软该硬时硬,按照少将军教导的理解,这就是:兵者,诡道也!   今儿他跟着三娘子出门的时候,被二娘子堵住,有幸聆听了一番她的“对敌高论”,深觉受益不浅,至少将来自己娶了媳妇儿,可谨记三娘子的理论,适时实践,化解自家后宅危机。   ——不过他娘早亡,想来三娘子的理论还是不能一一实践了。   林碧落被他揭了老底,板起脸来痒怒:“十二郎,你再多嘴今儿便留下来给李叔做个使唤的童儿,端茶递水,下厨烹煮,如何?”   十二郎连连摆手:“饶了我吧三娘子!我以后再不多嘴了,下厨这种事,还是你来吧?我只负责买菜就好了!李叔自上次吃了你做的水煮肉片,赞不绝口,还想着再吃一回呢是吧李叔?”   事实上,赞不绝口还想着再吃一回的是另外一个,只是他不方便提而已。   林碧落回去之后,也在家中试着做过一回,何氏吃不了辣,只尝了一口,林碧月也少吃辣,唯独林楠吃的大汗淋漓。   后来为着照顾何氏的胃,她便没再做过了。说起来她自己也对这道菜垂涎三尺。   十二郎被三娘子派出去买菜,三娘子与李富贵讨论铺中家具。楼是李富贵跟着查恩盖起来的,楼里的尺寸他皆熟悉,因此楼里要摆什么样的家具,具体用途乃至尺寸都在可讨论的范围。   十二郎从大门出去,顺脚拐到隔壁,拿了银子给灶上侍候的婆子,嘱咐她去买菜,按着三娘子的叮嘱,什么要买猪腰上那条嫩嫩的眉肉之语,便拐到了正房去寻楚君钺。   他近日新得了个情报,要来禀报一声。   “少将军,我听得最近林家的楠哥儿与邬家二郎闹别扭了。”   少年人闹别扭,与他有什么相干?   已经过了中二病时期的楚君钺回想一下少年时代与营中兄弟意见不合,都是用武力直接镇压的,谁不服拿拳头去校场上说话,便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意见:“拉到没人的地方好生打上一架,不就解决了吗?”   十二郎哭笑不得:“我的少将军,你当这是在军营呢?邬家二郎倒是个练武的,可是林家哥儿却只会读书,若是真打起来,那是必输无疑。”   “这么弱啊?”楚君钺表示这不难:“你闲了也教他几招,若是教不了,带过来我教便是。”   十二郎瞠目结舌:“少将军,楠哥儿与邬家二郎闹别扭,是因为邬二郎说要央了他娘请媒人去林家提亲。”   “提亲便提亲嘛,有什么好闹别扭的?”楚君钺说完了,才猛然间想起来,林家二姐儿已经订了人家,家中只余林三姐儿一个女孩儿还未有人家。   “这么说,邬二郎要提向三姐儿提亲?”   楚君钺这下可坐不住了——眼看着到手的媳妇儿要飞了,这可不行!   他连水煮肉片也顾不上等着吃了,直接奔回府去跟楚夫人商议婚事去了。   楚夫人对儿子肯娶妻那是喜出望外,可是当听到儿子相中的儿媳人选不但年纪小,还是个商户女,便是要成亲也得三年之后,顿时有几分泄气了。   “阿钺,就算你想提亲,可姻缘之事,总得双方父母都同意。咱们家若是贸然请了人去提亲,你觉得对方父母可会同意?”   “她阿爹已经过世了。”不过想想林碧落对权贵人家的态度,楚君钺觉得,她同意的可能性十分的小。   “居然是寡妇拉大的孩子?”楚夫人实在是太好奇了。幼子这是在军中呆傻了吧?   市井商户,寡母弱女,她几乎已经脑补出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惯会装可怜博男人的同情。特别是像阿钺这种一直在军中长大,对男女之情几乎没什么经验的男子,偏又热血上头,有一腔侠义精神。   “你不会是……什么时候救了她吧?”   “阿娘你怎么知道?哪个小兔崽子向您透露的?”楚君钺惊道。   楚夫人心中了然,恐怕还真如她所想。高门大户里,正室最讨厌遇上这处女子了,楚楚可怜情深一片,打着真爱的名头,只要求待在男人身边,哪怕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当然这类女子的最终目标决非为奴为婢。   只是男人们有几个能看得穿?只觉怜香惜玉的紧,恨不得将自己所有都捧到她们面前……真没想到三郎也遇上了这样的女子!   楚君钺有些可怜巴巴的向楚夫人讨主意:“阿娘,你总有法子的吧?”态度不亚于小时候向楚夫人撒娇磨一件玩具。   楚夫人被儿子这难得的恭顺样子给弄的心软无比,只觉此刻便是小儿子求她给摘星星,她也愿意爬梯子往上爬——谁能理解她一腔母爱无处倾泻的痛苦?   不过唯独这件事情,她不能答应。   可是不能答应归不能答应,却也不能表面上明着拒绝,而是要想法子让那女子知难而退才好。而且这事弄不好,便要将儿子推到那女子的怀里,母子生隙。总归还是要谨慎才好。   “不就是娶妻嘛,阿娘可盼了许久呢。待改日阿娘去瞧一瞧那女孩儿,若是她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那阿娘便遣媒人去她家提亲?”   楚君钺却不知道楚夫人这心中的弯弯绕,只当她真心答应了,便预备高高兴兴回去吃饭,却被楚夫人留下来陪她用饭,他只能忍着回去吃林碧落做的水煮肉片的冲动,耐下性子来陪楚夫人用餐,只不过心里猫抓一般,难免露了几分行迹,倒教楚夫人暗暗心惊:莫不是他已经在外面与这女子住到了一起?不然怎的便似屁股被火烧了一般坐不住。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有些地方专门调教了女子,编排出个可怜的身世,专门来套牢贵族子弟,获利极丰。难道三郎遇上这样的团伙了?   楚夫人到底是高门大户里出来,虽则嫁给了楚老将军之后,老将军后院清静,也没妾室通房让她练练手,可是该知道的她却一点也没少知道。当下不动声色的陪着儿子吃完了饭,又道不放心楚君钺住在外面,哪怕他不肯住回来,也好教她身边的丫环去瞧上一眼,他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免得将来万一家里有什么事,或者她有个头疼脑热,倒找不到儿子。   楚君钺正在高兴之时,只当办妥了一件大事,对他阿娘也没什么可怀疑防备的,觉她说的在理,便同意丫环跟着过去瞧一瞧,好回来向楚夫人禀报。   那丫环乃是楚夫人身边的大丫环红绫,生的俏丽,先时楚夫人还有意想让她去侍候楚君钺,只可惜后来发现他对自己预备的女子全无兴趣,便打消了这念头。   红绫跟着楚六到了秦钰的外宅,见这宅子颇富贵雅致,且楚君钺的住处并无女子出入,仅有几个老婆子专事灶上院里烹饪打扫之事,听说少将军的房里是楚六或者他自己在整理,便放下心来,回来向楚夫人禀报。   楚夫人有心派她长驻在秦钰的宅子里做个间谍,生怕又惹的儿子烦恼,再找个宅子避起来,只得作罢。心中暗暗发愁,也不知道那商户女是个什么样人物,倒将她唯一的儿子给迷成了这般。   不提楚家母子各怀心肠,却说三月底,邬家大姐儿邬媚出嫁,左邻右舍齐来吃酒,林家乃是姻亲,更不能不去。一大早何氏便带着打扮好的儿子闺女齐赴邬家吃酒。   林楠与邬柏闹了别扭,只因邬柏向他试探,想求了谷氏去请媒人上门提亲,林楠下意识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原来邬二郎一直与他交好,是打着他三姐姐的主意?!   这念头一旦涌上来,便再不能消下去,当即便同邬柏翻了脸!   邬柏没想到一向温厚的林楠脾气这么大,都有点被吓住了。他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是极为正常之事吗?   这误会与别扭,都不知道从何解释?   况邬柏压根不明白,楠哥儿生气的原因。   这事,十二郎不过是偶尔听到,他连林碧落也没说,便悄悄捅给了楚君钺。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三姐儿,十二郎觉得很好解释。   ——万一三娘子与邬二郎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有情妹有意,还有他家少将军什么事儿呢?   娶媳妇这种事,不过各凭本事!   十二郎觉得,适当的用点小计谋,也无可厚非。   邬媚的亲事办的很是隆重,谷氏带着林碧云在二院里迎客,见到何氏十分的亲热,打过了招呼,又拉过三娘子来打量,心中暗笑,自家傻小子阿柏眼光倒不错,瞧中的女儿家不仅模样越长越俊,人也爽利能干,瞧着就有一股机灵劲儿,笑起来又十分讨喜。   谷氏拉着三娘子的手儿便不舍放了,若不是孙家绸缎庄的掌柜娘子带着她家闺女孙玉娇过来,她都要将向来脸皮奇厚的林碧落打量的冒汗了。   ——许久不见阿姐的婆母,她打量起人来目光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林碧落压根未曾想过,她已经在谷氏选定的媳妇人选里面了。   倒是她与孙玉娇已有许久不见,细想起来,还是上次跟林楠邬柏出去玩,在外面碰上了孙玉娇跟陆盛逛街,她们倒躲了起来,看来今日可以找机会悄悄打趣她几句了。   孙玉娇也是许久不曾见过她,只觉三姐儿竟然长高了,个头好像窜了一大截。与谷氏打过招呼之后,她站过去与三娘子一比,竟然矮了她半头,且她比三姐儿要胖些,不由格外气恼。   不想三姐儿笑嘻嘻咬着她的耳朵调笑一句:“阿娇,你最近胖了不少,想是陆家酒楼的厨子做的菜颇合你口胃吧?”   “死丫头!我又没有天天下馆子!”孙玉娇小声骂完了,只觉一张脸都烧起来了,连忙去瞧三姐儿面上神情,心中愕然:难道她知道什么了?   没道理啊,她与陆盛的亲事只是两家大人有意,并未公布,这丫头从哪知道的?   不过她不知道的话,缘何提起陆家酒楼口吻这般奇怪?   孙玉娇心中跳了几跳,面上愈烧,急忙拖了她跟着大人们往后院而去,“还不快去看看媚姐姐,趁着新郎倌还未来。”   林碧落嘻嘻一笑,招呼着林碧月一起去了。   林碧月倒乖乖跟在她身后去了,只瞧的林碧云傻了眼,悄悄侧头问何氏:“阿娘,二妹妹……有些奇怪啊?!”上次她去的时候,二姐儿与三姐儿可是隐隐闹僵了的。   何氏抿嘴一笑,趁着谷氏与孙家掌柜娘子说话,小声提点她一句:“三姐儿关起房门来把二姐儿骂了一通,骂的她直哭……骂完了,二姐儿倒跟在她身后转悠,我都在奇怪呢,她这招倒灵。”一下把二女儿爱起小心思的毛病给取掉了。   早知道孩子们有能力自行解决矛盾,她这个当娘的还掺和什么啊?!   林碧云顿时一笑:“早知道三妹妹鬼主意多了!”她只是不同二姐儿一般见识罢了!   前院里,鼓乐喧天,邬家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开唱,待得下午席散了,黄昏男方家便要来娶亲。眼瞧着小姑子要出门子,再过几个月,二妹妹也要出嫁了。林碧云走在邬家院子里,只觉光阴易逝,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嫁进邬家小半年了,喉咙里再次涌上一阵阵的呕意,她强压了下来,算算日子,眉间不觉带了浓浓笑意。   旁人见了,还当小姑子出门子,她心里高兴呢。 卷二:初露峥嵘,静待明月动时风 ☆、第65章 坦白   林碧落扑嗵一声跪倒在何氏面前,倒吓了何氏一大跳。   她们全家才从邬家喝完喜酒回来。十二郎回了前院书房去歇息,林碧月与林楠各回各房,唯独林碧落扶着何氏回房。   今日席间谷氏向她敬了好几杯酒,一再夸她教女有方,道林碧云体贴孝顺,她瞧着三姐儿也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她家二郎也到了年纪,若是姐妹俩在一处,怎么着也有个照应。   谷氏这意思便是希望林家姐妹俩做妯娌了。   林碧落的婚事,何氏一个人也拿不定主意,还得与周大娘商议。她借着饮酒,笑着婉拒:“三姐儿年纪还小,她上面两个姐姐都嫁了,我还想多留她两年呢。”   谷氏原也不是想让亲家今日能将此事定下,只是借着酒意试探一下。因此便笑道:“若是哪一日你不想留三姐儿了,我可是喜欢她的很,恨不得拿她当亲生女儿待。”   彼时席间还有邻人亲眷,皆知道林家三娘子意外的能干,内中也有儿子适龄的,也连连附合:“说起来我也喜何嫂子家的三姐儿,若是能娶了来做媳妇儿,恐怕饭都能多添两碗。”   “就是就是,我家儿子也到了适龄呢,我也喜何嫂子家的三姐儿呢。”能将个小铺子换成栋两层小楼,这本事便是整个封丘门大街的小娘子们,除了林家三姐儿,怕是都没这本事。   若能娶了这样的媳妇儿进门,便是娶了个财神爷进门,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席间许多妇人都来敬何氏酒,何氏心里高兴,倒喝了有四五成醉意,哪知道回来三姐儿便来了这么一出。   “你这是做什么?”何氏伸手去拉三姐儿,今日心情好,还不忘打趣她:“你可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儿?”   林碧落不肯起来,执意跪着:“阿娘,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擅自给我的亲生爹娘捎了二百两银子,还有几件冬天的棉衣。”   “你说什么?”何氏酒醒了一半,傻傻问眼前跪着的小闺女,震惊太过,连扶她起来都忘了。   “阿娘,我不是你亲生的吧?”林碧落目中盈泪,自己也觉得思绪万千。这段日子她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周大娘讲给她的故事,遥远的听起来像别人的故事,但是她却不能否认故事的真实性。纵然义安郡主与容绍二人与她并无养育之恩,血脉深浓朝夕相伴的感情,可是她没办法不去想他们夫妇的生养之恩,以及殚尽竭虑的为自己谋划一生的良苦用心,她不能不思回报。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却不思回报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知道阿爹阿娘待我如亲生,但是我不是阿爹阿娘的亲生孩儿,是吧?”   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林碧落一直在想,她多么想,自己便是林家亲生的女儿,寻常市井人家的女儿,而不是什么官宦贵族之家的女儿。   不是因着亲生父母获罪便不想认亲之类,而是她已经习惯了在市井之中生活,她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生活,一点也不想改变。   “你听谁说的?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何氏一巴掌拍在她肩上,“死丫头,你这都说的什么混帐话啊”她自己说着,又接连几巴掌拍在林碧落的肩上,拍完了却一把将林碧落搂在怀里大哭了起来。   林碧落心中憋闷已久,被何氏搂在怀里,母女俩顿时抱头放声大哭,直惊的林碧月与林楠在房里听到这响动,皆走了过来,到得门口却又不敢进去,只面面相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母女俩怎么哭起来了?   良久,哭声稍歇,何氏才将林碧落从怀里拉出来,柔声问她:“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是周大娘告诉你的?”   房门外的林楠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了,他有心拉着林碧月走开,不过后者不肯走,立在那里要听,他也只能陪在一旁。   何氏与周大娘相处极为融洽,林碧落恐何氏与周大娘因此事而生隙,便道:“义成郡主曾找过我,我才知道此事。”其实义成郡主根本没提过此事,不过依着何氏的性格,必不会跑到义成郡主面前去问。   “她怎么知道的?”何氏大惊。   义成郡主性子高傲暴烈,何氏一早便知道,她虽然不屑于搭理个绣娘,但是也容不得下人做出欺上瞒下的事情来。   此事若是她知道了,张口来跟她抢女儿都有可能。   何氏心有余悸,拉着林碧落不撒手,将她上下打量,连连追问:“郡主可有说什么?可有说要接你回府?她虽是你亲姨母,但是……但是……”要她去挑拨她们姨母与外甥女之间的关系,这种事情何氏还做不出来,但是她实不愿让女儿跟着义成郡主去生活。   她家穷是穷了些,不及郡主家富贵,可是到底在自己家里生活要舒心许多。   高门大户里,便是连奴仆也长着一双势利眼,更何况她家三姐儿父母皆是流犯,又不在身边,若是跟着义成郡主进府,生活如何不用别人提,何氏都能想得出来。   她亲手养大的女儿,决舍不得送到别人家里去瞧人脸色。   房门外的林碧月糊涂了,转头问林楠:“阿弟,阿娘说什么梦话呢?三妹妹……与郡主家有什么关系?”   林楠咬唇不语,二姐姐是个急躁性子,他实不愿告诉她,省得两个姐姐一言不合吵起来,万一二姐姐口不择言,拿此事去攻击三姐姐,该有多伤人啊?   林碧月在林楠嘴里问不到实话,便气呼呼要进去:“我这便进去问问阿娘跟三妹妹,她们这是在说什么话呢。”   却听得房里林碧落的声音徐徐传来:“阿娘,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的,可你养了我十几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怎么会跟着义成郡主去呢?她除了名义上是我的亲姨母之外,性格如何为人如何,我一概不知,跟了她去怎么生活?每日等着伸手跟她要钱过活?我不愿意!”   林碧月失声质问林楠:“三姐儿真不是阿娘亲生的?”   她说话声音太大,倒引得房里何氏与林碧落皆听到了。何氏扬声喊了句:“都进来吧。”林碧月拉着林楠的手便推开门进去了。   “阿娘,三妹妹真不是你生的?她是别人家的孩子?”这实在让她震惊。   反倒是林碧落倒很是淡定,“二姐姐,我确实不是阿娘亲生的。”   “难怪!”林碧月绕着她转了一圈,“难怪你长的跟我们姐弟三个都不相同。”是大为不同。小时候便有人说起过,她家三姐儿生的好,倒好似别人家的孩子。   那时候林碧月人小,但是牙尖嘴利,倒跟提起这话头的人家一顿好吵。   不但生的不同,性格为人似乎好些地方都不同。   林楠在旁边紧盯着,紧张的都要冒汗了。他自从知道林碧落不是亲姐之后,生怕林碧月知道。   他这位二姐惯来钻牛角尖,行事想头全不往宽处想,只捡窄处走,这当口若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三姐姐得多伤心呐?!   “三妹妹,你亲生的爹娘是哪家的?听着郡主都是你姨母了,这么说你亲娘也是位郡主了?既然你出身这么好,怎的会被送到我们家来?”   何氏瞪她一眼:“你知道的这么详细干嘛?还不回房去睡?”她也是深知二女儿心性,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若是以前,何氏还觉得她与三姐儿母女连心。可是三姐儿知道自己的身世,先做的不是告诉自己,而是偷偷给自己的亲生爹娘捎银子衣物,说不伤心是假的!   可是纵然她伤心,这伤心也无法宣之于口。而且三姐儿送银子她并不心疼,银子是孩子自己赚回来的,她有权利支配。何氏伤心的是,她们母女一场,难道她便是那般小气之人?   三姐儿难道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偏要来个先斩后奏?   林碧落却阻止何氏赶林碧月回房:“阿娘,既然二姐姐与楠哥儿都来了,这事自然应该向她们说个清楚。”当下便将自己父母亲眷(义成郡主)皆讲了一遍,知道的能讲的全讲了。   林楠眼见阻止不了,生怕二姐姐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哪知道林碧月听完了,倒兴奋的不行,围着林碧落左转右转,“阿妹原来你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你这么聪明,你亲生爹娘定然也很聪明了!”眼神往何氏身上瞟了一眼,大致表达了一下对遗传的不满。   她长久以来总觉得一母同胞,偏林碧落聪慧能干,容貌又美,现下找到平衡了,原来人家是遗传自亲生父母的,这真可是怨不得她了。   这一重大发现,竟然奇异的将她长久以来的不甘给抚平了,再瞧林碧落,倒不似往日那般亲近的恨不得刺伤她的目光,反而是带了些刻意拉开距离的欣赏。   ——能见到落架的凤凰,也不容易不是吗?   好吧郡主的女儿也不算凤凰!可是无论如何,原本应该是在锦绣绮罗堆里长大的人如今沦落到了市井,这总归是值得怜悯的事情吧?!   面对林碧落这样的遭遇,林碧月觉得她那一点点的不甘其实也没什么,便如初雪般消融了…… ☆、第66章 神箭   林碧落向何氏坦白,娘俩个最终达成谅解。   何氏养她一场,虽过后心里常慨叹,到底她是义安郡主的女儿,听得亲爹娘在外受苦便忍不住捎钱过去,待林碧落却仍如旧。又觉得她心软,一旦知道了自己身世,也不曾因着生父生母如今流放边陲而敬而远之,有情有义,到底难得。   连带着她这个做养母的,哪怕不思林碧落回报,可是也觉得这孩子你待她好,她必不负你的性情让人欢喜。   令她意外的倒是二姐儿,此后竟然不再与林碧落闹别扭,还时不时抽空做些贴身小物件给她,瞧着妹妹的眼光虽然是“你这个倒霉蛋好好的贵人做不了只能做个商户女”之类,但行动间却带了敬服出来。   她这样的行为倒令何氏费解,怎的当是自己亲生姐妹便比个不住,掐尖要强找不痛快,又怪她这当娘的偏心,一旦听说不是亲的,反对妹妹客气敬服起来了?   她这种微妙的心理,何氏这种不曾受过隔壁家优秀孩子荼毒的妇人是不能理解的。   林碧月原来是以为自己与妹妹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偏生妹妹容貌漂亮人又聪明能干,便是读书也强,真是令人觉得莫名不甘不愤,真恨不得她是别人家抱来的孩子!   现在好了,她果然是别人家抱来的孩子。   林碧月心中长久以来的压抑不甘得到了释放——梦想成真原来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妹妹成了别人家抱来的孩子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我觉得……她还是我家亲妹妹的好!   无论是掐架了还是闹别扭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不用费尽心力,这关系也断不了。可是现在,她得重新审视自己与林碧落的关系,还要考考虑经营下姐妹关系。   万一真闹崩了,这妹妹有可能就真没了!   哪怕妹妹亲爹娘流放边陲,可是她还有别的血亲,如今算起来,她家只是寄养的家庭,而妹妹并非像以前一样必须要与她们家人生死绑在一起……她还有别的去处,还有比她更亲的姨表姐——万一真伤了她的心,她去给别人当妹妹可怎生是好?   想到那个蛮横的兰郡主竟然是妹妹的姨表姐妹,林碧月竟然隐隐有了一种可能会失去妹妹的危机感!   无论她曾经承认不承认,能干的妹妹在丧父之后,独自担起了家庭重担,养家糊口,做起了全家的主心骨,哪怕是在与林碧落闹的最僵的时候,林碧月一面嫉妒着,一面也不能否认妹妹的重要性。   家里没有了这个妹妹,便像抽了全家的脊梁骨一般!   人的应急反应是极为奇怪的,以前觉得合理拥有伸手可及的,现下不算合理的拥有而且说不定哪一日便会失去,林碧月反倒对林碧落上心了起来。   她一向不肯低头,这会给林碧落做了腰带荷包,或者帕子,给她的时候还要装作不在意:“我做完了又不喜欢这个颜色,给你用吧。”   林碧落看看手里绣品活计的颜色……哭笑不得。   打量她真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位二姐姐自小喜欢浓烈的颜色,如今做的针线活又全是预备成亲所有,颜色只有更艳丽没有更清浅的道理。偏林碧月最近给她的贴身物件颜色一件比一件清浅,倒适合她身上衣服的颜色。   ——林碧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接了过来,嘴里埋怨:“二姐姐这都是什么毛病?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送人,当我是收破烂的啊?”转身偷笑。   林碧月长这么大初次送礼设身处地投其所好,没想到竟然得了这么个评价,当真又气又急,有心要刺林碧落两句,考虑到她“身世敏感凄苦,万一戳中了她的心肺以后姐妹情份可就淡了”,张了张嘴竟然没想出一句适合的话来刺她,追在她身后“你……你……”了半天,反被做妹妹的又刺了几句。   “你什么你?将来你婆婆要是这么找麻烦,鸡蛋里挑骨头你能怎么办?连这点应急能力都没有,也敢嫁人?”完全是数落的口气。   林碧落是真心对她二姐不抱什么希望了。脾气这么倔,人又不肯弯腰低头,空抬了一张利嘴,嫁给那个自命清高的酸秀才……以后可有她受的!   “你既然有,干嘛不教我?”林碧月气呼呼丢过来一句话。   “你肯听吗?”   从这天开始,林碧落的“应对婆母刁难机制”正式启动。前提是,无论她怎么刁难,林碧月除了要想办法应对,坚决不能当面恼了。   跟婆婆翻脸,这是想被休的节奏啊!   茶饭端上来,她一时嫌盐少一时嫌醋少,林碧月被整的跑了两趟厨房,便学会了再开饭,将油盐酱醋装到漆盘里端了上来,想要什么随手加。她笑眯眯的给林碧落加了两回盐一回醋……林碧落便觉得这种刁难太小儿科了。   ——再这么训练下去,她不是被咸死便是被酸死!   扮了婆婆再来扮相公,粗着嗓子指着她喊:“还不快拿几两银子来,我与同窗去吃酒讨教学问?”   林碧月眼一瞪:“家中钥匙在你娘那边,怎的问我要银子?”   林碧落改变策略,直接往她身上粘糊:“好娘子,借几两银子给相公来使,过些日子我赚了大钱,必定五倍十倍奉还?”   林碧月被她缠的直往后缩,“哪有这么死皮赖脸的读书人?”她到底没经过事儿,只当夫妻相处皆是相敬如宾,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房里脸皮厚的堪比城墙,无所不用其极。   林碧落也是个未嫁的女孩儿,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免得吓着了姐姐,于是来了个大杀招:“再不听话,不将嫁妆拿出来孝敬婆婆,给我去吃酒 ,我便休了你这婆娘!”   林碧月脖子一梗,比假扮庄秀才的林碧落胆气还粗:“呔!还不快把休书拿来,还怕我回家没得饭吃?我这就回家吃妹妹去!”她演的逼真,似乎还有几分入戏,那小倔模样真是不知道让人骂她无脑还是赞她有志气,不会被男人吃的死死的。   姐妹两个笑成了一团,倒在林碧月的床上。   “二姐姐,你这样子……我觉得说不定出嫁三天便会被休回来。”林碧落实在忍不住毒舌。   “我一定……努力撑的久一点,至少过了三个月!哈哈哈哈哈哈!”林碧月保证完了,笑的泪花都出来了。   林碧月心中不免要想,也许二姐姐对自己的婚姻也毫无信心吧?说到底这种盲婚哑嫁,谁又能对自己的婚姻有信心呢?   何氏欣喜的发现,自从三姐儿身世揭开,两个闺女相处倒愈加融洽了。铺子里三姐儿自当初打扫的时候让她们进去过之后便锁了起来,她每日回来与十二郎往里放东西,却不许人进去,没成想竟然带了二姐儿进去了。   进去了之后,看到林碧月那傻样儿,林碧落又后悔了。   她家二姐姐把摆在一楼二楼架子上的各种木雕通通抱在怀里把玩了一遍,抱着这个也不肯撒手,那个也不舍得放下,最后被林碧落从楼里拖出来的时候,两只手里还各攥着一只小狗……   林碧落真觉得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   遣了十二郎去李宅寻李师傅再刻两只小狗之后,她便将林碧月扔给了何氏,自己拉着迎儿去厨房忙了。   她准备五月初开业,铺子里家具已做出来大半,李班头遣几个少年抬了来,她直接开了铺子门便摆了起来,又花了一天时间与十二郎将所有的木刻摆的摆,挂的挂,收拾停当。林碧月进去的时候只管惊叹,只当她这铺子已经铺陈妥当,不日便可开业,却不知还有最主要的东西没弄成。   她想要弄的懒人沙发与小圆桌,还有店里的各种点心吃食以及小零嘴,花果茶都未开始试验,还有店里的服务员,这些才是重头戏。   家里只有迎儿一个可以帮忙,还有许多家事要做,明显人手不够。林碧落思来想去,唯有同何氏商量,家中再买几个丫环回来,要到铺子里帮忙。   这些事情,何氏向来由她自专的,听过便由她去了。   炊事显然迎儿比她熟,升火熬糖,加了黑糖与饴糖,按着她的要求,做了个黑糖话梅出来,考虑到本地女士的行为准则,大概没人会愿意在嘴里叨根小棍儿,她索性省了棒棒糖的标志性设置——胶棒。   不过由于没有模板,做出来的形状比较奇怪,不够漂亮,左思右想,现成的好雕手李富贵既然能将小动物雕的活灵活现,想来做个模板也非难事儿。   哪知道二人却在形状上争执了起来。   “心哪里是这种形状?”李富贵指着林碧落画出来的圆圆胖胖的心形表示反对。   “心形不是这个形状那是哪种形状?”林碧落对着自己画的标准心形坚持维护,又顺手在心形上加了根斜插的箭,“看吧,一箭倾心,多美好!”她难得煽情一回。比起中国的红线红豆之类代表爱情的事物,还是丘比特神箭插的快狠准,一箭戳中心肺,痛的撕心裂肺,才更符合爱情的本质。   “这是仇人吧”李富贵怀疑的盯着林碧落猛瞧了几眼,小声嘀咕,“都说了那是心还要在上面插一刀……”他暗中揣测,难道三娘子中意谁便喜欢往谁身上射一箭也不知道少将军扛不扛得住啊?   面对中年汉子狭隘的爱情观,林碧落决定拯救一番。   “李叔你想,如果那个人不能让你心里痛,那是压根没走进你心里,谈何两情相悦?”要知道木雕也是艺术品,一个可以雕得出艺术品的雕刻家(无证,林碧落亲自颁发),内心如果没有汹涌澎湃的感情,怎么雕得出好的作品?   这直接关乎到她店铺的运营情况,可说是与她息息相关。   李富贵完全不曾想过自己的感情世界与林家铺子的运营状况有什么关系,倒是对林碧落的爱情观产生了怀疑。   虽然模具他是答应给林碧落做了,而且不止心形,还有方形的,圆形的,各种形状的模具,但是内心深处对楚君钺的担忧倒日渐加深,转头便拿着林碧落画好的那张“一箭倾心”去提醒少将军,小心未来的生活水深火热。 ☆、第67章 脑补   就在林碧落拯救了一回中年男人的爱情观之后,她意外的收到了一件礼物。   送礼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将她拦截在回家的路上,行为强盗,目光锐烈,假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定然以为这家伙要行凶抢劫。强盗跳下马来,直接往她手里塞了个长方形的扁盒:“喏,拿着!”   林碧落打开来,顿时傻眼了。   盒子里装着一支纯金铸造的长箭,礼物非常土豪。   林碧落迅速回头,用目光向十二郎表示“求支援,求解释”的意愿。   ——你家主子这是怎么了?   话说十二郎由于业务熟练,用起来顺手,时间一久林碧落有时候便会忘记他是别人家的下仆,偶尔想起来也很可耻的产生一种“挖墙角”的想法,不过因为“挖墙角”的手续比较烦杂,可能还要与楚君钺打交道,她只好暂时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楚君钺此人虽然面部表情冷了些,但是林碧落却隐隐有一种这货的目光极具侵略性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他的盘中餐一样。   她一直希望这是错觉,不过很不幸的是,今天他却亲自跑来送礼,验证了她直觉的准确性。   十二郎见到自家少将军亲自上场,暗中揣测,少将军不是一直安于“做个藏在三娘子背后的男人”么?怎的今日亲自上场了?而且还做出这么惊悚的举动。   这把金箭的含义,他心中门清。   李富贵拿着三娘子画的图纸亲自向少将军示警,事后与十二郎将三娘子的怪异行为探讨了一番。他们的结论是,由于三娘子自小丧父,小小年纪讨生活,于是对男人戒备心理比较重,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又或者,因为何氏夫妻没有到白头,最终丈夫靠不住,也许过世的林保生还有虐妻现象,三娘子亲眼目睹,便对男女关系下了这样的定义?   为此十二郎还特意拐弯抹角地何氏打听过世的林保生,但是何氏嘴里的林保生却是个无可挑剔的忠厚丈夫。   人一旦过世,许多过错便会被活着的人有意掩埋,记忆被美化,此人最终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好人——十二郎姑且认定何氏心中的林保生便是此等情况。   不过面对向他求助的三娘子,十二郎缩着肩膀装鹌鹑,坚决不肯冒头。   林碧落被这主仆俩的沉默打败了,只能转头面对楚君钺,顶着他好像要把她全身的毛孔都细细瞧一遍的目光,无奈问道:“楚少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楚君钺自诩武力值超高,对李富贵的担心置若罔闻,最近只能透过十二郎这只暗棋从侧面了解三娘子的行踪,便似个跟踪偷窥狂一般,如今跟自家娘亲挑明,想到不久之后那小小少女便整个的属于他,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的回答也格外的驴头不对马嘴。他说:“我阿娘很快便会来提亲的。”   “我两个姐姐都已经订亲了!”这是林碧落的第一反应。她对自己在这个世界挣钱养家觉得理所应当,但是对自己在这个世界还要盲婚哑嫁就……下意识拒绝思考这件事儿。   楚君钺的脸黑了一下,他都表示的这么明显了,她竟然还用这种理由来推拒。   “我阿娘也不是向你两个姐姐来提亲的。”   金箭难道是订情信物?   金子虽然很耀眼,这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也挺招人,林碧落听了这话却连盒子一起塞回了楚君钺怀里:“少将军你也太老了吧?!”她才十二岁,这个男人瞧着也有二十出头了,门户之见先撇到一边,光是代沟就隔了好几个吧?   身为一个未婚大龄男青年,楚君钺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小萝莉的森森恶意!   他一言不发将盒子塞进了林碧落的怀里,骑着马转头便回了将军府。   自从离开家之后,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需要向楚夫人求助,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阿娘,我若是准备娶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会不会太奇怪?”   楚夫人见儿子这么沮丧,安慰的非常别出心裁:“我家阿钺哪怕八十岁了,娶个十二岁的小娘子也不奇怪,更何况你才多大?”小肉团子一眨眼便要娶亲,认定的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商户女,楚夫人真是又惆怅又伤心,还不能明白表示出来。   “难道……你看中的那个小丫头只有十二岁?”   见儿子痛快承认了,楚夫人心中这下不止是惆怅伤心了,而是怎么也没办法抑止的担心。——那小丫头得生的多么狐媚子,又会多少勾引男人的手段,才能让她的儿子不惜放弃那么多高门闺秀,也非要在这一棵小树苗上吊死?   楚夫人甚至可能预见到未来的婆媳之战,儿媳妇一淌眼抹泪,做儿子的便当她这做婆母的虐待了儿媳妇……这种手腕高超的市井女,她楚家坚决不能允其进门!   于是在经历过楚府儿子的类似于表白的行为之后,林碧落又经历了楚府当家主母的拒绝。   她如今已经被各方人马在半道上拦截习惯了,因此再一次被个妇人当街拦住,并且表示“我家主母有请”之语,林碧落已经很淡定了。   不过她身后跟着的十二郎便没有那么淡定了。   ——拦住三娘子的妇人他恰好认识,正是夫人房里的杜妈妈。   三娘子与十二郎跟着杜妈妈到了一家茶楼,楚夫人已经在二楼订了包间,见林碧落来了,笑容倒是意外的客气:“三娘子请坐。”   答应给儿子提亲,就有这点好处,至少他会毫无保留的将自己中意的小娘子的名姓住址一并告之。至于那小娘子的品性——楚君钺一厢情愿的认为,鉴于他不曾准备娶个少年郎君回来,楚夫人就决不会再挑剔了,但凡是个小娘子,就应该欢天喜地了。   至于三娘子的为人,相信处的久了,她自然会喜欢上的。   于是本来应该向自家阿娘提的加分项他一句也未曾透露,许多事情偏偏是楚夫人有意引导儿子,才得到的答案,于是楚夫人发挥强大的脑补功能,适当在心中估摸出了三娘子的品性为人。   三娘子落了座,不等暗中揣测楚夫人的来历,她便先行自我介绍了:“冒昧请了三娘子来此,实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犬子。三娘子大约已经见过犬子楚君钺了?!”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十二郎的身上,便含了不赞成之意。   瞧瞧!人还未进门,身边已经跟着她家三郎的亲卫了。   十二郎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又装鹌鹑缩到了三娘子身后,打定了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不说话。   林碧落一听是楚君钺亲娘,立刻高兴了,从随身的包里扒拉出个盒子来,笑容满面道:“少将军有件东西落在我这儿了,夫人来了,正好麻烦您捎回去!另外,少将军身份高贵,小女子偶得少将军施以援手,心中感激不尽,但毕竟两家门户悬殊,小女子虽心中感激,但是也不能时时向少将军表达谢意,唯有在家立长生牌位一块,日日焚香祈祷少将军前程似锦,姻缘美满!”   骗人!十二郎心中暗道:林家哪有少将军的长生牌位?   三娘子做生意做的久了,谎话倒是张口便来。他原还想着,三娘子将少将军送的金箭日日随身带着,只怕是她对少将军有意。哪知道她原来是打定了主意要伺机还回去?!   可怜少将军平生初次对女儿家动心,竟然遇上了三娘子这根木头,还是带刺的木头,不动心也就罢了,还时不时刺人。   反是找上门来的楚夫人,没想到能听到这番话,回头想想儿子上次问过的,难道这丫头真嫌她儿子老?这是缺心眼么?   ——搞半天原来这商户女压根没准备嫁给她家儿子,等她一来亮了身份便划清界限,难道自家儿子是一厢情愿?   又或者,见到她出现便做出欲擒故纵的手段来?看着又不像啊!   楚夫人心中思量,笑眯眯收了金箭,等三娘子与十二郎走了,还与杜妈妈感叹,“这商户女虽然年纪小,气度倒不错。而且……瞧着有几分面熟。”她向与市井中人无交集,不知怎么却瞧着这商户女格外面善,未见其人之时,诸多猜测,可是真见过其人,打过交道之后,见她目光磊落清明,许多猜测便被她自己给否定了。   连杜妈妈也笑道:“这小模样儿长的,可真讨人喜欢。三郎别是就瞧上这小模样儿了吧?京中贵女不少,但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们养的精细,少将军在全是儿郎们的军营里长大,许是对太精细的小娘子们亲近不起来。我瞧着这三娘子那股精神气儿,见着夫人也不怵的劲头儿,又养在市井间,才能亲近的起来。”   楚夫人面上渐带了笑意:“给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么说先头都是我们想岔了。”只当楚君钺在全是儿郎的军营里长大,定然喜欢娇滴滴的贵族少女,却不曾想到,她家三郎粗手粗脚,养的太娇的小娘子便跟细瓷古玩似的,摆放在他房间的多宝格上,他才进了门便让丫环收走了。   ——到底还是个气味相投。 ☆、第68章 坚持   楚家只剩了楚君钺这么一根独苗,他要娶妻生子乃是大事,哪怕他如今已经二十岁高龄,成了京中权贵官宦之家排名前三的大龄剩男,但高堂俱在,这事儿也没有他全权决断的道理。   楚夫人到底不放心,回府之后便遣了小厮,悄悄儿去林家门口远远守着,只等楚十二郎从林家出来,便悄摸儿的去寻他。十二郎见到楚府的小厮,便知所为何事。   好在他这会儿被三娘子遣去李富贵家拿新雕的模版,中途开会小差,回去向楚府主母打个小报告,还来得及。   “……三娘子好像……真的没有嫁少将军的意图……”十二郎说的口干舌燥,将楚夫人急欲知道的二人相识过程讲明。   此过程经由楚六转述给众兄弟们,又经过众兄弟们想象加工,成了一出彻头彻尾的英雄救美记,其中三娘子各种娇弱滴泪求援救的小白花形象,所幸十二郎与三娘子相处日久,深深了解了她女汉纸的性格,关键时刻惹急眼了直接拿脚踹的本性,平日在众人面前文雅端庄的乃是假相,再讲给楚夫人听的时候,便删了些枝枝叶叶,歪打正着,却基本还原了事实的真相。   楚夫人张口结舌:“她……她是嫌弃我们家还是嫌弃阿钺?”   十二郎的脸色尴尬起来了,他很想说,三娘子都嫌弃!   不过他家少将军心意似乎很坚定,他还是不要从中做梗,将三娘子的心里话传达给楚夫人了。只捡好话儿来说,什么三娘子稚龄丧父,要扛起养家重责,家中还有寡母幼弟要养,因此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便暂时不予考虑等等。   楚夫人倒还不知道有此一节,见了她本人,只觉是个开朗讨喜的小娘子,怎的还真有个可怜的身世?不会是编的吧?   十二郎也瞧出来楚夫人的怀疑,便将在林家的所见所闻讲来,只除了三娘子身世未明这一项之外,其余的倒都讲了。三娘子向家里人袒露心事之时,是避着十二郎的。她肯讲给林碧月听,不代表愿意让十二郎这个外人知道。   因此三娘子的身世如今楚君钺秦钰等人还在摸索之中,并不知背后隐情,十二郎也不急于告诉楚夫人。   待楚夫人放了人,他从内院出来,路过外院书房之时,碰上了楚六。   楚六难得见到他,自然要好生打趣一番。十二郎便将夫人叫他回来的缘由讲了一遍,讲到夫人问起三娘子的意愿,当着楚六的面儿,他一分都不曾隐瞒,尽数倒了出来。   “六郎你是不知道,三娘子压根没有嫁高门的打算。我冷眼瞧着,不止是嫁高门,便是寻常百姓她似乎也没有这打算。若真说她要嫁什么人,我觉得还不如说她嫁给生意更妥当些。”   楚六小心回头去瞧,见外书房的窗户很小心的开了条小缝,十二郎讲的正在兴头上,又是背对着书房窗户,自然未曾瞧见,继续唠叨。   其实,林碧落将金箭送回去以后,十二郎就此事拐弯抹脚问过三娘子,林碧落当时语重心长的劝他:“十二郎,你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间,不是门户相当,或者其中一方有意便可成婚了。你想啊,你家少将军有什么好的?家世门第?高门大户对我来说,并不见得好。我习惯了过市井小民百姓的生活,不觉得会在高门大户里会生活愉快。比起从别人那里得到的锦绣珠罗,我自己挣来的更有成就感!”   十二郎略略思考了一下成就感这个新鲜词,大致有点了解三娘子的心里感受了。   也许在别人眼中,她一个稚龄小娘子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其实有几分辛苦可怜,但在她自己心里,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假若旁人能瞧见她兴致勃勃的筹备新店的劲头,就会发现她其实正乐在其中,提起新店的每个细节,她整张脸都在发光!   高门大户,谁家允许儿媳妇出门抛头露面的做生意?   大家闺秀们的生活重心除了公婆丈夫孩子,便是出去吃吃茶赏个花,再风雅点的吟个诗,日子便慢悠悠过去了,哪比起得上忙碌的三娘子的生活来的有趣?   更何况,林碧落还对楚君钺其人进行了立体全方位无死角的吐槽,十二郎都不敢告诉楚夫人一句,如今因着没有旁人,只有楚六,才敢将原话一字不落的复述给兄弟听听。   三娘子曾道:“十二郎你说,你家少将军除了会打仗,还会什么?成亲过日子又不需要兵法战术,要来何用?他既不会说甜话儿讨女儿家欢喜,唯一的长处是长着一张俊脸,本来也算赏心悦目,可是整日板着,冷冰冰的,大夏天倒有消暑的功效,瞧见便让人心头一凉,冬天就算了。就连送礼也送的跟强盗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抢劫,(顺带再次鄙视了一遍楚君钺送金箭的土豪行为)这样的男人天生属于外面的世界,嫁了放在家里过日子,跟没嫁有什么区别?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就别想了!”   讲完了,他还要拉着楚六评评理。   “六郎你说,三娘子这番话形容的贴切不贴切?我当时都想着,亏得夫人不认识三娘子。她若是早认识三娘子几十年,又不幸成为了闺蜜,恐怕也不会嫁给咱们老将军为妻了!”   楚六听完了最新小道消息,一张面皮就跟得了抽搐症似的,死活不肯吐出一句真话,只拉着十二郎的手,用一种“你没救了竟然被林三娘子洗脑了”的目光瞧着他,直瞧的十二郎犯起倔来,偏偏还要再加一句:“我若是小娘子,姻缘也能由得自己做主的时候,定然要寻个温柔体贴,可心可意的少年郎君,门户前程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一定要疼媳妇儿。”说完了对号入座,才觉得这分明说的就是他嘛!   可惜楚六不予回应,肩膀一直抖个不住,面部表情诡异到也不知道是在憋笑还是要哭,目光直往他身后瞟,十二郎回头瞧一眼,外院书房的院子里空空如也。这个点儿,老将军不在家,赶上少将军又离家出走,这书房里又没有主子,楚六这是做什么怪呢?   他正如此想着,书房窗户从房内被人推开,赫然是楚君钺那张冰块脸,十二郎只瞄了一眼,便被吓的魂飞魄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三娘子形容少将军的脸真是妙极!   可惜现在还未到酷暑,他实不需要防暑降温,连他家少将军的脸都没再敢看,指着大门吱唔一句:“三娘子还有事吩咐我……”撒开丫子鼠窜而去。   楚六瞧着他的背影真是叹为观止:这小子在三娘子身边当差久了,竟然忘记了少将军身边的规矩,当着少将军的面也敢逸逃!?   他秉承一个护卫良好的职业素养,主子不高兴的时候坚决不去捋虎须,头一低缩着肩膀……也溜了!   ——在亲耳听了三娘子好番犀利的点评,楚六不认为自己还有勇气去瞧少将军的脸色。   至于楚君钺心中如何作想……那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   十二郎飞奔到李富贵住的小院里,拿了他试雕的模版回林府,一路之上提心吊胆,很怕自家少将军听到他那些话,心中不忿,跑到林家去找三娘子理论。   到得林家之后发现风平浪静,三娘子懵然不知,他又忽起了愧疚之感——简直像无意之中背叛了三娘子!然后,十二郎惊悚的发现,他原来就是少将军派到林三娘子身边做卧底来的。   与她相处日久,过的简单平静充实,起先也向少将军禀报三娘子动向,时间越久便越有了倾向性……现在好些事情他已经习惯性的替三娘子隐瞒了下来,下意识的不想让少将军知道!   ——这才是最恐怖的好吧?!   假若这是在战场之上,几乎可等同为立场不稳,通敌叛国了。   想到此,十二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很容易便想到了少将军对待叛兵的手段。不过如今情势不同,尚有挽救的机会,两国联姻,两家变一家,他这罪名便会消弥于无形!   无意之中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康庄大道的十二郎暗中握拳,发誓要好生撮合自家少将军与三娘子的婚事。却不知三娘子这两日反复想着楚君钺送的金箭,只觉楚家虽然尚武,可是本朝不流行送箭给中意的少女,但楚君钺送礼的表情里却有一种奇异的笃定。   她终于想起来问题出在哪儿了。   错的不是她随便拯救中年男人的爱情观,而是错在她一直想要挖楚君钺的墙角,想将十二郎挖过来,下手太晚!   将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许多平日未曾多想的盲点便忽然想明白了。林碧落现在才想到,她想挖楚君钺的墙角,现在可能挖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雕刻高手李富贵可是她新店的灵魂人物!   哪怕被救被蒙蔽被骗,还被拦路送过定情物,可是也不妨碍她以一个新社会五好青年的原则来与楚君钺谈判。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   做人,某此原则一定要坚持到底。 ☆、第69章 约见   有了模板,第一批乌梅糖制成了。红糖与麦芽糖按比例熬制成液,倒入模版之中,趁着糖液还软,往里面填一颗咸味乌梅,等冷却了倒出来,心型糖果便成型了。      李富贵虽然与林碧落对心形形状有争执,但是模版还是按着林碧落的要求,有心型的有长方形的有圆形的,打磨的十分光滑,一点木刺也无。      林碧落又试了用益母果汁熬制的酸甜味的什锦水果糖,以及核桃芝麻花生之类做成的果仁糖。   家里人试过了店里的新产品,林碧月喜欢吃果仁糖,认为嚼起来有香味,何氏与林楠喜欢乌梅糖,迎儿喜欢果味糖。林碧落顿时对新产品充满了信心。      等到她去市场买了蜜柚与金桔回来,做了蜂蜜柚子茶以及桔子茶,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认同之后,李富贵又遣人送来的小圆桌与椅子。雕了缠枝莲的小圆桌被直接搬到了铺子里,椅子是有靠背有扶手的,放在现代可说是个沙发,只是少了沙发垫子。      海绵与弹簧都是工业社会的产物,林碧落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将椅子扶手靠背按形状做厚厚的垫子,要求绵软厚实即可。      针线活是指望不上林碧落的,这件事全权交给了何氏处理。      林碧落这般风风火火的筹备新店,何氏逮着空便问她,“三姐儿,库房里的蜜饯果子怎么处理?要不要买给别家?”最近这些日子,三姐儿除了用了一点盐渍乌梅之外,别的蜜饯果子都没用过。      “待店里新开了之后,再摆出来卖啊。”在店内留个专柜卖蜜饯果子,这是她一早便想好了的。      林碧落给何氏吃了定心丸,表示她不会抛弃祖上基业,并且准备将其发扬广大之后,便揪了十二郎出来,要约楚君钺见面。      十二郎近些日子惴惴难安,接连跑了几趟李富贵住的小院子,路过隔壁秦钰的院子,都是夹着尾巴踮着脚尖匆匆而过的,生怕遇上了少将军。如今被委派了这个差使,只能苦着脸往秦钰的外宅跑一趟。      跪在秦钰外宅客厅冰凉的地砖之上,十二郎头都不敢抬,结结巴巴将来意道明,只听得上首意味不明的一声冷哼,直吓的他一个哆嗦,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只有搓合了少将军与三娘子的婚事,他才有可能无罪一身轻。   十二郎想到此,鼓起勇气来抬头与楚君钺对视,打叠起个分外谄媚的笑脸来,向楚君钺邀功:“少将军,属下日日在三娘子身边敲边鼓,她近日态度终于有所松动,答应与少将军一见。”   话虽如此,但心中打怵,生怕楚君钺下一刻发作。      楚君钺倒没有发作,而是露出个意谓不明的笑容来,“这么说,本将军这桩婚事若是成了,还要多谢十二郎从中搓合了?”      十二郎额头的冷汗瞬间就滴了下来,连连摆手:“属下不敢居功,但求少将军花好月圆,得偿所愿!”不要天天把他拉出去当免费沙包,给兄弟们或者他自己当练武的器具就谢天谢地了!      敲定了约见的时间地点,十二郎便回去报信。      林碧落在心中将腹稿打好,到了约定时间,打扮齐整了,由十二郎陪着到了秦记酒楼,小二引了她上二楼雅间,进去一瞧,楚君钺早已到来。      她与楚君钺的上一次见面,由于情形太过诡异,她还顺便当面鄙视了一下人家的年龄,背后全方位吐槽了这位冷面君,尚不知被嘴快的十二郎无意之间做了传声筒,总之不算很愉快的经历。   ——其实二十岁放在后世还算青葱少年的好时光,在当代便已经是被主流社会担心的大龄剩男了。      林碧落再想一下自己今日准备做的“当面挖墙角”的行为,虽然有些对不住眼前这位冷面君,但是比起他背后打自己主意,安插人手在自己身边,时不时通风报信,连随手画张图纸都能招来金箭一枝,便觉得比起自己面前这位来,她还算坦荡。      坦荡的生意人林三娘子面上打叠起笑意,还未开口,便遭遇楚少将军的第一波攻击。      他说:“很假!”      林碧落一愣,完全不明白他这是在说什么。      楚君钺又紧跟了一句:“你的笑容很假。”      ——哪有这种当面扒皮的?      林碧落瞪着他,见他面上竟然微不可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影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敢情这位是跑来消遣她的?      方才她都替他留脸子了,既然他自己不领情,这会儿她便不用客气了,直接开口:“有件事情我很好奇,当初楚将军将十二郎送到我家铺子里,只道是要保护我,这事我非常感激楚将军。但是后来的李班头以及他手下带着的一帮人,这又是怎么回事?便是那位查郎君,恐怕也与楚将军有关系吧?”      “除了查恩是我的朋友之外,李富贵以及他带着的那帮少年,都是我的人。”      楚君钺供认不讳,林碧落内心喜出望外。      凭良心说,楚君钺剩男是剩男,也不是宜室宜家的男子,可是能得他青睐,还处心积虑的在背后助她,还是满足了她小小的虚荣心。      高富帅看上勤劳的灰姑娘,这是言情小说里经久不衰的经典段子。      林碧落只是小小满足欢喜了一下,便立刻从言情小说的段子里清醒了过来,嘴里已经带了责备之意:“楚少将军这样背人做事,哪怕是好心助人,可是总有窥伺之嫌,难道不觉得让人生气吗?”心中暗道:最好再有点歉疚之心,那就更好了。这样便与她先时在家演练的情景差不离了,她只要照着自己早早编排好的剧情走便行了。      可惜楚君钺的回答让她几乎吐血。      “追求意中人便如打仗一般,兵法多变,迂回包抄,我倒不认为有什么歉意。有歉意的应该是三娘子吧?”      “我……我……”我有什么好抱歉的?林碧落暗中思量一番,除了背地里稍微不那么客气的吐槽了一番楚君钺,她对待这位一向客气有加的,旁的不论,他也救了自己好几回的。      楚君钺遗憾的发现她的关注点不在“意中人”这三个字上,而是在后半句。似乎是读出了她心里的困惑,他毫不客气指出:“这便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我不但救了三娘子,还费尽心机替你找了建造世家的查恩来,设计了两层小楼,又寻了最出色的雕刻师傅,以及最得力的儿郎们,替你盖好了楼,三娘子知道了不但不道一声谢,反倒跑来责问我?你若是生气,那就回去将楼拆了吧?!自己再找人重盖!”      少年将军一怒,长期在军中淬练出来的威严便冒了头,将林碧落逼了个措手不及。      “拆……拆楼……”别说如今楼里都布置好了,便是没布置好,就凭她现在的小身板儿,也拆不动一栋楼啊?!      再说,她若跑去拆楼,家里人不得全骂她神经病啊?好好的楼盖出来了,还没营业便拆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明明是楚君钺背地里弄鬼,做了不甚光明的事情,怎的到了他嘴里便理直气壮光明正大了?      林碧落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张口结舌呆瞧着楚君钺,见他唇角渐弯,越来越翘,双眸之内似有笑意流转,渐成汪洋之势,竟然当着她的面拍桌大笑了起来。      那笑容恁的可恶!      分明是笑她几句话便被堵了回去。来时打的腹稿一样也没用到,本来想好了先假做生气,质问一番,然后趁着他心虚歉疚之时,提出挖墙角,将十二郎与李富贵挖到自己手下,不拘是身契还是雇佣,如今打算全盘落空,反倒还被楚君钺给嘲笑了一场。      今日真是输的一败涂地。      林碧落都可以感觉得到自己双颊烧透,在楚君钺的大笑声中恨不得落荒而逃。      尚未落荒而逃,不过是因为她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强自维持着生意人的自尊,卖买没有做成便败下阵来,不是她的风格。      她立起身来,希望能以身高优势压制一下这位笑的十分嚣张的楚少将军,却又万分可惜的发现,即使他坐着,自己站着,也不能以身形上的高低来让他停止笑声。      好不容易他不笑了,深邃的双眸专注的盯着她的面孔,似乎是方才笑的太过大声,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暗哑,“三娘子,我……现在还像冰块吗?”      “咳咳咳……”林碧落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顿时咳的惊天动地。      十二郎这个传声筒,她回去便先扒了他的皮再说!      正扒着雅间门听壁角的十二郎砰的一声,脑袋磕到了门上,内牛满面:他就知道少将军从来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这才是他的后招吧?      他敢说,少将军一定知道他在外面偷听。      十二郎揉着脑袋上磕出来的包,轻抬着脚尖往后缩,迅速从事发现场逃逸。 ☆、第70章 全胜   十二郎尚有逃跑的机会,林碧落却只能涨红了脸狼狈站着,在楚君钺灼灼目光里,重整旗鼓,伺机反击。   “楚少将军领兵打仗,听说立下许多功绩,此事上京城中老少皆知,我也早有耳闻,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日还能让楚少将军亲自出马,替我奔波筹谋,我真是感激不尽!”她矮身行礼,神色恭敬,面上晕红也渐褪却,方才无措的模样仿佛是楚君钺眼花,瞬间错觉。   她这般郑重道谢,倒让楚君钺一怔。   “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什么事情都有阿娘安排,要穿的裙子要吃的饭,甚至四五岁便要学做女红,阿娘一片好心,要将我教养成这上京城中寻常人家里的好女孩子。事事妥贴,处处周全,皆是费尽了心力为我筹谋,我很感激阿娘慈心,可是她为我安排的,我偏偏不喜欢!”   楚君钺神情里倒有了两分傻气。   她说这话又是何意?   “少将军大约是知道我家事的,十二郎在我家这么久,不清楚也不太可能。人人都怜我父丧之后,小小年纪要为了生计忙碌,可是我偏偏喜欢自己用双手挣来的银子,喜欢自己竭尽了全力维护家人,改善她们的生活,保护她们不用为生计发愁,每日数着银子进帐,考虑着可以为家里添点什么东西,这种日子忙碌又充实,我很喜欢很喜欢。”   楚君钺似乎隐隐有几分明白了。   “再好的安排,都是少将军的意图。再周全妥贴的生活,都是阿娘强加到我头上的,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不是别人强加到我头上的,或者替我安排的生活或者别的什么,我喜欢的只是自己凭双手与脑子亲自做出的决断,努力得到的结果,那一霎那的成就感!”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透露着张扬与自信,与他看识所见的女子尽皆不同,似乎如玉肌肤之上都晕着光辉,楚君钺都有几分看呆了。   从前只觉她清艳如画,如今清艳到了极致,便觉由衷喜爱,喜爱到让他忽然之间不知如何来待她,让人心底里不由生出几分敬意来。   初见她时,只觉她行事为人颇合心意,此后数番相处,渐品出与众不同来,恰是婚事不得己意之时,无论家中阿娘提出的人选有多合她的心意,终归不合自己的心意。   思来想去,只觉比起京中贵女或者一干表妹们来,唯有这商户家的小娘子颇有四五分合意,再接触便有了六七分合意,到了最后只觉势在必得,那两三分未知的,将来只要相处的愉快了,想来她也会让自己合意的。   他这才费尽心机的往她身边安排卧底,又从旁伺机观察,却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想靠近,靠的再近了,更想知道她心中所想,哪怕窥得蛛丝蚂迹,也能高兴半日。   直到从十二郎口里听到她对自己的评价,起初当然是气愤不已,可是气愤过后,细思却不由气乐了。   ——他还从来没遇上过刻薄他还能将他刻薄笑了的女子。   又或者,他从来不曾费尽心力试图了解过一名女子心中所思所想。   家中阿娘提起未来的儿媳妇来,标准便是容貌品性皆端,相夫教子。这大约是上京城中贵族圈子里择媳最基本的标准了。其余的选择,不过是在一群门当户对妆容精致的贵族少女之中圈出合适的人选,然后再细细斟酌,娶进家门来,渐渐熟悉了五官眉目,却也未必熟悉心中所想。   “我……我从来也没想过此事……”完全没想过自己不经过她的同意,而暗中安排一切,是否有错。   楚君钺生平初次说话结巴了。   若说从前还有势在必得的心,只觉一切尽在掌中,必有美满之日,如今他心中却多了几分忐忑,颇有几分不能确定的患得患失。   这样的女子,真能甘心为他折服?   楚君钺迟疑了。   大约在世人眼中,家中难事被人伸手揽了过去,悄无声息全部解决了,无论是哪个女子,便只有欢喜的份儿,而不是能够清醒理智到如斯地步。   清醒理智到近似凉薄。   哪怕是这凉薄,竟然也让他觉得怜惜……   她想要说的,他全都懂得。   他被强制送到东南沿边军营的时候,很不喜欢。后来那么辛苦的习武练功,也不见得喜欢。甚至包括楚夫人数次强迫他娶的好些高门贵女,她们温柔贤淑,美丽聪慧,都是极好极好的女子,偏偏他不喜欢!   秦钰羡慕他军功傲人的时候,他也曾在暗中羡慕过秦钰过的闲散日子。   假如能够重新来过,他也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哪怕做个苦不堪言的书生,每日里在书院苦读——谁能理解他作为武夫内心的遗憾?!   秦钰带着一帮幼时玩伴在酒桌上嘲笑他文化水平偏低,除了兵书便是兵书,连个香艳点的诗句都写不出来的时候,他只能用眼神射杀这帮从小在书院里苦练情诗,找机会给女同窗塞情诗的混帐们!   风花雪月的人生,他也想啊!   可是环境不允许,总不能对着军中的一帮糙老爷们写情诗练手吧?   楚君钺除了感叹环境迫人之外,还对自己手腕不够圆滑而暗暗抱愧。   他面上神情,被林碧落尽收眼底,见他气势渐颓,打起精神再接再励。   “少将军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况少将军手下能人辈出,十二郎伶俐能干,李叔雕功不凡,如今都成了我的左膀右臂了,若无这二人,我这新店都开不起来。除了要谢谢少将军伸出援手,还想问问十二郎与李叔,可是卖了身契给少将军的?”   这才是林碧落今日约见楚君钺的目的。   空手套白狼,才是正宗生意人干的事儿。身价银子她不会少了楚君钺的,可是前提是这位楚少将军愿意放人。   “十二郎乃是我的亲卫,李富贵却是有军籍的,只不过是回京养病,要不要退了军籍,还得看他自己的意见。”   两人既然都谈到了这里,楚君钺也觉得没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谈。   林碧落眼睛一亮,“十二郎那小子太坏了,我要修理他总归不够名正言顺,想来少将军府里定然不缺十二郎这样的人才,不知道能不能割爱?”李富贵她倒可以亲自去谈,只要他肯与她合作,哪怕他想娶个十六岁的媳妇儿,她也要想办法替他找一个。   不能解决职工个人问题的boss,不是个好boss。   林碧落觉得,自己都快成年度最佳老板了,李富贵要是还不能弃暗投明,跟着她一起干的话,那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失误了。   这年头医保养老保险都不普及,当过军人的要是没有养老钱,万一再有个战争病后遗症什么的,其实晚景很凄凉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了这点,楚君钺痛快应了:“我回头便让楚六将十二郎的身契送到府上去,至于李富贵,年纪也大了,也不适合在军中了,我会让他考虑考虑的。”   真有了实质性的接触,这人不生逗弄人的坏心眼子,做起事来还是很干脆的。林碧落这次是由衷感谢,将进来的时候顺手放在桌上的盒子递了过去,“里面有些我自己亲手做的糖果,是我家铺子里的新品种,还未放到铺子里卖。还有家中自做的蜜饯果子几样,特意提了来谢谢少将军的。”   楚君钺竟然一笑,如冰雪消融,霎那春暖花开,连林碧落都有几分瞧呆了,他却道:“三娘子是不是准备着,若是此事谈不拢,这礼便不用送了?”   林碧落面上一红,连忙否定:“怎么会怎么会呢?”其实她还真这么想的!   谁让这人这么可恶,竟然要背后耍手段,虽然结果很不错,家中小楼盖的很是精致,但是这种行为令她着实不快。   见她窘迫的模样,楚君钺只差哈哈大笑了。   他并非不会笑,也并非天生待人如此冷漠,往日在军中也与同袍们有过打的鼻青脸肿了再把酒言欢的时候,只是到底与女子素无交集,见到鲜艳明媚的少女便不自觉的板起了脸,不知如何打交道。再经过楚夫人红颜阵的洗礼,见到主动的少女除了让面上神色更冷一些,最好冻的她们不敢靠过来之外,他还真没别的招可使。   ——他那些对付军中袍泽与近身亲卫的手段拿来拒绝小娘子们,未免太残忍了些。   不知不觉中,以冷面君的形象来对待小娘子们,便成了习惯而已。   不过他如今与三娘子已算熟极,哪怕三娘子对他不甚熟悉,他却对三娘子熟悉非常,(十二郎这枚暗棋也不是白白布的),由于这种一面倒的熟悉,更令他有了一种知已知彼百战百胜的感觉,因此在林碧落面前便格外的放松。   还能轻松玩笑。   “你家铺子新开的时候,难道不给恩人发请贴?”   “当然不发。”   “……”   “因为我家铺子未来的客人便是女眷们,男客止步。假如少将军愿意穿了裙裳,带了首饰,扮成个小娘子,我倒愿意给少将军发个帖子。”她调皮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又摇摇头:“少将军这身高,便是女子,哪怕容貌倾城,那也难嫁的。”实在是与之匹配的少年郎君的身高比较难寻。   “……”   楚少将军不但赔了亲卫一名与水军校头一名,连口头便宜都没讨到,彻底的哑了火。   ☆、第71章 开张   十二郎看到自己的卖身契在林碧落手中的时候,简直瞠目结舌。   “这个……这个……”   “是啊这个现在归我了。”林碧落摇头大叹:“这上面写着,当初的卖身银子是一两,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你主子那把你买过来了!”还搭上死了的脑细胞跟豁出去的脸面。   她也算是厚了一回脸皮。   十二郎:“……你……你……”   林碧落踮起脚尖来,拿手指头去戳他的脑门:“以后啊,你给我罩子放亮点儿,偷偷给你家旧主子通风报信,就关柴房不给饭吃!”说完了,在他呆滞的目光中迈着小八字耀武扬威背着手走了。   其实楚六来送十二郎卖身契的时候,林碧落完全不是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她看了看卖身契上面的数额,取了一百两银子给楚六,楚六坚决不肯收。“少将军说过了,将十二郎转送给三娘子了。”   林碧落心道:白送的她哪敢收啊?!只有银货两讫才放心!只是口里却说的非常客气。   “麻烦六郎转告少将军,我也知道将一个孩童打磨成能干的十二郎,所费远远不止百两,少将军能将十二郎转给我,其中恩情,三娘铭记在心,容后再报。只是这点银子,乃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还望少将军不要嫌弃,否则我心中难安!”   楚六说不过他,回去便将银票交给了楚君钺,又小心试探:“少主子,您真的……不要十二郎了?”   楚君钺接过银票来,掸了掸票面,丢了句话给楚六:“楚家历来只有买人的没听说过有卖人的!”   楚六:“……”那您还将十二郎卖出去?难道最近银子不趁手?   想到他与十二郎同等地位,楚六便心有戚戚焉。这年头,贴身护卫也不好当啊!   主子的心思他一个做贴身护卫的可揣摩不出来,特别是自从认识林三娘子以来,他家这位少将军越来越不一样了。   最令人惊悚的是,少将军与林三娘子在酒楼见过面回来之后,居然一个人坐在那里傻笑……   还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事情吗?   楚六当时吓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很想将这件事情悄悄私下告诉众兄弟们,不过考虑到大家嘴巴的牢固程度,还有被转手送人的十二郎,他还是老老实实将这话咽回了肚里去。   比起楚六来,十二郎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正式成为林碧落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仆人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说服李富贵跟着三娘子干。要是说服不了,他也别回家了,回来也没饭吃,还得睡柴房,充分体现了商人的压榨本性。   十二郎果然如林碧落所想,铩羽而归,只好乖乖去睡柴房。说服李富贵的工作便只好留给林碧落亲力亲为了。   她这些日子忙着对新店的产品作最后的肯定,顺便将十二郎从柴房里揪出来,遣他去唤人牙子来,挑了四个手脚干净整齐的女孩儿买了下来,年纪皆有十一二岁,天天放在店里培训,又唤了成衣铺子里的针线师傅来给四个丫环做服装,并且安慰跟在她身后无比沮丧自觉大材小用的十二郎:“乖乖干活,等这几个小丫头长大了,你要是做的好,我便挑一个发给你做媳妇儿!”   听过年终奖有发房发车发银子的,听说发媳妇儿的么?   林碧落自觉自己这主子做的十分体贴周到,善解人意。   “我像娶不到媳妇儿的人么?”十二郎挺脸抬头,展现他曾经做为东南水军营里一名少将护卫的风彩。   话说当年少将军得胜还朝,踏马游街的时候,他还随行在侧,也少了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荷包呢。这说明他的长相乃是符合上京城中年轻女性们审美的,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婚姻问题。   可惜林碧落最喜泼人冷水:“我听说下仆的媳妇儿都是主子们指的,并非自行婚配。”巴结好了我,你便有个好媳妇儿,若是巴结不好我,“哼哼,前面隔条巷子里我可听说有个傻大姐儿,今年十三岁了,年纪与你倒也相配……”   十二郎欲哭无泪。   他现在理解那句话了: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比起少将军的各种整人手段,无论是练站功还是水里的憋气功夫,都比不上三娘子的整人功夫。瞧瞧她这馊主意!   若是他真娶了个傻大姐儿做媳妇,恐怕会让那帮兄弟们笑掉大牙。   十二郎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未来灰暗的人生了。   说起来,林碧落不止买了四个小丫环放在店里当服务生,还买了两个灶上的媳妇子。厨房里只迎儿一个人,哪怕有林碧月及何氏帮忙,等店里开了,茶点之类恐怕还是忙不过来。   况林碧月到了六月头上便要出嫁,不但帮不了她什么忙,家中恐怕还要大忙一番。   等到迎儿与林碧落再留在厨房里研究新店的点心之时,那两个灶上买来的媳妇子便在一旁帮忙打下手,半个月功夫,便是各种糖果都制了许多。再做下去,林碧落便怀疑自己家后院说不定要开个糖坊了。   这年代糖价不低,她买了成品回来还要熬制,眼瞧着银子哗哗出去了,还一文没赚回来,林碧落没急,何氏都有几分急了,时不时凑到小闺女面前来,问几句:“新店几时开?”   林碧落的回答几乎都是千篇一律:“快了快了……”   等到新店开张大吉之日,已是五月初八了。   林碧落提前半个月便手写了十几份贴子,邀请了附近亲邻女眷,邬家婆媳妇俩,邻居黄大婶,周大娘,林大娘与江氏,连林碧月的未来婆婆江氏也有一份,另有孙玉娇邬媚等人。   她请别人犹可,但是林大娘与江氏这从来见不得大房好的,为何要请?   林碧月在她面前嘀咕了好几次:“要是到时候她们闹将起来,你这新店开是不开?”   林碧落成竹在胸:“我保证到时候她们闹不起来,二姐姐你怕什么呀?”   “我怕什么?我怕你生意搞砸了,铺子不赚钱,到时候还得受人欺负,我找谁撑腰去啊?”   林碧月白她一眼,嘴里的话却一点也不软。   林碧落最后工工整整写了一张帖子,吹干了上面的墨迹,交给十二郎跑一趟。   十二郎看看上面请的人,愣了一下:“三娘子,这位……她会来吗?”   “贴子能不能送到她手里,就看你的本事了。至于她来不来……我还真不敢保证。”   到了新店开张这一日,十二郎在门前放了一千响的鞭炮,只响的半条街上的行人都跑了来凑热闹。待看到门口立着的牌子:“男宾止步 ”,又觉新鲜不已。   从来只有女人不能踏足的地方,比如某些特殊服务行业,只对男人开放,服务的对象也从来只针对男性,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男人止步的地界。   门口立着个小丫头专门端着个红漆托盘收贴子。那些接到帖子的将手里帖子放到了托盘里,另有小丫环引着来人往楼上去了。   站在门口瞧热闹的路人透过帘子瞧见进门一角,似乎隐隐绰绰摆着个柜台,也不知道是买什么的。有人小声议论:“这里原来不是卖蜜饯果子的吗?那里面的柜台别是继续摆着蜜饯果子吧?一个买果子的搞这么神秘,难道还真有人来买不成?”   “这可说不准。改日让我家闺女也进去瞧瞧新鲜。”那人说着扭头去了。   门口瞧热闹的还未散去,不多时远处竟然驶来了辆青帷马车,外面瞧着平凡无奇,只是有识货的瞧见那拉车的马却是良驹,不由暗暗猜测来人身份。   马车上先下来的是穿戴不俗的仆妇,向马车里伸手去扶,便有中年美妇从车里姗姗而降。   市井百姓对高门贵妇认识不多,但从那妇人以及身边跟随着的仆妇穿戴上便可断定,这妇人非富即贵。   门口的小丫环端着漆盘接了贴子,已有引路的小丫头请那中年美妇入内。   美妇身后有仆妇小声嘀咕:“不过是个小铺子,怎的还要劳动郡主大驾?”却被紧随美妇其后的妈妈扭头狠瞪了一眼,那仆妇顿时吓的住了口。   郡主府中,谁不知道许妈妈乃是义成郡主的贴心人?   方才下车之时,义成郡主便瞧见了眼前的独栋小楼,盖的十分精致齐整,待进了里面,才更觉出不同来。   入鼻之处,先是闻着一股味儿,也不知是花香还是果香,亦或花香与果香的混和,只觉闻着挺香。楼下几处散座,摆着形状古怪的椅子,与藤椅类似,但似乎是木制,三面与底座处都有厚厚的垫子,三四张椅子围着个小圆桌。   义成郡主微微一扫便瞧出不同来。那些小圆桌做成了各种花型,样子雅致,漆的光可鉴人,打眼一瞧便似那几张椅子中间开出朵花来,偏茶蕊之处又摆着茶盏茶壶,小碟点心。   她跟着那引路的少女往二楼走,低头便能瞧见那几个花型的小圆桌之上摆着的茶盏茶壶似乎也与小圆桌花形一致,遥相呼应,瞧着假如不是特意找人烧制,便是特意寻摸来的,这店主人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目光往回收,不经意间便瞧见栏杆之上竟然也雕着花,随意一瞥,脚下楼梯两边处竟然是各式莲花,顺着来路一瞧,纵她这样的人也不由面上带了笑意。   原来这楼梯下面最开始雕的是含苞欲放的莲花,拾级而上,那莲花便微微初绽,每一阶之上形态各不相同,越往上那花苞却绽的越开,到得最后一级,竟然已经是恣意怒放了。   步步生莲,原来如此。 ☆、第72章 砸场   江氏与林大娘接到帖子,带着四姐儿一大早便来了。   自小楼落成之后,还未请人进来过,因此这婆媳俩一早便想着来瞧一瞧林碧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到得楼下,抬头看到挂出来的匾,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但这娘俩不识字,站在楼下瞧半天也不明所以,得亏收贴子的小丫环机灵,上前去笑着解惑:“老太太,您瞧着半闲堂这名儿可好?”   这三个字还是林碧落亲去包先生处求来的。   她招的这四个小丫环都不识字,不过经过短期培训,该知道的也基本知道了。   “卖酒的还是卖饭的?”   婆媳两个互相嘀咕,怎么听着这名儿这么古怪?   三姐儿这是在搞什么鬼?   待进了里面,处处透着精致,一楼是散座,楼上却是雅间。但其实雅间也不是建成一格一格的,而是中间用几株高大的盆栽,又或者珠帘,亦或垂下来的纱幕营造出隐秘的空间,并不严实,反影影绰绰能瞧得出整个二楼的空间并中狭窄,唯独楼梯口上来之后,左手边是个茶水间,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有泡制花果茶的地儿,另有搁置各类点心糖果蜜饯的台子,收拾的很是利落,迎儿与个小丫头正忙活着,林碧落则往来穿梭招呼客人。   今日不独亲朋高邻,便是连包太太也来了。   林家婆媳妇落了座,四姐儿坐在江氏怀里,一双黑眼睛骨碌骨碌瞧着桌上摆着的糖果点心碟子一语不发,却猛然伸出小手来,抓了满满一把,便要往袖子里揣。   她人小,但动作却敏捷,迎儿做的蝴蝶酥是油制的,待得江氏注意到,有两块已经塞到了袖子里,地上掉了一块。   何氏与林碧落瞧见了,自然要上前来招呼一番。母女俩过来的时候,江氏正将掉地上那块蝴蝶酥拿脚踩住了,往桌子下面拨拉,嘴里的话也不知是正话还是反话。   “还是三姐儿能干,这么阔的楼,说盖就盖起来了。不如改日二婶将四姐儿也交给你,你好生帮二婶教教,只要四姐儿将来有你一半能干二婶就满足了。”   她这话说的不伦不类,何氏见四姐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飞快的在三姐儿面上扫过,两只抓满了点心糖果的手便使劲往袖子里塞,江氏也不拦着,还出手帮女儿往袖子里塞。   她人小,袖子并不宽,这一塞两边袖子便鼓鼓的,着实难看。   林碧落看不下去了,伸手往外去掏:“四妹妹喜欢这点心,回头走的时候我让迎儿装一些回去给她吃。二婶你不知道,这点心里放了不少油,不包起来这么带回去,回头这件褂子袖子便油了,穿都穿不出去了。”   四姐儿两只小手使劲扒拉着袖子,怎么都不肯让林碧落掏点心。江氏这会起想起来,四姐儿身上这件衫子还是她娘家嫂子给做的,新上了身。今日大房铺子开业,怎么着也要体体面面的过来。   听得点心要把衫子给弄脏了,江氏自己也急了,忙去四姐儿袖子里去掏点心,但四姐儿死活不肯松开手,江氏干脆利落甩了两巴掌下去,四姐儿便松开了手,眼睛里含了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滴,却不曾哭出声,小小年纪,倒很能忍。   江氏将袖子里的点心糖一古脑儿掏了出来,都放回了碟子里去。蝴蝶酥都碎成了渣,倒是那些糖果硬,倒没碎。见四姐儿要哭不哭的模样儿,她便拿了颗糖直接塞去了四姐儿的嘴里,狠骂一句:“死丫头,撑不死你的,还不消停?!”   四姐儿想是日常被她打骂惯了,这会儿嘴里含了糖,便止了泪,乖乖偎在她怀里坐着吃,只一双眼睛粘到了碟子上。   母女俩这番折腾,江氏心中怨意便越发的深。当初使了手段哄的婆母开心了,将大房赶了出去,哪知道大房便杀了回来,在封丘门大街买宅子开铺子,重操祖业。她干看着大房赚钱一点法子也没有。好不容易林保生去了,她便盘算着能将这些家产尽数拿了过来,谁知道试了几次都未成事儿。   如今倒好,大房连楼都盖了起来,摇身一变成了富绅。别的不说,单说盖这楼以及里面的布置恐怕就不便宜。来的路上,婆媳俩便商量了一回,当着满堂宾客,江氏声音抬高了八度,道:“三姐儿,说起来你们家日子都过好了,也是时候该好好孝顺孝顺你阿嬷了吧?不如改日将你阿嬷接到你家里来?”   满堂宾客隔着轻纱帘幕绿色盆栽目光嗖的都转到了这边来,何氏的脸一下便白了。   林碧落见她阿娘吓成了这般模样,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她却徐徐道:“二婶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打量我年纪小不知事儿?本来林氏祖宅是该大房继承的,可是当初您与二叔说过了,要好好孝顺阿嬷,阿嬷也舍不得二叔与勇哥儿,我阿爹这才自己带着妻小出来打拼。这会儿我阿爹不在了,便要我们奉养阿嬷,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江氏的语声里便带了央告之意:“三姐儿,你也瞧见了,你家日子过的好些,我家日子眼瞧着过不下去了,你阿嬷年纪又大了,我不过是想着让她生活的好些,这才想着将她送到你家里来。你怎的这么说话?”   林碧落一笑:“二婶这说的是哪里话?奉养阿娘,我们大房不是不能做。不过呢,阿嬷还是住在祖宅里的好。”江氏正想着这下家中伙食要有质的飞跃了,难道大房供养婆母,总不能按顿送吧?不料却听得三姐儿   又道:“既然要我们奉养阿嬷,那么二婶便应该将祖宅还给大房。你们住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搬出来了。”   江氏傻了:“你……你让我们搬到哪儿去?”   “二婶这话就怪了。当初您设法将我阿爹阿娘赶出祖宅,也没管过他们搬到哪去啊。是流落街头还是住到哪里,您何曾过问过?如今既然要奉养阿嬷,便应该把我们大房继承的祖宅还回来。到时候啊,我再花点银子将前面铺子拆了,盖个两层小楼,开个店好好赚些银子,也好奉养阿嬷,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啊!”   “你……你个贱丫头,这是怎么说话呢?”江氏跳起来便要去打林碧落,被何氏伸臂挡住了。   林大娘听得孙女与小媳妇儿吵了起来,也不知道心中做何滋味,这一次她倒没有跳起来闹。这两年,她的精力大不如前,恰大前儿夜里又梦见了林老爷子,身边跟着长子林保生。   梦里林老爷子瞪着她,好像随时要揍她一样,反是长子保生,一头一脸的血,就那么瞧着她。   她被长子这模样给吓得醒了过来,当时便将枕头翻过,再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老辈人讲,梦见过世的亲人太过频繁,醒来便将枕头翻过,此后便不大容易梦见了。   过后她倒是再没梦见过林保生。可是林保生在她梦里的模样真的吓惨了她。她这两日眼前不断浮现出长子的惨样儿,心里突突的跳着,有些事情便渐渐的来回想。人年纪大了,她又是独睡,老人家觉浅,一想便是大半夜,越想越觉得长子这是对她心存怨恨,这才在梦里来吓她。   今日来的路上,婆媳两个都商量好了,眼瞧着大房日子越过越好,无论如何得从大房刮些银子回去。因此婆媳妇俩今日存的倒是砸场子的心,倒不是恭贺的意。   江氏孤军奋战,婆婆不但不出手,连向来绵软的大嫂都敢伸手来拦她,顿时扔了孩子便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哭了起来:“我哭命的娘哎,你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孙女儿开着这么大的铺子,竟然也舍不得给你一文半文的花花……”   不但江氏哭,四姐儿毫无防备被摔到了地板上,嘴里含着块硬糖咕的一下便顺着喉咙咽了下去,嘴里的糖没了她顿时也大哭了起来。娘俩个一起扯着嗓子嚎,旁边座位上的来客便伸长了脖子瞧,又回头与同桌之人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正闹的离谱,义成郡主便上来了。   林碧落这心里正油煎一般,眼梢里瞧见了她便跟瞧见救星似的跑了过去,低头哈腰的见礼,声音也高了八度:“郡主大驾光临,真是小店蓬荜生辉!迎儿,快泡了最好的果茶来,再端了我做的糖果点心来招待郡主!”   “郡……郡主……”江氏一哆嗦,便停止了哭泣,反手抹了两把泪,目送着林碧落引着郡主往靠窗的座上去了,心中突冒出个主意来,回头朝着林大娘小声商量:“阿娘,三姐儿这般不孝,不如……我们去郡主面前告一状?”   林大娘这几日心神不定,直觉这事儿不太好,便有了几分迟疑:“三姐儿……瞧着与这郡主挺熟,我们去告状……能成吗?”   江氏抹干净了眼泪鼻涕,又整整衣裙,小声鼓动林大娘:“怕啥?阿娘,说到底三姐儿就是个市井间的小丫头,还能与高门大户有什么牵连不成?说不定她是怎么巴结上这位郡主的呢。如今我们去告一状,要是郡主恼了她才好呢。说不定被打了板子关了铺子——咦不对啊,阿娘你可记得,先时与三姐儿打官司的可不就是郡主家吗?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她喜的低声念了好几句佛,才一拍大腿:“这真可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才助咱们啊!” ☆、第73章 教训   对于江氏来说,告状是生活中必修的生存技能。   从她最早嫁进林家,在婆母面前告嫂子黑状开始,伴随着这项技能的熟练应用,相应的她得到了一系列的好处。   不过今日面对的可是位贵人,她眼睁睁瞧着三姐儿讨好的笑着将那位贵人引到了靠窗最好的位子,然后又招呼了丫环上茶上点心,这才整整衣衫,将四姐儿捞在怀里,拍打了两下,威吓她不许再哭了,便招呼着林大娘一起过去了。   特别是,看到三姐儿眼里讶异惊慌的神色,江氏内心的得意就更不是言语能描述的。她心里再得意,这会也强压着兴奋,以一种市井里锻炼出来的察颜观色的目光,悄悄往义成郡主面上扫了一眼。她并未察觉出对方的不愉,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义成郡主眼皮都未抬,喝一口林碧落亲自斟的蜂蜜柚子茶,果茶在口里停留的瞬间,她目光微微一闪,便低头去瞧跪在脚下的妇人。   时人喝茶,喜欢将各种名贵香料或者干果盐椒酪姜等物一起煮,有时候入口根本分不清是在吃茶还是在吃羹,倒是林碧落这种果茶瞧着颜色金黄,果香扑鼻,入口果味浓郁,别具一格,义成郡主忍不住又抿了一小口。   贵人的目光瞧过来,落在江氏眼中,无异于鼓励。   这方面,她算是高手。知道该什么时候装可怜柔弱,什么时候装无辜,这会怀中抱着的四姐儿也停止了哭泣,好好一张小脸上倒全是眼泪鼻涕。江氏拿袖子一抹,便朝着义成郡主磕了个头:“郡主今日来这小店吃茶,小妇人原不该多嘴多舌,扰了贵人吃茶。但是小妇人心中冤屈,又从没机会碰见贵人,今日碰见了郡主,便觍着脸来求郡主听一听小妇人的冤屈……”   她说完了这话,三姐儿面上已然色变,伸手便来拉她,话里便软了下来:“二婶你这是做什么?郡主难得来一趟……有什么话,我们回头自家人关起房门来说不成啊?”还转头去瞧郡主的脸色。   义成郡主倒是稳稳坐着,只淡淡道:“无妨,让她说。”   江氏顿时喜形于色,几乎声情并茂的将自家日子紧张,大房日子宽松,这才想着让婆母去大房生活,又或者让大房补贴二房一二讲明,末了做结束陈情语:“……小妇人自嫁过来,与婆母亲如母女,自己吃糠咽菜不要紧,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婆母跟着我们夫妻俩受苦。大房不但日子好过,还开了这么大的铺子,难道不该好生孝顺长辈?”将前情完全忽略。   “大房既然这般不孝,你们夫妇为何不告到衙门里去?”义成郡主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大房母女身上掠过。   这外甥女儿倒是亲的,可是品性她并不了解,只觉得商户市井人家,必然是养不好的。于是林家旧事,她早派人打听出来了。   能收到外甥女的帖子,已是意外,到了这里听得江氏母女鬼哭狼嚎,心中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吃人嘴短,今日她这是受邀来镇场子来了!   何氏是知情人,早知义成郡主乃是林碧落的亲姨母,想来义成郡主也是心知肚明,这才会一请即来。因此她心中倒也不慌。反是林碧落这会倒小声央求江氏:“二婶……二婶求你别说了行吗?”   这小丫头又不知在搞什么鬼?   左右不会是三姐儿倒霉。每次她有什么鬼主意,倒霉的总是别人。   何氏心中笃定,索性不发一言立在一旁,端看江氏如何往下演。   “郡主您有所不知,大房的大姐儿嫁了个衙门捕快,公公又是衙门捕头,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敢跟公门中人斗?”   她这话一出,何氏倒不好装傻了。   “弟妹,你这说的什么话?大姐儿是嫁了邬家不假。可你可着街坊四邻去打听打听,邬捕头待人宽厚,从来都是帮衬邻里,谁家与衙门要打交道不是求到他门上去?他何曾打过个推辞?你这般污蔑他,是他吃了你的东西没给钱啊还是仗势砸了你的店或者吞了你的银子?”   江氏语塞。   这些事情,邬捕头还真未曾做过。要说怜老惜贫助人为乐这种好人好事,邬捕头倒做过不少,算是这一片的活雷锋了。林碧落觉得自家阿姐的这位公爹都可以评个小区学雷锋先进了。   旁人都这样想,何况邬捕头的枕边人。   “郡主明察,江氏这是血口喷人。小妇人家中男人是在衙门里当捕头不假,可是谁人不知上京府尹常大人的清名。”   谷氏平日瞧着软善,这会儿却是真生气了。   邬媚嫁出去之后,林碧云不舒服,便请了钱大夫来诊脉,得了个喜脉,邬家上下顿时高兴坏了。谷氏生怕林碧云哪里不舒服,如今是家里活计也少让她做,只每日在房里好生安胎,偶尔下个厨,还怕油烟熏坏了她的孙子。   今日林家铺子重开,谷氏怕事多人杂,便不肯让林碧云出门,只自己带着出嫁的邬媚来了。她原来便不待见林家婆媳,只远远观望。此刻见火烧到了自家门口,便再不肯沉默,移步过来与义成郡主施了一礼,替自家男人辩解。   “常大人?常启功?”   谷氏见郡主提起了常大人,便知有门,连忙应是,“郡主也知,常大人最是清廉,小妇人家的男人便是在他手底下当差,哪里敢胡作非为了?”   不想义成郡主却想到上次常启功派了个捕头去她家要银子,好像就姓邬,当时气了个倒仰,不过知道这银子落到了外甥女的手里,她心头的气便消了,又暗暗觉得这丫头胆子大,虽在市井间长大,无法无天的性子倒跟她亲娘如出一辙。   想到萧怡,她的目光便软了下来,待谷氏也和善了许多。   “常启功倒是个好官儿。”   江氏原本还指望着郡主大发雷霆,趁机从大房搜刮些好处,多少总能弄些银子来。哪知道这位郡主听到常启功便歇菜了。眼看事情要黄,连忙添一把柴。   “郡主,大房母女不孝长辈,小妇人今日求到了郡主面前,郡主若是不替小妇人作主,传扬出去,不但人家会指责大房母女的不是,还会污了郡主清名!”按理说三姐儿都坑了这位郡主家一大笔银子,她应该极恨三姐儿才是。   难道今日上门不是来找茬的?   “二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说我们母女便单只说我们母女,何苦要捎上郡主?”林碧落掩面转身,肩膀一抽一抽,江氏还当将这凶悍的丫头给气哭了,心中快意,更是口无遮拦。   “郡主碰上了,若能替我家婆母做主,旁人提起郡主来,必定在赞郡主深明大义!”江氏拉一把林大娘,朝她使眼色。   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婆母总也使唤不动。难道是往日当枪使的次数太多了?   江氏心里嘀咕,也没往心里去,一门心思要在义成郡主面前告倒林碧落,让她吃个大亏,顺便再刮些银子回去。她实在看够了大房的嘴脸了。   “二婶求你别说了!”林碧落彻底的转过身去了,耷拉着脑袋,以袖掩面,声音低沉沮丧,何氏还伸手揽过了女儿,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一抽一抽的,还忍不住胡思乱想。这孩子平日多张牙舞爪的啊?怎的今日江氏这么几句话便给气哭了?   许是她觉得当着自己的亲姨母有点下不来台?   江氏还待再说,义成郡主却将茶盏重重搁到了桌上,不怒自威:“大胆刁妇,将嫡长兄赶出家门,侵霸祖产,却敢隐瞒本郡主,还想拿本郡主当枪使,替你夺人家产?来人呐,将这妇人交到常启功手里去,让他好生审一审这刁妇!”   她身后跟进来的仆妇里,便有身健体壮的婆子,一拥而上,将还抱着孩子的江氏给扭住了胳膊,另有婆子将她怀里的四姐儿夺了下来,塞到了林大娘的怀里,哗啦啦便扯着江氏去了。   江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架着下了楼,塞进了马车里,往上京府衙去了。   四姐儿见江氏去了,也不哭了,只一个劲儿往阿嬷怀里钻。   林大娘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郡主摆明了是来给三姐儿撑腰来的!   “老婆子糊涂……老婆子糊涂……”她揽着四姐儿扑通一声便跪到了地上,朝义成郡主不住磕头。   萧锦冷笑一声:“你是够糊涂的!不然怎会听从小儿媳的挑唆,偏疼幺儿,将长子赶出了家门?!从来继承宗祧都是长子,倒没听说过幼子继承的。你这等糊涂的婆子,妄顾国法,本该与你那刁蛮的儿媳一起拖到上京府尹,让常启功好好审上一回。但是念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还不滚回家去反省?!日后若再拿孝顺的大帽子来长房挑刺,本郡主便好生替你们主持主持公道!”   林大娘吓的直哆嗦。   她心肠再狠见识再短浅也知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这还不止是官眷,而是皇室宗亲,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便是天人一般,不说斗嘴,便是不敬也是一项罪名。   “还不快滚?!”   林大娘抱起四姐儿,灰头土脸的走了。   “三姐儿你过来——”义成郡主招招手。   何氏将林碧落从怀里推出来,“三姐儿,郡主叫你呢。”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这小丫头压根没哭,笑的正欢呢。   “你——”当着义成郡主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狠狠瞪了她一眼,见林碧落吐了下舌头,便过去向义成郡主致谢。   义成郡主也不要她谢,只道:“你那二叔与二婶占了大房本该继承的祖宅,要不要我出面帮你拿回来?”   “民女多谢郡主!二叔与二婶如今只剩祖宅了,这几年也没有多少积蓄,若是将他们赶出祖宅,倒对不住我过世的阿爹,还望郡主见谅,饶了她们罢!”   “你这孩子!”义成郡主倒气乐了。   方才瞧着江氏步步紧逼,若今日来的不是她,而是别人,保不齐她今日便要吃亏。这会儿有她撑腰,本应该将往日受的气统统找补回来,哪知道她倒容善。   ——若是她家阿兰,这会儿早喊打喊杀了!   义成郡主心内感叹:她到底……还是跟她亲娘一样心软。   江氏婆媳走后,店内又恢复了宁静。吃茶聊天的,坐在窗外看风景的,时不时还有各种特色小食端上来,有些都是市面上从来不曾有过的。   比如其中一种酥脆的黄色卷儿,听说是名唤蛋卷的,吃起来倒是满口蛋香味儿,又酥又脆,也不知是怎么制成的,反正怪好吃的。   除了甜的,还有各种肉干小鱼干之类咸辣的小食,味道真不错。   义成郡主坐不多时,先时押着江氏去衙门的婆子便坐着马车回来了,从马车里将江氏拖了下来,只见她后面裙子上都是血迹,走路一瘸一拐,被两个婆子拖着上楼来,扔到了义成郡主脚下。   “今日暂且饶了你,日后你若是再找三姐儿麻烦,本郡主便好生与常启功说道说道,问问这合该长子继承的祖宅,怎的反是幼子霸占了去?!”   江氏在公堂之上,被差役一顿板子打的是哭爹喊娘。   常启功虽然不待见义成郡主,但今日她让婆子送来的这妇人瞧着便不是善茬,那送人来的婆子嘴头子又利害,便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常启功心道,这义成郡主倒怪,明明林三姐儿坑了她家一大笔银子,依着她的性子,不是应该上门去砸场子吗?怎么瞧这行为倒成了正义使者,替人伸张正义来了?   难道义成郡主转性了?   许是朝政原因,也影响到了她的性子   他这里揣摩不透,但估摸着义成郡主的意思也是让他好生教训下这刁妇。他倒公允,又唤了邬捕头来。   诚然,邬捕头是个活雷锋老好人,常做好事。可是他也没有姑息恶人的美德,早不喜江氏跋扈了,当即一五一十将这妇人家事道明,倒等于做了个旁证。   两下里一印证,江氏便挨了二十板子。   义成郡主派来的婆子职业素养极高,做事有始有终。见江氏被打完了,大老爷退了堂,便照旧将江氏拖出来,塞到马车里拉了回来,向自家主子禀报。   江氏今日出门还打着如意算盘,这还没过半日,屁股便开了花,又恨又怕又疼,又被义成郡主训了一顿,哪敢回嘴?只趴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磕头,连连认错。   “民妇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拖走,看着就烦!”   义成郡主见这妇人怕了,这才放下心来。   早有婆子上前来,一边一个,将江氏拖下楼去。她们都是郡主府的奴才,平日眼高于顶,哪里肯有耐心将江氏送回家去?拖过了林家铺子,离林碧落家远些了,便将她丢到了个僻静的巷子里,自回了。江氏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只能慢慢爬起来扶着墙根咬牙往回走,路上碰上熟人羞的拿袖子遮脸。   至于裙子上的血迹……这会子也顾不得了。   郡主府的婆子到底训练有素,这会便有人下楼去,与楼下的丫环寻了抹布来,将江氏一路拖上来滴下来的血迹清理干净。   做完了这一切,义成郡主约莫觉得自己今日的任务也完成了,便向林碧落告辞。   林碧落一早便与迎儿包好了一份礼,内里有糖果以及店里做的各种小吃。她提着东西将义成郡主直送到了楼下马车上,又将东西递给了随行的婆子,这才又向着义成郡主深施一礼:“多谢郡主援手!这里面是自家店里的小吃,不值什么钱,不过给贵府的小郡主尝个新鲜,还望郡主别嫌弃!”   她那位表姐若是知道这东西是她店里产的,嫌弃是一定的,但客气话林碧落也还是要说的。   义成郡主微微一笑:“以后……若有难处,只管来郡主府寻我。”目光在她面上扫过,见这孩子长的越来越像萧怡,只觉心中酸涩难言,“你……好好儿的!有空常来郡主府走走!”放下帘子不再看她。   越看这孩子,越觉得简直像扎在她心口的一根刺,又深又疼。   索性不看。 ☆、第74章 偶遇   长久以来,二房觊觎大房财产,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林保生过世至如今,对于二房,何氏一直持戒备状态,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今日这番闹腾,总算教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经过今日之事,只要义成郡主不倒,二房一时半会也不敢再动什么歪脑筋了。   晚间关门之后,林碧落清点一日支出,监督丫环们收拾打扫干净各处之后,又开了个短小的会议,指出小丫环们的不足之处。   家里灶上如今已经有了使唤的媳妇子,迎儿便彻底的从灶上解脱了,直接晋升为店里的小管事。   她跟着林碧落这么些年,虽不大会写字,但也认识不少字,再加上开业前一阵子林碧落的紧急补课,如今店里的这些小丫环们的文化课便全权交给了她来负责。   小丫环们从被林碧落买进来集训之时,首先便是要认识茶水单所有的字,再背熟价格。还要认识十个阿拉伯数字,学一点简单的数学知识。   四个小丫环便按着年纪来起名,最大的唤春柳,其次便唤夏芷,秋莲,冬梅。内中夏芷对算学一点就通,林碧落只教了她三回,她便举一反三,很快领会,于是便留她在一楼专卖蜜饯果子。   春柳是个圆圆脸蛋的丫环,笑起来还有两个可爱的酒窝,开业当日捧着托盘收帖子的便是她。待之后营业,她便不用站在门口迎客,只管在内里引位子,兼送迎端茶倒水。   秋莲细心,便留在二楼吧台内按着点单泡茶摆点心果子,冬梅在二楼跑腿。作为小管事的迎儿便是声砖,哪儿需要往哪搬。无论楼上楼下的业务,除了林碧落便是她最熟。哪个丫环忙不过来了,她便搭把手儿。   于是林碧落这个掌柜的在正式开业的第三天上,终于做了回甩手掌柜,搬了凳子坐在二楼柜台后面,打量店里客来客往。   她这两天又新添了一桩烦心事儿。   说起来,也不算是新事儿,烦心的来源还是楚君钺。   林家开业当日,他遣人送了一份厚礼来。当时林碧落忙乱,而他遣来的又是楚十一。楚十一看到铺子门前那块“男宾止步”的牌子,直接绕到后宅去寻十二郎了。   待晚间十二郎将东西送到林碧落处,她便开始头疼了。   ——忙碌了一天,精疲力尽了,还要面对令人头痛的感情问题,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萝莉,这个完全超出了她要考虑的范围好吧?   第二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半闲堂开业头一日,只宴请了亲友四邻,并未收银子,算是免费试吃。结果获得了意外的好评。特别是店里的饮品小食之类,最受喜爱。   不过恭贺新店开业,四邻亲友倒也不是空着手来吃白食的,各备了贺礼,厚薄不同而已。   头一日打响了名气,第二日便全场爆满,开业前准备的半个月的小食两日之内已经没了三分之一,灶上的媳妇子只有抓紧时间再做了。   如何做林碧落都亲自教过了,又拉着何氏当监工,只有质量过关了才能端到店里面去。   又有客人提出要打包些小食回去,林碧落考虑到自家低下的生产力,单供应店里已经不容易了,若是开了打包的先河,恐怕全家的人手搭上都不够厨房里忙的,便亲自向来客道歉,只道店里小食现做,只够供应来客,打包就算了,欢迎她下次再来。唯蜜饯果子是可外卖的。   那妇人瞧着身形圆润,身上衣物也体面,想是家有余钱,又尝过林家的蜜饯果子,便各样买了些回去,只道改日还要带着自家的小孙女来呢。   只因进店的客人,每人都能得两颗水果糖来甜嘴,又是免费不收钱的。水果糖在本地倒是个稀罕物,不但小女孩子们喜欢,便是妇人们也喜欢。   林碧落的各种糖果做来也是不卖的,只当小礼物,凡进店饮茶吃点心的均能品尝。   因此到得店里一切捋顺,上了轨道,林碧落能够坐下来之时,便真正开始犯愁。   她原想着,从他手里挖人过来,占了他大便宜,待楚君钺回去想明白了她商人唯利是图的本色,想来便会望而却步了。至于十二郎,说到底那是人家的亲卫,不过暂借来一用。便是那卖身契,也只是恼十二郎当了传声筒,拿来打击报复的工具。   真正能收服人心的,并非一纸契书。来自另一个更为文明更注重人权的世界的林碧落,并不认为她能够真正收服十二郎,为她所用。   连同楚君钺的重礼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个帖子,邀请她半个月之后去城外西山骑马。   她一个从小只坐过马车的人,哪里又会骑马了?   但是这个邀请也真正让她动心。谁不爱风驰电掣的感觉呢   楚君钺的进一步表示,让林碧落觉得,两个人如果再这样来往下去,她不敢保证迟早有一天自己心里动摇……   考虑再三,她不知如何是好,遂叫来十二郎请教,可否将开业时楚君钺送的重礼退回去?   十二郎看她的眼神就跟看白痴一样:“金箭送回去还情有可原。三姐儿你原就对我家少将军无意,可是开业时送礼,便是街坊四邻也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你单将我家少将军的礼退回去,不是打他的脸吗?”   林碧落更加为难,“可是……”不退回去她心里更不安了。   十二郎更添了一把火:“我家少将军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寻常朋友间来往,开业送礼也正常。你看着这礼贵重,那只是因为……”你家太穷了,“这礼放在少将军平日给朋友间送出去的人情,那是最简薄不过了。简薄的都有点寒酸了,十一郎说还怕你嫌弃简薄呢。”   这就好比现代,遇上个土豪朋友,人家随手送出去的东西对于家境不好的人来说,还真是贵礼,但放在那土豪身上,还真不算什么,没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林碧落这样安慰自己,总算觉得心里好受一点了。   但收了人家礼,不回礼总说不过去。   于是第四日上头,林碧落便将店里各种小食果糖各包了一些,遣了十二郎去送回礼,顺便拒绝楚君钺的邀约。   哪曾想,没过两日,便将楚夫人给招了来。   楚夫人这次来,还是带着杜妈妈。   马车驶到了半闲堂楼下,见得来往宾客便是妇人,门口立着男宾止步的牌子,便与杜妈妈一笑:“没想到这孩子倒是个心思灵巧的。”   春柳将二人迎了进去,楚夫人边走边心中暗赞,这店里当真收拾的干净雅致,而且店内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果香,蜜饯果子柜台上摆着些新鲜果子,桌椅楼梯,无不显出主人的女儿家小心思。   待到了二楼,更见雅巧用心。   春柳将楚夫人引到二楼,便交给了冬梅。冬梅将楚夫人引到了靠窗的一处位子上,又将茶水单子递了上去。   茶水单子是李富贵特别用的一块上好的木头打磨刨成的薄片,四角雕成了云头,正面写着茶水,反面写着小食,乃是林碧落亲笔所书,又上了清漆,也不怕有毛刺刺着了客人的手。   冬梅一边指着茶水单,一边介绍店内的饮品小食。这是为了防备有女客不识字而特意准备的。   楚夫人今儿点了一味桔子茶,给杜妈妈点了个红枣桂圆茶,还与杜妈妈开玩笑:“这店里的小食我已经吃尝过了,味道着实不错。倒是饮品还未尝过,妈妈也尝一尝。”   杜妈妈谢过了自家主子,侧坐了半个凳子,“托夫人的福,也让老奴尝尝这新鲜的吃食。”   楚君钺的邀约被拒,果然未出他所料。不过收到了林家铺子的小食,又听得十二郎加油添醋讲这些小食因为大受欢迎,又不外带,每日供不应求。   倒引的楚君钺灵机一动,分了一半拿去孝敬楚夫人。只道外面买回来的新鲜吃食。   待楚夫人尝过之后,觉得味道着实不错,生起要买些去送给娘家侄女们当零嘴的念头,这才从儿子嘴里听到个消息:这全是林家铺子里不外卖的小食。   楚夫人:“……”   被儿子摆了一道的楚夫人想起自这孽障回来之后,她流的种种眼泪,软硬兼施,绞尽了脑汁,都不能教他好好成亲,如今还学会来摆亲娘一道了。   姜到底是老的辣。   她转头便吩咐杜妈妈:“去将我收在箱子里的那个长盒子拿过来,交给三郎。”   楚君钺还当自己的孝心感动了阿娘,眼巴巴瞅着杜妈妈转到了里间,打开箱子拿了东西出来,交到他手上,拿在手里只觉眼熟,打开看时顿时傻眼了。   “这……这个怎么会在阿娘这里?”   他没有送错东西啊?   楚夫人欣赏着自家儿子长久以来的面瘫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纹,惊讶兼失魂,不知为何,顿时让她有了一种心下大畅扳回一局的感觉。   于是她面上笑意更是慈爱了几分:“这个是三娘子托我转交给你的。阿娘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不好,这不是今儿你提起三娘子来,我这才想起来嘛。”又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发扬打破沙锅问道底的精神追问:“我瞧着这箭不错,难道是三娘子专门铸了送阿钺的?她能想起送这礼,倒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见自家儿子的面色已变的前所未有的被打击,楚夫人只有两个字送给儿子:活该!   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来挑儿媳妇,对他芳心暗许的少女不知有多少个,他偏偏瞧中了个对他无意的商户女。虽然这真相有点打击到了她,但是比起能够有机会欣赏到儿子表情裂变的快意来,楚夫人内心里对三娘子倒多了几分佩服之情。   ——对于会哭会笑爱玩爱闹的小胖包摇身一变成了不苟言笑的青年这件事,楚夫人一直耿耿于怀。   倒是三娘子坐在柜台后面,瞧见了楚夫人顿时心里发虚。   她都已经说过了不再同楚君钺来往,如今倒好,才送了一包吃食过去,便被人家母上大人追了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唯有硬着头皮上了。   秋莲泡好了茶,便见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亲自端了茶与小食过去了。冬梅与秋莲咬耳朵:“这位夫人是什么来路?怎么掌柜的亲自去送茶了?”   开业当日,义成郡主前来,也是掌柜的亲手斟的茶。   这几个丫环才被买来时日不久,原只当主子是个长的好看些的小姑娘,哪知道后来才发现,林家大事还是她说了算。   待后来进了店里,见识了她种种奇思妙想,已不敢拿她当寻常小姑娘来看待了。她们年纪与林碧落相若。同样的年纪,林碧落能做到的事情她们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孰高孰低一眼即明,不知不觉间便对这位小主子生了敬服之心。   “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身份应该不低吧?”   不然她家掌柜的为何笑的那知免费谦卑?   其实这真怨不得林碧落。   都让人家母上大人追到门上来了,她还要在这一带讨饭吃,半闲堂还要营业下去,名声就不能有一点受损。否则谁家小姑娘小媳妇儿敢进她的门?   “夫人今儿怎的有空过来了?”她将茶水点心一一摆到桌上,又亲自替楚夫人斟了半杯桔子茶,“这茶是用金桔做的,此茶能理气解郁,夫人尝一尝可还入口?如果不喜欢这味道,我再换一种给夫人。”   楚夫人饮了一口,只觉入口芳香清甜,有着金桔特有的果香味,便摆摆手:“味儿倒还好,不必换了。”又指着对面的座位:“三娘子坐。”   林碧落依言坐了,心中暗嘲自己,便是见公婆也没这么忐忑的,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更何况对面的妇人可不是她的公婆。   楚夫人打量她,只觉她面善的很。   第二次见面,她不但不讨厌,反而有几分喜欢面前的女孩子。只可惜她生在商户人家,不然倒是个绝佳的好媳妇人选。   不过依着她家阿钺的性子,恐怕此事也拗不过来了。   “我今日前来……”   不等她说完,林碧落已惶惶道歉:“夫人还请息怒!我知道上次与夫人一别,理应与少将军保持距离,不该与他再来往。但是……”挖了他的亲卫一事好像……已经食言了吧?   “你这孩子,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咦?   林碧落瞪大了眼睛:原来她不是上门来问罪的?   她平日笑眯眯的,此刻瞪大了眼睛,别有一股傻意,倒瞧的楚夫人笑了。   原还想着她是个智计百出的市井丫头,生的好看些,人又清醒些,哪知道也有犯傻的时候。   便是杜妈妈也不由的笑了起来,连连安抚:“三娘子别怕,我家夫人不是来找你算帐的。”   那是……做什么来的?   楚夫人向杜妈妈使个眼色,杜妈妈便道:“这不是前两日三郎给夫人送了一包小食,夫人吃着不错,便想着给娘家外甥们送些过去,问起三郎哪里有得买,三郎这才道那小食乃是你家铺子出产的,只是不外卖,只供应店里。夫人听说你开了新店,这才起意来瞧一瞧。   林碧落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落在二人眼里,更是引得楚夫人发笑,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女孩子紧握着漆盘的手:“你不必害怕。我家阿钺向来是个倔强的性子,便是圣上面前也早说过婚事要自择。我不过是当娘的心里想的多了些,这才替他多操了几回心,倒惹的这孩子对婚事更抗拒了。我如今呐,只求着他顺顺当当结一门亲,好生娶进门来,替楚家延续香火,便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这是……获得家长首肯了?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林碧落的想象,她坐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害羞似乎谈不上,可是难为情也有几分,最后咬牙挤出来一句话:“……少将军定然能寻到门当户对可心可意的小娘子,共结连理的!夫人别担心!”   说完了直接落荒而逃了。   哪怕是二姐儿插钗,大概都没这么尴尬过。   她这算什么呀?   林碧落觉得,更犯愁了!   她真想找个机会,敲开楚君钺的脑子瞧一瞧这个恋童癖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开业一个月之后,林碧落终于有了敲开楚君钺的脑子的机会。   半闲堂的吃食饮品不但大受欢迎,便是店里摆的小玩意儿也受到了妇人与小娘子们的追捧,连带着蜜饯果子的销量都直线上升。   鉴于摆件受欢迎的程度,到了月底便要与李富贵结算。她便在五月底去了李富贵的小院。不成想她去的时候,正逢楚君钺也在。   这一次,倒不是传声筒十二郎的功劳。   话说楚少将军怀揣着林碧落与李富贵签的契书,牢记着契书上面有一条:月底结算当月分成。   到了月底,三娘子是应该来给李师傅送银子了。   制造个偶遇什么的,也没什么难度啦,只要在月底之前两三日派人守着路口,待远远瞧见三娘子过来了,他便先她一步直接从秦钰的小院里翻墙到了李富贵住的小院里,造成先她一步到的假象即可。 ☆、第75章 意动   刷存在感这种事情,楚少将军做的非常巧妙。   林碧落进来的时候,他与李富贵商议,要李富贵帮忙做几把小剑,木刻的就好,但剑柄要刻的漂亮些。   他们二人如今也算是熟人了,林碧落打个招呼,随口问了句:“这是给谁做的小木剑啊?”   楚君钺望天,然后眼角瞄到从内院走出来的秦钰,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这厮竟然也爬墙追过来了?然后一指他:“给他儿子做的。”   秦钰刚巧走近,听到这话一脸的莫名其妙:“谁儿子?”   他已经沦落为大龄剩男,连个媳妇都没有,被家里逼婚逼急了便离家出走,好些日子不着家,因此秦夫人见到楚夫人,非常有共同话题。   楚君钺的谎言被当场戳穿,拖着秦钰的后脖领子将他往几步外拖过去,目光已经趋近于“恶狠狠”:“难道你以后不会有儿子?”   秦钰:“……”显然不能是否定答案。   林碧落额头一滴冷汗悄悄落下,装傻解围:“少将军跟秦郎君感情真好,孩子还没生便准备礼物了。”   她怎么有种中学生打架的错觉?见到喜欢的女孩子便要想法设法的见一面,假作偶遇这种事情她前一世青春期萌动的时候也做过。   秦钰语带讽意:“是啊,我跟楚三郎感情是好,老婆还没娶他便给我张罗儿子抓周的东西了。”   楚君钺:……   以武力解决争端已经成为了生活习惯的楚少将军手底下一用劲,秦二郎便发出一声杀猪也似的惨叫,连连讨饶。   “阿钺我再也不说了!我坚决不会说你只是想见三姐儿,在路口埋伏了探子……唉哟我不说了,打死不说你从我家翻墙跑过来看三姐……阿钺你饶了我吧……”   林碧落恍然大悟:原来隔壁就是秦钰的房子?   她犹疑的目光从秦钰的脸上转到楚君钺的脸上,再从楚君钺的脸上转到秦钰的脸上,探问:“那么……这个房子也不是李师傅的了?”做朋友都能损成这样,想来置个小房产墙连墙做邻居也不奇怪吧?   李富贵一缩脑袋:“这不关我事……是少将军让我住在这儿的!”   楚君钺用凌厉的目光谴责“猪队友”,他手里被掐着脖子的秦二郎如果是故意砸他场子,那么李师傅就是无意间踩了他一脚。   李富贵拿着刻刀的手一抖,拉过旁边没刻完的小熊来,装模作样的端详,假装没瞧见楚君钺的目光。   少将军生起起来,还是很吓人的嘛!   林碧落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论改善员工的住宿条件以及婚姻问题。   总不能她的职工的住宿问题还要楚君钺来帮忙解决吧?虽然楚某人解决住宿问题的初衷有待商榷。行事完全是土豪范儿,再看他此刻掐着秦某人的脖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尴尬模样……不知为何,林碧落竟然不厚道的笑了出来声来!   楚君钺本来在秘密被戳穿的一瞬间便僵立在了那里,静待林碧落的反应,再制定作战计划。哪知道林三姐儿与众不同,既未羞也未恼,只站在那里瞅着他直笑,笑的楚君钺平生初次有了落荒而逃的念头。   秦钰心中啧啧称奇,感觉到脖子上被掐的力度小了,借机挣脱凑到了林碧落身边,无视楚君钺杀人的目光,热情洋溢的邀请她:“三娘子,我家就在隔壁,待你与李师傅聊完了,来我家喝杯茶?”   林碧落忍笑应了下来,秦钰这才拔脚便跑,三两下就闪到了内院。林碧落一愣:这家伙……不会是跑错了吧?眼见得楚君钺紧随其后追了过去,隔着墙还能听到他的惨叫声:“……我……我还不是为你好!”   只留李富贵与林碧落面面相窥。   李富贵遥望大门惆怅万分:自从他住进来之后,这院子大门除了林三姐儿,便成闲置。倒是众人爬墙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起初是少将军自己爬,后来带动大家爬,他手下那帮护卫没有人愿意走正门的。便是十二郎来了,大部分时间都是爬墙去隔壁见自家主子。   若非他不是这院子的正牌主人,他都要考虑把两家合一家,只留一个大门便好了。两家相邻的院墙不必拆,就留着大家去爬好了。   林碧落将随身的帐册以及分红银子一股脑儿都给李富贵。   “李叔,这是本月摆件的分成,你看看帐册点一点。”   李富贵也没点数,直接将银子袋收了过去,帐册退了回来。   “我还能不信你?!”   林碧落见机,立刻接口道:“李叔既然信我,就别走了留在上京吧?”   当初李富贵替她家盖楼的时候,她便发现李富贵的关节不太好,久坐起来都站不稳。后来得知他是楚君钺的人,想到东南水军的特性,便想到了许是他在水中久泡,东南空气潮湿,不利于关节,这才跟着楚君钺来上京城中休养。   这一点,她后来从十二郎口中证实了。   李富贵多年在海中久泡,落下了关节不好的毛病,东南气候太过潮湿,不利于他的关节,便被楚家父子带到了京中休养。依他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在军中服役了,如今虽然有军籍,却等于闲置。有楚家父子担着,还能吃几年军饷,若是赶上哪一年大清查,也只有带着遣散费回家一途。   只是他年纪不小,家中也无妻室子女,唯有一弟一妹各自成家,皆是寻常渔民,回去了也等于孑然一身孤独度日。   “我离家多年,着实思念家乡,很想回家乡去度日。”他答应林碧落暂时与她合作卖摆件,也是身边积蓄不多,想多积攒点银子而已。   “李叔,想家了便回乡去探亲,住些日子便回来吧?我听得十二郎说,你这关节在南方住着可是疼的厉害,来上京城便要好上许多。况上京城中名医云集,咱们多挣些银子好生调养,说不得便会好上许多,万一能彻底治愈也说不准呢?”   楚家父子带李富贵回京,除了气候,还考虑到上京城中大夫的医术,比之其它边远地区,总归要好上许多。   李富贵轻捶了捶两腿,连连摇头:“你这小丫头生成了一张巧嘴。我这腿哪里就治得好呢?听说我弟妹们各自都有了孩子,待我回乡便过继一个,放在膝下养老。打了半辈子仗,我还是想要回乡去。”又指着他院子里四处摆放的木头:“我这些日子便多雕些,待我走后你便可以多卖些日子。”   林碧落见他去意已决,上次十二郎便没将他说动,自己这次只能再加把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李叔,你年纪不大,干嘛要过继一个啊?再亲的侄子外甥,那也不是你自小养在身边的,哪怕心性脾气,生活习惯,也要与你磨合一番。况且他们都是自小养在父母身边的,哪怕你家里阿弟阿妹答应了,可若是孩子心里有别扭,也不好的。就算是过继个奶娃娃,可你自己能照顾得好吗?要你去雕刻个小东西那是驾轻就熟,小奶娃……我还真没觉得你能照顾好。不如你回乡探亲,回来咱们从长计议?”   自来到上京城,李富贵就此事无数次辗转反侧。林碧落说的情况,他未尝没有考虑过,可是再考虑,摆在面前的似乎唯有这一条路了。   比起军中那些打仗伤了胳膊腿的,或者只能瘫要床上的,生活不能自理,又不能吃军饷,最后拿了一笔安置银子回乡,最后生活潦倒落魄的,他已经算是不错了。   “怎么从长计议?”   “李叔你想,你年纪也不老,咱们好好干,到时候我让魏妈妈多多留意,给你娶个李婶回来,到时候生个白胖小子,就在上京城里安个家,多好?!”   李富贵:“……”这孩子未免想的也太多了!而且……她提起嫁娶说亲,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但是……意外的他竟有了几分意动。   人越上年纪,总是越希望家旺人齐,尽享天伦,他也不例外。尽管内心深处还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可是现实   “我这把年纪……”都可以做适龄小娘子们的爹了。   林碧落一瞧有门,连忙安慰他:“李叔,你一点也不老!没见许多有钱人七老八十还娶十三四岁小娘子做妾的?你这个年纪,大不了咱们寻访年纪稍微大些的小娘子,只要有一手好厨艺,等将来你成了亲,我还能时不时来你家蹭饭吃呢。”   “你这小丫头!这都操什么心啊?小小年纪还替人保媒,就不想想自己的归宿?”李富贵训她几句,见她笑嘻嘻似滚刀肉,全无一点小娘子们提起归宿的羞意,连他自己也绷不住笑了。   “李叔,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等你准备好了,让十二郎陪你回乡探亲,还要烦请你将生辰八字给我,我好回头请我阿娘与魏妈妈提这事儿。等你回京之后,说不准便能成亲呢。”   “你还知道这事儿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好开口提?”   林碧落笑的很是无赖:“我不是不好开口提,我这不是怕吓着我阿娘吗?”   幸好,这几年何氏的胆子在林碧落时不时的锻炼下逐渐大了起来,不复当年的怯懦。 ☆、第76章 对比   六月初,李富贵将小院的钥匙留给了林碧落,带着十二郎返乡了。   十二郎临走之前,林碧落再三交待:“你要是将李叔送回去带不回来,你也就别回来了,跟他一起在乡下打渔过活去吧!”   “……”真是最毒妇人心!   他一个前途大好的护卫,看帐讨债看家护院跑腿,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几乎可算无所不能,怎么就要被发配到渔村去当个打渔少年?   上京城中的繁华他还没看够,还想着娶一房漂亮的媳妇儿呢……   “定不辱使命!”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林碧落充分理解他语气里的被迫不甘,笑的毫无负担。   果然报复十二郎这种事情她做起来不但顺手,还爽气!   半闲堂生意愈见红火,林碧落不断开发出来的各种小食深得妇人与小娘子们的喜爱,每日爆满。灶上的媳妇子们工作量极大,林碧落充分考虑,又买了四个灶上的粗使丫头来打下手。   从五月底至六月头,何氏忙的团团转。   只因林碧月出门子的日子近了,她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如今光铺子里的事情都够林碧落忙的了,家里的事儿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她了,唯有自己忙碌。   在这么忙的间隙里,林楠却跑来告诉林碧落,包先生找她有事儿。   林碧落自离开学堂,极少有功夫回去。最近的一次还是半闲堂开业之前,她特别跑到包先生那里求字。包先生虽是读书人,但并不迂腐。尤其是对林碧落,更多的是欣赏。   他教的学生里,这个女学生算是极为聪慧的,凡事一点就通。小小年纪担当起养家重责,且做的有声有色,便是与权贵相争,也毫不退让,一身傲骨让他赞赏不已。   可惜了,是个女儿家!   林碧落特意让迎儿包了些店里的小食,亲自去拜访包先生。哪知道包先生找她,却是为了林楠。   原来林楠这一年间极为刻苦,读书成绩在学堂里一直名列前茅,作为包先生的得意弟子,他当然希望林楠能够更为出色。   “……做学子的,势必要学会兼听则明。他久在我门中学习,时日久了却并不是好事。要知凡事都只听一家之言,久而久之便容易闭塞。我有个师弟在应天府书院教书,想着让楠哥儿去应天府书院读书。应天府书院虽比不起东林书院,但先生也是博学高识之人,况学子家境不至显贵,更宜专注学业。你意下如何?”   “这件事情……不是应该让我阿娘来决定吗?”包先生这种郑重与她商议的态度真是让她受宠若惊。   包先生一笑:“你阿娘到底是后宅妇人,这些事情你定然也能决定。我越过楠哥儿直接找你,便是怕他要计较花费。应天府书院到底是有名气的书院,花费不菲,我想着你家中如今境况也不错,才来唤你商议。”   林碧落想想,也是。   若是阿娘听了包先生的话,回家来还得与她商议。况阿娘是个寡妇,到底不太便宜。自己是包先生的学生,倒不如唤了自己来商议,两厢便宜。   她起身,恭恭敬敬向包先生施了一礼:“先生为楠哥儿的学业费尽心思,我替阿弟谢先生大恩!这便回去与家母商议,尽快送楠哥儿去应天府书院读书,到时候还要麻烦先生写引荐信呢。”   书童送了她出来,林碧落又去后院与包师母问了个安,这才到了前院学堂。   林楠陪了她过来,却被书童挡在了外面,这会儿急的抓耳挠腮,见到林碧落忙迎了上去:“阿姐,包先生找你到底什么事儿?”   林碧落在他额头敲了一记,板起脸来训导:“你是不是在学堂里淘气,与人打架了?”   林楠一缩脖子,整个脸都红了,“阿……阿姐你知道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就……半闲堂开业的时候,二婶不是在官府挨了打吗?勇哥儿在学堂出言不逊,我教训了他几句,他竟然扑上来打我,我们俩就打了一架……”为此兄弟俩个都挨了包先生十戒尺,被罚站了半日。   不过也不知道林勇怎么想的,罚完了站,倒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那眼光瞅着倒不似愤恨,还有点小动物怯怯的想要亲近又不敢的感觉,倒弄的林楠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他伤到你哪了?”林碧落本来只是起了个玩心,哪知道却诈出这么大一件事来。揪着林楠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个遍,只差扒光衣服看看他身上有无伤口了。   林楠被她的目光给吓住了,使劲挣脱她的手,后退几步,这才红着脸摆手:“我一点也没伤到。阿姐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两年有空,我也会跟着阿柏练练拳脚,勇哥儿哪是我的对手?你没瞧见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当日还不是很明显,第二日来脑袋都肿成了个猪头。   还是林楠从邬柏那里要来的跌打伤药,给他涂了。   涂药的时候林勇一声不吭,林楠手劲再大,他也只是哼哼,就坐在位子上装木头,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半闲堂发生的事情林楠倒是知道,二婶被三姐姐想法子好好教训了一顿,而且她还没地儿诉冤去,简直是大快人心。但是等他跟林勇打完架了,见他脸上的伤没人管,自己又寻了药来亲自给他擦,不知为何,林楠心中隐约觉得勇哥儿有几分可怜。   按理说,勇哥儿父母双全,若论起可怜来,自己这个亡父的堂兄才更可怜一点。但是林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家的幸福生活是偷来的,幸福的令人惴惴不安。特别是知道林碧落的真实身份之后,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了。   林碧落见他被吓住的小模样,“扑哧”一声笑了,横他一眼:“有胆子打架倒没胆子承认错误了!”又靠过去摸摸他的大脑袋:“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包先生找我来是想荐你去应天府书院读书,我答应了。家里如今境况不错,供得起你读书,阿姐就指望你将来考个一官半职,也让阿姐在人前威风威风。”   “阿姐……应天府书院我还是别去了吧?”林楠心中感慨,也知林碧落并非为着指望供他考回个一官半职,在人前威风体面。他这个姐姐从来都是个务实的人,自小长大,他是越来越了解了。面儿上的都是虚的,她从来不会为了面子而委屈家里人,这样说不过是想让他进书院读书,花起银子来更心安理得些罢了。   “你不去试试看?!当这个机会容易吗?你若真的不去,我回去就告诉阿娘,你与勇哥儿打架,还打破了堂弟的脑袋……”   “阿姐你……不作兴这样威胁人的!”   “我就威胁你了,怎么着吧?”林碧落最近越来越向着无赖的方向发展了。   林楠明知道自己并不怕阿娘责骂。何氏管理孩子从来不是江氏那种法子,但是阿姐这种威胁人的法子……真是让人心里又酸又暖。   “我去还不行吗?!”   何氏听到包先生荐了林楠去应天府书院读书,一阵默然。孩子们大了总要飞的。过几日二姐儿便要出门子了,楠哥儿若是再去书院,也就一旬回来个两天,其余时间便要在书院里生活了,家里后院里便只有她一个人了。   三姐儿是个闲不住的,每日里在后院呆的时间屈指可数,有时候忙起来三日三餐都在前院,半夜还抱着帐本算开销成本,抽空还要去外面转悠,进原料做新的小食,就没有她安安生生坐下来歇息的日子。   她再这样忙下去,何氏都要怀疑她哪怕年纪并不大,便连出嫁的日子都定不下来了。   近些日子周妈妈时不时来帮忙,与何氏私下没少商量林碧落的亲事,考虑她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才能过的好,二姐儿未嫁,何氏倒对三姐儿的亲事快要愁出一头白发了。   说的不好听点,三姐儿的亲事真是高不成低不就。   高了怕她嫁过去受委屈,低了也怕委屈了她。况且她的身世背景特殊,若被有心人知道了,难免不出什么乱子,引火上身。   这才是最麻烦的。   思来想去,何氏便觉得邬家倒真不错。   邬家长辈和气,邬媚也已经嫁了出去,长嫂便是自己阿姐,邬柏又与她是同窗,性子敦厚,分明对她有些小儿郎的情谊,谷氏也提过此事,算起来也是皆大欢喜了。   思来想去,何氏想起一件事来。   家里人都知道了林碧落的真实身份,倒忘了告诉林碧云。看来要找个时机告诉她了。   何氏全盘思考过,倒似放下了一桩心事,全力筹备嫁女。   六月里,林碧月出嫁,成了庄家妇。   她的婚事办的跟林碧云差不多,在这点上何氏倒不想让林碧云多心。哪怕家中境况如今不错,可是庄家家境比不得谷家。若是娘家办的太体面了,林碧月到了婆家也不好立足。   倒是送嫁的林楠从庄家回来之后,对庄家行事未提,只提起见了些应天府的学子。   说起来,庄秀才也在应天府书院读书,且成绩拔尖,又诗词风流,算是场面上的人物。   他交游广阔,家中虽然境况不好,但这次成亲办的倒极为体面,还来了不少同窗学子。应天府书院花费不低,除了家中寡母缩衣节食,庄上田租,还有自己筹借或者寻门路弄来的银子,倒也将将够付书院花费。   酒席上听得小舅子提起喜事办完之后,也要去应天府读书,庄秀才便拉着他介绍了一圈同窗。这些与他交好的学子之中,不乏家道殷实的。所谓物以类聚,也有几个恃才傲物的放达之辈,从庄秀才小舅子身上推断他妻子的容貌,想来也只是中人之姿,一面起哄他从此便可“红袖添香夜读书”,一面又拐弯抹角的向林楠打听家中阿姐可读过书之类。   林楠虽然年纪小,但心眼灵活,又与年纪大些的同窗们混过,也知道少年人心中所想,便只含笑不语,心中只模糊觉得,这样的庄秀才与二姐姐……也许不能称作良配吧?!   若是以三姐姐读过书又口齿利害不肯吃亏的性子,也许可以拿捏住庄秀才。但是二姐姐只除了后院,何曾了解外面的世界?庄秀才若是对着二姐姐吟诗,她该如何作答呢?   他自己也是读书儿郎,心中也隐约觉得红袖添香夜读书其实不失为一桩美事。将来的妻子贤惠便是好事,若是又识字,还能夫妻谈诗论词,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被庄秀才的同窗逼问不过,林楠只抿嘴而笑。内中一人见他小小年纪,笑的有几分勉强,便猜出原委,有心替他解围,便拉了他去旁边喝酒:“今日是庄兄大喜的日子,你们不拉着他灌酒,跑来逼问小舅子做什么?”   有人笑他:“又不是你的小舅子,你倒心疼了?!”却也举着酒杯去包围庄秀才,要灌他酒。   林楠趁机脱身,与这位替自己解围的少年郎互通名姓。   原来此人姓姜乃俊弘,家是也是做生意的,倒与林楠谈的颇为投机,待得酒席散了,二人还互通地址,约了在应天府书院再见,这才散了。   林碧月嫁了出去,何氏也了了一桩心事。第二日便开始替林楠收拾行装,待得吃完了林碧月的回门酒,便要拿着包先生写的荐书前往应天府书院读书了。   待得三日上头,庄秀才与林碧月回了林家,何氏指挥着灶上婆子收拾了一桌席面来招待二姐儿及庄秀才,又有邬松与大着肚子的林碧云回来坐陪。   半闲堂开业当日,林碧云大着肚子,谷氏怕人杂挤着了媳妇儿,便是林碧月出嫁,林碧云也不曾来吃喜酒。这会儿回门,家中清静,只有几个人,便派了邬松陪着媳妇儿回娘家。   席间庄秀才见得这桌席面,再瞧瞧林家排场,他进门之前见得半闲堂客似云来,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面上也不见喜色。   娶亲那日半闲关了两日,如今又开业了,生意也不见淡下来。   倒是林碧月陪在他身侧,说话行事都要悄悄侧目打量他的脸色,瞧的何氏直叹气。   两个女儿,瞧瞧林碧云大着肚子一脸幸福洋溢,反是向来掐尖要强的二女儿却是一副小媳妇状,也不知是初当新妇,还是在婆家发生了什么事儿,唯有吃完了酒席,再到后堂悄悄问上一问了。 ☆、第77章 刁难   林家办的这场回门宴颇为有趣。   新女婿庄秀才有个嗜好,一喝酒就要吟诗,甭管前人的还是他自己做的,总要在酒桌上习惯性来上几首,然后静待大家喝彩。   长女婿邬松是个捕头,最擅长的是办案,兴趣主攻武术擒拿,没事做个温柔夫郎,夫妻恩爱和谐,也没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   今日两位女婿齐聚,丈母娘看看英武的大女婿,再看看斯文的二女婿,原本也是乐事一桩。可惜……酒过三巡,庄秀才……他要吟诗。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   夜来春睡知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   邬松:“……”吃环饼就吃环饼,废什么话啊?   好歹他也是从包先生学堂里出来的,还做过几句歪诗,吟诵过前人诗句,这首诗可不是庄秀才原创,乃是前人大家的随意之作。   林碧云:“夫君,妹夫说什么?”   邬松:“听不懂。岳母做的这道糖醋鱼定然合你胃口,娘子你多吃点,咱们的孩儿才聪明。”   庄秀才对这位连襟非常失望。   本以为哪怕是捕快,不会唱和至少能欣赏吧?哪怕不懂欣赏,目光里也应该有对读书人的敬畏之色吧?   他可以肯定,连襟是半点儿没有。   庄秀才的目光越过目不识丁的岳母,绕过虽然模样儿绝佳但一身铜臭味只知赚钱,连他家娘子的嫁妆钱也要克扣的妻妹——开那么大店铺,自家妻子的嫁妆只有区区八十两纹银——最后将目光放到了小舅子脸上。   他也不想想,自家的聘礼也只有四十两而已。   林楠被他这种寄予厚望的目光给看的心下为难。他是个老实孩子,这首诗前些日子恰巧读过,要他昧着良心夸二姐夫诗做的好,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若是要夸二姐夫朗诵的好……这不是间接指明二姐夫抄前人的诗作来蒙座上文盲与半文盲吗?   林楠左右为难,最后挟了个环饼伸长胳膊艰难的越过林碧月,直接放到了庄秀才的碟子里:“二姐夫,吃饼!吃饼!”既然他以环饼为题吟了首诗,林楠就当他是想吃环饼了。   林碧落:“……”   在座捧场的唯有林碧月,大方奉送仰慕的眼神数枚。只可惜庄秀才在新婚三日之内尝试过与妻子吟诗唱和,发现对方除了用眼神蠢蠢的表达着“我虽然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但是夫君你好厉害”的意思之外,别的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她不会像他那些红粉知己,会夸他:“庄郎你后面这句巧夺天工……”   “庄郎你这首诗立意新奇,特别是最后这句画龙点睛,整首诗都活了……”   “……”   庄秀才再一次遗憾的发现,红袖添香的日子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话说洞房花烛,林碧月蒙着盖头坐着,左等右等,等来了醉醺醺的庄秀才,揭了盖头他凑近了瞧一眼,便开始吟诗,说了一大堆,林碧月通没记住,只记住了一句话:“……原来颜色最寻常……”还是因为这句话琅琅上口,跟大白话差不多。   她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两日,猜着庄秀才这是什么意思,有心开口要问,又不好意思张口。毕竟她识字不多,又怕自己记错了,白惹秀才笑话。   新婚之夜倒也还行,一个醉意朦胧,另外一个含羞带怯,该做的事儿一样没少,还有庄秀才吟诗助兴,遗憾的是观众算是个半文盲,连个适当的捧场都不会,大略只记住了男人与女人在身体上的不同之处,以及……终于明白了临出门之时何氏那几句嘱咐。   “总之入了洞房,便凡事依着姑爷……哪怕有点疼,也忍着些……”   林碧月从入了洞房开始忍起,到第二日开还未亮,婆母便开始敲窗:“起床了,再不起来日头要晒到懒筋了……”   她挪过半个身子沉沉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忍着身体的不适艰难爬起来,穿好了衣服去开门,只见外面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先把院子扫一遍,记得声音小些,别吵着了大郎睡觉。他昨夜辛苦了,让他多睡会儿。”   林碧月:“……”   若是在自己娘家,她早甩手不干了。   好不容易忍到三日回门酒,见到了娘家人,她才觉得自己心头这口气顺了些。   不过同样是秀才,比如林楠,便从来不在家人面前吟诗。   因此这顿回门酒,除了庄秀才,其余人皆觉得不错。   邬松见妻子吃的香甜,自己也觉爽口,竟然意外的吃了个半醉,吃完了自己在林楠床上歪了歪,放妻子与自家阿娘去说私房话。   林碧月乍然回家,心中有一箩筐话要对母妹倾诉,只除了刚开始关注了下夫婿脸色,习惯性奉上仰慕的目光之后,只盼着宴罢去后堂相叙,倒未曾注意知音难寻的庄秀才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菜没吃多少,酒倒上了头,最后被林楠扶到了自己房里,两个姐夫头并头歇觉。   打发了女婿,迎儿去收拾残席,母女几个便去何氏的卧房里开会。   林碧落也想参加母女姐妹座谈会,被何氏以“未婚”为由赶了出去,她临走还愤愤不平:“对付婆婆我有一百零一招,二姐姐你要不要跟我学学?”她这里还有对付渣男两百零四招……只可惜当着何氏的面,若是说出来必定要吓晕了她,还是不说为妙。   林碧月“噗”的一声笑了,惹来林碧落的白眼,连忙良心发现的声援林碧落:“阿娘,还是让阿妹留下吧,我也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呢。”   “就是就是,阿娘你就让我留下吧?”林碧落扒着门框死活不撒手。   何氏原本是想问问林碧月房中事,这关系到子嗣。不过瞧见她眼底的青色,内心了然,便也没再赶林碧落走。   “我怎么瞧着你挺怕妹夫?”林碧云吃饱喝足,捧着肚子坐在何氏卧房里,摆开了要与妹妹谈心的架势。   “我那是装的!”林碧月挨着何氏身边坐着,还搂住了何氏的胳膊:“阿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算是瞧明白了。当初还想着读书人了不起,这三日他除了在我耳边念诗就……”瞧一眼旁边求八卦若渴的林碧落,她及时留了半句:“反正我这不是小媳妇初进门嘛,装也要装些日子的嘛!”   林碧落默默吐槽:就庄秀才那小身板,二姐姐你们悠着点儿。小心刚开始吃撑了以后会闹灾!   “你那婆婆可还好?”   这是何氏最担心的问题。   “好什么呀?我进门的第一天,吃完了早饭,她便说怕我年纪轻轻不懂得节约,胡乱花销,要替我管着嫁妆呢。”林碧月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没有将阿妹私下给她的两百两银子记在嫁妆单子上是万幸。   “你全给她了?”林碧云倒吸一口凉气。   二姐儿出嫁,林碧云虽然未来吃酒,但想也知道她阿娘的性子,待女儿一般薄厚,断不会厚此薄彼,二姐儿的嫁妆不会比她差的。这在寻常人家算是厚嫁了,若是全进了婆婆的口袋,她以后可如何过日子?想要买些什么还要跟婆母要,日子得多难过啊?   “哪儿能呢?我就将当初他们家送来的四十两聘礼银子全给了她,然后出去街上用嫁妆银子买了只老母鸡回来煲汤。我婆婆气的脸都变了,一个劲儿念叨我,果然不给她管着嫁妆,我就胡乱花了。还跟相公唠叨,等相公来找我,我直接说这是看他这两日辛苦,特意用我的嫁妆银子买来给他补补身子的。”   何氏:“……”   林碧云颇为忧心:“你这……也太胡闹了。惹恼了你婆婆,万一她处处刁难你,哪有你好日子过?”   林碧落双目放光,直指重点:“二姐夫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林碧月得意一笑:“他除了夸我贤惠,还能说什么?倒是我婆婆,觉得这只老母鸡我既买来是为相公补身子的,自然应该他一个人吃了。我端了碗鸡汤给她,她道不吃。我便与相公吃了个干净。她指责我嘴馋,我便跟相公哭诉,六月暑天,鸡汤过了夜便要发酸,吃不得了,哪能留到第二日?她不吃我只有与相公两个人吃了,不然坏了倒掉,岂不浪费?”   林碧月与婆母初次交手,便首战大捷。   庄大娘当日不但赌气没吃到肉,连汤也没捞着,气的直哼哼,躺在床上不肯起身。林碧月催了庄秀才去外面请了大夫来,又开了几副药,临到交药钱的时候,她不肯往外掏银子,只道没钱,林碧月便睁着一双眼睛无辜的问自家相公:“我今儿早上还给了阿娘四十两银子呢……”   最后药钱还是庄大娘自掏腰包。   林碧月熬药侍疾,连夜守在床边,誓要做个孝顺媳妇……半夜被庄秀才以新房一月内不能空着为由拉走了。   途中她死活不肯走,挣扎数次,连连埋怨庄秀才:“阿娘身上不好,我便要守着她,你怎的能拉我回来呢?”   庄秀才被逼无奈,说了实话:“阿娘过些日子,总要闹闹小脾气,你多担待着些。她身子没事,你不走开,她怎么去吃东西?”   林碧月向林碧落表达了诚挚的谢意:“阿妹,多谢你的刁难啊!”这种情况当初她们姐妹早演练过好几遍,对于装病绝食的婆婆该如何应对! ☆、第78章 知情   “阿娘你没弄错吧?”林碧云震惊的回望何氏,只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阿娘亲口跟她说,自家阿妹并非亲生,乃是寄养。   庄秀才酒醒了之后,林碧月带着林碧落悄悄耳语的“巩固战果,扮演好孝媳贤妻”的指导方针回家去了,林碧落顺道拐到半闲堂去瞧瞧生意,何氏与林碧云便回后院了。   林碧云离家近,又久不见何氏,便想着吃完晚饭再回去,多与何氏坐了一刻钟,便听到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阿娘……三妹妹怎么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呢?”   何氏虽然讲明了林碧落的来历,以及收养她的经历,哪怕事实摆在眼前,林碧云也觉得难以接受。   无可否认,三妹妹是能干的,以稚龄之身,担起养家大梁,还要供幼弟读书,却仍旧活的精精神神,她或者二姐儿都做不到。但是正因为她太出色了,林碧云一直以她为傲,忽然之间知晓了这事实,便觉得打击尤大!   林碧云整个心都乱了。   她去林楠房间催着邬松起身回家,出来的时候碰上了正从铺子里回来的林碧落,手里还提着糖果点心,笑嘻嘻迎了上来往她怀里塞:“大姐姐,二姐姐的东西是早就包好的,有不少糖果点心,我现成去店里给你包的,你可别介意啊。”   林碧云脸色复杂的瞧一眼笑的毫无心机的小丫头,阿娘说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以为总会有一场好闹,或者母女两会生疏起来……可是她到底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林碧落只觉大姐姐瞧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既不接东西也不说话,便直接将东西递给了邬松:“大姐夫,你拿着吧?!”   邬松接了东西,见傻愣愣的妻子,还当在自己睡觉的功夫,这姐俩有了什么小争执。林碧云的性子他知道,最是宽和好相处,不过最近因为孕期,是有些捉摸不定喜怒随心了,且三姐儿这又送东西又傻笑的模样倒好像得罪了自家妻子。   ——都快当娘了哪就值当跟个小丫头计较?   他脑补了这姐俩相处的时光,将这归结为“妻妹只顾着生意大概忽略了孕妇的心理感受”,主动帮着这姐俩缓解尴尬,客气了两句便拉着林碧云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就寝的时间,见林碧云情绪低落,便旁敲侧击的安慰她:“三姐儿就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她哪里莽撞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大人哪里还跟小孩子去计较呢?”   林碧云:“……”   她不是太莽撞是太懂事了好吗?   懂事的都让人心酸了!   这会儿她才回过味来……也不知道方才那模样吓着三姐儿了没?   不提林碧云这一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连带着邬松也彻夜小心陪着她,生怕她哪里不舒服。可是问她她又不说,只能好言好语宽慰她。   倒是林碧落回后宅问起何氏,知道了林碧云为何神色奇怪,也只一笑置之。   她如今是忙的脚不沾地,能腾出功夫来参加家宴已经不错。店里新开,哪怕半日不在,关门之后还是要盯着各处细瞧,尤其是卫生问题。   这小楼建的精致是精致,只是雕刻的地方比较多,边边角角打扫起来尤其费功夫,迎儿一个人盯着四个人也够呛,她自然要搭把手,防止丫环们偷懒蒙混了事,每日关门前都要将各处卫生检查一遍,晚上要清帐,每日支出收入总要算清楚了,到了月底才不会积一大摊子。   况马上便要到杏子成熟的季节了,如今半闲堂还开着蜜饯果子专柜,甘草杏销量很是不错,她还要抽空与何氏去一趟孟家果园订货,顺便敲订好了收杏子的日子。   杏子收回来之后,还有许多后续工作要做,一直到做成了甘草杏,别的果子也陆续上市了,还有得忙。半闲堂不但买林家铺子旧有的东西,还开发出新的品种,比如乌梅便有乌梅茶、洛神花乌梅茶、姜糖乌梅茶、山楂乌梅茶、本土老牌饮品酸梅汤……   总的来说,是将蜜饯果子铺里不少产品都二度开发,不但增加销量,还增加可观的效益。   再者,林楠马上便要赴应天府书院读书,这是从走读生到寄宿生的彻底改变,也不知道他能适应不能,林碧落总觉得自己要嘱咐几句。   “……别的同窗们若是去外面胡混,你可千万别啊,不然我就不管铺子,让你自己回来做个小生意人?”   林楠刚应付完了何氏的疲劳轰炸,才回到房里又被迫接受第二轮轰炸,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何氏的威胁代表着大部分望子成龙的母上大人们的最高水平:“楠哥儿,你若是不学好,阿娘我就……我就不活了!”   “三姐姐,你跟阿娘的口吻可真像。”只不过威胁不同。   林碧落觉得这双层紧箍咒压下来,她家这位小正太如果在无人管束的环境下起了反意,那真是到了青春叛逆期了,只能再行想法。   ——论环境改变对青春期少年的影响。   至于她自己,因为长期以来将自己当成年人看,早忘了其实按着她的年纪,完全可以重新演绎一遍青春期的叛逆。   不久之后,她真的有机会在长辈面前扮演了一回青春期少女。   这话还得从义成郡主说起。   林碧落开了半闲堂,她来过一回之后,一个月之后又带着虞世兰来了。   虞世兰与林碧落之间的梁子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原本林碧落也不当一回事,二人身份悬殊,生活空间完全不会有重叠的可能,只要远远避着些便好。结果……兰郡主派人砸了她家的店,惹怒了她,这梁子便大了。   对于虞世兰来说,这商户女不但抢了楚三郎的注意力,还不知悔改不知低头,后来又害她跪祠堂,着实可恨。   义成郡主本着让表姐妹俩亲近的目的带着虞世兰来半闲堂,林碧落看在她的面子上待虞世兰倒也客气,只是总归是对顾客的客气,而非亲近。   虞世兰对林碧落就更没好话了,两个人一见面便掐了起来:“阿娘,就是这个小贱人敲诈了咱们家一大笔银子,还害的阿爹跪我罚祠堂!说不得这楼就是拿咱们家的银子造的!”   “郡主说的还真没错,我还要感谢郡主将我家的铺子砸了,这才有银子盖楼!”   “……”义成郡主很头疼!   “阿娘——”   “郡主——”   两双眼睛看过来,虞世兰求撑腰,林碧落寄希望于姨母的公平,义成郡主头都大了。   虞世兰在郡主府虽然有不少庶弟妹,与庶妹基本势同水火,特别是与虞世莲简直像宿世仇敌一般,义成郡主总觉得自家女儿很是孤单,如今添个表妹,理当多亲近亲近。   特别是,她自小与妹妹义安郡主的不同之处太多,虽然是亲姐妹,也相互关爱,但到底不能相互理解,反不及萧怡那位闺蜜来的知心。自萧怡被发配边陲之后,每每想起,总是憾事。也许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她更希望这姐俩关系融洽。   未料弄巧成拙,在虞传雄的眼皮子底下,虞世兰与虞世莲尚能保持表面和平,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虞世兰毫无忌讳,先动口,见三姐儿还了口,便捋袖子要动手。   义成郡主见状,只能将她揪走。   林碧落见得这母女俩的相处模式,忽然之间有点羡慕虞世兰,无论她为人品性如何,到底有亲娘维护。何氏待她极好,但到底不比义成郡主强悍,很多时候反要她自己来拿主意,有时候累了,极希望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有个怀抱可以躲一躲,做个天真不知事的娇娇女。   只能叹一句各人缘法,到底不同。   义成郡主揪了虞世兰回家,遣开一众丫环婆子,这才好生数落了她一顿。又将林碧落的身世讲明,虞世兰倒呆了:“姨……姨母?”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告诉过她自己还有个被发配边陲的姨母。   更何况姨母生的小表妹还是寄养在市井间长大,成了那样一个泼辣的货。   “你要心疼她,那将她接到府里不就成了?”她心中不服,见义成郡主面容悲戚,到底不敢再说难听话,便只嘟囔了一句。   “……”   “实在不好说,就当收了个义女啊。”东林书院的同窗王益梅就有个义妹,是她娘收养的女儿,送到了东林书院陪王益梅读书。   王益梅的阿爹王谦乃是礼部尚书,他的义女虽然不招人待见,可除了王益梅自己欺负,虞世兰偶尔也欺负一下,旁人虽然不同那王家养女来往,倒也不曾欺负她。   假如林碧落进了郡主府,可不是掉进了富贵窝?!   虞世兰原本是随口之语,义成郡主闻言却眼前一亮。   她最近一直想着怎么样才能将林碧落弄进府里来,好就近照顾,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第79章 拒绝   誓要将林碧落“救出苦海”的义成郡主用一串红玛瑙奖励了女儿虞世兰,便遣了仆妇去半闲堂约林碧落,有事相商。   此事一开始义成郡主便想瞒着何氏,待得谈妥之后再告之她。考虑到在半闲堂谈论此事不太方便,万一那孩子犯起倔来,拒绝了她怎么办?最后将商谈此事的地方选在了外面的酒楼。   义成郡主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与那孩子接触了好几次,越来越觉得她的性情与萧怡有几分相象,这让义成郡主在行事之前,便多了几分慎重的考量。   结果,真跟林碧落提起让她以养女的身份入郡主府生活,她竟然直接拒绝了。   “郡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也很感谢郡主,但是让我入郡主府却万万不能!”   这情形与她最后一次去劝萧怡的情景何其相似?!真是母女俩一个德性,都是死倔死倔的!   萧怡她还可以破口大骂一顿,含恨而归,多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可是面对林碧落,她却不敢张口再骂。也许这算是从萧怡身上得来的经验教训,她们这样的性子,你越硬她便越倔强,唯有你软和了,软和到她不能拒绝的地步,才能达成目地。   她早看出来了,这孩子主意大着呢,不然又怎么会一力担起养家重任?   “为什么?怕进了郡主府姨母会苛待你?我统共就只有你阿娘一个亲妹妹,怎么会苛待你呢?若是怕有人为难你,有我你还怕什么?”   此刻她们身处吴记酒楼的雅座里,门外又有义成郡主的心腹守着,倒也不怕旁人听到。   “你阿娘当年不听话,放着光明坦途不肯走,非要一条道儿走到黑,跟着容绍流放边陲,这都走了十二年了,我每想起她来,便要哭一场,你若不跟着我进府,这是要让姨母每晚都睡不着觉?”哭一场是个虚话儿,只为了哄林碧落心软。义成郡主每想起萧怡来,便要骂一场,直恨不得其人便在眼前,好生揍她一顿!   “姨母,我在林家生活习惯了,实不想换个地方生活。若姨母顾念我,有空便来半闲堂坐坐,尝尝我卖的果茶小食,也算是尽尽我的孝心。”   义成郡主这般软语相求,林碧落心下十分为难。既感于她的关爱之心,又不想跟着她进郡主府生活,唯有坚辞不受。   “你这孩子,再好好想想。郡主府不短吃不短喝,跟了姨母进府,也不用你为了银子镇日劳碌。你若是怕林家人生计无着,我自可出大笔银子安置她们。再说林何氏抚养你这么多年,这笔银子也是她该得的。况且就算你是以养女的名义进府,可是有我在,谁敢对你不好?还有你表姐陪着你,也不寂寞,你只需每日吃好喝好玩好,日子也过的舒服,怎么就不行呢?”   按义成郡主的眼光来瞧,林碧落被何氏养的很失败。本来是高门贵女,如今却成了市井商户,只学会了赚钱,除了赚钱,旁的瞧着都很欠缺。   特别是二人初次见面,她揍人那架势,义成郡主早看不过去了。   高门贵女,哪怕想揍谁,自有下仆去动手,哪里就轮得到她一个女孩儿亲自动手了?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毛病?   依她的计划,只要林碧落进了郡主府,迎接她的便是一系列的改造计划,从衣物配饰,到举止礼仪,以期让她尽快摆脱小门小门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待她适应了郡主府的生活,再送她去东林书院读书,再交几个闺中蜜友,包括未来的夫婿人选,也将在东林书院的这帮少年郎们中间选择,这才符合她的出身与教养。   “姨母,我阿娘与阿爹乃是流犯,若有人知道了我还活着,并且住进了郡主府,连累了姨母,便是我的不是了。我阿娘当年出此下策,想来便是想让我平平安安在市井间生活,做个寻常百姓。姨母眷顾我,便是我的福气,我心里记着姨母的好,只是住进郡主府,却不妥。还望姨母能够体谅!”   今上性情如何,林碧落全然不知。   可是能与亲兄长夺位,将之逼往边陲,独登大宝,这种人想来不但心黑手辣,必然还性情多疑,哪怕她对当朝政局并无影响,也不见得这位人君能够容得下她。   林碧落这些话,瞬间让义成郡主暗暗心惊她的犀利与直击要害。难道在困境之中生活的孩子都是这么的聪慧吗?比起她的亲闺女虞世兰了,这孩子的洞察力惊人!   “有姨母护着,还有你姨丈,这些事情哪里是你小孩子家家应该操心的?你只管在郡主府好好生活就是了!”大不了她亲自去求今上,赦免了她。   林碧落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就想着如何拒绝义成郡主的好意,这会儿总算有了拒绝的借口:“姨母好意我心领了,如今我衣食无忧,已经不负当年我阿娘的一片苦心。若能将我托付给姨母,想来阿娘当年也不会将我送到市井人家。实是情势所迫,姨母不必多想,就让我在林家好好生活,只当是姨母疼我!”   义成郡主说不动林碧落,回府之后在房里生闷气,正逢了虞世兰从外面回来,许嬷嬷便拉了她去逗义成郡主开心。   “郡主跟三娘子没谈拢,回来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里。那孩子也真是,死活不肯进府。大姐儿快去陪陪郡主,可别让郡主闷出病来。”   虞世兰撇撇嘴,那小丫头不会是被她给吓着了吧?竟然连郡主府也不敢进?!看来她应该挑个日子去瞧瞧这位小表妹,只要她不同自己抢楚君钺,进了郡主府自有她的好日子。   不提义成郡主与虞世兰俩母女的悄悄话,单提林碧落回到家,便将此事隐下,陪何氏晚饭。   林楠早几日已经拿着包先生的举荐信去了应天府书院读书,何氏在后院要操心的人又少了一个,如今是全副心神都扑在了林碧落身上,她不得不每日延长陪何氏的时间,吃饭也不在店里凑和了,都去后院陪何氏了。还涎着脸往何氏身边蹭,“阿娘,自从二姐姐出嫁,阿弟去书院读书,难道是家里吃饭人少了?我怎么觉着咱家伙食一下好了很多?”   何氏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馋猫!我这不是想着,让你把你阿姐阿弟们的份都吃回来吗?”吃饭的人少了,家里的生活支出却没有俭省。特别是义成郡主来过两回之后,何氏见识到了她身边跟着的虞世兰,一想到自家三姐儿原本应该能过着这样的生活,便觉得自家生活粗糙,委屈她了,这才想法设法的改善生活。   林碧落挨着她的肩膀又搂又蹭,哀怨非常:“阿娘这是眼见着家里赚银子了,却不心疼银子来之不易,竟然花起来大手大脚。我要写信给楠哥儿,告诉他阿娘再这样花下去,他的老婆本就要被阿娘给花光了,到时候娶不到媳妇儿,看他怎么办?”   何氏被她这话给逗的直乐,“你怕的不是阿娘花光了楠哥儿的老婆本,而是你的嫁妆吧?!”   母女俩个挨在一处,嘻嘻哈哈乐了会儿,又敲定了过几日去孟家果园收杏子,这才各做各事。   七月初的孟家果园,山上的果树都挂了果子,有的还是青果,有的却已经成熟。像桃杏之类,已经可以采摘。林家母女俩与孟家果园已经是好几年的合作关系了,孟伯今日不在,孟家大郎却在园子里,带着林家母女俩在林子里转,指着那些结的繁密的杏树桃树给她们瞧。   林碧落时不时踮起脚尖,摘一颗金黄的杏子,拿手绢擦一擦便喂进了嘴里,尝杏子的甜酸,不住点头。   想来今年半闲堂的甘草杏销量恐怕又不错。   遥远的西北边陲,一个名叫四合的荒凉小村里,只有三五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的院门被陌生人敲响,院子里一个正捧着半陶碗金黄色的杏子吃的香甜的四五岁的小儿听到敲门声,朝房内喊了一声:“阿娘,有人来了。”   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还能看到往昔秀美的影子,边走边问:“什么人?”   小儿啃到了一颗熟的不太透的杏子,正酸的眉眼皆皱在一处,连连摇头。   妇人拉开了门,门外有辆马车,车上插着镖旗,赶车的趟子手上前去问:“请问可是容家?”   来开门的妇人正是义安郡主萧怡,她疑惑的去瞧这趟子手:“不知找我家夫君何事?”没听说容绍在外面还结交过镖局中人。   那趟子手转头去敲马车车壁,低低道:“总镖头,是这里没错儿了。”   马车车帘掀起,从里面走出来个中年男子,提着个极大的包袱下了马车,便将包袱递给了萧怡,“有人托我们镖局给你家捎来的东西,包袱里面有二百两银子,另有男女冬衣两套,春秋衣物各两套,信件一封,麻烦太太点一点,若是数目对了,便给写个回信,方便我回去收镖费。”   那总镖头立等着她验东西写回信,萧怡也未及看信,想着大约是萧锦让人捎来的东西,便在院里石桌上清点完了东西,又遣小儿进屋去拿了笔墨纸砚来,就地写了收条,将收到之物注明,这才有暇问一句:“敢问先生,是什么人给我家捎的东西?”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打扮的很是齐整,也不知是谁家的丫环。”这镖恰好是这马总镖头接的,那小丫头穿着寻常,想来主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是她办事极有条理,只道捎东西的这家人的笔迹她家有人认识,只待他们将东西送到,拿了收条回来,她便付银五十两。   五十两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张口便是五十两,马总镖头再打量她模样气度,便猜测许是那户大户人家的丫环,奉了主子之命来送东西,故意打扮成这般模样,想是不引人注目。   且送东西的地方到底是需要避讳的,这才许了这么多镖银。   马总镖头带着趟子手走了,萧怡将人送出门去,心中与马总镖头未尝不是同一个念头。给边陲的流犯送东西,原本便是不能见光之事。镖局暗中接些私活原是业内潜规则,自然不能爆露送东西的人名。   她回身掩上门,将石桌上的包袱提到了房里去,小儿在她身后颠颠跟着,连连追问:“阿娘,是什么好吃的?”他极少见生人,方才见到马总镖头与趟子手,有些认生,便不曾上前,只远远瞧着。这会人走了,便连连追问萧怡。   “许是你大姨托人捎来的东西罢?待我拆开信看看。”也许更有可能是周大娘捎来的东西。她与容绍被发配之地,能直接敲开她家门的,也唯有周大娘了。   萧怡将包袱放在了床上,坐了下来,拿起包袱里没有写收信人也无落款的信件来,轻轻撕开封口,入眼看到抬头,似不能置信,又忙忙去看落款,顿时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第80章 提亲   小院的门吱扭一声响起,小儿听到动静,嗒嗒嗒从房里跑出来,直接扑进了扛着锄头进来的高大男子的怀里,“阿爹,阿娘在哭。”   他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阿娘哭。   容绍放下锄头,单臂将小儿捞在怀里,举着他边走边安慰惊慌失措的小家伙:“难道是谦儿做什么坏事了,惹的阿娘哭了?”   小儿气鼓鼓瞪着容绍:“阿爹教谦儿要诚实,怎么自己反要诬赖我?”又一本正经辩解:“方才来了两个人,放下了个大包袱就走了,阿娘……就哭了。”分明不关他的事嘛。   容绍已经举着儿子弯腰进了房,将小儿放下来,摸摸他的脑袋:“谦儿出去玩?我去安慰安慰你阿娘?”   小儿摇摇头:“我也要安慰阿娘。”   容谦无法,只得拉着他的小手,父子两个一起站在床前,看着伏在床褥间无声哭泣的萧怡。她哭的很伤心,却并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而是肩膀一抽一抽,却压抑着不肯发出声音来的哭法,这样的哭法更见心中难过。   容绍见她虽然哭着,可是右手里却捏着张带着笔迹的纸,便去拿那张纸。感觉到有人拽信,萧怡松开了手,慌忙去擦泪,信却已经到了容绍手中。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几行娟秀的字,容绍却低头看了许久。   父母大人慈鉴:   不孝女碧落年有十二,才知严慈滞留边陲,不知归期。当年别离,女儿尚在襁褓,幸得养父母皆贤明厚达之人,待女儿视若已出,家中姐弟友爱,父母大人不必牵挂,只盼身体康健,静待团圆。   想边陲寒苦,女儿唯有捎去银钱二百两,衣物八套,寥表孝心。此银乃是女儿自己所挣,并非与养父母讨要,父母大人尽可坦然用之,不必介怀。   不孝女碧落叩拜   容绍看一遍,抬头与萧怡目光对视一遍,再低头看一遍,似不能信,再抬头用目光向萧怡求证,见对方只是流着泪点头,又不住去擦泪,也不知是喜是悲。   小儿踮起脚尖去瞅,却够不着容绍手里的信,见他阿爹这般高壮的汉子眼眶都红了,这下更着急了,拉着容绍的衣襟便要看信:“上面写什么了?写什么了?给我看看?”怎么阿爹阿娘看过了都要哭呢?   容绍眼眶早红了,粗砺的大掌抚摸他的脑门,语带感慨:“你阿姐……她写信来了。”   小儿目光顿时大亮:“就是阿娘说的那个阿姐吗?我的阿姐吗?她有提到我吗?”   萧怡破涕为笑:“你阿姐……她又不知道还有你……”若是姐弟俩在一处长大,该多好啊?   小儿不跳了,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原来阿姐都不知道还有谦儿……”真是失望极了!   容绍将他抱起来安慰他:“你阿姐若知道自己有个阿弟,肯定欢喜。”虽然短短几行字,可是从她的信里可以看出,她必定是个宽和仁爱的好孩子,不然焉能与姐弟友好相处?   “真的?”   “真的!”   小儿高兴的从容绍怀里下来,跑去外面玩了。夫妻两个相视而笑,皆目中半含欣喜半含心酸。   萧怡将大包袱里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但见衣物皆是用厚实耐磨的棉布做成,针脚细密。冬衣厚实,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足可抵御边陲寒冷,春秋衣物皆是夹的,样子最是简洁大方,颜色一律是不打眼的,但摸在手里便知用心之处。   她拭干了泪,拉起一件棉衣来,让容绍来试试,“若哪里有不合适,我好再改一改。”   容绍将身上劳作的脏衣脱掉,拿面巾又拭了拭背上的汗,这才裸着上半身,将棉衣套了上去,一试之下顿时极为惊讶:“这倒像是量着我的身形做的,真合适,真厚实。”虽然是七月酷暑,这件棉衣上身,直热的他满头大汗,但他抚抚这舒服温暖的棉衣,却怎么也舍不得脱下来。   萧怡眼里的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拭了泪,却笑着打趣他:“阿兄怎么年纪越大,眼皮子越浅了呢?早几年还没觉得你这样儿,怎么闺女捎来了件棉衣,就舍不得脱了?你不想试试春秋的衣服?”   打开春秋的衣服,这才发现春秋的衣物里面各夹着两套贴身里衣。里衣亵裤的料子倒不是外面这种耐磨厚实的棉布,竟然是上好的雪缎。   萧怡打开自己的春秋衣物,发现她的春秋衣物里面不但有里衣亵裤,还有抹胸小裤,夏季里面穿的罗裤儿,有别于外衣不打眼的颜色,她内里的衣物尽是鲜艳的颜色,桃红葱绿,正红鹅黄……   到底是女孩儿,不但准备了贴身衣物,还准备的这样细心妥贴。   萧怡捧着这些丝滑绵软的贴身衣物,又一次哽咽失声,被容绍按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着无声安慰。   ——他们的女儿,原来不止是平平安安长大了,而是出落的远比他们期望的更为出色更为能干也更为贴心!   林碧落不知道她那一个大包袱在容绍与萧怡心中引起了涛天巨浪,当初准备这些东西,也是暗中央了周大娘陪她去的成衣铺子,专门寻的裁缝做的。东西是她与周大娘一起挑的。二人的尺寸周大娘也知道。   为此,周大娘好些日子都没去林家,只觉同对何氏略心虚。   林碧落能记挂着边陲的萧怡与容绍,她心中又高兴又心酸,可是不经过何氏同意,偷偷捎东西给他们,周大娘心中总是有点不安。   直到后来林碧落特意告诉她,会找机会向何氏坦白,她这才心安了下来。   进入八月,林碧落早雇人去将李富贵小院里摆着的所有雕件拿了回来,哪怕价格再高,卖的人却不少,着实热销。许是见半闲堂生意好,封丘门大街最近也新起了三四家类似的店,但里面的东西却远远不及半闲堂。   除了没有林碧落买的这些小食,那些花果茶因为没有冰糖提味,加了饴糖,颜色混浊,不少客人去了一回便又回头光顾半闲堂。   不止如此,便是半闲堂内里的设置不但比不上,而且摆件也及不上半闲堂。其中有一家也不知道从哪请来的雕刻师傅,雕个房子啥的方正的东西倒不难,难就难在不会雕那些灵动的小动物。   若是有图,照着雕出来的那也是死物,李富贵同志的手艺甩出了那位雕刻师傅八条街去。生意自然就比不上半闲堂了。   没过多久,好几家铺子接连倒闭。因为有了比较,半闲堂在这一带竟然出了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连带着,林碧落也出了名。   有人家打听到她尚未订亲,便有不少人家托媒婆前来提亲,泰半是商户,区别在于有的生意做的大有的生意做的小。   何氏如今是尽顾着接待媒婆了。   谷氏听到消息,便有些坐不住了,亲自上门一趟,试探何氏的口风。   “亲家,我瞧着你再不把三姐儿许出去,恐怕家里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了。莫不是你想给三姐儿寻个高门大户的婆家?”万一何氏真有这个意思,她就要回家劝邬柏好生歇了这心思。   何氏也有些发愁。   从七月中开始,她便日日请了周大娘过来参详,参详来参详去,也觉得三姐儿这样的处境,唯有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日子过的和和美美便好。至于高门大户,那是万万不能去的。   二人商议许久,再提起邬柏来,便觉得着实不错。   邬家人的性子都宽厚,尤其邬柏那模样,瞧着是对三姐儿上心了。哪怕林楠去了应天府书院,他被邬捕头送到了武馆去习武,也隔个半月十天的要到林家来一趟。   许是如今出去见过的人更多了,比以前更会说话了。   “楠哥儿老不回来,我有时间便来瞧瞧伯母,也算是替楠哥儿尽尽孝心了。”   何氏每每听了这话,都觉得心里格外熨贴,唯有留他吃饭,算是回敬他这一片孝心。   ——三姐儿再忙,还是会回后宅陪她吃饭的。   细究起来,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同坐一桌吃饭的时候,邬柏便提起武馆里的师兄弟们:“……大师兄是入门最早的,但是武功却一直没长进。二师兄多次与大师兄比武,在师兄弟们面前纷纷扬言,打败了大师兄他便是大师兄了……后来被师傅罚去挑水,骂他不知尊敬师兄……”   一帮少年郎们,皆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谈的话题当然不止如此。   比如师傅的两个女儿,大师妹与小师妹今日穿什么衣服,明日头上戴的那朵花儿……   大师妹性子悍,小师妹性情温柔,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可是看来看去,邬柏总觉得,都及不上林碧落的娇俏可爱。   这些话,憋在他心里许久,只是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说。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若是有人找你麻烦,你便跟我吱一声,看我不揍的他满地找牙!”又或者开玩笑,“三姐儿,半闲堂不需要保镖吗?我还想挣些小钱呢!”   林碧落笑的不能自己:“你这是想到我这里来蒙钱吧?我这里若有人来找麻烦,直接去衙门里找邬伯伯或者大姐夫,哪用得着动拳动脚了?”   何氏自觉饭桌寂寥,每每邬柏来了,三人一席,倒也有说有笑,热热闹闹。而且瞧着三姐儿似乎对邬柏也不错,并未有厌烦的样子,相处也很是融洽。   因此谷氏再提起这话头儿来,她便颇为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我家三姐儿虽然是个能干的,可是女儿家再能干,也得有个好归宿不是?婆母慈爱,夫婿贴心,日子和美,这才叫好呢。我们家这样的门第,寻什么高门大户呢?”   谷氏会意一笑:“也是。咱们当娘的,不就图个孩子们过的和美吗?!”   两人心照不宣一笑,也算是暗中达成了默契。   林碧落全然不知谷氏与何氏私底下的默契,除了要照管店里的生活,还要应付三不五时冒出来的虞世兰。   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七月到八月这一个月,虞世兰隔几日便要来半闲堂坐一坐。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着她那两个丫环,春桃与绿竹。   她来了,点杯果茶,外带四样小食,吃完了嘴一抹,却不肯付钱,只有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肯同意进府?”   春桃与绿竹不知这事儿,便只站在旁边不说话。   林碧落一笑:“同意进府你就肯付茶钱了?”   虞世兰笑的恶劣:“你诈了我家那么多银子,我免费来吃一点怎么了?”   林碧落回头向柜台方向示意:“迎儿,将小郡主所有的单子都累积到一起,等下次碰上她阿娘,我亲自向义成郡主要帐。”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虞世兰恨的牙根痒痒——这个表妹真讨人嫌!   不过回府之后,碰上假惺惺的虞世莲,她又觉得……表妹其实也不是那么讨人嫌!   春桃数次在虞世兰耳边说林碧落的不是:“……小郡主,你怎么能容让那个商户女呢?这样出身的女子,最是见利忘义了……”   虞世兰面色不豫:“你又是什么出身呢?我愿意去哪里什么时候轮到个奴婢说话了?”她自己与林碧落不对付似乎不难,每次都要想法子气林碧落,最好是能让她噎的说不出来话。但是旁人一说林碧落,她便心中不痛快起来。   ——打破头那也是她们姐妹俩的事儿,关旁人什么事儿?   甚至以前,外面的人会觉得她有庶弟庶妹,但是她与庶弟妹们常年不对付,连带着心里隐秘的也有几分厌恶虞传雄。但是现在知道了林碧落的身世,又知道她是自己的表妹,若说从虞世莲以及一干庶妹与林碧落之中选一个承认是她的妹妹,虞世兰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凡事都是比较出来的。   有比较才能鉴别亲疏。   就像林碧落,她每次去了总是不得好脸,二人针锋相对。但是每回她桌上上的,必定是店里新出的果茶与新上市的小食。哪怕二人嘴里吵着,她死赖着不肯付银子,可是离开半闲堂的时候,她必定是要包一包小食给她,说的冠冕堂皇:“这几样小食麻烦小郡主捎给义成郡主尝一尝。”   回来了打开一瞧,里面包着的必定是她方才在桌上吃的最多,最喜欢吃的。   义成郡主与虞世兰同去过半闲堂两三次,义成郡主也只喝几口果茶,小食略尝一尝。于小零嘴上,义成郡主一向很淡,并不怎么喜欢吃。反是她吃的比较多。   虞世兰不相信林碧落没看见。   她提着林碧落包的吃食去义成郡主面前撒娇:“阿娘,这是三娘子给你包的吃食,要你尝一尝。”   义成郡主打开,指着里面的东西便笑:“这是给我的吗?不全是你爱吃的吗?”   虞世兰面上一红,提着便要走:“阿娘既然不爱吃,那正好给我吃了。”   义成郡主扬声问:“你这连吃带拿的,付银子了吗?”   “她说下次见着了阿娘,要跟阿娘讨帐呢。”虞世兰回头做个鬼脸,无赖至极:“反正她有地儿讨债去,我付什么帐啊?”   义成郡主失笑:“……”这姐妹俩!   没将林碧落拉到府里来养着,反倒让她家里这个时不时便往半闲堂跑,好像忽然之间找到了别的乐趣一样,总要去转一转。   义成郡主除了对林碧落如今的生活环境以及未来几年的教育问题终身归宿担心之外,别的倒也觉得勉强能行。   八月二十二,楚夫人请了媒婆上林家提亲。   缘起于中秋之后,十二郎与李富贵从家乡回来。   他们来回皆坐船,走的是水路,比起陆路要快上许多,因为李富贵的探亲假用的并不长,回去住了几日关节便痛的不行,夜夜不得安枕。且家中弟妹听得他有意要认个孩子养在膝下,皆想将自家孩子给他,在弟妹殷切的目光之下,李富贵压力山大。   若过继了弟弟的,便得罪了妹妹,若过继了妹妹的,便得罪了弟弟,皆不合适。最后索性谁的都不过继,各家给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过活,他便带着十二郎又回来了。   不止是他的关节不适应家乡的气候了,便是自己的心里,也有些不能适应家乡的人情世故了。也许是在水军里呆的太久,接触的皆是粗豪的汉子儿郎,再面对鸡毛蒜皮的小算计,他只觉烦乱不堪。   也许三姐儿说的对,他还不如寻个小娘子成亲,自个儿生个孩子过活呢。   二人回来之后,与林碧落打过招呼,李富贵便照旧住到了楚君钺的小院里,正式开工。十二郎又回到了林家。   这一回来,便发现风景不与旧时同。   半闲堂的生意红火,日日高朋满座也没什么出奇,反正三姐儿好主意不少。最离谱的竟然是,林家成了媒婆聚集地,有时候一天来三四个媒婆,各个舌灿莲花,将男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何氏应付的晕头转向,十二郎冒充小厮倒茶,顺便探听敌情,只听的心惊胆颤。   ——难道他再也没机会回楚家去了?! ☆、第81章 争妻   十二郎心一慌,就驾轻就熟做起了老本行:间谍工作。   这工作以前叫一心向主,这会儿在身契归了林碧落的情况下,其实已经算是背主了。不过假如林碧落不能成为他家的“当家主母”,在他眼里还真算不得正经主子。   谁让他姓楚来着。   楚君钺听得自己千挑万选的媳妇儿马上要飞到别人家了,第一件事便是向楚夫人下了最后通牒:“阿娘,你要是再不请媒人去林家提亲,若是三姐儿与别人订了亲,那我可就真要打光棍到底了!”   为着娶媳,楚夫人本着与儿子死磕到底的精神,无数次算计逼迫儿子,最后将儿子逼的成了一名光荣离家出走的大龄未婚剩男,听得他铁了心要娶个商户女回来,唯有暗叹一声,派婆子去请了官媒来,交流一番之后,楚家请的官媒便到了林家去提亲。   何氏最近接待的媒婆太多了,但顶天了也没遇见过一个官媒。如今竟然惊动了官媒,当下便有些受到惊吓的意思。   一旁倒茶的十二郎满心都是胜利在望的喜悦,待听得官媒讲明来意,提亲的乃是将军府,也不是妾室,而是正房夫人,何氏似乎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当场便拒绝了。   十二郎:“……”这不是高兴傻了说的反话吧?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太太……提亲的可是楚将军府上的少将军啊……”这个完全不用考虑就可以直接同意吧?   哪怕您家闺女是义成郡主家私生女也行啊,反正少将军看上了这个人,也不计较三娘子真正的身份啊!   官媒也傻了,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充分了解了男女双方的身份门第,只怕女方乐过了头,这是稍微矜持一下?   “太太,楚少将军虽然大了几岁,可是老话儿不是说,大几岁才知道疼人吗?况且你家三娘子这么好的人才,配了楚少将军不是正好吗?”   做媒的都有将稻草说成金条的口才,官媒婆这里摇唇鼓舌,事实上三娘子长什么模样儿,她还真没见过。   纵然天上掉下来这么一大块馅饼,何氏也没被砸晕。她牢记着三娘子的真实身份,嫁个寻常百姓尚能保平安,若是高门大户,不定哪天就被捅出来了。到时候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将军府门第太高,我们家只是商户,委实高攀不起,还要劳驾妈妈跟楚夫人说一说,真不是我们不肯嫁,而是嫁不起。我家三娘子自小就是个野丫头,不懂规矩,又少拘管,如何能嫁到将军府去?配个寻常百姓便足够了!”   十二郎在旁急的跌脚,直恨不得代替何氏应下这门亲事,不日将三娘子抬到楚家去,做为陪嫁小厮,他理所当然的回到了楚家。   官媒婆起初还当何氏在谦虚,可是细瞧她神色,却决非作伪,这妇人倒是个实诚性子,实实拒绝女儿嫁到高门去。她心中思虑着,也不知是怎生人才,竟然教将军府的小将军瞧上了眼,非要聘来做正头娘子。   正思虑间,门帘被掀起,从外面走进来个绝色小娘子,连官媒婆也禁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真个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她常在高门大户走动,寻常官家小姐似乎还没她这般清雅端丽,生成这样颜色,难怪被楚小将军惦记着。   “这小娘子可是……三姐儿?”   “这正是我家三姐儿。”   林碧落瞧这架势,再瞧那妇人身上打扮,衣饰华丽,开口便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儿细瞧,满口蜜语,将她夸了又夸,与最近上门来的媒婆如出一辙,便暗想,难道是官媒婆?   她虽然丝毫没有羞臊之意,可是这种场合,按理说她应该避开才对。便与那妇人问了好,又与何氏道:“不知道阿娘这里有客,我还有事就先出去了。”   “去吧。”   何氏遣退了三娘子,这才向官媒婆致歉:“妈妈也瞧见了,我家三姐儿就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也不是我非要一心拒绝妈妈,而是……前几日也有人来提亲,我已经口头应下了人家。不瞒妈妈说,那户人家的哥儿与我家三姐儿是同窗,自小一起长大,过几日便要换庚帖,直等三姐儿及笄,便要嫁过去了。”反正这事儿她与周大娘商议再三,也觉并不违义安郡主对女儿的期盼。   嫁到了邬家去,倒能保证三姐儿的日子过的平平顺顺,若是嫁到了楚家,万一楚小将军喜新厌旧,娘家是一点力也使不上的。   此刻拿邬家来堵官媒婆的口,再好不过。   楚夫人听得官媒婆来报,林家三姐儿已经许了人家,不日便要换庚帖,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早知道她便早两个月提亲了。   她这里悔不当初,想着找时机告诉楚君钺一声,却不知楚君钺另有消息来源,早从十二郎口中听到了此事。   他是暗叹造化弄人,最后竟然被个毛头小子给打败,十二郎却是悲伤自己从此要终生“身在曹营心在汉”了。主仆两个一样愁绪难遣,倒在秦钰的小院里喝了个酩酊大醉。   何氏自拒绝了官媒婆之后,想着要尽快坐实了此事,便寻了个空子,将林碧落留在房里说私房话。先从接待媒婆的苦讲到来提亲的各色人家,从家境到门第皆对比了一遍,最后才提少年郎。   “这些人家里,门第最好的便是楚小将军,虽然年纪大了些,到底是官宦之家。三姐儿觉得如何?”她小心翼翼的观察林碧落的脸色。   林碧落每日忙的陀螺一般,团团乱转,哪有空考虑终身大事?   不过听到楚君钺竟然真派人来提亲,顿时一呆,说不准是什么感觉,只是理智告诉她,此事不妥。   “阿娘……楚家门第是不是有些太高啊?咱家……咱家可是商户啊……”配个官家似乎不太合适吧?   三娘子心里想着,嫁人都想着高嫁,也不知道何氏是怎么想的?也许她对楚家这门亲事看好呢?   本朝婚姻讲究父母之命,此事还是要与何氏好好沟通。说到底,她家阿娘还是个很开明的家长。   母女俩个存了一样的心思,都在试探对方。   “我也觉得……楚家这门第有点高,咱们家有点攀不起啊!”何氏应了一声,与女儿一对视,到底多年母女,默契早有,顿时笑了起来。   林碧落笑的拍着胸口直朝后跌:“阿娘就会拿这事来吓我,我还当你应下来了呢!真是吓死我了!”   何氏将她拉了起来,才将后面的话全讲了出来:“楚家来提亲,我怕得罪了楚夫人,便道阿娘已经将你许了人家……”   “啊?阿娘你不是来真的吧?”林碧落紧张的坐直了,眸子直逼到何氏脸上去,“阿娘你在开玩笑吧?”   以她十二岁的稚龄,要直面婚姻,这真是需要特别有勇气的事情。   何氏端正神色,尽量表现的严肃一些,以期不要给三姐儿造成“开玩笑”的错觉:“我与你周大娘商量了许久,皆属于邬家二郎。阿柏虽然门第不高,但是个厚道孩子,你邬家伯母又是个憨厚的,断不会为难你。妯娌又是你阿姐,定然只会让着你,日子过的保准顺心顺意。”   “阿……阿娘……”   林碧落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要她嫁给邬柏……这真是风中凌乱了!   虽然邬柏似乎比她大着一两岁,但是……她从来没将他当做未来的伴侣来关注过啊!   况且,她还真没想过这些事情,扒拉开她的脑子,里面存了无数种赚钱妙计,唯独没有一招半式是如何选择良人的。   姐姐们出嫁,她的计策一条接着一条,可是真轮到自己了,她才发现那通通是纸上谈兵,没有一条适合自己的。   “那就……全凭阿娘做主吧。”至少邬柏知根知底,又好拿捏。让他往东,他应该不会故意去往西。   身为这个时代的一员,假如她想要特立独行的不嫁人,誓要做个女强人,想来太难容于社会了。   至少她长这么大,只听说过有恶疾不能出嫁的,或者清名有损的女子,要么在家静养,就跟坐牢一样,要么被送到尼姑庵里去,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真正想要融入社会,还是只能屈从于主流社会的规则,偶尔打打擦边球,小打小闹一番,尽量在规则之内让自己过的舒服自由一点,而不是一心要打破旧世界的枷锁,最后反被旧世界的枷锁锁住了一生,再无挣扎的余地。   何氏见她应了,只觉一桩心头大事落定,向晚便与周大娘提了提此事。过两日,又通过别人的嘴露了个口气,果然谷氏便寻了来,进门便向她道歉:“亲家,我真没向旁人提过,聘了三姐儿做二儿媳。可是昨儿遇上黄大婶,她竟然向我恭喜,说我家柏哥儿定了三姐儿,就差换庚帖了。你要信我,这真不是我向人夸耀的……我就有那个想头,你不点头我也不敢向外提啊!”   谷氏局促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何氏拉了她的手坐下:“亲家,这事怨我。前几日楚将军府上请了官媒来提亲,我不想让三姐儿嫁到高门大户去,便跟人家提,已将三姐儿许了给柏哥儿,只是还未换庚帖。你瞧着这事儿……”   谷氏顿时眉开眼笑:“我这就去请魏妈妈来一趟,亲家……这可是大喜事啊!我家柏哥儿那傻小子是个傻实在,一心将三姐儿挂在心上,不然我也不敢觍着脸来求你家的三姐儿了。这可真是好事儿啊!”   她一面说着,便风也似的走了,过午魏妈妈便上门了。   没过几日,两家便交换了庚帖,算是将此事定了下来。   ☆、第82章 蠢事   楚君钺与美人儿失之交臂,他的贴身护卫们皆义愤填墉,不明白门第高贵又立有军功的少将军哪里败给了捕头家的二郎,各个摩拳擦掌,要为自家主子讨个公道。   楚六认为,非常时期,应该采取非常手段,抢亲的只要入了洞房,邬家二郎也只能徒呼奈何。   ——他家祖上是水匪出身,后来被楚老将军收服,成了楚家家奴,他这才成了楚君钺的身边人。   别瞧楚六模样就像路人甲,但行事颇有乃祖之风,不言不语支狠招。   对于他无视律法以及楚小将军的清名,居然想出这个烂招来,被兄弟们一顿嘲笑。   模样儿白胖长的像只大肉包子的十一郎笑起来无害,主意却非比寻常的凶残:“不如少将军使个美人计,将林三娘子骗了来,待生米煮成了熟饭,邬家二郎难道愿意戴这顶绿帽子?”殊途同归,最终美人在怀,只不过是提前入了洞房而已。   这一位,祖上乃是海边专事拐卖妇女的,不知做下多少孽事,后来落在了楚老将军手里。那时候楚老将军还是十九岁的少年郎,一举将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给剿灭,独留了那犯首六岁的独生女。罪不及无辜,况这独生女也是被拐来的女子逼奸所生,向来不受犯首重视。   案子结了之后,小女孩儿被送到附近渔家抚养,长大之后嫁了个渔家少年,丈夫出海遇难,这女子郁郁而终,独留下十一郎,只能跟着楚老将军麾下讨一碗饭吃。   楚七郎楚八郎想象一下三娘子那单薄的小身板儿,深感十一郎这主意丧尽天良,将他压在地上一顿胖揍,白胖的大包子倒成了个紫猪头。   紫猪头被楚十郎当凳子坐着,在他身下发出微弱的抗议:“……我又不是说现在!林三娘子要成亲总得及笄之后了,还有两年多,什么事儿成不了啊?!”   ——他还是没改变自己那个馊主意。   这些都是在窝里起哄的,皆不及十二郎出手快。   十二郎找了个好日子,将邬柏堵在了回家的路上,一顿胖揍,这就好比杂牌军遇上正规军,邬柏想当然败北,被揍的鼻青脸肿,还不明白三娘子家的小厮这是发的哪路神经,跑来找他的麻烦。   最要命的是,这小厮武力值太高,他都怀疑武馆的二师兄碰上了十二郎,恐怕都要被揍扁,何况是他。   难道是三娘子对这门亲事有所不满?   话说换庚帖这种事情也用不着他出面,邬家只是往武馆捎了个信,给他订了一门亲事。邬柏当时听到订亲了,就跟傻了一般,一想到此后再也不能找借口去见三娘子,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正愣神着,家中老仆便笑他:“太太说了,若告诉了二郎,二郎必得傻了。你也不问问为你订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哪家的?”   “太太挑的,那还能有错啊?可着咱们那一片儿,就没有这么能干的小娘子。说起来还跟咱们家有亲呢,就是大奶奶的三妹子,如今是姐妹俩都成了咱们家的人……”那老仆絮絮叨叨,还待再说,邬柏却已经大喊一声,一把将他举了起来,转了两圈,只惊的那老仆忙喊:“二郎……快放我下来……小心我的腰……”   邬柏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将老仆放了下来,又替他整衣拍打,讨好的笑:“刘伯,你说的……可是真的?阿娘真给我订了三姐儿?”朝思暮想,难道成真了?   老仆试了试自己的腰,安全无虞,这才笑的一张褶子脸成了菊花,“是林家的三姐儿。”   邬柏瞬间觉得天清气朗,鸟语花香,浑身使不完的劲,那日与师兄弟们切磋拳脚,一路打趴下了好几个,连武馆师傅也好生夸赞了他一回。   哪知道在回来的路上就被伏击了,还败的特别惨。   败虽败了,邬柏却不是个认输的性子,拖着十二郎一路回了林家,进门便要寻林碧落问问清楚。   十二郎怒打邬柏,是为了前主子泄愤,可不是为了现主子打抱不平。换句话说,现主子的婚事也轮不到他操心。他不过是觉得回归楚家无望,三娘子有眼无珠选邬家而弃楚家,这才做了件不经大脑的蠢事。   事情闹到了何氏面前,何氏见着邬柏这一脑袋伤,听得他的来意,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三姐儿胆子一向比较肥,当初问起她亲事,她便兴致缺缺,连点女儿家的害羞都没有,莫非是她真对这门亲事不满,这才暗中授意十二郎行凶?   林碧落被何氏从半闲堂叫了回来,负责主持公道。   这是二人订亲以来,首次见面。邬柏对自己以猪头形象示人顿觉失算,好歹也要等长好了再来——只是到时候证据消失,万一这小厮不认帐,说他诬赖怎么办?   林碧落见了邬柏这狼狈模样,掩唇一笑,又觉这行为实在有失厚道,强自绷住了,倒让何氏以为她这是遣了十二郎行凶,又急又怒,瞪着她直恨不得拍她一巴掌,好将她拍醒:“你这丫头,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什么了?”林碧落一脸的莫名其妙。待搞清楚了事实,顿时哭笑不得。   “阿娘,男孩子们爱打架,偶尔打一架也没什么了不起嘛。”邬柏不过才十三岁,这个年纪又学武,不打架真是浪费大好时光。不过被十二郎打了,这多少有点抹不开面子,不然他也不会跑来追问她,对他有什么意见?   林碧落踮起脚尖,狠狠在他青了的脑门中敲了一记,:“你做什么坏事了,怕我对你有意见?”   邬柏惨叫一声,捂着脑门后退了一步,却对着林碧落傻笑。   少年郎的脸上,没有一点点阴霾,笑的阳光灿烂,引得何氏不住摇头:“你这孩子!”连林碧落也被他的笑容感染,骂一声:“傻样!”   何氏拿了伤药来,交给了林碧落,要她替邬柏上药。自己却拖着十二郎出去了,边走边训他:“你这孩子,今儿是犯什么毛病?”   十二郎:“……”   他也受伤了好吧?虽然伤的地方比较少,但也有疼的地方,怎么就得不到一点关爱?!   林碧落替邬柏上了药,只见他一双眸子盯着自己一眼不眨,倒似怕自己飞了一般。她是过来人,少年郎眼中的情谊太过熟悉,只能板起脸来凶他:“你盯着我瞧什么瞧?难道我被人打的脑袋像猪头了?”   “三姐儿就算是猪头……也是最好看的猪头!”   林碧落:“……”这算是夸我还是贬我啊?手下重重在邬柏脑袋青紫处按了一下,听得他哎哟一声,这才瞪他一眼:“这下清醒了吧?以后别对着我说梦话!”转头去收拾伤药白帛却只觉好笑,偷偷笑了起来。   ——这傻小子!   虽然两个人未见得有男女之情,但至少有自小长大的同窗情份,她也不讨厌邬柏,相处起来应该不难。在一个遍地是包办婚姻的世界里寻求自由恋爱,除非她脑子长残了。   邬家全家人,包括面前的这个憨厚少年,都是很好相处的人。自从两个姐姐嫁出去以后,认清现实的林碧落早已经放弃了在这个世界寻找爱情,不过是彼此偎依着取暖,度过漫长人生。   比起爱情来,人的一生之中还有许多种感情值得她去好好经营,比如亲情友情。她会好好生活,在这个世界努力生活下去,有一个温暖和乐的家,有一个好脾气容易相处的丈夫,还有一大堆可爱的孩子们,热热闹闹的走下去。   因为太过清醒,清醒到容不下一丝丝对爱情的幻想,所以才选择了最务实的一条路。   晚些时候,十二郎被林碧落叫了来,塞了张身契在他手里。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碧落一笑:“这些日子多谢你,也多谢你家少将军!当初跟你家少将军要你的身契,也并非是想将你拴在林家一辈子,当牛做马。只是因为使唤你太顺当了,你家少将军将你调教的太能干了,我借来暂时一用。这会儿店里都顺当了,再留你在这里便有些大材小用了,你拿着身契还是回楚家去吧。”   十二郎:“……”   他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留在林家似乎还好些,要是回去了,也许会水深火热也不一定!   不过想要尽快回到楚家的迫切心情压倒了一切,他与林碧落倒了谢,又与何氏道了别,去了前院收拾完了东西,便趁着夜色回到了楚家。   林碧落站在房里良久,只等暮色四合,房里黑漆漆一片,唯有窗外还有些青朦亮光,似乎生活之中便是混沌一片,唯有那点光在前方。   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何氏立在门口,看着沉静的女儿,低低问她:“三姐儿,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楚小将军?阿娘……是不是做错了?”   黑暗之中,她看不到三娘子的眼神,自十二郎走了之后,三姐儿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她听到林碧落轻声问她:“阿娘,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梦想过,有一天嫁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郎?”   何氏一怔。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可是纵然年纪小,却也知道像她这样的奴婢,将来的婚配都是主子说了算的。   至于英姿勃勃的少年郎,哪怕做梦,都觉得高不可攀。   可是她家的三姐儿,假若家道不败落,漫说是英姿勃勃的少年郎,便是候门权爵之家,也轻易而入。   “是阿娘委屈了你!”   房间里传来她低低的轻笑声:“阿娘,不过是梦罢了!你也并没委屈我,能平平安安的过下去,才是福气!”   何氏脑子里隐约有个念头,却不敢说出来。   三姐儿,别是真的喜欢上了楚少将军吧?所以才拒绝的这般坚定!   她小时候,跟着林保生上街去,看中了喜欢的东西,可是因为价格太贵了,便坚定的拒绝了,并且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教训林保生:“阿爹就知道胡乱花钱,有买这个的,还不如回去给阿娘打二两头油。我瞧见阿娘的桂花油没有了。”   那时候林保生回来,不无感慨的与她私底下议论,这孩子贴心的不像话。   因为知道喜欢的东西价格太贵,所以才更坚定的拒绝,哪怕等林保生牵着她与林楠的手走过去,她也只会偷偷留恋的朝后张望,可是只要林保生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她立刻移开了眼神,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何氏只觉得心头一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83章 心软   重阳节前一日,虞世兰亲自来半闲堂邀请林碧落,只不过邀请词不太客气。   “明儿我要跟同窗出去玩,我阿娘非要我来带着你也出去玩。”   “你这是吃了我的东西太多次不付钱,心虚了吧?我可没空,店里的生意你来管?!”   虞世兰恨的牙根痒痒:“……见钱眼开的丫头,除了赚钱你还知道什么啊?”   “我还知道兰郡主吃东西光赖帐!”   “你……再不走我让外面的小厮们来绑了你,免得阿娘以为我没诚心请你!”   “你绑匪出身啊?!”   林碧落跟着虞世兰出了门,便被她拖上了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上。   她进去的时候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小娘子,娇娇柔柔,声如黄莺出谷:“妹妹坐我这边吧,阿姐向来不喜与人同坐的。”说着便伸出手来,要拉林碧落坐到自己边上。   不想被虞世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将林碧落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冷笑:“阿爹又不在身边,你做什么戏啊?”指着那小娘子道:“这是虞世莲,我家阿爹的庶女。”   虞世莲眼眶之中的难堪一闪而逝,面上神情却极为温婉委屈:“阿姐不说,人家也知道我是庶女。只是再怎么说我也是你阿妹,当着客人的面,阿姐对我撒气不要紧,若是让这位妹妹以为阿姐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可怎么好?”   林碧落年纪瞧着小,阅历却不浅,见虞世莲这几句话暗含机锋,将自己的委屈与虞世兰的骄横尽诉,但凡有点脑子的,恐怕都会对这委屈求全的少女心存好感,而会疏远不好相处的虞世兰。哪怕面子上抹不开,心底里也定然不喜虞世兰所为。   比起虞世兰的一根筋,面前这朵到底是小白花还是食人花,有待考证。   “小郡主本来便是骄横的性子,我早都知道,小娘子多虑了。”说着还瞪了虞世兰一眼,“你方才抓的我胳膊都头了,手上怎么力气那么大?”   虞世兰回瞪她:“你这是找揍吧?!”嘴里说着,却伸出爪子来在林碧落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把她的头发都揉乱了。   林碧落忙着整理头发,余光中瞧见虞世莲惊愕的眼神,心里顿时呵呵了。   ——这一位不会常打着温婉善良的旗子暗中孤立虞世兰吧?   可以想象,就凭虞世兰这横冲直撞不知收敛的性子,有几个闺蜜能容得下她这般娇横的脾气?倒是身边有个这样“贴心”的庶妹,时不时帮她向众人表达歉意,又要承受她的怒火,人气高涨那是必然的。   林碧落所料一点没错,虞世莲还确实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她自小对虞世兰各种不满,凭什么只因为亲娘出身不同,虞世兰便要生生高出她一头来?于是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要想法设法的压虞世兰一头。就算有义成郡主那样一个强硬的靠山,能够打压府里所有小妾通房,确立正式夫人的地位,但虞世兰还是会吃暗亏。   许嬷嬷当年便说过,“郡主你也太厚道了些,早应该将这些小孽障们给收拾了。”她那是看着郡主府的庶子庶女一窝窝出生,心中替萧锦不平。   义成郡主精心描画着黛眉,漠然瞟她一眼:“不过是府里养着的小猫小狗,就当是看景儿了。不然日子这么长,如何打发?”   待得庶子女长大了些,虞世兰有时候吃了虞世莲的暗亏,义成郡主也冷笑:“就算是养个小猫小狗,有时候也会朝着主子挠一爪子,疯犬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便如今虞世兰在家中未曾聘出去,虞世莲的亲娘卫氏多少次在虞传雄面前哭诉,道虞世莲也到了待嫁年纪,因为姐姐嫁不出去,眼瞧着要阻碍妹妹的婚事了。为此,虞传雄找过义成郡主好几次,都被她以“姐姐未聘,妹妹焉何能嫁?不知道的还当大姐儿有什么毛病呢!”这话给打发了。   女儿聘嫁之事,还得当家主母来操心。虞传雄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跑到内眷们的茶花会上去推销自家闺女吧?况内眷们聚会,都是正室夫人的活动,与个妾室有什么相干呢?   哪怕卫氏再急的上蹿下跳,也莫可奈何。   虞世莲是在虞传雄前面得宠,但她却不曾瞧见,这一两年,卫氏在义成郡主面前越来越恭敬,连前两年只是随大流跑去立规矩,偶尔偷偷懒,如今都做的诚意十足,只恨不得变身义成郡主的贴身丫环。   今日出门,本是家中大小女眷前往西山别院,明日登高望远,可是临走之时,义成郡主忽派了虞世兰去接个人。卫氏忖度着,这时候去接的,别是哪家的小娘子,想来与虞世兰关系亲密,便忙使了眼色给虞世莲,要她跟上去。   虞世兰原本不肯带她,但虞传雄在侧,虞世莲又格外乖巧的跟着她阿姐长阿姐短:“阿姐平日都去外面顽,我在府里都快闷坏了,求阿姐带上我。”   义成郡主使个眼色,虞世兰便可有可无的带上了她。往封丘门大街的途中,姐妹俩连句话都懒怠说,偏林碧落上了马车之后,虞世莲便适时的展现她的温柔大度。   只不过心里暗暗讶异:兰郡主平日眼高于顶,怎的今日对这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小娘子这么客气?再细端详林碧落,越端详越心惊。这世上竟然会有长的这么相似的人?要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她们三个站到一处儿,不知情的瞧来,必定以为这小娘子与虞世兰才是亲姐妹。   义成郡主让虞世兰来接这小娘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虞世莲左思右想,全然不明白。   而且她瞧着虞世莲竟然对这位小娘子分外容忍,哪怕那位小娘子话说的比刀子还利,也没见她暴躁大怒,这可真是奇景一桩。   虞世莲心中揣度,又搭了好几次话头,发现自己往日常用的那招完全不管用,面前的小娘子油盐不进,只浅浅微笑,又或盯着窗外的景色细瞧,到最后竟然枕到虞世兰的肩头,打起了小呼噜。   ——她昨晚太累,算帐算到了半夜三更,一大早爬起来就去厨房里熬果酱,睡眠严重不足。哪有精力与人家寒喧客气?   虞世兰感觉到肩头靠过来的脑袋,只觉一头黑线,然后……整个人便僵住了。   与同龄人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她全然不习惯。不止不习惯,似乎是从记事以来,便不曾与人拥抱相偎。   府里的庶妹们与她水火不相容,外面的同窗闺蜜们皆是大家出身,都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是注重风姿风度,恨不得时刻都是兼容精致谈吐温雅的,哪见过林碧落这么随意的?   马车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林碧落起初还靠着虞世兰,最后直接流到她怀里去了。睡相换了好几个,虞世兰倒是难得没将她扔出去,哪怕脸色不太好看,也强忍着她将自己当枕头床垫使用。   到了西山虞家郊院的时候,马车直接驶进了义成郡主的院子,出来迎人的义成郡主亲自掀开帘子,看到这副场景,差点笑出声来。   很难想象虞世兰那么暴烈的性子,能咬着牙一边将林碧落往自己怀里扯着,生怕她掉到地板上,一面又对她摆出臭脸来。当事人倒是睡的人事不知。   虞世莲回到卫氏的小院之后,关起门来与卫氏猜测此事,结论与秦钰的猜测差不多:这小娘子不会是义成郡主在外面的私生女吧?   也不对啊?!瞧着倒比虞世兰小了好几岁呢!   晚饭时候,虞家一大家子人相聚在前厅,唯独林碧落一个外人。她被安排在虞世兰身边,感觉了一圈被陌生人围观起来当珍惜动物欣赏的眼神之后,终于落座。   ——终于知道马群里跑进来一只羊的感受了!   待到虞传雄到了之后落座,义成郡主笑咪咪提起话头:“老爷,这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准备认的义女,三娘子,还不过来与老爷见个礼!”   事实上,虞传雄一进来,林碧落便应该上前去见礼。只是没人引见,终归不太好。   他们二人倒不是初次相见,上次在常启功的大堂上,还唇枪舌剑过一番,这次算是第二次见面了。   “虞大人好!”   林碧落起身移坐,近前几步向虞传雄行了个礼。   这时候林碧落才知道了她这位姨母的禀性,竟然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先前被她拒绝了,这会儿便让虞世兰强拉了她来,在虞家内部公开了此事,奇怪的是连一家之主虞传雄竟然也不曾驳回。   他微微一笑,倒是意外的客气:“既然来了,就跟自己家里一样,想吃什么就跟郡主说说,或者跟你阿姐说说。家里这么多姐姐妹妹,也可以一处顽一顽。”   这是……间接承认了?   林碧落内心惊讶无比,又猜测,或者这位虞大人也知道她的底细?谢过了虞传雄,她才落座。   不止林碧落惊讶,便是厅中在坐的虞家众人也也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此前从来不曾听说过义成郡主有收义女的打算啊。   各人皆在饭桌上与关系近的用眼神交换所知信息,都想尽快知道林碧落的来历。倒是卫氏与虞世莲知道一二,可是不确定也不敢胡乱开口。再说对于卫氏来说,这也许是一枚好棋,用的好了,也许能将虞世莲顺利嫁出去,因此她叮嘱了虞世莲好几次,一定要与林碧落打好关系套好近乎,多打探消息。   无论虞家众人心中揣着什么样的想法,都不妨碍义成郡主在虞家后院当老大。她决定的事情,后院的姬妾们无人能够改变。   吃过了饭,她拉着林碧落的手坐在房里说话,虞世兰在旁拿着小银叉子吃切的小块的水果。   “既然来了,就好好的玩。哪怕没有公开摆酒认亲,你也是家里的人。你姨丈都已经发了话,便是回到家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尽管跟你阿姐说,待过两日我让许嬷嬷去林家收拾你的东西,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   林碧落:“……”她这是被强行认亲了吗?   感情先头与义成郡主说的一箩筐话都白说了?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如今这态度,完全是哄孩子啊。当给她拿了好吃的好玩的,又有人陪着玩,就会忘了回家?   她从义成郡主手里抽出来,反将她抱了个满怀,还大胆的将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拿出对往对付何氏的办法来,笑的娇憨无比:“姨母,我阿娘身上,就是你身上这个味道吧?真香!”   义成郡主养出的虞世兰是个精力十足的暴烈孩子,自小就好动爱玩,破坏力巨大,能走之后就没有一刻肯在她怀里安生呆着的,更何况被她抱着不放。母女俩最寻常的相处模式就是她一味的追在女儿身后温柔相劝,而虞世兰则永远在追逐外面的风景,不肯回头瞧一眼她。   不止是虞世兰长大之后,完全不曾与人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便是义成郡主与亲闺女,也多年不曾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乍然被个小姑娘扑倒,又听得她这句话,眼泪都差点下来,心里软的化成了水,手自然而然的搁到了林碧落的背上,轻轻的拍着,就像小时候拍虞世兰睡觉,起初有些生疏,多拍了两下倒得心应手了,越拍心越软。   今儿这孩子倒像她生的一般沉静温柔,反是虞世兰的好动调皮,倒像是她家阿妹小时候。   ——到底是林家家教不好,将她家好好一个孩儿给教成了无赖泼皮的模样。   大家三千字,酬谢今日收到的两个长评! ☆、第84章 姜姓   每年重阳节,虞家都到西山别院来赏菊,顺便登高。   虞家别院遍植菊花,而西山脚下又有无数权贵人家的别院,皆种植了菊花,留待主人家每年重阳节前来赏菊。   只因西山之上,便有与大相国寺齐名的开宝寺,寺中遍植菊花,有花蕊像莲房的万龄菊,粉色绯绯的桃花菊,色白而蕊呈浅红的木香菊,黄色的金铃菊,纯白色的喜容菊……各色菊花竞相吐艳。   虞家重阳节的活动大致是初八先赏自家别院的菊花,有时候虞传雄还会约三两好友前来。第二日府中女眷与男眷便兵分两路,一大早登山去开宝寺赏菊。   这是权贵富户人家的消遣,林碧落在小户人家长大,哪里知道富户人家的讲究。托义成郡主的福,她也算见识了一回富贵人家的生活。   因走的匆忙,虞世兰又不许她带衣物过来,原想着当日便能回去,哪知道被义成郡主扣留在了西山别院过夜。   第二日起床,便有许嬷嬷亲自送了几套衣物来,有贴身小衣小裤儿,里面的中衣长裤,外面的裙衫腰间配饰,头上钗子,一应俱全。便是妆匣里的胭脂水粉,也是上造之物,还未用过的全新的。   有丫环服侍了她梳洗更衣,待妆扮起来,连许嬷嬷也禁不住赞:“这可不是大姐儿小时候的模样儿么?”只是比起虞世兰的好动,林碧落眉间自有股沉静温婉的味道。   假如不曾亲眼见识过林碧落勇揍府中仆从的凶悍模样儿,许嬷嬷便要将她当成谁家大家闺秀来着。   只因那一面的印象太过深刻,而林碧落当时的形象实在太泼皮无赖了些,时时提醒着她与义成郡主,这小丫头的家教不太好,务必要尽早扳过来才是,这才更加坚定了义成郡主要将外甥女儿弄到身边来亲自教养的念头。   自然,她这般费心尽力,蓄谋已久,连林碧落身上穿的戴的都早早仔细准备了,可是林碧落的想法却与她南辕北辙。   收拾完了,又去隔壁约了虞世兰一起去义成郡主处,吃过了早饭,虞家的女眷们便收拾齐整了,准备登山去开宝寺。   虞世兰身边跟着春桃与绿竹俩丫头,又有两名机灵的小厮,林碧落身边也如是配备,跟着两名丫环两个小厮。   只因虞世兰每年重阳节登山,都是一众女眷里跑的最快的,义成郡主也不指望与闺女相携而行,指点沿途风景了,索性把她身边的人配齐了,由得她自己往上走。   开宝寺几乎算是建在西山山顶,沿途设了半山亭,供游人歇脚。山上大道开辟的十分宽阔,铺着一级级的石梯,可容十几个人并排而行亦不觉拥挤。   因是一阶阶的石梯,车马轿子到了山下一律止步,唯有靠两条腿走上去。这对于富户女眷们来说是一种体力上的考验。   虞世兰与林碧落并肩而行,虞世莲一出了别院门便紧随其后,连连呼喊:“阿姐等等我!”只因虞传雄也才带着庶子们出门,眼睛盯着虞世兰。林碧落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这才慢下了步伐。   待到了山脚下,林碧落仰头瞧一眼绵延的石阶,腿都有点软了……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体力爬上去。   “你不会是怕了吧?”   “你才怕了呢?”   “不如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半山亭?”虞世兰瞧一眼身后跟上来的虞世莲,厌恶之情不言而喻。   虞传雄才出了门便遇上了同僚,这会还在半路上寒喧呢。   林碧落也不是傻的,她这位表姐对外人恶劣她已经领教过了,对自家庶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昨儿她抱着义成郡主撒娇的时候,看到虞世兰震惊的表情,忍不住给小郡主飞了个眼神儿,意思是“学着点儿,贴心小棉袄这款儿可招大妈们喜欢了”,哪料得到小郡主回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儿!   她这招完全是为了摆脱后面的小白花啊。   “比就比,我还能怕了你不成?!”林碧落提了提裙子,便率先往上爬去。   沿途之上,也有几个少年儿郎结伴同行,那目光直往年轻的女郎们身上瞟。可怜了虞世莲,向来以温柔淑女的形象示于人前,不幸虞世兰与林碧落皆不在乎形象,爬山的速度堪比汉子,眼瞧着嗖嗖嗖就上去了,唯有她姗姗而行,还要注意形象,又记挂着卫姨娘叮嘱的,一定要打探出林碧落的底细来。到了最后不见了这二人的影子,一咬牙只能拼了命的往上爬。   虞世莲与林碧落一路爬的很快,半个时辰便爬到了半山亭,只因她们出来的早,爬的速度又快,想着这会半山亭上理应没什么人才对,哪知上了亭子才发现有人,还不是别人,双方都认识,正是楚君钺与秦钰几个。   有感于楚君钺的追妻计划失败,秦钰打趣了好几日,这才消停了没几日,今日才约了楚君钺爬山,几人又来的绝早,哪知道竟然在开宝寺遇上了。   按说,虞世兰与林碧落这两人结的梁子可不小,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一处的,可谁知今日二人竟然结伴而行,且打扮的就跟姐妹似的。   平日林碧落打扮的极为素淡,又是小姑娘,也不施脂粉,今日却是穿着义成郡主准备的衣物,与虞世兰身上的品质不相上下,又考虑她是个小姑娘,身上是月白的衫子,却系着撒金石榴红的裙子,亏得她再三抗议,许嬷嬷才将伸到妆匣里的手收了回来,任凭她挑了只珠钗在发间。   不然,依着许嬷嬷的计划,那是要将匣子里黄金镶着红宝石的钗子给插到她脑袋上的。   彼时朝阳初起,她又爬的热了,薄汗初起,面上正是红处红白处白,玉面朱唇,说不出的好看。饶是她不施脂粉,往那里一站,楚君钺也立时有几分移不开眼。   “楚……楚三郎?”   虞世兰是全无准备,看到楚君钺的瞬间全身警铃大响,立时呈斗鸡状转头去瞧林碧落,那眼里明明白白的防备倒惹的林碧落一笑——今日若是虞世兰再有什么过激行为,她可不怕。   向义成郡主告个状,不要太方便哟!   秦钰在旁笑嘻嘻接口:“小郡主怎的就只看见到楚三郎,没瞧见我秦二郎啊?”   虞世兰一翻白眼:“谁人不知你秦二郎跟着楚三郎,那便似苍蝇跟着肉一般?”   “嗤!”   同行的少年郎们有人已经笑出了声来,虞世兰这才察觉出了自己这话不太文雅,不过她向来横冲直撞惯了,自上次在元宵节被楚君钺无视,内心对此人是又爱又恨,此刻拉了林碧落的手,便往空着的石凳上一坐,示威似的向楚君钺抬了抬下巴。   “少将军好!秦郎君好!”   亭子内的少年郎们,林碧落也只认识楚君钺与秦钰,向二人问了好,便坐在那里歇息。   楚君钺点点头,算是与林碧落打过招呼,“我们也休息的够久了,继续爬吧。”   一众少年郎呼啦啦立起身来,秦钰却阴阳怪调来一句:“我很好,不过少将军一点也不好。”目光在林碧落面上扫了下,见她一怔,嘿嘿一笑便率先往亭子外面走了。   反是楚君钺落在了人后,待得所有少年郎们都出了亭子拐到山道上,开始继续攀爬的时候,他却若有所思道:“你将十二郎遣回楚家,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了吗?打了不该打的人你……”心疼了?   最后三个字愣是被他吞到了肚里去了。   林碧落却一下明白了,摇摇头:“我铺子里如今全都弄妥当了,十二郎再留在我那里反是大材小用,屈了他了。并没有别的原因。”   楚君钺的目光闪了闪,却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脸,也不知是想瞧清楚她是不是在说谎,又或者在想别的什么,林碧落在他这种目光下只觉得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待要挪开视线去看山间风景,又觉太过刻意,反更为尴尬,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他却忽的唇角一扬,似带了几分笑意,一言不发大步往亭外而去,身形带着军人特有的矫健之姿,耳边是虞世兰喃喃自语:“他……他刚笑了?”   林碧落忙转头去瞧,见她目光里带着几分伤心与几分恍惚,“我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没对着我笑过……”   远处秦钰的笑声远远传了来:“三郎,今日来开宝寺赏菊,可有瞧见合意的?”   明明才爬了一半山路,连开宝寺的山门都未瞧见,他却说什么菊花。偏偏楚君钺答的特别痛快,“原就瞧见了一朵合意的,只是半开不开,待得开了必然要折在手里的。”   ——这都说的什么呀?   林碧落一头黑线,心中乱跳,但愿是她多想了。   身边虞世兰却忽似从梦中醒过来一般,掐着林碧落的胳膊质问:“说!你俩怎么这么熟了?还什么十二郎什么的?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事儿?”   她从来是个想到就做的性子,这会儿被妒气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记得这是自家小表妹,义成郡主一再嘱咐她要多关照关照。   “他怎么就能对你这么温柔呢?”虞世兰伤心又愤恨。   时至今日,林碧落可不怕她。将她的胳膊往下拉,“你掐疼我了!他对我温柔,还不是看我可怜。可怜我抛头露面挣几个小钱养家糊口,偏偏某些人不讲理,派人砸了我家铺子,眼看生计无着,他可不想法子助我重开铺子?一来二去可不就熟了?”   虞世兰一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这还真要感谢某人做了一回推手,愣将他一个少将军推到了我这商户女面前。男人的保护欲都重,譬如两个女人当着男人的面儿吵架,假如一个只知一味哭泣,又软弱又可怜,哪怕她私下里心肠毒辣,另一个却悍勇无畏,男人自然护着那个只知装哭的了。”   虞世兰似乎醒悟了:“难怪每次阿爹都觉得我欺负了那朵贱莲花儿!哼!他可不知道那朵贱莲花儿有多少心眼子!”忽怪叫一声:“你休得转移话题,明明我问的是他……”   林碧落嘻嘻一笑:“我本来说的也是他,可惜是你想岔了,想到别的地儿去了!”   虞世兰气鼓鼓瞪着她,见她全然无惧,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饱含笑意,还伸出食指来在她额头点了一下:“小笨蛋,想要让人家疼你,也不必装的这么凶啊!你看谁的疼爱是凶来的?还没让人靠近便把人吓跑了!你至少装也要先装出个温柔样儿来,把人拢在手里再凶也不迟啊!”   虞世兰狠狠甩开了她的手,转头恶声恶气吼:“还不快爬?再晚些就让那朵小贱莲追上来了!”忽“哎哟”一声,转过头来大叫:“你刚说的那个某人就是我?是我”因她反应过这茬来,只顾着质问林碧落,却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林碧落分明瞧见她眼眶有几分泛红,面上却奇异的倔强,心中微微叹息,高门大户里,纵然有义成郡主这样强大的母亲,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女儿不受到来自于父亲的伤害。   虞传雄自忖一碗水端平,却不知他的不察事实上已经让虞世兰这样敏感的少女受了伤。   她身上竖着太多尖刺,一边痛恨着虞传雄疼爱虞世莲,一面却也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来自于父亲的欣赏与宠爱。可惜从来没有得到过,父女关系便变的只有更坏而已。   与义成郡主见过几面之后,她也隐约透露了点虞家父女之间的矛盾,大意是虞世兰脾气暴烈,林碧落虽是妹妹,但性子机变,还望瞧在她的面儿上,对虞世兰多多提点。   林碧落生在市井间,又早早自立谋生,人情世故不算极为精通,却也略知一二。义成郡主每每见她在店里应酬,一方面是心酸,一方面却也欣慰于她的懂事精干。   别人的话,虞世兰如何肯听?但是表姐妹相处,说不定林碧落的话她也能听进一二。   因此方才林碧落那段话却是一语双关,并非只针对楚君钺,还有针对虞家父女之间的关系对虞世兰加以提点。   可喜虞世兰多年被困于此境,一点就透。   姐妹二人早前互相看不顺眼,可是相处的久了,便会发现对方都是爽快的性子,不扭捏作态。虞世兰平生最厌恶虞世莲那么惺惺作态的女子,林碧落在她面前却是个有话就说的,哪怕中间还有楚君钺这根刺扎着,到底相处起来更有几分默契了。   既然说开了,虞世兰便追着问林碧落关于十二郎的事儿。   林碧落索性将她干的好事,后来楚君钺又派人来助她开铺子赚钱之事讲了,还指着她笑,“亏得楚家提亲我拒绝了,不然这红娘你可当定了!”   虞世兰酸溜溜的讽她:“那你怎么不应下来?方才可是后悔了?瞧着楚三郎目光都粘在一处了!”   林碧落拍了她一巴掌:“你当我是你?有好的家世好的阿爹阿娘?我这样寒门小户的,何苦自讨没趣去攀扯高门大户?没得让人笑话自不量力!”   方才心里还十分不舒服的虞世兰这会奇异的沉默了下来。   她险险忘了阿娘跟她说过的,表妹的身世。   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假若有一日落到了表妹这样的境地里,该如何生活。光想一想,也觉胆寒。从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假如变成了任人踩踏的市井商户,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耽搁了这会子,二人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眼瞧着远处虞世莲的身影,虞世兰出乎意料的拉起了林碧落的手,“快走,小贱莲花儿追了上来!”   二人携手下了半山亭,一众丫环仆人皆在山道旁候着,姐妹二人相携继续爬了上去。   远处虞世莲累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瞧见了半山亭,都快累哭了。她比不得虞世兰与林碧落,前者平时还上马术课箭术课。后者平时到处跑,果园铺子市场里几头转,体力也很不错。她却不曾选这些课,嫌学了这些不够文雅,又缺乏锻炼,真是有心想追上来也无力。   待得义成郡主爬到开宝寺之时,虞世兰已经与林碧落将山上菊圃转了一圈,又在早早遣人在寺中订下的院子里休息过了,喝茶吃点心。   虞家女性体力不继,基本是都是今日登上来,明日再下山。开宝寺占地阔朗,正殿后面各种错落建了许多小院子,方便权贵人家来借宿。这些借宿的人家每年必要向开宝寺捐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因此主持也乐的做这门生意。   今日重阳节,开宝寺奉上的点心便是菊花饼,以花入饼,连房里也摆着盛开的菊花,很是应景。   吃过了晚饭,虞世兰与林碧落出门消食,经过了一上午的体力消耗,虞世莲不但徒劳无功,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探听消息的小丫环悄悄跑来告诉卫姨娘,这两个小娘子出门了,卫姨娘推推床上躺着哼哼的虞世莲,“快起来,小郡主出门了,你快去跟上了,好听听她们说什么。”   虞世莲都快哭了:“要去姨娘自己去,我可不去!她们……她们也太能跑了!”都爬了一上午的山,又在寺中转了一下午,还不嫌累!这哪里是闺秀啊?分明是谁家少年儿郎!   她都感觉自己两条腿都软了,由不得自己了。   虞世兰与林碧落却不知虞世莲母女俩打的主意,只在寺中各大殿转了转,只觉秋高气爽,放眼望去,山间风景尤其开阔浩大,脚下山峰山形矮小,往来山道此刻还有人结伴下山,远处绿树成荫,更远处纤陌相连,比之熙熙攘攘的上京城来,更令人胸中块垒顿消,万般愁事也被山风给吹没了。   转过山门,又沿着大殿往回走,路过偏殿的时候林碧落却停了下来。偏殿里正有几名学子一股脑儿涌出来,林楠正在其中,见到了林碧落也是一愣:“阿姐?!阿姐——”实不曾料到姐弟俩能在这里相遇。   “阿弟,你怎么在这里?”   林楠久不见林碧落,又见她打扮的这般漂亮,身旁又立着模样儿与她有些相像的虞世兰,二人打扮起来更像了两分,他心中一沉,方才见到林碧落的欣喜便不翼而飞,脚下有了几分迟疑:“阿姐你怎么在这里?”   三言两语的,一时里哪里说得清。林碧落便不再说,只问他:“你怎不在书院读书,却跑到这里来顽?”   这才进了书院多久,没家里人看着,难道这小子学坏了?   林楠见她面色严厉了起来,看着自己的目光颇有谴责的意味,连忙解释:“阿姐你别恼!书院里放了几天假,几位同窗说开宝寺的菊花最好,我们便结伴来瞧上一瞧,不然回去先生要做菊花诗,没亲眼瞧过,我哪里做得出来?瞧完了明儿便要回家去了。不信你问他——”说着朝他身后那帮停步的少年郎之中的一个人指了一下,“姜兄有劳过来一下,向家姐解释一下!”   那群少年郎里便走出个很是清俊的少年来,微微笑着走了过来,向林碧落一礼:“令弟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儿。”   林楠似乎林碧落还不信,又加大了法码向她解释:“阿姐你不知道,姜兄家里便是开铺子做买卖的,最是信重守诺。对了,他家表弟你也认识,便是以前去过咱们家铺子里买枣子的沈郎君!”   他的本意便是想要找个林碧落熟识的人来加大可信度,哪知道林碧落听了这话,面色瞬间惨白,“姜家?你姓姜?”   姜俊弘与林楠是在林碧落的喜事上相识的,意外的投契,后来林楠去了应天府书院读书,二人日渐相熟。谈及家境,姜俊弘得知林楠家中经济却是幼姐支撑,且这幼姐与他乃是龙凤胎,年岁相同,却已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只觉佩服,便有意开玩意,要聘了林碧落家去支撑门第。   林碧落与邬柏订亲,为着拒绝楚家求亲,行事匆忙,倒不及知会书院的林楠。是以林楠至今都不知道邬柏与林碧落订了亲。   当初沈嘉元上门来,他便往歪处想了,后来沈嘉元却再没上过门,如今讲来讲去,姜俊弘竟然是沈嘉元表兄,林楠也没往旁处想,对他的玩笑话也不放在心上。   哪知道林碧落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家……可有八九岁的幼弟?”   姜俊弘不知有异,还当她是因为担心阿弟逃课,这才要拿他家阿弟说事儿,便笑道:“我家阿弟今年八岁了,比之阿楠可差远了,顽劣不堪,整日惹祸。”   林碧落只觉脑中霹雳一声响,瞬间便大彻大悟了。   ——当初,沈嘉元护着死活不肯说的,原来是他姜家的表弟!   这件事情他必是知道的,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想来姜俊弘也不知道此事,更不知他家幼弟当初带累的林保生丧命,不然哪里敢在她们姐弟面前提起他家幼弟   拉着她手的虞世兰只觉她有些哆嗦,还只当她冷了,便扯了她一步:“冷了就回去吧,在这吹什么冷风!”从头至尾,倒跟林楠一句话也未说。   林楠对虞世兰的身份也心知肚明,见她这样凶悍的对自家阿姐,有心要为林碧落鸣不平,但瞧她面色不好,默瞧着姜俊弘的表情似伤心又似愤恨,心中不觉一呆,暗中猜测,难道阿姐当初真跟沈嘉元有了什么心结不成?   不然为何后来沈嘉元再也没来过铺子里,阿姐也绝口不再提他,如今连见着了沈嘉元的表兄,还露出这种伤心的表情……   他心中胡思乱想,眼瞧着虞世兰与林碧落走远了,这才想起来忘了问林碧落几时回家。想喊一声,又顾忌着此是寺中,不易高声喧哗,且林碧落身边的虞世兰可不是什么善茬子,瞧瞧她对林碧落说话的态度,林楠就心中愤愤不平,待转过头来,却瞧见姜俊弘摸着自己的面皮一脸疑惑:“阿楠,可是我这模样招人憎恨?怎么瞧着你阿姐见到我,眼神这么奇怪?”   “她方才不就问你……问你姓姜?!”   林楠脑中炸雷一样,忽然间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来。   只因时间过去的久了一点,如今生活安乐,他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那时候,孟伯说:“那个孩子……听说是姓姜……”   听说是姓姜……   姓姜……   林楠只觉长久的记忆被掀开,父丧时候的愤恨悲伤全回来了,在他的脑子还没想好对策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扑过去揪住了姜俊弘的领子,咬牙:“你……姓姜?!”   姜俊弘:“……”林家这姐弟俩都疯了不成?怎么今日尽纠缠着他的姓了? ☆、第85章 伤怀   林楠气的眼前发黑,拳头照着姜俊弘的面门便要砸下去,却听得一声暴喝:“住手!”   却是林碧落去而复返,一路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林楠,“阿弟,搞错了!快向姜郎赔礼!”   “啊?”   林楠愕然,面上便涨红了,“阿姐……”   姜俊弘见他姐弟两个这番话,想着许是真有隐情,整了整衣领,“阿楠真是吓死我了,方才我还以为自己无意间成了你的杀父仇人!”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林碧落听到了,目中寒意一闪而逝,拉着林楠向他赔礼道歉,只道往年曾有一姜姓人家害的她家损失惨重,因此她听到姜姓,心下便有几分恍惚,倒让林楠误会了。   其余同窗目睹这场闹剧,又是这般美貌的小娘子软语道歉,也在旁说和,姜俊弘又是个好说话的,几句话便将此事揭过了。   林碧落又向众学子道:“数月不曾见过我家阿弟,还要向各位商借阿楠,待我与他说几句话,回头便将他还了给你们去赏菊。”   “令姐弟请自便。”   待众学子散尽,林碧落唤了林楠与她同行,才转过殿角,便瞧见神色不悦正瞧着来路的虞世兰。虞世兰见林碧落竟然拉着那商户子弟,声音里也有几分不高兴:“三姐儿你干嘛带着他过来?”   “阿姐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与阿楠说,说完就回来了。”   虞世兰想到此后她不再回林家,要在郡主府生活了,许是有事嘱咐这商户少年,略一颔首,便也自行离去。   打发了局外人,林碧落便拖着林楠往后山走去。开宝寺占山开寺,除了前面大殿,后面中殿各配殿之外,各独立小院点缀在整座山峰之上,有青石小道在山上铺成小径,姐弟俩沿着青石小径一直走,路过好几个小院,见得里面仆从穿梭,便知此间今晚有香客留宿。待走了两刻钟之后,眼瞧着山石嶙峋,离那些香客留宿的院落远了,林碧落这才停了下来。   林楠方才差点打错了人,一路之上心下懊恼,可是想到林碧落的性子,从来便不是容易伤怀之人,又有几分不确定了。   “阿姐——”   “那个姜俊弘……应该就是我们家的仇人!”   林楠惊跳起来,“阿姐,那你方才为何拦着我?”他脑子里冒出来个念头,比之方才更激动了,连声音里都带着指责的味道:“阿姐,你是不是早早知道了什么,却一直瞒着我吧?!”   他自小信服这个姐姐,这句话从脑子里蹦出来,他直接就说了出来,说完了连自己都有些呆,又夹杂着说不出的伤心失望。   林碧落忽转过头来,目中已有泪意浸染,连语声也带着几分颤抖:“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姜俊弘的那个阿弟便是往阿爹马车下扔鞭炮的小孩子!”这件事情她苦苦瞒了那么久,今日撞上了姜俊弘,索性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从认识沈嘉元开始,到后来他不断的示好,好的毫无道理,令她生疑,又一再试探,最终决裂之事都讲了。中间林楠虽然不曾插话,但面上已有狰狞之色,待她讲完,才咬牙道:“难道便这样便宜了他们不成?”   讲述的过程不短,这段时间林碧落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话意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不这样,难道你去一把火烧了姜家?或者将这姜俊弘打死在开宝寺为阿爹偿命?阿楠,咱们家有什么可与姜家沈家可拼的!”况事情都过去数年了,哪怕鸣冤,一个四五岁幼儿的恶作剧,恐怕至多是姜家赔点钱了事。   她这话,让暴怒的林楠眼眶都红了,他猛然转身,一拳捣在身后的山石之上,顿时手背破皮流血,少年人颓然伏在山石之上,压抑着的恨不得号啕大哭的声音从山石之上传了开来:“阿姐……阿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恨自己年纪太小,什么也做不了!恨自己无能!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便是读个十年八年,又有什么用?!”   林碧落目中珠泪一滴滴流了下来。纵然过了四年,她也依然不能够忘记养父过世之痛!   “阿弟,姜家是富豪,虽然不曾涉入官场,但他家姻亲沈家却是皇商,我们家在这上京城中算什么?只不过是日子过的宽裕些的平头罢姓罢了。纵知道此仇,眼下也报不了,唯有蛰伏,静待时机!你必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投地!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   她曾经反复思量过此事,因此提起此事来,条理分明,假如不看她面上一直无声滚落的珠落,便当她定然十分理智,丝毫不曾因此事而受影响。她说完了,又拉过林楠的手来,拿出帕子来替他包手。   林楠看着她的脑门,忽起愧疚之心。男儿家身高本来便要比女儿家高,因此虽然二人同龄,但这一二年来,林楠长的快了,生生高出了林碧落半个脑袋。他低头恰能瞧见林碧落珠泪纷纷如雨,勉强替他包好了手上伤口,眼泪却险将帕子完全打湿。   那温热的泪水滴在林楠手上,只烫的他的心都疼了,只恨自己不够强大。姐弟两个泪眼相望,考虑到何氏的性子,又齐齐开口:“阿娘那里……”   姐弟两个心意相通,提了开头便知对方要说什么。   这两年何氏已经缓了过来,不会动不动提起林保生便眼泪汪汪,好不容易能以平常心待此事,姐弟俩便不欲何氏知道此事。   二人商议妥当,林楠又想起她与虞世兰在一处,亦知半闲堂开业当日,义成郡主前来捧场,有心想要借义成郡主的势,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心道:我一个堂堂男儿,不能养家糊口已经惭愧,如今却想要让阿姐去开口借别人的势,哪怕那是她亲姨母,假若我开了这口,岂不沦为了不孝不义的自私鬼!身为人子,不能亲手替父报仇,便是不孝;又要强人所难,起了这不该起的心思,便为不义!   他心中为自己起了这个念头而羞惭,便对方才林碧落与义成郡主在一处的画面也没觉得那么心慌刺眼了,只旁敲侧击的问她:“阿姐,你那位郡主姨母约了你来赏菊?”不然,依林碧落一心赚钱的生活,哪有闲功夫来赏菊登高?   提起这事儿,林碧落又是愁绪满怀。   义成郡主此次似乎是铁了心的想要将她留在身边,不但替她准备了衣物首饰,连身边侍候的贴身丫环都准备好了,又昭告了虞家全家,还兴奋的跟她提起东林书院有多好,生怕林碧落不信,拉了虞世兰来当例证。   虞世兰对身边能跟个小表妹也有几分期待,以大姐大的姿态叮嘱她,在东林书院欺负了谁都没关系,反正不要被人欺负了就好!   林碧落当时一头黑线,仿佛看到了前世学校里的小太妹——依这家伙的脾性,恐怕欺负同窗的事情没少做!   “阿弟,姨母这次死活不肯让我离开,我正想法子脱身呢。你回去便跟阿娘说,待我脱身了就回家,让她别着急!”   林楠:“……”这种拱手将姐姐送给别人家做女儿,比嫁出去更令人难以接受。   “阿姐……你真能离开郡主府吗?”林楠对此事持怀疑态度。   林碧落头都大了:“我边走边看,过两日我借口想家了,就去磨姨母,磨到她心软,总能许我回家的。”事实上来硬的应该更顺利,可是每次看到义成郡主瞧着自己的眼神,林碧落便心软了。   接触的越久,林碧落越不忍让义成郡主伤心。   姐弟两个分别两三个月,本来有许多话要说,不过今日乍然听闻沈嘉元娘舅家姓姜,又有林碧落被义成郡主带到了身边,一时半刻还回不了家,都没什么心情再说话,便回返了。   他们离开好大一会儿之后,山石上方传来一声憋屈的怪声怪调:“终于走了!”说这话的正是秦钰。   开宝寺不供应酒,他偷带了菊花酒上山,本来约了楚君钺出来饮酒,寻了个避人的所在,在山石之上盘膝坐着,准备对饮,哪知道远远看到林家姐弟走了过来,此处山石嶙峋,形状怪异,但高处却有一凹陷之处,倒容得他二人盘膝对坐,将将露出个头顶,冠子的颜色倒与山石的颜色融为一体,林家姐弟心中有事,只远远打眼一瞧无人,便奔着这处来了,哪知道接连听了两桩秘闻。   前一则倒无关紧要,只关系到林家与姜家,后一则却悚人听闻的多。   “没想到这林家三姐儿竟然是义成郡主的外甥女儿?!”秦钰饮一口酒,忽想起一事来,奇道:“义成郡主只有一个妹妹,这个外甥女儿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若说是堂房姐妹,可也没听说哪位郡主生了孩子养不起,要送到市井人家去的啊。   “你没听说过义成郡主的亲妹妹义安郡主之事?义成郡主性子高傲,又不是多亲和的人,哪里会管别的堂姐妹生的女儿?当年听闻义安郡主生女早夭,她随容将军被流放边陲,三姐儿想来便是义安郡主的亲生女儿了。流放之路千辛万苦,不说是个初生婴儿,便是个成年人也不见得能经受得住这一路苦楚。”   夜色之中,楚君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秦钰与他相处惯熟,知道他沉默的性子,这会儿便忍不住替他庆幸:“阿钺,幸得你家求亲,林三娘子拒了。不然她这身份若是真的,被上面知道了,可影响你们楚家前程了。与逆匪有了牵连,哪有好果子吃?!”   都是在官宦世家里长大的,哪怕是秦钰这种只有虚职不曾有实权的浪荡子也知站队问题关系到了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楚君钺望着远处开宝寺大殿的灯光,以及星星点点陆续亮起来的院子,仿佛一下子太阳便掉进了黑色的深渊,天色便暗沉了下来。   “二郎,自三娘子订了亲,我一直在想,她为何会拒绝我。”他忍不住苦笑着饮尽一杯菊花酒,又倒了一杯:“想了这几日,还是想不通!”接连着饮了好几杯之后,他却忽尔绽开了一个豁然开朗的笑容,“今儿晚上幸亏你请我喝酒了,多谢!”他重重一巴掌拍在秦钰肩上,只拍的秦钰一声惨叫。   “你谢什么啊谢你没拍碎我的肩膀?”   眼见得他往下跃,几下就落到了地上,秦钰看看这山石的高度,只能笨手笨脚往下爬,心里的还好奇不已:“难道你现在想通了?楚三郎你给我停下来!”   楚君钺大步往前走,身后秦钰好不容易从山石上爬下来,又暗悔他当初为了寻风雅,非要爬到这山石之上去,大半夜又怕踩空,待他下了山石跑过去追上楚君钺,前面已经是香客留宿的小院了。   借着院落里的灯光,秦钰只觉楚君钰与前几日的神色大有不同,福至心灵来了一句:“楚三郎,你不会真准备抢亲吧?”   听他那帮护卫私下瞎咧咧,已经从抢亲计划到抢亲不成功,婚后搞破坏再拐卖生下来的孩子等一系列恶性治安事件上去了。秦钰当时听着,也凑几句热闹,但心里未尝没替林三娘子的婚后生活捏了一把汗。   好在她现在年纪尚小,待得成亲总得两年多。   两年多的时间楚三郎这心思估计早歇菜了。可是眼下瞧着他这神态,真不像遭受了人生重大打击,倒像获得了神药,瞬间新生了一样。   “就算我不抢,她与那邬家二小子也不合适!”   “你就合适了?”   “自然!”   秦钰翻个白眼,“你从哪里觉着你们俩就合适了?”   “邬家小子能帮她还是能护她?”   这句话成功教秦钰闭上了嘴!   上次他看见过邬家那毛头小子,除了会傻笑,会点拳脚功夫,也没哪里好。便是拳脚功夫,也不及楚三郎身边的护卫,更何况楚三郎本人。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做对市井夫妻,或者也能白头到老,可是偏偏林三娘子不是寻常小娘子!   林碧落不知她与林楠一番话已经落到了楚君钺的耳朵里,别了林楠回来之后,虞世兰已经沐浴完了,倚在塌上闭目养神,不远处坐着虞世莲。   义成郡主为了让她们姐妹俩感情突飞猛进,便将她们姐妹俩丢到了一间房里,只道山间客院紧张,将就一下。   虞世莲休息了会子,终于缓过劲儿来了,听得丫环来报虞世兰回来了,便跑来探听消息,结果不曾瞧见林碧落。这姐妹俩向来相对两相厌,她既赖着不走,虞世兰也懒怠看她。此刻虞传雄就在隔壁房间里与义成郡主说话,她们姐妹俩吵起来,保不齐被他听到了,又在吃亏。   虞世兰被林碧落指点一番,已有所悟,哪里肯无故再来招惹她。   虞世莲一个人坐着无趣,看看虞世兰的脸色,却偏不肯走——就是要气她!   姐妹俩正僵峙着,林碧落从外面回来了。   虞世莲一眼便瞧见她眼睛红肿,似哭过了,顿时迎了上去,关切的问:“妹妹,你怎么了?怎的这会子才回来?眼圈还这么红,难道是与阿姐吵架了?!她就那个脾气,你也别太在意。”   林碧落:“……”这一位的脑补功能也太强大了些!   虞世兰冷眼瞧着,忽见林碧落指着她珠泪在眼眶里转动,眼泪又下来了,她心中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小头今晚抽的什么风?更让她惊掉下巴的是,林碧落扑到了虞世莲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二姐姐,要是兰姐姐有你一半温柔就好了!”   虞世兰在榻上猛的坐了起来,直气的七窍生烟。眼瞧着林碧落与虞世莲姐妹情深你侬我侬了起来,冷冷一笑,终于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你们倒是好姐妹啊!”   好姐妹三上字简直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虞世莲搂着林碧落安慰:“乖,妹妹别哭!阿姐她都说你什么了?”   林碧落今日是真伤心难过,正想找个无人之处去哭,虞世莲便撞到了她面前来,索性借着由头大哭,抽抽噎噎伤心已极:“她说……她说我是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丫头,怎配住在郡主府里……”   虞世兰再没脑子,这会儿都觉得这话假的离谱。无他,虞世莲不知道林碧落的身世,难道她不知道啊?林碧落这分明是成心的!   不过看到虞世莲朝她怒瞪过来的眼神,又十分温柔的安慰林碧落,后者捂着帕子还真哭,她便在榻上光着脚跳了起来,脸色都青了,指着林碧落与虞世莲气的手都抖了:“你们……你……?”   虞世莲正想打入敌人内部,见她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想到这话对向来跋扈嚣张的虞世兰来说,再寻常不过,又哄了几句林碧落,内心反盼着她哭的越凶越好。   “阿姐说什么话向来不考虑的,你别在意了……”   “阿姐就是这性子……你就多原谅下吧。不然嫡母会不高兴的!”   “其实……阿姐说过就说过了,你别哭啊……再哭惹恼了阿姐,万一她动起手来,你更吃亏了……”   眼见得在她的引导之下,这商户女越哭越厉害,效果非常显著,虞世莲暗中得意,只觉她们上午还你情我愿,不过相处了半日便闹翻了。虞世兰这个性子身边哪里又是能留住人的?   又略安慰了几句,见虞世兰在榻上气的恨不得拿东西砸人,被春桃与绿竹死死拦着,虞世莲便借机道:“我去请阿爹来瞧瞧……”说着拔脚便往外走。   林碧落还要沙哑着嗓子阻止:“别!别去了!”   虞世莲如何肯听?她巴不得能把这事儿闹大,再让虞世兰受顿罚呢。偏她这会儿过来没带丫环,跑腿这种事便只能自己去了。   春桃与绿竹眼见得虞世莲跑了,气的跌脚,都横眉怒目瞅着林碧落,林碧落却指着虞世兰的光脚:“袜子!袜子!”   虞世兰本来便心存疑虑,这会忙拉了自己的袜子过来套在脚上,还未坐好,已听得虞传雄与虞世莲的脚步声传了来。   “……阿爹你不知道,义妹哭的可伤心了。阿姐这说话不防的毛病是时候该改改了……”   春桃与绿竹见得虞世兰整理好了自己,都有几分傻眼了。   ——两人闹崩难道还会提醒对方穿袜子?   正傻站着,虞传雄与义成郡主一掀帘子进来了,虞世莲跟在后面了走了进来。   义成郡主一见林碧落哭的眼也肿了,倒是真伤心,倒先心疼了,拉过她的手便问:“可是你兰姐姐欺负你了?”   林碧落只摇头,泪珠子叭哒叭哒往下掉。   虞传雄一见这情景,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定然是虞世兰欺负她了!张口便要开骂:“你这孽障,又做了什么好事儿?”   虞世兰压根没想好要怎么应对,一听得虞传雄骂她,肚里便拱上火来,立在那里正在反驳,林碧落便哭了起来:“义父别骂了!兰姐姐没说我什么……”哭到这会儿,林碧落也累了,便只摇头:“我明日便回家去,义父义母见谅!不能侍奉在您二老身边尽孝,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这里的!”   场中虞传雄夫妇与虞世兰皆知道林碧落的身世,其余人便不知道了。特别是虞世莲,这会儿还要去安慰林碧落:“妹妹快别哭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阿爹,他一定会为你作主的!”却不曾想林碧落忽甩开了她的手,“我……我不会听你的话说兰姐姐坏话的!你说兰姐姐脾气不好,只要一激便生起气来。我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如果不教她尝到厉害,以后便会被欺负死……我……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家虽穷,可做不来这般没品的事!”   虞世莲张口结舌立在了原地。   她构陷虞世兰成习惯了,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被构陷,易地而处,倒一时失了应对。况且她心里打着的未尝不是这个主意,要想方设法让义成郡主与这新认的义女疏远起来。一则她又多了个盟友,二则失去了义成郡主庇护的义女,在这后院里不见得能得虞传雄的宠爱,除了跟着她还能怎么办?   正因为心虚,所以才说不出话来。   虞世兰松了一口气,便只垂着头不说话,心中冷笑虞传雄的偏心。他平日生怕自己欺负了虞世莲,但凡虞世莲告状,十回有九回她要挨骂,另外那一回虽然她没挨骂,倒引的他们夫妇大吵一架,虞传雄有十天半日功夫不肯进义成郡主的正院。   当爹的要骂她,当娘的要护她,旁边还有虞世莲时不时哭上两嗓子添油加火,铁定没有好事儿!   虞世兰都习惯了。   义成郡主一手揽着林碧落安慰,目光凉凉往虞传雄面上瞟去,那意思很明白:你不是向来公允吗?今日便公允一个给我瞧瞧!净欺负我家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   虞传雄立在那里,脸上跟刷了一层锅底灰似的,都黑了起来,瞧着虞世莲的目光都不好了。   自家两个闺女吵架,他可以把嫡女骂一通,护着庶女。只因嫡女从来是个霸王性子,从小到大欺负庶妹没跑儿。可是如今这个分明是自家孩子与亲戚家孩子发生了矛盾,且还是个爹娘没在身边的孩子,那心中的天平便朝着林碧落不由自主的倾斜了。   ——并非是他多疼林碧落,而是事关面子!   要是将来让人知道了他家庶女欺负落难的亲戚家孩子,这话可不好听!   “你是怎么回事?平日也算孝顺乖巧,怎么今日这般跋扈?”骂了一句才想起来,虞世莲这乖巧是对他而言。但她从小生在官宦家庭,哪怕是庶女也不曾短了吃穿富贵日子,哪里瞧得起庶民百姓?大抵官员家庭出生的子女都有这毛病,将庶民百姓视为蝼蚁。就好比读书人看不起杀猪打铁的,做官的瞧不起行商的,完全是一种最平常的阶级优越感。   虞传雄虽然也有这种阶级优越感,可是他的婚姻生活里更为深刻的体会到了皇室宗亲的血统优越感,所以对这种不同阶级之间相处的优越感分外熟悉。   话说他家出身于小民百姓跟乐籍的小妾们常常向他表示仰慕的时候,也让他充分享受着被低阶级的妇人们小心侍候的优越感。   更多的是从义成郡主身上体会到的皇室宗亲的优越感,所以对这种不同阶级之间人相处的优越   “阿爹,我没有!”虞世莲眼泪汪汪,立刻哭了起来。   她此刻在义成郡主的安慰下拭泪,却幽幽吐出一句话来,印证了虞传雄的猜测:“莲姐姐说,我一个卑贱的商户女,即使攀上了郡主府,也比不上她这样的官家千金!若是不听她的话,说兰姐姐脾气不好,欺负了我,赶明儿在府里被谁欺负了,可没人给我撑腰……”   义成郡主气笑了,瞧着虞世莲的目光里都带了恨意:“好一个官家千金!好!好!”   与嫡母的目光对上,虞世莲心都凉了。她这位嫡母认真说起来其实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倒从不曾克扣庶女吃喝月银,只是漠不关心罢了。只是人心都是贪的,她看着虞世兰从小无论吃穿用度,乃至在府里的地位都高她一头,义成郡主母女俩压在她们母女俩头上,卫姨娘不服气,自小她便也存了攀比的性子,凡事非要跟虞世兰比。像一只斗鸡,盯上了对方便想将对方啄个鲜血淋漓,有时候她都要怀疑自己这斗志是天生就有的。   虞世兰读书不好,她便要读书刻苦,只可惜她天资一般,再努力成绩也不是书院里名列最前茅的。   虞世兰脾气不好,她便越要温柔宽和,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让所有人都瞧瞧她这个庶女,将府里的嫡女比了下去。   虞世兰不讨虞传雄喜欢,她便越要讨好巴结虞传雄,恨不得时刻在虞世兰面前表演父女情深给她看,最好刺激的她头脑发热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才好呢!   到时候她可以为虞世兰求情,顺便看她被虞传雄教训!   不过今日情景却掉了个个儿,被自家阿爹训的不是虞世兰,而是她自己。   虞世莲嘤嘤哭倒在地,直哭的梨花带雨:“阿爹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林碧落拉着义成郡主的袖子掩面,抽噎着质问:“明明你今儿在寺里逼我的,还说晚上要过来瞧着我。不然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这房里来干什么?”   虞传雄本来也有一二分怀疑,这三姐儿牙尖嘴利,他在常启功的公堂之上已经领教过一回了,她别是为自家表姐出气这才故意陷害虞世莲的吧?可是听了她这话,这怀疑便又去了。   是啊,虞世莲大晚上不在自己房里呆着,跑这房里来做什么?   她与虞世兰姐妹俩向来不和,也没道理大晚上往一处凑。林碧落又是新来的,两人完全不离。若非被欺负的狠了,这小丫头怎么会哭的这么可怜,连眼睛都哭肿了?   ——再坚强大胆,她到底是个小女孩子,孤身一人住到郡主府里来,虞世兰性子又躁,被虞世莲一威吓要做违背良心之事,不吓哭了才怪!   虞世莲哭到一半,听到虞传雄质疑她的来意,顿时又结巴了。   她能告诉自家亲爹,她是跑来探听消息的吗?这事儿总归不够光明正大,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偏一时里又想不出正当理由解释她如何在虞世兰的房里大晚上不走。   除了要胁林碧落,还有别的理由吗?   特别是她两次都被林碧落噎住,吱吱唔唔说不出理由来,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虞传雄大怒,当着林碧落,以及义成郡主母女俩的面,将虞世莲狠狠训斥了一顿,一方面是为了向义成郡主交待,一方面也是给亲戚家的孩子一个公平。   瞧,我都训她了你也别哭了!   林碧落还要自怨自艾的向他求情:“义父,你也别发怒了!也别骂莲姐姐了!其实她说的也没错,我身份卑贱,住在郡主府里也是个商户家的野丫头!怨只怨我阿爹阿娘生了我……”语声幽怨,再加上哭的红肿的一双眼,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义成郡主的心都碎了,忙将她揽在怀里安慰:“我的儿,快别哭了!”   虞传雄立刻想到,这小丫头如果单被虞世莲骂了,要胁着在他面前诬陷虞世兰,许不会这么伤心。这么伤心,又提到了爹娘,定然是她感怀身世,如今在他家却被个庶女欺负了,定然是想起她亲爹娘了!   思及此,虞传雄更生气了,狠狠瞪了虞世莲一眼:“回去先去跪三日祠堂,什么时候诚心悔过了,便到你嫡母与义妹面前去陪礼道歉!还有,你身为妹妹,不敬长姐,还想着设计她让她挨骂,还不去向你长姐赔礼!”   虞世兰长这么大,第一次看着虞世莲在她面前弯下腰去,低声下气的赔罪,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若是照她本来的性子,她应该一顿臭骂,将虞世莲骂个狗血喷头。可是通过今日林碧落的提点,又加之她今晚唱了这一出,虞世兰竟然得到了启发,挥手让她起身:“庆幸三姐儿是个心性好的,没听了你的教唆,二妹妹起来吧,只是以后别再想着起歪心眼子便好!害人终归会害已的!”   虞传雄竟然难得对她夸奖了两句:“阿兰长这么大,我瞧着今日倒有长姐风范了!   ☆、第86章 追击   第八十六章   虞世兰长到这么大,修理人的手段不外乎骂或者打,具体实施起来自有下仆代劳,她顶多就是动口。有时候修理过头了,就引来虞传雄的处罚,被他夸奖倒是头一回。   况且她的人生快事便是能让庶妹虞世莲吃瘪,林碧落初次出手便大获全胜,为此,虞世兰用一对珊瑚手串向林碧落致谢,顺便表达了一下仰慕之情。   “我早就想收拾那贱婢了,只是每次她都仗着阿爹信她,让我挨罚挨骂!”又觉得林碧落这招略眼熟啊。   “细想想,她是不是平日就是这么收拾你的?”林碧落闭着眼睛,眼睛上还敷着在井水里过了一遍的面巾,循循善诱。   虞世兰回想一下方才被林碧落黑白颠倒噎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虞世莲,可不就是平日的自己吗?她不禁乐出声来:“嘿——你从哪儿学会这招的?”   林碧落很想告诉她,天下白莲是一家,栽脏离间黑白颠倒装可怜博同情……这些都是老招了。不过招不嫌老,管用就好!可怜她一个被自小宠到大的熊孩子都厉害在明面儿上,姨母那气派说的好听是高贵有傲骨,说的不好听些就是熊孩子家的熊家长,自己不肯横扫后院,以郡主的身份辗压妾室庶女,还容得她们欺上头来……   其实这完全是她想岔了。   义成郡主与虞传雄乃是政治上的合作关系,两人的姻缘只是利益关系,她当年觉得虞传雄是只潜力股,对方觉得跟康王府结亲能够借势登天,彼此相互看中了对方的条件,至于夫妻情谊,那纯粹是个笑话儿。只要利益不拆伙,这婚姻就能正常运营下去。   说到底,义成郡主对虞传雄那些妾室庶女还真不当一回事儿。   她的世界在外面,可不是整日闲来无事与妾室争宠斗气的官宦夫人。只要不出乱子,后院能正常运转下去,便没什么问题。这种情况下,她教育虞世兰的方向也就跟妾室教育子女的方向不同。   虞家后院的妾室教育子女,首要便是争,争虞传雄的宠,争着向义成郡主献媚,最好能合了她的心意,将自己生的庶子或者庶女记在郡主名下,还要跟兄弟姐妹们相争,怎一个乱字了得!   义成郡主教育虞世兰,却是面向外面广阔的世界,将她丢到书院去读书,随她在上京城中闯祸胡闹,为所欲为,惹了烂摊子只要不是把天捅个大窟窿,她都能给想办法补起来。   不在外面闯祸,充分认识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儿,万一将来真像义安郡主似的,纠结于男女的情情爱爱,为此赔上一生,那也就罢了。萧怡至少没有所托非人。更甚者,将来只知自己后院那一亩三分地,执著于向男人祈求情爱,又与后院一干妇人争风吃醋,不知外面大好世界,到头来不过是个眼界狭窄胸无成府无知浅薄的妇人罢了。   义成郡主这一番教育方针,乃是总结了许多前辈闺蜜姐妹们的婚姻生活而得来的经验教训,最后拟定了女儿的未来,这才养出了虞世兰这样横冲直撞的熊孩子。   至于家里这些女人间的小打小闹,只要不至于有歹毒的取人性命的争斗,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值得她的女儿将所有精力耗费其中。   这种教育方法导致虞世兰的宅斗技能直接不及格。哪知道林碧落一番表演,瞬间为小郡主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假如遇上楚君钺这种学习过兵法的人,便能用几句话来总结后院战场上的宅斗技能,诸如“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又或“兵不厌诈”之类的。   碰上林碧落这种市井出来的小丫头,滑头如街上同行的商家,难缠如林大娘江氏等人,皆有过实战演习,有了这样的队友相伴,虞世兰第二日竟然也能向虞传雄问安,“……阿爹昨儿爬山,今儿腿疼不疼?阿爹整日在公房里坐班,闲了还是要多多走动下,身体才会好。”   父女俩的关系向来不好。按着虞传雄的观念,当阿爹的教训闺女乃天经地义,孩子只有低头受教的份儿。偏偏他日常训导虞世兰其中至少有一半与虞世莲有关,训完了还要夸赞虞世莲是个乖巧懂事的闺女。   虞世兰心话,你既然骂我不懂事,我便不懂事给你看!   他训的越厉害,虞世兰反弹的越厉害,父女俩总归说不到一起去。   虞传雄哪曾想,今日竟然也能得女儿一句关心,且他是文人出身,久不锻炼,又上了年纪,昨日爬了一回山,清早起来两条小腿肌肉不是一般的疼,嫡长女这句话正问到了他的心坎里,当下捋须难得做了回慈父,又将虞世兰夸奖了一回:“阿兰果真大了!”都知道关心父母的了。   义成郡主呛他一句:“阿兰是个性子直的,你若将目光多往她身上放放,也知她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孩子!”   像这等说讨巧话又被虞传雄夸奖的活计往常都是虞世莲的,只不过她昨日被罚回去要跪祠堂,心中堵的慌,回去哭了半宿,卫姨娘劝了半宿都没用,哭的两眼像烂桃一般,今日早上都戴着纱幕,不得见人,便错失良机,这讨巧话赶早让虞世兰说了,心中恨的要死。   林碧落的眼睛冷敷了一夜,早消了。眼瞅着卫姨娘伴着虞世莲在旁,便拿手肘捅了下虞世兰,示意她看那母女俩。   虞世兰灵窍顿开,走过去笑吟吟问候一声:“莲妹早!”又诧异道:“阿妹这才出了房门便将脸蒙起来,也不跟阿爹打招呼,可是阿爹昨儿罚了你,心中有怨言?其实阿爹也是为了你好,三娘子进了府,咱们都应待她好些,到底以后都是自家姐妹了。你也别担心阿爹多了一个闺女便不疼你了,是吧阿爹?”   “我并不敢。”虞世莲嘴里说着,面上纱幕却并未揭下,声音里也不见往日甜意,实是气的狠了,偏虞世兰不放过她,点点头:“我懂,不敢还是心里有怨了。阿妹你这是何苦呢!咱们姐妹们阿爹一向最疼你的,如今不过多添了个姐妹,你也别心眼这么狭小了,阿姐我不跟你争,阿爹最疼的定然还是你,你可别生阿爹的气!”   虞世莲气的要死,直恨不得将纱幕揭下来,又虑着双眼肿成那样儿,实在太丢脸,心中气恼,又不曾想到一夜不见,虞世兰给人下绊子的功力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简直快赶上她了,拿话挤兑的她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虞世兰难得当一回孝敬懂事的长女,虞传雄哪怕往常最喜欢虞世莲,这会儿也觉得她有几分小家子气。家中添了个义妹,又不是少了她吃短了她穿,竟然也闹这一出,挨了训还不愿意与他直面而对,竟然拿纱幕遮着脸,冷哼一声便上了停在别院的马车。   虞世兰大获全胜,心中极为高兴,拉着苦着一张脸的林碧落上了义成郡主的马车,待得车队出发,她便捶着车壁无声狂笑。   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义成郡主戳了她一手指头,提醒她小心这张狂样儿给虞传雄看到,再挨一顿骂。虞世兰笑的满不在乎:“才不会!我若是忽然之间变的十分的好,又懂巧又体贴,我阿爹还不定怎么想呢。我定然要在外面闯两回祸,然后再乖上一回,此后多乖两回再闯一回祸,这才叫慢慢儿变好了。”   义成郡主:“……”   林碧落:“……”   这个,难道就叫举一反三?   她们这一趟赏菊也算落下了帷幕,今日一大早便下了山,从别院坐马车回城。   林碧落一心想要回林家,义成郡主坚决不同意,“来都来了,你也不肯去郡主府住两天陪陪我?难道姨母就这般讨人嫌不成?”   又有尝到了宅斗甜头的虞世兰在旁撺掇,非要让她去郡主府:“我那里有许多好玩的,回头你瞧中了什么,便拿了回林家去顽。”   万般无奈之下,林碧落只有随着义成郡主娘俩回郡主府了。   这还不算,两天之后,义成郡主还领了嬷嬷来教导她礼仪,又给她量体裁衣,说是跟东林书院的山长讲好了,再过两日,等虞世兰回校,便带她一起去读书,早晚坐府里的马车回家。   林碧落:“……”好不容易脱离了学生党,既不用再被逼读书,又不必写家庭作业,随心所欲的赚钱生活不好吗?怎么一转眼她又为成了学生党?   义成郡主听不到她的心声,私底下兴致勃勃与许嬷嬷商议:“……若不是怕身份暴露,我都想着将周婆子接过来服侍三娘子。她是阿妹的奶娘,照料三娘子也必定尽心尽力。”   许嬷嬷不太同意周氏回来:“二姐儿当年的事情虽然办的隐秘,但若是周氏朝夕不离的跟着三姐儿出入各处,难保不被外人看出端倪来?就现在最好,知道的不知道的就算心中猜测,保不齐也只会当你思念幼妹,这才找了个形貌相似的养在身边,聊做安慰。”   义成郡主听了,也只能做罢。唯有将自己身边一个名唤香草的大丫头又拨到了林碧月房里,替她管着四季衣物乃至首饰等物。   林碧落瞧着这架势,顿觉头疼无比。这就是要她长居郡主府的打算了。   ☆、第87章 后续   林碧落暗中瞧着义成郡主的架势,这是准备长留她住在府里了。待她拿之前编排虞世莲的话来推唐,却被义成郡主戳着脑门儿训了一通。   “你们姐妹两个弄鬼,当我不知道啊?!”   “……”   林碧落反省自身,是不是有教坏表姐的可能性,但考虑到初遇这位表姐的第一印象,觉得只是让她从一个闯祸的熊坏子逐渐学会了蔫坏,这也……其实不算坏事吧?!   虞世兰本人却对此事毫无异议,而且热情探讨整人招术,对林碧落的蔫坏有了进一步的体会,譬如掐着虞传雄下班的点,亲自去祠堂给虞世莲送吃的,却小声说许多刻薄话,当然中间再无人证,待得虞世莲勃然大怒抢过食屉摔过去,破口大骂之时,早已与她暗中沟通好的府中大管事“恰巧”引着老爷前来瞧虞世莲……   如今姐妹对调,体贴的变成了姐姐,心眼狭窄刻薄的变做了妹妹,虞传雄一世感慨万千。   他识人无数,在官场之中如鱼得水,上揣圣意下体民情,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大姐儿竟然是个宽厚的孩子……以前我倒是错看了她。就直是她性子耿直了些,到底有些失于收敛……”   虞传雄难得在义成郡主面前夸奖虞世兰。义成郡主一向护短,凡是夸奖她闺女的都能搏取她的好感,哪怕与这个男人相敬如宾的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一夜也难得融洽了一回。   她才情又高,不似府中那些小妾,学的是小意阿谀之术,床上献媚之技,夫前争宠之能。康王府教养出来的女儿,对政治一向有着独到的眼光,况见识又广,官场利害分析起来不比积年老吏差,夫妻二人共进烛光晚餐,(纯属意外,虞尚书下班太晚所致),又一同讨论时政,说到心意相通之处,会心一笑,最后鱼水和谐,便是必然。   卫姨娘原本想着,待得晚上虞传雄回来之后好生求上一求,便能将虞世莲尽早放出来。哪知道虞世莲气昏了头,信息又闭塞,祠堂哪里是小妾可以插手送信的地方,只当虞世兰提着吃食去气她,说不定那吃食里还放着什么东西,况虞世兰说起恶毒话来并不差,只气的她七窍生烟,这才发了大火,被虞传雄当场撞破,气的这位慈父丢下一句话便走了:“你长姐好心送来吃食,竟然这番待人,在祠堂也敢大闹,可见是罚轻了,再反省半个月吧!”   这便是又要关禁闭半月了。   可怜卫姨娘亲自下厨做了虞传雄爱吃的几样小菜,又早早沐浴更衣,打扮好了,便坐在房里等着,听得丫环来报,大管事带着老爷亲去了祠堂,想着虞世莲是个聪明孩子,必然能让虞传雄心软,说不得晚上便回来了。   哪知左等右等,却知老爷怒气冲冲去了郡主的院子。   卫姨娘暗暗心喜,只当虞传雄这是被虞世莲说动,去找义成郡主吵架去了,哪知等来的却是主院两位主子吹灯睡觉的消息,顿时心碎一地。   林碧落再次面对虞世兰土豪式的致谢方式,几有头晕之感。   眼前少女兴奋的双颊发红,眸子发亮,亲自将自己的妆匣捧到了林碧落面前:“阿妹喜欢什么尽管挑!”又将自己最喜欢的几样首饰指给她瞧,一一讲明来历,大有割爱之势。   “你这些东西……我都用不上。”她回家开铺子,难道要往脑袋上插这么烧包的首饰?   宝石黄金这些东西炫的人眼晕。   虞世兰越来越觉出有个妹妹的好处来。难得的是,这位妹妹在虞家后院悄悄儿与她指点江山,指责她孤军奋战太傻,只懂得横冲直撞与人打骂有什么用?要整合现有资源,制定战略战术,一举打击对方嚣张气焰。   ——这件事其实很容易。   郡主府里的仆人,重要部门全是义成郡主的心腹,有些是陪嫁来的康王府旧仆,有些是成亲之时宫中送来的人,但是这些人的经济命脉都握在义成郡主手里,唯郡主之命是从,小郡主一句话,哪个会傻到得罪小郡主去上赶着巴结小妾。   再得宠,在这后院里也不过是笼中鸟,哪里压得过义成郡主?   于是当府中那些义成郡主的心腹仆从也成了虞世兰的盟友之后,她行事起来便事半功倍。   “我也不要你这些东西,你若能想个法子让我回家去,这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虞世兰对这件事十分不能理解。   “郡主府不好吗?你为何心心念念要回林家去?况且比起我跟阿娘来,林家其实与阿妹并无关系,只不过是以前的旧仆罢了,阿妹为何非要回仆人家里去呢?”   她眼里的疑惑不解倒是真的。   林碧落无奈一笑。要怎么告诉这个生活在蜜罐子里的熊孩子,林家人待她恩深义重,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哪怕如今义成郡主待她极好,她感情上也总不及何氏亲近。   ——那是抚养了她十几年的母亲。   跟虞世兰争论这些,她大约会说,大不了给这旧仆多送些钱财去便是了。   当初义成郡主说的也是这句话。   身处的境遇不同,想法也不同,有些事情哪怕是亲人也难以沟通。她唯有以铺子里的生意来做幌子。   “我多日不回家,家中帐册累积,都没个会算帐的,且我一心一意打理起来的生意,若因为我撒手不管而让店子亏损了,那真是心疼死了。好阿姐,替我想想法子嘛。”   虞世兰被她拉着胳膊一顿乱晃,晃的招架不住:“行了行了,我改明儿便跟阿娘说你既然要去东林书院上学,必是要挑些笔墨纸砚书籍之类的,府里虽然有,倒不如咱们俩出门边逛边买来的好。”被人软磨硬缠,于虞世兰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   第二日义成郡主果然允了,姐妹俩坐着马车出来的时候,还顺带着讨论了一番义成郡主与虞传雄的感情生活。 ☆、第88章 安置   姐妹俩养气功夫还不到家,且又在青春年少,皆对义成郡主视后院妇人如无物的行为表达了深深的敬意。虞世兰又讲起本朝出了名的妒妇——丞相魏明的夫人。   魏丞相是先帝手里的丞相,到了今上手里,依旧当他的丞相。原本身居高位的男子,哪怕老朽,须发皆白齿摇眼花,那也有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前仆后继的投怀送抱,可惜魏家门口盘踞着一只拦路虎,使得魏丞相的行情从未看涨过。   魏夫人婚后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又在魏明还是微末小官之时便替他打理后院,府中女仆要么早早被婚配,要么便是中年仆妇,能留在魏明身边侍候的皆是歪瓜劣枣,无论相貌身材,无一不是下下之选。   魏明的官位一再升迁,但后院的规矩几十年如一日的从未变过。哪怕后来宴请同僚,家中也无拿得出手的丫环执杯,魏夫人索性选了些样貌齐整的小厮们顶替了丫环的工作,在前院侍候前来宴饮的官员。   魏夫人出自寒门,也不理会旁人嚼舌根,她自过她的舒心日子,起先也被许多官员夫人们被后讥笑,笑她悍夫性妒,又被拿来做教育自家女儿的反面教材。后来日子久子,大家也就习惯了。   流传最广的趣闻便是魏明初升丞相一职,许多官员想着魏大人在朝中已经举重若轻,也该松快松快,有那心意相通的,便选了美人儿悄悄送到了魏府。   魏夫人留下了贴子,收了美人儿,被遣去送礼的仆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抹着汗从丞相府退了出来。   哪知道转天送美人的那几位官员还未下朝,魏夫人便亲自带着一队美人往这几名官员家中走了一趟。   她也没做别的,将这些官员们送的美人儿按名贴亲送到他们府上,只是送回去的美人儿比之原来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丞相觉得x大人为官勤谨,特令我亲选了些小娘子们送来侍奉X大人。”   ——可怜的魏丞相从头至尾都不知道这件事儿,连美人儿的面都没照。   那些被魏夫人送美人的官员们听得这是魏丞相的意思,后院之中不但添了几名妾室通房,连书房里侍墨的丫环也换了美貌动人的。   自然,这几位夫人的心里也痛快不起来。   事情传开了以后,终于传到了魏丞相的耳朵里,他跌脚长叹:“悍妇误我!误我啊!”不过要丞相大人重振夫纲,跑到后院将夫人教训一顿的事情,他也做不出来。   每一提起,魏夫人必指着他的面门破口大骂:“贼坯子,当初听信了你的甜言,只道这辈子只娶我一人为妇,这会儿却又想反悔不成?索性拼了没脸,这日子我也不过了,咱们去陛下面前评评理?!”   魏暗心中暗暗叫苦:娶妇跟纳妾完全是两个概念好吧?!   娶妇只能娶一个,可是纳妾收房却可以随意。   可异他家里这一位,生生将纳妾收通房都当娶妇一般隆重对待!且十分的气势凛然!   魏丞相只能偃旗息鼓。   姐妹俩个一路走一路笑的咯咭咯咭,论起旧事,虞世兰只觉这位魏夫人乃是位妙人儿,颇合自己脾胃,与她亲娘义成郡主完全是两个极端。   她原本就厌憎虞传雄后院的妇人们,自她有了心仪的男子之后,更巴不得能独占一份感情,追夫的过程比较曲折,却到目前为止也未曾成功。   偏眼前这一位,又是她心仪男子求过亲的人,哪怕姐妹俩感情逐渐默契,偶尔想起这件事情来也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始终不痛快。   “此生若能得楚三郎相伴,必当终身无憾!”   她这番话,贴身丫环春桃与绿竹皆听了无数遍。今日出门,绿竹留在了郡主府,虞世兰身边跟着春桃,林碧落身边跟着香草。   考虑到这事最终还是会被义成郡主知晓,且从头至尾,林碧落就没想过如义成郡主所愿的,与林家一刀两断,各不相干,从此收心安安份份做个贵女淑媛,索性带着香草过来。   春桃深知自家主子的心思,本着为主子分忧解难的想法,她在旁笑着接口:“三娘子应该了解楚三郎,莫若由三娘子亲自去向楚三郎说说,不定他便钟情于我家小郡主呢。”   虞世兰一听这主意,心花怒放,目光发亮的盯着林碧落瞧。   反正林碧落早拒了楚三郎的求亲,二人形同亲姐妹,由她提出来,再好不过。   林碧落对面前的主仆无语到了极点。她自插手过林碧月的感情问题之后,深知这事儿一个不好,便要姐妹反目,哪怕初衷是好的,结果也未必圆满,索性不应承,只盯着春桃一笑,“春桃姐姐可是瞧中了楚三郎?这才想着万一事成,便能跟着小郡主一起嫁过去了?”   春桃猝不及防,面上涨红,吱吱唔唔好半天才想起来否认:“哪……哪有?!三娘子说笑了!”心中却对这位从天而降的郡主府义女生了恨意。   不过是个粗鄙的商户女,也不知怎的便投了义成郡主的眼缘,这才收在府里做义女,又要打扮起来准备送到东林书院去读书。   东林书院所收的学子大部分出身不凡,偶尔有几个寒门学子,那也是特例。   虞世兰嗖的调转了目光,去打量春桃。   杏眼桃腮,面如春花,身上一袭桃粉色衫裙,质料上乘,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的主子,哪里是丫环的模样。   春桃被虞世兰的目光吓住,心里直发虚,面上讪讪的:“郡主瞧着奴婢,奴婢这心里直打鼓儿。”   虞世兰身边的这两名贴身丫环皆是自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相处的时间又久,不但奴婢摸清了主子的喜好脾气,便是主子对奴婢也略知一二。   林碧落笑的无心,“春桃姐姐心里没鬼,打什么鼓啊阿姐又不会吃了你!”   虞世兰的目光更沉了。   经过这一出,主仆俩便没再提起这岔,马车驶到了虞世兰常去的书坊里,随便买了些笔墨纸砚书籍,便直接拐到了封丘门大街上,一径到了半闲堂。   林碧落好些日子没回来,记挂着铺子里的生意,下了马车便先进了铺子里,问了问迎儿这几日铺子里生意,已有丫环报到了后院去,才翻着帐册,何氏便从后院赶了过来。   “三姐儿——”   “阿娘——”   数日不见,母女俩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不同。   林碧落被义成郡主派去的丫环仆妇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头上鬓间的珠钗足有拇指大小,身上绫罗裙衫,脚上高底绣鞋,乍然一瞧倒像长了一截。   她从未打扮的这般隆重过,一时里何氏的眼眶都有了几分酸涩之意,立在半闲堂通往后院的楼梯口,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千言万语皆哽在了嗓子眼里,再说不出来。   林碧落却是几步迎了上去,心疼的去摸何氏的脸:“阿娘,我不在家的这几日你是不是没吃饭啊?怎的瘦成了这般模样?”   何氏露出个恍惚的笑容来,女儿靠的近了,鼻端传来一抹淡香。她从前做过绣娘,知这是大户人家内眷们专用来熏衣服的香,有专人配制,不像寻常百姓的衣服,只透着皂角的淡香。   ——这完全就是义安郡主萧怡再临。   自重阳节前一日,林碧落被虞世兰强行拐走,何氏便提心吊胆。出于做母亲的直觉,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到晚上,便有郡主府的仆人前来知会她,三娘子被郡主留宿了。   这一留宿,便是六七日。   林楠从开宝寺回来之后,跟她讲起在寺中与同窗游玩,见到了三姐儿,打扮与兰郡主仿佛,浑似一对儿姐妹花,何氏当时便变了脸色。   如果说义成郡主没有铁了心要将三姐儿留在身边的心,打死她都不信。直等到林楠又去了书院,煎熬了好几日,林碧落才在虞世兰的陪同下回来了。   人是回来了,可瞧着她身边跟着的丫环,这哪里是回家?分明是路过探亲。   林碧落瞧着何氏面色不对,便知她心中所想,将虞世兰及香草丢到了半闲堂,又吩咐迎儿只管将虞世兰喜欢的端上来,这才拉着何氏往后院去了。   她有一肚子话要跟何氏讲。   到了后院,却瞧见院里摆着四盆菊花,金团团黄灿灿,开的分外喜庆。何氏见她目光往那四盆菊花上去瞧,先放下心事,道:“这是重阳节阿柏送来的。说是武馆里比武,他胜了,师傅赏的,他便搬了来送你,可惜你不在,在这里坐了半日才回去呢。”   林碧落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邬柏的失望之情,盯着那四盆开的正盛的菊花出了会神,便拉着何氏进了房。   “什么?郡主要送你去读书?”   对于此事,林碧落数次表示反对,都被义成郡主坚决镇压了。她的理由是:“当初我跟你阿娘皆是东林书院出来的,这个年纪你不在东林书院读书长见识,难道每日就只汲汲营营守着铺子过活?”   林碧落私下揣测,她约莫对自己开铺子做生意赚钱很是不喜,只是碍于自己不在她身边长大,不好贸然插手,又以义安郡主的名义对她的教育问题提出了看法:“你从小在小门小户里长大,这个就不必说了。就当是你阿娘当年在跟我赌气,不肯将你交给了我抚养。但是高门贵女皆是从小精养,你只是读了几个私塾,识得几个字,若是你阿公活着,知道自己的外孙女竟然是这样长大的,还不得气成什么样儿!此事无须再说,无论如何,这书你必须要去念!”   但这些话,林碧落又不能原原本本告诉何氏。她养大了自己,可是在义成郡主的眼里,差不多将她养成了市井泼皮,唯有用别话来安慰何氏。   “阿娘你别急,郡主说义安郡主当年也是从东林书院出来的学子,我应该去她念过书的书院里去长点见识。”   何氏默然。   这是她没办法帮三姐儿实现的,唯有义成郡主有法子实现。   “她……郡主对外怎么说你的身份呢?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林碧落苦笑:“阿娘,郡主为了留住我,已认了我做义女,连虞大人也同意了。”   何氏转过身去拭泪,又强颜欢笑:“这是好事儿!你……本来就应该过好日子,都是阿娘无能,让你一直受苦了!”这个女儿,她终究留不住了。   林碧落将脑袋埋进了她的怀里,只觉眼眶酸涩,她还未做好离家的准备。可是林保生枉死,假如她要报仇,光凭自己开个半闲堂是不够的,她必须要让自己更强大起来才行。说句不好听的话,她留在林家与做郡主府的养女,哪个能更快的替林保生报仇,不言而喻。   可是这当中的原委却不能够告诉何氏,只怕她抵受不住。   从西山别院回来的时候,她在郡主府彻夜未眠,曾经反复想这件事情。从感情上来说,她只愿意在小门小户里生活,守着半闲堂与何氏林楠过日子,不出意外的话,嫁给邬柏,做个安安份份的市井妇人。   可是姜俊弘的出现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如今能仪仗的,也唯有义成郡主了。   母女俩坐着说了些知心话,林碧落生怕何氏一个人胡思乱想,便将半闲堂许多小食的制法跟她讲了,又交待她每日盯着厨房灶上的媳妇子们好生做,但有偷懒摸滑着,便请周大娘来处置。   周大娘以前在王府里执役,深知其中关窍,但凭何氏面慈心软,恐怕辖制不住家中这些仆妇。迎儿又在前面忙乱,能管住那四个丫环,张罗铺子里的生意,已经算不错了。   林碧落一气儿给何氏安顿了一大堆伙计,举凡铺子里的银钱帐本,哪怕她不懂,也要跟迎儿收好,又有饮食质量把关,卫生上面也一定要仔细盯着点,又让她每日有空便去半闲堂帮帮迎儿,总之就是没有闲的功夫。   何氏起先还眼泪汪汪,待听得这么多事情全落到了自己头上,顿时懵了。   “三姐儿……这……阿娘怕做不好……”   林碧落安慰她:“做不好我抽空就会过来。帐本子便给迎儿去算,好歹她也能算一算,总帐待月底我来盘就好。”忽想起铺子里卖的小摆件,又将李富贵住的地方告诉了何氏,让她有时间便雇了车去拉摆件回来。   这原本是十二郎一直做的事,只是十二郎回去了,唯有何氏来做了。   安顿好了家里,虞世兰便催着她回去。母女俩依依惜别,林碧落被虞世兰拽上了车。   过得两日,虞世兰重新去了东林书院,义成郡主赶了个大早,亲自带着林碧落前去东林书院面见山长。   ☆、89 教育   东林书院位于南郊,前身乃是本朝开国长公主的府邸。原本长公主府在上京城内,这位公主又是助太祖打下天下的娇女,下祖下赐的长公主府便是前朝藩王府邸,极为豪奢。   可惜长公主殿下常年随军习惯了,性喜开阔,她闲时的娱乐节目不是与贵妇们喝茶吟诗赏花,而是操练亲兵。   于是上京城内的藩王府邸便有些不够用了——哪怕是受宠的皇子,也没有在府里练兵的道理,又怎么会有校场之类的设施呢?   太惹上位者忌讳了!   为此,长公主殿下禀了太祖,得了特旨,打马转着京城跑了一圈,最终定下了南郊这块地皮,亲自筹建了公主府。   长公主是个武人,驸马却是个书生,当初是公主帐中幕僚,辅佐她征战杀伐,最终结为夫妻。许是长公子身子失去调理,在征战之中受损太过,一生未曾孕育儿女,却夫妻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驸马先逝之后,长公主自思时日无多,故留下遗命,待她身故之后,将长公主府改建成书院,请博学多才的名士来执教,书院名字便按驸马的名字来取。   长公主驸马姓付名东林。   义成郡主在马车里向林碧落科普东林书院由来的时候,她心中遥想长公主其人,唯有倾慕二字。   话说秀恩爱能秀个两百年的,还能一直将恩爱传奇流传下去的,长公主萧若眉是当朝独一份。   因为开国长公主的传奇故事,尽管林碧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马车停在东林书院那宽阔的林荫大道之上,她还是被眼前的建筑惊呆了。   寻常官员权贵在上京城中,至多不过是门口的石狮子大了点,或者中门上的铜钉多了点,又或门前开阔了些,可到底也比不上眼前的开阔。   义成郡主府邸已经够精致了,从小在林家院子里长大的林碧落初次进郡主府,差点迷路,若不是有丫环随身跟着,她十次里有九次从义成郡主的院子里出来,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   当时暗嘲过自己土包子,如今立在东林书院前面,这才由衷觉得:哪怕姨母义成郡主教养出了熊孩子虞世兰,可是还能非常忧虑她的教育问题,不愧是从东林书院出来的学生。   她的教养问题,说到底只是市井里学来的小聪明,却不曾见过大市面,譬如眼前,站在东林书院的林荫大道前面,便有几分缩手缩脚的土包子气。   开国长公主是个胸中有沟壑的奇女子,整个东林书院占地面积极大,放眼望去,青砖黛瓦,规模宏大古朴庄严的建筑群延袤十里却静谧无声,还未靠近便让人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无端对这府邸的主人生出敬意来。   姨甥两个下了马车,携手走过空无一人的浓荫大道,两旁槐树皆有两百余年树龄,仰头去瞧,顿有渺小之感。也许当初,车马风流的开国长公主率领亲卫军浩浩荡荡从公主府出来,踏过这浓荫大道,彼时不过是新植的树苗,哪想两百多年之后,竟然已经成了参天巨树,令后来的学子每每踏过这条夹道之时,便忍不住生出肃穆之心来。   义成郡主与林碧落皆不例外。   姨甥两个一路且走且逛,从书院正门去,一路走过书楼教舍,前去面见山长。   东林书院的山长姓阎名真,年近六十,是当朝出名的大儒,在东林书院任教也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了,认真算起来也算是义成郡主与义安郡主的律学先生。见义成郡主带着个与虞世兰眉眼相似的少女进来,大感诧异。   义成郡主的信里面只写明自己收了名义女,想要送到东林书院来,言明此义女只在塾馆读过几年书,此后便辍学在家。这让阎真想不明白这少女有何过人之处,竟然让她认了这少女做养女。   待瞧见了这少女,阎真才有几分明白个中缘由。   ——这少女太像少女时代的义安郡主萧怡了。   康王府两名郡主当初在东林书院读书的时候,人人皆知义成郡主勤敏好学,义安郡主却淘气贪玩,功课只能算过得去,但性子却讨人喜欢。   义成郡主与阎真寒喧过后,又引了林碧落与他见礼,听得阎真考校林碧落课业,她虽回答的磕磕巴巴,但总算顺利过关了,倒是算学,大约是常常应用,倒答的极快。   阎真拈着胡子思虑一会,便道:“我瞧着这孩子也不是个呆笨的,不若就安排在乙班,自己再用些功定然也能赶上。”又拉开桌案抽屉,从里面拿出个二指宽的小木漆牌,正面竖排两个字:东林。背面只有一个“乙”字。   这便是东林书院学子的凭信了。   林碧落双手接了过来,向阎真行礼致谢。   “谨听先生安排。”义成郡主也谢过了阎真,便有助教带了林碧落去教室。   林碧落别过二人,心中忐忑,紧跟着助教去了。穿过二重院落,又走过一大段青石路,两旁皆是苗圃,里面种着些植物,开的花也不起眼,似乎不是为着取景,那助教见她露出思虑的表情来,便笑道:“这里种着的全是草药,教律学的阎先生最好摆弄这些东西,又喜欢拉了学生把脉,便占了这一处种草药。阎先生是山长本家侄子,若是在书院里遇上了,他非要给你把脉,你也休慌,只给他把便是了。只是他那是半瓶子水,说是胡说些什么,你也别当真才好。”   这倒是个有趣的药疯子。   林碧落莞尔:“多谢杨先生指教!”   她方才听得山长唤这位杨助教,估摸着这位助教姓杨。   杨助教约摸二十几岁,面容憨直,被这小小少女一谢,似乎有几不好意思,露出几分赧意来。过了药圃,不远处便是青砖黛瓦的校舍,靠的近了,便有书声朗朗。   教舍门口钉着个漆牌,上面书着一个黑漆“乙”字,舍门大开,一名中年美髯男子在上课,杨先生悄声提示:“这位是教经史的张先生。”   张先生见得杨助教带着一名少女过来,便停了下来,听得杨助教讲明来意,林碧落又向他见了礼,悄悄儿一扫教舍里的学子,只见有男有女,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六七岁至十三四岁,好像她的年纪已经算是最小的了。最让她惊奇的是,虞世兰便在教舍里,坐在左手边第三排的书案后面。   见她的目光瞧了过来,便朝她眨了眨眼,以示欣喜。   张先生将她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便继续开始上课。   林碧落久不读书,这节课张先生讲的是《孝经》,满口的大道理讲的她头疼。她坐在最后一排忍不住走神,悄悄打量教舍里的师兄师姐们,发现前面的还能坐的笔直,后面的却有低头小鸡啄米似的打磕睡的,也有走神瞧着窗外发呆的,大约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循着目光瞧过来,二人目光相接,便又断了开来。   林碧落旁边的那一位少年约莫有十四五岁,面色有几分黝黑,只低头专注的写着,张先生在堂上讲到一半,见学子们兴致怏怏,便夸道:“秦九郎读书犹知记笔记,尔等却只知傻坐。”   众人回头来望,那少年一张脸顿时涨红了,原来他便是秦九郎。林碧落侧头一瞧,差点笑出声来——他分明在画美人,只画了一半便被点名了,情急之下拿左手一掩,分明墨迹未干,待张先生低头翻书之际,他抬手一瞧,顿时懊恼欲死。   不但糊了一手的墨汁,美人也成了一张黑脸美人……   虽然先生讲课让人昏昏沉沉几欲打盹,但瞧着同窗似乎也还算有趣的份儿上,林碧落面前胡乱摊着一本书,总算熬到了下课。   只等张先生一走,虞世兰便从自己位子上窜了过来,大是欣喜:“三姐儿,山长竟然将你安排到了乙班,我还真怕你到了别的班,被人给欺负了呢。”   方才与她同桌的少女也跟了过来凑热闹:“这就是你家义妹?若是不被你欺负便不错了,还能被谁欺负?”   “阿妹别理她!”虞世兰嘻嘻一笑,才为她二人介绍:“我家阿妹,林碧落。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千金王益梅。她家也有个义妹,待会儿叫过来给你们认认。”   林碧落打过了招呼,王益梅大叹:“若是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亲姐妹呢。说起来今日怎么没见你家的小莲花儿?”   虞世兰一乐,又绷住了,摆出长姐风范来,肃穆了神色叹息:“唉,家门不幸,庶妹做了错事,被阿爹罚跪祠堂了。我还亲自给她送饭了,可惜她仍不知悔改。”   王益梅奇道:“你难道不是落井下石去的?”   虞世兰拉了王益梅的手相见恨晚:“知己啊!”   林碧落瞠目:原来虞世兰不待见虞世莲,也不是什么秘密。   说笑了一阵,王益梅便想起一事来,“阿兰你可知道,教咱们射御的赵先生身体不适,向山长提出要回家休养,听说山长会新请一名教射御的先生。也不知道这次请到的是哪一位?若是也能像乙班的吴先生那般年轻英俊便好了……”   “你就胡思乱想吧,万一山长心血来潮,去军营里请个胡子拉茬的老先生来,看你还多想不?”   王益梅在她肩上捶了一记:“你这人真扫兴!”   待得林碧落知道了东林书院的教学科目,只恨不得没答应义成郡主来读书。   东林书院说起来可算是萧若眉一手创办,许是其人年轻的时候以行兵布阵练武为要,上年纪了思及自己一生,最后给未来东林书院的学子们订下来的科目多的令人咋舌,除了礼乐射御书算这六艺之外,又有琴棋画律四项,凑齐了整整十门功课。   林碧落初来的第一天简直浑浑噩噩。所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包先生的塾馆里勉强抵得上一个聪慧,可是离开了封丘门大街,来到了以专门培养贵族子弟而出名的东林书院,才感觉到自己浅薄的可怜。   山长那句“我瞧着这孩子也不是个呆笨的……自己再用些功定然也能赶上。”绝对是瞧在义成郡主的面儿上夸她的,这哪里是用些功就能赶上的,恐怕是“要用很多功”才能赶上的!   虞世兰见她这哭丧着脸的小模样,顿觉有趣,在回程的马车上挑着她的下巴轻佻的笑:“小娘子,有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让小爷高兴高兴!”   林碧落霎时有“这货不会是穿来的吧?”这种荒唐的念头,只因这话太过耳熟了,简直是后世网络上抄袭来的。可是结合其人一贯恶劣的表现,又推翻了她这一假设。   ——这么跋扈痴情追男子追的毫无章法的穿越女应该不会有吧?!   拜网络的传播力量,追男三十六招什么的不要太多了,被洗过脑之后,不过就是捅破层窗纱的功夫,哪里用得着像虞世兰这般费功夫呢?   她哭丧着脸吐露自己的难处:“阿姐,十艺……我好像一艺都不通……”不止不通,基本除了读过些书,像礼乐射御,琴棋画之类她基本可算是睁眼瞎,连沾都没沾过。   虞世兰:“……”   对于这种情况,义成郡主倒是毫不意外,反应平淡的盯着女儿看,“你不是想当长姐吗?三姐儿这些全不会,她的功课便交给你了。”   虞世兰傻眼了。   第二日姐妹俩一同去上课的时候,向来飞扬跋扈的小郡主也哭丧着脸。   林碧落不会的那些功课,是要花数年功夫练出来的,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事?她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哪里耐烦细细教?她自己的功课还马马虎虎呢。   反倒是林碧落被残酷的现实打击以后,暗中给自己打气,就当是被家长丢到了兴趣班,也只能从头学起了。偷机取巧看来是不能够了。   因此在琴艺课上撞见沈嘉元,也不过是在残酷的现实上再洒一把盐而已。她都已经被打击的快麻木了,盘膝坐在空旷处,目光还纠结在面前的琴上,发愁一会儿别人弹琴的时候,她是下手好还是不下手的好。抬头瞟见对面走来的少年,余光里只觉得面熟,还未反应到大脑里去,沈嘉元便蹲了下来,目光复杂的瞧着她,低低道:“三娘子……”   林碧落还是愁眉苦脸的看着他,眉毛可笑的皱在一处,就好像面前这张脸便是让她发愁的琴一般,傻呆呆盯着沈嘉元的脸发了一会呆之后,猛然清醒了,嘴先脑子一步叫了出来:“沈嘉元——”环顾左右,只觉奇怪。   这个人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呢?   虞世兰听得她惊叫,抛下自己的琴跑到她面前来,只当沈嘉元欺负了她,大喝一声:“沈大郎,你做什么欺负我阿妹?”   ——原来这两人认识啊?   林碧落疑惑,待得虞世兰过来,指着沈嘉元便要骂,她忙制止:“阿姐,沈郎君也不算欺负我,只是以前的旧识罢了。”自见过了姜俊弘,林碧落便有几分明白了。   不过是各有苦衷罢了,她如今倒也不会怪罪沈嘉元了。   当年之事,与他并无干系,他也只是不小心知道,又包庇了自己娘舅家表弟而已。谁也不能要求别人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之人。便是她自己,假若是家人犯了错,也许也会想法设法的掩盖弥补。   立场不同而已。   反倒是沈嘉元几疑是梦,待见得林碧落待他十分客气,似浑似忘了当初驱赶他离开林家,此后再不相见之时的坚决,心中惴惴。又见她与虞世兰姐妹相称,心中不由寻思,她半闲堂开了也没几个月,不在封丘门大街掌管生意,怎的跑到东林书院来读书了?   当初林碧落盖楼开半闲堂,中间他是想动用沈家的关系插手帮她,后来才发现压根用不着他出手,自有人出手帮她,也只能作罢。后来又打发家中婢女妆扮成寻常富户家的小娘子去半闲堂,待那婢女回来回禀半闲堂内里陈设吃食,又买了些回来教他品尝,还买了个李富贵雕的小摆件回来,沈嘉元见得那些东西,心中复杂难言。   她家境寻常,也能做的这般出色,极有行商天赋,若是家境富裕,将来与沈家抗衡也不是不可能的。   三个人立在当场,还未分说,教琴艺的董先生便来了。出乎意料的是,董先生并非男子,而是三十出头的女子,发式却仍是未嫁的小娘子,年纪却已经不小。   董先生真名董明珠,教琴艺课时,最喜天清气朗之时,令学子们将琴搬到旷野外,感受天地变化。因林碧落虞世兰是在乙一班,沈嘉元在乙二班,琴御射这类在外面教的课,都是同级的两个班级合在一处上课,因此沈嘉元才能在此出现。   整个东林书院所收学子不过接近两百人,分为四个年级,分别以甲乙乙丁分级,每级却又分了两个班,共合八个班,每个学子按课程升级。原本按着林碧落的程度,应该直接进乙班,只是阎真瞧在义成郡主面上,又考录了她几句,才将林碧落破格放到了乙班,若是教阎山长知道了林碧落十门课程不通的大部分,还不知道要怎么后悔呢。   董先生倒没有为难林碧落,待听得她全无基础,也只温声叮嘱,若得空赶上丁班上琴艺基础课,她最好还是跟着去上。   林碧落应了下来,目送着这位董先生去的远了,只觉相比起她授的课,倒是对她至今仍梳着未婚女子发式这点更感兴趣。   虞世兰早被她自己承认完全不会弹琴这种丢人的事情打击到了,只待董先生走了,拉起她抱着琴便往回走,边走边训她:“你好歹……好歹也该说自己学过一点指法的嘛,怎么能承认完全没摸过呢?”   林碧落垂头丧气被她训,最后终于为自己找出了个不太丢脸的理由:“……若是我说学过指法,董先生还当我已经学有小成,那才丢脸!我现在直说完全没学过,董先生说不定会瞧在我一窍不通的份儿上,放过我一马,容我从头细细学起来也不一定呢。”   虞世兰气的哇哇叫:“你懂什么?到了年底便要考试了!就凭你这点成绩,我看说不定就会从乙班给降到丁班去。”   林碧落露出惊恐的目光来:“……还要考试?!”   虞世兰瞧她的目光像瞧一个异类:“你当东林书院这招牌是摆出来好玩的?不考试怎么定成绩怎么升级?”   林碧落欲哭无泪了……   这还不是最惨的。   又过了两日,轮到御艺课了,乙班一二班四十几名同窗一起赶到了校场,郡主府的仆僮将她与虞世兰的马牵了过来,虞世兰一翻身便利落的上了马,同窗陆续上马之后,唯有她牵着马不知所摸,立在那里都快急哭了。   况郡主府为她挑的是健马,养马的仆人倒是一片好心,挑的也是温驯的母马,可是耐不住她个头小,这马儿品种优良身健腿长体高……   ——哪怕是千里马遇到她这样的骑手,也要为遇不到明主而悲鸣!   况且她战战兢兢,压根不敢爬到马背上去,正踌躇间,远处一骑而来,听得蹄声近了,有同窗在小声议论:“新来的御艺先生来了……”   “先生来了……”   林碧落窘的恨不得将脑袋埋到马肚子下面去!   她低着脑袋将自己靠近了马腹,不曾瞧见旁边虞世兰端坐在马背上,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那御艺先生骑着马径自到了她的马儿旁边,声音里带着冷意:“怎么不上马?助教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今日这堂课是去野外跑马的,都不上马如何去跑马?”   林碧落听到这声音,更觉难堪,她好不容易才将脑袋从马腹旁边抬起来,仰头去瞧高坐在马上的男子:“先……先生……”   ——被认识的人瞧见这窘样,真是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高坐在马上的男子唇角微弯,很快目光又严厉了:“难道连马也上不去?”转头朝着远处的助教喊:“杨助教,你先带别的学生去跑马,看着点儿别出什么事,这位学生似乎还不会骑马,我先单独教导她一下。”   杨助教正是引了林碧落去乙班的那一位,早来了一刻钟,已经将这节课的内容传达。见新来的射御先生要教林碧落上马,也不觉有异,带着其余学子纵马而去。   坐在马上的虞世兰双拳紧握,唇角抿的死紧,目光里似有泪意,再不理林碧落,拨转马头纵马而去了,她身后紧追着的王益梅小声低语:“郡主郡主,咱们的射御先生居然是楚三郎……楚三郎啊!这下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不止她如是想,便是整个乙班的大部分学子们也如是想。 ☆、90 幻灭   林碧落垂头站在马旁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个鹌鹑,在包先生那里找回来的自信瞬间崩塌。仿佛一瞬间便穿越回了前世的小学生时代,站在老师面前羞愧的连大气也不敢喘。   楚君钺下了马,长腿两步便跨到了她面前来,“真不会骑马?!”声音里都含着不可思议:“不会骑马你来上什么御艺课?”   他这话瞬间点燃了林碧落那根倔强的神经,嗖的抬头,大胆回嘴:“先生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骑马的吧?假如我都会了,还来上什么御艺课啊?”她这完全是被姨母坑了!   楚君钺面上渐冷,语声都带着严厉:“这位学生既然不受教,御艺课的程度比丁班的学子还差,不如我去告诉山长,将你降级到丁班去?那时候自然有人来教你怎么骑马!”说着拔脚便走。   林碧落心头一慌——她还没考试便被降级,这也太丢脸了!   她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很可能会留级,插班生留级已经够丢脸了,这要是降级,她都不用进郡主府了,直接打包回家得了!   眼瞧着楚君钺牵着马转身要往教舍方向去寻山长,林碧落急了,小跑过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急的额头上都出汗了:“楚……楚先生……”他……他不是求亲被拒,跑到东林书院来报复的吧?   楚君钺停下了脚步,扭头睨她一眼,“师生之间,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甩手像赶苍蝇一样挥开了林碧落的手。   林碧落委屈无比:“……”先生我也没想侵犯你的贞操啊!   她涨红了脸立在那里,只觉挫败无比。可是此时此刻,唯有硬着头皮上前了。听虞世兰说,每门任教的先生年底都会考试,也就是说十门课程,她有两门的成绩都握在楚君钺手里,到时候被评个“差”,可以直接被降到丁班去了。   “楚先生……先生,求您指教学生骑马!”非常时刻,不弯腰不低头是别指望成绩能过关了。   楚君钺看着眼前将腰弯下去只瞧得见脑门的少女,唇角微弯,却又迅速抹平了,声音里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你先爬到马背上再说吧!”   林碧落暗悔自己以往将此人得罪的太过彻底,如今狭路相逢,这人是连个好脸色都不肯再给她了。   “先生稍等,我……我这就上马。”小跑步到了自己的马前面,一手抓缰,与高壮的马儿对视,那马儿低头打了个响鼻,浊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吓的她丢了缰强便朝后退,两脚便踩到了个什么东西,朝后一跌,便跌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仰着去瞧,只瞧得见青年隽挺下巴上的胡疵,他迅速将她扶正了,朝后退了两步,唇角微弯露出个嘲意十足的笑:“这位学子,你不必因为御艺课成绩太差便对先生投怀送抱吧?尊师重道你总懂得的吧”   “你……你……我……我投怀送抱?”   林碧落气的都有些结巴了!她一个花季小萝莉,还是有主的,难道还会做这种没品的事?!   可是对方似乎认定了她有这种倾向,“先生我年过二十,尚未娶妻,本来婚配已经够艰难了,你若再以这种手段坏了先生的清名,休怪先生的婚配问题到时候要找你负责!”他口里说的义正言辞,却猛然出手,双臂掐住了林碧落的腰,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只觉身子一轻,视线猛然变高,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端坐在了马鞍之上。   “啊啊——啊——”   “都已经上去了,再叫小心惊了马,我可不管!”   楚君钺低头试图将她的左脚塞进马蹬,遗憾的发现这丫头个头太矮,马蹬又调的太低,压根够不着。只能认命的低头调好了一边马蹬,将她左脚塞进去,又绕到另一边将马蹬也调好,又将她右脚也塞进了马蹬,将马缰递给她,“牵好了。”   自己过去翻身上马,便催促她,“双腿轻夹马腹,小身前倾,试试看驱马。”   ——这节御艺课,林碧落以从马背上摔下来四回,差点将一条腿摔瘸的代价,终于第一次认识了楚三郎严厉冷酷的一面。   以往她只当此人非常好说话,哪怕面部表情僵硬,那也是个热心热肠的。事实证明她错了,错的非常离谱。   第一堂御艺课她摔的七荤八素,每一次从马上跌下来,都恨不得就此死过去,但这位新上任执教的楚先生却从不会伸手扶她一把,只会站在一旁说风凉话:“都已经比别的同窗差太多了,还不努力难道还想着走捷径?”语声里的嘲弄暗示着她曾经对他有过“不轨的投怀送抱”的行为。   林碧落羞愤欲死,被摔下来缓一口气,就继续爬上去与马做斗争。倒不是这匹马性子躁,而是她在马背上根本坐不稳,马儿稍微跑的快一点,眼前景物飞逝,她便容易眼发晕,颠簸的厉害点,就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一堂御艺课一个时辰,待杨助教带着虞世兰们从南郊跑马回来,林碧落已经折腾的十分狼狈了。她最后一次从马上跌下来之后,远处马蹄声响起,很快到了近前,马头低下来,朝着她打了个响鼻,视线再往上,是虞世兰恨铁不成钢的脸。   “你摔了几次?”   林碧落朝着她无声咧嘴,笑的十分痛苦,“我也不记得摔了几跤了。只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她艰难的抬手向虞世兰求救:“阿姐拉我一把。”   虞世兰居高临下朝她瞪一眼:“该!让你喜欢上这样一个铁石心肠!我还当你们柔情蜜意呢,哪知道被人家摔成了这般傻样!”   林碧落都快哭了,“阿姐,中意他的是你不是我好吧!这种铁石心肠,你到底中意他什么啊?”   虞世兰一噎,跳下马来拉了她起来,在林碧落“哎哟哎哟”不断惨叫的声音里,连自己也觉有几分不可思议:“我怎么知道我中意他什么?简直是毫无道理嘛!按理说他既然向你求过亲,应该是有几分喜欢你的,别的同窗都不在了,就算你们柔情蜜意也没人看到啊,怎么还这么狠心?”   她本来心里难受的紧,一气跑了两个时辰,只跑出了一身汗,心中一时油煎一时火熬,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校场该怎样缠绵,哪知道纵马回来,远远瞧见二人离的比较远,林碧落又以一个非常惊险的姿势从马上跌了下来,当时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掉出来。   ——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待见到林碧落的惨样,头发衣服脏乱的狼狈样儿,忽然之间就想笑。   这还是楚三郎中意的女子呢,落到他手里照样这么惨。她听到的来自于他的那些被伤自尊的话,好歹只能算楚三郎不通情理不会哄女儿家开心,可是眼前这一幕算怎么回事?   虞世兰忽然之间有点幻灭。   她想要的是终有一天打动楚三郎,他待她必定如珠如宝,可不是将她当个士兵放操练。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期望好吧?! ☆、91 适合   楚君钺教完御艺课,打马回城,进了秦钰的院子,一帮子护卫便围了上来。   楚夫人向林家提亲被拒,得知林碧落已订了邬家,便故态复萌,又想着法子的替楚君钺挑媳妇,府中又是美人如花,好不容易缓和起来的母子关系又陷入泥淖,楚君钺再次离家出走。   “主子,如何了?”   先问的自然是十二郎,他被林碧落给辞退了,带着卖身契回来投奔旧主,自愧未曾替自家主子出力,抱得美人归,于是便自告奋勇干起了老本行——间谍工作。   十二郎在打探消息方面可称为一绝,前脚义成郡主将林碧落送进了东林书院,后脚这消息便到了楚君钺的案头。   楚君钺自思以他的年纪,与林碧落来个同窗师兄妹的日久生情,似乎难度太大——东林书院最大的学子也只二十岁,况且他们的教学科目楚君钺也有所耳闻,十项全能不止对林碧落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存在,对楚君钺亦然。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他射御二艺自然拔尖,且经过了军中厮练,书院的寻常先生也难与之相提并论。可惜其余琴棋画乐之类对他来说无异于盲人摸象——连门径也未窥得,从未上手过。   楚夫人当年倒生出过要将幼子培养成个衣带风流的文人雅士,可惜事与愿违,最终儿子成了个只会打仗的武夫,还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武夫。   要楚君钺这种身上有军职的人去当个纯粹的书院学子,实在不太可能,最后楚六给出了个主意:“少将军,不若你去找书院山长,当个教骑射的先生?”   这主意甚妙!   可喜东林书院山长阎真与楚老将军也算旧交,儿子难得求上门来开一回口,只道想去书院浸染些书香味,楚老将军只当他最近婚事不成,心中失意,这是新想了个法子排遣。想当年他也在东林书院念过半年书,成绩就不必说了,记忆最深刻的却是在教舍间穿着春衫的少女明媚的脸庞。   ——那实在是个极适合发展感情的地方。   楚老将军一把年纪,暗中感慨了一下自己对儿子婚事的迟钝,以及楚夫人不得当的逼婚行为,腆着老脸去与老妻赔不是,顺便将楚君钺的提议当成了自己的功劳揽了过来。   “夫人,我思虑着你这么着急也不是办法。哪怕往家里拉来几十辆马车的小娘子,太过刻意反会让三郎心生反感,不若将他送到个能偶遇少女的地方,时间久了说不定也就动了情。”   楚夫人被这父子俩给弄的心火上升,又到了绝经期,许是年轻时候太过克制,所有的脾气到了更年期便开始了大爆发,现在发展成了看不到楚老将军,便疑他是不是在书房里蓄养美妾,将他身边所有丫环全打发了,又疑心是不是蓄了娈童,于是府里的清秀小厮们也一个都不见,侍候老将军的全是他身边几十年的亲卫,老胳膊老腿替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   眼缝里看到了楚老将军,那刻薄话儿便往外冒:“哟,将军这提议也不错。家里请了再多贵女来也是枉然,你提的这地方想来你以前常去吧?你这是三郎离家出走还不够,是想将他安顿到妓院里去?”   楚老将军年轻时候倒真是个火爆脾气,如今回家养老,不止在朝堂上心如止水四平八稳,便是待无理取闹的楚老夫人,那也是宽和大度,只管陪着笑脸说好话:“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我这辈子哪有功夫去那些地方?你这是想岔了。我想着,不若将三郎送到林东书院去,能进东林书院的,必然是家世不差的女子,时间久了说不定他也能碰上个中意的,到时候你我只等着喝喜酒抱孙子了!”   楚夫人一愣,虽觉得这主意不差,却又戳着了她另外一个心结:她好好的儿子当初若是好生培养,也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不体贴亲娘不说,还是个不懂风情的木头。   “楚大将军今儿这是怎么了?早些年倒不知道让阿钺去书院读书,如今这个年纪了,倒想起来让他去书院做学子,一把年纪难道要跟丁班的小毛孩子一起上课?”   楚夫人也是东林书院出来的,自然知道东林书院的课程有多繁重,而自家儿子肚里有几两墨水,她还是大致知道的。   让摸惯了兵器的三郎去书院学弹琴画画,这不是让打铁的去卖豆腐吗?力道专业完全不对口!   楚老将军笑的得意:“谁说我儿只能去书院当学子?难道当个射御课的先生不成?”   这倒完全可行!   楚夫人近来一肚子燥火竟然奇异的被楚老将军这个提议给抚平了,难得给了老将军一个笑脸儿。楚老将军趁热打铁,当晚也没有去书房,陪在楚夫人身边遥想当年,倒逗的楚夫人情绪渐缓,好歹和乐了几日。   至于东林书院的山长阎真,楚将军攻克起来毫无难度,当年剿灭海寇之时落到他手里的前朝大家的书画两幅,外加两坛陈年佳酿,楚君钺便如愿当上了东林书院的射御课的先生,而且所教年级都与阎山长特意商议过的。   听得这年轻后辈提起义成郡主带来的少女,阎真暗暗纳罕,但也知道楚老将军夫妻为了这幼子的婚姻伤透了脑筋,有心想成全楚君钺,自然大行方便之门。   楚君钺心愿得偿,临行之前一众护卫纷纷出主意。   楚六秉承一贯风格,向楚君钺建议:“既然少将军不想抢亲,不若以自己娴熟的弓马震慑林三娘子,教她生出敬服之意来,焉有不从之理?”当初他家水匪祖上就是被楚老将军以武力收服的。   连悍顽的水匪都能被武力收服,何况个娇弱的小娘子?   十一郎冒着有可能会被七郎八郎打成猪头的危险,奋不顾身的出主意:“瞎说!女儿家哪有被武力收服的?你当是你啊?被暴揍一顿就听话了?”他就常被七郎八郎揍,但从来没有屈服过!“女儿家都爱温柔,将军你顶好说些甜言蜜语,又小意奉承,教骑马弯弓的时候拉拉小手,亲亲小脸,搂搂抱抱,最后肯定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其余一众护卫想到楚三郎的面瘫脸跟生人勿近的冷厉气息,皆不抱希望的沉默了!   让少将军说甜言蜜语伏低做小还不如让他上战场杀敌来有胜算大呢!   这一条太有难度了!   偏偏十一郎不怕死,还要执着楚十郎的手现场教学,深情款款摸着十郎常年练武的爪子,放柔了声音赞美:“小娘子这手嫩的跟豆腐一般,让阿哥来摸一摸!”东南沿海,情哥皆称作阿哥。   楚十郎一个哆嗦,其余护卫皆觉得全身汗毛直立,都忍不住抖了抖。   十一郎自觉还不够打动人心,继续表演:“小娘子这小手嫩滑如脂,想来身上定然温香玉暖,阿哥这心里啊痒痒的厉害,不若让阿哥也摸一摸……”说着将禄山之爪袭向了楚十郎的前胸。   楚七郎捂着肚子笑:“你这是十八摸吧?”哪有对待良家女子是这样儿的?   楚十郎一张脸涨的通红,抬脚便将十一郎给压趴下了,十一郎惨叫连连,七郎八郎一哄而上,将他饱揍一顿之后,还是八郎靠谱,出了个折中的主意。   “主子,三娘子既然拒了亲事,又与那邬家小郎订了亲,你倒不必一开始就上赶着求上去,务必要让她知道你只是去当先生的。人都是这样子,越上赶着的便越是不待见,越不搭理的,便越是放不下。待她真对你生了情意,你再想法子击破她的心防,一举拿下美娇娘!”   不得不说,楚八郎的初衷是好的,也充分参考了男女情爱之中的心理防备,但是——他忘记考虑一点了,纸上谈兵易,真正下手难!   认真说起来,这帮少年郎其实都只是凭着本能给出的计策,不同于战时计划,对敌略有了解,实在是他们的年纪比之楚君钺还小些,又自小在军营长大,身边全是男子,对男女之情皆属于一知半解道听途闻的水平。   军中上年纪的兵痞也有,谈起男女之情来不外是“扒了衣服去困觉”这类最直接的行为;又或者是“摸着摸着那小娘子便动了情……”;再或者是“待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便成了我的人……那身子多销魂……”之语,全非正途。   如今自家主子要娶妻,便是绞尽了脑汁,也只能献出这类计策来。   ——论青春期环境的正确引导性以及对性爱的认知。   这些人中,唯有十二郎与林碧落相处日久,原本最有资格出主意,只是他无功而返之后,被一众兄弟贬低,只道他出师不利,剥夺了他的话语权。他虽觉得众兄弟们出的这些主意都有些不靠谱,但兼于对楚君钺办事能力的信服,便也聪明的不再多嘴。   待楚君钺从东林书院回来,见得他颓废的表情,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问了一句,楚君钺只冷着脸不说话,面上殊无笑意,十二郎顿觉不妙。   十一郎那个没心没肺也跑来探问:“主子,你……将三娘子给办了?”他虽没有“办过人”,但老兵痞们都这么说,便也当是最容易之事。不过瞧着少将军这神色可不像啊?听说办完了人理应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啊!   楚君钺瞪了他一眼,不吭声。   “那是……摸小手了?她生气了?”   这会儿他倒想起来,良家女子是不能被人胡乱摸小手的,更何况林三娘子已经订了亲了,要摸小手也是邬家二郎的事儿,他们少将军做不得。于是理所当然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没摸。”   楚君钺难得有心情回答,心道:若是好生摸摸小手,也那就罢了!他倒是想摸来着!   十一郎恍然大悟:这是没摸到小手心里不痛快了?!   他自觉把着了少将军的脉,便兴奋了起来,“这种事情也急不得的,大不了这次没摸到,下次再摸!”打仗都还有屡败屡战之说,摸个小手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   楚君钺想到林碧落被他讽刺的羞惭的表情,考虑到摸小手这一艰巨的任务,冷冷瞟了一眼屏声静气围过来的众护卫,心头一阵烦躁,“是谁让我不要上赶着搭理的?”   楚八郎诺诺冒头,不明白这又是哪里惹到自家主子了。   楚君钺也是心中憋着一把火,实在无人倾诉,索性将今儿之事一并告之。   听得他将众学子与助教打发走,单独教林碧落骑马,从护卫皆夸赞:“高!高!二人独处最易得手!”   又听得他将林碧落举到了马上,十一郎咂嘴:“光明正大的摸摸小腰……主子高明!”   众护卫也觉渐入佳境,哪怕自家主子话头硬了些,那也是求亲被拒有几分恼意,维护自己的尊严,这完全能够理解,可是听得三娘子从马背上掉下来,他居然没有去接,皆发出遗憾的叹息声!   十一郎甚至不甘心的追问:“少将军你真的……真的没有接三娘子?让她从马上直接跌到地上了?”瞧瞧自家主子的神色,十一郎恨不得掀桌:“多好的机会啊?三娘子跌下来的时候少将军你就该接到怀里啊……多接几次哪怕没有摸到小手,只怕她也会对你心存感激了!”   难得众护卫有致一同的点头,一致谴责楚君钺的行为:“主子你怎么能这样啊?”大家群力群策助您追媳妇儿,您倒好……   楚君钺被众护卫谴责的目光给弄的一阵烦躁,连他自己也在回来的路上无数次的懊悔……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情来?   追小娘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实在属于比较陌生的领域,比之带兵打仗要难上许多。起先打定了主意要将林三娘子娶进家门的时候,他倒是非常有自信的。至少京中少女仰慕的目光给了他这种自信。可是在与林碧落日渐熟悉的过程之中,楚君钺的这种自信在一点点减少。   与之相反的却是对林碧落的关注越来越多,越来越势在必得的心!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女子能让他想要娶进家门,他从认识的所有女子里挑选,一定要挑选个合自己心意的,最后的人选便只剩下了林碧落!   他选妻的标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有的,似乎是到了最近才发现,原来他想要娶的就是这样的女子,果敢坚定,镇定从容,哪怕面对最不堪的境地,也能奋力与生活搏击……而不是每日打扮的花样玉容,吟诗作赋,但有磨难必定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可惜三娘子选择的人不是他!   林家与邬家订亲之后,他一度失落,全然不明白自己差在哪儿。   极度自信的人被打击之后,最容易自我否定。   这时候楚君钺便想起林碧落某次对他的评价了:“……你家少将军除了会打仗,还会什么?成亲过日子又不需要兵法战术,要来何用?他既不会说甜话儿讨女儿家欢喜,唯一的长处是长着一张俊脸,本来也算赏心悦目,可是整日板着,冷冰冰的,大夏天倒有消暑的功效,瞧见便让人心头一凉,冬天就算了。就连送礼也送的跟强盗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抢劫,这样的男人天生属于外面的世界,嫁了放在家里过日子,跟没嫁有什么区别?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就别想了……”   楚君钺在自信心全面崩盘之后,又不期然的想起这些话,虽然心中暗恼林碧落不留情面,全盘否定了他,可是他又跟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将这些话细想,想的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洗脑功效,竟然觉得……她这些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于是难得强势的楚少将军在追妻这种事情,少了一开始的运筹帷幄,难得听取了一点从护卫们的建议,只是操作不得当,出现了失误。   楚家主仆在房里开会,门口偷听壁角的秦钰骤然狂笑,忍不住捶墙,只觉这一堆主仆加起来打仗倒是攻无不克,可是追起小娘子来却是一顿蠢蛋!   门口立着的楚五郎原本身兼警戒及偷听二职,瞧见秦钰也只当没瞧见。实在是这院子便姓秦。他家主子霸占了人家的宅子就算了,他们做护卫的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将主人往外赶。   秦钰三天两头也住在这宅子里,蹓蹓跶跶过来听了这出好戏。   房里的一众护卫与楚君钺听得这狂笑之声,皆冲了出来,在楚君钺含冰积雪的眼神威胁之下,秦钰却依然笑的不能自己。   “蠢蛋!活该打光棍儿!”   “你倒是娶一个回来给我瞧瞧!”   楚君钺恼羞成怒,对面前这终于在自己面前找回自信心的秦家二郎真是恨不得揍一顿。   秦钰洋洋得意:“这有何难?!我不但能自己娶一个回来,还捎把手能帮你把媳妇儿娶回来!”   楚君钺的一众护卫皆朝他露出仰慕的目光。   林碧落当晚回到郡主府,饭都没吃便睡了,门房却收到了一个少年郎送来的盒子,指明是送给林家三娘子的。   如今她也算得郡主府的红人,二姐儿虞世莲因为对她得郡主青眼而不满,被向来宠爱她的尚书大人罚跪到了祠堂里,哪怕卫姨娘使出多少次美人计,二姐儿依然在祠堂里关着,就足以说明她这位郡主府养女的地位了。   不但是郡主看重,小郡主待她比待庶妹虞世莲还要亲,便是连老爷也不肯怠慢,其余人等哪里还敢将她不当一回事?因此不到一刻钟,那盒子便被丫环直接送到了林碧落房里。   香草是个细心的,替她收了起来,待林碧落睡了一觉,端了清粥小菜来吃完了,这才将盒子奉上。   之前她回来便睡了,郡主问过了小郡主,得知是因为御艺课上摔了几跤累了,便遣了丫环送了跌打伤药来,又叮嘱香草务必让她泡个热水澡,再将伤药沿着身上青肿之处揉了,明儿便会好些。   “她这是学的晚了些,当初我与你姨母都是六岁就上了马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多摔几回就习惯了,学骑马哪有不摔的?”   义成郡主见女儿兴致不高,还当她担心林碧落,便如是安慰。   康王乃是领兵起家,况本朝出过大长公主萧若眉这样的巾帼英雌,大家女子练习弓马简直算是必修课,每年冬狩便是少年男女的重大活动。   虞世兰吃过了饭,来瞧林碧落,才进了院子便听得她的呻吟声,这声音颇为熟悉,她自己当年学骑马也挨过摔。   院子里的丫环瞧见了她,忙行了礼掀了门帘请她进去。室内温暖如春,还燃着炭盆,虞世兰绕过屏风,便   瞧见林碧落趴床上,香草弯腰替她搓着药膏,房间里一股药味儿。只是这药味儿似乎不是她阿娘吩咐丫环送过来的。   “这是什么药?怎的我没闻到过这味儿,竟不是阿娘让香芸送来的?”   林碧落将脸整个的埋进枕头里,心中暗恨楚君钺,逼着她骑马便算了,冷嘲热讽也就算了,反正她也接受了他不少馈赠,又得他援手才盖好了半闲堂,替家里找着了生计,最后却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的求亲,偶尔被救命恩人说几句风凉说也还能忍得。可是这种明明做出疏远的样子拉开了距离以师生的身份相处,却又在她摔惨之后遣人送药……这算是什么意思?   早有这份好心,干嘛不在她摔下来的是时候接她一把?哪怕减少缓冲让她少疼一点她也感激不尽了!   她心中翻来覆去想着楚君钺这行为,忽又想到,他这般要与她保护距离,还说什么怕坏他清名累他姻缘,到时候要找她负责……这话听着倒像威胁,现在又送药来,难道不是私相授受?   香草在义成郡主身边久了,见多识广,打开盒子,将上面附着的一张便笺递给林碧落,又将木盒里面放着的小圆盒打开,只觉药味冲鼻,与郡主送来的伤药稍做比对,便知眼前这伤药比之郡主送来的跌打伤药要更好。   林碧落展开便笺,见上面铁划银勾写着一个楚字,心中愤恨,将那张纸团成个团儿扔到了床上,听香草提议,只道这药效果好,她这会儿身上疼的厉害,刚泡过了热水澡,哪肯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便由着香草将楚君钺送来的跌打伤药往身上涂。   不妨虞世兰进来了,又闻的这伤药不对,追问香草哪里来的伤药,香草又哪里知道。林碧落将那张纸团住扔床上,她也没胆子瞧,只暗暗摇头,却听得林碧落的声音从枕头上闷闷传来:“还能是谁?”   举凡是个被人追的女孩子,哪怕是与那男子未成情侣,却也总会升起点身为女性的虚荣心。林碧落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与楚君钺拉开距离,可是被他连着数次出手相助,在她今世以稚龄养家糊口的这四年里,这种无偿援手几乎不曾接受过,次数多了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对那张冰块脸有了那么一二分依靠。   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与行为是不对的,可是人在逆境之中,接到这样雪中送炭般的援助,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因此哪怕受他几句冷言冷语,她也觉得尚在承受范围。   ——难道这便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本来她不小心生出依赖之心的人,忽然之间拉开了距离眼瞧着她一遍遍狼狈的从马上跌下来,一点伸出援手的意思都没有,林碧落忍不住生出委屈之心,情绪复杂的自己都有点难解。   她到底阅历并不止这十二年,现在回想楚君钺冷着脸说出一本正经划清界限的话来,这会又送来伤药,倒真像个情商不高与女友闹别扭的小男生。   林碧落被这想法吓了一跳,猛的起身,却又“哎哟”一声趴了下去。概因香草正用尽全力揉搓着她身上青瘀之处,好让瘀血散开,明日便少受许多罪,却不防她起身,二者力道相抗,伤处加倍的疼,只能惨叫一声又跌回了床上去。   虞世兰本来心中不太高兴,但见她这惨样,心中略平。在铜盆里净了手,挥手让香草下去,自己上手去揉,所过之处,林碧落惨叫连连——比起揉伤技巧,香草与虞世兰的水平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香草在旁看不过眼,这哪里是在揉伤处,分明是在谋杀!香草好几次欲言又止:“小郡主,不若让奴婢来?”   虞世兰翻了脸:“怎么还不下去?我说的话不好使?这才跟了几天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香草吓的脸色大变,心中对林碧落歉意连连,却又对虞世兰不敢有违,只能从房里退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听得林碧落惨叫。   虞世兰还不解恨,边替她揉开瘀血边狠狠打击她:“该!以为楚三郎对你有多怜香惜玉,我瞧着也不尽然!”   林碧落被她数落的心里一酸,只觉自己方才的念头有些骇人:她如今可是与邬柏订了亲的!   可是心底里莫名升起的委屈却不知道该向谁诉,只觉鼻间有些塞,许是背上摔伤的地方被虞世兰揉搓的疼的厉害,话音里都带上了幽幽哽意:“阿姐……我已经与邬家二郎订亲了!”   “你说什么?”虞世兰停了手,还当自己听岔了,“哪个邬家?我怎么没听过?”   林碧落将脑袋使劲埋进枕头里,全然没瞧见虞世兰变色的脸:“就是……我们家附近的邬家。我大姐姐夫家的二弟。”   “胡闹!”   虞世兰气的鼻子都歪了,伤也不揉了,指着林碧落便骂:“你脑子进水了吧?你是什么身份自己不知道?怎么要嫁个捕快家的小子难道真是没人要了?就算应了楚家求亲,也不必非要嫁给个小吏之子吧?!”   “阿姐……我没觉得嫁到邬家去有什么不好。”人总是要知足。她方才起的念头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她气的胸脯一耸一耸:“邬家有什么好的?你那养母倒大胆,竟然敢胡乱将你许了出去?!我这就告诉阿娘去,看谁敢胡乱将你许嫁?”   林碧落一把拉住了她:“阿姐阿姐……你做什么?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了?我阿娘阿爹如今还流放边疆,你能不能别给姨母添乱?”   虞世兰眼里几乎要冒火:“你是什么身份?!你从前的身份就算不提,如今也是郡主府的义女,瞧在阿娘面上,难道谁还敢轻看了你不成?”   林碧落万没想到虞世兰竟然是这种想法。她原是怕虞世兰知道了楚君钺送药来,翻脸骂人,闹将起来,她也不好在郡主府住下去。没想到这莽撞的少女这会儿恼怒的却是她要嫁到邬家去。   她心中感动,拉住了虞世兰的手,连连求她:“阿姐,你听我说!阿姐,中意谁不中意谁,全然由不得自己。可是嫁到邬家去,却是我自己同意了的。我深知郡主将我接了来,实则埋着隐患,因此我在郡主府不会长久的留下来。至于借着郡主府这门第攀一户好亲,更是从未想过。终有一日,我要回到市井人家,过平民百姓的生活。不引人注目,不让人知晓过往身世。也只有邬家最适合我!”在虞世兰怔然不解的目光里,她轻轻一笑:“阿姐,能得你与姨母庇护,我心中实则感激。可是我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给郡主府带来不好的影响。我还想……终有一日,能够去边陲探望阿爹阿娘……”   虞世兰盯着面前这张浅笑的脸,“郡主府不好吗?”   多少女子前仆后继缠着她阿爹不放,都只为了郡主府的富贵荣华。眼前的表妹哪怕从前在小户人家生活,可是如今也在郡主府生活多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这样的生活难道真的毫无留恋吗?   林碧落笑着摇了摇她的手,“郡主府的生活很好啊,可是这些都不是我的,不是我能心安理得一直生活下去的理由。阿姐,我会嫁到邬家去的!”像是说给虞世兰听,亦或只是说给她自己听。   虞世兰只觉心头一团乱麻。   情爱从来不由已,可是婚姻却必须是要适合自己的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种事。   她只执意认为,与心爱的人双宿双飞应该是最好的归宿。   她一意孤行的追逐着楚君钺的脚步,在那个男子眼神也吝啬于给她的时候,她却独自沉迷在自己的痴梦之中,从未想过假如真的有一日能与他结为秦晋之好,他会如何对待自己。   他会对她小意体贴,无微不至,千依百顺?还是会如阿爹对待阿娘一般,府里永远会有别的女人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夫妻之间永远为了别的女人或者别的女人与他生的孩子而吵架?   虞世兰打了个冷战,她不敢想!   亦或是,她只将一腔痴爱热情全数捧到了那个人面前,便如楚君钺将自己的心意捧到了林碧落面前。哪怕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哪怕这对表妹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少年郎的垂青——将门虎子瞧中了贫贱的商户女怎么也算是上京城中贵族圈子里的新鲜事——可是表妹还是冷静的拒绝了楚君钺。   她拒绝的理由太过理智,理智到不带一丝情感。   她说,那不适合她。   楚三郎就真的适合她吗?   虞世兰自问。   她自己的心意被无数次践踏,楚君钺诚心诚意奉出正妻之位,却也被表妹践踏,说起来这简直可算做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虞世兰心中许久以来求而不得的愤懑不平忽然之间便淡了下去。   所谓的一报还一报,那高傲的楚三郎原来也有今天?!   她说不上自己心里是难过多过痛快,还是痛快多过难过,又或者许久以来的想法被林碧落一席话给完全打翻,全无头绪……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出来的时候,林碧落扯着她的袖子求她:“阿姐,邬家的事情你先别跟姨母说……我找机会跟她说。”   长久以来,虞世兰都跋扈任性惯了,她想要做的无不由心随性,可是在林碧落的恳求之下,她竟然出乎意料的妥协了:“你自己找机会跟阿娘说吧。”   房里静悄悄的,林碧落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将之前扔到床上的那张纸团找出来,抚平了,瞧着上面笔力锋锐的楚字,仿佛瞧见那人冰雪般凛烈的眉眼。   她怔怔瞧着那个楚字,良久之后,心烦意乱的拉过被子蒙住了头脸。 ☆、92 监视   林碧落痛苦的学生生涯在持续,第二日起床,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散了架,拢巴拢巴组合重装,便能直立行走了。   虞世兰见她实在可怜,便替她支招:“其实你不学射御课,也有的是法子,只要阿爹或者阿娘出面,亲自向山长证明你体弱,不堪负重射御课,山长便会吩咐书院的先生们特殊待你,便可免了这两门课。”她家祠堂里跪着的那一位便是用这种法子逃避射御课的。   不过这话到了虞世莲嘴里,与学校她那些追随者们谈起来,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了:“阿爹阿娘心疼我年纪小,身体弱,舍不得我上射御课。”说这话的时候,她完全就是一副爹宠娘爱的贵族淑媛,与家里那个泪水涟涟哭着求虞传雄亲自去向阎真讲明她不适合上射御课的少女截然不同。   她这般说话,追随者们自然满口奉承:“阿莲身子骨娇弱,经不得摔打,万一从马上跌下来,可不让人担心死了!”   过得两日,待虞世莲从祠堂里出来,听得林碧落跟着虞世兰一起去东林书院读书,心中顿时嫉恨不已。   ——她在祠堂里吃苦头,没想到这卑贱商户女却在书院里混的如鱼得水。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真实的场景远比虞世莲臆想之中的要痛苦许多。射艺课上,楚先生教学子们挽弓搭箭,射向五十步开外的靶子,某插班生却连弓箭都不会握。   虞世兰急的跳脚,正准备亲自教,楚三郎便信步踱了过来。他这次倒没说什么话,只是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来,亲自向林碧落示范,全然一副先生的派头。   这却是众护卫集体谴责之后,重新出炉的楚先生。   楚八郎的原话是这样的。   “主子,你不会说甜话儿,索性就不要说话得了,免得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伤了人家小娘子的心。”这是一众护卫殷殷期盼自家主子能够潇洒倜傥的赢得小娘子的心,但后来发现这对于楚三郎来说有点难度,只能对他降低要求。   众护卫深觉楚八此话言之有理,皆表示赞同。   特别是今日他不再挖空心思说话,行为又恢复了正常,便是虞世兰也挑不出毛病来,回想自己当初学射箭,先生也是这般教的,索性走到一边去专心练习。   十月以后,冬狩便要开始了,今年她极想搏个好彩头。   许是林碧落那番话影响到了她,她如今倒能以稍微正常点的目光来对待楚君钺,连王益梅亦觉得奇怪,在旁与她私语:“小郡主,喏楚先生——”你中意的情郎来了,机会绝佳,你怎的不肯上前去说话儿?   不止王益梅有如此疑问,便是其余同窗,几十双眼睛皆用余光留意虞世兰的举动,见她出乎意料的摆出与楚三郎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来,稳稳拉弓,一箭正中靶心,皆怀疑她将那草靶当作了楚三郎。   ——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乃是典型的恋爱综合症。   这些同窗初次在东林书院的校场之上见到楚君钺,心中便存了看好戏的心思。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可楚三郎这层纱太过结实了,虞世兰怎么捅也捅不破。结果他跑到东林书院来任教,顿时跌破一众学子的眼眶,暗中怀疑楚三郎是不是被小郡主痴心打动,回头寻仇觅恨,欲与她上演一出鸳鸯记?   偏生小郡主记恨他之前待己冷淡,出于女儿家的矜持,这才与楚三郎保持了距离?   射艺课后,便是午饭时间。   一众学子收拾弓箭三三两两准备回去,旁边有新上任的秦助教统计学子成绩,对着林碧落空空的草靶呆呆出神。   “这……”记零分?   哪怕好歹射中一二箭,他也好从中作个弊啊!可惜林碧落不争气,放了一堂课的空箭,非常丢脸。   “林碧落留下,再练习半个时辰。”   楚先生发了话,虞世兰与王益梅向她附赠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率先离开了训练场。   楚三郎也不肯假公济私,指派秦钰:“秦助教监督林碧落练习。”说完自己走了。   林碧落松了一口气。   她倒怕楚三郎留下来亲自教导她射箭。   走了真是两相便宜。   秦钰目送着一众学子与楚君钺离去的背影,十分怀疑楚三郎这是逃跑了。   不就是在御艺课上眼睁睁看着人家小娘子摔倒了几次,没有报以援手嘛?他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今日他初次任职,便被他毫不义气的丢在了训练场上。   秦钰能进东林书院任教,完全得益于他有个好娘舅。   书院山长阎真乃是秦钰阿娘嫡亲的长兄,往日秦钰最怕阎真唠叨,昨日亲自找上门来,阎真还当这外甥如今洗心革面,决心不再做纨绔,准备重新做人了。只能非常遗憾的告诉他:“你这个年纪,真不太适合来东林书院读书了。”当年在书院上课的时候,也没见他有这么积极。   “阿舅,我是自荐来书院当先生的!”   阎真将他上下打量,“你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跑到书院凑什么热闹?”   秦钰急了,扯着阎真的袖子不放:“阿舅,我当年在书院读书的时候,琴艺课连董先生都夸赞呢。”这倒不是假话。   “是啊,董先生赞你琴曲缠绵,你苦练琴技,不就是为了书院的小娘子吗?只可惜你这小子朝三暮四,到如今还在外面胡混,不肯成家。有到书院来凑热闹的,不如回家去乖乖听你阿娘吩咐,娶个媳妇儿回来……”   秦钰被阎山长数落的头疼,可是大话说在了前面,他如今身负重任,自己的终身先放在一边,楚三郎的婚事可着落在他身上了。   楚家那帮子护卫当面激他:“秦二郎,你若是能帮我家主子如愿以偿,我们兄弟几个对你心悦诚服!”   这帮子水匪!   住着他的院子,吃着他家的饭,还要时不时对他当面嘲弄,正好趁这个机会,教他们都见识一下他秦二爷的厉害!   存着这样的心思,秦钰死活不肯撒手,顶着阎真的唠叨,扯着他的袖子非要在东林书院谋得个职位。阎山长被磨的没办法了,这才给了他个助教的职位。   “你就那点水平,我还怕你把书院的学子们给教坏了!”给个助教玩几天,待他厌倦了,必定自行离去。   “凭什么楚三郎便是先生我却是助教?”秦钰暴走了。   “你有楚三郎的本事?!”   秦钰:“……”   秦助教上任的第一堂课,便是陪着留堂的林碧落射了一中午的空箭,最后在她连胳膊也抬不起来的状态下,慈悲的放她一马,并且考虑到未来二人的关系,他若是不想成亲,将来也有个蹭饭的地儿,非常友好的邀请林碧落共进午餐。   东林书院内设饭堂与宿舍,虽然一部分学子会每日往返,但碰上课业繁重考试在即的时刻,许多学子都留宿学校。   虞世兰独自住一间宿舍,林碧落来了便直接将骑马装以及杂物都放到了她的宿舍,也算是二人合住一间。   因为此处学子身份的特殊性,许多少年男女皆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校方便允许学子带仆妇来学校,只是每人最多只限两名仆从,包括宿舍一名服侍起居,马厩一名专事照顾马匹的仆僮。   东林书院长期有射御课,前来就读的学子们便将自己的坐骑寄养在书院,上御艺课之时,自有仆僮牵到小校场去。   林碧落完全没想到,自己只是与秦钰在饭堂吃了顿饭,谣言便传开了。   他们去的时候饭堂里已经只有三三两两的学子,大部分学子已经用餐完毕,去宿舍歇息了。但不巧的是,留下来的学子中间有一位是虞世莲的追随者,回头便将此事告诉了虞世莲。   书院课程繁重,连原本放松心情陶冶情操的琴棋书画都成了必须考核的课程,凡事一但纳入必须学习考虑的范围之内,而不是因兴趣喜好而学习的技艺,总归是令人痛苦的存在。   于是那些精力旺盛的少年男女们剩下的唯一放松的休闲方式便唯有八卦一途。   花前树下,教舍堂前屋后,除了订过亲的或者相互中意两家大人允许过的少年男女们你侬我侬之外,其余订过亲但另一半不在东林书院的,亦或还是单身人士的少年男女们的谈论话题皆围绕着谁与谁生了情谊谁又与谁订了亲之类的打转。   那传知的少年问的比较委婉,先问了问最近“病休”在家的虞世莲的身体,又“不经意”的提起她家的义妹,“……瞧着与秦二郎是旧识?怎的二人有说有笑共餐?”   其实异性同窗共同用餐,这在东林书院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萧若眉当初创办此书院,便是带有军宿制的管理方式。开国大长公主的亲卫军便是男女混编,并非只是女子。因此东林书院的校风一向比较开明。   只不过新来的插班生与虞世莲有些关系,那少年投其所好,便有向分探问之意。   虞世莲经过“深刻的以泪洗面楚楚动人的检讨方式”,终于从祠堂脱身,投入了火热的八卦事业,逢此良机,哪里肯放过。   她的极为惊讶:“你没看错?怎么可能?!”   那少年郎还当被虞世莲否定了,急道:“我亲眼瞧见的,怎么可能有错?”   虞世莲温婉一笑:“梅哥哥,你说哪里话?我不是说你瞧错了,是说我家义妹……她怎么可能在之前就认识秦助教?她……她出自商户人家啦!”说完了却又似猛然醒起自己说错了话,一吐舌头,“我就这么一说,你们都当没听过。”   关于新来的插班生的身份背景,众人不是不好奇的。只是向来横冲直撞的兰郡主这次不但不欺负她这位出身不明的义妹,且百般回护,众人都瞧在眼中。如今乍然听说林碧落的身份,皆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会吧?郡主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认个商户女当义女?”身份悬殊太过了。   便是王益梅家的那位义妹,说起来其母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与王益梅的阿娘乃是手帕交,夫婿还是读书人,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做了个县令,却死在了任上,留下年幼的女儿与寡母度日,其母后来身染重病,这才求到了王夫人身边。   王夫人念及二人相识一场,这才收留了那女孩儿。   纵如此,王家养女心在书院也向来不招人待见。   心好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如今冒出个郡主府的义女,竟然是商户女?!   “你们可别问我。阿娘心里怎么想我哪里知道?许是她就觉得林碧落模样儿生的巧呢?”这阿娘自然是义成郡主。“又或者那林碧落伶牙利齿,手段了得,蒙蔽了阿娘也不一定。你们又不是没瞧见,秦助教新来的第一天,她便与秦助教……”虞世莲拿帕子捂嘴,表示失言。   众人恍然大悟。   也有听说过秦钰为人的,笑的比较幸灾乐祸:“哪怕你们府上这位义女爬的有多高,她攀上秦二郎这根高枝,可真不太牢靠。小心摔下来跌个粉身碎骨!有本事她若能攀上楚先生,那才叫本事呢!”   秦二郎在上京城中早几年声名狼藉,前后与好几家高门大户的女子传出来婚讯,最后又不了了之。本来都是双方家长有意,他自己本人似乎也有几分中意,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到最后他却都推拒了。   接二连三出现这种事情,再加上他本人又只袭了个荫职,不务正业,只与城中一帮富贵子弟胡混,时间久了连原本看好他的人家也息了结亲的念头。   秦二郎一度变的乏人问津,只愁的秦夫人阎氏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如今倒好,撞进来个全然不知情的商户女,凭借着义成郡主闯进这个圈子也就算了,竟然也想着攀高枝,真是没得教人笑话!   比起秦钰的名声来,楚三郎的名声简直要好出一百倍来。   少年得志身有军功的将军,如今又领着虎翼军指挥使,好歹也算实权派人物,且除了一厢情愿的虞世兰之外,还未听闻楚君钺与旁的女子有甚纠葛。   另有围在虞世莲身边的少女轻笑:“若那商户女真的掉转头去追楚先生,小郡主那边恐怕……”   与虞世莲交好的这些女子,无不是各府上得意些的庶女,原本便是心有算计的,心中想法与虞世莲也有一二分相同之处。   她们平日便不喜虞世兰仗势欺人,与虞世莲有共同语言,便自成一派,也算心腹姐妹。亦知虞世莲与虞世兰姐妹失和,如今又平白插进来一个商户女,虞家这一嫡一庶一养女,便分外惹人注目。   明面儿上,她们自然是向着虞世莲的。   虞世莲倒也非常想看到虞世兰与林碧落为了楚君钺反目。楚三郎的大名如雷灌耳,可恨她从来没有机会瞧见过。宫宴之上,义成郡主自然只带着虞世兰,端午水戏,偏那日她病了。如今楚君钺到了东林书院任职,最可恨射御二艺她一早便放弃了。   别的同窗在训练场上练习,她却只能在教舍里静坐,心中便跟猫抓一般,极想瞧一瞧虞世兰中意的儿郎。   况且她心中另有一种不可告人处。   卫姨娘连郡主的男人都敢抢,她又是堂堂正正的尚书府千金,只除了生母的身份比虞世兰低了一等之外,自问容貌品性待人处事皆比之高了不止一倍,自小便存了心要与虞世兰攀比,抢虞传雄的关注疼爱,若是能抢个家世品貌皆极为出色的夫婿,看义成郡主这娘俩的脸往哪搁?   再假设,若是能将虞世兰中意的男子收服,让他死心塌地拜在自己石榴裙下,结成了体面亲事,男方前来提亲,难道义成郡主还能乞阻着拦着不成?   到得那时,虞世兰不但不能嫁出去,还被她这庶妹狠狠打脸,恐怕她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她心中这些心思自然不能诉之于人,嘴里却又是另外的话:“我家阿姐……今日坐着马车来书院的路上,一个人瞧着窗外傻笑了呢,我还想着,也不知道她笑什么,有心问问,又不好意思。”完全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自然有多嘴的少年经过脑补,自动替她补充:“……小郡主这是知道今日有射艺课,楚先生必定亲来授课呢。”   虞世兰与林碧落全然不知,虞世莲才来书院三五日功夫,有些同窗背后便将她们姐妹俩议论了不下几十回。特别是再一次御艺课之后,楚君钺又将林碧落单独留下教导,这更坐实了那帮少年男女的猜测。   林碧落被摔了好几回,如今好歹能坐在马背上不摔下来了,只是坐姿不够挺,还有几分战战兢兢,不敢驭马疾驰。   楚君钺有心要怜香惜玉一回,可惜林碧落却不曾掉下来过,心中暗暗懊悔错失良机,只能督促她尽快练习跑起来。   眼瞧着离冬狩没多久了,凭林碧落的射箭技术,想要打猎是没指望了,好歹到时候别从马上摔下来。   疾驰之时,又在山上,可不比校场平坦,上面又铺有碎沙,哪怕摔下来也不会出大事,揉点跌打伤药便又生龙活虎了。   林碧落还不知道她即将要面对人生之中的第一场狩猎,只当马上要到年底了,好歹别因为成绩太差而降级,她就心满意足了。   况且马也算是交通工具了,本着技多不压身的原则,她还是乐于学习的。   待这考临时加的御艺课结束,林碧落从马上下来,才觉全身的肌肉都是酸的。她太过全神贯注精神紧绷,不止是大腿内侧这些日子被磨的红肿破皮,走起路来都有几分不自然,便是胳膊上的肌肉也发紧发硬。   楚君钺自然知道她皱着眉头所为何事,又不能开口帮她揉一揉,对着她低垂着的脑门,却吐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你的身世了。”其实你完全不必担心。   低垂着的脑袋嗖的抬了起来,面上血色皆无,“你知道什么?”   “你是义安郡主与容将军那个夭折的女儿……”   今上隔个几日便会召他进宫,说些水军调度以及大小战事来听,难得与他相处不错,他自听闻林碧落与林楠的对话,心中震惊,原本是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对林碧落说的,但往往见到她本人便有点失控,该说的没说出来,不该说的却偏偏脱口而出。   比如这会儿,他便懊悔欲死!   怎么就不能挑个好时候,在一个和乐些的气氛里好生提起来,顺便表明态度?   长久以来,林碧落背着这个包袱,便如背着无形的精神枷锁,此刻被楚君钺揭破,她顿时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来,一双黑亮水润的眸子里含着冷笑:“那你去向圣上告密啊,好让他下旨将我砍头!”   说完这句话她拉着马儿便走,只觉心中紧缩成了一团,恐慌无比。怎么办怎么办被人发现了?   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侥幸心理。   背负着秘密的时候,总是希望别人不曾发现。   林碧落便是如此。   秘密一旦被揭开,她却又恐惧的要几乎要发抖。   义安郡主与容绍当年的罪名是谋逆,这属于抄家砍头的重罪。原本万无生还之理,只是不知是今上在夺位之路上保留的最后一丝良知还是对他那位被挤下皇位的长兄存着最后一丝怜悯,将他的拥趸与之一同流放。   楚君钺眼瞧着神线里林碧落头也不回的走了,便有几分呆傻。   他其实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楚君钺身高腿长,几步便追了上去,伸手拉住了林碧落,“你休要惧怕!万事有我!假若此事真的被圣上知道,我自会拼着军功保你平安!”   林碧落傻傻立在了原地。   她没有听错吧?   眼前这个人知道了此事,没有吓的退避三舍,竟然跑来告诉她,假如今上真的要砍她的脑袋,他会保她平安?!   “你抓痛我了!”林碧落吸了吸鼻子,甩开了楚君钺的手,抬头去瞧面前的青年,想看清楚他这话是不是玩笑。却发现他正一脸小心翼翼的盯着她,神情里竟似有几分不知所措……   ——向来只以自己的意志来安排别人,连问都不知道问别人肯不肯接受,愿不愿意接受的楚少将军此刻竟然有了这种无措的表情?怎么可能?!   林碧落几疑自己看错了。   “你……方才说什么?”   楚君钺听得她问,眼里似乎还有未褪尽的水泽,只觉心底里一软,也不知怎的,话便顺口而出:“我就算拼着军功不要,也定然能护你周全!”   林碧落只觉面上发热,一跺脚扭头便走,“你瞎说什么呢?我好好儿的哪用得着你护着?”又小声嘟囔:“你是我什么人啊我用得着你护着?”可恨这个人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插一脚,哪管她愿意不愿意。   如果说一开始救她乃是无意,那之后数次明里暗里相助,又算是怎么回事?   楚君钺常年练武,耳力惊人,她这般小声嘟囔,他偏听的清清楚楚,为此他只答了她一句话:“邬家小子护不住你的!”   这是什么话?   林碧落转头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要他护着我?我护着我自己不就完了?!”见他面上神情似乎一呆,想来他这样大男子主义的必定觉得男子护着女子天经地义,哪有女子不仰仗未来夫婿的庇护而要自己护着自己的。   “我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能想办法护着自己,为什么非要旁人护着我?”   这话落进楚君钺耳朵里,在他的脑子里过一遍,似乎才能明白。   她说的似乎也不错,她不但能赚钱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家人,似乎护着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哪还要男人做什么?   楚君钺忽觉十分挫败。   他从来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哪怕再艰难的战事也有打胜的希望,可是面对林碧落,似乎攻克她成了一道难关。   女子所依所靠者,不过是男人的臂膀而已。   男子在外打拼,留妇人在后院绵延子嗣,享受男人打拼来的荣华富贵,本是天经地义。   他总以为,打动了三娘子的心,终有一日将她娶回家来,让她共享他的一切,荣耀,富贵。   可是现在他中意的女子向他宣布,她什么都不需要,既不需要男人的钱财也不需要男人的保护,她自己足矣。   从来无欲则刚。   他面对三娘子,真是无从下手。   当晚的马车上,林碧落的心情颇为不错。也许是长久背负着的秘密被另外一个人知道了,而且她总有一种笃定的感觉,那个人说的话是极为认真的,他不但不会说出去,还会护着她,这让她心中轻快不少。甚至对着虞世莲那张脸,她也能露出个笑意来了。   虞世莲拉拢林碧落反被倒打一耙,对着林碧落这张笑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况虞传雄此刻又不在,那话音里便带着些讽意。   “还要恭喜三姐儿,恭喜你攀上高枝儿了。”   虞世兰与之交手经年,原本只是坐着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虞世莲就盼着这俩人能注意到她,见二人都一脸不明所以,便掩唇一笑:“阿姐可能不知道,你这位义妹啊,进了书院没几日,便攀上了秦助教,秦家的二郎。说不定过几日便有人上门提亲了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虞世兰听得这话,又闭目养起神来。   她好几次追着楚君钺的行踪,早发现他与秦钰关系匪浅。楚君钺进了东林书院没多少日子,秦钰也进来了,分明狐朋狗友,狼狈为奸,楚君钺打着三姐儿的主意,秦钰恐怕早知,说不定还是帮凶。难道秦二郎是个傻子不成,非要跟楚君钺抢三姐儿?!   虞世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楚君钺是她动心的男子,林碧落又是她的表妹,即使林碧落嫁给了别人,她现在也有几分不确定楚君钺能对她动心,待她如宝。   正因如此,心中才更不是滋味。   惟其正视自己的内心,正视自己的处境,她才更觉得以前的自己愚不可及!   且偏偏她的自省是因为林碧落的一席话。   到底是她活的太过幸福,从来不知顾忌,还是林碧落活的太不幸,从来思虑周全?   虞世兰不知道。   马车到了郡主府,虞世兰喝令虞世莲下车,待她下了马车,车夫便掉头而行。   虞世莲怔怔立在家门口,只觉有几分奇怪。   往日这个姐姐是一点就着,如今倒有几分令人捉摸不透了。而且虞世兰跟林碧落二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亲昵感,全然不合常理。   她想了又想,终究想不明白,索性进了大门。问过了迎面而来的管事,得知虞传雄已经回来了,便下定决心要跑去告一状。   “都到了家门口了,阿姐与三姐儿竟然又掉转马车走了,阿爹,她们这是做什么去了?”虞世莲一副小儿女的天真口吻,虞传雄却颇觉头疼。   早几日郡主便告诉过他,三姐儿放心不下家中产业,道是有空必要回家去瞧上一瞧,这大晚上的回来过门而不入,定然是去了半闲堂。   要说那小丫头也颇为聪慧,凭着从他这里讹去的银子,竟然开了个铺子,且生意极为红火。郡主带回来的铺子里的小食他也尝过了,味道极为不错,倒有几分生意头脑。   只是虞世莲这种打探的态度,未免不好。   “以后阿兰与三姐儿之间的事情,你少过问。回后院去向你阿娘问安,顺便跟她说一声。”这个阿娘,自然是义成郡主。   虞世莲被虞传雄打发了出来,左思右想,只觉虞世兰不对头,阿爹不对头,连郡主也不对头,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秘密在他们几人之间,但是她却被隔离在外。   这种感觉很不好。   尤其是,当她一向以乖巧孝顺的女儿在虞传雄面前出现,最后却在林碧落那里吃了大亏。细细想来,包括虞世兰的改变,自己的吃亏,阿爹的奇怪,郡主的莫名热情,都与林碧落有关。   她到底是什么人?   真相往往就在一步之遥,可惜虞世莲却窥不到门径,只能怏怏回了后院,向义成郡主问了安,又讲了林碧落与虞世兰过门而不入,却发现郡主的表情也淡淡的,只吩咐她回去洗漱吃饭。   虞世莲吩咐丫环盯着虞世兰院子里的动静,听说她们姐妹俩很晚才回来,一路说说笑笑提着些东西去了义成郡主的院子里,在主院待了许久,连她阿爹也过去了,还传了饭,她们俩吃完了才回到自己院子里休息。   这天晚上,虞世莲失眠了。   改日去了学堂,林碧落在课间向关系不错的同窗分发小食。比如王益梅,还有她的同桌秦九郎,便是那日画黑脸美人的少年。   秦九郎话不多,特别是被林碧落撞见他在课堂上画美人,这些日子面对她总有几分腼腆,乍然得到一包吃食,便有几分不好意思。   “秦助教是你阿兄吧?”   秦九郎傻睁着眼睛一副被吓到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事实上是她无意之中瞧见秦九郎瞪着秦钰的眼神颇为奇怪,便随意猜的。   秦九郎讷讷:“我阿兄……”有个纨绔子弟的兄长,他这个做弟弟的便是直接受害人。   秦夫人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秦九郎在秦氏一族排行行九,其实却是秦夫人幼子。他头上有个胡闹的兄长不务正业,秦夫人便转头来将全副精力放在了幼子身上,待他十分严格。   因此秦九郎在书院见到秦钰,那份愤恨可想而知。   这家伙……不但没有长兄的样子,还跑到书院来胡闹!   当晚他回去便向秦夫人告了一状,秦夫人对这个二儿子早就没辙了,只盼着他能少跑出去几回,好生娶个媳妇儿回来成家立业。   听得他竟然跑到书院去胡闹,便派了小厮去问兄长阎真是怎么回事。   阎真哪里知道秦钰的算盘,只道他最近在东林书院混日子,他会看着点秦钰,教秦夫人放心。   秦夫人哪里放得了心?   唯有再三叮嘱秦九郎,密切监视秦钰在书院的一切行动,务必及时转告她。   好死不死,昨日秦九郎听到了一个传闻,有关于秦钮与林碧落的。 ☆、93 连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秦九郎还是懂这个道理的。   尝过了半闲堂的特色小食,秦九郎再向秦夫人汇报消息的时候,便有所保留。   “阿兄……他在书院还行……”   秦夫人很失望,她想要听的不是这个。对于一位大龄剩男的亲娘来说,迫切将自己的儿子推销出去,这才是终极目标。   至于儿子的娱乐生活乃至三餐起居,那都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她关注的重点是,儿子最近又跟谁家小娘子传出桃色绯闻了……万一真有其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偏偏秦九郎无意之中隐瞒了这一点。   林碧落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无形中贿赂了秦九郎,令得他缄口,才未将书院里的事情传回秦家去。   倒是王益梅以及与虞世兰一起玩耍的好几家嫡女尝过了林碧落送来的小食,皆表示非常喜欢,追着林碧落问这些吃食的来处。   待听得这是林碧落开的铺子里所出,皆恍惚大悟。原来虞世莲这次倒没说谎,林碧落真是商户女。大户人家的嫡女,家中多有庶妹这种生物,偏偏大部分庶妹们身上总有几分其亲母的影子。   富贵人家的妾室们在正室手底下讨生活,遭遇总是大同小异,在家庭和睦的大前提下,竭尽全力的奉承男人,好从男人手里得些好处,或轻怜蜜爱,或钱财傍身,或许了自己生的儿女好的前程,总之有所求便要使尽了心计手段。   能将庶女送到东林书院的,她们的生母在家里定然也是有几分颜面的。   在这种大环境下,庶妹们多会察颜观色,讨好亲父嫡母的手段皆比之正室所出的嫡生子女要高明数倍。   虞世兰的性子固然不好,但比起庶妹这种生物来,众多嫡女还是更喜欢跟虞世兰一起厮混玩耍。   相对于虞世兰的庶妹,虞世兰的义妹倒更讨人喜欢些。好歹她是清白人家正室所出,况且与虞世莲待人全然不同,无论与男女同窗来往,皆目光清正,行事不卑不亢,小小年纪这会忽爆出自己开着铺子,倒更令这帮同窗们注目了。   她们都习惯了依赖父母家族,平生只知奢靡花费,却不曾赚过一文。王益梅先不死心的追问:“……铺子真是你开的?不是你阿爹阿娘开的?”挂着自己的名儿,全权交托给长辈来打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   林碧落指着虞世兰笑:“不信你们问问小郡主,当初她还砸了我家铺子呢。”事过境迁,林碧落可是对尚书大人赔她的那一大笔银子感激涕零。   虞世兰的性子大家同窗多年皆有所了解,要么是林碧落当初做什么事情惹她不痛快了要么是她哪里瞧林碧落不顺眼了……总之小郡主发起脾气来还是很骇人的。   “咳咳……当初我这不是……瞧她不顺眼嘛……”虞世兰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又指着林碧落大呼不公:“你们可不知道,我派人砸了她的铺子,这丫头竟然从我阿爹那里讹了数千两银子,愣是将个小破铺子翻修成了个二层小楼。早知道我就不派人砸了!”她似后悔的捶胸顿足的模样引逗的众女轰然而笑。   ——还没见过虞世兰这般模样呢。   难得林碧落出身低微却从容磊落,对出身从不讳言,又能做出美食来,收服了大家的胃的同时,也让大家对她的好感度大增。哪怕虞世莲放出去的传言在整个学堂都传遍了,也有别班那些高傲的官家嫡女或者庶女远远瞧见了便会对她指指点点,可喜与虞世兰玩乐的这帮同窗们倒都对她有了几分认可,平日也肯与她一处顽。   可惜林碧落玩乐的时候太少。她起步晚,有好几门课都要从头学起,不是在训练场上就是在教舍里,又或者抱着把琴在外面“感受自然界的四季变化”,期望琴艺能有点起色。   可怜她如今还在练基础的指法,有天心血来潮,竟然摸索着弹出了小星星的调子,又随口哼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之语,引得邓九娘大乐。   “这是什么乡野小调?倒很是琅琅上口。”   林碧落逗她:“这是我小时候不好好睡觉,阿娘在睡前哼唱的催眠曲。”那是上一世的记忆了。   邓九娘极为羡慕,连带着王益梅以及虞世兰等人都极为羡慕。   她们从小便是乳母带大,小时候与亲娘待的时间还及不上与乳母在一起的一半时间,稍微大些,身边倒是仆从如云。况且高门大户礼仪总是从小儿学的,便是母女早晚相见,做女儿的礼数也是不能缺的,倒不及小户人家自由随意,连小时候入眠都有亲娘来哄着。   林碧落借此机会抓着同窗拜师。十门功课里,王益梅的画,邓九娘的琴都是极好的,这二人被林碧落求上门,倒也欣然接受。于是林碧落除了每日午间要去学射御,课间还要在二人的指导之下学习书画,晚间还要抽空去半闲堂,都快忙成了陀螺。   虞世兰被林碧落的勤奋所影响,花在功课上的时间不断延长,各科学习成绩直线上升,连自己都察觉出了进益。一时之间反而没空在家与虞世莲一争长短,倒让虞世莲颇感寂寞。   通常是她要挤兑对方的时候,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被林碧落吸引,二人有说有笑离开了饭桌,回自己院里去温习功课去了。   连虞传雄也察觉出了虞世兰的改变,往义成郡主院子里去的次数明显增多。   “夫人啊,你有没有察觉阿兰最近都没空出门去惹祸了。”   义成郡主莞尔一笑:“老爷这是盼着阿兰出门去惹祸,你好再赔一笔银子出去?”   虞传雄拈须而乐,“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我只是感叹阿兰最近似乎乖觉很多。”以前这孩子就跟刺猬似的,见谁都要刺一下才肯罢休。   他后院的妾侍庶子女们都是她的攻击目标,如今她忽然失去了攻击别人这一爱好,虞传雄真有几分不习惯。   身为亲娘,义成郡主对虞世兰身上的变化也有所察,而且甚为欣喜。特特嘱咐了厨房每日给姐妹俩准备宵夜,免得学习太过辛苦,反亏了身子。   与虞世兰玩耍的众嫡女虽然身恃身份高贵,但实在敌不过美食的诱惑,免费吃过几回,便对林碧落的半闲堂充满了好奇,提出想要去半闲堂瞧一瞧。   赶上书院休息日,林碧落提前遣了香草专程往半闲堂跑了一趟,只道第二日要招待同窗,让铺子里歇业。到得休息日,众少女也不趁马车,便一路逛了过去。   林碧落皆知这帮贵女眼高于顶,坐着马车过去坐得一会未必觉得半闲堂会有多好,索性跟虞世兰商议,大家先逛街,待逛得累了便去半闲堂歇是脚。   虞世莲早听得她们商议了要去半闲堂,那地儿她也去过一次,可惜明里暗里提示了林碧落好几次,对方就是不肯提出邀约,心中发闷,又与关系交好的几人暗中编排了些林碧落的不好,这才算心情好了些。   待到了休息日,虞世兰与林碧落一大早便起身出门去了,虞世莲前去向义成郡主请安,见得她们姐妹二人并不在此间,问起来义成郡主也只淡淡道:“听说是约了一帮同窗出去玩了,阿莲怎的不去?”   虞世莲想翻白眼。   义成郡主这是明知故问。她与虞世兰关系不好,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但她却极度佩服她这位嫡母,任何事情到了她这里,似乎都能被她云淡风轻的一带而过。   这里林碧落与虞世兰与一帮贵女们一路走一路逛,时近中午,饥渴交加,终于到得半闲堂。   林碧落早早跟何氏商量过,熬了一夜的鸡汤,何氏亲手下的鸡丝面,上面铺了火腿木耳鲜笋之类,家常时蔬小菜,虽瞧着不打眼,但吃在肚里极为舒服。   一众少女们走的累了,一碗鸡汤面下了肚,丫环撤去了碗筷,上了花果茶与新鲜果子,以及各色小食,她们这才有暇打量店里陈设。   方才进来之时,众人虽觉得半闲堂布置雅致,但肚子饿过了头,皆是落了坐便只等上茶上水上饭,这会儿腹中不再空空,便相约着店里到处看看,看完了又盯上了李富贵雕的摆件。   小食茶水之类皆是林家自产,倒也不费钱,见大家将主意打到了摆件上,林碧落忙申明:“这些摆件是我认识的一位师傅放在铺子里寄卖的,你们若是喜欢我便只收那雕刻师傅的成本价,好歹人家拿来糊口的。”   王益梅抱着一只妆匣不撒手,连呼有趣,“三姐儿,你这是从哪里挖来的师傅?这手艺也忒传神了!”木料虽然不是顶好的,可是小件儿着实有趣。   还别说李富贵就有这等本事。他雕的小动物形态各有不同,却皆传神。   邓九娘瞧中了一只猴子爬树的笔筒,“这个倒有趣儿,我家阿弟十来岁,最是调皮,家里人都叫他猴子转世,没一刻消停,让他坐下来写会儿字真是要了他的命,这个笔筒拿回去送他,但愿他能乖乖坐得半刻钟。”   她家阿弟乃是邓夫人老蚌生珠,又生的聪慧可爱,最得全家人宠爱,可惜太调皮了些。   林碧落在半闲堂招待了同窗,顺便又推销出去了一批摆件,这帮同窗们都是手里富裕的,说是只收成本价,倒都给足了银子。又好奇李富贵本人,林碧落也许久未去李富贵处,索性带着这帮少女们去李富贵的小院,顺便将银子给他捎过去。   富贵人家的嫡女,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曾与匠人打过交道。待到了李富贵的小院,见了创作中的李富贵,只见一块木头,在他手里木屑纷飞,眨眼间变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顿时大呼裤奇。 林碧落带着同窗深入体验了一下生活,没想到却意外收获到了另外一个结果。 过得两日,王益梅先跑来问她,很想开个铺子来玩。 林碧落:“……”亲,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好吗! 大约是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王益梅从荷包里掏出五张百两银票,非常的豪气干云,“你看我连开铺子的银子都准备好了。想了想总觉得半闲堂不错,我阿娘也说我向来没什么本事,这会儿我就想赚银子给她看看。” 其实王夫人的原话是,批评女儿既不会管家理事又不肯学,还不懂人情事故,半点本事没有,只怕将来嫁出去日子也过的糊里糊涂的。 不过被王益梅自动理解为人生在世总要有一项靠谱的本领,既然懒得在后院里费功夫,那索性去外面广阔的天地闯上一闯。 倒是她义妹明慧心在府里常跟着王夫人管家理事,极为好学。王夫人常暗中替她可惜,哪怕明慧心学的再好,身份所限,恐怕将来也难嫁到相应的门户去发挥所学。 偏偏自家女儿不肯好生学习,这才是最令人头疼之处。 王益梅将银子一股脑儿都塞给了林碧落,“我瞧着你做生意有一套,不如咱们来合开吧?我阿娘有个铺面,原来是赁出去的,最近正好闲置了下来,离着半闲堂又远,不如再开一家半闲堂?” ——这是加盟连锁店的形势吗? 林碧落顿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她捧着王益梅的银子,只觉烫手的很。 王益梅如今十五岁,过完了年便要十六岁了,早订好了人家,乃是大理寺卿赵忠的次子,只是赵忠夫人去岁过世,如今赵二郎还在守孝,婚事只能延期。 这也是王益梅不肯用心学管家的原因。 家中有长嫂宗妇,哪怕婆母过世,也轮不到她管家。她索性乐的偷懒不学。 王益梅擅画,而且最喜收集历代名家画作,偏这是一项烧钱的个人爱好,哪怕王夫人再疼她,经济支援也是有限的。 除了府中收藏,王益梅每逛书店必喜欢淘画作,常出现将身上首饰当掉,买画作回家的事情。 王夫人对女儿这项爱好很是无语,加大了经济封锁力度,想要扳过来,可惜收效甚微,最后只能听之任之。她拿来开铺子的这五百两银子还是跟自家阿兄借来的,还打过借条的,以一年为期,定然要还回来。 只是这些事情林碧落被蒙在鼓里。 王益梅说的轻松,只是说要开个铺子玩玩,事实上她自己也很紧张,又问林碧落开铺子收支情况。林碧落见她这架势倒像动真格的,便详详细细跟她讲了支出收入,只道自己还没想过要开半闲堂分店,此事需斟酌。 王益梅却死活不肯收回银子,回家去被王夫人问起此事,只道同窗还在考虑之中。 王夫人眼见她要认真做件事情,倒指点她。 “你这位同窗听着年纪小,人倒是有几分稳重可靠。她若急吼吼拿了银子要开铺子,阿娘还怕她是个唬人的呢。到现在都在考虑之中,说明她对此事极为慎重,你当好生听从别人的意见,不可一意孤行的胡来。” 赔了赚了王夫人倒不在意,只是能让女儿知道些世道艰难,总是好的。免得她将来嫁出去了,在婆家也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来,到时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林碧落这里被王益梅强塞了银票,还没想好对策,另一头王益梅已经向一众玩的好的同窗们宣布,她要同林碧落合开半闲堂分店。 从虞世兰到邓九娘以及其余几位同窗皆表示也要插一脚,纷纷准备回家动用自己历年攒的银子。 王益梅哪里想到众人对赚钱也有别样的热情,苦劝众人三思而后行,先被虞世兰一顿嘲笑。 “你这是相拉着我家阿妹赚钱,还要把我这当阿姐的排除在外,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虞世兰倒纯粹是为着好玩。 义成郡主嫁妆丰厚,她们母女各有国家供给,另有各种补贴,对银子全无执念,比不得王益梅还有当首饰买心爱的画作的经历。 虞世莲回家向虞传雄汇报此事,倒是一派忧心忡忡的模样。 “阿爹,三姐儿在学堂拉着同窗出银子合开铺子,已经说动了好几个人了,连阿姐也准备掺一脚,女儿瞧着似乎不太好。书院是念书的地方,她……毕竟是从商户家里出来的……” 虞传雄表示知道了,便打好虞世莲回去,转头便去了义成郡主的院子,向义成郡主过问此事。 此事虞世兰倒向义成郡主提过,还特意跟义成郡主问起她名下可还有铺面,总觉得让王益梅来张罗铺面还不如自家的铺面拿来用。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倒让老爷跑来过问?” 虞传雄叹一口气:“三姐儿……倒是个能闹腾的孩子。” 义成郡主也不知是在笑虞世莲还是在笑虞传雄:“你这做阿爹的,倒是个疼闺女的好阿爹。阿兰跟三姐儿几个要好些的姐妹们开铺子玩玩,不带上阿莲玩,她心里不痛快,便去你那里告一状,倒值得你这么正儿八经跑来问我?” 她这话其实一针见血戳中了虞世莲的心思。 后院的妾侍庶女们的各项开支都由义成郡主统一支出,哪怕虞世莲在东林书院打扮的再光鲜,私底下她其实手里并没有多少银子。 义成郡主府里的经济大权从来就不是握在尚书大人手中的,而是由郡主亲自掌管。 若说虞世莲不眼红林碧落赚银子的本事,那是假话。谁也不嫌银子扎手,特别是虞世莲对这一点比起虞世兰来,更是深有体会。 可惜林碧落要跟一众同窗合开铺子的消息在书院里传的沸沸扬扬,偏偏三人同车晚上回来的时候,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林碧落都绝口不提此事,摆明了“就是不带你一块儿玩”的态度。厚着脸皮求一个卑贱的商户女,虞世莲自觉还做不出来这种事,剩下的便唯有告状一途了。 她沾不了光,也可以让虞传雄出面,阻止此事的招待。 虞传雄被义成郡主一语道虞世莲的心思,想到虞世莲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索性向义成郡主开口:“既然都是姐妹……她们姐妹两个玩,没道理不带上阿莲啊。” “这事儿是孩子们自己在玩,我也不好插手,不如你问问阿兰?” 晚饭桌上,虞传雄果然提起了此事,只道家中姐妹只她们三个在书院读书,做什么最好姐妹一起,也免得外人说闲话。 虞世兰最是讨厌虞世莲这种小动作,有心要当场发火,被坐在她旁边的林碧落在桌下面扯了扯衣袖,她眼睛一转,立刻想到了应对之策。 “阿爹说的是,家里就我们姐妹三个在书院读书,好几人都说要三姐儿带着我们开个铺子,三姐儿也不好拒绝。我们姐妹是该相互照顾的。” 这话说的好不和气周全,义成郡主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她太了解自己的闺女了,能说出这番面子话恐怕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要真再让她做出与虞世莲姐亲妹爱的事儿来,太有难度。 立在义成郡主身后布菜的卫姨娘顿时抬起头来,盯着虞世兰多瞧了几眼,好似今日才认识她一般。坐在对面的虞世莲心中暗喜,连虞传雄也觉虞世兰越来越有长姐风范了,连连夸她,“阿兰倒是长大了,也知道照顾弟妹了。” “那是!阿爹还当我是以往只知胡闹啊?!只是阿爹不知道,阿莲往日在书院的时候,都不跟我们一起玩的,只跟别府的几位庶女一起玩。这次要跟我们一起开铺子的是王大人邓大人府上的嫡女……王夫人一向不喜欢阿梅跟庶女玩……” 原本心中尚有几分窃喜的虞世莲只当马上要财源流流,听到这话差点哭了,小脸儿刷的白了,眸中已有了泪意,卫姨娘担心的瞧着女儿,生怕她当场哭出来。 出身这件事,半点不由人。 虞世兰这话说的很明白。 一,在书院不是我不带着阿莲,而是她只愿意跟庶女玩。 不跟着长姐只跟庶女玩,到底是她心理自卑还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就不得而知了。 虞世兰的潜台词:阿爹这事儿真不赖我! 二,这次我们合开铺子一起玩儿的全是嫡女,不是我不愿意带着阿莲,而是一起合作的同伴不肯要阿莲一起参加。换言之,同伴们都是嫡女,特别是王夫人邓夫人两位,那是极为注意嫡庶规矩的人家。 旁人因为阿莲的庶女身份而不愿意跟您疼爱的阿莲玩儿,阿爹这事儿我真是无能为力! 虞世兰无奈的表情充分诠释了这一点。 虞传雄只得作罢,连安慰虞世莲的话都说不出口。 当阿爹的心中再偏疼庶女,从不觉得庶女不比嫡女差,甚至好些地方还要优秀于嫡女,但是在世人眼中嫡女的身份自然要比庶女贵重许多。 大环境如此,哪怕虞传雄再疼庶女,也不可能在同僚面前去宣扬自己偏疼庶女而忽视嫡女。这等于告诉别人他是个乱了嫡庶规矩的糊涂蛋。 齐家尚且如此,治国平天下的才能就更能被人质疑。 这不是虞传雄乐意看到的。 铺子还没个影子,虞家先闹了这么一出。虞世莲还因为自己一直在家里刻意忽略的身份问题,被虞世兰在饭桌上公然嘲笑,若非顾忌着她自己一向在虞传雄面前的乖巧懂事的形象,当场都想将碗砸到虞世兰脸上去。 引发这次事件的中心人物林碧落坐在马车里一面感受着虞世莲刀子一般的目光,一面盘算着开半闲堂连锁店的可能性。除了赚钱与让自己变的更为强大,诸如别人恶意的目光之类,书院里被人背后编排,指指点点之类的小问题,她通通可以忽略。 她从来不是为了绊脚石而活着的,面前有石头阻路,要么搬开要么绕道,抱着石头一起滚下山崖的蠢事,她从来不会做。 林碧落心里有事,到了中午例行补习射艺课的时候,她心不在焉连放了十几次箭都是空靶,连一旁盯着她练箭的楚君钺也觉出不对来。 “你这是……准备在年底考试的时候得个差评,然后降到丁班去吗?” 林碧落无辜的回望着他。 ——这个男人还能更无趣一点吗? 在这种她一心思考着赚钱大计的时候,偏要用她自知道还有考试降级一说之后便深深忧虑的事情来打乱她的思绪,真是…… “楚先生,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为何至今还是光棍!” 楚君钺的脸……不出意外的黑了。 话说楚某人一直在军营里呆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年龄危机。他身边大把奔三奔四的大龄男青年们都是未婚人士,他的年龄完全不是问题。 可是自从回到上京,最常被人诟病的便是年龄问题。 他有幸听到过一次官媒与楚夫人的对话。 “少将军……多大年纪了?” “我家阿钺……刚刚二十……”楚夫人似乎有几分难以启齿。 “哎哟哟,夫人您这真是……怎么不早点张罗啊?少将军年纪可真不小了!虽然男人大点没什么,可这个年纪还真不好挑了,差不多的人家里,小娘子们十一二岁便订了亲了,准备几年嫁妆及笄了便可以出门子了。再要寻摸人家,恐怕只有八九岁十岁的小娘子们了,可是年纪也太小了点,等到能成亲圆房那又得几年以后了……” 若不是楚夫人瞧见他的身影,及时打住,恐怕那官媒婆还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 好在,楚君钺还有一位难兄难弟——秦钰,正远远悠闲的走了过来,他心中才略平顺了些。 秦钰自从进了东林书院,便觉分外清静。 他平日在外面胡混,还比不得楚君钺另有军职,书院军营两头跑,他是全然的闲人一个,每日在书院里蹓跶,偶尔怀念一下当初的女同窗,可恨她们都成了别人家媳妇或者娘亲,唯有他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真是不能不让人感叹时光如梭。 到得近前见楚君钺与林碧落正大眼瞪小眼,“嘿”一声就乐了。 远远瞧着郎有情妾有意,到了近前才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郎有情是真的,妾有没有意就不得而知了。只是表情不太对头。 林碧落一看到秦钰的脸,心中便咯噔一下——这笑容忒贱了些。 她对秦钰一直以来的印象便是,此人油嘴滑舌没一句靠谱的。认识秦九郎,又偶尔从秦九郎嘴里得知他是秦钰的阿弟,林碧落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这两兄弟就像是从两个家庭出来的,模样儿长不大像,性情更是南辕北辙。 自从二人在饭堂里吃过一顿饭之后,秦钰便自动自觉将她划为熟人那栏,待她越来越随意了,搞的昨日秦九郎还吞吞吐吐问她,跟秦钰是什么关系。 她跟秦钰能是什么关系? 助教与学生的关系。 “你们俩放着大好的时光不肯卿卿我我,非要浪费时间去练箭。练箭就练箭吧,还非要心不在焉,箭箭都脱空,一靶未中。打着练箭的幌子杵在这里,也不怕书院里人来人往的笑话?” 林碧落:“……”她就知道秦钰嘴里没好话。 楚君钺却唇角一弯,非常含蓄:“心不在焉的不是我,是射箭的人。”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话里的可信度,他伸手从林碧落手里拿过弓,又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来,弯弓搭箭,疾如流星,一箭正中靶心。 射完了,两个人齐齐调转目光对准了林碧落。 “我心不在焉也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 楚君钺的目光非常期待,林碧落觉得自从楚君钺知道了她真实的身世,又与她说清楚之后,那态度便不知不觉软和了下来。 秦钰两手遮住双耳,嘴里大喊:“你就当我不存在,当我不存在!” 这么大只杵在这里,实在让人很难忽略。 况且林碧落自认为,无论秦钰在不在,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会变。 “不管为什么,都跟你俩没关系!” 她从楚君钺手里夺过弓,又提了箭袋,准备回饭堂吃午饭。 初初练箭的时候两条胳膊都要疼的抬不起来了,再加上骑马摔的,林碧落一度以为自己都要在散了架的某个早晨拼装不起来了。 可是一日日挺过来了,眼看着冬至都过了,她来书院也有一个月了,竟然慢慢的适应了下来。 如今是骑在马背上可以驱了马儿小步慢跑,虽然身边依旧会跟着人,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摔下马背来。射箭也有进步,偶尔射中时常脱靶,对于她来说已经非常满足。 至于眼前这两个嘲弄她箭术的家伙,一个是常年练武的,另外一个……话说她还没看到过秦钰的射艺水平,但他的琴艺她倒领略过。 董明珠授课的时候,也会让秦钰来做示范。 林碧落自认不懂琴艺,可是细听也觉得秦钰的琴声就像在情人耳边低语,端的有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连她都要在某日琴艺课后问他:“秦助教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秦钰脑袋左右转动,确定秦九郎的位置,又小声警告林碧落:“不许瞎说!这话若是让我阿娘听到了,她能亲自跑到书院来瞧人,回去便请了媒婆去提亲。” 林碧落听了,非常敬佩的赞美了一下秦夫人办事效率之高,直赞美的秦钰脸都变了色。 ——秦夫人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方式,多少年来一直影响着秦钰,让他碰上婚姻大事唯有退缩再退缩。 他总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为此还特意追问楚君钺,怎的就这么热衷于追媳妇。 楚君钺当着他的面儿,倒什么都敢说。 “无论如何,总觉得她应该嫁给我。以前还没觉得,被拒婚之后也有点被打击,但自从知道了她是义安郡主的亲生女儿,更觉得这就是上天专为我挑好的媳妇儿。” 秦钰毫不客气的损他。 “是啊,是上天专为你挑好的邬家二郎的媳妇儿。” 楚君钺:“……” 从来没遇上过比秦钰更口无遮拦更讨厌的人! ☆、94 冬猎   十月初八,上京城中降下今年的第一场初雪。东林书院今年的冬狩准备两日,便要正式开始了。   东林书院的冬狩之日,原本是开国大长公主每年训练护卫们在野外生存技能而特意保留的传统项目,每天冬季初雪降临之后,她便带着公主府护卫轻装简从前往西山的皇家猎苑。   整个冬狩持续半月有余,但护卫们皆不带食物,全凭猎杀的野物来保持体能,并且将整个护卫队分为两队,做敌对双方来操练厮杀,模拟两军对峙,以保持护卫队的血性。   待得东林书院创立之后,为了纪念开国大长公主,第一代山长便将长公主府的传统冬狩之日保留了下来,只是在训练程度上要比之护卫队轻松许多,允许这些学子带食物及日常用品,冬狩的日子也由半月缩短为六日。   虞世莲从宿舍出来,路过药圃,被教律学的阎先生拉住,非要把脉。   整个东林书院的先生学子们皆知道律学先生阎文是个药疯子,痴迷药理医学,偏又不曾师从名师,只自己抱着书本子瞎琢磨,哪怕被阎文把脉,也置之一笑。权当供他义务学习了,说不定能在律学先生这里混个脸熟,年末成绩能够得个好评呢。   阎文捏着虞世莲的腕脉沉吟一时,得了个“肝气郁结,须疏肝养胃”的结论,又提起要替她开个药方,虞世莲推说还要去教舍练字,便急急走了。   她边走心里边琢磨,都说阎先生律学是一等一的,但当大夫却是半瓶子水,没想到今日的诊断结果倒有几分道理。   虞世莲能不气吗?!   她一个尚书府的庶女,多年处心积虑想要打进嫡女圈子里去,最终还是只能跟各家府里得意的庶女们厮混交往,偏林碧落一个商户女才来没多久,已经跟那些嫡女们混的烂熟,都已经称姐道妹了。   特别是今日要上射艺课,王益梅便拿出个上好的羊脂玉指套来,非要送给林碧落。   林碧落坚辞不受,却被后者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收下了。   王益梅也是逼不得已。她向家中母兄夸下海口,又借了银子,要做买卖,又跟王夫人要铺面,家里人都答应了,林碧落这里却还没应下来呢。她怎么能不着急上火?   虽旁敲侧击的问过林碧落好几回,可是林碧落却道还在考虑之中,待她考虑清楚了,必定给王益梅回复。   王益梅就怕林碧落反悔,想着法儿的讨好林碧落,瞧见她用的是鹿皮指套,回家便将自己初时学箭之时,长兄专为她打磨的羊脂玉指套拿来送给了林碧落,只盼她能及早筹备铺子开业。   买卖再不做起来,她回家之后恐怕都会被母兄取笑。   其余虞世兰以及邓九娘几个瞧见王益梅这死皮赖脸的模样,皆起哄不已,与林碧落下最后通谍,若是她偏了王益梅,撇开众人单只与王益梅合作,大家姐妹也没得做了。   这话听在虞世莲耳中真是刺心。   偏一会儿她们便回宿舍去换骑马装,虞世莲又不上射艺课,只能干看着她们打成一片,都来取笑林碧落只会放空箭。   待得众人走了之后,虞世莲才离开了教舍,在书院四下转悠,偏生遇上了阎文。   待她别过阎先生,独自走在寂寂的书院里,只觉到处是一片雪白,心念一动,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向上射艺课的训练场上走了过去。   拐过几座被巨树掩映的校舍,走过九曲回廊,便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训练场。这条路虞世莲曾经走过一次,只是走到中途却又放弃了。   现在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却有几分茫然。   正在愣神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只当是哪个同窗去上射艺课结果迟到了,猛然转头,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气宇轩昂的年青男子,面色如蜜,眉如刀裁,目如寒星,蜂腰猿臂,整个人便似雪地里行走的尖刀,透着一种凛冽的寒意。   她心中巨跳,立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轩昂的男子阔步走了过来,渐渐靠近,目光只随意往往她身上一瞟,似瞧着路边花树山石,毫无出奇之处,就那么轻轻巧巧的瞟了一眼,便越过去了。   那男子走路的姿势很是特别,轻快而迅捷,像一头猎豹在空无人一人的雪地里觅视,步子优雅缓慢,却带着天生的威胁。还有他深寒幽黑的眸子里,似有刀锋般的寒意,虞世莲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栗,于颤栗之中却生出一种意欲柔软顺臣服的念头来……   她曾经夜里梦里都想要遇见这样张扬自信的儿郎,千金一诺,值得她托付一生,而不是像她的阿爹虞传雄这样子的文人政客,在妇人堆里打滚,左摇右摆,始终不肯为一个女人停留。   虞世莲眼睁睁的看着那男子龙行虎步,黑色的大氅随着他的走动仿佛也带着凛人的气势,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她眼睁睁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甬道尽头,一路只留下他走过的脚印,有寒风轻轻卷起积雪,那脚印便浅了一些,再浅一些,不久之后便会彻底消失,仿佛这男子只是她在寒冷的初冬做的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接连两日,虞世莲都很恍惚。   睁眼闭眼,便会想起那男子的眉眼,那样冰寒凛冽的眉眼,假如笑起来,又会是怎样动人的盛景?   到得第三日上头,正是冬狩之日。   东林书院所有的学子先生们都出动了,马车连着马车,丫环仆妇坐着马车,护卫侍从骑着马儿跟在自家年少俊美的郎君身后穿城而过。整条车队从街头瞧不见街尾,许多市井百姓竞相观看,更有别的书院的学子们用艳羡的目光瞧着那轻骑裘服打马而过的贵族少年,还有坐在敞篷马车上衣带飘扬的丫环侍女,想象着她们的马车紧紧跟随着的那遮的严严实实的锦帷马车里坐着的少女,该是何等风姿……   被挤的水泄不通的路边,有一队穿着短打扎着腰带的少年们在人群中跳起来去瞧那车队,他们纷纷猜测着那马车里的少女,数着一辆辆用各种锦帷遮住的马车,猜测着东林书院共有多少女学子。   邬柏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头,一次次的跳起来,又一次次的落地,想要看清楚那马车里坐着的少女,可惜那些马车的车帘始终未曾掀起,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们此刻正裹紧了裘衣,享受着最后一刻的温暖时光。   皇家猎苑里只有两排简陋的屋子,住宿条件极差,哪怕带的丫环侍从再多,准备的再周到,这大雪天去冬猎,不吃点苦头几乎是不可能的。   车队的最后面是行李辎重,足够一行人马吃用数日。便是银丝炭也带着几马车,生怕冻着了这些贵族少年男女们。   这等出行的排场,自然让普通百姓咋舌。   邬柏的大师兄啧啧出声:“哪一日待我投军立功,做个人上人,也这般招摇过市,好让旁人也羡慕羡慕。”   同行的一帮师弟们之中,一名瘦的跟猴儿似的少年一哂:“大师兄,若是等你投军立了功,恐怕胡子都白了,便是这般招摇过市,除了让一帮大娘们啐一口,你以为难道能让小娘子们欢呼?不过是白想!”   那大师兄一巴掌扇在瘦猴儿少年的脑袋上,“敢编排你师兄了?!信不信我将你揍成渣渣?!”   那瘦猴儿少年颇为不服,“大师兄,你将我揍成渣渣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能将邬师兄揍趴下,那才是本事呢!”   站在旁边的邬柏却有几分心不在焉,被几位师兄弟各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大师兄目光微闪,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想我媳妇儿呢。”邬柏随口答他。也不知道这话哪里引得那大师兄高兴了,连连拍着他的肩膀,“你媳妇儿在哪呢?不会就在那马车里面吧?”   “是啊。”邬柏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姐儿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郡主府的义女了呢?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三姐儿竟然离开了林家,长住郡主府了。   ——可是他哪里做的不好惹她不开心了?   邬柏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大师兄却也不给他功夫想明白,小声在他耳边问:“阿柏,难道你……中意的不是小师妹?还是你媳妇儿真在这车队里?”心中却不由轻蔑一笑。   这小子最近不会是傻了吧?   东林书院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贵族子弟学院,在那里读书的学子基本都是贵族少年男女,偶有一二名不是贵族子弟,那也是非贵即富的,听说皇商家的嫡长子便是花了重金却进了东林书院读书的。   邬家不过市井小民,父兄皆是公门小吏,要说这样的人家与富贵人家有牵扯,打死这帮师兄弟们都不信。   邬柏有时候也很难相信。   他一直以为,三姐儿会在林家住着,做着小生意过着平顺的小日子,慢慢长大,然后等着他来娶她。   中间他还可以时不时去林家瞧瞧她,带些小玩意儿送给她。   对于他的这项支出,谷氏从来不吝啬,总是会小声问他要不要给三姐儿买什么东西?   刚订完亲的时候,邬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一朝心愿得偿,便是做着梦也能笑醒。   重阳节他去林家见三姐儿,她便不在家。   邬柏当时问何氏,三姐儿去了哪里,何氏只道去了亲戚家,过几日便能回来。   后来听说三姐儿倒是回来过,可她每次来去匆匆,两个人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   将自己裹成个球窝在马车里,怀里还抱着手炉的林碧落全然不知道马车之外的大道上,还有少年只为了瞧她一眼,无数次徒劳的跳起来又落下。   虞世兰、虞世莲与她同车。   原本往年虞世莲以体弱不便为由,不肯来参加冬狩,但是今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破天荒的要求参加冬狩。   卫姨娘追问了她好几次,都没问出什么来,最后只能向虞传雄哭诉,“阿莲身子骨弱,这大冷的天还参加什么冬狩?万一冻病了可怎么好?”   反是虞世兰年年参加冬狩,义成郡主倒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   “既然身子弱,就在府里好生养着,何必跑到外面去受罪?!”   卫姨娘生的楚楚动人,天生便有一种弱风拂柳的风姿,让男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当年她也是凭着这股天生的娇弱之姿进了郡主府,并且得到了虞传雄的宠爱。   虞世莲的模样颇有几分乃母的味道,总能在不经意间引得少年郎生出保护她的念头。再加上她在东林书院读书,见识到了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又有各大府里的庶女们,有不少都得了妾室出身的亲娘的亲传密授,倒对笼络少年郎们都有些手段。   卫姨娘见得自家闺女生的不负重望,娇弱娉婷更甚于她,又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更有见识,一心巴望着她能得个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对虞世莲教养的更为经心,又早早将虞世莲定位为“娇弱堪怜的小娘子,知书识理的大家淑媛闺秀”,凡是与此等形象不符的行为尽皆杜绝。   冬狩哪那里是“娇弱堪怜的小娘子”该去的地方?   万一被寒风吹的脸蛋粗了,头发毛躁了,可怎么好?   可惜虞世莲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去冬狩,与卫姨娘争论了两日,最终当娘的拗不过女儿,只能垂泪目送她坐上前往皇家猎苑的马车,捂着心口在寒风中站了半晌,倒似西子捧心一般模样堪怜。   卫姨娘的这般造型被好事的丫环报到了义成郡主那里,她倒还有心情打趣。   “敢是卫姨娘的心肝被人剜走了,才捧着心站在那里呢。也怨不得她,待让老爷好生安慰一二,她便开解过来了。”底下一众丫环皆暗笑不已。   话说郡主府里从来不缺美人儿,特别是各款各型的。便是当初卫姨娘这款娇弱垂泪型的在后院一枝独秀,比起义成郡主那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正室主母,那真是男人的心头肉一般。义成郡主后来见得虞传雄好这一口,倒寻了十来八个这类型的丫环送去侍候虞传雄。   果不其然,卫姨娘一枝独秀的局面很快被打开。   不过她到底不似这些丫环们是后天有意识效仿,总还是先天技艺,简直算得无师自通,说到底仍然技胜一筹,因此在虞传雄的心里倒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在同僚上司的宴饮之中,虞传雄结识了后来的姜姨娘,大致也似卫姨娘这种类型的,差不多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因为引进了外来人才,卫姨娘才不曾独擅专宠下去。   不过义成郡主从来不在意这些。   她的注意力从来都不曾放在后院争宠打压妾室身上,仿佛与妾室争宠吃醋乃是浪费生命,于她的生活全无益处。   郡主府的后院一直保持着百花争艳的状态。   两个孩子都是参加冬狩了,要有好些日子不回来,义成郡主闲极无聊,便唤了丫环去厨下寻些吃食来。那丫环去了厨房,见有庄子里新送来的鹿肉,便吩咐厨子烤了,才提了过来,打开之时,义成郡主闻到鹿肉的味道,顿时呕吐不止。   她身有不适,倒吓坏了房里一干侍候的丫环仆妇,忙遣了人拿她的名贴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把脉。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吓的你们这般模样?我不过就是闻着那鹿肉的味儿不舒服而已。”   丫环见她对着鹿肉呕吐,早将鹿肉撤了下去。   许嬷嬷替她顺气,又接过丫环递上来的茶,略试一试水温,这才递给了她。   “郡主自是要小心身体的。如今家里可是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呢。”   太医来了没多久,郡主府便传出了喜讯:多年未孕的义成郡主又怀孕了!   虞传雄下朝回家,才到了大门口,管家便乐孜孜跑来向他恭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出了什么事儿了?”   见管家这般模样,虞传雄便估摸着,难道是府里哪个通房或者妾侍有喜了?可是瞧着管家的模样却又不像。府中别的不多,唯独庶子庶女不少。管家见的多了,每次都很是平淡。   “难道是……”虞传雄颇有几分不相信。   “是郡主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方才曹太医来过了,替郡主把过脉了,道这才刚刚一个月,郡主这是上了年纪所以反应比较大,早早便害了喜,不然哪里能料想得到呢?”   “怎么郡主竟然害喜了?侍候的人都是做什么的?”虞传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大步往义成郡主的院子里去了。   早几年他还有将庶子记到郡主名下做嫡子的想法,只是因着他有此念头,虞家后院里差点反了天,后来他按下此事不提,后院这才安静了几年,却也是暗流涌动。   如今倒好,郡主总算怀孕了!   虞传雄一直以来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大约得等孩子降生之后,若是嫡子,才能完全放下来罢。   虞世兰与虞世莲却不知道郡主府的格局自今日起便会有所变化,皆困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正自昏沉间,马车板壁被人叩响,三个人顿时都清醒了。   此刻车队已经走到了京郊,前两日的积雪还未化尽,路上一片泥泞,林碧落掀起来车帘来,便瞧见玄衣大氅的楚君钺骑着高头大马与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   马车内的光线有点昏昧,虞世莲抬眼见到那有着冰雪般寒意的年青男子,只觉心中狂跳,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整个人都紧张的近乎痉挛了,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找过来了!他找过来了!他找到我了……   她心中无数念头纷沓而至,心中想着也不知道这年青男子是谁,一面又遗憾的想到,若是虞世兰中意的楚家三郎长这般模样,那该有多好?!   纵然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抢了虞世兰喜欢的人来做夫郎,可是见到这年青男子,却仍然忍不住动了心。   “今日扎营,明日狩猎之时,你跟在我身边。”他话说的毫不迟疑,目光却是朝着林碧落而去的。   毫无疑问,这话是对林碧落说的。   虞世莲方才全副心神都在那年青男子身上,待见得他的目光全然未曾往马车里扫视,只盯着林碧落静待她回答,且那冰雪般的眉眼里似乎蕴含着暖意柔光,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眨眼之间,虞世莲的心已经从九重天到地狱走了一遭。   “我跟在你后面干嘛?帮先生捡猎物?”林碧落自认以自己那可怜的总是脱靶的箭艺,跟在这位身后,除了下马拣猎物,还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   恐怕就算让她拣猎物,她都不算个熟练工。   没想到楚君钺面上倒浮上一个浅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嘛。就你那射箭技术,想要猎到一只兔子恐怕也是极有难度的事情。”想到她箭箭脱靶,似乎天生便与射艺这门课程绝缘的惨烈情况,楚君钺的唇边不由越扬越高,到最后竟然已经弯成了个向上的弧度。   直气的林碧落狠捶车壁,“我要是有先生那般神勇,早去报效国家了,何至于跑到书院里来陪一般毛孩子玩?”这话简直是在影射楚君钺的年龄。   先生您年纪老大了,何苦跑来跟我们一帮小毛孩子玩儿?   楚君钺嗖的放下了车帘,林碧落无声狂笑:哼!小样儿!让你来嘲笑我的射艺!   她哪里想得到,比起她日日苦练毫无进展,身为她射艺课先生的楚君钺也很是诧异又尴尬,并不比她好受到哪里去。   林碧落发现自从她吐槽过光棍君,便发现光棍君对他的年纪还是极为在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当她提起光棍君的年纪,他的眉毛便几不可见的蹙了起来。   林碧落正笑的得意,马车帘子却被人又从外面掀了起来,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与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的年轻男子眉眼间的郁闷似乎被外面的冷风刮跑了,神色又恢复到了淡然无波,只留给她一句话:“你到时候若是不跟着我,你的射御课便是差评!”   即使她不跟着他,她的射御课已经注定是差评了吧?!   林碧落朝他一眦牙,露出一嘴的小白眼,明明是个威胁的表情,偏偏又带着几分调皮,楚君钺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她这般无赖,正要再叮嘱两句,车帘却被唰放了下来。   这次是林碧落主动放下来的。   楚君钺被隔绝在马车之外,手伸了起来摸到了马车车帘,却又放了下来。   反正,哪怕他现在叮嘱再多,到时候她也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安全注意事项,只要他注意便好了。   马车外面马蹄声与马车在大路上走动的声音混成一团,但是在这样混乱的声音里,林碧落屏息静气,似乎也能听到楚君钺的马离去的声音。   他的马蹄声似乎带着某种节奏一般,沉稳而有韵律,一下下匀速行走,渐渐便离的远了,又或者是与其它马蹄声混在了一起,听不到了。   马车里面,虞世莲的目光亮了起来。   这个年青男子……他教着射御课?   而且是她们班的射御课?   虞世莲虽然不上射御课,但是也听过同窗的好姐妹们提起今年的射御课先生,据说便是虞世兰痴恋了许久的楚家三郎,那位在东南水军立下大功的少年将军,圣上极为看重。在未来太子还未立定,今上还能牢牢坐在皇位上的今日,楚三郎可说是前程似锦。   ——没想到,原来这年轻男子便是楚三郎?!   虞世莲怀着窃喜的心情回味着二人初次见面的一幕,越发认定了这样冷淡的男子,便愈是需要女子柔情似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比起虞世兰与林碧落来,很明显这是她的强项。   她偷偷扫了一眼马车内的虞世兰,只觉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既没有中意的男子对着别的女子说笑的愤怒与窘态,也没有以往眉眼间的戾气,这样的虞世兰对她来说简直是陌生的。   比起眼前这个阴沉沉的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的虞世兰,她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一点就着的嫡姐。   而且,她从小便喜欢与虞世兰对比相争,哪怕是一根绣花针,只要是从虞世兰手里抢来的,都让她倍感兴奋。更何况是个男子,而且……还是这个让她初次相见便难以忘怀的男子!   一辆马车上坐着的三人心思各有不同,却又奇妙的都与一个人有关系。   林碧落倚着车壁坐了一会儿,困意来临,便主动挪过身子,随意躺到了虞世兰的腿上,掩唇打了个呵欠:“阿姐我要睡会儿了,昨晚练了半夜的画,实在撑不住了。”   虞世兰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坐的更稳一些,以便林碧落能够枕的更舒服一些。   虞世莲见得这一幕,顿时瞠目结舌。   她自认为了解虞世兰,可惜自林碧落来了这一个多月,几乎是眨眼间,她所认识的那个虞世兰便不见了。假如不是虞世兰的模样丝毫没变,她都要怀疑眼前的小郡主要么被鬼附了身,要么被人调了包。   ——虞世兰怎么能够好说话到这一步呢?   而且林碧落的态度也坦然的让人生疑。她怎么能毫无顾忌的枕在虞世兰的腿上,丝毫不曾考虑自己卑贱的身份,那种几乎可算是笃定的态度,还有二人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亲昵感,都说明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两张几乎算得上极为相似的面孔——难道林碧落是义成郡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可是假如这揣测是真的,没道理虞传雄对义成郡主的私生女还能待之以礼,分毫不曾怠慢。恐怕没有男人能够忍得下这种屈辱的……   虞世莲的思维很发散,从楚君钺身上又联想到了眼前林碧落与虞世兰隐藏的关系。   她越来越好奇了。   车队行了半日,终于到了皇家猎苑安营扎寨。   西山猎苑乃是历代龙子凤孙们以及贵族少年们秋冬之际最喜欢来的地方。今上前些年也喜欢来此放松,偶尔还会在东林书院的冬狩之日露个脸,笼络一下少年儿郎们。   可惜这两年他的身体又每况愈下,且朝中未立太子,政局不稳,他身边又无可靠的兄弟子侄相助,唯有依靠大臣们来处理朝政,还要强撑着弹压臣子们,生怕臣子们起了不轨之心,内外交困之下,每到这个季节便病倒了,窝在宫中养病,哪有精力来皇家猎苑放马。   今上数年不来,看守的官员们便松懈了许多,房屋皆有了几分破败,却又因为前来的是朝中大臣之后或者权贵之后,譬如像兰郡主这样的皇室宗亲,那些看守官员便心中打突,早两日已经在尽力打扫了。   房子这东西,假如一直不肯维护,任其破败下去,哪怕某日想起来再行打扫,可是那破败的痕迹是掩饰不了的。这就好比是中年妇人的脸,一旦放松警惕,不曾注意其上日渐爬上来的皱纹,再失于保养,日子久些,哪怕再打起精神来,也总透着一股子人老珠黄的倦味。哪怕遮再厚的粉,也难掩皱纹。   眼前皇家猎苑的住宿之地便是如此。   本朝是马上得的天下。按理说皇家猎苑理应建有行宫,好方便皇帝陛下驻跸,但太祖当年划定了西山此地为皇家猎苑,又严禁奢靡之风,道身为本族男儿,理应永远牢记自己先祖的艰辛与辉煌,而不是一味的沉缅于物质享受。   有了太祖此话,哪还有人敢在西山猎苑修建行宫?   西山猎苑的房子可称之为简陋,只除了四面墙不漏风,仅能做遮风避雨之所外,想要舒舒服服的住够这六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秦钰一到了驻地便苦着脸来寻楚君钺。   他实在太需要好友的安慰了。为了帮好友讨到媳妇儿,他不辞辛苦跑到这深山老林里,住这样的破房子,吃的……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了。而且还不止一天,而是六天!这份情义,他必须要让楚君钺牢记不忘,并在合适的时间讨回来。   “这不是很好吗?有什么不好的?能挡风遮雨,又有吃有喝,难道会饿着你还是冷着你?”   楚君钺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亲手替已经有几分呆傻的秦钰披上,无视他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大氅,而且下面还穿的颇厚,整个人如今就跟一只大狗熊似的圆胖圆胖,“喏,别说我不讲义气。连身上的大氅都解给你了,还不知足?”   秦钰颤抖着嘴唇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分明……分明是到了房里热了,才拿我当衣帽架的。”   楚君钺仗着身高腿长,伸手摸摸秦钰的脑袋,将他头上的冠子拨偏了一点,头发都弄乱了,才诚意诚意的安慰他:“乖,衣帽架是不能反抗的。”   “我再也不敢你讨媳妇儿了!楚三郎,你打光棍真是活该!”   楚君钺回味了一下这句颇为耳熟的话,最近似乎也从某人嘴里听过。   “嗯,你打光棍也活该!招惹了小娘子们,却又不肯娶,真是自做孽不可活啊!”整日厮混的发小,人生观道德观严重背离,楚君钺丝毫没有包容迁就的想法。   秦钰在心里默默垂泪。   自从回到东林书院教书,回忆年少青葱的美好时光,有时候他也会升起这样的念头。   楚君钺的一众护卫似乎对在这种地方住宿很有经验,手脚麻利的收拾房间,铺床叠被,其专业程度堪比大户人家专门训练的婢女。   秦钰穿着两层厚的大氅,就跟个傻瓜似的看着楚家主仆们在房里折腾,连楚君钺也参与其中,亲自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他心中暗暗感叹,谁能想象得到当年的白胖小包子楚三郎长大之后能是这副模样呢?   若论起穷折腾来,听说在书院里已经联络了一帮女同窗准备大肆施展拳脚开分店的林碧落,倒能与眼前正在亲力亲为收拾房间的楚三郎相提并论。   有时候,彼此相吸引,还真不是毫无缘由的。   秦钰悲摧的发现,也许他这种什么活儿都不会做的公子哥儿,将来要娶回家的,说不定是个懒婆娘呢。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发现。   无论秦钰承认不承认,他既然跳进了名为楚君钺的坑,便只能继续跟着他受这活罪了。   再晚一点,等他发现隔壁住着的便是林碧落的时候,秦钰的内心是狂暴的:楚君钺你个无耻禽兽,居然利用安排住宿的职务之便,将林三娘子安排到了自己隔壁!   你这么无耻,你阿娘知道么?   然后,等一切安顿好了,楚君截带着人去各巡查的时候,秦钱倒在收拾好的床上,准备好好睡一觉的时候,听得外面有女子柔的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楚先生―你在么?楚先生……我这里从家里带了点心过来,你要不要尝一尝?听说晚饭还得一会儿呢。"这声音太过刻意,秦饪又是在万花丛中过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听得这声音,顿时睡意全无,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95 对比   秦钰开门的时候,就已经意料到了外面少女的类型,有着这种声音的小娘子理所应当的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身姿纤细袅娜,行动间似弱风拂柳,蛾眉轻蹙未语先流乃是最娴熟的技巧。   她们披着善解人意的外衣,心眼子却比藕孔还多。   少年时代情窦初开的秦钰很不幸的遭遇过这样一位。更不幸的是,一开始那位小娘子便志不在他,而是与他关系好但身份更好的纪家嫡长子。   他不过做了踏脚石,还为了那小娘子不惜跟家里大闹,只因对方乃是庶女,且家世比不起秦家,对于秦夫人来说,给嫡次子寻个比不上秦家家世的庶女来做正妻,那真是件比较打脸的事情。   秦钰自然被家长了。   他心碎欲绝痛苦万分,从家里偷跑了出来到书院去见心上人,毫无准备不知他会突然袭击的心上人却正偎在纪行怀里倾诉衷肠……   纪行架不住那小娘子的柔情与眼泪攻势,最终自乱阵脚,拥着美人儿安慰,少年男女肢体接触,亲亲摸摸那都是寻常。   秦钰亲眼瞧见那寻常在他面前便如贞洁烈妇的心上人,哪怕悄悄拉一拉手也会翻脸,蹙眉轻泣,道他看不起她,举止轻浮……   原来她不是不想拉手,只是不想跟他拉手。   她不是不想玩亲亲,只是不想跟他玩亲亲。   可是却又不想放弃掉他待她的一片赤诚,以及那赤诚背后的殷勤相待,万事赴汤蹈火亦再所不惜……   那天之后秦钰彻底改变,回到家向阿父阿娘亲口承认自己并不想娶妻,先前之时想岔了。   秦夫人大松了一口气,解了他的禁足令。   秦钰再来到学堂,便彻底改变。   碰上对他有意的女同窗,借势拉拉小手亲亲小口,亦或说几句天长地久的甜言蜜语,誓言是许了一堆又一堆,引的好几个少女为了他芳心破碎,他却浑然不管。   他曾经想要娶回家的女子将他堵在书园的石子小径上,泪水漫过她雪白的脸庞,语声哽咽轻柔:“二郎……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能?”那副深情款款又为他着想的模样,秦钰忽然之间大彻大悟。   她自然是有好几名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的。   就好像被渔夫网起来的鱼,他们都落在了网中。   秦家尚且拒绝她嫡次子的正室,纪家又怎么可能让她做宗妇呢?决定儿女婚事的是长辈,但并非表示所有的少年郎们都乐于乖乖听从于长辈的安排,甘心接纳被长辈定下来的女子。万一碰上个像他一般不顾一切非要与长辈对着干到底的少年郎呢?   这世上从来不缺血气方刚的护花使者。   他就做过一回。   秦钰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笑的分外开心:“没什么啊,我只是想着你既然不愿意嫁我为妻,要与纪行在一起,我自然只有衷心祝你们百年好合了!对了,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酒?”   ……   他当机立断,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同窗少年,代这一对儿广为传播,并且与纪行成了死对头。   ——纪行并非不知他正与家中抗争,要娶她为妻。   秦钰看到眼前的少女,意外的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本人的身份。   虞家的女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的都往楚君钺面前凑。好不容易兰郡主消停了,连秦钰也觉得那跋扈的小郡主最近消停的完全不正常了,瞧着她与林三娘子同进同出的模样,难道被彪悍的林三娘子收服了?   表姐妹二人没有因为楚君钺而翻脸,反是虞家庶女虞世莲却凑了上来。   “真是太好了!你家楚先生今晚肚子饱着呢,这些点心正好拿来给我垫巴垫巴。”秦钰伸手就从虞世莲手里接过了提盒来,也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   “秦助教……”虞世莲咬了咬唇,那小动作与当年的她颇有几分神似,“楚先生……他不在么?”失望之色难掩。   这位秦助教乙班的学子们不小心都认识了。只因他来之后,也曾来过乙班寻秦九郎,当时秦九郎一脸不太情愿的将他拖出了教舍,后来大家就知道了他便是鼎鼎大名的秦二郎。   秦二郎花名在外,作为上京城中贵族圈子里丈母娘们集体防备的人物,就怕哪日自己的闺女与秦二郎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传闻来。   ——指望秦二郎负责,那真是别想了。   虞世莲来之前,卫姨娘亲自替她张罗的点心,就怕她在猎苑不习惯,饮食上受了委屈。她接近楚君钺的道具被秦钰夺去了,对方又做出邀请的姿势,想要“与对方去房里谈谈心”,只吓的虞世莲忙忙拒绝。   “我……我还有事儿……”   秦钰一脸遗憾:“阿莲模样儿生的这般好,比春和楼的玉贞儿还要长的好,怎么就不肯与我进房里小坐呢?”   虞世莲脚下一滞,整张脸都涨红了。她不是无知少女,虽然没听过什么玉贞儿红贞儿的,可是春和楼的大名还是听过的。   秦钰拿春和楼的ji女与她相提并论,这是大大的侮辱。   她猛的转身,眸中都有了泪光,正要谴责秦钰的无耻轻浮,哪知对方却一脸出乎意外的欣喜与迫不及待,大步便要走过来拉她的手,“阿莲要与我进房来小坐谈心?果然将阿钺赶出去是对的,不然又让他阻了我的桃花……”   虞世莲吓的转身就跑,出了小院的门猛然瞧见似乎是路过又或者在这里站了一小会儿的虞世兰,只羞的一张脸似擦多了胭脂一般,跑进隔壁的院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秦钰还未察觉出院门外有人,见虞世莲转身跑了,他面上那轻浮的笑意瞬间变成了浓浓的讽意,将手里的点心盒子随手扔在了院子里,又掏出帕子来擦擦手,轻飘飘将帕子扔了,一抬头顿时怔住了。   院门口立着的虞世兰正盯着他,倒吓了他一跳。   说句实话,虽然虞世兰跋扈张扬又对楚君钺痴缠不休,可是秦钰却总归没人法完全讨厌她。   她这样的女子,并没什么心机,喜怒全堆在面上,真对一个人上了心,便倾尽全力不顾一切。   小郡主虞世兰虽然家世显赫,本人又是莽撞的,但是秦钰每每见了她,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也曾……倾尽全力的爱过一个人!   同情归同情,可是真调戏了她的庶妹,被虞世兰盯着,秦钰心里便有几分发毛……这小丫头想干嘛?   他干干一笑,却不曾想对方奉送了他一张大大的笑脸,灿烂的都要让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一般。   “秦助教的眼光不错,我家阿莲……得了她姨娘的亲传呢。春和楼的玉贞儿,那也只配给我家阿莲提鞋!”   若是林碧落在此地,必定会以一句话来概括虞世兰对秦钰反常的友好。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她此刻待秦钰的行为就是这句话的写照。   反是万花丛中过的秦二郎被她这璀璨的笑容给晃花了眼,极速转身回房,砰的一声也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暗念:吓死我了!   小郡主那一笑太怪异了!   虞世兰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怪异,心情大好的推开了她们姐妹住的院门,见到虞世莲还呆呆站在院子里,唇角弯弯,笑的十分惬意:“阿莲,你姨娘当年……不会就是用这招来收服阿爹的心吧?我觉得你还得回去让你姨娘教教你,不行就将你送到她当年调教过的地方再深造一番,这样说不定就能拿下楚三郎了呢!”   她以一种嘲弄的口吻说完这句话之后,大摇大摆的进了房,进了右手边隔间,将正在睡觉的林碧落从床上揪了起来,“你是猪啊?!快吃晚饭了怎么还在睡?”   换来林碧落激烈的抗争:“我这个月都快累死了,天天学习,这会儿好不容易有机会偷懒人,我还不让我睡个够!”   姐妹俩在房里闹来闹去,到了最后房里便是一片欢声笑语。   虞世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只觉得满心寂寥。   她方才生怕虞世兰因为察觉了她的意图,上前来揍她。她心里清楚得很,往日仗着虞传雄在眼前,她没少弄鬼让虞世兰受罚。可是现在自家护短的阿爹不在,她若真被虞世兰打了便白打了,就算是回去哭诉也晚了。   令她奇怪的是,虞世兰不但没打她没骂她,只说了一句嘲讽的话,似乎还心情颇好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她并没有碰上楚三郎?   她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房里传出来的欢笑声让她心烦,还未想出头绪来,便听得楚君钺回来了,隔壁的院门被推开,似乎是哪个护卫惊讶的声音:“哪里来的点心?”   虞世莲只觉得自己整个脸都烧了起来,不是因为羞窘,而是因为屈辱。   ——她方才似乎被秦二郎给调戏了!   最讽刺的是,她还当了真,以为自己真的引的这位花名在外的郎君有了想法,不曾想人家只是拿她来打发时间而已。   现在要她重新打起精神跑去与楚三郎碰见,她还做不到。   皇家猎苑的住宿条件对这些贵族少年们来说是非常差的,通常是两三个人一个小院。推开正房的门,中间便是个厅,摆着桌椅之类,既可谈事又可吃饭。厅两侧各有隔开的门,两边连着的厢房便成了两个单独的卧房。   正房后面有仆人住的屋子,都是大通铺,能供十来丫环或者十来个小厮头并头挨挨挤挤睡下来。   放眼整个皇家猎苑,围着山脚并排而建的两排小院子连成了一条弧形,直朝着两边山脚延伸而去,大小房屋布局全然一样,分不出贵贱尊卑。   当年太祖起家打下江山,与一帮袍泽们感情深厚,在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界限分明,但是只要进了西山猎苑,便希望能如旧日一般与老臣子们相处融洽和谐,这才有了西山猎苑这种极为简陋寻常的建筑。   东林书院的学子们第一日来到猎苑,先安顿下来。随行的厨子乃是书院饭堂里的大厨与厨工,来之前已经准备妥当了各种蔬菜调料之类,为防着第一顿饿肚子,连各种肉类都带了些。   各院里的学子们准备好了之后,便遣了丫环仆从们提着食盒去饭堂给各自的主子打饭。   当然大家收拾好了,吃完了饭,也有早早睡了准备养精蓄锐,明日好在猎场上大显神威的,也有精力旺盛的少年郎们带着仆从在院子外面燃了篝火,又将随手猎来的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洗剥干净,架火烤了起来,将从家里带来的佳酿拿出来,与三五好友聚在火堆前面吃肉喝酒,谈天说地。   更有文艺青年对着沉沉夜幕下的星子,吹曲共欢。   离开了书院,大家共处更为广阔的天空下,鼻端是山间冷冽清新的空气,偶尔还能听到一声野兽低低的吼叫,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也许明日便会成为大家的盘中餐,谈到兴奋处,喝到酒酣处,还有人对着天空嚎几嗓子……   这简直是现代版的野营嘛,只是这里面有不少人的武力值都颇高,过了今晚这宁静的一晚,明日便是这山中各兽的灾劫之日。   虞世兰在床上抱着本闲书打发时间,林碧落却在灯下奋笔疾书,满脑子都是各种想法。   对于这位表妹的勤奋好学,虞世兰最近已经是深有体会。她现在只要玩的时间长一点,便会有一种罪恶感,总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她不明白,林碧落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阿娘将表妹接到郡主府里来,本意似乎是相让她不再操劳,只管安心享受富贵生活,但看着她现在忙的快要四脚朝天的模样,虞世兰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这算是来郡主府享福来了。   ——怎么有人能够将自己永远折腾的这么忙碌呢?   没有认识林碧落以前,虞世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还真有这种人的。   姐妹俩各行其事,虞世兰看了会子闲书,便觉无聊,只怔怔瞧着林碧落的侧脸,见她小巧优美犹如白玉般雕成的下巴,以及忙碌认真的神情,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小表妹的到来正影响着她的生活,以及她的想法。   吸引楚三郎的,难道就是她这样认真专注的小模样?   虞世兰正东想西想,院门被人叩响,有丫环开了门,一会便来禀报:“小郡主,三娘子,隔壁的楚先生派人送了烤肉过来,让……二位尝尝。”   林碧落停了笔,无奈的看着虞世兰。   楚三郎真不是她招来的。当初住的院子都是书院的山长与各科先生们一早安排好的。她们只管拿着发下来的钥匙来开院门就好。待安顿妥当,才知隔壁住着楚君钺。   这一安排不知道让书院里多少学子们跌破了眼眶,还有小娘子们背后纷纷议论,这是小郡主虞世兰的痴情感动了楚三郎,于是楚三郎这才费尽了心机将二人住的院子安排到了一处,以方便促进感情?!   只有虞世兰却知道真相。   这明明是楚君钺在打她家三姐儿的主意。   她固然不满意林碧落与邬家的亲事,可是放任林碧落嫁了楚君钺,她也不见得开心。只是自从楚君钺不再避着她,在书院里的骑射课上待她便如待别的女同窗一般,既没有冷淡也没有格外的热情,不知怎的,虞世兰那内心的烈火竟然有了渐颓之势。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从前看楚三郎的目光渐渐的有所改变,不再是以前只要看一眼便心满意足的年轻男子,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   送烤肉的护卫被唤了进来,林碧落与虞世兰都从卧房里出来,站在小厅里。   “十二郎,你怎么在这里?”   林碧落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十二郎。自她将十二郎遣走之后,便似失了左膀右臂一般,各种不便。   “我家主子早知道三姐儿看到我会开心,便派了我来送烤肉。”十二郎倒还是那么油嘴滑舌,不但将肉送了出去,还奉送了一大箩筐奉承话给林碧落。   诸如林碧落自从来到东林书院,整个人都变的更美了,而且好像个子也长了一点……   林碧落疑惑的在他面前走了两步,“真的吗?真的长个子了吗?”做个修长而苗条的美人,是她两辈子的愿望。谁愿意自己永远是个矮个子呢?况且个子高一点,哪怕她嘴馋一点,略微长两斤肉,也不大显眼!   虞世兰见她与楚君钺的护卫关系这么熟稔,想起自己当初做的蠢事,反将楚君钺逼到了表妹身边去助她,唯有苦笑一声,大方接过烤肉来,从腰间拿出把精美的小刀,坐在厅里便割肉尝了一口,不由赞道:“这味儿真香。”又吩咐丫环:“春桃,去拿酒来。”   临行之前,她可是从家中酒窖里顺了好几坛子佳酿。   林碧落与十二郎叙了几句别后之语,打发他快走:“十二郎,你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聊。再聊下去阿姐都要将最好吃的部分全吃光了。”   十二郎一笑,便告辞了。   这番动静,虞世莲早听到了,她在房里听得林碧落与十二郎之语,待得十二郎走了之后,掀了帘子出得厅来,见虞世兰与林碧落喝酒吃肉,春桃在旁斟酒侍候,心中便似油煎一般,偏面上要装做无事,若无其事道:“没想到阿姐有一日也要沾三姐儿的光。若是没有三姐儿,恐怕阿姐也吃不到楚三郎送来的烤肉。”   虞世兰面上神色一变,林碧落忙在桌下扯了扯她的衣裳。虞世兰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是啊,我这真是沾了三姐儿的光。不过好歹是人家送来的,可不像某些人,腆着脸巴巴送过去,人家也不见得会吃,照样当垃圾一样扔在院子里。”   林碧落生恐虞世兰被虞世莲这挑拨的话给弄的姐妹成仇,心中惴惴,没想到听了这句话,顿时当作了奇闻,目光直往虞世莲面上去扫。她目光里好奇的成份太浓,让虞世莲疑心虞世兰已将她送点心的事情告诉了林碧落,脸上都快挂不住了,恨恨一跺脚,留下一句:“彼此彼此!”便回房去了。   “你那是什么目光?别这么瞅着我!”虞世兰拨开林碧落蹭过来讨好的脑袋,提高了声音道:“人家只是送了个点心,又没有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林碧落:“……”阿姐似乎有黑化的迹象!   希望这不是因为她的原因。   房里的虞世莲听得这话,心中恨极,却又拿这两人无可奈何。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前来围猎的少年学子们与书院的山长先生一起集合,准备围猎之前要事先分队。杨助教手里捏着张纸,宣布每队的领队及队员,并确定每队的方向。   林碧落的御艺课稍稍像样子一点,那也仅是在平地上能够御马奔驰,山间她还没试过。至于射艺课……她倒是想直接忽略这门课程。   她至今不能接受自己竟然练箭找不到准头这种事情。   难道是她的方向感太差了?   不过比起虞世莲来,她至少被算做队员来充数。虞世莲是完全不能参加这种集体活动,她连马都没上过,集合的时候她也只能在房里呆着。   不然她一个不会骑马打猎的人破天荒跟了来冬狩,只除了想来看看风景之外,还真找不出别的理由。   林碧落,虞世莲,以及王益梅,邓九娘,秦钰,楚君钺为一队,除了这几名女学子与先生助教之外,少年郎也有好几位,其中一个是秦九郎。   听说冬狩分队,是按照队员的射御课的成绩来划分的。   分完了队,各组长便带着队员进行猎前动员,以及狩猎之时的要点。   楚君钺的猎前动员很有师长风范。   “……林碧落射御课成绩太差,今日围猎别乱跑了,只要跟在我的马后面便行。十二郎,你在我后面跟紧了她,免得从马上跌下来。其余学子注意自己的马儿以及地形,从西面包抄过去,将林子里的动物往东南方向赶……”   也不知虞世兰心中作何想法,她朝着林碧落挥手,“阿妹,今儿我可顾不了你了,你就跟着楚先生蹓蹓马看看山中风景就行了。我可要去猎几只兔子,晚上加菜了。”   “阿姐——”林碧落求助的目光眼睁睁目送着虞世兰弃了她往林子里钻了。   其余队员也纵马而去,场中很快便剩下了楚君钺与林碧落,还有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十二郎。   林碧落:“……”   无疑的,跟着楚君钺是一件极为安全的事情。因为他虽然在行进中,但时不时分神去注意林碧落,再加上身后一边跟着他们,一边恨不得让自己隐身的十二郎。待得钻进了林子里,借助着树木的掩护,十二郎终于成功将自己的一半身形隐藏了起来,假装另一半的自己不存在。   西山猎苑的野兽们经过大半年的休生养息,本来正在沉睡之中,哪曾想今日整个山似乎都要被翻个个儿了,到处是铜锣的响声,从这边窜过去,箭雨飞至,再窜向另一个方向……   秦钰昨晚向楚君钺谆谆教导:“……等围猎之时,你便大展神威,到时候让三娘子拜倒在你持箭的英姿之下……”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林碧落虽然不知道他这番话,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此刻高坐在马上弯弓搭箭的楚君钺真是让人心动。他驱马而行,箭去如飞,却能在瞬间便射翻一只野兽,或狐狸或鹿……   起先他身后只跟着一个十二郎,还是专职护卫林碧落的,可是捡猎物这项事情还是比较重要的。十二郎刚开始还只是兼职拣猎物,到了最后连林碧落也变成了他的小跟班,跟在他身后拣小动物,兔子雉鸡什么的。   林碧落是个极为务实的孩子,自己射箭最喜脱靶,今日出来纯属,索性连弓也没带,免得说出来像一场笑话。但虽然没带弓,最后却满载而归,纵然不是她自己射的,面上的笑意也是掩也掩不住的。   围猎只是一上午,听得山中传来集合的号角,所有人员便按原路返回,各队集合到一起,清点猎物,由山长带着董明珠亲自给各队排名。   据说六日围猎,最后胜出的队还能赢得书院的额外奖励。至于奖励的内容,每年都不一样,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今日这一场,楚君钺带领的这一队理所应当的赢了,并且招来了律学先生阎文的不满。   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跟着阎山长后面抗议:“山长,楚三郎是军中出身,又是教射御的先生,他们那一队能赢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不能让楚三郎参加围猎。”   山长的回答颇具幽默:“作为律学先生的你,每日泡在药圃里,我也觉得颇不应该。不如你以后看到药草绕道而行?”   阎文:“……”   他们这一队垫底的原因就是,跟着一个痴迷与医药的先生,他的主要目标是打猎,可是他能在冲进林子里的时候,半途跑去采药。   听到集合的号角响起,他才能想起来自己似乎……丢下队员跑去做了别的事情。   阎真也很是无奈,暗想作为大龄未婚青年的阎文,如今还在打光棍的原因并非是长辈不用心,实在是怕他在成亲当晚,忘记了自己成亲这件事,跑去研究药典。   ——阎文乃是上京城中权贵圈子里另一位出了名的大龄剩男。   秦夫人每次向秦钰逼婚的时候,他都拿这位表兄来当挡箭牌。   在房里闷了一个上午的虞世莲听得外面号角声响,大家都回来了。整个上午都花在梳妆打扮之上的她带着丫环从院子里出来,循着声音到得集合的场地。远远便瞧见林碧落扬着一张笑脸与楚君钺说着什么,她的目光便在人群里搜寻,只一眼便瞧见几步开外,虞世兰与秦钰竟然也站在一处有说有笑,旁边还站着秦九郎。   秦钰时不时伸出爪子来摸一把秦九郎的脑袋,换来少年愤愤的目光,他却不以为意,哈哈大乐。   不怪虞世莲惊奇,秦钰能与虞世兰站在一处说话,还真是有原因的。   楚君钺与林碧落搭帮,虞世兰自己独行,却在半道上遇见了一只野猪,最后还是跟过来的秦钰与她合力将那只野猪给收拾了,又一起一路拖着回来,有了共同合作的情义,二人相处起来便极为轻松了。   况且虞世兰是那种一般情况下不动用心眼子的人,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来直往,除非是碰上虞世莲这种宿敌,如今也学会略施小计了。   秦钰虽花名在外,但虞世兰自忖自己对楚三郎的痴缠,他这位狐朋狗友早看过不止一次,反正最狼狈的一面都给人看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了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她便索性有什么说什么,倒真与秦钰和谐共处了。   连熟知秦钰个性的十二郎看到秦二郎竟然能“没有调戏小娘子”的情况下,还能与小娘子相处的这么愉快,都有几分瞠目结舌。   秦二郎这是转性了?   他不动声色的捅了下楚君钺,以目光示意楚君钺注意秦钰与虞世兰的动静,“主子,秦二郎……这是在做什么?”   楚君钺目光微眯,略一转念便有了个结论,难得好心,小声给护卫解惑:“他这是……想与我做连襟了。”   别指望秦钰身上有那种牺牲自己,成全好基友的伟大情操。他不挖坑让楚君钺跳就不错了。偶尔对楚君钺施以援手,助他追媳妇,那并不是什么良心发现或者一心为好友大公无私的行为。大约……很可能……是因为楚君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太过简单粗暴糟糕了,情商低的秦钰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果断要做技术顾问。   林碧落没听到楚君钺这句话,是因为虞世莲过来了,她已经打起精神进入了备战状态。   虞世兰不在她身边,她也唯有自己正面迎敌了。   虞世莲到了她面前,目光嫌恶的在她手里提着的还在滴血的兔子身上瞄了一眼,拿帕子掩鼻,满脸悲悯的来了一句:“阿妹,你也太残忍了!怎么能射死兔子呢?还提着它不肯放……”   林碧落还以为自己耳朵出现幻听了,傻傻又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虞世莲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边,余光小心的去瞄楚君钺的脸。   卫姨娘说过,男人们都喜欢胆小善良的女子。而且此刻狩猎归来的少女们都比较狼狈,毕竟在山中林子里纵马,被树枝刮了袖子衣衫,或者头发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对比众女同窗们的狼狈,她这般花枝招展光彩照人的出现,已经让瞧见的同窗纷纷侧目。   王益梅小心的捅了下邓九娘:“她……她来做什么?”   邓九娘的目光在虞世莲面上转了一下,笑的意味深长。   “她还能来做什么?与小郡主抢阿爹的宠爱,抢书院的风头……再抢个小郡主中意的儿郎,也不奇怪吧?”   王益梅大感兴趣:“不奇怪!当然不奇怪!只不过……楚三郎那么难啃的一块骨头,至今小郡主都没有啃到嘴里,你觉得……她能啃下来?”   她们关系密切,两家乃是通家之好,自小在一处厮混,王益梅在邓九娘面前从来口无遮拦。   邓九娘笑的十分玩味:“你难道没察觉出来,咱们的这位射御先生对那位成绩特别差的学子极为关照?”   “那不是……应该的吗?”   王益梅也有几分不确定了。   “应该!太应该了!连小郡主都默默的退后了,你还没发现?”   王益梅的眼睛睁大了,她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这……”   “看好戏吧!”邓九娘拍拍她的脸蛋。   虞世莲是做为对照组过来的,她就想让楚三郎睁大眼睛看看真正的淑女应该是什么样子。至于那句重复的话,让林碧落顿时瞅着她咯咯的笑了起来。   林碧落笑的十分开怀,就好像今天才发现了虞世莲这么好玩一般。   “阿莲呐,要是这兔子真是我射的,那我真要开心死了!”没看过她练箭的辛苦模样,以及脱靶程度的人,永远不能理解她这种想法。   楚君钺唇角一弯,“放心,哪怕练一辈子,我也总能教会你射只兔子。”   林碧落瞪了他一眼,“谁要……谁要学一辈子箭啊?!难道还要在书院做一辈子学生不成?”   她分明听懂了楚君钺的话,却还要装傻。   虞世莲:”……”她打扮的这么漂亮,又在默默仰慕的目光”偷瞧”着眼前的男子,他难道眼瘸了吗?怎么感觉这两个人将她忽视的很彻底。特别是楚三郎! ☆、96 真心   对照组这种事情,做的好了能一鸣惊人一炮而红,做的不好……那就是在犯蠢了。   比如眼下这种情况,按照正常人的审美观,狩猎归来的少年男女们兴奋的脸颊发红,哪怕平日再文静整洁的小娘子们此刻都有几分狼狈,但她们的关注点通通不在自身的仪容之上。   当然,平日闲了就喜欢聚在一起讨论女同窗们的容貌气质性格服饰搭配……等等的少年郎们今日的关注点也通通不在于此。   大家同心合力打猎归来,各队的集体荣誉感齐齐上涨,不是在讨论谁在打猎时射艺出色,或者射的猎物够多,就是讨论哪一队能在未来的五日里能够夺魁,然后获得书院的神秘大礼。   从虞世莲出现到她与林碧落说话这个极短暂的时刻,周围离的较近的同窗们都有志一同的停下了议论声,其中还包括平日她身边的追随者。   虞世莲敏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脸上的笑意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虞世兰丢下秦钰,大步走了过来,惊讶的声音瞬间响彻全场。   “阿莲,你身体不好,只能好好养着,向来不能运动,昨日坐了这么久的车就已经累坏了,今日不在房里歇着,怎么还到处乱跑?万一再病倒了,阿爹可是会心疼的。”这话听着也不知道是担心还是讽刺。   虞世兰若是说“阿姐会心疼的”之语,同窗们定然不信。但说是虞尚书心疼,那大家无有不信的了。   偏林碧落还在一旁帮腔:“阿莲你只要在房里等着,等这些猎物收拾好了,烤好了给你送到房里去。不过你身体不好,吃多了也克化不了,尝一尝就可以了。这里风大,你还是快回房去吧。”她既然这么喜欢装柔弱,虞世兰与林碧落姐妹二人心意相通,索性坐实了她身子不好的事实。   虞世莲的本意是来出风头的,可是却遭遇了从先生到同窗的“热心劝说”,劝她别拖着病体胡乱跑,万一病的起不了床,此间缺医少药,倒不好了。   阎文本来还抱怨着楚君钺参加狩猎,简直等于给他们这队公开作弊,结果听得这边有可能会出现一名病号,顿时双目放光,大有挽起袖子一展所长的兴奋。   跑过来一瞧是虞世莲,他前两日才给虞世莲把过脉,顿时极为失望,顺便告诉大家,虞世莲身体健康,压根没什么病。   鉴于阎文的医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不靠谱,他说的话根本无人肯信。   从来不曾参加过射御课的虞世莲能够光明正大缺课的理由便是身体太弱,做不了剧烈运动,唯有放弃了这两门课程。   而且前来与山长谈话的正是虞尚书本来,他家闺女若是没病,难道他会亲自跑来跟山长商议?   就连阎山长也过来温和的劝虞世莲回房去休息,她身体弱不但不能上射御课,甚至连山风也吹不得的消息顿时在所有学子们中间悄悄传开了。   还有好事的私下打听虞世莲到底得的什么病。   虞世莲完全没有想到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婚事搁浅,就是因为此次执意要来参加冬狩而引发的恶果。   官宦之家无论是新贵还是旧勋,挑媳妇除了挑门第嫡庶这些外在条件,最严苛的却是身体好不好,能不能为自家绵延子嗣。这是首要条件。   便是虞世莲那几位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们也有不少人纷纷退却,想到向家中长辈提起要娶个病歪歪的媳妇进家门,哪怕被打断了腿也不可能如愿以偿,再深情的少年郎也不得不在“虞世莲身子病弱”这一先决条件下找回了一点理智,让深情也大打折扣。   彼时虞世莲还未参透这一点,在众人的苦劝之下,不得不怏怏回到了房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兴奋的虞世兰与林碧落回来洗漱一番,换了衣服又出去了,从头至尾好像没瞧见站在厅堂之中的她。   她心中痒痒,便带着丫环又出了院门,但见不远处数堆篝火燃烧正烈,在小院前面空旷的场地中央,排列成了一个极大的篝火圈子,周围全是同窗学子,肉香味扑面而来,十分诱人。   楚君钺身形高健,远远便能瞧见他正在料理着架在火上不断冒着油的烤肉,也不知道那是鹿肉还是野猪肉,旁边围着林碧落虞世兰,以及秦钰秦九郎等人,有说有笑,气氛出乎意料的融洽。   夜晚的篝火映照着少女们重新梳洗过的脸庞,有一种别样的快活。   “背上那块肉给我给我……”   林碧落指着烤肉的某一部分向楚君钺开口。   “我要前腿上的肉,今儿这只野猪可是我猎的。”虞世兰颇有几分得意,又瞪了林碧落一眼:“一箭都没放,吃的时候净挑好地方。”对她脱靶脱到进山打猎连弓也不带非常无语。   秦钰拍拍虞世兰的肩:“小郡主,你似乎忘了在下的功劳。”   “那另一只前腿给你吧!”虞世兰非常大方。   秦九郎见识到了自家阿兄对着女同窗——还是非常彪悍的女同窗——伸出爪子拍肩这一轻浮的动作,心中考虑要不要将秦钰的行为禀报给家里等着消息的母上大人。   秦钰与虞世兰都是婚姻市场的困难户,秦九郎默默在心里考虑了一下双方的家世地位,觉得除了虞世兰的性子霸道了些之外,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主要是秦钰的名声太差了,配个名声太好的小娘子,似乎有坑人之嫌。   况且,作为深受次兄压迫的少年秦九郎,他心中其实一直隐藏着一个念头,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瞧见次兄娶个母夜叉回来,让次兄也感受一下被压迫被祸害的痛苦。   楚君钺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将刀鞘塞给林碧落拿着,手起刀落,她指定的那块烤肉便落到了十二郎的盘子里。十二郎趁着烤肉还在滋滋的响,忙往上洒上调料,殷勤的递给了林碧落。   然后,楚三郎的匕首便奔着前腿去了。   虞世兰拿到十二郎递过来的烤肉,心中复杂滋味难言,颇有几分百感交集。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日能够与楚君钺如此平和融洽的相处。   也许是靠的越近,从前他身上的光环越淡,那种神秘的吸引他的东西也越来越失去了色彩,她反倒在楚君钺面前越来越坦然自若。   面色冷峻又寡言的楚君钺远没有花名在外的秦二郎诙谐有趣。   虞世兰不得不在内心承认了这一事实。   王益梅与邓九娘纯属看热闹的。互相交换个眼神,暗暗替虞世兰担忧:小郡主不会是被向来讨好小娘子们有一套的秦二郎迷惑了,准备移情别恋吧?   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儿。   身为闺蜜,要不要提醒,这都是需要斟酌再斟酌。   虞世莲径自走了过来,目光在端着盘子不顾形象吃肉喝酒的众人面上掠了一圈,又回到了楚君钺的身上。   楚君钺一圈烤肉切下来,接过林碧落递过来的干净帕子,将匕首拭净,就着林碧落的手将匕首插回鞘。林碧落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匕首对着火光瞧了一眼,忍不住赞叹:“这匕首真精巧。”上面的宝石在篝火的映照之下折射出绚烂的光。   “这可是我家少将军从海寇手里夺来的战利品,你瞧那上面镶着的猫眼石是不是特别的漂亮?”十二郎颇为得意的介绍。   楚君钺在十二郎脑袋上敲了一记,“瞎说什么!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你拿着玩吧。”   林碧落:“……”她发誓她真没有露出垂涎的目光。   只是昨晚见识过了虞世兰的随身匕首,今日又见到了楚君钺的匕首,随口感叹一番罢了。   虞世莲站了一会儿,又被彻底无视了。   她面色有几分难看,相邻的篝火堆旁站着的学子里有她平日关系好的同窗,拉了她过去,又端了盘烤肉过来,只是上面份量极小,还斟了一小杯果子酒给她,殷殷相劝:“阿莲,外面冷,你吃完了烤肉喝了这一杯就回去歇着吧。”   虞世莲很想摔了盘子走人!   是谁说她身体不好的?!   事情似乎越来越不受她控制了。   冬狩的最后一日,虞世莲格外的焦躁。   大家都出去打猎去了,连着五日她想尽了办法接近楚君钺,奈何他身边围着同组队员,旁人倒还罢了,秦二郎每每瞧见她过来,那眼神里的调侃与了然便要让虞世莲忍不住退缩。   到了这天快中午,她甚至都觉得自己此次跟着来猎苑纯粹白费功夫,不但没有接近自己中意的郎君,似乎连原来对她颇为关注的少年郎以及关系好的闺蜜们都有点疏远了。   这实在怨不得虞世莲。   有时候共同话题能够奇异的拉近彼此的关系,但因为没有共同话题而被隔绝在某个圈子之外,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最近大家每日的关注点都在冬狩上,甚至连带着射御课都成了讨论的热门话题,偏偏虞世莲完全插不上话。   她正在房里闷着,听得院门被踹开,有人大步走了进来,伴随着林碧落低低的呻吟,院子里传来香草惊讶的声音:“三娘子,这是……怎么了?”   虞世莲从左厢房出来,厅里的门已经被踹开了,楚君钺抱着林碧落走了进来,他目光在虞世莲出来的房门口一扫,果断转身进了右厢房。   十二郎小跑着一路追了进来,瞧见虞世莲站的方向,也是果断钻进了右厢房。   今日之事,说起来林碧落实在有些倒霉。   她本来这几日老老实实跟着楚君钺在林子里跑,御马技术有了显著的提高,至少能够打马快跑了。楚君钺与十二郎见她进步神速,才松了一口气,她就出事了。   今日路过一个山沟的时候,楚君钺先纵马跃了过去,林碧落双腿正夹了下马腹准备依样画葫芦,哪知道斜刺里也不知道从哪个草丛里窜出来一只狐狸。   那狐狸许是被别处的学子赶过来的,懵头懵脑便撞了过来,林碧落的坐骑受惊,嘶叫着抬起前蹄,毫无防备的她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楚君钺当时听得一声惨叫,回手便给了那畜生一箭,当场毙命,他与十二郎都赶过来下马去扶林碧落,她已经疼的面色发白,都说不出话来了。   楚君钺小心将她抱在怀里,见她额头也磕破了,血顺着面颊往下流,双手却弯着身子试图去摸自己的右脚,中途右手伸了出来,却抱住了左臂,似乎连左臂也受伤了。   “三姐儿……阿落……”   楚君钺的声音里都带着慌乱。   十二郎也慌了神。当年他们在海上与海寇对峙,船上淡水食物全都没有了,全船的军卒都慌了神,也没见楚君钺慌乱的。似乎很难有什么事情让他情绪紧张到连声音里也透着慌乱。   怀里的少女嘴里无意识的呻吟着,可能被摔晕了,人都有几分迷糊,被楚君钺连着呼唤了十几声“阿落”,她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喊了一声:“阿钺……好疼……”意识又昏沉了。   本来抱着她都有几分方寸大乱的楚君钺听到她这话,忽然傻了一般,呆呆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她,面上神情似乎有几分恍惚,抬头问了一句分外傻气的话。   “十二郎,她……她方才叫我阿钺?”   敢是他怕自己听岔了?!   十二郎:“……”这都什么时候了。   “主子,三娘子是这么叫你的。你……不替她检查下伤势吗?”   楚君钺得到了回复,目中光芒大盛,也不知是说给十二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叫我阿钺……她其实心里是有我的吧……”   在林碧落再一次无意识的呻吟之中,楚君钺醒过神来了。   他将她轻搂在怀里,从头到脚隔着衣衫检查了一遍,冬日的衣服都很厚,纵如此他也大致估计林碧落的伤势,除了额头磕破的地方,还有左臂与右脚也受了伤,也不知是骨折了还是脱臼了,这需要脱了衣服再摸。   林子里太冷,事不宜迟,他只能抱着林碧落上马,回宿营地检查。   十二郎打马跟在后面,一路偷偷瞧自家主子的脸色,见他似喜似忧,不时低头用怜惜的目光瞧着怀里的三姐儿,她额头简单的包着他的帕子,其实整个人都几乎被他用大氅裹的严实窝在他的怀里,又在飞驰的骏马之上,想要仔细瞧清楚她,大约不能够。   回来之后十二郎先去了楚君钺的房里拿伤药,这才跑到了隔壁来,便比他晚了一步。   继十二郎之后,香草也跟着冲了进来,待见到林碧落昏迷着,嘴里却还低低呻吟,额头虽然被包着,血迹却顺着白色的帕子渗了出来,顿时也傻了。   “这可如何是好?郡主若是瞧见三姐儿这模样……”   虽然林碧落是半路认来的养女,但香草却敏锐的发现,无论是义成郡主还是小郡主,待林碧落都非常上心,似乎生怕她受委屈。便是卫姨娘以及虞世莲数次生事,都被郡主以及小郡主挡了回去,令得她们不曾占到半点便宜,还吃了大亏。   虞世莲隔着门帘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暗暗高兴。   林碧落受了伤,正解了她的心头之恨。又暗道老天无眼,怎的就将她摔伤了,没有摔死?不过若是这次能将她摔断了腿,将来落个长短腿什么的,也算是活该!   她心中恶毒的念头转来转去,却听得里面香草的声音:“楚少将军,你不能——”   “不能什么?难道你能替她检查伤势?”楚君钺几下便将林碧落的外衣扒了,里面的夹袄也要扒下来,却被她的贴身丫环阻止了。   香草在他冷厉的目光之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奴婢……不会。”   林碧落此刻还昏迷着,若是皮外伤就罢了,她还能看出来,可是筋脉骨头她是完全不懂的。   “不懂就退下去!烧些热水来!”   香草嗫嚅着,很想不去,可是被楚君钺冰寒的目光扫过,只觉后颈有些微微发凉,不由自主便退了出来。她出来之后见得虞世莲站在门外侧耳听里面的动静,难掩眼神里的幸灾乐祸,见到她还故意问一句:“香草,阿妹怎么了?我能进去看看吧?”   香草冷冷瞧着她,虞世莲岂能被个奴婢给吓住,得意的向前走了两步,脚步才到得右厢房门口,只觉劲风扑面,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面颊而过,“咄”的一声钉在了身后悬挂的木刻画上面。   “滚!”   她转头去瞧,但见墙壁上悬挂着的木刻画上正插着一把匕首,大半个匕身已经插了进去,钉进了墙壁里面,房里男子只除了奉送她一个“滚”字之外,便没有了别的声音,只有林碧落的呻吟声时断时续。   虞世莲一下软软的坐倒在了地上。   她长这么大,都不曾有过这么害怕的时候。   真不敢想象假如这匕首从她面上切过去,后果有多可怕。   香草盯了瘫软在地的虞世莲一眼,冷冷道:“二娘子,奴婢奉劝你一句,还是回房呆着吧!”说完了便转身去烧热水。   右厢房门帘被掀起,十二郎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瞧也未瞧一眼地上瘫软坐着的虞世莲,过去将木刻画上的匕首拔了下来,立在右厢房门口,手中不断转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匕首之上的寒光隐隐,直让虞世莲心中升起了畏惧之心。   她险些忘了,楚君钺是死人堆里活过来的。   传说之中,这位楚三郎小小年纪数次死里逃生,最终才能有了今日的功绩。只不过那都是传说,不近距离接触,永远不知道他本人有多铁石心肠,出手有多骇人!   这是与她在书院里那些追随者全然不同的男子!   冷漠无情的、危险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男子!   过了好一会儿,虞世莲的丫环宝瓶才从外面进来,见得自家主子在地下坐着,忙扶了她去左厢房,却一句话也未问。   右厢房里,林碧落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被脱下来,最后只剩了贴身中衣与罗裤儿。   楚君钺隔着中衣一点点从她身上检查过去,每一寸地方都不放过,最后确定了的伤了肉眼可见的额头,便是左臂与右腿。   左臂骨折了,右脚腕脱臼了,脑袋及内脏伤势不明。   他轻轻将她左臂的袖子一点点挽起来,沿着手腕缓缓向上摸,终于摸到了断骨之处,眸光一暗,咬牙将骨头接到原位,林碧落在昏迷之中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拉过自己的大氅将林碧落全身遮起来,才吩咐十二郎出去找夹板与白帛。   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林碧落额头包着他的帕子,但鼻端脖子却不断有冷汗。他握着的左臂凉的吓人,左手手心却一直有冷汗。   不一会儿,十二郎便拿了两块板子以及白帛回来,帮着楚君钺将板子用白帛固定,总算将左臂暂时医治了。   楚君钺又脱了林碧落的袜子,将右脚腕脱臼的关节给接上,盖好了被子。   这时候香草端了热水过来,楚君钺小心揭下林碧落额头包着的帕子,将她头上伤处清理过,又上了药,便吩咐香草去瞧瞧十二郎是否将马车套好了。   香草去而复返,待听得十二郎已经套好了马车,在院门外候着,楚君钺便将床上的被子抖开,将林碧落抱上去裹好,抱着她往外走。   见他这架势,香草估摸着想要跟这位问句话出来,恐怕很难。忙将床上林碧落的衣物打包,跟着跑出来,见春桃站在院子里,简单将事情跟她说了一下,让她跟虞世兰交待几句,冲出来十二郎已经扬鞭欲走。   “待下……等等我!”   香草跑过来手脚并用便爬上了马车,果然不出所料,楚君钺坐在马车里,将三娘子整个儿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仿佛是抱着个易碎品,既使当着香草的面,他也毫不避讳的将脸贴在三姐儿脸上去试她身上的温度。   香草瞧的瞠目结舌。   整个上京城的圈子里,大家几乎都知道小郡主对楚家三郎情有独钟,瞧这光景,偏楚家三郎中意的似乎是三姐儿。   若论出身门第,小郡主比之三姐儿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去。   如果不是郡主心慈,收了三姐儿做义女,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市井商户女,充其量只能给高门大门的郎君们做个妾室通房。   香草想不通的是,难道郡主收养三姐儿做义女,是为小郡主将来出嫁准备的妾室通房?   假如小郡主传承了义成郡主经营后院的模式,想来府里多个得她们母女恩惠的义女做妾,那也算是小郡主将来的左膀右臂了。   马车辚辚声中,香草眼见得对面的青年郎君将林碧落搂了一路不撒手,路上但凡马车颠簸一下,他便密切关注三姐儿面上表情,又是不是腾出手来替她擦去面上冷汗,体贴周到之处,连香草也觉汗颜。   ——这些事儿本来是身为贴身丫环的她职责所在。   这日中午,书院打猎的众学子先生们回来之后,林碧落跌下马来受了伤,被楚君钺送回城里去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虞世兰首先慌了神。   她跑到隔壁院子去,揪着也是才回来的秦钰追问:“楚三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秦钰摇摇头,见她的神态倒似真心关心这位半路认回来的义妹,想着她大约也知道这位是姨母家的表妹,想来义成郡主也并未瞒着她。不然何至于之前对楚三郎痴缠不休的兰郡主在认了义妹之后,便渐渐对楚三郎淡了下来。   “不如我们也即刻回城去看看。”   他过来的时候就是坐着马车来的,当时天气寒冷,还有积雪未化,他又是享受惯了的,不似楚君钺都习惯了出行必定是骑马。   虞世兰直到上了秦钰的马车,人都还有几分呆傻,不断骂着林碧落:“骑术不行就不要往林子里跑了嘛逞什么能啊?!这下好了摔伤了……让我跟阿娘怎么交待啊?!死倔死倔的丫头!”   她嘴里这般发狠说着,不知怎的,秦钰却觉得面前的小丫头有几分可爱。   她说林碧落是死倔死倔的丫头,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不然哪有痴缠楚三郎之事?!   在他的脑子还未想明白之时,爪子已经搭到了虞世兰脑袋上揉了好几把,直到回过神来的虞世兰骂了一句:“你当我是秦九郎啊?!”抬手将他的爪子打下来,秦钰才反省过来……他似乎做了件傻事!   好在虞世兰这会儿心绪大乱,一心只记挂着林碧落,半点心思都没往旁处想。不然依着她往日的脑子,再迟钝也会觉得,方才秦钰的行为太过轻浮,形同调戏。   最近二人在一处的时间比较多,虞世兰时常瞧见秦钰将爪子搭到秦九郎脑袋上揉,只揉的秦九郎燥火上升露出恨不得弑兄的眼神,他才能消停了。   进了城之后,马车直奔郡主府,门房的人瞧见小郡主坐着别家的马车独自回来了,都颇有讶异:“大姐儿,冬狩结束了?”   “没瞧见三姐儿回来?”虞世兰不死心,追问门子。   门子也很惊讶:“三姐儿不是跟着小郡主一起去西山猎苑了吗?难道提前跑回来了?她怎么回来了?”   虞世兰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忙嘱咐门子别告诉义成郡主她回来过,爬上马车便催秦钰:“去封丘门大街的半闲堂。”   何氏见到虞世兰,还当林碧落也回来了,伸头不断往她身后瞧:“小郡主,我家三姐儿回来了?听说你们去打猎了,这么早便回来了?”   虞世兰:“……”   她慌慌张张从半闲堂出来,与秦钰商议一番,又催着马车往楚将军府上跑了一趟。   楚夫人见到秦钰与何氏见到虞世兰的反应如出一辙,秦钰只得从楚府辞了出来。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傻傻对望,都犯起愁来。   秦钰忽想起自己的别院,一拍额头:“看我这会儿,竟然真是傻了!”忙催着车夫往别院而去,又小声安慰虞世兰:“小郡主别怕,你表妹定然无恙的!阿钺定然将她送到别院去了!”   虞世兰本来心焦,听到秦钰这话顿时被吓住,“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什么表妹?”   秦钰见虞世兰眼中的戒备,只觉她这样板着张脸做出威胁的模样来,委实有几分可爱,真是霸道的可爱!经受过楚三郎冷锐冰寒带着杀气的目光无数次的洗礼,她这点威胁秦二郎哪里瞧在眼里?   想到这会儿楚君钺的去处只能是他的别院,便生起了逗弄虞世兰的心思,伸手在她脸蛋上捏了一下,只觉触手滑腻,“就是……你家表妹了。难道不是你表妹?”   虞世兰伸腿便给了秦钰一脚,气的脸都红了:“秦二郎,你爪子往哪放呢?!活的不耐烦了吧?”手里的马鞭也扬了起来,若非马车内狭窄,她便要抽秦钰几鞭子。   秦钰抱着肚子喊痛,面上十分委屈:“你脸上沾着灰,我替你擦了,你怎么不识好人心?!”   虞世兰疑惑的摸了一把方才秦钰摸过的地方,但见手指上果然有些黑灰,便有些赧然,“我……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对不住了!”哪里知道秦钰方才就是故意的。   他手指上沾了灰,却在虞世兰的脸蛋上摸了一把,反将她干净的脸蛋给印了个黑色的印子。这一招他以前拿来调戏过女同窗,多年不用竟然一点也不曾手生。   “你方才……说什么表妹?”   既然是误会,误会解除了,虞世兰便又想起了秦钰的话,心中暗暗打鼓,难道这厮真知道了三姐儿的真实身份?   这算得上是皇室宗亲里的秘闻一桩,若是真相大白于天下,谁知道会怎么样。一切全凭上面那位的裁决。   秦钰捂着肚子猛的靠了过来,与虞世兰的面目相距不过一寸,二人之间呼吸可闻,眼见得虞世兰要动手推开他的脸,他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低低轻轻在她耳边道:“难道三姐儿不是你姨母义安郡主的女儿?”   虞世兰是彻底的呆傻了。   马车到了别院门口,秦钰率先跳下马车来,回头见马车里全无动静,敲一敲车壁,掀起车帘探头往里一瞧,见虞世兰维持着受惊过度的表情还回不了神,他顿时有几分好笑,“快下来吧,你义妹定然在这院子里。”   虞世兰见他将“义妹”两字咬的很重,便回了神,心中盘算着如何与秦钰套话,问问他从何处得知。比起林碧落的伤势来,她既然能被楚君钺送回城来,想必没什么大碍,反是她的身份曝光却是桩大麻烦。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别院,十一郎正点头哈腰往外送两位大夫,其中一位是回春堂的越大夫,他的银针与医术在上京城中堪称一绝,听说与太医院的金太医乃是莫逆之交。   不用想,定然是林碧落在此院子里。   秦钰带着虞世兰直闯进了楚君钺的房里,绕过屏风到了床前,见他正呆呆会在鼓凳之上,右手却伸到了被子里,看位置似乎是林碧落前胸之间,虞世兰顿时怒火中烧,骂一句:“无耻小人!”疾步上前去唰的一下掀开了被子,才发现楚君钺右手紧紧握着林碧落的右手,正轻轻搁在林碧落腹部,似乎怕压着了她的肚子,他可算是轻抬着她的右手。   虞世兰尴尬的立在当场,一张俏脸顿红顿白,半晌似乎才回过神来,见楚君钺左手已经悉心替林碧落盖好了被子,顿时恶声恶气朝他吼:“姓楚的,你手在哪儿放着呢?!还不快松开!”就算没有摸着三姐儿的胸乳间,可是他一个年轻男子在被中握着三姐儿的手,那也是大违礼教的,传出去三姐儿还做不做人了?   楚君钺复又掀开被子,当着虞世兰的面试图抽回他的手,但见昏睡之中的林碧落死死握着他的手,眉头紧皱着,忽呻吟出声,“阿钺……好痛……”   在开宝寺偷听到林碧落与林楠的谈话之前,连秦钰也道她小小年纪清醒克制,不为利益所诱,不被感情所困,即使被高门大户的楚家少将军求亲也未昏了头,拒婚之后,转头立刻与公门小吏之家的次子订了亲,她一直是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女子。   见到眼前面色惨白连昏睡之中也紧紧握着楚君截手的林碧落,秦钱忽然之间不敢肯定他以前的判断了。 ☆、97 福气   林碧落昏迷了两日,义成郡主差点把秦钰的别院拆掉,连秦钰对虞世兰控诉的小眼神都似乎在说:你阿娘就是个神经病!   这也怨不得义成郡主。   虞世莲与其余的丫环车夫回来之后,知道林碧落出事的义成郡主惊吓过头,慌忙之际又寻不到人,也不知道楚君钺将人送到了哪里。不但没有林碧落的消息,连虞世兰也不见了踪影,两闺女一个也没见,饶是她向来镇静过人,也失了分寸。   她这番慌乱,落在虞世莲母女二人身上,好奇又深了一层。   义成郡主的心思,还不止如此。   她原来暗恨萧怡宁可将女儿以假死的方式送到旧仆手里抚养,也不肯送来给她抚养。无论如何,郡主府总能保孩子一口安乐饭吃。   起初提起让林碧落进府,那孩子倒是拒绝了。后来的柔情攻势也是她苦思良久才想到的。见过了林碧落在街头揍人的场景,萧锦有好些个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这小丫头在何氏的手里一定会被毁了,她定然要想办法接了过来,好好教养。   林碧落的为难与不情愿,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只是她都假装没看见!   自进了郡主府,林碧落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瞧着她虽辛苦,但与虞世兰姐妹俩同进同出,两个孩子都向着良好方向发展,对这结果尤为满意。虞世兰没那么任性了,林碧落也勤奋向学……哪知才过了一个月,便出了这事!   ——她要如何向萧怡交待呢?!   在心里咒骂了萧怡这么多年,唯有这一次想起阿妹,萧锦心中愧疚不已。   她在府里等的心慌,除了将仆从派出去寻找,自己又亲自坐了马车,先去了半闲堂,何氏见到她也觉奇怪,郡主母女俩先后出现,唯有林碧落不曾出现,她到底是做母亲的,见到义成郡主难掩焦色,心头已有不好的预感:“可是……可是三姐儿出什么事儿了?这孩子……这孩子……”   何氏已经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义成郡主见瞒不住,况且何氏到底也养了林碧落一场,此刻她急需要求人共同分担这种焦急,终于暂时忽略何氏的身份,将林碧落在西山猎苑出事的消息讲明。   以往何氏每有事情发生,起先依靠的是林保生,后来丈夫亡故,又有小女儿一肩担了家中重责,她便渐渐将依靠的重心转到了林碧落身上。   人都有种惰性,便是习惯了依靠之后,便忘记了自身之力。   如今骤然听得这件事,何氏的第一反应便是大哭,可是在义成郡主焦急的脸色之下,她身为母亲的那部分意识在这种重压之下顿时觉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只觉女儿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奄奄一息,她若此刻只知坐下来失声痛哭,连想办法见一面都不能够,那也真是对不住林碧落。   当机立断,何氏令得迎儿关了半闲堂,又召集了家中丫环仆从到处去找一找,虽然机会渺茫,总比坐以待毙的强。   义成郡主见林碧落没有回来,想到她是被楚君钺带回来的,索性带着何氏直杀到了将军府去。   楚夫人万没想到楚君钺将别人家受伤的闺女不送回家去,却藏了起来,心里真是又气又叹,这小子分明情根深种。再瞧何氏与义成郡主,只觉义成郡主好生奇怪,待这义女倒真是热心热肠的过了头。   何氏眼眶儿泛红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亲娘心疼闺女,义成郡主这义母就很耐人寻味了。   她也是茫无头绪,幸得身边婆子提醒,忽想起楚君钺这一向离家出走,都是在秦钰的别院里。他不会是……将林三姐儿藏到了别院吧?   林碧落还未醒来,楚夫人与义成郡主连同何氏便摸到了秦钰的别院,直闯了进去,就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   楚氏:“……”阿钺你这是要闹哪样啊!   何氏:“……”这下要向邬家怎么交待?!   义成郡主:“……”   郡主的心思更为复杂。   她一直觉得,楚君钺有可能会是她家的女婿。这下倒好,女婿是没跑,只不过……闺女换了一个!   郡主偷偷去瞧被她们闯进来似乎受到惊吓的虞世兰,却诡异的发现闺女不但不生气,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目光瞧着床上手握着手的一对儿。   ——虞世兰这完全是从一开始的气愤到后面的无可奈何接受现实的平静。   难道要她不顾林碧落的死活,将手拉手的二人扯开   被出乎意料的场景冲击,三位当娘的都缓解了一下情绪,这才问起三娘子的伤势,待听得秦钰说起,越大夫前来诊过,她这般昏迷不醒,也不知是脑中积了瘀血还是只是暂时摔的厉害了昏迷,总之目前情况不明,只能卧床静养,万不能挪动。至于左臂右脚的伤,反不是大问题,只要好生将养,过个三个月便好了。   听了这话,何氏先流下泪来,楚夫人也有几分愣住了,唯有义成郡主顿悟了虞世兰的心思。   想来她家闺女定然思虑到,三姐儿生死未卜,楚三郎偏钟情与三姐儿,她这个做姐姐的总不好与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阿妹争夫郎……   义成郡主一方面担心林碧落,另一方面又欣慰于虞世兰长大了。   做女儿的不闹,当娘的却不能不闹。   义成郡主先向楚君钺开炮,将他从床边扯开。林碧落许是被灌下去了镇痛安神的药,这会儿渐渐不再呻吟,睡的比较踏实了,握着楚君钺的手便渐渐松开了,唯楚君钺舍不得松开她的手,被义成郡主扯着也不得不松开了。   楚君钺被气急败坏的义成郡主扯到了院子里,开口便质问他怎么回事。   十二郎上前来为主子解围,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被义成郡主一口啐在了面上,“死奴才,我与你主子说话,这里哪轮得到你插嘴?!”这都是做了什么孽,怎么一个二个都与楚君钺纠缠不清。   她若知道再加上一个虞世莲,恐怕都要气疯了!   十二郎颇为庆幸:亏得少将军当初没有对兰郡主动心,否则摊上这样的岳母,那还真是有得受!   楚君钺见义成郡主都气的失了方寸,只简略将事情又重复了一遍,义成郡主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好贼子!你打的这是什么主意?我家三姐儿被你不明不白藏在这里,回头被人提起来,如何说得清楚?她既受了伤,怎不能将她送到郡主府去,非要藏在这里?”   何氏心中想的却是,此事若是被邬家知道了,便有几分不清不楚了,那婚事可怎么办呢?   虞世兰上前来拦暴怒的义成郡主,只觉从来都是高贵优雅注重风姿仪容的阿娘今日倒同街上的泼妇没什么两样,实则是关心则乱。   可惜义成郡主这会儿气昏了头,连素来钟爱的女儿的面子也不给,指着她开口便骂:“你是怎么当阿姐的?哪怕她受了伤,也要将她送回郡主府去,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知道给家里捎?让我满大街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虞世兰也是被惊吓过度,完全忘记了还要通知家里人。她还没想起来,郡主便已经带人摸了过来。   楚君钺却不曾分辩。   其实当初带着林碧落回城,他也确曾想过要将她送到家里去。可是他那会儿怀里抱着软弱无依的三娘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既有了这个想法,那将林碧落送到林家或者是郡主府,他若想时刻守在她床前,那就真是奢望了。   因此他当机立断,将林碧落抱到了秦钰的别院。   义成郡主虽然态度不好,可是她问的话却句句戳中了楚君钺的心思。   楚夫人是个疼儿子的,哪里看得下去自家儿子受这种气。好心救人就算了,还要被辱骂。况且……她心里其实也颇为赞成自家儿子的行为。瞧吧,当初求亲被拒,这会儿……总之还是要她家儿子得偿所愿才好!   她想明白了,当即向义成郡主大度表明:既然出了这桩事情,楚家便认了这媳妇!归根结底,被楚三郎抱着一路回来,人又在他的卧房里,说出去总没什么清白可言了。   况又有香草被义成郡主逼问的紧了,不小心说漏了嘴,十二郎又在一旁搭腔,三娘子胳膊腿上的伤可都是楚君钺扒了衣服给处理了的。   义成郡主哪肯让林碧落以这种情形与楚家结亲,只气的立在那里脸都青了。   ——这算是挟恩图报吗?!   想她康王府堂堂外孙,哪怕父母被流放,可是清白名声也不能被处心积虑的楚三郎给毁了!方才进门的时候她可瞧见了,楚三郎握着三姐儿的手,神情可瞧着不似寻常书院里的先生与学子之间的师生情,那眼里的神情可瞒不住她。   义成郡主气的肝疼,将炮口对准了楚氏一顿猛攻,口口声声直指楚氏教子无方,救人就算了,可是处心积虑毁人清白,却不是君子所为……   楚氏都要委屈死了!   她家儿子的教育问题责任向来不在她,可是这会儿都被义成郡主指着鼻子骂到头上了,她哪里肯示弱,抛却几十年恪守的风度,当场与义成郡主掐起来了。   有句话楚氏到了口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她有心想说,是!我是教子无方!可是也不见得你教女有方!瞧一瞧旁边急的都快冒汗的虞世兰,楚夫人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两人在院子里大声吵了起来,其余小辈诸如楚君钺秦钰虞世兰几人劝说无效,忽听得何氏一声怒吼:“都别吵了!我家三姐儿早已订婚,用不着楚少将军负责!”她说这话之时,尾音都带着些颤意。   实则是,软弱了一辈子,积蓄了平生力量的爆发,只一句便让义成郡主与楚夫人停止了争吵,齐齐转头来瞧她。   楚夫人是知道林碧落已经与旁人家订了亲,可这不是还没成亲嘛!   经过这么多次的逼婚以及各种明里暗里的相亲安排,楚夫人好不容易死了心。又因为楚君钺提出要去东林书院教书,还当他转了性子想通了,哪知道今日出了事才知道——还是为了林三娘子!   楚夫人算是对自家儿子的死心眼有了切身的体会,她虽然想不明白楚君钺瞧中了林三娘子哪一点,可是结果都是一样的。   恐怕林三娘子进不了楚家的门,她家这儿子就要打光棍儿了。   因此,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何氏坐实了这桩婚事。更何况现在又出现了个对义女热心过了头的义成郡主,这其中的变数……   楚夫人迅速组织语言,向何氏陪了个笑脸:“林家婶子,这事儿闹的……纵然三姐儿已经与邬家订了亲事,可是今日这事儿若是让邬家知道了……”邬家会怎么想?   何氏所怕者也正是这一点,她方才一声喊已经将所有勇气耗尽,此刻声音里都带了哀求之意:“这事儿……这事儿只要不让邬家知道,不就完了吗?”   “邬家怎么会不知道?”楚夫人反问一句:“便是旁人不说,恐怕我家三郎也会亲自上门去说的!祸是他闯出来的,他哪有退缩的道理!”目光示意楚君钺:傻儿子,阿娘可是给你创造了机会啊!   楚君钺全副心神都记挂在房里的林碧落身上,若非义成郡主将他扯了出来,他怕吵到了昏睡之中的林碧落,哪肯出来?   “等三姐儿身体好些了,我就亲自去邬家陪罪!”   楚君钺丢下这句话,便大步回房去了。   义成郡主:“……”谁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碧落是第三天上醒来的。   秦钰看到她睁开了眼睛,顿时在心里念了句:阿弥跎佛!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他这院子当初建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心思,况且又没有推倒重修的想法。可是自林碧落住进来之后,义成郡主知道了她已经订过亲之后,死活不肯要林碧落再住在这里,嚷嚷着要搬回郡主府去。当日傍晚越大夫又来扎针,重点讲明了如今情况未明,无论如何病人不适宜挪动。   不但不能挪动,并且看情况月余之内都最好在床上静养观察。谁也说不准病人脑子里有没有摔出什么问题来。   这便是林碧落要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了。   事情一旦定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林碧落已经订婚这件事情刺激到了义成郡主,还是她心中另有想法,总之她带着仆人将这院子里里外外瞧了一遍,便打算将厨房重新收拾一番,连灶台也要重砌。   无他,当初置办这院落,秦钰就没有开灶的打算,至多是太晚了让婆子煮碗面,真要备席面,那都是外面现叫的菜,自有酒楼的伙计送过来。   因此这厨房便很有几分看不过眼。   林碧落醒过来的时候,越大夫刚好拔了针,见她睁开了眼睛,便呵呵笑了:“虽不能确定脑子有没有摔坏,里面有无瘀血,但能醒过来就是好事。先吃点汤汤水水的,慢慢将养着,我改日再来瞧。”   楚君钺喜出望外,握着林碧落的手便舍不得松开,秦钰见他这傻样,便亲自送了越大夫出来,听得远处厨房方向的响动,顿时对义成郡主的强势有了新的认识。   整个上京城的贵族圈子里都知道义成郡主宠女如命,没想到对这义女也不例外。就为了林碧落能够吃到适合调养的汤汤水水,她便能大费周章找人拆了他家的厨房。   万幸林碧落已经醒了过来,她若再昏睡下去,谁知道义成郡主会不会带人拆了他的整个院子?!   他回身到了楚君钺房门口,一笑却停下了脚步,没再进去。   这会儿楚夫人与义成郡主,还有何氏皆回去了,守了这两日她们都累了。只讲明若是林碧落醒过来了,便往家里去报个信儿。   楚夫人是笃定儿子这媳妇儿跑不了,心中大安;何氏却是心中惴惴,不知如何向邬家交待,先回去想对策;义成郡主……她除了招呼人拆厨房,秦钰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种“看谁都不顺眼都想要暴揍一顿”的意思。至于林碧落的婚事,她听到之后没吵没闹,却也没发表一句意见。   以秦钰多年来对妇人们心理的了解,这位郡主不定心中憋着什么后招。他暗中提醒楚君钺防着点儿,可惜后者这会儿心心念念都是床上的那一位,对他的提醒压根没往心里去。   倒是虞世兰闷闷不乐的与他小声低语,总觉得她家阿娘这两日有些不正常!   她软磨硬缠,才将义成郡主劝回府去休息,自己也亲自陪着去了。   房里才将将醒来的林碧落睁着眼睛有几分茫然的望着眼前的男子……胡子拉茬,眼底全是血丝,身上的衣服还是狩猎那日的骑马装,只是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她只觉头疼的厉害,双耳作鸣,恶心欲呕,全身无处不疼,这种情形下严重影响了她的思考能力,连紧握着她的手都没察觉到。注意力全在身上痛的地方。   “我的腿……没断吧?”   “没断。不过胳膊断了。”   楚君钺满心欢喜,总算醒过来了!   林碧落动一动胳膊,才察觉出右手被人握着,男人宽厚粗砺的手掌将她整个的小手都包住了。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试着去缩回手,却被对方握紧了,死活拉不出来,牵动身上伤处,顿时低低呻吟出声。   “好痛!”   楚君钺忙缩回了手,慌忙去瞧她身上,“哪里痛?”大有掀开被子将她从头到脚瞧一遍的架势。   林碧落借机缩回了手,闭了下眼睛,试图让嗡鸣的双耳能够静一静,脑子能够清明一时,“这是……哪里?”   她仰头瞧见床帐是淡青色的,房间非常陌生,只除了眼前的人还是熟悉的人。   “哪里痛?”   楚君钺非常固执,手伸到被子里便要重新去牵她的手,林碧落虚弱的瞪他一眼:“楚小将军,你……你做什么?”心中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她方才没醒过来的时候……他便握着她的手……   不然,她方才醒过来的时候不会毫无知觉的,直到自己动了动手,才感觉到被人紧握着手。   “哪里都痛!”她肯定了这一点,只觉心慌气短,脑子都有几分不够用了。“这到底是哪里?”   “我的房间。”楚君钺回答的理所当然,又试图伸出手去握她的手。   他还是最喜欢她在昏迷时候那软软的呼痛声:“阿钺……”她叫他阿钺!   “你……”林碧落心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睡在他房里,这完全不合礼数。不过想来他救她之时,也是着急忙慌,哪里顾忌到了礼数。   “少将军能不能派人去跟我义母说一声……或者我阿娘也行?让她们派个人来接我回家。”   她总觉得自己躺在楚君钺的床上,十分的不妥。   楚君钺的神情里似乎带了一丝委屈,方才面上的欢喜之色消散了五六分,“她们都来看过你了,只让你在这里好生静养着,待好了再回家去。”   林碧落:“……”   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不然姨母与阿娘也不可能将她平白无故的丢在楚君钺的房里。   她挣扎着准备起身下床,“我……我要回家去。”再躺下去,她就说不清楚了。   楚君钺方才面上的欢喜之色消失怠尽,只觉昏睡着的她万分可爱,可是一旦清醒了,便要同他划清界限,实在是……令人有几分伤心!   “越大夫说了,你不能起身,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挪动!”他双手将准备起身的林碧落又轻轻压了回去。   林碧落伤处痛的厉害,又躺了两日,头脑昏沉,实则一丝儿力气也无,被他这般轻轻压住了,毫无办法,唯有低声求他:“少将军……楚先生,我……我躺在你床上,这像什么话?”   楚君钺这三日虽然守着昏睡的林碧落,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满心欢喜过。这么久以来的惴惴不安,辗转反侧都被她那声“阿钺”给化解了。他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   现在倒好,她清醒了之后又恢复了往日待他的态度。   想起秦钰的训示,追小娘子便要没皮没脸,耍得尽手腕,拉得下脸,必要的时候示弱装可怜……怎么能让她心软怎么来!他脑中转了个念头,面上便堆叠了委屈,那声音也软了下来,“阿落,你昏迷的时候可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好些人都瞧见了,怎的才醒来便想翻脸不认帐?”   林碧落心中一慌,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可是在楚君钺炯炯注视的目光里,又有一种“他没有说谎”的感觉。不过这种事情,打死都不能承认!   “你……你说慌!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实则是,掉下马儿的一瞬间,她是希望自己能够落在楚君钺的怀抱,而且……她似乎隐约记得,自己真的被他抱在了怀里……   只是那时候,她被摔懵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她也不敢确定。   楚君钺趁着她发愣,伸手便捉住了她完好的右手,紧握在自己手中,目中火热的光芒都要将似要将她烧灼,“阿落,你在昏迷之中一直唤我的名字……这可是有好几个人都听到了!”他以一种心愿得偿的声音向她表达着他的激动:“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高兴你叫的不是别人,只是我!高兴你心里有我!”   林碧落只觉头疼,她很想翻个白眼给他看,表明在她落地的瞬间,能够近距离救她的也唯有他而已。   可是她还未开口,他已经以更加激动的声音说下去了:“你阿娘与郡主来的时候都瞧见了我们紧握着的手,我已经当着她们的面儿答应了要亲自去邬家说清楚,并且对你负责!”   林碧落挣不开他紧握着的手,只能有气无力的回他一句:“你又没脱了我的衣服,负什么责?!”摔的是她,怎么感觉傻了的却是楚君钺?   没想到楚君钺以更加欣喜的表情来回应她:“阿落,你怎么知道我脱了你的衣服?!”他脸上开心的笑容表明,他扒了她的衣服,分明扒的很开心!   林碧落:“……”   “我不知道!”她咬着牙否定这一切,“香草呢?我身边的丫环呢?你休得蒙我,我怎么可能被你……”被你扒了衣服?   这个世界再开明,未婚男子扒了未婚女子的衣服,后果……后果都大大的不妙!   楚君钺更开心了,“她就在旁边看着啊。哦对了,她还帮我扒了你的衣服!”   林碧落几乎要气的吐血了,她觉得头更疼了!只不过昏迷了一下,事情的发展就全然不由得自己的控制了。   “让她进来!我要问问她!”   自认为从来是个开明的主子,并且对丫环一向文明以待的林碧落是真的怒了。   楚君钺见她面上一层薄红,可是却不是羞的,瞧那情形更像气的,心中担忧真把她给气着了,便想着见好就收。松开了她的手,替她掖好了被角,又俯下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虽然隔着包头的白帛,却也是初次在她清醒的时候,二人有了实质性的肢体接触,心中欢喜无比,语声便不知不觉放柔了。   “阿落,我很高兴你心中有我!很高兴!你好好休息,待香草从郡主府回来了,我就让她来跟你说!”   直到目送着他轩昂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很快响起了关门声,林碧落只觉头晕的更厉害了。   ——她哪里睡得着啊?!   她很想大声告诉楚君钺:谁心中有你了?你想多了吧?!   可是哪怕一开口,她也觉得自己心虚。   有些事情……并非她想否认,便能否认得了的!   此后两日,林碧落陆续见过了虞世兰,秦钰,以及前来探望她的楚夫人,听闻她醒过来之后便异常欣喜的赶过来的义成郡主与何氏。   虞世兰的眼神很是古怪。   她在虞世兰的注视之下,略感心虚。苍天可鉴,她真没想过要与楚君钺有什么不清不楚。   “阿姐……你能将我送回家吗?!” 无论是郡主府还是林家都行,只求别再让她看见楚君钺了。   虞世兰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种了然:“我算是瞧明白了,这会儿要是将你带回家,不但你的身体不允许,我怕你不但现在的症候不好,还多添一层病。”   “添什么病?”林碧落自认为自己的恢复速度还是奇快的,被越大夫天天早晚扎针,又连续灌汤药,她头疼的也没那么厉害了,心中呕意也轻了许多。   “相思病啊!”虞世兰白她一眼:“有人昏迷的时候还要拉着楚三郎的手不放,开口便是阿钺,你当我那么没眼色?”   “……”林碧落的脸红了。   “没有的事儿!阿姐你瞎说什么?!”   “你等着!”虞世兰旋风一般跑出去,不一会儿拖着个人进来了,“秦二郎,你跟我家阿妹说一说,她昏迷的时候说什么了?”   秦钰的神情很是严肃,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拉了一把虞世兰,“不知小郡主是要扮楚三郎还是要扮三姐儿?”   虞世兰心中好笑,但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便也憋着笑道:“我还是扮楚三郎好了。”   秦钰随手搬来两张鼓凳,分开来摆,一头一脚,竟然平躺在了鼓凳之上,闭上了眼睛,朝着虞世兰伸出右手来。虞世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伸了过去,被秦钰眯着眼睛握住了,二人双手交握,放在他腹部,然后他闭着眼睛,以极低的声音模拟林碧落的声音。   “阿钺……好痛!”   林碧落:“……”   虞世兰自由发挥,颇为善解人意的加了一句台词:“阿落……一会儿就不痛了!”说完了也觉这台词加的太过肉麻,抖了抖身上排排直竖的汗毛,忙松开了秦钰的爪子。   秦钰利落的一跃而起,一脸无辜的向林碧落表示:“我跟小郡主进来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子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可一点也没说谎,至于小郡主临时加演的台词……那不在他的证词范围之内。   林碧落涨红了脸,用仅余的右手把被子拉起来,蒙住了整个头脸,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喝他二人:“你们狼狈为奸!快出去快出去!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她私下悄悄问香草,对方的回答更是让她羞窘不已。   “……三姐儿,你是不知道,楚少将军进门便开始扒你的衣服,还喝令我去烧水,你胳膊上的伤,还有脚上脱臼可都是他脱了你的衣服,替你接好的!”又将虞世莲险被刀子刺花了脸吓的瘫倒在地都讲了。   前半段林碧落不想听,后半段倒是大快人心。   “你……那你怎么不帮我让个男子脱……”我的衣服?   香草见她脸儿红红,这几日毫无血气的脸上总算添了点生气,她担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主子没侍候好,她也担着大责任。眼下郡主还没开始追究责任,只恐三娘子好些了,便会追究她侍候不力的责任。只盼林碧落恢复的好些,她这段时间再侍候的周到些,到时候三娘子能帮她说几句好话,责罚的轻一点就好了。   “三姐儿,奴婢就算脱了你的衣服,也不会接骨啊!”脱了也是白脱。“况且楚少将军一路将你裹在被子里抱在怀里送回来,路上千般小心,生怕马车颠簸让你受疼……奴婢瞧着……都好生羡慕呢!”   她全然不明白这中间的弯弯绕,只以一颗少女心来度量,虽觉得小郡主与楚三郎成亲无望,可是三娘子为人也和气,并不讨厌,况且郡主与小郡主都没发过话表示此事不成,她一个做人奴婢的便认定了这是喜事一桩,能得这样有情有义的郎君,那真是莫大的福气!   林碧落求证了一圈,事实证明,楚君钺真的没说谎。   还有什么比无意之中将心事暴露在大众面前更让人窘迫无奈的呢?!   更何况当事人楚君钺现在瞧着她的眼神直是火辣辣的,让她抵受不住。无论她如何辩解,道她那只是痛的厉害了,疼的糊涂了,对方嘴里说着“我信我信,我信阿落的话!”但这语气,神态,分明表示:我理解你你只是太害羞了!   林碧落:“……”   更何况还有楚夫人了然的目光,何氏忧心忡忡的目光,连义成郡主都默不作声的任凭楚君诫在她病床前嘘寒问暖……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情形啊?! ☆、98 装傻   林碧落这一病,折腾的人仰马翻,还是虞传雄前来看她的时候说起:“……你义母最近有喜,日日忧心你,来回的跑,等过两日越大夫若说能挪动,便挪回郡主府去好生养着,也省得她来回跑了。”   虞世兰与林碧落都呆了一下,还当自己听岔了。   “阿爹,你方才说什么?”虞世兰虽然回了府里,却也只是去拿了些换洗的衣服之类,便又回来了,府里的事情还真没有过问过。   虞传雄特别开心:“你阿娘有喜了,就要给你添个小弟弟了。”   虞世兰欢呼一声,连林碧落也为义成郡主高兴,忙跟虞传雄道:“义父,还请转告义母,这几日万不敢再让她来了。她若再来我便要担心死了!待我好些了,能挪动就回去瞧她。我这里还有阿姐照应着呢,还请她别担忧。”   义成郡主这个年纪,怎么说也算得上高龄产妇,她又多年不孕,自要小心照应。   虞传雄探望过了林碧落,回去便将她的话转告,又笑道:“那孩子还说了,若是你还往她那里跑,便让我找人将起看起来,万不能让你再出府门。她若看见你去了,必定亲自送你回来休养!”   义成郡主听得这话,又知她确实没有性命之忧,再加她这几日劳心劳力,又出门的频繁了些,只觉小腹微微酸疼,还特特请了太医过来开了保胎的药,只不过瞒着林碧落,怕她知道心怀愧疚而已,索性在府里安心养胎。   秦钰的别院里,待得虞传雄走后,虞世兰与林碧落畅想了一番将来义成郡主生下来的小宝贝的模样性别,又到生下来两人这做人阿姐的该如何照顾小宝贝,说到可爱处,二人禁不住大乐,笑的厉害了林碧落便唤头痛恶心,直慌的虞世兰要去请越大夫过来,被林碧落拦了下来。   她总有些疑心自己得了脑震荡,时不时便要头痛恶心,半夜耳际雷鸣,精神不免恹恹,若非义成郡主这一喜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静卧昏睡。   忽想起脑震荡也会有近事遗忘的症状,待得楚君钺再来,她索性装傻。   对方叫她阿落,她便一本正经道:“先生高义!学生心中感激不尽。学生似乎隐约记得,先生以前好像也救过学生。从今之后,学生必定奉先生如父!”她皱一皱眉头,揉着脑袋哀叹:“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总有些事情记不得了。阿姐昨儿还说我变傻了,变的爱忘事儿了呢!”   先生可算长辈,便是叫她一声阿落,也没什么大妨碍。   楚君钺:“……”   越大夫早先便说过,她若出现头痛恶心欲呕的症状,也许会有可能出现忘事儿的情况,让看护的人别慌,待她慢慢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好转起来。况现在她房里还留着丫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密切注意,哪怕她睡着,旁边也必有人守着,但有情况不对,便要迅速派人去告诉他。   待他郁闷的出去之后,林碧落将脑袋整个的蒙进被子里,偷偷得意的笑。   装失忆这桥段虽然比较狗血,但是有用就好!   此后楚君钺再来,她待他便越发的恭敬起来,先生长先生短,真正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虽恭敬却距离十足的远。   楚君钺不死心,特意向越大夫提起,她似乎有些忘事儿,这种情况会不会持续坏下去,又……忘记的事情待好了还能不能想起来?   越大夫早知楚君钺之名,原本也不知道林碧落的身份,只是这些日子义成郡主与楚夫人皆来过了,他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这也说不准。有的人遗忘的近事过段时间便能想起来,有的人可能会一直想不起来。不过都是要紧,只要没摔坏,休养一段时间,以后不再忘事便好了。”   楚君钺:“……”   这种将不重要的事情记着,偏偏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真是令人非常的郁闷啊!   不但在楚君钺面前,便是在虞世兰与秦钰面前,林碧落也将“许多事忘记了”,旁人提起来,她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表示怀疑:是吗?真的吗?怎么可能!   反正她自己没有亲眼所见,打死不信!   虞世兰&秦钰:“……”你都昏迷了,还怎么亲眼所见?!   楚君钺不死心,试图提起“自己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毁她清白”,想自请负责。这话倒也没差,当时在西山猎苑之时,事出突然情况紧急,又没有随行大夫,连最不靠谱的阎文都跑去打猎了,且不知道在山上哪片林子里,也唯有依靠在军中懂一点跌打损伤的楚君钺来紧急处理了。   林碧落听得他要负责,惊恐的拿自己的右手护住了左臂,“我……我不要把胳膊切下来!打死不要!先生你也算是有识之士,怎的能起这种念头?”   “我只是想娶你回家!”楚君钺哭笑不得!   烈女传那是前朝的东西,被不是夫郎以外的男子看到了胳膊腿什么的,女子为示贞洁,便挥刀断臂,血流而亡。   本朝原本便是马背上的民族,民风开放,开国之初男女大防并不严重,经过数代帝王以及卫道士的干预教化,才有了今日的贵族行事准则。   林碧落的眼神里充满了控诉:“先生明知学生已经订了亲,却想毁人姻缘?!先生你真不厚道!”似乎是见楚君钺面色不太好,便又好心安慰他:“阿柏与我一同长大,他不会想这样歹毒的念头的。况先生是为了救我,事也紧急,他若不能体谅,我便不嫁他了!”   楚君钺一颗心吊了起来,七上八下,只盼着那邬家二郎计较这些事情,婚事受阻。   可惜不遂他愿,没过两日,何氏便带了邬柏过来了。   何氏左思右想,林碧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要让邬柏知道便成了她心头的难题。恰邬柏自那日在道上没瞧到林碧落,好些日子心中失落,回想下重阳节回去想要见她,也没见着,这都数月未见,便跟失了魂似的,抽空便往林家跑,只盼着能碰上前来盘帐的林碧落。   林碧落失踪那日,何氏派了家中仆从去寻,他恰巧过来,见半闲堂也关着,院门也锁着,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心下奇怪,晚上回去便悄悄儿去问林碧云。   林碧云如今已近临盆,已有数月不曾回娘家。何氏倒是来看过她,林碧落拜了义成郡主做义母之事,她与邬家通是知道的。谷氏原本还想着,两家门当户对,可如今林碧落背后有了义成郡主,况本人又入了东林书院读书,多少还是有些不安,总怕这婚事出现什么变故。   况且三姐儿本来便聪慧,若是再由义成郡主教养,将来只强不弱……她瞧瞧自家一门心思只想着娶媳妇儿的傻小子,内心不无忧虑。   只是这些事情,哪里好跟邬柏开口。   何氏不提,她便只当婚约照旧。无论林碧落攀了多高的枝,可是这门亲事是当娘的订的,也没反悔的余地。   林碧云也不知林家出了何事,又关照邬柏这几日有空便去娘家瞧上一瞧。   林碧落的身世她早知道,当初心中是翻来覆去的想过,如今被义成郡主接走,也只是回到了她出身的圈子而已。可是这些事情邬家不知道,又不能声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家与邬家结这门亲事,欺瞒了林碧落的出身,实则是有几分不厚道的。   ——万一将来事发了该如何收场?   林碧云一度想过要不要与夫家坦白此事,但是左思右想,终究作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瞧着邬柏待三姐儿终究不错,小小少年的心事在邬家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便是邬捕头见儿子越来越上进,也乐得偶尔在饭桌上提起:“待三姐儿及笄了,阿柏成了亲,这傻小子想来便能长大罢?”   彼时一家人只是瞅着邬柏笑,邬柏涨红了一张脸,偏要板起脸来当大人:“我现在就长大了!”   邬柏自那日半闲堂关了门,之后几日心中记挂着此事,过得五六日实在放心不下,索性向武馆的师傅请了假,特意跑到林家来寻何氏。   他见何氏满脸愁绪,便直接问起,不知道是楠哥儿还是三姐儿有事了?   其实问之前他已经想到了,若是楠哥儿有事,此刻大约在家吧。唯有三姐儿出了什么事,许是被郡主府接回去了。   何氏被他追着问了两三次,本来便心中动摇,最近索性一五一十的告诉邬柏了。   什么被书院的先生所救,如今在别院养伤,便先生如何施救亦跟他讲了,又提起邬柏若是觉得三姐儿没了清白,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也行。   何氏说是别院,倒也没提那别院是谁家的别院。   邬柏还当那是义成郡主的别院,也未再追问,只催着何氏带他去瞧三姐儿。   何氏带着邬柏去秦钰别院的时候,楚君钺恰从书院回来。   冬狩出了事,本来已经到了尾声,东林书院的先生学子们过了正午,清点完了战利品,便收拾收拾回京了。书院又派了董明珠到郡主府探病,却听得林碧落在别院养伤,伤势甚重,如今还只能卧床静养,不适宜见客,只能回去禀报山长。   这头楚君钺军营别院两头跑,过了几日才想起要去书院跟山长说一声,冬狩不告而别,虽然是救人,可回来这些日子还不曾去见一见山长,到底有失礼貌。   他从书院回来,便见别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那车夫是陌生人,瞧着马车上的帘子以及车夫的打扮,便是城中临时雇佣的。心中想着大约是何氏来了,也不以为意,大步往里走。   来往于别院探病的这些人中,也唯有何氏每日来往是坐了雇佣来的马车,楚君钺都习惯了。   待进了院子,十二郎小跑着迎了上来,一脸“敌情紧张”的戒备模样,将他扯到一边去打小报告。   “三娘子那个……那个来了……”   楚君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哪个来了?”倒将十二郎吓成了这般模样。   十二郎一跺脚,“就是……跟三娘子订过亲的邬家小子来了!”谴责的目光瞧着楚君钺:少将军你煮的半熟的鸭子都要飞了居然还这样淡定!   不用十二郎再说什么,楚君钺已经大步往里走去,待到得他的院子里,便立在了窗前,听房里人说话。‘   这会儿天刚青濛,房里已掌了灯,只听得房里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响起:“……三姐儿你可吓死我了!岳母提起的时候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亏得你们那位先生救了你,我必定要谢谢他!”   林碧落只知傻笑。   这会儿是真正的傻笑了。   她只知道邬柏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但是……但是这懂礼貌的好孩子喊了她阿娘多少年何婶子,却忽尔改口叫岳母……原谅她还没有心理准备!   何氏倒是听得习惯了。   订完亲之后,邬柏便改了口,说起来林碧落已经算是他的人了,只是尚差了拜堂成亲这道关卡而已。只是林碧落多时不在家,并未遇上过这种场面,是以不知道邬柏当初改口改的有多欢快。   至于救林碧落的先生,何氏并没有告诉邬柏是楚君钺,只道是书院里教射御课的先生。况且她只当这二人毫无交集,便是说了邬柏也未必知道,却哪里料得到邬柏与楚君钺竟有两面之缘。   一面是他们三个人追着庄秀才出门,在酒楼碰上了楚君钺,还借用了他的包间;另外一次却是在元宵灯会上,虞世兰故意挑衅,恰碰上了楚君钺替他们解了围。   楚君钺定脚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便掀了帘子大步而入,绕过了屏风便道:“今日我听着倒好些了,都有力气说话了!”这几日他每常过来,林碧落要么装傻要么装累,有时候他都疑心她这是在装傻避他。   只是苦无证据,唯有再伺良机而行了。   这会儿他站在窗外略听了一会子,心中的疑惑更甚。   没道理她碰见了他便傻了,忘事儿忘的一塌糊涂,偏等邬家少年来了便清透精明,全无糊涂的样子。   ——她分明是不小心袒露心事,心中害羞这才在他面前装傻!   林碧落一见楚君钺进来,面色顿变,心中暗悔:坏了坏了!她光顾着高兴了,却忘了这几日装傻,这会儿又太过正常了……   隔了这么久再见到邬柏,除了听到他呼那声“岳母”让她觉得惊悚之外,更多的却是重逢的喜悦。   邬柏想事儿简单,也许是林碧落想事情过于复杂了,碰上头脑简单的同龄人,交谈起来只觉轻松无比,与跟她“隔着好几个代沟”的楚君钺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与邬柏轻松聊天。   相比林碧落的喜悦,邬柏可说是笑意满怀。   他正与林碧落说的高兴,还提起那日站在人群外使劲跳起来瞧她,可是愣是不知道她坐在哪辆马车上,白等所有马车全过去了,还是没看上她一眼。   正说的高兴,猛然间见到这房里闯进来一个年青男子,事先连个敲门声也无,就好像回自己的房间,不但如此,那口气却又如此熟稔,再细一瞧,心中顿时一惊。   ——这个人他恰巧见过!   不但见过,且这年青男子瞧着三姐儿的眼神,让他本能的不舒服。   “阿柏,这位便是救了三姐儿的楚先生!”   邬柏慢慢起身,目光缓慢的自楚君钺面上扫过,他只到楚君钺肩膀,想要达到楚君钺的高度,大约还得长几年。此刻仰着头与面前年青俊朗的男子目光相触,只觉他目光冰寒似刀,气势太过迫从,方才进门那句问话里的暖意荡然无存,邬柏心中忍不住微微有了瑟缩之意,腰杆却挺的更直了!   他慢慢弯腰,向楚君钺郑重行了个大礼:“多谢先生救了我家三姐儿!在下心中感激不尽!”直起身来,只感觉到年青男子目光微眯,瞧着他的目光似针扎一般,嘴里却道:“无须客气!我救三姐儿也不是第一次了,都习惯了!乐意之至!”   何氏虽觉得二人说话都没什么大错儿,可是……总有种一见面便要掐起来的感觉。   邬柏心中忽升起愤愤之意,他这话算什么?   特别说给他听的?   “我家三姐儿想来在书院没少劳烦楚先生吧?以后我会保护她,总之在下心里十分感激楚先生!”邬柏到底不是傻子,况且武馆里师兄弟们有不少都钟情于小师妹,明争暗斗的多了,作为旁观者的他算是瞧明白了。   这位楚先生救了三姐儿不差,可是恐怕心中还打着别的算盘。   不然,那熟稔的口气,以及温柔的目光又作何解释?   楚君钺似乎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邬小郎坐!坐吧!香草怎的客人来了也不上茶?”驱使起郡主府的丫环倒是顺手得很。   香草这些日子还只当林碧落与楚君钺亲事必定能成,哪知今日被何氏领来一个布衣少年,开口便呼何氏岳母,上来便伸手去摸三姐儿额头,见她老老实实躺在那里,只除了目光微微躲闪,脑袋倒也没躲,由得那少年摸了摸包着白帛的额头,一脸心疼的模样儿。她这才知道感情这位就是那日郡主与楚夫人吵起来,林太太提起来的三姐儿的未婚夫婿。   她一边自去厨房准备点心果盘,一边心里想着,若比较起来,这邬姓少年自然是比不过楚少将军的。可是若邬家死咬着不肯退亲,那三姐儿与楚少将军这事儿倒未必能成。   而且她瞧着三姐儿待那邬家少年倒是颇为亲切的模样,二人相处起来很是融洽,比之与楚少将军在一起时候的模样,倒是舒展许多。   这真是愁煞人了!   她一个做丫环的暗地里替主子犯愁,只觉三姐儿的眼光也不能说差,嫁给楚少将军自然是高门贵妇,可是瞧着邬家少年郎的目光,满心满眼都是她,听说二人又是青梅竹马,待成了亲想来那邬二郎待她也不会差了,二人一心一计的过日子,也算美满。   坏就坏在楚少将军的心思。   他似乎摆明了要给邬姓少年一个下马威,不然何至于要遣她重新来摆茶上果子?方才这一套礼仪她已经做足了,恐怕此刻杯子里的茶都还是热的。   待得香草又重整了茶果点心端进去,顿时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邬柏进来的时候瞧过了林碧落的伤势,便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她床脚,正与三姐儿打个照面儿,二人说话也不累。偏这么会儿功夫,楚君钺已经大马金刀坐在了三姐儿床头,他身后十二郎侍立在侧,香草怀疑那凳子就是他搬的。   林碧落床头床尾各坐了一个人,更离谱的是,楚君钺那理所应当的态度,一本正经问她今日伤势如何了,还恶不恶心头痛不痛,胳膊腿啥感觉了之类。   他问的一本正经又极为悉心,林碧落直恨不得闭上眼睛装晕,可是当着邬柏的面儿却又不能。她行为越异常,恐怕邬柏心中愈要乱想,只能无精打彩一一做答,只盼他早点“关怀”完了早点离开。   可惜今日楚君钺倒似成心,不但坐在那里不走,还向邬柏解释,“邬家小郎你是不知道,阿落这些日子头痛恶心便罢了,还时不是的忘事儿。远的事儿她通都能记得,偏越近的事儿忘的越快。越大夫也说这只是暂时性的,待好生休养便能恢复。”   听到他恬不知耻的那声“阿落”,林碧落一口老血哽在喉中差点喷出来!   她没敢看邬柏的脸色,只恨不得立时有个地洞能够钻进去,好忘记这尴尬的一刻。   当着邬柏的面,他这脸皮厚的堪比城墙!   不过很快,她的手便少年有力的手掌握住了,邬柏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两下,笑的十分宽厚和气:“我家三姐儿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有失礼之处楚先生还请担待一二。她一直以来都聪慧的过了头,我还一直担心她嫌弃我笨拙,这下好了,她傻一点我就放心了!”   十二郎在楚君钺身后立着,都恨不得伸出拇指给邬柏点个赞!这少年几句话里无不透露着与林三姐儿的亲密关系,且又暗示自家主子,人家压根不在乎他怎么救了自己未婚妻室的,只在乎自己的未婚妻室此刻能平安的躺在这里!   楚君钺瞧着面前的少年,见他目光明亮坚定,不退不移,紧紧握着三姐儿的手,最气人的是,三姐儿不似他强拉着握手的模样,非要死命挣扎。这会儿她小小的柔软洁白的右手正安安心心的放在那少年的手掌心里,瞧着十分的刺心。   他忽觉这房里十分逼仄,气闷非常,立起身来扫了一眼床上交握的双手,便速速告辞了。   十二郎紧随其后,默默在心里为自家主子掬一把同情之泪。   ——被个毛头小子打败,输的真丢脸!   楚君钺走后,房里瞬间静了下来。   邬柏没说话,何氏是无话可说,这种情形要她怎么打圆场?   香草立在一边装鹌鹑,见三姐儿眼皮下垂,只乖巧凭好邬家少年握着右手,她一步步小心往外蹭,终于绕过屏风,长出了一口气,从房里逃了出来。   才出来便瞧见楚君钺站在院子里,在昏濛的天色里瞧不清他面上神色,但凭感觉,香草也觉得他不会开心。   直瞧着楚君钺站了足有一会儿,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因为她屏声静气,不发出一丝声音,才觉得时间难捱。忽听得楚君钺低低笑了一声,又或者是她听岔了,再抬头之时,他已经大步往院门外而去了,转眼便消失在了院门口。   房里留下来的母女外加邬柏三个人。   何氏想了想,打破了寂静:“我去厨下瞧一瞧,晚上的药早点喝了,免得一会儿累了。”   瞧这两个人的神态,她杵在这里反而不好,不若腾出来让他们好生谈一谈。婚事成与不成,总还要邬柏心中甘愿,而不是留下心结,等成亲以后又闹将起来。   直待房里没人了,邬柏才轻轻笑了起来,“三姐儿——”见林碧落目光瞧了过来,他不无委屈道:“方才那个男人叫你阿落……我都还没有这么叫过你呢。”   “我……不是我让他叫的!”林碧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句替自己辩解的话。   却又觉得……说了跟没说也没甚分明。   没想到邬柏听了这话,却欢喜非常,他将凳子又往前挪了挪,离她更近了,忽俯下身去,在她右手背上轻啄了一记,倒吓了林碧落一跳。   邬柏想来自己也没做过这等事儿,寻常只听得师兄弟们在那里瞎说,亲完了只感觉她方才手背之上那细滑嫩幼的肌肤比之他唇上皮肤要香滑许多,顿时面上作烧,心中砰砰跳个不住,只眼睛里的喜悦满溢。见林碧落不但没有推开他,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乖乖躺在那里任他握着她的手,他忍不住又大着胆子低头在她手背上轻啄了一口,见她似乎微微有几分羞窘之意,悄悄侧了侧头,他顿时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三姐儿——”   “阿落——”   “媳妇儿——”   最后这称呼终于引得林碧落瞪了他一眼,只是她如今面色苍白弱不胜衣的躺在那里,那威胁性的一眼倒有种娇嗔的味道,引的邬柏嘿嘿笑了两声,才低低道:“你不知道,听到家里订了你给我做媳妇儿,我有多高兴!”   林碧落不作声,房里静静的,唯有邬柏的声音轻轻响起,似乎声音大些便惊醒了一个美梦:“你不知道你第一天进学堂的时候,有多可爱!当时塾馆里的好些同窗都悄悄私下议论,还想壮着胆子跟你玩,我也想跟你玩儿。可是看看自己玩的一身是土,身上还有泥点子,见你干干净净坐在那里,穿着件桃红色的衫子,又乖巧又文静,也只能悄悄望着你,不敢走到你面前去……”   那是独属于他的梦,做了许多年的梦。   “我一直想走到你面前去,跟你玩,逗你笑,像大家跟孙玉娇玩的一样,带着你疯玩,你摔倒了我会扶你起来,你摔疼了我给你擦眼泪……”   林碧落微微闭上了双眼,心中一片悲悯。   她从来理智,又是成年人的灵魂,看着同窗的目光总是以成人看着小孩子的目光,充满了大人对孩子的宽容。   “可惜你一直很乖很乖,乖乖上课,乖乖回家,从来不像孙玉娇一样玩的疯天疯地。而且功课也好,包先生也喜欢你,提起来总夸你聪慧,我的功课就不如你了……每次考完了试,我从你面前故意走过去,都怕你看不起我……不过你一次也没有……”   林碧落默默的握了握少年的手。   他手上有练武磨出来的新茧,骨胳也还有几分纤细,与楚君钺那种成年男子的手截然不同,似乎力量还太过薄弱。   她哪里是没有看不起他啊?只是那时候从来不在意罢了!   谁会在意比自己小的毛孩儿心中的所思所想?   “后来你家出了事,我只恨自己太小,不能帮你……”他嘿嘿一笑,又道:“我还是觉得叫你三姐儿顺口!方才那楚先生我算是瞧出来了,他那么大年纪,也不知成亲没成亲。若是成亲了便对你打着歪主意,便是没成亲……他那么大年纪还没成亲怕是有问题……你千万千万别被他骗了啊!”   林碧落听了这许久,“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又极想让楚君钺也来听听邬柏这番话,好让他瞧瞧自己还有没有那么强大的自信心!   ——论大龄剩男在社会舆论之下的生存状况。   “我哪有那么傻?!”林碧落白他一眼,“你当我是小孩子啊?人家给点好处便跟着走了!”   邬柏就盼着能听到她这话,顿时大喜过望,“那位楚先生家世比我好,功夫比我好……我哪里也比不上他,唯有待你的心他必定比不过!无论他怎么救了你,我只庆幸他救了你回来,其余的我都不在乎!媳妇儿——”   林碧落无奈的瞪着床帐,这家伙以前笨嘴拙舌又好使唤,怎么去了武馆没多久,学的油嘴滑舌了?才几岁啊?便张口闭口“媳妇儿”!   她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见邬柏被她这举动弄的傻愣愣的,她心中一软,在他靠近的脑门儿上弹了一记:“你是不是在武馆里跟着那些师兄弟们学坏了?张口闭口这都叫的什么?再瞎叫小心我揍你!”   她这话说的有气无力,哪有揍人的气势?   邬柏被她在脑门上弹了一记,反眉开眼笑,重又握住了她的手,满目欣悦,得意非常:“我那些师兄弟们全都不信我有个比小师妹还聪明漂亮的媳妇儿!明年五月,我们武馆要与别的武馆比武,你能不能跟阿楠来给我助威?!”   林碧落都被他眼巴巴瞅着的目光给弄的要没脾气了:“到时候看,如果我能抽出空来,一定去看看!”   他这种一脸恨不得拉自己出去炫宝的神色……真像孩子拿到了最心爱的玩具,只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到底还是个孩子!   林碧落笑的恬淡平和,又与他讲了会子话,便累的不行了。   她重伤未愈,哪经得起这么久的耗神。   何氏端了药来,喂她吃下了,那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看着她睡着了,苍白的脸色似乎越发的瘦小了,心中一酸,也知她不能挪动,便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邬柏回去了。   邬柏长久的思念得到了缓解,哪怕出现了个强劲的情敌,可喜他与林碧落名份早定,她又不是那等贪慕虚荣的女子,自然不担心被楚君钺拐跑了。只可恨她年纪还太小,两年后方能成亲,不然二人朝朝暮暮厮守在一处,那才快活!   这里香草与别的丫环轮班值守,直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楚君钺又来了。林碧落还未醒,他站在床前瞧了她很久,见她哪怕睡着,眉心也微微蹙着,似乎有许多为难的事儿压在她肩头,让她连做梦也不安生。又或者是身上疼,半梦半醒间便是这副模样儿。   在香草的注视下,他轻轻伸出手指,替她将微蹙的眉心抹平,见她眉目舒展了,这才轻手轻却出去了。   今日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守着她床头整日那简直是奢望。只这早晚能瞧她一眼,他便心满意足了。总好过高墙内院隔绝,音讯不通让他牵扯挂肚。   目送着彻底忽略她的存在,光明正大偷香窃玉的年轻男子出去了,香草顿觉内心一片惆怅!   这种情况,她要禀报给谁知道?   不能操心劳累!郡主如今可怀着身孕,香草表示很头疼! ☆、99 欢喜   林碧落在秦钰的别院里休养了近一个月,越大夫见她头晕恶心的症状逐渐减退,这才发了话,可以换地方休养了。   义成郡主被丈夫闺女拦着不让出门,她吃保胎药的事情最终还是被虞传雄知道了,便勒令府中仆人看紧了郡主。本来内院之事自来是义成郡主做主,但是此次事关重大,她手底下那班忠心的仆从一边倒的听令于虞传雄,倒将义成郡主拦在了府里。   林碧落被虞世兰与虞传雄接回家中休养,她又多在房里静养,白日里倒与义成郡主作伴,姨甥两个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姨母有意思。   譬如对待虞传雄的态度,以及他后院那些妾室的态度。   虞尚书自义成郡主怀孕之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每日下朝回来之后,先回主院去瞧一瞧郡主当日饮食心情,有时候会坐下来陪义成郡主聊聊天,有时候说几句便回书房去处理公事了,多取决于义成郡主的心情。   但每晚大部分时间里都宿在义成郡主的院子里,余下的时间便在书房歇息。   这让郡主府一干妾室们伸长了脖子瞧风向,请安的时间越来越早,最后被义成郡主一句话给打发了。   “我如今身子乏,你们便在自己院子里,也不必来向我请安了。”   原本这是件好事,妾室不用立规矩,可自由行事,可是糟糕就糟糕在……自从不用立规矩,她们连见虞传雄的机会也一并失去了。   本来大家都以为,义成郡主是不可能再生了。年纪已大,虞传雄去郡主的院子留宿的次数屈指可数,二人之间除了因为虞世兰而发生争吵,大多数时候便是相敬如宾。   后院的每个有子的妾室都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够继承郡主府的一切,忽然之间……这风向变了。   哪怕义成郡主如今腹中孩子性别未定,那也足以在这些妾室心里掀起一场惊天波浪——有了嫡子继承家业,还有庶子什么事儿?   展望了好些年的母凭子贵凌驾于其他妾室之上的梦想顿时突然之间便要破碎。   只除了卫姨娘这种没有儿子傍身,手中的筹码只有闺女,影响不大之外,有子的妾室皆失望不已,盼着义成郡主腹中这胎乃是闺女。   不管后院私底下成了什么样儿,似乎对义成郡主全无影响,她除了将生活圈子缩小到了一府以内,不用再与妾室打照面,与虞传雄打照面的情况逐渐增多之外,其余的生活倒完全没有影响。   她似乎对于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毫不在意。   反是妾室们对她腹中胎儿的性别关注程度要多过她。   连虞世兰也想不明白义成郡主这态度,更何况林碧落。   林碧落的思维更要发散一些,她敏锐的觉得虞传雄与义成郡主的相处模式也许更像一对公司的合伙人,而非夫妻。共同盈利是必须的,但利益分成却有待商榷。至于夫妻感情……据义成郡主教导她们俩姐妹,那玩意儿除了让心志软弱的人屈从于对方的决定,并且长久的依附听令于对方,向对方俯首称臣之外,毫无用处!   这是某日书院放假,虞世兰回来之后,三个人闲谈之时她提起的。并且对林碧落并没有屈从于楚君钺的意愿而大加赞赏。末了还提起关于邬家的婚事。   “邬家的小子我虽然没瞧见过,但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儿子,心胸见识自不必说,若是连你心中所想平日所为都不能理解,天长日久,焉有宁日?”这难道是切身经验之谈?   林碧落无从得知,垂头思虑,终只能低叹一声,心底里虽然承认义成郡主所言不差,却只能替邬柏辩解一句:“他是个好人。”她是有别的想法,只是目下还不到时机公布。   义成郡主轻蔑一笑:“这世上好人太多了,恋你容貌恋你财富的多了去了,哪怕就中意你的性情,你嫁得过来么?”   林碧落:“……”姨母你要不要这么真相啊?!   虞世兰的婚姻观时常被林碧落刷新,现在发现她被义成郡主说的哑口无言,顿时大为得意:“我瞧着三姐儿平日极能说,今日怎的成了哑巴了?”她对自家阿娘的信服能力比之林碧落还要高。   可惜义成郡主对林碧落是待她像大人一般,凡事提点教导,待虞世兰却如小孩儿一般,疼她护她,大约总是舍不得她长大,又或者单纯觉得她还没长大,诸多不放心之处。   因林碧落受了伤,年底书院考试便不能参加。   虞世兰是升了一级,包括王益梅邓九梅虞世莲等人皆升到了甲班,也不知是楚君钺在其中使了力,还是阎山长动了慈悲之心,林碧落没有升级倒也没降,还在原来班中,只是等过完年恐怕同窗是要换一批了。   吃完了腊八粥,府里便忙了起来,郡主府过年的事情极多,林碧落还在静卧休养,义成郡主也不能太过操劳,她索性将家中世仆召来,要紧些的事情便吩咐虞世兰去做,有人跟着提点倒也没出多大岔子。次一等的事情派到妾侍手里去,只尽早言明,若是出了岔子,便要重罚。   那些妾室在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之后终于得着了这么个表现的机会,各个拿出本领来,用心办差,一时之间郡主府倒是热热闹闹的准备了起来。   按着惯例,年三十的宫宴虞传雄,义成郡主与虞世兰都要参加的,虞世莲身上没有品级,又是庶女,便不得参加。   林碧落一早跟义成郡主讲明,年三十她要回林家去过年,住些日子,过完了十五书院里开学了,她再回来。   义成郡主想了想,将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府里,倒不如让她回林家去过年。到底年节时候,身边有人陪着她比较放心。   她又叮嘱了香草,让她带着一干丫环婆子跟着林碧落去林府,直惹的林碧落苦笑:“义母,我只是回去过年,带着香草一个人便好了,再多……我家里也住不下啊。”   万一到时候林碧云与林碧月皆回家过年,还有家下仆从丫环,倒真是不够住。   义成郡主见她坚辞不受,便只能由她。又将府里准备过年的吃食让厨下包了好些,给她准备着回林家带上。   她倒是一直很反对林碧落回林家,只巴不得她与林家一刀两断,当郡主府是家便好。但是上次林碧落出了事,见何氏那牵挂忧心的模样,对何氏便有所改观,这才容得林碧落再次回林家。   林碧落在秦钰别院养伤的时候,何氏隔三岔五便跑去看一趟,时不时带些小吃给她,有时候邬柏也会抽空过去,后来她被接回郡主府之后便再没见过这两人。   到了年三十这日傍晚,虞传雄与义成郡主,虞世兰三人收拾停当,坐着马车离开之后,林碧落便被香草搀扶着爬上马车,往林家而去了。   林碧落许久未曾回家,沿路见得行人匆匆,大包小包,便知这是置办了年货回家团圆。她心中有几分急切,只等马车到得林家门首,见得半闲堂已经停业,门口打扫的干干净净,还挂了桃符。香草将她扶下马车,便小心跟在她身后,陪着她进了林家门。   “阿娘——”   “阿娘——我回来了——”   林碧落进了院子便大喊,语声清亮喜悦,连香草听了也忍不住微笑。   何氏的房门砰的打开,从里面窜出个少年,朝她冲了过来,到得近前又猛然停住了脚,面上带了满满的笑意,张口便唤“阿姐——”待瞧见林碧落吊着的膀子,伸手在她胳膊上小心戳了一下,“这个……什么时候拆?”   “快了快了。阿娘呢?”林碧落用右手将林楠的脑袋使劲揉搓了一顿,对方对她这伤残人士颇为照顾,只能站在那里任她欺负。   她正欺负着林楠,何氏便从房里出来了,脚步急切,到得近前便拉着她细瞧,又问她身上伤势,生怕她坐会儿便走,忙忙吩咐丫环们去准备吃食给她。   林碧落暂时放弃了林楠,改挽着何氏的胳膊轻笑:“阿娘,敢是你当我在外面饿着了?郡主都允了我在家里住到过完正月十五呢。”   “那就好那就好!”何氏极为高兴,拉着她回房。   这个闺女自从被义成郡主接走之后,她还当母女缘份要尽。倒不是她贪着郡主府的富贵赏银。她连义成郡主送来的谢银都没收,原样奉回,只提出一个请求,允许她有机会见林碧落。   此事她瞒着家中几个孩子,后来见得林碧落从书院回来偶尔还会来半闲堂,何氏便心安许多。   林碧落回了林家过年,大年三十家中主仆摆了两桌,又将周大娘请了过来,她独自一人也着实孤单,倒热热闹闹过了个年。   大年初二,林碧月回娘家,这时候何氏才想起来告诉林碧落,十一月中的时候,林碧云产下一子,腊月的时候还摆了满月酒。因此今年过年,林碧云倒不敢回娘家来了。孩子太小,天气又冷,谷氏是不肯让她们娘俩出门的。   倒是林碧月与林碧落许久没见,姐妹俩原本心性想法便不同,如今林碧月又已成了亲,在婆家过的磕磕碰碰,时不时便要大费脑筋与庄家母子斗法,与还在求学期间的林碧落毫无共同语言。   况且自从知道了林碧落的真实身份,林碧月寻常总觉得人的命是天注定的,林碧落从小便与她们大异,如今跟着义成郡主去郡主府过好日子,相识来往的皆是贵族子女,与她的距离实在太远,反不及当初二人相争来的亲密。   姐妹两个许久不见,距离已然产生,竟然也没什么话可说,只除了问声好,又约略问一问对方的生活,其余时间便静默了。   好在当日吃完了饭,庄秀才便带着林碧月回去了。   林碧落很想八卦的问一句:阿姐,姐夫还吟诗吗?不过考虑到两人目前似乎已经疏远到连这样的玩笑都开不得了,便觉微微的惆怅。   她还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这个家里,与父母姐弟相亲相爱的生活下去呢。   反是林楠提起庄秀才,颇有几分不喜。   他们二人原本在同一个书院,庄秀才的为人林碧落也略有几分不喜,再听得林楠提起他在书院最喜出风头,不踏实向学,却与一班富家子好听风弄月,也唯有叹息一声。   大节下的,原本应是玩乐的时机,但是林碧落静养了这许久,店里的帐目未清,趁着这机会便开始算帐。   年三十晚上,林楠是去过祖宅祭拜的。江氏听得林碧落来了,巴巴跑来请她回祖宅去吃饭,连对着香草也客气非常,伸手要去拉香草的手儿:“啧啧!郡主府里出来的都跟天仙儿似的!瞧瞧这手——”还未摸到香草的手,便被她避过去了。   香草能一心一意侍候林碧落,说穿了是瞧在义成郡主的面子上。起先还是猜测过林碧落的来历性情的,后来侍候的久了,才觉得林碧落的好来。   林碧落向来待人宽厚平和,轻易不责骂下人,与虞世兰相处的久了,连带着小郡主现在也不轻易拿丫环撒气了。不止是香草喜欢她,便是郡主身边的绿竹也对林碧落颇有好感,只除了个自命清高的春桃对林碧落的身份有几分不喜。   江氏尴尬的伸着手站在那里,讪讪的目光向林碧落瞧去,总觉得既然林碧落是主子,她是主子的婶娘,竟然被个丫环给下了面子,林碧落这个当主子的难道不觉难堪?   哪曾想林碧落却道:“香草姐姐,我二婶是有几分愚笨,什么都不懂,你也别太见怪。反正过几日咱们就回去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人!”   江氏:“……”   她今日跑来是想求林碧落的,好歹她如今与义成郡主搭上了线,顺手拨拉一下他们家便有无尽的好处。可是见林碧落毫不在意她的尴尬,心中愤恚,却又不敢说出来。   林碧落还真就仗着义成郡主的势,对江氏理也不理。   她是早就厌烦江氏,只是一直迫于小辈的身份而不得不周旋。如今她连自己未来的路会怎么样都不知道,身世会不会曝光都不敢保证,哪还有心情应酬江氏?   江氏气哼哼去了,回去少不得要将林碧落一通狠骂,又殃及何氏,认为她生了个白眼狼闺女,自己攀上了高枝,连本家也不知搭把手。   可惜这些事情,何氏与三姐儿皆不放在心上。她们母女这许久不见,亲相还亲相不够呢,哪费神去与旁人闲磕牙。   林家如今家道富裕,林楠又出息,何氏的将来有了指靠,半闲堂许多时候如今竟然要她来出面张罗,这几个月到底也将她磨练出来了,每日关了铺子数银子,越数这腰杆子便越硬,早非从前了!   过年的时候,邬松与邬柏前来林家拜年,待邬柏见了林碧落,知道她回来过年,不知有多高兴,此后便是一日一趟,总要寻摸个借口往林家跑,不是给她买了花儿便是买了钗儿,虽然都不值什么钱,到底是他的一片心。   林楠也渐渐习惯了他这呆傻的样子,只是每每瞧着他便觉拳头痒痒。不过林楠素来走文人路线,哪怕邬柏打不还手,他也只决定在言语上挤兑他,而不曾再用暴力解决过事端。   过完了年,林碧落便与何氏谈起,要与同窗联手开几个铺子,考虑到铺子里的小食以及蜜饯果子,索性由林家来做,然后分送到各店铺,这其中又有一笔赚头。   何氏听得这事,先喜后忧。   喜的是家中产业有望更上一层楼,忧的是要做这许多小食及蜜饯果子,哪怕招雇了人手,可是地方狭小,周转不开。   恰与她们相连的巷内邻居要出手房屋,林碧落与何氏一商量,索性拿出银子将隔壁院子也买下,再整改一番当作坊来用。   半闲堂这大半年也赚了不少,再加上原来从虞传雄手里抠来的银子还有节余,林家经济如今是真的十分宽裕,何氏与她算了算,又与林楠商议一番,最终定了下来。   买房子一事,因为有邬捕头在衙门,办起来效率极高,当日上午交了银子,下午便在衙门里更改了房主。   因义成郡主已经派人来接她回府拆夹板,胳膊上的骨头长了三个月,也差不多好了。既然房子已经买了,其余的事情便索性全部交给了何氏来做。只道她若有拿不定主意之处,便派人给她传个信儿,亦或与楠哥儿商议。   林碧落自摔伤之后,心中思虑许久,她还有另外一重想法,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   家中寡母幼弟,她若是一直护着,恐怕永无放手之日。唯有让寡母幼弟能够自立,能够有与姜家对峙的资本,她才能够在离开的时候,不必牵肠挂肚。   二月里,林碧落重新回到了东林书院,王益梅盼她盼的望眼欲穿,好不容易见她来了,先问了她的伤势,紧跟着便提起开店事宜。   林碧落向虞世兰,邓九娘,王益梅三人各送了一份计划书,内里有开半闲堂的详细计划。   其余的同窗,皆因与虞世兰的交情并不及邓王二人,林碧落只想稳打稳扎,便索性将其余人排除在外。只道是初次试水,总要试试赚银,若贸然开太多店,万一赔了她的罪过便大了。   三人拿着计划书坐在那里看,看完了互相交换,只觉林碧落这计划书非常有意思。   林碧落的主意是开三家加盟连锁店,吃食布置乃至雕件都可从半闲堂进货,但其中两家店却大是不同。   王益梅擅画,家中收藏的名画不少,她这半闲堂便可以在里面摆些画,以及画笔颜料,以吸引喜欢涂抹几笔的少年男女。而且她家铺面的那条街专营笔墨纸砚书画之类,除了突出食物的特色,便是突出店铺的特色,以画会友。   况且王益梅师从当世名家,她家中长辈里,有位叔父也是书画大手,林碧落便鼓动她能够磨动长辈以及她师傅,每月或者每两三个月便有画作挂在店中寄卖,借此吸引一批书画爱好者。   况且书画之类,历来是男子花钱要比女子大方,她开的这家半闲堂便不禁男女。   至于邓九娘,她的琴艺极好,东林书院也有女子结社,邓九娘便是其中一员,林碧落鼓动她说动同窗将活动地点转到她开的半闲堂去,或以琴会友,或以诗会友,果茶点心小食之类,乃至店内摆设务必雅致,大家多跑几趟便会喜欢上的。   最后林碧落摸了把虞世兰的脸,万分惆怅:“阿姐你真是除了吃的,再没什么擅长的东西了,我只能将自己家的半闲堂照搬过来。”她现在只能想到这些,其余的等想起来再说了。   虞世兰原本也不是为着赚钱,只是觉得林碧落开店赚银子颇为有趣,她只想尝试一下,倒也没特别反对。   三个人各自得了计划书,王益梅与邓九娘当晚回去便将这计划书送到了家中长辈手中。   王夫人原本将铺面都给闺女空出来了,却白空了几个月,后来听说闺女的同窗冬狩受伤了,便当此事已经作罢,还与王益梅兄长私下里调笑,只道小丫头出师不利,等还银子的日子到了,恐怕便要哭鼻子了。   哪知道才调笑完没几天,便收到了林碧落的计划书。   林碧落写的很详尽,内容包括经营方向客户群体以及供货来源,如何引导客人消费之类,皆书写其中。连今后店铺经营的方向都写了出来。   譬如若是这半闲堂开的日久,能聚集一部分书画爱好者,其中包括初学者,已经得到大家认可的书画大家,还可以每月定期开个书画研讨会,让大家共同切磋。   若是能请来大手每月定时开研讨会之时对这些书画点评,夺得首魁的便要挂在店中寄卖……到时候她只需要坐在那里数钱就好了。   ……   林林总总,全是对与王益梅合开的店铺的种种构想,且非常贴合实际。   王夫人看完了,赞赏非常,便将这计划书又给了王家大郎去瞧。   王大郎花了半夜时间去看这份计划书,又想了很久,第二天一大早便敲响了王益梅住的院子。   当日中午上完了课,虞世兰与林碧落,王益梅以及邓九娘四人坐在饭堂里吃饭,王益梅笑的十分得意,大叹林碧落给她涨脸了,她阿兄不但不曾再嘲笑于她,还提出要追加五千两投资,外加他收藏的部分书画。   林碧落:“……”   邓家的反响相比来说便小了很多,邓夫人看完了计划书,倒好似对林碧落极为感兴趣,拉着邓九娘问了许久,最后给了邓九娘一个保证:只要缺钱便来向她要。又再三叮嘱:赚钱可以,只不过为人不能只知逐利。   林碧落:“……”   她敢保证,王家大郎恐怕由王益梅开的店想到了别的地方去,这才慷慨解囊。至于邓夫人,大约是没觉得邓九娘这小打小闹能赚来什么银子,又怕她交友不慎,沉迷于赚钱之道,失了大家风度,这才多叮嘱几句。   别人如何作想,她通通管不着。唯有这三家连锁家开了,她家新开的小型食品加工厂才能更为赚钱。——前提是何氏与林楠能将这一切处理好了。   林碧落决定做壁上观,不再插手家中事务,由得何氏与林楠来处理,看看结果如何。   其实林楠大部分时间还在书院,说起来这重担是直接丢给了何氏。   就在林碧落惴惴不安之时,她迎来了回到东林书院的第一堂御艺课。   射艺课昨日便有,只是她的胳膊如今据说还不能用大力,拉弓便只能暂缓,旁人上射艺课的时候,她便在书院里四处闲逛,还不小心被阎文撞上,拉着把了一回脉,又说要开方子,待听得她最近一直吃着越大夫的药,便只能作罢。   ——阎文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某些时候。   在书院里没有好大夫的情况下,阎文一直试图从律学课上脱身,开个药学课,教教学子们认识草药把个脉开个方子,多懂得些养生知识什么的,专职自己喜欢的职业,可惜阎山长压根没想在书院里开药学课,还勒令他不许胡乱教学子们,只道若是想学大夫,该去医馆。   阎文很委屈,只能通过在书院里逮着男女学子便要把脉来无声向山长抗议。   林碧落被阎文拉着在药圃旁边听了半日的养生知识,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其实除了书画课,还可以在王益梅的铺子里开个养生知识讲座什么的吧?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任何时候,爱命的人总是占了大多数吧。   只是也不知道阎文的养生知识靠谱不靠谱,依她那点浅薄的常识与一窍不通的药学水平,恐怕难辨真伪。   她这般胡思乱想,又想起了楚三郎挽弓搭箭的英姿来,顿觉有几分心虚,略走一走神,阎文也不曾察觉,只引她去瞧自己在药圃里种的药,还为自己今日慧眼识珠,竟然抓了个极为听话的学子来听他布道讲经而得意。往常碰上的学子可没这么老实。   等到上御艺课之时,林碧落已经与今年新结识的同窗相熟了。作为留级生,她本应羞耻的,只是她摔伤休养的事情早早便传开了,也不是她考试之时数门功课得了差评,大家对这位留级生倒也很是宽容。   况且算起年龄来,新升上来的这班同窗倒与她算是同龄人,大家也能相处融洽。   数月未见,楚君钺纵马飞驰而来之时,林碧落不由自主便被他吸引。   她的目光注视着她,直到他已经到了近前,她这才低下了头,假做未见。   她不曾瞧见,楚君钺到了近前之后,目光在人群之中搜索了一番,见她垂着头立在人群后面,他高居马上,将她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不觉间唇角便弯了起来。   与她相别两月有余,又逢过年,身为大龄剩男,楚君钺这段时间真是过的颇为煎熬。   哪怕楚夫人不再逼婚,可是架不住年节之时,大家要保持礼貌往来,走亲戚拜长辈,无论碰上了哪位,总要被关怀一下终身大事,这时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楚君钺原本便不耐烦这些应酬,不过是在慢慢适应,最惨的是若碰上谁家的老封君,他进去见礼,老太太们年纪渐大,所关心的无非是年轻人的终身与子嗣,目标人物楚君钺出现之后,总算找到了重点关怀对象。   这些老太太里,还包括楚君钺的外祖母,以及本家姑奶奶……秦钰的祖母,秦家阿嬷等等。   一个年过的楚君钺心浮气躁,有好几次恨不得到郡主府去拜年,但考虑到义成郡主的冷脸,两家素无深交,他贸然去拜年着实说不过去,唯有耐心等待着书院开学。   今日御艺课是去南郊跑马,只等大部分学子都上了马,在杨助教的带领之下陆续出发,楚君钺眼见得他一直紧盯着的身影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混迹在人群之中往外跑,大庭广众之下,他索性喊了一嗓子:“林碧落先留下!”   林碧落:“……”   其余同窗皆知道林碧落受伤之时,是楚先生所救,也只随意瞟了她一眼,便纵马而去了。   楚君钺驱马到了近前,见她低着脑袋紧靠着马腹,与她第一日上御艺课的情景何其相似?顿时忍不住一乐:“你就算钻到马肚子下面去,我也能瞧见你!还是别钻了出来吧!”   林碧落只觉面上作烧。   再见到楚君钺,她似乎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   说实话,如今再要她自欺欺人,她也做不到。可是想到未来,却也知道不可能与这个人在一起,那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有时候她都疑惑,她到底有哪点好的,值得楚君钺这般穷追不舍?   可是这话她问不出口。   就跟她也觉得楚君钺未必是最好的,至少讨女孩子欢心,他与秦钰的距离不是一条小河,而是一道天堑。   ——有些事情真是好没道理!   “……我只是站的累了,在马腹上靠一靠!”   林碧落仰头反驳他,高大俊朗的男子低下头来,目光专注凝在她脸上,难得唇角弯弯,她几乎可以确定他眸子里那难得一见的喜悦。   “怎的不上马?难道是摔了一跤摔怕了?”   男子跳下马来,目光深沉热烈,两步便到得近前。少女的身高只及他的肩膀,原本身体已经离开了马腹,被他逼近,不由自主便往后靠去,整个后背都贴到了马腹上。   “身子可好些了?”他问着话,手却摸到了林碧落左臂上,隔着春衫轻轻摸她断骨之处。   当初断骨是楚君钺所接,他便准确无误的摸到了那里,感觉到骨头平滑,始放下心来。   “我很好,劳先生记挂了。”林碧落被他握着胳膊,心里便如揣了只兔子一般,左思右想,总觉这般耗着也不是办法,索性鼓起勇气,亮出了底牌。   “少将军,我准备与邬家退亲。”在楚君钺惊愕的眼神里,她又忙补了一句:“并不是为着将军待我的情谊!我已决定待此间事了,便去边陲生活!”   楚君钺只当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重新审视她雪白的面孔,黑亮清澈的眸子里蕴含的坚定,只觉有点懵了。   “你在上京城里过的好好的,去边陲做什么?!”这句话几乎是直问到她脸上去的。   林碧落忽尔一笑,像个调皮的孩子在故意卖关子,“你蹲下来,蹲低一点我就告诉你。”   楚君钺与她相识不算短了,从来不曾见过她对着自己这般毫无负担的笑容,不由自主便矮下身来,与她平视,却不防她伸出两手来捧住了他的脑袋,精致秀美的面孔忽尔贴近,软软的嘴唇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吻,十分的理所当然:“我很喜欢将军!虽然送礼送的像强盗,救了人也不见得会说好话……可是哪怕你再笨再傻,处理感情比打仗处理的糟糕多了,我还是觉得你很霸道很可爱,很喜欢很喜欢!”   她这样软软低低的诉说,面孔微微泛红,带着少见的紧张之意,却要故做坦然从容之姿,十足羞涩的小娘子,楚君钺心都要化了!他辗转反侧求而不得,却不知柳暗花明,她忽不再掩掩藏藏。   他矮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似乎怕动上一动,便吓着了她,连呼吸声都屏起来,眼里只有眼前这张花儿一般精致雪白的小脸,她松开了手,双手扶着他的肩,与之平视:“可是阿钺,我不能嫁给你!”   ——像一个成年人一样!   哪里是十三岁的小姑娘在面对自己的心上人?   楚君钺忽然有一种错觉,纵然他与她在身高上年龄上差距甚大,可是眼前与他平视的小小少女似乎在心理上并不比他小,甚至……也许她能想到的比他远远还要多。   这使得他心头发慌,比听到她与邬二郎订亲之后还要慌,让他产生一种他永远也抓不住她的错觉。   “为什么?你也说过了,你喜欢我的!”他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求证。   林碧落伸出手来,像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那样,红着面孔摸了摸年青男子的脑袋——他一直那么骄傲,从不曾预设过他能这么乖乖任她抚摸。   她怅然一笑:“你忘了我的身世了吗?当初与邬家订亲,是我没想明白,只想着在市井人家里好好生活。可是现在你瞧,情势完全不由我了,姨母将我接了来,让我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谁也不是傻子,时间久了总会传出去……我不敢想象将来因为此事要连累多少人,姨母一家子、我养母一家、乃至邬家、甚至也许还会牵累你……你瞧,这并非我所愿也!”   楚君钺猛然直起身来,伸出双臂将她搂进了怀里,感觉得到少女那纤秀的身子整个的在他怀里了,仿佛失而复得一般,他将下巴搁在她脑门上,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不怕你连累!我一点也不怕!大不了我去求圣上!”   许久以来,林碧落都是独自支撑着一个家,又独自行走于世,仿佛是独行了许久许久,初时的那腔孤勇渐被磨砺怠尽,能够依靠在这温暖的胸膛,她并没有推开他,放纵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想着,只得一刻,我只在这宽厚安全的似港湾一般的怀抱偎依片刻,片刻就好!   良久,似重新积蓄了勇气,她推开了楚君钺,笑的眸子里全是泪花:“你愿意为了我去求圣上,可是我不愿意!楚将军与楚夫人也不愿意!我不愿意背着罪名嫁给你,也不愿意永远因为身世而躲躲藏藏,担心会连累了谁!我想要堂堂正正立于这世间,堂堂正正的活着!”   她往后退了两步,又靠到了马腹之上,眸中泪水缓缓而下:“阿钺,求你成全!”   楚君钺心中刹时痛的厉害。   他从不曾体会过这种感情,求而不得相爱却不能厮守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无视她的请求,无视她这样泪眼朦胧的求他成全!   楚君钺大大的后退了两步,面上全是痛楚,却一个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本来便是不擅言辞的人,在感情这条路上都是摸索着向前,偶尔有护卫出主意,却全是猪队友,没一条靠谱的。   林碧落翻身上马,整个身子都有些微微的哆嗦,也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上次摔了之后的后遗症,她最后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窜了出去,只余楚君钺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小校场…… ☆、100 醉酒   五月里,紧锣密鼓的筹备了数月之久的三家半闲堂分店开张,除了家里提供的小食花果茶的利益来往,因着这三家店是林碧落亲力亲为助三人开的,她又要定期去铺子里巡查,王益梅几个便提出,每年自铺子里的总收益里提出百分之十给林碧落。   林碧落考虑到林家产业要留给林楠,她也只是分一次,也对得住自己这么辛苦了,便痛快应了下来。   何氏被闺女完全甩开了手,小型食品加工场倒办的有模有样的,大约是因为初次掌舵,她极为用心,送到其余三家分店里的小食以及花果茶质量都非常好。   林碧落再三叮嘱,吃进嘴里的东西,一定要保证卫生,味道反要靠后。何氏将她这话牢记在心,家里新买的仆人但有不卫生的举动,便会受罚,若用心便会有奖励,奖罚并重的机制却是林碧落出的点子,只是难得她执行起来竟然也不曾手软。   邬柏他们的武馆与其余几家武馆比武,林碧落没有依约参加,却在比武之后约了他出来。   他那帮师兄弟们见得前来约邬柏的少女穿着不俗,尤其容貌极其出色,便暗中交头接耳,暗赞这小子有艳福。   林碧落将邬柏请到了酒楼,要了个包间,点了一大桌了菜,见得邬柏狼吞虎咽,只觉打了几日腹稿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邬柏还当她是为了专程前来犒劳自己,虽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三姐儿与自己的情势天差地别,便是这桌子菜也不是他们家能够随便点得起的。   待他吃完了,伙计换了热茶,顶着少年火热的目光,她才万分艰难的开口:“阿柏,我们不能成亲了!”   邬柏被一口热茶呛住,猛咳不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整个人都透着股慌乱:“三姐儿你没说错吧?我……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我跟小师妹真的没什么的,都是那帮师兄们在瞎起哄!小师妹……小师妹她是喜欢我来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啊!”   林碧落发誓,在此之前她真不知道邬柏还有个小师妹的。听得他这么说,她反倒放下心来,连忙安抚他:“阿柏,并非是你与小师妹的事儿。我不知道你与小师妹有什么事儿……我完全不知道。”   “那是为什么呀?”邬柏只觉方才咽下去的食物沉甸甸堆积到了胸口。   林碧落苦涩一笑,“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告诉过你,阿娘也没告诉过你们家,原本便是我们不对,不应该瞒着你们!”她将自己身世娓娓道来,又将亲身父母的去向告之,末了才道:“这事儿若能瞒着,我也不能安心与你成亲。万一哪一日事发……”   邬柏被这件事情惊的呆住,他忽想过很久以前,林楠曾经问过他,假如忽然知道自己的阿姐不是亲的,应该怎么办?   那时候他丝毫不曾想到过会有今日。   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何氏听到林碧落的话,如遭雷劈。   事情没有暴露以前,她总存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女儿既然也能过上好日子,只是名份上到底差了一层,从郡主的亲外甥女变做了来历不明的义女,可是终归生活不会差,还念着最好的书院,她却忽然跑来要退亲。   退亲这事儿,何氏不是没想过。   当初订的匆忙,后来发生了林碧落坠马摔伤事,她心中便觉得对不住邬家,不是因为林碧落失了贞洁……而是因为她的身份也许会引来一系列的变故,而邬家是毫不知情的,却也不能排除也许可能会有的被牵连其中。   现在林碧落提出退亲,她并不觉得不能接受。   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林碧落不但提出退亲,还提出过完了年,她便准备长途远行,回边陲去。   ——这简直是在剜她的心肝肉!   边陲是什么样的地方,她不曾亲见,可是周大娘的话里话外都透着悲沧之意,想也知道日子有多难熬。   她不由抱着林碧落大哭。   “三姐儿……阿娘……当初郡主将你给了我,你便是我闺女!郡主是要你过好日子的,你自己却要往边陲去,你让阿娘怎么办?怎么办啊?!”   一想到她小小年纪便决然远行,不止是丢掉上京城中的荣华富贵,安稳日子,还有清白的身份。   当年义成郡主与容大将军皆是被流放的犯人,哪有可能再重新回到上京城?   难道要她的三姐儿也永生永世背着罪民的身份在那苦寒之地生活下去?   何氏只觉心里痛的不行,又知道她年纪虽小,向来说一不二,那悲痛便又加了一层,直抱着她号啕大哭,只盼她能改变主意。   林碧落拿袖子替何氏拭泪,眼里有泪花滚落,人却并不至失态,“阿娘,能得你抚养一场,我心中感激至深!可是这件事情再无回转的余地,我若再不走,若是等事情将来无法收拾之时再走,便晚了!”   何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三姐儿在家里藏着掖着,在市井百姓家里乖乖长大尚且让她担心,何况是被接到了郡主府?那等于增加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可是这些事情由不得她来作主,义成郡主的性子谁能拗得过?!   何氏歇斯底里的哭了一场,转天便亲自去邬家退亲。   谷氏与邬捕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想到邬家也是忠厚人家,何氏万般无奈,唯有将林碧落的身世道明。   “难道阿柏竟然知道了?这几日都不肯出门,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谷氏讶异不已。   何氏十分难堪:“三姐儿已经亲自找过了阿柏,想来是全盘告诉他了!”   谷氏说不出话来。   原来好好的媳妇儿,再过个一年半便能办喜事,况且又是自家儿子可心可意的,那孩子她也喜欢,哪知道中途出了这事儿。   哪怕她再宽厚,也觉得被欺骗了。   “亲家……你……”又想想当初乃是邬柏心心念念,非要娶三姐儿,她也曾明示暗示过好几次,都被何氏婉拒了,后来有了将军府的提亲,何氏这才下定了决心。   想来这便是何氏做也的选择了,宁可让三姐儿嫁进寻常百姓家,也不能入高门。   她心中虽然不是滋味,却还是庆幸何氏没有瞒到底。   试想想,三姐儿若是嫁过来,万一她的身世曝光,邬家岂不是跟着要遭殃?   当机立断,谷氏也未再与邬捕头商议,也未与邬柏通气,便与何氏退了订,将两家订亲之时互送之物退回,又退了庚帖,婚事便算作罢了。   这里邬柏还不知道,只关着房门思考对策,那头谷氏已经替他将亲事退了。   且谷氏自来知道小儿子心系三娘子,生怕他知道了闹将起来,况且何氏也说起,林碧落已经决定年后便去边陲,不会再回上京城,只要林碧落走了,哪怕小儿子再想,也莫可奈何了。   她是决意瞒到底了。   待得邬柏过两日从房里出来,见得谷氏欲言又止,谷氏心中便知,这小子定然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家里三娘子的身世。可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说,只回武馆去了。   谷氏心中便想,亏得何氏还算厚道,亲自来说明情况,又退了亲。不然依这小子的想法,大祸临头都不知为何。   她心中对林碧云也有了几分微词,每日里便有些不痛快,有心说几句,但林碧云生的长孙已经六个月了,孩子每日咿咿呀呀极为讨喜,连带着她对媳妇儿的那份不满便渐渐消弥。   邬捕头知道了谷氏退亲之事,也只沉吟道:“咱们这般着急退亲,会不会有些……怕事儿?”反正三姐儿已经决定了要回边陲,这亲是退定了。为何不索性再拖一拖,只道自家不是那等怕事的人家,让何氏多走几趟,心中恐怕会感怀亲家仁厚。   如今刚听到了此事,便立刻要退亲,倒显得他们家有点薄情寡意了。   谷氏可不像邬捕头那般在官府里混过的,对求个好名声之类的全无概念,只觉事出紧急,何氏提出要退那真是阿弥跎佛,最好立刻将关系清理干净,免得哪日惹祸上身。   邬捕头也不是非要拖一拖的,不过只是一说。人都是趋吉避凶的,哪有迎头赶着求祸的?   这头林碧落知道何氏退了亲,心中大定。   她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连带着楚君钺来请她吃饭,也痛快答应了。   这是二人自那次之后初次单独相对。   自从在小校场单独谈过话之后,林碧落每每避开了楚君钺,哪怕不得不参加的射御课,也是隐藏在人群之中,偶尔偷偷瞧他几眼。   也不知道楚君钺那次是被打击的坏了,还是心中别有所想,终于决定放弃,待她终于如于如其余的学子一般了。不过偶尔会指点林碧落射御要点,那也只是先生的职责所在。   楚君钺在燕回楼宴请林碧落,待见得她穿了套男装来,不禁哑然失笑。   这半年来,林碧落的身高又抽高了些,更为亭亭玉立了,只是她今日却打扮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模样,当真令人侧目。又是夏天,她手中还拿着把洒金扇子,轻缓的摇上两摇,眉目含情,连店小二也禁不住多瞧了她两眼。   “你这是——”   林碧落露齿一笑,“楚兄请客,我焉能不狠宰一通?以后都没有机会在这繁华之地逗留,今日不若叫几个歌伎来,听几支曲子,咱们好乐呵乐呵?”   “正合我意!”楚君钺的表情瞬间柔和了下来,甚至还隐带笑意:“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好生享受享受?只是苦于没有人来陪?”   “你怎么知道?”   林碧落大乐,仿佛数月之前的那场伤心会晤已经完全抛至脑后。   楚君钺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   他本不常笑,乍然露齿而笑,便如云破月来,刚硬的五官竟然奇异的添了暖意,林碧落一时瞧的呆住,拿扇柄直敲手心:“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俊郎的郎君,却是个光棍儿!哈哈哈哈!”   楚君钺毫不示弱,“这还要问你,你若点个头,这俊郎的郎君便不是光棍儿了!”   林碧落没想到许久未曾相处,这才隔了几个月,楚君钺竟然也学的会说这等话了。   “我这不是舍已为人,将最好的留给上京城中的小娘子们嘛。说起来我若是走了,上京城中的小娘子们都应该摆酒送行,感谢我成全了她们嫁进将军府的梦想。我这人真是心底善良仁厚大度啊……”摇头晃脑的夸完了自己,她才落座。   楚君钺无语的瞧着她,从来倒不知道,这小丫头这么无赖。   显见得如今她是全然放下了心事,再无顾忌了。   不多时,小二沏了热茶来,又报了菜名,林碧落便捡自己喜欢的点,点完了又吩咐小二去唤几个歌伎来唱曲子,待得小二出去了,林碧落才道:“少将军不会心疼这几两银子吧?”她明明从楚君钺的眸中看到了怜惜之意,却假作不见。   不过是最后的狂欢,这座城池里最后的告别,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今日她穿着男装而来,想来楚君钺便已经知道了她决意以朋友的身份与他见面,哪怕他能忽略了性别,而非是曾经求娶过的女子。   “十二郎大概会心疼吧,最近他被我丢去打理我买的那些铺子。”   她还不知道,自她开始筹备那三家半闲堂分店,他便想法将那三家旁边的铺子买了下来,令十二郎前去打理,时不时便有借口隔窗瞧着下面的街道,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便会一身疲惫的从铺子里出来,坐上马车回郡主府去。   这些,到底也不需要她知道的。   冷盘热菜流水介端了上来,歌伎在旁浅唱低吟。“有歌无酒,太过无趣,不如咱们来喝两杯?”楚君钺紧盯着面前玉雪面孔,怕自己心里的蠢蠢小兽被她瞧破,怕她不答应。   “这有何难?小二——拿酒来。”   上京城中的佳酿,她还未曾尝过呢。   小二颠颠的跑了来,报了一串酒名,只听得林碧落头晕,最后还是楚君钺点了个千日春,小二神色古怪的瞧了尚懵懂不知的林碧落一眼,暗道奇也怪哉,那小郎君明明是个小娘子,这千日春喝起来口感近似果酒,但后劲却足,恐怕不及五杯,这小娘子便要醉倒了。   ——难道是这大郎君安着什么坏心?   他们做酒楼生意的,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有些把戏早瞧的清楚,可是却不能喝破,免得坏了客人兴致,唯有麻溜下去拿酒了。   林碧落与楚君钺这番把酒言欢,吃了几口热菜,两杯酒下肚,她便有些飘飘然了,话也多了,人也活泼了。楚君钺是在东南水军营里灌着烈酒长大的,每每出征下海,只怕太过潮湿,随军都带着烈酒,一口焖下去半个胸膛都似要烧起来,这千日春他只管一杯接一杯小口的饮着,又与林碧落聊起营中成长趣事。   当年第一次在营中吃饭,第一次坐船下海,在海水里扑腾了十几下,楚老将军愣是没让人救他,只让他灌饱了水,才亲自下去将他捞了上来,倒提着双脚控水……   林碧落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楚君钺是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难怪他在某些方面粗糙而直接,全然不似秦钰那般细腻。   秦钰前几日竟然给虞世兰送了首情诗,只慌的她这位愣头阿姐跑来请教她,“……秦二郎别是抽风了吧?”   林碧落内心狂笑虞世兰的迟钝,却也坏心眼的不肯帮秦钰点破——反正秦某人万花丛中过,打动女人心的办法不少,就由得他自己慢慢磨,说不定才懂珍惜。   “说不定是他想要借阿姐的手送给旁人呢?要不你去问问秦二郎?”   虞世兰与这位秦二郎相处起来,毫无顾忌,与当初追着楚君钺陪着小心瞧他脸色全然不同,这一位是见过她最倒霉最狼狈的样子的,她问起来也是随意得多。   听说当日秦二郎听到虞世兰的追问,脸都绿了。   “……你这情诗若是想转给谁直接告诉我就是了,我必帮你送达!这般不言不语塞给我,我怎么知道你要给谁?!”   虞世兰回来之后与林碧落提起此事,竟然给秦二郎冠了个“颇为羞涩不肯说实话”的结论,又道二人“到底交浅言深,何苦费心探问旁人私事”,竟将此事撂开了手。   林碧落肚里闷笑好几日,就是不肯点破虞世兰,暗道秦二郎用写情诗这种含蓄的方式来追求虞世兰,真是太过委婉了,委婉的对方都想不到那层意思上去。   若是秦二郎跟楚君钺似的直接了当,效果说不定还有所改观。   楚君钺与秦二郎厮混了这么久,却不知互相学习,指望着楚君钺送情诗给女子,大约是不可能了。   这人送礼就能送出土豪金箭那种奇葩的礼物,林碧落每想至此,便觉好笑,听了他成长历程,又倍觉心酸。   也许有的男子天生便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这真是开赋技能,可是楚君钺这人显然不属于这种。   他就是那种在战场上千锤百练之后,才有了今日荣光,因此哪怕在别的领域——比如追女孩儿——大约也是信奉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吧?   二人对酌小饮,林碧落不知不觉间便有了几分醉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楚君钺已经将歌伎们遣了下去,眼前放大的眉目离她极近,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随意沿着他眉间鼻棱处描摹,像跟着王益梅学画一般,描的极为认真仔细,对方也静静的由着她……   “阿钺……”   “嗯。”   “我要将你画下来……带到边陲去。”   “嗯。”   “……”   酒尽灯残,语渐稀。   马车停在了郡主府那条街的街口,充当车夫的十二郎便缓缓将马车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儿已经醉的人事不省,完全放松的靠在楚君钺怀里。感受到她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之下对自己全然的依赖,楚君钺低低无声的笑了:“阿落,你求我成全,你怎么不成全成全我?!”   怀里的人儿呼吸馨香,软软的靠在他怀里,不言不动。   “……也好,我暂且放你去飞两年,你总归会回来的!”   朝中政事林碧落不懂,可是楚君钺却并非一无所知。   初春的时候,圣上将养了一个冬天的病将将有了起色,召了楚君钺去的时候,还叹息自己膝下犹空,准备年底召各藩王携子入京。   这差不多是一个在皇亲宗室之中选未来太子的信号。   后来朝中隐隐传出风声,与各藩王交好的朝中大臣暗中动作,楚老将军却特意将楚君钺叫去训诫,教导他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不能乱了阵脚。   当今圣上那是连亲兄长的皇位都能抢来的人,不过是些别枝宗亲藩王,有什么好顾忌的。   反是那些藩王得了这旨令,倒应该惴惴不安才是。   进京朝圣,若是来了,保不齐被今上一网打尽。若是不来,谁知道会不会错失良机。   反正无论如何,楚家不能站在任何一位藩王身后,而是要竖决站在今上身边。   十二郎上前去敲开了郡主府的大门,有候着的婆子将林碧落抱进了门房里放着的轿子里,抬到了后院安歇。   义成郡主已近临产,这些日子根本睡不着,肚子压的难受,便是连虞传雄也每日顶着个黑眼圈上朝,不知道的同僚还当他纵欲过度,却不知这位尚书大人如今每夜都在充当模范丈夫,时不时帮腿抽筋的义成郡主搓腿,或者下去倒杯水,或者扶她去解手……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便是连义成郡主自己,起先也只淡淡的拒绝,后来在虞传雄的坚持之下心中不免会想,瞧他能坚持几日?接连数月之后,她便习惯了,半夜使唤起尚书大人来,比使唤丫环还顺手。   连今上也忍不住调侃尚书大人。   “虞大人,莫非近来府中纳了美妾?”   虞传雄表示很茫然。   他最近睡眠严重不足,脑子有时候转的不太快,没想过谈政事的间隙,圣上却关心起他的闺房私事。   “陛下,臣最近不曾纳喜。”   那这模样便是严重的欲求不满了?   “难道堂姐最近竟然管起你来了?”想到义成郡主大着肚子,说不定还真烦他府里那些莺莺燕燕呢。“她如今怀着身子,你就让让她,待生完了孩子再说嘛。”   难得今上做起了和事佬。   虞传雄很冤枉。   “陛下,臣最近……夜夜守着郡主,她要临产,又身子不适,臣实是夜不安枕啊!”他这般忧心忡忡的模样,虽然也颇有模范丈夫的样子,可是忽想起当今圣上无子——在圣上面前炫耀家有产妇是不对滴!   瞧见座上今上似笑非笑的眼神,虞传雄心中一惊,忙告退了出来,免得戳在那里碍眼。   回去之后左思右想,索性将府中没有生育过的侍妾通房打发了,只留下生育过的几个。还将这几个召集到了一处训话,令她们不得生事,只安生在后院呆着,不然便撵出去。   卫姨娘回房之后私下里与虞世莲嘀咕:“你阿爹往日也算聪明,怎的这会儿糊涂了?郡主肚子里那个都还没生下来,也不知是儿是女,他便这么着急忙慌的给未来孩子铺路,还生怕得罪了有诞育之功的郡主。说不定这胎还是个姐儿呢,有什么好高兴的?!”   虞世莲亦是心中愤愤,原本她也算是虞传雄的心尖子,自从义成郡主有喜之后,她便靠边站了,哪怕心中再有不舒服也无可奈何。   比起有可能是的嫡子来,她一个庶女的确不值什么。   可恨就可恨在这里!   同样是虞传雄的孩子,怎么就因为亲母的身份问题而分出三六九等来?况且这十几年来虞传雄的疼爱倒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她一直比虞世兰得虞传雄看重!   她本来一直在虞世兰面前引以为傲的阿爹的宠爱,在义成郡主肚子一日日隆起来的时候消失怠尽。   难道这十几年来虞传雄对她的疼宠都是假的?   母女两个心中再不服,却也没什么用。   六月初六,义成郡主在疼了一夜之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孩子落了地,确认了性别,虞传雄便高兴的跑去给祖宗敬香,虞世兰与林碧落姐妹俩高兴的合不拢嘴。   林碧落带着虞世兰亲自下厨给义成郡主做月子营养餐。   义成郡主吃了五日,直到第六日上林碧落与虞世兰去书院上课,丫环端上来的粥菜味道不对,她才问起来,“可是厨房换了厨子?怎的味儿跟前几日的都不同。”不同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许嬷嬷抿嘴而笑,旁边的丫环嘴快,笑着禀了她。   “郡主不知道,前几日郡主吃的都是小郡主与三娘子亲自下厨做的,今儿她们去上课了,这是厨房里的嫂子做的,没想到郡主一吃便吃出不同来,到底是母女连心呢。”   义成郡主心道:瞎说!她生的闺女她自己知道,虞世兰是连水都不会烧的人,又焉会做饭?   说到底,定然是三姐儿这丫头拉着姐姐去的,她家闺女不过挂个好听的名儿。   却不知她生产的那晚,卫姨娘在房里求天求地求菩萨,只求保佑郡主生个闺女,后来听得主院里一直没有传出消息,一拍大腿向虞世莲道:“她不会是跟她那个阿妹一般,生了个死孩子吧?”   虞世莲不知旧事,连连追问:“什么死孩子?”   卫姨娘心中正慌,索性将旧事告诉了虞世莲。   “咱们府里的郡主并非独生,还有个亲妹妹名唤萧怡,封号是义安,只不过后来她家夫君犯了事儿,夫妻俩被一起流放到边陲荒蛮之地去了。流放之前,义安郡主临产,生下来个闺女,有说生下来就夭折的,也有说活了三天才夭折的,总归那孩子没活。不过那孩子就算当时活着,若是跟着流放的亲娘老子去边陲,定然要死在半道儿上的,总归是个短命鬼儿!”   她说起这话来,胸中郁气似乎随着义安郡主这惨烈的往事而缓缓消解。仿佛义成郡主的亲妹子所受的苦,便等同于加诸在她身上的苦,义成郡主痛苦,她便开心了。   虞世莲忽觉脑中一闪,似想起了什么,却一眨眼便抓不住了。   “嗐!只盼着郡主这胎便跟她那妹妹一般,生下来便夭折,那才好呢!”   这次虞世莲准确的抓住了那念头,脑中有个大胆的设想,只觉整个人都要激动的颤抖了:“姨娘,你说……义安郡主那个闺女会不会没死?”   “死了。没死还能去哪里?”   “若是……若是在咱们府里呢?”   “咱们府里?咱们……”卫姨娘双目放光,脑袋猛的直朝着林碧落所住的院子方向瞟去,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你是说……你是说……”   虞世莲紧握着卫姨娘的手,娘俩个搂抱成团,都激动非常。   “姨娘没觉得……她跟小郡主长的极像?便是跟郡主……也非常的像?”   “嗯嗯。我还奇怪呢,郡主是从哪里寻出来个跟她闺女这么像的丫头?若说是郡主当初想法子抱了出去,寄养在别人家……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姨娘——”   “此事……此事若是捅上去……”卫姨娘多少年来,心心念念就是要将义成郡主打倒。   假如义成郡主跟她争风吃醋,她心里也许会舒服点。明明身为郡主之尊,连夫君也在别的女人的怀抱,可是她就是就够云淡风轻的不在意。   好似……卫姨娘只是个叫嚣着要与她一决高下事质上去是她豢养的小猫小狗。   到了最后,这简直成了卫姨娘的心魔。   不是为了争夺虞传雄这个男人,而只是单纯的想要将高傲的义成郡主踩在脚底下,狠狠践踏她的自尊。   “我们只要确定,阿爹知不知道此事。到时候若是能将阿爹摘干净……至于郡主,谁管她死活?若是跟她的阿妹一样被流放到边陲去才活该呢!”虞世莲秀丽妖娆的面孔上此刻有几分扭曲。   如果说卫姨娘的假想敌是义成郡主,那么虞世兰便是虞世莲的靶子,多年来以打击这面靶子为人生目标。   假如义成郡主失势流放,身为她亲身女儿的虞世兰,想必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虞世莲忽觉柳暗花明。   第二日义成郡主生子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别的妾室们都有几分垂头丧气,却又不得不去强颜欢笑的恭喜郡主,还要在虞传雄面前刷好感度,心里苦的要命,面上还要加倍的陪着小心恭喜家中嫡子降临。   唯有卫姨娘与虞世莲心中冷笑,暗道:且让她们高兴几日。   义成郡主生了嫡子,到了满月的时候,孩子都没有名字,府里人皆呼“小郎”。   虞传雄高兴之下,向同僚广发帖子,邀请百官来参加他儿子的满月宴。   不止是百官前来凑兴,便是当今圣上也赐了许多珍玩古玉乃至小儿配饰。   一时之间,郡主府门前车水马龙,前院后院忙乱不堪   义成郡主才生完孩子,人却已经完全消肿,又加之久不出门见风,养的白里透红,不输以往秀美。她月子里休息的好,饮食又多是林碧落与虞世兰在一起鼓捣,还跑去与阎文探讨,又与厨娘商议,许多前来恭贺的官家夫人皆啧啧称奇,连连追问她都吃了些什么。   权贵人家,做月子的妇人们无不是大量滋补,待得出了月子无不是圆圆滚滚,偏林碧落阻止了厨下进上的月子餐,大油大荤一律不取,只以清淡的鱼虾蔬菜类补足营养。   义成郡主颇为得意。   女人哪怕到了八十岁,都有爱美之心。   她这个年纪生产,原本便怕产生变形,哪知道一点没变,且调理得当,反比怀孕之时气色要好上许多倍。这都是林碧落的功劳。   碰上几个年轻的还在生育期的少夫人们讨教,她便将林碧落拉了过来,大夸她这位贴心的义女。   虞小郎的满月宴上,后院里除了这位白白胖胖的小宝贝之外,反是林碧落大出风头。   这是始料未及的。   那几位少夫人也是急性子,还有家中姐妹怀孕的,当场便要调养的方子。   林碧落暗暗叫苦,她又不是大夫,也没阎文那么大胆子,可是连义成郡主也催她写下来,不得以,她唯有将义成郡主月子里吃的东西录了下来,又再三再四申请,她只是歪打正着,个人体质不同,还是要问过大夫才是。   那几位少夫人见她这般慎重,又与虞世兰模样相似,却比虞世兰更要稳重端丽,颇为可喜,除了给虞小郎的东西,皆从身上取下佩挂来做见面礼,得了义成郡主首肯,她便大方收了下来。回房去一清点,竟然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101 事发   女人的嫉妒有时候是盲目疯狂不顾一切的,它所产生的负能量远不可估量。   对于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家后院里任何一个妇人的义成郡主来说,她完全不了解嫉妒可让人心智蒙蔽到近似白痴的水准。   人都有没办法切身体会的情况。比如义成郡主,她的世界大部分都在外面,并不在郡主府后院这一亩三分地。除开与京中贵妇喝茶看戏赏花拜佛交流感情,还要关注朝廷动向,与康王府留下来的一部分旧日僚属联络感情——另外一部分奉康王爷遗命,追随先太子与容绍,被贬的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四散飘零。能在上京城中站稳脚跟的,都是在后来的站队过程中跟从了义成郡主的脚步,站到了今上的队列里,这才有了后面的荣华富贵。   义成郡主此生恨事便是身为女子,不得立于朝堂,只能做丈夫背后的“贤内助”,与之就朝堂局势以及政见提出中肯的建议,并利用康王府旧部助他立足于政堂,傲视同僚。至于郡主府后院里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一群笼中鸟而已,权且当是虞传雄闲暇时放松身心的乐子,与大局无碍。   一个人一旦长久的将目光注视着远方,便很容易忽略脚下的泥泞。   谁能想到卫姨娘母女的破坏力如此之巨大呢?连家中主子都敢攀咬。   今上御前最得力的大太监姓木,名若富。在今上还是个幼小的皇子之时,便陪侍在侧,等今上继位之后,他便是御前第一人。   凡事若论起排行来,自然有第一便有第二。   御前排位第二的太监姓苟,名有德,也是今上龙潜之时便跟着的近侍宦官。哪怕木若富长着四个脑袋八只手,也不可能总揽皇子身边所有事,那苟有德便领着一部分差使,多年与木若富别苗头,暗中互相较劲,已非一日。   苟有德做梦都想取代木若富,成为御前第一红人,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要说卫姨娘母女能搭上苟有德,还是全凭虞世莲认识的一位同窗,年春才入学的翁琼。   翁琼的阿爹翁鹏有凌云之志,原本是个六品官吏,使了大把银子好不容易爬到了五品,还想更进一步,但苦于原来的门路已断,又听说御前得力的太监在京中皆置有宅子,打听了木若富的宅子,跑去巴结,没想到木若富对这位小官不放在眼里,只能怏怏而回。   翁鹏既没巴结上木若富又转头打听到了苟有德的宅子,便奔着苟有德去了。   苟有德其人,不止贪财还好色,尤喜幼女。宅子里除了一位正头娘子,还纳了四五房妾室,连侍候的也是美貌婢子,下了值回来总要折腾一回,玩些假凤虚凰的把戏。   这原是太监们贯常发泄的方式,哪怕不能尽人事,也总有些别的法子取乐,只是寻常女子极难承受,苟有德那些妻妾每侍候一回便要休养半月才能爬起来。   况且苟有德最好幼女,年十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最合他意。   巧了,翁鹏除了今年才送到东林书院的嫡女翁青,庶女翁琼之外,还有个出落的非常美丽的庶女翁珠,年方十二,见过的官家夫人都惊艳不已,口耳相传,竟然得了个外号“小珍珠”。   翁鹏求到了苟有德身上,他别的没要,张口便要了小珍珠来服侍。翁鹏回家想了半夜,舍去个容色出众的庶女,与御前大太监搭上了线,换来个锦绣前程,这买卖不亏!   这小珍珠翁珠正是翁琼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妹子。   翁珠进了苟有德的内宅,翁鹏果然步步顺遂,官运通达。   但翁琼每想起乃妹来必定心中伤感,再加上她自进了东林书院,见得虞世莲待人可亲,便渐渐引为心腹知交,将家中之事渐渐泄了出来。   虞世莲与卫姨娘密切关注了义成郡主与林碧落大半年,种种迹象表明,她们母女的猜测有多么的靠谱。到了年末之时,终于由虞世莲出面,求了翁琼去见小珍珠,只道有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苟公公。   原本,若是虞传雄夫妇与苟有德私交不错的话,这件事情误打误撞到了这里便被压下来了。偏偏与虞传雄夫妇私交好的不是苟有德而是木若富。   阉人使起坏来,比之寻常人更刁钻些。   苟有德得了这么个机会,便想着借机踩虞传雄夫妇一脚,顺便把木若富也拉下水,忍耐了一段日子,在大年夜的前一日寻机悄悄儿跟今上告了密。   当然义成郡主收养容绍之女的过程是经过再加工的。比如当年容绍事败,姐妹俩密谋容家大姐儿生下来便夭折了,再寄养到寻常百姓家里,待得她渐渐长大之后再以养女的名义接过来教养……当年木若富前去宣旨,回来亲自向今上禀报容绍之女夭亡,想是收了容绍夫妇俩的好处等等。   苟有德有个富有联想的好脑瓜子,与虞世莲母女的脑回路出奇的一致,但有漏洞之处他们也自行将故事编圆。谁能相信义安郡主将女儿宁可托付给寻常百姓也不肯托付给嫡亲的阿姐呢?完全讲不通!   能讲通的只有一条:姐妹俩密谋保下了容大姐儿!   虞世莲久恨林碧落,只觉得自己一再的受挫皆是从林碧落进府开始。况她心中一直有楚君钺的影子,不止是求而不得,而是因着林碧落坠马受伤,楚君钺毫不留情的那一刀,险些划花了她的脸,那求而不得便化作了怨毒。   对林碧落的刻骨嫉妒怨恨以及对楚君钺不肯回应,不肯怜惜她的怨怼。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苟公公得到的密报,连圣上向来信任的楚君钺也秘恋着这位容绍之女,他不肯成亲便是因着容绍之女。   虞世莲原本只是想让林碧落吃苦头,楚君钺也摔个跟头,他若是知道因为林碧落而倒了霉,说不定就会回头,瞧得见她的好。   可是这事儿落到了苟有德耳里,那便有了另外一重考量。   圣上看重的楚家与容绍有了瓜葛?这可算是独家功劳!   很不幸,楚君钺每次见到苟有德,也只是保持着基本礼貌,并不曾有什么亲近之举。对这位少年得志的梦家三郎,苟有德并无什么好感。   今上久病,到了夏天身子便轻快些,一入了秋冬旧疾便犯了。他这两年越发的沉寂了,听得苟有德密报,又问起消息来源,苟有德便道此事乃是虞尚书后院里的一位庶女及其姨娘探查清楚,只觉郡主犯下此等欺君大罪,怕连累府中诸人,这才想到了御前坦白。   苟有德密禀之后,悄悄抬头瞧了一眼,见今上眉目沉敛,纹丝儿不动,心中便有了几分忐忑。这位圣上原本性子便多疑,最容不得臣下欺瞒,早些年夺位的时候手比较黑,有不少站错队的大臣都命丧在他手下,许多家族都在那场政治恶斗之中凋零,这两年略宽慈了些,却因常在病中,多疑的性子并未改掉。   他有些吃不准今上心中所思所想。   义成郡主府中,林碧落正在收拾盘缠。   她准备回林家过年,过完了正月十五,便跟义成郡主表明心志,由郡主择几个可靠的侍卫送她去边陲。她可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跋涉千里,安全到达亲身父母身边。   新开的三家半闲堂盈利不错,最好的要属王益梅开的那家,半年时间无论是各种小食还是画作的交易量都直线上升,为此林碧落果断调整策略,除了原来的花果茶之外,又寻了越大夫求了几个男子滋补的药茶,专为男性书画爱好者定制。   到了年终之时,虞世兰的半闲堂林碧落分了一千两银子,邓九娘处分了六百两,王益梅处却是分了三千两,连同在义成郡主府的月钱,郡主时不时给她的补贴,也有四千八百两之巨。这还不算她收到的各种见面礼以及郡主给的首饰。   原本虞世兰开的半闲堂也只是玩票性质,但是义成郡主身边有不少官家夫人及其女媳,郡主生产完毕,联络感情偶尔便会请了这些官家夫人前去消散半日,又有家伎奏乐,或请了外面的女先儿说书助兴,有时候这些官家夫人便会带了旁人来此消散,营业额倒比邓九娘开的半闲堂收益要更好些。   林碧落早打算好了,这笔银子不再交还给何氏,而是自己收着,带到边陲去。   因着三家半闲堂的小食花果茶以及蜜饯果子全是从林家供货,这半年来何氏忙的脚不沾地,银钱哗哗往家流,她提出要给林碧落一部分银子,但林碧落坚决不肯要。何氏见此,便将多年前义安郡主馈赠,她与林保生留存下来给林碧落当嫁妆的银子首饰都拿了出来,光银子便有三千两,亲自交到了她手上。   想到也许这便是容家往后全家立身之本,林碧落便收下了。   如今她手头也有了七千八百两银子,另有首饰若干。   大年夜林碧落照例是在林家过的年。   林楠是到了大年夜,才知道林碧落的打算,紧抓着她的手当时便急出了泪,倒引的林碧落忍不住取笑他:“阿弟在书院里这许久,我瞧着怎的越来越小了?”   “阿姐——你不能不走吗?”   林楠完全不能想象姐弟相隔千里,此生或者都没有机会再见。想一想便觉心如刀绞。   林碧落换了郑重神色,紧握了他的手,目中也全是留恋之意:“阿弟,此后家中大小事务,阿娘阿姐们,就全靠你了!”她拍拍少年尚嫌稚嫩的肩膀,嘱托之意甚重。   还未嘱咐完,守门的仆人飞奔来报,门外有天使,宫中传召。   何氏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宫中会有人跑到自家门上来传召,她目露惊骇,拉着林碧落的胳膊便要将她藏起来,“就……就说三姐儿不在……”危机时刻,急中生智,朝前来专讯的仆人嚷嚷:“就说三姐儿出城去了……”   林楠也慌了神,跟何氏一左一右扯着林碧落便要藏起来,扯了两下只觉林碧落纹丝儿不动,何氏急的流着泪催促她。却不防林碧落挣脱了林楠的手,又一根一根将何氏紧攥着的手指扒开来,面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之色:“阿娘,请恕女儿在此别过!”跪下来,端端正正朝着何氏磕了三个响头。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宫,也不知此后与何氏还有无见面的机会。   何氏顿时急的大哭,软软坐到了地上,扯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耳听得院子里已经有脚步声响起,林碧落抓着何氏的手,急急嘱咐:“阿娘,我若是再也回不来,带回来的包袱外加你给我的,都想办法送到边陲去,留给……他们去过活!此事你与周大娘相商。”   房门砰的被推开,门口立着一队禁军,银甲闪亮,打头的是位容长脸的中年宦官,盯着房里哭成一团的母子,以及镇定到面无血色的少女开口:“宣圣上口谕,召林三娘子进宫。”   林碧落掰开了何氏死死抓着她的手指,起身来整整衣衫,“公公头前带路。”竟是再也没回头看一眼,随着那位中年宦官而去,夜风寒凉,何氏爬起来追出去,但见夜风吹起她的裙裾,纤秀少女腰背挺直,一步步从容走出去,像过去每一天离开家门上学,像过去每一日与她暂别。   何氏顿时悲从中来,“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直哭的撕心裂肺。   林碧落一直走出林家院门,因着年节,街上铺面大门前面都悬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在她脸上,倒将她苍白的面孔染上了红晕,苟有德瞧了一眼,只觉少女的眸光亮的惊人,玉颜清眸,丽色无双,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   “容姐儿,请吧!”   他伸出手来,拿腔拿调指着林家门前停的马车,心中暗道可惜了,这么一位美人儿,竟然马上便要落个不好的下场。   林碧落上了马车,苟有德也尾随而上,见她上了马车之后,安静的坐于角落,心中忽生出邪念,待得马车走动,涎笑着朝林碧落伸出手去,嘴里轻语:“若得咱家在圣上面前说上两句好话,容大姐儿必定能留一条小命儿。”   想她不过稚龄,花样年华,哪有不怕死的道理。   眼瞧着苟有德的手要伸到她胸乳之上,林碧落抬手用尽了全力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毫无防备的苟有德便被林碧落扇了个正着。   “你——”   “我堂堂康王府后裔,哪怕今日命在旦夕,也轮不到你一个阉人来折辱!”从知道身份的那一刻至如今,这是第一次,林碧落毫无顾忌的向外人宣称她的真实身份。   苟有德捂着脸,完全不敢置信!这女子此刻竟然还不知巴结他,还敢逆着他来。   马车里,少女双目冒火,竟是惊人的美丽,可惜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粗俗非常,直戳苟有德最后的那点可怜的男性自尊:“公公连裤裆里那玩意儿都没有了,还要做出这般急色的样子,这趟差使你大约是不想交了吧?”   苟有德脸上阵青阵白,直气的肝疼。   自他在御前当差,还有谁敢直揭他的短处,而且是这般的直截了当?!   便是连翁鹏那种的朝廷命官,明知他是个太监,只要张口讨要,便连亲生闺女也舍得送出手,他何曾见过林碧落这种人?!   吃了她一耳朵,只觉半边脸辣辣的疼,此刻已经肿起来了。他一会还要去御前交差,原本便想着半路上可以悄摸声儿吃两口豆腐解解馋,反正待这容家大姐儿下了天牢,也没什么命活着出去了,白白放过这般美人儿当真可惜,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想到待她下了天牢之后,自己可另行想法一偿所愿,又可解恨,苟有德恨恨坐了回去,阴阴一笑:“只盼着容大姐儿永远如今日这般威风!”   对面的少女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马车驶的极快,从承德门进宫之后,苟有德便下了马车,头前带路往乾福殿而去,林碧落紧随其后。   到如今已经惧无可惧。   事未临头之时,她常忧心身世曝光,如今连这太监也呼她“容大姐儿”,她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就好像等了许久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下,除了未临的痛意之外,还有长久以来提心吊胆的疲累之后的解脱。   远远临近了乾福殿,只觉灯火灿烂,来往宫人穿梭,到了殿门口,有个年长的圆脸太监迎了出来,瞟了一眼低着头的苟有德与他身后的小娘子,匆匆进去回禀,不多时便转回头来,宣他二人进去。   今日本是宫中宴饮,宴罢之后,今上便将楚将军父子,虞传雄夫妇留了下来,其余官员携眷回家,便是虞世兰也被宫人引出去了。   乾福殿里,烛火高照,苟有德低着头进了殿,林碧落在他三步开外,进得殿来,眼角余光只见除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英武男子立着,座上有一陌生的中年男子,略带病容,又有虞传雄夫妇以及楚君钺在此,心中忽生出不忍来。   ——她从来不愿意带累了谁,可惜最终还是被带累了。   林碧落的礼仪是义成郡主亲自挑了嬷嬷培养的,毫无差错不说,事到如今她反生出无畏的心来,与今上见过了礼,只听是头顶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   她缓缓抬头,目光坦然从容,与今上对视。   今上原本听说她自小养在市井百姓家中,只当必是小户人家畏葸不前的性子,哪知道见了其人才知自己所思有误。眼前的小娘子目光清正如水,跪在那里不言不动,腰杆却挺的笔直,这禀性气度,分明是当年容绍的样子!   今上心中忽生出趣味来。   “今年几岁了?”   “禀圣上,民女今年十四岁。”   “是有十四年了……”今上一叹,先太子被贬也已经十四年了。他们兄弟竟然已经十四年未曾相见。   “容大姐儿,为着护你,你可知道你姨父姨母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便是你那养母一家,也难逃干系。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他虽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商量语气,虞传雄却暗自心惊。   旁人不知晓,他却是深有体会。   今上初登帝位,在朝中大清洗的时候,多少官员身家性命乃至阖家满门的命运就是在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下改变的。   “臣死罪!”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齐齐跪了下来。   当初接了林碧落回来,义成郡主便料到或许有一天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今上自病后少犯杀戒,况林碧落只是个姐儿,又自小抱养在外,难成气候,今上念在过去的情谊之上,定不会要了小丫头的命,至多罚他们夫妇一顿,以示惩罚,倒可让林碧落借此机会立于人前。   自来圣心独断,最忌臣下猜测,但所谓唇齿与共,当君上的哪怕再狠辣,也有几个倚重的臣子。处理起政事来,总还要侧重于心腹重臣的意见。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都是在之中立足之人,接了林碧落返家之后,二人早已商议过此事。只觉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失了圣心一阵子。可是考虑到今上身体日渐不好,国事全凭朝中重臣处理,这种情况下他反不会下辣手,林碧落反而是安全的。   又或者今上身体不好,他也未必有机会知道此事……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旧事未见得有哪个新帝愿意翻起来,再去招人诟病。   说穿了便是她急于补偿的心理占胜了一切,又怀着侥幸心理,这才失于应对。   林碧落深深叩下头去,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陛下慈心!当年民女不过襁褓小儿,哪怕追随于父母流放,必定死于半途,姨父姨母对此毫不知情,民女养父养母一家只是念及阿母旧情,这才收养了民女,他们对朝中之事分毫不知,只为全了自己忠义之心,求陛下明鉴!民女年已十四,却从不曾承孝阿父阿母膝下,陛下或杀了民女或将民女流放边陲,只盼能宽恕姨父姨母以及民女养母一家!”   她这句话说完,从来刚强至极的义成郡主眸中忽涌起泪花,惊呼一声:“求陛下恕罪!她只是个孩子!”说着重重磕下头去!   这种时候,其余的话皆是多余,虞传雄亦随义成郡主磕下头去。殿中只闻得他们夫妇俩磕头的声音。   楚君钺垂在两侧的手紧紧的握住了,下颔抿紧,唯有楚老将军心中叹息:容绍之女倒是个刚强的,想一肩揽了此事,倒颇有乃父之风!   他以前只知楚君钺恋上了个商户女,最后求亲被拒,今日被圣上留在殿中,还有几分不解,不明白何以被留下。林碧落未进来之时,圣上提起容绍,又提起义安郡主所生的女儿,义成郡主与虞传雄已经跪头告罪,楚老将军才有几分明白。   感情兜兜转转,他家三郎恋上的倒是容绍之女!   他从不曾见过容绍之女,如今倒有机会瞧个清楚,不由惋惜:倒是个好孩子,堪与三郎匹配,可惜了……   “容大姐儿,你心中可真如此作想?无论何种罪名,自己一力承担而不连累旁人?”   “民女只求圣上宽恕其余人等,一切罪责只在民女身上!”   林碧落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心中却平静无比。   从来没有如此刻,她心中这般的宁静。   “求圣上饶恕她,臣愿以身上军功来保她一命,求陛下饶恕她!陛下曾问起过臣的亲事,臣曾经说过,要挑一可心可意的女子为妻!陛下,她便是臣挑中的妻室!”楚君钺忽跪了下来,楚老将军只能假装没看见,默默的往旁边扭过头去。   今上唇边掠过一抹笑意,忽尔便没了,直瞧的一旁悄悄旁观的苟有德心中一惊——圣上这是准备放过容大姐儿了?   怎么可能?   圣上从小到大,几时容得臣下欺瞒了?!   他捂着自己的脸,只觉隐隐作烧,目光盯着跪在下面的林碧落,脑中已经想了千百个折磨她的法子。   “容大姐儿,楚三郎求亲,你以为如何?”   楚君钺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跪在那里的林碧落,只盼着她能抬起头来瞧一眼自己,能看得见他眼里的急迫。   他原来是准备放她走的,只等将来情况稳定,再想法子让她们全家返京,二人总归有团聚的一日。   哪知道情况有变,倒袭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便是殿中的义成郡主与虞传雄听到这话,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楚家算是陛下嫡系,楚老将军手握东南兵权,在圣上心中举重若轻,他们夫妇与楚家联手保林碧落,想来是能够保下来的。   跪在那里的少女并不曾抬头,只吐出一句话来:“民女自知身份尴尬,高攀不起楚少将军,只盼少将军将来得一佳偶,举案齐眉!民女只求陛下赐罪,恕了其余人等的欺君之罪!”   楚君钺倔犟的紧盯着跪在那里的林碧落,他想起她求着自己成全她,想起燕回楼里醉后之语……只觉这殿内空气稀薄,闷的他几欲窒息。心中狂喊:三姐儿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可惜自始始终,林碧落都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就好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与他撇清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她怎么能够?!   今上轻轻一笑,“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朕便恕了其余人等的欺君之罪!”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容绍之女猛然抬起头来,眸光里全是惊喜,甚至还带着感激之色,目光大胆与他平视,颤抖着声音道:“民女谢陛下!谢陛下!”   他不由笑出声来。   父女禀性,竟然天生相类。   当年容绍便是这般模样,他在这乾福殿里逼他表忠心,他却为了康王府奉先太子的其余官吏求情,对自己或被流放或被杀头之境浑不在意。   这种人!该说是大忠大义还是愚蠢透顶呢?!   今上初登基之时,很是收拾了那么一批顽固份子。可是在位时间愈久,便愈发希望他手下的重臣都有那种愚蠢的忠义之心,而不是私心蠢动,只趋利而行。   “只不过,朕却不能轻饶了你!”他正色道,期盼着能从少女面上瞧见恐惧之色。   哪知她面上全是欣悦之意,真正容绍之女,再不顾忌自身安危。   地下跪着的义成郡主与楚君钺面色皆不好看。   “你既然一片孝心,遗憾未曾在阿父阿母膝前尽孝,朕便将你流放边陲,三日之后起行,你可有怨言?!”   林碧落这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   事情拐了个弯儿,又朝着她预定的路前行了,所不同的只是重拾了十四年前的罪名而已。   “民女谢陛下不杀之恩!”说到底,没有人不怕死,可是在毫无选择的时刻,她宁愿选择死也不肯牺牲别人来苟且活着。   楚君钺心里一片冰凉,终于低下头来。   在她的面前,他一步步退让,一步步低下了头,可是始终不能与她牵手。——该死的是他的心却饶不过自己!   义成郡主从来未曾料到过会是这种结果。她一直觉得,无论如何她能够将林碧落留在身边,看护着她。   “陛下——”她膝行一步,欲再恳求,忽被人抓住了手,侧头一瞧,却是林碧落微笑着朝着她摇头,无声吐出两个字:不要!   义成郡主不死心,还欲再求,却猛听得林碧落叩首道:“陛下,民女有一事禀报。”   “你且说来——”   今上目中晦色一闪,可是这小丫头反悔了?   “陛下,民女在进宫的路上与那位公公同乘一车,”她手指苟有德,“未料那位公公对民女动手动脚,竟然调戏折辱于民女!民女虽然身份卑微,但却不堪其辱,便打了那位公公一巴掌!陛下,民女今将被流放,感念陛下一片恩德,不忍见陛下身边留此品行不端之人,坏了陛下清名!还请陛下作主!”   破罐子破摔,大约如是了!   最坏的结果已经有了,林碧落想到那太监猥琐的目光,只觉恶心不止。她今日既与这太监结怨,难保他日这太监会记恨了义成郡主与虞传雄。   她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却难保小人进谗言,连累了家人。   苟有德听得这话,脑中嗡的一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奴才冤枉啊!冤枉!”他怎么招了这么个祸胎进来?   自己流放就算了,临走还要拉了他垫背!   今上早闻苟有德的小癖好,只是在他没犯大错之前便随他去了。到底他也没指望身边近侍各个清廉。只是被林碧落提醒,忽想起苟有德这次密报的来源,连落魄的宗亲都敢下手,哪怕容绍之女再是罪民,身上也有萧家血脉,竟然被个阉人折辱调戏,顿觉心中犯堵,一句话冷冷从齿缝迸了出来:“拖下去杖毙!”   木若富亲自带着殿中侍卫们将挣扎求饶的苟有德拖下去了,庭院里传来板子击到上沉闷的声音,一下下在暗夜里传出老远,极为渗人。   苟有福怎么也没想到,他告了一状,理应立功,不成想却丢了命!   在苟有福惨烈的求饶声中,今上轻笑了起来,“虞爱卿,听说你的后院里乱的很,侍妾都敢告到御前来,真是手腕通天呐!堂姐也该整理整理了。”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面面相窥。   ——这事儿竟然是从自家后院传出去的?   当夜,林碧落被宫中马车又送回了林家,难得今上起了慈心,竟然也未将她送进天牢羁押。何氏与林楠见得她回来,大喜过望,又听得三日起行前往边陲,顿伤别离。   反是义成郡主与虞传雄回去之后,当夜便将郡主府折腾了个底朝天。   义成郡主大怒之下,召集郡主府护卫将所有妾室庶子庶女都召集到了正堂,亲自夜审。   虞世莲与卫姨娘自走通了苟有德的路子,日盼夜盼,好些日子没有音讯,只当苟有德将事情压了下来,心中暗恨不已,哪知道却在除夕夜宴之后爆发了!   宫宴之后,虞世兰被宫人引出来之后,便早早回来了。她回来之时,家中庶子女以及妾侍们的家宴还未散,虞世莲见她一个人回来,与卫姨娘交换了个眼神。   做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却觉出几分后怕来。   也不知道今上会如何处理。只是想想最后倒霉的是高高在上的义成郡主与虞世兰,心中又觉快意。   还没等她们高兴完,义成郡主便与虞传雄杀回了郡主府,卫姨娘紧揽着虞世莲,母女俩心中皆升起了惊恐之意。   在场诸人只除了卫姨娘母女,其余诸人皆不知道大过年的郡主与虞传雄这般劳师动众为哪般?待听得义成郡主沉着嗓子问起谁往御前告状,除了卫姨娘母女,众人皆面面相窥。   有什么事情值当她们往御前告状?   义成郡主也是被气的狠了,张口便直接问了起来。   事已至此,虞传雄都被她这少见的怒意给逗乐了:“夫人,你这般问是问不出来的。且待为夫来问!你且稍安!”   卫姨娘与虞世莲心下皆骇然,全然没想想到义成郡主竟然回来了! ☆、102 离别   当夜,义成郡主府闹了个鸡飞狗跳底儿朝天,侍妾庶子庶女没一个肯承认的。   虞传雄到底是做过吏部侍郎的,最后来了一招狠的,将所有侍妾以及庶子女的社交关系梳理了一遍。   这一梳理就梳理出了问题。   虞家几个庶子庶女年纪小,能跟外界接触的圈子也不大,都在家塾里上学,能将此事捅到御前的,必定是能有能接近御前的路子。郡主府后院的妇人们都是出身卑微与上层毫无关联的,除非有个中间人,不然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捅不到御前去。   虞传雄最后将范围缩小到了家里最大的两个女儿身上,进了东林书院的虞世兰与虞世莲。   虞世兰庇护林碧落还来不及,哪里肯做出这种蠢事来?   当虞传雄阴沉沉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虞世莲身上,长久的盯着她瞧之后,其余妾侍与庶子女们议论纷纷。   大年夜被如今到院子里集合,只是审问却没说出了什么事儿,这些人到现在还觉得莫名其妙。后半夜还下起了小雪,落在地上像浅浅糖霜,实是美丽冻人的很。   “阿莲,为父倒没瞧出来,你还有这般手段?!”   “阿爹你在说什么?阿莲不明白……”虞世莲还欲抵赖,却听得虞传雄已暴喝出声:“来人哪,将卫氏杖责二十!”自有后院膀大腰圆专事刑杖的婆子上来拉了卫氏要行刑,卫姨娘的泪水当即流了下来,柔弱至极:“郎君,你当真这般狠心?!阿卫这么些年尽力竭力侍奉郎君,你却问都不问清楚,也不知所为何事便要处阿卫刑法?”   卫姨娘是个美丽的极有风致的妇人,特别是一双秋波,年轻的时候在未跟着虞传雄之前,不知道溺毙过多少个男子——后来跟了虞传雄,便成了他的专属,多少年费心练习柔情攻势,便是到得如今这个年纪,有时候这招还是很管用的。   虞世莲已经扑过去抱住了虞传雄的双腿仰着脸儿泣不成声,泪水沿着她玉雪面孔流淌下来,当真楚楚动人,颇有乃母风范:“阿爹……阿爹你这是听了谁的谗言,要处罚我姨娘?阿爹你都不听姨娘辩解一声吗?”   义成郡主冷冷瞧着这对母女作戏,活撕了她们的心都有!   当年她没保住妹妹,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远赴边陲,去过那苦日子,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还不拖下去打?磨蹭什么?”   眼见得郡主发了话,婆子们虽不知卫姨娘犯了什么错,却也当场便拖过了条凳来,将流着泪的卫姨娘架到了条凳上打了起来。   家里闹将起来,虞世兰是过来了,可是她从头至尾都是糊涂的。父母为何生这么大的气,所为何事,她一概不知。此刻也只是傻傻做个旁观者,不过卫姨娘挨打,虞世莲吃瘪她倒是乐见其成。   第一棍了下去,卫姨娘终于抛开练了几十年的柔声细语,惨叫一声,“啊——郎君——”   虞世莲还保持着仰头乞求的姿态,摇着虞传雄求情:“阿爹……阿爹我姨娘到底犯了什么错啊?”   虞传雄垂头与女儿目光对视,在她的泪光里冷冷道:“你若是还不说,杖责四十,若还是不说,杖责六十……你若忍心让你姨娘被打死,那就继续装傻!”   虞世莲的手一抖,面上陡然苍白,咬唇不语,内心如滚油熬煎一般。   她做梦都想不到,虞传雄会拿这招来对付她们母女,且毫不手软。   难道这么多年对卫姨娘与她的宠爱都是假的?   在卫姨娘的惨叫声中,她慢慢松开了抓着虞传雄双腿的手,又慢慢站了起来,珠泪儿不断顺着她面上滚落,那一副倔强却惹人堪怜的样子,十足十是卫姨娘年轻时候的模样。   “阿爹早便看我跟姨娘不顺眼了吧?这是有了麟儿便想除了我跟姨娘?问都不问清楚,便要定人死罪!既如此,还不如将我跟姨娘一起打死罢!”她一头说完了,一头便冲了过去,直扑到了卫姨娘身上。   那施杖的婆子不防她冲了过来,手下不停打了下来,虞世莲背上连着重重挨了两记,惨叫两声,其余妾侍庶子女尽皆骇然。   义成郡主冷笑一声:“这是做给谁看呢?指望着挨个一下两下便能救了你姨娘吗?”   施杖的婆子停了下来,卫姨娘母女抱在一处哭成一团,瞧着委实可怜。她们母女一边哭一便拿泪眼去瞧虞传雄,皆是温柔堪怜的无辜模样。   若是按着虞传雄以往的性子,说不定真个就被她们给蒙哄了过去。   可是今日此事却不是能够蒙哄过去的,连圣上都说了让他整理后院,此事已经影响到了他的仕途,他焉能再姑息?   “将二姐儿拖过去,继续打!”   虞传雄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卫姨娘母女顿时崩溃了。   “郎君……郎君你好狠的心啊……”   “阿爹……阿爹你不能打我姨娘……”   虞世莲被婆子们上去拉了下来,她拼命挣扎,奈何这些婆子皆是身粗力健者,稳稳摁住了她就跟老鹰摁住了小鸡崽,院子里棍子击打在肉体身上沉闷的声音连同卫姨娘哀求的声音,以及虞世莲的哭求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虞世兰看看脸都青了的虞传雄,再瞧瞧恨意十足的义成郡主,似乎整个人都要气的发抖一般,小心的挪了过去,伸出手来悄悄的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鲜少做出这么体贴的行动,从来都是自己闯祸由着郡主在身后收拾烂摊子。   郡主府但凡鸡飞狗跳,必定与她有关,今日这事儿倒与她半点干系没有,但见义成郡主气成了这般模样,她心中倒有几分心疼,鬼使神差之下,竟然跟往常林碧落的作派似的,做出了亲昵的举动。   她扶住了义成郡主之后,心中又有几分尴尬,不成想义成郡主侧头朝她瞧一眼,便重重的握住了她的手,手劲之大,直握的她的手都有了几分痛意。   但因为那一眼饱含了悲沧愤恨不甘懊悔等诸多情绪,沉重复杂的令虞世兰都有几分傻了,便任由义成郡主握住了她的手,又将半边身子靠在了她身上,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虞世兰甚至能感觉得到她在微微颤抖。   ——可见这事情实在严重了。   不然何至于将她阿娘气成了这般样子?   二十棍子不一会儿便打完了,卫姨娘还有说话的力气,只低低叫一声“郎君~~~”百转千回,含着抵死缠绵的味道。她在这时候还能对虞传雄不发一句恶言,毫无怨悔,也当真难得!   便是其余妾室们听得她这声郎君,也觉心旌动摇,暗想若是自己被打成了这样,定然也做不到卫姨娘这一步的。便是石头做的人儿也要被打动了,何况一向怜香惜玉的尚书大人?   可惜今日虞传雄是铁了心要将此事查清楚,他心中既然存了疑,又将各人身边的人际关系梳理过了,尤其是外面侍卫还捉了卫姨娘与虞世莲的贴身丫环去拷打,已经有一个丫环招了,说起一件事来。   道是翁大人的庶女翁琼小娘子去年春才入的东林书院,与二娘子极为要好,翁琼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被送给了苟有德……   这才是他铁了心要对卫姨娘动手的原因。   “不肯说就再杖责二十!”   婆子们领命,再次不紧不慢的打了起来,因着那速度并不快,可是每一下都倾尽了全力,落在实处,因此力道着实不小。这会儿卫姨娘的臀部已经血迹斑斑,便是那么厚的冬衣也已经渗出血迹来,连她的呻吟声都有气无力,打到三十下的时候,终于昏了过去。   “不——阿爹你真的要打死我姨娘?”   “泼冷水,继续打!”义成郡主紧握着女儿的手,似乎从她那温软的手上汲取力量一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硬邦邦冷冰冰带着百折不回的杀意。   虞传雄没有阻止,只冷眼旁观,似乎有随时准备下令再加二十下的意思。   “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   虞世莲彻底崩溃了……   她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哪怕平日再有心机,哪里斗得过在政坛上摸爬滚打了多少年的虞传雄,以及心如铁石的义成郡主。   若是她再不说出来,说不定卫姨娘便会被当场打死。   婆子们都停了手站在那里抹汗,大冬天打出一身热汗来,一点懒没偷。   当下虞世莲便将如何猜测林碧落的身世,以及后来想法子走了苟有德的路子传消息进了宫之类讲了出来。   院子的妾侍庶子女们挨了一夜的冻,此刻东方都有些鱼肚白了,院子里的火把也燃了一夜,这才知道这大半夜的老爷夫人发火是为着那般。   等她说完了,虞传雄冷冷一笑:“为父真是没瞧出来!”   虞世莲只苦苦跪地求饶:“阿爹饶了我姨娘吧?瞧在她这么多年服侍你的份上饶了我姨娘吧?!”   紧挨着义成郡主身边站着的虞世兰至此刻才恍然大悟,她忽松开了义成郡主,几步过去,抬脚便踢了虞世莲一个窝心脚,抬手便是两巴掌甩在了她脸上:“贱人!黑了肠子的贱人!”   若是往常,虞传雄见得她如此辱骂庶妹,必定怒火冲天,可是今日他却一言不发,似乎压根没瞧见眼前一幕。   义成郡主冷冷瞧着已经晕过去的卫姨娘,以及被虞世兰揍了趴在地上的虞世莲一眼,嘲讽一笑:“老爷以为,如何处理?”   “卫氏杖毙!二姐儿杖责——”虞传雄停了一下,这一个到底是她的亲身骨血,林碧落并未丧命,只是此后命运天差地别,如何处理他还真没想好。   妾侍们听得他这句话,皆在心里打了个哆嗦。   义成郡主冷哼一声,接口道:“卫氏杖毙!二姐儿不必杖责,到底是女儿家家的,打坏了可怎么了得?待得卫姨娘受刑完毕,便将二姐儿送回院里去反省!”将她们娘俩都打死可真是便宜了这对母女,死一个留一个天人永隔才会让她也尝尝这痛苦滋味。   虞世莲惨叫一声,撕心裂肺哭了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只要说了真话就必定能救了卫姨娘,哪知道招与不招结果都是一样的。   有婆子上前来兜头朝着卫姨娘淋了一盆冰水,她被激醒,还未开口棍子又打了下来……   虞世莲亲眼看着卫姨娘被活活打死在了她面前,又惊又吓又痛,当时便晕了过去。   自有府中媳妇子上前去扶她,将她送到了自己院子里关了起来。   义成郡主府这通折腾,林碧落通通不知。   当夜回去之后,她安慰完了何氏与林楠,便回房去洗了个热水澡,早早上了床。   这是她在上京城中为数不多的时间了,剩下的时间她要好好计划一下。   第二日天刚放亮,郡主府便派人来接她。   想到昨晚义成郡主的脸色,林碧落收拾了一番便跟着马车回了郡主府。   义成郡主一夜未睡,刚刚收拾完了虞世莲母女,回房梳洗了一下,便派人去接林碧落。昨晚她本来准备苦求今上,但是被林碧落阻止,这会儿急于见她。   本来今儿初一,去岁圣上就召了各藩入携子入京,但凡嫡出尽皆带到了京中来。年三十大宴,圣上便与这些子侄一一见了面,吩咐了令他们过完了年都入东林书院读书,等他身体好些了便召子侄入宫,共叙天伦。   原本怀着惴惴不安之心的各藩王闻言皆不由往深远了想。   圣上龙体每况愈下,眼瞧着是生不出龙子来了,这才费心巴力的将宗室子侄召了来,说不定未来的太子便是这些世子们中间的哪一位了。   既存了这心,各藩王便要多多表现,不但要让世子在今上面前孝顺谦恭,还要与朝中重臣打好关系。   因此大年初一郡主府便收了好几份拜贴。   只不过昨晚府中大闹一场,虞传雄与义成郡主闹心,对外宣布双双受了风寒,身体不适,暂时停止一切新年活动。   郡主府闭门谢客,接了林碧落的马车从角门入府,一路直驱,到得主院才停了下来。自有丫环婆子迎了出来,引了林碧落入内。   林碧落在郡主府住了一年有余,何曾见过这些婆子如此郑重对待她的?   便是虞传雄与义成郡主不曾怠慢她,到底身份有别,哪怕大家都知道主子看重她,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认来的无关紧要的义女,将来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平日不过瞧在主子面儿上,服侍的虽然周到,到底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与今日的态度截然不同。   她却不知这些仆人们心中所思所想。   昨晚府中大闹一场,杖毙了一个得宠的姨娘,林碧落的身世也随之真相大白。   原来郡主与尚书大人并不是随便从外面捡了个商户女来认的,而是这一位竟然是府中亲眷!内里又有义成郡主从康王府带来的陪嫁仆从,算起来林碧落可算是她们的小主子,那一份亲近之意便与平日的隔膜不同。   林碧落不知就里,进了房先问了安,便见义成郡主神情郁郁,脸色不好,便问:“姨母可是身上不舒服?”昨日宫里都审过了,她如今倒不怕再暴露身份,因此这姨母竟然叫的十分顺口。   义成郡主心中难过,只伸手来摸她的脸蛋,一遍又一遍,仿佛看到当年远走边陲的萧怡,心中刀剜一样,口里却气恨道:“你……你就这般想要去边关?”哪怕借机应了楚家婚事,能留在上京也行啊!   林碧落歪头一乐,极为娇憨可爱:“姨母可舍得阿姐远行,与你在千里之外,母女相隔?”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上京城,她心中忽然轻松无比。   义成郡主重重在她肩上拍了一记,直气的骂她:“你个不长脑子的!骨气能当饭吃?你阿爹阿娘就是非要拿骨气当饭吃,如今还不是在边陲苦熬?!”这是她最恨萧怡的地方。   萧怡明明能够在她的帮助下过安逸的生活,可是却偏偏要跟着容绍远走他乡!   萧锦是个务实的人,从来不信奉什么情情爱爱,这个世上不过是利益的等价交换,无论是婚姻还是政治,她从来冷静若斯。因此,当虞世兰恋上楚君钺的时候,她不是不惊讶的!   她生的女儿,怎么还会有这么蠢笨痴傻的念头?   这不就跟萧怡那个傻瓜一样吗?心心念念为了一个男人而活,仿佛这个男人便是她的一切,为此毫不考虑姐妹之情,毅然决然的抛弃一切追随着那个男人……   接了林碧落前来,她才发现,反倒是这个外甥女儿在对待感情上倒少见的冷静理智,极为成熟,懂得选择权衡。   ——就在昨晚以前!   经过了昨晚的事情,她才发现,以往全被这小丫头蒙蔽了,她哪里是什么冷静理智?她分明是高傲到了极点,容不下半点施舍半点怜悯的感情!她想要的更为纯粹!   什么狗屁风骨?!   义成郡主伸出双臂来,紧紧将这个倔强高傲的小丫头搂在怀里,右手却在她后背上狠狠拍了下去,像她曾经咬牙切齿的想象过要狠狠揍萧怡的样子,拍她,骂她:“缺心眼的蠢丫头!你的聪明劲儿哪里去了?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姨母能保下你来?这么急着想要撇清关系?姨母就那么不顶用救不了你?敢将你接了来便想过要护你周全,你这个蠢丫头!”   说到后来,义成郡主语声已然哽咽。   林碧落由得她抱着自己,闻着她身上的馨香,默默的抚摸着她的背,用了同样的力气紧紧的回报着她,“我都知道!这不怪你,我们母女俩都不怪你,这只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阿娘也必定是知道你疼她的心!”   她不是感觉不到义成郡主急于补偿的心情,略想一想也明白,她必定是那种嘴上不说可是心底里十分疼爱幼妹的阿姐。可惜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心底的信仰不同,最终只能分道扬镳。可是谁又能责怪,她不是个好姐姐呢?   义成郡主听了这话,一滴泪从眼角沁出,她悄悄抬手拭了,似乎提起萧怡又让她生起气来,气恨道:“她知道什么?她眼里只有她的阿绍,她知道什么?坏丫头!你们娘俩一个臭德性!”   她推开了怀里的林碧落,只觉心中气苦,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狠狠瞪着林碧落,模样倒与昨晚瞧着虞世莲的模样差不多。   林碧落心里酸酸的,却强颜欢笑,故意扑进了她怀里,伸出双臂搂着她的脖子,打定了主意不松手,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姨母就像我阿娘一样疼我,我都知道的!”   义成郡主:“……”   这小无赖!这厚脸皮的丫头!真是让人又气又恨又难过!   安抚了义成郡主,又专程去书房谢了虞传雄,由虞世兰亲自送了林碧落出府。   她们姐俩坐在马车里,马车在上京城中大街小巷随意的行走。姐妹两个沉默无语,最后还是林碧落提议,请了邓九娘与王益梅出来相聚,就在虞家开的半闲堂。   虞世兰心中愁绪难解,先让车夫将她们送到了自家开的半闲堂,又令车夫载了绿竹去王邓二府送信,只道有急事请王益梅与邓九娘。   这二人得了信儿,向家中长辈告了罪,便匆匆而来。   四人聚在一处,王邓二人问起来,林碧落便道:“大过年的想让两位出来透透气,怎的两位也不谢谢徒儿?”这两位乃是她画琴课认的先生,与她助益良多。   王益梅与邓九梅并不知情,一处坐了嘻嘻哈哈哈笑闹了起来,林碧落催了丫环拿酒来,四人索性好生乐了半日。   林碧落喝的半醉,目送着王邓二人离去的身影,心中忽涌起无限感伤。   有些决定一旦做了便没有后悔的余地,只是若论起闺中蜜友来,她小时候还有个孙玉娇,此后家计艰难,一度忙于生意,便渐行渐远。去年孙玉娇已经与陆盛成了亲,她还送了一份礼过去,只是没有亲至,渐至生疏。反倒是东林书院里生活一年,虽然最后她也没升到甲班去,却与邓九娘王益梅颇为投契,如今远别,想来此生都再无相见之机……   她站在半闲堂门口发呆,虞世兰比她还醉的厉害,半个身子都依在她身上,脑袋搁在她肩头,只低低轻语:“阿妹……阿妹……”倒令得林碧落无端想起义成郡主。   “傻姐姐!”她摸了把虞世兰的脸蛋,吩咐丫环将她扶上马车,回头看到半闲堂三个字,还是她亲自去求了包先生,由李富贵刻起来的。四家半闲堂的牌匾,全是包先生手笔。   天空渐渐落起了小雪,虞世兰在马车上唤她:“阿妹……上来……”她尚有两分残余的清醒。   林碧落正要转身上马车,却见得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的马车上,有人掀起了车帘,正怔怔瞧着她,目光专注而热烈,却似带着绝望之色,她心中一软,吩咐车夫与丫环小心将虞世兰送回府去,眼见得马车去了,这才一步步向着停在对面的马车走过去。   才到了近前,还未开口,车里的男子便伸出双臂来,掐住了她的腰,一把便将她抱进了马车,放下了帘子。   “你——”   林碧落只吐出一个字,其余的字便被堵了回去。   车里的男子今日似乎打定了主意,长手长脚才将她搂进了怀里,便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林碧落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似乎马车已经开动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鼻端全是男子清爽好闻的气息,紧合的唇齿被挤开,他的吻劈头盖脸而下,像八月的雷震雨,又急又猛,只吻的她喘不过气来……   林碧落想:她一定是喝醉了!   这一定不是她!   不然,何以到了最后,她竟然伸出了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力的回吻他!   她一定醉的不省人事,这定然是春梦一场,梦里的男子强势霸道,将她整个人都紧紧的圈抱在怀里,似乎怕松开了她,她便能飞走似的。她以同样的热情回抱着男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到了他怀里,感觉得到他硬硬的胡茬扎在她的脸上,扎的她脸上的皮肤都有了痛意,可是人却是昏昏沉沉的,酒意上了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她听到耳边低低缠绵的叹息:“阿落……”   “阿钺……”她以同样低低缠绵的声音叫他,然后闭着眼睛紧贴了上去,寻到了他的唇,狠狠的亲了上去……   ——此生此世,他也许终有一日能够忘记她,可是……她大概是不能够忘记他了!   后来她再想起来这段旧事,唯记得临别之际,他在她耳边低语:“阿落,你这个算是对我在陛下面前求婚拒绝的补偿吗?”   那时候,他将她抱下了马车,一个在马车之上,一个立在马车旁。   似乎只是短短一段路,又或者时间过去了很久,她不记得经过多长时间,只记得那逼仄的马车里,男子宽厚霸道的怀抱,以及滚烫的亲吻……   再然后他就毫无预兆的将她从自己怀里扒拉下来,从马车里塞了出来,就像之前将她抱进马车里一样。林碧落毫无准备。   是不是补偿她没想过。   她只是……她只是……   林碧落忽然之间发现自己词穷了。   车里的男子眸深似海,晦暗不明,却似这晦暗之下还翻滚着灼热的岩浆,她再多瞧几眼,那翻滚的岩浆便能将她灼伤。   “我……不知道……”   林碧落捂住了双眼,不敢再瞧!   车里的男子放下了帘子,车夫扬鞭,马车转眼间便从她眼前驶过,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这会子功夫,已是天地一色。林碧落低下头,不敢再看那马车离去的方向,有泪沿着指缝缓缓流下……   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良久,她拭干了泪,再抬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原来他将自己丢到了林家门口。   大年初二,照例是外嫁女回娘家的日子。   林碧云与林碧月携婿归来,这才知道初三林碧落便要远赴边陲。   林碧云与邬松交换个眼神,心道邬柏还不知道家中已经为他与林碧落退了亲,还心心念念的要与林碧落好生谈一谈。似乎是经过了半年的深思熟虑,他还是不能放下林碧落。   夹在中间的林碧云也十分为难。   林碧月对林碧落这种大起大落的生活如今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   林碧落在义成郡主府做养女的时候,林碧月也确曾想过,她从此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心中感想非常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如今林碧落从高处跌落,也许此生都回不了上京城,原本境遇堪怜,可是瞧着她如常欢笑,招呼两位姐姐姐夫吃菜,似乎全无影响,她又不知从何安慰。   按理说阿妹遇上了这种事情,她理应安慰的,可是想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张口。   她这位阿妹的禀性从一开始她便捉摸不透,可是面对天差地别的生活,她不曾向两个姐姐哭诉抱怨一句,从容镇定的都要让她有几分不淡定了。   似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林碧月有一点明白林碧落的性子了。   她想,她恐怕永远也做不到林碧落这种万事不惧的样子。   哪怕林碧落去了边陲,她想起这位阿妹来,也只有仰望的份儿。   大年初三,何氏一大早起来,亲自下厨给林碧落下了一碗长面。   面是她亲自和的,又亲自拉开的,浇了熬好的鸡汤,洒了葱花,眼看着林碧落一口一口将长面吃下去,心中唯愿她此后平安顺遂。   周大娘与迎儿要跟着她,却被她拒绝了。   周大娘年纪渐大,不适宜长途跋涉。   迎儿也到了婚嫁之龄,怎么着也不能再耽搁了,况她父母皆在这里,虽不能时常见面,却总是离的近些。骨肉分离的事情,林碧落不想做。   太阳刚刚升起,林家大门便被敲响,有仆从打开了大门,便有一队军士闯了进来,身穿银甲,脚步整齐划一,最前面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年轻男子,寒眸如星,直吓的那仆从连滚带爬冲到了后院去,说话都有些磕巴了:“来……来了……”   林家众人一早便候在那里,昨日林碧月与林碧云夫妻俩皆没有回去,今日留下来给林碧落送行。   何氏听得这话,眼泪唰的便下来了,牢牢抓住了林碧落的手。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在行走间发出的声音逐渐的接近内院,林家人都站在主院里,等到脚步声终于近了,领头的军士进了主院,林碧落抬头去瞧,顿时呆住了。   明明分开的时候,她以为再也没机会再见的,唇上仿佛还有那日留下的灼烧的印记。   楚君钺衣甲整齐,龙行虎步而来,眸中寒意漠漠,仿佛面对的只是个陌生人,等到了林家众人面前,语声清冷:“传圣上口谕——”待得林家众人跪伏在地,才缓缓念道:“今查明,逆臣容绍之女隐匿民间一十四年,今着楚君钺押解犯女前往边陲!余犯不再追究!”   林家众人叩头谢恩。   楚君钺身后的亲卫上前来,正是十二郎,他绷着脸拿出个精巧的泛着银光的镣铐来,扣住了林碧落的双手。   林碧落:“……”   冰凉的镣铐在她的腕间泛着冷意,十二郎铐完了她便垂头不肯再看她,何氏迫不得已松开了她的手,见十二郎是个认识的,忙将他拉到一边,求他一路多多照顾一番林碧落。   十二郎绷了这许久,在何氏的泪眼之中,都有点不忍心了。   那边厢,楚君钺已经伸手勾住了林碧落腕间的镣铐往外走,他步子极大,林碧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去,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都没想好应对之策。   何氏忙忙将林碧落的包袱提了起来,塞给了十二郎,紧跟着一众衣甲鲜明的护卫往外走。   这些军士们虽然各个面色保持着威严之姿,可是若是细瞧,定然能瞧见他们抽搐的嘴角。   林家众人跟到大门口,顿时呆住了。   听过流放的犯人,但没听过用这么豪华舒适的马车流放的犯人……   眼前的马车是由两匹马儿拉着,从外观看不知道的还当哪家贵妇人要出远门。   楚君钺已经伸出双臂来将林碧落提了起来,塞进了马车里,放下了车帘,自己却翻身上马。   十二郎忙将林碧落的包袄也塞去了马车,一行人哗啦啦齐上了马,车夫扬鞭,林碧落掀起车帘向何氏挥手,她双手被困在一起,模样有些滑稽,面上笑容倒很是平静,就像她要出门春游一般。   何氏的泪不出意外的流了下来。林家众人皆难过的侧过头去。   车帘放了下来,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离开了封丘门大街。 ++++++++++++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完,下章进入下卷。 卷三:清寒已度,花前共取石榴子 ☆、103 团圆   林碧落设想过很多次她离开上京城的情景,但是……没有一次是被锁拿了塞在豪华马车里带走的。   眼瞧着上京城巍峨高大的城楼渐渐在视线里消失,林碧落探头出去朝着队列之中的十二郎努力搭讪:“十二郎,我渴了……”   十二郎很想把脑袋蒙起来装死……三娘子放着正主儿不搭理,喊他作什么?   他哪里能明白林碧落的苦衷呢?   被某人当街抢劫一般塞进了马车里,又莫名其妙失了初吻。某人还要做出伤怀绝望的样子来,让林碧落每每想起便觉心中酸痛难当,又愧疚难言,哪知道才过了两日……就成了这般样子。   某人脸皮厚,她却觉得好不难为情。   明明要押送她去边陲,何苦做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儿来骗她?还真骗的她主动送吻!   在林家院子里看到他的时候,林碧落就想到了这点。这会儿一个人在颠簸的马车里坐着,那天醉后的细节便愈发的清晰了起来,越不想越容易想起来细节,仿佛唇上还有他的气息,脸上还有他胡茬扎过的细微的痛意……   “十二郎——”   “十二郎——”   “十二郎——”   林碧落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十二郎哄骗到马车上陪她解闷,刚叫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小,可是见十二郎扭头看了她一眼之后,又坚定的把脑袋扭了回去,表示没听到,她的声音便逐渐提高一个分贝。   十二郎在她这种叫魂似的声音里只觉得肝颤,对上十一郎似笑非笑看好戏的包子脸,真是揍人的心都有了。他小心的偷窥自家主子的神色,发现他要么定力极好,不受魔音穿脑的影响,要么耳朵出现了故障,暂时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在林碧落喊到第二十声的时候,十二郎终于听到自家主子发了话:“你过去看看。”   众护卫皆以看好戏的神色瞧着十二郎。   十二郎认命的驱马靠近了马车,对上林碧落可怜兮兮求助的脸,只能暗叹一声作孽!   “三娘子,有何事吩咐。”   “我渴了。”   林碧落将腕上镣铐摇的哗啦响,表示自己是个犯人,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其实这镣铐铸造的极为精细,手腕之间的距离大约在一尺左右,完全不妨碍进食喝水以及……解手。想当初这东西铸造的时候他还在场呢。   大年三十宫中宴饮回去之后,他家少将军大半夜便将府中工匠召唤出来,言明要铸造个锁人的镣铐,且注明必须是精巧的,不影响基本生活的,至于图样子,都是让工匠们当场画出来,他再审核的。   十二郎不明白,他要造这个镣铐干嘛使。   楚家数代掌兵,不但养着兵,还养着不少铸造兵器的匠人,方便在实战之中随时对兵器进行改制。这批人对楚家死心塌地,内里很是有几个有才的,于这些上头颇有研究。   铸个随便枷人的镣铐,于这些工匠不过小菜一碟,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少将军一再强调必须精巧,这东西是要往谁身上招呼?   为此,十二郎没少被这帮工匠们拦住问东问西。由于十二郎嘴巴特别严,什么也没问出来,最后,有个工匠突发奇想,自行给了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个……不会是闺房用具吧?”增加情趣什么的。   十二郎:“……”   大年初一,楚家作坊里一大帮工匠们聚在一起热烈的讨论着少将军的房事爱好,群力群策的发挥所长,发誓要让少将军得到不一样的性福,十二郎却被充做了马夫,满大街逮林三娘子。   二人在车里的功夫,十二郎脑补了很多不和谐的画面,最终将林三娘子送回家之后,回到楚家作坊,他才发现,脑补的远远不止他一个。   ——楚君钺下令让做一个镣铐,成品送上来之后,还有一大堆赠品。   比如……各种稀奇古怪的刑具凳子外加依次从大到小排列的……玉势。   可见大家都脑补的非常黄暴,比之十二郎有过之无不及。   十二郎当时连偷看少将军脸色的勇气都没有,他深深的垂下了脑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自从林三娘子出现在少将军的生活之中以后,他装死的本领是越来越高了。   尤其,他还能在装死的同时支棱着耳朵用心的听着每一个人说的话并加以消化。   楚家作坊里的工匠们都是糙汉子,可是所谓的糙汉子对某些事情真的是研究的非常彻底,因为抛弃掉了所谓的文明的外衣,只觉阴阳交合乃是天地正道,都迫不及待的充当楚少将军的启蒙老师,详细介绍自己制作的赠品的用法。   到了最后,十二郎都在装死,也许是他的脑袋垂下去的时间太久,久到有点脑冲血,整个脸都烧了起来。   少将军最后将那副镣铐收到了怀里,至于赠品嘛……他云淡风轻的下了个命令:“十二郎都搬回去,锁到我院里的小库房去。”也不知道他要做何用途。   作坊里的工匠师傅们的目光一下子便变的意味深长了起来,此后多年,他们都对楚君钺的另一伴抱有着深深的同情外加怜惜。   有个师傅的眼神明明是在说:少将军您老好不要脸!   却不想想是谁造成了这种失控的局面,又是谁提出要做这些东西的?而且平日研究兵器不见他们工作热情高涨,偏做这些歪门斜道的玩意儿倒效率奇快!   十二郎现在看着明明自己能喝水还要以被铐为理由,非要逼着他给奉茶的林三娘子,心里就充满了担忧与同情。   假如有一天她能亲眼看看自己帮少将军收藏在私库里的那些“珍藏”,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基于这种同情,十二郎不得已下了马,爬上马车去,亲自帮三娘子倒了杯水,喂她喝了,收好杯子准备爬下马车的时候,被林碧落揪住了。   “十二郎……我好闷,陪我说说话儿吧?”   十二郎:“……”   这种事情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吧?   他小心的探出脑袋去,求救的目光朝着前面队列里高坐在马上的笔挺身影投射而去,可惜对方连点余光都没舍得给他。   十二郎陪着林碧落坐了一天的马车,傍晚到了一家客栈的时候,他被罚去喂马涮马……整整二十匹马都归他负责。   这哪里是流放林碧落,分明是在流放他!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十二郎敏锐的直觉。   后来的好多天里,他发现自家主子与三娘子之间诡异微妙的相处方式。首先他们都喜欢使唤他跑腿。其次……城门失火的时候,他这种小鱼小虾跑太前真的会遭殃的!   涮马喂马只是一个开始,后来路上的种种辛苦自不必说了。假如他在马车里陪着林碧落聊会儿天(三娘子强逼的,拉住了不让走),那晚上的夜生活便十分的精彩。从被各位兄弟们操练到逼着不让他睡觉,大家轮值陪他,美其名曰“交流兄弟间感情”。   他们兄弟间有什么感情可交流的?   十二郎欲哭无泪。很想大声申诉:少将军与三娘子才需要好生交流感情吧?   偏这两个人就好像卯上了一般,都能在与对方视线相触之后,当对方是空气,假装对方不存在,淡定自若的扭头去看旁边的风景。   ——他们到底是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啊?   一路上十二郎真是心都要操碎了,到了第十天头上,他终于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非得累趴下不可,只能想法自救了。   那一晚恰巧露宿在郊外,这些人都是在外面生活惯了的,有人搭帐篷扎营,有人拾柴生火,有人洗米煮饭,还有人去林中打猎。   林碧落所坐的超豪华马车就坐着她一个,但事实证明这马车的容量实在不小,车板壁下面装的东西一应俱全,看着楚君钺的护卫们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她颇有种“马车肚子堪比机器猫”的错觉。   等到了吃完了饭,天色也黑了下来,连篝火也渐渐熄了,林碧落早钻进了帐篷,将自己整个儿都窝到了厚厚的被子里,却还是感觉得到冷。现在还未到正月十五,一路上行来,时有积雪,这般天寒地冻的行走,实是有点辛苦。   她在半睡半醒之间,不曾注意到帐篷外面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手里捏着个不断挣扎的小东西,然后……那黑影摸到了帐篷边上,小心的将小东西放了进去,长舒了一口气。   大功告成!   十二郎看看相邻的两座帐篷,轻手轻脚窜到了侍卫们的帐篷旁边,却不曾闪身进去,只悄悄的躲在一边观看,又计量着那小东西的行走速度。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过才一小会儿,只听得林碧落的帐篷里传出一声“啊——”的一声尖叫,紧跟着又连续三声高亢的救命声,隔壁帐篷里冲出来个衣衫不整的身影,掀了林碧落的帐篷便冲了进去。   十二郎捂嘴偷笑,很想凑过去瞧瞧热闹,不过想到这些日子的辛苦,万一被逮住了,哪有好果子吃?他正在低低笑叹,肩上却被拍了一下,顿时给骇的都不敢动了,耳边传来热热的呼吸,有人紧贴着他的耳朵吹气,不怀好意的问:“十二郎,在做什么呢?”   十二郎:“……”   帐篷里的情景,完全不出十二郎所料。   林碧落睡到半夜,起先听到个吱吱的声音,还当自己做梦,翻了个身,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不防摸到个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定了定神忽想起这是在野外,顿时一声惨叫,不顾自己衣衫不整便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   紧跟着,帐篷便被人掀了起来,有个人直接冲了进来,声音都有点不稳:“阿落怎么了?阿落——”   林碧落便直冲了过去,跑了几步只觉脚下踩着个软软暖暖的的东西,一声小动物的惨叫,好像被她整个的体重压爆了,她此刻心中恐惧哪里敢低头看——何况低头看也看不见。跟炮弹一般,她笔直的冲进了楚君钺的怀抱,整个人还在惨叫。   楚君钺将她抱了个满怀,连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人都到他怀里了,他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帐篷外面,已经有人跑来问:“将军,出什么事了?”   林碧落被他整个的抱在怀里,感觉到双脚离了地,她犹嫌不足,使劲往他怀里偎进去,怕到深处,不由放声大哭,也不管丢不丢脸了!   “掌灯!”   楚君钺一声令下,即刻便有护卫进来打亮了火石,将帐篷里的灯燃了起来,见到这两人的姿势,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阿落怎么啦?”   楚君钺怀里抱着娇软的身子,心中难免心猿意马,瞧着三姐儿这模样,倒像做了噩梦一样。这会儿帐篷里灯亮了起来,她的哭声渐小,呜呜咽咽指着被子那里:“……有……有东西……”自己却看也不敢看一眼,仍旧窝在楚君钺怀里。   楚少将军感受了她这十来日的冷眼不搭理,难得娇玉满怀,自舍不得放,便索性抱着她过去,腾出一臂来,掀开被子去瞧,什么也没有。   “你是不是做梦了?”   “没有!”林碧落仍旧在哭,可见吓的狠了。哭到了半忽想起方才朝着楚君钺跑过来的时候,似乎……踩着了个什么东西?   她紧揪着楚君钺前襟,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脚,楚君钺忽听她不哭了,目光随着她的视线下落,就瞧见了她的袜子上面似沾了血迹,直吓的林碧落又尖叫了一声,已经伏在他怀里要呕的样子。   楚君钺索性伸手将她的袜子脱了下来,只见袜底全是血迹,目光在帐篷内随意的瞟了一下,便瞧见地上有一摊被挤爆的东西,过去一看,心中顿时有数。   怀里的人儿死活不肯下来,哪怕光着一只脚,也只哆哆嗦嗦紧趴在他怀里,这会儿倒是一点也不倔强了,连她那骄傲的自尊也抛弃了,简直乖顺的可爱。   楚君钺喉头一干,他衣衫不整,又正是个壮年男子,哪怕未曾尝过荤腥,可是只穿着中衣的娇躯在怀里紧贴着他,又因为生怕自己掉下来,便时不时蹭着要往他身上爬上去,又是他朝思暮想要娶的人儿……真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   “阿落……”   “呜呜~~”   “阿落,天晚了,不过是只窜进来的田鼠,已经被你踩死了,别怕!”他将她抱到了被褥间,试图要将她揪下来,可惜对方扯着他的腰,死活不肯放。   “呜呜~~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睡~~”   楚君钺是真的要急出一脑门子的汗了。他害怕再这样僵峙下去,他的身体起了变化被她瞧见……   到了最后,楚君钺都没从他身上把林碧落揪下来。   林碧落边哭边历数他在自己流放路上的罪状,除了不搭理她之外,还将她锁了起来……反正连他吃饭之时瞧过来的眼神也透着恶意与冷漠……   楚君钺恨不得喊冤枉:除了那个镣铐是他报得她当殿拒婚之外,其余的……那是关心的眼神好吧?   她怎么能把自己关心的眼神瞧出恶意满满来?   至于不搭理她……他觉得她好像非常不愿意看到自己!   被她哭的没法子了,他只好从腰间暗袋里摸出来个小钥匙来,将她腕上的镣铐给打开了。   林碧落反正已经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脸皮抹下来装袖里,假装自己没有那张脸。既解了镣铐,更方便她窝在楚君钺怀里了。   ——让她自己一个人再睡,打死她也不敢了!   哪怕理智告诉她,田鼠这玩意儿胆子比她还小,她尖叫的时候这小东西恐怕也吓跑了胆,比没她不了多少。可是感情上,她是真的害怕这种野地里的小东西,黑天半夜钻进她的被窝……想起来就惊悚。   反是体型更大一点的兔子反倒没有田鼠那么可怕。   第二日清晨,十二郎蹑手蹑脚的摸到了林碧落的帐篷外面,小心翼翼的掀起一道缝往里瞧,但见帐篷里高大的男子盘膝坐着,怀里抱着娇小玲珑的少女。男子将被子整个的裹住了少女,只露出她乌压压一把青丝垂在被子外面,小脑袋紧贴在他胸前,睡的正香,一室静谧。   十二郎颇为得意。   正要退走,却与男子的目光相接,在对方肃杀的眼神之下,十二郎只觉得双腿一软,头发根根竖立,背后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少将军……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怎么可能   十二郎暗暗的安慰自己!   这日是个好天气,互相漠视的两人终于重归于好。林碧落在楚君钺怀里睡了一夜,清晨醒来之后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头发也乱着,眼睛也有几分肿,只觉昨晚哭的乱七八糟。唯一的好处是:借机让楚君钺开了镣铐。   等她起来之后,楚君钺便回自己帐篷去梳洗。林碧落趁机将扔在地下的镣铐拾了起来,暗中怀疑这是他公报私仇。又将那镣铐拿在手里细细瞧,终于在右手腕内壁瞧见个极为细小的楚字。   果然!   由于昨晚帐篷里的动静,等到自家主子从林碧落帐篷里衣衫不整的出来之后,众护卫眼观鼻鼻观心,皆作不见。等林碧落出来吃早饭的时候,他们不禁现出佩服的神色来。   林三姐儿她……哭了一场居然让少将军解了镣铐呢!   犹记当日出发前往林家之时,少将军从怀里摸出镣铐来扔给十二郎,十二郎还问过:“将军……要将三姐儿枷多久?”   众护卫几乎是双目放光的瞧着自家主子。   折腾了这么久,不但没抱着美人,还要奉旨亲自送她去边疆……少将军这是自尊心受挫,要向着变态的方向进化吧?   什么“得不到她我心里难受她也别想好受”之类的心态。   那会儿楚君钺当着即将要出发的众贴身护卫,语气里不乏恨意:“就枷她一辈子!”   众护卫心声:这一辈子也太短了些吧?   而且当日楚君钺便弃马登车。十二郎跟过去,得了句话:“这笔帐我先给你记着!”   十二郎:啊啊啊啊啊——   他也想像三姐儿那样抓狂大叫!   若是没有他这招,将军昨晚能温香暖玉抱满怀吗?如胶似漆拥一夜吗?还有今日二人准备腻在马车里的这种行为……会有吗?!   真是不识好人心!   无论十二郎心中有多少想法,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在大家面前秀恩爱,二人时不时同乘一车,又或者下车来共骑一马,哪怕行程紧急,都不妨碍他们谈天说地的间隙,他还能接受到来自少将军的责备之意。   到了最后他都恨不得跪在少将军脚下认错:知道吓坏了您的心肝属下知错了还不行吗?!   不过也许,少将军迟迟没有处罚他,便是因为哪怕三姐儿吓破了胆子,此后住客栈还好,但凡留宿荒郊,她都死活不肯自己睡,非要挤到楚君安的帐篷里去。   于是……大家错过宿头留宿荒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偶尔少将军还会挽起袖子,亲手烤肉给三姐儿吃。   一只兔子他们能吃的甜甜蜜蜜让众护卫难以下咽。   ——“我的眼里只有你”这种戏码真是有伤风化有碍观瞻啊!   日子再甜蜜,也有分开的一天。   五月十五,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边陲,又因为之前周大娘已经说过了详细的路,甚至没怎么问路,他们一行人便赶到了四合村。   他们到达四合村的时候正是上午,前一夜他们便宿在镇子里。林碧落特意洗了个澡,洗去了一身的疲乏,又特意梳洗打扮过了,坐在马车里便有几分忐忑,在想这素未谋面的爹娘……见了面之后她该如何。   四合村向来安静,不止是因为这里的人少,只有三五户人家,而是这里住着的全是政治犯,当年今上没有下令砍头,流放到这遥远的边陲,哪怕这里有凤子龙孙,众人也活的非常安静,安静到……恨不得没人想起来这里还住着几户人家。   马蹄声远远响起的时候,四合村里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的推开了院门,立在了大门口。   谁也不知道这队人马意味着什么。或者是又一次的灾难降临……   年长的将目光放到天真无邪正好奇的打量着远远而来的马队的幼儿身上,在远处马队身上银甲刺目的光里,心中充满了悲悯。   这队人马虽然只有十几人,但是瞧那纵马而来的姿态,似乎还带着战场之上残留的凛然杀意。待得马队到得近前,长辈们已经将身边幼儿的眼睛蒙住……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义安郡主将幼子牢牢搂在怀中,容绍又将妻儿揽在怀中,一家三口立在家门口,眼见得那马队径自到了自家门口,马上的年轻将军利落的翻身下马,上前来行了一礼,“可是容将军?”   容绍搂着妻儿的手一僵,目光与年轻男子相触,估量着自己能胜他的可能性,却意外的察觉出这年轻男子似乎并无什么恶意,遂点点头:“正是在下!”   那年轻男子却扭头朝着马队后面的马车喊了一声:“阿落,到家了。”   义成郡主惊愕的与容绍交换个目光,有什么人能到了她家门口,被称“到家了”?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却觉得纯粹白日做梦,怎么可能?   众军士皆下了马,拉着马儿让出道来,马车缓缓到了近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鲜妍明媚的脸孔来,义安郡主惊讶的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惊吓了马车里的少女。这面孔太过熟悉,熟悉到就像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那年轻男子大跨两步走了过去,伸出手来,马车里的少女将纤细玉白的手放在他手里,由他将自己扶下了马车。她一步步走过来,姿态优雅从容,面上还含着笑意,可是对面的夫妇却都震惊的望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务一般,又或者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就好像被定在了原地。   少女到了她们面前,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跪倒在尘埃里,月白色的裙角很快染上了泥土,她的额头紧贴在地上,声音清脆镇定:“不孝女向阿爹阿娘问安!”   夫妻两个都有几分恍惚,只傻傻立在原地,还是义安郡主怀里的小儿觉得这场景有些奇怪,局促的拉了一下义安郡主的衣角:“阿娘——”悄悄从义安郡主怀里挪了出来,藏到了她身后。   太奇怪了!面前跪着的这个阿姐太奇怪了!阿爹阿娘也太奇怪了!   义安郡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下软软坐了下去,坐倒在了跪着的少女面前,一把将少女拉到了自己怀里,“大姐儿——阿娘的大姐儿——”送走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她死死搂着怀里的少女,哭的昏天暗地。哪怕泪流成河,却仍要极力的大睁着双眼,去瞧面前这张鲜花着锦一般精致的面孔,去极力的细细瞧那眉眼……   曾经无数次的在梦里梦到的孩子,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的孩子……她的大姐儿!   容绍小心的蹲了下来,伸出双臂来,将妻女一并搂到了自己怀里,仰头去看天空,但见天空高远辽阔,远处有几片白云,很快那白云在他的视线里也变得模糊了起来,模糊的变了形。   被阿爹阿娘扔在一旁的小儿似乎被这场景吓坏了,怯怯靠了过来,伸出小手努力的去够仰着头的阿爹,用袖子去拭他眼角流下的泪。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阿爹阿娘都哭的这般伤心,他只觉心里也好难过。   远处的几户人家皆站在那里,既不曾靠过来也不曾离去。   他们都是在政治斗争中饱尝过流离辛苦的,已经习惯了默默观望与默默关怀,而不是出了事便一窝蜂的涌过来,问长问短。   与上京城中那些活的恣意的人全然不同,他们的存在,乃至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被紧紧搂在义安郡主怀里,又被容绍搂着的林碧落虽然眼眶有几分酸涩,可是却没有流下泪来。   不得不说,当遥远的骨血亲人切切实实的在她面前,她竟然诧异的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的泪水来欢庆重逢。她心中无数次感恩生父母,可是若论起思念之情来,恐怕还及不上义成郡主思念妹妹。   她只是有感于义安郡主与容绍的激动,以及那种爆发式的喜悦与眼泪,只心中有几分感动。   ——这一对父母,委实太过陌生。   只不过哪怕是陌生人,她也很自然的偎依着他们的怀里,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心中一片安宁。   终于到家了!   良久,容绍将小儿拉到了自己怀里,他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依旧被义安郡主搂在怀里的少女。   她很安静。   这是容绍得出的结论。不过想到这女儿从出生起便被送走,隔了十四年回到他们身边,陌生总是难免的,他心中既难过又欣慰。   她并没有推开他们或者露出不悦的目光,只是一感觉到脱离了容绍的怀抱,便伸手轻轻拍着萧怡的背,安抚义安郡主。   义安郡主哭的嗓子都哑了,也终于有几分接受现实了,虽然天上掉下这块馅饼好大好大,砸的她一时晕头转向,可是发泄过后,她还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拿手拭了拭自己面上的泪,又伸手替林碧落整理被自己弄乱的头发,手上的泪水糊到了少女滑腻的脸上,她才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她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往女儿脸上去擦的时候,粗布帕子靠近了她白晳的面孔,顿时又缩了回来,带了几分局促之意:“阿娘……阿娘真是……”对方很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帕了,将自己脸被糊的泪水拭干净了,又很自然的替她擦眼泪。   “阿娘,你这是不准备让我起来了?就让我一直跪着么?”她带着笑,温柔的注视着在义安郡主。   义安郡主又想流泪了……   她拉了女儿的手,将她拉起来,见她干净的裙子已经跪脏,便要弯腰去替她拍土,却被林碧落抓住了手,感觉到自己握着的粗糙的手,林碧落心中一酸。   “阿娘,不要紧的。”   她想起了养尊处优的姨母义安郡主。   萧锦的手保养的极好,与十八少女的手无异。   “好!好!”   容绍眼眶亦红,又将自己怀里站着的少儿推到了林碧落面前,声音里含着说不出的喜悦激动:“谦儿,这是你阿姐!你阿娘一直跟你提起过的阿姐!”   小儿黑葡萄般的眸子在林碧落面上扫了一遍,见她笑的极为温柔,遂朝着她行了一礼:“谦儿见过阿姐!”被林碧落拉了起来,他顺势牢牢握住了林碧落的手,感觉到这个阿姐嫩滑的手指,身上传过来的馨香,又仰头瞧一眼她雪白的面孔,如画眉目,心中暗暗得意:原来这就是我阿姐!   这个阿姐我好喜欢!   他心中如此做想,不想林碧落松开了义安郡主的手,在她不解的眸光里,弯腰将小儿抱了起来,抱到了怀里,在他额头响亮亲了一记:“阿弟真可爱!”   小儿的小脸刹时红透!   义安郡主强忍着泪意引了林碧落进院子,容绍招呼了楚君钺进房,其余护卫拴好了马,便站在门口守着。   这院子比起林家两进的院子,以及郡主府来,真算得是简陋不堪。   义成郡主边引了女儿进家门,便小心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方才她是真哭昏了头,多年思女成灾,这会儿才想起来,这孩子是在上京城中长大,哪里见识过这等荒凉之地?况且这些一路护着她来的军士们又是哪里来的?种种疑问都涌到了脑子里。   小儿在林碧落怀里一动不敢动,伸出小胳膊来搂住了林碧落的脖子,心道:这个阿姐可比不得阿爹的身板儿,万一将我摔了可怎么好?可是他又舍不得自己主动下来,只觉阿姐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长的又美,又是自己一个人的阿姐,心中真是欢喜不已。 ++++++++++++++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有人提过,作者君把容绍爹跟儿子的名字弄混了,我昨天已经改过了,容绍爹叫容辰,儿子叫容谦。 ☆、104 希望   容绍看着闺女亲亲热热抱着儿子,与妻子相携进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时里看住了,直到楚君钺轻咳一声,他才回来神来。   “小将军请坐。”   院子里放着的石桌石凳,天气晴好,况屋中窄小贫寒,容绍索性将楚君钺相请到了院子里坐下。   “小将军此次送了大姐儿前来,不知她……”是前来探亲还是长居   楚君钺遂将圣上发现了林碧落,着他押解流放林碧落至此的事情道明,又道:“闻得先太子在此,晚辈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容叔带我去与先太子见个礼?!”   容绍听得他这提议,顿时心中便有了几分警惕。原来他还想着,单只流放大姐儿,倒用不着这么大阵仗,着两差私役押解至此便行,何至于要劳动面前的年轻将军带着护卫前来?   原来是为了先太子吗?!   难道是当今圣上不放心先太子,还怕他在边陲做乱,特意派了这年轻的小将军前来动手斩草除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今上倒还是改不了多疑的毛病。   他面露戚容:“小将军来的不巧,先太子殿下两年前便已经不在了,你若是有心,我倒可以带小将军去先太子墓前上烛香!”   先太子其实在流放的路上便因思虑过重而染上了病,到得边陲之后,病入沉疴,一直缠绵于病榻,又因生活困苦,无钱就医,全凭容绍懂得的一点皮毛医术来维持,在外面采些普通草药熬煮,两年前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   楚君钺的神色里带上了凝重之意,忽起身来向着容绍行了一礼,“容叔,有件事情您久在边陲不知,当今圣上至今膝下尤虚,此次末将前来,一则是送府上大姐儿,另一则却是带了圣旨前来,从先太子儿子之中择一贤明聪慧的王子,带回京中继承大统!”   容绍见得他面上恳切之色不像作伪,又想到今上无子之事,回头自可向自家闺女探查,连同眼前的年轻男子的来历也可一并查问,遂拉了他坐下:“小将军也别急,先太子倒只有当初太子妃生的皇长孙一个,其余的……当初流放的路上,孩子们太小,都夭折了。”   其实当初太子的妻妾里,不止是夭折了个女婴,还有个半岁的小儿郎到得四合之后便奄奄一息,没过几日便去了,唯有现在活着的皇长孙,比之林碧落大了两岁多,病了一阵子才缓了过来,后来还是跟着容绍学功夫,身子骨儿才好了起来。   楚君钺听得先太子还遗有一子,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为着此事做的隐秘,怕各地藩王心中有不好的念头,或者采取什么行动,今上这才在去年召集各地藩王携子进京,一方面做出对诸世子亲近的态度来,另一方面暗中令楚君钺尽快起身,前往边陲将先太子的子嗣择一带回。   今上还当先太子子嗣颇丰,哪知道先太子也仅留有一子,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当年他不顾兄弟情义,赶走了长兄,夺得了宝座,如今后继无人,却只能回过头来求助于长兄,真是天理循环。   容绍关心的问题也是义安郡主所关心的问题。   义安郡主牵着女儿进了房之后,但见房内家徒四壁,如今倒是添了桌椅,又及房内多了个原木做成的屏风,做工极为粗糙,将房内右手边隔开一个空间,里面支着张小床,却是容谦的坐卧之处。   林碧落先时被义成郡主搂在怀里痛哭,心中倒还好,此刻站在房内却忍不住鼻端泛酸。她是在义成郡主府生活了一年的人,深刻的体会过身为郡主的优渥的生活。同样身为郡主,义安郡主的生活简直是连上京城中寻常百姓家的生活都不如。   义安郡主见她抱着幼子站在房内,神情黯然,心中只道她不惯见这样贫穷的生活,也有几分局促难堪:“大姐儿——”她的女儿本应该是金尊玉贵的长大,只是因为她当初的选择,而影响了一双儿女的生活。   作为亲娘,她不是不惭愧的。   可是哪怕再惭愧,却也并不后悔。   她不能够想象没有自己的日子,容绍该如何在这荒凉的四合小村里苦捱过这一十四年的时光。哪怕她在京中荣华依旧,恐怕此生都良心难安。   “阿娘,我渴了呢。”   林碧落一抬头便看到了义成郡主抱愧的眼神,她并非无知小儿,立刻便想到了这抱愧的眼神从何而来,故用别话岔开。   “是是……你看我,都高兴的晕了头,都忘了给大姐儿倒碗水喝。”又去拉搂着林碧落脖子的小儿:“阿谦,你还不下来,你阿姐走了这么远的路,别累着了她。”   小儿在林碧落怀里窝的正舒服,闻言颇有几分不情愿。不过他向来懂事听话,到底还是小心挣扎着要从林碧落怀里往下跳。林碧落见他这不情愿的小模样,揽紧了他往凳子上一坐,逗他:“阿弟叫谦儿么?阿姐不累,你是想到地下去还是让阿姐抱一会儿?”   “我……我想让阿姐抱着!”小儿双目亮亮的盯着林碧落,倒引得她轻笑一声,在他左右脸蛋上各亲了一口。   “谦儿好乖!”不但乖,还一点也不认生。   义安郡主倒了碗水,林碧落见得她端过来的碗也是粗瓷大碗,比之她家仆人用的还不如,心中更是酸涩。许是血脉天性,哪怕面前妇人容颜残老,可是那殷殷期盼的目光里满溢了欣喜关切,她将碗里的水一口饮尽,将碗放到桌上,又拉住了义安郡主的手:“阿娘你坐!”   “大姐儿,你回来……住几日?”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义安郡主心中是极为不舍的。   但是瞧着大姐儿这般回来,也不似流犯,唯有探亲。她已经十四岁了,明年便可出嫁了,说不准便是在成亲之前来瞧一瞧亲生爹娘。   一想到这点,义安郡主的眼眶便红了。   连小儿也侧头打量着她,目中眷恋不舍甚浓,小心的将林碧落的脖子环紧:“谦儿不要阿姐走!阿姐留下来陪谦儿!"   “好。既然谦儿喜欢阿姐留下,那阿姐就留下来。不过……阿姐也没地方睡啊,要不让阿姐睡谦儿的小床?”   小儿连连点头:“嗯嗯!”   她见得义成郡主又想亲近又忍不住伤感的模样,握着郡主的手一笑:“我才进了家门,阿娘便要赶我走吗?我被圣上流放到了四合,阿娘就算要赶我走,我又能去哪呢?看来只能在隔壁盖间屋子来住了.”   义安郡主忙低头拭泪,抬头之时眼中满是泪花,只是面上却带着笑意:“傻丫头!阿娘怎么会赶你走呢?阿娘盼你还盼不来呢!”怎么想如今都像做梦一样。   又问她被圣上流放是怎么一回事。   林碧落便将她被义成郡主接回去养了一年,不成想此事被捅到了御前,这才有了流放之事,只不过隐去了楚君钺当殿求亲一节。   “阿姐她……到底还是知道了。”义安郡主思及姐妹俩最后一次见面,心中诸多伤感。   “你姨母她可好?”   “挺好。”林碧落想一想,哪怕义成郡主府后院诸多女人,但是姨母她自己不在意,便算不错吧?   “阿娘你不知道,姨母去年还添了个小表弟呢,如今是儿女双全。”   义安郡主还当这些年义成郡主定然生了许多儿女,哪知道统共才一儿一女。   “我记得阿兰也不小了,应该已经出嫁了吧?”   想起虞世兰那莽撞样儿,如今还不知同秦二郎怎么磨呢。林碧落更是笑了起来:“我离开的时候,兰表姐她还没订亲呢,也不知道这会儿订亲了没。我可就不知道了。”   又问了些她流放路上的事情,听得她提起的尽是哪座城池有特色,哪里的某种小吃味道极好,义成郡主决非傻子,她自己当初流放途中受了多少罪,如何不知,立即便从中嗅出了不寻常:“外面那位少年将军……他是何人?”   若不是押送人员恂私枉法,自家大姐儿哪可能这么舒服的来到边陲?   林碧落无奈,只得将楚君钺家世来历一一道明。原本是简单的几句话,可是她近来与楚君钺极为亲密,不觉间讲起此人来口气便有几分亲昵,义安郡主是过来人,哪怕瞧出端倪,可是想到楚君钺前程似锦,而大姐儿此后唯有留在四合,二人千里相隔,身份上又是天差地别,唯有心中黯然,愈加替女儿伤心,却也是不肯将这层伤心表现出来。   母女俩坐着说了许多话,义安郡主恨不得将林碧落十几年间成长点滴一时之间说尽了。   问起林家养父母来,林碧落便赞他们宅心仁厚,又道这么多年从不曾被偏待。只是提起林保生便生出悲伤之意,道他已过世数年。   “我记得他年纪还轻,可是得了恶疾?”   当初何氏成亲之后,还带着林保生去给她磕过头。义安郡主记得那年轻男子很是憨厚的模样。   林碧落只得将林保生之事讲了一遍。   提起这些,义安郡主便想起了当初收到大姐儿托人捎来的银两衣物,便又问到:“当初你托了人捎来的银两,说是自己赚的,难道你在做生意不成?”   这可是说起了林碧落的得意之处。她自问在东林书院学琴棋画之类,到了最后也只是略通皮毛,大约这辈子都不可能在这几艺里面拨尖了。可是若论起做生意养家糊口来,旁人却也比不过她。   于是她便将自己当初开铺子之事一股脑儿讲了出来,但见义安郡主在她的讲述之下露出惊讶赞叹的目光,也不知怎的,在义安郡主这种目光之下,她便有一种小孩子真心要炫耀自己所长的心理来。大约是义安郡主这种毫无保留的欣喜慈爱又极有兴致的目光鼓励了她。   她以往从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可是似乎这些事情在义安郡主的眼里却全是值得骄傲之事,桩桩件件都让她露出真心赞赏的目光,听到激动之处,甚至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一副以她为傲的模样。   母女俩聊着这些,她倒不再伤心流泪,多年愁苦的脸上终于带上了喜色,时不时摸摸林碧落,似乎是要确认一下眼前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连容谦也窝在林碧落怀里听住了,只乖乖坐着,将小脑袋搁在林碧落肩头。   房内一家三口诉别后生活,院子里容绍与楚君钺讲完了正事,便随意聊些闲事。   当听得眼前之人是掌管东南水军的楚家后人,容绍便又问候了楚将军,不知不觉间,话题便又扯到了林碧落身上。   假如不是要盼眼前的楚三郎,容绍是极为想回到房里,一家四口团聚。   不过这会儿能从楚君钺口里听到自家闺女的事迹,容绍也是极为高兴的。   院门外守着的护卫们静静侍立,日头从正午渐渐偏西,十二郎小心的挪动脚步,探头往院子里去瞧,见容绍用粗瓷大碗白开水招待他家少将军,他揉着肚子与一旁的十一郎小声嘀咕:“十一,你肚子饿不饿?”   十一郎自然也是饿的。大家早晨出发的早,还未到中午就到了四合,可是自进了这院子,主人家都不曾提起要留饭,哪怕肚子饿也只能捱着。   十二郎鬼精鬼精,索性跑到马车上去,将林碧落的包袱提了出来。走的时候,何氏给林碧落弄的大包袄,彼时怕差役是步行,只想着精简了又精简,也只准备了几件衣服,以及一点吃食。吃食路上已经被消灭光了,一路走来天气渐热,原来的棉衣便给包了起来,楚君钺又带着林碧落在路过的城镇成衣铺子里置办了几件。   十一郎拉着他死活不让他进去:“……里面气氛正好,少将军正在面见岳父,说不定成败在此一举,你跑进去做什么?”   十二郎瞪他一眼:“蠢蛋!我再不进去解救少将军岳父,少将军是铁打的胃,饿坏了他岳父,将来他肯将闺女嫁给咱们少将军才怪!”   十一郎:“……”   这家伙总是有许多歪理!   十二郎提了林碧落的包袱进去,提示的也特别巧妙。   “少将军,三娘子还是大清早吃了一点子,这会儿保不齐饿了呢。马车上还有路上带的点心,不如我让十一拿进来给三娘子吃?!”   他敢打票,假如这会儿他提起来,“少将军你饿坏了吧?”又或者“属下我饿的抗不住了能开饭吗”之类的话,定然会被自家主子给踹出去。可是若提起三娘子来,院子里这两个人恐怕都会心疼。   果然。   十二郎提起这事儿,容绍顿有几分懊恼:“看我这脑子!真是高兴坏了!”起身便去敲房门:“阿妹,大姐儿恐怕饿了,有话留着晚上再说吧?”   这会儿母女俩才发现时间过的飞快,说着说着竟然已经大半天过去了,连林碧落怀里的小儿都已经静静睡着了。   他虽然听得有趣,到底是小孩子,中午还要歇上一会儿,哪怕强撑着睁着眼睛,可是到了最后,上下眼皮打架,到底还是粘在了一起,哪怕睡着了,两只小手还在林碧落腰带上抓着。   义安郡主引着林碧落将容谦放到了小床上,又替他盖好了小被子,母女俩相视一笑,更添亲近。   哪怕骨血亲人,深厚的感情也是点滴积累。   特别是对于林碧落来说。   义安郡主与容绍待她之心乃是慈父母之心,哪怕多年不减,深爱不移。可是做为女儿,她对亲生父母委实陌生。   “阿娘,我帮你做饭吧?”   林碧落挽着义安郡主要去厨下。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定然累了,还是阿娘去做。”   林碧落一笑,想起周大娘说过的,她这位阿娘厨事之上,还不及自家阿爹。倒是自家那位阿爹,疼妻如命,真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又是文武双全的,着实难得。今日还有楚君钺等人,当着客人的面儿,难道还要她家阿爹下厨房不成?   “我陪着阿娘去厨房,咱们好说说话儿”   这却是义安郡主难以拒绝的。她恨不得走到哪都将闺女拴在手上,时刻瞧在眼里,心里才安心。   说是陪着说说话儿,但是真到了下厨的时候,义安郡主便发现她反倒成了打下手的了,大部分事情全被林碧落包揽了。   容家吃的皆是粗面粗粮,菜倒是新鲜的,院子里种着的小白菜之类正赶上时节。只是他们生活清寒,除了米面菜蔬之类,并无肉。   倒是今日清早离开镇子的时候,林碧落想起周大娘说过四合的荒凉,日子难过,早便买了大肉来,这会儿遣了十二郎跟十一郎扛了进来,又让他拿大块的肉练手,剁成了小块,连各种调料也是镇子上买的,煮了一大锅红烧肉,里面有剁成块的排骨,四方的肉块,红赤浓香,极为诱人。   小白菜用水烫过了凉拌,煮好的粟米饭,外加大块的红烧肉,虽然只有两个菜,可是味儿却极好。   义安郡主坐在灶前烧火,见得女儿忙碌的身影悄悄低头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哪怕女儿是被流放至此,可是对于她来说,不啻于老天将女儿送到了身边。   到得开饭时节,外面的护卫们也进来吃饭,这中间有几个都在李富贵的小院子里尝过林碧落的手艺,闻着肉香味早馋的口水都要下来了。本来准备拿出军营里开饭的架势来,可是瞧见自家主子正襟危坐的模样,在未来岳父面前规规矩矩,都悄悄的收敛了吃相。   大盆的肉块盛了出去,义安郡主又拿了个粗瓷碗来,盛了一碗肉放在灶间,“这碗肉留给大郎,一会儿我便送过去。”   见林碧落不解的目光,她慈祥一笑:“你不知道大郎是谁也不奇怪。他便是皇长孙,先太子妃所生的皇长孙。如今他家里全靠他支撑,寻常哪怕猎到只兔子,都要拿到镇上去换银子,恐怕好些日子没见过肉了。”   林碧落有心要问,那先太子呢?怎的要儿子来养家糊口?   忽想起自己家,自林保生走后,便是她在赚钱养家,顿时便想到了这种可能,眼中不由有了几分悲悯。   义安郡主摸摸她的脸蛋,心中不由想到,虽然闺女送了给别人养,可是她未尝没有想过林家会不会将这孩子养歪。来了这半日功夫,见她说话行事,灶上功夫,又听得她做过的那些事儿,真是万分感激何氏的用心照料。   ——闺女出落的比自己想象的远远要优秀的多!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安慰人的呢?   小儿一觉睡醒,便闻得满院子肉香,站在房门口见得院子里一堆人在吃肉,好不热闹,立在房门口便有了几分踌躇。   林碧落从灶间出来,抬头便瞧见了他,朝他招招手,他便跟只小狗似的颠颠的跑了过来,仰着脸儿抽鼻子:“阿姐,好香好香。”被林碧落牵着手到了灶间,盛了半碗米饭,旁边铺了一勺肉,又浇了些酱汁,他便抱着碗坐在厨房的小木墩上,小脑袋埋在碗里吃了起来。   见他吃的香甜,林碧落又挟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他碗里,他抬起油汪汪的小嘴巴,眼神色有几分不太乐意,“阿姐——”   义安郡主点了下他的小脑门,“他呀,平日里最不喜欢吃青菜。”可是家里除了青菜,哪还有什么可吃的菜呢?   “不吃青菜可是长不大的,快吃了吧,吃了阿姐明日给你买好玩的。”   小儿虽然不情愿,到底挟了起来喂进了口里,倒让她们的阿娘在一旁笑的泪花都要出来了,“原来我家谦儿也是吃青菜的啊。”   他平日不吃青菜,却又道青菜是给菜青虫吃的,尽扯些歪理。   容绍与义成郡主无法,只得随他去了,没成想今日他倒听林碧落的话。   吃完了饭,楚君钺便提出要去面见皇长孙,容绍要带着他过去,义安郡主忙将留下来的那碗肉给放到了篮子里,“喏,给大郎带过去。”   容绍默默接了过来,带着楚君钺出了家门。   楚家护卫们都得了令,只在原地休息。   十二郎见容谦躲在三姐儿身后,探着头好奇的打量着他们,只觉这小家伙长的分外可爱,两只眼睛像黑葡萄似的透着机灵,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匕首朝他招手:“小郎,过来我送你个东西。”   小儿仰头去以目光征求林碧落的意思,林碧落摸摸他的脑袋:“去吧,跟十二哥哥玩会儿去,将他身上所有东西都摸了来给谦儿玩。”   可恨她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小的弟弟,上次周大娘来的时候还没有,不然她定然要在路上买一大车的玩具小吃食给她。   容绍与楚君钺走到了村口那一家,伸手敲门。沿途也有开着大门的人家,见到他身边的陌生男子,便只远远瞧着他们过去了。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个削瘦的少年郎,五官温和可亲,只是面上带着些愁绪,“容叔,你怎么过来了?”   容家来了人,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将容家人全部绑走,想到容绍从前旧属,便道只是故旧,他便没有过去。   容绍将篮子递给了他,“你容婶给装的肉。”又介绍了京里来的楚君钺。   除夕夜宴之后,今上待得虞家众人与林碧落走了,独留下了楚家父子,先提起前太子,又道自己膝下犹空,想来此生难再有子嗣。   楚家父子面面相窥,不知道今上要做何打算。   “楚三郎,不如你替朕往边陲跑一趟,接了阿兄的子嗣来,将来朕定然许你心愿得偿,取个自己中意的媳妇儿?!”   楚君钺当即纳头便拜!   他不是傻子。   容大将军与前太子流放在一处的,未来的太子与容家肯定交情匪浅,想到林碧落哪怕去了边陲,也总有回来的日子,楚君钺顿时对这趟差使满心欢喜。   眼前的少年便是未来的太子乃之天下之主。   楚君钺想通了这一节,立即恭恭敬敬跪下磕头,“微臣楚君钺叩见皇长孙殿下!”倒将眼前的少年吓了老大一跳。   当年先太子全家被贬为庶民,他如今哪里还敢以皇长孙自居   “可不敢!楚将军快起来!快请起!”   容绍拉住了他,让他完完整整受了这一拜。   当夜,楚君钺借宿在皇长孙家里,其余护卫在容家门口搭帐篷,容绍被萧怡赶到了容谦的小床上,父子俩踡缩在小床上睡,她们母女则睡在一张床上。   林碧落平躺着,义安郡主侧着身子一瞬不瞬盯着躺在她身边的少女,时不时笑一笑,林碧落只觉她这阿娘都有些高兴傻了,嘿嘿笑道:“阿娘觉得像做梦一样吧?”   义安郡主点点头。   她狡黠一笑:“那阿娘千万别睡着,一定一定要睁着眼睛瞧我一宿,不然明天睁开眼睛我又不见了。”   义安郡主到认了真,似又有些想不通,在她身上从脑袋往下比划出一个长度:“就……只有这么小一点点人,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似乎极为不可思议。   “嗯,吃饭长大的嘛。阿娘只看见我长这么大,可是知我吃了多少饭呢。”   “小丫头!”   这会儿义安郡主终于有几分确认,她家这个闺女的性子……怎么说呢?回想下自己少女时代,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几分随她。   她原还想着,何氏那般敦厚妇人,教出来的孩子定然是个温柔淑婉的。   可惜林碧落不知她阿娘心中所想,不然定然要给义安郡主讲一讲她与义成郡主初次见面,自己那般彪悍的行为,当场吓住了义成郡主。   后来许嬷嬷提起此事,还在背地里劝她:“三姐儿是女儿家,以后可万不敢如此了。郡主当时都看傻了!”   母女俩在一个被窝里说话,林碧落本来与何氏便亲近,如今乍然新添了个娘,又是这般热切的望着她,不知不觉间便拿对何氏的那套来对义安郡主,到最后紧偎着义安郡主,半个身子都到了她怀里,说到高兴处,便咯咭咯咭的笑。讲起东林书院的趣事,最是开怀。   唯讲起何氏来,颇有几分黯然。   她离开的时候,何氏哭的有多伤心,她真是想也不敢想。每每想起,总觉刀割一般难受。又有几分担心她离开之后,也不知何氏能不能担得起家中生意,诸多忧心之处,却都不便讲给义安郡主听。   到了最后,她偎在义安郡主的怀里睡着了。   义安郡主轻拍着她的肩,只觉怀中的身子纤秀柔软,拥着女儿她又不觉流下泪来,默默流一时泪,又高兴一时,得最后将怀中人儿紧紧抱住,轻轻将唇印在她光洁的额头,只觉多年心中缺的那一块终于被填满。   她日夜思念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回到她身边了!   对面屏风后面的容绍也是心潮起伏难定,起先听得妻女小声说话,他是武人,听力极佳,听到女儿说到高兴处,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亦想起当年将襁褓之中的女儿送走,哪曾想过了十四年,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不但聪慧能干,还懂事体贴。   晚饭大盆的红烧肉端上来,他便知道这决非义安郡主的手艺。厨房里只有她们母女,那便定然是闺女的手艺了。   这顿饭,容绍不知道吃的有多开怀,他恨不得关起门来与妻子分享自己的喜悦,可惜身边一直跟着个楚三郎,全无机会。   特别是楚三郎带来的消息,倒真是个绝好的消息!   今上无子,只要皇长孙回京继位,到时候四合村这几户当初追随先太子而来的臣属焉能没有出头之日?   容绍很想即刻就将这消息与义安郡主分享,可惜两个孩子都睡着了,谦儿倒睡的踏实,万一大姐儿是个浅眠的,吵醒了她又不好了。   夫妻两个倒都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天色极好,林碧落是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来的。   她醒来之后,闭着眼睛摸了下身边,不知道几时义安郡主已经起身了,翻了个身面朝外,睁开眼睛便听到个欣喜的声音:“阿姐你醒了?”语声小小,似乎怕吵着了她。   眼前的小儿只穿着粗布里衣,就趴在床头,也不知道已经盯了她许久了。   “阿谦怎么醒这么早?”   “不早了,阿姐,太阳都晒屁股了!”   林碧落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只觉这床很是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这么多年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份不得曝光,许是心中再无挂碍,又兼且义安郡主身上味道闻着很是舒服,盖的这被子即使是粗布的,也有一股在太阳下久晒的阳光味儿,只觉这一觉睡的极为舒服。   “可是,我还是不想起床啊。”她好像都从来没赖过床。   小儿似乎很是苦恼,碰上个赖床的阿姐,真是非常非常苦恼的事情。   他脑筋一转,忽想起来一件事,期期艾艾的安慰她:“阿姐……其实……没关系的。阿娘不会责骂你的。”   林碧落很是不解。   他还真当自己猜对了,神情非常认真:“阿姐……我以前睡着了尿了床,不敢起来,阿娘都不骂我的。阿娘脾气可好了,不会骂人也不会打人的,你别怕!”想来阿姐新来,还不太熟悉家里人的脾气之故。   林碧落笑出声来,语声清脆如珠,索性裹着被子缓缓做起来,“真的吗?谦儿没有骗我?”在小儿郎十分肯定的点着头保证之下,她伸手捏住了他的小脸蛋,只觉手感极佳,又捏了两下,笑的更厉害了。   真是太可爱了!   怎么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小可爱呢?!   房门被义安郡主推开,她手里还端着热水,进门见得女儿在被子里大笑,床边拿两只小手捂着自己脸蛋的幼子大大往后退了两步,嗖一下便跑到屏风后面去了,面上笑意不知不觉便浮上来了。   “大姐儿在笑什么?可是谦儿说什么了?”   林碧落还是觉得好笑不已:“阿娘,谦儿担心我尿了床不敢起身,才赖床的。”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连义安郡主也不由笑出声来。 ☆、105 遗传   林碧落与楚君钺的到来,在四合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几家邻居支着耳朵替容家担心了一夜,到得天光大亮,容家也没发生什么事儿,那些军士倒规规矩矩在容家门口搭帐篷过夜,天亮也没有拆了帐篷的迹象,瞧着倒像要长住的样子。   于是众人便结伴来容家打探消息。   容碧落是在房里梳洗停当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坐着好些不认识的老中青年男子,乌压压倒有十来个人。   容绍正与他们说着什么,见得房门轻响,闺女推门出来,如清早带露的花朵一般鲜妍,身后还跟着幼子,面上方才严峻的神色顿时淡了下去,满面柔色的招呼她:“大姐儿过来,与你叔伯阿兄们见个礼。”   又指着其中一个干瘦的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介绍:“这是你裘伯父,原是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又有裘行中之子,年纪瞧着与容绍差不多,却是个粗壮的黑脸膛汉子,与其父生的模样大是不同,想来许是继承了乃母的长相。   林碧落矮身行礼:“裘伯父安好,裘家阿兄安好。”   她这个年纪,其实比之裘行中之子裘继明的闺女还要小上一两岁,可是这么些年,裘行中与容绍以兄弟论交,倒让林碧落生生大出一辈来。   又有先太子府詹事韦彻,年纪瞧着比裘行中小不了几岁,原也是朝中重臣,倒长着一张耿直的国字脸。韦彻当年被先帝委以重任,专侍先太子,哪知道临了先帝厌恶先太子,他们这些东宫属官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同僚掉脑袋抄家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唯有他们几位当初皆是请命与先帝,要跟着来服侍先太子,只道教导辅助先太子不够尽责,才酿成了这等结果,唯有跟着先太子来赎罪。   ——不过是瞧不上今上的手腕心计,不愿再为今上效力罢了。   最后一位年长者瞧着约摸五十多岁,瞧着倒有几分文弱书生的感觉,只是面上能瞧得见生活艰辛的印迹,却是原来的太子少傅洛钧。韦彻与洛钧身边皆有青年男子。   林碧落在容绍的指引介绍之下一一见礼,裘行中又问了几句上京城中之事,其实她对上层权贵之事所知极少,多半答不出来,小半也只是从虞世兰的嘴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作不得准,怕引起这些人的谬误,便一概只答不知,倒博得了裘行中一句赞扬:“容老弟,你家大姐儿倒是个谨言慎行的。”又可惜道:“年纪与我家阿盛倒差不多,可惜差着辈儿了。”   “……”   林碧落满头黑线,这位老爷子想到哪儿去了?   容绍亦笑:“裘兄,我家大姐儿才回家,我与内人可舍不得她嫁出去,且得留两年呢。”瞧见林碧落立在那里局促模样,想到她是女孩儿家,这样当年谈终身,似乎不太好,便催她:“大姐儿快带着谦儿去吃饭吧,你阿娘正在厨房里呢。”   瞧着林碧落牵着容谦去了,几人才又开始打趣起容绍来。   也有起哄着要他请客的,大意是举家团聚,自然应该庆贺一番。   其实此间日子清苦,便是去年林碧落捎来的银子容绍也分做了好几份儿,散给了各家。这些人当初来到四合,皆是养尊处优的人家,其实比起容绍这样的武人出身,似洛钧这样诗书传家的人家来说,日子更要辛苦数倍,所学所识在重体力劳动面前毫无用处,各家倒都有病人,这银子算是救了急了。   特别是裘行中的夫人与洛钧的小孙子,都是用那笔银子请了大夫来,才慢慢调养过来的。   那时候容绍还不曾将长女活着的消息告之众人,此刻又提起长女,他便颇有几分自豪的讲起去年众人追问了许久的银子的来源,道那是自家闺女赚来的银子,一得知身世便想办法托人捎了银子来。   他们原本是在说皇长孙萧泽回京之事,这对众人来说无异于天降喜讯,心情皆是格外高兴,此刻听得容家大姐儿小小年纪竟然经商,都是经过艰难生活磨砺过来的,从前或者还有读书官宦人家的傲气,认为这种事情交给门下世仆去经营便好了,哪里用得着亲自插手。可是如今却大是不同,这么些年下来也知拥有生存技能是多么的重要。   夸起林碧落来倒是真心真意。   还真有洛钧家中尚有幼子,年约二十,尚未婚配,辈份倒也合适,认真的考虑起此事来。   又有裘行中开玩笑:“容老弟,要不然……你就委屈委屈,将你家大姐儿许了给我家阿盛得了?”   容绍一笑:“你还是别想了。我家大姐儿我必得在身边留两年。”   “只是订亲,又不是成亲,你怕什么?”   “要我请客庆贺我家大姐儿回来一家团圆可以,若是想打我家大姐儿的主意,坚决不行!”容绍就跟要被剜了眼珠子似的。   他这副护着闺女舍不得出嫁的模样,倒引的众人不禁哄笑出声。   厨房里,义安郡主小心将锅里炖着的饭菜端了出来,昨晚盛下的一点红烧肉,今早他们都没舍得吃,便留给了林碧落,又有块蒸过的地瓜,以及两个饼子,还有一旁早拌好了的小白菜。   小儿欢呼一声,便要去拿地瓜啃,被林碧落拦住了,跟义安郡主要了碗开水来,小心喂着他喝了几口,“先喝点水,让谦儿的肠子动起来,再吃点饼子,最后再吃地瓜。不然空腹吃了地瓜吃着饱了,一会就不舒服了。”   义安郡主还是有几分局促,女儿远道而来,昨日听得她还在义成郡主府上生活了一年多,林家的日子也过的不错,哪里又吃过地瓜以及杂粮饼子?可是家中粮食向来都有些吃紧,交完了重税若能余一点吃食便不错了。就这昨日还拿来招待了楚君钺那帮护卫,若无林碧落带回来的肉,真不知道如何给那帮人做饭。   “你若是……若是吃不惯,回头便让你阿爹去打猎,好买到集市上去换细米白面回来,阿娘给你烙白面饼子吃。”   林碧落给容谦喂完了水,又拿了个饼子,将红烧肉夹了三块,又夹了两筷子小白菜,卷了起来递给小儿,“喏,这个菜卷子吃着可香了,阿弟尝尝。”又安慰义安郡主:“阿娘,不用阿爹打猎了,吃完饭我便让十二郎驾马车带着我跟阿弟去买东西,回头多买些精米细面回来,再买些好东西吃阿弟吃。”瞧着小儿吃的香甜的小模样,只觉分外可爱。   也许是心理年龄比较成熟,林碧落自小便喜欢小孩子,特别是身边还有个很黏人的林楠,不知不觉间照顾小孩子便成了习惯。   “你哪里的银子?就算身边有点银子,也省着点。”义安郡主还不知道萧泽已经是未来的太子了。   不过此事林碧落一样毫不知情,她慢悠悠吃着菜卷子,跟义安郡主商量:“阿娘,你是喜欢青砖瓦房呢还是喜欢小楼呢?我在想不如把咱们家推倒重盖?不然总不能让阿爹一直跟谦儿挤在一张小床上吧?”这也太不利于和谐生活了。   她心中暗暗计量。   容绍送走了院里的众人,脚步便不由自主往厨房迈了过来。听得房内妻女说话,便听住了。   “你哪有那么多银子?”她一直觉得自家女儿哪怕赚银子,也只是小打小闹,实在没什么确切的概念,具体赚了多少,林碧落也不曾提起。直到林碧落解下腰间的荷包给她,“阿娘自己瞧。”   义安郡主接过来打开,但见里面卷着一卷银票,打开一数顿时吓了老大一跳,数千两银票她就这么带了过来。   “大姐儿,你这不会把林家的所有家产都带了过来吧?”   倒惹的林碧落笑了起来:“阿娘,这银子除了当初你给林家的一部分,其余的全是我赚的。却不是林家的银子,是我与同窗合开铺子的分成。你与阿爹瞧一瞧,哪里有需要就拿点去花吧。对了,我包袱里还有你当初给出去的首饰,走的时候……她都让我带了来。”提起何氏,她心中便有几分黯然之意。   这些银子当初本来是缝在棉衣里的,后来见押解的是楚君钺,林碧落便放下心来,换了春衫的时候顺便从棉衣里拿出来,又装回了荷包,随身带着。   容绍在外面站住听了一会儿,听得义安郡主推拒,他家闺女使劲给她阿娘塞银票,心中温暖,目中微有湿意,索性转头出去了。   ——都是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果然没错。   当天下午,容绍就体会了一次闺女也是阿爹的贴心小棉袄。   林碧落吃完了饭,便催着十二郎驾车去镇子上,身后还跟着小尾巴容谦。又点了十一郎跟七郎八郎当苦力。   “你们在我家白吃不喝,总要干点活的吧?没瞧着要把我家吃穷了吗?”   众人有志一同希望能让自家主子随行,可惜楚君钺自昨晚去了萧泽家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是在给皇长孙普及朝中之事还是别的原因,至今未归,最后只能跟着林碧落去了。   他们原来便是从镇子上过来的,容谦有时候也会随容绍去镇上,只是家里贫穷,多是用两条腿走路,今日坐着马车,说不出的高兴,一路之上话倒多了好几倍。   待到了镇子上,买了这两日之内要吃的肉跟菜疏之类,林碧落便带着容谦进了布庄,买了些细棉布之后,便到了成衣铺子,按着义成郡主与容绍的身材各选了两套夏衣及鞋子,又给容谦买了衣服鞋袜,看着七郎八郎不断往马车上搬东西,容谦只觉阿姐真是非常神奇。   她一回来便有马车可坐,还有护卫(在他眼里这些护卫都是跟着阿姐的)骑着高头大马在旁随侍,又能买许多许多东西,进了糕点铺子也是让他随便挑,容谦对着铺子里的糕点悄悄咽了口口水,最后只指了一样,“阿姐,就买这一样吧?别把你的银子花光了……”   他虽说了这话,可是目光却仍旧在各式糕点上小心的偷瞄,林碧落摸摸他的头顶一笑:“伙计,各式糕点都各两份。”到时候一样打开让谦儿尝一点,另一份便可随意组合搭配,给其余几家送去了。   今日见礼之时她便想到了,既然回到了四合村,而且这几户人家又与父母是共患难的,以后大约会跟世交一般来往,她做小辈的回来了,总要去认认门,也不好空而手而去。   想到他们身上所穿衣衫皆是粗麻布,大约是被当地府衙压榨的厉害,索性布匹便按着最简单的男女二色来,各家准备了四匹,这时节妇人们的针线都是基本功,只要有了布,总能制成合适的衣衫。   这么一转悠,几乎将镇上的店子转了个遍。这偏远之地,货品自然不及上京城中繁体,可是基本的必需品还是不缺的。   此处又在边境线上,与北狄相邻,还有北狄前来贩货的商人,镇上还有穿着北狄服色的男女来来往往。听说北狄这个国家妇人的地位不低,但凡男人做得的事儿,妇人也做得,比如牧马放羊出门经商……   布庄的伙计见她们这一行人出手大方,便多说了几句,倒引的林碧落对北狄这个国家颇有几分兴趣,特别是妇人的地位。   十二郎一路跟过来,听得布庄伙计唠叨这些,心中顿时替自家主子担忧上了。   眼前这位,在本国都与一般小娘子全然不同,有些事情说出去恐怕连清名都没有了,若不是少将军下了封口令,他便要亲自跑去跟容大将军说,你家闺女跟我家少将军夜夜安寝,将来只能嫁我家少将军了!可是反观三姐儿,她似乎全然不在意。   不但不在意,还对那个以妇人地位与男子平等的国家充满了探究。   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啊。   十二郎担了一路的心,驾车回到四合村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听得他们马中蹄声,义安郡主已经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容绍紧随其后,他身后跟着萧泽与楚君钺。   萧泽对容家大姐儿充满了好奇。   当初接到容绍接济的五十两银子,容绍虽没告诉其余人家,可是拍着他的肩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心中喜悦悄悄泄露一二。   萧泽那时候便知道容叔家里的大姐儿还活着,且小小年纪便已经会赚银子过生活了。   马车到了近前,容谦先掀起了车帘来,露出个小脑袋,仰头一瞧院门口站着的人,小脸上全是兴奋的笑意,“阿爹阿娘,阿姐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还给我买了新衣裳。阿泽哥哥你要不要尝尝我阿姐买的点心?”   萧泽还未及回答,马车里便探出一张清艳秀绝的脸庞来,与义安郡主有几分神似,可是更为年轻,摸摸容谦的脑袋:“小吃货!”   容绍过去接了容谦下来,马车里的少女便从马车上轻盈一跃,便跳了下来。   当时萧泽觉得她姿态优雅,可是当他回到上京城,见识过了那些大家闺秀们的风仪之后,才知道其实林碧落下马车那轻轻一跃 ,实在……不够闺秀。   容绍又引了她与萧泽见礼,“这位是皇长孙殿下。”   萧泽微微一笑,“容家妹妹叫我阿兄就好。”   林碧落从善如流:“阿兄好。”   她还不知道萧泽身份马上会有的巨大转变,且瞧着容绍与之关系似乎十分亲昵,便随他的意。   七郎八郎跟十二郎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往下搬,义安郡主见得这么多东西,都有几分呆了。她是知道闺女能赚钱……可是不知道闺女这么能花钱。   东西摆到了院子里,林碧落看看石桌上摆放的布匹,再想想家里那小小的房子,索性指挥楚君钺的几名侍卫:“劳烦你们几位把这些东西往裘伯父,韦伯父以及洛伯父家分送过去,便倒我明日定然上门拜访,今日天色晚了便不去了。”又有买来的肉菜米面也分了几份出去,连同萧泽家里的一同送了过去。   也许是爱屋及乌,她来到四合之后,眼见着身为郡主的萧怡过的辛苦日子,今日又见得其余几家,想到他们几家当年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却因为政治立场不同而落得如此下场,心中颇有几分悲悯,便索性多置办了些。   不止是容绍及义成郡主深觉女儿贴心懂事,连同萧泽也觉她处事周到,极为可亲。   他们做爹娘的生活艰苦,原本只觉得愧对女儿,可是若是拿闺女辛苦赚来的银子再去分送旁人,却又有几分抹不开面子。林碧落这招,既照顾了他们的面子,又兼顾了人情礼仪。这个分别了十几年的闺女,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他们去发现?   夫妻两个目光相接,只觉能明白各自心中所思。   “容家妹妹客气了,真不必为阿兄家准备这么多礼。”   素未谋面,可是初次见面林碧落便准备了见面礼,萧泽摸摸腰间,他如今是连个见面礼都拿不出来的人。   林碧落调皮一笑:“既要做我阿兄,就该收了我送的东西,都是些寻常吃用之物,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待得哪日我拿奇珍异宝来送阿兄,阿兄倒好推辞了呢。”心中不是不唏嘘的。   若是没有今上夺位那一出,这一位凤子龙孙那真是含着金汤钥出生的,又是太子妃所出,正统的嫡出,未来继承大统的皇长孙,又哪里真能跟她在这里兄妹相称?真是造化弄人!   一时里众侍卫将布匹米面肉菜送至各家,各家便派了女眷来谢她,又邀请她去家里玩。   而且她送的皆是大家眼前需要之物,这礼物倒送的极为贴心,颇合众人心意。   放在十几年前,谁还会对这么点东西放在眼里?恐怕家中仆人都看不上。   可是如今大是不同,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她这礼物当真算得雪中送炭了。   楚君钺在旁若有所思,只觉她这般费心送礼,想来是已经立定了心扎根在此,心中真是不舒服。不过一想到萧泽回京之后,恐怕容家人也有回归之期,心中又暗暗笑她:到底看你能逃得几时?   他反正已经是大龄剩男了,家里楚夫人以及楚将军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得他去。临来之时,连今上也已经吐口,让他迎了皇嗣回去,便能抱得美人归,即使盼孙心切的楚将军,又能说什么呢?   回去被楚夫人逮着清算,这次他倒给了个确切的信儿,悄悄儿将此事告诉了楚夫人,最后向自家夫人保证:“儿媳妇会有的,孙子也会有的,夫人稍安勿燥!”   楚夫人:“……”   三娘子都跑到边陲去了,还让她稍安勿燥?   火气上来,掐着楚将军胳膊内侧的细肉拧了好几圈,哪怕楚将军皮糙肉厚,压根不怕受伤,可也架不住那块肉掐起来真疼,只差在房里叫出声来,又虑着自己一把年纪,万一被下人们误会了,那真是要丢尽老脸了,只能默默的……默默的将疼痛声咽下。   当夜吃完了饭,林碧落将各样点心组合搭配,又与容绍商量,瞧着各家日子都过的不太好,她便想着能不能给各家封一张银票?   容谦是早已睡着了,他跟着林碧落转了一天,玩的又开心,天色刚黑便困了。   油灯之下,容绍与义安郡主相对而坐,林碧落站在桌子前面包东西,又问了问各家情况,听得病的病弱的弱,才提出此事。   容绍与义安郡主在桌子下面忍不住悄悄握住了彼此的手。   他们心中多年思女,可是待得女儿回来之后,又怕家境贫困,委屈了她,或者女儿但有露出一丝嫌弃之意,恐怕他们都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倒她,闺女不但没有嫌弃家中贫寒,还自掏腰包改善生活,又要襄助邻里,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好孩子,你瞧着多少合适?”   林碧落数数自己的存款,又想想各家的境况,也知日子都过的不好,听说她们家已经算是过的不错的了,其余几家人口又多,地里出产的能留下来作口粮的也有限,家中基本是读书人家,即使当初也学过射艺,可是指望着家中年轻男子拿着劣质弓箭来改善生活,凑够汤药钱却是有几分艰难的。   “不如一家包两百,就封在点心上面,他们拆开了必能瞧见的。”怎么有种……贿赂官员的错觉?   桌子下面,义安郡主与容绍交握的手又更紧了几分,望着忙碌的女儿的身影几乎都要柔的滴下水来。   谁能知道,当年送出去的小肉团子,再回来之后竟然是这般模样这般行事呢?   过了一晚,义安郡主便带着林碧落提着点心挨家拜访。只不过走到哪儿,容谦都跟在林碧落身边。   各家女眷也有一两位昨日去谢她送礼,见过林碧落的,大部分对于容家大姐儿处于素未谋面的状态。又有家中还有未曾婚配的儿孙的,更是拉着她的手儿不放,细细的好生瞧。   林碧落被她们拉着手儿瞧,眼光太过热情,都有几分吃不消了。义安郡主也知众人之意,四合村是个奇异的存在,哪怕本地人也不会同他们家联姻,因此这几家男女的婚事只能内部消化,可是由于男女比例的不同,当初流放路上还有夭折的婴儿,却是女孩儿居多。   本来流放路上,大家对小儿郎的照顾就更多一点,女儿家总归轻贱些,便是稍有不好,也只能尽顾着男婴了。   当时未曾想过,十几年后,待得这批孩子长大成人,到了婚配年纪……当初的恶果便显现出来了。   谁能预料到只是一念之间,便有了今日家中儿郎婚配的难题呢?   不过昨日林碧落走后,容绍到底有机会与义安郡主交流这两天来心里的激荡之情,义安郡主自知道了他们有可能举家迁回上京城,生怕容绍将闺女许出去,便将自己观察所得告诉了他。   “我瞧着大姐儿与那位楚小将军……”   容绍也不是蠢蛋,当年也是从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路走过来的,娶的又是自己的心上人,哪怕这么多年日子有多艰难,心中却始终安定满足,瞧见楚君钺盯着自家闺女的目光,便有几分明了。   “那位楚小将军……谁知道他人品如何?我家大姐儿如珠似宝,怎能随意嫁出去?”闺女才来到身边,他无论如何是舍不得许出去的。   楚君钺若是知道自己人品被容绍质疑,恐怕都要吐血三升了!   因此,哪怕各家夫人们拉着林碧落的手不放,满心欢喜的瞧了又瞧,便是连久病的太子妃也拉着林碧落多瞧了几眼,只一径说:“好孩子……好孩子……”   自先太子去了之后,太子妃便也病倒了,一直时好时坏,今日算是不错了。   义安郡主瞧着太子妃这般病入沉疴的模样,又想到萧泽向来孝顺,太子妃如此情形,他怎能抛母而去?   可是听得容绍所言,今上身子亦有不好,只盼着能尽快将皇长孙接回去,以定人心。不然京中诸王家里的世子们越多了企盼之心,将来便越不好收拾。   ——当真是一团乱麻。   政治上的事,义安郡主很少经心,她这辈子唯一认定的便是容绍,但凡容绍所说便觉有理,但凡容绍所做定然是有他的原因。   容绍若是愿意告诉她,她便听着,与他共同商量,他若不说她便不问。   反正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方什么人品她早摸透。   她这般信任容绍,容绍但有什么事情必定告之她,倒真个是夫妻贴心了半辈子。   林碧落不知她爹娘对自己婚事的打算,第四日上终于克服了继续养成赖床的想法,义安郡主一起身,她便也跟着起来了。   “大姐儿怎的不多睡会儿?”   义安郡主是准备早起准备早饭的。   “不想睡了。”   林碧落起床梳了头,才一推开门准备去厨下盛点热水来洗漱,便见院子里容绍正在那里打长拳。   她没见过别人打长拳,可是瞧着眼前不输于少年郎的身姿气势,林碧落不由瞧住了。   说实话,阿爹这种生物在她的记忆里就是林保生的模样,笑咪咪的好说话,是个和气生财的掌柜模样。   她与义安郡主的陌生这几日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哪怕比不上何氏熟稔,也正在尽快的熟悉起对方来,对容绍倒尚有几分陌生。   在周大娘的话里,自家阿爹是个疼妻如命,家事样样拿手的男子,不过那只是针对阿娘,她自己是没有亲见过,只得他瞧着自己的眼光十分温暖,别的还未有深刻的体验。   容绍打完了一套长拳,去拿石凳上的帕子擦汗的时候才瞧见站在门口的林碧落。   父女俩打了个招呼,林碧落倒起了兴致,追问容绍:“阿爹的射艺如何?”她在射艺课上被楚君钺完虐,哪怕练了一年多,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的一块短板。   容绍在考虑怎么措词,才能不在闺女面前有一种自吹自擂的形象,可是想了想,似乎……他的箭法是真的很不错很不错的。——当年在营中还未有人能经得过他的!   “你阿爹的箭法可是一绝,当年军中无人有不服的。”义安郡主端了热水出来,放到了石凳上给容绍洗脸,恰为林碧落解惑。   百步穿杨还有连珠箭都不在话下。   林碧落目中大亮,又颓然道:“我难道不是阿爹亲生的?”   纵是极为疼爱闺女,义安郡主还是忍不住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一记:“瞎说!”   林碧落抱着脑袋大叹:“可是我在书院里读书的时候,射艺课的成绩最烂……练了许久也不见起色。”跟别的同窗比起来,进步的速度简直没脸见人。   容绍听得这话不由瞅着义安郡主大乐,直瞧的义安郡主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厨下去了,他才一本正经道:“你是阿爹的闺女,这点不用怀疑。不过……这个射艺成绩太差,肯定不是随了阿爹。”   林碧落反应过来,扭头去瞧义安郡主已经进了厨房的身影,抱着一点点期待之心,“阿娘……当年的射艺课成绩很烂?”   容绍笑的很有意蘊。   方才见义安郡主对闺女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弹她的脑袋,他还有一分担心,怕这孩子露出不悦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他才轻了一口气。   林碧落见容绍净完面要走,索性无赖到底,上前去挽着容绍的胳膊抱着不让他走,“阿爹快告诉我嘛?”   容绍被她拉着不让走,只觉她倒与小时候的萧怡极为相似,当年拉着他耍无赖这种事,萧怡都是做惯了的。这孩子刚来瞧着还很是沉静温婉,怎的熟起来之后,竟然跟萧怡的性子有几分像。   他好笑的摸摸自家闺女的脑袋,“大姐儿告诉阿爹一件事,阿爹便告诉你阿娘当年在东林书院射艺课的成绩。”   林碧落歪着头瞧着自家阿爹,这身高身形,端的威武,却又不是一味粗壮型的,真有几分儒将之风,连目光也全然是温暖的,与楚君钺那种眼里有时候都似含着杀意的人截然不同。   ——还是自家老爹温和可亲。   “大姐儿是不是不太喜欢女红?”   林碧落嘴巴张的老大,“阿爹你从哪知道的?”神了!这个难道也看得出来?   话说她来四合还未有做过针线表现自己贤良淑德的一面呢,原本还考虑着伪装一下,这么快就被戳穿了真像了。   容绍举拳捂嘴轻咳了两声,带着掩也掩不住的笑意:“这个……有其母必有其女嘛!”   果然当年的小肉团子长大了,还是像阿妹的居多。   容绍心中又颇有几分遗憾,若是能一直亲眼瞧着她长大,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 ☆、106 小道   从容绍那里得到了安慰,林碧落总算对自己的射艺课不再耿耿于怀。且再瞧着自家阿娘,那亲近便又添了一层。   萧怡不知道丈夫与闺女背后编排她,又见闺女厨事熟练,还对她满含期望,只当这闺女定然是十项全能,女红也不会差。   ——何氏女工很是精秀,她教出来的闺女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直等有空拿着林碧落买来的细棉布,准备母女俩共同给容谦裁剪两套中衣顺便促进感情,见林碧落提着剪刀无处下手的模样,萧怡才真正惊奇了。   “大姐儿,你……不会?”   林碧落笑的狡黠:“我听说阿爹很在行,不如让阿爹来?”她忽然间发现家里有个十项全能的亲爹的好处来了。   容绍听得母女俩这对话,差点当场笑出声来,为了顾忌萧怡的面子,他转过身去假装没听到林碧落这话。   自从听得闺女的弱项是射艺与女红之后,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   “女孩儿家,怎么能不会女红呢?”萧怡正准备苦口婆心的教导闺女,却发现她笑的格外意味深长,心中一虚便住了口。   这孩子……别是知道她也不擅此道吧?   虽然边陲十几年,一般的衣衫鞋袜已经难不倒她,但论做工已经速度,还有针脚的细密程度,她还是远远比不上容绍,更有绣花一道,全然与她无缘。至今容家父子俩包括她身上穿的全是一色衣衫,只有一点简单的绣纹,还是洛夫人亲手指导的。   “阿娘,我能赚来银子,自然能雇得人为我缝衣衫,自己花那功夫做什么?”   萧怡:“……”   这是距母女重逢后的第十一天,她初次对闺女有了头疼的感觉。   这让她怎么教导呢?   说的轻了怕她不当回事,说的重了……她自己都于此道不精,如何能够教导闺女?   义安郡主颇为苦恼,最终想出一招,提起要让林碧落跟着洛夫人去学针线。   洛夫人便是洛钧的夫人,出身大家,针黹女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兼着为人和气,柔声漫语,义安郡主没少跟着她学,如今把闺女送到洛夫人那里去教导,她倒很是放心。   可惜林碧落一听要学女工,便觉脑仁疼,揪着容绍不放:“阿爹教我练箭吧?”绣花虽然是一项淑女必修课,但是她只要会欣赏别人的绣品就好了,没必要将自己练成个绣娘。   ——她也不指望自己拿绣品换钱过日子吧?!   义安郡主注目闺女拖着容绍火速逃离教学现场,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不离不弃,忽然之间有点头疼。   大姐儿生下来的时候,她还满怀身为慈母的梦想,想着定然要竭尽全力务必要将她教导成个温柔婉约的淑女。   闺女是个好闺女,只可惜与她的期望略有出入。   这时候萧怡还不知道,这个久未相见的闺女不止是与她的期望略有出入,而是出入很大。 容绍被闺女拖着从院子里出来,牵了院门口拴着的两匹马儿,眼神跃跃欲试。 “阿爹,不如咱们去骑马吧?回头猎只兔子来,给阿娘加餐。” “好啊好啊,阿爹去打猎。”容谦在一旁欢呼加油。 阿姐学女红对他来说也是件无趣的事情——不能陪他玩儿了。 容绍被一双儿女搞的哭笑不得。 这算是变相的讨好萧怡吗? 他不由想起当年萧怡学女工,也是这般偷懒耍的模样,康王妃被气的不轻。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萧怡也有今天! 容绍将容谦放在怀里上马,林碧落自行骑一匹马,父女外加小尾巴一只,很快便纵马而去,待到萧怡反应过来从院门里追出来,便只能瞧见他们父女俩远去的身影,她站在院门口,只觉生活之中又凭添了新的烦恼。 自家大姐儿过了年便要及笄,也到了择婿的时候了。 哪怕他们夫妻俩再不舍,可是该为闺女筹划的也还是要筹划。 萧怡成亲这么多年,深刻的认识到一件事情:这世上像阿绍这般允文允武又肯疼妇人,肯为了妇人委屈自己一个大男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拈针引线的,其实罕有。 因此,哪怕她家大姐儿聪慧能干,可是不足之处却仍是要弥补一二的。 做父母的都有一种痴心,总认为自己没有做到的,便要儿女在此项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之要比当初的自己更为优秀。 萧怡也存了这样的心,又想到大姐儿择婿之时,若是男家听得她连基本的女红都不行,岂不打脸? 她心中存了事儿,带了细棉布去洛家,与洛夫人商议着给容绍父子各裁了一身中衣。 洛夫人家中幼子洛丰年约二十,尚未娶妻,平素便跟着父兄下田,闲暇时在家读书,亦跟着容绍学过一阵子脚拳,只为强身健体。自容家大姐儿到达边陲,洛夫人见过了,便存了心,今日只见萧怡过来,便提起林碧落。 “怎的不见大姐儿?小孩子家家,小心在家里闷出病来。闲了你也带她往我这里来,一处里做做针线说说话儿。”又指着长媳与次媳,“她阿嫂们皆是性子柔和,又没个小姑,那日见了大姐儿,爱的跟什么似的,只盼能常在一处说话。” 萧怡本也存了让洛夫人指点林碧落针线的想法,听话便笑:“只要你们不嫌她笨拙便好。” “看着便是个机灵孩子,瞧你说的。”洛夫人拍拍她的手。 这机灵孩子,萧怡略有些发愁。 被夸为机灵孩子的林碧落此刻正跟着容绍纵马驰骋,只觉放眼望去,天远地阔,视线之内平坦无垠,唯有远处青山隐隐,近处绿意浅浅。 四合地处荒偏,况此间雨水不多,青草将将有点绿意,连野物也不多。 父女俩转了一大圈,也只猎了两只兔子。林碧落射了几箭,准头实在不咋样,惹的容绍摇头笑叹,连小儿也拍着手直笑阿姐是笨蛋——他原来还当阿姐是万能的,一旦发现了她也有缺陷,便忍不住笑的十分开怀。 林碧落被俩父弟笑的自己也颇有几分无奈,有些东西真是……靠天份的。 小儿在容谦怀里,还影响他拉弓,他索性将小儿塞到了林碧落怀里,又赞她骑术不错,“你们书院的御艺课先生倒不错。不知如今是谁在教课?” 林碧落一乐,指着远处两匹并行的马儿,“喏,那位便是我的射御课先生。” 父女俩骑马过去,恰逢萧泽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也怪不得萧泽,他虽然跟着容绍学武,可因为家中无马,倒真不会骑马。 楚君钺此行担负着重责,怀揣密旨一封,原本是给先太子的,可惜其人已故,便只能给萧泽。 太子妃如今病重,原本他是要接了萧泽即刻起程的,可惜当此之机,萧泽坚决不肯回京,楚君钺便只能留了下来。况他还有终身大事未办,正等良机。 林碧落到了近前,低头见萧泽眦着牙从地上翻身而起,顿时颇有几分同情:“阿兄不知,楚先生教御艺课,历来是看着学生摔跤的,我也是不知摔了多少次,方才学会了呢。” 楚君钺心道:原来这事儿她还记着呢。又觉她小心眼的可爱,不由朝她一笑,又与容绍见礼。 林碧落说者无意,只当宽慰萧泽,却教容绍听在了耳里,不禁眉头一皱。 义安郡主曾经向他提起过,瞧着楚君钺待大姐儿大是不同,这不同倒还真是不同,竟然眼睁睁瞧着自己中意的小娘子从马上摔下来…… 萧泽站直了身子苦笑,只觉后背疼的厉害:“为兄笨拙,教阿妹见笑了。” “哪有?你若是见了我练射艺的勤奋劲头,又见过了我射箭的准头,保准只会同情我!”她深谙安慰人的招数,自曝其短最是有效。 容谦方才见识过了自家阿姐神一样的射艺,比之阿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听了这话不由咯咯直笑,“阿泽哥哥,你还不知道吧?我阿姐……连只兔子也射不着,都将兔子吓跑了!” 自嘲是一回事,被个小鬼头取笑又是另一回事。 “咳咳”,林碧落板起脸来,教导容谦:“阿弟,你不知道要敬老爱幼啊?” 容谦很是疑惑:“可是阿姐既不是老也不是幼啊?不是……应该你来爱护我么?!” 林碧落忽然觉得……牙根有点痒。 话说同样是阿弟,林楠可比这一只乖多了,向来听她的话又不拆她的台。 “阿弟,我今儿忽觉得有点累,熬不动糖了呢。”方才来时的路上,她答应了回去要给小儿熬糖吃。 小儿漆黑的眼珠眨啊眨的,在大家忍笑的眼神里,闭着眼睛勇猛无敌的夸赞林碧落:“谦儿方才说错了,阿姐射箭的技术最好了,连阿爹都比不上!阿泽哥哥你瞧瞧,阿爹马上的兔子都是阿姐射的呢!” “巧言令色的小滑头!”林碧落捏捏他的鼻子,却见得他睁开了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天真:“这样……谦儿就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吧?!” 萧泽靠着马儿几乎笑出了眼泪,楚君钺嘴角暗抽,默默的转过头去,避免好笑的眼神与林碧落相触,容绍板起脸来训他:“怎可为了吃嘴而说谎?!此是小道,不可取也!”话虽如此,到底也绷不住笑了。 ☆、107 求亲   一家人相处,起先是血脉骨血所系的亲近,可是要长久的融洽相处,却决非仅仅某一方的迁就包容才能成事。   容绍固然不是个顽固的大家长,林碧落也非毫不懂事的幼儿,只知一味胡搅蛮缠,父女间相处的时间愈久倒越融洽,反是母女之间有了分歧。   林碧落是委实对妇人女红不感兴趣,可是义安郡主盛情难却,拖着她去洛家与洛夫人以及两位小洛夫人做了两日活计,听得妇人们闲谈说笑之后,终于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她真的不是这块料。   想要做个循规蹈距的淑女,对她来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这日一大早,她吃完了饭便直接逃了。   等义安郡主涮完了碗,出来寻她一起去洛家时,在院子里面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只觉奇怪非常。   方才从帐篷里面出来的十二郎贼头贼脑的偷偷朝着马车瞟了一眼,见得义安郡主已经抬脚进了内院,忙拐到马车另一侧,悄悄叩车壁,只听得马车里传出容谦小小的咕哝声:“坏了坏了……被阿娘发现了!”   “小坏蛋,谁让你说话了?”   里面传来林碧落懊恼的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紧跟着她便悄悄将马车帘子掀起一条小缝,正对上楚君钺的笑脸。   十二郎在他身后拼命探头,以显示存在感,却被楚君钺背身准确无误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生生将他的脑袋扭向了旁处。十二郎毫无防备,一个趔趄便消失在了林碧落的眼前。   林碧落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还好阿娘走了。”再跟那帮已婚女人窝在后院与针头线脑打交道,她真要闷死了。   曲指算来,大约只有她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时候,才长久的在后院待过罢。自从五岁入了包先生塾馆之后,何曾有被拘在后院的时候?   楚君钺好笑的看着她:“就这么怕你阿娘?”   她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吗?   林碧落正色:“盛情难却而已。”   倒并非是义安郡主有多么可怕,相比较强势的义成郡主直接将她丢进东林书院的行为,以及何氏凡事多依从女儿,义安郡主真可算得取二人中间之道而行。   她不输何氏的爱女之心,但比起义成郡主来又要柔软许多,只殷殷瞧着她,提出“多陪陪阿娘”这一条,林碧落便不忍拒绝。她试图垂死挣扎,向义安郡主提出不少建议,例如共同在厨房做好吃的菜,又或去田间地头走走——这时候田间地头还有可食的野菜,健康养生,林碧落吃过一回之后便觉不错,可是都被义安郡主拒绝了。   义安郡主的“多陪陪阿娘”最终目地便是将她带到洛家去,学做针线活儿。   数次之后,林碧落深明其义,便想尽了法子躲避。   ——不能明着来抗争,便只能暗暗躲避了。   “今日你怎的有闲时间过来了?”容谦在前,林碧落与楚君钺紧随其后,跟着他去容家田里。   容绍一大早便下地除草,林碧落求救无望,只能另辟蹊径进行自救行为了。   楚君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特意跟萧泽请了假,将教他御马的重任教给了十一郎与七郎,这才来寻林碧落的,但笑道:“这不是没多少日子便要回京了嘛,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我倒想过来问问你,还有什么需要我相助的?”   林碧落想想,还真有件事情需要他的帮助:“你若回京,顺便给我捎两封信回去吧?”义成郡主与何氏那里都需要递信回去报平安。   当初她走的时候,义成郡主没来送过,只让香草送来了六千两银票,她又给退了回去,直气的义成郡主在房里拍桌直骂:“倔骗脾气,就跟她那亲娘一个模样!”   虞世兰听得她这话,只道她已经从三家半闲堂分成了,数目也不想,大约想着不再劳动旁人了。   倒又惹的义成郡主一阵暴怒:“我是旁人吗?我是旁人吗?”直问到虞世兰脸上去。   虞世兰颇觉阿娘这股郁气来的毫无缘由,哪里知道却是因为义安郡主母女两人累积叠加,但凡碰上义成郡主示好伸出援手,这母女俩倒不肯领情,再是骨肉至亲,这等疏远之举,她焉能不气?   林碧落全然不知义成郡主在心里已经将她归类于义安郡主同类人,皆是不知好歹的那种。   捎信这等小事,哪里用得着她这般郑重开口?   楚君钺张了张口,半日才挤出一句话来:“阿落,我很快便要离开边陲了。”   “嗯,我知道。”林碧落小心看着眼前田径,倒怕自己一脚下去踩坏了田里的庄稼。   “我若是走了——”楚君钺后半句硬生生卡了壳。不为别的,只因着容谦停了下来,小脑袋扭过来朝着他探头去瞧,面上神情一本正经,“将军若是要走,向我阿爹告辞就行了,不用特意向我阿姐辞行的。”   楚君钺:“……”   在小儿清澈的眼神里,楚君钺一早打好的腹稿全咽回了肚里去。   容谦扭回头,假装未曾瞧见楚君钺面上的僵硬,小心伸手扯住了阿姐的衣襟,笑的十分狡黠。   ——阿姐是他一个人的!   前几日他不小心听到洛夫人与义安郡主的闲谈,再看到洛丰眼神里便带了敌意。   可怜洛丰是个老实孩子,洛夫人倒向他提起来容家大姐儿,可惜容大姐儿每次来他都正好在房里,他又有几分腼腆,也未做过“假装偶遇”这种事情,至今连容大姐儿的正脸都没瞧见过,便被容谦敌视上了。   在外面碰上出门找小朋友玩耍的容谦,他瞪着眼睛十分不高兴:“坏人!跟我抢阿姐的坏人!”   洛丰:“……”   他娶妻的念头……其实也不是那么迫切的。   迫切的是洛钧与洛夫人,总觉得长子次子皆是成家多年,唯有幼子还未成家,只因全家流放,倒有些对不住他了。   从那天开始,容谦的小脑袋瓜子里便将这件事情牢记在了心里,有事没事便注意观察阿姐身边的年轻郎君,生怕自家阿姐被抢走了。   楚君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容谦列为“拒绝往来户”,非要跟在她们姐弟身后。   三人到得地头,容绍正弯腰拿着锄头沿着田垅锄草,见到三个组合,不动声色的与楚君钺打了声招呼,又问儿女:“你们怎么来了?”   林碧落与容谦交换了下眼神,一齐甜甜笑了。   “我们想来帮阿爹锄草。”   容绍了然一笑:“可是你阿娘又要带你去洛家?”闺女不乐意,他不是今天才发现的。   林碧落:“……”   “阿爹你真厉害!”容谦一脸仰慕的瞧着自家阿爹,只觉他算无遗策。   由于来了三个帮手,今日锄草速度加快不少,只不过不能避免这三人之中有人将草当做庄稼留下,又或将庄稼当草给除了。这两种情况多发生在林碧落及容谦身上,反倒是楚君钺上手以后,锄草的效率很高,连容绍也诧异他:“以前可是下过田?”   楚君钺摇头:“以前多是在船上或者水里泡着,又或者在校场上操练,还真没下过田。”   容绍点头:“倒也有一二分可取之处。”不够细心不够体贴,连深情也不够,功夫如何待测,学问如何也不得而知,锄草锄的好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技能,他真没觉得楚家这位三郎有多好。   反正楚三郎不提,他乐的装不知。   容绍怀着“好女婿要慢慢挑”的心思,对比自己十多年被岳父母调教才能娶得娇妻的经过,对林碧落的终身倒真是慎而又慎。   可惜楚君钺等不及了。   当日吃完了晚饭,义安郡主揪着林碧落回房教育,他便在院子里亲自向容绍提亲。   “你说什么?你想娶我家大姐儿?”   “是!当初在上京城中,我便向林家求过亲,那时候不知道阿落真实身份,后来她退了亲,便向陛下奏请护送她到边陲。那会儿晚辈便存了亲自向容伯父求亲的念头。” ☆、108 备胎   假如容绍是个很愿意舍得女儿来换取政治前途的人,楚容两家联姻,还真是不错。   楚家手握军权,在东南沿海经营数代,哪怕他们父子如今皆在上京城,但东南水军总脱不开一个楚字。无论谁当皇帝坐拥天下,楚家的地位都是举重若轻的。   可惜容绍不是。   “敢问楚少将军,家中可有妾室通房?”   这一点,楚君钺倒敢拍着胸脯保证:“晚辈家中并无妇人。”他算是看出来了,感情义安郡主是个妒妇,家中独夫独妻的过惯了日子,容大将军开口便问这个。   只是容大将军到底是赞同独夫独妻呢还是提倡男人便需要三妻四妾,这个楚君钺就不得而知了。   “我家大姐儿性子莽撞,并非知书达礼温婉柔媚的女子,又不喜女红,胆子大想法出格,也不知道楚少将军瞧中了我家大姐儿哪一点?”   林碧落若在容绍身后,定然要被自家阿爹的犀利给吓到。   她回家这些日子,虽然不曾刻意掩饰,但还是极力维持温柔乖巧的形象的,怎的到了容绍嘴里便成了这副德性了?   楚君钺一下懵了。   他一直以为,表明心迹这种事情只要向意中人讲明便好,没想到某一天表明心迹的对象又多添了一个人:意中人她爹!   让他对着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来倾诉衷肠,哪怕这中年男子长的多么的英武儒雅,心中那道坎也始终过不去啊!   “晚辈……晚辈……”   容绍拂袖而起,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家大姐儿虽不似一般女子一样只懂在后院相夫教子,可是有情有义不输男子,你竟然瞧不出她好在哪里,这个亲不求也罢!”   楚君钺默默的败下阵来!   他心中其实准备了一肚子的甜言蜜语,都是经过秦钰的指点,又经过自行修改,只等选择合适的机会,比如月圆之夜二人有机会独处之时啦,亦或气氛绝好的晴天之日,二人之间双目含情之时……连表达的场景都设想过,可是这其中唯一一条不曾考虑到的是:要向心上人说出这些甜言蜜语之前,得先对着心上人的阿爹演练一番。   委实难度有点大! 眼瞧着容大将军要走,他心中急迫之下,也不管此情此景有多么奇怪,张口便道:“晚辈心慕大姐儿,当初还跟林家求亲被拒,这辈子只盼执子之手,望容伯父成全!” 容绍负手而立,也不知面上做何表情,楚君钺瞧不见,情急之下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拉住了他的衣角:“晚辈保证绝不纳妾!”看来容大将军在意的定然是这点了?! 远处的十二郎捂额,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瞧见这一幕。他见到自家主子做出这等事来,忍不住嘴角暗抽,心道追了三娘子一路,最后还毫无骨气的向容大将军下跪,这样都没求来个名份,自家主子这场仗真是惨败而归啊! 容绍要走,衣角却被楚君钺扯着不放,想到自己当年最大胆的也莫过于此,向康王爷求亲。其实那时候康王爷早知他们两情相悦,但他吃住在康王府,索性亲自向王爷求亲以示诚意。他唇角微弯,嘴里的话却不太客气:“也不知道你功夫如何品性如何,难道我就能不明不白将闺女许给个不知底细的混小子?我家大姐儿且要在家留两年,好生给她择一门亲,不拘家世门第,总要待她一心一意,且能容让她一辈子。” 楚君钺似乎有些明白了,顿时有一种“考前收到小抄”的惊喜之感。 “多谢容伯父!” 容大将军这分明是将择婿标准告诉他,只要他能做到,还怕抱不到美人归? 不过很快,楚君钺便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概因林碧落回来了,家中住房紧张,她又手里有钱,经过商议容绍便准备在正房两侧左右各加盖一间厢房,一个给林碧落,一个给容谦来住。 之前几日容绍便亲自去选料,又雇了人送回来,待到了正日子,四合村所有男丁齐上阵,林碧落煮了茶,在一众忙碌的男子中间穿梭倒茶,特别是裘盛与洛丰的眼神,生生让楚君钺生出了紧迫感。 况且就连萧泽也不肯去学骑马,笑嘻嘻跑来帮忙。 他自小得容绍照料,读书习武皆跟着容绍,这会儿站在刚砌了一半的墙头上朝下面喊:“阿妹给我倒点茶来。” 墙头并不高,但他两手之上沾着泥巴,不方便拿碗,林碧落端了水过去,他唯有就着林碧落的手来喝了。 裘盛与洛丰等人是自小与他一起玩惯了的,互相交换个眼色,也张口便喊:“容家阿妹——” 洛丰这是初次见林碧落,自见到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只觉心跳骤然加快。来之前洛夫人又千叮咛万嘱咐,定然要在容大姐儿面前留个好印象,他的亲事便有着落了。 哪怕平时有几分面秀,此刻也豁出来了。 林碧落倒是给他倒了大半碗茶来,递给了他,但是对着裘盛便颇有几分调皮:“阿盛,你方才叫我什么?” 裘盛:“……” 平辈论交神马的太讨厌了! 特别是他家祖父与容绍平辈论交,本来二人年纪相近,偏偏他却要屈居小辈,真是生生断了自己的姻缘路! “小容姑姑——”他拖长了调子不情不愿的叫道。 林碧落在墙下面忍笑忍的几乎内伤,双目黑亮,里面全是快乐的星芒,其余前来帮忙的女眷们也直乐,唯有楚君钺带来的一干护卫暗暗替自家主子担心。 好不容易与林碧落相处融洽了,可是半路杀出好几个程咬金来,却委实不妙得很。 因有了容绍那番话,楚君钺自觉要在未来岳父母面前表现表现,不但从头到尾都带着一干护卫爬上爬上的干活,待得两日之后房子起来之后,又跟前跟后试图与容谦打好关系。 容谦虽然人小,但自林碧落来,对自家阿姐看的极紧,几乎是只要早晨起来睁眼到晚上睡觉之前的时候都与林碧落腻在一处,除非要上茅房之时。楚君钺原本便想着讨好未来小舅子,但无奈总等不到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只要与林碧落姐弟在一起,目光总是忍不住就朝着林碧落去了,看在小儿眼里,这完全就是找借口接近他阿姐。 一切怀着不良企图接近阿姐的都不是好人! 小儿对楚君钺的好感始终提不上来。 十二郎费心去镇子上买来的点心,楚君钺亲手捧到容谦面前,小儿嫌弃的往后躲:“……没我阿姐做的好吃。” 阿姐不但会做好吃的饭菜,还会熬糖做点心给他吃,还向他保证,等家里树上的杏子熟了以后,还会做杏脯以及甘草杏给他吃。 尝过了自家阿姐的手艺,外面镇子上的各种吃食便不再吸引小儿了。 楚君钺也尝过林碧落的手艺,沮丧的将点心又放了回去,“你阿姐的手艺确实好!” 容谦睁大了双眼,满含了惊喜的认同感:“你也觉得?是吧我阿姐很厉害吧?” “那是当然!你还不知道你阿姐在上京城中开店,不知道多少人喜欢她店里卖的吃食呢!”言谈之间不自觉便带了夸耀。 “真的吗?”小儿双目放光,主动扯住了他的衣角:“我阿姐还会什么?她开什么店?” 胜利来的太过容易,楚君钺都有了几分不确定。 ——原来,想要接近小儿,只要在他面前夸奖林碧落,并且要夸的诚心诚意! 其实……他也非常乐于夸耀林碧落。 哪怕不是出自于讨好于小儿的动机。 林碧落嘴角带笑,默默转过头去。 听着这一大一小旁若无人的谈她,夸她,莫名的她竟然觉得岁月静好。 ☆、109 乐趣   过了年,林碧落便十五了,要行及笄礼了。   最先提起来这事的,是义安郡主。经过与亲闺女几十次的斗智斗勇,她终于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大姐儿不喜欢与针头线脑打交道,将来可如何是好?若是此间能买到好的衣料,都要着手绣嫁衣了。”   义安郡主愁肠满怀,深觉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下意识里觉得闺女是长歪了。大清早爬起来,吃过饭便往外面跑,似乎除了小小的院子之外,其余的广阔天地都是她玩耍的场地,不到做饭时间,都不见她回来。   以前她没回来的时候,容谦还在家乖乖呆着,至多跟萧泽出去玩一会儿或者与邻家小伙伴们玩一玩,但自从家里新添了个阿姐,连带着容谦的游乐之地都扩大无数倍。   容绍安慰她:“我瞧着……楚家小郎倒不错,年纪是大了些,但待大姐儿倒是一心一意,前些日子还向我亲自求亲了呢。”   义安郡主嗔他一眼:“阿绍你在边陲呆傻了吧?他自己跑来求亲,无媒无聘,又无长辈出面,算哪门子求亲?”   楚君钺压根不知道,他在容绍父子俩面前狂刷好感度,却唯独忘了丈母娘这关才最难过。   容绍想象一下楚君钺押着流放的犯人跑到边陲来求亲,顺便还要带上父母长辈与京中的官媒婆……只能好笑的安慰她:“难道我当初向岳父亲自求亲,还不够诚心?”   这句话已经有了偏帮楚君钺的意味了,义安郡主猛的盯着他的脸瞧:“你不会……把大姐儿许了给楚家小郎吧"   “怎么会怎么会?你想哪儿去了?大姐儿是你生的,她的婚事自然也要你同意才好!你就说说楚家小郎怎么样吧?”其实容绍是觉得,就凭当初大姐儿还是商户女之时他家便肯派媒婆提亲,倒真非势利人家。   “不怎么样!”萧怡扳着手指头来算:“首先楚家小郎不如阿爹,其次也不如你,再其次……他连裘盛洛丰都不如。这两家至少家中长辈咱们熟悉,万一孩子们有什么处不来的,总归可以好好讲理。楚家后宅是什么样儿的,你可清楚?”   “这……”   容绍觉得很为难。   都是为了闺女好,可是以往夫妻倒没有什么争执,假如这会儿为了闺女的终身而与萧怡争吵起来,怎么能行?   他索性暂时转移话题。   “大姐儿马上及笄了,可想好叫什么名字了没?”回家之后,之前的排行名字全部作废,大家都以大姐儿呼之。   呼的次数多了,义安郡主又与闺女切切实实的相处了这段时间,有时候她都觉得,似乎这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不如就用原来的名字。”义安郡主想了想,终于迟疑着开了口:“我是觉得,改了名字她未必喜欢。都用到这么大了,也早习惯了。只弃了原来的姓氏便好。”   这话的意思便是,林碧落变做了容碧落。   夫妻两个商量了一番,准备宴请众邻。席间一则酬谢众邻,二则便是正式的带着自家闺女来招待来客,也好让大家知道容家大姐儿不是只会贪玩的,哪怕绣功不佳,还有别的长处,大家觉得有意的,便要来提亲了。   亲爹亲娘的动作,林碧落完全不知道,自己还带着幼弟整日在外面疯跑,乐趣倒不少。   鉴于她准头奇差,哪怕练多久,就算有点进步也极为不明显,林碧落一气之下,让最近几日在她身边频频出现的楚君钺帮忙做个弹弓。 楚君钺的童年极短,弹弓这种东西还没开始玩就被押送到了军营,接受长期的训练与战火洗礼。这致导他对一切娱乐的东西都稍显陌生。还是十二郎带着七郎八郎一起准备了材料,又砍了榆树叉来,大家一起动手,最后终于做出来六七把弹弓。 不知道是不是射程接近的原因,又或者是经过长久的训练,林碧落双臂之上的力道以及准头都练了出来,拿到弹弓的第一天,她便在野外打了几只麻雀下来,刷新了本来对她的射艺有了充分认识的容谦,让小儿双目又重绽亮晶晶的光芒。 也是从那天开始,四合这一片的麻雀都遭了殃,本来林碧落姐弟俩的弹弓祸害面积不会这么大,但是若加上射艺精绝的楚君钺外加三名护卫,那祸害的面积便加倍了。 碰上麻雀林碧落跟楚君钺以及其余人等都可以上手,碰到兔子之类的楚君钺便挽弓搭箭。 ——他已经派护卫快马给京中传回了密报,将四合的情况向今上禀明,先太子已于两年前病故,如今先太子妃沉疴在卧,先太子唯一子嗣,皇长孙萧泽不肯弃母回京,他唯有留下来保护皇长孙,等待时机进京。 估计这封密报传回京中的时候,差不多便到了九月左右了,等今上批了旨意下来,便到年底了,算上一来一回的折腾,楚君钺觉得自己还会有段时间呆在四合,索性放松了陪着容家姐弟俩可劲儿玩。 第一次用弹弓打来的麻雀,林碧落捡了柴来,跟楚君钺借了匕首开膛扒肚,然后串了一排来烤。 小儿看的目瞪口呆。 他家阿爹箭术超绝,从来猎的都是稍大点的东西,比如兔子狐狸野鸡之类,几时见过这么小的猎物? 待得烤好了,她将最上面焦黑一层扒掉,麻利从怀里掏出盐巴调料洒上去,递了一只给容谦。 容谦直面了自家阿姐的惨忍,但抵挡不住烤肉的香味,颤微微接过去啃了一口,对于伙食水平一直以素食为主偶尔加荤的小儿来说,哪怕是一丁点肉也足以解馋。 林碧落的到来足以改善全家乃至邻里的伙食,但长久缺肉导致小儿现在只要是见到肉,两只眼睛便要冒出馋光来。 “阿姐……不怎么好吃!” 林碧落又扒掉一只麻雀的黑灰,如法炮制递给了楚君钺。顶着她威胁的眼神,楚三郎面不改色的将一只烤焦的扒了皮的麻雀咬的咯吱咯吱香——烧焦的脆骨咬起来还有声音。 吃完了他一抹嘴:“很好吃!” 林碧落微笑着点头,夸奖他:“乖!”又拿楚君钺做榜样:“阿弟你瞧,阿钺哥哥才是好孩子。好孩子不能挑食的。” 楚君钺因为她这声“阿钺”一瞬间双目大亮,直接忽略了后面半句,将他也归类为孩子一列。 十二郎默默的转过头去,对自家主子的蠢样子假装视若无睹。猜测若不是当着这许多人,恐怕接下来就要献媚了。 自从认识林碧落,他家主子的操守就一路掉了下去,从前那个又冷又硬的少将军不见了,现在偶尔竟然还能见到他的傻笑,模样……别提多蠢了! 不过就是声称呼,有什么了不起? 当晚他追着楚君钺喊了声:“阿钺!”楚君钺回过头来,一脸的莫名其妙。 十二郎不死心,又跟着连喊了三声:“阿钺阿钺阿钺……”却直接被楚君钺一脚踢到一边去了。 “肉麻死了!” 这是楚君钺对十二郎唤他“阿钺”的评价。并非是不敬主子,只是觉得十二郎那种含着亲昵的呼唤让他受不了。 楚三郎的护卫排行,是按照他们兄弟排的。比如楚大郎二郎三郎之后,楚四郎便是楚君钺的护卫,之后一直往下排。 当初楚家大郎二郎战亡,轮到楚君钺,楚老将军也不知道是想让护卫对楚君钺死心塌地还是为了能让护卫们与他亲近,反正他的护卫排行都是沿着楚家兄弟三个的排行往下排的。 他在军中之时,贴身护卫有时候也会三郎三郎的乱叫,连袍泽都“阿钺阿钺”的叫过,怎的今日就不成了呢? 十一郎笑的一张胖脸上都要有褶子了。 当晚,容谦的睡前故事主题不再是爱与和平,可爱的小熊或者小猫之类,而是浪费粮食。 林碧落讲的浪费粮食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常见的浪费粮食挨饿的故事,而是讲到某个人流浪到野地里,粮食吃完之后,靠抓蜥蜴昆虫为生——都是活吃。她边讲边坏心眼的观察小儿的反应,见他紧紧闭起了嘴巴,双眸里已经漾着水光,顿时觉得颇有成就感。 容绍在旁听得她这个野地求生的故事,倒是对她讲的在野外生吃的物种有了兴趣,爷俩坐在那里探讨可吃的物种,只听的义安郡主面无人色,几欲呕吐,小儿直往郡主怀里钻。 当晚半夜,小儿在睡梦中大哭了起来:“不要不要——” 容绍将怀里的小家伙摇醒,义安郡主与林碧落都过去瞧他,将梦魇的他摇醒。容谦一醒来便抓住了林碧落的手,哭着拖长了调子:“阿姐……你烤的麻雀真的不难吃!”比起活吃蝎子来要美好太多倍。 义安郡主在林碧落额头上点了一下:“让你吓他!”大半夜的全家都吵醒了。 林碧落捂着肚子笑,又摸了摸小儿的脑门,替他擦去了一头的汗,安慰他:“那是阿姐哄骗你的,你可别信!” 小儿眼中漾着水光,人却清醒的很:“明明不是!你还跟阿爹商量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呢。”忽又想起什么,面带怜悯的瞧着她:“阿姐……一定是吃过了!是不是你以前没回家的时候,肚子饿了没得吃,所以才吃那些充饥的?阿姐真可怜!”他伸出软软的小胳膊圈住了林碧落的脖子,安慰的拍拍她的背。 林碧落的笑容凝固了……只觉心里有点翻江倒海,又强忍住了。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110 食谱   改姓这个事,林碧落早就想到过。   只是自来到四合,与阿父阿母都处在磨合期,他们不提,她也不当一回事。反正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不会改变她是容家大姐儿这一事实。   直到容绍与义安郡主小心翼翼的提起此事,那模样好像又回到了她初来四合的状态。   “我们是觉得……这名字你用了十几年,若是改了会不会不习惯?要不只改姓?”完全是征求意见的商量态度。   “林碧落……容碧落……”林碧落挠头:“阿爹,好像有点拗口啊?!”   她话音才落,便见容绍与义安郡主皆是双目大亮,连坐姿也比方才精神许多了。   “大姐儿也觉得有点拗口?”   他们夫妻俩原是为了照顾女儿的情绪,便想着只改姓便好,可是尝试着叫过几次,容绍又将容碧落三个大字写到纸上之后,愈发觉得不喜了。   这三个字摆在一处,姓与名字都太过周正,书写出来完全没有灵动之感。   为此夫妻俩很是花费了几日功夫来想别的字,倒仿佛有点为新生儿准备名字的热情劲头。到了最后,容绍选中了“妍”字。   他的理由如下:“咱们大姐儿容貌美丽,叫妍字很贴合啊。”至于其它,比如她热爱郊外多过热爱后院……这些很不必在名字里体现出来。   “若是……叫容妍呢?大姐儿觉得如何?”   “阿妍……叫起来也很是好听呢。”义安郡主轻语试探性的叫了一下。起名字就好像弥补多年前将她留在上京城中的遗憾,可是……给闺女起名还要征求她本人的意见,这在本朝大约只有他们这一对父母了吧?!   于是,容家宴请四邻之时,前来宴饮的各家女眷如今总算知道了容大姐儿的闺名。   “阿妍啊,我可是有日子没见你了。”洛夫人亲切的拉着她的手,表示自从容大姐儿不再参加后院的针线学习班之后,她家后院冷清不少,又殷切希望她能够不要脱团活动。洛家两位少夫人也客气的拉着她联络感情,又问起来可是她们哪里招呼不周,才让容大姐儿来过几回便不见了踪迹?   新近出炉的容家大姐儿容妍干笑着应付亲切的友邻,深感做一个社会人的不容易。   四合比之上京城小如沧海一栗,正因为人数稀少,所有人的行为都会被友邻亲切关注,与包容性极强的上京城大是不同。这也许就是小地方的属性了。被困之一隅,又因为放眼整个社会,四合的人整体社会地位被迫降的太厉害,那些以前的老规矩原本还是可有可无的,反倒因为身份降低而更要固守起来。   ——似乎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亦或是对过去身份的强烈留恋,又或者是在尽力维持那仅剩的自尊?   不得而知。   反正在容大姐儿来到边陲满一个月以后,她以自己的切身体会隐约摸到了四合村人情世故的脉络。   哪怕是似她那娘这种前半生养尊处优随心所欲的王府郡主,在四合的十几年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努力将自己与周围的友邻融合,努力的泯然众人矣。   义安郡主的观念也几乎被四合村这个小圈子里的妇人们重新改造。也许就是身为一个社会人的悲哀。林碧落一面不肯苟同着义安郡主的观念,一面又对她的心态表示理解。   从来曲高和寡,做人亦如此。   也许上京城中能够包容义安郡主的跳脱任性以及对感情的义无反顾,可是小小的四合村亲切的女性友邻们未必会接受她的思想观念。至多是对她义无反顾追随着容绍来到边陲流放表示赞赏,可是同样的她们对义安郡主低能的家务动手能力未必持赞赏态度。   朝前往后数,有哪朝哪代的妇人需要在外辛苦的男人们回家来操持家事?哪怕这女子再肯义无反顾的为这个男人牺牲……可是连基本的家事都操持的不好,在生活琐事上拖累男人,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人!   义安郡主曾经受到过类似的质疑,后来还是经过自己一点点努力,才抹去了众人脑海中这个形象。   或者对于容绍来说,只要她足够情深义重,对自己义无反顾便已经足矣,可是对于广大的人民群众来说,这并非喜闻乐见的一对佳偶。   再浪漫的感情落到了生活的实处,在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假如还悬在高空,不能软着陆,在外人眼中,那必定是不切实际的——甭管当事人怎么想。   义安郡主深知这其中的苦楚,自然不愿意自家闺女重蹈覆辙。因此她才极力想将容大姐儿导回正常轨道,学习待字闺中女子们应该学习的一切,这其中厨艺理家女红三样,厨艺完全不用她操心,容妍就做的极为出色。理家……她都能开铺子赚钱了,这一项想来也不用她太操心了。   唯有女红一样,真是让她发愁。   不过无论义安郡主怎么发愁,容大姐儿来到四合的第二个月里,还是在野外撒着欢子的玩,只不过她的菜谱已经由烤麻雀转向了烤刺猬。   烤麻雀固然味道不错,可是次数多了也会有腻味的时候,只能找个新鲜物种来尝试一下。   容谦眼见着自家阿姐的残忍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将团成一团的刺猬扔进了火堆里,只等烤熟了将外壳剥掉,便剩下里面的肉了,小小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不过想到这并非是烤昆虫,又有了重新尝试的勇气。   “听说刺猬皮可解毒止痛呢,真是扒掉了好可惜。”容妍将烤好的刺猬各分了一半给容谦与楚君钺,在两人幽怨的目光里,她笑的极为灿烂。   也许是过去的几年里,她的玩乐时间全部被压缩,生活之中唯有生存的压力,自从来到四合,天高地阔,信马由缰,至少暂时不用为家计所累,她又堂堂正正生活,再无需要掩藏的秘密,似乎天性里好玩乐的因子全部爆发了出来,时不时就喜欢逗一逗容谦或者楚君钺。   容谦与楚君钺皆苦着脸接过刺猬肉,尝试性的咬了一口。   当他们的野外食谱终于迈向了昆虫类,首先被荼毒的是蚱蜢,串起来被烤的焦黄,容谦几乎要掩面泪奔了……   ——阿姐越来越可怕!   不过容妍没有停止开发新食谱的念头,扯下一只烤熟的蚱蜢腿,在容谦颤微微的小眼神里递到了楚君钺嘴边,语声极度温柔:“阿钺……”   蚱蜢还有个官名儿,叫蝗虫。   容妍曾经在遥远的前世看到过一篇小说,写到一个村子里遭虫灾,村里的村民捕捉蝗虫,后来其中一位饥饿的村民烤食了一只蝗虫,察其美味,此后便开始大量烤食蝗虫。至于蝗虫到底是什么味道,她至今未尝过。   楚君钺看着个过来的纤白的两指捏着一只蝗虫腿,容家姐弟俩都眼巴巴的瞧着他,容谦是惊惧加敬佩的小眼神,林碧落——哦不,容妍则是期待的眼神,他张口便含住了那两根手指——以及手指之间捏着的蝗虫腿。   感受到她纤细的手指与自己的口腔亲密接触,他的眸光暗了下来。而被他含住了手指的某人极速将撤回了自己的手指,耳边已经染上了可疑的绯色。   楚君钺心情极为愉悦,他在这种愉悦的心情之下嚼了两下,感觉到口腔里酥脆的味道,竟然觉得蚱蜢的味道还很不错。   容谦惊恐的发现一件事实:我的“未来姐夫”是变态!   他“哇”的一声被吓哭了,边哭边吐,感觉自己做的恶梦竟然成了现实,好像方才楚君钺吃过的蚱蜢腿倒像是自己吃下肚似的,顿时翻江倒海吐了起来……   容大姐儿伸手来安慰小儿受伤的小心灵,可惜她最近一系列寻找新食谱的行为刺激到了小儿,他反倒哭着扑到了十二郎的怀里,哽哽咽咽求助:“阿姐好可怕!”   容大姐儿顿时捧腹大乐,容谦哭的越厉害她笑的越开怀,又过去捏了下他柔软的脸蛋,小儿哭的越发大声了:“阿姐……阿姐你没洗手……”一扭头趴在十二郎肩头,便吐到了十二郎身上。   他这副有怕又嫌弃的娇气小模样,哪里是小郎君的本色,分明是娇弱爱哭的小娘子。   容大姐儿真觉得自家弟弟太过腼秀了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合村太荒僻了,这孩子又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倒真有几分怯生生的模样儿。   十二郎想要将肩头的小东西扯下来,但是小儿抱着他的脖子死活不肯松手,也怨他常喜欢没事儿就来逗小儿,一众护卫里小儿又与他最熟,心灵受到打击之后立刻向他求助。   容大姐儿内心忏悔:啊我真不是个好阿姐!但行动之上却伸出“恶魔之爪”将趴在十二郎肩头的小儿给扯了下来,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难道是女儿家家吗?”   小儿用力将哭泣声憋了回去,小脸涨的通红,眼睛里还漾着水光,鼻子红通通的,配上一副委屈的小模样儿,别提多可爱了。   本来已经博得了“小舅子”极大高感度的楚君钺在面对哭泣的小孩子是毫无办法的。他唯一的经验便来自于自身……哭到累了睡过去,醒来记得就继续哭,忘记的话……那就去找吃的。忘记的话多半也是肚子饿的受不了了。   楚大将军对待哭泣的小孩子从来不是慈父形象。   最后小儿的情绪还是萧泽给彻底抚平的。   萧泽这些日子苦练骑术,已经能骑马慢跑了。楚君钺又拨了楚五楚六郎前去保护他,顺便陪着他练习骑术,自己这才能脱开身来陪容家姐弟,顺便“巩固感情”。他在容家狂刷了这么多日子的好感度,貌似容大将军有所松动,前几日还唤他去陪自己对练了几趟长拳,二人在拳来脚往之中好感度直线上升,又将容谦笼络的至少不再排斥三人行,不将他当做多余的人踢出团队,楚君钺已经极为满足了。   至于“未来丈母娘”,他对讨好少女的方法都是现学现卖,现思考现实践的,对讨好中老年妇女就更是两眼一摸黑。唯一知道讨好自家阿娘的,大约便是让她抱个大胖孙子,可是这招对于尚未确定身份的“未来丈母娘”实在不大适合。   现在“未来小舅子”哭的直打嗝,楚君钺就只能用关怀的眼神送温暖给他,希望能让他镇定下来。可惜楚君钺高估了自己的亲和力,他那眼神没事儿盯着人还让人哆嗦,倒有被利刃的错觉,哪怕如今再想调适过来,眼神也比较扭曲,落在容谦眼里,他哭的更厉害了。   你不但做出吃昆虫这么可怕的事情还用眼神威胁我呜呜呜~~~   楚君钺很委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盯着小儿的时候他为什么哭的更厉害了!   萧泽就是这种情况下赶过来的。   他在野外练习骑马射箭,顺风听到容谦的哭声便跑来瞧一瞧。   萧泽射艺不错,乃是容绍所教,如今只需学习在马上射箭之术,二者融汇贯通,倒也不难。   这一位也是自小没有童年的,每每练习骑射之际在广阔天地遇上他们,见得他们一帮人射弹弓玩,心中真是又羡又叹。   萧泽自小得先太子教导,后来先太子身体江河日下,大多数时候还是容绍教导,但闲暇之时也得先太子点拨。纵然不是以皇长孙的规格从小培养,也是从小苦读苦练,还要下田劳动的辛苦少年,又哪里有过童年?   因此萧泽疼容谦,愿意轻言细语去哄他开心,当真有对自己童年遗憾的补偿。   他是被迫迅速长大的孩子,总是特别羡慕小儿这种无忧无虚毫无危机感的孩子。   容谦看到他可算是看到救星了,扑到他怀里继续哭,还不忘控诉容大姐儿跟楚君钺的“罪行”。他们一个烤虫子一个吃虫子,全都可怕!   萧泽:“……”   他耐心哄劝容谦,“你阿姐可有让你吃?”   小儿大惊,复又大哭:“她还要让我吃虫子?”想起之前的麻雀跟刺猬事件,大约让他试吃虫子也大是可行,顿时哭的山崩地裂,气势如虹。   容大姐儿很头疼。   同样的阿弟,林楠就乖乖听话,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怎么家里这只小鬼头不但对她的话时常持疑,还要“恶意揣测”一下?   “阿弟,你若是再哭,我便真喂你吃虫子了!”   容谦真的止住了哭声,虽然……还打着嗝,以谴责的泪眼盯着自家阿姐,就只差说她“铁石心肠没人性”了!   萧泽好笑的看着这对姐弟,将小儿搂在怀里小心劝导,在他温柔的劝导声中,小儿渐渐平静了下来,总算不用再哭了。   容大姐儿佩服的看着他,几乎要叩头谢恩了。她是真觉得小儿有点娇生惯养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义成郡主与容大将军,自将她送走,多年之后才生了这么一个小宝贝,平时虽然也有教导他读书打拳,但到底也不肯逼迫他一定要学成什么程度,都拿放羊的态度来养孩子。   ——反正哪怕这孩子学的文武双全,有惊世之才,也不会有出人投地的机会,大约一辈子只能待在四合做个小政治犯了。   索性不如让他快快活活的玩着长大。   等到小儿整天粘着容大姐儿,两个人相处日久,她便发现了这毛病。小小一件事情便能让小儿害怕恐惧,恨不得缩回阿父阿母怀里去。   大约就跟她瞧着小儿太过娇气的小毛病一样,义安郡主也深深遗憾她不肯用心学女红,也许也会觉得她这也是不能声张的小毛病。她偶尔去一两次洛家,学习了衣衫裁剪,便再也不肯出席这种后院生活的聚会了。 ++++++++++++++   作者有话要说:据家里那只喜欢尝试各种东西的表弟小呆尝过的烤过的蝗虫大腿,形容是:像方便面的味道,挺香的。   猎奇的小呆还尝过蚂蚁,一种红的一种黑的,据说一种是酸味一种是辣味……具体哪种味道对应那种颜色……我已经不太记得精确了。   至于烤刺猬跟烤麻雀……都是真有其事! ☆、111 生活   容谦,性别:男;年龄:五岁。   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挑战是:对野外食谱的畏惧。   若说最满意的地方,便是自家阿姐回到四合之后,家中伙食有了显著的改善,使他对厨房这个狭小的空间更为留恋了。   比如现在。   容大姐儿在熬好的糖上洒上炒好的芝麻,然后将芝麻糖敲成一块一块的,褐色的糖片上粘着密密麻麻的芝麻,咬一块在嘴里,又甜又香,方才在外面的不愉快几乎——几乎被容谦抛至脑的。   只是几乎。   等吃完了芝麻糖,他又想起此事来。   眼前的阿姐在厨房里为他做好吃的,陪着他玩的时候是最可亲可敬的人,可是到了野外逼他吃虫子的时候就有那么几分讨厌了!   又爱又恨这个词儿真是准确的诠释了容谦对容大姐儿的观感。   ——这是在姐弟俩相处一个多月之后。   家里后院的杏子熟了,金黄色的杏子挂在枝叶间,在绿叶里躲躲藏藏,被微风一吹,便整个的显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颜色来。   除了留下熟的软烂的,容大姐儿又摘了一部分做甘草杏,以及晒杏脯,忙前忙后,暂时没空出去野地里疯了。   义安郡主也很忙,地里的麦子熟了,容绍每日要去田里收割麦子,她便在厨下操持。原本送饭的事儿也是她的,不过自从容大姐儿回来之后,这些事情便被她代劳了。反正院子外面有楚家护卫骑来的马,她骑马过去也快上许多。   不止是容家忙了起来,便是其余四家也十分的忙碌,壮年男子都在田里抢收庄稼,妇人们便抱揽了家中一切家务,变着花样的做吃食送到田里去,小孩子们则在田里捡麦穗,大一点的便给大人打下手,抱抱麦捆什么的,也算是一种锻炼。   往年容谦也小,田里收割过的麦茬尖锐密集,稍不注意便容易弄伤,义安郡主与容绍又舍不得他受疼,便不曾下过田,今年夏天他便被丢到了田里去拾麦穗,手里挎个小篮子,跟在容绍收割过的田里面捡。   身为“想法设法讨好未来丈人”的好青年,楚君钺想当然的让十二郎去镇子上配备了十几把镰刀,人手一把,护卫被分了一半去萧泽家,其余的连同他都留下来给容家帮忙。   没两日容谦便被晒的脸蛋黑了许多,整日提着个篮子在田里撒欢,楚家护卫连同楚君钺倒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了用镰刀收麦子。   楚少将军将镰刀挥舞的跟大刀片子似的,在容大姐儿送饭来时胆战心惊的目光下,他面前的庄稼齐茬茬卧倒,像遭遇了割草机……   他汗流浃背割的兴起,容大姐儿将这一地庄稼想象成当年在他手里吃了亏的海寇,颇有几分同情他的对手。   经过了两日的奋战,容绍对楚君钺的战斗力表示了极大的欣赏,并且口头表示了赞扬以及感谢。   按照十二郎的形容就是:少将军被老丈人夸奖比当提在海上剿匪立了军功还要兴奋。   十一郎笑着纠正他的错误:“是未来老丈人,未来。”   他们两个跟在楚君钺身后,边收割粮食边小声议论,当然音量的大小完全控制在容绍能听到的程度。   容大将军只闷头干活,专注程度让人感动,似乎这个世界上唯有收割庄稼一件事让他集中精神,又好像方才口头表扬楚少将军完全是楚家护卫的错觉。   容谦挎着小篮子眨巴眨巴大眼睛,小心的绕过十一郎与十二郎,跑到容绍背后拍拍他的肩,一脸的懵懂:“阿爹,他们在说谁?”   一片麦子齐茬倒下,容绍转头摸了摸小儿脑门上的汗珠:“阿爹方才什么也没听到,难道在说你洛大伯?或者裘大伯?”   十一郎:“……”   十二郎:“……”   敲边鼓失败!   远处容大姐儿将吃食茶水放到树荫下,朝着田里干活的人们招手,待得他们都起身往那边过去了,容谦也将小篮子放下,跟在容绍身后过去与阿姐汇合,   待见得她捡柴生火,忽然有种掉头就跑的冲动。   ——阿姐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阿弟,你去哪里?”   小儿身后响起容大姐儿温柔至极的声音。他止了步,小小步转过身来,笑的十分勉强:“阿姐……我尿急……尿急……”   容绍微笑,楚家那帮护卫轰然笑了起来,就连容绍也忍不住笑起来,唯有楚君钺朝他眨巴眼睛:“谦儿,不论你阿姐要烤什么东西来,我都帮你吃了好不好?"   容谦重重点头,大眼睛里全是感激的目光,可是等到瞧清楚自家阿姐烤的东西来,他整张小脸全垮了下来。   麦子黄了之后,边边角角总还有半黄的还未熟透的麦子,容大姐儿今日的最新野外食谱是烤小麦。   半黄的还带着点绿意的小麦扎成一小把一小把之后,生起柴火来,将麦穗丢到火上,只等火烧的差不多了,不过三分钟左右,将烧的焦黑的麦穗扒拉出来,放在手心揉一揉,吹掉黑皮,里面便是烧的焦香焦香的新麦,往嘴里一填,味道奇异的好吃。   容大姐儿先揉了一把自己吃了,又揉第二把,并且示意在场众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似笑非笑的目光瞅着小儿。   容谦咬唇。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顶天立地,言而有信。   阿爹是常这么教导他,特别是那日自从被蚱蜢吓哭之后,又被阿姐嘲笑胆子还没有小娘子们的大,他便暗暗下定决定再不流金豆豆了。   鼻端缭绕着新麦焦香的味道,小儿大大的咽了一口口水,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两下,瞧见楚君钺唇边的黑灰印子,十分体贴的掏出自己的小手帕子去帮他拭擦,这让楚君钺下意识一僵——被个小孩子给擦嘴巴真是又尴尬又新奇的体验。   “你瞧你瞧,三郎哥哥你也太不小心了!说了你多少次了吃东西要干净,别弄的自己脸上身上都是!你这样真是让人太不放心了!”语气唠唠叨叨,俨然是平日义安郡主批评他的话,只是略做改动而已,最后才道出目的:“还是我来替你吃吧!” 容大姐儿指着僵在那里的楚君钺大乐,将手里那把方才就揉好的新麦示意小儿,“那阿弟也帮我吃了吧?!” 容谦的大眼睛倏的就亮了,十分欢快的跑到容大姐儿身边坐好,伸出小手来合在一处,眼巴巴瞧着她,只等容大姐儿将手里揉干净的新麦全部倒到了他手上,然后埋头苦吃,小模样十分招人。 其余护卫连同楚君钺见他吃的香甜,便时不时有人帮他揉麦穗,吹干净了给他吃。等到晚上回去,义安郡主见到脏的跟小花猫似的小儿,边打水来给他洗脸洗手,边数落他:“……说了你多少次了吃东西要干净,别弄的脸上身上都是,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这数落的内容太过耳熟,众人齐齐忍笑,将目光投向了楚君钺。 楚君钺:…… 小儿将整个脑袋埋进面盆里朝外吹泡泡,义安郡主虽觉得众人表情奇怪,但不知道什么原因。 收完了庄稼,只等脱粒之后,剩下的事情便是交税。 四合村种的地乃是边陲垦荒所得,但亩数却是丈量过的,且每年都有官吏前来重新丈量,只怕四合村人做也偷税漏税的事情来。而四合村的赋税也是重的出奇,比之寻常百姓还要重上三成,碰上好的年景交完了赋税尚且不够一家人一年的嚼裹,若是碰上大旱之年,忍饥挨饿几乎是常事。 况四合再往西去,便是北狄,此处乃是两国相邻之地,当初将先太子流放至此,今上继位之后,一度派了嫡系前来此间镇守,也不知是得了今上密旨还是别的,反正待四合村民绝谈不上和善,反压迫的更为厉害,有时候甚直让人怀疑今上是想将先太子逼迫让他逃亡至北狄,背负个叛国的罪名,好翻身无望。 不过现在无论何种猜测,都随着先太子长眠于地下了。最重要的是,事情以离奇的方式又迎来了新的希望。 脱粒之后,连粮仓也未进,便有官吏带着兵勇前来征粮。 本地的官员年年有新花样,有时候会要求四合村人将粮税自己担到府衙门口去,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带上官兵前来征粮,但无论何种情况,必定都不会给四合村人留下多少余粮,总之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今年征粮的官吏前来,与楚君钺打了个照面,他心中便一沉。 不巧的是,他恰巧在数年之前与征粮官有过一面之缘。那征粮官与本朝的藩王之中的某一位恰巧有瓜葛,而且此事唯有他与楚老将军暗中猜测,并未证实,明面上,那位征粮官倒是今上嫡系。 ☆、112 风波   这位征粮官姓孙名渔,四年前楚君钺在东南平倭寇荡海盗之时,孙渔曾经做过一回副钦差,跟着钦差大人前去劳军。   待得钦差大人走了之后,楚老将军曾经与他谈过,能够跟着钦差大人前来东南海防区来劳军的,必然是很得圣心之辈。   当时孙渔乃是兵部侍郎,孙氏一族也很有几位势头很好的子弟为官,有一位甚至比孙渔官位还要高。   去年春孙渔因为贪渎被贬,楚君钺倒不曾留意过孙渔被贬往何处。唯诸王携子进京之后,也有到将军府求拜的,也有结交别的朝臣打探消息的。楚家得到的消息是,孙家似乎与齐王关系交好。   派出去的护卫们再三打探,最后从齐王长随口里听到个消息:原来在三年前孙家就跟齐王搭上了线。   齐王嫡子萧伟生的很是英武,又文武双全,哪怕进了东林书院也是非常出色的儿郎,便是今上见过数次之后,也不住口夸奖,这无疑是让孙家与齐王更为团结紧密的筹码。   谁都知道未来的储君今上欲从诸王之子之中遴选一位,诸王世子不但在东林书院攀比,便是在今上面前奏答也多有攀比之心,谁若能得了今上一个赞许的眼神,必定兴奋已极,仿佛离储位更近了一步。   四合村众缴粮之时,孙渔便过来与楚君钺打招呼:“楚少将军怎的在此?”   他并未接到京中传信,完全不知道楚君钺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四合。   且看他打扮一副农夫模样,楚家怎么可能倒台?   东南水军除了楚家父子,恐怕旁人都调度不动。   自古以来,宁防小人不防君子。   楚君钺一时词穷。   若是告诉孙渔,他是押解流犯而来,没听说过押解完了流犯顺便还要帮流犯家收庄稼这种事情。   只要脑子没有毛病的人,恐怕都不会相信。   若是说他是为了保护皇长孙而来……孙家如今已经与齐家结成联盟,孙渔来到之后没有将萧泽就地灭口已算不易了,好不容易他都忘了这茬了,难道要楚君钺提醒他   孙渔年近三十,当初在上京城中也算志得意满,在一帮六部的侍郎们面前,以他的年纪也算得年轻有为,只是被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盘上来,若非今年收到本家一封密信,想起这地盘上还窝着先太子一脉,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要借着征粮的名义来瞧上一瞧的。   本家信中将京中局势挑明,只道如今诸王皆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盼能打动圣心立自家世子为储君,这节骨眼上,让他找机会探查一番先太子一脉的动静。哪知道一来便发现了问题。   当日征粮已毕,孙渔邀请楚君钺回府衙宴饮,楚君钺只道他还要在四合住上些日子,三日之后再往府衙去讨一杯酒水。   只等孙渔走了之后,楚君钺便去请萧泽当日尽快离开四合。   太子妃近日身体不是很好,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这一日却难得的清醒,听得萧泽与楚君钺在院子里争执,语声颇为激烈,便问身边侍候的侍姬发生了何事。   那侍姬这些日子没少听楚君钺劝说皇长孙离开四合,尽快进京,但萧泽却不肯离开。   太子妃虽久在病中,却也知道此事耽搁不得。她催促侍姬唤了萧泽进去,严词训斥,只道他不懂取舍之道。   萧泽含泪跪在太子妃榻前,却死活不肯进京去:“阿娘,当初我们一家被二叔从上京城中赶出来,在这边荒之地生活多年,一家人相依为命,难道如今就为了个皇位,孩儿便要抛弃阿娘独走?”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   太子妃额头青筋根根暴起,面皮紫涨,大有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要晕厥过去:“糊涂!你阿爹当年离开上京城……心中……心中不知道有多失望!他费尽了心力来教养你……到头来……到头来大好机会到了眼前你都不肯伸手去接着?难不成你以为没了你这个被贬的皇长孙,国中就再无萧姓儿孙了?不拘远近,只要是萧氏血脉,都可择来为储,到时候……到时候恐怕你就是连四合这小地方都不能呆了!”   “可是……可是阿娘生这么重的病,我岂能独自回去?”   “生死由命,难不成你守着我……便能将我守活了不成?我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你若是……若是心疼你阿爹半生不得志,你阿娘受了这半辈子的苦楚,现在就收拾东西跟随楚小将军走!一刻都不必再耽搁!”   先太子妃出身大家,又是先帝与先皇后悉心挑选,凡事思虑周全妥贴,政治敏感度也不弱,只可惜先太子心肠太软,没想到轮到儿子也有这个短处。   她闭一闭眼,喘息几口,感觉到气息渐有几分平静,黯淡无光久病无神的眼睛猛然间睁开,却亮的惊人,面上也带了几分潮红,“阿泽,你……是个好孩子!阿娘知道,可惜就是心太软了!你一定要记得,你阿爹当年就是因为心太软,才被父弟逼到了这一步,你……一定一定不能重蹈你阿爹的覆辙!”她枯瘦的手覆在萧泽头顶,轻轻的摸了两下,看着他垂头跪着,却有泪滴如断珠儿一般渐次落下,心中软酸无以言表,唯有催促他:“快走吧,此处还有你容伯伯,他自会护我周全!”   当日下午,楚君钺便与一众护卫带着萧泽离开了四合村,只将十二郎留下来保护容大姐儿。   临别之时,他高坐在马上,向她许诺:“阿妍,我一定尽快回来接你!”却不知此一别便是经年。   容大姐儿他马臀上拍了一记:“还不快走,啰嗦什么?!我若想回上京城,不用你来接自己就走回去了,又不是没手没脚!”面上却有了几分烧意。   楚君钺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窜出去数米,一行人卷起烟尘,很快不见。   当晚太子妃便咽了气。   因考虑到天气炎热,便决定只停灵一晚,哪知道半夜里,四合村便被骑兵包围了。   领头的正是孙渔,他身边兵勇高举火把,径自扑到了萧泽家里,迎头撞见了先太子妃的灵堂,顿时一惊,便有几分止步不前的样子。被孙渔一脚一个踹翻在地:“废物!蠢材!这等时候竟然还怕个死人?焉知他们不是在耍什么花样?!”他站在院门口朝里面喴:“皇长孙殿下,你还是赶快出来吧!省得孙某进去抓你,惊扰了死人,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先太子妾室还有三名,内中有一名姓杨的,正是她向太子妃禀明真相,此刻站在灵堂前面冷笑一声:“太子妃便在此处,尔等若是不怕谴便来搜上一搜吧?!”   孙渔笑的十分不怀好意:“皇长孙怙恶不悛,叛国谋反,本官一经发现立郎前来抓捕,尔等难道想拒捕不成?”   “放屁!姓孙的,你这是替谁跑腿卖命呢?”远处走来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面上怒容犹在,颇有几分鹰视狼顾之感,目光扫过那些挽弓瞄过来的兵勇,那些人对上他沉怒的眼神,竟然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孙渔恼羞成怒,一把夺过其中一人手里的箭,挽弓搭箭向着男子瞄准:“容绍,不要以为你还是当年康王府的贵婿!你如今不过是一介流犯,本官要你生便生,本官要你死便死,由得了你说了算吗?”箭去如流星,竟然朝着容绍面门而来。   跟在他身后的容大姐儿直觉身上冷汗骤起,呼吸都要停止了,在箭到得容绍面门之前,她已经傻住了,嗓子像被人扼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姓孙的看来是想杀人灭口。   箭到得容绍面门,也不知见怎生动作,两指一夹便将那只来意汹汹的箭给夹住了,双手用力,将那只长箭一折为二,轻蔑的抛到了脚下:“姓孙的,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明说了吧,省得在此绕弯子!”眼角余光将容大姐儿挡在身后。   孙渔一箭被折,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虽然当初在书院学过射艺,却只能站在远处瞄准了靶子来射,又或者跟着同窗去打猎,真正对敌从来没有过的。今日却是初次与人对峙——假如四合村民算得上敌人的话。   “只消你们交出皇长孙萧泽来,今日我便放过你们!”心中却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斩草除根。   到时候只要上报的时候说明四合起了瘟疫,所有相关人员皆葬身于瘟疫便好,说不定还能等到朝廷拨一部分钱粮药草,将药草转卖给北狄商人,又是一笔进帐。   孙渔心中暗暗盘算,面上却堆起笑来:“容将军神勇无敌,不过本官也只是想请皇长孙去府衙一趟,这也不行吗?”   假如这时候容绍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那他就枉跟了康王爷一阵子。 ☆、113 逃亡   孙渔如愿进了萧家搜查一圈,发现不但皇长孙不见了,便是连楚君钺以及他那帮护卫也不见了。   他带了近两百人来,容绍早已思虑过了,凭他一已之力,干翻这么多兵勇外加孙渔,还能全身而退护得身后女儿以及在场的先太子诸姬的安全,显然有难度,索性让开了让他搜。   孙渔想要抓捕的人不见了影踪,气急败坏之下,留了四十余个兵勇紧守四合,自己带了一百几十号人骑马前去追皇长孙。   ——时间紧迫,假如他非要留下来与容绍以及四合村这些人缠斗,不但浪费时间且做事抓不住重点。   这些人只是小鱼小虾,算是他的囊中之物,被流放至四合多年不敢挪窝,等抓了皇长孙回头一并收拾这些人也不费什么功夫,但放跑了皇长孙,齐王那里便不好交差了。   孙家卯足了劲儿想混个拥立之功,如今事情都失算在了他手里,孙渔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领头的人跑去追人犯,其余的兵勇守着四合,因为不曾接到过屠村的命令,便只在村子四周转悠巡察。   先太子妃原定天快亮之时便要下葬,因此打墓坑的青壮劳力是一早就派出去的,待得他们打着火把回村,发现村子被兵勇围住,便有几分惊讶。   容绍早将当前形势预估,见得那些兵勇只是远远观望,索性借着太子妃出殡之际,将其余几家人全召集到萧泽家中,商量何去何从。   他早看出来了,孙渔不是易与之辈,敢在这种关头向皇长孙下手,只恐心性歹毒。楚君钺临走之时曾将自己所知孙渔以及孙家诸事向容绍道明,言谈之中不无忧心之意。   但他圣命在身,说句不好听的话,不但他楚家,便是四合村里每一个人的命运,此刻都与萧泽紧密联系在一起。若是萧泽有个意外,四合村人便永远失去了翻身的希望。可是若让他留下来与孙渔对抗,又增加了萧泽的危险,结果反而不智。   便是容绍亦催促他尽快动身,楚君钺唯有带着萧泽先行离开。   对于孙渔来说,想要捕杀的最终目标乃是萧泽,在没有抓住萧泽之前,他哪有闲暇与其余人等空耗时间。   这一点,无论是楚君钺还是容绍都心知肚明。   容大姐儿并非心中只装着情情爱爱的女子,相反,她甚至是极为冷静理智的,待得楚君钺离开之后,她问起容绍的第一句话便是:“阿爹,我们要逃往哪里?”   容绍目注女儿镇定从容的面孔,在这种时刻竟然微微而笑——他的女儿原来从不缺的就是直面现实的勇气!   这种情况之下,不是应该吓的哭哭啼啼扑到阿爹怀里来寻求保护么?   他不知道是该赞赏闺女太过独力镇定还是有点遗憾闺女不够软懦娇柔……   当她跟随着自己去萧泽家,碰上孙渔的强搜,安安静静立在他身后的时候,容绍的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   仿佛这个沉默的孩子此刻已经能与他并肩站立,能够帮他分担所有的困难,随时准备着与他同甘共苦,抵挡风雨。   后来的事实证明,容绍这一刻的想法完全正确。   四合村人如今总人数核计二十九口,外加一个留守的十二郎,刚好凑成了个整数。其中青壮男丁总共十二人,其余皆是妇孺。   守着村子的如今有四十余个兵勇,若说这十二人对上四十余个兵勇,倒也不是毫无胜算,至少容绍与十二郎都是真正在军中磨炼出来的,像这种寻常兵勇以一敌十也容易的很。只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不等大赦的圣旨,便拖家带口杀回上京城去;另外一条便是一路向北,深入北狄先躲过一阵子再说。   前者路途遥远,随时有被群灭的危险,后者……暂时是安全的,但却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背负叛国的罪名。   在座的都是政治犯,非常明白叛国意味着什么。   像洛钧一生书生意气,追随先太子萧和至此,没想到一把年纪竟然有可能晚节不保。   他将头摇的极为坚定,“那不行!无论如何我洛家不能背上叛国的罪名!不然祖宗都不得安宁!”   韦彻与裘行中满怀愁绪的对视一眼,心中虽亦有此义,可是瞧瞧堂下家人,心觉左右为难。   哪曾想洛夫人怀抱着洛二郎的幼子——洛钧的幼孙不足四岁的洛小郎——破口大骂:“洛钧你是书读的多了脑子生锈了吧?!我跟了吃了一辈子苦就认了,可小郎这么点年纪,难道你真愿意让他丢了这条小命?!”   妇人撒起泼来,特别是洛夫人这种平素德高望重的祖母级的妇人,便是连韦彻与裘行中也要礼让一二,何况是跟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洛钧。   洛钧书读的倒不少,可是生活之中的琐事全是洛夫人一手包揽打点,她虽然端庄娴雅,但关键时刻生起气来连洛钧也要忍不住退避三舍。   “我……我只是说……”   舍身成仁这种事情,洛钧反倒说不出口了。   他自己固然有选择的权利,可是拖着妻儿遵从他的选择……他又有点于心不忍了。   “你自己不想活命了,便想拉着家里人一起垫背么?”洛夫人咄咄紧逼,质问的洛钧头上都快冒汗了。   最后商议的结果便是举家北迁,只花了一刻钟时间便速战速决,完全得益于洛夫人的明察秋毫以及强大的攻势,一旦集中火力炮轰洛钧,韦彻与裘行中便彻底的哑了下来。   洛钧的短处无疑也是他们俩的短处。   年轻的时候有一腔热血孤勇,誓要舍身成仁,可是年纪越大牵挂越多,心便越温软,现下若是真让他们毫无考虑的拿家人的生命去冒险,三个人无论谁也犹豫彷徨,心下难断。   既然已经商定,各家便迅速回家收拾东西,恰有先太子妃的丧事做由头,各家灯火彻夜不熄,围着村子的兵勇倒未做他想。   到了太子妃出殡的时辰,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   先时容大姐儿坐过的豪华版马车车厢整个的被卸了下来,先太子妃的棺木被放到了上面,留了一半的男丁守护着集合在萧泽家的妇孺们,其余人等押车去落葬。   守着村子的兵勇分了十几个前去跟着监视,他们的任务便是看着这些人省得有人潜逃,哪知道跟过去之后——便做了先太子妃前的祭品。   领队的是容绍,其余皆是青壮,洛钧、裘行中以及韦彻这三位并未跟来,务求一击而中。   葬妥了太子妃之后,众人做出要回去的姿势,那些兵勇还未明白过来便被容绍的连珠箭给射下来三名,紧跟着嗖嗖嗖又是三名兵勇落地。只因葬完太子妃之后,火把已熄,黑暗之中那些兵勇着实不曾想过会被突然偷袭。   这也怪不得他们。   四合村的政治犯们是出了名的温驯,这都温驯了十几年了,谁能想到忽有一日他们能够暴起杀人呢?   其余幸存的兵勇欲张弓搭箭,却已经被人扑了过来,便被锄头砸中了脑袋,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四合村人平日用的最熟的不是铁锹便是锄头,危急关头这些常用惯了的家什伙们便成了称手的兵器,又加上少年们跟着容绍练过一阵子,又是早先就已经商量好的,在火把灭去的瞬间早已经瞅好了目标,这场突击战竟然非常迅捷便结束了。   唯一美中不足是裘盛左臂被一名兵勇射中,算是唯一负伤之人。   他们这帮人也不收拾尸体,一人二骑向着村子里直扑了过去。   听得马蹄声,村子里留守的十二郎与其余两名青壮交换个眼色,守在萧家大门内,悄悄往外瞧。   待见得远处马背上的兵勇接二连三莫名其妙从马上滚落,十二郎便心中有谱了。   这些兵勇分明是被弓箭射穿,可怕的是皆是一箭毙命,并非射中了胳膊或者腿,还能在马上哼哼几声。   义安郡主曾经夸奖容绍箭术精绝,当初十二郎还不以为然,今日亲眼所见顿时拜服不已。   他已经畅想未来跟容绍多学几招,说不定再与诸兄弟们相见之时,能胜过他们多矣。   四合村的战斗持续的并不太久,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这四十多名兵勇便悄无声息的被掩杀。   东西是早就收拾好的,又有这四十几匹马,连逃亡的脚力也有了。不会骑马的幼童或者少年男女们统统塞进马车,其余的皆翻身上马。这时候就显出贵族教育的好处来了。   像裘盛洛丰这类年纪小的,当年流放之时也就是五六岁,还未曾学过骑马,此刻便只能陪着小孩子们坐进马车,反倒是各家的夫人与少夫人们皆因出身官宦之家,骑术不说精通,却也不差,纵马疾驰全无问题。便先太子家中三名妾侍,当年也是官宦女子出身,各个骑术不错。   最后算下来,足有二十一人独自骑马。   这其中还有二人一骑的,譬如容绍怀里便坐着容谦,洛大郎怀中便坐着洛小郎,能捎带着共乘一骑的小萝卜头们通通被大人们搂进怀里,马车里坐着的只是几个少年人而已。   临行之时,被击杀在村子里的几十名兵勇的武器通通摘下来带走,尸体扔进了各家院子里,一把火四合村便化为了乌有,只余残垣断壁。   这一行人乘着天色未亮,向北而去……   等到五日之后,孙渔一路去追萧泽未果,路过别的城镇遇上相识的官员,这才惊觉自己不曾奉召便擅离职守,一面派人急往上京城中送信给齐王,一面与相熟官员客套寒喧,只道追击逃犯过了界,不甘心的退回了边陲。   他心中还想着,萧泽逃离四合,好歹还有那一村人可以拿来当筹码威胁他。   孙渔带兵赶回四合,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面对着空无人烟的四合村,显然是一场大火将这里的一切都烧光,包括他留下来看守四合村的兵勇们,孙渔只气的肝疼,暴跳如雷恨不得生吞了容绍——前提是他能找得到容绍此人!   孙渔后在向朝廷上报的奏折之中向四合村民大泼污水,道他们叛国谋逆,与皇长孙沆瀣一气,里外勾连,企图颠覆政权,如今已经投奔北狄,到时候万一说动北狄可汗起兵,后患无穷。   他这份密折抵达今上案头之时,楚君钺已经将萧泽安全护送进京半月有余,并且顺利促成了今上与萧泽叔侄事隔十四年再次相见。   今上是在病榻上接见了萧泽的。   眼前的少年五官与先太子萧和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先太子肤色黑了一点。先太子与今上又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兄弟俩长的又有几分想象,只是过气质迥然不同,先太子温润如玉,今上更多了几分精明强干,原来的几分容貌上的相象硬生生便少了几分。   看到萧泽,萧慎情绪很是微妙。   当年他将亲兄长挤下皇位可是不遗余力,哪知道十几年之后,他却不得不将皇位重新还给阿兄之子。   难道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更早之前,楚君钺初到四合的密奏送达之时,苟有德捧到他面前来,他身体不适,便让苟有德替他小声念出来。   萧慎原本是斜倚在榻上的,不得不承认他除了想听到未来由萧和的哪个儿子坐储君之外,他还怕萧和提什么要求。万一萧和要提起回到上京城呢?   到时候他要如何应答?   接受萧和的嘲笑?嘲笑他千方百计将皇位弄到手,最终还是不得不拱手相让于萧和的子嗣?   那时候,今上萧慎的心里真是又矛盾又纠结。   可惜,他的纠结矛盾并未持续多久,苟有德念的一句话便及时拉回了他的思绪。   “——停!你方才说什么?”他不是幻听了吧?   苟有德重新低头细瞧奏折,又将方才那句复述了一遍:“……先太子已于两年前亡故,所遗唯一子嗣名泽……”   萧慎猛的坐了起来,他是久病之身,太过迅猛的起身便觉一阵头晕目眩,额头冒冷汗。但比起这些身体的不适,让他更为难以接受的是心理受到的猛烈撞击。   他曾经以为,哪怕两兄弟反目成仇,萧和远在边陲日日遥望帝京,满心恶毒的咒骂不甘,都至少证明他当初抢皇位抢的物有所值,一点也不亏。   可是——萧和去了!   悄无声息的去了!   萧慎还记得当年,在萧和的太子册封大典上,他第一次向着亲兄长下跪。   皇权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能让原本平起平坐的手足霎那间分出了尊卑来。   正是那一跪促使他认清了兄弟俩原本平等的地位此后已经是天上地下。哪怕萧和忙不迭的将他扶了起来,嘴里还道:“阿弟,你我兄弟哪用得着多礼?”   那时候萧慎便想,这话多假!   反正萧和并不是要下跪的那一个,他当然可以轻飘飘讲出这话来。   一个人若要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另外一个人,很容易便产生疑邻盗斧般的效果来。   此后萧和的宽厚忍让包容皆是故做大方贤明……做兄长的愈退让,做弟弟的便攻击的越厉害,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攻击的越厉害,萧慎越能为自己的攻击找到诸多借口。   也许他下意识的心中发虚,唯有替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才能更为有力的攻击下去……   可是现在,那个人去了! ☆、114 大事   皇家的兄弟叔侄与市井小民家中的截然不同。   萧泽被楚君钺一路护着到达上京城中,已到了十一月。他们一路之上倒是有惊无险,萧泽扮做了楚君钺的护卫,在各地官员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已经从他们辖下而过。   孙渔传信到底晚了一步。   及止皇长孙进了京,诸王才知,虽纷纷诧异不平,到底如今在萧慎的地盘上,但有小动作也不敢太过放肆。   萧泽与萧慎叔侄俩第一次见面,比起诸王家舌灿莲花急欲表现的世子们,萧泽的表现可谓不卑不亢的平静,既不曾激动亦不曾急着上前与今上联络感情,相反的,他还有几分忧伤。   离开四合的时候,先太子妃身体便不行了,又是那般匆忙的情况,萧泽打小孝顺,他每常一想亲母便觉心如刀绞。   恰萧慎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假若被萧泽恭维谄媚,如诸王世子一般,哪怕是情势逼人他不得不将皇位传给萧泽,可是内心深处总归是不会有几分真心喜欢这个侄子的。   偏萧泽的态度倒让他心中愈加有几分怀念皇兄萧和,爱屋及乌,连同性格里有几分与萧和相似的萧泽也让他打心底里生出亲近之心来。   早些年因为二兄相争而连年节之时也不肯进宫请安的长公主萧淑听闻萧泽回来,也直接闯到了宫里来。待听得萧和早已过世,萧淑禁不住抱着萧泽放声痛哭一番,倒引的萧泽也忍不住掉泪,又被长公主追问萧和生前,事无巨细。   提起这些,萧泽却又恢复了平静。   他在边陲生活太久,对那个辽远高阔的地方比之上京城还要熟悉留恋,况萧和性情温厚,教育长子也以品性敦厚为要,那种哪怕在病中亦从容的态度其实对萧泽影响极深。   愈发是这种情况下,他反倒讲的愈加平缓,话语之中全无怨怼之意,只有萧家在四合每日的衣食起居,拣轻松的来讲。   长公主萧淑是女子,本就心细,萧泽讲的越平静,她心中越加酸楚,哭的也越加凶。哭完了再问,问几句又哭,最后弄的萧泽手足无措,既不敢不回答又不敢回答,生怕他讲了下句,长公主又哭起来。   萧慎见此,也是伤感不已。   待得接风宴罢,诸王哪怕不忿,但见今上摆出十分郑重的态度来,拖着病体全程出场,足可见对这位侄子的重视程度来。   诸王世子本来皆心气高,自为大家平等,都有机会荣登大宝,哪知道天降萧泽,又被当场封为秦王,不止是亲缘关系,便是品级亦比诸王世子高,俱是年轻气盛之辈,宴席之上便以切磋为名,要与新晋秦王论个高下。   ——秦王当场揍趴下了三名世子,总算平息了这场较量。   又有与诸王交好的臣子以敬酒为名,对萧泽进行了当场考核,结果发现他读的书一点不比诸王世子少,且因为自小在底层生活,世情练达,反倒比诸王世子更少几分浮夸,多几分务实。   萧泽顺利通过朝中臣子的考核,从内心深处感谢先太子身边一帮纯臣。   他有今日,除了先太子悉心教导之外,袭韦洛三位也算得半师,时有请教学问之事,容绍更是文武倾囊而授。   诸王与今上的心思若说有共通之处,那便是对萧泽的能力有所怀疑,又盼着秦王殿下是个不成材的,最好被接了来也难当大任,最后不得不从诸世子之中择一人而立。   因此诸王世子挑战的时候,这些藩王是乐见其成的。   朝臣们考校秦王之时,更是难抑心中兴奋之色。   按说秦王殿下是在苦寒之地长大,又已务农为要,要么是个怯懦的上不了台面的农夫,要么就是个粗鄙的只会几手功夫识几个字的少年,可眼前少年不卑不亢,应对如流,丝毫不见惧意,哪怕面容不及诸王世子细白,可经过生活磨炼出来的从容却是骗不了人的。   哪知道结果真是令人沮丧不已,惟今上对秦王殿下赞赏不已。   今上看过了孙渔的奏折之后,回头就召了萧泽与楚君钺来,将奏折直接丢给了他们。   “这不可能!”楚君钺整颗心都拧成了一团,若非远隔千里,当即便有骑着马儿奔过去的念头。   “定然是孙渔去搜捕殿下,不见了殿下,才对四合村人发难!” 这是当初他与容绍皆想到过的,只不过事出突然,也不知道他走了之后容绍是如何应对的。   从孙渔的奏折里只能看出来一件事,那就是容绍与全村人都离开了四合——至少性命无忧!   他不无痛苦的想到,或许当初就应该留下来与他们共担风雨……感情上即使他多么想留下来,守护在容大姐儿身边,可是理智上却知道这完全不可行!因此才更追悔痛苦。   不说他身上肩负的责任,便是萧泽真正出了事儿,四合村男女老幼一样翻身无望,反倒是唯有萧泽真正脱险,立于上京城中权力的巅峰,四合村人才有希望脱离原来的生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姐儿并非一味哭哭啼啼只知依靠男人的女子,面临大事之时,只会拖着男人的衣襟求保护。   可是正因为她独立自强不肯依靠的心态,却让二人屡次擦肩而过,到今不能在一起。   到得这一刻,楚君钺心中真正百般滋味,一时难辨。不知道是赞赏大姐儿坚强,还是恼恨她太过独立,又忧心她处境艰难,离开四合也知跟着容绍往何处去了。   这种“媳妇儿跟着亲爹去逃亡也不知道何时再见”的事情真是让他心中极为忧虑难安,坐卧不宁,却又莫可奈何。   “容将军定然不会叛国!”楚君钺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事到临头,哪怕他再激动也没用,唯有在今上面前替容家求一条归路。   若是让今上真觉得四合村人与北狄勾结,意图谋逆,哪怕此刻四合村人还在逃亡的路上,恐怕也要断了他们的归路。   “圣上,若是四合村人真有谋逆之心,当年先太子殿下便早已投奔北狄了,哪怕先太子殿下不在了,秦王殿下亦在,也有举事借口,何苦非要等到秦王殿下回京,他们皆有希望回到上京城中之时,才行此事?”   今上并不理会楚君钺的说辞,且将目光对上了萧泽,想看看他在此种情况之下做何反应。   萧泽自回京之后,便被丢进了东林书院读书,与诸王世子相处,期间还发生过几起小意外,不过因为楚君钺如今仍旧在东林书院任职,萧泽身边又有两名护卫形影不离,对外宣称是伴读,其实却是由今上亲自在禁军里面挑出来的两名少年郎,身份不低,身手更好。   “皇叔,如果有光明大道,这世上的人很少会去挤崎岖山道的,何况是四合村那些前辈,不劳我多说,皇叔也知道容叔以及裘洛几位!”   萧泽磊磊而立,目光清朗,丝毫不怕今上猜疑。   “你们都退下罢!”   想来萧慎心中已有决断,无论是楚君钺还是萧泽见他这疲累模样,也知道不可再坚持说下去。至少今上能将他二人召来,将奏折给他们瞧,便表明了他的态度。   ——若今上真正心存疑虑,恐怕只会放在心上,又哪里会真召他们前来?   眼瞧着二人身影陆续离开,今上在心里暗叹一声,到底是皇兄的儿子,秉性里总带着他身上那种在皇家里也不多见的善意。有时候他会觉得,正是因为这种善意才让他这个做阿弟的显的面目可厌可憎,可是假如不是这种善意,恐怕他们兄弟当年必定是你死我活,而不是萧和远遁他乡。   这么多年之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萧和已经故去之后,萧慎才有勇气回想多年前那条争斗之路。   最近他总是不自觉的忆起旧事,越想越觉得悚然……当年之事,萧和明知他野心勃勃,却从头至尾不曾尽全力。他身边无论文臣还是武将皆是忠义之人,如果真正下死手,两兄弟之中必然有一人血染宫禁,不死不休。   ——从头至尾,他以为是两个人的对手戏,却原来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面对着萧泽时间愈久,今上心中那种矛盾又微妙的心事便越重。   许是他病的太久,连打理朝政都有几分力不从心,反沉浸在旧事之中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这并非什么好现象。   孙渔事件之后不久,今上便每日将萧泽带在身边处理政事。   通常情况下,朝臣们递上来的奏本都是萧泽先看一遍,分类整理轻重缓急,再读与今上听,按照他的口述,萧泽再行批注。   朝臣们初次接到奏折上红字朱批的陌生字体,皆吓了一大跳,又有积年老臣识得这字体,竟然跟先太子萧和颇似,这就耐人寻味了!   陛下这是病糊涂了?!一般皇子就算跟着学习处理政务,也轮不到在奏章上写朱批,朱批非天子不能。 更何况只是皇侄,连储君也算不上。   朝臣直谏的奏章跟雪片一般飞到了今上的案头,他理也不理,只吩咐萧泽将但凡非议此事的奏章全部理出来扔到殿角,继续我行我素。   今上的行为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   虞传雄回府与义成郡主商议此事,最后具本保奏立萧泽为太子。   事实上在诸王与众臣私下里结交之时,各种明里暗里的呼声都从未停止过。甚至已经有臣子暗中站队了,只不过还未有人公然跳出来在朝堂之上保奏哪家的世子为太子。直等萧泽回京,整个权贵圈子都愣了。   只除了楚老将军。   他是早知楚君钺去边陲身负重任的。只是知道归知道,也不能敲锣打鼓让满街都知道的。况此事好事最不宜宣扬,万一让别人有心的人知道了暗中做什么手脚就不好了。   虞传雄一上本,楚老将军第一个站出来附议。   人是楚君钺亲自跑去接了来的,况听得秦王殿下为人也不难相处,若无意外这便是未来王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楚老将军为着楚家将来思谋,自然很干脆的站了出来。   又有不少朝臣站出来附议,大事遂定。 ☆、115 不满   萧泽的太子册封大典盛大而隆重,奉了今上明旨的礼部官员们无不尽心尽力来奉承这位少年储君,以期在未来的君臣之路上给太子殿下留下个好印象。   今上的龙体眼瞧着一日日坏了下去,更何况储君已定,他后继有人,心头大事一了,心理上首先就松懈了下来,身体状况了跟着差了下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来,任凭太医院太医们费尽心力,用了许灵丹妙药,到底也不能力挽颓势 。   太子殿下在东林书院的课程完全停了下来,已无继续学习的必要,全副精神都扑到了学习政事之上。要么守候在今上龙床前聆听他的治国训示,要么翻阅奏折,又或听几位朝中老先生讲治国之策,或与在朝官员联络感情,十分之忙碌。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家想要了解未来主子的脾性,未来天子正好也想探探手下大臣们的虚实,两方都想着加深彼此的了解,一时倒也相处融洽。   诸王见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便齐齐申请回家。   先帝与今上在打击诸王之上皆是不遗余力的实施着铁腕政策,各王府长史皆是中央所派,当地税赋矿物开采大部分握在朝廷手中,只田地与极小部分的矿产开采在藩王手中,那也不过是为了诸王脸上好看,能撑得起王府的架子来。   都是些台面功夫罢了。   实质上,诸王连私兵都不能蓄的,只能乖乖在地方王府里做个富贵闲散王爷,连走读书练武做官的路子都没有。   人生简直毫无目标可言。   像此次萧慎无子,大家兴冲冲携 进京,至少表面上是充满了希望的。   万一好事轮到自家呢?   即使轮不到自家,总还是别家世子,也不是一分好处都没有的。   总有人带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在萧慎父子手上饱受压迫的藩王世子临朝,必然能对诸王抱之又同情,再有许多优惠政策出台 ,改善同宗们的生存环境呢。   岂不知这一切不过是幻想。真到了那一步,哪一位肯把收到国库里的税赋分一半出来给诸王蓄兵扩充实力,好与中央政权相抗衡呢?   今上手里拘着诸王父子,临了还要客客气气挽留一下。   “近日京里还有一场热闹好瞧,诸位就不留下来瞧瞧热闹了吗?”   有藩王心道:若是陛下大薨,就真是一场热闹了,我等自然必须要留下来了。不过这话若是说出来便是诛心之言,惟有烂在肚里了。   大家齐推离家日久,府中还有琐事要料理,自然也该回去了,又与今上闲话家常,可有什么热闹好瞧。   “太子东宫如今连个操心他衣食起居的贴心人都没有,朕也该给太子娶房媳妇儿了。”   今上笑的温和,颇有几分欲做阿翁的喜悦。   诸王与今上同姓,若是别的好事倒真情愿留下来观望,万一有什么好处也能沾一沾。可同姓不婚,沾不得半点好处,还要留下来以失败者的身份观看胜利者的得意,有甚意趣可言呢?   于是乱哄哄找借口,今上也不指望自己上台之后一直打压的这帮同宗们能与他同喜,当即便放了行,诸王三五日之内辞别知交,带着遗憾回去了。   等到今上要为东宫选太子妃以及嫔妾的旨意下来之后,但凡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家有女儿者无不有几分小激动。   这是搭上新君最捷径的法子。   皇后请了长公主萧淑与义成郡主萧锦前往宫中商议此事。   萧淑是太子唯一的姑母,太子回京之后对他多有关怀,姑侄俩说得上话,请了长公主前来就是为了请她去探探太子的口风,看他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太子不是皇后亲生,也非宫中妃嫔所出,连嗣子也算不上,只是子侄辈,本来若要继承大位,势必要将萧泽过继给今上,但一则萧泽不愿,二则今上如今将这些东西看的很淡,更多时候都会想,这算是还政于萧和吧?因此他也坚决反对过继萧泽。   他们倒是亲叔侄,日日交流的军国大事不知凡几,不知不觉间就亲近了起来。   但皇后就尴尬了。   后宫无所出,假如萧泽是嗣子,将来她这个皇太后也算名正言顺,哪怕为着名义上的孝道,萧泽也不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可是如今名不正则言不顺,她既然连萧泽名义上的阿娘都算不上,只是个婶母,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将来还要在萧泽乃至萧泽的妻室手底下讨生活呢,自然是要三思而后行了。   请了义成郡主来,却是因着她对朝中之事比较了解,又与各家贵妇相熟,谁家女儿订了亲谁家女儿不曾有人家,各家小娘子们品性如何,比起久不出门的长公主萧淑来,要强上许多。   这时候就显出擅长交际的好处来了。   岂料,萧淑与萧锦却不对付十几年了。   根子就在当年今上与先太子的夺位之事上。   两位亲兄长为着皇位可算是反目成仇,温厚的先太子流放千里,作为两个人最疼爱的妹妹,夹在两个兄长中间的萧淑既不想埋怨长兄的不争,又不想怨恨次兄的野心,更不能将一腔怨愤都推到先帝身上,那是她亲爹,若是对他心存怨恨,孝道往哪儿放?   最后怨气便一股脑儿迁怒到了虞传雄这等助萧慎夺位的臣子们身上了,连带着这些臣子的家眷们都讨厌了起来。尤其萧锦又是个在政事上颇有见地的郡主,还助虞传雄在官场上打开了一条光明大道,萧淑的这点怨恨落到义成郡主身上便加倍了。   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那小话儿从开始到最后就没停下来过,末了给太子选妃的章程也商议妥当了,二人一起从皇后宫里退了出来,立在宫道上,萧淑便冷笑了起来:“我说萧锦,你有功夫在这里为选太子妃操心,不过就是家里有个逾龄未嫁的闺女吗?按说你家大姐儿与太子年龄倒也相当,便是瞧在你们夫妇面儿上,皇兄也不会折了你们的脸面,一准儿会同意的。倒是打的好算盘!”   萧锦气的脸都青了,“长公主消息真是滞后,不巧的很,我家大姐儿在太子册封大典之后,就已经许给了秦家二郎,她的婚事就不劳长公主费心了。”   二人不对路太久,萧淑又多闭门谢客,听了这消息倒是一愣。依着萧锦夫妻俩的钻营本事,真将虞世兰塞进宫里来做个妃嫔倒真没什么问题,没成想太子册封之后虞家长女便订了亲,大家都是聪明人,太子未有婚约,但凡朝中有女的皆有机会奔着国丈的位子去,未料得这关节虞家长女订亲。萧锦夫妻这是一早就表明态度,不肯将女儿送进宫了?!   就算如此,萧淑对萧锦的恶感未减退半分。   “听闻你对萧怡家的闺女倒是关心的很,这会儿他们举家不知所踪,你这当姐姐的倒半点儿也不急,莫不是平日这关心是假的?”   瞧见萧锦面色由青转白,一脸愕然震惊,不似作伪,萧淑才觉心气儿顺畅了不少,扭身便走了。   楚君钺回来之时,还带回了容大姐儿的亲笔信,信中道她一切安好,阿父阿母也是身体康健,还给她添了个阿弟,甚是可爱,难道这一切都是骗她的?可是字迹做不了假啊!   其实容大姐儿假死又被流放边陲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仅限于楚虞两家外加今上那里。   原本萧淑是不知道的,可是萧泽被楚君钺一路护着回来之后,萧淑问起来龙去脉,便知道了此事。长公主殿下对萧怡倒没有恶感,相反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又听得她当年为了保护女儿做出无奈之举,还唏嘘不已。   后来孙渔的折子递了上来,萧泽那几日情绪不好,忧心四合村人的安危,也不知他们逃去了哪里。被长公主撞上,追问起来,他又无处可诉,便将此事倒了出来,萧淑这才知道了,萧锦却是不知道的。   只因今上现如今并不准备向孙家下手,意欲留给萧泽上位之后拿孙家立威,因此孙渔至今还好生生在边陲待着。   义成郡主得了这么个不好的消息,只觉心乱如麻,当时出了宫便直奔虎翼营,没寻到他,又往东林书院跑了一趟,也未见人,倒是撞见她家新姑爷秦钰。   秦钰身上并无官职,如今只挂着个东林书院助教的名儿混日子,本人又是个最没正形的纨绔,义成郡主如何愿意将长女许给他?   奈何虞世兰一脑门子固执,非要嫁给秦钰,话还说的无比坚定:“阿娘如果不答应此事,那就让楚三郎同意跟我结亲,我只要能嫁给楚三郎,不嫁秦二郎也行!”   其实她早歇了嫁楚三郎的心。   不过此事难度太大,连义成郡主也知楚三郎一心扑在她那位外甥女儿身上,还当着今上的面儿求过亲,哪怕她再疼女如命,也做不成这件事儿。   只能退而求其次,答应了秦家的提亲。   秦钰笑嘻嘻上前行礼,“岳母怎的有空到书院来了?阿兰这些日子可好?”   自订了亲,虞世兰便被留在家里备嫁,她与秦二郎的岁数也不小了,今上身体又不好,秦家希望尽早完婚,婚期便订在了两月之后。   义成郡主对这嘻皮笑脸的新姑爷可真没什么好脸色,真不知道自家闺女瞧中这小子哪一点了?   “楚三郎呢?”   “他?不知道去哪了,今儿可没来书院!”   秦钰对未来岳母的冷脸也并不在意,浪荡了这么多年,他不成器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指望着未来岳母一时半刻能对他改观,只恐有些难度。况且他相中了虞世兰并且准备娶回家,秦夫人初初听到也是一愣,大约内心里对这位小郡主也不是太满意的罢?   京中贵妇们愿意考虑虞世兰做媳妇的,要么是身份低想攀上虞家这棵大树,要么便是家中儿子有点不好说出口的小毛病的。真要娶个贤淑媳妇儿,谁也没觉得这是虞世兰身上应该具备的品德。   不过秦夫人看着儿子难得热切的脸,倒又有了几分释然。   她已经不指望次子能够为家族做贡献了,反正秦家大郎行事稳妥,支撑门户也轮不到二郎。这几年最担心秦二郎万一跟着那起子纨绔往小倌馆里去,被拐带歪了好起龙阳来就不好了。   好歹他现在主动提起要娶妻,对方除了性格有点跋扈任性之外,身世门第倒是没什么可挑的,只要娶进门来,他能压制得住就好。   秦夫人想了想便同意了,又请了官媒婆前往虞家提亲。   义成郡主真是有苦难言。   她也没指望闺女嫁到哪家高门,她家门户一点也不低,况虞世兰又是郡主之身,可是……对秦二郎她是真不满意。   萧锦本人做事极有计划性与目的性,可是生了个闺女却养的毫无追求,最终也只在情情爱爱上打转,真是略一多想也觉头疼。反正……那个秦二郎也是个好玩乐的,但愿他们婚后能玩到一处。   无论两家大人心中多么不愿意成为亲家,可是鉴于男女当事人年纪真不小了,此事便速战速决定了下来。   义成郡主又问了秦二郎几句楚君钺近期的行踪,发现这位虽然年纪小小,但如今担的事儿可不少,除了虎翼营,朝中之事,还担着东宫禁卫之事,已算得今上配给太子的东宫属官。   自太子离开东林书院,楚君钺也辞去了书院先生一职。   他原本去书院就不是为了专职当先生。   事到如今,义成郡主其实是极想去拜访一回太子殿下的。   不为别的,只为他在边陲与容绍萧怡在一处生活多年。   不过想到萧怡那丫头拐拐弯弯的心思,不但不听劝,连闺女也不肯给她抚养,萧锦又打消了这念头。   她安慰自己,让她担心的可不是萧怡,而是容大姐儿。   那可是她正经的外甥。 ☆、116 再见   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义成郡主才在将军府逮住了楚君钺。   她是下午就去了楚府的,楚夫人陪着她在花厅里坐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两人上次还在秦钰的别院里为了容大姐儿掐过架,见了面都算不得愉快。但义成郡主有事相求,她又说不出软话来,于是只能冷着脸硬着头皮坐在楚家花厅。楚夫人只知她来寻楚君钺,两个人冷着脸干坐着,倒好似义成郡主是前来收债的一般。   楚君钺来的时候,连楚夫人都觉得解脱了。   听得义成郡主问起来意,楚君钺面上痛楚之色一闪而逝,不得已将孙渔奏折所述之事道明,见义成郡主神色黯然,他又忙补救:“自得了消息之后,我已经派人去四合了,待得他来,无论消息如何,必定跟郡主支会一声。”   事已至此,义成郡主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   她心中追悔莫及。   当初就不应该将容大姐儿接回家来,导致后来她不得已远赴边陲,如今也不知道举家流落到了哪里去……   到家之时,虞小郎在奶母的看护之下摇摇摆摆向她扑了过来,“阿娘——”他的声音软软糯轜。   萧锦将他搂在怀里,鼻端是他身上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味儿,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日子照样平缓的滑过。   虞小郎还未走稳当,太子妃嫔定了下来,明眼人一眼即看得出来,今上这是在位太子铺路,拉拢朝中重臣。   等到今上钦定礼部给太子择了大婚吉日,太子成亲之后,楚君钺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将四合看到的事情悄悄讲了。   原来的小村子如今荒无一人,房舍被毁,村人不知去向。   哪怕是义成郡主与楚君钺,在知道孙渔说述之后以后,心中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但愿四合村人只是暂避风头,待京中立太子之事晓谕全国,必定回到四合等候大赦的旨意。   可惜他们没有回来……   又过了半年,虞世兰都已经怀孕数月,今上大薨,新帝即位,次年改元,为建兴元年。   新帝登基,头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又派人去寻到当年四合旧人,可惜无果。   孙渔连同孙家被连根拨起,新帝拿孙家来开了刀,只一条便尽够了。   ——意图谋害皇嗣,迫害忠臣良将。   又二年,北狄王庭派出的使臣带着商队前来,意欲与大梁交好,互通贸易。   事实上,北狄边境自几十年前平定之后,这些年来一直很是平静,官方虽然不曾建立贸易来往,但边境之上的小商贩们却有生意来往,边境守卫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捞些外快,这么些年也便这么过来了。   没成想新帝继位第三年,便有了这等事。   北狄特使一路在大梁版图上走,沿途各官员的奏折似雪片一般往新帝案头飞。   等特使带着商队到得上京城,负责接待的官员将他们安置在了使馆里,预备第二日晋见新帝。那礼部的官员还怕他们不通大梁语言,特地派了个精通北狄话的老学究来,哪知道北狄使臣一行中自有精通大梁话的人,只问了问老学究这两年京中哪里有好吃好玩的东西。   那老学究见那问话的少女年纪不大,但口音却是上京城内的口音,由不得赞了一句:“小娘子倒好似在上京城中长大一般。”   那少女身形高挑纤秀,扎着一头的小辫子,用了五彩珠子做装饰,身上穿着北狄服饰,连女子也是如男子一般的骑马装,瞧着倒有几分英武之气,又因是女子还有些妩媚之意,倒与上京城中长袖飘逸的女子大是不同。   她听得老学究赞扬,只微微一笑,送了老学究出使馆。   待得使馆里全剩下了北狄人,带头的副使便凑到了少女身边:“阿妍,你真在上京城中长大?”   少女笑的促狭:“不信跟我出去逛逛?要是把你卖了可别怪我!”   那副使二十岁上下,身体高健英武,五官轮廓极深,眼珠是浅褐色的,顶着一头卷毛笑的十分开心:“要是吃不到美食,就把阿妍卖掉!”   其余几位男女大约是对这两只吃货太过了解,一路之上其余人忙着与当地官员打交道,或寻访商机,瞧瞧大梁民间都有些什么可带回北狄去的,倒是只有这两人是一路吃过来的,到了上京城竟然也不住嘴。   领头的正使瞧着年近四十,对上副使馋巴巴“求出门”的眼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挥手:“还不去?吃饱了应该也能安静些了吧?”   那副使连连摇头:“不是吃饱,是吃好了才能安静。”   “阿木尔你这么好吃,不如留在大梁做个女婿算了,回去干嘛?”   副使笑的眦出了一口白牙:“要是大梁的小娘子们比阿妍能干,我就留下来做个女婿。”倒惹的一行人哈哈大乐,被容妍在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还不快走?!”   两个人带了两名侍卫出了使馆,一路边走边逛,逢各种铺子都要进去瞧上一番。阿木尔是初来乍来,容妍则是触景生情,逛的速度便有几分慢。   有那店主机灵的,早听说了北狄使臣来京,见着他们的服色打扮,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小话奉承的阿木尔晕晕乎乎的,好几次手到伸到了钱袋上,都被容妍拍开。   阿木尔颇为委屈:“阿妍——”   容妍最不吃他这招,语声还颇为凶悍:“你若是这么头脑发热,不用出这条街就只能当衣服了。街口那家倒真有家当铺,你要不要去当一当试试?”   阿木尔十分好奇:“当铺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的?”大有去瞧一番的架势,又要试图训她:“在我们北狄,只有自家妇人们都管着家里男人的钱袋子,阿妍你凭什么管我?”   容妍头疼的瞧着他:“……”   她一早觉得阿弟容谦很难对付,越大越精灵古怪花样翻新,而且胆子跟个子一样窜的飞快,管起来十分吃力,但这一位似乎比容谦更难对付。   果然到了街口,阿木尔便吵着要进什么当铺,容妍气不过,索性揪了他腰间配饰进去当,顺便让他见识下大梁文化。   当见到自己腰间香料竟然真当成了银子,只不过那位当铺的掌柜对他的新荷包以及香料的描述非常不够写实,这令他很不开心。   “大梁的商人都是这么奸滑吗?我那荷包明明是新的,香料也是最好的,他们竟然说什么破烂荷包一个,下等香料一包……这是眼神儿有问题吗?”他忽然对跟大梁人做生意少了点信心。   北狄人都是说一不二的汉子,连妇人也如此,还不曾学会当面说假话这一套,对当铺掌柜的话尤其比较受不了。   容妍费了老大功夫才将那银子又退了回去,将荷包与香料拿了回来,还得了当铺掌柜老大一个白眼,硬扯着他出了门,寻了个颇为体面的酒楼进去了,要了个雅间坐下,这才向他解释当铺的缘由,并向他一再保证,大梁只有开当铺这一行当面说假话的比较正常,其余的行业说假话也只能在背后了。   阿木尔神情激动了起来:“什么什么?难道大梁都没有老实人吗?”   他说话的声音高了几分,立时引起了隔壁雅间人的注意力。   隔壁坐了几名年轻男子,听到这话便有人立起身来,几乎要怪叫:“哪里来的二愣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容妍很尴尬,费力的将激动的阿木尔揪着坐下。   “阿木尔!阿木尔!你给我悄声些!”文化碰撞这种事,教她一个只负责赚银子的人来做沟通,她真的有几分欲哭无泪了。   她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但这声音还是传到了隔壁,倒令得隔壁座中一位年轻男子一怔,猛的站了起来。   旁边有人拉了他欲坐下,却被他猛的挣开,转身便奔着门去了,身后在座的几人都傻了一般瞧去,“楚三郎今儿这脾气是怎么了?”   又有人起身:“咱们去瞧瞧,省得他一个人吃了亏。”   其实凭着楚三郎的身手,想要吃亏真不容易。不过这帮人向来都好瞧热闹,自然要紧紧追了上去。   隔壁雅间里,容妍正苦口婆心的劝阿木尔:“……阿木尔,你是来大梁求财来的吧?不是来闹事儿的吧?”   阿木尔态度十分坚决:“但我不跟奸滑的商人打交道,还当面说假话贬低,若是我们将好东西拿出来,他们全当那是烂货,我们这趟跑来大梁还有什么意义?”他除了对美食的态度算得上虔诚之外,对做生意其实也是相当认真的。   容妍扶额欲晕:“阿木尔,你就没听过无商不奸这句话?”她都恨不得砸开这位的脑子瞧上一瞧。   她就不该临时起意带这位去当铺体验一会生活,现在倒搞得他对大梁的第一印象恶劣了起来。   房门猛然被推开,阿木尔惊异的嘟嚷:“这大梁的小二也太没礼貌了……”不敲门就敢往进闹……后面半句话被他自动消了音咽了下去。   闯进来的男子并非店小二,瞧着二十几岁,面色冷厉,好像在追捕要犯,眼神像冰碴子一般冷的要掉渣,阿木尔心中顿时一凛。   然后,被他折腾的十分无力的容妍扭头去瞧闯进来的是何许人也,但见着来人面色,方才的愁眉苦脸都没了,整张脸都带了笑意来:“楚三郎——”在对方冻人的目光里她好像热情的过了头,只能讪讪的收回了手。   “阿妍,你认识他?”阿木尔十分好奇。   容妍这时候才发现,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向阿木尔介绍楚三郎。   恋人?男友?   ——万一人家成了亲呢?   这种事情大有可能!   “故人!故人!”   阿木尔顿时激动的哇哇大叫:“阿妍,原来你在上京城真有认识的人啊?”   他们之间说的是北狄话,一涌而进的这些人都只瞧见两个北狄一男一女哇啦哇啦的说话,但都不知道说的什么话,都好奇的看着楚君钺立在那里,神情上带着说不上是愤怒还是高兴的表情,盯着那一男一女。   被挤在人后面的秦钰拨开几个窜了进来,仔细一瞧,顿时乐了:“阿妹!”   他如今与虞世兰成了亲,眼前的人虽然做北狄人打扮,又确实长大了,依稀还有旧日的影子,但整个人都变了,他倒还认得出。   ——难怪楚三郎这般模样!   任谁的媳妇儿跑掉四年一去无踪,这会儿突然冒出来,能高兴才怪! ☆、117 温柔   “故人?不是债主?!”   阿木尔指着楚君钺,很是疑惑,那模样就好像怀疑容妍说了谎,面前这尊冷着脸的煞神与“故人”这一词相去甚远,如果非要在大梁话里寻个合适的词出来,他觉得“债主”一词颇适合此人。   最糟糕的是,这六个字他说的字正腔圆,纯然的大梁话。   楚君钺的脸……彻底的黑了!   容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当初阿木尔缠着她学大梁话,她是收过费的,本着“知识就是金钱”的奸商原则,收的毫不手软。   阿木尔也认真学了,不但是语言还有文字。只是两个人平素对话多是北狄话……这就是容妍的奸滑之处了。   她在教阿木尔大梁话的同时,自己的北狄语言也飞速熟练,等到阿木尔大梁话没学顺溜,她的北狄话已经顺溜无比,装扮起北狄少女来,除了肤色与五官与北狄少女略有不同之外,连口音都听不大出来。   容妍还曾经觉得自己算是有语言天赋的,顺便又学了些北狄之外国家的语言。   秦钰悄悄窥一眼楚三郎的脸色,黑沉黑沉,离的这么近简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暴风雨。   “故人?”   楚君钺咬牙吐出这两个字以后,两步跨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容妍的手腕,拖过她便往外走。门口围观的一众年轻男子主动让开一条道,眼神里皆含着笑谑之意,还有不知情的悄悄问同伴:“楚三郎不是一贯的不近女色守身如玉么?怎的抓着个北狄小娘子便走了?”   有知情的以前便见过容大姐儿,笑吟吟为同伴解惑:“你方才没听到秦二郎叫这小娘子阿妹?多半便是楚三郎等的心上人呢!啧啧……没想到楚三郎在上京城中守身如玉四年,这小娘子回来却带着个郎君四下逛……”这下有得热闹好瞧了!   “楚三郎……三郎……”   毫无防备的容妍被拖出了雅间,试图挣扎,但拖着她的男子手跟铁钳一般,完全挣扎不开。   “阿妍--阿妍--”阿木尔眼见得同伴被拖走,便要追出去。秦钰朝着身后一众年轻男子使眼色,这帮人便笑嘻嘻堵住了阿木尔的去路。   秦二郎上前去拍了拍阿木尔的肩:“兄弟,人家小两口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你搀和什么劲儿?你既然是我家阿妹的朋友,便是我秦二郎的朋友,来来来大家一起招呼下这位北狄来的兄弟!”   堵在门口的一众男子呼啦啦上了桌,秦钰将阿木尔硬按在了凳子上,招呼小二上烈酒。   他们这帮兄弟皆是酒国中的豪客,在秦钰的示意之下,轮番去灌阿木尔,场面十分热络,阿木尔连出雅座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大梁人出乎意料的热情。   秦钰的想法很简单,眼前这北狄男子对容大姐儿没什么灌晕就行,如果有点什么心思……那就灌死过去最好!   再说楚君钺将人拖到了隔壁雅间,反手关门,将容妍挤在自己与门板之间,目光是审贼的架势,但动作却十分的强势暧昧。   容妍心中暗笑,见他只瞧着自己不说话,目中阴晴不定,一时里似乎欢喜一时又似气恼,虽然整个人的表情十分之冷硬,简直像石头一样——但怎么瞧怎么顺眼。   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她清咳一声,假装忽略自己目下的处境,仰头问出来时路上无数次揣测过的问题。   “三郎,你可成亲了?”   “没!”楚三郎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都到了如今她竟然还问这些废话!   “那可有订亲?”   “没!”   楚三郎眼里已经冒出火来,在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审问她之时,她却露出个大大的能晃花眼的灿烂笑容来,很自然的踮起脚尖,伸双臂缠住了他的颈子,将自己软软的唇送到了他面前,毫不犹豫的亲了上去……   楚三郎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容大姐儿向他投怀送抱这种事,他幻想过无数次--当然前提是他们成了亲之后,他回家之时的闺房之乐。因为想的太久,这一刻降临的又太过突然,他的脑子有一时的空白,停止了思考,只有感官敏锐到不可思议。   他能感觉到唇上柔软的触觉,唤醒了旧年的记忆,能感觉到她伸出小舌来叩他的齿关,能感觉到她整个将自己贴上来,那婀娜柔软的身体之上,该绵软处的绵软……   “傻蛋,闭眼!”柔软的带着暗哑的女声低语一句,似乎带着娇嗔的笑意,这与过去那坚定拒绝此后若即若离心思不定的女子截然不同。   楚君钺有几分茫然……她是真的回来了?真像做梦一样!   这一天与这四年间的每一日都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无望的等候。她却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他面前!哪怕被她笑着骂“傻蛋”,他也忘记了计较。   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妍回来了!这负心的丫头真的回来了!!   意识到是她真的回来了,楚三郎胸臆间霎时被喜悦充溢的要炸开一般,他乖乖闭起了眼睛,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柔软身子,她似乎用尽了力气搂紧了他,他铁臂一揽将怀里的人儿更紧的贴向了自己,严丝合缝,然后……心无杂念的亲了起来……   唇舌交缠,追逐相嬉,呼吸相闻……   也不知道两个人厮缠了多久,连隔壁的闹酒声都似乎远在天外,良久之后直到呼吸不畅之时,才停了下来。   “阿钺,我回来了!”   容妍将自己整个人都安放在他怀中,低低吐出这句话,只觉眼眶有点酸涩。   她跋涉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中间的亡命奔逃,流离失所,辛酸苦楚都过去了,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她终于回来了,而他依旧在这里,傻傻等待,这就够了!   楚君钺紧揽着怀里的人,平息自己忽起的欲念。闭上眼来,只觉时光静美,隔壁的声音似乎是这一刻才从耳边响起,秦二郎与其余诸人劝酒的声音,阿木尔北狄话夹杂着大梁话的拒酒,一切都美好的像假的一般,只有怀中这个人是真实的,真实到令人发指!   “你怎么能……怎么能才回来呢?!”方才消逝的怒气这会儿又涌了上来……大喇喇回来不说,还敢带着个北狄小子满大街乱窜,事前连个消息也不给他?!   他低头准确的叨住了她方才已经嫣红的唇,叩开齿关,寻得了她柔滑小舌,惩罚一般重重去吸,强势索缠,怀中的人被他吻的头晕脑涨,只能软软依在他怀里,由得他横行……   这样千依百顺任他为所欲为的容大姐儿,是楚君钺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他方才本来已经饮了点酒,本来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但此刻却觉得酒意上头,一手揽着她,一手却已经在她身上四下抚摸。   怀中的人儿一点推拒的意思也没有,大有酿火之势,甚直还在回应着他……向来定力十足的楚三郎只觉全身燥火忽起,正吻的忘乎所以,隔壁雅意爆发出轰然笑声,也不知道是阿木尔说了句什么话,倒惹的座中男子皆爆笑出声,倒惊醒了隔壁一对儿缠绵的鸳鸯。   这会子二人才省过味儿来,倒都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互瞧一眼,两个面色都有点发红,眼神里却都流光溢彩,漾着喜悦。   楚三郎拉了容妍的手坐到了桌旁,只觉入手之处竟然似乎……有茧子!   他将那一双小手翻过来摊在桌上细瞧,可不,原来绵软细滑的手指手心里瞧得出是常年操劳出来的薄茧,哪怕手指未曾变形,可是到底不及在上京城中的生活。只这一点,他便能断定别后这四年她的生活定然也是辛苦万分的。   哪怕初见之时心中多少怨意怒火,也在这双手面前消弥于无形。   他合该感谢她,四年之后,还能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楚三郎心中感慨万千,拉着她的手便将她捞到了自己膝头坐好,柔声问她:“阿妍这四年,过的可好?”答案是早就预知的,她哪里是轻易向人哭诉示弱的女子?   果然。   “很不错啊,我跟着阿爹走了很多地方,还去了北狄之外的国家,学会了很多东西,总之是从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她眉间是真的毫无郁色,毫无对生活的抱怨,仿佛过的无论有多么辛苦,都不值得一提。   楚君钺愈加的心疼!将她紧搂在怀里,很想开口问,当年你们逃离四合之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或者,你们这么多年到底都是怎么样生活下来的?   他问不出口,亦不知从何问起。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头。 ☆、118 受用   阿木尔平素以酒量好而自傲,今日被大梁一帮年青郎君灌了个天昏地暗,到得最后人都有几分糊涂了,还知道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神四下张望:“阿妍--”这货是想回去了,脑中尚余一丝清明,还知道叫同伴一起回去。   秦钰恨的牙根痒痒,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北狄狗!都快醉死过去了还知道找他岳家阿妹!   使个眼色,其余的男子们将阿木尔又是一通灌,阿木尔已经醉的厉害,来者不拒,只当自己真输了,不多时便灌的软成了面条,晕晕乎乎朝地上出溜下去了。   任务圆满完成,有人贼忒兮兮的提起:“三郎跟那位……在隔壁?”这是拐弯抹角向大家提议去听壁角。   秦二郎朝下压压,示意大家安静一点,丢下醉倒在桌子下面的阿木尔,率先往外走去。一行人蹑手蹑脚的蹭到了隔壁雅间门口,脑袋才搁到门口,以叠罗汉的方式紧密团结,只听得房里传来容大姐儿一声“三郎……你做什么?”在房门外竖着耳朵听着的年青郎君们激动的小心肝乱颤的时候,房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将身体重心紧贴在房门之上的数人惨失依靠,扑通扑通相继叠倒,最下面的秦钰顿时压的出气多进气少……   “起……起开……”   秦二郎从人堆里艰难的伸出手,颤抖着摇了两下,以示求救,触目之下是靠过来的一双做工精美的鹿皮靴子,再想要仰起头来瞧一瞧这双靴子主人的脸色,却不能够了。   他身上死沉死沉压着好几个呢!   秦二郎瞧不见楚三郎的脸色,不代表旁人瞧不见。   最上面的人自然瞧见了楚三郎那张冷脸里蕴含的杀意,快速从人堆上朝后滑下去,直起身来陪着笑脸:“三郎你忙!你忙!那什么……容大姐儿的朋友就在隔壁,喝醉了我过来说一声,让你们回头走的时候别忘了。天色不晚了我阿娘还等着我吃饭呢,我这就回去了哈……”   他一头说一头已经朝后退了两步,嗖一下就窜的无影了。   开玩笑!   秦二郎成亲的时候,楚三郎去帮忙,别看他脸冷,心可真黑,闹洞房的时候就数他闹的最凶,折腾新郎的主意一个比一个凶残,到最后秦二郎都只差哭着求他快走了!   他过几日就要成亲了,好不容易抗争到了二十岁才成亲,认真娶一回亲,若真是在洞房里被楚三郎折腾惨了,没力气人道,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看热闹可以,若是搭上新婚之夜,那就不值得了!   这其中成过亲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楚三郎手再黑,也没机会再折腾他们了,还有被楚三郎在洞房花烛夜折腾过的诸如最倒霉者秦二郎,略含了那么一点点报复的心思,就想看楚三郎的笑话,自然是不肯离开的。   诸人先后爬起来,最后连秦二郎也被人提着从地上爬起来,在楚三郎“想看热闹没门还不快滚”的威胁眼神下,秦二郎不怕死的越过楚君钺,向容妍打招呼。   “阿妹,你几时回来的?”   容妍觉得莫名其妙。   秦二郎他认识,可是叫她“阿妹”的秦二郎,就略显诡异了。   这货虽然纨绔不靠谱了一点,可也没到见个小娘子就叫“阿妹”的地步。   “秦二郎,我怎么成了你‘阿妹’了呢?”   “我跟阿兰成了亲,你可不就是我家阿妹了吗?”在楚三郎冷刀子似的眼神里,秦二郎勇敢的越过他坐到了容妍旁边的凳子上,摆出一副要认亲详谈的架势来,与容妍套起了近乎。   他早看出来了,楚三郎在他们这帮兄弟面前凶名昭著,特别是这四年里,脸冷手更黑,不知道欺负了他们多少次,连他的新婚之夜都不放过,大家后来总结楚三郎这毛病,都觉得他是精力旺盛又欲求不满的原因。   也是,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尝过妇人是什么滋味,家里又没个通房,别院里全是一把年纪皱纹可以夹死蚊子的老妈子,时不时还要跑去大相国寺与智清大师关起门来聊一聊谈谈心(关起门来的事情纯属大家猜测),连楚夫人这几年都对他丝毫不敢逼迫,生怕一提他的婚事,他第二天就跑大相国寺出家去。   楚老将军每次去大相国寺,智清大师都盛赞他家三郎有慧根,搞得楚老将军再去大相国寺都生怕智清大师提起来:“把你家三郎舍了我做关门弟子吧?”   最近几年智清大师没少唠叨他要寻个关门弟子继承衣钵。   因此楚老将军夫妇在楚三郎的婚事上终于难得达成一致:他等人就等人吧,至少还有个盼头,总比做智清大师的关门弟子有前途!   “秦二郎你与我家阿姐成亲了?!”   容妍是不知道这帮人其中的弯弯绕,听到这个消息由衷高兴。高兴完了又瞪秦二郎:“你成亲之后没去外面花天酒地吧?”   秦钰:“……”他怎么觉得自己这个留下来看热闹连带认亲的决定有点错误啊?!   马上他就感觉到了更大的危机。   天真的秦钰一直觉得,只要容大姐儿回来,楚三郎如愿成亲,阴阳调和,楚三郎的心肠一定会软和下来,他们这帮兄弟也就彻底解放了。   可惜——   “三郎,若是秦二郎背着我阿姐去外面花天酒地,你就帮我揍他!”软软的女音甚至还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秦二郎被这个要求给惊呆了!   ——原来他一直翘首以盼的小姨子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把他们这帮苦哈哈的兄弟们从楚三郎的手里解放出来,而是将自己送进了坚牢?!难道从此之后都是暗无天日了吗?   他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楚三郎:兄弟!兄弟!咱们可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啊?!   他的好兄弟秉承了重色轻友的兄弟间的光荣传统,回答的非常痛快:“我一定揍的他爬不起来!”   这就是被女色蛊惑的结果啊!   秦二郎犹自心惊的想起上次,书院里的一个女学生送了封情信给他,夹在了教案里,他不知道就带回了家,哪知道被虞世兰翻出来,提着鞭子追着他在院子里跑了十几圈,最后他是爬到树上,在树上蹲了半宿,才求得了虞世兰原谅的。   这还是那封情信在不是自己打开的情况之下。真不敢想象假如那封情信已经被他打开过,后果有多不堪设想。   最可恨的是秦夫人,自从婚后他被虞世兰欺负之后,见他逐渐的老实下来了,下次再碰上虞世兰提着鞭子教训他,她老人家不但不帮自家儿子,还笑咪咪搬张凳子磕瓜子坐旁边瞧热闹……大有报复之意。   谁让他在过去的几年里无数次的从秦夫人安排的相亲宴上逃走呢?而且完全不务正业,一种向着纨绔精英的路子上狂奔而去!   秦二郎只觉肉颤,却听得容大姐儿替他求情。   “别!别!揍那么厉害我阿姐会恨我一辈子的!”他正觉欣慰,就听到容大姐儿后面一句话:“你只要揍得让秦伯母都认不出他来就好了!”   她双眸晶晶亮,目光里满是对楚三郎的依赖,仿佛在揍得他爬不起来跟将他揍成猪头之间,楚三郎的分寸能拿捏的完美。   楚三郎活动了两下手上的骨节,只听得关节叭叭脆响两下,他回的十分轻描淡写:“这还不容易?到时候只要照着他的脑袋招呼就成,只要将他揍成个猪头就没问题了!”   秦二郎只觉浑身的关节都痛了起来,恨不得朝着楚三郎咆哮:兄弟,我们以后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玩耍了?!   其余留下来看热闹的几个人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与楚三郎做连襟,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认识到这一残酷的真相,大家都一哄而散。至少认为在楚三郎没有入洞房以前,还是不适宜围观的。   ——欲求不满的武夫,破坏力总是巨大的!   这一点,第二日阿木尔从床上醒过来之后,也有了深刻的亲身体验。   他不过是喝醉了被送回来,却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扒了下来重装了一遍。   事情的经过他完全不记得了,最后印象中只有容妍一去不回,热情的大梁人民用美酒热情的欢迎了他……最后他就醉死过去了。   至于醉死之后怎么回到使馆……这件事情还需要借助旁人的视角来还原真相。   “哦,你是被个年青郎君扛着回来的。”正使大人是这么说的。   他年纪大了,说话比较中肯,没看到的才不轻易编造呢,诸如被扛着回来的阿木尔一身的土,好似去了哪里跟人进行了摔跤大赛。   嗯,也许大梁人也很喜欢摔跤这项运动,然后在喝酒之前与阿木尔比试了一番,至于输赢……那不重要。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只要有了友谊,以后做起生意来肯定会容易许多,大家都是来求财的,不是跑来跟人家一决高下打架来的,要和平低调的赚钱!   对于阿木尔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虽然值得嘉奖,但现在正事一件没办的情况下,还是不用提了,等将来回到北狄再论功行赏。   跟着阿木尔与容妍一起去的那两名护卫是这么说的。   “副使在上面喝酒的时候,大梁有位郎君前来吩咐,容大姐儿遇到了故人,副使与容大姐儿的朋友喝的正高兴,等喝完了他们送副使与容大姐儿回来,让我们自行回来就好!”那大梁人还体贴的请了他们一桌子美酒佳肴,他们俩人也喝的东倒西歪,还是相互搀扶着走回来的,途中迷路了好几次,又语言不通,等到跌跌撞撞摸回使馆,天都快亮了,哪里知道副使是如何回来的?   轮到容妍了,她是这么说的。   “哦,你喝醉了,然后扛着你回来的人也喝醉了……一个醉鬼扛着另一个醉鬼……”她用“你懂得”的眼神诠释了一切。   阿木尔秒懂!   今天早晨醒来,他扒了衣服看自己身上疼痛的地方,对身上这些青青紫紫的来历表示了深深的怀疑。   假如他是个黄花大闺女,醉后带了一身青紫回来,那结局定然十分的不妙。   可是他是草原上的汉子,哪怕正是双十年华,容貌英俊(自认为),家世显赫(草原上),也不可能发生小娘子们醉后可能发生的恶性事件啊。   经过容妍一句简单形象的解释,他立刻就得意了起来。   昨日他战绩不俗呢!   想他向来酒量惊人,昨日虽然整个人都醉死过去了,可是也干翻了一桌子大梁青年,恐怕大家都醉的十分厉害了,只不过热情好客的大梁青年们勉强维持着清醉,这才将他扛回了使馆。   比如途中扛着扛着……不小心将他摔下去了……然后再拖起来扛着继续走……   其实……阿木尔脑补他如何回到使馆的情景一点也没错,只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扛着他的那个人远远没到醉的东倒西歪的地步,不但没醉,还清醒的很。   那个人,他叫楚君钺!   吓唬走了一众兄弟之后,他将这北狄醉鬼扛在肩上,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十一郎跟七郎都上前来,要抢着帮主子分忧,都被他瞪了回去。   然后,楚三郎一手牵着容大姐儿,一边肩膀上扛着阿木尔,慢慢悠悠往使馆走去,连车也不坐。很难想象他是临时起意还是嫌回使馆的路太短,这才选择了双腿丈量过去。   途中的时候,阿木尔醉的迷迷糊糊,胃部垫在楚三郎肩上极不舒服,这不舒服让他不得不睁开醉眼瞧上一瞧,只觉天眩地转,他模模糊糊喊了声:“阿妍——”   “扑通”一声,楚三郎肩头的人直接摔到了地上。   远远跟着的十一郎与楚七郎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膀子,听动静都觉得身上骨头疼。   路人皆好奇的伸头张望,在夜晚街边两排店铺的灯光之下,瞧见楚君钺那张冷脸,只觉冷嗖嗖的,不由打个寒颤,匆匆走了。   楚三郎瞬间想到了那一天某人落马,在昏迷之中叫“阿钺”的情景,与眼前情景何其相似也?!   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   容妍顶着他逼视过来的眼神连忙安抚炸了毛的楚三郎:“阿钺你累了?阿木尔这家伙吃的满脑肥肠,真是累死我家阿钺了!”还狗腿的踮起脚尖来轻轻捶了两下他方才扛人的肩膀,十分的关切。   辩解什么的,要多无力有多无力,还是不如实际行动来的有效!   楚三郎觉得颇有几分受用。   于是……扛起阿木尔继续前行。   途中牵着容大姐儿的手,将阿木尔丢下去过好几回,余光偷窥她的神色,见她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这才渐渐的舒心了起来,偷偷勾起了唇角。   在他眼神不见的地方,容妍满怀同情的看着阿木尔,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兄弟,为了我将来的幸福生活,真是委屈你了! ☆、119 着急   一大早上朝的时候,便有礼部的官员奏请,君臣核计,将北狄使臣晋见的日子订在了三日之后。   楚家父子俩一同下朝,向来是各走各道。   今日难得楚老将军回了家,楚君钺连官署也不去,相跟着回了家。途中楚三郎骑马在侧,紧随楚老将军的马车,连楚老将军身边的长随也奇怪,不时悄悄瞧了他好几眼,只觉三郎今日格外的神彩飞扬,与往日气象大是不同。   更为难得的是,父子二人不但一同回家,且楚君钺前后脚与楚老将军进家门,面上破天荒挂着个堪称为愉悦的表情,这在父子俩的相处史上简直绝无仅有。倒让迎出来的楚夫人都愣住了。   她用目光示意楚老将军:三郎这是怎么啦?   楚老将军摇摇头:圣上朝上也没赏他什么啊!   夫妻两个心意相通,都对儿子这副模样充满了好奇。楚夫人心中甚至冒出来个念头,小声与楚老将军耳语:“这傻子……不会是想通了要娶媳妇儿了吧?!”   “那感情好!”楚老将军胡子一翘一翘,乐的。   吃完了午饭,楚夫人照例要回房去午睡一会,楚老将军妇唱夫随,也跟着回卧房,还未走出多远,便听得身后脚步声起,楚三郎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楚夫人:“……”这孩子成心的吧?!   夫妻两个交会个心照不宣的神色,装作不察回房,就想瞧瞧这小子今日耍什么花样。以往都是楚夫人追在他身后逼求,逼急了他就不回家,今日这般没脸没皮的跟上来,就不信与他的婚事无关。   十一郎与楚八郎跟在楚君钺五步开外,小声苦着脸议论:“少将军这是……要跟着夫人回房?”忒没眼色了!   这让他们做护卫的很为难!   楚八郎安慰小声安慰他:“至多咱们就守在夫人院子外面,至于主子们要谈什么,与咱们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干系?”十一郎小小翻个白眼,“事关咱们将来的主母,你说有干系没?”   他们这帮贴身护卫从昨夜起就知道容大姐儿回来了,还暗暗在住所庆祝了一番。   无他,主子打光棍儿不要紧,可是主子自愿打光棍而忽略了他们也是需要成亲的,令得他们被迫打光棍就不好了。   ——这下有盼头了,只要少将军成了亲,他们再要求成亲便顺理成章了。   楚八郎嘿嘿一笑,满怀希翼:“那就盼着少将军赶快娶亲!”   被府里路过的老妈子听到,都在暗暗感叹少将军身边这帮护卫,自己也一把年纪还是光棍儿一条,竟然只顾着关心主子的婚事,当真忠心可嘉。   楚君安无视楚老将军的眼神,一路跟着阿父阿母进了房。当着儿子的面,夫妻俩又不能将他撇下去午睡。可是瞧着他的模样,似乎打定了主意楚夫人不问,他就不开口。   楚夫人很头疼:“三郎,你可是有事?”   “无事,无事。”楚君钺口里说着无事,却坐了下来,自顾自斟了杯茶来吃。   “无事还不滚蛋?!”楚老将军失了耐心。   他对楚夫人耐性十足,可是对上儿子那张冷脸,哪怕心中有再多慈父情肠,都热络不起来。若非这几年被楚夫人压迫的厉害了,他对待儿子的态度在形式上软化了许多,恐怕父子俩之间的疙瘩还有得解。   “你若困了先进去睡,我陪三郎坐一坐。”   倒底是当娘的,心中也在猜测,是不是前些年逼婚逼急了,反逼的这孩子到了真正想成亲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张口?又或者他另有主意?   楚老将军丢下这对母子,嘟囔几句,抬腿进去午休了。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唯有楚君钺手握茶盅轻转。   楚夫人也不急,她能在楚家后院独守空房几十年,这么一会半刻的功夫还是耗得起的。待到三郎坐不住了,自然会讲给她听。   果然,不多时,楚君钺便抬头朝她笑了一下,眼神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明亮:“阿娘,她回来了!”   楚夫人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她甚至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方才她心中也在转着念头,一方面猜测这孩子可能是瞧中了谁家的小娘子想成亲,一方面又生怕他冒出句傻话来,诸如:“阿娘我想出家了……”之类的话来。   还好,林三娘子——不,容大姐儿回来了!   “她是一个人还是举家回来的?”楚夫人放松了下来,这才有兴致打听容大姐儿近况。忽想起容大姐儿年纪也不小了,神色立时一变:“三郎,若是男未婚女未嫁,阿娘当然高兴。可是你万不能做出夺人妻室的事情来!”这孩子别是魔怔了吧?不好开口便是因着容大姐儿已经嫁为人妇了?   楚君钺差点喷笑出声:“阿娘,你说什么呢?我等着她,她自然也是一心等着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楚夫人也有点激动,起身便开始调兵遣将:“梅香,你去拿我的钥匙去后面小库房里点一点我的首饰,还有金玉摆件,书画之类,还有锦锻香料之类——聘礼是要准备起来了!”   从门外进来个丫环,脚步轻悄接过楚夫人递来的钥匙,躬身领命:“婢子这就去清点。”笑的十分清甜:“咱们家可是要办喜事了?”   楚夫人眉梢带笑,眼色带喜:“可不是?!阿钺的亲事愁了我这么些年,眼瞧着我头发都快全白了,这下是要准备起来了!”   梅香出去之后,楚夫人又在地下团团走了两圈,才想起来:“都这会儿了,你阿爹怎的还在睡?不行不行,得让他起来准备着见亲家。容将军与郡主现如今住在哪儿?我好写了帖子去拜访。”   “阿娘,容将军与郡主还没回来呢。好像……只有容妍一个人回来了。要不……要不我现在就去问问?”楚君钺心虚的厉害。   昨日初见,太过震惊,震惊之后又是狂喜,二人光瞧着对方都觉如饮蜜浆,只恨不得将对方瞧个够,哪有功夫说起这些琐事?他也是直等出了使馆,才想起来什么都没问,两人便分手了。   今日下了朝,他本来是想着去使馆见她的,可是这事儿总要告之自家阿娘,先准备起来才好,便又兴冲冲回来了。   到这会儿楚夫人问起来,便被问个张口结舌。   楚夫人瞧他尴尬的脸色,直恨的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你这里到底都装的是些什么啊?怎的连这些事情都不记得问?!”   若是平日她还做不出这种亲昵举动,儿子大了另有主意,他也不是恋母的孩子,说不会撒个娇彩衣娱亲什么的,今日实是气的狠了,这才下手。   楚君钺捂着额头一面笑一面往外退,与往日稳重的模样大相径庭:“阿娘别恼,我这就问问去。”临到门槛上还被绊了一下,踉跄了一下,又立刻站稳了,他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下盘极稳。   直等他从楚夫人的院子里出去了,房门外侍立的丫环们才掩口齐笑,又有楚夫人在房里边笑边叹,这哪里是二十几岁的阿钺啊?分明是春心萌动的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瞧他乐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楚君钺一路骑马到了使馆,却扑了个空。   北狄特使告诉他,容大姐儿带着一众商人前去寻找落脚的地方,准备且他们在京中置办些宅子,作为往后在京中落脚的地方。   此次特使是官身,副使阿木尔也是北狄高官显贵之家,只是素来不喜做官,唯喜四处游览做生意,做些买进卖出的事情,此次挂着副使的名头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   瞧着大梁官员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准备将北狄商队拒之门外的打算,他们自然也要做些长远打算了。   楚三郎在使馆守了半天,到了傍晚容大姐儿才回来。   她身边还跟着阿木尔等人,正议论着今日看了半日的房子位置以及价格,犹做比较。见到楚三郎,阿木尔便拍了下容大姐儿的肩膀:“阿妍,你的故人来寻你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这句话依然是用了大梁话说出来的。   容妍正跟身边同行的伙伴分析今日瞧见的几处房子,闻言一僵,抬头便瞧着站在使馆门口的楚三郎。他身边还站着笑咪咪的正使大人穆通。瞧他焦急的模样,倒有些火上房梁的样子。   她快走几步,到得近前,大是奇怪:“阿钺,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急事?”   楚君钺满肚子的话都被她这句话给噎在了那里。   “我没事就不能过来了?”   容妍立刻便意识到了她方才这句话大有问题,立时诉苦:“真是累死我了!我原还想着今日有空去寻你,可是一大早忙到了现在,连口水也没顾上喝。阿钺你这是从官署回来还是营里回来?也没吃饭吧?累了没?累了我们就去找个好地方去吃点好吃的。你可要请我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悄悄伸出手去拉了下楚君钺的手,即刻便松开了。   楚君钺满腔不愉便消散怠尽,不但如此,目光都整个的柔和了下来:“咱们这就去吃饭。”   阿木尔昨日便对一声不吭拉走了容妍的这位“故人”非常好奇,见到她的小动作,便对二人的关系有了几分心知肚明。不怪北狄不少儿郎追求容妍,她一个也没同意,原来缘故在这里。   “等等,阿妍,你们吃好吃的,怎能丢下我?这也太不地道了。”   眼瞧着凑上来的大灯炮阿木尔,容妍用眼神制止他。这货以前也千伶百俐的,怎的今日这般没有眼色。   最可悲的是,正使大人神补刀了一句:“阿木尔,你还不快谢谢楚将军,昨晚就是楚将军将你扛回来的!”   楚君钺在使馆半日,都是穆通相陪,虽然语言不算很通,但能达到基本交流。   阿木尔又一次秒懂!   比起北狄为了得到心爱的姑娘,情敌之间拔刀相向以命相搏的,大梁人显然没胆多了,只会在暗底里下黑手。   “多谢楚将军昨日送我回来,”他扭扭脖子不无抱怨:“大家昨日都喝晕了,我都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摔断了,昨日楚将军与阿妍故人重逢,定然也喝了不少吧?”又不动声色的揽上了楚君钺的肩膀:“为了答谢楚将军昨日送我回来,今日这顿我请了!”   容妍心里发虚,扭头装没瞧见。 ☆、120 吃醋 阿木尔热情拉着楚君钺去吃饭,席间拼酒豪饮,又讲起与容妍一路相识。 “……楚郎你是不知道,当初我初见阿妍,她扮成个小子跟着容阿爹在马市上帮人相马为生,我当时还想着,哪家的小子真俊,买回去当个小厮也不错……” 桌子下面,楚君钺的拳头悄悄的捏了起来。 “来来来,楚郎喝喝!昨日你们大梁朋友请了我喝酒,我们北狄人也好客,今日这顿我请啊!方才说到哪了?哦……后来认识的时间长了,知道她是小娘子了,我还跟她提过,让她进府跟着我过好日子,强如在马市上讨生活……”这件事情的后续结果就是,他被容老爹揍了,容妍背着容老爹亲自去向他赔罪,又与他谈交流过生意经之后,二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北狄人总有股子不同于大梁人的憨直,认准了一个人或者一条道,便会一直走下去。阿木尔觉得容妍谈话有趣,做生意的理念有趣,比之身边的人要新鲜上许多,便天长日久的相处了下来,算算日子,他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 只不过被容老爹揍了这种丢人的事情,阿木尔还是决定不讲出来了。 容妍埋头苦吃,假装桌上这两人不存在,不曾想吃着吃着,垂在桌下的左手便被人握住了,她欲待挣扎,猛抬头瞧见楚君钺清明的含着痛惜的眼神,抿嘴一笑,又低头继续吃。 楚君钺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很想将这位自来熟的北狄副使给就地暴力解决了,只不过谁都知道北狄如今正在试图用贸易关系修补前几十年双方交战之后形成的裂痕,今上也有意将北狄变做友邦,和平相处,多一个生意合作伙伴,少一个进犯边境的敌国,他也只能咬牙隐忍了。 跟着今上这四年里,应付过无数次老臣子们的刁难,以及繁杂诸事,现在的楚三郎远不是四年前的楚三郎,在应付外人之时,更多的使用了迂回之术,而非对待秦二郎等人的简单粗暴的方式。 阿木尔今日酒兴极好,越谈兴致越高,诸如他与阿妍去了北狄之外的浩罕汗国,当地出产宝石美酒以及名马,风俗全然不通,但他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头,也满载而归。 楚君钺听得这些,陪着阿木尔饮下去的酒皆化做了陈年老醋,酸的心肝脾胃都被酸的刺疼刺疼,只觉“我与阿妍”这四个字带着莫名的恶意,不知不觉间目光便冷凝了下来。 阿木尔窥着他神色渐变,目地达到,便愉快告辞,临别之时又问容妍:“阿妍你现在不回去?明儿还有得忙呢!”前面与楚君钺交流全用大梁话,偏这两句是北狄话,温柔含笑,语极亲昵。 ——楚三郎他听不懂啊! 对着叽哩咕噜的北狄语,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连蒙带猜,猜这个北狄男子跟容妍都说了些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个面上扫了一遍。 偏容妍与阿木尔相处惯熟,大多数时候是以北狄话交流,除了特定的语言课程之时,或者阿木尔闲暇之时练习北狄口语之时,其余时间皆习惯了说北狄话,也不觉有异,摸着饱足的胃犹客客气气催他:“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回去,小心别丢了!”万一迷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回去。 这话也是用北狄语说的。 阿木尔潇洒一笑,到了楼下结完了帐,出了酒楼独自回使馆,感觉到身上的痛处,不禁越想越乐。 酒楼里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沉默的挟菜——给对方,她完全吃不下了。唯有将对方的碟子堆满,来掩盖心虚。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可是等阿木尔走了之后,她越想越觉得怪异,越想越觉得心虚。说阿木尔不是故意的她都不相信! 这货今日跑来就是挖坑给她跳的吧?! 而且她还怀疑,今日见到楚君钺之后,他是不是猜到了自己昨晚回到使馆的真相? 容妍开动脑筋,从头梳理阿木尔的居心。 另一个——沉默喝酒的楚三郎在听过了阿木尔与容妍的相识的过程,以及此后愉快的异国旅途,心里就跟熬着滚油似的,想起来就要不舒服一下,直恨不得此刻就将容妍给掳回家去,圈到房里,让她成为自己的人。若是能打个金链子拴在身上,真是一刻也不想将她放出去行走。无数个念头转过来转过去,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成亲! 未成亲时由不得他,成了亲总没人敢觊觎他家阿妍了吧?! 想到成亲,他便想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了。 “阿妍,你阿爹阿娘此刻在何处?总要请了他二老来,我家也好正式提亲。” “啊?”容妍一愣。 她总有种还没好好谈过恋爱的感觉,不过本地风俗向来是先婚后爱的,她这种已经算是极为罕见的了。再想想楚君钺的年纪,这么些年只为了等她都不曾成婚,更觉在此事上很不必纠结。 “我离开北狄的时候跟阿爹阿娘约好了。等我们出发两个月之后,他们便可出发了。这样哪怕京中有什么变化,我也可以传信回去,阻止他们。不过瞧着圣上似乎已经站稳了脚跟,倒不怕有什么意外。应该两个月以后便能回到京中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足以抵得上今晚阿木尔带来的所有郁闷。 不过,想起阿木尔一口一个“阿妍”的叫着,又与她有诸多美好的回忆,总归心头泛酸,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他趁着酒意将容妍拉到了自己膝头上坐着,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强势去掠夺她口里的清甜,又逮着她滑溜的小舌恨不得吞下腹去,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在她整个人都软倒在了他怀里,双眸带了些迷濛之色时,才小声在她耳边磨牙:“阿妍,假如你没回来,在北狄扎了根,是不是……就会嫁给那个阿木尔?”满嘴油滑的北狄小子! “什么呀?”容妍坐起身来,瞧见他眼里的醋意,顿时坏心的做出思考的模样来:“这事儿……还真说不准!万一我与阿木尔日久生情——”剩下的话被楚三郎整个的吞下去了。 他这次的吻简直来势汹汹,带着滔天醋意,大掌将她牢牢按在自己怀里,使得容妍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假如她不是块头太大,此刻楚三郎便有将她吞吃入腹的打算。 到得后来,她好不容易挣扎开来,二人双唇甫一分离,她便讨饶:“三郎我错了,我真不会跟阿木尔日久生情。我们都认识三四年了,若是日久生情早生了,三郎我错了我再也不胡说了!” 再被楚三郎这般啃下去,她怕明早起来自己的唇都是肿着的,到时候可怎么见人?! ☆、121 化解   北狄使臣晋见大梁皇帝陛下那日,容妍一身北狄服饰,跟随在正副二使身后,充当进献贡品的“礼仪小姐”。   北狄使臣上贡的从浩罕汗国买来的各色宝石一匣,汗血宝马十匹,另有从叶尔羌汗国带回来的玉器一套。   叶尔羌玉匠最喜用纯色的玉材雕琢,即一器一色,尤多选用白玉或青白玉,透明晶莹。当地人相信玉做的食具可以避毒,故一般多为实用的碗、杯、洗、盘、壶等饮食器皿,不似大梁国中玉器常为礼玉和佩玉。   北狄有“西昆玉工巧无比,水磨磨玉薄如纸”之说,历来是北狄王室以及贵族喜爱的器物。   叶尔羌玉器很有当地特色,容妍端着的这套杯壶之上就镶嵌了金银细丝,以及红黄蓝绿各种宝石,装饰成植物花叶的形状,胎体透薄,华美高贵。若是壶中盛了碧色佳酿或者金黄色酒液,从外面都可瞧见内里液体的颜色,可谓巧夺天工。   容妍将托盘之上盖着的云锦掀起,位列两边的大梁国朝臣当庭欣赏了叶尔羌的玉器,各个啧啧称奇,只当这盘中玉器连同端着玉器的小娘子皆是北狄贡品,只等容妍亲自端着托盘敬上,跪在丹犀之下,有小宦官上前来接托盘,她抬头目光与萧泽相撞,见得对方眼神之中的愕然,嫣然一笑,叩首退下。   “阿——”萧泽既惊且喜,考虑到此刻当着文武重臣之面,也非叙旧的时刻,唯有压下欣喜。   容妍的目的就是让萧泽亲眼见到她,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她也算不虚此行。   傍晚时分,今上在宫中设宴招待北狄使臣,宴饮至一半,有小宦官过来悄悄儿召了容妍出殿,引了她到偏殿去。   有眼尖的大臣只当新帝对这位北狄小娘子起意,也不当一回事,继续吃喝看歌舞。   相比正殿的歌舞喧哗,偏殿里静悄悄不闻人语。引了容妍前来的小宦官到得殿门前便示意她自己进去,他却立在门前,等得容妍进去之后,他在外面将殿门关了起来。   偏殿内烛光不及正殿明亮,带着几分幽暗之色,容妍又往殿内走了几步,才瞧见萧泽背身而立,目光盯着支棱起来的窗户,也不知是瞧窗外花圃里盛开的鲜花,还是想着别的心事,听到脚步声,他方转过身来。   “阿妍——”   容妍紧走几步下跪行礼:“容妍参见圣上,圣上万安!”   萧泽走过来亲自扶她起来:“阿妹何须如此?早说了你该称唤我阿兄的。”   容妍一笑:“那都是过去阿妍不懂事。”   萧泽似乎有几分心事重重,仿佛初见之时那惊喜的神色乃是假的一般。容妍揣度,难道他想问先太子妃的事情   当年他离开四合极为匆忙,先太子妃又病入膏肓,此后母子天隔一方,生死茫茫,很是该问一问了。   她估量的不错。果然萧泽张口合问。   “阿妍,当年我离开之时,我母妃……她……”   这话问到一半,连他自己都不敢问下去了。   先太子妃的身子他比谁都清楚,可是后来听说当夜四合村人便连夜离开了,先太子妃到底是半道上去了的,还是在流亡北狄的路上去了的,他至今不敢开口问。哪怕曾经有过渺茫的希望,盼着先太子妃还在人世,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容妍听得他问这话,心中只觉悲沧,从座中起身又跪了下去,“圣上,当年你离开之后没过半日,太子妃娘娘就薨了,第二日黎明前就下葬了……”让她坐着轻轻巧巧的将此事告诉萧泽,还不如她垂首下跪,顶好是不要瞧见萧泽的脸色。   并非是对萧泽有多大的惧意,只是……连她心中也觉伤感,遑论萧泽。   她怕瞧见他悲伤的脸。   果然,她跪在那里,听得萧泽呼吸渐粗,似低低无望的喘息,也不知是他哭了还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哭泣,她不想看甚至也不想听,只默默垂首跪在那里。   比起惊天动地的嚎哭,这样压抑到了极致的低低喘息声更让人心生悲凉之意。   良久,萧泽的呼吸声才又恢复了正常。   他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容妍一直跪着,起身将她扶了起来,苦笑:“阿妍这是与朕生分了?当初你都叫我阿兄的,此后无人之时,还是叫我阿兄吧。”   这时候,让她再违拗萧泽的意愿,容妍于心不忍。   哪怕面前的年轻男子如今富有四海,可是他提起称呼一事,大约也只是想挽留旧时光。   那时候……先太子妃还活着,而他只是个整日为家中重病的阿母烦恼的寻常少年。   “阿兄。”   “哎。”   停得一刻,他才又问起离开四合之后这些年的经历。   时间过去的太久,好些事情容妍几乎都觉得她要忘记了,比如逃亡路上饥寒交加,一起同行的裘老爷子最终生病,又无良医良药,延耽许久终于过世。   他们走的太匆忙,甚至连具棺木都不能为裘老爷子准备,最后只有将一床被单裹了,将他永远葬在了北狄草原上   后来的诸般辛苦,哪里是能够一一尽述的?   不过等他们生活好起来之后,裘家子孙曾经带人去寻找过老爷子下葬的地方,只是草原上没有固定的参照物,附近无山无水,只有一望无垠的草原,当年的坟包青草绿了又黄,又遭路过的牛羊马匹践踏,老爷子到底葬在哪里,最终也没有找到……   后来的生活总算渐渐好了起来。   殿内明烛渐渐暗了下去,她起身去寻了一旁的金剪子,剪去烛花,灯光倏的一下又亮了起来。灯光照耀在萧泽那张脸上,分开四年,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再不是当年四合那个笑容满面的少年。   他嘴角留下了威严的痕迹,目光里是沉思的影踪,连五官似乎也变得深刻了许多。   当夜,萧泽将容妍留在了宫内。   他说,还有许多事想要问一问她。   阿木尔与穆通离一行人离开大梁皇宫的时候,他还不断朝后望,又问送行的小宦官:“方才被你们唤走的小娘子呢?她怎么还不出来?”   送行的小宦官陪着笑引了他们在宫道上行走:“容家小娘子让我捎话给二位,她明日便回使馆。”却又在心中嘀咕:自陛下即位之后,还没有对哪一位小娘子表示过这么郑重的态度呢。容家小娘子说不得或许会有大造化呢,还回使馆做什么呀?   “有劳公公了。”穆通道,上了马车便在阿木尔脑门上狠敲了一记:“不长脑子!大梁皇帝陛下这是瞧上阿妍了,你没瞧出来?他瞧着阿妍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阿木尔摸着额头喃喃:“那……楚三郎怎么办?”   “噗!”穆通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啊?不过就是一起喝了顿酒,使有这么大闲心替旁人操心终身大事?”   阿木尔非常不服气,他倒是很想反驳一下穆通,不过在事实面前,只有闭嘴的份儿。   或许穆通说的是对的,这份闲心远轮不到他来操心。   可是与容妍相处这几年,他确信她远非能困在一隅的女子,若真是被大梁皇帝陛下困在宫掖,那她的一生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呢?   阿木尔深深替她惋惜。   等到第二日楚三郎跑到使馆报道,顺便见一见他家媳妇儿,被阿木尔告之,你相中的小娘子被皇帝陛下截糊了!眼瞧着楚三郎的眼色,阿木尔很想幸灾乐祸一下,不过想到幸灾乐祸的对象还包括容妍,便又放弃了。   又过了两日,连宫中皇后以及几位美人都知道了皇帝留下了一名北狄女子,且这两日下朝之后,便与她形影不离,于是连皇后都想见一见这位北狄女子了。   只可惜没有今上传召,她也不能闯到那北狄女子所住的玉凤阁去,那样实在有违皇后尊严。按道理,后宫进了新人,都应该去中宫磕头问安,如今新人没去问安,她贸贸然闯去见新人,说出去那真是笑话一桩。   被宫中皇后以及诸位妃嫔们近几日虎视眈眈的玉凤阁里,容妍与萧泽对奕,又一次输了,她伸出双臂护住整个棋盘,拦着萧泽不让收棋子,十分沮丧。   “阿兄,你怎么就不能让着我一点呢?就我这手臭棋,老输老输,还有什么好玩的?”   萧泽笑意盈盈看着她耍赖,前两日面上的阴霾之色淡了不少,“你这般无赖,这几年有没有带坏阿谦啊?”   容妍一脸被说中事实的震惊神色:“你你……你怎么知道?”   萧泽顿时大笑了起来,“他那么怪,自你回到四合之后,都被你整日带着不着家的淘气,你真不知道你阿娘有多犯愁?姑母那时候生怕你嫁不出去,如今瞧来,她的担忧原是没错。”   容妍这几日被萧泽留在宫中陪他,话开口必提到四合旧事,容妍便陪着他。想他丧母之痛虽迟了四年,也必是剜心刻骨之痛,后宫那些美人们大约是没办法想象四合是个怎样荒凉的地界儿——都是金尊玉贵的官宦之家长大的小娘子们,生活之中有些地方不能产生共鸣,原也正常。   见他竟然熟到拿她的婚事打趣她,容妍也不示弱,“阿兄岂不知,哪怕红颜无数,知心人儿一个难求。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我又不能多嫁几个,只能嫁一次,当然要细细的挑慢慢的选了。”   萧泽正饮了一口茶,闻言几乎笑的呛倒:“你若再细细的挑慢慢的选,恐怕楚三郎都要急成个小老头儿了!”   他这般明光正道的提起楚君钺,反让容妍面上显出几分绯色来,犹自嘴硬:“他……他是可以三妻四妾的人,哪里就会那么急呢?”   正说着,小宦官在门外请示:“圣上,楚少将军求见!”   萧泽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笑谑之意:“我就说嘛,瞧瞧这是谁来了?”又吩咐小宦官:“带到玉凤阁来。”   朝容妍使眼色:“阿妹,男女有别,避一避吧?!”   容妍:“……”   他这完全就是过河拆桥嘛!   等到楚君钺进来的时候,容妍正好收拾完了桌上的棋子,抱着棋篓子钻到了屏风后面。 ☆、122 受封   容妍在屏风后有幸见到了这对君臣扯闲篇的功力。   ……   做臣子的提起:趁着刚过了雨季,江南之地的水患该治治了,疏通河道什么的……   做君上的必定接口:楚爱卿年轻有为理应多出几次公差,最好今年都在外出差……   臣子略一谦虚:微臣只是个带兵的武夫与河道之事全然不通,还请圣上另请贤能。   当君上的似乎是在考虑,但考虑的结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总结中心思想就是:楚爱卿人品信重,朕不太相信手下那帮国之蠹虫,修河道这种事情总归跟银子有牵扯,银子还是交到楚爱卿手里朕才放心啊!   君王非要臣子出外差,而且归期不定,搞不好就得花个一两年功夫,但做臣子的死活不肯应,一直站在那里打太极,藏在屏风后面的容妍差点笑破了肚皮。   纵她不知道萧泽心中所想,可也猜得出他的用意,分明就是给楚三郎添堵来了。   ——话到这里她都有点同情楚三郎了。   这一路围追堵截,猪队友有两三只,路障却跳过一重又一重。   此人若是自己兄长,她必定都要挽袖子亲上帮忙,可是落到自己身上,便充满了喜感与说不出来的小小甜蜜。   到了最后,大约是当君王的见得臣子最近实在没有鞠躬尽瘁的节操,也就不为难他了。   “爱卿来的正好,说起来朕这里正好还有件事要劳烦爱卿。”   坐在下首的楚君钺虽作侧耳倾听状,但实则已经神游天外,六神全在殿内各个角落搜索,最后将目光定在屏风之上。容妍尚不知她自己立在屏风之后,那屏风虽是紫檀与白玉镶嵌,但身后的窗户开着,有光亮透过来,恰印出屏风后面隐隐绰绰一个黑影来。   见楚三郎似走神了,萧泽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顿时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感情他们君臣在这里打了半天太极,楚三郎早已经发现了端倪   “阿妍,出来吧。”   萧泽出声唤了容妍出来,又道:“恰今日朕新封的慧福郡主,不如就由爱卿护送回康王府吧。”   容妍:“……”她什么时候成郡主了?   萧泽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当即提声:“来人哪——”门外随时候命的小宦官躬身进来,捧着个漆盘,漆盘内盛放着一卷黄帛,这架势容妍没见过,待得小宦官放下漆盘,拿起盘里的黄帛展开,她便懂了。   ——这是要宣读圣旨?   楚君钺率先跪了下来,容妍随后。   至于小宦官读了一堆华美的骈四俪六的溢美之词,似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与她本人形象实在相去万里,唯有最后一句才与她有关,封她为慧福郡主,赐住康王府。   萧泽的理由很简单,当年她就是在康王府出生的,如今还回到康王府去。   不过容妍就比较惶恐了:“圣上……让臣妹住到康王府去……会不会太大了?”先帝与义安郡主算是堂兄妹,到了萧泽与她,便是表兄妹了,虽然这距离并不远,但其实也不算太近了。   要知道康王爷与当年的萧泽祖父才是亲堂兄弟呢,到他们这一辈实算不得嫡亲了。   “阿妹莫非以为,偌大康王府朕便赐给了你一人?”等到容妍面上闪出“难道不是吗”的表情来,他方笑道:“容叔与堂姑母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不赶快回康王府去打点,在朕这里躲什么懒呢?”   容妍:“……”   至此她很确信眼前的年轻帝王已经从丧母之痛中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了,也许从一开始他便有心理准备,所以接受现实比较快。只不过乍然听闻消息有点缓不过神来,缓过来了便正常了。   “臣妹领旨!”   有了封号品级,等于萧泽正面承认了他们的血缘关系,再以妹妹自称,容妍便不会感觉那么别扭了。   离开皇宫之时,容妍身边不止有楚三郎,还有大批的奴婢,都是宫中所赐。   两人好几天没见,坐在马车之上的容妍与骑马随侍在侧的楚君钺当着众多奴婢的面儿,哪怕说句话儿也觉不便,索性都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来,容妍缩在马车里享受她新上任郡主的福利——这马车据说也是福利之一。楚三郎恪尽职守的在马车外做好护卫一职,专心护送她回康王府。   郡主是有品级有傣禄以及各种补贴的,从不名一文的商户女到流犯,再一跃成为皇室宗亲,容妍对这种身份的转变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唯独在下了马车之后,立在康王府那烕严的府门前,才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深刻的认识。   她这种基本没有感受过贵族阶层生活的人很难想象义安郡主当年是抛弃了何等令人垂涎的锦绣生活,义无反顾的追随容绍前往边陲受苦——难怪周大娘会那般心痛。   便是她自己,站在康王府门前,心中也有点心疼她家那位啰嗦的阿娘了。   面前巍峨的府邸在暮色之中透着沉寂寥落,并非是因为多年无人打理的破败。相反,康王府一直有宫中派人修缮打理,听得门外车马喧鸣的动静,另有宫中随行的小宦官前去拍门,不多时便有老苍头前来开门。   中门大开,新晋的慧福郡主坐着马车平稳的进入了康王府。   假如说一幢宅子住的久了,无不浸染着主人多年气韵,那么除了占地面积义成郡主府与康王府全然没法相比之外,两府更多的却是在气势上截然不同。   前者华丽精致,于细节处更见主人的奢华审美,后者却更多的是雄浑大气,古拙静雅。   康王府留守的仆人皆是后来宫中遣来的,原来的世仆皆在容绍与萧怡手中被遣走。容绍与萧怡接到流放旨意的时候,随行传旨太监的禁卫军还肩负着回收宅子的旨意。也不知道先帝萧慎心中做何打算,反正康王府被没收归公之后,库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被贴了封条封存起来,并未收归国库,只将所有的清单搬到了宫里。   这次随赐的除了宫人奴婢,还有原康王府的所有财务册子。   哪怕容妍再擅长算帐,可是面对着一大车的清单,还是觉得工程量太过巨大,实不是倾她一人之力能做完的。况且她出身有限,见过的好东西也有限,要清点康王府旧物,还是要找个牢靠的人来才行。   当夜已经很晚,楚三郎既然寻到了她的行踪,又确知她一时半会丢不掉,况且她这等于是为容将军与义安郡主打前站,顺便解决了将来他家上门提亲恐怕找不到容家门的窘境,心中不知几多开怀。她身旁有一帮奴婢围着,哪怕不能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他也觉得离成亲又近了一大步。   至于容妍——送走了楚君钺,她便埋头翻了半夜的册子,指挥着下人将所以册子封存在她住的院子上库房里,钥匙自己亲自带着。   谁知道宫中派来的人可信不可信,目前还在试用阶段,她可没胆子随便信任任何一个人。   ——宫斗剧看多了的后遗症。   其实这些奴婢们被赐了给她,此后生死荣辱便只系在她身上,又不像别家还有利益可争,或者有个男主人可觊觎,未来地位还能改变,到了她这里一切都显的太早——还未成亲,自然还没有男主人可觊觎。   有什么可算计的呢?   便是钱物,那些东西都有明显的标记,就算是册子宫中也还有备份,所有的库房里都贴了封条,丢了件东西,自然有看库房的责任,大家身上都是奴籍,偷了主家带有标记的宝物去典卖,又是奴籍到处乱跑,实在不现实。   被抓回来的下场十分凄惨,奴婢们哪个肯冒这个险呢?   见慧福郡主这般微小谨慎的模样,显然还是有些小家子气,这些宫人们悄悄掩唇而笑,却都聪明的不肯吱声。   主子说话,哪怕是惹人发笑的,做奴婢的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免得让主子下不来台。   萧泽也是从留下她在宫里那日起便传了旨意,容妍住的这院子是一早就规置的十分齐整,连里面的摆件都十分别致,一早便可看出来这是按着贵族女子的香闺布置的。   换了新家,当夜容妍竟然失眠了。 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到了天快亮之时才浅浅睡去,只等太阳升的老高了,她这唯一的主子才从睡梦中醒过来。   厨房里是早就准备好的早膳,等她梳洗完毕,便立时有奴婢提了来,服侍她吃了,收拾完了,大眼瞪小眼,等着她发号施令。 ☆、123 回家   北狄使臣晋见今上的时候,旁人只瞧那北狄小娘子容貌美丽,只当是盘子里的玉器连同端着盘子的人都是献给当今圣上的礼物,唯有虞传雄大吃一惊,回去便跟义成郡主讲起此事。   “夫人你说怪不怪?那北狄使臣带来的小娘子……竟然同容大姐儿极像。”   义成郡主腾的从榻上坐了起来,整个人的神情都有点激动:“会不会……会不会真是大姐儿?”   一别经年,音讯全无,有时候她自己私下里都会想,是不是容家一家子出了什么事儿,却又觉得自己这念头太过不好,总是及时刹住,不敢深思下去。   此后三日,义成郡主好几次催虞传雄去探探虚实,他遣了人去北狄使臣所住的使馆探问,来人回禀,那小娘子自从进宫那晚之后便被圣上留在了宫中还未出来。不过遣去的人倒是个细心的,探问到了那小娘子的名姓。   “什么?叫容妍?”义成郡主急的团团转,“她不会……不会是真被今上留到宫中了吧?”   萧锦与先帝那些妃嫔关系处的不错,但轮到今上的妃嫔就……   这也可以理解,虞家一早是萧慎一党,与萧和一党乃是对立面的,萧泽上台以后,能待见虞家才怪。   萧泽不待见虞家,身为他后宫的妃嫔,也不可能冒着违逆今上的意去与义成郡主交好。   因此,自今上即位,义成郡主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还都是新年各命妇进宫向太后皇后请安之时才有机会进宫。   萧慎的妃嫔们皆因无子被挪到了宫中极偏远的地方,便是太后自萧慎驾崩,也是在宫内辟了佛堂出来,等闲不肯揽事,只将宫中所有大事都交给了萧泽的皇后去打理。   太后是个明白人,她一个无子的中宫皇后能够平稳升到太皇,这一生隐忍了无数次,最终也算得上天眷顾,总算能够在这位子上终老,哪肯与新皇后别扭头,招她不痛快?又不是正经婆婆!   义成郡主哪怕此刻很想弄清楚被萧泽留在宫中的是不是容大姐儿,可是让她即刻向宫中递牌子求见,还真没有什么借口,也不知道能向哪一位递牌子。   太后是除了新年外命妇朝贺之时,等闲不出来见人的。   就在第四天上头,一大早虞传雄上朝去了,义成郡主与虞小郎吃完了早膳,眼瞧着贴身的小丫环领着虞小郎去读书,门上使人来报,门外有新晋的慧福郡主求见。   义成郡主也算得消息灵通之辈,慧福郡主的名头却是从未听说过,门子那派来的小厮年纪又不大,能在后宅跑动的就是个将将十来岁的小子,四年前他还没进府,还在庄子上玩泥巴呢。   “那慧福郡主长什么模样?”   她身边的丫环见她疑惑的神色,便问那小子。   “慧福郡主……她就坐在马车里,长什么模样,小的真没瞧见。”   义成郡主:“……”   她这里正在犹豫,预备吩咐了下人去请,自己怎么的也要整理一下仪容去院门口亲迎,已听得外面纷纷乱乱,又有个小子窜了进来,“郡主,那位……那位慧福郡主她闯进内院来了……”   这是哪家子的规矩?!   义成郡主与虞家如今纵不被今上待见,在朝中一日日受排挤,可也不曾见过这么没规矩的郡主。她当时衣服也不换了,仪容也不整理了,气冲冲踩了丝履便往外冲,直慌的丫环忙忙去打帘子,待她才出了房门,便瞧见直驶到主院门口的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个身形修长的小娘子来,大摇大摆便往主院里冲,隔得有些远,又有院里花树掩映,模样儿瞧不大真切,只见她一张脸上搽的粉似乎有些厚,但那骄横不可一世的模样真真儿气人!   萧锦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封号的郡主县主不待主人家传召便往人家家里闯的,便是公主们也没有如此不知礼仪的,当下真是气的有点儿狠,蹬蹬蹬大步便迎了出去,还未到得近前,那慧福郡主便直冲了进来,竟然用跑的,嗖嗖跟几下便往前冲,眼缝里瞧见她,张开双臂便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   慧福郡主今日妆扮齐整,还刻意上了妆,萧锦都没瞧清楚她的眉目,怀中便多了个温暖的身子,冲力太大,撞的义成郡主朝后踉跄了一下,正待发怒,已听得一道软软撒娇的声音:“姨母--”   萧锦:……   “姨母姨母,我可想死你了!”她双手紧抱着义成郡主的腰,欢欢喜喜的叫着,只差跳起来欢呼了。   这臭孩子!   义成郡主一巴掌拍在她仰起的脑门儿上,只感觉手上沾了一层粉,嘴角都忍不住抽了起来,“你这是把半斤粉都拍脸上了吧?”伸手将她从怀里推出来,拧着她的耳朵便往房里拉:“回来这都多少天了?竟然还记得我这个姨母?少拿你那些甜言蜜语来弄鬼!”   她是真气狠了!   这臭孩子回来都多少天了?掐指算算北狄使臣入京到现在,但凡有点良心都应该跑来瞧一瞧,让她白担心这么些日子。   “哎哟哎哟,疼……疼……姨母您轻点儿,消消气!别弄疼了你的手指头,都是我的错儿都是我的错……再拧下去耳朵要掉了,要嫁不出去了!”   义成郡主眉毛一挑:“……你怎的还没嫁出去?”   当初这臭孩子行情也不错的啊,模样性情都没得挑,怎的都十八岁了,还没嫁出去呢?真是愁人!   她也不管容妍如何撒娇讨饶,直拧着这丫头的耳朵拉到了房里,将容妍的脑袋按到了面盆里一顿扑棱,中途这臭孩子竟然还敢挣扎,弄了她一身水,姨甥两个折腾了一会,才将容脸上所有的妆容都洗掉才露出本来眉目来。   “白瞎了你这模样儿,上了妆真是比不上妆难看太多,真是难看死了!”   义成郡主拿了面巾给她擦脸,下手极重,擦的容妍眦牙咧嘴的叫,一半是萧锦真用了点劲,一半是撒娇,大声嚷嚷好让她心疼点。   萧锦虽然手上十分的不客气,可是盯着容妍的眼神却慈爱极了,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还瞧见义成郡主的眼眶似乎都红了,却几下将她脑袋上的钗子拔下来几根,嫌弃的厉害:“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哪里来的暴发户呢!瞧你打扮的这副样子!”   容妍的一头乌发瞬间披散了下来,她索性赖到了萧锦怀里,笑的十分无赖:“我这不是乍然新贵,不狠狠显摆一下哪里对得住郡主的名头?”   萧锦在她脸蛋上狠狠捏了一把,“你这是打定了主意来气我的吧?还显摆!”   当面被识破,容妍一点也不窘,还笑的一脸的谄媚:“我这不是打扮了来讨姨母一乐的嘛。姨母一乐呵,我再大的难处也都给解决了!”她今日穿着打扮是十分的土豪抢眼,甚至还有几分吓人。   给她梳头的丫环当初见得她将盒子里的钗子一古脑儿往脑袋上别,委婉的劝说了两句,被她制止了,又见她将半斤粉都要拍到脸上去,别过头去都不敢看有多惨不忍睹,因此今日慧福郡主出行,实是让手底下这一帮奴婢们大开了眼界,总算见识了暴发户是什么模样。   更别提她身上衣瓽的配色,简直就是……看多了伤眼睛。   义成郡主在她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在听得她“嗷”的一声惨叫之后,终于觉得胸中怨气消了不少,又唤了贴身丫环来带着她重新去梳洗换妆。   这么一折腾,等到容妍再出来,便已经焕然一新,身上穿的衣裙颜色淡雅,符合她一贯审美,乌发只用了个碧玉的小冠子束着,用同色同实的钗子固定着,连耳朵上先前那沉甸甸的赤金明铛也换成了滴水状的翠色耳坠,腕间又有翠玉镯子,清雅难言。   这套首饰完全是她从义成郡主的妆匣里扒拉出来的,自己那一脑袋钗子以及耳间腕间的东西全扒拉下来,塞进了义成郡主的妆匣里。   待得甥姨两个坐定,义成郡主这才问起容家这几年在外经历,容妍遂讲了起来,时光漫漫,年头太久,萧锦又问的很细,诸如她们如何逃亡,如何在北狄扎下根来,这些年容家又以什么维生,无不详尽。   待听得有段时间容家父女是在马市上替人相马来赚银子,不由气恨:“当年阿爹教会他相马,可不是有一日让他沦落到拿这招来养活妻女的!”从始至终,她对容绍的意见都很大,待听得容妍跟着他东奔西走,好好的女儿家却做着男儿的事情,又是心疼又是气恨愧悔:“当初我若是没强硬将你接到府里来,你如今也还平平安安在市井间生活呢。”   容妍目光一凝,笑的温软非常:“若是没有姨母,我如今大约还是每日忙着只知道赚点银子,过着关门闭户的日子,哪里有这些年学到的东西与阅历!姨母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姨母,当年能让我在东林书院读书,后来我去边陲,这些年尽孝于阿爹阿娘膝下,又走过许多地方,走过的地方越多,知道的事情越多,读过的书越多,便知天下之大,自己有多浅薄。若是永远拘泥于后宅或者一商一铺,又岂有如今的我?”   她是真心感激着萧锦的爱护之心,这些话亦是发自肺腑,毫不作伪。萧锦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这孩子!”萧锦伸手抚过她鬓间,“从来世间女儿,都是被拘在后宅里的。便是像开国长公主那般的英雌,一生之中也是付出了极高代价的,连年征战,身体受损,哪怕贵为公主,也孕育不了自己的后嗣。后来又与男人们拼杀在朝堂,一生苦心经营,待得祖皇帝驾崩,兄弟继位,也对她充满了猜忌防备之心。她一生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初一腔热血付出的时候又岂能料到那般结果?你当她后来立志将长公主府改建成书院只是一片深情?那不过是一生习惯了忙碌争斗,陡然间不得不被迫退下来之后,寄托幽情而已。”她露出淡淡的嘲讽之色:“这世间真理从来只掌握在男人手中,妇人不过是他们在外搏斗厮杀之后,回到自家后院调剂放松的人偶而已。因此许多妇人一生唯有仰望丈夫,讨好丈夫,奉承丈夫,才能获得一世安稳。哪怕生心悖意,不肯屈意奉承丈夫,到得最后不过落得个孤耽寒衾,年华老去的结果。”   容妍心中涌上淡淡悲意,这也许就是萧锦一生的写照。她不肯屈从于丈夫,却又不能独闯世界,唯有躲在幕后权充幕僚,助虞传雄一步步爬上去。   她过早的看透了男女情爱以及这世间规则,因此从不肯吝啬的将情爱付予虞传雄。   比起视爱情为生命的亲娘萧怡来,这对姐妹俩的世界观真是天差地别。   但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比起阿娘萧怡来,更多时候她与姨母萧锦相合地方却更多。只不过萧锦的世界观两性论太过悲观,或者她的更为积极也说不定。   “那就调/教个能够乖乖听话的男人来,而不是被男人所左右。”容妍调皮一笑,“不是自己去屈意奉承丈夫,而是让丈夫来屈意奉承自己,讨自己欢心,还又能够千依百顺!”   义成郡主被她给逗乐了,不由想起如今在秦家后院里横冲直撞的虞世兰。   为人父母,总有极为矛盾之处。   一方面舍不得孩子看清现实,怕她将来受苦受疼,另一方面,又怕她太过看得清楚现实,过早理智明白,对这世间心生悲意。因此当初她教养虞世兰的态度总是含含糊糊,带着护短溺爱的态度,实则是怕将她身上那股天真莽撞的气息早早磨灭。   倒是难为容妍,能在看透世间规则之后,竟然还斗志昂扬,一副要改变男女格局的可爱模样,而不是理智的选择依从于世间规则或者是一意孤行的独自前行,比起她的消极抵抗来,要热血太多。   “难道你挑中的人就是楚三郎?我听说他如今可还是没成亲呢,再过几年都要三十岁了,一把年纪性子肯定十分的固执,他能听你的?”萧锦露出打趣的神色来。   容妍握拳:“那就骑驴看唱本!”   甥姨两个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午时,萧锦留饭,容妍欣然从之。   待得虞家请来的西席放了虞小郎回来用午饭,见到粉雕玉琢的虞小郎站在那里打量她,容妍调皮心起,上前去捏他的脸蛋——当年她离开的时候,虞小郎还是圆滚滚的小肉团子一枚,年纪太幼,根本不记事。   “男女授受不亲!”虞小郎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扭过头去,以逃避她的狼爪。   他的年纪跟容妍当初去四合之时,容谦的年纪相若,眉目间有几分虞世兰的影子,可爱非常,直惹的容妍笑的前仰后合,非要伸出爪子来揉搓他。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还没成亲呢,不如嫁给小郎算了?”   “呔!哪里来的无礼女子,竟然……竟然说出这番不知羞耻的话来?”   容妍顿时爆笑出声。连义成郡主也笑了起来,一屋子的丫环仆妇们都笑了起来。   在众声的笑声中,虞小郎却拧着眉头,身体立行的与她保持距离,朝后大大退了几步,不耻与她为伍的模样,向义成郡主一抱拳:“既然阿娘这里有客人,那我就退下了。”   容妍笑的更厉害了,捂着肚子毫无形象可言,换来虞小郎更为不齿的眼神。   “小郎快过来,还不见过你阿姐?这是你姨母家的大姐儿,你生下来的时候她还在咱们家里住过呢,后来去了边陲,这几日才回来。”   义成郡主招招手,虞小郎不情不愿的磨蹭着过来,向容妍见礼。   容妍止了笑,从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个翠玉雕成的小老虎来递给他:“这是当初我去浩罕汗国见到的,想着阿弟正是属虎的,便买了下来,礼物有点薄,阿弟别嫌弃,拿去顽罢。”   虽然这个表姐有点讨厌,不知礼仪羞耻,可是送出来的礼物倒是颇合心意,听她的话头,好像还去过什么遥远的国家,虞小郎接过那只以玉雕成的小老虎来,触手生温,只觉这只小老虎倒无凶猛之相,表情倒略似家中养着的某种犬类的神情,端的可亲可爱。   他心里的厌恶感好不容易减去了一二分,不成想容妍又补了一句:“我当初都见过阿弟光腚尿床的模样,都没嫌弃阿弟,怎的阿弟便要嫌弃青春貌美的阿姐呢?”说着还惆怅的叹息了一声。   虞小郎厌恶的真恨不得将这只小老虎丢到她脸上去,小脸涨的通红,可是看看小老虎的模样,又有几分舍不得,默默的红涨着脸将小老虎塞进了袖子里,装哑。   他虽然年纪颇小,可是性子十分稳重,比之跳脱的虞世兰,生来便是一副老成的模样。   义成郡主常常不明白,两个孩子怎的性格相差这么大?   她却不记得自己从小便是一副严肃板正的模样,略微大些了才越来越活泛,只是觉得儿子性格太过沉闷刻板无趣,今日被容妍逗的小脸红通通的,才觉他有点小孩子的模样,是以颇为开心。   午饭后容妍便离开了虞家。   义成郡主颇舍不得她,但也知道她事情颇忙,已知今上将旧日康王府下赐容家,便觉无尽欢喜,偌大宅子还要她来打理一番,又有同行的北狄使者与商家之事,想来是忙上加忙。容妍向她求援,想要借些人去打理康王府,只等萧怡回来之后,再将人还回来,便将心腹抽调了二十来个人,随着容妍回去了。   慧福郡主的随从门眼瞧着主子进义成郡主的院子时候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再出来之时,便清雅绝艳,丽色无双,顿时都对义成郡主露出佩服的神色来。又见得她雷厉风行遣了心腹跟着去打理康王府,也知她们如今尚算不得慧福郡主心腹,唯有取得郡主的信任,未来方有好日子过,不由加倍用心了起来。免得被义成郡主府的人给比下去,将来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义成郡主抽调的心腹基本都是她的陪嫁,乃是康王府旧人,如今听得能跟着慧福郡主回康王府去帮忙,等待义安郡主与容绍回府,皆是欣喜不已,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有了义成郡主伸出援手,容妍回府之后,将便家中一干事务摊派下去,放心分派到了郡主府这帮仆人身上,又顺势告诉府中奴婢,只道郡主府这些人原是康王府旧人,熟悉府中事务,她特特请了来帮忙,诸婢仆皆要听从调派。待得府中主母归来,到时候必定按他们现时表现,再行分配职务,到得那时郡主府这些人都要回去,府中之事将来还要仰赖诸人。   她这些话恩威并施,又点明现状,郡主府主众人并非长期要留在府中,她们若表现好,将来一样能担重任。   这给了府中婢仆信心,皆想着在新主子面前表现一番,立图扎根在府中。   安排妥了府中诸事,傍晚时分,容妍只带了随身丫环一名,唤红缨的,坐了府里的马车前往封丘门大街。   马车远远驶近,半闲堂灯火已灭,容妍下了马车,打发了车夫回去,仰头去瞧熟悉的大门,心中顿时感慨万千。   林家门廊上挂着两盏灯笼,照得门前一团光亮,院子里似乎有仆从走动的脚步声。见得慧福郡主立在门前踯躅不前的模样,红缨想不明白她有甚可惧之处,不过一寻常商户而已。   良久,容妍才示意红缨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见到门口一对主仆,穿着不俗,便极为客气:“敢问小娘子找谁?”   “劳烦小哥了,烦你前去向府中主母通报,只道三娘子回来了。”   红缨愈发不解。   据她所知,慧福郡主乃家中嫡长女,身下一弟一妹,最年幼的阿妹如今才两三岁,怎的就自称起三娘子来了?   那小厮听是“三娘子”,目中惊诧之色难掩,忍不住一双眼睛尽往容妍身上瞄。红缨不知,林家近几年买进的仆从对三娘子无不是充满了好奇,三娘子之名,可谓如雷灌耳。   无他,如今林家能够暴富,日进斗金,全凭那位从未谋过面的三娘子。   “大胆!你眼睛往哪瞄呢?再胡乱瞧我家郡主,小心挖了你的眼珠子!”   红缨是宫中出身,对尊卑关系尤其经心,见得这小子眼神直往郡主身上瞟,郡主却不吭声只由得他打量,这等明晃晃欺辱到主子头上的事情,她这个做人下仆的可忍受不得,立时便发作了起来。   那小子被红缨这一吓唬,立时拔脚便跑,直往内宅冲去,一句话也未留,大门也还开着。   容妍主仆施施然进去了,一路往内宅走,途中碰上男女仆从,皆停下来傻愣愣瞧着她,竟然与她互不相识,可见这四五年间,林家变化极大,又新添了不少仆人。   众仆见得这主仆俩熟门熟路的主人模样,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倒让这对主仆一路走到了内宅去了。   看门的小子一路跑到内宅去,向何氏主院里侍候的丫环报讯:“劳烦姐姐给太太通传一声,外面有位小娘子在大门口候着,求见太太,让给主母捎句话儿,说是‘三娘子回来了’。”他眨眨眼睛,一脸兴奋:“秋莲姐姐,这位三娘子……不会是咱家那位三娘子吧?”又很是困惑:“不过她身边跟着的丫环称她是郡主……咱家三娘子怎的又是郡主了?”   这中间的事情,说起来也是林家的秘闻,只何氏与林家二女一子知道,迎儿早已脱籍,本来便不是林家丫环,这却不算的。至于林家其余仆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林家三娘子的真实身份,以及她最后被押解流放之事,连何等罪名也不知道。   不过这秋莲却是当初半闲堂初开之时,容妍亲自买来调教的,闻听此语顿时转身进了何氏房里,喜笑连连:“太太,喜事儿!太太大喜!”   何氏忙碌了一日,这会儿才吃完饭歇下来,听得秋莲这话大是不解:“哪里来的喜事儿?难道是你奶奶有了?”   林楠已与去年成亲,娶的正是包先生的幼女,这都一年功夫了,还未有孕,听得大喜,何氏便先想到了这个。   “不是。太太是三娘子回来了!门上小子来报,是三娘子回来了!”   何氏猛的坐了起来,震惊的神情不亚于当初义成郡主听说到容妍出现在北狄使臣中间。   “她……她在哪儿呢?我家三姐儿她在哪儿呢?”   这么会儿功夫,容妍已经进了何氏院子,身后跟着些林家仆从,既不曾问又不曾散去,只跟着她们主仆。   秋莲这才醒过味儿来:“门上小子方才来报,三娘子……三娘子她在大门口呢。”   何氏身上只着家居服,吃完饭之后沐浴了一下,连头发也湿着呢,便要披衣去迎,“快快——”身旁立着的小丫环忙去服侍她穿衣,又要拿帕子将她头发包起来,怕湿着头发出去回头得了头风。   正忙乱着,已听得院子里有道熟悉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这声音太熟,思念太久,何氏久已不做泪态,可是听得这声呼唤,便不由的泪盈于睫,整个人都有了几分颤抖,还未做出反应来,门帘被人打起,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儿已在眼前。   “阿娘,我回来了……”   一路相跟着进来的红缨内心无比震惊。   她是知道慧福郡主的身世的,乃是故去的康王爷外孙女儿,义安郡主与容将军的嫡长女,这便罢了,怎的对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唤阿娘的?哪有这般道理?   最震惊的是这家的主母,见到慧福郡主,披散着头发流着泪便跑了过来,拉着她上下打量,又喜又哭,“三姐儿……阿娘的闺女……”紧跟着便将郡主搂到了怀里大哭。   容妍眼眶也红了,紧搂着何氏,鼻端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分别的太久,她曾经无数次做梦梦到过林家小院,梦到过在小院度过的旧日时光,还有何氏身上熟悉的味道。   或许是从小在何氏身边长大的缘故,哪怕义安郡主待她一点也不差,可是比起何氏来,总归少了那么一两分亲近。   也许,这便是雏鸟情结。   何氏是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三姐儿。   她走了这么些年,开初楚少将军回来之时,还捎了平安信回来,之后便杳无音讯。她也曾经前去义成郡主府求问,只是义成郡主神色淡淡,只道容家一家人已经离开了边陲,前往北狄,不知所踪。   这让何氏更为忧心不已,可是却一筹莫展。   她又是平民百姓,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常常在思念三姐儿思念的狠了之时,夜来偷偷哭一场,白日还要操劳家中大小之事。   如今三姐儿从天而降,不啻于天大的惊喜。她先是抱着女儿痛哭一番,半晌才擦了泪,颇有几分难为情:“阿娘……阿娘实是高兴的狠了。三姐儿是几时回来的?你这些年……过的可好?”哪里能好?听说容家举家迁往他国,可知当时处境艰难。   四合就已经够偏塞的了,周大娘亲自去过的,北狄又能好到哪里去?   况且语言不通,她身上恐怕银两也不多,每每想到此处,何氏就恨自己当初不曾将家中银子多予三姐儿,孩子坚持不拿,她做阿娘的却不该那般糊涂,只顾着伤心流泪,哪怕悄悄塞到她包袱里也好啊。   母女两个手拉着手儿坐下来,何氏见得她眉眼全然长开,身形也长高不少,全然不是记忆里还颇有几分稚气的孩子模样,只是发饰还是少女发式,想她再生的花容月貌,也不曾成亲,神色间更添悲戚担忧,又不敢宣之于口,唯有瞅着她流泪。   容妍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颇有几分悲伤的瞅着自己,还当她忧心自己还要回到边陲去,便拉着她的手安慰她:“阿娘别担心,我不是偷跑回来的,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再过段时间,我阿爹阿娘便回来了,我们全家都要在上京城中定居。咱们以后还可常常相见呢。”   何氏容色稍霁,既然容将军与义安郡主回来,哪怕三姐儿如今已经十八岁,想来对她的终身也必然有所安排,这却不劳她再忧心了。 ☆、124 宽心   母女两个同榻而眠,相偎长谈一夜,尽述离情。   第二日何氏早早起床,包氏前来请安,容妍还在沉睡。   包氏与容妍也算得是自小相识,其实昨晚就听说了三娘子回家了,只是何氏未曾传唤,便知她们母女分开太久,有话要说,便不曾前来打搅,今日一早前来,问及何氏,才听说她还在睡觉。   何氏眼眶里皆是红血丝,昨晚容妍睡着之后,她耳边听着女儿平静的呼吸,心潮起伏难定。   ——大约不久之后,她们便不能够再以母女相称了吧?   就像是生生从她心间剜走一块肉一般,一思及这些,她便心痛难忍。   当初答应义安郡主抚养孩子,只是基于主仆情义。可是当三姐儿还是小小粉嫩的一团,被抱到她面前,鼓起小小嘴唇用力吮吸着她的乳汁的时候,何氏心底里某根柔软的弦被轻轻触动,这个小小婴儿在霎那间与她产生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   只除了那层肚皮之外,她没觉得自己与三姐儿之间还有什么隔阂。母女十几年共同生活,早就胜似骨肉血亲。   何氏一直以为,三姐儿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的身边。哪怕三姐儿远走边陲,可是她依然能够确信母女关系并未更改。   可是现在三姐儿回来了,回到了她本来的身份应该拥有的生活圈子里去了,身份高贵。就像得到这个女儿的时候毫无预兆,失去这个女儿的时候也同样毫无预兆。   暗夜之中,她的呼吸温馨而平静,何氏却静悄悄流了一夜的泪。   眼前一幕幕,尽是她从小长大的模样,从小肉团子长到呀呀学语,后来的聪慧无双……想起来都是奇迹!   因此这一夜,何氏竟是未曾合眼。   论理,三姐儿回来是喜事,包氏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婆母为何这般憔悴,倒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一般。更别提就在她身边安恬沉睡了一夜的容妍,只觉跋涉太久,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家,诸事安稳,再无担忧挂碍,偎着娘亲倒头睡了个安稳觉。   母女心思难辕北辙,反应在睡眠质量上便非常的明显。   容妍精神百倍,朦胧中听得有人轻语,往被窝里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拖长了调子便喊:“阿娘——”   何氏正与包氏在外间说话儿,林楠如今还在书院,准备明年春试,她又无孕,大多数时候便跟着何氏打理家事。猛听得这声娇娇软软的声音,顿时便抿嘴儿笑了。她比容妍还小着两岁呢,十五岁嫁到林家,如今也才十六岁。   当年三姐儿在包家塾馆里那是小大人一般的存在,有不少调皮的少年郎们都不敢去调笑欺负她,她又对年纪小的同窗颇为照顾,很有人缘,包氏哪曾料想得到,如今三姐儿都十八岁了,早晨赖床不说,竟然还撒娇。   比较奇怪的反倒是何氏,听得她这声“阿娘”,眼眶瞬间便红了,忙忙拭干净了泪水,这才应了一声往里间去了。   里间传出了母女俩低低私语,包氏心中痒痒,很想进去瞧上一瞧。她这个婆母素来脾气好,三姐儿又是旧识,起身往里间去,探头一瞧,顿时怔住了。   床上躺着的小娘子她足有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小时候端慧的三姐儿出落的十分雍容清雅,眉目如画,这副模样比之林家任何一个人都要出挑太多——好像并不是林家的孩子似的。   “阿娘,我肚子饿了,今儿早上有什么好吃的?我想吃阿娘做的饭了。”   容妍还拉着何氏的手撒娇,她是完全忘掉了家中还有个弟妇的事实,回家太过放松,又刚刚醒来,人还有几分迷糊,又只顾着向何氏撒娇。   “你想吃什么,告诉阿娘,阿娘去给你做。”   何氏满心惆怅,心道,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哪里就让你惦记这么久呢?   容妍拉着她的手不放,还将何氏的手贴在脸上,无限亲昵,打眼一瞧何氏的脸,顿时愣住了。   “阿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怎的脸色这般难看?”抬头便朝外唤人:“红缨——”这才瞧见了包氏。   包氏见她瞧见了自己,笑嘻嘻上前:“见过阿姐。”   容妍一怔,这才明白过来这是林楠的媳妇儿,便笑了起来:“弟妹快起来,我许久不曾好睡了,昨晚回到阿娘身边,这才好睡,让你见笑了。”伸手去摸,这才想起自己只着小衣儿,连个见面礼都没有。 红缨一直在院里候着,听得召唤,立时便进来候着了。 “去请个大夫来,替阿娘瞧一瞧。” “奴婢这就去。不过郡主,府里恐怕还有事情,郡主不回去么?”红缨昨晚被秋莲带去囫囵身子睡了一夜,至少知道了郡主以前是林家三姐儿,至于如何成为林家三姐儿的,秋莲不知她自然也无从得知。 包氏震惊的瞧着三姐儿,封丘门大街这一带对于林家三姐儿一夕之间离开的事情传的含含糊糊,有人说是她敏慧能干,得了贵人青眼,另有说她被禁军接到了宫中去……各种传闻,不一而足。 不过无论何种传闻,林家人对三姐儿的去向一向三缄其口,从不曾对外宣扬。包氏乍然听到红缨称三姐儿小郡主,还当听自己听岔了。 何氏默默将她的衣衫拿了过来,方才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若是忙,就快去吧,阿娘无事,只是昨晚你回来说了会子话,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睡的少,待吃完了午饭,好生睡上一觉便好了。” 容妍见她坚持,想着许是没有睡好的缘故,便不再让红缨去寻大夫,穿衣洗漱之后,门外便有康王府的马车来接,另有丫环仆人带着准备好的礼品上门,鱼贯而入。 昨日她来的匆忙,便吩咐从义成郡主府借来的奴婢为林家准备礼物,待早晨接她之时顺便送过来。 那管事的媳妇子是个能干的,与容妍以前本就相识,早先还当她是商户女儿,后来知道真相之后,才知原来她是急匆匆去看养母,便知她对这养母是极重视的,准备的礼物便极尽奢隆,金玉首饰,绫罗绸缎,吃的用的无不尽有,拉了满满两大车送过来。 包家日子寻常,连如今的林家都比不上,包氏见得这么多礼物,直觉看花了眼,再去瞧何氏,却见她面色越来越白,倒有几分失魂落魄之态,大感诧异。 容妍让人将这些东西送到何氏房里,将三间正堂堆的满满当当,还有些还堆在院子里,她还有要事要做,拉着何氏的手话别:“阿娘,我这些日子有些忙,待我忙完了这阵子,便来接阿娘去府里住几日,消散消散,到时候弟妹也去?” 包氏点头道好,婆媳送了她出去,见得她朝着巷子里去了,包氏还在奇怪:“阿姐去哪里?不是回去吗?” “她是去接周大娘了。” 不用三姐儿说何氏也明白,这是义安郡主要回来,她的乳母自然是要接回府里去的。 “周大娘与阿姐是什么关系?阿姐……又怎的成郡主了?”难道外界的传言竟然是真的?林三娘子得了贵人青眼,如今竟然有了郡主封号? 包氏满腹疑窦。 何氏正有满腹心事,无处可诉,恰这媳妇儿乖巧懂事,比闺女也不差什么,更因着婆媳妇身份,在她面前比二姐儿要体贴孝顺许多。她遂拉了包氏的手,将容妍当初如何来到林家,后来又如何离开上京,如今回来之事一一讲明。 又盯着房里这许多东西,越瞧越觉刺眼伤心:“我好生生一个闺女……便换了这许多死物,有甚意思?”一头说一头哭。 包氏见她伤心,便忍不住安慰她:“阿娘这是多想了。阿姐——郡主恐无此心。她若是成心想断绝关系,只消让家中仆人送来大把银票,便算做阿娘这十几年的抚育之恩。可是她没有,巴巴的跑了来,阿娘长阿娘短,可曾因为身份高贵而对阿娘有一丝丝嫌弃,对咱家有一丝丝嫌弃?没有吧!阿娘只消放宽了心,郡主定然极忙,这才夜了抽空来。当初她就极有本事,这会儿还要打理府中,恐怕还要迎接她阿爹阿娘,还有许多事儿要忙,待得她得了空,定然是要来探望阿娘的,阿娘可别白伤心。”又瞧这屋中礼品,顿时羡慕不已:“郡主这是孝顺阿娘,这才送了许多东西来与阿娘,吃的用的玩的,若是真不想认了,也不必这么周全妥当的送东西了,阿娘只管安心。” 何氏素来柔懦,这些年哪怕在外撑起一个家来,也颇有了几分雷厉风分的样子,但是待儿女的心肠总归没变,她自小扒拉养大的孩子总想护在自己怀里,如今成了别人家孩子,且身份高贵,那一份伤心真是难以言述。这会儿听得包氏这番话,真如定海神针一般,倒让她安下心来,反将悲伤化做了喜悦。 ——无论如何,三姐儿回来就是莫大的喜事。 ☆、125 风光   周大娘做梦都未曾想到过,她还有出任康王府后院总管事一职的时候。不但如此,连她挂念许久的义安郡主与容绍也很快就要上京城定居。   惊喜来的太快,等她反应过来,容妍已经做了甩手掌柜,撒着欢子的奔向了外面的世界,早出晚归,想要见她都有几分难度。   周大娘在同一个时间段产生了与楚君钺同样的情绪:颇类怨妇。都觉得受到了容妍的冷落,连句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她还好一点,毕竟只是想着与慧福郡主多说几句话,共同分享一下即将与义安郡主团聚的喜悦,可惜后者压根没空。   楚君钺就可怜了,明明亲事都成了一半儿,两情相悦,就只差提亲聘娶,入洞房了,可是却被心上人给冷落了。   她还在自己追到使馆去,将人从北狄一行人之中揪出来之后,无人之处抚摸着他的脸安抚:“乖,女人忙事业的时候,男人要乖一点才可爱!”   楚君钺:“……”   他忽然觉得,这小丫头就应该娶回家里去,压到床上好生收拾一回,她说不准就乖了呢。旁人家都是女子黏着男人,偏他瞧中的这一位,整日在外面跑,他反倒跟追踪嫌犯似的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知道她的行踪去向,揪心得很。 不过容妍所做的事情,乃是圣上钦点,他也无可奈何。她本来充作北狄商户前来大梁,没成想摇身一变却成了大梁郡主,家世显赫,正好方便北狄与大梁商谈边贸事宜。如今便替了萧泽旨意,与本朝官员一起协调两方贸易事宜。 大梁与北狄世代摩擦不断,只不过近几十年来才消停了下来,给了彼此喘息的时间。 因此,哪怕民间已经有行脚商来往贸易,但官方始终不曾表态。这次北狄前来大梁示好,已是两方关系改善的开端。 萧泽特意问起容妍对此事的看法。她在北狄生活了四年,其间还去过别的国家,比之朝中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北狄当年形势。 “皇兄,比起一个整日不断寻衅打架的邻居,大家一起发家致富不是更好?” 萧泽被她这比喻逗笑:“你从何而知这个邻居没有想着发家致富之后,想法子谋夺你家财产土地?” 与北狄通商这是好事,但是让北狄国力富强,这却不是萧泽的本意。 “大家都忙着赚钱去了,打架的念头恐怕都会弱下来吧?况且互相来往贸易,还可远交北狄之外的国家,富而养兵则为强,到时候银子多了,国力富足了,还怕邻人觊觎?况且据我所知,自从北狄几十年前被打败之后,一度穷到恨不得当裤子,后来是靠着与周边各国来往贸易才渐渐缓过劲儿来的,他们也该长点脑子了。” 她说的却是事实。 几十年前康王爷将北狄打回了草原去,顺便还俘虏了他们的主帅以及若干将士,勒令北狄拿巨款来赎,将老汗王气死在了王庭,新汗王又不能不顾将帅以及其余青壮,那一仗几乎是北狄草原青壮倾巢而出。死个把将帅不要紧,可是若是整个北狄草原只剩妇人与孩子,那就不妙了。 最后新汗王咬牙拿出巨款赎回了众将士兵勇,一度令得国库告罄,新汗王不得不靠杀权臣抄家产来维护国家财政开销。 当然,借口很好找,被赎回去的将帅,在战场之上未尽全力;还有整日不做事只拿银子顿不顿叽歪劝谏的官员,回府之后却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 连汗王都过的穷困潦倒,官吏怎能过的比汗王还要讲究呢?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北狄朝廷之内开始了整风运动,肃清了一大批贪官污吏以及不事生产的官员,新提拨了一批务实的官吏。 其实,令得新汗王痛下杀手的也并非只有国库告急一条理由,还有另外一个隐形的原因便是,朝中这批官员皆是老汗王留下来的,当初都是主战派,一力主张扩张版图南侵,却又抽着空子便往自己口袋里捞钱。 萧泽与容妍一席长谈,顿时若有所思。 其实他如今的形势也与当年北狄的新汗王有几分相似。比如都是新旧更替,他即位之后,也只拿孙氏一族开了刀,其余官员虽则有些冷落,但实则并未进行大刀阔斧的重新洗牌。 明春开科取士,他只盼着能够挑出一帮天子门生来,逐步代替先帝留下来的老臣子们。 如今他能做到的不过是让老臣们接纳认同了他的能力,君臣相睦,朝政平衡运营下去,而不是按着自己的理念来治理这个国家。 但凡任何一任想要有所作为的君主,都想没有掣肘的甩开膀子大干一番的想法,可是身后一帮老臣哭着喊着生怕他破坏现状,这真不是件让人痛快的事情。 容妍不知道的是,此后大梁十年革新,就是缘与她与萧泽的这场谈话。 萧泽对北狄之外的国家也很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所幸容妍自小在市井间长大,又是一个纵观历史哪怕只知皮毛,也对“丝绸之路”这一名词如雷灌耳,甚至还曾经找过相关书籍翻阅了解过的。当初她去北狄乃至其它国家,对当地的特产以及风俗文化都特意了解了一番,并且适当的考虑了一下将这些物种出产搬回大梁的可能性,因此与萧泽谈起来,往往能从细微之处触动全局,又有从他国带回来的苏合香膏一小盒进上。 各国远途贸易说到底是个互通有无的过程。又有文化经济思想相互碰撞,最终促进大家共同发展。 待得天色渐晚,萧泽欲留她在宫中用膳,容妍辞别出来,已有宫人四处燃起了宫灯,照得宫中大道亮如白昼。 出宫之后,掀起自家马车,才发现马车里坐着的人一脸怨夫模样:“阿妍,圣上会不会是对你起了意?” 容妍抚额:还未成亲,都快成醋夫一名了,若是成亲之后呢? 这实在是个问题。 她爬上马车安慰失落的楚三郎:“你觉得圣上傻不傻?” “自然不傻。”楚三郎与之君臣相处四年,也见识过了萧泽的勤敏好学,克谨自持,有着向一代明君发展的极大潜力。 “那怎么会看上我?” 楚三郎深深的瞧她一眼,“这么说……是我傻了?” 容妍坐在他对面笑的几乎趴到他怀里去,笑完了才摸摸他的脸,小心安慰他:“其实……我挺喜欢傻一点的男子,傻点儿好,没什么心眼儿。” 早将康王府车夫赶走,自行充当车夫的十一郎在马车外面无声的咧嘴笑——假如慧福郡主见过了他家少将军打仗之时的精明果感,恐怕就不敢说他家少将军傻了。 不过,似乎是初见她之时,他家少将军还是那个精明果感的少将军。 这几年……还真不好说。 十一郎听着马车里隐约传出来的降低了音量的窃窃私语声,还夹杂着女子低低的笑声,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对待慧福郡主这件事情上,他家少将军似乎越来越少的用到兵法奇谋,越来越多的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与之相处,这就导致慧福郡主眼中的少将军,越来越带着傻气了。 ——真不是个好现象。 但愿在成亲以前,慧福郡主别改变了主意,嫌弃他家少将军的智商直线下降。 十一郎的担心到底也没有实现,一个多月之后,容绍与义安郡主带着幼子幼女回到了上京城,同行的还有韦裘洛三家人。 今上对此十分开怀,大肆封赏,又在宫中设宴款待,屡次向朝中诸臣提起这几年当年在四合的伴驾之功,言谈之中不无感念当年岁月,更有机灵的臣子多次拍马,夸赞萧泽乃是仁君。 朝中诸臣早知今上对当年一起被贬往四合的诸人的情谊,这些人乃是先太子萧和的嫡系心腹,又看着今上长大,回归朝堂之后,势必要影响朝中众臣的地位,但这却又是无可奈何之事,唯有想法子与这些人交好。 韦裘洛三家原来的府邸早被抄没,又分给了其余臣子,这些臣子已经住了有十几年,自然不好再挪动,今上便又选了合适的宅子新赐,唯容绍与义安郡主入住的还是康王府,只不过如今康王府改做了国公府。 容绍任加封为正一品的太师,赐国公爵,入枢密院,官拜枢密使。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凡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招募、阅试、迁补、屯戍、赏罚之事,皆掌之。以升拣、废置揭帖兵籍;有调发更戍,则遣使给降兵符。 原来的枢密使降为副使,协同容绍理事。 义安郡主加封为义安公主,连容谦以及三岁的容秀亦有封赏,恩遇之隆,令人侧目。 一时之间,容国公府上车马盈门,求见者无数。 ☆、126 姐妹   萧慎曾在容绍被流放之后,颇为惋惜的向虞传雄评价他这位连襟:耿介愚忠,不留余地。   他的意思是,容绍虽然耿介,但有些愚忠,不知择明主而侍,凡事又不留余地,才落到了被流放的地步。   事实上,萧慎的话一定程度程度上算得上中肯。   国公府门口求见者盈门,但是容绍却吩咐府中厮仆,礼物不许收,留下帖子,通通拒见,又通令门子不许收取一文钱。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下级官员去上官府门口求见,随手放赏是正常现象,但到了国公府却行不通了。   门子是宫中下赐,对容绍并不了解,收了两名官员的赏银之后,旁的仆人看到,报到容绍那里,被押下去打了五十大板,还将所有银子没收,狠狠震慑了其余心思动摇的仆从。   本来那门子想着,国公与义安公主很得圣上恩遇,枢密使又是实权派重臣,此后巴结容国公的只怕要排着长队来,他这会可算是时来运转,财源滚滚了,哪知道一顿板子打下来,差点丢了半条命去,扔到房里将养了近二十天才将将爬起来——执刑的并不是府中同僚,而是国公爷不知道从哪里扒拉来的兵勇糙汉,力气大的出奇,看那走路的姿势,倒像是从军中历练出来的。   容绍才从边陲异国回来,乍然身居高位,也知今上念旧,这原是好事。可是君臣之义,历来不是因着臣子替君王付出了多少,还要得了补偿回来,才算正理的。若是求了图报,万一君王是个小心眼的,清算起来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本来君重臣微,他自认为君尽忠乃是本份,不图回报,因此对萧泽的封赏便更为理智清醒。   又容家是新近回归,得了封赏之后,除了择日拜祭康王爷与王妃,还要知会亲朋旧友,诸事繁杂,竟然是忙乱了近一月,他这才走马上任。   在那之前,义成郡主听闻萧怡回京,新近封了公主,也不管对方品级比自己大,立刻杀到了国公府去,将萧怡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末了哭的伤心断肠,倒好像骂人的是萧怡,挨骂的是她一般。   萧怡哭笑不得,只拉着她劝慰,被她狠狠在肩上拍了数下,边哭边数落:“……我还当你死在边陲不回来了呢?你怎么不死在边陲呢?也省得我这么些年……”牵肠挂肚。   她素来不惯说软话,姐妹分离十几年,无数次咒骂萧怡,可是再见到她,见得她比之自己还要苍老憔悴,心中大痛,哭了半晌,见得旁边容秀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盯着她,胆儿倒大,没被她吓哭,还蹬蹬蹬跑过来推搡她:“坏人!不许打我阿娘!”   萧怡也在抹泪,容秀回身拿自己的小帕子给她拭泪:“阿娘不哭……让阿姐来……”打这位又哭又骂的疯妇?   容秀衡量了一下长姐的武力值,觉得大约不会输,便又安慰萧怡:“让阿姐打她——”小肉手指一指萧锦,一点也不惧怕。   萧锦本来哭着的人,都被她这小模样儿给逗笑了。   容秀是四合怀上的,逃亡路上才发现义安公主有了,全家人都很担心,生怕路上颠簸,这孩子留不住,哪知道路上经过许多事情,后来生活环境也不是很平稳,义安公主不但生下了她,这孩子还特别好养活。   她从小就胃口好,喂什么吃什么,不哭不闹,后来家境好点了之后,她便有点儿小胖了。   本来小女孩儿最崇拜兄长,她家中也有兄长一枚,奈何容谦被容妍压的死死的,逃亡路上将当初容妍带出去在野外生存训练过的通通体验了一遍,从最初的哭着鼻子吃草根到后来面不改色的吃烤虫子,真算得上进步极大。   容妍大了弟妹许多岁,素常便有威严,教训起容谦来比义安郡主还要严厉,但欺负起他来也不遗余力,可是她又有许多好玩的主意,最合小孩子脾胃,对于容谦来说,长姐真是个令人痛苦又不忍舍弃的存在。   容秀从稍微明白一点,每见长姐与阿兄相处,阿兄被压的死死的,被批评教育捉弄欺负……心里无端端便觉得阿姐的形象高大了起来。   稍微犯难一点的事情,她不是跑去求助阿兄,而是向阿姐求助。   ——阿姐还会讲好听的睡前故事,会做好吃的东西,神奇到近乎万能。   近乎万能的阿姐当然能够解决眼前的妇人了。   萧锦拭了泪,将容秀拉到身边来细细端详,但见她模样儿清秀,年纪还太小,未曾长开,若是长大之后瘦点儿,大约也算得小美人一枚,只千万别吃的太过圆滚滚了。   义成郡主过来之时,并未带一双儿女。过了两日,便将虞世兰与虞小郎都带了过来与义安公主见面,彼时容妍也才从外面回来,被咬牙切齿的虞世兰揪着差点又是一顿好打。   “知道咱们的慧福郡主忙,身肩大任,来了这许多时候,不是去往宫中就是在外面忙碌,最不济也要陪着楚三郎,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姐?”   容妍谄媚的求原谅:“我这不是……想着等阿爹阿娘一起回来之后,府里的事情交待清爽了,亲自上阿姐府上去求见吗?这不是还要带上阿弟阿妹嘛?”   “少来了!难道不是身价高涨,瞧不上我这阿姐了吗?”   “哪里哪里?”   虞世兰凉凉道:“我也不多说了,邓九娘与王益梅可是气的狠了。当初你离开的匆忙,还不曾跟她们说实话,她们可在那等着拿银子砸你呢。”   容妍心有余悸的哆嗦了一下。   邓九娘还温柔些,王益梅可就……比较能折腾了。   她陪着笑拉虞世兰:“阿姐可一定要帮我一把啊!”   虞世兰板着脸将缠在胳膊上的爪子撕掳开来,“这事儿可别找我,你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个阿姐!”真是气的人眼泪都要下来了!   萧锦与萧怡姐妹俩对视一眼,奇异的从对方眼中瞧到了笑意。   这小姐妹俩还真是!   容妍其实真的很忙,最近这些日子才协同大梁官员与北狄使臣将双边贸易的条款谈妥,她以郡主之身插手此事,本来便惹的朝臣非议,可是真论起对北狄以及北狄以西各国的了解,大梁却又寻不出个能比得上她的人,倒逼的那些言官们都闭了嘴。   谈妥之后,她还要帮着北狄商人在京中铺货寻路子,了解市场行情,给大家寻出一条长远合作的路子来,真是忙的脚不沾地。   连带着楚三郎都是抽空子追她的行踪,然后在路途中间匆匆见面又匆匆分开。   仅有的几次见面,却教有心人瞧在眼里,还在暗底里说了不少风凉话,待到容绍回来得了封赏,一门显赫,倒又有不少人起了攀附之心,暗中后悔当初没有慧眼识珠,及早与慧福郡主打好关系。   也有官员私下拉扒自家适婚子弟,发现若想跟容国府结亲,慧福郡主势必要比自家子弟大上个两三岁,她都马上十九岁了,已是当朝官员家中最大的未婚小娘子。   ——剩的真是非常的彻底。   不过女大三抱金砖,这门亲事大有可为。   也有好事者扳着指头算上一算,楚三郎倒是全京城官员家中年纪最大尚未成亲的男子了。   单纯从婚姻市场上被刷剩下来看,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这两人……似乎也算得般配了。   就在上京城中不少官员家眷注目慧福郡主的终身归宿,也有人已经在暗底里准备打听清楚了请媒婆上容国公府上提亲之时,楚夫人已经向国公府递了帖子,求见义安公主。 ☆、127 攀附   若是论家世门第,以前的容妍那是低了楚三郎不止一筹,那时候楚夫人就已经拿准备娶个商户女的儿子没辙,现如今容家一门显赫,真细究起来,楚家还真是高攀了。   楚老将军虽掌兵,但却得听容绍调派,楚夫人在义安公主面前还得行大礼,她亲自求上门去,实在是迫不得已。   没办法,楚家唯有楚三郎这根独苗,他却偏偏为了慧福郡主延耽至今,真是要愁白爹娘的头发。   楚夫人求见,义安公主心知肚明,两人在国公府内寒喧一时,话题不知不觉间便绕到了儿女的婚事上头。   义安公主对长女,真是无可奈何。   这孩子不是她亲自带大的,又心志坚定,下定了决心八匹马儿都拉不回,她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改变容妍的性子爱好乃至人生观,最后……差点被闺女改造了。   这结果说出来都有几分丢人,反正母女角力以她惨败而收场,此后只能在旁婉转的提提建议,而不是拿出当阿娘的威严来,指派容妍来做什么。   容绍则十分遗憾:“阿妍若是个儿子必成大器!”性子比容谦硬多了。   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长女受什么委屈,但凡容妍提出来的,十有八九他会答应下来,不论提的要求有多么离谱,诸如跟着他去北狄马市学相马,跟着他去外面为生计奔波。   北狄民风开放,还真没有女子不能做的事儿,可是他们是大梁人,最终是要回到大梁去的。   义安公主当初在月子里就长女的教育问题再一次忧心忡忡的时候,容绍还安慰她:“我瞧着楚三郎顶不错,明知道阿妍的脾性,还肯往前凑,她若实在嫁不出去了,将来便嫁了给楚三郎也还不错。”   容绍可没觉得楚三郎哪哪都好,那只不过是一种没的选择的选择。   总不能将闺女嫁给北狄人吧?   义安公主那时候瞪他一眼:“你当楚家是什么人家?”惆怅的叹息一声:“楚三郎年纪也不小了,谁家儿郎能禁得起这么蹉跎?”   楚三郎还真就蹉跎了下来,为了她家阿妍。   楚夫人亲来求见,听得楚三郎至今未娶,义安公主心头大石总算放下。   “我家阿妍,夫人也知是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的。这孩子小时候又过的比较辛苦,听说要养家糊口,后来又跟着她阿爹在外跑,早养成了个在外奔波的性子,大约……不能安于后宅了。夫人不知道,为这事儿我都愁死了,想掰回来那也晚了点。”   义安公主觉得,话还是尽早说清楚为好。   楚夫人莞尔一笑,她还怕义安公主瞧不上楚家门第,为慧福郡主另选人家呢。   “公主有所不知,我家三郎与慧福郡主认识多年了。听秦二郎说,那一年三郎在大相国寺遇上慧福郡主的时候,小郡主才十一岁呢,当真是玉雪可爱,后来我家三郎便留了心,当初我还曾请了官媒去林家提过亲呢,哪知道兜兜转转,到了如今呢……”真是令人感慨异常。   义安公主哪怕别的事儿上与容妍不太合拍,到底她一生执著情爱,最愿女儿平生得一知心人儿,当即笑道:“我瞅着楚三郎就挺好。”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大点懂得容让。   再说,她回头想一想,楚三郎年纪大……跟她家阿妍无不关系,这年纪还真没得挑。   两家当娘的搭上了话儿,寒喧一番便见好就收。   楚夫人告辞回来,立刻便请了官媒上门,容绍与义安郡主应了婚事,又有楚君钺向今上求旨赐婚,容妍才在家里消停了两日,赐婚的圣旨便降了下来。   圣旨一出,整个上京城中的权贵圈子都知道了,也有之前已经准备与国公府攀亲的立刻便调整策略,将目光瞄向了快十岁的容家大郎容谦,扒拉族中与容谦年纪相当的小女孩子,立刻挑出了资质不错的,开始紧张培训,预备着等慧福郡主成亲之时,先带到容家去做客,顺便在义安公主面前刷刷存在感,留个好印象。   随着慧福郡主的亲事尘埃落定,关于她的身世也被人扒了出来,什么生于市井长于商户妇人之手,最后流放边陲又辗转回到上京。事情经过这么多年,哪怕是秘密如今也被暴晒在阳光之下。   起先是权贵圈子里有人知道了,其次便在仆人们嘴里传了出去,再然后……便传到了市井间去了。   林家的半闲堂几乎快要被那些瞧热闹的妇人们踏平,皆是想来听听新鲜趣闻的,或者万一有幸能够碰上慧福郡主本人,说上一言半句,也算见着了贵人。   林家二房完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离奇到了这一步,长房不但当年偷偷藏了流犯之女,现在飞黄腾达了,与皇室宗亲攀上关系了,也不曾吱会他们一声。   江氏气的在房里咒骂,还想过要去国公府上认亲,好借机捞些好处,被林勇冷冷拦下。   “阿娘你别犯蠢了行吗?但凡你当初稍微对大伯一家好一点,如今也能沾点光不是?自己做了孽就别怨旁人了!”   林勇生的高壮,性子却阴郁沉冷,与林佑生以及江氏全然不同。自从十三岁上,他从外祖家赊了半扇猪肉回来开始卖,便做起了这卖肉的营生,如今已经做了三年有余,江家二房的生计全落在他身上了,江氏连买菜都要问儿子要钱,她敢对着林佑生指天骂地,唯独对这个自小宠大的儿子半句不敢言语。   无他,林勇对自家娘亲倒从来不会动手,只是……当江氏撒泼之时,他提着砍刀一刀一刀狠狠剁着猪骨,冷冷的目光却在江氏身上瞟过,这让江氏后背禁不住一阵窜凉气,总觉得勇哥儿瞧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恶意。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林勇赊猪肉之前,他已经在封丘门大街上扬名了,以打架的方式。   谁都知道林家勇哥儿在街面儿上混的时候,与人打起来是不惜命的下死手,差不多年纪的街头泼皮都与他掐过架,最后不敌,乖乖认输。   有这样一个儿子,江氏就是再泼,也得瞧儿子的脸色。   林家二房偃旗息鼓,照常过市井人家的小日子,长房却不太太平了。   林楠在书院里早闻北狄使者来京之事,书生们皆喜议论时政,待得书院放假回来,包氏悄悄儿告诉他三姐儿回来过,住了一晚上就走了,他当时激动不已,直恨不得当日便去寻她,睡了一夜起来,才觉踌躇。   当年与他一起牵着手儿长大的阿姐,如今已经是当朝郡主了。她可还记得他这阿弟?   林楠再瞧何氏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对阿娘有了十二万分的理解。   三姐儿再不是阿娘亲生的,可也是不比亲骨肉少疼几分,都是一视同仁,如今她回到了亲生爹娘身边,阿娘这是心里难过却说不出口,跟他心里的难过一般无二。   林碧云与林碧月也是过了好些日子,街面儿上慧福郡主的事情传出来之后,她们才知道三姐儿回来了,匆忙从婆家赶了回来,问起三姐儿,才在她已经来过了。   至于容妍送来的那些礼物,自她走后,何氏便命人全部锁到了她院里的厢房里,搁了起来。   让她现在大喇喇拿出来用,她真觉得刺心。   林碧云问起容妍近况,只问她可有长高,瘦了胖了,这些年过的可好,诸如此类。总归是觉得容妍自小到大非常不容易,倒是林碧月提起容妍来,十分与有荣焉的模样,又与林碧云提议:“不如咱们寻个好日子,前去国公府求见阿妹?”   她在婆家这些年过的殊为不易,与婆婆斗智斗勇,又要哄好了庄秀才,不但嫁妆全部搭进去了,还要隔三岔五的来娘家打秋风。自打包氏进了门,她都来了不下四五次了,哪回回去都是大包小包的吃用之物,得亏包氏好性儿,林家如今家境实实不错,才禁得起她这般搬运。   何氏一听她这提议,当即便生了气:“不许去国公府寻三姐儿,她如今是郡主,咱们只是寻常小民,你跑她那里做什么?”   林碧月不服气:“那郡主还是阿娘养大的呢?没阿娘她这个做郡主能安安生生活着?再说我们姐妹多年没见,我只是想阿妹了,去国公府见见了妹,也有错儿了?”   何氏素来不跟孩子们恶声恶气,这会儿却蹭的坐了起来,指着林碧月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若是存了去国公府打秋风的想法,趁早绝了娘家的路。我这当娘的也不敢认你这样爱攀附富贵的闺女,你趁早儿回你家里去,以后我这里你也少来!”   林碧月大哭:“阿娘这是有权有势的闺女回来了,倒不认我这亲生的了?我哪里做错了让你这般吼我?”   母女两个顿时闹成了一团。 ☆、128 两母   混乱之中,林碧月挨了何氏一巴掌。   她当即便愣了,完全不曾想到过何氏会对她动巴掌。   林碧云还好些,到底是亲姐姐,还敢上前去拦着她,倒是弟媳妇包氏,对上彪悍的二姑姐,拦不拦都是问题,只能在一旁相劝,不敢上手去拦。   何氏是真的气狠了,人都哆嗦了起来,打完了林碧月犹在生气:“这么些年,你日子过的不如意,从娘家里搬东西,拿着钱替庄家养小妾庶子,我可有说过你什么?打量现在三姐儿有了身份,便想着去攀附?你知道你阿娘我是什么人吗?说到底我当年就是三姐儿她家的奴婢,主子开恩,这才将我放了出来。我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奴婢,代为抚养,难道还敢去当三姐儿阿娘不成?”   林碧月捂着脸呜呜哭:“可是……三姐儿她也是你拉扯大的啊,叫阿娘也叫了十几年呢!”她到底不死心。   怎么说都是一个家里长大的,哪怕不是亲生的,可是也没亏待她不是   林碧月自成亲这几年,也只生了两个姐儿,庄氏母子日日不满,终在前年给庄秀才纳了个小妾,不成想那小妾一举得男,若非如今庄家还指望着从林家得些好处,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   林碧月日子过的不如意,与庄秀才夫妻两个中间再有个小妾,还有个婆婆挑唆着,哪里还能一条心呢?   何况她的嫁妆都全赔了进去,庄秀才起先能从她手里拿到银子,对她到底也还算和颜悦色,况且那时候她颜色尚好,可是自生过两个闺女之后,容色便大不如前,手头也据拮了起来,丈夫的脸子便不那么好看了。   她唯有厚着脸皮从娘家搬东西回婆家,这才能换来庄秀才的片刻笑脸与温存。   明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可是旁边还有高高在上的婆婆,虎视眈眈的小妾,她的处境委实算不上多好。   “你猪油蒙了心了一脑子糊涂念头!便是如今咱们家里也不能再叫她三姐儿了,她如今有名有姓又有封号,亲娘是郡主,亲爹是国公爷,自己又是御赐的郡主,以后嫁的也必定是高门大户,你还指望着跑去认这个妹妹不成?纵她跑来认你做阿姐,你可敢认?多大脸啊!你觉得公主会让她女儿认你做阿姐?”何氏哭的声嘶力竭,她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哪怕母女连心,却中间已经隔着天堑鸿沟,再回不到当初。   她这些日子憋闷的厉害。   纵容妍已经来过了,旧情不改,可是容将军官拜枢密使又赐爵国公爷,义安郡主封为义安公主的消息在坊间传闻颇盛,连带着慧福郡主与楚少将军得今上赐婚,人人只道天赐佳偶,再错不了的,闭上眼,她便仿佛瞧见了呀呀学走路的三姐儿,睁开眼便觉伤心难禁。   林碧月被骂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不住放声大哭。   何氏边落泪边道:“从今儿传下话去,以后咱们家里没有三姐儿,若是……若是慧福郡主真来了,便呼封号,或阿妍或容大姐儿,她再不是林家女儿了。纵心里疼她,也不能教她为难。若是还三姐儿长三姐儿短的,传到公主耳里,让公主怎么想?当年公主待我有恩,我抚养三姐儿原也是拿过银子的,你们当我与你阿爹有多大本事,能买得起这宅子?连这宅子也还是当年公主出资买的。我虽抚养郡主一场,可咱们家得到的远远要比付出的多太多,以后谁若还起那贪心的糊涂念头,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她这话等于直接宣称,不许跑去国公府寻慧福郡主求报。   伤心者,唯她一片慈母心肠,无处安放而已,这却无关身份称呼乃至金银钱财了。   林家正闹成一团,国公府却派了婆子来请何氏过去。   前来请何氏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大娘,她如今总领着国公府内宅事务。义安公主回来之后,便将义成郡主府里的仆人给退了回去,自己上手打理国公府。   周嬷嬷今日穿的颇为体面,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身边还跟着四个小丫头子,提着谢礼。   早有仆人进来通传,林家母女几人忙忙梳洗了预备迎客,她却已经走了进来,进门见到林家母女哭肿的眼睛,大奇:“这可是娘俩抢什么东西不公哭起来了?”   周嬷嬷与何氏也有数年交情,相处融洽,见了面儿便忍不住打趣。   林碧云与林碧月以及包氏上前见礼,何氏勉强一笑:“大娘又打趣我,是二姐儿不听话,我说了她几句罢了。”   周嬷嬷何等样人,服侍人服侍了半辈子,最会察言观色,又熟知林碧月性格,当即便知这母女俩定然是为了慧福郡主起冲突了。她便装作不知,只笑嘻嘻道:“公主回来这些日子,府里忙乱,又有亲朋旧友要见面,原本很想早早接了你去说话儿,怎奈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得空,这才让我特特来接你去国公府。”   何氏也知这一趟避免不过,便又重新换衣梳妆了,这才坐了国公府里的马车去了。   到得国公府门前,仰头瞧见正门门楣上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容国公府,内心顿觉唏嘘。何氏身份低微,自然是不能从中门进去的,马车绕到了一侧,从偏门进了国公府,又换了轿子,一路坐到了公主院里,这才停了下来。   义安公主已得了丫环传报,从房里破格出来迎何氏,直惊的何氏直道当不起,二人携手进了房,何氏便要给义安公主磕头,被义安公主拉住了,却仍是敛衽行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又有丫环上了新茶糕点来,义安郡主道:“这些都是圣上昨儿才赐下的,宫里御膳厨房的手艺,你也尝尝。”   房里布置的富丽堂皇,又有丫环在旁服侍,打扮的都很是体面,林家这几年纵赚了些钱,可是何氏终觉十分拘谨,只拿起一块梅花状的点心来小小咬了一口,只觉入口犹有花香,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大约还是心里堵的难受。拿茶水冲了冲,才咽了下去。   “奴婢……”   义安公主抬手制止:“还称什么奴婢呢?早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也许,不来国公府,不见义安公主,她心中还只是个大概想法,可是对着义安公主,她才更为绝望的觉得身份上的差异,以及……不得不失去女儿的悲痛难遣。   “本来早应该去请你的,只是我这里一直不得空儿。当年多谢你替我将大姐儿养大,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感激你!”义安公主不无感慨,拉了何氏的手轻拍了两下。   也不知是国公府这房屋太过阔大,亦或到了国公府,何氏更容易想起在王府里当奴婢之时的旧事旧规矩,总之她进了王府之后,无不是缩手缩脚的。乍然被义安公主一拉手,整个人都有些僵了,连手脚都无处可放的模样。   义安公主长叹一声,到底是身份不一样,哪怕她诚心感谢,恐对方也觉惶恐。   彼此相处起来都有几分尴尬。   正说着话儿,容秀在乳母的带领下跑了进来,口里叫着阿娘,人已经扑到了义安公主怀里,又探出个小脑袋来瞧何氏。   “阿娘有客人?”   义安公主张了张口,发现竟然不知如何向容秀介绍眼前的何氏。   “她是……照顾了你阿姐……你阿姐是吃这位妈妈的奶长大的……”   何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不知道是放任义安郡主来承认她是慧福郡主的养母呢还是自己率先以奴婢自称呢?   她觉得既惶恐又难过。   所幸容秀是小孩子,心性单纯,闻言立刻接口:“我知道了,这是阿姐的乳母了。”   她身边自小没有乳母,最近回来之后,义安郡主才张罗着给她寻了乳母,虽不吃奶了,到底也是生养过的妇人照料的周到细心些。   容秀话一出口,义安公主与何氏皆几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等于是她这句话替两个人同时解了围。   气氛便轻松了起来,何氏又细打量容秀,面上便有了几分笑意:“姐儿跟慧福郡主小时候有几分像呢,都是美人坯子,长大了定然更美。”   没有亲眼看着女儿在身边长大,这是义安公主心里长久以来的遗憾,这会儿请了何氏来,除了表达谢意,未尝不是想听听容妍小时候的趣事。聊起这个,何氏便彻底的放松了下来,边微笑着边回忆容妍小时候的事情。   义安公主边听边笑,心中却渐不是滋味,甚至有几分妒忌能够一直陪在容妍身边的何氏,又不无辛酸的想到,若是没有何氏,也不知道阿妍还能不能保得住呢?   她心中矛盾万分,心情亦十分微妙,却不知何氏心中也与她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不是妒忌,只是不无辛酸的想到,此后她再不能够陪在容妍身边,以母女相称相处了。   两个当娘的,心中各有思虑。   正聊着,只听得外面丫环来报:“郡主回来了。”   门帘子被打起,容妍已经一脸笑意的跨了进来,先喊了一声“阿娘,我回来了——”语调平缓温柔,待抬头瞧见已经微微起身的何氏,面上便绽出了惊喜的笑脸,连声音也带着掩不住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拉着何氏便笑:“阿娘,你怎么来了?我这一向忙,也没时间过去,阿娘你是不是想我了才过来瞧我的?”   何氏见到她这笑模样以及这称呼,眼泪都差点流下来。 ☆、129 乳母   容妍这声阿娘叫出来,原是习惯使然,但听在义安公主耳里,面上便不好看了起来。连带着她身周侍立的奴婢皆屏声静气。   还是紧随着容妍脚步进来的周嬷嬷听到这话,顿时咳嗽一声,陪笑道:“郡主这是一向不见林太太,心中挂念吧?”   她是想提醒容妍,当着义安郡主以及府中奴婢的面,一口一个阿娘的叫着何氏,不但伤了义安公主的心,连何氏也心中难安。   果然,何氏已经惶恐的站了起来,连忙陪笑:“郡主这是说哪里话?你阿娘在那里呢,我……我就是奶过你几年,算是公主替郡主找的乳母。以后可千万不兴再叫我阿娘了!”她心中又心痛又欣慰。   心痛的是母女情虽在,但终不能再以母女相处,欣慰的是慧福郡主到底还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当着义安公主与府中奴婢的面儿,也敢当面叫她“阿娘”,这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孩子为着自己着想,自己却不能不为着孩子着想,教她在亲生娘亲面前为难。   容妍听得这话,立刻转头去瞧义安公主,她心中头一个念头便是,难道是阿娘逼迫何氏自承是乳母的?   不过她的眼神扫过去,窥着义安公主的脸色,便立刻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大约是这样的关系太过尴尬,义安公主也没想好要怎么对待何氏,何氏这番话说完,她神色间还有一丝愣怔。   若是严禁容妍与何氏来往,这几乎是可以想见的不可能的事情。   义成郡主曾经提过,付给林家多多的财物,然后不再来往便是了,却被义安公主拒绝了。   她心中总觉于心不安,可是让自己贵为郡主的女儿去认个奴婢出身的商户妇人做阿娘,不但是她心中不痛快,便是整个上京城中的贵族圈子里恐怕也会沦为笑谈。   ——当真是为难的很。   何氏主动解围,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连周嬷嬷也觉得,何氏表态颇为及时,当即笑着去拉何氏,又不动声色朝容妍使眼色,那意思是还不快去哄哄你阿娘?   “郡主与你乳母才多久没见?我可是听说你回来之后还去了你乳母家一趟,以后来往的日子可长着呢。”   容妍心中很是别扭,可是瞧一瞧方才她叫过阿娘之后,房里静悄悄那样,好像被按住了静声键,这会儿即刻便有丫环婆子凑趣:“咱们郡主呀,还多亏了乳母悉心照料。”   连义安公主的目光也瞧了过来,似乎都等着她坐实了这句话,承认何氏乃是乳母。此情此景,她再是个傻的,也知以后想要在人前大大方方承认何氏是养母,叫声阿娘恐怕极难。   她心中颇为难受,可是又不能露出端倪来,唯有坐到了义安公主旁边来,拉着她的手笑道:“阿娘今日请了乳母过来,是叙旧啊还是想听我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了?”又用另一只手捏了一下容秀的小脸蛋。   容秀小孩子,心思有几分懵懂,不明白方才她长姐进来之时那尴尬的一瞬,从义安公主身上爬下来,直接钻进了容妍的怀里:“阿姐,你今天都去哪儿了?我听阿娘一早就在准备你的嫁妆单子,你是去瞧未来姐夫了吗?”   “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容妍捏了下容秀的小鼻子,反被小丫头抱住手指头啃了一口,差点叫出声来,只能板着脸数落:“你属狗的啊?”   义安郡主将容秀从容妍怀里捞过来,搂在自己怀里,教训容秀:“你阿姐才从外面回来,又同洗手又没换衣掌裳,你也敢咬她的手指头了?也不怕生病肚子疼。”又训容妍:“多大个孩子了,还要跟小毛孩子一般见识。”   容妍讪讪摸鼻子,她本来便有几分不自在,被训了之后偷偷朝容秀做了个鬼脸,容秀又回她个鬼脸,姐妹俩低头偷笑,倒自在不少。   何氏瞧她们一家母女三人和乐,至少容妍在国公府生活的颇为自在开怀,又不必整日为生计操劳,又能许嫁高门,这却是件大大的喜事,那面上笑意便荡了开来,禁不住问义安公主。   “听说郡主许了人家,可是楚少将军?”   提起容妍的婚事事,这却又是当娘的心头大事,又加之两人都曾经长时间思考过,颇有共同语言,很快便谈到了一起。容妍见这情形,她再呆下去也不合适,便抱了容秀退下去了,临走之前又留何氏用饭,只道她洗漱过后便过来。   义安公主催促她:“还不快去,把这小淘气鬼也拎走吧。”   眼见得姐俩嘀嘀咕咕出去了,义安郡主又令丫环拿了她准备的嫁妆单子过来,与何氏过目。   何氏瞧了瞧那上面的东西,不禁咋舌,到底权贵豪门之家嫁女,与平民百姓之家大是不同。好不容易看完了嫁妆单子,她倒颇腼腆:“说出来不怕公主笑话……我也替小郡主准备了一份嫁妆,不多,也就三千两银子,只因不知要买些什么,便只准备了银票。”说着话儿从袖里掏出个封好的大红封儿,奉了上去。   义安公主眼眶都要红了,拉了她的手道:“我心里都记着你的好呢!只是……阿妍以后是要嫁到楚家去的,认了你做乳母,以后也好名正言顺的在人前来往,旁人也道不出什么不是来。我是瞧得出来,这孩子与你感情深,自小儿养在身边,可见你疼她,她才恋着你,不然她岂能见到你就笑的那般开心?!”她心中,不是不惆怅的。   到底自己的孩子认了旁人做娘十多年,到最后对旁人反比对自己还亲热。   她收了红封,转手交到了周嬷嬷手上,“总归这是你的一片心,我便替她收了起来,以后也好让她能在你跟前常来常往不是?”   这便是给何氏安了一颗定心丸,教她以后可与容妍正常来往,不必顾虑太多了。   何氏面上也欢喜了起来,她原只是想着来见过了旧日主子,往后……身份所限,大约便不能再来往了。   没想到结果完全出人意料,公主竟然让郡主认了她做乳母,还可常来常往,能偶尔见到慧福郡主,她心中岂有不满意的?   义安郡主又留了饭,何氏也欣然应了。席间容妍问起林楠,听得他如今还在书院苦读,准备明春考试,便笑道:“我回来之后还未见过阿楠呢,他可有长高?”   何氏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容妍瞠目:“他小时候……不是与我一般高么?怎的现在比我高出这么多来?”这孩子是吃什么长的?   林保生与何氏的身高可也是普通人的身高,他竟然要高出许多来。   何氏也笑:“高是高了,就只是太瘦,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太过辛苦了。”   一顿饭吃的倒融洽。   饭后何氏便要告辞,义安公主让周嬷嬷替她准备了不少东西,她一再推辞,最后被周嬷嬷亲自送了回去。   家中两个女儿连同包氏都惴惴不安,见得她满载而归,面上还有残留的笑意,整个人倒都舒展开来,不似这些日子的失魂落魄,包氏先自松了一口气。   婆母紧绷着弦,她做人媳妇的得时时小心,哪怕婆母脾气再好,可也马虎不得。   待国公府马车走了,何氏才将国公府里的事情略微讲了一下,表明以后她成了慧福郡主的乳母,又叮嘱林碧月不许仗势,到处嚷嚷慧福郡主是她阿妹。   “乳母不过是下人,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别想那些没用的东西!”   这对林碧月来说,损失也不大。她想要的不过是国公府这张大旗,以及慧福郡主的名头来压一压庄家。心中虽如此想,到底还生着何氏的气,毫不客气在国公府送来的礼品里挑拣了些点心与两匹锦锻,准备回去。   “待我拿了这些东西回去,看那老虔婆还敢说什么话儿不成?!”   她一早便想好了,庄母若是再多嘴挑唆,便将这些东西都砸到她脸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处理完了这件事儿,下面便是成亲了,还有养父的事情。   ——————说句题外话,其实关于养母这事儿,按现代论,生母不如养母大,但是在阶级分明的古代,说句不好听的话,义成郡主的做法才是贵族们的普遍做法。旧仆抚养了孩子,给她些银子酬谢,以后断了关系便好。真要何氏与义安公主平起平坐,两边都叫娘,那太不现实了。   哪怕容妍心中如是想,可是大环境不会允许的,阶级这个词不是说着玩儿的。   不止是义安公主面上不好看,整个国公府也许还会遭人非议,甚至容妍也会面临各种压力,就是何氏也不敢坦坦然应一声,坦然让容妍在公开场合叫阿娘。   说到底是身份问题。   所以,容妍的为难之处也在这里,她的潜意识里并没有两个母亲一高贵一低贱的想法,皆是同样疼她,但在世人眼中,生母与养母的身份却是区别极大的。   假如她非要一脑门子为何氏抱不平,在公开场合不管什么时候,都阿娘长阿娘短,不但是国公府面上不好看,就是将来的楚家面上也不好看。   难道要让楚夫人将何氏当正经的亲家来走?   实在牵扯过多,所以何氏与容妍都认了这名份,认了何氏是乳母,是屈从于现实,以及目前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身处高位的悲哀。 ☆、130 学科   楚家与容家结亲,都是大龄剩男剩女,且不说楚君钺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便是容妍年后都十九了,因此赐婚的圣旨下了没多久,两家长辈就巴不得他们尽早成婚,最后将成亲的日子订在了十月初六。   还有短短两个月时间,容妍手头的事情也忙的告一段落了,便亲自前去秦家拜访虞世兰,顺便央她跟王益梅邓九娘等人陪礼,姐妹相聚。   她先向秦夫人请过安,陪着她寒喧了几句,这才跟着虞世兰回房。   秦夫人早听过慧福郡主许多传闻,这阵子关于容国公府里的传闻就没停过,连她房里的丫环婆子们听来的是慧福郡主,也在边上多瞧了几眼。   ——就想知道慧福郡主有什么不同之处。   瞧模样儿,倒与自家二少夫人略有相似,只不过二人气质迥然不同。   一个是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神色间矜贵许多,另外一个多年为生活奔波,又走过许多地方,神色更为谦和从容。   况容国公如今炙手可热,哪怕秦家是文官一系,与枢密院关联不大,秦夫人也不会怠慢容妍。同朝为官,各官员眷属之间也讲究搞好关系,必要时候还可以走内眷交际。   秦夫人与容妍闲话一时,这才放了她与虞世兰回房叙话。   虞世兰的儿子秦小郎在秦家孙子这一辈里排行第三,秦府官方称呼是三小郎君,但到了秦钰房里,众仆便直呼小郎,年纪与容秀差不多,辈分上却差了一辈儿,收到了容妍送的表礼,十分开怀,跟只猴子似的直往容妍怀里扑。   小家伙对这位模样长的与自己阿娘有几分像的姨母十分自来熟,兼着容妍很会逗孩子开心,拿出逗容秀的本事来,不多时便将小家伙收拾的服服贴贴,窝在她怀里问长问短。   虞世兰鲜少瞧见过秦小郎这般乖巧模样,大约这小家伙继承了父母的不安分因子,精力十人充沛,整日闲不下来,跳来跑去,十分闹腾,常让虞世兰觉得十分头疼,难得见到他乖巧的一面,顿时大为惊奇。   鉴于容妍认错态度良好,虞世兰亲自出面请了王益梅与邓九娘,四个齐聚一堂。   邓九娘夫家早出了孝期,业已成亲,且生了一女。让容妍吃惊的反是王益梅,她嫁给了东林书院的律学先生阎文,与虞世兰成了姻亲。   阎文是秦钰舅家表兄,王益梅竟然成了虞世兰的表嫂,容妍委实不曾想到。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等王益梅将她好一顿揉搓,素来温婉端庄的邓九娘也用言语谴责了她当年的不告而别之后,虞世兰指着容妍笑道:“阿妹既然回来,阿梅你合该请一顿谢媒酒的,若无阿妹,你们这亲事也成不了!”   邓九娘也在一旁抿嘴笑,末了附合:“阿梅很该封个媒人红封给阿妍的。”   倒搞得容妍莫名其妙:“这关我什么事儿?”   王益梅瞪她一眼:“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不是你将他弄到半闲堂去开养生课吗?”   容妍遍搜记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瞬间精神大振:“后来呢?后来他就对你动了心?”   虞世兰捂着肚子笑,“让阎先生对着小娘子动心,还不如让他对着一株美人草动心来的实际。”好心为容妍解惑:“还不是阿梅家里逼婚逼的厉害,她索性将阎先生收归麾下。”   容妍以仰慕英豪的眼神将王益梅从头瞧到尾,啧啧感叹:“还真没看出来啊!”她身边居然还有这么神勇的少女。   她比较感兴趣的是王益梅将阎文收归麾下的过程,可惜对方不肯讲,只透露了初衷。   “阎先生一心痴迷药草医术,哪得空闲看美人?少了拈花惹草的心思,我也乐得清静。”   容妍大笑:“你现在还称阎先生?”   “反正他也不反对不是?”王益梅十分得意。   她嘴里称夫君为先生,但行动间未必有学生的十二分恭敬,反是阎文处处被她辖制,生活上的事情倒全是她在做主。抛去二人至今还未育有孩儿之外,这婚姻倒颇合她意。   阎文的婚事乃是阎家人的心病,这货守着个满园鲜花嫩柳的东林书院,愣是不开窍,可是愁煞了父母亲朋,最后落到王益梅手里,也算得皆大欢喜。   比起王益梅的婚姻生活来,邓九娘的婚姻生活实乃贵族女子之典范,初初怀孕便将自己房里的丫环给拨去侍候夫婿,待得生下一女,又将另外一个丫环替夫婿纳了在房里,只不过每次侍候完了,自有婆子端着药给灌下去。   服侍归服侍,孩子却是不许生的。   当初王邓二人就不曾因容妍的身份低微而轻看了她一眼,如今她有了封号,家世又显,二人却也不当一回事,仍与往日一般相处,又加上虞世兰这位已婚人士,在婚前抓紧时间对容妍进行婚姻教育。   虞世兰走的是武力压迫路线,考虑到楚三郎的武力值,她颇为发愁:“阿妍想要家暴楚三郎看来是不可能了,大约只有楚三郎家暴你的份儿了,不过瞧在姨父面儿上,他大概也不敢。”她家中夫妻相处模式,看来完全不适合容妍。   不能照搬,真是颇为遗憾。   王益梅主张,要致力于给夫婿培养兴趣爱好,且必须是痴迷级别的:“迷恋花花草草也比迷恋狐狸精强啊!”   邓九梅走婉约路线,传授了几条贵族女子驭夫绝招,其中包括塞通房以固宠,温柔顺从之类,但必须掌控全局,不能一味瞎顺从。   容妍:“……”   再说下去,她都要得婚姻恐惧症了。   最后,三个人一致认为,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到时候万一情况不对,容妍可求助于三人,大家群力群策,不信制不服楚三郎。   容妍莫名觉得,她家楚三郎有点可怜。   她刚一露出这种同情的表情,立刻被虞世兰一巴掌打消这念头:“男人有什么可怜的?在外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如果还不给上个笼头,那就跟脱缰的马儿一般跑的没影儿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王益梅与邓九梅皆点头称善。   考虑到一比三的情况下,容妍不得不屈从于这些已婚妇女们的经验之谈。   婚姻是门新学科,两辈子加起来,她都不曾涉足于婚姻的领域,容妍觉得,她有必要好好学习领会一番。   闺蜜聚会的临别赠品是一大沓银票,三人都有份。   她当初开的半闲堂分店这几年都营利不错,当年容妍走后,王邓二人知道真相,不知道在背后骂了她多少回。本来还想着她不过是寻常商户女,只因人性子爽利可喜,且颇有见识,大家遂成朋友。哪知道却是义安郡主之女,后被流放边陲,实是身世堪怜。   除了身世堪怜之外,更添敬佩之情。   试想她们自己在容妍这个年纪,设若面对她这样的身世处境,也未必能做的如她这般好。   因之,自容妍离开至今的分红,三人都未曾动,各自封存了起来,待得今日一并给了容妍。   容妍自思自己这几年不曾出力,推辞几下,三人不依,只能带了回来,清点一番,竟然有近三万之巨。其中王益梅处最多,虞世兰与邓九娘处差不多。   她将这银票交给义安公主,义安公主转头便塞到了嫁妆箱子里,算做压箱底银,又亲自锁好了,贴好了红封,看着婆子们抬到了小库房收好才算完。   义安公主回来这么久,还不曾去过容妍开的店里,乍然见到这笔银子,不是不吃惊的。待问起细节,容妍便提议她改日有空去虞家半闲堂逛逛,或者封丘门大街林家的半闲堂也行。   不过考虑到义安公主去封丘门大街,何氏还要行礼叩拜,容妍便有几分不太乐意。   义安公主倒对她长大的地方颇感兴趣,道有时间要去封丘门大街逛一逛,见得容妍的脸色,便知她心中所想,拉了她的手来轻拍了两下,颇为唏嘘:“我知你是心疼何氏,阿娘去了,也不是去摆公主的谱儿的,就是想瞧瞧你从小儿住的地方,玩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必不教她叩拜迎接,只拿寻常亲戚去走,如何?”   “多谢阿娘!”容妍这才开怀。   又提起她婚事上自己可有要邀请的闺中好友,容妍想起封丘门大街曾经相处的不错的孙玉娇,可惜二人多年未有交集,如今想来也有种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感觉,倒是王邓二人是必要邀请的,另有虞世兰是正经亲戚,她不提都要邀请的。   义安公主又问了问王邓二人家世背景,倒对女儿的闺中蜜友留了几分心,到了成亲当日,见到了这二人,还格外客气了几句,多谢她们昔日在书院之时照顾容妍,倒令得王益梅与邓九娘对义安公主的印象非常好。 ☆、131 成亲(上)   容国公府办喜事,众臣携眷齐来到贺,今上亦有重赐。   前院里,容绍忙着招待同僚,又有裘韦洛三家人帮忙,反是与他政见不合的连襟虞传雄在旁袖手,只负责与同僚谈笑风声。   容家风光回归,义成郡主虽高兴于姐妹团聚,但是夫妇二人对容绍皆不甚喜,两家由始亲近不起来。   虞传雄极为不喜容绍在政治立场上太过坚定,不知变通,当年便令得他很恼火。虽然至如今容绍得了今上重用,那也只能算是他运气好,先帝无子,否则容家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并非是容绍本人眼光有多长远或者政治手腕有多高超。   义成郡主不喜容绍的臭硬脾气,还深恨他让义安公主受苦多年,哪怕在后院遇上,大姨子与姐夫也只限于礼貌寒暄,余者无话。倒与容绍上朝之前遇上虞传雄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位连襟在宫中相见,多是以官方称呼打招呼的。   “虞大人早。”   “容国公早。”   然后二人面带微笑擦肩而过,去寻相熟的同僚。   虞传雄风光十几年,按照他本人在官场上钻营的手腕,此次原本便是个大好机会,趁机在连襟家中办喜事之际,出人出力,最后把臂言欢,顺利打入今上嫡系阵营。   可惜,要他承认自己钻营多年,最后却不如容绍风光显赫,首先心理上便难以承认,其次也拉不下脸来。   他属于先帝嫡系,容绍属今上嫡系,从四合村心腹嫡系回来之后,今上便一点点改变朝廷格局,先帝嫡系心腹已经有好几个落马,空出来的位子被今上的心腹嫡系顶上来。   哪怕以连襟同僚的身份来参加喜宴,众人还是能瞧得出虞容两家的关系并不甚好。   九岁的容谦带着林楠一起招呼一帮少年郎。   林楠在应天府书院收到公主府的贴子,内容是容妍亲书,邀请他前来参加喜宴。送贴子的仆勇载他回京,半道上他回了趟家,想着容妍成亲,想来阿娘不能亲至,恐心中伤怀。到家之后,包氏却说何氏已经被公主府的人接走了,林楠唯有坐着马车前往公主府。   他是前一天就来的,被周嬷嬷安排在了客房住下。晚饭之后,才由容谦引着前往后院去拜见义安公主。   容谦如今也算是个半大小子,经历过逃亡以及后来的北狄求生存,再不是当初胆小腼腆的儿郎。他一路走一路打量林楠,见他除了皮肤黑了点之外,举止倒是温文有礼。快到公主院里之时,远远容妍便迎了过来,笑的极为开心,“阿弟一路可累了?吃过饭了吧?”已到十月,早晚天气已经有点凉,她摸摸林楠胳膊,回身吩咐丫环:“红缨,去寻件厚点的大氅给阿楠。”   “阿姐,我不冷。”   姐弟二人站在那里相视而笑,眸中皆是感慨万千。见得对方都长高了,只不过容妍的高度有限,比林楠要低上许多。她甚至还踮起脚尖摸了下林楠的脑袋顶,“阿弟吃什么好吃的了?怎的长这么高?”又握了他的手:“快进去吧,阿娘跟阿姐们都到了。”   容谦在一旁翻白眼,上前去将两只手分开,面无表情的提醒她:“阿姐,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林家大郎是外男。”他如今很有些小大人的模样儿了,又是国公府长男,将来是要袭爵的,已被义安郡主与容绍耳提面命多次,又丢到了东林书院去读书,年纪不大,心思却已经在回来的这几个月里骤然间长大了,很能察颜观色一阵子了。   容妍与林楠多年未见,又是自小拉手长大,还真没考虑过这些,被容谦一提醒,周围还有许多丫环婆子跟着,况国公府如今客来客往,这动作委实欠妥。二人顿时便有了几分尴尬,初见之时的那份浓烈的喜悦也淡了许多。   进得院里,便有丫环迎了出来打帘子,“公主请林郎君进里面说话,郎君的娘亲与两位阿姐也在里面呢。”   容家姐弟俩引了林楠进去,义安公主在上座,何氏与林碧云林碧月皆陪坐在下首。他进去向义安公主磕了头,见得旁边何氏笑的很是欣悦,长姐算是稳重些的人,初次来到国公府,很是拘谨,反是次姐林碧月满脸难掩的喜色。   国公府派去的车驾去接她的时候,庄母颇有几分不信,待听得原来慧福郡主便是当初的林三姐儿,对林碧月说话的口气都不知不觉间软和了几分,还忙忙招呼庄秀才:“还不陪你媳妇儿去?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国公府门朝哪边开?”   庄秀才亦是面露喜色,林碧月想到能带着庄秀才去国公府,至少这男人不敢再小瞧了她。可惜到得马车前面,候着的婆子笑的很是客气:“我家公主下令,只请林二姐儿去赴宴,也算是全了她们一场姐妹情份,余者便不必去了。”   庄秀才悻悻:“我还是郡主的姐夫呢。”   林碧月还待替庄秀才争取一二,未料同来的婢子掩口而笑:“这位郎君,不是我说你,我家郡主的姐夫那是秦府的二郎君,旁的……可惜府上不姓秦。”   庄秀才极爱面子,闻言顿时红着脸讪讪立在了一旁。   他倒是真想攀上荣国公府这门亲事,可惜对方门第太高,全然无意,一时不得其门而入。   林碧月长久以来曲意奉承他,初初成婚之时仰慕他身上那股书生气,可是时日久了未尝不在叹息,到底是两条道上的人,她与庄秀才三句话说不到一起,想要讨他欢心,唯有不断的从娘家打秋风搬东西回来讨他欢心。如今乍然被庄秀才以尴尬艳羡的神色瞧着,又有婢子下了马车来扶她:“林二娘子,慢着点儿。”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言的快意来,倒也不觉得庄秀才被拒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此事是义安公主一手安排。   婚礼前几日写请贴,义安公主问起容妍,想要请些什么人来参加喜宴,她便提出,如果方便的话,想请林家一家前来。请林家一家前来,义安公主不反对,只是除了林家人,余者她却不认为余者皆可来往。   譬如庄家与邬家,虽是林家姻亲,却与国公府无干。   义安公主见林楠举止有仪,也知他与容妍自小是当双胞胎养大的,听得容妍提起过林楠,言谈之中对这位阿弟极为疼爱,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又送了块玉佩做见面礼,便命容谦引着他去书房拜见国公爷。   容绍近日不但有许多公事要忙,家中喜事又要他开口拍板,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了两半儿来使,见了林楠也只略问了几句,又送了一套御赐的文房四宝,叮嘱容谦:“多照看着你阿姐的奶弟。”   林楠心中一黯,只觉姐弟之间已经隔着无数的阻碍,可是他到底不是小时候那不管不顾只跟着阿姐的小儿郎了。他在书院读书数年,同窗之间也会有身份家世之上的攀比,虽比不得东林书院全是宗亲高官后裔,到底也有六七品官家子弟,家境好的商家子弟,深深明白这社会并非是靠情义维系的,一定程度上是看门庭的。   他多年对姜家深恨,可是哪怕如今林家有些钱财,却无权无势,想要撼动姜家及其姻亲,谈何容易?   姜家的姻亲沈家可还是皇商呢。   何氏一早便说过,她乃康王府旧仆,后来得了义安公主的恩惠才被放出府的,后来抚养慧福郡主,不过是因缘际会,还报当年郡主脱籍之恩。况当年林家也收过义安郡主许多金银财物,不然就凭林保生挑着货郎担子在外卖蜜饯果子,如今全家还不知道在哪里赁着小房子住呢,哪得封丘门的宅子铺面来住?   因此,如今义安公主与容国公回来了,还肯认了她做慧福郡主的乳母,她已知足。凭国公府的门第,便是慧福郡主的乳母,往后林楠的前途也是大为光明,改换门庭指日可待。   林楠与容谦从书房退出来,一路攀谈。   “阿姐她……国公爷可喜欢郡主?”这称呼如今却有些不妥了。   容谦心中很是不愉,虽然他家阿姐胆大包天性格古怪,但便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阿姐聪慧又能干,学语言贼快,跟北狄那帮蛮子打交道十分熟练,早两年就跟阿木尔称兄道弟了。最重要的是,阿姐是他的,不是眼前这小子的!   ——容秀出生之后,渐渐从小肉团子长开来,无数次被容妍逗哭又逗笑,容谦在旁默默围观,终于得出了个结论:原来阿姐喜欢谁,便喜欢把谁逗哭啊。   想当年阿姐初回四合,他可没少流眼泪。   “国公爷……那可是我阿姐亲爹!”他默默的生出一股类似于惆怅的情绪来:“阿姐当年回家,阿爹阿娘不知道多开心!”连他也十分的开心。   “可惜阿姐很快就要出嫁了。”他仰头去瞧林楠:“林大郎,你小的时候,阿姐待你可好?”   林楠见他小孩儿模样,却露出了大人惆怅式的表情,一时心中也觉颇为惆怅:“郡主自小到大,待我都是极好的。”   容谦心中略有妒意,却还是不死心:“那她欺负你吗?逗你哭吗?”   林楠露出茫然的神情:“她……她待人十分好,又怎么会欺负我逗我哭呢?”   容谦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还是有区别的,这么说阿姐最喜欢的还是我跟阿秀!   小孩子独占欲强,他又认定了容妍这一奇特的爱好,喜欢那个小孩儿便一定要将他弄哭,前些日子虞家小郎来,也被容妍给弄哭了,虽说主犯是容妍,但从犯却是容谦。然后……容谦奇异的从中寻到了乐趣,这两日虞小郎跟着义成郡主过来帮忙,他都是一本正经以带着虞小郎玩的名义,好几次将他吓哭,然后再做出好阿兄的范儿来,将他哄乖了。   两个人虽然年纪相差极大,可是此刻都是惆怅满腹,难得一同的对楚三郎此人充满了怨气,竟然奇异的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第二日在席间容谦带着林楠一处,又将他引见给东林书院的同窗,以及前来的官家子弟。这些人起先还当林楠是哪家官员的子弟,待打听得清楚,他是商户人家子弟,便是抚养慧福郡主那家人家的小郎君,便都不大搭理他了。   还有个小郎君悄悄儿扯了容谦过去耳语:“阿谦,你家也真是的,办喜事怎的请了商户人家来?就算是良籍,到底尊卑有别的!”在座的都是正经官家嫡出的小郎君,这才能得容谦招待,其余庶出的小郎君们还不得劳动容谦来招呼。   容谦颇为无奈:“我阿姐一再叮嘱要我好生照顾好他,我阿爹也叮嘱过的。”   那小郎君听得是容国公吩咐下来的,虽然仍是回到座上去了,到底还是离林楠远远的,此后都不曾与林楠多说一句话。哪怕有容谦活跃气氛,作用也不大。   前院里,林楠的遭遇与后院里何氏以及林家姐妹们的遭遇全然相同。   今日前来的,除了许多诰命夫人之外,还有皇室宗亲,如大长公主萧淑。   她与萧怡关系不错,此次国公府成亲,她便早早来了,还笑道:“我本来还想着,家中大郎只比慧福小着一岁,倒可以上门来求亲,哪知道楚家倒是手快,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萧淑家的大郎原本到了定亲的年纪,可惜先帝萧慎驾崩,来不及定亲,又要守孝,一来二去便给耽搁了,出了孝之后一时又没有合适的,这几年京中权贵圈子里儿郎们成亲的年纪普遍大了许多,也许是楚君钺以及秦二郎这帮人引领的晚婚潮流,后来这圈子里倒出了不少效仿的少年郎们,争相与家中长辈斗智斗勇的拒婚。   大长公主家的大郎就是其中一位。   “这件事儿是一早就定下的,当年我家妍姐儿可还是楚三郎送到边陲去的呢。你家大郎将来是必有良媛来匹配的!”义安公主笑道。   萧淑以及一帮诰命夫人们提出要去瞧一眼新娘子,义安公主便引着她们往容妍的闺房去了,沿途到处搭着喜幔,红通通一片。到得容妍闺房门口,周大娘便迎了出来行礼,又引众人进去了:“新娘子正在上妆呢。”   身为新娘子,昨晚被义安公主给私下上了一堂x学课,只不过讲的人语焉不详,听的人漫不经心,便将这一节糊弄过去了。最后义安公主奉送婚前必备X宫册子一套,包裹的严严实实,塞给容妍,遂落荒而逃。   闺女的淡定与她的不淡定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容妍趁着丫环们都不在的功夫,偷偷欣赏了一下X宫册子,一面感叹这册子画的精美,不但人物纤豪毕露十分之写实,一面感叹画画者诗词功夫也不错,每幅图上面总配有艳诗一首。   ——这却是得费些脑细胞,非得书画双绝了。   这应该是X宫册子精装典藏版了。   待听得房门外丫环们的脚步声传来,她即刻便将册子按原样包好,斜倚在榻上捧着本书看。   红缨进来之后,将她手里的书抽走:“郡主,明儿就要成亲了,还下什么苦功读书,理当养养精神,可有一天好累呢。”   容妍才看过了X宫册子,脑子不知不觉间便歪到了旁处去,“是该养养精神了。”明晚估计……比较惨烈。   她打量红缨神色,没从后者面上瞧出羞赧来,便后知后觉的想到,许是她自己想多了呢。又嘱咐红缨:“阿娘说那个包袱要压到嫁妆箱子底下,你收好吧。”   红缨便依言收了起来,服侍她洗漱睡下不提。   到了五更天,容妍迷迷糊糊的,便被红缨跟周嬷嬷从床上合力拉了起来,要沐浴洗漱。她一夜翻来覆去没怎么睡好,才迷了一小会儿就被扒拉起来,神志都不清醒,只觉此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无异于上大刑,便闭着眼睛由得她们动作,最后在放着花瓣的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人才清醒了过来。   有丫环洗头洗脚,将她全身搓洗干净。本来她也算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少女,平日尤其讲究卫生,可是被丫环们这般细心的搓洗,容妍都怀疑平日自己是不是太脏了,这会儿都要被搓下一层皮来。待到被按在凳子上绞面,差点嗷的一声惨叫出来。   之前她还觉得起床是酷刑,现在看来绞面才是酷刑。   负责绞面的那位贵妇人她并不认识,只是手上功夫颇辣,瞧着手轻,几起几落,但到了容妍面上,便是辣辣的疼。   待她绞完了面,周嬷嬷引了那位夫人出去吃茶,何氏带着林碧云林碧月进来了,容妍才拉着何氏的手小声诉苦:“阿娘,真是疼死我了,这会儿都还疼着呢。”   旁边丫环婆子齐齐侧目,周嬷嬷折返,恰听到此话,忙咳一声:“郡主,称呼错了。”从今日开始,她不但是慧福郡主,容国公与义安公主的嫡长女,还是楚将军府的少夫人,许多地方不能不注意。   何氏与容妍皆有几分尴尬,还是何氏先开的口:“郡主这是叫混了,以后可不兴将奶娘叫阿娘了。”   容妍静了一刻,才低低呼一声:“奶娘——”   何氏如今手里也宽裕,这会儿是来给她添妆的,身后跟着的林大姐林二姐皆有礼物奉上,只不过都是何氏准备的。   邬家家境普通,拿出添妆礼不难,难就难在要能拿得出手的。   庄家就更不必说了,一家子不事生产,仅靠几亩薄田以及庄秀才在外帮闲得些儿赏钱之类过活,有时候还要靠林家接济,便是今日林家姐妹俩参加喜宴的衣服首饰也是义安公主吩咐下去,周嬷嬷让丫环准备的。   林碧月摸摸头上的钗,金属冰凉的触感,总不能将义安公主吩咐置办的转头拨下来当容妍的添妆礼吧?   何氏早料到这些,从袖中拿出金钗三双来放到了丫环捧着的朱红漆盘之上,已经陆续有几位夫人来过了,里面放着的皆是她们留下的添妆礼。   “这是我与大姐儿二姐儿给郡主准备的添妆礼。”她眼眶有几分湿意,谁能想得到当初连身份也不敢曝光的容妍,能有今天这般盛大隆重的婚礼呢?   还好她长的很好,哪怕在林家小小年纪辛苦了几年,等她回到义安公主身边之时,还是个聪慧能干的小娘子,不负公主当年所托。   何氏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林碧云手里还挽着个小包袱子,打开来放到了妆台前面,给容妍瞧:“这是我闲来给你做的几个荷包跟绣的帕子,给你自用也好,送人也好。”   她的绣活精致,尽得何氏真传,十分的出色,便是容妍房里侍候的婆子丫环们也连连称赞,还有个婆子多嘴夸了句:“林家大娘子这绣活儿真是出色,便是公主府里最好的绣娘也比不上。”   林碧云便罢了,她素来从不把人往坏处想,林碧月这几年却是在庄家与婆母小妾的斗争斗勇中新获得了一项技能:听话听音。   一句话听到她耳里,她便要掰开了揉碎了细细的回味,寻出潜台词来。   哪怕这句话原本没有潜台词,也能给她找出来。   那婆子不过是随口拿来比喻,要知道容妍身上这套嫁衣便是府中最为灵巧的绣娘日夜赶功而成,足绣了两个月。绣成之后,挂到郡主房里,不知得了多少人称赞,都夸这嫁衣绣的好。   但听在林碧月耳里,便又听出别的味道来,顿时冷哼一声,下死眼盯着那婆子瞧了几眼,“你当谁都是卑贱的奴婢出身呢?!”   她也不过是告诉那婆子,林碧云乃是良家妇,跟她这样的奴婢身份不同,别拿公主府里的绣娘来与林碧云相提并论。她原意是强调林碧云的身份,不想却无意之中影射到了何氏身上,待醒过味儿来,再去瞧何氏的脸色,真是极为后悔。   只因容妍房里此刻不止有丫环婆子,还有方才进来的官家夫人,也不知是谁家的三名贵妇人进来添妆,听得这话顿时掩口轻笑,她们也不多说什么,只添了妆对新娘子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儿,这才一脸讽刺笑意的瞧了林家母女三人一眼,出去了。   待她们出得门去之后,议论声便很快从房门外传了来。   “本来便是康王府旧仆,还当抚养了郡主便身份高贵了起来?”   “可笑那丫头的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去……”   “不过是个旧仆尽了忠,公主也太厚道了,还接了府里来参加喜宴,早该给点财物打发了呢。”   ……   容妍猛的坐了起来,脸色变的十分难看。她的本意是接了何氏以及兄弟姐妹前来参加喜宴,却不曾设想当着她的面儿,也能听到这般难听的话。   容国公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国公府的一举一动。   权贵圈子里,奴婢对主子尽忠乃是义务,可是主子恤奴仆却是恩德。   哪怕脱了奴籍,可是到底出身瞒不了人,追根究底,何氏出自康王府这却是事实。   何氏忙将她按着坐了下去:“郡主急什么?那几位夫人说的原就是事实。”她是奴婢出身没错儿,这也没什么可掩饰的。   今日乃是容妍大喜之日,她却不忍教这孩子为自己而生气了。   “郡主快坐下来吧,还要描眉化妆呢。再说了,原本身份尊卑有别,都是公主抬爱呢,能看着郡主出嫁,我便十分高兴了。”   这却是她的心里话了。   何氏是自小做人奴婢的,恪守尊卑,对主子尽忠的念头早就刻在脑海里了,况如今在义安公主面前,也完全没有抹掉旧日的习惯,习惯了谦卑顺从。若真是让义安公主拉着她去那帮贵妇人圈中走一遭,她恐怕会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另外一个便是,这些贵妇人们全都身有诰命,光是磕头见礼都要累死。   何氏所求,不过是亲眼看着容妍出嫁,她如今已经亲眼瞧见,心愿已足,余者倒全然不用计较。   她这样的身份,也计较不起来。   若是容妍在大喜之日跑去与这帮妇人们大闹,哪怕本意是为了她讨回公道,可是实际上却会沦落成笑话一桩。   ——若无抚养容妍之事,又以乳母身份前来参加喜宴,何氏母女三人恐怕连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平民与官员权贵之间隔着的是深深鸿沟,不是轻易能够跨过去的。   义安公主也知这一现实,哪怕她将何氏奉为上宾,只除了让前来参加喜宴的官眷们不愿与之同桌之外,于这些官眷以及何氏来说,都是种侮辱。   对于何氏,她身份上的差异哪怕坐到上宾,恐怕也诚惶诚恐坐不住。   对于那些官眷们,哪一位愿意屈尊坐在商户妇人下首?   喜宴之上的位子,都是按着身份地位早早就安排好的,义安公主若真这样做了,不但会被人背地里笑话失心疯,恐怕还会遭到御史弹劾,认为容国公府内宅不肃。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基础的都做不好,谈何治国平天下   容妍被何氏按着坐下,何氏伸手去拍拍她紧攥着的手,只觉手背之上忽然一烫,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热泪砸中,她听到容妍低语:“阿娘,对不起!”   她的本意并非是要何氏来受辱的,只是环境如此,却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何氏拿了帕子轻轻替她拭净了面上泪:“还没出门怎的就流起离娘泪了?快别哭了!能亲眼看着你出嫁,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生怕她心里存了这心结,便小声附耳道:“待得你成亲之后有空家来,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我早就不贪嘴了……”容妍擦了泪,颇有几分娇嗔之意,可是瞧着何氏的目光却充满了歉意。   早有人上前来服侍容妍穿戴上妆,嫁衣一层层穿上去,头发被高高束了起来,凤冠霞帔,腰间配饰皆是成双成对,腕上龙凤金镯重的她觉得像镣铐,假如再来个脚链,她都要考虑自己这不是出嫁而是要下牢了。   大长公主进来的时候,只除了容妍,房里所有人都跪下请安。   不是容妍不肯跪,实是她觉得自己顶着一脑门子重物,想要行个礼万一把脖子扭折了——性命堪虞啊。   待她缓缓起身,萧淑已经到了近前,将她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   “快坐下吧,这身行头可不轻,今儿就免了这虚礼了。”   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新嫁娘头上顶着的这些东西的重量。   “多谢公主殿下体恤。”   萧淑扭头朝着萧怡笑:“阿妹,你瞧你家阿妍,应该叫我做姨母的,叫什么公主殿下啊?”   除了各地藩王家的郡主们之外,萧淑还真没什么亲姐妹,算起来所有的都是堂姐妹,只不过萧锦萧怡血缘关系上又远了一层,感情上萧淑却与萧怡更近些,自小就处的好。   “等你添了妆,若是真添了好东西,我让我家阿妍再改口叫姨母也不迟啊!”   义安公主说笑着,示意大长公主脚下跪着人呢。   萧淑笑道:“都跪着等着领赏吗?还不快起来!等你家小郡主出嫁了,回来你家公主哭起来,再领赏也不迟。谁让她生个闺女千伶百俐,这会儿让她人财两空,心痛肉也痛一痛。”   地上跪着的众人都起了来,林碧月偷偷打眼去瞧大长公主,发现这一位,虽叫着义安公主阿妹,却瞧着委实比义安公主年轻上许多,保养的极好。   大长公主感受到有人在打量,打眼一瞧,不觉便皱眉:“阿妹,这是哪里来的——”后面半句话却未曾说。   若非今日是容家喜事,被个寻常妇人这般打量,萧淑早吩咐拖下去打板子了。   义安公主将何氏母女三人介绍了一番,何氏重又带着两女下跪见礼,大长公主见得何氏谦恭,那眉头才稍稍松开了一点,只淡淡一句:“这妇人倒是个好的,退下去!“便命得她们母女退下。   何氏带着两女儿从容妍闺房里退了出来,林碧月还要回头,恨不得扒在门框上瞧热闹:“阿娘,这位是……大长公主诶,阿娘我们留下来瞧一瞧她给阿妹添妆,送什么好东西了。”   来了国公府,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不但好些吃的用的叫不上名儿来,便是容妍房里那些首饰嫁妆也让人眼花缭乱。   何氏恨不得回身给她一个嘴巴子:“还不快走!方才大长公主已经不高兴了,你若是再多嘴多瞧,小心被拖下去打板子!”   林碧月在小户人家里长大,不知大户人家的规矩,这原也没什么出奇,可是何氏却是知道的。   今日她放肆的打量大长公主,已有冒犯之嫌,若真是被打板子,那是打了也白打。   房里萧淑待得林家母女离去,给容妍添了妆,乃是内造的两套头面,又有跟在大长公主身后的官眷们也纷纷表示。待得添妆完毕,照例是说些吉祥话儿,这才相偕离去。   待得外面的喜宴进入尾声,楚家迎亲的队伍也到了门首。   今日是秦二郎领着一帮人拦门,林楠与容谦也在其内,又有裘盛洛丰等通家之好的儿郎们充做兄弟。   楚君钺一瞧见竟然是秦二郎拦门,顿时笑了起来,连十一郎也在旁嘀咕:“不怪我去请秦二郎来迎亲,他却不肯来,原来是充做女方亲戚了啊?!”   不妨这话被秦钰听到,他不禁笑的洋洋得意:“什么叫充做啊?我本来就是女方家亲戚。楚三郎啊楚三郎,你也有今日啊!”没成想也能落到他手里。   秦钰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来,洛丰裘盛等人也牢牢堵在门首,连北狄副使阿木尔也从喜宴上跑来凑热闹,一着急跑出一嘴的北狄话来,大部分人听不懂,却乐的哈哈大笑。   其实阿木尔话里的原意跟秦钰差不多,翻译过来就是:楚三郎,你今日可落到我手里了!   容家门首,竟然被这帮人堵的严严实实。   事实证明,一帮乌合之众还是难敌楚家三郎的近身护卫。   楚三郎将娶亲当成一场攻城战来指挥,不过半盏茶功夫,国公府大门便告失守,败军之将秦钰抓着他的袖子恨不得痛哭流涕:“楚三郎你怎么能这样?”竟然粗暴的直接拿武力辗压过来,害他准备了许久的拦门诗都没用上。   亲,这跟约定俗成的不一样哟!   楚三郎笑的颇有几分春风得意,安慰的一爪子将秦钰拍开,又一巴掌按在叽哩咕噜一着急又往外冒北狄话的阿木尔脸上,将他按的消了音,这才雄纠纠气昂昂的跨进了国公府大门。 ☆、132 成亲(下)   自从婚事订下来之后,楚君钺与容妍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两家都在准备婚事,按照时下风俗,婚前新娘与新郎是不能再见面的。   已经跟着容绍与义安公主回来的十二郎回到将军府交差之后,曾经形容自家主子:“真是望眼欲穿扳着指头数成亲的日子啊!”这话很写实的道出了楚君钺斯时斯地的心情。   堂前拜别的时候,容妍的关注点在爹娘弟妹身上,还有立在义安公主身侧的何氏身上,哪怕蒙着盖头,瞧不见众人神色,义安公主握着她的手也被泪水打湿,哽咽到语不成句。   母女两个齐齐落泪。   这场承欢膝下的相聚,太短。   ——萧怡总觉得闺女回到她身边还没几日,怎么眨眼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呢   容绍虽也有满腔的话要叮嘱女儿,到底是男人,只两句便打住了。   容家父母女儿离别之时,堂上气氛为之肃然,反是新郎倌楚君钺心花几欲怒放,朝岳父母叩首敬茶之后,又偕同容妍向父母拜别,在岳父母面前还要保持庄重模样,可惜唇角却怎么压都压不住,非常应景的朝上翘着,一改往日的面瘫形象。引的十二郎都想捅捅他的腰,提醒自家主子注意形象。   容妍视线被盖头遮着,又满腹伤感,瞧不见他这副模样。自来女儿家出嫁,离娘之时不免惆怅万分,但儿郎娶妇,却是万分开怀,真是再不会错的了。   容绍一眼即看穿这小子面孔之下掩藏的情绪,心中不愉,却也想到他一把年纪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再不成亲,恐怕上京城中都要有人传出楚三郎不能人道的小道消息了。   作为岳父,容绍已经算是很能体谅准姑爷的心情,将准备好的武力交流翁婿感情这种方式延迟到了三朝回门,再视情况实施,而不是在娶亲之日集合手下儿郎的武力,来对付新姑爷。   好歹国公府里的护卫们也是他回来之后召回的康王府四散零落的旧部子弟,又经过国公爷悉心调教数月,武力值也不可小窥。   对楚三郎用武力辗压容家拦门的年轻郎君们,国公爷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上轿之时,倒有个小插曲。   原本新娘子出大门之时,要有娘家兄弟背到花轿之上,但容谦年方九岁,身量未足,还不及容妍高,想要完成这一任务难度太大,表兄弟虞小郎就更小了,数得着的唯有林楠,算起来却是两姓旁人,哪怕谁也知道容妍是林家抚养长大,到底男女有别,并非亲生姐弟,容易落人话柄。   当着宾客以及新郎倌的面儿,由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年轻郎君将容妍背到花轿上,恐怕以后容妍以及国公府都不必在人前抬头了。   国公府原定的是让喜娘背新娘子上轿,因此这喜娘首要的便是身高体健。哪知道到得大门口,楚君钺却越过喜娘,抱起了新娘子,朝着花轿行去。   当场便有年轻的宾客起哄,诸如秦钰等人,另有年老的宾客略微皱了皱眉,可是考虑到容妍还真没有能胜任背轿的兄弟,此事由得新郎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倒也释然了。   惟容妍被蒙着盖头,猛然间被男人抱了起来,差点吓出声来,待听得楚君钺在她耳边低语:“是我。”她方才放下一颗心来。   可恨此人今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将她弯腰放进花轿之中,借着退回之际,摸了把小手,挠了下她的手心,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了轿帘。所幸今日二人都身着宽大的礼服,旁人倒也不曾瞧见他的小动作,只有视线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容妍恨不得挠他一下。   她这里在伤感,他的脑子已经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   一路之上吹吹打打,容妍在花轿里被吵的头晕,又加之前一夜几乎没有睡好,在喧嚣声中以及花轿小幅度的摇晃之下,她困意上来,差点睡着,总算还留着一分清醒,到得将军府门首,红缨在花轿外小声提醒,她这才猛然醒了过来,暗呼好险。   此后的事情容妍都觉得恍如梦中,似个牵线木偶一般被红绸牵引,一侧还有红缨扶着,跨过火盆,入得楚家门,听着礼官的提示,一拜再拜三拜,堂上宾客的议论笑谈声撞进耳里,她甚至能透过盖头瞧见对面男人的双足,蹬着厚底锦靴,直等被牵着慢慢入了洞房,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到底还不算完,她被丫环小心的扶到床上坐下,只听得喜娘凑趣,眼前骤然一亮,楚君钺那张久违的脸近在眼前。   他本人生的极好,肩宽腿长,蜂腰猿臂,又经过时间沉淀,当年相遇之时身上那种难掩的锋锐之感早已不见,就好似宝剑入鞘,掩去了一切的锋芒,却更见男儿沉稳的气度。   此刻他与她四目相视,可能是今日房里红彤彤的,他身上又着喜袍,哪怕眉目深敛,可是眸底却喜色暗涌,嘴角眉梢到底也绽出几分强烈克制的温柔之意,整个人都平添了几分暖意,倒与往日截然不同。   刹时容妍升起个荒谬的念头:假如早几年他们成亲,也许并没有目下来得合适。   她脑子里想着,神情上便显出三分呆意来,更引的楚三郎忽展颜一笑,温柔尽显,唯目中只有她一人,倒引得房里的妇人们轰然而笑。   其中一名身着石榴红洒金裙子年约二十出头的妇人顿时笑道:“瞧这一对儿新人,眼睛里有了对方都拔不出来了,咱们还立在这里碍什么事儿啊?”   另有妇人笑道:“阿嫂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可别新娘子一进门你便将人给吓住了,到时候可怎么向姑母交待?”   原来这两位却是楚夫人娘家侄媳妇。想当年楚夫人绞尽了脑汁想要给楚三郎娶一门娘家侄女进门,娘家侄女便跟走马灯似的到将军府暂住,结果一个也没成,最后才知道原来这位表哥心有所属。   不但心有所属,他还长情,就为了等慧福郡主,多年未曾娶妻,已届大龄,若是亲事未成,差不多都快成亲戚间的一桩笑话了。   现在亲事成了,倒是佳话一桩。   今日成婚,楚夫人娘家嫂子弟妇统统出席,又分别携家中儿媳前来,名为参加喜宴,实则是想瞧一瞧慧福郡主真容,以平自家闺女被拒的恼意。   慧福郡主的嫁妆先一日抬了过来,十里红妆,新人的院里房里几乎被占满,后面的车队还瞧不到头,楚三郎这些舅母们心气略平。   想想自家闺女若是真许了楚三郎,恐怕连慧福郡主一半的排场都没有,更何况婚事乃是御赐,嫁妆里也有今上御赐之物,实是风光无限。   剩下的,便是瞧一瞧慧福郡主模样品行风姿气度了。   别光瞧着外面壳子繁华似锦,内里却是个草包,那才好笑呢。   这便是楚三郎几位表嫂们此行的任务了。   待得盖头揭了起来,红烛映照之下佳人眸色如水,清丽无双,容貌出挑,家世显赫,还有什么可挑的呢?这几位心中便不由感叹,也怨不得当初楚三郎瞧不中几位表妹了,实则是他的眼光太过毒辣,居然在市井间也能捞到这等好的姻缘,不能不让人感叹缘份二字。   容妍长年在外行走,身上少了一种闺阁女子的娇弱之气,反因阅历眼界,被众人取笑也并不见羞窘,只嫣然一笑,容色生辉,不止是楚三郎有瞬间失神,便是那几位妇人也觉其人一笑明媚如花,夺人眼目,让人顿生亲近之意。   一时里又有妇人将夹生的饺子递到了容妍嘴边,她早知婚礼之上有此一节,咬了一小口便不再吃,那妇人便故意问:“新娘子怎的不吃了?”   容妍略微压低了嗓音,道:“生的。”明知这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她也不得不回答。再是从容镇定,此刻面上也有几分作烧。   房里妇人便齐齐笑出声来,连楚君钺眼角眉梢也带了笑意出来,被容妍瞧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你傻笑什么笑?!   众妇人眼得新婚夫妇这般模样,笑的更狠了。   “姑母这下可是放心了,新娘子都说了要生的,待过完了年便可抱上大胖孙子了,说不定三年抱俩,以后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呢,有得她忙活呢。”   楚夫人多年空守后宅,半生寂寥,也就这几年才盼来了楚家父子俩,空寂的后院才热闹了些。这妇人说的却是实情,她盼孙子都快把眼睛盼绿了。   容妍被打趣,默默安慰自己,她今日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大众,还是配合些比较好。   喝完了合卺酒,楚君钺先被众妇人催促:“三郎还不快去前面宴席上陪客,别在房里难舍难分了。”   楚君钺便叮嘱了一句:“你好好的。”倒惹的妇人们又取笑了一番,“放心,人既然娶了回来,便跑不了的,我们都替你看着呢,还不快去。”   楚三郎不惯与妇人们调笑,他向来对妇人是敬而远之的,又被取笑,倒比容妍更见局促,略一颔首便出去了。   留下来的妇人们说了几句话也散去,房里一时只留了容妍带来的丫环以及婆子。   义安郡主心疼女儿,旁人她也不放心,便让周嬷嬷跟着容妍来了楚家,另外还有陪送的燕喜嬷嬷两名,另有丫环厮仆几十名,都由周大娘管着。   一时里卸了钗环,净面洗漱,外间又有丫环提了提盒进来,道是楚夫人特意叮嘱的,给少夫人做的汤水面食。   容妍一大早爬起来,连茶水都不敢多喝,只抿了两口,干咽了两块点心,怕婚礼进行到一半水火无情。撑到这会儿,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听闻送来的是汤面,立刻便朝红缨使眼色。   主仆俩磨合了也有数月,红缨含笑接过了食盒,道了谢,另有陪嫁来的丫环流苏给那送吃食的丫环赏了个荷包。那丫环捏捏荷包里面的东西,一脸喜意的退下了。   楚夫人想的周到,提盒里装着四样小菜,一大碗鸡汤面。容妍一碗汤面下肚,这才觉得有了点力气,整个人都摊开在喜床上,假如忽略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这张床真是又大又舒服。   楚三郎从酒宴上回来的时候,容妍已经睡的酣甜。   她实在是又累又困,肚里又暖洋洋的,不睡着都不行。   楚三郎:“……”   周嬷嬷在旁一本正经的解释:“昨晚郡主一夜不曾好睡,今日又累了一天,大概撑不住了。”早有粗使丫环在隔间准备好了沐浴用水,便悄悄退下了。   楚君钺的习惯是不要丫环近身服侍,可是干粗活的却也不能少。   他自去沐浴,周嬷嬷便朝丫环们使眼色,待得他出来,房里红烛高照,只除了床上酣睡的佳人一枚,再无旁人。   ☆、133 洞房   床上的人儿许是太累,连被人注视着也毫无所觉,兀自睡的香甜。   楚君钺伸出手指来,轻轻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头,被她迷迷糊糊之中伸手拨开,也不知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复又沉沉睡去。   楚三郎真是好笑又无奈。   听说过新婚夜新郎醉的不醒人事冷落过新娘的,还没听说过新娘子不等夫君,顾自睡去的。   十月的夜已有了寒凉之意,他这一路从前院回来,倒吹了些冷风,激起了酒气。为了阻拦前来闹洞房的那帮人,一个人力战群雄,将秦钰等人灌的烂醉如泥。又指挥着护卫们将他们一一架出去送到各家车上,这才放下心来。   非常时刻,又不能让贴身护卫们搭把手拼酒,到底身份所限。往日把酒言欢的兄弟们此刻都成了敌对一方,巴不得他出丑,楚三郎自觉这婚礼办的非常之吃力,却也非常之欣悦。   最可恨北狄副使阿木尔,也跟着从容家跑来闹场。楚三郎不满,却架不住十二郎道出真相,这位宾客乃是楚大将军相请的。   据说此人向北狄可汗申请了长驻上京城,理由便是反正两国贸易往来,总要能有个向大梁朝中递得上话的,于是便可耻的留了下来蹭吃蹭喝蹭酒。   偏偏他的酒量极好,等最后一个将他灌翻在地,楚君钺也有了几分头重脚轻的感觉。   房里静极,这会儿他酒气上头,只觉床上睡着的人儿是从来没有过的乖巧堪怜。他们自相识至今已届六年,从来没有比之这一刻更为美好的静谧时光。   楚君钺胸臆间满是欢喜,低下头浅尝辄止的亲了一下,就好像长途跋涉的旅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疲累满足兼且有之,比起敦伦之乐来,他甚至觉得他更想抱着她静静安睡。   房门外面一直候着的周嬷嬷连同燕喜嬷嬷候了半晌,只等着收拾残局,可惜房里却一直静悄悄的,半点动静皆无。   周嬷嬷深悔自己出来之前,未能将郡主叫醒。新婚之夜新郎倌与新娘子盖着棉被纯睡觉……这要是让楚夫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容妍是被热醒来的。   她做梦梦到了一路向西去浩罕汗国的沙漠,途中大家的水囊里都没了水,日头当头照下来,仿佛要把人烤焦一般,特别是背上就好似被火炉烘着,真是又渴又热,出了一头的汗,心中焦躁,只觉要被生生渴死在沙漠里,这一着急……就醒来了。   入目处是一片暖红,有烛光透进帐子里。触感觉醒,只觉背上贴着个热乎乎的胸膛,她等于是整个人都缩进了个滚烫的胸怀,还盖着厚厚的被子,不热才怪。   然后……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儿来,貌似……今晚是她的新婚夜……   楚三郎是在军营之中长大,警惕性非常的高,酒气过了之后,些微动静便醒了过来。温香软玉在怀,感觉着实不赖,他一时沉湎,只觉全身放松,懒洋洋不想动,唯有一处渐渐觉醒。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缓缓的小心翼翼以不惊动他为前提的情况下,要脱身而去,楚三郎禁不住哑然失笑。   “阿妍,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容妍倏的一惊,全身即刻僵碍了起来,二人身体紧贴,她非常明显的能感觉到楚三郎的身体变化。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她又不是无知少女。   “我……我热的慌,下床喝口水去。”   楚三郎安抚的摸了把她的脑门,感觉到了细密的汗珠,利落起身:“你且在被子里躺着,别起来着凉了,我去给你倒水。”还细心替她掖了掖被角。   ——新娘子要是新婚之夜着了凉,传出去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取笑战况太激烈了?   容妍目光闪了闪,眼见得他只着中衣下床去,从桌上温着的窠子里倒了一杯水过来,她坐起身来,接过杯子一口饮尽,抬头见他热切的目光,顿时颊生晕红,只觉二人只着中衣这般相处……实在有几分尴尬。   在院子里站了半宿的周嬷嬷与燕喜嬷嬷前半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听着房里阒静无声,左右踌躇,一时恨不得敲敲房门提醒一下房里的新婚夫妇:亲,洞房花好,别睡了该干正事了;一时又担心新姑爷的脾气秉性,新娘子带来的陪嫁嬷嬷提醒新郎敦伦,万一得罪了新郎,让他们夫妇有了心结,这可就不好了。   到了后半夜,天色将晓之时,听得房里终于有了动静,且动静还不小,周嬷嬷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与燕喜嬷嬷相视一笑,压低了声音念了声:“阿弥跎佛!”又叮嘱了院里候着的粗使丫环,去厨房烧好沐浴热水,这才轻手轻脚回房去歇歇脚。   到得天光大亮,周嬷嬷又过来了,却见得丫环们还候在外面,捧着巾帕面盆之物,还有抬着热水的,皆静静候着,顿时一惊,蹑足过去,顿时一张老脸都要烧红了。   ——房里竟然还有动静。   她望望天色,顿时半晌无语。   这要是让楚老将军与夫人知道了耽误了给长辈敬茶却是因为房里的事情耽搁了,还不得心有不满啊?   她环顾院里众人,只觉再站下去大家都要一块儿没脸,想了想唯有豁出自己这张老脸来,制止小两口再胡闹下去。唯有将头扭过去瞧着院里那株掉光了叶子的树,放空目光,排除心理障碍,努力清了下嗓子,“咳……咳”两声。   过了一会,房里的动静终于小了下去,院里所有人都以仰慕的眼光瞧着周嬷嬷,恨不得给她老人家点三十二个赞。   容妍是红着脸沐浴的,丫环全被她赶了出来,自己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才缓解了全身酸痛。出去的时候看到楚三郎讨好的笑容,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坐到了妆台前,示意红缨给梳妆。   床上已经被重新收拾过了,房里也燃了香,楚三郎已经收拾整齐,坐在妆台不远处的鼓凳上,目光却只在她身上盘梭,眸含笑意,整个人一扫往日高冷的面瘫形象,真有几分如沐春风之感。就连楚夫人房里前去收白绫喜帕的杜嬷嬷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回去之后回禀给楚夫人。   “夫人您是没瞧见三郎那模样,带着几分笑意盯着梳妆的少夫人直瞧,一屋子的丫环嬷嬷们都装没瞧见,少夫人臊的都快抬不起头了……”   实则容妍不是因为楚三郎的目光而羞臊不已,而是她发现一个事实:他们夫妇的新婚夜……院子里还候着光明正大听壁角服侍的丫环仆妇。   真是让她颇有几分无地自容,可恨某人脸皮厚如城墙,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相反的他多年宝剑空置,如今出鞘试剑,颇有种谁与争锋的洋洋得意之感。这从容妍腿脚无力走路都有几分打软便能得出结论。   真恨的容妍牙根痒痒,恨不得再在他身上多咬出几个牙印儿来。   实在是太丢脸了!   楚夫人笑的颇有几分感慨:“总算三郎成了亲了,我也了了一桩心事。”母子多年在逼婚路上相互角力,最终尘埃落定,真是不容易。   杜嬷嬷凑趣:“赶明儿少夫人有了身孕,再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可有得夫人忙活了。”   含饴弄孙可是楚夫人多年心愿,杜嬷嬷描绘的美景正合她意,面上笑意愈浓,又吩咐杜嬷嬷:“三郎房里的早饭可备下了?回头炖了补汤过去,给他们小两口补补身子。”   楚老将军天还未亮便上朝去了,向翁姑奉茶这一环节被推迟到了午后,因此楚三郎才能在天光大亮之际搂着媳妇儿胡闹,还不肯罢手。   待得楚老将军下朝回家,新婚夫妇这才前往主院向父母磕头敬茶。   楚老将军拈着白须笑的十分给面子,正逢喜事,他心中高兴,连带着看儿子那张脸也顺眼许多,又诧异的发现他今日竟然也是嘴角生春,十分的应景,多年父子难得片刻融洽,再观新妇,竟然是位难得的佳人,心中也感叹:这小子冰坨一块,竟然也教媳妇儿给捂化了。   因为容妍,家中温度直线上升,楚夫人敏感的察觉到这一变化,瞧着她的眼神便更加慈爱了,不但今日见面礼十分的贵重,便是吃饭之时,容妍一摆出立规矩的姿态来,要站在她身边布菜,便被她拉了手儿往桌旁去推:“咱们家里总共才这几个人,不兴摆那规矩,你以后且坐着安心吃饭吧,家中还不少盛汤布菜的丫环。”   这却是疼惜她了。   容妍十分感激婆母开明,“多谢阿娘体恤。”这才落了座。   楚夫人听得她唤阿娘便开怀,又见她并不是一味矫情之辈,非要在她身侧立规矩,更觉心喜。楚家后宅清静惯了,她倒并不一味恪守那些繁文缛节,若真是来个非要死守着规矩的媳妇儿,表面上听着是孝顺,可是实质上她反不自在,倒不见得相处得愉快了。   总归家宅和乐为上,那些规矩还是虚的。   全家人安安静静吃了顿团圆饭。饭后容妍还想陪着婆母坐会儿顺便联络下感情,以后这位就算是她的直属上司了,虽然她并不指着婆母疼爱过日子,可是搞好上下级关系,总不会错。   况且瞧着敬茶时见面礼的厚重程度,以及吃饭之时婆母的态度,她这位婆母至少目前还是很好相处的。至于以后会如何……实在搞不定,可以派楚少将军出马,想来无有不胜的了。   不过楚夫人体谅他们新婚,便催促着两个人回去补觉,理由十分含蓄委婉:“这几日忙着成亲,不但是你们累了,连我也累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要歇一会呢,你们也赶快回去补补觉,晚上再过来。”   容妍面上作烧,心中吐槽:婆母大人您这不是间接告诉我们,昨晚激战,今日宜保存实力养精蓄锐?!   待回到房里不多时,又有丫环提了补汤来,点明了是给少将军少夫人的饭后汤水,容妍揉着肚子几要呻吟出声——她方才吃太饱了。   论理,初次与公婆上桌,她不应吃的太饱。   可是楚家饭桌上的气氛很自然,大家的目的都很单纯,就是专心致志的填饱肚子,楚家人口简单,全然没有什么别的戏码。楚老将军与楚君钺皆是军营里出来的,哪怕风度犹在,可是在饮食的数量上还是很可观的,瞧着胃口十分好。假如她身边的自家老公吃一碗饭,她想吃一碗半还有顾虑,可是当身边的老公与上座的家翁连扒了四碗饭之后,容妍觉得……她吃了一碗半其实真的不算多。   连楚夫人也不时让丫环挟菜给她,重点关照新媳妇儿。   容妍不知不觉就吃饱了。   同桌而食,有个好胃口的人相陪真是太让人有食欲了。   最后丫环拿了赏钱走人,补汤全进了楚三郎的肚子。   他还恬不知耻的向她表功:“娘子我疼你吧?!”这货自打二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飞跃,他便娘子长娘子短不离口,又逼着容妍改口叫夫君,被她暗底里掐着他腰间肉拧了好几下,在他眦牙咧嘴的表情之中笑的万分甜蜜:“夫君——”   楚三郎疼的直吸气。   “你若真疼我,怎的好吃的全进了自己肚子?”   哪里疼她了?   今儿早上被折腾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反正没看出来!   楚三郎:“阿妍你强词夺理!”明明是你自己饱了吃不下让我代饮。   容妍欣慰的摸摸他的脸,“阿钺乖!”被叫娘子她感觉身上起腻,听到叫阿妍,才觉得这货正常了许多。   楚三郎觉得很委屈,明明人都娶回来了,多年心愿得偿,怎么在床上乖的跟小猫似的——其实是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力——吃饱喝足之后就张牙舞爪了起来。   亲,这跟想象的不一样啊!   大梁朝夫妻们的主流旋律是夫唱妇随,女儿家温柔郎君英武,新婚之日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他还没感受到,先感受到了来自于媳妇儿的深深恶意——她摸着他脸的模样实在像他摸着以前营中养的一条狗的表情,怎么瞧怎么像。   楚三郎暗中下定决心,一定要重振夫纲,让小媳妇儿乖顺的跟小猫似的,这才符合他心底里对婚姻的期望。   ——很快,他就会发现,成亲须谨慎,修行靠个人!   待得黄昏时分,楚将军开了祠堂,带着新婚夫妇祭拜过祖宗,入了祖谱,容妍才算是真正入了楚家门,成了这家中一员。   ☆、134 甜蜜   三朝回门,楚夫人早早备下了礼物,遣了杜嬷嬷亲自送了礼单过来,让容妍过过眼。   “夫人说了,这只是让老奴在库里捡合用的拟了单子出来,让少夫人看看。少夫人若还有想要加的,只管往上添,夫人会遣人去置办的。头一回回娘家,可不能怠慢了。”   “阿娘做主就好。”容妍粗粗看过,将单子递还给杜嬷嬷,中途却被楚君钺给截走。   “我来瞧瞧阿娘都给准备了什么东西。”   杜嬷嬷忍不住笑:“三郎这是怕夫人准备的礼薄了,在岳家丢面子?”她是楚夫人陪嫁,又是楚夫人左膀右臂,陪伴楚夫人的时间比夫儿都多上许多,是以很有些体面,自然敢当面打趣楚君钺。   容妍从自家夫婿手中抢过单子还给了杜嬷嬷:“送礼的事情你我都不懂,这些事情还是让阿娘定夺吧。”   杜嬷嬷回去向楚夫人笑禀:“三郎成了亲之后,可真是转性了,连礼单都要瞧上一瞧。”   楚夫人笑道:“他那是爱屋及乌,怕我怠慢了他岳家吧?”   “哪里?!夫人最是明礼,容国公与义安公主那是什么人?根本不介意这些小事儿,夫人也不会做差了,连三朝回门的礼单都让少夫人亲自过目,三郎又怎会想到哪里去?我瞧着倒是他太闲了。”   “太闲了就多使点力气,让我早日抱上孙子啊!”   这下杜嬷嬷笑的更厉害了:“少夫人坐在那里直犯困,连眼底都是青的,起身送我的时候步子都有几分不自然,三郎挨近点她就使劲瞪眼睛……”   楚夫人这下放心了,掩口直笑,笑完了又吩咐杜嬷嬷:“不如你回头再去库房里点拣一番,瞧瞧可有些什么上好的锦绫,最好是又细又绵的,最适合小婴儿用的,及早寻出来。”   杜嬷嬷应着,又嘀咕:“不会嫌太早吗?”   当婆婆的恨不得一夜之间抱上孙子,当媳妇的这两日却对楚三郎横看竖看不顺眼。只因这厮许是在战场上拼杀惯了,上了床也一样,且又是练武的男子,精力旺盛,容妍只觉睡眠不足的厉害,看到他就觉得浑身疼。有好几次在楚三郎扑过来抱着她的时候,伸手在他肋下细肉处掐两下,看到楚三郎忍痛皱眉的模样,她心气儿才略平。   可惜楚三郎疼归疼,但对于房中之事却意外的痴迷,又教他无意之中翻出了义安公主陪嫁给闺女的XX册子,好学精神倍增,照着上面的招数认真苦练。偏容妍跟着容绍学过几年的防身术,为着强健筋骨,四处行走必须要有个好的身体,腰肢儿柔软,身体韧度又好,真是便宜了楚三郎。   譬如容妍为了转移这货的注意力,提议二人下棋。   容妍棋艺已经够普通了,就在东林书院才学起来的,只能算略入门,没成想楚三郎比她还差,让她瞬间就找到了自信心,直恨不得在棋盘旁边坐半日,最后被输急眼了的楚三郎给强抱到了床上……结果不言而喻。   再寻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摆出仰慕的小眼神来,求楚三郎舞剑,还说的言之凿凿:“我阿姐说过了,当初她在宫中惊鸿一瞥,就被你舞剑的身姿给吸引了,我都没机会瞧你舞剑呢!”   小娇妻相求,楚三郎还有什么理由不肯答应的呢?   当即收拾停当,就在自己院子里舞了起来。   纵认识楚君钺这么多年,容妍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他别样迷人,流风回雪,英姿飒爽,连一院子的丫环嬷嬷都看住了,可恨她不会操琴,不然也可操琴助兴。   容妍觉得心里痒痒,本来她是为着转移楚君钺的注意力,可是却撩起了自己的心火。   楚君钺舞完了剑,转头瞧见小娇妻痴迷的眼神,心中得意,便凑了过去,将额头上的汗水使劲蹭到她脸上去,被她嫌弃的一巴掌盖住脸,使劲往外推。   院子里先前看住的丫环嬷嬷们便知趣的四散逃走,很快偌大庭院便只剩他们夫妻俩了。   “你还敢嫌弃我了?”楚三郎抱着媳妇儿使劲蹭,她越挣扎的厉害他就蹭的越厉害,眼见得她要伸出小爪子来往他腰间抓去,瞬间便用擒拿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并不疼却困的她挣不开。   “一身的臭汗味儿,怎么就不能嫌弃你了?”容妍好不容易从他的攻势下说出句完整的话来:“我现在是知道了阿姐当年为何迷恋上你了。明儿你再缠着我,我就在府里设个高台,让你上去舞剑,凡是仰慕你的女子都收到房里来,看你有功夫……唔唔……”后面的话被楚三郎毫不犹豫的堵了回去,只不过堵的方式就有些少儿不宜了。   容妍受到了口头警告,亲完了楚三郎小小的重振了下夫纲:“再有这种心思你试试看?!”当即立断拖着容妍去洗鸳鸯浴。   到得浴间门口,容妍扒着门框死活不肯进去,就只差喊救命了,“三郎三郎……我就随口一说!真的真的!我早晨刚洗过了……”   楚三郎斜睨她一眼:“平日瞧着胆子大的吓人,这会儿怎么就畏缩如鼠了?为夫不过就是想让阿妍帮我搓搓背,今儿早上才……你想哪里去了?”   他一脸正人君子模样,仿佛容妍才是那个满脑袋不纯洁想法的人。   “你……你才畏缩如鼠!我什么也没想!搓就搓,谁怕谁!”容妍挣开了他的手,自己昂着头往浴间去了。   身后楚三郎唇角弯弯,笑的好不得意。   ——事实证明,男人在某些事情上说话从来不算数!   搓澡之时,也不妨碍再做些激烈的运动,待到丫环们前去收拾浴间,看到满地的水渍,各个都红透了脸。   容妍则浑身无力腰酸背痛的缩在被子里,死活都不肯再出来。   她觉得丢脸极了!   且成亲以来,不出三天,楚三郎这皮糙肉厚的家伙一直在刷新着她做人的底线,丢人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到了最后她都不敢去看房里丫环婆子的脸,生怕她们面上带出笑意来。   周嬷嬷是过来人,虽肚里暗笑,也有心提醒楚三郎悠着点,可是想想他都二十几岁快三十了才开了荤,就为了等自家小郡主,也算情有可原,只能每日里在饮食上精心照料,又嘱咐房里丫环,这几日务必不要同郡主嘻笑。新嫁娘都脸皮薄,免得郡主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容妍不好意思是真的,倒不是因着楚三郎在床上那些花样,而是……这么隐私的生活,却总是落在丫环嬷嬷的眼皮子底下,就好像生活在玻璃罩子里,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好不容易到得回门这日,二人辞别了楚夫人,坐着马车去郡主府。   楚三郎马也不骑了,陪着容妍一起坐马车,被她使劲往下推,他也不恼,还拉拉小手小声耳语:“我还可以在马车上给你揉揉腰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容妍当下的反应便是立刻四下看看,跟着马车的十一郎与十二郎肚里闷笑,却反应迅速,立刻低下头专心数蚂蚁。   容妍上了马车,楚三郎紧跟着上来,眼疾手快握住了小娇妻踢过来的脚,顺势一拉便美人在怀。   十二郎听着马车里小两口吵吵闹闹的声音,不由感慨万千:“咱家少将军这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这一路追妻,他可没少出力,临到头了,连个赏都没有。他忽想起来一事来:“当初少夫人还答应我将来给我娶个媳妇儿呢,改日我就求她兑现去。”   十一郎艳羡的目光“唰”的直射了过来:“真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当初十二郎被少将军送到还是林家三娘子的慧福郡主身边,他们那帮兄弟没少笑话他,每次来了都要被大家群嘲,如今倒好,大家都还在光棍的道路上奔跑,这家伙已经有望进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模式了,怎不叫人嫉妒?   “等我找个好时机,就跟郡主那儿表表忠心!”十一郎握拳给自己打气。   不能做到第一个娶到媳妇儿的少将军贴身护卫,也坚决不能落人后成为最后一名。   马车里的夫妻二人不知道护卫的窃窃私语,只管相依相偎。因着要去岳家,楚三郎这才有暇好生打量了下他家媳妇儿,这才发现一个严重的事实,哪怕从来不遮粉的媳妇儿往脸上遮了一层粉,也挡不住眼底的青黑面上的倦意——这副状态回去,岳家不得当他虐待了媳妇儿?   想到此节,楚三郎立刻温柔体贴了起来,将媳妇儿搂在怀里,替她揉了揉腰,又哄她:“阿妍乖,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真恨不得两家离的远点,顶好媳妇儿睡的脸色红润一团才好。 ☆、135 回门   回门起初照例都是一团和气的。   全家打个照面,容绍只觉闺女精神萎靡——刚从马车上叫醒,被楚三郎牵下来,人还有点呆呆的,看到门口迎出来的容绍,撇下楚三郎便扑到了亲爹面前,“阿爹——”握着容绍的大手摇了几下。   被扔在一旁的楚三郎对岳丈大人忍不住升起几分嫉妒之心。   义安郡主对女儿期望甚高,想将她塑造成个标准的贵族淑女,最后却因为许多小事,母女有好些事情上的观点不太相合,反是容绍与容妍这对父女俩相处倒意外的融洽。   实在是容妍骨子里还有些男儿家的豪爽,很合容绍之意。   紧跟着看到旁边义安公主嗔怪的眼神,容妍又伸手拉住了义安公主的手:“阿娘,我可想死你了!”   其实……累的都没功夫想,恨不得所有时间都拿来补眠。   不过好话总是要说的,哪怕为了哄义安公主开心。   萧怡在她额头上点了一指:“又来糊弄我,当你阿娘是个傻的?!”她算是看出来了,容妍不光有几分做生意的小聪明,还是个小油嘴滑舌的。这几年没少被她糊弄。   不过油滑归油滑,当娘的听到这话还是很受用的。   拉了她的手,萧怡细细端详自家闺女脸色。这一瞧之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容谦过来与阿姐姐夫见礼,容秀从乳母怀里挣扎着要下来,朝容妍伸手:“阿姐抱。”   容妍伸手去抱容秀,却被萧怡拦住:“你阿姐才下了马车,累了呢,让她回去歇歇再陪着你玩?”   她是过来人,看到女儿的脸色,再瞧瞧女婿春风满面的样子,便知端底。   “才这么一段路,哪里会累呢?”容妍从乳娘怀里接过容秀,抱住她肉乎乎圆滚滚的身子,不可避免的感觉到腰里一酸,有点力弱,忙抱牢了幼妹。   容绍与萧怡夫妻连心,看到她的神色,便知她心中不快,新女婿初次回门便惹的丈母娘不快,甭问原因他也有理由好好收拾楚三郎一番。   楚三郎还不知道岳母与岳父已经在心里给他打了个大大的差评,笑的十分谦恭,又与内弟见礼,一家人这才相跟着进了院子。   十一郎与十二郎以及跟车的厮仆将马车上准备的回门礼捧了进来,又有国公府的仆从接了,送到后院去,留给萧怡过目。一行人到了前院堂上坐下,容绍先问了楚老将军好——其实今儿上朝之时,他们都见过,还寒喧过了的。   下朝之后,楚老将军去了衙署,容绍便赶着回家,途中还下车去亲自买了个玉凤楼的八宝肘子回来。他记得上次吃这道菜,容妍就赞不绝口。哪怕知道楚家在吃食上不会克扣自家闺女,也不缺八宝肘子,可是亲自买回去,亲眼看着闺女吃下去,那感觉总是不同的。   这是容绍自回到上京城之后新开发的一项乐趣。   许是在四合穷困的厉害了,容谦小时候总是很难吃到许多好的吃食,连同容妍也一样,后来一家人奔逃,容秀生下来之后境况也并不是特别好,容绍心底里总觉得愧对老婆孩子,每每在外宴饮,吃到好的菜式,都要给家里人弄一份来尝尝,也算是一种补偿的心意。   容国公回朝之后没多久,相熟的同僚们很快便发现了他的这一项爱好。与之不在同一个阵营里的同僚们暗底里笑话容国公穷惯了,极重口腹之欲;与之交好的同个派系的同僚却赞他疼妻爱子,乃是顾家的典范。   一时饭罢,义安公主留他们翁婿喝茶谈心,将容秀交给乳母带去午睡,自己拉了容妍去后堂询问婚后生活。   起初问的都是些外围问题,比如要婆家可还习惯,婆母待你如何,可要立规矩之类。   这些容妍都好回答。   “婆母待我很好,倒不曾让我立规矩,早晚去请安也很客气,又让厨下炖汤水给我们喝。”   至于在婆家生活的习惯不习惯……说实话她还没实质性的体验过,大约只能等楚三郎休完婚假上班之后,才有机会体验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跟亲娘说。   义安是没有机会与婆母交锋过的,婚后生活过的十分惬意,哪怕日子穷困过,可是感情上从来不曾被人挟制过踩压过。但是架不住关系交好的妇人们交流婚后心得,最大的经验便是要哄好婆母,否则有无数的苦头等着你来吃。   况且她还有另一重担心,楚三郎为着容妍延耽这么多年,她就不信当婆婆的心中没有想法。   “真的没有还是你在哄我?”   容妍祭出撒娇大法来,靠过去直往她身上蹭:“阿娘说什么话呢?我若是受了委屈,还不跑回家来找阿爹给我出气,难道还真让人欺负啊?再说婆婆很明理,还有谁会欺负我?”   义安公主不信。   “那楚三郎呢?他待你如何?”   容妍起初没明白义安公主问话的意思,回答的很是寻常:“他等了我这么多年,还能对我不好?虽然比不上阿爹对阿娘,但有阿爹一半疼人,我也就知足了。”   义安公主咳嗽一声,先自扭开头瞧了一眼窗外,房里静静的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这才压低了声音:“我是说……我是说在床上……”不问女儿床事不行,问了……又实在别扭得很。   “阿娘!”容妍的脸顿时爆红,声音都提高了。   她固然是穿越而来的,可是最近几日的房事都在丫环仆妇的眼皮子底下,已经让她很是不自在了,现在倒好,连她亲娘也跑来问。   “坐下坐下,你叫什么?”义安郡主将她拉住原位坐下,嗔她一眼:“我这不是担心你受委屈吗?再说我瞧着你眼底泛青,他是不是在……特别不体谅你?这种事情你也不能由着男人胡闹,不顾惜自己身子!”   见女儿脸红的都快滴出血来,她便体谅的拍拍容妍的手,又将她拉到卧房里:“你且好生睡一觉,我瞧着这几日都没睡好。待快走时我再叫你。”   容妍本来便困倦不堪,又在自己家里,旁边没有了虎视眈眈的楚君钺,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往床上一倒,本来只想随便歪一歪,但义安公主弯腰将她的鞋脱了,只推着她往床里睡,又替她盖好了被子,放下帐子来,房里安静了下来,她很快便睡着了。   这里义安听得女儿呼吸清浅平缓,便知已经睡着了,这才去外面,让人唤了红缨过来问话。   今日周嬷嬷没回来,贴身丫环跟着的是红缨与流苏,皆是宫中下赐的,后来义安公主替容妍挑陪嫁丫环,这两人皆在此列。   “姑爷待郡主极好的,两个人整日形影不离……有时候还替郡主斟茶挟菜……”互相喂食这种事就算了,红缨哪怕看到也装看不见的,更何况拿来当小道消息传给公主。   反正公主想要知道的不过就是探问郡主婚后生活,只要知道姑爷待郡主好就行了。   当然,在丫环们看不到的地方,楚三郎还替郡主擦背洗澡做身体清洁……比搓澡工都专业,可惜这些事情没机会在岳母大人面前邀功领赏。   “他就没有不好的时候?”   红缨想想,如果硬要说姑爷有不好的时候,按周嬷嬷的话来说,就是“忒有些贪嘴吃不饱了,这会儿好歹还没孩子,郡主的身子也还能受得住,若是有了孩子呢?”却是担心将来容妍万一害喜怀孕,楚君钺忍不住要往房里纳人。   这原是周嬷嬷说给燕喜嬷嬷听的,不防被红缨听了一耳朵。做丫环的关键时刻装聋作哑是专业素养,她也没道理将周嬷嬷的担忧说给公主听。   即使红缨不说,义安公主联系前情,也猜想得出闺女这几日的生活,气的狠狠捶了下桌子:“他就不知道疼惜人!”这才是开始呢,往后怀孕生产做月子,每月也总有不方便的那几日,万一他真是起了旁的心思……义安公主在心里转了个圈,便想到了总要敲打一下楚君钺。别让他以为人娶回去了就可以可劲儿的折腾,而不顾忌旁的了。   三朝回门,容妍在娘家吃饱喝足,还睡了美美的一觉,相比她的幸福生活而言,楚君钺受到的待遇完全可以用非人来解释。   当着媳妇儿的面,岳父岳母待他倒都十分给面子,但是一离了媳妇儿眼前,首先内弟容谦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质问他:“姐夫你是不是虐待我阿姐了?怎的她才嫁出去几天就瘦成了那般模样?还是你家的厨子不合她胃口?要不要走的时候带几个合用的厨子回去?”   楚君钺:“……”   岳父显然是个有修养的人,这显示在他的不满不是在语言上体现,而是直接行动来让他感受,美其名曰:切磋切磋。   唯有岳母的嘱咐很别具一格:“阿钺啊,你瞧瞧阿妍都累成什么样儿了?胡闹也是有度的,别不知道疼人啊!”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我家闺女嫁过去天长日久的你就不能细水长流着点?   楚三郎很想哭。   他不过就是想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而已啊,也没别的歪心思!   怎么就这么不招岳家待见了呢? ☆、136 永远   比起在国公府受到的非人待遇,楚君钺觉得他在林家受到的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从国公府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他本来还想带着容妍去街市间玩玩,哪知道容妍却拉着他去买了些东西,转头要去封丘门大街。   “阿钺,我……就进去坐一小会儿,你在马车里等我?”   林家与楚家门第相差太大,让楚君钺能够理解并且接纳林家一家人,不说这本来就有点为难他,便是让楚氏知道了,恐怕也不会高兴。   楚家娶的是容家女,结的是容家亲,而不是林家。   容妍是没指望着楚君钺能够将林家当正经亲戚来走动,只望他能在自己去林家的时候不加以阻拦并且能理解就好。   不曾想楚君钺却跟着她一起下了车:“我还想去瞧瞧你成长的地方呢。”   容妍:“……”   夫妻两个一同下了车,东西由十一郎跟十二郎拎着,前去敲门。   前来开门的仆人瞧见容妍,这次没有大呼小叫,而是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慧福郡主。郡主请进,小的这就进去给太太通报。”一头说着,自己一路小心陪着,又遣了个八九岁的小厮往后院去通报。   那小厮跑的飞快,他们才进了内院门,何氏已经迎了过来,显然是未曾料到容妍会这会儿来,身上穿着家常袄子,匆匆而来,身后跟着数名丫环。   容妍内心忽涌起物是人非的感觉,她今日来的匆忙,又不曾提前派人来说一声,倒有几分劳师动众的模样,想到此节,脚下步子便有了几分停滞。   何氏到得近前,惊道:“郡主怎的来了?”   容妍语塞。   她只是今日在义安郡主床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忽然之间便十分的想念何氏,想要回家看看,一时起意而来。这念头从婆家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因为不确定能在国公府呆多久,只想着抽时间自己悄悄儿过来一趟。   还是楚君钺瞧见她面上一闪而逝的黯然神色,代她回答:“林太太不必惊慌,从国公府里出来,我原想着带阿妍出去玩玩再回家,只是她想回来看看,我们便过来了。”   何氏听到这话,更惊慌了。   “郡主过来,公主可知道?楚夫人可知道?成了亲的人可不兴到处乱跑!”   容妍心里难受,虽则知道她向来就是懦弱性子,顾忌颇多,问这话也是为着她好,可是这一刻还是心中难受,忍不住拉了她的手往房里走:“阿娘穿的也太单了些,回房加件衣裳吧。我们来的匆忙,阿娘可别受了寒。”   这声“阿娘”叫出来,何氏慌忙去瞧楚君钺,似生怕他不高兴,见楚三郎并无意外或者恼怒的神色,又强笑着解释:“这孩子是习惯了,要叫乳娘的,日后可不能胡乱叫了。”   容妍呆了一瞬,才勉强笑道:“阿楠可在家?我找阿楠还有事儿呢。”   “在的在的。”何氏忙道,又吩咐了丫环:“快去请大郎过来,就说郡主跟少将军来了。” 终卷:恩爱不移,绮罗丛里度平生 ☆、137 恶意   休完婚假,楚君钺终于开始正常上班了,容妍总算暂时得到了解脱,至少白天不用被他歪缠了。   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需要好好休养,除了每日早晚的晨昏定省,便窝在房里补眠,顺便梳理下嫁妆。   不打理不知道,一打理之下,容妍顿觉自己真是富的流油,怀疑义安公主是不是把国公府的库房都搬了一大半到楚家来,光是压箱底的银子就有十万两之巨,另有良田铺子,各种金玉古玩,锦锻绫罗,头面首饰……林林总总,真是令人咋舌。   周嬷嬷还在旁好心解释:“当初公主自生下来之后,王妃便开始攒嫁妆,哪知道后来公主成亲还在王府里,许多东西都完全没动,小郡主你出嫁之时,许多大件的东西都还是当年王妃准备的。”另行准备的不过就是些锦锻绫罗,另有头面首饰样子老了,另行融铸镶嵌。   得亏了当初萧慎只是将康王府封存了,并未抄家,否则这些东西哪里还能留下来?   “没成想最后倒成了郡主的嫁妆,说不定倒是王妃在天上保佑呢。”   容妍觉得,她是不是应该去祭拜下故去的外婆康王妃,以示谢意?   除了可观的嫁妆,还有陪嫁的下人。   这部分当初她只是粗略认识了一下,基本婚后基本都是周嬷嬷在管着。见她终于能够打起精神来打理嫁妆,周嬷嬷顿感欣慰。   “庄子里除了庄头,铺子里除了掌柜,这两处其余的奴仆伙计,郡主倒不必急着认识,认识也无甚用处。这会儿庄稼也全收了,倒不必急着去田里看看,待得来年春天播种,让郎君陪着去田里瞧一瞧,也算一趣。”除了让庄上人等认认主子,也可让小两口认清肩上的责任。   这些人可全都指着他们俩吃饭了。   将军府的产业往远了说,将来还是要握在楚三郎手里的,但是往近了说,如今却很不必他们小夫妻俩操心。但是容妍的嫁妆却只能自己打理,这个倒不能推到婆母手中去。   况周嬷嬷冷眼瞧着,楚夫人倒似乎有意放手,想让容妍接手将军府内事务,但是容妍滑不丢手,每次楚夫人召了她去,她必唯唯喏喏,自称对家务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你倒是学呀?!   楚夫人抱着这样的心态,拿出婆母教导儿媳妇的耐心与细心来,准备带着容妍将家务事细细的理一遍,又顺便让杜嬷嬷带着丫环们搬了十七八本积年的帐册来,要教容妍看帐本打理家务。   看帐本这个难不倒容妍,她翻的极快,完了又指出了帐本之中的谬误来,然后……将军府的帐房便吃了挂落。   再然后……府里便换了一批人。   从帐房到厨房,由上而下,连管事都换了好几个。   楚夫人掌家几十年,后院独大,向来自信惯了,哪知道帐本上还有不人为知的猫腻。   她到底是官家贵妇,又不曾上过菜市场,对于寻常物价还真不太清楚,搬出来的又是旧帐本,好几年前的。很不幸的是,容妍好几年前……天天往市场里钻,对于各种食材的价格真是了如指掌。   碰上慧福郡主这么接地气的少夫人,将军府的家下奴仆真是欲哭无泪!   说实话,大家原本对这位在市井之中长大的郡主,还真是……有那么点看不起。   不是说国公府如今声名显赫,义安公主品级够高,容妍便能让将军府的下人顶礼膜拜了。   高门仆人脑子里自有一套应对贵人的标准,从出身到教养,从风姿到钱袋的多寡,赏银的豪爽……   容妍的出身无可挑剔,风姿与赏银这两项目前瞧来倒还尚可,可是教养就……不太合仆人们的胃口了。   不用说,家仆与楚夫人看人的眼光全然不同。   楚夫人是以当婆婆的眼光来挑儿媳妇的,家仆却又是另外一种眼光了。   比如那些年轻的婢子们,楚夫人存了心想要送到楚三郎房里去侍候他,有可能会从通房爬到姨娘位子上的,以及……原本便留着心事想要搏个通房之位的,便对容妍真心喜欢不起来。   她们这些做人奴婢的,求的也不过就是衣食无忧,生活安逸,要真想说对楚三郎有什么海枯石烂的感情……毋宁说是对将军府里的生活一往情深呢。   好好的青云之路,偏碰上了慧福郡主,生生被她扛着小锄头给刨断了,只能转而向下发展,考虑府里的男仆了。   仅此一点,容妍就没办法让年轻婢子们喜欢起来。   失去一部分奴婢的拥戴,这不可怕,可怕的是经过看帐本一事,不但是年轻婢子们,便是老嬷嬷们以及年轻男仆们……都没办法对她欢喜起来。   将军府里的仆人来源有三,一个是府里的世仆,另外一个是主母带过来的陪嫁,还有便是不定期从外面买回来的。经过不断的联姻,形成了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非是容妍这种外来户一时半刻能够全盘知晓的。   自从她发现了帐本里的猫腻之后,在楚夫人当即立断的撤职打压一系列风波之后,那些此次落马的仆人们不敢恨楚夫人,便将仇恨值转嫁到了新来的少夫人身上,背底里编排她的出身教养来泄愤。   容妍对此原本是一无所知的。   整日将精力扑到公事上,下班之后除了抽出空子来与小娇妻谈心完毕,还要行播种耕耘之事的楚三郎对此事更不知晓。   他头一日休完婚假上班,回家来之后问起容妍,问的是,“阿妍今日在家做何消遣。”   容妍:“补眠啊,真是睡的好不香甜。”言下之意是,你在身边真是耽误我的睡眠,让我的睡眠质量变的很差。   楚三郎十分委屈:“娘子这是巴不得我一直不在家?”很是雷厉风行的用行动表达了一下他浓烈的思念之情。   第二日他神清气爽去上班,容妍爬起来去向楚夫人请安的时候,她老人家含笑不语,都已经吃完早饭了。   容妍很羞愧。   楚三郎在婚后上班的第五日归家,问起容妍:“阿妍今日做何消遣?”他真是好奇死了小媳妇儿日日在家的行踪,可恨不能有个能够传导图像的镜子,以备他在百忙之中随时打开探查一番她在做什么。   连他手底下虎翼营以及禁军之中的下属们这几日都瞧见了他偶尔嘴角的傻笑,皆像被雷劈了一样。   成亲,果然是能够让人变傻的最好办法吗?   早知道这法子这么灵光,真应该早几年就撺掇着让楚三郎成亲了,他们还能少受几年荼毒。甚至最近大家都感受到了来自于楚少将军夫人的善意——在楚三郎的X生活得到了满足的情况下,大家的日常训练都轻松了许多。   容妍完全不知道楚三郎在婚后的细微变化,她那天回答的比较迟疑:“今日……帮阿娘看帐本来着。”她完全没有领略到楚夫人的良苦用心,用的字眼不是“学看帐本”,而是“帮阿娘看帐本”。这两者之间区别甚大。   楚三郎却不曾领会她含蓄委婉的精髓,摸着她的脑袋将她夸奖了一番:“我家阿妍顶顶聪明,阿娘有了你帮忙看帐本,定然能省不少功夫。”   容妍更迟疑了,在考虑要不要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他。   事实就是,因为她看帐本之时的直言不讳,似乎导致了楚夫人的工作量加剧。   至少她离开的时候,楚夫人就一口气传了十几个仆人进去问话。   最后她还是没有将这一残酷的事实告诉楚三郎。   婆媳矛盾神马的,能和解她就不准备让楚三郎夹在中间受夹板儿气。 ☆、138 适应   府里的仆人进行了一番重新洗牌上岗,容妍乍来,也只将自己院里以及楚夫人身边的人记熟,再远些的领域……帐房厨房的仆人,她就两眼一抹黑了。   因此,哪怕昨日是张妈掌厨,今日换了黄妈,于她也全无印象。   反是她房里日日去厨下提菜提水的小丫环春杏春雨几个见到厨房换了不少生面孔,且她们去的时候,那些帮厨以及烧灶的粗使丫环们都闭口不言,回来颇感怪异,便将此事告诉了大丫头红缨流苏。   红缨流苏等人隶属于周嬷嬷管辖,又逐层上报,周嬷嬷也算是个知情人了。   不过周嬷嬷是个谨慎人,第二日特意留心跟着容妍去向楚夫人请安,见楚夫人只发作了奴仆,并不曾给媳妇脸子,还是一如之前一般慈祥,便放下心来,觉得完全没必要告诉容妍,让她操心,遂将此事压下。   容妍是隐约有些猜测,可是没人告诉她,她的情报网到了周嬷嬷这里便自动中断,她认为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自动自发忽略此事,依旧与楚君钺恩爱。   ——作为封建社会的媳妇,婆婆没找她麻烦,她是不会笨到去问婆婆原因的。   楚夫人冷眼观察这媳妇,见她没心没肺的可以,依旧是对管家之事不上心,可是你真要抓住她记记帐,她也做的不错,就只是……不经心,不往心底里去。   记过就记过了,纯属帮忙的模样儿。记完了就赶紧走人,一点也不想沾手。   楚夫人还开玩笑:“我如今也是当了婆婆的人了,也是时候在家里享享清福,该将家里的事情都交给阿妍来管管了。”   这算是挑明了想放权的意思。   放在别家儿媳妇身上,是巴不得进门就当家,又体面又能让下人恭敬顺从,还能显出自己能干的一面来,真是一举数得。   万没想到她家儿媳妇惊恐着一张脸,好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连连摆手:“阿娘阿娘,您可别吓唬我,这事儿我可真干不了!”   让她去打理铺子赚银子行,窝在后院里跟仆人们玩心眼儿……实在不是她的爱好。   楚夫人:“……”   待她走后,杜嬷嬷笑的差点弯下腰去:“方才……夫人可没吓着郡主吧?瞧郡主那张脸,瞬间变了色,倒真是不喜欢管家的样子。”   这话里却又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了。   作为楚家后院实质上的最高决策者,楚夫人不管当不当家,在儿媳妇这里是不会低半分的,儿媳妇一样得恭敬孝顺,但是对于杜嬷嬷这种楚夫人身边的左膀右臂来说,主子当不当家,区别可就大了。   至少她的份量在后院会下降不少。   若是慧福郡主当家,后院有犯了错的奴婢们求情,准保转身去求慧福郡主身边的周嬷嬷,哪里还会来求她?   杜嬷嬷实质上是盼着楚夫人一直当家的。   楚夫人亦知身边贴身仆从的想法,只是也没必要戳破,倒是适时的说了句话点醒:“反正这家早晚得交到阿妍手里去,她早当家跟晚当家,也没什么差别。”   杜嬷嬷笑道:“少夫人是个能干的,可是万一这几日身上便有了……却是劳累不得了。”   楚夫人原本不过就是想让容妍在身边跟着学习管家,待考察妥当了再行放权,并不是非得这一时半刻就要将府中事务将托给她,听得这话面上笑意便深了:“她这天长日久在家不得窝出毛病来?跟在我身边至少我们娘俩能说说话,还能跟着学学管家理事,人情往来,待得生完孩子,就可以直接上手了。”   这才是她的本意。   杜嬷嬷听得这话,心中大定,楚家人口简单,都盼着楚三郎接续香火,少说不得生个三五胎   三五胎手脚快些也得七八年,慢则十几年的都有,到时候她也差不多完全退下来了,家中儿孙在慧福郡主这里也搭上线了,还愁不能有后福?她担心的是,现在依着慧福郡主的性子,莽打莽撞,刚进来就引得府里大动,到时候真接手了后院里的事情,新主子要立威,万一错拿了她家儿孙立威……大家面上都不太好看了。   楚夫人既有此心,白日里容妍来请安,她便带着媳妇儿当实习生,让她在一旁观摩,熟悉所有楚家姻亲故旧,学习人情往来,又将些楚家旧事讲来,好教她尽快对这个家有个全面的认识。   原本,若是楚大郎与楚二郎还活着,且娶妻生子,这些事情完全用不着容妍来学习操心,也没三房掌家的理啊。可惜她头上再无妯娌顶着,将来这偌大府邸之事,便要她来接手。   容妍一时觉得压力山大。   唯一的好处便是楚家后院清静,楚老将军房里唯有正室一位,还是她的亲婆婆,又豁达明理,不是随意刁难儿媳妇的人,楚君钺房里也很清静,正室与小妾宅斗的经典段子不会上演,省了多少心。   其实楚夫人娘家侄女属意楚君钺,也是基于此种原因。   楚家后院清静,婚姻生活相对来说容易许多。   可惜未能如愿,被个半路杀出来的容妍给得了去。   容妍还是个新嫁娘,在没摸清楚家后院的规则之时,还不能轻举妄动随便出门。时下的风俗是,媳妇儿出门是要向婆婆申请的,申请批准之后方能成行。   而且新妇到处乱跑,还是不太好的。   容妍数次向周嬷嬷提起,想要出去放放风的时候,周嬷嬷总要劝她:“郡主且再忍忍,过了三个月再向夫人提起也不迟。”心道:到底是年轻人不懂事,万一这一两个月间身上有了,怎能到处乱跑?   反正过了三个月,有没有身子总能知晓一二。   偏楚君钺因为成亲办喜事而积累下来一大摊子公事,最近都是分身乏术,能在晚上按点儿回家吃饭都不错了。吃完了还要点灯熬油看公文,又拉着容妍红袖添香,顺便揩揩油,待看会儿公事,消完了食……再顺便做做睡前运动,一日便过去了。   想要让他抽出空来带容妍出去走一遭放放风,那真是不得空儿。   容妍也不是要当个先锋人物,誓要打破旧世界的规矩,重新建立起个新规矩来——她还没这么大野心,所图者不过生活踏实安逸而已。也只能遵从本地习俗,老老实实在家当新媳妇儿。   十一月中,下完了第一场初雪,天地间一片混沌,难得楚君钺休沐,喜的容妍一大早就爬起来立在窗前朝外瞧,见他在雪地里打拳,眉目凛然,拳脚生风,近身飘洒下来的雪花都被拳风荡开,站在窗前美滋滋欣赏了半晌,见他收了拳,这才捧着大氅出去给他披上。   楚君钺拉住了她的手,只觉比自己手上的温度还低,便紧握着她的双手给暖着,又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往屋内走:“怎的不再多睡会儿?”事实上昨儿夜里他也只是浅尝辙止。   前些日子楚夫人叫了他去,着实叮嘱了一番,主要内容便是,新媳妇儿娶进门一个月了,他在房里便小心些,不要太过胡闹,免得不知轻重。   “怎么不知轻重了?我又没揍她没摔她,好着呢。”楚三郎完全没想到楚夫人这番叮嘱的含义。   楚夫人忍不住想要啐他一口:怎的就生了这么个傻儿子?!   没错,她这话是说的十分委婉,但三郎都成亲这么久了,不是应该能明白的吗?   楚夫人朝杜嬷嬷使了个眼色,便遣楚君钺回房:“我也乏了,你且回去吧。”   那傻小子还梗着脖子立在那里争辩:“阿娘,我真没欺负她,疼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女人呢?我是那样人吗?”   “好!好!你没欺负还不成吗?还不快回去!”楚夫人深感头疼。   楚君钺不甘不愿的出来了,杜嬷嬷紧随其后,跟着他出来,“三郎且留步!”   杜嬷嬷是楚夫人的贴心人,连她都追出来了,难道是听了什么谣言不成楚三郎的眉头都已经皱了起来:“嬷嬷也觉得我对阿妍动粗了?”   杜嬷嬷真是哭笑不得,可是接了这差就得办下去,只能腆着老脸解释:“三郎也不是那等不晓事没家教的郎君,怎的会对少夫人对粗呢”见他的眉头在安抚之下松开了,这才道:“三郎与郡主日夜相对都一月有余了,郡主身上月事来没来,三郎知道吧?”   “那当……然。”楚君钺卡了壳儿。   从来春宵易度,他就感觉跟容妍厮守了没几日,怎的就一月有余了?   “我们成亲……真有一月了?”   杜嬷嬷几乎要笑出声来:“这都一个月零七天了,不信你算算?”见楚君钺真沉思了一下,显然是在算成亲有多少日子,她眉眼间便带了笑意出来:“夫人的意思是,你们年轻不经事,在房里不知轻重,万一……万一郡主要是有了身子……可别胡闹起来伤了孩子。”   这话说的够直白,楚君钺总算听明白楚夫人那番委婉含蓄的话了。   “多谢嬷嬷提醒,我知道了。”   楚君钺面无表情向着杜嬷嬷施了一礼,昂首阔步去了。杜嬷嬷立在原地去瞧,总觉得他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当晚回去之后,楚君钺便难得的休战了。   想起成亲这一月有余,日日勤耕不辍,说不定此刻容妍腹中便有了自己的孩儿,不得意那是假的。   只是还不能确定的事情,他便只闷在腹中一个人乐,只平日却待容妍更体贴了,便是倒杯茶磨个墨这种事情,也不再假手于人,亲自去做。下班尽早回家,连同僚间的应酬都不去了,秦钰好几次唤他出去吃酒玩耍,都被他推拒了,搞的秦钰大惑不解。   “以前都是你跑来招惹我,带着我出去借酒浇愁,让我带一身酒气回家,被媳妇儿拿着鞭子满院子抽,现在倒好,你这一成亲便立刻从良了?”   “从良?你这是说什么话”   楚君钺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就是这般在东林书院教书的?从良是这么用的?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秦钰呵呵陪笑:“三郎我错了还不行嘛?!他们都赌你婚后是不是惧内,约了几次都约不出来。你媳妇儿……如今名声可不太好听啊!”   楚三郎笑的淡定:“比起你家媳妇儿……我家媳妇儿名声好听太多了!”   撇下被打击的已经没有还击的力量的秦二郎,从容离去。   十二郎跟在他身后,由衷敬佩自家主子的胸襟,如今都以惧内为荣了,这胸襟太也广阔,大约不会在意他小小的造次吧?   “少将军,郡主曾答应过我一件事儿……”   楚君钺默默转头,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这小子是来讹我的吗?   十二郎败在了他怀疑的眼神之下,连连陪笑:“少夫人……曾答应过要给我娶个媳妇儿……”都答应好多年了,也就他这样长情的才信了这话,一直在等。   有时候他都怀疑慧福郡主早忘了这茬儿,在考虑着要不要用委婉的方式提醒她这件事情。   楚君钺只丢给十二郎一句话:“她最近忙,等她得空了。”   忙着发呆吗?   十二郎在心里补了一句,默默跟了上去。   内外有别,如今一下了值少将军就急着往回赶,大部分时间窝在自己院里陪少夫人,往常他们这些护卫都陪着他,如今他院里有了女眷,又有丫环婆子,护卫们倒不能随便乱窜了,没什么事儿一般都在前院里呆着。   因此初雪这日,楚君钺拗不过容妍再三央求,终于答应出门赏雪,十二郎总算是有机会见到许久不见的少夫人。   他今日存心要让容妍想起这茬来,先是殷勤的充作马夫——这事儿他兼职惯了,驾着马车行的平稳,路上但遇着挑着担子匆匆回家的小贩们,也不见惊慌,充分体现他良好的职业操守。   容妍在将军府窝了一月有余,早觉得全身都要容的长毛了,自己开口向婆婆申请出门,好几次被周嬷嬷以不合规矩而镇压了,出嫁之时义安公主一再叮嘱,万事要听从周嬷嬷的劝导,她便只能捺下性子来。   今日撺掇了楚三郎向楚夫人申请出门,过程尤其简单,她家夫君只向楚夫人报备了一句:“阿娘我带着阿妍出去转转,晚点回来,午饭就不回来吃了。”正好腾出空间来,让阿爹阿娘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这是容妍的原话。   “咱们天天陪着阿爹阿娘吃饭,他们也需要二人世界的嘛,比如咱们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更自在呢?阿爹阿娘在咱们在眼前晃着,说不定也没那么自在呢。”   作为体贴人意的好媳妇,容妍使劲阐述二人世界的重要性,就差扒开楚三郎的脑壳看看这货有没有被她洗脑。   楚夫人只是叮嘱了两句:“小心照顾你媳妇儿。”就放他们出门了。   容妍还傻不愣登一脸感激:“阿娘不用担心,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就出去转转。”   哪晓得楚夫人心里还真就拿她当小孩子——又没当过娘,连自己怀里有没有揣着一个都不知道,可不还是小孩子呢吗?   楚君钺一脸“我懂”的表情,非常郑重的承诺:“一定将她完好无损的带出去,再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倒惹的楚夫人与杜嬷嬷都笑了。   小两口到了院子里,楚夫人还能听到容妍的埋怨声:“当我是瓷器呢吧还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你这是怕磕着一块碰着一块?”   楚君钺但笑不语。   二人上了车,行了一段路之后,十二郎非常热情的回身问马车里的人:“少夫人想去哪里?”完全忽略了车里的楚君钺。   一旁随扈的十一郎嘴角暗抽,这厮为了取上媳妇儿都不遗余力了!   他是不是也应该找时机在少夫人面前刷刷好感度?   算起来,十一郎还比十二郎要大着一岁呢,再往上数六郎七郎等人……年纪比他们还大,至今仍是光棍。怎么就轮到十二郎这小子着急娶媳妇儿了呢?   容妍被困了这些日子,出得府来,任由着马车胡乱行走了一段路,只管撩起帘子来感受外面自由的空气,深深呼吸几口,冷冽的空气中居然有股糖炒栗子的味道。   “咦咦,糖炒栗子,好香!”   十二郎立刻坐直了身子,转头四下寻觅,想瞧瞧糖炒栗子的香味是哪里散出来的,十一郎却已经驱马而去,很快便买了一包回来,递给了容妍。   “多谢十一郎。”容妍接过十一郎递来的糖炒栗子,从里面拿出两颗来,转手递给了楚君钺。   这是她新近养成的习惯,举凡小事都被楚君钺接手包办,于是不知不觉间便渐渐忘了自己的女汉子属性。   楚君钺接过热热的糖炒栗子,叭叭两下捏开,再将里面的栗子肉取出来,喂了一颗给容妍,另一颗放在了她的手心,又接过容妍递过去的未剥开的栗子捏了起来。   十二郎与十一郎双双扭头去瞧街景,两人都很想大声敬告自家两位主子:少将军与少夫人,你们这般公然在大街上秀恩爱,真的妥当吗?   十一郎还细心的将车帘放下,省得车内风光被路人瞧见。又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以后但凡少将军与郡主出行,只要少将军不骑马而改乘马车,他就坚决不出这趟差。   对于大龄男光棍来说,看着自家主子在公共场合秀恩爱,实在是……被刺激的不轻!   逛了一圈,冷风吹的差不多了,落雪渐有颓势,他们便随意选了家酒楼进去,预备吃过完午饭,再去国公府里转一转,再行回家。   既然出来了,索性便玩一天。   十二郎将马车停在了酒楼门前,楚君钺先下了马车,又伸臂来扶车里的容妍,被她笑着推开,自己噌的从马车里跃了下来,地下有雪,她脚下打滑,直惊的楚君钺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面色都变了,板起脸来训斥:“你怎的这么不小心?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容妍还未曾瞧见过他这般担心的模样,当即便笑出声来:“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他最近真是小心的有点过头了,按理说“蜜月”都已经过了,不是应该渐归于日常平淡吗?她怎么觉着……自家这一位好像对她越来越上心了。   想是如此想,容妍心中还是颇为受用的,拉了紧绷着脸的楚三郎往酒楼走,又逗他:“我就算滑一下也摔不倒嘛,夫君身手这么好,哪用得着担心呢?”   楚三郎教她哄的转怒为喜,想想自己身手,确也是太过紧张之故。况且她如今还不曾想到那一点,唯有自己多上点心才是。   进得大厅,小二迎了上来,引了二人往二楼去,边道:“几位来的正巧,今日是我家小郎君满月,但凡前来吃饭的客人,东家必赠佳酿一坛。”   正说着,上得二楼,恰碰有男子从三楼施施然下来,小二是人精,早从二人身上衣服乘坐的马车以及身后的记卫身上瞧出大概不是寻常百姓,便向二人介绍:“这位便是我们东家,今日恰是东家的哥儿满月。”   二人抬头去瞧,那男子亦听得小二介绍,亦瞧了过来,面上还摆出职业性的微笑来,待得瞧清楚了这一男一女,笑容便有了几分僵硬,“三娘子——”真是许多年没见过了!   眼前的女子已做少妇打扮,身量高挑纤瘦,脱去了当年的稚气,眉目嫣然,甜美非常,却于这娇媚之中透着一股谦和从容之姿,站在那挺拔的青年将军身边,当真是极为登对的。   他一时嘴里发苦,茫茫然叫出这一声之后,又立时醒悟到称呼错了,忙几步下来陪礼道歉:“郡主大量,在下实是乍然见到郡主,有些吃惊,这才……”   “恭喜沈郎君了!可惜不知这酒楼是沈家的,今日倒未曾备一份贺礼过来。”容妍盈盈一笑,似乎旧年之事全忘,倒跟遇到个积年老友一般亲切可喜。   方才沈嘉元叫出“三娘子”之时,楚君钺便捏紧了容妍的手,只差当场质问她这男子是谁了。待见得容妍这般客气,倒真是故人重逢,且这故人的神情……委实值得他细细追究,他且按下性子来细瞧几眼。   这一瞧之下,便愣住了。细想一想,似乎……面前的男子依稀似乎在东林书院见过。   楚君钺做事从来专注,寻常无关紧要的人或事都不大放在心上,当初去东林书院纯粹为了追容妍,若教他将目光关注一下除容妍之外的其余学子,这个有点难度。   是以他只隐约记得这张面孔,却不太记得此人的名字。   反是沈嘉元上前来见礼:“见过楚先生,见过郡主。”   谁能料到,多年前相识的小小女郎,如今的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沈郎君不必多礼!”容妍大度摆手,却在路过他往雅间交错而过的时候,轻轻丢下一句话:“还要劳烦沈郎君向令外祖家捎句话儿,旧年一笔帐也是时候清算清算了。”   沈嘉元霎时面白如纸。   楚君钺后知后觉想起林保生之死,似乎就与眼前的沈嘉元家姻亲有关系。上次去林家,林楠与容妍并未避着他,但让他听了个大概。   他们自去吃饭不提,却说沈嘉元匆匆坐车去姜家酒楼,先去寻了姜俊弘。   姜俊弘这几年已经从书院回来,专心打理家业了。见沈嘉元冒雪赶来,颇觉奇怪:“阿元有事?”   沈嘉元劈头便问:“你家这些日子生意可还好?有没有碰上什么棘手的事儿?”   姜俊弘面露惊奇:“还真教你猜对了,你莫不是从哪听了风声?近半个月来,但凡我们家铺子旁边或者街对面,必有个筹备着新开的铺子,卖的东西倒跟我们家差不多。我瞧着这是要跟我家打对台,着人去打听过了,却是慧福郡主的产业……就算是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我们家几时得罪了这尊大佛。”   只等慧福郡主的铺子一开,到时候她只要再稍稍用点手腕,恐怕姜家的生意便要一落千丈了。   倒不是说姜家的生意不好,只是自来民不与官斗,况且这官也非寻常小官,而是高门赫赫。   沈嘉元闻听此言,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头都要大了,当下便向姜俊弘赔罪:“这都是我们家那混帐惹出来的祸,当真是带累了舅家!都是我的不是,应该及早告诉你们的,阿兄别急,我这两日便去求见慧福郡主,姜家的危机即刻可解。”   姜俊弘还被蒙在鼓里,忙追问此事缘由。   “怎么好好的,你们家倒得罪了慧福郡主?”   沈嘉元遂向林保生之死一事讲明,又将当年他一念之差,只想着暗暗的补偿,待得时机成熟之后,再行说明,登门致歉,哪知道还未开始偿还,便被慧福郡主察觉,赶他离开,此后不复往来之事讲了。   他讲起此事之时,言多惆怅,又恨庶弟不是东西,姜俊弘忽想起多年前在开宝寺见过慧福郡主一面,难怪她当时神情有异,林楠也瞬间暴怒,原来当中还有此等隐情。   原本他与林楠极为相得,可是经过开宝寺一事之后,林楠渐疏远了他,不再来往。   这当中误会,若不是沈嘉元提起,他恐一直蒙在鼓里,说不定等姜家成了沈家的代罪羔羊,他都不知为何得罪了慧福郡主。   “你——你怎的不早说?”   姜俊弘心中未尝没有怨气。   他与这位表弟向来相得,颇为投契,哪知道这等大事却一直瞒着他,只为了护着他家庶弟,显见得还是庶弟亲于娘舅家了。   “你们家做的好事,倒好让我家来背黑祸担惊受怕!这几日阿爹还寻思,若是慧福郡主只在我们家一间铺子旁边开店,原也不出奇,说不得只是巧合了。可是她在我们家七八家店铺近旁开同样的店,这分明就是有备而来。阿爹愁的都发都白了,这些日子还想着托人去将军府递个话儿,可惜找来找去,没有门路。”   沈嘉元又愧又悔:“阿兄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当初……当初就应该直接说明白的。”   姜俊弘见他这般模样,又思及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当年阳光灿烂的表弟便开始面上郁郁,落落寡欢,哪怕是当初成亲,也不见他欢喜模样,忽灵窍一开,脱口而出:“你当年……当年不会是喜欢上了慧福郡主吧?”   沈嘉元苦笑,并未否认。   姜俊弘思维更加发散:“我到是见过那位郡主小时候的模样,虽则那会儿大约才十二三岁,但乍然一见真是让人惊艳。当年我们一起见过的同窗很有两位对她念念不忘,还旁敲侧击问起林楠他家阿姐可有订亲,大约是怀着想要让家里人前去提亲的想头,后来听说订了亲,都不无遗憾。”他使劲拍了下沈嘉元的肩膀:“你当初……是不是刚开始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她,后来越发现自己深陷了下去,就更开不了口了?”   沈嘉元唇角全是涩意:“后来……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她,看她一路跌跌撞撞做生意,兴兴头头的生活,知道的越多,便越丢不开手去,明知道不可能,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知道她的事情不可。”他的声音渐渐低迷了下去,带着经年累月的疲倦:“……后来,她被押送去边陲,我暗中伤心许久。原本以为……我与她,这一生都不得见了,谁知道今日她与她夫婿前去我家新开的酒楼吃饭,竟然教我撞见了她。”这一段心事,隐埋许久,从未有机会得见天日,如今讲来,他才恍然发现,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姜俊弘听来唏嘘不已。   “若是没有你家二郎那件事情,当初她又在市井间,倒是也有可能。生是你家二郎坏了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你家二郎那件事……你又哪里会去接近她呢?总归是一段孽缘,一团乱麻,都丢开手罢!如今也只能谈恩怨,不能续情义了。”   沈嘉元捂脸,“我与她……又是哪里来的情义?不过是我单相思罢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姜俊弘倒不好再责备沈嘉元,只能默默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之意。 ☆、139 喜讯   义安公主见到长女连同女婿冒雪前来,顿时喜出望外,特别是容秀对长姐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欢喜之情,接过楚君钺提着的小吃食,还不忘谢他。   “多谢姐夫!”   楚君钺兴许是最近对子嗣有了盼望,父爱泛滥,见到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忍不住伸出手来,轻捏了下她的脸蛋,惹的容秀撅起小嘴,缩进了容妍怀里。   容妍暴笑,“你手上老茧太粗了吧?阿秀乖,让阿姐看看!”装模作样在她面上细瞧了一回,又使劲亲了一口,惹的容秀咯咯羞笑,这才罢休。   楚君钺尴尬的缩回手,义安公主亦笑:“倒瞧不出阿秀还怵阿钺的。”心中却思量,以前楚君钺也不是没见过容秀,便是回门之时也是见过的,瞧着小孩子的神情可没这么温软。   且不止是小孩子,今日的楚君钺面容和缓温柔至极,行走之间目光总在容妍身上粘着,不由得义安公主多想。   她唇角喜意一闪而过,又遣小厮去书房请容绍过来,“你阿爹最近真是忙的脚不沾地,我都轻易不得见他。”   容妍连忙阻止,正中楚君钺下怀。他每每想起这位老丈人,都觉身上各处痛,可是当着媳妇儿的面,又不能表示:我不喜欢你阿爹,见我一回揍我一回,这哪里是岳丈,分明是仇人!   不想那小厮早一溜小跑去了,他只能空自嗟叹。   容妍又问起容谦,却是在东林书院还未回来,有时候读书晚了,他便宿在东林书院,只遣小厮回来跟家里人说一声,义安公主也随他去了。   她如今膝下有了容秀,长女出嫁,容谦到底是儿郎,自从容妍回到她身边之后,便渐渐放开了手脚,不再拘着他了,倒将这孩子幼时身上那股子怯懦劲儿给打磨殆尽,如今也算是有点小郎君的胆识风度了。   容绍听得女儿回来,自也放下手中事,前来后院一聚。自上次回门将女婿揍跑之后,他还惦记着下一回,见到楚君钺便兴高彩烈:“我最近也好久没松动筋骨了,阿钺既然来了,一会儿陪我活动活动。”   楚君钺还能说什么呢?   楚老将军年纪比之容绍大了许多,精力大不如前,在身强体壮的儿子面前甘拜下风,容绍却是正值盛年,威风不减当年,更因多年潜心习武,收拾楚君钺不在话下。   “岳父有令,小婿焉敢不从?!”   容绍哈哈一笑,表面上瞧着是乐开怀,可楚君钺怎么瞧怎么觉得岳丈这笑容不怀好意,又不能争辩。   天色还早,他们才从外面吃了饭来,义安公主便不忙吩咐摆饭。一家人坐在一处赏雪吃茶,过得半个时辰,容绍便坐不住了,催着楚君钺去活动筋骨。楚君钺心中暗暗叫苦,做好了挨揍的准备,跟着容绍去了。   这里义安公主见得这翁婿俩走了,又有乳母抱着容秀回去睡午觉,小家伙临走之前还拽着容妍的袖子不放手:“我要阿姐陪我睡觉,还要阿姐讲故事给我听。阿姐别走!”义安公主还有事情要问容妍,好说歹说才将这小祖宗哄走,这才牵了长女回内室说话。   “你婆母没为难你罢?”她开口第一句便问楚夫人,连同回门那次,这是第二次关注容妍的婆媳问题了。   容妍便笑:“阿娘想哪里去了?我婆婆很是豁达明理,她统共我这么一个儿媳妇,又哪里会为难我?”   义安公主一指戳在她脑门上:“你就傻吧!瞧着是个精明能干的主儿,还不定做出多少傻事儿呢。我这不是怕你对后宅之事不通,惹你婆婆不高兴,这才问你的嘛不然也不会派周嬷嬷过去了,她熟知后宅之事,总比你自己抓瞎的强,还能事事提点于你。”   容妍作揖:“多谢阿娘!我知道阿娘都是为了我好!”   义安公主被她这无赖样子气笑了:“都是你!以前多少次,我要拉着你学这后宅之事,从针线到厨事,以及管家理事,你都不当一回事,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可好,嫁到楚家去了,你自己倒是吃的着睡得着,我瞧着最近脸色也不错,我可是日日担惊,生怕你哪点做的不好,让你婆母说嘴。挑理我家闺女没教养好,就嫁了过去……”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这话真是一点也没差。   小的时候,没在身边想的厉害,总想着她渴了饿了过的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待得到了身边,又百般操心,总怕她不够淑女不得人喜欢影响婚姻,好不容易嫁了人,又担心她在婆家过的不开心……就没有不担心的时候。   “阿娘,后宅之事,现是我婆婆管着,我又不准备接手,你怕什么?横竖我婆婆就算嫌我不好,可也不能勒令她儿子休了我啊!何况婆婆还没这想法呢。”就算婆婆真有什么想法,只要她不提出来,容妍就装傻不知道。   过日子,摊上小妾,在后院跟小妾斗智斗勇那是不得已,至少目前她还没遇上;但没小妾跑去跟婆婆斗智斗勇……不到万不得已,容妍是不准备这么干的。   她家婆婆也没不讲理到像林碧月的婆婆一样啊。   “那就好!”义安公主大感欣慰:“你总算没有白张个精明面孔。”又拉了她的手小心问:“这个月月事可来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容妍自己都呆了。   成亲一月有余,细算算,她的月事都快过了半个月了居然没来,连带着她自己都给忘了。   其实此事她院子里除了自己,其余亲近的人包括楚君钺都知道了。红缨与流苏算着日子到了,结果没见她有换下来的小衣,不见翻用的东西,便跑去告诉了周嬷嬷。周嬷嬷心中暗喜,却嘱咐丫环们不可说出去,生怕是一场空。又虑着他们夫妻年纪轻不懂事,在房里胡闹,哪知道过得几日,她小心留神,见楚君钺神情大异往常,行动间很是小心,晚上闹的动静也小,便松了一口气,还当容妍自己也有疑惑,只是日子太短,不敢肯定,这才加倍小心呢。   哪里知道统就容妍一个给忘了此事。   见她傻呆的神情,义安公主就猜了个大概:“你个傻孩子!”喜的拉着她的手摸了又摸,连眼神都温软的能滴出水来,又叮嘱她:“先别声张,待过了两个多月再请大夫。另外……你们平日在房里就别……不如让楚三郎去书房歇着?”   容妍还未说话,她倒自己先行否定了:“不妥不妥,这岂不是给别的女人留机会爬床?就在你们房里塌上睡,或者……你们同床不会做什么吧?”都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在新婚蜜运,这话说出来,连义安公主自己都不信。   容妍:“……”   她自己心中还没如何,还处于被吓懵的状态,反倒是瞧着自家阿娘已经要欢喜傻了,还要起身开箱去找精细棉软的料子来给未来外孙做贴身小衣:“就你那针线活也太不精细了,还是我找人来做。”   “阿娘,会不会……有点早啊?”都没确定下来,怎的就急在这一刻了?   义安公主兀自喜笑:“这倒也是,也不急在这一刻。”她回身坐了下来,“阿娘再陪你坐会儿,待送走了你再做也不迟。”   ——这跟现在找又有什么区别   容妍无语极了。   这还不算完,义安公主大约是太过高兴了,看着她总要找点事来做,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还问她最近想吃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她让厨下去做。   容妍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只能摇头:“最近……也没特别想吃的。待有了想吃的,我再让人传信回来,阿娘让人做好了给我送过去就好。”瞧她一片殷殷期盼,容妍还真不容易说出拒绝的话来。   “一定要告诉阿娘啊!”义安公主嘱咐完,见她乖乖点头应承,只觉满腹欣喜感慨:“我家闺女也要做阿娘了。”忽担心起另外一桩事情来。   大户人家,主母有了喜,都是挑丫头来侍候的。贤惠点的还会将自己的陪嫁丫环给送到夫婿床上去。不过义安公主从来算不得贤惠人,这时候反倒担心闺女受委屈,“你婆婆若是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往你们房里塞人来服侍姑爷。不论如何,你为楚家辛苦怀孕生子,她若是给儿子房里塞人,你也别跟她辩,就领回院里去,正好试试楚三郎的定性。他若真准备收,你便派人回来报信,我让你阿爹揍他。当年他求亲之时可说过的,不会纳妾,看你阿爹不将他揍成猪头!至于丫头……粗使丫头也是丫头呢!”   容妍被她这话逗笑,直接笑倒在她阿娘怀里:“阿娘……你这是教我做妒妇?”漫说她不是忍气吞声容忍丈夫纳妾的料,但是楚三郎真有这心思,她也有法子让他熄了此心。只是没成想此事能获得封建家长的支持。   义安公主摩挲着她的头发,语声似惆怅似喜悦:“当初阿爹阿娘是护不住你,可是现如今不同了,你阿爹是圣上信重的容国公。咱家闺女不高兴了,也不能让他楚家三郎高兴。但凡是嫁出去的闺女,大部分都要受委屈,阿娘命好,遇见了你阿爹,被捧在手心一辈子,我可不愿意瞧见你受委屈。大面儿上有周嬷嬷提点,只要我闺女不错了礼数,别的地方阿爹阿娘就能想法子护你,教你成亲之后也不再受委屈!莫说是妒妇,就算真是妒妇又如何?只要自己快意,难道还能管住别人的舌头不成?”   她的话意里含着百分之百的回护之意,容妍将自己的脑袋枕在她大腿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声音含含糊糊传了来:“我瞧着就算楚三郎把我捧在手心里,他统共来国公府三回,只除了娶亲那一次阿爹给面子,其余这两次恐怕阿爹都要将他揍成猪头了,真不敢想象他若是真动了什么歪心思……阿爹会不会将他揍的我婆婆都认不出来?”   “你心疼了?”   “哪有?阿爹伸张正义教训拐卖无知少女的赖皮郎,我心疼什么?”   “不怪你阿爹揍了你的如意郎君?”   容妍正色:“这是阿爹好心帮助三郎提高武功,等将来他做了岳父,也好揍我家的小姑爷,多好!”   “噗!那你千万别生闺女只生小子吧!”   义安公主大乐。   回去的路上,楚君钺眦牙咧嘴,不住按摩身上筋骨,见容妍若有所失的模样,还当她有什么心事,将自己的疼痛先扔一边,先安慰小媳妇儿。   “阿妍怎么了?可有不开心之事?”   容妍斜睨他一眼,不说话。   楚三郎给她这一眼欲语还休给撩拨的色心顿起,伸臂将她捞进怀里,先抱着媳妇儿一顿猛啃,这才停下来问:“阿妍还不肯说?”   容妍悲愤,使劲拿她的小拳头捶楚三郎的胸膛:“让我说什么?”   厚颜无耻的楚某人也不争辩,只拿大掌攥紧了她的小拳头,“我知道了,阿妍的意思是不用说,只管做?”低头又亲,直亲的怀里的人儿软软依偎在了他怀里,红着一张脸瞪他。   “还不满意?”楚三郎停下来,再瞧她颊边红粉绯绯,目生春波,只觉身上发燥,到底在马车里,影响不好,也只伸手摸摸捏捏。他动手动脚,容妍便掐他肋下的软肉,小声发狠:“色狼!教你不规矩!”   楚三郎颇觉委屈:“我摸摸亲亲我自家娘子,怎么就成色狼了?”又做恍然大悟状:“原来阿妍喜欢那样儿的啊?用深情忧郁的眼神一本正经的盯着你瞧,好像经年未见,腹中犹有万千相思,只是一时吐不出口?”   容妍很是犹疑:“谁?”她怎么听着这话有点奇怪,可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难道是恨我当时没有给你们腾地方让你们一诉衷肠?”楚君钺低头一口含住了她的耳珠,拿牙齿试了试她耳朵的柔软程度,又使力一嘬,容妍顿觉浑身犹如过电一般,整个人都酥了,是以那争辩都显得有气无力,毫无说服力:“你……你想哪里去了?我们……不过是旧识而已……”原来是为着沈嘉元瞧她的眼神。   “旧识?哼!”   楚三郎摆明了不信。   “旧识看你,用得着两只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到你身上看那么仔细?”   由此,容妍见识到了吃醋不讲理的男人,特别是婚后将你吃干抹净还要醋海生波的男人。   “不可理喻!明明只是旧识而已,你哪只眼睛瞧见……瞧见我跟他有什么了?”可恨这男人一边审着她,一边动手动脚,就只差在马车上解了她腰带行不轨之事了,倒搅的容妍无力抗争,只能软倒在他怀里任其为所欲为。   快到家门口之时,他才收敛,一本正经替她收拾衣带,待收拾妥当,也到了将军府门口。他率先跳下车来,又朝着容妍伸手,容妍恼他吃醋还要戏弄她,拨开他的手便要往下跳,却不防被他伸臂直接从马车里抱了下来,轻轻放到了地上:“胡闹!”   她眨眨眼,似有所悟。   中午的时候,她在酒楼门前从马车上往下跳他就神色不对,莫非……是他知道了什么?   二人出门一趟,又在国公府吃过了晚饭,回来便去楚夫人房里请安。   楚夫人见小夫妻俩说说笑笑进来,招呼他们坐,又让杜嬷嬷拿个手炉给容妍:“阿妍身子弱,出去玩还不记得保暖,小心回头别着了凉。”   “多谢阿娘!”容妍笑容甜甜谢过楚夫人,又将从国公府里提来的点心奉上:“这是方才回娘家之时,新出锅的鲜花饼,我尝着味道不错,便给阿娘也带了一盒子来,让阿娘也尝尝。”   杜嬷嬷凑趣,立时便唤了小丫头子来摆盘,摆到楚夫人面前来让她尝。   楚夫人尝了一小块,但觉甜味淡淡,花香怡人,很是可口,面上笑意便浓了。   “多谢阿妍还记挂着我,三郎长这么大,在外面吃一口可从来没想过给阿娘捎口什么吃的。看来我以后要多放阿妍出去玩玩了。”楚三郎扭头,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容妍正等着她这句话呢,闻言立即笑着顺杆爬:“那我以后一定要多多孝出门多寻些好吃的来孝敬阿娘。”心中一松,暗道,看来考察期是过了,她以后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出门了。   未成亲之前,义安公主就再三叮嘱,新妇不可四处跑,总要在家里安静呆些日子,一则熟悉婆家规矩,二则也要给婆家个好印象,免得才成亲就三两天头不着家,还让婆家人误会新嫁娘不安于室。   就为着在婆婆面前刷好感度,她算是把自己给憋的够呛。   从楚夫人房里出来,夫妻二人回房,院子里积雪虽然有仆人随时打扫,但楚君钺还是小心走在容妍身侧,右臂虚虚伸着,似乎防备容妍脚滑摔倒,倒让她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男人很多时候是个闷葫芦,似乎还留下了带兵打仗的职业病,凡事没有把握不轻易吐口,便如这件事,她现在九成九相信,楚三郎是想到她怀孕的可能了,不然为何最近几日闹将起来,都不如刚成亲时候那么狂浪了。   她刚开始还以为总算是进入倦怠期了,却原来另有原委。   进得房里,火盆正旺,室温如春,丫环自接了大氅收起,又拿了家常衣服来换,收拾好了,容妍往床上一窝,将手炉抱在怀里,倚在床头,摆出审计的姿势来,朝楚君钺招招手:“你——过来!”   楚君钺还当媳妇儿这是想通了要向他招认一下旧情,譬如那位沈家郎君的过去,到底是发生在认识他之前还是认识他之后,哪知道到得近前,她却板起脸来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跟那位沈郎君的事?”   容妍气的摸到他腰间软肉使劲拧了一把,这才气哼哼道:“瞎说什么?!我是问你是不是知道我身子有异?”   “有异?哪里疼了?是肚子不舒服吗?”楚君钺腾的站起来,就要去寻大夫,被容妍一把拉住:“慌什么?我好好的。”见对方大松了口气的模样,这才没好气问道:“你是不是猜着我约莫……约莫有了?”   这事她也不太确定。只不过她的月事向来规律,忽然之间晚了这么多天,依着楚三郎这一个月的辛苦程度,不怨她往这上头想。   楚君钺一听便眉开眼笑,仿佛方才吃醋不快的男子压根不是他,那笑容谄媚的吓人:“娘子你才发现啊?我都等了好些日子,就盼着你自己醒觉。你说你得有多笨啊?这么久都想不到这上头,难道是不相信为夫的能力吗?”说到这里他颇有几分洋洋得意。   被容妍使劲拍了他一巴掌:“端正态度!端正态度!你求亲的时候可也没露出这么讨好的笑容,你到底是看上我了还是看上我的肚子了?”其实这话纯属无理取闹,她就是不高兴方才楚君钺那股子醋劲才借机整他。   楚君钺正正神色,一揖到底:“当然是……看中了娘子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肚子我又不能扒开皮肉去瞧瞧知道肚子长什么模样儿?只有脸蛋漂亮了,将来生出来的孩儿才漂亮嘛!”   容妍作势要扔手炉,楚君钺这才换了笑脸,可着甜话儿往外倒:“为夫逗娘子玩儿的,阿妍乖,阿妍不生气!在没见到我家儿子以前,我心里只有孩儿阿娘,只有孩儿阿娘一个人!我保证!”又站在床前赌咒发誓,生怕她不信的模样。   容妍笑喷。   这厮刚认识的时候冷冰冰没一点儿人气,非要形容一下的话,那便是跟兵器似的,瞧着威风光华,可是靠的近了只怕要被剑气刺伤,哪知道这么些年下来,在她面前越来越没皮没脸了,自成亲之后,两个人都扒掉了最后一层遮掩,私下在房里,他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多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多肉麻的话也……正在尝试着说。   “这话……是不是秦二郎教你的啊?”   有次夫妻二人聊天,提起当年秦二郎当技术指导追求她的事情,容妍笑了个半死,况秦二郎历来嘴甜如蜜,什么话儿都敢往外说,每每楚君钺有甚甜言蜜语,容妍都要怀疑是秦二郎所授。   “哪有哪有!自成亲之后,我已经跟秦二郎划清界限了。他那个人……太不正经了,我怕他带坏了我!为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发自肺腑!”   容妍越发笑的不能自己,心中替秦二郎抱屈,他若是听到楚三郎背地里这般形容他,只怕要大哭友尽。   夫妻两个捅开了窗户纸,都言笑晏晏,比蜜更甜。   过完了年,容妍便十九岁了,楚三郎要比她大着八岁,也就是二十七岁了,这个年纪手脚快些的儿子都已经订亲了,他却为了自己延耽至今,二人都盼着喜事成真。   又过两日,楚君钺实在忍受不住这种抓心挠肝的期待落不到实处,抽空子带着容妍出门,假托同僚间请客,要带着家眷,禀过了楚夫人,悄悄儿带着容妍去了外面医馆,寻了个妇科名手诊脉,只待那胡子花白的大夫笑着恭喜,“恭喜夫人有喜了,虽则才一月有余,月份是小了些,但确诊无误是喜脉。”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来的路上,夫妻二人静静偎依在一起,听得街市间喧嚣热闹的烟火气息,恍惚觉得,这种甜蜜虽然等待了这么久,但毕竟值得。   他不曾负了她,她也不曾负了他。   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朝夕厮守在一处还要来的更美好呢?!   回家之后,二人前去楚夫人处报喜,楚夫人听得这两个傻子竟然放着家中现成的大夫不用,偷摸跑到外面去寻大夫,将楚君钺骂了个狗血喷头,只道他胡闹,积雪还未化尽,外面路滑还带着容妍到处乱跑,也不怕出事儿。又拉了容妍的手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催促着丫头子们拿了夹被过来,要给她盖腿,倒惹的容妍直笑。   “阿娘,我好着呢,一点也不冷,穿的也厚实。”   楚夫人笑嗔她:“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以后就是双身子的人了,合该处处小心的。吃的用的都要教房里格外尽心,一会让周嬷嬷过来,我好嘱咐她一番。”   容妍笑着应了,楚夫人又问她累不累,催楚君钺带她回房休息,让杜嬷嬷跟着跑一趟,顺便将周嬷嬷叫过来。   这里周嬷嬷听得确诊了,也是喜笑颜开,又说要跟国公府报喜信,被容妍拦住了,只道过些日子胎气稳固了再报信不迟,只吓的她还当有什么事,待容妍说日子还小,到底稳妥为上,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去了楚夫人房里,被楚夫人细心嘱咐过了,这才回来将房里丫环们都叫出来训示一番,将容妍房里各种香料香膏之类都收了起来,吩咐丫环们小心侍候着,她自己亲往厨下去了。   哪知道周嬷嬷晚了一步,楚夫人已经召了厨下吩咐过了,以后少夫人饮食要格外小心,不能吃的不能用的一律不能加到的饮食之中去。   阖府都放了赏,大家接了赏钱,虽则对这位少夫人不见得改观,可是都觉她肚子着实争气,这才进门一个多月便有喜了,也有那些积年的婆子们暗中夸楚三郎厉害的。   “咱们少将军那是什么人啊?龙精虎猛!想当年夫人进门可不是连生两子吗?若不是将军与夫人常年分开,这府里如今恐怕都住不下了!”   晚上楚老将军回来,听得楚夫人报喜,得知自己要升级为阿翁,半晌不语,才去瞧他,却原来双手微颤,楚夫人瞧着他鬓边白发似霜雪染就,胡子也白了一大把,忽觉心头酸楚,若是大郎二郎活着,只怕孙子辈如今都该忙着说亲了。   她伸手握住了楚老将军的手,感觉到他粗砺的大掌之上满布的茧子,怜他半生征战辛劳,忽听得他低语:“我还当……自己这辈子杀戮太重,都见不到孙子辈了……”   楚夫人再忍不住,双泪忽下,她这一生,恨他将自己两子送上战场,终不得见,铸就毕生之痛,多年梦魇不能释怀,在楚府又有了新一代之时,她对丈夫多年怨气忽然消弥于无形。   他也不过,是血肉铸就,并非她以为的铁石心肠。   她伏倒在楚老将军怀里,哭的不能自己,喃喃自语:“可惜了我的大郎二郎……”   楚老将军轻抚老妻鬓边一缕白发,只觉眼眶发热。   父伤母哀,原来一样。 ☆、140 探视 这个新生儿无论是对楚家还是对容家都意义非凡,确诊下来之后,周嬷嬷还是亲自去了趟国公府,向容国公及义安公主报喜。 她才回过娘家没几日,义安公主便又收拾了大包小包,拖着丈夫儿女来看长女。 亲家举家登门,提前两日便已经打过招呼的,等到了上门那日,楚老将军便出门迎客。 容绍被请到了前厅待茶,由楚老将军父子相陪,义安公主便带着一儿一女去后院看长女。 路上义安公主逗容谦:“谦儿应该去前厅跟着你阿爹,跑到后院做什么?后院都是女人家招待女眷的。” 容谦理直气壮道:“我都快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阿姐了,还不兴去后院瞧瞧她啊?待我瞧完了她再去前院。” 也不知道容秀是否听懂了她们母子俩的话,拿胖乎乎的小手指去戳容谦的脸:“阿兄羞羞!阿兄羞羞!”被容谦逮着小胖手指咬了一口,直咬出个浅浅的牙印儿,见她脸上已经挂上了金豆豆,都哭出声来了才放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染了容妍的恶趣味,容谦也是时常欺负容秀,逗哭了她再将她哄乖,才觉有成就感。 义安公主一巴掌拍在容谦后脖子上:“你就欺负她吧。”这孩子真是被容妍带坏了,对着小的就喜欢下手欺负。她算是看透透了,长女就是个不省心的,等那丫头自己当了娘,看看她舍得欺负自己生的孩子不?! 楚夫人听得门子来报,早早就从内院迎了出来,直迎到了二进院子门口,见到义安公主从马车里下来,便笑着着上前行礼:“见过公主。”早被义安公主手拖手拉住了:“你我亲家,这是做什么呢?”又教怀里的容秀:“叫楚伯母。” 容秀倒不怵生,脆脆甜甜叫一声:“楚伯母。” 楚夫人倒是初次见容秀,之前去求亲之时,容秀还在房里睡着呢,无缘得见。见小丫头生的粉雕玉琢,比乃姐不差什么,可以预见将来长大了必又是个美人,当即便伸手:“来给楚伯母抱抱!” 小丫头目光在义安公主面上一扫,见得她微微点头,这才伸出肉乎乎藕节似的小胳膊来:“楚伯母抱抱。” 这里离着楚夫人的内院还有老长一段路,连带着楚夫人也索性上了马车,一起往主院驶去。 容秀在楚夫人怀里颇为乖巧安静,动都不动只安安生生坐着,喜的楚夫人摸完了她的小手摸她的小脸蛋儿,只觉无处不爱。她本就上了年纪,盼孙多年,看到别人家粉团一般的孩子就想抱一抱,如今自己家也快有孙子抱了,那心情只有更好。忍不住向义安公主大吐苦水:“还是有个闺女好。公主可不知道,当初我一生一个小子,一生一个小子,公婆倒是高兴,唯有我自己觉得遗憾非常,恨不得自己也能有个闺女,好生打扮打扮。你瞧瞧小闺女多好,抱在怀里文文静静,倒是小子舞刀弄枪的——”抬头瞅见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坐着的容谦,不由失笑。 “原来这小子跟小子也是不一样的,我家那三个从小就不省心,没一刻消停的,怎的公主生的小郎都这么稳重呢?” 义安公主便只瞅着容谦笑,不帮他解围。 自容妍出嫁,想要与容家联姻的中老年妇女们便将热切的目光瞄准了容谦,但有来公主府做客的,每每碰上容谦,便有大把赞美砸过去,还有热情点的便跟楚夫人摸摸捏捏容秀一般,将容谦也拉过去摸几把。 他这个年纪,也算个半大小子,正是尴尬的年纪,说孩子不是孩子,说少年也算不得少年,却又不愿意让人拿他当小孩子来对待,颇反感被人摸捏,便生生做出老成持重的姿态来,以杜绝中年妇女伸过来的手。 好歹楚夫人没有伸手,只是夸奖两句,他还受得住,只一本正经道:“多谢楚伯母夸奖!”惹的义安公主直笑。 楚夫人也笑,只觉容家小郎真有趣,明明是个孩子,偏偏行事这么稳定端方,反差太大,更招人爱。 到了主院下了车,容妍早得着信儿,从自己院子里过来了。但楚夫人不让她迎出去,她便只在主院门口等着。容秀看到她便要直接往她身上扑,直慌的楚夫人与义安公主都拦:“你阿姐现在有了小宝宝,不能抱你。” 容秀歪歪头,从上到下将容妍打量一番,有几分遗憾的下了结论:“原来大人也会撒谎的,阿姐哪里有小宝宝了我怎么没瞧见?” 她上次跟着义安公主去宫里,瞧见皇后娘娘挺着肚子,便好奇问,义安公主告诉她的,娘娘有了小宝宝。是以她倒还记得,肚子鼓鼓不是吃胖了,而是有了小宝宝了。 阿姐肚子明明扁扁的。 义安公主与楚夫人禁不住相视而笑。 “小笨蛋,只知道吃!”容谦小声嘀咕,又上前去问候容妍:“阿姐可好?”瞧着气色还行,若是气色差就不排除在楚家过的不太愉快这种情况。目测还胖了一圈。 容秀扁了扁嘴,朝义安公主做出个要哭的姿势,义安公主忙从楚夫人怀里接过来轻拍了两下:“你阿兄逗你玩儿呢。”她这才开怀。 容秀见到家人,心中亦是高兴的。摸摸容谦的手,“阿弟穿的有点儿少,别着凉了。”又与母妹说话,跟着楚夫人将家里人请进了房里去。跟着的丫环婆子将马车里装着的补品全都拿了出来,送到楚夫人房里去。 “我倒是知道你们将军府也有好东西,也不差这些补品,可是我这当娘的心总归是要尽一尽的,让亲家母见笑了。” 楚夫人表示体谅:“我要是生个闺女嫁到婆家去,听说要当外婆了,恐怕也会收拾一堆补品送过去。哪里就缺那点东西了不过是当娘的心不饶人罢了。”她吩咐杜嬷嬷:“将公主送来的补品都送到少夫人了房里去,让大夫瞧过看怎么吃最好,再拿出来吃吧。” 她既发了话,跟着义安公主的婆子便将给楚夫人的礼品与给容妍的分开来,将容妍那份儿给送到了她院子里去了。 楚夫人到底体贴,坐着寒喧了一会儿,各送了容谦与容秀兄妹俩见面礼之后,便道:“国公爷今日也来了,我还要去厨房亲自瞧瞧菜色,不如阿妍带公主去自己房里坐坐,你也坐了一阵子了,回房歪一会儿,待开席了我再让人来请公主?”她这是找个借口,让义安公主去自己闺女房里瞧一瞧好放心,再腾出来让她们母女说会儿贴心话。 义安公主领了她这份情:“自阿妍嫁过来,我还没到过她院子里瞧过呢,今儿便去瞧上一瞧,亲家母还请自便。” 母女俩携手走了,容秀自有奶娘抱着,容谦原本应该去前院的,不过他也很想去容妍院子里瞧瞧,便跟着去了。 容妍住的院子比之主院略小一点点,其实也算不小了,便是将来有了孩子在院子里搭个秋千什么的,让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也跑的开。 五间的上房供他们夫妻俩生活起居,两侧又有耳房,一侧做容妍装贵重嫁妆的小库房,大件的东西直接封存到大库房里去了,由楚夫人做主,直接留了两间库房给她,装她大件的陪嫁,钥匙就在她手里。另外一间耳房是给贴身丫环值夜用的。 楚君钺与容妍都不喜欢房里有丫环值夜,上夜的丫环便直接睡在了耳房里,正房有什么动静唤个人倒也听得见。 南面还有一排倒座房,这才是正经下人们住的地方。 至于房里的摆设,有一大半是容妍的嫁妆,一小部分是楚三郎的私藏,义安公主看了一圈,倒觉十分满意。又摸了摸她的床铺,只觉铺的厚实,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又悄声问了些楚府的生活习惯,更为满意。国公府后院清静,她便盼着容妍后院也清静。总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自来过一趟之后,她才完全放下心来。 况瞧着容妍与楚夫人相处,神色自然亲近,并无半天不对之处,这便是福气了。 “我儿自小受苦,总算是个有后福的,阿娘真正放心了。只盼你这胎生个小郎来,再多多的生几胎,就更好了。” 容妍哭笑不得:“阿娘你当我是母猪啊?!” “说什么呢?怀着身子的人,也不怕让孩子听到?” 容谦正在正房书架前看着,听得这话悄悄抿嘴一笑,倒是容秀闹着要吃这吃那,周嬷嬷便亲自带了点心来让她挑。 义安公主便谢她:“奶娘这把年纪,还要过府来帮我操心,都是我的不是,倒累奶娘不得安度晚年。” 周嬷嬷年纪也确实大了,却笑的很是开怀:“公主这是说什么话?但凡能替公主操点心的,我乐意的很,更何况还能看着小郎君出世呢。” 她自己一生无儿无女,疼萧怡如女,看着容妍成亲生子,极为开心,这几日进进出出,但凡容妍吃的用的,无不经心。 一时前面开席,倒也无甚大的讲究,两家人坐到了一处,欢欢喜喜吃酒,唯容妍与容秀喝的是糖水,其余义安公主与楚夫人喝的是果酒,容谦也跟着大人们喝了点醇酒,一时小脸酡红,瞧来格外俊秀,引的楚夫人直叹:“不怪已经有不少人家瞄上了容小郎,想与公主做亲呢。” 都在一个圈子里,大家议论起来,言三语四,不免有意动者,谁都不是闷在家里不出门的。 容绍见得女儿气色红润,遂放下心来,他是阿父,不便多说什么,便与楚将军多喝了几杯,从楚家前厅出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了几分踉跄,楚将军亦然。 ☆、141 致歉   一直以来,容妍回京之后,都在找人调查一件事情,那就是姜家的产业。除了田地房屋这些不动产,最容易产生动荡的便是收益可观的铺面。   说起来义安公主替她陪嫁的这些人也算靠谱,她在宅子里窝了一个多月,这些人便在姜家各处的铺子附近大肆筹备开新店,摆出与姜家打擂台的架势来——这擂台没开张之前倒是真打,后来便因事而改,倒也相安无事了。   起因还是沈嘉元。   市井之间,自容国公一家之事被传开之后,慧福郡主在市井间长大的事情也传的沸沸扬扬,沈嘉元起先还真没把慧福郡主与林碧落联系在一起。后来传言越来越夸张,他心中也着实诧异,这才派人打探,还未打探清楚,便在自家新开的酒楼里碰上了林碧落——也就是传说中的慧福郡主。   真相一探即知。   他忽想起对林碧落极好的义成郡主。   那是她的亲姨母,见到了流落市井间的亲外甥女儿,自然怜爱有加。   还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呢?   在去找姜俊弘的路上,沈嘉元就已经将此事从头至尾梳理清楚了。别过姜俊弘,他回到家之后,便去书房去寻沈唯一。沈唯一这些年将手中大半事情交给了沈嘉元来打理,倒是宠爱的小儿子倒不用辛苦劳碌,白日出门去学堂念书,晚上回来在家胡闹,房里一屋子的莺莺燕燕。   沈唯一也不指望庶子能挑起担子了,实在是嫡子太过能干,将里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倒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慌乱的样子,猛然间闯进书房来,一头跪倒:“阿爹,家中将有大祸!”   皇商说的好听些是宫中供奉,这可是一块金字招牌,方便沈家在市井间行商,又可攀附权贵。但是说到底,与宫中交好的也只是一帮掌事太监而已,再为一些官员家中供些货物,这关系却不牢靠。   如今他们得罪的,却是容国公的长女,且是死结,原本还有和解的希望,可是经过这十年时间,却再无和解的可能。   沈唯一听得沈嘉元所说,顿时面如土色:“你是说慧福郡主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谁做的?误会是姜家小郎所做?”   沈嘉元恨不得以头抢地:“舅家已经为此焦头烂额了,阿爹,咱们……却不能让舅家背这口黑锅!”他当初的隐瞒却不包括将娘舅家也拖下水。   沈唯一的想法却与沈嘉元的不同。   “当初林家无权无势,便是咱们上门去求得原谅,哪怕不原谅,只要补偿过了金银,又是小儿无心之失,连官老爷也不能判人死罪,恰是时机正好。如今倒好,瞒着瞒着倒让林家翻身,以后……以后……”沈唯一想想沈家数代皇商,苦心经营,只觉祖宗基业要被毁于一朝,顿时心痛不已,仿佛是黑暗之中瞧见了最后一丝光明,他满含期望的与沈嘉元分析利弊。   “阿元你想,就算是姜家被慧福郡主给打垮了,有咱们家相助,自然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可若是咱们家被打垮,以后便再无出头之日,就算是姜家也没办法让咱们家东山再起!不如……不如你去求一求阿弘,让他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别告诉你舅舅?等度过眼前的关卡再说?损失了多少金银,阿爹数倍补偿,只千万别把咱们家皇商的帽子给摘下来!”   世人都会权衡利弊,以前沈唯一能想着上门陪礼道歉,那是他吃准了林家根本威胁不了沈家的利益与地位,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有了容国公与义安公主,他们又与当今圣上交情极深,听说是同甘共苦过的嫡系心腹,还有什么事不能成的呢?   只要慧福郡主往宫里求一句话,他们家皇商的帽子铁定被捋下来!   沈家铺子里上千伙计,跟着沈家吃饭的多少人家得失去依榜   连带着,沈家也许会整个的败落下来,并且只要容国公在朝一日,今上当政一日,慧福郡主就有法子不让沈家去竞争皇商一角。   前面路途黑压压毫无光明之处。   “阿爹!”沈嘉元头一次瞪着沈唯一,很想问一句:难道你是老糊涂了吗?   以前显示一家之主的公正与决断,不过是因着对方弱小。但是因为对方强大起来,便准备嫁祸给他亲亲的舅家……他怎么觉得自家阿爹好陌生呢?   “阿元,好了好了,我不过就是一说,这事儿你千万别让你阿娘知道了!”沈唯一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完全的解决办法。   私心里,他是想保住庶生子的,也想保住沈家的产业,在这两者都不会遭受到损害的时候,他不介意向林家登门致歉,但前提是不会损害沈家的利益。   沈嘉玉被叫到了书房。   他自负家中万贯家财,便是睡着吃也能吃到下辈子去,又不用他自己辛苦打理,便专营享乐,倒是结交了一班狐朋狗友,过的颇为开怀。一听说十年前的事儿又被人翻了出来,当即跳脚:“那个人……都死的成一把枯骨了,怎的还有人来寻此事啊?我当年……我当年也受过教训了啊,阿爹还将我在家中关了半年呢,怎的就不行了呢?”   沈唯一看着庶生子,唯有叹气的份儿。   一样是他的儿子,怎的长子就精明能干,庶子却是蠢蛋一个呢?连最其码的趋吉避劫都不懂呢?   “他家势大,如今阿爹也保不住你了,唯有你跟着你阿兄前去与慧福郡主陪罪,求得她的宽宥,哪怕被打一顿也行。她再是郡主,也不能将你杀了不是?”   沈嘉玉一听就不干。   “凭什么让我去挨打啊?为什么不是阿兄啊?我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又不是成心的!”依着他当年的恶作剧性子,这种事情还真是成心的,只是现在承认与不承认,小孩子的年纪摆在那时,沈嘉玉真是烦透了容妍这种不依不饶的风格。“就算我去下跪求情,那个人能活过来吗?明明是无用功,还偏要我做!”   沈嘉玉说着狠狠剜了沈嘉元一眼。   家中所有人里,他对这位长兄是最为讨厌的了。   从小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永远能夺得沈唯一夸奖的目光,现在还要跟着他去权贵家里致歉,沈嘉玉在沈唯一书房里大闹一场,见向来疼爱他的沈唯一不但不帮着他,还顺带唤了家丁来将他揍了两藤条;最令他气愤兼可怕的是,沈嘉元放言要对他实行经济制裁,沈唯一也未曾阻拦。   最后沈嘉玉不得不屈从于父兄的决定。   过了几日,探听到了将军府里,楚君钺并未出门,沈嘉元便带着沈嘉玉亲自上门求见。   门房听闻求见少将军,给报到后面去时,楚君钺正在房里陪着容妍。   听到沈家兄弟俩求见,还颇为奇怪。他到了前面去,待小厮将沈嘉元兄弟俩带进来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感情这兄弟俩求见的是容妍,而并非是他了。不过身为慧福郡主的夫君,假若一开始沈家兄弟俩指名道姓要求见郡主,恐怕大有不便。   到底这是慧福郡主婆家门上。   楚君钺想透了这节,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夸赞一下沈嘉元的灵巧心思的。   他不等沈嘉元说出来意,便遣了身边的十二郎:“去后院将少夫人请过来,就说故人求见,让她来待客。”   十二郎不知其中缘由,只当自家主子吃了醋,连脸色都黑沉了下来,哪怕少夫人怀着楚家的金孙,看来也难逃指责了。他飞一般去请容妍,容妍听得是沈嘉元,还带着个少年,又问十二郎那少年的年纪。   “总有……十四五岁年纪吧?!”十二郎也只匆匆瞧了一眼,大略估计。   容妍微微一笑,这便是了。   当年那小儿郎也许五六岁,这事情过去了十年,如今算来也有十四五岁年纪,不知确切的年纪,大略如此了。   ——这是正主儿来了!   她唤了红缨与流苏重新梳洗上妆,慢慢悠悠好生打扮了,差点没急出十二郎一嘴的燎炮,有心想要催催她:主子,你放着那“故人”与少将军同处一室,确定不会出事吗?   待得容妍到了前厅,已过去了足足一盏茶功夫。   沈嘉元见门口丫环婆子簇拥着个丽人进来,打扮的鲜妍明媚,嘴角含春,仿佛整个前厅都亮了,只觉满心苦涩,先自站了起来,又朝坐着的沈嘉玉瞧了一眼,示意他起来。   沈嘉玉早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已通晓人事,沈唯一的妾室红姨娘颇疼这位儿子,对他有求必应,得知他小小年及已将自己房时丫环yin遍,也并未阻拦。   姜氏夫人听闻之后,便将他叫过去,又赏了两名美貌丫环,这才三年时间,他房里的丫环便成倍增长,瞧着虽然年纪不大,但气色却差上许多,实是早早就淘空了身子。   待到后来,红姨娘虽然瞧明白了姜氏夫人的意图,这是要将她的儿子养废,但无奈沈嘉玉却觉得姜氏夫人待他颇好,每有新奇玩意儿以及美貌丫环,只要他开口,姜氏夫人都不会拒绝,还常悄悄私底下塞私房钱给他,倒弄的红姨娘与亲生子生了隔阂。   沈嘉玉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还是阿娘疼我,姨娘到底是小户出身,连点银子都舍不得给我用……”   红姨娘也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垂泪。   沈嘉玉只道今日是要来给贵人赔礼,却不知道是这般绝色人物,瞧见容妍的第一眼便心神荡漾,不能自己。虽知道双方结的梁子也颇大,对方的夫君又高坐堂上,但是……他那眼神却有点不受控制一般,悄悄的直往容妍身上瞟。   容妍瞧见这猥琐的眼神,先自厌恶的皱了皱眉头,到了上座坐定之后,这才问道:“不知沈郎君前来将军府,可是有事?”   她语声平淡如水,不知道是不是沈嘉元的错觉,只觉声音里仿佛含着雪珠子一般,打在耳里凉的沁人。   “跪下!”他猛然扯了一把沈嘉玉,将他扯的一个踉跄跪下之后,自己也跪了下来,向上座的楚君钺与容妍端端正正叩了个头,将今日来意说明。   “家父让我带了阿弟来,向郡主致歉,求得原谅!郡主但有怨气,只管打他骂他,哪怕结果了他也行!”   沈嘉玉听得最后几个字,顿时惊的脸色苍白,猛然间抬起头来,见处座上丽人笑的温柔:“沈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当我将军府是什么不讲理的地方,岂可随意打杀人命?若是被告到圣上那里去,我家相公岂不得被圣上申斥,严重些的再丢了官。你们沈家这是前来致歉还是给我下套子来了?”   沈嘉元按着沈嘉玉的脑袋重重磕了下去,脑袋与地板相撞,发出沉重的撞击声,沈嘉玉痛的一声惨叫,翻身坐倒在地,死活不肯再跪着了。   他脑门上被磕了个青紫的大包。   明明座上丽人说话这么和气,哪里是要人命的样子?阿爹与阿兄真是太没有眼力了!   “郡主,当年之事我还小,全然不懂事,这么多年我其实日日忏悔的,只求郡主原谅!”若是对着个古怪丑陋的妇人,沈嘉玉还真不情愿前来道歉,可是眼前座上丽人生的神仙妃子一般,又笑的这般温柔可亲,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当真……这些年日日忏悔?”只听得慧福郡主极尽温柔的声音响起,仿佛有只小手在他心间撩拨一般。   沈嘉玉一时间神魂俱失,被沈嘉元在腰间捅了一下,这才连连点头:“我真的有忏悔,这些年我连鞭炮都不再玩了呢。”   “也是啊,你当年还是小孩子呢。”容妍轻声叹息:“真是可怜见得,当年你也被吓坏了吧?”   沈嘉元觉得很不对头,眼前座中人与当年在市井之中的林碧落提起此事的态度,判若两人。与前几日在酒楼之中遇见的态度也有异。   他很想要提醒庶弟小心回答,可是转头瞧见他的神色,只觉心都灰了大半。   哪怕他与阿爹亲自来,也比眼前的情景要强上许多。   沈嘉玉眼神里的痴迷展露无疑,连带着说话也毫无防备了。   “是啊是啊,我当时被吓坏了,那个人当时明明没死,后来怎么听说又死了?敢是有别的病症?”   这句话,上座的慧福郡主并未回答他。她只是深深瞧了他一眼,又问他:“这么些年,沈二郎日日忏悔,可有去过那人的家门前,去瞧瞧他妻子儿女过的好是不好?”   沈嘉元飞快转头,只恨不得当时便拿帕子捂住沈嘉玉的嘴。   他就知道要坏事。   果然,沈嘉玉道:“他死了就死了,也是他寿数有限,想来他的妻子儿女定然在这世上活的好好的,哪用得着我去瞧瞧?”   沈嘉元的目光里要冒出火来,他几乎不敢去瞧座上容妍的神色来,却听得容妍忽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已带了悲凉之意:“沈家二郎真是好心肠,恐怕这十年来,你压根没想起来过这件事情吧?”   “怎么会?我有想过的啊!”   沈嘉玉只觉慧福郡主这话似乎又不信他方才所说,顿时连忙补救。   堂上的人似乎累了,她站了起来,以高高在上的姿势俯视着堂下跪着的沈家兄弟二人:“若是此事没有危及到你们沈家利益,是不是你们便不准备站出来了?说起来,如今我不算是林家女,此事要道歉,你们也应该去林家道歉,而不是寻到将军府来。”她稍稍一停顿,向同她一起站起来的楚君钺告了告,似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到他身上去了,这才轻柔的向着堂下的兄弟俩宣布:“我不会动沈二郎一根手指头,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让沈家人尝一尝当年林家人身临绝境的惨况,也好能够真心的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件事情的缘由!”   沈嘉元软软朝后坐了下去,沈唯一与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沈嘉玉却还有些茫茫然,甚至是带着几分欢喜的转头向沈嘉元道:“阿兄,郡主她不打我也不杀我!”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去瞧,堂上之人已经在夫婿的搀扶之下走到了厅堂门口,只扔下一句话,“十二郎,送客,清水洗地!”转眼芳踪已杳。 ☆、142 前奏   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漫长到容妍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初那陷入绝境不得不自立自强进行自救的林碧落,久到她连名字也换了,家世父母通通换过,仿佛这件事情已经久远到如同前世一般,因此见到当年行凶的小孩,她心中的怨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唯有无限酸楚。   时间太久,所有的怨愤都被磨平,连她自己也没办法清楚表述此刻心中所想。   楚君钺牵了她的手慢慢回房,丫环婆子识趣的跟在五步开外,眼前亭台楼阁,富贵气象,她有一刻觉得自己就像误闯进了别人的世界,与周围环境总有些说不出的隔膜。   忽想起小时候,林保生牵着她与林楠上街玩耍,背着何氏偷偷带他们去瓦子里看戏,再给他们一人买只梨啃着,汁水淋漓,林保生小心的拿帕子替他们姐弟俩擦去滴下来的梨子汁……何其快乐!   被何氏知道了,惹来一顿嗔怪,又吓唬她们姐弟俩:“看你阿爹看的入神时,你们姐弟俩被拐子拐了去,到时候还敢去瓦子里看戏不?”   林保生那时候很年轻,笑的温柔敦厚:“怎么会?我会看牢她们姐弟俩的。”   他哪里看牢了?孩子们还没有长大,他已经撒手西去,只留她们孤儿寡母在这尘世跌跌撞撞。   容妍停在了石子路中间,神情有几分茫茫然,就好像忽然之间忘了归途的孩子。楚君钺将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低低在她耳边轻唤:“阿妍……娘子……”仿佛怕吓着了正在沉思之中的她。   她回过神来,没头没脑说了句话:“那年的梨儿好甜。”   哪一年?   楚君钺压根不敢细问。瞧她面上神情,也知是与林保生有关,唯有紧揽着她,低低开解:“你别伤心了,好歹当年是谁惹了祸,都找着人了,一报还一报,总能教沈家也伤心一回的。”   容妍低语:“我没伤心!”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就好像为了印证她真的不伤心一般,她还低低笑了一声:“你不认识我阿爹——就是我的养父,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沈嘉玉有多坏,阿爹……他就有多好!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当年之事,就是个淘气的孩子无心之失,他若活着,也定然不会怪罪沈嘉玉的。只是……我不甘心而已!”   他秉性太过善良敦厚,说的好听是谦和大度,说的再难听点便是懦弱忍让了,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美德呢?   沈嘉玉小时候固然是个淘气的熊孩子,也许惹人厌,被家里人宠坏了,理论上来说,罪不至死。至少她不能很坚定的告诉自己:杀了他,为阿爹报仇!   她不甘心敦厚善良的林保生因为沈嘉玉这种熊孩子的恶作剧而付出了性命!   楚君钺默默将她搂在怀里,想让她从先前见沈家兄弟俩之时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默默的轻拍她的背。   她自己不觉得,可是做为朝夕相处的夫婿,他却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阿妍乖……”   容妍将自己整个人都窝进楚君钺的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反应,她觉得很累,闭上眼睛环住了他精瘦的腰,向他要求:“抱我回房,我想睡一觉。”   有些事情等待太久,总要有个了结。 沈嘉元带着沈嘉玉从将军府里出来的时候,前者心灰意冷,后者神思不属。 事到如今,沈嘉元也懒的教训沈嘉玉了。哪怕教训了他也于事无补,徒招怨气。 兄弟俩回到沈府,沈唯一问及道歉的情况,兄弟俩的态度截然不同。 沈嘉元只提出一项建议,尽快将沈家派出去的商队召回,以及四处搜罗准备往宫中送去的东西也要酌情削减,若能将各处生意收缩最好,以备突发状况。 沈嘉玉却兴高彩烈,提起慧福郡主来赞不绝口,从她的态度容貌,若不是沈唯一向来知道长子靠的住,保不齐都要从沈嘉玉传达的信息里得出个错误的结论:慧福郡主一点也没怪沈家,也一点没有难为沈氏兄弟。 可是长子面色如土,灰心丧志,与平日的精明强干全然不同,他便知道事无挽回了。 眼瞅着到了年底,一进入腊月,无论高门大户,还是蓬门小户,都忙碌了起来。容妍倒是个闲的,只除了打理嫁妆之外,府里的事情倒半点不用她操心,由楚夫人一手操办。 沈家等了半个月,见慧福郡主那边毫无动静,沈唯携重礼带着沈嘉玉亲自去了林家致歉,何氏先是不知道他因何而来,只觉疑惑,言语之间倒也极为客气。毕竟林家这点产业,在皇商沈家来瞧,也就算日子略过得去,沈家掌家亲自上门,她这个当家人还是很客气的。 岂料,待得沈唯一道明来意,何氏便霍然起身,端茶送客。 “当年之事,是沈掌家之子无心之失,可是你们既然知道,却为何事隔这么多年才上门来求原谅?若我所记不错,七年前你家大郎还来过我家铺子,当时想来你家就知道吧?今日上门,不过是怕我家借国公府之势来压人!若是我家势弱,是不是此事你们沈家便准备永不言明?沈掌家还请回吧!” 沈唯一原本是想着,向林家道歉之后,央得何氏向慧福郡主多说几句好话,万一能躲过这劫,也算是沈家的造化。岂料何氏根本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唤了家中青壮小厮,将沈家父子连人带东西都推搡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这个年沈家过的十分的低沉压抑,往宫中送的东西倒是没少,可惜银子还没收回来。沈嘉玉被沈唯一下令不许出门,他便整日在房里胡混,红姨娘觉得这不是个法子,还跟沈唯一提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便一十六岁了,是该说门亲事了。 况且大过年的,与沈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里,但有太太们携女前来拜会,红姨娘便忍不住往沈嘉玉身上联系,总想着给他瞧一门得力的岳家,说一门好亲事。 这事她指望不上姜氏,总觉得姜氏多年对沈嘉玉的态度费尽心机,若是此事再交给姜氏去办,也不知道她会给沈嘉玉寻什么样的岳家,风险太大,但只有不住催促沈唯一。 沈唯一这个年本来就提着心,哪怕有不少本家同族来拜年,也只能勉强应酬,无时无刻不担心慧福郡主或者容国公府发难,哪里奈烦这等事,催的急了反将红姨娘一顿臭骂。 “你生出来的孽障,现下家中大难临头,还有闲心去操心他的婚事?这家都是让他给败了的……” 红姨娘多年得宠,这是头一次当着下人的面被骂,更觉没脸,哭哭啼啼跑回去便哭闹着要上吊,只道:“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服侍她的丫头慌里慌张跑去给沈唯一报信:“姨娘说……不活了,闹着要上吊……”倒被沈唯一踹了个窝心脚:“滚!不想活了就去死!” 平日闲暇,妇人家拈酸吃醋闹闹别扭,沈唯一买个钗啊钏啊的去哄上一哄,也算是一项闺阁乐趣,这当口,他哪里有哄妇人的闲心? 红姨娘听得丫头来报,沈唯一毫无表示,便默默收起哭闹的把戏,静坐流泪。 儿子只会胡天胡地,丈夫丈夫不怜惜,连娘家也无,红姨娘两头无靠,忽尔羡慕起了姜氏。 姜氏哪怕丈夫靠不住,可还有娘家跟精明能干的儿子。 过完了十五,上面忽有旨意,将沈家皇商名号夺去,以后也不必往宫中供奉了,又听闻原来与沈家交好的宫中采买宦官高大齐业已被拘,连宫中六局也有不少宦官被牵连,一时动荡。 沈唯一怀着侥幸心理,不曾听从沈嘉元的建议,给宫中采买奇珍古玩的商队过完了初五就上了路,如今将将离开上京城十来日,想要追上去却已经有些难了。 族中各房闻听此事,齐来祖宅质问沈唯一。 沈家历任皇商数代,哪怕朝局更迭,都屹立不倒,怎的说被撤就被撤了呢? 作为沈家掌家,沈唯一总要给族中一个说法。 ☆、143 分崩   今上是个节俭的皇帝,这跟他的生长环境不无关系。   他从小生活条件艰苦,来到上京城之后,生活条件乍然变好,很长一段时间他内心非常不适应。甚至当太子之时,便有意削减东宫开支。先帝萧慎本着打好叔侄关系的想法,对他在各方面都非常大方。可是生活越优渥,越容易教他想起以前在四合的辛苦日子,以及底层百姓的民生问题。   这是先帝萧慎完全不能体会的。   不过身为太子,他不能跑去告诉萧慎:圣上,您这样生活有点不体谅民生之艰呐!   萧慎的生活自然符合从小在皇宫之中长大的帝王应有的标准,无论是从膳食生活用具,乃之赐给各宫妃们的各种节庆首饰礼物古玩之类,无不贵重精巧之极。   等到他自己登基之后,前三年这个国家的所有大事的决定权还不完全在他手中,唯有与朝中重朝玩权衡之术,一步步夺回朝局的控制权。表面上君臣相得,可是实质上许多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听从朝臣的谏言,以至事件的发展并非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走。   这时候正在笼络人心之时,自然不能做个抠门的皇帝,只能忍痛动用先帝的小私库。   如今朝局稳定,他又坐稳了帝位,掌着兵权的皆是心腹重臣,哪怕文官谏言的呼声再高,他心中亦有了底气,偶尔可以强横一下,显露下帝王的霸气。   裁减后宫用度是他年前就制订的计划,只不过考虑了一下从哪里下刀合适,他正在考虑之时,容妍替他找到了下第一刀的地方。   新年宫宴,容妍随公婆夫婿进宫宴饮,见到宫中菜色,她倒是没什么感觉,可楚夫人年年参加宫宴,小声指点她两句:“兴许是圣上有意整顿内宫,今年宫宴的菜色比往年可缩减不少。”   容妍心中一动,再去瞧婆婆那张端庄的脸,顿时暗叹她见微知著,连这等小事也瞒不过她的耳目。   回府之后,楚氏便命府里仆人将家中摆着的贵重物品收拾起来,家中用度开支也酌情削减,竟然是先从府里节俭了起来。带着她回娘家拜年之时,又提醒娘家诸人,行事莫太过张扬奢靡,加节俭些总不会有错。   楚夫人娘家姓宋,家中人口比之楚家不知兴旺多少倍,四兄三妹,又有各族中堂房兄弟姐妹,不然当初给楚君钺求亲,也不会有那么多侄女前来将军府小住。   反是容妍跟着婆母认亲,到了最后只觉得头昏脑涨,差不多年纪的索性都叫妹妹,上年纪的瞧着面相上有宋氏基因的便叫姑母,没有的便是舅母。这种叫法大致不差,又忽略了她不记得人家排行的尴尬,只不过姐姐或者妹妹偶尔会出错,还将个舅母叫成了姑母,引的当时厅中之人皆笑了起来。   倒是几位表嫂,她在成亲之初便见过了,这时候便有人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儿再一一介绍一遍,又调笑她:“果然是要生的,这才成亲便有了,姑妈真是好福气。”   便是容妍不是害羞的性子,这时候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儿,唯有装一回害羞,微微低垂了脑袋,心中暗骂楚君钺猴急猴急,若是晚个半年,也不至于娘舅家表嫂取笑。   上座楚夫人多年心事得解,容妍又怀着身子,她自然要护着媳妇儿了,朝着那说话最爽利的年轻少妇道:“阿玉既然是做阿嫂的,便疼我家阿妍一回,带她回你那边去歇一歇,别累着了她。”   这媳妇姓吴名玉,丈夫乃是楚夫人三兄的长子,但在一众兄弟之中排行也是行三,正是容妍成亲之日,在洞房之中穿石榴红裙子的那一位妇人,性子极为爽利,是以容妍印象比较深刻。   吴玉听得这话顿时便笑了起来:“瞧瞧姑妈,这才当了婆婆便这么疼媳妇儿,真是让人眼红!”   她婆婆听得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不以为意。反是宋家当家主母,楚夫人长嫂安氏道:“还不快撕了这油嘴子,咱们天天瞧着,你婆婆也没将你关起来打啊,也没令得你日日跪搓衣板,怎的这就有怨言了?”   吴玉向婆婆嘻嘻一笑:“我阿娘最是个心善的,哪怕我一身毛病,也只有当亲闺女疼的,哪里狠得下心来训我?比姑妈待弟妹也不差嘛!只不过是我做媳妇的贪心,总想着偷懒耍滑,瞧瞧弟妹,现在怀里揣了一个,就尽可偷懒了!”   楚夫人三嫂也是吴氏女,吴玉与丈夫乃是表兄妹,婆婆正是她亲姑母,向来相处亲如母女,比之别的婆媳相处起来更要亲近许多,因此吴玉在婆家才能说笑自如。   安氏笑她:“那你也揣一个啊,难道有人拦着你不成?”   吴玉膝下两子一女,皆还幼小,她听了连忙摆手:“那三个淘气宝都快要折腾死我了,伯母你可别吓我!”   座中妇人尽皆笑了起来。   唯有之前去将军府上住过那些表妹们,如今皆已嫁人生子,见到容妍却终归有几分不快,不过面上交情,倒很是客气。   吴玉带着容妍回房歇了会子,她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皆跟其父去前厅了,唯有女儿才三岁,与容秀年纪相仿,正在房里玩。容妍从怀里摸出个玉佩来给她当见面礼,由吴玉陪着在榻上歪了歪,跟小姑娘玩了会儿,直逗的她咯咯直乐。   有人喜欢她的孩子,对当母亲的来说,最好不过。吴玉见容妍与她家姐儿玩的开心,这位慧福郡主倒不似作伪,哄孩子很有一招,还给姐儿讲了好几个小故事,全是各种小动物的故事,对小朋友的疑问也是非常耐心细致的回答,她倒是觉得容妍真是不错。   “三郎那样一个冷面神,配弟妹这样温婉的性子,倒是刚刚好。”家中那些小姑子们倒是不少,却偏没有这一款的,不怪楚三郎不喜欢。   这话惹的容妍不由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我只有对小孩子才这么温柔的,对三郎可未必这样。我娘家阿妹跟姐儿差不多大,瞧见姐儿倒似瞧见了我娘家阿妹。”   吴玉也是爽利人,听得这话连连点头认同:“对男人可不能一味的温柔顺从,该收拾的时候还得收拾。”她婆婆是亲姑母,修理起丈夫来毫不手软,倒也不怕婆婆会想法子阻止,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抬出婆婆这尊大佛来给她撑腰,吴玉的婚后生活可谓顺风顺水。   二人相对而笑,颇有几分在婚姻经营上颇为投机的感觉。   宋家拜完了年,容妍又与楚君钺回了娘家拜年,被义安公主唠叨了半日,恨不得当时就送她回去。容妍只当这是义安公主太过紧张之故,还嘻皮笑脸的想岔开话题,最后还是容绍发话,她这才停止了唠叨,全家吃了顿团圆饭。   此后去义成郡主家拜年,连向来镇定的她听得容妍有了身孕,都有忍不住要将她送回将军府的冲动,更别提胆小的何氏了,原本容妍前来她欢喜不尽,又有楚三郎陪着,见这位少将军虽然面色冷淡,但待容妍到底体贴,这便足够,待听得她如今怀有身孕,吃完了饭便催促他们夫妇俩尽快回去,又再三叮嘱她不可乱跑,事事小心。   家中林碧云离娘家极近,怀孕之后还是在婆家安心养胎,轻易不让回娘家来,就怕哪里不小心磕着碰着,何况是容妍,责任更重,何氏哪里敢让她多留   反倒是楚夫人,自除夕阳宫宴带着容妍去了宫中一趟,回来之后见她气色极好,人比窝在家里更为精神,便不拘着她窝在房里养胎,又带着她回了趟娘家,回来的路上听得她连说带笑,精神愉快,到家之后就许了她可四处走动,只万事小心,去哪里也得有楚君钺亲自护送。   不用她说,楚三郎对这差使也乐意之至。   元宵节之前,容妍向宫中递了牌子,求见今上,过了一日便有宫中马车来接,恰巧楚君钺前去营中与下属同乐,便由十二郎随侍。   朝中各部要过了元宵节才开衙,说起来这算是一年之中朝中君臣难得闲散的时光。大约要见的是亲近之人,今上只穿着常服,容妍要行礼,忙拦她:“快别行那些虚礼了,你正该养着,我还没恭喜阿妹呢。”   容妍执意行了礼,今上便向她招手:“阿妍过来坐。”   一时坐定,今上便问起:“阿妹可是有了为难的事情?难道是楚三郎欺负你了,要朕做主?”   “有皇兄撑腰,三郎哪里敢欺负我了?只不过今年宫宴,听婆母说比往年俭省,便想着圣上是不是缺银子?”   今上素知容妍在赚钱一道上有些急智,容家虽举家回来了,但商队至今仍在,她又与北狄商人相处融洽,现成的嫁妆铺子里听说都代售着不少北狄商人运过来的货物,便朝她一笑:“难道朕缺银子,阿妍会慷慨解囊不成?”   国库就是个无底洞,身为帝王,他当然希望银子越多越好,不用今日南边遭了水灾,明儿北边遭了旱灾,国库却调不出银子来赈灾。   容妍做势紧捂荷包:“圣上莫与我小老百姓争利啊。”   “你还小老百姓?好你个钱袋子小老百姓!”今上指着容妍大笑,“你不是来给朕送钱,难道是来跟朕借钱的?不然为何一进来就哭穷?”   容妍觉得时候到了,便再不绕圈子:“我今日前来是想向皇兄求一件差使,求个皇商来做。”   今上意味深长瞧一眼她的肚子:“这事儿就算你想干,也得等生完了孩子吧?”   容妍惊喜的瞧着他:“这么说皇兄是答应我了?有件事情我倒不想瞒着皇兄,”遂将养父林保生之事讲明,“我这般毛遂自荐,就是想让沈家再当不了皇商,想慢慢弄垮了沈氏一族,也让沈唯一尝尝养儿不教的恶果。”   今上不意竟有此事,他虽不能一旨抄了沈家,但撸了沈家皇商之位,倒是容易。只不过撸了沈家,势必要再寻一家皇商,这却是要重新考虑的。   容妍便道:“我听说沈家养着商队,前往全国各地搜罗奇珍供奉宫里,每年从宫中以及民间获得大量财富。恐怕平常宫中日用之物价钱也不低。皇兄但有缩减宫中用度的想法,不如先从宫中采买这里下手,看看宫中日用之物比之市价如何。”   她回娘家之时,已听得义安公主提起,皇后近来在审核宫中宫女女官年纪,准备放出去一批,但却没有重新采选宫女的意思,又宫宴之上的见闻,连义安公主也觉得皇上这是想要肃清内务之后,再遏制权贵的奢靡之风。   先帝喜欢华贵精美的陈设,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先帝在朝十几年,无论朝中重臣,还是民间富绅,皆追求奢靡豪富的生活,便是家境稍微过得去些的小民百姓,女子的裙裾,也要多宽出二尺来。   这种一味追求外在华丽的风气不止影响着经济,还影响着官场风气,使得人浮于事,认真办实事的官员反不及夸夸其谈又好面子的官员讨上司欢心,待到年底考核政绩,自然有所差别。   久而久之,许多官员在政事上便懈怠了起来,只喜走小巧捷径,讨得上司欢心比什么都重要。   容妍很能理解萧泽心中所想。   她也常有这种想法,从最初的郡主府到后来的国公府,以及现在的将军府,当过起贵族生活之后,总忍不住要用草根人民的算法来算一算生活开支。比如一道做工复杂的大菜,折算成普通小百姓的餐桌伙食,可以令一家五口吃多少日子……   容妍忍不住讲起自己这种草根人民的折算法,倒令得萧泽抚案大笑,“细算起来,宫中用度真是贵的惊人,朕在宫中过了数年,至今很多地方都不能习惯。”一个人在穷困的环境里生活太久,哪怕此后富贵,可是当初生活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迹始终难以抹灭。   更何况萧泽还知民生多艰。   容妍想了想,给他出了个主意:“听说沈家做皇商一家独大,富的流油,不如皇兄对外招商,宫中各种日用,只要货好,价格低,便采买回宫。但任何事长期下来,中间总会有些猫腻,这供奉便以三月或半年为期,不等外面的商人与宫中宦官用银子结下深情厚谊,又换了下家,总归是省银子的招。”   她这主意倒不错,萧泽一听便觉有趣,这才有了沈家被撸一事。   沈家下了台,家中乱成了一团,沈唯一被愤怒的族人们质问,为何没有保住宫中供奉,他有苦说不出,反是姜夫人亲自前来为他解围,将沈嘉玉当年所做之事道明。   姜夫人虽为沈唯一解了围,但沈唯一却不领情。   事已至此,哪怕牺牲了沈嘉玉也挽救不了沈家必败的颓势,又何苦去做这事?   沈家族中一听事情因沈嘉玉而起,便闹将起来,要将沈嘉玉除族,赶出沈家,若是沈唯一不肯就范,便要逼他们全家都搬出祖宅,让出掌家一职。   姜夫人率先带着儿子沈嘉元表态:因教导出了沈嘉玉这种孽子,她有愧于沈家列祖列宗,她将带着儿子搬出祖宅。   她的及时表态获得了众族人一致交口称赞,却惹怒了沈唯一。   沈唯一从二十出头便从乃父手中接过掌家之位,如今虽失了皇商之职,尚有别的生意,哪里肯松手搬出祖宅?   姜夫人却已带着沈嘉元回去准备搬家,只道三日之内,必搬出祖宅。至于正在与众族人争辩的沈唯一,她却是瞧也不肯再瞧一眼。   沈唯一最终拗不过众族人,只能将沈嘉玉从祖谱中除名,当晚就赶出了沈家。   沈嘉玉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被赶出家门,走之前往怀里大把塞银票,又问身边侍候的通房丫环:“你们谁跟爷出去玩?”   丫环们久在下层,危机意识比这位公子哥儿要敏感许多,当即纷纷摇头。   沈嘉玉也不强求,还抱着“家中这些鲜花嫩柳都已经被下过嘴了,外面定然还有许多美人儿等着我”的想法,收拾包袱款款离开。   ——他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只当出门春游一趟,转一圈便能回来了。   红姨娘哭的死去活来,跪在前厅向族中那些叔老们磕头求告,这些人平日便不喜沈嘉玉小小年纪只知挥霍,不及沈嘉元能为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对红姨娘这妾侍更是鄙视,谁都装看不见。倒有个年纪轻些的子侄冒头说了一句:“一个妾侍,跑到前厅来现眼!”   这话刺的沈唯一老脸暴红,十分难堪,唤了家中婆子将红姨娘拖回了后院,她的哭号声一路响彻后院,不巧那拖着红姨娘回去的两个婆子乃是姜夫人娘家陪嫁过来的,起先还顾忌礼貌,劝说两名:“姨娘还请消停些罢!”见她不为所动,拿出撒泼打滚的姿势来要往前院冲,其中一个婆子掏出帕子来,也不管是不是替小孙子擦过鼻涕的,团成一团便塞住了她的嘴巴,二人拖着挣扎不休的红姨娘回了后院。   没过两日,姜夫人便收拾好了所有嫁妆,连带着这么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带着沈嘉元搬到陪嫁庄子上去了,也不管沈唯一以及红姨娘如何。   沈嘉元前去沈唯一处辞别,只道要护着娘亲回庄子里去,沈唯一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只叨叨一句:“阿元,阿爹到你这个岁数,便接过了沈氏一族的掌家大权……”那是他人生之中最为得意的时光。   沈嘉元向他磕了个头:“阿爹,咱们家数代皇商,财富无边,若是人不好,哪里能守得住?”   他当初自忖精明,如今回想却后悔万分,错失的不仅仅是坦诚的美德,还有心底里深深爱过的人。   原来商人做久了,每日里精于算计,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将自己算计了还不自知,这才是最可怕的。   姜氏带着沈嘉元夫妇搬到了自己陪嫁的庄子上度日,不久之后,沈唯一不得不从沈家祖宅搬出来,带着红姨娘搬到了城东的别院生活。   沈唯一一家,竟然在朝夕之间便分崩离析。   至于沈嘉玉,有人看到他自那日从家里出来之后,进了万红阁,便再也没出来,至今仍在醉生梦死。 ☆、144 包子   建兴四年,新帝萧泽拿宫中用度开刀,先将原皇商沈家撤职查办,沈家掌家沈唯一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以勾结内庭宦官抬高物价供奉宫中而入罪,宅子商铺财产均被没入官中,连祖宅也未能幸免,显赫一时的皇商沈家就此败落。   其次开始大幅缩减宫中用度,从皇后至妃嫔,身边侍从裁减至一半,宫中更一次性遣嫁宫女五千人,后宫中各处人事变动,原宫中采被锁拿查办,从居处搜出的所有财产均没入萧泽私库,连尚宫局也有变动。   等到在山居闭门读书的沈嘉元得知这一切,赶到城里之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了。他原只当沈唯一带着红姨娘在别院居住,哪里知道连沈唯一的别院也未能幸免。   他从邻里打听到的消息是,当日官差前来将沈唯一锁拿,院里居住的有卖身契的下仆皆抄入官中,早已发卖,红姨娘这种半主半仆又无身契的却直接从院中驱离,不知所踪。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谁能想象得到显赫一时的沈家败落的真正起因,只是因为沈唯一纵容妾室宠爱庶子,不肯严加约束,这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恶果。   沈嘉元费了一番功夫,却始终不得门路见到沈唯一。   某一日他路过封丘门大街,不意竟走到了半闲居,呆呆在门前立了一会,正欲扭身离开之时,却瞧见何氏挽着个已经显怀的少妇从半闲居出来,竟然是容妍。   两人皆是一愣,容妍似乎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沈嘉元,沈嘉元也不曾想到能在此处遇到容妍。   当初二人相识的时候,万不曾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林保生大仇得报,何氏对容妍感激不已,好几次提起此事,都被容妍温声制止:“阿娘,我也是阿爹的女儿。”   无人之时,何氏倒不制止容妍这称呼,但凡还有别人,她便不许容妍如此称呼。   “沈大郎来此做甚?”   何氏挽着容妍的胳膊,目露警惕之意,生怕沈嘉元因为沈家败落,而迁怒到容妍身上,有什么动作。   容妍拍拍何氏的手安抚她:“阿娘,沈大郎不是这样人。”找她寻仇也不至于寻到林家门上来。   沈嘉元苦笑。   他甚至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只是无意识走到这里来的。   容妍见他穿着简朴,又听说他已经随其母去了乡下庄子度日,瞧他面有焦色,便猜是为了沈唯一之事,也只提点他一句:“你阿父并无性命之忧,再过几个月大约能放出来,你且回去罢。”   萧泽抄了沈家只为求财,有了沈家世代积累的财产,大大的充盈了他的私人小金库,哪怕瞧在这些财产的份儿上,沈唯一也不会没命。   更何况,他这只是好比切下来大梁脸面上一颗青春痘的力度而已,切了就切了,却没有见血的意思。他真正想要挑开的,恐怕是整个大梁朝局之中隐藏着的一个个大脓包,腐烂肿胀。   沈嘉元躬身抱拳:“多谢郡主!”   待他走出去好几步,听得身的那母女俩的对话。似乎是何氏在埋怨她:“阿妍也太好心了……”   他脚下不由放慢,连呼吸也几乎要屏住了,才听得她居然低低替他辩解一句:“阿娘,阿爹的事儿原就不怨沈大郎,他只是被庶弟给带累了而已。”   罪魁祸首已得到了应有的教训,沈嘉玉在万红阁挥霍完了身上的银票以后,被万红阁老鸨赶了出来,那时候沈唯一的别院已经被查封,他如今已经是城北乞丐群里的一员了。   沈嘉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初到庄子里安顿下来,姜氏便将他叫去训话。   “你阿爹一生精明,临了坏事就坏在了妾室庶子身上,这教训足够你谨记在胸,此后定要谨守门户,严加教导子孙,且勿重蹈覆辙!”   沈嘉元连连称是。   姜氏又安慰他:“其实此事闹开了也好,沈家树大招风,世代累积,钱财已经足够,可是人心贪婪,二郎又是那种性子的,便是现在不坏事,将来也会拖你的后腿,还不知道能闯出什么灭族大祸来呢。也许你半生奔波,最后就要坏在那等小人手里。如今却是最好,不但将二郎踢出门去,以后你再做什么事情也有成算,不过是先蜇伏二三年,阿娘手里还有资本,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来重新打算也不迟。”   沈嘉元有时候觉得,怎么阿爹说起来半世精明,要说看的深远透彻,实际上却连阿娘都不如。   他由是将心落到了实处,踏踏实实在庄子里住了下来。   时间忽忽而过,八月头上,沈唯一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沈嘉元早得了信儿,前去牢门外接他,待见得他身形佝偻,倒似这大半年的牢狱生活让他老去了十几岁,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精气神大不如前。   他的头发倒也未白,可是那种颓丧到了极致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似乎连肩膀都无力抬起,只能任其垮着的状态,走起路来脚步迟缓,说他老了十几岁,可真没有妄说。   沈嘉元带他去了一家极好的客栈,叫了热水来令他沐浴梳洗,又将带来的衣服令他从内到外全换了,却是意外的合身。   沈唯一抚摸着上面的针脚,感慨非常:“这是……你阿娘的手艺吧?”   沈嘉元点点头,见他似乎低头使劲揉了下鼻子,复又抬起头来,有几分茫然道:“我们一会去哪儿?”   “阿爹,你且好好吃一顿,今晚就在客栈里好生休息一晚,明日便跟我回阿娘的陪嫁庄子吧,家里原来所有的房子财产全被抄没,倒是阿娘的陪嫁并未打动。”   当日父子一夜无话,第二日吃罢早饭,坐了马车出城出城之时,恰逢一群乞丐沿街乞讨,其中一名少年衣衫褴褛,但瞧着身形十分熟悉。   沈唯一神情有几分激动,他隔着车帘下死力瞧了几眼,低喃:“孽障!孽障啊!”   哪怕再恨不得从来没生过这个儿子,可是到底是亲生父子,还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真心疼爱过的孩子,他骂完了便去瞧沈嘉元的神色,极希望能在他脸上瞧见同情的神色,这样也好开口。哪知道沈嘉元瞧着不远处路人相遇而过尽皆掩鼻的肮脏少年,面上神色终是极为冷漠疏离的。   就像——他完全没认出来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瞧着少年的眼神,更多的就跟瞧着街上任何一个花子的神色无异。   沈唯一心底里最后一点想要求助的微弱的火苗终于全部熄灭了。   姜氏倒是早吩咐了下去,替沈唯一整理出房间来,只不过不在主院,而是在偏院,离着她住的主院有点远,倒也清幽僻静,认真来说,那只能算是客院。   夫妻许久不见,似乎也无别话,只问了问彼此身体状况,寒喧的热络还不及姜氏与寻常初识的商人妇进行后院交际的热情程度。   沈唯一被丫环引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里,便瞬间明白了姜氏的意思。   他涨红着一张老脸,默默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这才回屋休息。也不知是在牢里思虑过重,还是回来着了凉,第二日他就病倒了,这一病到了年底才将将好了起来。   这时候容妍已经生了。   她家小肉团子是八月头上生的,说起来这孩子也许是个急躁性子,容妍也没怎么疼,两个时辰就落了地。又或者是她自怀孕之后各处跑,运动量也不小,倒生的极快。   楚家小郎生下来的当日,楚君钺还在虎翼营练兵,回来家里便新添了个小人儿,喜的他要往房里闯,被楚氏忙忙拦住,待他换洗过又换了干净衣裳,才许他进卧房瞧孩子。   楚老将军等了他半日,见他回来之后直奔后院,忍不住在前厅大骂:“小兔崽子,回来了也不知道给祖宗先去上柱香,就急着去瞧孩子,难道孩子能跑了不成?”忽又想到“小兔崽子”这称呼其实如今已经不太适合年近三十的楚君钺了,此后大约是要移交到下一代身上了,不由又是喜上眉梢。   十一郎在前厅悄悄探了个头,见得老将军情绪趋于稳定,这才上前禀报:“将军,少将军说待得他梳洗更衣就来陪将军去给祖宗叩头。”   “滚蛋!难道老子不知道给祖宗上香要沐浴更衣梳洗干净啊?”明明就是跑去瞧孩子,还拿什么沐浴更衣做借口?   这几年已经修身养性的几乎不发火的楚老将军忍不住爆了粗口,其实他内心真正的幽怨无人能解。   ——家中一共四口人,如今喜添新丁,偏偏夫人儿子都能进媳妇儿房里瞧孩子,唯有他个孤老头子见不了孩子的面儿,只能熬到满月才得见,真是好不公平! ☆、145 父子   初人为父的楚君钺感受不到楚老将军的无限怨念,他正轻手轻脚挪到了卧房门口,门口守着的丫环轻轻打起帘子,他颇有几分忐忑的踏了进去,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纵是刀枪血雨里打滚过来的男子,在自家卧房闻到血腥味,也习惯性的目光快速在房里转一圈,旁处皆无异常,唯他们的大床旁边放着个婴儿床,四下皆有护栏,隔着护栏空隙只能瞧见隐约有个小小的隆起。   楚君钺心头激动,尽量放轻了脚步走近了去瞧,但见婴儿床里那小小的隆起用小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眉目隐约有些,瞧着以后大约长势也很旺盛,头发却很黑,已经将及双耳,眼睛嘴巴通通闭着,小的不可思议,也——丑的不可思议!   他睁大了眼睛,细细的瞧了好几遍,这才有几分挫败的小声嘀咕:“你……不会是拣来的吧?怎的生的这么丑?”阿爹阿娘也生的不差呀!   嘀咕完了,又觉得这话对不起十月怀胎的自家媳妇儿,悄悄打量床上静静睡去的容妍,她面色有几分苍白憔悴,鬓发散乱,戴着抹额,想是怕着了头风,整个人都似疲累已极,脱力而眠,连他这番嘀咕都没听在耳中。   往日她的睡眠是极浅的,稍微有些动静便能将她惊醒,特别是最后将生的这一个月,每晚都睡不好觉,辗转反侧,因腹中胎儿压迫内脏,躺着侧着皆难受,又夜尿频起,连眼圈下面也有了青印,已经很久没有好生睡过了。   楚君钺瞧着瞧着,便有了几分痴意,心头柔意弥漫,几乎软的要滴出水来,他迈步到了床前,坐在了床沿之上,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小心的掩到了被子里,却又舍不得松开,便在被中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双手,内里还有薄茧,算做是她从小长大,生活烙在她身上的印迹,嫁过来近一年,只因未再操劳,又有丫环日日想了法子来给她润肤护理,竟然渐渐的软了下来。   现在再握着她的手,比之刚从北狄回来时候,要软和太多倍了。   楚君钺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又吻了下她有点干裂的嘴唇,他其实应该感谢她这么坚强的,生孩子的速度也很快,不然若是等他回来之后,在外面听得她撕心裂肺的喊疼,恐怕心都要碎了……   连他都要在心里鄙视自己一时的懦弱了,可是凡事到了她身上,他便会毫无原则的懦弱下去,底线一再被刷新,生活一再被改变,一点一滴,以他不曾察觉的速度。   身处于这种改变的自己,心里却渐渐被填满,填的满满当当,一点空隙不留。   楚夫人跟周大娘再进来的时候,便瞧见自己家的儿子傻乎乎坐在床头,一只手还在被子里,大约是跟媳妇儿双手交握,目光柔柔瞧着床上睡着的容妍,整个人都高兴的傻了。   “你——”楚夫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前厅里老爷子急的跳脚,一遍遍催十二郎来后院瞧一瞧,“怎的这小子回去梳洗更衣花了这许多时间?这香到底还上不上了?”   十二郎也只是跑到后院里来,往院子里张望一下,问问院子里的红缨:“少将军呢?”   红缨做个噤声的动作,“在房里呢。”   “将军在前厅等着少将军去上香,烦请姐姐催一催?”十二郎也觉自己颇不厚道,催促少将军这差使可不算什么好差使。   红缨白他一眼:“你当我傻啊?这会儿谁敢去催少将军?”   跟着容妍陪嫁过来的丫环们起先瞧着姑父英武俊美,可是侍候的久了就会发现——这一位眼里,大约这世上女人除了亲娘楚夫人之外,唯有郡主才算得上女性吧?   至于丫头,在他眼里跟十二郎他们的性别也没差,能力还被归类为最弱的一类,平常眼缝里瞧见连个笑脸都无。   楚少将军公平的很,在军中向来信奉能者居上,既然是连十二郎他们都比不上的下仆,哪管你青春貌美,通通被归为饭桶的行列。   其实容妍陪嫁过来的丫环里,还真有心思浮起的一二人,只不过不得近身侍候。容妍房里的大丫环,周嬷嬷是把的很严的,一早就耳提面命,郡主房里的丫环若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一顿棍子打出去!   有二三等的丫环,偶犯花痴,试图靠过来时,被楚三郎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便吓的朝后缩过去了。郎君俊美,奈何无情!   红缨跟流苏等人一早便掀起帘子偷瞧过了少将军一个人坐在好里傻笑的模样,连她们也要忍不住替这位年近三十的少将军唏嘘一把:可算是后继有人了!   当朝这个年纪才有了孩子的年轻权贵们,委实少见。   还不兴人家在自个儿房里悄悄傻乐一回?   现在去催,也太没眼力价了!   十二郎姐姐长姐姐短叫了好几次,无奈求不动少主院里的丫环,不但如此,到得最后还被红缨上下鄙视的打量了好几眼:“你什么眼神,居然还叫我姐姐?我有那么老吗?”   十二郎摸摸自己的脸,深觉数年之间,自己居然由一个青春无敌的少年长成了个沧桑青年——都怪北狄的风沙太硬!   他垂头朝气跑到前院去复命,被等的心浮气躁的老将军给踹了一脚:“还不去催!”疼倒不疼,只是吓人的慌。估摸着大约是小郎君出生,冲淡了老将军的戾气,他这一脚倒并不怎么用力。   十二郎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眼瞧着天都快黑了,少将军还不见影子,腿都快跑细了,还是楚夫人瞧不下去了,这才亲自跑一趟。   楚夫人过来恰遇上亲自端着滋补粥的周嬷嬷,她在厨下盯着熬粥,房里有一干大丫环听着动静,另外还遣了人向国公府去报喜,又悄悄儿让个小厮去封丘门大街的半闲居去报喜。   容妍生了个小子,好教何氏也高兴高兴。   报喜的小厮去林家的时候,林碧月正在何氏房里哭天抹泪:“这死秀才,他若是再生个儿子下来,可让我怎么活呢?”   这儿子,自然不是她生的,而是那小妾。   最近那小妾又怀上了,听到喜讯的时候,林碧月再忍不住,与庄秀才大吵了一架,庄母又在旁阴阳怪气:“你自己生不出,还不许旁人为我儿延续香火了?”直气的林碧月大哭着跑回娘家来了。   “我倒是要瞧一瞧,他们没了我娘家的接济,能快活到几时?!”   何氏也坐在一旁唉声叹气,“上次阿妍来的时候,还问起过你,说若是你过的不好,她便去庄家与那庄母与庄女婿理论一番,只是她正大着肚子,来这里都是楚少将军陪着,身后还跟着大堆护卫仆从,我便拦住了。她还说,与你纵不是血缘上的亲姐妹的,可是这么多年也当你是亲阿姐,凡事不必与她生分了,有事就招呼她一声,总归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   林碧月自上次亲眼见过国公府的排场与来宾,深感她与容妍二人生活的天差地别,哪怕原本有点别的心思,可是如今她往来皆权贵,身份高高在上,与她有云泥之别,心里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傲实不愿意让容妍替她出头。   没得让她瞧不起自己!   人就是这样,越是落魄,越不愿意让自己一直较着劲的人亲眼瞧见自己生活之中的不堪。   二人分明一起长大,可是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容妍原本就是凤凰,而她不过家雀,哪有一样可比之处?越是对比之下越显不堪。容妍倒是逢年过节还往庄家送节礼,送了两次都被她给退了回去,她便不再送。   庄氏母子原本还想着能够沾点国公府的光,至少能够攀上慧福郡主,也算是间接攀上了将军府与国公府,当一回体面人,哪知道林碧月竟然连慧福郡主送来的节礼都给退了回去,这是摆明了要斩断这层关系,不教他们家攀附的架势。母子几番威逼之下,见林碧月丝毫不肯退步,最后更是呛声:“你们也不瞧瞧她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觉得接了这样节礼,咱们家可有体面的节礼回送?快别丢人现眼了!”   能接受义安公主的馈赠,那是因为义安公主送的皆是头面首饰,她可穿用的衣物,林碧月打定了主意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自己的女儿们当嫁妆,可是容妍送来的东西,她便不准备接受了,那些礼品就算她收下,也便宜了庄氏母子,落到她们母女身上的有几分?   还不如索性拒绝的彻底些!   也省得他们母子再动别的歪念头。   早些年,她还真是一门心思为着这个家,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婚姻生活早磨严了她对庄秀才的那点仰慕之情。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男人骨子里就是个自私鬼,能够一边心安理得的享用着她从娘家带来的钱物,让她辛苦操持家务,另外一边却能搂着小妾风花雪月,红袖添香。   他那些狗屁的诗词风流,落到婚姻的实处,换不来一点柴米油盐,有个屁用?!   “阿娘,下一次……下一次阿妍若是问起我过的如何……你就照实说。就说我求她……我求她去替我教训那个负心汉,还有那小妾生的野种!”   事到如今,林碧月是想通了,她再不想法子压制住庄氏母子,恐怕就真的在那个家里几无立足之地了。不但她自己过的不好,还会带累了自己的女儿们。   何氏很是欣慰:“你能想通最好。我原来还怕阿妍去替你做脸,你自己反倒舍不得庄女婿受气……”免得最后容妍里外不是人。   林碧月满脸苦涩:“他都不心疼我,我为什么还要舍不得他受气?”如今她倒是非常庆幸容妍是在林家长大的,从小到大在娘家不但经济上面不曾操过心,便是生活之中,容妍也算是个极为贴心的阿妹。如今能得容妍照顾,她当惜福才是。   这时候门房来报,周嬷嬷派人来送信,慧福郡主生了个小郎君,何氏顿时喜不自胜,连林碧月也不得不承认:“阿妍肚子倒是争气!”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肚子,一个一个都是丫头片子,姐妹三个,如今倒只有她没有儿子。   便是连弟媳妇包氏,如今都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了,生男生女虽然不知,可是林楠温柔,何氏明理,家中经济优渥,她只管安心养胎,林碧月休说羡慕容妍,便是连弟妹包氏她也羡慕不已。   同样是读书人,林楠稳重守礼,待人颇有乃父之风,待妻室更是尊重,夫妻举案齐眉,比之当年何氏与林保生夫妻,也不差什么。偏她寻的读书人却是那样的一个人……   林碧月懊悔欲死,如今每每回想,当初就是被他那股风流派头所惑,只当天下读书人都是温柔解意的,却不知原来大是不同。   将军府里,报信的小厮们派出去了好几拨。   楚将派了人往娘家去报喜,忽又想起义成郡主家,虽然她对这位郡主着实喜欢不起来,当初还为了容妍掐过好几场架,可是这喜讯却不能不报。   周嬷嬷又提起容妍的几位姐妹,邓九娘王益梅,还有已经嫁到秦家的虞世兰,便又派了几名护卫拿了帖子前去报喜,好教众亲友知晓。   前院里,好不容易被楚夫人催过去的楚三郎正被老将军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从人品节操到眼界出息……反正就没有一处合眼的。   楚君钺在卧房里一直赖到周嬷嬷叫醒了容妍,还拉着自家媳妇儿的手说了好几句甜言蜜语,也不管楚夫人与周嬷嬷几乎要被他肉麻的哆嗦的眼神,听说儿子也要进食,自告奋勇把孩子弄醒来,听得他哭声嘹亮,这才放心离去。   在往前厅的路上,他禁不住想起了很多旧事。   或许是他自己也当了父亲,这一瞬间竟然忍不住感慨万千。犹能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不曾去过东南水军营,每年楚老将军还有楚大郎楚二郎都会让人捎了东西回来,各种新奇的玩具,数之不尽。   后来在军营里无数次的苦练,浴血拼杀,他忽然之间想到,假使将来自己要亲手将儿子送到战场上去……摸一摸腔子里那颗心,也觉得闷痛。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曾得到过来自于阿父的疼爱,都是冷漠的对视,残酷的训练,以及……不得不强加到他身上的种种桎梏。   这一刻在楚三郎心里最温软的时刻,他阔步行至前厅,但见得灯火辉煌处,他从来以为战无不胜的自家阿父,似乎腰背有了几分佝偻,鬓发雪白,竟然显出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老态。   是什么时候开始,阿父竟然老成了这样?   楚君钺立在门前,怔怔无言。   楚老将军瞧见了他等了这么久的儿子居然才出现,立刻中气十足的开骂。楚君钺长呼了一口气:方才真是吓死了,瞧见阿父在灯下的样子,竟然有种英雄垂暮的惊诧与心酸。   咦,原来阿父也是会衰老的!   现在听到他骂人的声音洪量不减当年,他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甚至还不自觉带起了笑容。   能被他骂,似乎也成了一种享受。   多年以来,他以一种近乎宽容的心态来面对楚老将军的炮火。   见阿父骂的口火舌燥,他甚至还体贴的递了杯茶过去。骂人骂到一半的楚老将军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继续骂了两句,才猛然惊住:方才这小子竟然递了杯茶给我?   他居然没恼?没似往常一般拂袖而去?   他再抬头去瞧,见那小子只静悄悄立在那里,并不似往常神色淡漠,细瞧一瞧,竟然还面带笑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傻子!瞧你那呆瓜样子,难道没当过阿爹啊?”   这次那小子接口了,只不过差点让他吐出一口老血来。   他连连点头,回答的一本正经:“是啊,从来没当过,今儿不是第一次嘛!”居然还贱兮兮的凑到了他跟前,带着打探的神色:“阿爹当年……第一次当爹,是不是也高兴傻了?”   楚老将军从来不曾瞧见过他这般无赖的神色,一时里都有点呆住了,居然还认真的回想了一下自己初次当爹的情况,似乎是接到家书,看到喜信,便傻笑了好几天……他当时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傻笑,只不过手下属官一致作证,证明他那几日见谁都笑,还笑的特别傻气。   那算得上楚老将军一生之中比较囧的几个时刻里的其中一次了。   他随后就醒悟了:“臭小子,你想说什么?”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只不过力道不大,约等于拍蚊子的力道。   楚君钺竟然教他这一巴掌给扇的眉花眼笑,还又往前凑了一下脑袋:“阿爹你再打我一下,好让我再清醒清醒,免得我一会出去还傻笑!”他倒是知道自己什么德性。   楚老将军无语凝噎:他这是造什么孽啊?刚当了阿翁,儿子便傻了!   不跟他做对就算了,还昂着脑袋讨打!   楚夫人后来敏感的发现,自小孙子生下来,祭完祖宗之后,丈夫与儿子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也不知道是儿子当了阿父的缘故,忽然之间便体谅起做父母的不易,还是做丈夫的忽然之间起了怜惜儿孙的念头,居然还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翻来复去的叹气,问及他不何叹气,从来不曾惆怅过的楚老将军居然十分有慈悲心肠的叨叨:“我一想到将小郎送到军中去,就觉得心里疼……”   楚夫人:“……”   他这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多愁善感的心?   当年他将三个儿子都提溜到了军营,也没见他生出一点点怜惜之心。如今倒好,孙儿才睁开了眼,还是个小肉团团,他连面儿也没见,就开始杞人忧天起来,该骂他老糊涂了呢还是该夸他越来越慈悲?   她没好气的回他一句:“你这是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故意不想让我睡的吧?”   “哪有哪有,夫人快睡吧,我再不翻身了。”须发皆白的男人伸出手来,笨拙的轻拍着她,倒似在哄孩子一般。   楚夫人被他拍的烦躁心起,最后的一点睡意也没了,外面黑咕隆咚,离天亮少说还有两个时辰,难道老两口干躺着瞪眼到天亮?她“噌”的坐了起来,“我又不是你孙儿,你拍什么拍?”   楚老将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得得得,真是烦死了!明儿我把丫环婆子们都遣出去,你到阿钺院里厅堂等着,我将孩子抱出来给你瞧上一瞧,省得你天天被心里被猫抓了一般坐卧不宁!这下可以睡了吧?”   她再躺倒,身旁的男人便没了动静,过了还没半盏茶功夫,就在她酝酿出了一点点睡意的时候,耳边响起个压的极低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咱孙儿……胖不胖?”   “你还有完没完了?”楚夫人真是暴怒之下恨不得把这个扰人清梦的老家伙一脚踹下床去,奈何武力值差距太大,她常年行走后院,力气不够,压根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只恐崴着了自己的脚,只得做罢,狠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捶了几下:“死老头子,你是成心的是不是?”   虽然她态度恶劣,索性还是聊起了小孙子的模样长相:“……我瞧着倒跟郡主更像些,这几日褪了黄,真是个白嫩嫩的大胖小子,眼睛也生的好看……”又说起手脚:“那小手小脚真是肉乎乎的,小拳头合起来,好像要比你的大拇指还要小一点……刚生下来整个身子还没你的一只鞋大……”   楚老将军在黑暗之中比划了一下自己大拇指的大小,以及感觉了一下自己大脚的长度,非常遗憾的发现,“他怎么这么小?会不会太小了长不大?”   “傻样!”楚夫人这会儿声音倒越来越柔,但凡真讨论起孙子来,她便不自觉的温柔了下来,连嘴角也带着笑意,“咱家三个儿子生下来也就这么小……”这话又触到了夫妻俩的伤疤,不过似乎因为有着孙子降临的喜悦,倒将这痛意减到了最低,她也就略微一哽,便又带了些笑意:“三郎小时候刚生下来还没这么胖这么壮呢。”   她那会儿怀着身孕,丈夫却在东南与海寇拼杀,日日忧心不止,孕期又吐的厉害,楚三郎生下来却不及孙子白胖,后天能长成个小胖子也全靠精心喂养之故。   楚老将军这一生虽然有过三个儿子,可是却错过了每个孩子出生以及后来的成长岁月,能到他身边都已经算是大孩子了。刚出生的婴儿到底有多么小,他还没有机会亲见。   等到他亲眼见到孙子的第一眼,便发出毫无形象的惊叹:“他可是真小啊!”   抱在怀里轻的他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偏儿子在旁还说风凉话:“我儿子哪里小了?周嬷嬷说他的个头已经很大了!”事实上初生的婴儿有多大,楚三郎同样不知道,不过是现学现卖,从周嬷嬷那儿听来的。   最主要的是,方才他阿爹是从他怀里接过儿子的,那动作近乎于抢,只是力道偏于温柔。   话说这小子倒是好睡,日日跟小猪似的,不是吃就是睡,换个尿布连眼睛都不睁,只哼哼两声表示他知道了,唯有在憋着大便的时候才会涨红了脸,显然在用劲,那模样要多逗有多逗。   楚三郎有空便守着婴儿床前瞧着儿子,越看越觉得这小子脱胎换骨的飞快,刚生下来丑的惨不忍睹,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嫌弃了,这才没多少日子,就已经白白净净招人爱了,可惜就是不爱睁眼睛。他守了好多次,才偶尔碰上一两次他睁眼睛的时候。   这时候楚三郎就会朝着他招手:“儿子,我是阿爹,叫阿爹……”无一例外的招来容妍的嘲笑:“他连你的脸都看不清,知道阿爹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楚三郎分辨。   “是啊,你不是东西!”容妍从善如流。   丫环们皆扭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楚三郎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似乎又犯蠢了!   自从儿子生下来,他犯蠢的次数越来越多。   秦钰的理论是,生完了孩子的妇人们大约是用力过度,有段时间都会变的傻蠢傻蠢的,极为好骗,他家媳妇儿虞世兰就是这样儿。   这种情况到了他家便倒了个个儿,媳妇儿生完孩子精明了老大一截,反倒是他……有越来越蠢的趋势。   好不容易碰上一次这小子醒着,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却被阿父抢走了,楚君钺真是满心的不悦。   楚老将军倒是不介意儿子这种近乎于“忤逆”的口气,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的小人儿坐了下来。他这辈子都没抱过这么柔软脆弱的小生物,只觉得比拿一件重兵器要累上许多。   抱着孙儿坐下来,盯着他瞧了一会,忽尔起意,将包袱里他的小胳膊轻轻拿出来,摸了摸他紧攥着的小拳头,感觉到那细嫩柔软的小手指,还真拿出自己的大拇指比了一下,又嘿嘿一乐:“真小!真小!”若不是怕小孙子着凉,他都有种扒开包被瞧一瞧他小脚丫的冲动。   楚老将军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小手。   真是越看越爱,恨不得咬一口,顾忌到旁边虎视眈眈的儿子,似乎他只要一有不法举动,小孙子就会被儿子抢走,只能拿到唇边亲了亲小拳头,这么温柔的举动,连楚夫人都瞧愣了。   楚三郎更是傻住了。   正低头亲着他儿子小拳头的老父,鬓发皆白,苍颜黑肤,一生风霜尽在眉目脸颊之间。这样苍老的一颗头颅与儿子白嫩的小脸蛋,乌黑的不沾一丝世俗尘埃的眸子,以及初生婴儿那柔黑的胎发相映,对比太过强烈,强烈到他鼻端忽起酸涩之意。他忙转过头去,朝窗外望去,只等那阵酸涩之意过去了,才转过头来。这时候瞧见小婴儿因为阿翁胡须扎到了手上,似乎颇感不适,还皱了皱小眉头,他都想拍一下这不孝子的小脑袋。   ——臭小子躲什么躲?老子小时候都没被你阿翁这么稀罕过!   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嫉妒。   楚三郎忽然之间被自己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难道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希望得到阿父的关爱亲昵?他一直以为那些都是无用的情感,原来……他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着父子相亲? ☆、146 处理   楚小郎的洗三礼,只有极亲近的三家人前来。   外祖家容国公府上,以及义成郡主府上,还有秦家虞世兰夫妇前来。   义安公主见到外孙,喜不自禁,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撒手,容秀也伸长了脖子要瞧小外甥,还摸了摸他的小手,引用了一句楚老将军最近的口头禅:“他可真小啊!”   楚老将军说出这话来不奇怪,按照他老人家的身形比例,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可是这句话从年仅四岁吃的白胖圆滚的小容秀嘴里说出来,那就大是有趣了。   屋子里几个妇人听了这话尽皆大乐,虞世兰还逗容秀:“阿秀,难道你很大了?”   容秀低头瞧瞧自己圆滚滚的小身子,眨巴了下眼睛,非常诚实的答她:“兰姐姐,我是小姨!我是楚小郎的小姨!”辈份这么大,当然很大啦!   自觉已经是长辈的容秀摆出长辈的威严模样来,可惜她身着一身红袄,又用红纱巾在脑袋上扎了两个包包头,眉间还点了一颗朱砂,乍一看倒跟年画上抱着胖头鱼的娃娃一般白胖讨喜,连那摆出来的威严模样也透着股喜庆之意,倒让虞世兰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惹得她刚要扁起嘴来哭,猛然想到自己已经晋升为小姨了,便瞬间忍住,将泪花憋了回去。   义成郡主“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倒觉得她这故做老成的小模样儿倒与虞小郎有得一拼。   义安公主揽过小闺女来,爱娇的揉了下她被虞世兰捏过的小脸蛋,倒是容妍看到妹妹闷闷不乐,给她出了个主意:“阿秀,你下次去兰姐姐家,也捏捏她家秦小郎的脸蛋,找补回来!”   这法子好!   容秀双眼顿时亮晶晶满含崇拜的瞅着自家阿姐,要多狗腿有多狗腿,小模样可爱之极。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又有收生嬷嬷来支持洗三,义安公主与义成郡主以及虞世兰皆添盆,金银锞子铺满了盆底,只等坐完了席,才各自回家。   至于何氏,接到喜讯之后,想了想洗三这日并没有来,只等到第五日上头才来了将军府。   守门的小厮听得是来瞧郡主与小郎君的,便直接报到了楚夫人那里。按着身份,何氏乃是商户平民,而楚夫人却是一品诰命,又不是正经的亲家,必须得出迎寒喧,她见了自己还得跪拜行礼,楚夫人倒受得起何氏的跪拜,就怕儿媳妇知道了心中不太痛快,何氏又与容妍的来往不可能切断,索性便让周嬷嬷迎出去招待何氏,她自己推说身子不适,便不见了。   何氏心中也正怵着要跪拜楚夫人,见得周嬷嬷迎了出来,又说夫人身子不适,只让自己来招待她,直接将何氏往容妍院子里带,便是连何氏自己也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容妍见到何氏,亦很高兴,又听得包氏也怀了身孕,更是喜上加喜,“等弟妹生了,我也能出去走动了。”她才坐了几日月子便觉犹如坐牢一般,禁忌颇多又不得自由。怀里揣着包子倒可以到处跑,包子落了地便不能出房门半步。   何氏给楚小郎打了金锁片等物,还备了各种糕点之类,还有小婴儿的衣衫,针脚细密,缝制的十分可爱。令得容妍抱着小衣服赞叹不绝。义安公主针线上比之何氏逊色许多,这么精致又贴身的小衣服,就不能指望她做出来了,基本上全是她身边针指出色的丫头们完成。   她还给容妍做了几件贴身小衣,“月子里出汗多,虽不能洗澡,但你要勤换衣。”容妍抱着一堆大人小孩的衣物往何氏身上蹭来蹭去,只觉她身上的味道极为安心好闻。   “阿娘——”   何氏摸摸她的脑袋,亦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的撒娇,也不怕小郎长大了笑话!”   容妍朝着小肉团团瞪眼,极有严母的气势:“他敢!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你舍得?”何氏取笑她。   她看看在婴儿床上睡的香甜的小肉团子,十分泄气的趴倒在床上:“现在……真有点儿舍不得!”   楚氏原想着要将小婴儿挪到厢房去,由奶娘照料,正好可让容妍好生休养。可容妍却舍不得将孩子从自己眼面前挪走,怕孩子受委屈,又怕奶娘不够尽心,任是周嬷嬷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说动她,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将楚小郎仍旧留在她房里。   她虽躺在床上,一日三餐也有人照料,可是孩子拉了尿了要喝奶换尿布,哪一样都没落下,白日由丫环奶娘协同完成,只哺乳一项由她独立完成,夜晚却是由楚三郎来代劳,当真累的可以,这才几日便觉十分之不易。   都是初人父人母,楚三郎的体悟容妍也有,见到何氏才倍觉欢喜辛酸,比之楚三郎与楚老将军多年隔膜,她与何氏情形又自不同。   养母生母之间,真论起来,血缘固然难断,可是养育之恩却也无法忘记。   及止听得何氏提起林碧月在庄家受的委屈,她这时倒恨不得自己能出门去庄家,无论是拿权势压人也好,威逼利诱也罢,总归是要让林碧月过的舒心。   “二姐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的不早说?我这会儿连门也出不了,干看着着急也没办法去帮她,若是早点说一声,我倒能亲自去一趟,瞧瞧哪个有胆子来为难她?!”   她愿意伸手拉林碧月一把,何氏固然心喜,可是想到庄家那怀孕的小妾,她又皱起了眉头。   据说那位小妾自恃自己为庄家延续香火有功,又见得林碧月摆明了不想攀上慧福郡主,似乎要与慧福郡主断绝来往的姿势,最近便很是得意,又得庄氏母子的纵容,颇有几分得意嚣张。   容妍听闻此事,便安抚何氏:“阿娘休慌。你回去宽慰下二姐,反正那孩子也在小妾肚子里,一时半会还生不下来,让她忍得一时之气,待我能出门之后,必定去庄家为她撑腰。我还要你问问二姐,她是想要将小妾踢出门去,还是自己不想在庄家生活了?”到底是要将老公踹了,还是要收拾小妾,总要给个纲领,她才好见机行事。   何氏听得此话,便有几分犹疑。   “二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便是和离再嫁,恐怕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了。况且她当娘的若是离开了庄家,孩子怎么办?庄家恐怕不肯放,即使放走了,有个和离的娘,孩子们将来议婚恐怕也麻烦,便是为着闺女,二姐儿恐怕也不会和离。”   到这个年纪,当真是前行无路,后退无门,唯有停在原地,尽力让自己的生活愉悦一些。   ——那就是让小妾出局了?   容妍若有所思。   过得几日,虞世兰来瞧她,容妍提起此事,她出的主意倒简单粗暴:“只消让那贱妾将孩子生下,抽一顿鞭子提脚卖了便是,何须发愁?”   容妍原来的打算倒比她这个还要宽容:“我的意思是……孩子留下,将小妾撵出庄家门便可。”还是虞世兰的方式更符合当地土著正室对嚣张妾室的惩治手段?   她又犹疑了。   对于处理小妾庶子这种棘手的事情上,容妍还真没有经验,无论是娘家还是婆家也没有可借鉴之人,容国公后院至今仍是义安公主独大,楚老将军亦是一夫一妻的楷模,虽然不排除因为征战原因,他实在没空发展小妾数目,而且听说楚老将军与楚夫人也算是一见钟情,故事颇有几分传奇,也许人家中间就容不下旁的人也未可知。   让容妍猜测公婆的爱情故事以及有可能会有小三的可能性,这比较荒谬。   唯一家中有小妾的乃是义成郡主后院。但是义成郡主在对待小妾庶子的态度上——实在是种特例,不值得大多数正室借鉴。   反倒是虞世兰神神秘秘向她提起一件事:“阿妹,你还记得虞世莲不?”   怎么不记得?   当年在东林书院虞世莲也算得风头人物,后来被义成郡主关在府里,这么多年若不是虞世兰提起来,她都忘了还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说出来给你借鉴一下。当年她姨娘死后,我阿娘不是将她关了起来吗?对外只说她体弱,只在家静养。但有人前来提亲,也只以身体有恙不能成婚害了别家而推了亲事。她在家里关了七年,只差疯了,刚开始还求我阿爹放她出来,但阿爹死活不肯见她。后来便是恶毒咒骂,蹉跎了一年又一年,眼瞧着年纪老大嫁人是没指望了,恐怕连出后院也没指望,她终于也死了心。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难道真因为体弱而死?”容妍默默回想一下虞世莲的性格,让她自杀……恐怕有难度吧?   她理应是极度爱惜自己的人。   “怎么会?”虞世兰撇撇嘴:“她在后院里关了七年,脾气坏人又不怎么打扮,活动的地方小,侍候的人又粗鄙,真是胖了起来,成了朵胖白莲。”容妍举家回京的时候,虞世兰还特意“好心”的跑去娘家后院“探望”了一下这位庶妹,将容家风光返京,容妍获封郡主,父母皆有封赏之事细细讲给她听。   虞世兰可忘不了当时虞世莲怨毒的目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容妍回京又做了郡主的事情给刺激的,过了没多久,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后院里一个花匠勾搭上了,前些日子竟然越过众婆子的看管,跟着花匠私奔了。   “啊?”   这结局也太出乎人意料了。   虞世兰“嘿嘿”一笑,家中后院那些婆子皆听命于义成郡主,若无她发话,哪个有胆子敢放走虞世莲?   她猜来猜去,恐怕那些婆子们的有意懈怠都与她家阿娘的默许分不开,至于那大胆的敢拐了郡主府的庶女私奔的花匠,有没有受到义成郡主暗示性的鼓励,虞世兰现下还不知道。   “姨母……就这般让她私奔了?”这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虞家女儿的名声?   义成郡主面上也未见得有什么光彩。   庶女跟着花匠私奔了,当嫡母的能有什么好名声?   虞世兰轻敲了下她的脑袋,抱过楚小郎来利落替他换了尿布,又顺手将他裹好了,塞到容妍怀里,示意她喂奶,这才讲出了事件结局:“你当我阿娘傻啊?虞世莲前脚私奔出了郡主府,后脚府里便给她办起了丧事,只道她体弱多病,终于还是去了。甚至还有人夸我阿娘这么多年照顾体弱多病的庶女,将养了这么多年,到底人命敌不过天数。”   容妍佩服的连连点头:“受教受教!”   她这位姨母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是要人命的狠招。   虞世莲当初那是何等高洁的一朵小白莲啊?在整个东林书院不少学子们心中都有一种“虽然出身不好人却善良美丽纯洁”的美好形象,不知迷惑了多少无知少年,将她当做梦中女神,奈何因为出身不得不望伊兴叹,比起鲁直的虞世兰,虞世莲的桃花可是从来不断。   可是任她心高气傲,最后走投无路之下,却跟个年近四旬的花匠私奔了,唯一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想要离开郡主府后院,奔向自由。   这就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虞世莲留在郡主府后院,她至少还是高官庶女,出身贵族,可惜却永生不能出嫁,走出那一方小院子。   随便抓个男人私奔,身份上一落千丈,此后生活上也会陷入困顿不堪的局面,甚至连身上最后一点光环也全然被抹掉,此后只能像这世间无数寻常穷困百姓家的妇人一样,辛苦操持,过着贫寒艰辛的生活,再无一点指望能够回到贵族行列。   虞世兰拍拍她的肩:“你好生学着点吧,有我娘的一招半式,就够你吃后半辈子了!”她自己是学不来义成郡主的一招半式,唯学会了一招:武力镇压。简单粗暴好用,却很遗憾的并非是从义成郡主那里学来的,只是自己成长的路上独自摸索出来的。   她如今也成熟许多,并非一味认定秦二郎对她有多害怕,武力上有多差,不敌媳妇儿才被追的满院子跑。只不过在他心里,愿意容忍她,愿意容让她,愿意让她追着跑,愿意让她管东管西,仅此而已。   不过是因为爱。   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夫妻俩心知肚明,一个追一个跑,都当成了一种生活情趣,偶尔逗逗趣,对方的性子又颇合自己胃口,相处起来愉快轻松,毫无遮挡隐瞒,这大约也是幸福生活的一种。   至少多年前当她对着楚三郎心动的时候,是全然无法想象如今这样欢乐的婚姻的。   有时候虞世兰也忍不住要自夸一下:“阿妹,我这个人虽然有点脑子不够用,凡事一根筋,但挑夫婿的眼光是一等一的!”   容妍喷笑,狠拍她马屁:“是是是!我家阿姐最会挑夫婿了!瞧瞧你家秦二郎,养只小叭儿狗都没他听话!”   怀里的楚小郎似乎被他阿娘的笑声吓住了,停止了进餐,任由嘴角乳汁往外淌。容妍摸了把他的小脸蛋:“你个傻小子听懂什么了?千万别被你姨母吓着了,她就是有些不着调而已。”在他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催促他进食,小家伙这才又开始认真吃饭。   虞世兰轻拍她肩膀:“你这是夸我啊还是贬我家二郎啊?”   “都有都有!”容妍憋着笑承认,招来虞世兰一顿白眼。   她看着小外甥认真吃饭的小模样儿,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婆婆式的嫉妒”来,“阿妹你说,咱们这么尽心尽力的拉扯这些臭小子们,他们将来长大了,被人家的小娘子勾走了魂儿,再娶进家门来,到时候阿娘排第几啊?”这个臭小子们指她家中的秦小三郎与眼前这一位楚家小大郎。   “诶诶阿姐,你这是恋子情结,千万要不得。将来可别成了恶婆婆啊!”容妍取笑她,反被虞世兰追着问恋子情结又是什么东西?   姐妹俩说说笑笑呆了半日,虞世兰才兴尽而去。   临走之时,容妍再三央求她过几日再来陪她,再窝在房里做月子,她恐怕都要窝出毛病了。   虞世兰果然信诺,过得几日与邓九娘王益梅三人结伴而来。   王益梅还没孩子,她本人与夫婿都不着急,哪管家中长辈催促,自顾自行事,全然不在乎,哪怕有长辈想往他们房里塞通房丫头,王益梅也不当一回事。阎文那个药疯子在女色上头完全不开窍,一门心思扑在医书上,偏偏房里琐事全都听令于王益梅,她不发话让送来的丫环侍候,哪个敢往床上爬?   她这例子也不足以让容妍借鉴来处理林碧月的事情,倒是邓九娘在处理这些事情上面更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听得容妍虚心求教,便教她:“将孩子留下,妾室要么卖掉要么就遣出去,不令她再入庄家门,孩子养在你阿姐名下就好,反正本来也是她的孩子嘛。”   ——好吧关于这一点,容妍觉得她的肚量还是不够大。   抛开小三论不说,这个时代三妻四妾也寻常,那小妾压根算不得小三,但是站在林碧月的对立面,至少也算得上是个情敌吧?养着老公与情敌生下的孩子,难道不膈应吗?   习俗归习俗,她只要想到还要给对方养着孩子,就觉得膈应。   不过她自己反省一下,也知自己的观念很多时候跟本地土著区别甚大,也许林碧月的想法跟她有所不同呢。   她算是死心了。从头至尾,她虚心请教过好几名土著人士,从何氏到虞世兰王益梅,乃至于有处理小妾通房经验的邓九娘,本地土著们没有一个人提出过离婚这条路,大家的目标非常一致,那就是:如何坐稳正室的位子,而不是如何被小妾赶下台暴走求去!   容妍觉得,她处理此事的方针看来也只能围绕这个大前提而行动了。 ☆、147 满月   为了响应新帝政策,楚小郎的满月宴办的甚是简朴。   本来,楚家第三代上才有了这一根独苗,依着楚老将军最初的想法,那是要大肆操办一番,以示庆贺之意的。   奈何从年初开始,新帝萧泽清理完了内宫,先把自己后院料理清楚了,树立出艰苦朴素的榜样来,便开始磨刀霍霍向贪官。   起先只是他派出的心腹嫡系,由洛钧带领一批官员,替天子巡视四方。洛钧每到一处,便不断有贪渎官员落马,起先品级都不太高,从县令到府尹,依次往上,等到朝中重臣发现,已经有不少地方官员被今上派出去的钦差大臣给法办,随后或提拔当地有能为的官吏暂替,处理地方政务,等待新帝重新委派官员前来   萧泽以农村包围城市,地方包围中央的蚕食鲸吞的方法逐步将自己这三年来考核达标又立场坚定属于新帝派的官员下放,替换先帝之时委任的不称职又有贪渎行为的官员。   又加之开春科考,又有一批进士入翰林院学习,即将成为未来国家的备用型人才,萧泽更是有恃无恐,不必非得凑和用原来的旧属官员。   这次科考,林楠倒是争气,虽没考得一甲,却取得了二甲一十四名的好成绩,如今已经在翰林院学习,反倒是向来自诩有才气的庄秀才反落第,如今仍是一名秀才。   等到八月里,容妍做月子的时候,从地方押解往上京城中的官员便已经有三百多人,等着三司会审之后再行定罪。   京中官员虽然暂时无虞,新帝还没有梳理京中官员的动作,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不过是早晚而已。   是以建兴四年对于大梁很多地方百姓来说,是值得拍手称庆的一年,许多贪官落马,地方百姓冤情得诉,洛钧每达一处,迎接跪拜的百姓不胜枚举,但对于官员来说,尤其是不太清廉的官员来说,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一年,是生怕安全过完了年头,年尾大家只能在刑部大牢里聚首会餐的一年。   况今上亲做表率,宫中自皇后至妃嫔无论皆开始节俭成风,鼻子灵敏的官员家眷嗅着了朝中动向,也不敢在家大肆铺张浪费,便是在这种大环境下,楚小郎的满月宴开席了。   容国公及义安公主的外孙,楚老将军的长孙,楚君钺及慧福郡主的长子,多少人都盼着能接到贴子,前来赴满月宴,可惜此次楚家非常吝啬,也只邀了亲朋至交,诸如楚小大郎的外祖家,义成郡主家,以及秦府秦钰夫妇,王益梅夫妇,邓九娘夫妇,楚老将军的旧友,东林书院山长阎真,大相国寺的智清大师,以及……楚君钺的那帮至交玩伴们。   倒是大长公主萧淑闻风而来,让楚夫人吃了一惊。   “本宫前来,讨楚夫人一杯酒水喝。”   楚夫人向大长公主倒是交情泛泛,也只宫宴之时见过面,略聊过几句,但萧淑与萧怡关系不错,她外孙儿降生,这是大长公主专门跑来给义安公主作脸。   “殿下能够亲临,臣妇求之不得!”楚夫人亲迎了她入席,萧淑在席上瞧见萧锦,便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以示不屑,转头对上萧锦亲妹萧怡,倒真是亲切非常。   萧锦不止与萧淑相看两相厌,与楚夫人也不甚对付,但这种时候她却能浅酌小饮,置大长公主的冷眼如无物,连虞世兰瞧着她娘气度,也不胜佩服。   容妍一早便让周嬷嬷亲自去请何氏,惜乎何氏不肯前来,连周嬷嬷提起容妍还要她去相亲林家两姐,也被何氏阻止。她只道容妍母子均安,她也见过孩子与大人,便足够了。至于前来赴满月宴,不过是个由头,与一帮官家眷属同坐一堂,她拜完这个还要跪那个,身份在那里放着,倒不如不去,两相便宜。   周嬷嬷听了这话,唯有轻拍拍她的手。   不用想也知道,楚小郎的满月酒,席间定然是高官眷属满座,便是最不济也是官家贵女,何氏若去了倒真是上赶着去跪拜。   “你跟郡主说说,待闲了我有空便往将军府去瞧她跟孩子,让她别多想。非是我不愿意去,而是去了万一她心疼我跪来跪去,还不如有空了我过去清清静静与她说会子话,见见孩子,都是极好的。至于她两个阿姐也不必去了。”   周嬷嬷表示理解,独自返回。   容妍听了周嬷嬷回禀,也知何氏所虑乃是事实。果然到了这日,连大长公主也在席间,更有不少诰命贵妇,这当中哪一个拎出来何氏也得跪拜行礼,倒真不如不来。   由于月子里她休息的并不算好,人倒是难得没有胖起来,还瘦了几分,瞧着纤瘦的过了头,唯独身材因着产后,倒是更为婀娜了,奶水充盈,该丰满处倒真的丰满了许多。   义安公主心疼她要亲自带孩子,太过辛苦,便劝她:“你也是时候该让乳母带着小郎睡了,自己好生养上两个月,不然你瞧瞧自己气色,像什么样子?”   容妍她不曾亲自带过,但容谦以及容秀却是她亲手带大,虽有容绍体贴,力揽了一半琐事过去,她也觉吃力不已。将军府里又不是请不起奶妈,女儿何苦还要受那般辛苦?   容妍与她小声理论:“阿娘,孩子就跟小狗似的,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听谁的话。我的孩子我自己带着,必定是跟我亲。我可不想将来他跟奶娘亲,听奶娘的话,那我这儿子岂不白生了?”   义安公主顿时默然。   闺女有这样的心思,倒不奇怪。也许跟她自小被送出去寄养有关,到底母女多年不在一处,偶尔会有言语或者行事不太契合之处,她都会自责许久,伤心没能亲自教养她。   容妍却不知,她阿娘这是完全想岔了。出身显赫的她是不能理解草根人民的心理的。   拜后世许多留守儿童最终成为问题少年的案例,容妍本着不生则已,生了便要负责到底的心态,才将孩子放在自己房里亲自教养。另外还有一项研究发现,据说是母乳喂养,不但有利于孩子的发育以及抵抗力,对于母亲的乳房也有保健作用,算是双赢。   高门大户里,主母生完了孩子便丢给乳母以及丫环婆子来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自己还要打起精神来操持后院,容妍胜在夫家后院清静,婆婆能干,家中琐事完全不用她操心,正可将全副精力放在孩子身上。   母女两个说到底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思维早已经跑到了岔道上,当娘的内心黯然,颇有几分伤心,当闺女的却是初为人母,正准备挽起袖子好生教养小王八蛋,却不知小王八蛋被抱到了前厅酒席上,在男人们手是转来转去,容貌获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最后却在抱回楚老将军怀里之时,往老将军杯子里浇了一泡尿。   此时九月,因为考虑到要将孩子抱来前厅,厅堂里放置了好几个火盆,但凡来客皆觉得有点热,待得孩子抱了过来,从男人们手中转了一圈,最后回到楚老将军怀里,孩子的包被已经散的不成样子。   乳母与丫环想要接过来,楚老将军却想尽一回阿翁的责任,放在自己膝头试图独立完成包裹婴儿这项简单的活动,哪知道揭开包被还未裹回去,一道黄亮的液体便激射而出……若非他躲的快,今日便要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表演一场童子尿淋面了。   好巧不巧,就跟故意的一般,那道尿液直入放置在案上的楚老将军的酒杯……   智清大师还在一旁起哄:“老楚,童子尿降火,降火,还不快喝?!”   满堂哄笑。   这老和尚是闲散王爷出身,手里有不少好东西,今日送给楚小郎的乃是一只开过光的小玉狮子,玉质湿润通透,小狮子雕的活灵活现,十分威风可爱,倒与李富贵的木刻小动物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老将军瞧在那只小玉狮子的面上,决定不跟这老和尚一般见识。   楚君钺嘴角暗抽,上前去从老父怀里接过儿子,熟练的将他包裹停当,这才交到了乳母怀里,又叮嘱她:“外面有冷风,裹的严严实实抱回去,小心着凉。”   乳母忙忙应了,又有跟过来的大丫环红缨将一件小斗篷将楚小郎连头带身子全部蒙起来,脸面处虚虚留出些空间来,不碍着他呼吸,这才将他小心抱回后院去了。   以秦钰为首的一众发小见得楚君钺手法熟练,显然是这一个月来日夜苦练所致,顿时对他大为敬服:“三郎,原来你家乳母全是摆设,照顾孩子竟然要你一个大男人出手,在下佩服佩服!”   此人真是清心寡欲到了近乎无趣。   秦钰等人记恨他平日没少整大家,都借着容妍怀孕,好几次想勾了他去外面转转,想试探下他会不会偶尔打打野食,结果数次都没了下文。他们下了帖子却不见人影,每每问及回话的楚府侍卫,侍卫总是会板着脸回复:“少将军在后宅陪少夫人!”   众人总觉得,不但他们能从楚三郎的贴身护卫声音里听出“闺怨”之气来,便是他们自己,也觉被成亲之后的楚三郎给冷落了。   今日逮着机会,哪里能不好好嘲笑他一番顺便灌个不醉不归呢?   满月酒散了之后,楚家父子都喝的有了七八分醉意。   楚夫人让护卫将楚老将军扶回房里去,自己拧了面巾子给老将军擦脸,擦着擦着,只听他闭着眼睛哼哼难受,婆子端来了醒酒汤,她与杜嬷嬷合力将楚老将军扶起来,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狠狠骂一句:“该!也不看看多大年纪了,竟然还跟别人拼酒!”   杜嬷嬷在一旁笑:“夫人,将军这是高兴呢!”   “高兴就要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   楚老将军也没醉到全然不醒人事的地步,不过听到老妻埋怨,立刻明智的继续闭着眼睛哼哼难受,索性做出酩酊烂醉的模样来,这才躲过一劫。   同样的醉酒,楚夫人至少还很厚道的安置了楚老将军,让他在卧房休息,楚君钺的待遇就不甚好了。   他被扶回后院,进了卧房酒气熏天,不止是容妍的眉毛立了起来,连他家儿子的小眉头似乎也皱了起来。   “怎么喝成了这副样子?”   “高兴!高兴!”楚君钺见到媳妇儿便摆出求抱抱的姿势来,却被容妍一巴掌按在脸上,将他的脑袋推开。   “臭死了!”   她吩咐红缨去唤了十一郎跟十二郎来:“将你主子扛到书房里去,给丢到澡盆子里好生泡泡酒气,今晚就让他在书房里睡一夜醒醒酒,省得熏着了我们娘俩!”   十二郎如今恨不得尽早结束光棍生涯,对少夫人的命令比对少将军的命令执行的还彻底,在楚君钺尔康手“娘子娘子”的叫声中,他架住楚君钺一边,朝十一郎使眼色,“快!”   十一郎还有几分犹豫,他小声提醒:“你是想继续打光棍?”咱们的姻缘线可是握在少夫人手里的。   十一郎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干脆立落的架起了楚君钺另一边,二人通力合作,将挣扎着向媳妇儿求抱抱的楚君钺给扛走了。   将军府书房里布置的很是齐全,隔壁便有浴间,书房的床也够大,实则是因为楚老将军刚从东南军营回府之后,睡过一段时间的书房。楚夫人不让老将军回房是一回事,但在生活上却不曾苛待老将军,将书院布置的很适宜男人居住。   早有丫头得了吩咐,往浴间大浴桶里注满了热水,将闹着要抱抱媳妇看儿子的楚君钺扒了个精光,丢进浴桶里泡起来。楚君钺醉后偏偏固执的很,非要让容妍来搓澡,十二郎怎么哄都哄不住,想到少夫人才出月子,少将军这个要求若是报到后院去,他的办事能力会受到质疑,况且少将军提出这要求的脸色分明欲求不满,再瞧他坐在浴桶之中的模样,大家都是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十二郎一边做着心理建设,一边拿出丝瓜瓤子将楚君钺从头到尾洗涮干净,力度堪比涮马,帮凶十一郎负责压住强力挣扎的楚君钺,等澡洗完了他也挣扎的累了,被二人合力扛到隔壁书房床上,又有婆子提了醒酒汤来,灌了一碗下去,这才塞去被窝里,好歹算是将他安置了。 ☆、148 日常   楚君钺第二日起来,只觉浑身就跟掉了层皮一样,火辣辣作痛。   他意识还有点残留,只不过在脑子里成像十分模糊,只除了看他老婆跟儿子,看谁眼神里都带着怀疑。   十二郎在他怀疑的眼神扫射之下厚着脸皮假装不存在,相对来说十一郎的装傻功夫就没这么好了,被他盯的久了,连额头都直往外冒汗。   “十一郎,你紧张什么?”男人阴恻恻的声音。   十一郎擦擦额头的汗,点头哈腰谄媚非常:“少将军,我这是人胖体燥,就汗多,汗多。”   “怎么我瞧着倒不像体燥汗多,倒像心虚呢?”   十一郎眼圈都红了,似乎有了气恼之意:“少将军,连你也鄙视胖子!”其实是紧张的,他生怕楚君钺想起什么来找后帐。   所幸楚君钺也是知道十一郎嘴馋能吃,在一帮贴身侍卫们里面向来因为体胖,没少被取笑。而且他长的白胖圆润,捏起来手感弹性极佳,大家没事儿都喜欢在他身上捏一把——反正隔着衣衫,拧青拧紫都不会有碍观瞻。   至于白胖大脸,那是少将军的门面,哪怕护卫们动起手来切磋,也尽量不往脸上招呼。   不然像他们这种习武强度,三天两头要切磋一下,回头都被揍成了猪头,跟着楚君钺出门,还不得被人笑话啊?   十二郎在旁暗赞:十一郎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都可以拉到瓦子里去表演了。   楚君钺第二晚在清醒状态下终于被获准入卧房睡觉,晚上向容妍抱怨:“昨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喝的有点高,今日全身火辣辣的痛,倒像被扒掉了一层油皮。”   容妍忽想起昨晚她吩咐十二郎与十一郎带楚君钺去沐浴,难道是这俩小子手劲过大,搓澡将油皮给搓下来了?   她就着灯光扒开楚君钺的衣裳细瞧,但见背上好些地方果然都被搓破了油皮,不疼才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随口问了句:“我昨晚很早就睡了,你那几个贴身护卫不知道?”   楚君钺摇摇头:“问过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差点将十一郎问哭,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哟,我真怀疑他还能成亲吗?哪会有小娘子看上他啊!”   容妍在心里默默感慨:大家都是演技派啊!   楚君钺略一回味她的话,猛然扭头:“阿妍,你别是知道什么吧?”   容妍连忙摆手:“我哪知道啊?知道什么啊?”既然他都已经忘光光了,那她也没必要将自己赶了他睡书房的事情告诉他了。   刚成亲是轻怜蜜爱,日日恨不得腻在一处,有了孩子夜夜起来,大家都缺觉,又累又倦,偶尔被他搂着热醒来,还觉得影响了她的睡眠质量,难得昨晚楚小郎竟然也是睡的香甜,就中间醒了一次,喝了一次奶,容妍可算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可怜这货昨晚真是高兴,喝的高了,到现在还在念叨:“我昨晚怎么就睡书房了呢?”   容妍嗔他一眼:“这你居然都不记得了?你昨日喝的烂醉如泥,死活不肯回到房里来,说是怕熏着了我跟儿子,便自动自发去睡书房了。三郎,你真好!”   “那是,我一定是个好夫君,好阿爹!”说着转头便亲了容妍一口。   殊不知隔间里正在收拾楚小郎尿布的红缨跟流苏都快笑岔了气。她们分明记得昨晚郎君喝高了,死活要缠着郡主,郡主嫌他一身酒臭,这才被踢去睡书房的。   容妍出了月子,庄子上铺子上的事情便找了来。   她才生完,也不能远途去庄子里瞧一瞧。刚成亲的时候还想过要去看看自己的陪嫁庄子,后来没多久便发现怀孕了,在上京城里转转已经是楚夫人的底线了,出城去庄子里逛,楚夫人先一个不答应 。   这时候上京城中的路自然很平整,可是城外的路却坑坑洼洼,她一个孕妇也不好坐着马车颠簸。   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还要照顾孩子,容妍一时半刻还真不能去庄子里,只能将庄子交给楚君钺打理。   将军府上的田产一向由管事打理,楚夫人看帐本便好。但自容妍进门,上次光看帐本就看出许多猫腻之后,楚夫人心中生疑,今年索性将家里的所有田产都交给楚君钺,教他亲自前去瞧上一瞧。   另外还有楚夫人的陪嫁庄子上的田产出息,这一下倒将家中所有的田产庄子都交给了楚君钺来打理。他本来公事就忙,又要抽空往庄子上跑,容妍才出来了月子没几日,夫婿便三天两头不着家,若不是知道他在忙正事,按着婚后女人的醋性,她都要怀疑这货在外面养了外室了。   其实楚君钺一直在军营,楚夫人还是觉得这等钱粮之事,大约久在市井的容妍要比他清楚上许多,奈何如今媳妇儿被个奶娃娃缠着,哪怕大部分时间还有乳母丫环在侧,孩子也不能离开她太久。   只要天气晴好,楚老将军下朝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问迎上来的老仆:“小郎在哪里?”最近这句话在他嘴上出现的频率已经远远大于那句:“夫人在哪里”   连老仆都忍不住要笑:“小郎在三郎院子里呢。”   一听还在儿子院里,楚老将军便有几分怏怏的,这才问起楚夫人:“夫人在哪里?”不等老仆回答,他已自行答了:“定然也是在三郎院里吧?”   老仆点点头,心道您都知道,还何必多此一问呢?   这都成了近日将军府里的日常了。   楚老将军做为一名公公,总不能为了想跟孙子玩,贸贸然往儿媳妇院子里闯吧?他唯有召手唤来个小厮:“去三郎院里将夫人请了来,就说我回来了。”   那小厮跑的飞快,一溜烟去了,边跑还边笑,将军年纪这么大了,这性子倒是挺急。   他这哪里是催夫人过来,明明言下之意便是:我回来了,快将我家大孙子抱过来,跟阿翁亲香亲香。   那小厮去了楚三郎院里通传,容妍便将孩子搂在怀里喂的饱饱的,又亲自裹好了,这才交到乳母手里,由楚夫人护送着楚小郎大驾,前去陪他家阿翁逗闷子。   日子慢慢悠悠的过到了十月初,小肉团子对着楚老将军蹭过来的胡须已经能够笑出声了,每日到了楚老将军下朝回家的点儿,这小家伙就会东张西望,也不知道这神奇的生物钟是怎么样练成的。   楚老将军的笑声在这几个月里加起来比大半辈子笑的次数还要多,他有时候都会跟楚夫人感叹:“都说含饴弄孙乃是人生乐事,我如今总算是体会到了。”   楚夫人笑的很是促狭:“这才只有一个,如今还不会调皮捣蛋,你才会觉得含饴弄孙乃是乐事,等儿媳妇儿接二连三生出好几个大胖孙子,到时候见风就长,都到了爬墙上树的年纪,到时候你老胳膊老腿的,追又追不上,到时候瞧你可还有功夫感叹这是乐事了。”   楚老将军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要盼来好几个大胖孙子成长爬墙上树的捣蛋鬼们,似乎……还得好几年,到时候他可不就成了糟老头子了?   这么一算之下,他顿时来了兴致:“说起来如今朝里无事,我倒是可以提前向圣上请辞致仕了?”   他一个大半辈子泡在军营里的人,对兵法谋略倒是胸有成竹,可是对上朝站班就不太习惯了,更对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不大适应。如今萧泽正有改革之意,朝堂之上不乏他一手提拔的新锐官员,言辞激烈犀利,与他这种暮气沉沉的老头子气场忒也不合,还不如致仕回家带孙子呢。   楚夫人一笑:“你倒是想的美。前几日天阴,阿妍还说三郎身上有旧疾,每逢天阴下雨便有了感觉,想来你身上必定也有,我倒是跟她提起过,你反正左右不掌事,就站班上朝,去衙门打混,还不如致仕呢。阿妍倒说的好,就算你不肯在朝上跟年轻官员打嘴仗,可是万一旁人吵的厉害了,圣上还要拿你镇场子呢,哪里会轻易放了你致仕?”   其实容妍心里还有一句,楚老将军如今在朝中的功用就约等于吉祥物,有他在那里站着,就代表和平,真有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今上总要找几个资深的老臣来镇场子,还要能压得住秤的,非楚老将军莫属。   她家阿爹一直是忠心的保皇党,今上心腹重臣,他光站在那里便代表着自己的立场,有时候立场太坚定,有些话也就不太方便说了。唯有像楚老将这种看似中立派,身上又无利益瓜葛,不用跟大家私底下抢官位栽培门生故旧——他的嫡系都在东南海军营里,离着帝京十万八千里——偶尔诸位官员在朝上吵的不可开交失去理智之时,便需要这么一位和平的使者上场调和一下,镇镇场子。   老俩口关于致仕的话就此打住,反正今上不放人,讨论也是白讨论。   楚老将军有空便回府逗孙子,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便托故请个病假什么的,表明多年征战,天气不好旧疾犯了,今日没力气上朝听你们磨牙去。事实上那一日他必定心情愉快的陪着孙子玩耍。   今上心知肚明,知道他这是消极怠工,可是人家也没彻底罢工,便赐些好医好药到将军府上以示慰问,不忘为国奉献的功臣。   在这种来来往往的琐碎日常中,又将家中老娘老婆以及自家的所有田产终于打理清楚,顺便还在将军府以及楚夫人的陪嫁庄子上发现了两个贪心的庄头,又顺手清理了一下门户,楚君钺终于结束了他三不五日不着家的日子。   “你这是……厌烦了外面养着的外室,终于肯着家了?”容妍打趣他。   楚君钺军营宫中府里还有田庄几头跑,忙的都瘦了一圈了,回家便听到媳妇儿这句话,当时便呲着一口白牙上前作势要咬她,容妍还当他要真咬自己,吓的直叫:“我就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夫君辛苦了!辛苦了!”   “原来你只有嘴上这点功夫,其实是个软脚虾啊?稍微一吓就老实了!”楚君钺对自家娘子的识时务颇为满意,顺手在她细腻嫩滑的脸蛋上摸了一把:“小娘子,今晚春宵苦短,不如陪爷解解闷?”   自分娩前三个月到现在,楚君钺觉得自己私下里扳着手指头数日子,都快数的眼冒绿光了。   “流氓!”   小媳妇儿眼波流转,似嗔还喜,引的楚君钺心里直痒痒,看看外面天色,青天白日天光大亮,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小混蛋就会被乳母抱着回房来,只能忍到晚上了。   没儿子的时候总觉得当爹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有了儿子以后,偶尔他真觉得——这小子有点碍事啊! ☆、149 乳母   最近楚君钺不止一次的看楚小郎的乳母不顺眼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用的乳母。”他这纯是看不顺眼儿子,连带着开始迁怒于儿子的乳母。   楚小郎有两位乳母,平日出现在楚君钺眼前的多是姓张的乳母,性格比较开朗,多往正房行走。另外一位姓周的乳母性子比较腼腆拘谨,多是在耳房里窝着。   原来这耳房是留给值夜丫环的,但自从有了楚小郎,便腾出来给乳母住,平日抱了哄楚小郎睡个午觉什么的,也能让容妍松快一会子。   这两名乳母皆是外面雇来的身体康健的良民,家里经济条件太差,需要补贴家用,皆扔下年幼的孩子出来做工。   人是楚氏张罗来的,家世来历都打听的清清楚楚,连这俩乳母家中男人是做什么的都打听清楚了。   张氏家男人是个小木匠,平日走街串巷揽个活计,公公原来也是个木匠,如今年纪老大,做不动活了便在家养着,婆婆在家煮饭顺便看孩子,楚氏看中张氏乃是因为她性子开朗,身体康健,奶水充足,人也长的平头正脸,略知道些规矩。   周氏是个细致清秀的妇人,身子没有张氏高壮,不过说话温声慢语,家中丈夫是个货郎,四处挑着担子卖货来糊口,为人倒很是宽厚,家中一寡母,周氏的儿子便留给了婆婆来带。   有了孙子以后,楚氏觉得乳母的性格很能影响孩子的性格,除了开朗的张氏,温柔细致的周氏照顾起孩子来也让人放心。   她替楚小郎挑乳母,倒比当初给自己三个儿子挑乳母还要用心。   张氏大多数时候都跟着楚小郎转,但是只要在容妍跟前,有些琐事容妍顺手就做了,还有婆子丫环呢,能轮到张氏手上的活计就少的可怜,而且楚小郎自从在月子里吃过了容妍的奶,等到出了月子,两位乳母想尽了法子想要让他吃自己的奶……都没用。   按道理来说,这么大的小婴儿嗅觉还没有发育完全,除了能根据气味闻到自己的粮食储存仓库在哪里之外,这粮食是产自高原还是江南的……应该分辨不出来的。   可惜楚小郎就有这种本能。   出了月子,乳母将他带到耳房里去,试图奶着他午睡的时候,他便死活不肯张嘴。张氏性子虽然开朗,其实也有点急,轻轻拍了下他的小屁股,“我家儿子还吃不上,你倔什么倔呢”   这话按理说楚小郎是听不懂的,不但听不懂,他这会应该闭着眼睛大吃特吃才对,可惜他哇的号哭出声。   周氏忙从张氏怀里接了过来,柔声埋怨一句:“你怎么能对小郎动手呢?”那力度虽然不疼,可是瞧着也实在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了。   张氏抹一把额头的汗,狠狠瞪楚小郎一眼:“在郡主怀里乖的跟猫似的,怎么到了我怀里就跟扎了刺似的。”   周氏已经轻轻哄着,楚小郎的哭声渐次弱了下去,院子里周嬷嬷已经问起:“小郎怎的哭了”这孩子倒不大哭。   张氏起身出来,笑着向周嬷嬷道:“小郎忒也聪明了些,在郡主怀里就乖乖的,被我抱了回房,准备喂奶,他便哭了起来,哪有这么快就认人的孩子?”   正常的孩子认人也到了两三个月了,那会才知道粘着自己的亲娘。   周氏在房里解襟准备喂奶,听着张氏前后不一的话,也不言语。再喂楚小郎,他还哭!   最后她只能涨红着脸将楚小郎抱到了容妍面前,只觉拿着丰厚的月钱,每日灶上又好鱼好肉的吃着,偏偏楚小郎不肯吃她的奶,周氏都快急哭了。   若真是因为孩子不吃她的奶而将她辞出去,家里真是要损失一大笔收入了。   如是者三,容妍便发现,楚小郎在她怀里特别的乖,小小的脑袋埋进她怀里,吃的高兴了还哼哼两声。正常情况下,旁人抱他也不哭,但是一到乳母喂奶的时候,便号哭不止。   该说是这孩子天生与她亲近呢,还是说乳母身上有什么不了的味道?   张氏与周氏进来之前,已经在将军府的别院里沐浴调养了两个月,直到容妍生下来之后,才接近府里的。况且有奶的妇人身上便自带一股奶味,为了怕熏着主子,早晚都有丫环提热水,让张氏与周氏沐浴。   周氏很是惶恐,私底下请教张氏:“小郎不吃咱们的奶,这可怎么好郡主会不会把咱们辞了?”   张氏泡在浴桶里,整个人舒服的都要喟叹出声了:“都说有钱人家的当家主母过的舒服,便是小妾通房也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没想到连乳母也过的这么舒服。”她是眼瞧着胖了起来,跟吹气似的。   泡的舒服了,她才给苦着脸的周氏吃一颗定心丸:“你想什么呢?郡主怎么可能把咱们俩辞了?咱们是将军夫人雇来的,那就是她婆母雇来的人,只要咱们没错处,她若是将咱们辞了,那就是打婆婆的脸。”   “可是这般拿钱,还吃的这么好,小郎又不吃咱们的奶,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张氏嗤笑:“不安什么呢?你只要多在夫人与郡主面前夸夸小郎聪明,就万事大吉了。”   讨喜的话,张氏说的顺溜,但周氏……她说起来会卡壳,便索性不说。   周氏索性不往容妍面前凑,每日在房里,过了些日子,便做了两套贴身的小衣服还有两双小虎头鞋子送到了容妍处,她还颇为不好意思:“郡主……小郎不肯吃我的奶,我……我思来想去,只能给他做些小衣服鞋袜。”   楚小郎身上穿的,除了何氏做的,还有林碧云也托何氏送了两套过来,另有容妍房里婆子丫环,楚夫人房里的贴身大丫环们做的,外祖家送来的,从里到外的衣服鞋袜委实不少。   因此周氏颇觉有几分羞愧。   容妍示意流苏接过来,流苏提着小包袱拿到容妍面前,解开摊在桌子上,让她细瞧。   “周嫂子这针线活真是细致!”容妍拿起来细细一瞧,顿时大为惊叹。   她身边所有的人里,何氏的针线活最好,林碧云得了她的真传,这周氏的针线活竟然不比何氏的差,这么两套小衣服还有小虎头鞋都是针脚细密,显然花了很大的心思。   容妍十分喜欢,将周氏谢了又谢,又让流苏去拿个荷包赏周氏,她房里用来赏人的,除了平日的铜子,随手抓来打发小丫头小厮们的,还有荷包里装好的小银裸子。   周氏连连摆手:“郡主,不敢当!这衣服鞋子的布料还是我找周嬷嬷要来的,也是府里的,我就动了动针线。”她身在府里,身上也没什么银子,况且楚小郎身上的料子都是极好的,便是让她去拿月例银子买,也买不起,唯有跟周嬷嬷张口了。   许是两人同一个姓氏的缘故,周嬷嬷对周氏也多有照顾,见她这样一个腼腆人涨红了脸来要料子,思忖定然是给小郎做的,便去库房里寻了来予她。   容妍见周氏是坚决不要赏赐的模样,脸都涨红了,整个人愈加拘谨,便让流苏将荷包放回去,又问她:“你家里孩子多大了?出来做乳母,很想孩子吧?”   周氏眼圈儿都要红了,立刻忍住了,又忙忙摇头。   容妍便吩咐流苏:“去带着周嫂子找周嬷嬷去,让她就周嫂子给小郎做衣服的这个料子再裁一份出来,让周嫂子给她家小郎做两身衣裳去。”   周氏感激涕零的去了。   张氏在一旁瞧着,心中颇不以为然,面上还要陪着笑道:“郡主,周嫂子这是平日不肯来带上郎,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做做针线解解闷呢。”   由此一事,容妍却开始审视小郎身边的两名乳母。   诚然张氏开朗伶俐,更讨人欢心,也更会做人,也许哄孩子很适合,而周氏却是个老实人。   再观察观察吧,她心道。   这一观察,等到楚三郎忙完了回来,发现房里乳母闲置,少夫人代替了乳母的活儿,儿子占据了他的位置,媳妇儿能分到他身上的时间少之又少,没办法对儿子说出什么来,便只能越来越瞧不顺眼乳母。   有天甚至跟容妍吹头风:“你养着乳母,自己却亲历亲为,瞧瞧自己累的瘦成了什么样儿,那乳母倒吃的肥头大耳。娘子,不如你将这臭小子送到耳房去让乳母带着过夜?为夫瞧着你瘦成这般模样,可真是心疼啊!”   容妍默默扭头:旁人家吹枕头风是女人的专利,她们家倒好,男人干起这种事来。   “你就没正事干了是吧?什么时候竟然把注意力放到后院的婆子身上来了?”她搂着楚小郎背过身去,累的只想睡觉,完全不想理这个精神亢奋的男人。   楚三郎颇为忧伤的发现,自己真的快成被媳妇儿遗忘的男人了!   他悄悄将自己的爪子伸到了媳妇跟儿子的被子里,沿着她起伏的腰痛一路攀爬上去,不出意外的,摸到了个嫩滑无比的小脸蛋……小混蛋又在吃奶!   “他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啊?”他闷闷的抱怨。   容妍忍不住偷偷笑了:“等你睡着了,他大概就吃饱了吧!” ☆、150 省亲 楚小郎三个月上,容妍夫妇携楚小郎回容国公府小住。 走时楚老将军上朝去了,回来听得大孙子回了外翁家,当真是闷闷不乐,还一再追问归期,闹得楚夫人哭笑不得:“只说小住几时,难道我这做婆婆的非要逼着儿媳妇问归期不成?”事实上她也真有此心,只是觉得问出来有失颜面,这才作罢。 楚老将军还好,除了正常休沐,每日还要上朝去站班,而她除了在府里处理家事之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无偿奉送给了大孙子,孩子乍然不在,心里空落落的,倒好似什么事情没做一般。 倒是容国公府上,义安公主见女儿女婿回来小住,真是乐坏了,直抱着楚小郎不撒手。小肉团子也不认生,在义安公主怀里蹭来蹭去,还憋足了劲儿给义安公主身上撒了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看到她前襟上自己绘制的地图,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抓了一把,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义安公主回房去换衣服,容妍将楚小郎接了过来,在他肉乎乎的小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小坏蛋,故意的吧?” 乳母张氏凑趣:“郡主,这是好事儿啊,小郎这是在认亲呢。” 容妍一头黑线,感情她家儿子是小狗啊,在外婆身上浇一泡尿是在划定地盘认亲? 周嬷嬷照例没有跟来,留着看家。这次跟着来的红缨流苏等人已去了容妍的院子收拾。他们夫妇俩既然回来小住,说不得是要住在容妍未曾出嫁以前住的院子了。 虽然说是回来小住,但带过来的东西委实不少,光是楚小郎的东西就装了满满两箱子。楚君钺还难得操心,重点关照要将楚小郎的小床也带上,被容妍强力制止了。 平日晚间她们娘俩就在一个被子里,小床也只白日偶尔用一用,午睡有时候不是乳母抱走,在耳房里睡,特意带个小床过来做什么? 没成想待进了容妍住过的房里,但见大床旁边还摆着个做工十分精美的小床,上面小被子小褥子小枕头都准备的十分齐全。 旁边丫环见她摸着小床觉吟不语,便好心解释:“郡主不知道,这小床是楚小郎生下来之后,公主便吩咐人准备的,说是预备着郡主带小郎回来省亲,好给小郎用的。还是宫里作坊里的老师傅做的,打磨的一根毛刺也没有,还上了清漆。国公爷还亲自摇着试了试稳不稳,说是睡十个小郎都没问题。” 容妍本来很是感动,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倒忍不住笑喷了:“阿爹也真是的!”当她是母猪了,这么能生? 再说就算是要多生几个,也没有一起生出来一起长大的道理啊? 他们本来预备着住两日就回去,楚君钺见她一脸感动的模样,也知她自小离开爹娘,后来才与亲生爹娘亲近起来的,只是感情都是平日一点一滴越积越厚的,当下握着她的手,在手里挠了下:“我瞧着国公府比咱们将军府还要好,不如多住几日?” 容妍吸吸鼻子,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不如你做个倒插门的女婿,咱们在国公府住一辈子得了?!” 楚君钺连连追问:“真的真的?!凡民间做人家上门女婿的,不是瞧中了人家门第便是财富权势,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很值啊。不如你跟公主去提一提,看岳母大人同意不?”倒像是迫不及待要当这上门女婿一般。 “假的!”容妍没好气答他。 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楚家可就他这根独根独苗,如今才有了楚小郎,还说这么假的欢来讨她欢心,真是……讨打! 成亲这么久,她房里丫环婆子渐渐习惯了郡主夫妇俩平日的相处模式,别瞧姑爷平日待旁的人不假辞色,面冷的跟冰块似的,但瞧见郡主那表情便跟活了似的,有说有笑,喁喁私语,活泛地很。 这让红缨流苏等大丫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太能适应楚君钺的变脸术,后来发现,他这样的主子反倒容易相处。他不会轻易挑你的毛病,也不会与丫环接近,或者开玩笑之类,就跟这房里只有郡主一个人一般,其余丫环们跟房里摆着的物件没什么两样。 时间久了,大家便渐次习惯。 反是公主府里这些丫环们瞧见过楚君钺平日的面瘫脸,难得见到他这么活泛,算是重新刷新了对这位姑爷的认知,从容妍房里出来之后小声与红缨流苏打听:“原来我们还当郡主嫁了个冷面郎,也不知道日子过的怎么样,原来楚少将军平日与郡主相处起来都这样的……”没脸没皮? 红缨与流苏交换了个好笑的神色。她们与那几名丫环是当初一同从宫里赐出来的,也算是一起的姐妹了,“你们几个碎嘴的丫头,少将军与郡主平日相处,难道也要端着冷脸?他那么心疼郡主,难道不怕把郡主给冻坏了吗?” 几个丫头顿时捂嘴咯咯的轻笑了起来。 又有碎嘴的打听:“那……除了对郡主,少将军就没对别人也热一点?红缨姐姐或者流苏姐姐……” “想什么呢你?!”红缨在那丫头脑袋上轻拍了一记,“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及早搁下的好!”又正色对她们几个道:“你们也不想想,国公府后院可只有公主一个女主子,将军府里,楚老将军也是半个通房妾室都没有的。旁人家可能兴个三妻四妾,我瞧着国公府跟将军府倒是个特例了。你们自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能破了这两府的规矩?” 她们一道从宫里出来,才进了国公府,容妍便挑了红缨来服侍,颇有点从一众丫环们之中脱颖而出的架势,此后这批丫环们便颇为信服她。 如今容谦也到了挑房里人的时候了,他平日房里只有婆子跟小厮侍候着,前两日义安公主才往他房里放了两个笨手笨脚还没长开的小丫头,跟着婆子做些琐事,这引得其余丫环们皆有几分心气不平。 国公爷位高权重,眼神又从不往丫环们身上放,丫环们也早早瞧明白的了。但容谦却是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如今已经隐隐有了少年的风姿。大户人家里,少爷们十二三岁便能通晓人事,故房里侍候的通房丫环们都要大着几岁,算起来颇有几个丫环年纪正相合,容色也不差,便自忖义安公主会在她们几个人之中选,哪知道最后却败在了两个没长开的小毛丫头身上,心气哪里能平? 本来她们还以为红缨与流苏等人做了陪嫁,如今想来也是楚少将军的房里人了,可是探听了一番,这几个原来如今还是丫环,且似乎楚少将军不好纳妾收通房这一口,又被红缨几句话一训,回头一想,心气便平了下来。 义安公主从小在康王府长大,府中丫头当初争奇斗艳,都没能吸引得康王爷一顾。万幸她们姐妹生做了女子,不然也许从小也要经过脂粉阵的历练。她虑着儿子是在边陲长大,不曾见过中原内宅女子们的手腕,因此容谦房里便不肯放大丫头,一应事务由婆子来操持,只放两个小毛丫头跟着去做,又再三敲打,“不许与主子亲近,不然就打断了手脚丢出府去”之语,直吓的那两个面貌普通的小丫头们畏畏缩缩,平日但凡容谦在凡里,便在外面候着,直等容谦不在了,才肯进房里去收拾。 丫头们心中自有盘算,最后结果却多是主子们在做决定。 容妍夫妇收拾停上,便抱了楚小郎去前厅吃饭。 容绍如今还在外面不曾回来,他忙起来是早出晚归,有时候义安公主好几日不曾与他好好坐在一处吃顿饭,气的狠了等他回来便骂他:“偌大的国公府还盛不下你了?!” 容绍唯有陪笑的份儿。 今日义安公主生怕他忙完了跑去跟同僚应酬,大中午的便让府里的小厮去枢密院守着,务必要告诉他,长女跟女婿携大外孙子回府省亲,让他晚上务必回来吃个团圆饭。 容绍接到家中传信,太阳都在西天便早早回来了,门房往里传报:“国公爷回来了——”倒惊的义安公主站起了身:“可是……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不然天都没黑他怎么就回来了? 忽想起一事,面色都几近白了:“可是……可是在巡营的时候被兵士误伤了?” 这几日容绍念叨着要去巡营,倒没听说还有旁的危险的事情。 正迟疑不定,容绍已大步走了进来,人还在院子里笑声便传了来:“我家大胖孙子呢?” 义安公主朝后一坐,狠狠捶一下身旁案几:“我还当他出什么事了呢!感情是我没有小郎长的好看,他这才日日天黑了才着家啊?” 吃完午饭楚君钺便出门去了,如今房里只有义安公主与容妍母女,外加一个不懂事的楚小郎,其余都是丫环婆子。 众人听得她这话,顿时笑了起来。 ☆、151 提高   容绍提早回来看大外孙子,进门便遇上了阻力。   当外翁的想抱抱楚小郎,却被容秀拦着不肯。   容秀午睡起来,便瞧见长姐带着楚小郎回来了,她高兴坏了,围着楚小郎的婴儿床转来转去,准备脱了鞋子自己爬上去玩,被乳母阻止了。   后来又央了乳母抱着楚小郎,她逗小外甥玩儿。   楚小郎这会也只会张着没牙的嘴傻笑,话也不会说,也不会做什么动作,但容秀一个人也能玩的很嗨,又突发奇想,征求义安公主的想法:“阿娘,让虞小郎也来陪着楚小郎玩可好?”   前些日子,虞世兰前来问安,顺便把她接过去到义成郡主府上玩了几日,她与虞小郎年纪相当,玩的倒挺开心,连虞传雄见到他们表兄妹俩在一起玩,都忍不住开玩笑:“这倒是现成的娃娃亲。”   当政客的,任何时候都会考虑到朝中的人脉经营,如今容绍在新帝面前正当红,两家虽然是亲戚,但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能算一般,甚至连容绍的旧属以及裘洛韦三家都比不上,若是虞小郎能娶了容秀,那真是一举两得。不但修复了亲戚关系,还重新增加了自己的政治资本。   义成郡主太了解这个男人,原本自虞小郎出生之后,虞传雄待她越来越好,好到有时候她也会疑惑,难道这世间男女之间还真有这等深浓的感情?可是后来等容家举家回来,虞传雄变本加厉的对她好,又一再表示,让她多与自己阿妹走动,她便在心里冷笑一声:原来还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   她年轻的时候都不会刻意去追求男人的真心,何况这把年纪了。   “你想的倒美,依着萧怡跟容绍的性子,将来阿秀想要嫁的定然是自己中意的男子,你少打歪主意。”   虞传雄很是不服:“我这怎么就是歪主意了呢?你是阿秀的姨母,小郎是表兄,将来她若嫁了过来,这家里哪个人会给她气受?”不过还能为他带来丰厚的政治回报就是了。   义成郡主给气笑了:“阿妍嫁出去,也没听说受婆婆的气啊。容国公的女儿,谁敢给她气受?!”   虞传雄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理解义成郡主了。年轻的时候,他房里莺莺燕燕的纳着,义成郡主倒肯全力替他奔走,可到了现在他每日都守着她过日子,她反倒死活不肯替他再奔走。   自虞传雄有了这个念头,转天义成郡主便让虞世兰将容秀送了回去,又打定了主意以后一定不让容秀独自来家做客,至少不能让虞传雄打着青梅竹马能成婚的念头。   容秀与虞小郎尚不知两人的亲事已经在虞传雄夫妇这里过了一招,都开心向对方道别,还约定以后有空再一起玩。   因此容秀回来时不时便提起虞小郎,还提起要让义成郡主派人接了虞小郎来家玩,被义成郡主以虞小郎已经开蒙读书,不能耽误功课为由给拒绝了。   如今家里来了个小肉团子,容秀觉得可爱,便自不然的提起了虞小郎。   容绍眉毛一拧,隔着闺女的小身子将楚小郎凌空抱起,楚小郎肉肉的小脚踩着小姨的小脑袋落到了外翁怀里,乐的咯咯直笑,容秀小身子灵活的一转,两只小胖手立刻揪住了楚小郎的两只小脚不放,父女俩形成了拔河之势。   “快放开小郎!”义安公主见这父子俩没轻没重,容妍在旁直乐,忍不住在她肩上拍了一把:“还不快将小郎抱过来,他们爷俩没轻没重,万一不小心伤着了他可怎么好?”   容妍顺势往她身上一靠,笑的更厉害了:“阿娘你没瞧小郎多开心,还当外翁跟小姨陪他玩呢。”被义成公主推开,亲自上前去将楚小郎接了过来,这父女俩才消停了。   容绍上前去讨好的跟义安公主怀里接过楚小郎,“我一定会小心的,保证小心抱着他。”三个孩子除了容妍,后面两个差不多都是在他怀抱里长大的,但抱儿女与抱孙子感觉又更自不同。   他小心抱着楚小郎坐到了上座,容秀见自己抱孩子无望,便讨好的蹭到了他腿边,戳戳楚小郎肉乎乎的脸蛋,很兴奋的跟他汇报:“阿爹,小郎的脸蛋可嫩要嫩了,你摸摸。”又轻捏下他的小鼻子,拿小手指比划着:“他的鼻子这么这么小,一点点。”拉过他的小脚丫子三两下利落的扒掉了鞋袜,给容绍瞧:“阿爹你瞧,他的小脚趾这么小,还会张开呢。”   拿胖乎乎的手指戳戳楚小郎的脚面,楚小郎五只小脚丫子似乎有点怕痒似的,五指张开来,朝旁边躲,容秀顿时咯咯直乐。   旁边乳母拿着楚小郎被扒下来的鞋袜为难的去瞧慧福郡主的脸色,却发现她笑的没心没肺,浑似被扒掉鞋袜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旁人家的孩子。   “小坏丫头!”   容绍瞪一眼容秀,从乳母手中接过鞋袜给悉心穿了起来,“你小时候还不是这般模样,哪里都小小的肉乎乎的。”   容秀早被他宠的无法无天,一点也不怕他,听到被骂“小坏丫头”也知嘻嘻一笑,听到后面一句却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阿爹阿爹,我也……这么小过?”   她似乎很难接受自己也曾经这么小过的事实,似乎认为自己只会长大,倒没想过没长大之前是什么模样。   容妍比较坏心眼,见小妹妹露出沉思的表情,立刻接口:“阿妹是不知道,你刚生下来皱巴巴红通通,可丑了,丑的都不像阿娘的孩子!”   小姑娘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听到这么严重的抨击,立刻扁起了嘴,只差泪奔了。   “阿姐最坏了,你小时候才丑,才不像阿娘的孩子!”   她这话对容妍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后者面皮厚似城墙,还点头承认:“是啊是啊,我小时候比你还丑那么一点点呢。”   容秀立刻破涕为笑了。   到了晚饭时分,楚君钺才踩着饭点儿回来,见过了岳父,又与刚从东林书院赶回来的容谦,他厚着脸皮往容绍面前蹭,一杯接一杯的向容绍敬酒,比在楚老将军那儿还规矩。   容妍在旁瞧的直乐,却不点破他,由着他敬了差不多半壶酒,这才替他解围:“阿钺快吃,吃完去房里看孩子,我还要同阿爹阿娘说会儿话呢。”   容谦眼睛瞪的溜圆,目光立刻往自家姐夫面上扫去,想看看他什么表情,一瞧之下更是差点将下巴给惊下来。   他姐夫听了这句大失丈夫尊严的话不但没生气,还立刻眉花眼笑的应了下来,捧起饭碗一顿风卷残云,向岳母岳母告罪离席:“阿爹阿娘我先去房里看小郎了,这小子没人看着不行的。”   容绍冷哼一声:“乳母不是人?”   楚君钺求助的向容妍看过去,解释的理由也非常的牵强:“小郎……他向来不怎么跟乳母亲近,多是阿妍带着,因此眼面前总要有个人看着他。”   鉴于他被容妍支使还这么顺溜,容绍便打算今日先放过他了:“那你先回房吧。”等他脚步到了门口,他才淡淡飘过来一句话:“咱们爷俩改日再抽时间切磋。”   楚君钺内心“嗷”的一声惨叫,背对着饭桌的五官都快要扭曲了,又不敢反抗,只能应一声“是”,溜的贼快。   出得门来,侍立在院子里的十二郎关切上前问他:“少将军,难道是国公爷给你气受了?怎的这么早就离席了?”   被楚君钺一巴掌打在脑袋上:“你岳父才给你气受了呢!”   他往日收拾起手下这帮护卫们来从不手软,今日却体会到了众人在面对他时的那种痛苦心境。   “回去训练加倍!”   这会是十二郎,当场“嗷”的一声惨叫,苦着脸求他:“少将军,咱们能不能在国公府多住几日?”能拖几日是几日,最好拖到少将军忘了这茬。   楚君钺很想瞧醒他的美梦,告诉他自己这会就想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但考虑到里面坐着的岳父大人,只能默默含恨而去。   十二郎瞧着他走路的姿势,与十一郎交换个眼神,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小声耳语:“看来是被容国公收拾了。”   十一郎反驳:“瞎说,方才厅里都没传来打斗声,而且你没注意少将军走路的姿势,还虎虎生威呢。依我说,定然是容国公敲定了收拾少将军的日子,说不得就在这两日了,所以小将军才这么痛苦的。”将他的痛苦转嫁到他们这帮侍卫身上,这种事情自家主子可没少干。   十二郎苦着脸与十一郎叹气。   容国公每次收拾完了少将军,少将军训练起他们来就加倍的狠,而且很容易看得出他比以前还要厉害,自己提高的时候都不忘巴拉侍卫们的武力值,虽然整体主仆们的武力值都在不断提高,也算是个良性循环,可是这提高的过程实在痛苦不堪,他们宁可直接跳过这个过程而进入结果。 ☆、152 仗势   马行街醉枣巷子门口,一大早的便行来一队车轿人马,威仪赫赫,到得最里面姓庄的一户人家门前,挎刀侍卫上前去,将门拍的山响,里面传来个年轻妇人的声音:“来了来了!”听得脚步声起,到得近前,院门吱扭一声响,待瞧清了拍门之人,那大着肚子的妇人脸色惊白,声音怯怯:“敢问军爷找谁?”   今日护卫着容妍前来庄家的乃是楚君钺身边的近身护卫,皆着军甲,庄严肃杀,连平日嘻皮笑脸的十二郎十一郎都板正了脸色。   “这里可是庄府?”   那妇人点点头,已朝着里面扬声喊:“相公——”倒是引的出来好几个人。   先出来的是庄秀才,其次才是林碧月,身后还跟着庄母,探头朝外面一瞧,皆有几分傻了。   拍门的正是十二郎,见到林碧月便道:“我家郡主前来探望林家二娘子,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避开?!”   庄母与庄秀才交换个脸色,庄母便陪着笑脸道:“这位军爷说哪里话?老婆子是林家二娘子的婆母,”又指着庄秀才道:“这是二娘子的相公,怎能是闲杂人等?”   往日林碧月阻着她们向国公府将军府攀关系,他们家不知其门而入,如今慧郡福主都寻到门上来了,庄氏母子自然要把握时机。   十二郎冷笑一声:“我家郡主只说过前来探望林家二姐儿,至于她的婆母还是相公的,与我家郡主却有何关系?”   庄母一噎。   慧福郡主是林家抚养长大的不假,如今已是姓容,嫁的亦是高门,连林碧月都不曾自称是慧福郡主的阿姐,她们母子难道还敢上赶着当亲家母与姐夫?   林碧月心中暗暗快意。   上次回娘家,何氏已经跟她通过气了,她的事情容妍自会放在心上,只是也不必急于一时,反正那小妾还没生下来孩子呢。况容妍那会儿正在月子里,不方便出门,待估算了时间,也会亲自上门拜访庄氏母子。何氏又嘱咐林碧月:“阿妍说到时你只需护着你婆母相公,示弱便好,其余诸事不必理,她自会为你作主。”   林碧月原本便没有和离的心思,她生的三个闺女模样儿颇清秀,却是综合了父母的优点而生,在庄母着实宠爱庶长子的情况之下,这三个嫡出的女儿反而更受冷落,倒令得这三个孩子十分的心疼林碧月。从来妇人和离,带走的只能是嫁妆,却带不走孩子的。   若说她这么多年婚姻,最让她留恋的是什么,那毫无疑问的便是这三个乖巧贴心的闺女。要她丢下孩子另嫁,却他人填房继室,再拉扯别的妇人生下的孩子,倒不如在庄家守着自己三个闺女生活。   反正若是容妍真出面威吓庄秀才母子,想来此后他们母子就算是想刻薄她一回,恐怕都要三思而后行。   林碧月想的清楚明白了,又跟何氏商量了一番,便回家耐心等了起来,日日掐着那小妾生产的日子盼容妍前来。再过得半月,这小妾便要生了,她这几日心中有事,夜夜睡不好,倒让庄母以为她是怕小妾又生出个儿子来,倒待她愈加刻薄,她却难得的逆来顺受,连庄母也觉啧啧惊奇。   今日见到容妍这阵势,庄母是心中一紧,林碧月却是心中暗喜,朝前一步道:“我就是林家二娘子。”其实她与十二郎也算得旧识,当初楚君钺苦追容妍的时候还遣了这小子去林家做内应。只是见十二郎今日这番毫不相识的作派,又见他身后外面郡主车马仪仗,便知容妍今日实乃刻意,索性她便也装不相识。   十二郎疾行到马车一侧,躬身复命:“郡主,这里确是庄家无误。”只听得马车内极轻的一声“嗯”,原本这么轻的声音,别人是听不大清楚的,可是此刻庄家人都不发一言,注意瞧马车里的动静,这声音便入了耳膜,却是一把清亮的好嗓子。   然后,便有丫环打起了帘子来,率先下了马车,这才向着马车伸手:“郡主,奴婢扶您!”   从马车里伸出的纤手洁白如玉,最吸引人的却是她腕子上用黄金镶嵌着红宝石的镯子,在初晨阳光的照射之下,着实惊艳。紧跟着便是绣工精致的袍袖,待慧福郡主整个人从马车上缓缓下来,华贵清艳,丽色无匹,漠然的眼神从庄家其余人等身上扫过,只瞧见了林碧月方有了个笑影儿。   “二姐姐这一向可好?”却是连个眼风都没给庄氏母子。   庄母的脸都快要笑僵了,见慧福郡主上前来牵了林碧月的手,便准备进庄家的大门,完全没有要与庄氏母子认亲的打算,她猛咳一声,以示提醒,却不想紧跟着容妍身边的十二郎猛的抽出腰刀,雪色腰刀泛着寒光,其人面色既冷又硬,大声喝斥:“郡主驾前,何人这么没规矩大声喧哗?”   庄母:“……”   眼见得林碧月陪了容妍浩浩荡荡朝里面走去,庄氏母子急忙交换了个眼色,忙忙跟上。 林碧月引了容妍到得庄家正厅,此处平日偶尔招待庄秀才的同窗之外,一家人吃饭多是在此。布置的倒也颇能见人。 随行的丫环扶了容妍坐在上座,庄氏母子跟了进来,那挺着大肚子的妾室缩在庄秀才身后,恨不得将半个身子藏起来——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慧福郡主来意不善。 她常日仗着自己生下了庄秀才的长子,林碧月只生了女儿,日日与庄秀才红袖添香,自谓解语花,又有庄母在背后撑腰,日子过的很是不错,倒也并没将生不出儿子的正室放在眼里。 早先容家举家回到上京城,她倒也伏贴过一段日子,哪知道林碧月并没有攀上容家与慧福郡主这棵大树,哪怕参加了慧福郡主大婚,也没见有什么好处给家里,庄秀才与庄母又在她面前抱怨过多次,只抱怨林碧月没本事笼络住慧福郡主,她便又得意了起来,哪料得到有今日? 容妍坐定了,林碧月亲自去烧水泡茶,庄氏母子便在下首坐了,那妾侍便挺着肚子立在庄母身后。她大约觉得站在庄母身后比较有安全感。 庄家三个小娘子原本便在林碧月房里,院子里这番热闹,她们隔窗来瞧,都是小孩子心性,最大的庄大娘子六岁了,后面两个妹妹分别是四岁半,近三岁,见得院中许多人,小心开门来瞧,被容妍带来的丫环春雨撞见,便招手让她们过来,从怀里摸出荷包来,拿了莲子糖哄她们说话儿。 房里庄母正没话找话,欲与容妍搭话,起了好几回话头,不外乎林碧月在庄家过的如何好,婆母夫君待她如何如何好,容妍起先一言不接,只目光冷冷从庄秀才及庄母面上瞟过,又在那妾侍的大肚子上扫一眼,才与庄母说了进门的第一句话:“我倒不知道从娘家拿银子来养着婆家一家子,连夫婿的小妾也要养着,倒是好日子了?!林家人宽厚,庄家人也别太没廉耻!” 虽然是事实,却给庄氏母子半点脸面不留! 庄母一张老脸涨的紫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反倒是庄秀才腾的立起身来,冷冷回了容妍一句话:“嫁人妇者,一身一体皆为夫家的,生前是夫家人,死后为夫家鬼!”潜台词便是林碧月想方设法拿了银子来养婆家一家人,倒是天经地义了! 他这几年学业不顺,科考一再落第,当初奉承的那几位要么接管了家业,要么家人另寻了门路做了小官吏,距容妍认识他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间当初的那帮同窗都各自有了正经事做,便是连帮闲,也用不着寻他这样的酸腐了,都去寻那些知情识趣的伎子来撑场子。 眼见得家业不振,又没旁的营生,科考无望,庄秀才失意到了极点,早没了当年的风流倜傥。 其实认真说来,庄秀才今春落第,却也是有原因的。 新帝萧泽是个务实的性子,他最见不得读书人只会写些空有其表的华丽文章,与时事无半点见解,这类人大约只注重文字表象,徒有其名,却不知民生之艰,放到地方上去做官,除了吟诗做对弄些官面文章,与政事无半点益处。 本来庄秀才自忖今次科考,自己文辞出众,想来没个三甲,进士总也稳拿,却不知今次考生的所有卷子都是今上亲阅,他意欲在众考生之中培养一批天子门生,好送到各地却磨砺几年,将来大用。见到庄秀才的卷子,皱着眉头直接扔到了一边,十分之不屑。 若是在先帝手里,碰上个颇合眼缘的主考官,庄秀才说不定便能得个进士,可惜时机不对,他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论是皇帝还是他的心腹臣子,都力图在先帝留下的底子上革新倡廉,锐意进取,对这些歌功颂德的华美文章入不得眼,总有种捧旧时代臭脚的感觉。 ☆、153 欺人   这世上,自己做了丑事是一回事,可是被要指着鼻子骂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更何况庄秀才还有点读书人的清高,这些年总觉得林碧月目不识丁,下意识便有几分轻看了她。特别是起先林碧月的姿态放的很低。婚姻大抵是这样子,一个人若是长时间仰望另外一个人,让另外一方造成了自己优于对方的错觉,长期被捧着,时间久了把对方踩在尘埃里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他是真的轻看了林碧月的。   更何况是骨子里就觉得妇人应该三从四德,对男人俯首贴耳掏心掏肺鞠躬尽瘁……各种无私奉献理所当然!   他明知道花媳妇的嫁妆以及她从娘家带来的银钱是不该的,可是架不住长期的花用,哪怕起先觉得有一点不自在,时间久了也会生出理所当然的念头来,才在容妍指责之时脱口而出。   可是说出来他就后悔了。   庄秀才恨不得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慧福郡主压根没听到。可惜事实不如他愿,容妍的耳朵好的很,她听到庄秀才那段话,双掌相击笑着喝起了彩:“说的好!真是铿锵有声啊!不如本郡主将庄秀才那些师长同窗召集了来,且待我问上一问,大家可都是靠着媳妇的嫁妆过活,待嫁妆用完了便让她回娘家去搬银子来花的?”又笑着问庄秀才:“你家也有三个闺女,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了足够的钱财,将来好给闺女往婆家搬?”   庄秀才一张脸涨的通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反驳的话都寻不出一句来。   他读书这么多年,如今所有的人脉关系皆是师长同窗,若此事真被师长同窗知道了,那以后也不必再出门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而集齐这些人来评理,对于慧福郡主来说,恐怕是小菜一碟。   他站在那里,难堪的想着,林碧月虽然不懂诗词,可是若论起过日子来,当真是能干的,这些年家里一应开支事务几乎都是她在打理,倒也井井有条。   偏容妍还不准备放过他,见庄秀才默不吭声,又轻轻一笑:“瞧瞧,这么劳师动众的也不太好是不是?我这里倒还有另外一个法子,反正我家阿姐在庄家过的也不开心,不如咱们把嫁妆单子拿出来,我这就带了二姐姐与你和离,让她带了嫁妆回娘家,如何?”   庄氏母子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庄秀才更是质问她:“你……你凭什么要我们夫妇和离?”看不起媳妇又宠小妾是一回事,可是和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除了林碧月大字不识几个,不能与他红袖添香,别的上头庄秀才还真没什么可挑的。可是如今他身边有了现成的解语花小妾,只觉补足了林碧月的不足之处,这一妻一妾的日子倒也不差,他可没想过要打破现状。   容妍下巴一扬,笑的十分温厚:“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身边有个知情解意的小妾,我二姐姐算什么?你庄家免费的长工?还是自带工钱贴补的那种?”   她坐在那里之后,从头至尾倒是一句狠话没说,可是生生让庄氏母子出了一身的冷汗。特别是这句话一落地,那小妾便缩着身子恨不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   庄母声音低低道:“她……她就只会生些赔钱的丫头片子,就算跟我儿和离了,难道还能再嫁不成?”   没成想容妍这会儿倒是愿意搭理她了,笑咪咪道:“这事还真不好说。比如我多多的给二姐姐置办些嫁妆,再比如我阿爹手里那么多武官,总有年纪大些会疼人又娶不上老婆的,若是本郡主亲自保媒,保管二姐姐嫁的称心如意!谁若是敢欺负她一下子,本郡主便要他好看!”   她说的明明是旁的男子,可是庄秀才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总有种刀斧加身的错觉。   容妍观他脸色,还好心好意来安慰他:“秀才别急嘛,我这不是来找你麻烦来的。好歹我二姐姐跟你夫妻这么多年,将来你们一点干系没有,我找你麻烦干嘛?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有那功夫我还不如进宫去跟皇兄下几盘棋,跟他聊聊天什么的,也好过跑到你这破屋子里来坐着吃灰啊!”   她说的温软平和,甚至连一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言语之间全是要跟庄家撇清干系,庄氏母子却觉得,这话比追究庄家苛待了林碧月还要令人害怕,顿时母子俩的脸全都白了。   “郡……郡主……”庄母结巴了。   从来民不与官斗,哪怕她家儿子是秀才,可是与眼前的郡主以及她身后的娘家夫家来说,什么都不是。   庄氏母子犹自颤颤,林碧月泡好了茶过来,亲自给容妍斟了一杯:“家里没什么好茶叶,郡主别嫌弃!”见婆母与丈夫投来求助的目光,她心中好笑,面上却作懵懂状,又给婆母丈夫各斟了一杯茶。   庄母借机拉住了林碧月的手,摆出十分慈爱的表情来,道:“媳妇儿,郡主今日前来,说是要带了你回娘家去另嫁呢,你是怎么想的?”   林碧月惊讶的去瞧上座的容妍,那表情让庄母及丈夫庄士达相信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是慧福郡主擅自所为,心中不由升起一线希望,甚至连庄秀才也充满希冀的朝她投去温柔的目光,林碧月心中感慨不已。   夫妻成婚这么多年,抛去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庄士达从她手里拿零用钱温柔过之外,几时又得过他这般温柔的目光了?   当初年少气盛,总以为仰慕读书人的丰采,贴心贴肺的对一个人好,便能换来他的温柔以待。事实证明,她蠢的离谱!   她不懂他的世界,而他亦不屑于去关注她的世界。   若是嫁了开杂货铺家的少年,凭她的能为,至少日子能过的和乐,能让丈夫乃至夫家敬重几分。   她闭了闭眼,显出自从嫁进庄家之后从未有过的温柔顺从,几乎可以说是失去了主张:“我……我……”她偏不表态!   庄秀才只盼着她如往常一般干脆利落的将自己的决定公布出来,可惜她却只拿目光瞧一瞧丈夫婆母,再瞧一眼上座的慧福郡主,完全是个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小妇人模样。   上座的慧福郡主似乎还怕她不肯跟自己走,几乎可算得上苦口婆心的温柔哄骗:“阿姐,你看看庄家,自你嫁进来这么多年,可有一点变化?家中虽有个七尺男儿,可是连个妇人家都不如,靠着媳妇儿生活,难道他是缺手啊还是断脚啊?堂堂男儿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了,真是枉为男人!让你生活的这般辛苦,不如你跟了我走,至于和离书——”至此她的目光方才冷厉了下来:“我料着他庄家也不敢不给!”   庄氏母子心头大跳——若是慧福郡主强硬干涉,要庄士达与林碧月和离,他们还真没胆子不同意!   哪怕庄秀才以后不准备走科举仕途之路,要在这上京城中生活,得罪了座上那一位,恐怕也不能落得个好。   “阿姐别怕,我让我阿爹在军中留意,再给你寻一门婆家,若是敢不疼你试试?!”   她这些话,方才已经跟庄氏母子说过了,庄氏母子原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林碧月能够留恋这个家,可是想想这些年对她的压制以及家中境况,又花光了她的嫁妆,想让她留下来,除了那三个闺女,还真没什么能留她下来的筹码。   况且这媳妇走便走了,以庄秀才的功名,倒可以再娶一门,可是若真和离,想要凑齐林碧月的嫁妆,都是难事,更何况以她们家的家底子,还寻林碧月娘家这样境况的亲家,那是别指望了。   林家如今家底子是真的不薄,又能攀上容国公府与慧福郡主,当难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亲事。   这下子亲事不成反做了仇家,且仇家是他们家完全惹不起的,如之奈何?   庄母想透此节,膝盖一软向着容妍跪了下来。   “郡主,我家媳妇儿自来能干,求你看在三个孩子的面儿上,还是不要拆开了我儿与儿媳妇!”庄母妇道人家,面子总没庄士达读书人的金贵,她是唱念作打惯熟的,立刻便服了软。   又推搡庄士达:“还不快去将孩子们唤来见见郡主。”说不定慧福郡主瞧在孩子面上,心一软便将林碧月留下来了呢。   庄秀才这会儿倒似活了,立刻从厅堂里出去,正瞧见容妍带来的丫环们哄着三个闺女吃糖说话儿,旁边庶长子眼巴巴瞧着,平日在三个姐妹面前骄横惯了,此刻当着这许多带刀侍卫以及丫环仆妇,能替他撑腰的都不在,倒不敢放肆了。   那庶长子也有四岁多了,瞧见庄秀才出来,立刻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袍角要糖吃。庄秀才此刻一脑门子官司,忙哄了他两句:“珙哥儿,你且等一等,阿爹一会儿出去给你买糖吃。”说着过来便要扯那三个闺女。   庄大姐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扯着两位妹妹往春雨身后缩。   往日若是没有庶长子庄珙在眼前,庄士达待她们姐妹倒也和气,可是若有那小妾跟庄珙在,她们姐妹便免不了要吃排揎。小孩子总是敏感的动物,牢记着以前,见春雨又漂亮又和气,说话温柔还给她们糖吃,周围站着的这些带刀侍卫们都同她一路,立刻便将春雨归类为可亲近庇佑的一类人里了。 ☆、154 认亲   庄士达在孩子面前,到底向有父威,只需沉着嗓子斥一声:“大姐儿,过来!”庄大姐儿便只能小心挪着小步走了过去。   她身后两个小的见大姐去过去了,也只能沉默着跟上,倒像一个藤上结着的三个葫芦,牵藤扯蔓无论如何都在一处。   庄士达带了三个孩子进去,庄珙见得阿父带着姐妹们进去,竟然不曾带着他进去,小孩子爱热闹,又是性格使然,他在家里向来得宠,便立刻毫不犹豫的跟着进去了。   林碧月见得三个孩子,只觉心中尤酸。   父母若是和离,其实对孩子不好。她自己如今身无长物,连嫁妆也被庄家人花用完了,到最后难道还要带着几个孩子去回娘家吃住,又或者跟着容妍去过活?   无论如何,她在庄家生活了七年,生活再艰辛也是自己的家,是真的未曾想过要和离了重新嫁人。   这点她告诉过何氏,想来容妍也必然是清楚的。   容妍向三个孩子招招手,红缨便过去引了她们到得近前,她拉过三个孩子来细细瞧,又从红缨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荷包一一递了过去,都是准备好的见面礼,装在绣的精美的荷包里。   又引了庄大姐儿唤她姨母,庄大姐儿回头瞧一瞧林碧月,见她微微点头,便乖乖唤了一声,后面两个小的也跟着大姐儿唤姨母,只是庄家三娘子口齿不清,叫出来不够清楚。她又是小孩子心性,将荷包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一瞧,见黄澄澄的是对小金鱼儿,铸的十分逼真,拿在手里又沉甸甸的,便欢喜非常,立刻拿到了林碧月面前去:“阿娘阿娘——”   孩子的笑脸天真澄澈,让林碧月眼眶微酸,只低头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姨母给你的你自己收好。”   庄珙是家里四个孩子里最得宠的,这会子见三个姐妹都有见面礼,偏自己没有,立刻不依了,蹬蹬蹬冲到了容妍面前,质问她:“姨母,怎的我没有?”他倒还知道叫人的。   容妍见面前小霸王一样的孩子,也并不言语,目光微抬,身旁红缨已经喝了起来:“哪里来的小贱种,竟然敢胡乱攀亲?!”   那大着肚子的妾室见庄珙冲了过去已经捏了一把汗,急的直朝庄秀才使眼色,想让他将庄珙拉回来,她自己已经够打眼了,若是再窜到慧福郡主面前去,想来定然没好果子吃。反是庄珙只是个孩子,慧福郡主连庄士达都没有让外面站着的侍卫动手,想来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只是红缨这句话听到庄氏母子以及那妾室的耳朵里,真是非常的难堪。   “他……他也是你外甥哩……”庄母喃喃。既然认了庄家三个闺女做外甥,那庄珙也算是外甥了。   其实,按道理来说,被承认的妾生子也算是正室的孩子,叫正室的娘家妹子一声姨母,礼数应当,可是偏偏容妍不比林碧云来的那么好说话,她又不是林家亲生的闺女,主动权在容妍手里,她若是认便认了,她若不认礼法上完全讲得通。   都不必拿权势来压人。   “大胆!什么脏的臭的贱人生的贱种也敢往郡主面前来认亲?再胡说拉下去一顿乱棍打死!”红缨是宫里出来的,喝起人来架势十足,庄珙被她这声喝吓的直往后缩,立刻钻到了庄母怀里,小声告状:“阿婆,她们——她们欺负我!”意图拿出平日耍赖的架势来,让庄母替他作主。   庄母嘴里比含了黄莲还苦。   她如今是连儿子媳妇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了,更何况是替长孙“伸张正义”。   容妍坐了一会子,便向跟林碧月要嫁妆单子:“不如我们这就收拾东西,点齐了嫁妆回家。”她趁势将庄三娘子抱在怀里,摸了摸怀里小女孩子嫩滑的小脸蛋,冷眼瞧庄家母子的动静。   林碧月立在当地,面有踌躇之色,一时去瞧丈夫婆母,一时又去瞧容妍,容妍便笑:“其实我让二姐姐拿嫁妆单子来,不过就是为了让秀才跟你婆母心里有个底,免得说我身为郡主抢他庄家的财产,可自己家阿姐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也万没有留给庄家养野种的道理。”目光在庄秀才那妾室大着的肚子上轻瞟了一眼,索性开口中报了一串嫁妆。   她记忆力不错,当初又是跟着何氏打理过家中产业的,自然知道林碧月的嫁妆,转头便支使身边服侍的丫环婆子:“你们几个,去二姐姐房里看看,嫁妆还剩几何?若是没了,便拿庄家的钱财东西来抵,总不能让我林家的女子带着满车嫁妆嫁进来,光着身子从庄家出去吧?不知道的还当林家人好欺负呢!”   那几人得令,作势便要出去,庄母即刻跪着砰砰砰向容妍磕起头来:“郡主开恩,郡主开恩!我儿跟媳妇向来和气,并无和离的打算,求郡主三思!”   从心底里说,林碧月如今对庄士达是真的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她自来就是个要强的人,此刻若是真和离了,不论孑然一身回娘家,或者拖着三个孩子回娘家,对她来说都是下下之策,太过难堪了。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靠着娘家过活,或者靠着容妍过活,被旁人指指点点,生活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说一千道一万,她是真的没有和离的勇气!   不过是凑和过日子,只要能让她舒心些便好,能压制得庄氏母子不得动弹便算满足。难道她还要计较当初一步错,此生步步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命罢了!   人在无力的时候,总愿意将这一切都归咎为命。   事到如今,林碧月宁可相信这都是自己命里注定。   容妍在上座见庄母服了软,跪在那里磕头,便知此行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半。至于庄秀才,他此刻面上全是难堪纠结之色。也不难理解,他这样的读书人向来自视甚高,又岂会因为此事而对她下跪伏软?只那看着庄母磕头却全然不曾阻拦,形成默许的行为,可知他已然妥协。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带走二姐姐跟嫁妆,逼着你家儿子跟媳妇和离。”容妍等庄母磕头磕够了,这才漫不经心瞧着自己修剪的光秃秃的指甲开口。   自从生了小肉包,她是连指甲也不敢留了,生怕将他哪里划伤了。   庄母大喜,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当真?”   “自然当真!既然我阿姐不用和离,那她在庄家的日子必须要过舒坦了,她要过的不舒坦,我就只好带她和离,再寻个好人家过舒坦日子去。”   “我儿是读书人,待媳妇儿向来尊重有礼,老婆子我与媳妇儿也相处融洽,郡主是多虑了。”   “是吗?”容妍直指那大着肚子的妾室:“我瞧着她那肚子就膈应的不成,还有你身后藏着的那个小贱种,要么我阿姐走人,要么这一大两小都交给我带走,无论生儿生女,本郡主好心,自会遣人来通报贵府一声,但这妇人与她生的贱种却断断不能留在我阿姐面前碍她的眼!”事实上,这才是她此行目的。   她是早就看出来了,何氏数次与她商谈,言语之间并不赞成和离,也就是说林碧月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林碧月没有破门而出的打算,她这个做妹妹的就更不能以势压人逼着她和离了。   姐妹情虽在,但婚姻却是自己的,其中甘苦唯有自知,旁人是做不得主的。   做为娘家人,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林碧月踏踏实实仗一回她的势,能在庄家横着走,就足够了!   若真是有朝一日林碧月想通了要和离,她自然不会阻拦,便是瞧在林保生与何氏的面上,她也帮林碧月一把。   那妾室听得这话,整个人都不好了,扶着肚子便向庄秀才靠了过去,楚楚可怜的喊一声:“相公——”未语泪先流。   庄秀才只觉心都痛了起来,可是迎着慧福郡主戏谑的表情,他哪里敢表露柔情的一面?就怕她反悔,立刻要清点林碧月的嫁妆,带着她离开。   和离虽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得罪了慧福郡主,他这辈子的科举之路恐怕也就断了!   “你……你跟着郡主走吧,以后……以后……”   那小妾捧着肚子大哭:“郎君,我肚里怀着的的可是你的亲骨肉啊……大夫都说了是个哥儿……”没道理林碧月生的闺女能留下来,她怀着哥儿,生的也是哥儿却要被迫离开!   说到底,不过是林碧月运气好,家里出了个贵人。她平日与正室别苗头,天长日久,倒真没觉得自己差在哪里了,就连肚子也要比林碧月争气太多。   容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笑着“好心”安慰她:“你的郎君可不傻,你还是别哭,本郡主最恨妇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听着就心烦,可别指望本郡主跟你那怜香惜玉的郎君似的,好声好气的劝导。说不得要找一剂哑药灌下去,免得吵的本郡主头疼。”   她这话说的极之温柔,倒真像在安慰这妾室,可是庄氏母子连带这妾氏却都相信这事情她真的能做出来。   庄氏母子的脸再次的白了,那小妾摇摇欲坠,往日在林碧月面前得意之时,从来没想过能落到这步田地,她拿着帕子死死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在哭出来,面上泪珠却如急雨般落个不停。   红缨在旁肚里暗笑,郡主这分明是雷声大雨点小,几时见过她有恶毒之举了?   可惜庄家这一家子人都不知道而已。   这日慧福郡主离开庄家的时候,队列里还多出了一辆马车,车上放着被捆成了粽子犹在撒泼的庄珙,以及庄士达哭哭啼啼的小妾。   慧福郡主是个公道人,银货两讫,说好了是从庄家买三个人便买了三个人,包括肚子里还没出世的那个,她都付了银子,还立了契书。她还十分遗憾的叹息:“这生下来总得养几年才能干活吧?真是浪费本郡主庄子里的米粮。”   庄母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只觉大孙子成了旁人家的奴才,还是被十分挑剔的那种,未来来定然要吃许多苦头。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整颗心都抽成了车才,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好几次想扑上去将庄珙抢回来,都被庄秀才拦腰抱住了。   相比庄母的失态,庄秀才倒是冷静的很。   便是林碧月,也从旁劝了两句:“郡主,不若让珙哥儿留下……他好歹是相公的长子……”做戏总要做足全套的。   庄母眼巴巴的瞧着儿媳妇,指望着她能劝动慧福郡主。   可惜容妍不卖帐,话说的十分明白:“二姐姐真是糊涂,你相公的长子,自然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从其他妇人肚里爬出来的都不算。我那庄子上十分缺劳力,小厮丫环什么的添上几个也不妨事,就是你家这几个……我还是买亏了。”倒好似瞧在她面上才吃了这亏的。   她这是摆明了绝了庄秀才纳妾的路子。   庄秀才直气的要吐血。   她这等于明抢,却还要摆出一副吃亏的模样来,偏偏他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妾长子连同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奴籍。   可惜容妍就好似觉察觉到庄氏母子的怨念以及气愤,临出门之时,还指着放在桌上买人的那六十两银子道:“阿姐将那些银子好生收着,置办些桌椅,待明儿去外面招几个小童来读书。”后面的话却都是对着庄秀才说的:“都说庄秀才文采风流,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住,莫不是一辈子指着岳家生活?你不要脸,我都替我二姐姐没脸!”   庄秀才痛失爱妾爱子,又被容妍极尽羞辱,如今还不敢将气撒在林碧月头上,只垂在衣袖里的手握成了拳头,他却偏是个书生,再看一路护卫容妍而来的衣甲鲜明的军士,那点子愤懑之气只能憋了回去,涨的五腑六脏生疼,却不敢发泄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慧福郡主的马车带着爱妾爱子绝尘而去。   当初他跟庄母还巴不得林碧月前去容国府认亲,如今看来,这亲,还不如不认呢! ☆、155 歧路   义安公主听到闺女把人家大着肚子的妾室跟庶长子给仗势买回来了,还送到了庄子上,顿时在容妍脑门上狠狠戳了一指头:“你这丫头,这不是生生往人家夫妻中间插刀子吗?”   容妍却笑的轻松无比:“我就算不插,他们中间也有刀子。”就看林碧月与庄士达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坎了。   若是自己的婚姻有了这种问题,她一早和离了,哪能轮到婆家这般糟践?可惜林碧月看不透,何氏也不觉得目前到撕破脸皮和离的时候,她只能帮林碧月的婚姻生活扫清障碍了。   “那你弄回来准备怎么办?”   “放心,我不会傻到弄回来个姑奶奶养着,那妾室还不够格呢。我打算先丢到庄子上去,弄个稳婆去看着,不要缺吃少穿,先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若是将来林碧月真有心与庄士达重修旧好,夫妻和美的话,这两个庶出的孩子自然可以由她出面讨要,到时候容妍将人送回去,不怕庄氏母子在惧怕之上,再添一点感激之情,总之是十分有利于家庭和谐团的。   至于妾室嘛,还是老实呆在她的庄子上当奴婢,若是不乖,只能发卖的远远的,免得祸害了林碧月的婚姻。   庄士达想要过上贤妻美妾的生活,除非他休妻另娶,否则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恐怕是奢望了。   义安公主虽觉自家闺女不忘旧情也算是美德,可是这般插在人家夫妻中间,总归不妥。这种事情稍微做的不好,便容易落埋怨,也只能好声好气劝她:“凡事儿多跟林家二姐儿商量商量,不要擅自做什么决定。”   容妍接过她怀里的楚小郎来,在儿子白嫩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这才点头应承:“阿娘别担心,分寸我自会拿捏的。”   楚君钺忙完了回来,与妻儿在岳家共聚,吃饭的时候照例是一大家子,难得容谦也从东林书院回来了,席间原本对楚君钺有几分冷淡,对于这个抢了他家阿姐的姐夫,他始终没办法敞开胸怀接纳。但是在听到容绍开口:“阿钺待会儿与我切磋切磋。”瞧见姐夫那张苦瓜脸,容谦顿时乐了。   “阿爹,不如我也去在旁学学?”他说的是在旁围观,而非下场切磋,楚君钺瞬间明白了,这是小舅子准备去看他的笑话。   “阿弟放心,我虽然比不如岳父,给阿弟做个陪练倒绰绰有余。”你也别光站在一旁看笑话了。   容妍埋头偷笑,假装对饭桌上的刀光剑影一无所觉。   她这里和风细雨,庄家却愁云满天。   庄珙与妾被容妍带走之后,庄母不敢像往日一般撒泼对待林碧月,只觉大孙子不在了,就好似被人抽掉了脊梁骨,转头便进房里躺着去了。   庄士达心痛爱妾大着肚子离开自己,可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除了暗恨容妍仗势欺人,连带着对林碧月也意见多多。可是事到如今,又不能得罪了林碧月,虽则怏怏,到底打起精神来陪着妻女进房里。   可惜林碧月与三个女儿与他疏远已久,远不是这一时半刻能亲近得起来的。一家五口沉默着吃了一顿饭,他顿感无趣,索性回到了妾室房里,说是缅怀也好,说是逃避也好,总之他一时半刻还是不想见到林碧月那张脸。   至于庄母,林碧月特意熬了清粥做了小菜端过去,她如今不敢得罪媳妇,也只能勉强道:“我不饿,你且放在那里。”   林碧月心里暗叹一声,到底将漆盘放在桌上,转身便出来了。   她嫁进庄家七年,到了这一步也不是不灰心的。   过得数日,容妍带着丈夫儿子回婆家之后,林碧月已经买了桌椅来,将庄家正厅里其余的东西都挪开,摆做了学堂,又与左邻右舍邻近巷子里的妇人们谈起家中办私塾一事。倒也有七八家愿意将家中童儿送了过来开蒙。   不论庄秀才当初心气有多高,但是碰上现实问题,终于不得不试着屈从。他收了这七八个童儿,每日里开始教书,有空再温习功课,一心想着要考中进士。   吃一堑长一智,不等庄母爬起来收钱,这些孩子的束修全落到了林碧月手里。庄秀才倒是想拿,结果林碧月将其中一个童儿的束修交到他手上,当日家里伙食便断了顿。   庄秀才上完了课,将孩子们送走,等着吃饭,结果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饿的饥肠辘辘,却不见饭菜,只能亲自跑到厨下去瞧,结果冰灰冷灶,连个人影也不见。   这在林碧月嫁进庄家之后,简直是从所未有过的现象。不论什么时候,她都是勤于厨事的贤惠妇人,从不曾饿着冻着过庄士达。   庄士达跑到房里去瞧,林碧月却靠着被垛歪着,怀里抱着沉睡的庄三姐儿,好不惬意。由于庄士达很久不在她这里过夜了,林碧月便将孩子们接了来,于是这房里差不多等于孩子们的活动室兼卧房了,特别是庄三姐儿,自生下来之后就没离开过这张床。   “你怎么还不去做饭?”   庄士达小声质问,林碧月半睁开眼睛,似乎想了下才明白庄士达再问什么,这才答他:“这几日的伙食费我不是给你了吗?自己解决!”   庄秀才:“……”   林碧月再将庄三姐儿往怀里搂了搂,闭起眼睛来准备继续睡。庄士达虎着脸瞪了她半晌,见她全然没有反省到自己已经做了不贤惠的事情,对他这位夫君也漠视到底,禁不住恨从中来,想起自己温柔解语的小妾,肚子又饿的咕咕叫:“你……你这妇人!”   这句话里满含了怨气与恨意,可惜林碧月当真不在乎了。她闭着眼睛轻松点点头,“嗯我这妇人就这样,不如将你的小亲亲从郡主那里赎了回来,你们再恩恩爱爱的过下去?”   “牙尖嘴利不知所谓!”   人是他同意慧福郡主带走的,让他去要回来却没那个胆子。   慧福郡主摆明了以势压人,设了个命题给他选,对于男人来说,是爱妾与庶长子重要呢还是前程重要?   庄士达真不愧他的名字,一心梦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只能放弃了爱妾与庶长子。况且,儿子总能生出来的,又是个庶出的儿子,林碧月也不是生不出来。从林碧月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将来是要唤慧福郡主姨母的,从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在慧福郡主面前却被称为贱种,生而高下立分。   假如他的儿子被慧福郡主认了外甥,又林楠已经考中了进士,有了容国公府这个靠山,难道还怕仕途不顺?无论怎么衡量,他都不应该像前几年那样,只当林家只是个商家,容家没有回来的希望,随心所欲的生个庶长子出来。   ——现如今,林碧月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子才值钱,才值得他疼爱!   庄秀才想透了这节,便弯下身来,从怀里将那童儿的束修银子塞到了林碧月手里,耐下性子好声好气的哄她:“娘子,阿娘这会儿肯定也饿了,她是久病之人,不禁饿,还请娘子下厨做些饭食。以前都是我不对,有眼不识金镶玉,娘子宽宏,原谅则个!”   林碧月手里握着银子,心头不禁涌上一个念头:拿捏不住男人,哪怕拿捏住了家里的银子,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见向来在她面有颇有优越感的庄士达竟然意外的没有恼怒,还陪着个笑脸,虽然那笑脸未必是真心的,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庄士达的真心,她这下算是看清楚了,既没给他的爱妾也没给他的爱子,只是给了他深深痴迷的前程,哪里又能轮到她身上来?   林碧月轻手轻脚起身,给庄三姐儿掖好了被子,这才去下厨房。趁此空闲,庄士达亲自跑到庄母房里去,与庄母掰开了揉碎了痛陈厉害关系,又历数林碧月生出来的儿子的好处。只要是从林碧月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有了慧福郡主,那必然是前程无忧的,定然能光耀庄家门楣。   庄母再心疼长孙,可是她最着紧的却还是儿子以及他的前程。虽然心里暗恨林碧月害的她见不着长孙,却也知道如今的林碧月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了。虽然依旧哼哼,但等得林碧月端了饭过来,却还是没有摔碟子砸碗,乖乖吃了。   表面上看,庄家又恢复了平日有序的生活,只是庄秀才新添了一项营生,每日要教些蒙童读书,养家糊口,连庄家两个大些的姐儿也被林碧月给安顿到了厅堂里学习。   她曾经渴望的,曾经想要读书进学堂,如今在女儿身上也算得到了弥补。   ☆、156 亲密   楚小郎跟着父母回外祖家这些日子,可急坏了楚老将军与楚夫人。等小肉团子一回家,便直接被祖父母接管了,倒没楚君钺跟容妍什么事儿了。   小夫妻俩问过安之后,楚夫人还能装模作样问几句国公爷与公主身体可好,容秀可又长高了之语,但眼神已经粘到了小肉团子身上。楚老将军更干脆,直接挥手要他们离开:“我与你阿娘与大孙子玩会儿,你们一路辛苦了,这就回房歇着去吧!”   楚三郎与容妍:“……”   国公府与将军府离的不远,他们吃完饭坐马车回来的,连胃里的东西都还没消化呢,这么会子功夫,哪里就谈得上累了呢?   这完全是嫌弃他们夫妻碍事儿,阻碍了他们祖孙联络感情,这才有意要赶走他们吧?   楚君钺一路上携了容妍的手往回走,忍不住有几分感慨:“阿爹以前……不是这样儿的。”   容妍轻笑:“那是什么样儿的?冷硬,像石头一样?”   “可不是!”楚三郎觉得这形容很贴切,“总之除了打仗取胜,好像其余的在他眼里都是多余。”连写给楚夫人的家书都简洁到人神共愤,全然瞧不出当初他们的婚姻也算是两情相悦。   容妍窥得四下无人,丫环婆子们早被他们遣走,此刻小径上只有夫妻二人,她伸出手指在楚三郎胳膊上戳了两下,低笑:“难道你不知道你以前瞧起来也是冷硬,跟石头一样?”连露个笑脸也吝啬。   后来渐渐熟了倒好多了,成亲之后完全转型,在她面前常笑的颇有几分二傻子的模样,比如洞房之后……小包子生下来之后……   楚君钺被她戳的眦牙咧嘴,试着躲开媳妇儿的小手指头,还要为自己分辩:“哪有?我对娘子一直是热情如火的。”自成亲之后的床上运动完全可以证实他的热情。   容妍见他竟然敢躲,心知肚明,那是被她阿爹给收拾的,一时玩心大起,伸手在他全身各处戳戳戳,有些地方他没什么激烈的反应,有些地方一戳便听得“嗷”一声压抑着的惨叫,逗的她笑的前仰后合,更是要再戳两下。   楚三郎被欺负的狠了,伸手将她做怪的双手合掌握住,与她贴脸相对,低低吓唬她:“再捣蛋,信不信我现在就抱你回去生闺女,赶明儿等我也做了岳父,不好生收拾收拾敢娶我家闺女的小子,我就不姓楚!”   容妍索性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又娇又软:“那你抱啊抱啊?天都没黑你要不要脸?!”明明是在指控他行为不端,可是听在楚三郎耳中,怎么都含着挑逗之意。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楚三郎不顾府中来往穿梭的仆人眼色,将媳妇儿抱在怀里回房去了。   此景被杜嬷嬷瞧见,她去正房监督丫头们摆晚饭之时,瞧见楚老将军怀里抱着金孙,小肉团子揪着阿翁的胡子不放,老将军陪着笑脸跟孙子似的求饶,“小乖乖快松手,快放开阿翁的胡子……”,楚夫人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就你惯起孩子来没边儿!”对着儿子又臭又硬,对着孙子倒是气概全无,真是不知道让她说什么好。   杜嬷嬷猜楚夫人这多半是嫉妒楚老将军比自己在楚小郎面前受欢迎,便小心上前去,俯耳向楚夫人低语:“夫人且耐心等着,我过来的路上瞧见三郎抱着郡主回房去了,这是给夫人生孙女儿去了。待小郡主给夫人生个小孙女儿,夫人每日家将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带出去见人,那才好呢!”   楚夫人半生盼闺女,只盼来三个臭小子,到了儿子这辈上,得了孙子固然高兴,可是心中实实还是惦记着想让容妍生个小闺女的,也算是弥补自己的遗憾。   听得杜嬷嬷此言,便吩咐下去:“将三郎与少夫人的饭菜提到他们房里去,就说我说的,今儿他们才回来也累了,不如就在自己房里用饭,不必过来了。”她家儿子龙精虎猛,可怜儿媳妇被折腾完了,哪还有力气走过来吃晚饭.   杜嬷嬷陪笑:“夫人真是个体贴的好婆母。”   楚家正常的生活习惯是晚饭全家坐在一处用。但今日楚夫人破例吩咐,丫环领命下去,连好不容易从孙子手里将抢救胡子的楚老将军好不容易哄的楚小郎松开了手,却已经被扯断了好几根胡子,还要在百忙之中分神来瞧:“这是怎么说的?”   他还当楚夫人对儿媳妇带着儿子在娘家多住了几日有了意见,忍不住要开导她:“他们年轻夫妻回娘家住几日也没什么的,反正家中事情都是你在处理,这又是何苦呢?”   却不想惹来楚夫人一个白眼:“你懂什么?!好好陪你的孙子吧!”我就快有孙女儿了呢!   楚夫人心里美滋滋的。   楚三郎与容妍回房沐浴外加一场激烈酣战,接到婆婆的体贴之意,她还在被窝里钻着呢,全身酸软便爬起来的力气也无。   传话的仆妇也是跟着楚夫人身边几十年的,被楚君钺挡在卧房门口,容妍虽然在夫妻之事上比较热情,但极为介意丫环仆妇们的眼神,成亲这么久,楚君钺便自觉养成了每每行事,必要将仆从遣开的习惯。   自有红缨与流苏接过仆妇提着的食盒,楚君钺打发了那婆子,转头进房来邀功,被容妍在腰间嫩肉上拧了好几下:“这事定然是让婆婆知道了,不然何至于不让咱们到前面去用饭?”她只觉面上烧的慌。   楚三郎腆着脸凑上前去亲她,“咱们这是做正事,阿娘是巴不得咱们生个小闺女出来呢。肚子也不饿,不如再做点正事吧?”他说着已经就手解衣,几下扒光了衣服钻进了被子里。   容妍方才就已经力竭,早向他求过饶了,此刻哪得力气再战?使尽了全力想将他从床上推下去,奈何他身姿伟健,又是武人,力气大的惊人,非是容妍能憾动的,推他之时双手在他胸前滑过,倒好似撩拨。   厅里红缨等丫环原本准备摆饭,但听得房里动静,俱都脸儿红透,立刻提着食盒出去,又小心掩好了门。   这些事情她们俱都是做惯了的,素知两位主子的习性,只留一人在院里候着主子用水用饭,其余皆房去了。   只等晚上楚小郎肚子饿了,回房来吃奶,容妍才沐浴罢了,倚在被垛上被楚君钺给喂了碗清粥。   她耍赖自己手脚无力,楚三郎吃的餍足,便心甘情愿包揽了沐浴喂食等琐事。   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大早楚君钺便出门上班,家中又只剩下楚夫人与容妍,以及楚小郎留守。   她一大早抱着楚小郎前去请安,楚夫人便留她们母子吃过了早饭,家中不断有婆子媳妇前来禀事,容妍这才抱着孩子告退。   虽则腰酸背痛,但她那里也有事情要处理,孩子便给奶娘与周嬷嬷看着,自己只带了红缨流苏出门。又虑着自己出门,怎么也要去婆母面前回禀一声,临出门之时特意到楚夫人院里说了一声,楚夫人便吩咐杜嬷嬷:“去让乳母带着小郎过来这里玩,我也没多少事儿了。”倒不是不放心周嬷嬷,而是她还是喜欢孙子在自己身边陪着。   楚夫人比起小门小户的婆婆来,倒是开明许多。也知容妍陪嫁的铺子田产比较多,她身上又肩着北狄与大梁互贸之事,虽然没有官职,可有时候两方有了无法沟通之事,还总是喜欢跑到将军府来找她主持公道,还要时不时进宫去。旁的命妇进宫,多是向太皇与皇后妃嫔请安,她们家的这一位——不走寻常路,进宫是与圣上聊天的。   这一点,楚夫人倒是格外喜欢。   楚家数代不掺和后宫内斗,只为大梁守护东南疆域,如今圣上还很年轻,将来也许会生下许多皇子来,后宫之事错综繁杂,稍有不慎便会给家中引来祸患,与圣上聊天既能刷新好感度,又不会掺和进后宫内斗里,正是一举两得。   “你往后若是出门,只管将小郎送到我这里来。她们虽然看着他,难道还能细心得过我不成?”   容妍陪笑:“阿娘这是说哪里话?媳妇只是觉得阿娘尚有许多家务事要处理,我若再将小郎送来给阿娘看着,恐累着了阿娘。”   楚夫人笑睨她一眼:“就算你跟三郎生十个八个,我也累不着,你只管生就好!”   容妍联系昨晚之事,顿时红透了脸,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倒引的杜嬷嬷与楚夫人大乐。   “这孩子,旁的地方瞧着倒也大方,怎么被打趣几句就臊成了这样?”   杜嬷嬷俯耳小声将他们房里不让丫环婆子值夜之事讲明,楚夫人忍不住感叹:“三郎那么个傻小子,没成想成亲之后,倒是体贴许多。”还知道顾忌媳妇儿的心情,不让丫环婆子在房里侍候,值夜。   主仆二人正说笑,周嬷嬷带着乳母抱着小郎过来了,楚夫人哪还有心情理事,将剩下的管事媳妇子们全都打发了,开心的抱过楚小郎来,先亲了一口,见这小家伙脑袋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找什么,问了好几声:“小乖乖这是在找什么啊?”   “小郎莫不是在找老爷?”杜嬷嬷大胆猜测。   奇怪的是,楚小郎听到“老爷”二字,竟然不找了,在楚夫人怀里咿咿呀呀,笑了起来。楚夫人在他的脑门上戳了一指:“那死老头,有什么好找的?!阿婆不好吗?!”真是有几分嫉妒这祖孙俩的亲密度了。 ☆、157 主意   容妍今日出门,却是虞世兰邓九娘王益梅相约,生子之后的姐妹们之间第一次小聚,顺便进入腊月之前将这一年里将分店的分红给她。前些日子她还未回娘家之时便已经接到了贴子,才将日子定在了今日。   她如今生完了孩子,整个人并不见丰腴,反因为要带孩子,又清瘦了几分。   虞世兰掐着她的胳膊嫌弃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这是楚三郎虐待你了?怎的越来越瘦了?”   邓九娘王益梅皆有此意。   “难道是楚家日子不好过?”   容妍往虞家半闲堂的椅子里一坐,整个人都跟没骨头似的,靠到了椅背上,这才叹气:“楚三郎倒是没虐待我,是楚三郎他儿子虐待我了!这小混蛋精力无限,生下他之后真是累死我了。”   众人是知道她自己亲自哺乳的,原来都劝过她,让乳母来喂养即可,不过容妍拿出谁喂了孩子跟谁亲,且又利于母体一事来,才堵住了一众姐妹的嘴。不过三人并不见得是同意了她的观点,背着她都要叹息几声:“这丫头当初穷家小户的过惯了,如今虽然富贵了,却也不太习惯让乳母带孩子。”   她们自小耳濡目染,多是大家勋贵女子的作派,生下孩子来多是乳母喂养,有关孩子的琐碎小事一应俱是丫环婆子在打理,哪里轮得到自己亲自动手?   当阿娘的只需要在闲暇时逗一逗孩子,稍大点教些礼仪孝道,自有先生开蒙教养。小郎的功课多得阿父督促,姐儿的德言容功也自有女先生负责,当阿娘的只需要负责把握孩子人生的大方向即可,哪里用得着事事操心?   容妍这种养法,却是小门小户里的教子方法了。   不过每每想到她的成长环境,三人也唯有背地里叹息一声,暗叹容妍苦尽甘来而已。   却不知容妍倒并不曾以草根人民的生活方式而知耻,依旧生活的兴致勃勃的。又见到面前推过来三摞帐本子,以及三沓银票,便露出不好意思来:“其实……我当初是想着给自己赚一点银子,以后也好接济阿爹阿娘,如今却是不必了。三位姐姐不如收回去?我就是当初出了个主意,此后什么事儿也没有,已经拿过好几年的分红了,不好意思再拿下去了。”   虞世兰先就拿起自己那一沓银票来,扯下腰间荷包塞进去,转手就给了红缨:“给你家主子收起来。”红缨为难的看着容妍,见推拒不过,这才帮她收下了。邓九娘王益梅如法泡制,她尴尬捧脸:“今日倒不似姐妹小聚,倒好似我上门收帐来了。”   被虞世兰在脑门上敲了一记:“我这是怕你关在家里被关傻了,阿姐我捎信叫你出来放风,还不感激我好心好意?!”   容妍装模作样向她作揖:“多谢阿姐还记着我!”   又与王益梅邓九娘小酌一番,只因店里来的全是女客,存的便全是果子酒,大家又随意闲谈。王益梅倒是想起上次容妍所想,倒很关心林碧月家的后续发展,问起此事她最后如何处理了。   容妍便将自己如何赚得庄士达庶长子以及大着肚子的小妾回庄,如今也不知庄士达如何待林碧月,她预备着过得十天半个月,遣了周嬷嬷去送点心,顺点探探林碧月的口风。   旁人她不是信不过,而是与林碧月不熟。   若是接头人换成周嬷嬷,想来林碧月更容易敞开心扉,将实情告之。   ——庄秀才大约恨死她了罢?!   王益梅所有的建议皆是旁人的经验传授,虞世兰自小最恨庶弟庶妹们,听得这处理的法子,还没说什么,只道庶长子与大着肚子的小妾不在眼前,庄氏母子不敢欺负林碧月的话,她心中倒是快意许多。唯邓九娘以夫为天,最是恭顺,连道不妥。   “若那秀才若是暗中怀恨在心,恐怕也不会对林家二姐儿真心相对,这后半辈子……”   虞世兰是个快嘴的,当即拍桌下了结论:“万一林二姐儿生不出嫡子来,还不如和离呢。”   不过这话实在不符合主流社会的思想,若非万不得已,时人是不愿意和离的。哪怕权爵人家,夫妇面和心不和,也只有将庶子抱到跟前去养的,没有非要和离的。   王益梅也算是个离经叛道的,听得这话也是点头。唯邓九娘不同意和离。   “和离了林二姐回娘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还有三个闺女呢。”   林碧月还不同于她们几人,各个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哪怕回娘家了,靠着嫁妆也能过的滋润。   容妍懒懒朝后一靠:“说到底只是因为要靠着旁人过活,她大约才不肯和离的吧?”从进了庄家门之后,她就没看出来林碧月对庄士达还有什么依恋之色。而她从最开始做这事,虽然是一个决定,却是走一路看三步,早有后手留着。   “我最近倒是想做个什么事儿,好把二姐接出来,让她也有事情好做,有银子好收,大不了把孩子也带出来,说不定心里宽一宽,她就舍得离开庄家了呢。”   其余三人关注的重点却不在林碧月身上。说到底她们与林碧月非亲非故,若非容妍的关系,林碧月一介小小商户女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哪里用得着占用她们的闲暇时间来讨论?   “阿妹你想做什么?听说你手头还卖着北狄一些商户的好东西呢,不如改日带我们去见识见识?”   容家与其余三家当初在北狄建立的商队如今还在路上,为大梁与其余周边诸国的经济繁荣贡献力量,因此容妍的铺子里还真有些好货,她如今也算是个富婆了。   “阿姐,你到底是想去看看呢,还是想打劫去呢?如果打劫的话,我要提早通知掌柜的,早点将好东西收起来!”   “出息!”虞世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你手里如今也不紧吧,怎的这般小气?”   容妍变戏法一般掏出三个荷包,每人面前推过去一个,三人打开荷包,见里面各有五六颗宝石,无论颜色质地皆是上上之选。容妍往虞世兰身上蹭:“阿姐还敢说我小气不?再说这东西就不给你了,单给九娘与阿梅。”   众人推拒一番,又听得容妍道:“这些是前些日子阿木尔送来的,店里的货我还没去看过,这个却是送来让我镶首饰的,我出门的时候就顺手给你们一人带了几颗,拿回去镶个首饰来戴也好啊。”   正说着,忽听得楼下喧哗声起,她们坐着的地方正靠着窗口,先有店里的丫环推窗去瞧,回头之时颇有悯色:“郡主,楼下一个醉汉在打老婆,边走边踢,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姐儿,只顾护着姐儿……”这种家务事,一般人不好插手。   容妍起身去看,果见楼下长街之上,一个醉汉嘴里正污言秽语打骂不休,他拳头钵子一般大小,一拳挥出去那妇人整个人都要飞出去一般,但她怀里还护着个小的,哇哇大哭的女孩子,唯有咬牙在地上翻滚,不时挨着那汉子一脚或一拳,以两人这种状态,看着那妇人以及醉汉走路的步伐,想来是从前面酒楼里出来的醉汉。   楼下有路过的人好心劝说两句,那醉汉乜斜着眼,挥着拳头便要去打路人。那妇人倒好心,忙朝那路人叩头,求他快速离开:“我家相公……他吃醉了酒便是这般模样,郎君的好意小妇人心领了,求你快走开,他真的会打人……”   这句倒是实话,有眼睛的都瞧得见那醉汉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只不过瞧着这妇人与怀中的姐儿凄惨,同情心起,便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容妍看的心头火气,转头吩咐红缨:“下去告诉十二郎,先将这醉汉打个半死,再将那妇人与姐儿放到我马车里去。”   “阿妹你要做什么?”这等家务事,寻常人都不愿意搀和。   邓九娘与王益梅亦是摇头叹息:“碰上这等残暴之徒,也只能说自己命苦了。”被夫家逼死的妇人也有,但既然嫁了出去,便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不好只能叹自己命苦,遇人不淑。   “阿姐,你方才不是问我要做些什么吗?我已经想好了做什么,赶明儿不进宫去求圣上给我写个牌匾。”   虞世兰吓了一大跳:“你这又是想的哪一出?怎么还扯到了圣上?”   楼下红缨已经跟今日赶车的十二郎说了,十二郎上前去将那醉汉一顿好打,那妇人只在一旁抱着孩子小声啜泣,倒也不曾上前去相劝。   容妍却不肯回答,已经大步向着楼下去了,虞世兰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忙忙跟上了,王益梅与邓九娘自是不甘人后,也跟了上去。 ☆、158 救助   容妍下去的时候,那醉汉已经被打成了猪头,十二郎如今还是个光棍,最近为了娶老婆,鞍前马后的跟着容妍,已经自降为车夫,就为了能够尽快结束光棍生涯,见到有人打媳妇,他比容妍还生气,于是下手就……十分的能看。   那醉汉完全没想到会被人暴打,挥着拳头与十二郎相抗,反抗的结果比不反抗还糟糕。   他那媳妇儿许是平日被打怕了,倒没有出现什么上前去哭求,求十二郎手下留情别打了之类的狗血桥段。等十二郎住了手,容妍这才走到了她面前,低头去瞧,但见她头上头发都被揪掉了一把,有血渗出来,被拔掉头发的头皮猩红,面目青肿,几乎瞧不出本来模样,身上有衣衫覆盖,伤处想来也不轻,只她怀里那个孩子却被护的完好,并无伤处,只睁着一双受惊的大眼睛,低低哭个不住。   她将孩子搂在怀里,搂的紧紧,只小声低哄,“妞妞不哭,妞妞乖……”   容妍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把莲子糖来,递了过去。   那妇人原本在专心的哄着孩子,眼前忽出现一只纤秀玉白的手,手掌摊开来,手心里放着一把莲子糖,她努力睁着肿胀的双眼抬头去瞧手的主人,入目之处是一张莹润玉白的美丽面孔,与手是一个肤色,神色可亲,示意她伸手:“拿去哄孩子。”   妇人不知怎的,浑浑噩噩伸出手去,接过她手里的莲子糖,她自己脏污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那玉白的手,只觉自惭形秽,待要伸手去帮容妍擦手,可是伸出袖子来一看,但见上面全是土,还有血迹,又缩了回去。   “对不住……”   容妍心里一酸,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愿意跟我走吗?”   妇人双目大亮。她自从出嫁之后,被婆婆与丈夫动辄打骂,过的生不如死,好不容易大了肚子,只望着能生下个儿郎,好博得婆婆丈夫欢心,少挨点打,   哪知道生下来却是个闺女。   这下她挨打的罪状又多了一条:生了个赔钱货!   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妇人要来干嘛?   今日是丈夫出门吃酒,婆婆却遣她去寻。她这婆婆也颇有心计,知儿子每每出门便饮的烂醉,自成亲之后烂醉新添了一项娱乐活动:打老婆。   她明知道出门寻丈夫会挨打,还是一步一步挪了过来,到得丈夫常来卖醉的酒家,果然才开口便挨了一脚,一路被打到了这里。   面前的娘子不论是从哪里来,妇人这一刻都顾不得了,她连连点头,只怯怯道:“我……我一定要带着妞妞。”婆家人看不起她生了闺女,又常骂闺女是赔钱货,留下来哪有这孩子的活路?总归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里舍得?   容妍起身吩咐:“带这位嫂子到我的马车上去。”   随侍的婆子上前去,扶了她起身,将她搀扶着上了容妍的马车。马车里馨香淡淡,车座之上铺设的极为干净,妇人抱着孩子四下看看,小心的坐到了地板之上,她身上有伤,马车的棚壁又无法容她站立,索性便坐到了地板上。婆子见她坐到了地板上,顿时一呆:“郡主既然说了让你上马车,你便坐到座上吧?这般坐在地板上像什么样子?”   妇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郡……郡主……”她好像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贵人的车。   “我……我怕把垫子弄脏了,坐到这里就好。”只要不被赶下去,不被那恶汉追着打,她就满足了。 婆子也觉她一身狼狈,与那铺陈华丽的垫子实不相符,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由她坐着了。 马车缓缓启行,妇人抱着孩子缩在马车里,她还能听到道旁路人议论,以及……醉汉的胡言乱语。 有时候,她半夜听得这声音都要吓的发抖,深知也许又是下一场暴打的开始,如今能一朝脱离苦海,也不管是能逃离多久,她都不敢起身掀起车窗帘子去瞧一眼马车外面的醉汉。 马车一直行走,过了约莫三刻钟时间,听得到了一处宅子前面,她听得外面隐约有人在问:“少夫人回来了?”车夫却道:“少夫人晚点回来,她让我送了个人回来。” 妇人只浑浑噩噩坐在马车里,她只知道今日她确实遇到了贵人,母女得救了。听着这些称呼便知救她的人身份不低。马车一直驶入内宅,终于停了下来,赶车的男子敲了敲马车板壁:“里面的娘子,到了,麻烦你下来吧。” 从这一天开始,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闲的无聊,慧福郡主三不五时便往府里捡个挨打受气的妇人,安置到后院,还没过半个月,她便陆续捡了五六个妇人回来。 最初被她捡回来的妇人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身上也洗涮干净了,连脸上肿胀的面目也渐渐消了下去,在将军府里得到了极好的治疗,她很快便显示出了勤快的一面,但凡眼皮子下面有力所能及的活儿,便寻摸着干了,倒让一些干粗活的丫环们自愧不如,暗自反省她这是来抢夺大家的饭碗来了。 ——有这么勤奋的同事,以后大家还怎么混日子? 楚君钺最近每每回府,总能听到这样的议论:“今日少夫人又捡了个妇人回来呢,也不知道这回是什么样的故事?” “前儿捡回来的那个,据说是……被贼人掳了去失了身,官府解救了回来家里却容不下的……” 每捡回一个来,都是一段悲惨的故事,这段时间倒让将军府里的仆从们听故事上了瘾,茶余饭后便往收容那些妇人的院子里跑,听完再叹息一声回来,与同伴们议论一番。却又觉得奇怪,慧福郡主每每捡回来这些妇人是要做什么?难道将军府要平白无故养着这些妇人不成? 而且这些妇人大部分有家有夫,且与夫家关系并未断绝,这才是最棘手之事。 楚夫人倒是不闻不问,只容妍亲自前去寻她,婆媳俩也不知关起房门来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并未出言阻止容妍捡人回来,容妍也外此不疲的往家里捡人。 最后倒是楚君钺按捺不住,终于在晚间床上激烈运动之后,搂着她小心委婉的劝说:“阿妍,为夫知道你心底善良,可是……家里收留这么多有夫有家的妇人,也说不过去吧?”夫妻从属关系是极为牢固的一种关系,只听过妻子被休丈夫休了的,那些被她收容的妇人大半丈夫大约没有休息的打算,那么这些妇人便只能算是逃家了。 “嗯,我也正打算过几日要将她们转移出去呢。” 楚君钺骇绝:“你……这不是打算做人口贩子生意吧?”这傻丫头一脑门子生意经,也没有丧心病狂到做人肉生意吧?况且都是已婚妇人,做某种特殊行业实在赚不了什么了。 不成想怀里的人儿趴在那里一本正经与他讨论:“阿钺你说,若有一日你震怒,对我动了手,我能去哪儿?” 她这个提议被楚三郎全盘否定,在她额头弹了个爆栗:“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我对你动什么手啊?就你这瘦歪歪的小模样,我哪里舍得?” 容妍顾自臆想下去:“我若被丈夫打了,第一便是回娘家搬救兵,让阿爹来揍你,第二条路便是立刻提出和离,带着嫁妆儿子回娘家去——还是回娘家,真是一点新意没有。”她又扳着指头算一下:“其实我还可以带着儿子回自己陪嫁的庄子上,或者铺子里,或者投亲靠友,容身之处也不少呢。” 楚三郎真是要被她给气的没脾气了,张口便咬住了她的耳垂,拿牙齿研磨了一下,听得她“哎哟”声,便知这傻丫头总算回魂,遂恨恨道:“我方才是说的不够清楚明白?我几时要对你动手了?你整日在外面收容挨打受气的妇人回来,敢是听的多了这才生出胡思乱想的心思了吧?!不如赶明儿我便让人将这些妇人送走,省得她们人人一把鼻涕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惹的你在心里编排为夫的不是。” 容妍被他欺身压了上来,顿时结结巴巴:“我……我哪有胡思乱想……我就是看到弱势群体,忍不住出手帮一把而已。” “你帮弱势群体没错,可我怎么觉得你再帮下去,都快将自己当成弱势群体了?”楚三郎立逼到她面上去了。 容妍被楚三郎“身体立行”的讨论过一番弱势群体之后,第二日楚三郎从衙署回来,便听得家中仆从议论,郡主将那些收留回来的妇人都一股脑儿的送走了。至于送到哪里去了……这种事情哪里是他们这种下仆能管的。 不过此次负责送人的是十二郎与十一郎,楚三郎倒不担心他不知道后续。 ☆、159 痛处   最近这些日子,林碧月很烦躁。   她的烦躁来源于庄士达。   自从小妾跟庶长子被带走之后,庄士达起先也在小妾房里住了几日,之后便……似乎有意要在她房里留宿。每日里对庄三姐儿以及庄大姐儿庄二姐儿时不时与林碧月一起留宿表达了不满之意,甚至提出让大姐儿以及二姐儿带着三姐儿去她们房里去睡。被林碧月拒绝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倒是没再留宿在她房里,但三姐儿她却不准备送过去让两个女儿照看,仍旧带着小闺女同睡。   林碧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这些日子,每到了晚间,看到庄士达在她房里走来走去,欲言又止的神色,她便觉得厌烦,很想开口撵人。   以前妾室还在的时候,二女争夫,她是巴不得庄士达能在她房里多多留宿的,不但能打压妾室的威风,还能在庄母面前扬眉吐气。能不能将男人留在自己房里,似乎成了她在庄家有没有脸面的事情。   可是如今与她相争的人被容妍弄走了,她忽然之间便对想要跟她亲近的庄士达心理上充满了抗拒之意。   ——难道真是吃不到口里的才是香饽饽?   林碧月从前往后,一直是个不太善于分析自己的人,只知道凭着本能稀里糊涂往前走。如今心里虽然也明白,成亲数年,就此次的处境最好,婆母一点不敢为难她,连句重话都不敢说了,每日还要瞧一瞧自己脸色。丈夫虽然不算伏贴,可是时不时还是露出想要同她亲近的意愿,趁着现在形势大好,她最应该做的便是生个嫡子出来,在庄家站稳了脚根,此后便能一帆风顺了。   可是现实却是,每每庄秀才露出想要亲近的神色来,她心里便先膈应的慌,很想一巴掌推开面前靠过来的这张脸——以前是怎么觉得这张脸温雅俊秀令人心动的?   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她忽然间倒对这张脸不再充满好感,而是暗含着怨恨的?   庄秀才起先还当她这只是欲拒还迎的把戏。妇人们总是心思简单,你冷落她们一阵子,再亲近之时,她必要乔张作致,最后再得手之时,必定倍加甜蜜。这事由得十八妙龄佳人来做,当然是赏心悦目称得上闺中之趣,但若是由黄脸婆做出来……也只有让人作呕的想法了。   他虽如此想,面上还是堆叠出笑脸,并且不无恨意的想,由她这块田里结出来的果子,少不得因着慧福郡主之光,也要有份量许多,这才不负他舍弃了长子爱妾的牺牲。   可惜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三姐儿被哄的熟睡,他脱衣贴了上去,林碧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压抑太久,面对着已经肌肤相触的丈夫,做了个连她也不曾预料到的动作——在大脑还没想明白之际,她的身体已经诚实的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她手脚并用,将庄秀才掀翻在地。   庄秀才本来准备好生耕田,努力播种,哪知道还没明白过来,只觉一个眩晕,已经赤裸着身子跌到了地上,又痛又难堪,气冲冲爬起来拿起衣服便往身上套,也不管外面风寒浸体,便摔门而去。   原本应该是很凄凉很难堪的事情,换做以前,林碧月是完全没办法想象,让丈夫这样怒冲冲而去,自己应该怎么办。可是她坐在黑暗中良久,却只觉得好笑。起先只是无声的笑,笑着笑着便有泪缓缓流下来,仿佛是从前许多看不明白的事情,她如今却渐渐看明白了。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心都能看明白了。   她至此才明白,大约……她是没办法与庄秀才再生活下去了。   婚姻的痛苦就在于,当你想清楚现状的时候,已经泥足深陷,回头无路。   不过能借他人之手脱离泥淖,尚算得一桩幸事。   而愿意向她伸出援手的那个人,她的关怀始终坚定。   林碧月再见到以送吃食为名前来探视自己的周嬷嬷,忍不住掩面低泣,连向来的刚强自尊亦抛下,拉着她的手哭诉:“我恐……我恐生不出儿子来了……”   周嬷嬷只当她身子不适,忙安慰她:“郡主那里可以请好大夫过来……”   林碧月臊的一张脸通红,到底还是掩面低语:“我……我容不得秀才亲近,只觉心头作呕……”将她把秀才踢下床一事红着脸讲了。   周嬷嬷搓手——这事儿她就无能为力了。   郡主能找来大夫治得了病,但心里的毛病……她恐怕也是束手无策吧?   这事报到容妍那里,她却比较爽快,立刻吩咐人备车,“将二姐姐送到我的宅子里去。”   楚君钺一直想知道自家媳妇儿最近将那些捡来的妇女送到了哪里去,追问了好几次,她却笑而不语。又特意去问十一郎十二郎,没想到这两人惊恐的恨不得捂紧嘴巴。   “少将军,非是我们不说,若是……若是我们说了,少夫人便扬言要让我们打一辈子光棍的!”这个结果太过可怕,十二郎奉送给自家主子一个“你懂得”的眼神,大家都是血气方刚,将军您怀抱娇妻,不愁长夜漫漫,可是属下不想一辈子夜夜寂寞空虚冷啊!   楚君钺给气笑了。   他一手调教的人,什么时候被这丫头给收买走了?   眼见着主子挥手要他们退下,十一郎十二郎窜的比猎狗撵的兔子还快。等他们退下了,楚三郎才吩咐:“楚六,你去瞧瞧少夫人最近在做什么?”   楚六很无奈。   其实十一郎跟十二郎的苦衷他很能理解,忠于少将军是本份,忠于少夫人……那就纯是脑子好使。   有眼睛的护卫都看得出来,真心忠于少夫人,少将军只会一笑任之,但若是不听从少夫人吩咐……大约结果会很惨。而且下令的九成九是少将军。   他自己将少夫人捧在手心里,自然不容护卫们对少夫人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之心。   楚六悄没声儿跟着十二郎。   因此,当林碧月带着三个女儿初次走进容妍新买的三进私宅,充当车夫的十二郎虽然察觉了身后有人跟着,不过想想这事不是由他的嘴里说出去的,便只有装懵懂的份儿。   林碧月是被慧福郡主派人接走的,对此庄氏母子乐见其成。他们是巴不得林碧月与慧福郡主来往亲密的,带着三个闺女自当是去将军府见识一番,甚至庄母还格外体贴她:“阿月啊,你自己带着三个孩子去见郡主,恐她们玩闹起来,看不过来,不如我跟着你去看住这三个调皮丫头?”   庄大姐儿暗底里翻了个白眼,自打她记事就不见阿婆怎么亲近她,后来有了阿妹们更是如此,假如没有庶长子衬着,她都不知道原来阿婆也是慈祥疼孙儿的老人。   十二郎一甩鞭子,“郡主只提了让我接林二娘子及三位小娘子,可没提过还有旁人!”少夫人的私宅连少将军如今都还被蒙在鼓里,他哪有胆子带外人过去?   庄母只能讪讪退开。   当楚君钺听得容妍在外置了个三进的大宅子,里面安置了不少妇女孩子,如今是连林碧月都接了过去,更是疑惑:“这丫头是想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每日出门,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楚君钺做梦都没想到,最后这事竟然在朝堂上捅开了。   朝中有一御史姓陈,他家中育有五女一子,因此极为宠爱,哪知道这日儿媳妇跟儿子出门未归,最后只有儿子跟下人回来,问及儿媳妇,却说跟着别人跑了。   陈御史历来自恃家风清正,儿媳妇也出自书香门第,只是其父官至五品,比之他品阶要低了一级,原还瞧着勤勉克谨,哪知道竟然教出这等好女儿来?!   他当即大怒,便要使人前去请了亲家来理论,哪知道却被儿子拦挡:“阿爹阿爹,此事须得再行商议!娘子她……她跟着慧福郡主跑了……“   陈御史:“……”   儿媳妇跟个男人私奔,他尚能理解,可是跟着女子跑了……这就十分难理解了!   没听说慧福郡主好这口啊!   不然楚三郎苦等这么多年,还生了个儿子,又岂能不知道?!   再问及儿子,他吱吱唔唔,只一口咬定自己媳妇跟着慧福郡主跑了,他原本还不知道那是郡主车驾,直等暗暗跟着,见好车驾去了京中一处三进的宅子,她媳妇也跟着下了车进去了,后来着人悄悄儿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慧福郡主的私宅。   陈大郎不曾与慧福郡主打过交道,不过她身边跟着两名护卫,眼神极冷,不太好惹的样子,他便只能回来求陈御史想办法。   不曾想,陈御史在政见上原本就与容绍等空降嫡系派不合——他当年也算得先帝萧慎手头一把刀,指哪打哪,很是言次锋锐犀利,又暗骂楚老将军是个老狐狸,每次朝堂之争,都站在当间和稀泥,不肯干实事,立场不够鲜明,太过奸滑。   总之就是看容妍娘家婆家都不顺眼,恰赶上当日大朝会,等议完了政事,陈御史便当堂奏请萧泽作主,请楚三郎放了他家儿媳妇。   好好一个朝堂,顿时炸了锅。 +++++++++++++++++   作者有话要说:有妹纸反应,林二只是配角,没必要浪费笔墨……我只想说,整个故事主角配角相辅相成的,而不是单独为了拖篇幅而只写配角的。   配角的故事都是为了主角服务,又各自走出独立的人生,因为在草看来并非废笔。   还有看到妹纸说认为可以完结了……其实如果心中这样想,在成亲之后……就可以视为本文完结了。   ——从此王子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过,我的这本故事里,林碧落从小户家庭里走出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最后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也包括婚后的生活,这才是林三娘子整本的人生起落,因此婚后的生活以及婚后的成长也是占了一个很大的比重,只是最近更新不给力,所以……大约会让妹纸觉得……草你可以完结了洗洗睡了的感觉吧…… ☆、160 相信   陈御史一句话落地,当事人楚君钺便觉浑身上下凉飕飕的,似有无形刀风一般。他下意识便朝着队列最前方瞧了一眼,正与他亲爱的岳父大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心里一个哆嗦,才反应过来:六月飞雪啊!强抢民妇这事不是老子做的我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陈御史的亲家光禄寺工少卿沈公知今日也在朝堂之上,他当时有点走神,只听到御史那句话从左耳进右耳出,还没什么反应,朝堂上楚三郎已经与陈御史掐起来了。   “姓陈的你放什么狗屁?一把年纪拿家里的丑事跑来说嘴,哪只眼睛瞧见我抢了你家儿媳妇了?”上去一拳便将陈御史打了个鼻血开花。   ——其实这实在怪不得楚三郎。他能有这般暴力行为,实则是因为自小在军营之中受的教育,都是武力辗压一切,拳头打倒真理。谁耐烦跟你讲道理?   原本他在东南水军营打小就是这么打到大的,谁不服拳头说话,最后以拳头以及军功奠定威望,大部分耐心都奉献给了家里花儿一般的媳妇儿,还是因为原则上他就清楚媳妇儿与他不在一个武力值上,军中那套在家里是行不开的,不是比拼拳头的地方,这才对容妍百般迁就。剩下的一点点耐心都拿来这几年与各方朝堂势力纠缠了,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实不如东南水军营来的爽快。   可惜今日陈御史说话不过脑子,楚君钺又极为爱惜羽毛,从不认为风流韵事是衡量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志,他出拳的时候只想到一个理由:要维护自己的清名!   比烈女护贞操还要愤怒!   陈御史是个文官,靠着笔杆子跟舌头在朝堂上纵横,完全不是楚三郎这种武力派的对手,先挨了一拳头,鼻血哗啦啦往下流,复又瞧见楚三郎第二拳跟了过来,好歹挨了一拳长记性了,立刻往人后面躲,还要边跑边喊:“杀人啦——”   新帝以及众臣:“……”   大家一致呆滞脸,先是从楚君钺居然拐跑了人家儿媳妇这一丑闻里没回过神来,紧跟着便被当堂行凶力证清白的楚君钺以及抱头鼠窜的陈御史给惊呆了。   这特么的……还是朝堂吗?   菜市场吧?!   楚老将军做惯了老狐狸,恰逢陈御史在人堆里乱窜,他们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倒将文臣武将的队列都给搅乱了,大家索性随便站站围观打架,陈御史昏头涨脑竟然跑到了楚老将军面前,他横里伸出一条腿来,将陈御史绊了个狗吃屎……   “该!让你污蔑我儿!”楚老将军淡定的将那条腿收回去,就好像……这事儿不是他做的。   与之并列而立的恰是容国公,见得楚家父子俩的行为,他终于收起了冷冽的恨不得将楚君钺身上戳两个刀洞的眼神来,若无其事的……观战。   沈公知拉了下旁边的同僚:“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他不过就走了一下神,怎么就打起来了?   更诡异的是,御座上的皇帝陛下他不曾出言制止啊。   连圣上萧泽都不吭声的观战,大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其余诸臣就更不开口了,因此陈御史从地上爬起来又挨了楚君钺一顿老拳,竟然都没有人阻止。   被沈公知拉着问的同僚同情的瞧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一无所知的模样,便好心好意解释了一句:“陈御史说……楚三郎拐走了他的儿媳妇,当堂让圣上作主讨要他儿媳妇呢……”   沈公知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差天眩地转了。   他家一儿一女,自小疼女非常,沈小娘子又是个孝顺的孩儿,生的颇为秀美,很得他心。当初是陈家上门提亲,不说官阶,单听陈御史平日给别人讲道理,时不时在朝堂上纠察官员风纪,便觉陈家家风清正,遂将女儿嫁给了陈家独子为妻。   婚后这三年,沈小娘子甚少回娘家,他是当爹的,只偶尔听得妻子叹息一声,问起来却不说什么,他想着大约是闺女成亲三年,未曾生育,这才令得当娘的忧心,便不曾多过问,只与妻子商量着要不要请太医院擅妇科的太医给瞧一瞧。   沈夫人只道,此事若是娘家出面,被陈家知道了,只当他们将个不能生育的女儿嫁了给陈家,索性等等再说。哪知道等来等去便等来了这事儿。   再说,楚君钺多年苦等慧福郡主,后来终于得偿所愿,在上京城中早已是一桩美谈,他又怎的跟自家女儿扯上关系了?   沈公知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当阿父的疑惑,满堂文武官员疑惑,便是楚君钺自己也疑惑:“姓陈的,你说的言辞凿凿,今日若是没有证据,小心我让你出不了殿门!”   陈御史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圣上与为臣作主啊!楚三郎家的娘子,慧福郡主拐走了臣家的儿媳,臣向楚三郎讨要,有错么?”   楚君钺揉揉手腕子,长出了一口气:“早说嘛!我家夫人拐走了你儿媳妇,又不碍什么事,你这老贼上来就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这不是变着法儿的给我岳父打我的理由吗?   萧泽此刻才似回来神来一般,遣身旁的太监:“快下去将陈卿家扶起来!”这货一张利嘴找了他数年麻烦,自他从边陲回来之后便领教过了。之后数年,哪次不是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教训他?若不是顾忌着名声,萧泽都早想揍这货一顿了。   而且,单看楚三郎今日这揍人的利落劲儿,估计对这货的满也非一日两日。   萧泽肚里暗笑,面上却极为严厉:“好好的朝堂,瞧瞧你们给搅和成什么样儿了?楚三郎,你这眼里还有没有朕?”   事到如今,人打也打了,事情也弄清点眉目了,楚君钺跪的十分之爽快,当堂向新帝认错:“臣死罪!方才光顾着气愤了!陈御史方才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他分明是污蔑,教臣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呢!若是他一开口便说明,是臣家中妻室带走了他儿媳妇,那臣定然不会动手的!”   陈御史被太监搀扶着坐了下来,他被楚三郎一顿老拳打的头昏脑涨,此刻还是满天星光,使劲的摇摇脑袋,力图找回一点往日舌战群儒的风度来,勉强让声音镇定下来,这才哭丧着脸申冤:“圣上,昨日我儿与儿媳妇出门,回来的时候儿媳妇便被慧福郡主拐了去,慧福郡主身边还跟着护卫,我儿手无缚鸡之力,这才回来找老夫哭诉,求圣上作主啊!楚三郎夫妇强抢民妇,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还要在朝堂上行凶,圣上一定要公正!”   他也很冤好吧!   原来先抑后扬,这算是一种朝堂上的说话艺术,就跟茶楼里说书先生抖个包袱一般,目地是让大家对慧福郡主抢人这事儿的关注度达到最高。他的目标一开始是炮轰楚君钺这位朝堂新秀,其次再扯出容国公家教有误,最后还能让亲家沈公知没脸,一箭三雕。   哪知道箭还没射,碰上楚君钺这个武夫,三下五除二上来就是一顿老拳,完全没给他施展的空间,真是哭都找不着地儿!   可恨行凶者楚君钺还一脸无辜的怪他没说清楚,神色里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挨打活该”的意思。   陈御史心中十分气愤,将头在金殿上磕的砰砰响,非要新帝萧泽给断这门官司。   楚三郎打完了人,数年积攒的对陈御史的一腔鸟气一扫而空,这时候特别诚恳的慰问他:“陈大人,你……还好吧?方才是我鲁莽了,出手重了,还望陈大人别在意。回头等下了朝,我家中有上好的伤药,定让家仆送一瓶。”又状似关切的向他解释:“大人不知道,我家夫人最近常往家里捡些被丈夫婆婆毒打走投无路的可怜妇人,家中仆人们最近听这些血泪故事都上了瘾,这几日她倒是在外面置了个宅子,将那些受伤的妇人都送了过去,请了大夫悉心调养的。问句不该问的话,令郎……别是在街上打老婆被我家夫人撞见了吧?啧啧啧,陈大人向有清名,没想到儿子却是个昏帐!”   陈御史被他这番话险些气疯,当堂便跳了起来,指着跪在那里的楚君钺大骂:“你才混帐!我儿怎么会打媳妇?你连慧福郡主的面儿都没瞧见,怎么就断定她做的恶事?”   楚三郎难得笑的和气,态度堪称温和:“我信我家夫人,比对自己还有信心!如果有错,那定然不是我家夫人的错,而是令郎的错!”   这句话听在容国公耳朵里,方才冷凝的神色倒舒缓了一些。   原本沈公知心中忐忑,不知真相,但也觉得自家女儿定然有原因,不然不会跟着慧福郡主跑了。况且郡主乃是女子,倒也不妨名节,心头一块大石渐落,见得陈御史不依不饶,又替女儿担心,听了楚君钺这几句话,倒盼着他所猜的皆是实情,到时候也好让女儿对婆家有个交待。   好好一个大朝会,竟然以闹剧收场,萧泽当堂下了口谕:“速速宣慧福郡主携陈沈氏入宫自辩!”派的却是自己身边心腹太监。   那心腹太监知道今上与慧福郡主颇有几分兄妹情,便心领神会,即刻出宫去宣人。   萧泽这里却欲令其余官员散去,陈御史与楚三郎此刻却难得达成一致,都令朝堂之上的官员做个见证。一众天不亮便赶到宫里上朝的官员饿着肚子站在那里等待事情结果。 ☆、161 毒瘤   宫里派出去的人很快,将军府又离皇宫的距离不算远,因此在一众朝臣没有饿晕之前,慧福郡主从宫外赶来,被先宣上殿,沈小娘子在外等候。   她甫一进殿便瞧见垂头立在殿中央的楚君钺,以及……他身边那个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绯色官袍的前襟上还有暗色的印迹,鼻青脸肿,容妍忍不住要猜测:难道是血迹不成?   前去宣召的太监只将事件简单几句话概括了,又提示她楚三郎还在朝堂上行凶揍人了。至于揍成什么程度,那太监没说,容妍见到旁在他一侧的中年人,便自动脑补了一下楚三郎的行凶过程,若非当着满堂文武官员,她都要朝着楚三郎来句半真半假的夸奖:大哥你真牛,居然敢跑朝堂上来揍人了!是瞧着御座上的那位好说话吗?   御座上的那位今日比之平日与容妍在宫里聊天要严肃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家老公刚才揍了朝臣的缘故。等容妍行过叩拜大礼之后,他便问起陈御史家的儿媳妇。   “慧福,今日陈御史在朝堂之上状告你夫妇拐走了他家儿媳妇沈氏,你可认罪?”   容妍左右看看,发现一众大臣们的眼神里多含了热切的八卦之意,还有几个眼冒绿光(饿的),眼神非常诡异,除开最前面她家公公与她阿爹的神色还算正常,因此她冲口一句便是:“回圣上,臣妹既不是翩翩少年,亦不是人贩子,拐走陈御史家的儿媳妇做什么?”   陈御史:“……”   众臣:“……”   唯有楚君钺一脸笑意,目中大有赞扬之意:媳妇儿,干的漂亮!   陈御史不甘心,不成想他今日拿此事大作文章,先挨了楚三郎一顿老拳,接着被慧福郡主一句话给全盘否定,当即气的脸都紫胀了——其实原本已经被楚三郎打的紫胀了,只不过现在的颜色又加深了几分。   “陛下,慧福郡主巧言令色,明明是她拐走了我家儿媳妇,我儿亲眼看见的,岂能有假?!”   容妍转头:“陈大人,如果我当真当着你儿子面儿抢走了他媳妇,那只能说明你儿子是个熊包软蛋,媳妇都被人抢跑了,只会回家向阿爹告状,他几岁了?断奶了没有?”又语重心长的安慰他:“陈大人你不必担心,孩子总会长大的,等将来他长大了,就不会在外面占不到便宜,回家便向阿父阿母颠倒黑白的告状,还倒打一耙!”她一脸宽容忍让小孩子胡闹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刻薄不留情面,引的朝堂之上不少官员笑出声来。   陈大人平日在朝堂之上,也没少刻薄过别人。当御史的人,挑起刺来总是出人意料的快狠准,还带着文化人的斯文与含蓄,来几句外面听着柔软但里面包着刺的刻薄话,总能让某些官员面红耳赤,狼狈万分。没想到今日栽到了慧福郡主夫妻俩的手里,当真是奇景一桩。   特别是那些平日被他刻薄过的官员,忍不住就要在心底里为楚三郎夫妇俩点个赞了。这夫妻俩一武一文,倒是颇有默契,挤兑的陈御史一张老脸都快没地方搁了。   “郡主既然不肯承认你拐走了我家儿媳,那我想问一问,我家儿媳自昨日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容妍猛点头:“是啊是啊,府上少夫人昨日确实跟我在一起。”   陈御史面露得色,转头向萧泽指控:“陛下,慧福郡主还说她不曾拐走我家儿媳,明明我家儿媳昨日起先跟着我儿出门,后来就被她带走了,这是事实!她自己都承认了!”   萧泽抚额:阿妍皇兄真是帮不了你了!方才还瞧你伶俐非常怎的一眨眼便犯蠢呢?!   容妍却连连摇头,向离的最近的一位胡子花白的官员行了一礼:“请问大人,您家可有闺女?”   那大人被问的莫名其妙,可是瞧圣上都未阻止,又有容国公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只能照实回答:“本官家中育有二女。”   容妍面露欣喜:“正好!我想问大人一个问题,假如大人家小娘子嫁出去之后,被丈夫在街上殴打,还要抢了自己的陪嫁去赌坊,碰上旁人管一管,将大人家小娘子带走照管一晚,并延医问药,大人会不会感激救了您家女儿的恩人?”   陈御史抓狂:“你明明拐走了人,还非要颠倒黑白成见义勇为!”   容妍不理,只盯着那位大人瞧。   那位大人拈须略一思考,便瞬间给出了答案:“本官自然是感激的!”又补充一句:“不过这种禽兽事情,我家贤婿是做不出的!”   容妍拍掌喝彩:“说的好!大人家贵婿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偏偏陈御史家儿子就能做出来,真是替沈小娘子家的阿父阿母掬一把同情之泪!当初是怎么糊里糊涂将闺女许了给这种人?连闺女在街上被人打的半死都不知道!”   “你胡说!我家大郎又岂是你说的这种人”陈御史怒了。   可惜还有人比他更怒。从队列里面站出一名官员来,向容妍略一拱手:“敢问郡主,我家姐儿真是被夫婿在街上毒打?”   容妍将他上下一打量,旁边楚君钺立刻好心替她解惑:“娘子,这位便是沈娘子之父。”   “沈大人眼神儿真不好!”容妍一句话便等于肯定了方才所说。   沈公知的眼神立刻暴怒了起来,大有当堂挽袖子与陈御史掐架的可能。本来已经饿的有气无力的诸多官员精神一振,心道:又来了又要打起来了!虽然肚子很饿,可是能够看到这么精彩的掐架,今日饿一顿也算是值了!   作为现场见证人,容妍连忙拦他:“沈大人先别动手,且等你见过了沈小娘子,再来动手也不迟。再说从来父债子还,可没听过子债父偿的。要揍也是陈大郎而非教出这种熊孩子的陈大人!”   她这话讽意十足,到了如今陈御史都要被他们夫妇给弄的不知道脸上有点什么颜色才符合此刻的心情。   萧泽立刻宣沈氏进殿。   自有小太监引了沈娘子进殿,她进来之后先向着上座的萧泽磕头,听声音倒是柔婉恭顺,只不过萧泽一句抬起头来之时,大家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按理说,这么一把柔婉动听的嗓音,理应配个清秀的面孔,可是眼前的小娘子一个眼窝青黑,唇角也破着,脸蛋肿胀,实在不能用清秀来形容。   她跪的地方恰在中间朝后一些,正是容妍与楚君钺所立的三步开外,沈大人一回头,便瞧见女儿这副情状,当即失声:“阿婉——”   沈娘子来之前懵懵懂懂,只知宫里有人宣,却不知能在宫里瞧见她阿爹,听得那熟悉的声音,立刻循声去瞧,这一瞧之下双目便扑簌簌流下泪来,忙拿袖掩面,呜呜咽咽:“阿爹……”却是不欲再让沈大人瞧见她这副狼狈模样。   沈大人犹自不信,两步跨到女儿身边,将她的袖子拉下来,见得她泪流满面,不由便追问:“当真是陈大郎打的你?当真?”   沈娘子只流着泪摇头:“阿爹,只怨我命苦……”   陈御史看到儿媳妇这张脸,顿时哑了火。   回想自家儿子说起儿媳妇之事,却有吱吱唔唔之意,恐也有不尽不实之处,只是他当时一听是慧福郡主,便想到了给容国公与楚将军这两人面上狠狠一耳光,又是自家儿子亲口所说,哪里用得着再多查证?   他却不知,陈夫人对儿媳妇成亲三年无所出早已经颇有微词,因此明知儿子时常行为不端,偶尔对媳妇动手,但沈娘子性子柔顺,多隐忍了下来,她便也装不知道,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要时常辖制儿媳妇,敲打她,又不令她时常回娘家,因此沈娘子虽然如今年纪才十八岁,人却已经有几分枯槁萧索之意。   陈御史在外,又加上陈夫人有意隐瞒儿子行为不端,这一二年间迷恋上了赌博,常去赌场消遣,陈夫人将这一切都怪罪到了沈娘子头上,只道她嫁人之后不但笼络不住丈夫,还逼的丈夫在外沾上了毒瘾,因此后宅之事,陈御史竟然是被瞒的死死的。   只有到了今日,在朝堂之上被容妍揭开真相,他方知晓。   起先他还是不肯信的,直等沈娘子进了殿,见到儿媳妇那张脸,又有今上开口审问,他才有几分相信。   沈娘子不得已才道出挨打原因。   原来陈大郎已染上赌瘾多时,将她的大部分嫁妆填进赌坊就算了,但昨日他带了沈娘子出门,到了外面却开口向她讨要她随身的一对白玉镯子。原本沈娘子总视嫁妆为死物,平日被讨,若是拒绝了总会挨打受气,她也就忍了,大部分时候都随他去拿。但这对玉镯子却是沈夫人亲娘传下来的陪嫁之物,到了沈娘子出嫁,沈夫人又传给了她,意义非同凡响。   自陈大郎开始赌之后,沈娘子总怕这镯子会保不住,多贴身带着,只软语求他,总要给自己留下一份出门体面点的首饰。   也不知道昨日陈大郎发什么疯,非要这对镯子不可,偏成亲之后柔顺了三年的沈娘子昨日却死活不肯给这对镯子,陈大郎便在马车里动起手来,直到将沈娘子打的从马车里滚下来,正巧被路过的容妍撞见……   有时候就是那么巧。   若是撞见的是别人,未必肯管旁人家夫妻私事。偏偏陈大郎与沈娘子昨日撞见了容妍,她最近倒对上京城中已婚妇女的婚姻质量不小心多多留意了一番。大约算是被林碧月的婚姻生活刺激的,又见过了当街被打的已婚妇人,便激起了心头一点善意。   她如今地位全然不同,只不过微小的伸出援手,便能令旁人受惠,本着给楚小郎积福的美好愿望,便接二连三向着不幸的已婚妇女伸出援手。   这一援手就援到了朝堂之上,却是意料之外了。   “圣上,百姓夫妻和顺,有利于国家安定。女儿家嫁人为妇,侍候夫婿孝顺公婆,遇上个混帐夫婿,被毒打了也只有独自饮泣的份儿,何其可怜?!”见御座之上的萧泽连同表示赞同,容妍遂又面对文臣武将,语声激昂:“我就想问问堂上诸位大人,谁家没有女儿?谁家不会养儿娶妇?当阿爹的将女儿如珠似宝的养大,嫁到了婆家被这般不街毒打,难道不会心疼?娶了人家闺女进门的,既想让儿媳妇孝顺,操持家务,还要挨打受气,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嫁人又有什么好的?”   她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滑过,苏公知今日既生气又心疼,听到这话简直感同身受,恨不得老泪纵横以酬慧福郡主。倒是还有些官员不知道她说出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但也觉她这话十分的在情入理,却又觉得,女儿家不嫁人做什么?女儿家天生不就是嫁人生子,传宗接待,操持后院的吗?碰上陈大郎那般的混蛋,也不知要怪当阿父阿母的眼光不好将女儿许错了人家,还是要怪这女儿家命不好。   偌大金殿,朝堂之上,文臣武将忍不住交头私语,家中有女儿的,难免会想,若是此事轮到自己女儿身上,大约心情也如今日的苏公知一般了。又有娶妇的,难免会庆幸家教甚严,没有养出陈大郎这般混帐的儿子。   这么一想,便不由将目光都放到了陈御史身上。   ——这一位今日恰做了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教出来个不成器的儿子,倒让自己在朝堂之上大大的露了一回脸,想要扇别人的耳朵倒扇到了自己脸上,真是耳光响亮,犹有回音!   反是慧福郡主当庭郑重对着萧泽一跪,语带微悯:“圣上,您是万民之主,百姓官员,不论男女贵贱,皆是子民,若是遇上了丈夫毒打妻室,该如何处置?是不是该给那被毒打的妇人一个公道?”   萧泽还未说话,苏公知已拉着苏娘子带头跪了下来:“求圣上断我苏家女与陈家儿和离!若我儿再在陈家过下去,只恐这条小命都没了!”   这却是事实了。   陈御史往日说嘴,今日此刻便跟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但是苏公知要求自家闺女与他家儿子和离,便是此后他家大郎想要在上京城中官员圈子里寻个年貌相当的媳妇,恐都没了指望。   ——谁家肯把亲生的女儿给婆家糟践?   除非那女儿不是亲生的。   便是有那一等想要攀附的小官叫将女儿嫁于他家,恐怕也会遭同僚耻笑!   这就好比光天化日之下将陈家内宅之事摊开来给旁人瞧,家丑不可外扬,他今日在朝堂之上是彻彻底底的没了脸,以后哪还有立场去纠察同僚?   陈御史心灰意冷,恨不得当堂辞去官职。只不过现在若提此事,才更没脸,唯有等此事消停一阵子再做打算。   萧泽见得苏公知态度坚定,又问过了陈御史,只道两家当初缔结婚缘,如今若要和离,总归要两家大人同意才好。他虽表面是做得公正,但暗底里不知道畅快:平生能看到道貌岸然的陈御史折戟沉沙,断言封喉,实是快意无比。   事到如今,陈御史还有什么话好说?   萧泽当堂判离,令苏公知带女归家,并陈家将苏家女的嫁妆全部送还。   苏陈两家的官司断了,容妍却还跪在当堂。   她方才明明有话要说,却被苏公知给抢了选,原本来时的路上已经预演过的一场好戏却在中间被人截了胡,心头难免有几分不快,待得萧泽一低头瞧见她还跪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忍不住问道:“慧福可还有话要说?”   这会儿倒是终于轮到她上场了。   满堂官员除了寥寥几人,其余的官员都忍不住在内心哀嚎:饿死了还不散朝放饭!   容妍这会倒是再不拖延时间,忙道:“臣妹近日撞见多起被暴打的妇人,无家可归,便收留了她们,又请医问药,只觉她们十分可怜。这些妇人倒是不愿意回家去,但婚约未除,又极怕原来的夫家找来。故臣妹想求得圣上恩典,想开一家慈幼局,收留这些可怜的妇人,给她们一口饭吃。但凡进了慈幼局的妇人,想不想回原来的夫家去,婚约算不算数,只看这妇人意愿,原夫家不可再强迫。只求圣上金口玉言,替这些可怜的妇人留一处庇佑之所!”   原来她前面铺垫的气氛都被苏公知给破坏,此刻直通通讲出来,再无可讲,她唯有抬头朝着萧泽眨巴眨巴眼睛,试图能够让他应下此事。只要他应了下来,此后但有多少泼皮无赖恐都不敢找上门来。   楚家护卫武力值自然不低,可是也不应该浪费在这上面,日后总不能收留的每个妇人身后都跟个贴身保镖吧?   想要让她们能够堂堂正正在社会上立足,一个不受制约的身份便是最大的保障。   饿的两眼冒光的众臣皆将恳切的眼神望向了萧泽,苏公知竟然还站了出来,道:“臣附议!”   旁的官员听到这话,也站出来好几个附议。本来只是容妍的一个请求,倒好像朝中大事一般有不少臣子开始表决。   再不附议,恐怕大家都要饿晕在朝堂之上了。   不过是慧福郡主的一时心善,又不影响国策,有什么好考虑的?   众臣如是想,却不知慈幼局就是大梁女子地位提升的第一步,此后渐涌出一批能力卓绝的女子,跟在福慧郡主身后,甚至影响了整个大梁闺中妇人的思想,这是后话。   后来的人们追溯起慧福郡主创办慈幼局的初衷,都将目光投往北狄,只能怨怪北狄女子地位与男子平等,令得慧福郡主好好一个大梁贵族女子,原本应该在后院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最后却因为在北狄的数年生活的影响之下,走向了社会。   真是……好大一颗毒瘤!   此后,大梁郎君们凡有压制不住媳妇儿,又或者反被媳妇压制的,无不如此作想。   可惜当时无人能有如此远见,新帝萧泽亲自拍板,此后慈幼局收留的妇人,可自由生活选择。并且在慧福郡主向他求亲笔御书之时,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还答应由宫中作坊亲自做慈幼局的牌匾,回头就给容妍送过去。   一场风波渐平,冗长的朝会终于散了,朝中众臣四散而去,先上了停在宫外的自家马车,抱着点心盒子猛啃一气,灌一肚子茶水再考虑回家或者去衙署。   慧福郡主被楚三郎直接拎回家去了,苏公知带着闺女想要去致谢都没来得及,只能将容国公堵在了宫门口,谢了又谢。   容国公为人倒是谦逊,微微一笑:“人同此心,苏大人不必客气!” ☆、162 思维   想要搞女性解放运动的先锋队员容妍遇上了来自于家庭内部的阻力,该如何解决?   容妍表示,穿越之前,没有好好预习网上流传的各种穿越守则,最后家里后院起了火,这真是她最大的失策。自相识以来都以最大的耐心来包容她的楚三郎上了马车的第一句话便是:“长本事了啊?!”   彼时他将她从宫中牵出来,上了马车就提溜起她的脖领子,拿出封建大家长的势头来吓唬她:“不声不响折腾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啊?!”万一将来夫妻俩闹了矛盾,这丫头往自己建的慈幼局里一窝,对外宣称婚姻自己做主,谁还能驳了今上的金口玉言?   他既然将这丫头骗上了贼船——啊呸!骗上了自家的船,从此之后唯一的选择只有风雨同舟,谁也别想着半路下船,改弦易辙、另走他途。   楚三郎是坚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件事情上,夫妻俩的思维南辕北辙。   楚三郎关心自己的婚姻幸福指数,而容妍致力于关心不幸妇女的婚姻不幸指数,并且下定决心要改变现状。   于是便发生了如下对话:   “留什么后路啊?”容妍也没想过离婚啊。不过按照她前世世界的婚姻观,女人似乎任何时候都不要爱的粉身碎骨,还是保留最后一丝理智为佳。   楚三郎一直认为自家媳妇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听话听音,她摆出一副茫然脸来,只有一个解释:她在装傻!   ——事到如今她还对自己有所保留,这不是他乐见其成的!   “你是不是想过有一天我们分开的事?!”楚三郎的声音冷了下来。不然她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还暗底里准备开个慈幼局,连今上萧泽都被她给不动声色的牵入局中。   “在成亲之前就要想好将来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意外,这其中就包括夫妻俩分开了,如何生活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有问题吗?”   容妍与楚三郎相处日久,许多时候对他失于防范,不自觉便拿前世的观点讲来给他听。本来是好心开解,哪知道讲完了才发现……楚三郎的脸色似乎有越来越黑的趋势。   她亡羊补牢的又添了一句:“在成亲之前就要想好万一将来合不来,两个人分开以后如何生活的事,这是对婚姻的负责!”她觉得自己就很负责。   楚三郎:“……”   他冷着脸一撩车帘跳下马车,将旁边骑马护卫的十一郎从马上揪下来,自己纵马而去。   徒留容妍掀起窗帘,眼看着他的背影而去,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人……没毛病吧?   不过哪怕有毛病,如今货已售出,恐不能再退。   她本着和睦家庭的原则,隔着车帘子问充当车夫的十二郎:“你家少将军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啊?怎么一言不发就跑了呢?”   十二郎本来只是专心赶车,可是他是练武之人,耳力过人,被迫听了一段小夫妻俩的争执,原本准备将自己的想法烂在肚子里,不论是惹不起的少将军,还是他最近正力巴结致力于娶妻大业的少夫人,都不准备讲出来。   可是少夫人她亲自问了。   她不耻下问了。   十二郎觉得他不能再沉默了。   “少夫人,你觉得还没成亲就想着要和离单过……这种想法真的没问题吗?”   容妍纠正:“你丢了前提。前提是两个人若是性格合不来,也只有走这条路了。\"   十二郎抚额:“不管前提后提,少夫人在没有成亲之前,有想过万一跟少将军过不下去了和离的情况吧?”   “呃……想想而已,怎么了?”   “这种事情,想也不要想!”十二郎甩一个响鞭,果断给容妍今日的话题下了个结论。   在大梁,妇人之中除了寡妇,以及一小撮不太满意婚姻的妇人之外,社会的主流价值仍然是从一而终。   容妍从马车里左翻翻右翻翻,终于找出一个核桃来,想也没想便掀起车帘向着十二郎的脑袋砸过去,眼瞧着要偷袭成功,哪曾料得到十二郎听风辨物的能力极不错,听得耳边传来风声,想也没想便伸手捞了起来,并且转头非常大度的向容妍一抱歉:“谢郡主赏饭!”然后边赶车边剥核桃。   容妍:“……”她是来求安慰的吧?不是来求批评的吧?!   果然活该十二郎打光棍讨不到老婆,连安慰人都不会!   她现在还不知道,最近十二郎在自己面前出现的频率太多,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她郁闷的回到了家里,向楚夫人请了安,又从楚夫人处暂时抢夺到了小肉团子的监护权,抱着儿子乐呵呵回房去了。才进了自家院子,便觉得今日家里气温极度低落,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   小肉团子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种低气压,不肯再发出一点动静,脑袋直往她怀里拱……原来这小子是饿了。 不用问都猜到了,定然是她家里那位活动冰块出现了,并且心情很不愉快。 容妍抱着小肉团子踏进房里,但见楚君钺已经沐浴完毕,头发都滴着水,人却坐在椅上不动,目光冷凝,形似制冷冰柜,且效果堪赞的那种。她毫不在意他的冷脸,走过去,将小肉团子塞去楚君钺刚刚沐浴过的怀抱里,自己拿起一旁的布巾替他擦起头发来。 小肉团子本来准备好了开饭,结果被猛不丁塞进了阿父怀中,顿时不满,伸着小肉爪子便向楚君钺垂下来的长发进攻,一把扯住了一绺湿黑的头发便死命去扯,直扯的楚三郎眉头都皱了起来。 容妍暗笑,却不肯援手,只闷头替他擦头发,看父子俩为了一绺头发暗中展开拉踞战,等楚君钺用强势的武力把小肉团子镇压了,小肉团子眼冒泪花却还要不屈不挠的与之战斗,她也将他的头发擦的半干,这才从他怀里将小肉团子捞起来,闷头坐到里间床上去喂奶。 小肉团子吃饱喝足,很快便打着小呵欠睡着了。 容妍回想一下十二郎的话,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脑回路,果然是与本地土著男有着本质的区别。譬如本地流行执子之手,一辈子不分手,哪怕中间插着四五位小妾,六七八位通房,只要正妻没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那也不至于到和离或者被休的地步。 因此从芯子到外皮都是本地土著们的想法就是只要双方成亲,便是一辈子。 而她的想法明显带着前世对婚姻持理智悲观心态的人们的谨慎态度,哪怕在昏了头的时候,也还会保留最后一丝清明,牢记着自己的人生底线,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一步,便只能忍痛分手。 这算是两人成亲以来,第一次发生了冲突,想法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她还没想好如何劝服楚君钺,索性去寻楚夫人帮忙。 已近年关,家中诸事烦忙,她虽还有别事,到底身为儿媳,该尽的义务还是要尽一尽的。 楚夫人见她肯主动帮忙,自然高兴万分,令仆妇将需要核查的帐目从帐房里搬过来,令她去核算。 经过容妍初进门显露出在帐务方面的长处,以及深知市井物价的超强记忆力,原来那些弄虚作假的都被撤走了,新任的这些人明显老实许多,不再想着糊弄主子,她查起帐来倒轻松不少。 容妍在楚夫人处这一忙便是四五日,又协助楚夫人打点送往各亲朋故旧之间的年礼,还有往宫中送的。家中又布置起来,还要随时监督仆人别偷懒。往年楚夫人亦忙,今年有了容妍相助,自觉工作量减少一倍有余,顿时轻松了起来。 她轻松了起来,便有暇端详正忙的浑然忘我的容妍,小声与杜嬷嬷讨论:“阿妍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我怎么瞧着不太对劲?” 杜嬷嬷消息灵通,一早便听说了少将军与少夫人在冷战,房里丫环仆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周嬷嬷也有些犯愁,找了她好几次,“老姐姐,少将军与少夫人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都不肯看对方一眼,你能不能在夫人面前说句话儿,劝劝他们?” 楚夫人亦忙,杜嬷嬷等了好几日,才等到今日的机会,立刻便将此事告之,“……也不知道三郎与少夫人这是为了什么恼起来了。若能知道,必定能劝的他们合好。再这么冷战下去,实在不好。” “竟然有这事儿?”楚夫人很是诧异:“他们向来不是好的形影不离,恨不得成为一个人吗?怎的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杜嬷嬷苦笑。 至于原因,她也问过周嬷嬷。 周嬷嬷是暗中打探过容妍的口风,可是却打听不出什么来。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看看再说吧。”楚夫人毫不在意。年轻的小两口怄气,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都是抹不开面子,需要一个台阶下。说不定过些日子,一方服了软,自然就能和好了。 这一看就看到了过年,宫中大宴,各处亲朋旧友相邀……眼看着到了元宵节,两夫妻都还没和合。 ☆、163 冷战 这是自定情及成亲以来,夫妻二人之间初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冷战。 容妍是没想好如何与本地土着楚三郎沟通,楚三郎却是向秦二郎求教:“老婆不听话应该怎么办?” 秦二郎其实这方面的知识非常匮乏,他经验比较丰富的是:不听老婆的话应该如何保护生命安全?以及如何应对老婆大人的暴力问题,还有学会在不想听老婆话的时候,如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 每一条都与楚三郎这个问题相去甚远。 可见他在家庭生活之中,已经夫纲全无,但楚三郎还试图重振夫纲。 秦二郎在羡慕嫉妒恨好兄弟在婚姻生活之中的地位的同时,又为了表现他在家庭之中的地位,是个让老婆仰慕顺从的大男人,给楚三郎支了许多招。 其中最典型的调教老婆三部曲是:“饿她三天&揍她三顿(但要注意力度,以及下手的地方,总归不能出现伤亡情况,最好是……在床上揍)&冷落她三天,让她明白你的重要性……”,楚三郎想了想,觉得饿她三顿不太能实现,老婆最近都跟老娘一起吃饭的。 况且小肉团子还在哺乳期,当娘的饿三天,儿子不得断顿啊? 这是连老婆儿子一起饿,有点惨无人道了。 至于揍她三顿,且秦二郎已经给出了揍的地点,楚三郎自动将画面切换成红粉绯绯的图象,最后有点把持不住,又觉得冷战时期实行这种行为……倒有点示弱的意思,好似他有多离不开她似的,这一条也行不通。 剩下的只有冷战三天了。 假如楚三郎是个善于观察的好青年,必然能够发现,这只是秦二郎在打嘴炮,通常他与虞世兰之间有点冷战的征兆,兰郡主提起鞭子将他抽一顿……他就老实了。什么念头都被掐灭在萌芽状态了。 他只不过是将自己日常想要在家庭内部实施,但却实施不了的事情拿来给病急乱投医的楚三郎支招。可怜楚三郎回头想一想媳妇儿惊世骇俗的想法,打着成亲了日子过的不好就要和离的念头,他也觉得这招略靠谱,冷落下她,好让她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于是夫妻俩的冷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本来他的心理预期时间是三天,只要过了三天,老婆乖乖服软,然后再去床上进行一番密切深入的交流,一切都完满了。反正结果是没有差别的,无论是她有和离的心思还是没有,被他抓到手中的人,这辈子是别想和离了。 但是坏就坏在……两个人都有各自的骄傲。 容妍起先确实想着服个软,顺便好好沟通一番,当然她的沟通是非常理性的谈话,与满脑子黄色念头的楚三郎的深入沟通完全是两回事。可是眼见着楚三郎板起那张应对别人的冰块脸来,她故作无视他的冷脸,有意亲近,都被楚三郎忽略了,完全是漠视的态度。 结果又近年关,在将全副精力放在过年的一应准备事宜上之后,容妍也终于放弃与楚三郎沟通的想法了,好歹等他想明白了再说不迟。 大过年的,楚三郎去秦家拜访,差点喝个酩酊大醉回来,在背人之处揪着始作俑者秦二郎的领子质问他:“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与老婆冷战时间太久,大家都抹不开面子来服软了。 哪怕是出门宴饮,无论宫中还是亲朋,亦或容妍娘家,夫妻俩有志一同的表现出恩爱的样子,可是只要出了旁人家门,准备回家,便立刻拉开距离表明继续冷战的态度。 冷战预演成了事实,楚三郎追悔莫及。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哪道坎过不去,总归就是不痛快。 最近十二郎他们一帮兄弟的日子丝毫没有因为过年而放松下来,反而比以往的训练都要辛苦。据十一郎与十二郎私下分析:少将军这是将舍不得对老婆发泄的怒气全都发泄到了他们身上。 分析结果:欲求不满的男人真可怕! 楚六郎支招:“不如……咱们帮少将军特色个美人?”只要解决了少将军的房事问题,想来他对大家就会温和许多吧? 大过年的,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有谁见过在结着冰的湖水里练习憋气一刻钟的? 少将军就能想出这个法子。 至于冬泳……那都已经成为一部分训练日常了。 十二郎用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瞧着他,顺便好心提点他:“我觉得……你若真给少将军寻摸来个美人儿,明年的今天我会去你坟上给你烧点纸钱的。”自己想死别拉上众位兄弟啊! 总之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主子冷战,护卫遭殃。 元宵节这日,吃完了晚饭,楚夫人便催促儿子媳妇上街去逛逛,她来带孩子。 十二郎听到这个消息,暗赞一声夫人英明,跑去将马车亲自检查一遍,又求了红缨特意在马车里熏上香,准备好了食盒等物,这才巴巴站在夹道里等着两位主子出门。 容妍估摸着楚夫人大约瞧出来点她与楚三郎之间不和谐的苗头了,这才有了此意。她也觉得冷战的够久了,至少有这一次冷战的经验,下次夫妻之间再碰上三观不合需要沟通的事情,大约楚三郎也能自觉自发的进行沟通,而不是消极的与她冷战。 ——等到后来她知道冷战这主意竟然是她的好姐夫秦二郎给出的,并且她家那个傻子听信且采纳了,容妍毫不犹豫的向虞世兰告了一状,倒让秦二郎赚了一顿好打。 此是后话。 原本今日出行,楚三郎还想骑马,但十二郎多有眼色啊,立刻表示他这番话说的有点晚了,马厩里养着的马今儿都送到庄子上去蹓了。马这种生物天生喜欢驰骋,哪怕将军府占地面积再大,也不适合跑马。又因为楚家乃是世代军旅,最见不得驽马,但凡过个三五日,家中养的马儿必定要送到庄子上去跑两日,保持最好的体能,再送回来。 楚家人出行,京中权贵每常瞧见,无不羡慕他们家养得好马,一瞧之下便知其神俊。 楚三郎原本只是面子问题,见十二郎面不改色的撒谎,却也没有点破,心中还赞他今日很是上道,还懂得替他制造机会,这两日他冬泳以及练习潜水的次数倒可以减上一减了。 他们主仆讲话的声音都有意拔高,楚三郎在确信马车里的容妍当真听到了家中再无骑乘的马了,这才冷着一张脸上了马车。 当下夫妻二人沉默着坐上了马车。十一郎与十二郎在一旁猜拳赌输赢,看谁输了谁就出这趟差。 最近楚家一众护卫皆非常自觉,知道靠近少将军准没好事,随时有可能被炮灰掉,都争先恐后的挑远离少将军的差使。 三拳两胜,十一郎赌赢了,拍拍十二郎的肩膀,幸灾乐祸的送他:“兄弟你保重!”目送着十二郎心不甘情不愿的跳上车辕,充当车夫,这才得意的往回走。 马车里却不是这般和乐的景况,容妍与楚三郎相对而坐,楚三郎板着脸,容妍闭着眼睛养神,至于十二郎要将他们夫妻俩载到什么地方去——两个人没有一个肯关心的。 这会儿两个人都在心里计量着,该怎么打破僵局。 马车一路平稳前行,驶往上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楚三郎借着外面时不时从车帘缝隙里闪进来的灯光,偷偷打量容妍的气色。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眉目如画,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闪出一种惊人的疲态来,似乎眼睑之下都有了暗青色,只除了去宴饮之外,她有空便往外跑。听派过去的护卫讲,她去慈幼局的次数最多,大过年的还抽空去陪过她那位阿姐林碧月。据说林碧月带着三个闺女在慈幼局住了下来,庄秀才找上门来几次,她都不肯回去,如今正在慈幼局里帮忙管理被容妍捡回来的妇人以及孩子,顺便做些清扫工作。 其次容妍剩下的时间便去巡视自己名下嫁妆铺子的收支情况,开除了两个不负责任的掌柜,新近提拔了做事卖力的伙计…… 总之,她的生活触角似乎已经从成亲生子之时紧缩在将军府里的范围向外扩展,且不知最后会扩展到哪里去。 楚三郎内心深处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总得再冷战下去——老婆就放心大胆去搞自己的生意了,压根没空理他了。也许就会朝着她最初的想法而去了。 这实在不是他乐见其成的。 他脑子里这会儿飘荡着好几个版本的开场白,最后捡出来的只有一个版本自我感觉比较适合。 交心版:喂老婆你最近在做什么能讲讲吗? 先从最寻常的开始聊起,据说可以迅速降低她的戒心,拉近二人降至冰点的关系。 再或者,他还可以问一问:老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过本着重振夫纲的原则,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开口问。 至于闭着眼睛的容妍,她心里正盘着坏主意,考虑到之前的想法让他不能理解,自己是不是再想个法子吓一吓他,好让他正视一下妇女同胞们的地位,顺便……也重振一回妻纲? ☆、164 和好 北狄会馆,位于南城朱雀门右侧,会仙酒楼旁边。 这一带会馆酒楼林立,当初北狄人要建馆,还是容妍与阿木尔以及北狄同行的小伙伴们一起选的址。选址在此的理由比较充分:此处美食林立,还有一众商铺相连。选定的宅子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栈,场地非常大,稍加改建便可以做会馆,比较适合初来大梁的北狄人落脚,接受北狄政府有偿援助。 ——北狄会馆的建馆资金是北狄国库拨发,北狄特使与一众商人垫付,回国之后审核报销。 提起这事来,就不得不提容妍的另外一种神技:雁过拔毛。 她奉萧泽之令,跑前跑后的为北狄商人办事,顺便赚些跑腿费。连阿木尔也好几次悲愤质问:“阿妍,我们在北狄的情谊呢?难道还比不上金子值钱?” 容妍这时候必定拍拍他的肩,安慰他:“正因为我们的情谊比金子还值钱,所以我才会收点金子以示对你们的尊重!不收岂不代表咱们的情谊连金子也不如?!” 阿木尔:“……” 后来她成亲生子,做月子到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没成想元宵节竟然携夫婿前来,大出阿木尔及一众北狄小伙伴们的意料。 北狄人热情,今夜又是大梁的元宵节,爱热闹的已经出门看了一圈灯回来了,不想出门在人山人海里被挤的,便在会馆院子里架起篝火来,篝火之上烤起整只羊,旁边又备有美酒,准备好好享受一个晚上的欢乐时光。 有人坐在篝火旁自弹自唱,还有人打起手鼓来,有年轻的郎君娘子们在场中跳舞,见到容妍一行,先自上前来,拉了她往场中去跳舞。 楚三郎从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篝火映红的脸庞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与场中的少年男女踩着鼓点共同起舞,裙袂飘扬,腰肢款款,舒臂轻缓。 她跳的兴起,将一旁围观的楚三郎给拖入舞动的人群,并且小声与他咬耳朵告诫:“在篝火会上拒绝与北狄人共舞,就是在侮辱他们,是会引起两国纷争的!”先扣个破坏两国邦交的大帽子下来,不怕他不忍。 手脚僵硬的楚三郎大约是最近与老婆冷战太久,难得见到她心无芥蒂的开怀笑容,便跟被蛊惑了似的,不由自主的被引到了场中央。 容妍却朝着身边的年青郎君以及小娘子们使个眼色,便有人一哄而上,将楚三郎从她手里拖走,围在当间舞动了起来…… 十二郎面临的选择是:杀进重围,将自家狼狈的主子抢出来或者乖乖躲到一边享受美酒烤肉。 若说是打仗,潜下水去凿穿对手的船只,那是熟练工,可是从一群热情跳舞的人潮之中将自家主子抢出来,还不能有不友好的行为,对他考验委实比较大。 在他驾车拉着两位主子在街市上转了一圈,败给了寸步难行的观灯人潮,最后大约是车里的两位不耐烦了,少夫人吩咐:“去北狄会馆。”少将军不曾反对,他们这才出现在了北狄会馆。 比起北狄会馆里少将军如今面临的尴尬,十二郎觉得他宁愿被挤在人潮里挪不动,也不愿意看到少将军被一群 北狄小娘子们围在当间跳舞,而少夫人与阿木尔等一众青年郎君坐在篝火边饮酒吃肉…… ——怎么感觉性别颠倒了?! 不止缩在一旁的十二郎如此作想,便是被围在跳舞的人群之中的楚三郎也作如此想。他数次想要突出重围,可是北狄少年男女们舞动起来,倒好似有意要阻断他的去路一般,扭腰送胯,少女们姿态撩人,不比大梁贵族少女们含蓄的暗送秋波,他一律可视作无物。 若真要突破防线,恐免不了与这些北狄少女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肢体相触,委实不妙。 阿木尔饮一口酒,拿镶着宝石的匕首在烤的金黄的羊腿上切下一块肉来,送到了容妍面前的碟子里,笑意满满:“这是……楚三郎惹你不高兴了?” 容妍仰头灌下去半碗美酒,又吃一口香酥肥美的烤羊肉,面上笑意浓浓,盯着场中正僵硬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家老公,说了句看似玩笑实则十分惆怅苦逼的话:“阿木尔,你信不信——我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做到大梁妇人的三从四德,贞淑娴静。”一生安守于后院,做男人身后温柔的影子。 他们一起走过的行商之路,那些星空之下匆忙遥远的异国他乡,半路遇到沙盗的劫杀……不得不说,阿木尔对于容妍某一方面的了解,远甚于楚三郎。 与爱无关。 楚三郎认识的容妍,只是大梁一个不出大格的少女,聪慧勇敢,深得他心,可是阿木尔认识的容妍,却是绝境之中百般磨砺求生的少女,连性别都可以忽视,可何况是凡尘俗世之间的规矩? 她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自由的生长,如今要将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枝枝桠桠亦或连阿木尔也不知道的原本就是容妍性格之中的一部分,再收回后院去,安静顺从,这太也为难。 阿木尔轻笑:“所以……你就将他带过来了?” 至少要让他了解一下,这几年她在北狄的生活,乃至思想变化? 容妍由衷赞叹一句:“还是你最了解我。”至少在这个世界的异性里面。 阿木尔眨眨眼,笑的十分得意。 “不过,将来我家三郎一定比你更了解我!”容妍忍不住打击他。 阿木尔脸上的笑意稍稍凝固,转瞬间又笑了起来,举碗示意,二人各饮了一口酒,然后齐齐转头去瞧被围在中间的楚三郎——他的脸色渐渐黑了起来,但因为在外国友人的面前要维持基本的礼仪,又不能发作,很是憋屈。 容妍在心里笑到内伤,瞅一眼窝在不远处闷头大口吃肉喝酒假装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十二郎,终于良心发现,决定美救英雄,踩着鼓点往人群之中挤了进去,北狄少年男女们会意,立刻闪开一条通道,由得她到得中间,将自家老公牵了出来。 楚三郎长出了一口气。 他平生还未遭遇过这么尴尬的场景。 若不是自始至终容妍都笑意盈盈,并没有与欢歌热舞的北狄少年男女们交头接耳密谋过什么,他都要怀疑这小丫头今日将他拖到这里来,就是存心看他笑话的。 篝火旁边的阿木尔用一碗美酒向他打招呼:“楚三郎,好久不见!” 楚三郎用酒碗相击的清脆声,以及仰头一饮而尽的豪爽态度算作回应。 其实从第一次相见到现在,这二人都始终不太对盘,每次见面都有不同的状况出现,容妍倒是处之泰然,只要自家老公不吃阿木尔的亏便好了。 楚三郎方才在人群中央,瞧见远处与阿木尔美酒唱和的容妍,心里就跟打翻了一缸醋一般,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可是经过这么久时间的冷战,不止是容妍苦恼要如何让楚三郎更为了解自己,便是楚三郎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是两个人成了亲,便要成为最亲密的爱人。 相爱是真的,但是……深深的了解,却未必。 方才看到与北狄少年男女共舞的容妍,那一瞬间,除了惊艳之外,却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容妍以另外一种状态生活过数年,并且这种生活状态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么比起成婚之后被囿于一方天地的生活与之曾经在北狄生活过的数年,到底哪种生活才更令她感觉深深的愉悦? 有些事情总怕对比。 以前楚三郎从未想过,成亲之后的生活对容妍意味着什么。分开的太久,而他想要在一起的念头过于急迫,却忽略了除了在一起之外,容妍内心里真正想要的生活,会否就是守着他在将军府的后院安稳度过一生? 在见识过了她那么灿烂的笑容之后,他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了。 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容妍对他的爱意,可是哪怕是再深浓的爱意,也许她在成亲之前也曾犹疑过,动摇过,婚后生活会否真正的适合她? 这几乎算是成亲以来,楚三郎第一次站在容妍的立场上,考虑她内心的感受。 这天晚上,在回去的马车里,楚三郎握着媳妇儿的手,特别真诚的向她道歉:“阿妍,咱们以后再也不冷战了,合好吧!都是秦钰那混蛋,居然教我冷落你些日子,说这样你就会乖乖听话!我不该听他的,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心里多难受。”他露出个求抱抱的表情,顺便把好朋友给卖了。 不过详细的细节就不必描述了。 比如秦二郎的建议是冷落三天,但情势不由人,他们这场冷战持续了三天的好几倍。 容妍对自家老公被一堆北狄少年男女的热舞逼迫的终于丢盔弃甲,握手言和欣然悦意,顺从他的心意给了他一个满怀热情的拥抱,向他得意的眨眨眼睛:“其实……咱们俩确实需要好好冷战一场。”在楚三郎不解的眼神里,她直起身子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摸一只温顺的大金毛一般(只是某人毫不自知),“与其一辈子三天两头冷战,不如一次性将一辈子的冷战都积攒到一起,体验过一回以后,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以后无论有什么解不了的心结,都可以摊开来说嘛!” 楚三郎正觉浸在合好的美好感觉里,并未察觉容妍行为上的不对之处(摸脑袋这个行为通常是他的专属动作),况且与老婆恢复正常邦交的第一个晚上,必定是水乳交融的漫漫春宵,为此他十分期待,一时变的分外好说话,还对容妍的话狂点头表示赞同:“一定摊开。以后有事一定摊开来说。”又想起近日自己十分纠结的问题来,终于还是绕了回来:“阿妍,你在没成亲之前,真的想过成亲之后万一过不下去,便要与我和离?” “想过啊。”容妍点点头,见他的神色转为黯然,立刻道:“别的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不会离开你,但只要你身边有了其它女人,我就立刻离开你!”抓紧时间巩固自己的唯一属性。 原来是这样啊?! 楚三郎立刻眉开眼笑,放松了下来:“岳父也提过此事的,难道你当我的保证不作数?!”轻咬了下她小巧的鼻头,泄愤一般,终于还是没舍得下重口,象征性的轻啄了两下:“我敢保证,你完全没有机会离开我!” 十二郎在车辕上车微的抖了两抖,忍不住狠狠打了个饱嗝,只觉得今晚闷头苦吃,吃多了,这会儿不小心听到主子们的情话,当真有些影响消化。 ☆、165 温柔 楚夫人亲自出手搓合儿子儿媳,小两口倒也知情解趣,顺应长辈美意的和好了。人还没回来,消息已经传回了后宅,喜的杜嬷嬷直念佛:“阿弥跎佛!”旁边小丫头抿嘴儿笑,被她当场抓包。 “笑什么?” 那丫头也伶俐,当即回道:“明明是夫人的功劳,怎的嬷嬷却念起佛来?” 一句话倒让房里丫环仆妇们皆笑了起来,唯独最小的一只不干了,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楚夫人心疼的将楚小郎抱在怀里轻拍,又问传了消息回来的十二郎:“你家主子跟少夫人既然和好了,怎的还没回来?” 十二郎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回来的路上,见街上灯市热闹,少将军跟少夫人便下车去赏灯了,打发了属下先回来。” 他们夫妻俩没和好的时候,总喜欢让他在中间传个话,哪怕当着彼此的面儿。如今他们夫妻和好了,便嫌他碍眼了。 十二郎内心感叹:一个好的护卫,除了过硬的武技以及十二万分的忠心,还要有一双善于察颜观色的眼睛,在主子觉得碍眼的时候,自动走避。 至于饿着肚子嗷嗷待哺的小主子,他是无能为力了。 楚夫人让人抓了把钱赏他出去喝茶,又吩咐厨下弄了一碗蛋奶羹来,喂了给楚小郎吃。小胖子饿的狠了,吃的狼吞虎咽,被楚夫人戳着肉肉的脸蛋嫌弃了:“吃相这般难看,将来谁家小娘子愿意嫁给你啊?” 小胖子在婚姻大事与生存大事面前,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完全忽略了楚夫人的谆谆教诲,惹的杜嬷嬷忍不住笑:“他才多大呀?!又哪里懂这些?” 楚夫人怀里抱着肉乎乎的小胖子,将小碗里最后一点蛋奶羹喂进他的嘴里,脸上始终漾着挥之不去的柔和笑意:“这贪吃的小模样,跟三郎小时候一模一样。”完全是楚君钺小时候的翻版,从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她多年的心结。 小胖子被喂饱了,在不满的嘟嚷声中睡着了。 一对无良的爹娘却在灯海人潮之中闲话当年,“……那次遇上岚郡主,若不是我,你岂能落得了好?说起来你是不是应该感谢下我,以身相许?” 再次拉着媳妇儿的小手,楚三郎压根不想回家去——楚小郎那个小灯泡在适当的时候总是会发光发亮,打扰他们夫妻恩爱。已食素多日的楚三郎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老婆耳边求欢,换来了容妍含嗔带笑在腰间软肉处拧了一把。 夫妻打闹间,不巧却迎头撞上了虞世兰与秦钰。 秦钰朝楚三郎挤眉弄眼,大意是:兄弟我教的招有效吧? 楚三郎做了个闪瞎人眼的举动——他将自己高大的身躯往媳妇儿身边靠了靠,完全是寻求庇护的模样,还说出了一句颇让人吐血的话:“阿妍,坏人来了!” 虞世兰四下看看,除了他们夫妻俩,这周围全是陌生人。再说……什么坏人能强大到让楚三郎做出瑟缩到害怕的举动? 秦钰敏锐的感觉到了,作为好兄弟的楚三郎应该已经毫不犹豫的将他给卖了。他直奔问题核心,讨好的朝小姨子笑笑,只盼她能不与自己计较,不要告诉自家媳妇儿。 容妍安抚的摸摸楚三郎的大手,“乖,别怕!”行为十分的有担当,语声却恰好控制到与哄楚小郎睡觉的高度保持一致,还非常应景的摸摸楚三郎的脑门:“可吓出冷汗来了?!” 虽然是大冷的天,不明真相的虞世兰还是抱着膀子哆嗦了一下,只觉得抖下来一地的鸡皮疙瘩。 秦钰暗暗朝楚三郎翻了个鄙视的白眼,只差骂他“妻奴”二字了,不过对方回报了他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他顿时忍不住哼哼两声,只觉牙疼。 接下来的一路,主题依旧是闲话当年,比如当初在灯市里宛若仇人的姐妹俩曾经对峙,秦钰围观,楚三郎救美,却不曾想到过会有今日境况。 提起旧事,容妍与虞世兰忍不住相视一笑。 “你那会儿真讨厌!”小郡主一扬下巴,俨然还是当年那个跋扈骄傲的虞世兰。 “你也很讨厌啊,除了会仗势欺人,还会干嘛?” 虞世兰在容妍脑门上敲了一记,答的非常无耻:“我如今还是只会仗势欺人,别的什么都不会!”只是颇为惆怅的是,先帝萧慎驾崩之后,新帝萧泽并不待见虞传雄,连带着她仗势也收敛许多,只能在自家后院里训训自家男人。 紧跟着她们姐妹俩身后的秦钰与楚三郎今晚安静到令人生疑,只用眼神在互相交流,一个谴责对方不够兄弟,竟然不用下刑就把兄弟给卖了,另外一个鄙视他出的馊主意,害他平白无故素了这么久,夫妻关系失和,完全是在帮倒忙,若非人潮拥挤,各自的老婆都在前面走着,恐怕都要找场子干一架了。 等到他们逛够了,各自在街边随意雇了车回,已经是月上中天。他们到了楚夫人房里,见她与楚老将军还未睡,小肉团子却睡的口水横流。 夫妻二人夫唱妇随,来接小肉团子回房。楚三郎亲自抱着楚小郎,容妍在旁掩掩小被子,将小肉团子的白胖脸儿整个的遮起来,怕他着了风。 楚夫人眯眼瞧着他们夫妇和乐的模样,颇感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是夜,小胖子被安置到了大床旁边的婴儿床上,楚三郎怀抱娇妻,也不知道是不是素的太久了,此刻脑子里想的不是如何吃一顿大餐,而是今日在北狄会馆之时,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念头。 夫妻二人都有未尽之语,夜阑人静之时,正适合忏悔、剖白、顺便干点相亲相爱的事儿。 楚三郎首先检讨了自己,作为丈夫的失败之处,不该听信秦钰那厮的馊主意,其次不该胡思乱想的与老婆计较,最后表示,从今往后,他一定支持老婆的任何决定,哪怕不理解,也会与她沟通,深入了解,而不是本着夫威,想要让她顺从听话,离不开自己。 “我当初想娶你回来,只是想疼你宠你,并非是想压制你,让你做个小可怜的。”他低下头,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吻,充满了怜惜之情。 在将军府这个院子里,肯听他话的丫环奴婢太多,他非常羞愧的发现,在遇到问题,意见不一致的时候,竟然想到的是要让媳妇儿顺从于自己的意见。 容妍摸摸他英挺的眉毛,也用同样的力度回吻了他,心中满溢了爱意,“三郎你要原谅我,我恐怕做不到一个标准的好妻子……这几年与北狄人相处的习惯了,有点不太习惯大梁夫妻之间那种什么事情都是男人说了算的。”本来是前世里固有的观念,如今不过是拿北狄女子地位高于大梁来做借口,这才能取信于他。 说起来夫妻两个观念不合,原本就是需要磨合的一件事情。可是有些观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楚三郎的可贵之处于在,他愿意为了她而改变,而不是固步自封,强势霸道的要求容妍一切都以他的意见为准,这就非常难得了。 对此她心怀感激。 楚三郎最是见不得她小可怜示弱的模样。平日里一副有担当的女汉子模样,偏偏又能干的紧,此刻在自己怀里眼巴巴瞅着自己,水漾的眸子里带着惶恐,仿佛下一刻自己若是说出什么让她伤心的话来,她便要伤心流泪了(大雾),他一时被眼前可怜巴巴的小媳妇儿给激起了一腔男儿气概,热血上头,在她颊边狠狠亲了一下,毫不犹豫的保证:“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做不来三从四德,那就由我来迁就你!这总行了吧?! 被他紧搂在怀里先时还因为说了真心话而惶恐不已(?)的小媳妇儿立刻双眸发亮,不顾自己有春光乍泄之嫌,爬起来兴奋的在他左右脸颊上各印了个戳子:“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郎可不许反悔了!” 她这么高兴,楚三郎瞬间只觉得为了她不管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在沉沦的瞬间还在连连保证:“将军重诺,我又岂会骗你这个小娘子?” 后来他每每回忆起旧事,只觉夫权沦落便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只恨不得捶胸顿足,重定盟约。可惜他家小媳妇儿狡猾,从那之后在外行事,瞧着跟从前一般刚烈,可是每每在他面前都比一只小猫还柔顺,每每说话,听起来都是为他着想,总让他在不经意间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楚三郎再思幼时学过的《三十六计》,才知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当时并不觉得杀伤力巨大的美人计,却原来暗含着摧人心胆的力量,总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沉醉温柔乡,而改了初衷。 ☆、166 臂膀   慈幼局在京里挂上号之后,很快便有事情找上门了,还不止一件。   首先便是阿木尔,他带着三名小伙伴登门,只道他们都岁数不小了,一时半会不准备回到北狄去,想在大梁成家立业,他们的婚事就包在容妍身上了!   容妍抓狂:她既不是官府注册媒婆,又不是开婚介所的,更何况要求被介绍的还是跨国婚姻,完全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外啊。   阿木尔却不肯放过她,历数他在北狄对容妍的诸多照顾,如今他相求的只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她怎么就能这么毫无诚意的推脱呢?   容妍:……终身大事还算小事吗?!   引起这件事情误会的,实是两国风俗不同。   北狄有个奇怪的风俗,管离婚的跟主持婚仪的是同一个人,另外还负责接生以及丧葬仪式,俗称巫祝,也算是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了吧。   阿木尔前来找容妍,却是因为慈幼局的缘故。   在北狄人的眼中,慈幼局身兼离婚功能,那再兼媒婆之责,最是正常不过了。容妍一想到万一将来她真负责替这几位北狄小伙伴们保媒拉纤,他们媳妇生孩子,保不齐还要来找她。万一婚姻出现问题,也要找她,顿感头大无比。   可怕的不是介绍一桩或者几桩跨国婚姻,而是婚介所开张之后,促成婚事之后的后续服务_____婚姻这事儿,不比卖件东西出去,可以定期维修。   阿木尔见她面带难色,当即拿出无赖手段,就只差撒泼打滚了,连负心忘情都讲了出来。正逢楚三郎下班回家,听到这个词当时脸色就变了。可恨他还不知自己说错了话,容妍见势不好,立刻应了下来,轰他们回会馆去,只道改日登门必定带几张画像过去,让他们挑。   好不容易将几人打发走,容妍家后院便起火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抚平了楚三郎的醋意。   楚三郎一边享受着老婆无微不至的体贴,丫环婆子一概不使,只支使的她团团转,还要一边咬牙:“负心忘情?嗯?”负谁的心了?忘什么情了?   尾音高高挑起,含着怀疑。   容妍点头哈腰的解释:“误会!误会!三郎别生气啊,这真是误会!阿木尔大梁话向来说的半通不通,完全是误会!”没文化真可怕。   楚三郎回想一下自他回来之后,阿木尔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觉意有所指,只觉心中一团郁火扑腾扑腾就涌了起来。要说容妍对那北狄小子,或者没有什么,但要说那北狄小子对自家老婆没有觊觎之心,楚三郎是一点也不信的。二人初初重逢,容妍就陪着那北狄小子在酒楼吃饭,后来数次跑来打扰他们的二人时光,时不时有意在他面前提起二人在北狄共度过的美好时光,若说不是有意,打死他也不信。   不等容妍将此事弄出眉目来,又有另外一件事找上门来。楚夫人回娘家,门房来报,沈夫人求见,她听到通传还愣了一下,“哪位沈夫人?”脑子里迅速回想楚夫人往日知交旧识,翻了一遍也没想出头绪。传话的婆子是二门上的,外面传话进来说是求见郡主,只当是郡主娘家旧识,哪知道入内回禀,原来郡主也不知道,顿时傻了眼。   无论如何,人都已经到门上了,容妍一面吩咐下去,将客人引到花厅里,先将小肉团子从怀里揪下来,准备换衣收拾,前往花厅待客。哪知道小肉团子见他阿娘要扔下他,立刻紧抓着她的衣角不撒手,而且憋出两泡眼泪来,完全是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容妍又好气又好笑,她一将小肉团子的小胖爪子从身上扒拉下来,他便立刻卯足了劲儿大哭。这小子身体壮实,嗓门又大,哭起来不肯控制音量,当真是号啕大哭,无论是声音还是眼泪,都不掺一点假。她若是弯腰将他揽在怀里,他能一秒钟停止不哭。   容妍十分无语。若是带着这小子去待客,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拉了尿了,又有个高音喇叭的音量,真是要命。母子两个在房里实行拉锯站,花厅里,沈夫人已经带着沈娘子落了座,即刻便有丫环奉茶,“郡主安顿好了小郎,即刻过来,夫人稍待。”   沈夫人年约四十许,眉间隐带轻愁,闻言只当这是慧福郡主的借口,大户人家都有乳母,当用得着主母亲自带孩子。她忙道:“贸然来访,扰了郡主的清静。”   在旁侍候茶水的正是红缨,她出来之时,楚小郎还揪着郡主的衣角大哭,郡主正头疼万分的弯腰站在床边哄他。她抿嘴一笑,“夫人千万别见怪,我家小郎是郡主亲自带着的,所以比较粘郡主,等哄乖了小郎,定然马上过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却是容妍疾步而来,面上尚有尴尬之色。一进来便与沈夫人致歉:“对不住了,累夫人久等,实是家中小儿顽劣,这会儿哭闹不止。”   沈夫人这才知原来那丫环并未说谎,慧福郡主确实被自家小郎缠住了,也不知触动了她心里那件旧事,当即笑了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子,有时候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母女俩起身向郡主行礼。   容妍对此深有同感,“对的对的,有时候他哭着闹着不听话,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言语间满是浓浓母爱。又忙伸手去扶沈夫人,“夫人何须多礼。”   沈夫人见她一片慈心,说到底她是个好母亲,不肯简单粗暴的待孩子,才有此事,当下自不待言,与她客气一番,分宾主而坐。一时有沈家仆人奉上重礼,除了人参燕窝这类补品,还有首饰头面绫罗绸缎,林林总总十分隆重。   容妍心里嘀咕:无事献殷勤,这一位难道是想求她娘家的门路还是她自己的门路?   自容家全面回归,容国公以及她自己遇上这类的事情太多,都有几分麻木了。   “无功不受禄,夫人这么重的礼,我如何敢收?还请夫人带回去。”   她合上礼单,示意丫环将礼单送还给沈夫人。沈夫人下首的小娘子立刻起身,纳头便拜:“当日蒙郡主大恩,救我一命,又令我脱离苦海,我心内委实感激郡主大恩,家父母也十分感激,这才要自上门道谢,万望郡主不要推辞!”   容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位便是沈公知的夫人以及沈娘子。   “沈娘子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只做了举手之事,当不得娘子与沈夫人如此重谢!娘子今日能平平安安站在这里,全赖沈大人疼爱,与我干系并不大。”若非沈公知爱女护女,不是个以儿女婚事博前程的,沈娘子哪里能和离?   容妍忙起身去扶她,但打量她的模样,确曾是陌生不识。这实在也怨不得她,当初与沈婉的初次见面,对方鼻青脸肿,哪里瞧得出本来面貌。这是休养了一段时日,才养了回来。   沈夫人亦帮腔:“我知国公府与将军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这点子东西不过是聊表我们母女谢意,郡主千万不要嫌弃。”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份礼单光瞧着也是倾尽心力准备的,她若是再不收便拂了沈氏母女好意,遂欣然收了下来。   沈家母女见她收了礼单,沈婉这才表示,她今日前来将军府求见,一为致谢,二则是想要跟着她干!   容妍顿时傻了眼。   “不是……沈娘子你跟着我干什么呀?” 洗衣煮饭带孩子?旁的比如北狄会馆那边的事情外人也插不上手,至于嫁妆铺子,这是自己的私财,没必要请个外人来帮衬吧?还是个官家小娘子。怎么感觉她真的成了陈大人口中拐卖他儿媳的人贩子——前儿媳。   沈婉见她不肯答应,竟然起身,直直跪到了她面前,“郡主若是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容妍忙起身扶她:“……沈娘子好不容易回到了阿父阿母身边,正应过些舒心日子才是,我这里……我这里委实没有事情要沈娘子来做啊!”又不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救了弱质女子,便要以身想许。再说她也不是俊俏郎君,完全没有那方面的隐忧。   沈婉说的极为认真:“我想去郡主开办的慈幼局去做事。”   容妍:“……”   慈幼局从创办之初,就是公益性质的机构,最开始的想法并非是盈利,只是替广大婚姻不幸的妇人们提供一个庇护所,类似乎后世的妇联机构,不过是民间草创。但是自接收的妇人们多了起来,容妍便不得不考虑后续发展了。   人都是有惰性的,起初妇人们是会感激她的好意,但这不是她要免费义务替这些妇人养老的理由。她想要创立的慈幼局,是想替这些妇人在社会上寻一条出路,寻一条立足自强的路,而非将她们从婚姻的院子里移居到慈幼局的院子里,让她们过完此生。   说实话,慈幼局还真缺少沈婉这类知书识礼的管理者,她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一个人也成不了事。如今平日她不在之时,慈幼局的琐事都是林碧月在勉强管   着。但林碧月识字不多,管理不便。   容妍将沈婉扶了起来,不得不认真告诉她:“慈幼局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将来会怎么样,连我自己也心中没底,婉娘若是想来,我求之不得。只是……薪金方面,目前可能还定不下来。”   沈夫人原本便发愁闺女和离之后的精神状况,只盼着她不要整日在房里以泪洗面,若能找些事情来做,也好分散下她的注意力。譬如寻常看书绣花这类极静的事情,却最是不好。一个人呆着难免胡思乱想。沈婉后来主动提起来,她想去跟着慧福郡主去慈幼局,沈夫人犹豫再三,又与沈大人商量。   沈大人那日在朝堂之上,还是初次见慧福郡主。但容国公与楚家门风清正,慧福郡主的成长经历在市井间就是一则传奇,朝中诸人无不风闻,沈大人听了当即拍板:“慧福郡主胆色无双(朝堂辩论),又孝顺仁义(远赴边陲流放),只望婉娘跟着她,能坚强开朗起来。”   沈夫人忙道:“郡主若是能带着小女,让她跟着郡主学学,我便放心许多,还谈什么薪酬。”沈家倒真没想过让沈婉去赚钱。哪怕出嫁又和离的闺女,养家糊口也不是她的重任。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167 变数   沈婉是个温柔认真的小娘子,亲自求上门来,要跟着容妍去慈幼局做事,第二日开始,当真前来将军府报道,准备跟容妍一起去慈幼局。   她来的时候,小肉团子正在耍无赖,跟个考拉一样抱在容妍身上死活不肯下来,无论楚夫人怎么哄怎么骗,都不肯跟她走,今日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容妍了。   红缨直接将沈婉引到了容妍房里,见到楚小郎这副无赖样子,当即便笑出声来——她总算是知道昨日慧福郡主为何晚了一步去花厅。   她怀里有个双臂死死搂着她脖子的小肉团子,这造型真心不能见客。   这一天慈幼局里,被救助回来的妇人们除了见到了新来管帐的沈婉,还见到了楚小郎。   林碧月这些日子管理慈幼局庶务,虽百倍用心,实则不会记帐,还是会有错漏之处。到了今时今日,现实已经教会了她低头。见了沈婉的模样气质,又听通文墨,心中再无有不服的,即刻将掌管的钥匙交了上来。   “郡主可算是找人来管了,不然这么一摊子我可真是管不了了。” 如今她在人前人后对容妍都颇为敬服。   “辛苦阿姐了。婉娘管帐,所有一应庶务还要劳烦阿姐打点,况且婉娘还要回家,凡事还要多劳阿姐了。”   哪怕再是公益救助机构,也要帐目分明的。容妍日常并不能随时来,顶好帐务上要有人打理,沈婉打小是按着后宅主母的标准来教养的,又在陈家后院里历练数年,每日侍立在陈夫人身侧,耳濡目染,对管理后宅比起林碧月来,要强上百倍。   没过几日,容妍来过几次便发现了不同。   首先是慈幼局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各处的卫生状况绿化状况都有了很好的改善。以前是全凭大家自觉,勤快的就多找点活干,身懒的便只吃懒饭,但也没人指挥,便看着打扫。林碧月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操心这一院子妇人们的吃喝拉撒,或谁生病了延医问药,于管理上倒真的不很在行。没办法,她婚前与婚后都仅限于一个小院子,再大点的院子怎么安排管理,更多的人如何管理,桩桩件件琐事落到实处,都是学问。   沈婉来了,说是管帐,但从第一天起,她见得这种乱无头绪的打扫方式,便开口分配了一下打扫方式,承包到个人,两日之内,慈幼局果然大有改观。   收了这么多人,良莠不齐,也有身懒耍滑的,以婚姻不幸为借口,恨不得过上夫人般的生活,被人侍候。容妍当初收容这些妇人,只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等人数众多之时,便开始考虑如何替这些妇人们寻一条好路。况且还牵扯到她们肯不肯真的脱离旧的生活,奔向新的起点,便有意只提供食宿,顺便观察各人反应,好想出万全之策来,这才全然放手给林碧月管理。   林碧月行事如何,能力如何,容妍自然知根知底。   她就是料定了事情的发展,哪知道沈婉却是个变数。 一周之后,沈婉便以一副郑重的口气前来找容妍,“……郡主本是好意救助,只是有些人勤奋感恩,有些人不但不知感恩,反贪得无厌,得到好的,还想要更好的,免费的饭吃多了,便想要免费的衣穿,有了免费的衣穿,还恨不得有免费的屋住,巴不得郡主最好送她宅子,长此以往,恐慈幼局成了个无底洞,我怕郡主到时候哪怕有万贯家产,也欲壑难填。郡主就不曾想过应对之法?” 她倒是真心为容妍着想。 应对之策,容妍其实早有想法,只不过一直不曾实施而已。 “我总觉得,这些妇人在婚姻之中遭受不幸,总该给她们一个缓冲的时间,然后才好让她们考虑现实的问题。不过你如今提起来,倒也可以早点实施。”她名下有陪嫁的铺子庄子可以雇佣一部分,又有北狄会馆里认识的不少北狄商人开着铺子,北狄人对性别没有歧视,只要是她介绍过去的,都可以为这些妇人提供工作,好助这些妇人在社会上立足。 将她的计划细细想想,她真是生出一种开中介兼婚介公司的错觉,难道最后还要向家政公司的方向发展? ——这是紧跟着要开几个培训班的节奏啊?! 哪怕是劳务输出,也得有几个熟练工啊。比如请人来教她们个一技之长什么的,用以谋生? 只要思维发散开来,脑子里便有许多念头忍不住纷沓而至,她在那里讲的随意,沈婉却研墨铺纸,唰唰往下写,自觉做一个好的速记员,顺便在容妍卡壳的时候拯救一下她的思维。 “……郡主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嗯嗯,有些妇人倒有傍身之技,比如绣花的手艺不错,有些就……大概除了洗衣煮饭之外,没别的技能了。”关键是煮的饭还跟猪食一般让人难以下咽。 这还是她在集中分配轮班煮饭的观察之下得出的结论。 这些妇人们其实还有个生孩子的技能,不过……在郡主这里反用不上,倒完全不必再提。 沈婉分派厨事,每个妇人轮一日,这才轮了七个人,她那里便有个小本子记下来了当日饭食的味道,材料搭配以及用心程度。沈婉做事的细心程度,远超容妍的想象力。等她见到沈婉送上来的小本子,翻开瞧了几页,眼神里都要放出光来。 当初真没想到,这是拣到宝了。 她抱着小本子将沈婉好一顿夸奖,鼓励沈婉再接再励,倒将人给夸哭了。 沈婉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模样,眼泪跟着往下掉,吓的容妍还当自己夸错了,反复在心里回想了一遍,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话,有没有提到会让她伤感的人事,比如狠心辣手的陈大郎之类。 “我……我……” 慧福郡主一结巴,沈婉自己倒不好意思再流泪了,她边擦眼泪便道歉:“对不住,吓到郡主了。我是……我是一直觉得自己笨,做事不好,没想到郡主不嫌弃我愚笨,还夸我……”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容妍都有点傻眼了。 “谁说你笨的?我带回来这么多妇人,论聪明论能干论谨慎细心,没一个能比得上你的!” 容妍说的诚恳,没想到沈婉眼泪流的更凶了。 数年婚姻生活,留给她的除了陈大郎的暴力以及前婆母的难侍候,还有长期心理压抑,被前婆母在方方面面的言语攻击,骂她笨骂她没脑子骂她蠢,没一件事情能办成的……总之就是各种挑刺。 容妍想象一下那种生活,也觉不寒而悚。 一个人长期在高压下被人攻击洗脑,最后丧失自信心,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笨,畏首畏尾,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不幸福,而是心理遗留问题了。 她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曾涉列过心理方面的书籍,只知道这种时候,以重建沈婉的自信心为前提,况且她不但做的,连想的都十分周到细致,难得在那种环境之下,竟然还保有着天性之中的善良,当真是个好女孩儿。 此后数日,她每有闲暇,便拉着沈婉计划慈幼局的未来。她不但是个好听众,还是个好的速记整理员,还以自己切身的体会,为这些妇人的将来着想。加上她暗中观察慈幼局妇人们的精神状态,归类出三类来。 一类是坚强型,离开了婆家便不想再回头,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回娘家的,死心塌地想要跟着容妍混口饭吃。 第二类是混吃等死型,反正离开了婆家,有个免费吃住的地方,不但住的舒服,饮食水平也不错,还无人责骂挨打,又有一帮差不多相同经历的妇人们聊天解闷,混过一日快活日子便是一日,至于将来如何,何必去想? 第三类却是念念不忘型,虽然不得被逼离开婆家,但是心中仍旧对婆家念念不忘,整日盼着夫婿或者婆母能出现在慈幼局来接她,过几日便要出门去,找借口绕过婆家门,假装无意的路过,实则盼着有人能出来撞上,再将她拉进家里,继续生活。 沈婉是个好的观察员,经过她一段时日的观察分析,慈幼局第一批试工人员开始报名了。谁愿意去外面铺子里赚钱,便可以去她那里报名,工种都列了出来,除了容妍的铺子庄子里之外,其余的都是她软硬兼施从北狄小伙伴们那里勒索来的岗位。 还有让她保媒的,已经开始询问,是不是提借几个工作岗位,就可以发一名老婆。 容妍只能十分为难的告诉他们……上岗的通通是别人家的老婆。 被打击的北狄小伙伴们指责她做事不用心,以后别想从他们那里进低价的香料宝石。容妍考虑到容家的商队也快要抵达上京城了,难得硬气了一回。 “不进货便不进货,我还有别的可卖,难道你们不觉得空虚寂寞冷?” 北狄小伙伴们:“……” 没想到,过了两日,善良的女孩儿沈婉带着六名妇人前去北狄会馆上工,过了没多久便哭着跑回来向容妍投诉,她遇到流氓了! 容妍再问,她便不肯说了,只坐在那里掉眼泪,最后只能让她提前回家了。 没想到,阿木尔紧随其后追了来,喜孜孜向容妍表示,他遇到了一生真爱,要求容妍居中牵线。 容妍预感有几分不妙,提心吊胆的问他:“不会是……不会是今日带着几名妇人去会馆的小娘子吧?” 阿木尔一脸兴奋,拊掌大乐:“阿妍真是聪慧,一猜就中。就是那位沈娘子,我……我瞧见她就觉得一定要保护她!” 容妍呆愣了一会,才想起件事来:“她……她是别人的老婆!”前老婆。 阿木尔摩拳擦掌:“没关系,我可以跟她丈夫比试!” 她忘了,北狄人都热情奔放,看中的若是别人家老婆,也可以抢过来做自己老婆的,只要将那女子的丈夫打趴下,征求了女子的同意,便可以携美回归。 容妍预感到若是再不说清楚,便马上要酿成一起严重的外交事件了,连忙阻止:“别!沈娘子她和离了,现在不是别人家老婆了。”关键时刻,不得不将沈婉给卖了。 反正北狄人不太在意贞洁问题,这方面倒是毫无阻碍。 ☆、168 追求   慈幼局新办,凡事都要一步步慢慢来。容妍新添了左膀右臂,原本是件好事,可是自从碰上了急于成亲的阿木尔,又变成了一桩令人哭笑不得的麻烦事。   阿木尔追老婆的劲头十分认真,准备工作也做的充足,自那日追到慈幼局被容妍语重心长的劝回去之后,便开始了每日蹲点式守候以及献殷勤。   北狄小娘子们喜欢骏马飞鹰,阿木尔第一次在慈幼局蹲点守候,就送了个大礼给沈婉——他自己的鹰。这只鹰他驯养五年之久,无论是当年去浩罕汗国,还是别的地方,都带在身边。后来到了大梁,路上都是装在蒙着黑布的笼子里,怕吓着人。带到上京城之后,旁人有空就去京郊遛马,他则是遛鹰,五日一次,雷打不动。   沈婉最近都自己前来慈幼局,不用专程跑到将军府去等容妍。这日才到了慈糼局门口,一抹黑影兜头罩下,劲风扑面而至,她……她看清楚意图立足在她肩头的鹰之后,当场吓哭!还不敢睁眼睛,怕眼珠被鹰给叨了。   安慰完了吓哭的员工,容妍转头便炮轰阿木尔。   “你长没长脑子?猛一看到只鹰扑到眼前,大梁哪个小娘子不会怕?”   阿木尔很无辜:“你啊。”当年他唆使自己的鹰去跟容妍亲热,那傻鸟兴冲冲一头扎下来,容妍站的笔直,它立到了容妍的肩头,还兴奋的叫了几声。   容妍:“……”她能说当年自己也是吓傻了,只不过为了博得阿木尔的赞赏与信任,这才僵立在当地这种事吗?   回家以后,容妍向楚三郎吐槽,没想到楚君钺心情意外的好,“阿木尔这回总算长脑子了,不然我都要忍不住揍他了。”   容妍想象一下楚三郎与阿木尔打成一团的画面,默默的将楚三郎也划拉进了不长脑子的行列。   然后,阿木尔的追妻大计更上一层楼,第一次吓哭了沈婉,第二次便牵了匹通体雪白的母马来送给她。沈婉……可怜她并不似容妍等人上过东林书院,自小养在深闺,压根没骑过马,母马的鼻息喷到她脸上,原本是靠上去亲昵,她又一次差点吓哭……   容妍:“……”还让不让人好好工作了?!   她抬头看天,忽然发现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禽兽们是时候出来发情活动了。   有一刹那她很想将这位北狄小伙伴列为拒绝往来户,她手底下干活最麻溜的女员工在遭受了家暴失婚的打击之后,又被职场骚扰,但是考虑到这位北狄小伙伴带来的巨大利润,以及可提供给慈幼局妇人们的工作岗位,她又犹豫了。   这一犹豫,便出了事儿。   通常北狄小娘子们,在见过了少年郎君们的雄鹰,又收到了他们送的骏马,再送马鞍马鞭,就算是接受对方了,大家可以好好开始交往了。但沈婉分明拒绝了阿木尔送的礼,又向容妍投诉了,容妍口头警告过阿木尔不见效果之后,原本在考虑要不要动用楚三郎用武力镇压这货,阿木尔却打了人。   他跑去把沈婉的前夫——陈家大郎拦在去往赌场的半道上,一顿暴打。   容妍知道以后,也终于暴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要伸张正义,替沈婉出头,可以。兄弟你好歹长点脑子,套个麻袋再打啊,拖到黑巷子里,别光天化日之下半道上拦住就揍啊!”套麻袋的艺术你懂不懂?!以为陈御史那张嘴是吃素的?   阿木尔:“……阿妍你别生这么大气啊,下次我一定记得套了麻袋再揍!”   还有下次?   容妍几乎气的昏倒!他到底是怎么听重点的?她的重点不在于教他下次打架套麻袋,而是想要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并且已经在考虑如何替他善后……   她发现自己居然动了替阿木尔善后的念头之后,才觉得……什么时候,她已经跟这货处的跟最要好的朋友一般了?原本他们只是利益关系来着。   不过阿木尔眼巴巴看过来,见她气愤的表情略淡了下来,他才带了几分气愤向容妍倾诉:“阿妍你真是不知道,那陈大郎根本就是只弱鸡,被我一拳揍下去就会哭爹喊娘,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竟然跟这种懦夫打架,是要被耻笑的!”   北狄人尊崇强者,向强者挑战,虽败犹荣。可是若是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挑战,是要被人嘲笑无能的。   阿木尔原本知道了他竟然打老婆,便以为陈大郎是什么了不得的狠角色,这才跑去揍他。在北狄哪怕最强壮的男人们都不会揍女人,家里妇人的鞭子不光只抽骏马,惹恼了偶尔还会抽男人。想着只要打赢了他,说不定就能赢得沈婉的心。哪知道事与愿违,两拳下去他就后悔了。可是想到沈婉那弱质纤纤的模样,又气愤上头,就……多揍了几拳,多踢了几脚。   他的原话是这样,但容妍见过北狄男人打架,她在考虑到陈大郎也许已经损失了一嘴好牙,或者身上某些地方有可能会有骨折现象之后,只得先跑到宫里去求见萧泽,将情况老实汇报了,又腆着脸求恩典:“万一……万一陈御史在朝堂之上咬阿木尔,皇兄会拉他一把吧?下次我让他给你送宝石!”   萧泽气笑了:“你当朕是什么见钱眼开的人?”   容妍忙给这位皇帝陛下顺毛:“皇兄你想,陈御史从来除了在朝堂上跟疯狗一样乱咬,给你添堵之外,还会做什么”阿木尔可是赚钱小能手,向大梁的赋税大业添砖加瓦多做贡献。再说他还是友邦人士,要是让别的北狄小伙伴们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挑战都要被法办,这影响也不太好吧?   不过说起来,北狄小伙伴们对大梁律法的了解基本处于空白状态,看来她有必要等这件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向萧泽借一名官员为北狄小伙伴们讲讲大梁的律法,好让他们都长点心眼。   陈御史自上次在朝堂之上与容妍对掐之后,儿子与儿媳妇又被萧泽当场判了和离,此后在朝堂之上忧郁消沉了好一阵子,令得萧泽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畅快日子。原本他还在辞官与在朝堂上当隐形人这两个选择里犯难,如今倒好,阿木尔揍了他家大郎,终于找到了撕咬的口子。   没过两日,他便在朝堂之上提起约束友邦人士的行为,表示友邦人士长期在草原上跟野马一般,来到大梁之后还会攻击无辜路人。很不幸的是,他儿子这次充当了一回无辜路人,容妍所担心的陈大郎的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比如损失一口好牙,某处骨折等全部都中。这让容妍很难相信他只是打了几下。   陈大郎年纪不大,难道就骨质疏松到了这一步,这么不禁打?   不过陈御史慷慨陈词,说的正义凛然,这次又是思谋周全了再行发难,今上不得已便宣了阿尔木前来。   后来许多人提起这次友邦人士与御史大战,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友邦人士的爱情观。这对于还处于包办婚姻的大梁无数少年男女们,真是令人心向往之。至于朝堂之上的争执……说起来也是很有趣味的。   陈御史跟阿木尔讲律法,阿木尔就拿出法盲的派头来,跟他谈爱情。并且振振有词的宣布他们北狄那套被山神认证过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战争,只是为了娶到心爱的女人,并且非常遗憾的告诉陈大人,早知道沈婉不是陈家儿媳妇了,他就不必这么费尽力气与陈大郎决斗,这真是降低了他的格调。   言下之意便是,若此刻沈婉与陈大郎没和离,他倒可以光明正大挖墙角了!   那些守礼守旧的重臣们听的瞠目结舌,年轻一点的听的兴致盎然,众人的情绪完全呈两极化。   陈御史见跟这北地蛮夷普法艰难,便跟他讲道德伦理。阿木尔却又翻旧帐,认为陈家虐待了沈婉,他知道以后,原来觉得揍错了陈大郎,后来觉得……还是揍得轻了。并且振振有词,妇人辛苦操持家务,还要生育子嗣,是多么辛苦,不但不体谅还要打老婆,简直比禽兽还不如。禽兽尚知体贴伴侣呢。   陈御史:……   家丑被一再曝光在朝堂之上,这种隔一段时间就要拉出来晒一晒的节奏,他家儿子以后果断要打光棍儿了。——纳妾不答数,只能算单身男青年。   总之阿木尔今日被宣,在朝堂上就是耍无赖,无论陈御史放什么招他都不接,顺便……胡搅蛮缠,弱化打人事件,将一桩严肃的外交事件弄成桩桃色纠纷,竖立起他北狄痴汉的形象,情到深处啥疯事儿都能做出来,打了心上人的前夫,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嘛。   容妍从他那里讹了一包宝石,十盒香料,还有其余很多东西,说是要拿来打通关节,让他在朝堂之上好好发挥。总之制定战略方针的是容妍,他只是实际操作者。原本他还有几分紧张,哪知道试了几次之后,发现陈御史被气的脸红脖子粗,最上面的皇帝陛下都没有制止,只做壁上观,一众官员唯恐天下不乱,说什么话的都有,阿木尔就更放心了。   他来大梁的时间足够了解慧福郡主的背景了。刚得知消息的时候,只是一呆,后来渐渐相处起来,便觉自己当初在容家危难之时,难得拉了一把,真是积福,因此在大梁的生活才会顺心遂意。容妍向他敲诈活动资金,他虽嘴里叫着肉痛,但拿出来的都是最好的东西,更是一度怀疑:这丫头不会是将东西偷偷送到了御前吧?不然她如果需要去贿赂容国公,完全不用送这些东西,只需要一句话,爱女如命的容国公又岂会打个推辞?   现在见到今上的态度,心中便有了几分明了,更是有恃无恐了。   最后的裁定结果大大出乎陈御史的预料。他原本的计划是,先咬住了阿木尔,然后再将他背后的容国公以及慧福郡主咬出来。上次两家便结下了梁子,容国公虽不曾在朝堂之上明言,也从来不找他麻烦,但是陈御史却特别想找容国公的麻烦,顺便……再给慧福郡主扣个品行不端的帽子,最好连楚家的面子也扫上一扫,那才痛快呢。   他本着咬住一个揪出一大串的原则来办事,哪知道北狄蛮人太狡猾,很多时候你挖了坑他也不跳,专拣小路走,两人的对话完全搭不到一条线上,还专往他痛处戳,真是气的他恨不得当场摔笏,最后连辞官的话都说出来了。   也是,儿子被揍,老子在朝堂之上却不能为他讨回公道,他要还能站在这里,恐怕都要被人笑死。   陈御史原本只是拿辞官来向今上示威,哪知道今上听了此话,立刻准了他的辞官,并且温言安慰,又传召御医为陈大郎诊治,显示了一位君王的胸怀。看吧,官员在朝堂上发脾气不干了,当君王的不但不计较,只是顺了他的意,还要关心下他的儿子,多么仁慈贴心?   被削成白板的陈御史:……   他站在朝堂之上,见周围同仁没一位帮他说话的,目光扫过身后,瞟见苏公知的脸,发现他似乎笑的十分开怀,腔子里像被什么塞住了一般,一口气憋住差点上不来。   朝堂之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早应该明白,今上拔走他这棵萝卜,再移过来一棵听话的好萝卜,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醒悟过来的时候,陈御史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不过,显然今上也并没有打算完全包庇北狄副使,除了申斥他不懂礼法之外,又特遣一名翰林院官员前往北狄商会向北狄众人普法,督促他们学习大梁律法,又约束平日言行,不可再出乱子,胡乱上街打人。至于保留北狄男人之间决斗的风俗习惯……以后决定之前,还是要前往专门的衙门备案,免得误伤路人。   陈御史:……   这还是包庇! ☆、169 畅意   被削成白板的陈御史回家之后,老妻怒骂,儿子怨恚,没几日就病了。等他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便有政府官员上门收回宅子。   他住的这宅子乃是官员宅邸,先帝钦赐,如今已是白身,自然再住不得了。萧泽没在他辞官的第二日就派人上门收宅子,已经算是仁慈了。如今谁不夸新君仁厚?   陈大郎被阿木尔打折了三根肋骨,一条腿骨,掉了四颗门牙,其余的倒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只不过自他被萧泽判和离之后,陈夫人一直想着再给他娶一房名门淑媛为妻,只可惜他的名声如今坏了,大家都知他好赌,连媳妇的陪嫁都不放过,还动不动打老婆,都十分鄙视陈家门风,自不肯将闺女嫁到他家来。   任陈夫人开出多高的条件来,也没人肯将女儿许配给陈大郎。   原本陈夫人便在伤脑筋,哪知道又逢丈夫辞官的噩耗,顿时气的几乎厥过去,连日来又骂又咒,充分显示了一名中老年妇女的战斗力是不容小觑。几十年夫妻都算得相敬如宾,到老竟然将罢了官的丈夫骂了个狗血淋头。   其实陈大人心里也清楚,他在朝堂之上提出辞官,不过是对今上处理阿木尔打人事件的不满在抗议而已,原本就跟发发脾气一样,事实上他还没做好不当官的心理准备,今上就……拿他的气话当了真。   若是让他告诉夫人,说起来自己是辞官的,可事实上等同于罢官,这话太也丢人,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一腔郁气便只能憋在心里,憋出病来。   唯今之计,只有收拾行李,回老家去住了。反正京城陈大人是没脸再住下去了。   万一在哪个街道或者酒楼遇见,总归没脸。   陈家举家南下的那日,沈婉得到消息,坐在临近城门口的酒楼之上,遥遥目送。   她是好女儿好媳妇,哪怕陈家不肯承认她是好媳妇,她扪心自问,也觉无愧于心。过往数年婚姻像噩梦一样,总是纠缠不休。赶车的乃是陈家积年老仆,她站在二楼,看着那三辆马车从楼下缓缓经过,头一辆车大约坐着前公婆,车帘垂挂的严实,瞧不见里面光景,大约他们也不愿意让别人瞧见。中间的一辆马车里坐着陈大郎,他是生于斯文长于斯,又向来最喜热闹繁华。   整个大梁,普天之下,还有哪里比得上上京城中的热闹繁华?   被迫离开上京城,于他真是万般不愿,因此这一路他都撩起车帘去瞧。猛然抬头,却瞧见站在二楼雕花栏杆前面的女子,身子纤弱如柳,目光沉静。两个人的目光相接,他下意识连呐呐出声:“媳妇儿——”   这是自去年底沈婉在街上被打,当场被慧福郡主带走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她已经恢复了当初的秀雅,静静站在那里,目光无喜也无忧,只低头瞧着他。陈大郎忙喊:“停车——”   驾车的老仆停了车,他试图下车去,还使劲朝着楼上的女子招手,“阿婉——”沈婉苍白着脸朝后大大退了一步。   在陈大郎的心里,沈婉自嫁过来之后,对他可算是贴心贴肺的好,不计回报的好,大多数时候都温柔顺从,和离也不是她的主意,而是今上判离。她心里,定然对他这丈夫还是有点感情的。   就在陈大郎折腾着要停下车,试图上楼去找沈婉之时,从沈婉的身后闪出来一名女子,身形高挑修长,笑的不怀好意。正是导致他们夫妻和离的罪魁祸首。陈大郎一怔的功夫,容妍已经从身后摸出来一张弓,对着他瞄准,箭去出飞,他还未放下帘子,马车板壁一震,那一箭竟然射到了他马车车窗的板壁上,箭头直达寸许,慧福郡主臂力竟然不轻。   陈大郎吓出一身冷汗来,急忙抬头去瞧,似不能信沈婉会对他如此狠心。但事实证明,他太高估与沈婉之间的夫妻情份了。慧福郡主一箭射过来,不见沈婉阻止,她再张弓搭箭,沈婉竟然也只站在一旁微微一笑。   “快走快走——”陈大郎尖声大叫,急催老仆驾车速走。   载着陈大郎的马车很快从眼前驶过,后面紧跟着的是他的姬妾们乘坐的马车。方才那一幕也落到了这些女子眼中。有胆小的往马车里缩,胆大的在小声议论:“没想到少夫人这般心狠,全然不顾大郎死活!”也有的议论:“少夫人和离的倒是好时候,听说那位北狄副使为了求娶她,都跑到金殿上跟老爷吵起来了,她倒是好命!”   还有不愤的,忍不住嘀咕:“若不是那位副使打了大郎,跑到金殿上大闹,大郎能受伤?老爷能不当官?少夫人真是心底狠毒,往日倒装的跟个善人似的……”   无论这些女子如何在背后议论沈婉,于她来说,不但入不了耳,且终其一生都不再与这些人有任何交集,眼见着陈家马车遥遥远去,就跟丢掉了一个包袱一般,她心中轻了一大截。   “郡主——”她转头来,原本是要致谢的,可惜容妍不等她开口,便扭着手腕叹息:“陈大郎是赶上好时候了!”   沈婉不解,容妍好心为她解惑:“想当年我想射头,肯定射中的是脚,想射身子,说不定就在八尺开外了。苦练了这么些年箭技,如今总算能射个差不离了。若是赶上我当年的箭艺……他今日也不知道哪里会被我射个血洞洞?本来只是吓唬下他,弄出命案来就不好了……”   她嘀嘀咕咕,沈婉原来有一肚子感激的话要讲,都被她这些话给挡了回去,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出来,从来没有过的畅快。   慧福郡主真是个妙人儿!   她心中忍不住感叹。   不提沈婉,却提阿木尔。   阿木尔一战成名,又塑造了一个情到深处的北狄痴汉形象,不计较沈娘子和离,一时之间在慈幼局里人气很高。沈婉每次去的时候,都会有闲下来的妇人们劝她:“婉娘,副使大人真是很好啊。”就差拉着她去从了阿木尔。   除了他不计名声追求沈婉的勇气之外,还有时不时送上门来的吃食,令得这些妇人们愿意替他说好话。   阿木尔做生意成精,最懂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想清楚了自己想要的,便三不五时往慈幼局跑,拿出一副慈善家的派头来,送些衣物吃食之类。 ☆、170 追妻   在容妍不知道的时候,楚三郎与阿木尔的关系忽然之间好了起来。两个人称兄道弟,偶尔小酌几杯,甚至还互换追妻经验。不过交换的结果就不怎么美妙了。想当然耳,楚三郎败北。他是个军人,习惯了发号施令,又生活的一板一眼,不及做商人的阿木尔狡猾,提起追妻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就差被阿木尔洗脑了。幸好他定力够好,才没学坏。   其实楚三郎的本意是,不能断绝老婆跟别的男人正常的商业合作,就只能想办法与老婆的商业合作伙伴打好关系,顶好是打入敌人内部,才能略略放心。可惜以前阿木尔素行不良,还偶尔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混淆视听,好增加他们夫妻之间的内部矛盾,他自己却在一旁瞧乐子。这让楚三郎每次生出想要同阿木尔打好关系的念头,都恨不得先将他揍一顿再考虑二人结为兄弟的可能性。   现在好了,阿木尔有了目标人选,且楚三郎特别破例注意了一下沈婉,发现她与自家媳妇完全不是同一款的,这就打消了阿木尔找了个替身的可能性,他心里就更熨贴了。   二人喝酒的次数多了,楚三郎身边的护卫们也摸到了规律,十二郎当仁不让的执壶添酒,殷勤非常,顺便恭听阿木尔的追妻经验,当晚回去便给红缨送了一盒绢花。   十二郎想的很明白,追妻要因地制宜,不能生搬硬套,况且飞鹰骏马不适合本地小娘子们。 一开始送些不打眼的小东西,如果红缨不反感,再送些首饰之类……总之饭要一口一口吃,老婆要一步一步追。 十一郎见他行动迅速,也不落人后的当即给流苏送了一盒五芳斋的细点,说是晚上轮值的时候肚子饿了好垫一垫。其实谁都知道,楚三郎婚前婚后房里都不留丫环守夜,慧福郡主也没这个习惯,十一郎这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而已。 楚七郎见十一郎先下手为强,恨的直跌足,当晚便揪着十一郎打了一架,又指着圆润白胖的他一顿攻击,从人品到外貌,最后兄弟二人总算达成共识,公平竞争,看谁能够打动流苏的芳心。 原本护卫娶妻,要么去求楚三郎,要么去求慧福郡主,只不过阿木尔那种大胆激烈到连人家前夫都不放过的追求方式为上京城中沉闷的婚姻市场吹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这让本地少年男女们都生起了效仿之心,楚三郎的这帮护卫们自然不落人后。 当晚红缨与流苏在房里互换礼物给对方看,都是颊边泛红,颇有几分羞涩之意的与对方谈心。 “十二郎……他是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送我一盒花?” “十一郎……送点心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做了坏事被少将军抓包,想着让我在少夫人面前给圆一圆?” 答案呼之欲出,不过两人都没有胆子捅破。而且还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此事不宜让主母知道。主母身边的贴身大丫环与前院的护卫私相授受,总归有点不妥吧? 红缨流苏这样的大丫头,婚事原本便捏在慧福郡主手里。郡主嫁过来的时候,若是想要拿她们拢住丈夫的心,将她们送到楚三郎床上都不奇怪。这已是时下风俗,作为丫环,一身一体俱是主家的,哪怕女主子让她们去床上侍候男主子,也只有遵从的份。幸好慧福郡主没有这种想法,她们才不必做人通房小妾,又想着尽心侍候,年纪大些,大约能被开恩配人,与人做个正头夫妻。 两丫环相视而笑,皆是面染绯色,又扭过头去,沉静了呼吸。 在容妍不知道的地方,老公跟阿木尔成了兄弟,护卫们受了阿木尔爱情观的洗脑,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贴身婢女身上。她与阿木尔先后在金殿上大战陈御史,已经悄悄改变着上京城中人们固有的观念。 慈幼局渐渐上了轨道,第一批上岗的妇人们拿到了工钱以后,其余妇人们也开始向沈婉报名,要求参加工作。谁还会嫌银子扎手?特别是她们处于婚姻状态比较糟糕的情况之下,多点银子防身,总归是没错的。 也有妇人夫家前来慈幼局接妇人回家,有跟着婆家人回去的,也有留下来的,还有被容妍继续捡回来的,更有在婆家挨打受气过不下去,慕名前来的投奔的,很快慈幼局收容的妇人就超过了五十位。 等到何氏知道林碧月离开庄家很久,如今在慈幼局生活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她带着丫环亲自前来探望女儿,一见了林碧月便忍不住落泪:“……这可如何是好?好好的家不回,在这里住下去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林碧月离开庄家以后,这几个月忙起来,日子过的舒心,快有点忘了过去种种,经何氏一提,想起曾经在庄家生活过的日子,打心底里不再愿意回去生活了。 “阿娘,我若是回到庄家,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到头……”日子太过难熬。 她与庄秀才,原本便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盲目仰慕庄秀才,如今想来,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的男人,除了多读了几本书,还有什么本事? 何氏的观念里,女人婚后,只要夫家不肯休弃,哪有自行离家的,况且还拖着三个女儿。 但林碧月近几个月一直在慈幼局生活,容妍又将琐碎事宜交给她打理,每月有银子可拿。旁的妇人尚要去外面上工,她算是慈幼局实际上的管事。庄秀才来过多次,想要接她回去,都被她拒绝了。 这下可好,庄家一大家子人口,妻妾儿女便被容妍弄走,家里只有庄家母子二人,虽有私塾里上课的学童,到了晚间放学,到底太过冷清。况且自庄秀才成亲之后,庄母便束起手来做婆婆,不曾再操持家事,进厨房至多是去监督媳妇的厨事,指点责骂几句媳妇浪费,不懂俭省。如今庄士达一妻一妾均不在家中,便是连可以跑腿的庄大姐儿也不在家里,庄母老胳膊老腿的,还要每日操心饭食家事,当真苦不堪言。 她在家里催了儿子好多次,结果庄士达每每无功而返,再三审问,才知林碧月打定了主意不肯回来,便忍不住冷笑:“难不成她以为傍上个当郡主的妹子,便当自己也是郡主了不成?” 这话庄母也只敢在自己家里发发牢骚,若真是跑去容妍面前,她反倒不敢。 最终母子俩想来想去,这才想到了去向何氏求助。 何氏是不同意林碧月和离的,不过林碧月态度极为坚决,母女俩又生了好大一场气。 “当初让你别嫁到庄家去,你非要嫁过去。如今生了三个闺女,让你别和离好好过下去,你非要和离,我真是造孽啊!”说着说着便流起泪来。 林碧月经此一事,也算是想开了。但她如今的想法与何氏南辕北辙,若真是让她细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何氏听,她自忖没有容妍的好口才,恐说服不了何氏。反正何氏心中无论如何都认为和离不是好事情,索性闭起嘴巴来不说话,又被何氏绝望悲苦的眼泪给泡的心里发酸,只能扭头去瞧院子里玩耍的三个闺女。 庄氏三姐妹被林碧月从庄家带出来,住进慈幼局之后,容妍三不五时便会派人送些吃的用的穿的过来,又加之这里的妇人们每见得容妍对林碧月阿姐长阿姐短,待她异常客气,对庄氏三姐妹也不管出于真心假意,都非常喜爱的样子,这让三个长期在家中瞧大人脸色的孩子们性情完全舒展开来,十分的开朗活泼,林碧月每每瞧见闺女们快乐玩耍,便心中畅亮不少。 何氏哭了一场,见没办法扭转林碧月的心思,只能回头去寻容妍,指望着她能说服林碧月。容妍在别的事情上或可依从,但在这件事情之上,却完全不站在何氏这边。 “阿娘,二姐姐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她不想跟庄秀才过,我总不能将她押回家去吧?她求到我这里来,我也只能尽力帮她了。”生活的舒适一点,经济上宽裕一点,让她再次感受到周围宽松自由的生活环境,并且助她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于尊敬,让她知道这个世界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不是只有庄家那个小院子才能生存,这就是她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援助。 至于林碧月对婚姻的观念,她从不期望一朝一夕之间能够改变。 现在看来,她所有默默提供的外部条件,都促使了林碧月婚姻的内在解体,以及与庄秀才的彻底决裂。 不过这些事情,她是不会告诉何氏的。纵然曾经比亲生母女还要感情深厚,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感情上再相依共存,观念里也有相悖之处,唯有求同存异而已。 ☆、171 相爱   慈幼局的牌子是今上御笔亲书,内造局督办,上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最开始慈幼局收容的妇人小孩都是容妍出门捡回来的,自开局之后,消息传开,便有走投无路的妇人投奔而来。对于婚姻不幸而又不能回娘家去容身的妇人来说,慈幼局就是最后一块存身之地。   慈幼局渐人满为患 ,容妍不得不与北狄各商家商议:雇了员工之后总要提供员工宿舍的吧?   凡是已经脱离夫家掌控,又自立更生的妇人们陆续搬了一部分出去,人口流动起来,随之而来带来的管理上的工作量无形之中就加大了。好在沈婉认真细致,又有林碧月从旁相助,倒也还能应付。有时候碰上难缠的妇人,或者寻上门来的妇人夫家,处理不了的便会请示容妍。   容妍自在林碧月的婚事之上仗势欺人了一回,如今又有今上撑腰,软硬兼施,总归要让在婚姻之中进退失据的妇人们能在她这里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庇护。   又有那些身娇肉懒的妇人,小半年过去了还沉缅在旧伤口之中,容妍终于忍无可忍,亲自召集身在慈幼局的所有妇人开会,从创办慈幼局的初衷讲到大梁妇人在家庭社会之中的地位,最后声明慈幼局只是一时的庇护之所,不能养大家一辈子,自立还得靠自己。从今往后慈幼局的收容时间定为三个月,并且同时为大家尽力提供工作岗位,以及岗位培训,帮助大家能够在社会上自立。   她的这项决定,得到了沈婉的支持。会后她跑来特意与容妍商讨慈幼局管理的各项细节,比如容妍提起的各项培训班,还要延请先生前来教导大家,比如好的刺绣师傅等,以及教导礼仪,识字等等各项细节,皆是实用技能。   包括那些重新回到夫家生活的妇人们,因为在慈幼局的生活让她们见识到了婚姻之外的世界,哪怕被夫家逼至绝境,至少还有路可走,在婚姻里终于有了底气。   人最怕的是底气。   有了退路之后,对于来自于丈夫与婆婆的苛待便不再无限度忍让,开始有了反击之力。也算是间接让妇人们改变了固有观念,以全新的理念来经营婚姻。   再加上阿木尔与沈婉的亲事已成,更是轰动全城,引的未婚少年男女对两情相悦的婚姻充满了向往之情,一时之间无论是慈幼局还是一见钟情,几乎都成了年度热词,让百姓们在茶余饭后讨论不止。若是此间能发帖子,恐怕关于这两件事情的高楼都不知道盖了多少。   说起来,阿木尔真是厉害。他起先还只是蹲点守候,到了后来完全是贴身跟随。虽然沈婉有容妍撑腰,可是关键时刻,被阿木尔的宝石炮弹攻陷的慧福郡主果断抛弃节操,装聋作哑了起来。   沈婉跑来向她告状,自己又一次被阿木尔骚扰了。她本来是带着又一批妇人前去上岗,去的正是阿木尔的铺子,只不过对他提出的岗位有点异议,此人便厚颜无耻的提出:“只要你做了老板娘,想安排谁来我这里做工,就可以安排谁来。”   容妍听完了表示:“对啊,阿木尔说的真没错儿,北狄都是妇人当家的,不高兴起来,都可以抽男人一顿鞭子了。”提起这个她就想起她家阿姐虞世兰,倒好像是在北狄长大的一般,夫妻相处模式真是深得北狄男女相处之精髓。   沈婉气的瞪眼:“郡主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重点完全错了。   她都觉得自己都有点绝望了。再被阿木尔缠下去,搞不好她哪天精神崩溃之下就稀里糊涂答应了。   容妍不无羡慕:“阿婉你不知道啊,我有时候是真的羡慕北狄妇女。”至少她家楚三郎的武力值就决定了自己哪怕想要模仿一下虞世兰施暴,都只能瞧见他远远窜出去的背影,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   沈婉被阿木尔磨缠的头疼,最后不得不拿出杀手锏来,言明自己不能生育,不曾想阿木尔道:“我是喜欢你这个人,不是喜欢你生孩子的能力。如果不能生,大不了抱养一个。”   ……   他这是已经做好了成亲的打算?   沈婉感觉自己心里的坚持有些摇摇欲坠,慧福郡主明显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她最后唯有求助于家中阿父阿母。   沈公知这一次亲自约见了阿木尔,与沈婉的阿兄沈宜直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除了对方的身份不是本国之外,考察的结果颇令人满意。   初嫁从亲,再嫁从身。   沈婉二嫁,虽然考核把关此类事情皆是父兄一手包办,但最后他们的意见也只算作是参考答案,不是必须选择。最终还得她自己做决定。   在全体亲友皆觉得阿木尔不错的情况下,大势所趋,沈婉最终答应了。   多年以后,儿孙满堂的沈婉回想起她与阿木尔那令人哭笑不得的开始,不得不庆幸当初的好运。   沈婚与阿木尔的婚事,揭开了大梁与北狄跨国通婚的篇章,算是两国友好新的开端。此后不断有北狄小娘子与大梁少年成婚,亦有大梁小娘子们嫁给北狄商人。两国民风民情大有不同,那些操着半生不熟的大梁话的北狄小娘子们虽然不太习惯婚后放下马鞭,立地成贤妻,可是若让她们对婆婆以及丈夫俯首贴耳,泯灭自己的个性,那也太难。   相反,嫁给北狄少年郎们的小娘子们很快就发现跨国婚姻的好处——婆母本家都在千里之外,既无人约束,北狄妇人地位又高,生活惬意滋润,不必对丈夫言听计从,相反只要成亲之后,丈夫倒颇为顾惜体贴妻子,比之大男子主义的大梁男子来说,婚姻的幸福指数非常高。   ——有同龄的姐妹们做对照组,结果真是特别明显。   眼见得社会上悄然新起新风尚,女性意识觉醒不少,容妍做出最后一击:办女校。   容妍兴办的女校打破固有的贫富与权贵平民之间的等级沟壑,提倡有教无累,招收十到十五岁的少女们。   楚三郎眼见得媳妇儿越玩越大,不但不阻止,索性动手帮她。女校的校址是他请了风水先生选址,整个的校园规划设计却是查恩的手笔,省下最后的活计是楚三郎手下的儿郎们上场建设的。   容妍从头到尾只是向楚三郎提了个想法而已,连银子都没付一分。   事实上,楚三郎只是想着她既然想开,便替她将劳累的部分都接管了,省得她天天回去便累的没力气了,在夫妻运动上也不太热衷。反正……哪怕学校开不了,建出来给她玩也不错。他也不缺这点钱。   楚三郎多年积蓄,以及在军中打海寇所得,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当初回来,交到楚夫人手里,鉴于那时候他整日端着张冰块脸,楚夫人又想着各种补偿,不但将他上交的全部当零花钱下发,还又贴了一部分。感情上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就用经济来做补偿。   他自决定要帮容妍实现开女校的念头,便想到过也许老婆只是一时兴起,她的女校就跟空中楼阁似的,也许很难在大梁扎根开花。有谁会愿意将闺女送到这里来读书呢?上京城中阶级之间壁垒分明,岂是一所女校就能打破的?   抱着就当送老婆一个度假庄子玩玩的想法,楚三郎挽起袖子开干了。只不过庄子的规建略奇怪,不同于一般的庄子,从藏书室到教学楼,乃至教工学生宿舍,训练的操场,一应俱全,都是她半夜躺在他的臂弯,一点点描绘出来的。楚三郎留心将这些话记下来,回头转述给女校设计师查恩,由查恩来进行实际的执行操作。   容妍闲暇之时,也会坐着马车前来女校看看工程进度。这日她正站在新近迅速崛起的教学楼前面感慨万千。正逢查恩挟着图纸从后面绕过来,见她这副模样,不由一笑。   “旁人讨好佳人是买首饰钗环,楚三郎讨好佳人的手法偏与众不同,竟然是带着泥瓦班子盖学校。”   容妍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事隔多年再见到查恩,心中格外感慨。   “当年的林家小楼,也是楚三郎找了你来设计的吧?!”她回来这么久,逐渐的打进了大梁上层贵妇们的社交圈子,虽然因为自己大部分时间还是泡在铺子与慈幼局里,但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查家人历来便是园林规划设计的高手,家学渊博,亏得当初她还把查恩当十二郎从人力市场上挖掘出来的便宜师傅来用。完全是大材小用。   查恩一笑,“楚三郎疼妻也非是从今日始。”那是从一开始盯上她,便拿她当老婆来疼的。   有些事情,哪怕当事人一直心知肚明,可是再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便如此刻查恩提起楚三郎疼妻,又追溯多年前往事,容妍心中还是如饮蜜浆,甜到不能自禁。   以至于查恩走开好一会儿,她还站在原地偷乐,直等十一郎与十二郎穿着短打各扛着木头从她身边走过,她心中甜蜜满溢,便忍不住喊出一句话来:“十一郎十二郎,等女校盖好了,我给你们一人发一个媳妇儿?!”   二人肩头扛着的木头咚的落在了地上,他们面色苍白齐齐扭头来瞧容妍:“少……少夫人,当真”   容妍顽皮心起,指着十二郎道:“我瞧着流苏与你堪配,十一郎与红缨也可配一对儿,不如等新校落成,便举办婚礼罢?”   二人猛然忽瞧一眼,心中涌上来的念头便是,花那么多功夫原来在跟兄弟的老婆培养感情,太坑了!   “少……少夫人,使……使不得!”您这种乱点鸳鸯的配法,真的会出事儿的!   容妍笑的开怀:“早知道你们想娶媳妇儿了,瞧瞧,都高兴的结巴了!”   那是吓的!吓的好嘛?!   二人齐齐哀号一声,向着容妍作揖:“少夫人饶了我们罢,我们真不是有意的,只是情难自禁。”忍不住就向着您身边的丫头下手了!以后大不了不下手只远远瞧着还不行吗?   容妍见戏弄的够久了,这才拿手里的帐本子在一人脑袋上砸了一下:“偷偷摸摸很好玩儿吗?想娶谁直接来求我不就完了吗?还要跟我身边的丫环偷摸来往?”这种忽然之间当上大家长,对别人的婚姻之事有着绝对的自主权的“丈母娘”心理,真是不要太爽!   继好不容易解决了那帮北狄小伙伴们的婚姻大事之后,楚三郎身边的护卫们见十一郎与十二郎勇敢追求郡主身边的丫环,终于过了明路,只差成亲入洞房最后一步了,也齐齐向楚三郎表达了他们强烈的愿望:求发媳妇!   楚三郎考虑到他们的年龄,也觉得再不发媳妇儿下去,就有点不人道了,便将此事扔给了容妍,且说的十分好听:“阿妍,你连北狄人都能想办法在大梁给解决了终身大事,想来我身边那些护卫的终身大事也能彻底解决吧?”   容妍朝他伸手,楚三郎拉着她的手儿摸了两把,还在手心亲了一口,只当她讨亲亲,哪知道被她扯着耳朵一拉:“你是装傻啊还是装傻?我这是要跑腿银子!”自从认识的人拿她当媒婆使之后,她都很自觉的收取跑腿费,谢媒钱,毫不手软。   特别是她那帮有钱的北狄小伙伴们的谢媒钱尤其丰厚。   楚三郎抬手便拧了下她的小鼻子,“小财迷!”将她拖进怀里便亲了起来。   竟然跟他也学会这招了,伸手便要银子,她在外面大撒钱的时候,怎的不跟陌生人要银子报酬?   楚三郎亲够了,这才亲自将去全副家当都搬了过来:“全在这儿了,以后你保管着就成。”   容妍打开盒子,看到满满一大盒子银票,不由大乐:“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将盒子搂进怀里,抬头瞧见楚三郎的笑容,伸手揽过他的脖子,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一口,道:“你也是我的!”   旁人成亲,新媳妇进门先将自己院子里的大权撑握在手,除了人事大权,经济大权也很重要。她与楚三郎恰恰相反,她嫁进来的时候,只除了每月楚三郎的月例银子交到她手上之外,其余的她还真不曾过问过。   楚三郎也不太懂这些事情,压根没想到要将自己闲搁在房里的银票交到她手上。他在军中多年习惯未改,自立自强的厉害,如今能迁就退让到这一步,已经是奇迹,若能让他像容绍体贴义安公主那般事无巨细,难度太大。可是不要紧,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学习,慢慢相爱,慢慢学着迁就对方,为对方着想,彼相依存,命运与共。 ☆、172 蜜糖   七月中,阿木尔与沈婉成亲,大宴宾客。   沈公知在沈婉和离之后,完全没想到过会这么快又一次做岳父。收到大笔聘金,除了感叹北狄女婿实诚,宝石香料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岳家送,还希望阿木尔待沈婉的心能跟他送来的宝石分量一样实诚。   作为新上任的女婿,阿木尔却觉得深深对不起岳家。在他们北狄,聘礼都是大批牛羊马匹才显隆重,宝石不过是死物。哪怕几辈经商,在阿木尔的意识里,还是送传统的聘礼才好。只不过如今地处大梁,想要置办齐全这些活物难度比较高,其中骏马就比较难办,只能请求岳家谅解了。   他向准岳父致歉的时候,沈公知听得他报上来的牛羊马匹的数量,嘴角暗抽,暗暗庆幸他送来的都是宝石香料,而不是牛羊马匹,不然他都不知道要往哪安置。   沈家诗书传家,不比楚家世代将门,至少还有面积不小的庄子,里面养着不少骏马,基础设施比较完善,完全具备了可以接收一批骏马的外在条件。   准岳父与准女婿就聘礼各怀心思但在表面上终于达成了和谐统一之后,二人的婚礼正式进入了迎亲环节。   容妍当之无愧的收到了谢媒红包。她摸摸红包的厚实程度,内心戚戚然的想到,哪怕阿木尔比较大手笔,但损失了沈婉这样能干的左膀右臂,到头来她还是亏了。想了想,在阿木尔前来迎亲的时候,早早拟好了保证书,让他签名画押。若是他不肯,自有十一郎与十二郎跟门神似的,立在沈婉小院门前阻止他迎亲。   十一郎跟十二郎在心里默默盘算,待这位北狄副使成亲之后,大约他们的婚期也就不远了。有了这份期待,无不盼着阿木尔赶快将沈婉娶走,程序快进,尽进跳转到自己成亲的那一日。可惜旁边有容妍立着,只能卖力的挡在阿木尔面前,表示自己在尽忠职守,没有胡思乱想放水开小差。   阿木尔平日或可与二人一战,不过今日乃是他大喜的日子,瞧瞧自己身上崭新的礼服,还是放弃了与容妍身边护卫相抗衡的打算。他接过保证书的时候,还当这是容妍想出来的鬼主意在捉弄他。待看清上面不过是写了让他保证成亲之后不得随意拘着沈婉的自由 ,让她自由发展,便满不在乎的签了大名,握着毛笔字写出来的大梁字宛若初习字的学童,一笔一画颇见章法,只是拼在一起便显稚拙。   没办法,哪怕大梁话说的再流利,毛笔字还是个必须得年复一年勤加练习的功夫,毫无投机取巧的捷径可言。   签完了字,他满不在乎道:“在我们北狄,成了亲的妇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有拘着的道理。阿妍你真是太多虑了!我也没指望将阿婉娶进门之后,拘她在家绣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梁风俗里,最让这些北狄郎君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便是,好好的鲜花嫩柳一般的女儿家,没成亲之前非要闷在家里,有些保守派,规矩特别严的人家里养大的小娘子们,出门还要将脸遮起来。成了亲之后,便关在后院里,哪怕出门交际应酬,也只是从自家后院移到旁人家后院,与对方家的女眷打交道,也不怕闷出病来。真是白白糟蹋了上天给的一张美丽的脸蛋。   生的好看,不就是给人欣赏的吗?!   他尚不知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坑里,只等将来后悔了。   已经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沈婉,在跟着容妍的这段日子里,是数年婚姻里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开朗。眼瞧着二嫁,虽然被阿木尔火辣辣的眼神给瞧的脸红心跳,但是对于婚姻,她还是有着深深的忧虑。   ——尝过了自由的味道,再被关回后院去绣花,滋味真是不算美妙。   待看到容妍拿来的阿木尔签字画押的保证书,她多少安了点心。折巴折巴,将之放进了贴身的荷包。   对于婚姻期待度低的女人来说,除了希望对与丈夫相敬如宾,剩下的就是希望自己在婚姻里能够有所倚仗,不必在婚姻失败的时候一无所有,粉身碎骨。   沈婉到底是土生土长性子又温婉的本地土著,若非怕着吓了她,容妍极愿意向她传授一下前世里“黄金剩斗士”的生存之道。PS:前提是无意于婚姻恣意追求过人生,并且过的多姿多彩的大龄女性。   本朝女子的主流结局便是寻个好归宿。她这套理论实有悖于当世生存规则,有些惊世骇俗,哪怕她致力于在这男权社会的老古董们尚未觉察之时默默提高女性地位,唤性女性意识的觉醒,为了让大梁女子们活的更轻松恣意,也无意于与主流社会的男权主义者们迎头撞上,正面拼杀,撞个头破血流。说到底她所采用的战术只是迂回包抄,慢慢渗透,注重在适度的范围之内小心传播。   做个打破旧世界,与主流社会想抗衡的“蛇精病”,构建理想中的空中楼阁,引导年轻女性一脚踏空,从此悲剧半生,不是她的初衷。   可惜,她这些想法,从来不能明了的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包括丈夫楚三郎。   只不过她不说,不代表楚三郎察觉不出。   沈婉出嫁之后,容妍想要创建的女校终于正式完工,接下来便是内部装修了。这一次请来的木工头子还是李富贵,又从民间搜罗来了十几号木匠,集体听从他的指挥。   故人重逢,又是一番叙旧。李富贵与查恩亦是旧识,彼此合作十分愉快。况且查恩除了对土木工程园林建筑擅长之外,对房屋的内部装修也很有水平,只不过容妍的要求是删繁就简,归于自然,所有的布置务求简洁实用,而不是一味的添加许多无用的装饰。   她是个务实的性子,某些程度上与当朝贵族奢华的生活方式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只不过身份地位如她,哪怕有人私底下会嘲笑容国公的女儿小户人家出身,连点高大上的鉴赏能力也没有,完全不懂享受,市井气息太过明显,真是当面撞见,也唯有恭维的份儿。   谁让她的许多想法与新帝萧泽暗暗吻合,都算是务实的性子,阿爹又位高权重,深得今上信重,丈夫如今也算今上嫡系,没人能跟丈夫(儿子)的前途过不去。   陈御史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商量完了装修注意事项,一直在旁耐心等着妻子的楚三郎牵着她离开。苦命的查恩与李富贵调侃:“真没想到楚三郎能落到这一步!”都堕落成妻奴了!   李富贵这几年手有余钱,娶了个城内因为守孝而耽搁了婚期的小娘子,成亲生子,妻贤子孝,小日子过的也很是滋润,拈须而笑:“查郎君不觉得这样的少将军才更有人气?”   当年军中那戾气深重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沉稳坚毅宽容的青年,在他身上,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   “也是!”查恩摸摸下巴,不无同意:“至少现在的楚三郎好说话多了。”   夫妻两个牵手漫步在新近落成的女校校园里,容妍忍不住开玩笑:“三郎,等学校招生之后,校门口便要竖块牌子,上书‘郎君止步’四个大字,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你应该多瞧瞧。不然以后都没得机会在校园里逛了。”   楚三郎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子:“你这般费心巴力的做这些事,难道对自身所处的环境真有这么深的忧虑?”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摆明了就是在教唆成婚的女性默默抵抗,如今倒好,连未出嫁的小娘子们也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了。   容妍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大掌里使劲蹭了蹭,感觉到他手心粗砺的茧子磨到了她的皮肤,这才抬头,摆出个楚楚可怜的模样来,“三郎难道不知,我最怕有天你抛弃了我,可让我怎么活呢?”   楚三郎朗声大笑,虽然明知这话是假的,无论有没有他,这没心肝的丫头恐怕都会努力让自己过的精彩万分,可是心中还是万分熨贴。他伸臂将人拉进自己怀里,顺势在她颊边偷亲了一下,引的后者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四下左右张望,似乎生怕被旁人给瞧见。   “小样儿,几时这么胆小了?!”有身后远远跟随着尽忠职守的十一郎跟十二郎,楚三郎自然不怕被外人瞧见。   十一郎跟十二郎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戒备能力可不是做假的。   容妍见四下果真无人,便又大方偎进了他怀里,仰头去瞧他英俊的脸,亮的惊人的眸子,见他虽然唇角有着笑意,但眸子里显然极为认真,索性也开诚布公:“三郎心存仁厚,待我又好,我自然不怕自己有天成了弃妇,沦落无依。但是……等将来咱们有了闺女,我总希望大梁的女子能活的更舒心一点,在婚内的地位更高一点。”她调皮一笑:“这样,别人就不会再觉得你跟我阿爹都是异类了。都会觉得体贴疼爱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她不介意身有余力的时候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楚三郎迎着她的目光渐渐凝住,笑意逐渐从眸子里向外溢去。从相识到成亲这么多年,在她身上,逐渐的忘记了自己的许多原则,只愿意迁就她宠着她纵容她,不是因为她生的有多娇俏可人,而是因为她这个人美好的总是让他忍不住想多疼一点多爱一点。   他一把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大步向外走去。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啦!”   在容妍的惊呼声中,他紧贴着她的耳朵轻声低语:“阿妍不是刚向我提起,要尽快生个闺女吗?我这就听从媳妇指示,赶紧回家生闺女去!”   容妍:“……”没见过这么无赖到歪曲事实的人!   她伏在楚三郎怀里,笑的甜如蜜糖。 ☆、173 大结局   建兴六年春,慧福郡主创建的女校正式对外招生,初时应征者寥寥。   因是初创,容妍倒并不气馁。她一面发动所有人脉聘请各科的先生到位,一面筹备楚园,及止五月中,楚园正式营业。   慧福郡主创办的楚园,乃是花了大价钱,买了城中一处五进连带着后花园的大宅子而改建,与慈幼局毗邻,她索性在楚园后院开了个侧门,与慈幼局相连。   方便慈幼局的妇人们从旁出入。   楚园既非酒楼也非茶楼,经营项目包括妇女的职业培训,正式的婚介所,以及职业介绍所,甚至生意介绍,专为权贵人家与北狄商人牵线,楚园从中抽成,最后一项才是大头。   楚园里派出去的媒婆,皆是慈幼局出来的口才不错的妇人,经过聘请来的资深媒婆的培训,才被允许上岗。并且,她深恶有些媒婆恶习,因此但凡楚园派出的媒婆,若有虚假瞒骗男女双方之事,楚园即会出面干涉,纠察此事。   这是她当初在林家生活之时,见识过王媒婆与魏媒婆之后,得出的结论。   心不正则行不端,岂能做得好媒?   此后两年,楚园与慈幼局联手,一方面收容在婚姻糟糕无处安身的妇人,一面经过职业培训,向外做劳务输出。   慈幼局有一部分手艺顶尖的绣娘,皆是原来就针指功夫不错,后来经过培训之后手艺更为精妙,除了每月向容妍的嫁妆铺子里固定提供绣件之外,还有她铺子里开的定制绣品,也经过这些绣娘之手,再向外卖,双双赢利。   另有在北狄商铺供职的妇人,有做厨娘的,清洗打扫的,跟着北狄商人的家眷服侍的,另有媒婆接生婆,乃至专事堆花的巧手妇人,绾危髻做焌糟的……各种职业,但凡是妇人能做的,慈幼局无不为她们争取了来,令其能够自立。   这两年间,萧泽在一帮嫡系心腹重臣的鼎力支持之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整个社会由先帝萧慎在朝之时的奢靡无度转向了勤俭务实,政务趋于清明,百姓富足安乐。   建兴八年夏,东南海寇再度来犯,也不知是从邻海哪国纠集来的数万之众,与东南楚家军迎头相撞,战报传到朝廷来,其时楚老将军已经致仕在家,楚君钺请命前往东南平寇。   彼时容妍的女校正蒸蒸日上,前来入学的女子人数渐众,足有两百来位,从家境贫寒到富足的皆有。   女校的收费并不贵,家境贫寒无力支付学费的,学校还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令其抵扣学费。   大梁朝四品或以上的官员子女大多在东林书院读书,年龄不限。但寻常塾馆只收年纪小的女童,十岁往上的女童便只能由长辈在闺阁之内教导,只要订了亲哪里还能与少年郎君在一起上学?这却是约定俗成的。如今容妍创办女校,便有家境富足的送了女儿过来。这些人还存着另外一种心思,能攀上慧福郡主,说不得是为以后的前程铺了路。   楚君钺走的时候,容妍亲自送到了十里长亭,临行在际,他是军人,天职便是保家卫国,她不能做啼哭状,唯有拉着他的手,目光温柔的能滴出水来:“三郎,祝你此去旗开得胜,尽早荡平贼寇,等你回来,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从来跟女汉子似的老婆露出这么温柔的目光来,楚三郎掩下离情不舍,将她揽在怀里抱紧……良久松开,翻身上马而去。   他身后跟着二十骑护卫,已经成亲的十一郎与十二郎亦在其列。红缨与流苏今日都在家里看孩子,十一郎与十二郎小声嘀咕:怎的少夫人一滴眼泪也无?   他们家里的婆娘可是哭惨了!   从来温柔乡是英雄冢,昨晚上红缨与流苏就哭了半夜,直哭的十二郎与十一郎都恨不得躲起来。今日起来,各自对着眼睛哭成烂桃子的老婆,真是滋味尽在心头。   待得众骑而去,一旁守候着的马车里钻出来个圆圆脑袋的小白胖子,朝着容妍喊:“阿娘,人都走了,咱回家吧?!”   容妍到得马车前面,拿指点了下他的额头:“阿钰既是来送你阿爹的,怎的不肯下马车来?”   楚小郎名钰,板着小脸似乎有几分别扭的去瞧马车内,里面只有两个丫环,哪有风景可看?他小声嘟嚷:“阿爹……除了训我,连个笑脸也无,我才不是来送他的。”   容妍又好气又好笑:“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呀?大老远跟到这里来?”   都说隔辈亲,楚老将军疼楚小郎如命,原本楚君钺也是想做个好父亲的,只不过在楚老将军的一味溺爱之下,他若是再对楚小郎有所轻纵,只怕这小子能上房揭瓦。说不得他只好做个严父了。   如今家里长辈,他还就只对楚三郎有点惧意,其余楚老将军楚夫人但有所求,无不满口应承,倒搞得容妍有时候都想做严母了。   楚钰重新将一张白胖的包子脸扭过来,笑咪咪讨好的瞧着容妍,话里话外透着讨好之意:“我是来看着阿娘的呀,万一阿娘伤心的晕倒了,我不是还要扶着阿娘吗?”   “小马屁精!”容妍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明明就是自动自发坐到马车上来送楚君钺的,偏要口是心非说是来看她的。这父子俩别扭的毛病倒是一脉相承。她轻轻抚摸小腹,只期望八个多月之后,楚三郎能够及时回来。   楚君钺走了之后,容妍每日里更忙了起来。又过些日子,楚夫人与她共进早餐,发现她神情恹恹,没有食欲,便关切的问:“可是哪里不舒服?让大夫过来瞧瞧?”   容妍摇摇头,她身边最近亦步亦趋跟着的周嬷嬷朝楚夫人一笑,倒让她愣了一下。楚家近日虽然表面上瞧着日子平静如常,但事实上每个人的弦都绷的紧紧的,连笑容亦少,只除了楚小郎在的时候,才能让气氛欢快点。   楚夫人忽尔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带着惊喜的探问:“可是……可是有了?”   容妍轻捂着小腹,点点头。   楚夫人猛的起身,直直走到了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便要将她亲自送回院子里去:“既是有了,便在房里好生歇着,哪里用得着你跑来陪我用饭?多长时间了?三郎可知道……”一连串的问题便抛了出来。   婆媳数年,容妍与楚夫人相处的十分融洽。楚夫人又没女儿,起先互相不熟悉,还有客气之意,但熟悉了之后,几乎要亲如母女了。她拍拍楚夫人的手,安抚她急躁的情绪,“阿娘别急,三郎不知道的。临别之时,我跟他说过,待得他凯旋而归,再告诉他件事儿。算来也差不多快三个月了。”   楚夫人半生都几乎是在等待之中度过,眼见得儿媳妇步她后尘,除了握紧了她的手,不知道再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在命运莫测的等待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她唯有多用点心来照料容妍,只希望她能够坚强的度过这段时间。同时与容妍商议,要她暂停外面的事情,安心在家养胎。   容妍笑的勉强:“阿娘,我……我如果在家闲呆着,只恐会胡思乱想,还是去外面做事,忙起来才会好受一点。”   楚夫人注目去瞧,向来从容镇定到让将军府里的下仆们都要怀疑对少将军远赴东南并无忧心之意的容妍,此刻唇边那一抹勉强的笑意道尽相思。   怀孕时期漫长的等待是一种煎熬,容妍的神经再强韧,恐怕也禁不住孕期这种漫长等待的煎熬。楚夫人心中微悯,伸臂将容妍搂进怀里,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喃喃:“阿妍别怕,三郎很快就回来了!很快很快!”   容妍回臂抱住了楚夫人的腰,嗅到她身上优雅淡香,笑意浓了一些,“阿娘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跟孩子的。”成亲数年,二人几乎朝夕耳鬓厮磨,忽然之间分开,比之从前未婚,两情相悦之际别离更要难熬许多。家里触目所及,几乎都是他的影子,连枕畔都是他的气息。甚至有时候容妍半夜睡不着,还会爬下床,去寻间他的衣物来抱在怀里,闻着熟悉的气味再睡。   相思催人老。   她觉得短短一个月,她都要长出皱纹来了。   楚夫人只能放她出门,只不过又另外派了自己身边的两名贴身大丫环跟着,外加周嬷嬷以及容妍身边的丫环婆子,浩浩荡荡,乃是她做郡主以来最排场的一次。   就这,楚夫人还是不大放心,过两日还亲自陪着她去楚园处理公事。   如今楚园算是容妍的办公据点,谈生意的权贵以及家资雄厚的大商人都从正门被迎入,小商人则从侧门被迎入,那些慈幼局的妇人们直接从相连的偏门进来,去后院专有的区域。楚园面积颇大,每一块办公之处都详细划分,因此接生婆媒婆以及慈幼局的妇人们断然没有可能与前来商谈大笔生意的权贵商人发生迎头相撞的事情。   容妍似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扩展事业上了,不出三个月又挺着肚子成立了楚氏商行,直接贩卖容家商队从他国运来的货物商品,以及所以散碎商品,但凡慈幼局妇人所做的物品,价格无不优惠。   楚夫人胆战心惊的照料着媳妇儿的孕期,眼见着她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还从自己创办的女校里扒拉出来四名帐务清楚的女学子,帮她核算各处不太要紧的帐目,比如慈幼局以及容园,乃至女校的支出,人虽然极速瘦了下来,只肚子越来越大了,但三天一封的家书还是照常寄往东南。   她在家书里从来不问战事,都只叮嘱楚三郎穿衣吃饭的小事,再讲一讲女校乃至楚园慈幼局的趣事,家中楚小郎淘气的典故,公婆身体安康之类,既不提自己有孕在身,亦不提留守在家的难熬苦楚,只盼他能在战事间歇,看到家书心无挂碍。   至此楚夫人终于放下心来。   楚家世代将门,守寡失子的妇人比比皆是,她的经历并非特例,而容妍既然选择了楚君钺,任何情况都有可能会出现。做楚家妇最需要的便是心性刚强坚毅。而容妍,乃个中楚翘,镇定功夫尤胜于她,不但不曾囿于一方天地,更能够在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里,依旧努力生活,奋勇向上。   努力生活的,不止容妍一个人。   她身体立行的向女校学子们做着榜样,用事实告诉她们,婚姻不是生活的全部,而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一个过程。这些学子们对未来有各种各样的期待,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性,容妍却让她们看到了她自己对生活的解读,对婚姻的解读。   女校除了招收大梁学子,还专门开设了针对北狄小娘子们的语言课,让她们学习大梁文字语言以及传统民俗。这些小娘子们有着北狄人天性里的热情,很快便同大梁小娘子们打成了一片。   两国无论语言还是民俗,细到饮食乃至男女婚姻的相处模式,都与大梁大为迥异。上京城中这几年有不断涌进来的各国商人,还有年轻的女子,除了北狄的,还有北狄相邻的其它国家的小娘子们。越往北走,小娘子们的性格越爽朗彪悍,同这样一群异国同学相处,最初拘谨淑婉的大梁小娘子们还带着惊奇,相处日久,某些思想也在悄悄发生着改变。   影响与改变,是互相的。   有些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容妍只是在合适的土壤里撒下一把种子,至于未来整个大梁的社会风俗以及女性自主意识会发展到哪一步,她从来不担心。   总有一天,种子会发芽开花。   沈婉自成亲这三年,已经生了俩孩子,如今精力大是有限。就算每日处理完了自家的事情,跑来慈幼局坐镇,也是时间有限。甚至连林碧月也在年前带着三个闺女嫁了个从军中退下来的军汉。那军汉大林碧月大了十五六岁,无父无母,光棍一个,娶了媳妇之后,还附赠了三名如花似玉的闺女,有家有口,不知有多高兴。   林碧月五月份就发现怀了身孕,为免她再操劳,容妍不得不勒令她回家养胎,慈幼局里有些事情便交到了庄大姐儿手里。她跟着林碧月惯常见过的,竟然也还能担当,容妍索性将慈幼局的庶务交了给她手里。又在林碧月面前夸了无数次:“二姐姐,大姐儿真是比你能干太多了。”   这孩子还闹着去女学上课,连带着她底下两个妹妹都要去女校上课,容妍便令马车白日送庄大姐儿去上课,慈幼局由沈婉坐镇,下午她上完课回来,沈婉便可功成身退,回家看孩子。   至于庄秀才……倾家荡产送了赎身银子来,又补够了林碧月的嫁妆银子,容妍便将她的小妾与庶子女送还了庄家,便与林碧月办了和离手续。   反正林碧月无意回庄家,只想解除婚姻关系,容妍便最后一次出手,终于使得林庄两家的姻亲关系解除。   如今庄家是家徒四壁。   这些,统统与林家以及容妍再无关系。   建兴九年二月初六,容妍在阵痛中醒来,感受到肚子里一阵热流涌下,她仰躺在帐中轻抚着肚子喃喃自语:“宝贝,看来你阿爹那个混蛋是看不到你出生了!”   帐子外面,听到她呻吟声的周嬷嬷已经指挥着丫环们烧水,去叫厢房里候着的接生婆了。   楚夫人得到消息,立刻带着贴身丫环婆子往容妍的院子里赶,见到身后楚老爷子抱着楚小郎拔脚跟过来,立刻黑着脸喝止:“你们爷孙俩这是做什么去?”   楚老将军在她的喝止声中狼狈的止了步,小声辩解:“夫人,小郎……小郎想去看他阿娘……”他也知道媳妇生孩子,公爹跑到她的院子里不合礼数。可是这不是……儿子不在家吗?他心里没底!不在旁边听着点,就更心焦了。   见了半辈子血的楚老将军如今听到媳妇儿要生了,竟然觉得心跳加速——他果然是老了!   “你想吓着小郎吗?!”楚夫人虎着脸瞪他,直瞪的楚老将军朝后缩,她这才匆匆往媳妇院里赶过去。楚老将军直瞅着夫人没了影子,这才嘟嚷:“你阿婆……越来越像母夜叉了!哪里有点年轻时候温柔的影子?!”   冷不丁被他抱在怀里的楚小郎接口:“阿公,你昨儿还夸阿婆跟年轻时候一样漂亮。”大人不好出尔反尔的吧?!   更何况您老人家曾贵为一军之帅!   楚老将军老脸一红,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臭小子!”   他人虽老,到底手劲犹在,敲的楚小郎一眦牙,揉着脑门拿眼神委屈的谴责楚老将军,楚老将军见小肉团子这副要哭的模样,立刻软了下来:“是阿公说错了,小乖乖别哭!别哭!”刚强了一辈子的楚老将军这辈子最怕三个人哭,一个是过世的楚老夫人,一位是他老婆楚夫人,另外一位就是面前这位小祖宗。   不过,很快就要再添一位了。   爷孙俩在院子里呆呆转了一上午,当阿翁的在肩头扛着小孙子走来走去,时不时遣院子里候着的丫环去楚三郎院子里去打探消息:“快去问问,可生了没有?”   等丫环回禀还未生下来,便又焦急的走来走去。从上午直转悠到了中午,都没人提起来要吃午饭,连楚小郎也不曾开口。他凭本能觉得此刻不是提吃饭的好时机。后院容妍在生孩子,楚老将军不便闯过去,他索性扛着小孙子往前院而去,才出了主院的门,迎头便撞上了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青年,胡子拉茬不成人样,若非张口叫爹,他都当哪里闯进来的外人。   他一把揪住来人的领口,张口便骂:“你个小兔崽子,这么不经念叨!还不快去后院守着,你媳妇生孩子!”至于仗打的如何了……人没缺胳膊没缺腿的活着回来了,那还用说嘛,必定是赢了!   他肩头稳稳坐着的小小兔崽子默默闭上了方才还笑着的嘴巴,抓紧了他阿翁头顶的冠子,以免被情绪激动之中万一忘了他的阿翁给摔下来,又要假装自己不存在,免得被楚三郎给抓包挨训。   楚小郎万般惆怅的想到:阿爹回来了,他的好日子也结束了!   他阿爹楚三郎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自家老头子头顶高高坐着的小肉团子,早被楚老将军话里的意思给震惊了,“生……生孩子?我走的时候都还没有!”话音才落,便被楚老将军一巴掌扇在脑门上:“瞎说什么?!小兔崽子!”又踹了一脚:“还不快滚回后院去?!”   其实楚三郎的意思并非怀疑容妍的贞洁问题,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走的时候老婆没告诉他自己怀孕了,所以这消息就格外震惊。他只是没有心理准备而已!被老父踹了一脚,他就跟得了多少赏赐似的,欢天喜地朝着后院跑去,“哎呀我要当爹了!要是个小闺女就好了!”   楚小郎被他爹的蠢样儿给刺激的默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很想大声告诉一句:亲爱的阿爹您已经当爹好几年了!不过考虑到暴露了自己的后果,还是决定当哑巴,极力忘却被他阿爹无视的不愉。   容妍经过一番生死挣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小闺女。   听到接生婆报喜,说生了个小闺女的时候,楚夫人双眼都笑眯了。   她一生无女,不知道多盼着有个孙女儿,不但香香软软可以打扮,而且完全不用担心得跟小郎君似的上战场,只需要好好宠着她长大就好,真是万分满意!   产房里接生婆与仆妇们正在清理生产时候的血污,房门猛的被推开,楚夫人回身怒骂:“还不快滚出——”后面一个去被自动惊的咽了下去,刚想唤门外的婆子将这个闯进来的又脏又黑胡子拉茬的野男人给打出去,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自己亲生儿子!   她瞧见了亲生儿子,亲生儿子可没瞧见她,径直朝着床前走去,也没注意她怀里抱着的小孙女儿,到了床前握住了容妍的手,话音里含着太多的思念惊喜,“你临别之时,想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   他没头没尾提起这句话,容妍瞬间就听懂了。   她万不曾料到楚三郎会从天而降,伸手将他扒拉了一下,示意他起身在她面前转一圈,楚三郎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此时此刻,哪怕老婆要求他拿大顶哄她开心都没问题。他立刻乖乖转了一圈,容妍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没缺胳膊没缺腿儿,好好儿回来了,看来这场仗赢了吧?!”   完全是肯定的口气。   楚三郎这才明白她让自己转圈的原因,原来是想瞧瞧他有无受伤。他矮下身来,与平躺着着她目光平视,难抑声音里的激动:“我没事儿,好好的!没想到我一回来就当爹了……”意料之外的惊喜,真是太开心了!   容妍翻个白眼给他,“三郎,你当爹好几年了好吧?!”亏得小郎不在这里,不然恐怕得伤心死!   楚夫人这时候抱了他们的小闺女过来,让他瞧:“阿钺你瞧,这孩子生下来便白白嫩嫩,小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楚三郎这时候才瞧见楚夫人,忙起身问安。   楚夫人也不是计较虚礼的人,这几年自有了楚小郎,她与楚老将军倒越活越随性了。依着旁人家里,长辈便是长辈,再宠哪里有孙子骑在阿翁肩膀上的事情来?偏楚老将军就这么干。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告诉他,生死面前,一切礼仪规矩都是虚的,只在天伦之乐才是真的!   楚夫人知他们夫妻久别重逢,自有知心话儿要说,便将小闺女塞进楚三郎的怀里,指挥着房里的丫环仆妇们都出去了。   经过楚小郎婴幼儿时期手忙脚乱的训练,如今楚三郎也算是个合格的阿爹,抱着孩子真是好不熟练。   夫妻二人分开这么久,原本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如今真正到了对方面前,却只觉这样静静凝望对方,便觉心满意足。楚三郎就在脚踏之上随意一坐,一手轻握着容妍的手,低头去瞧怀里崭新的,荏弱的新生命。   那是个皱巴巴的女婴,事实上在她的五官还没有长开之前,连眼睛都是闭着的,并不能瞧得出日后的容貌是否美貌。只是楚夫人爱孙心切,自然觉得她必定就是美丽的。   但不管她生成了什么样儿,楚三郎握着老婆的手,怀里抱着这小小女婴,只觉千里奔波,原来就为了此刻的相聚。   房门轻轻被推开,钻进来一个小脑袋,朝着房内张望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楚三郎怀里抱着的小小女婴身上,楚小郎眼珠转了转,蹑手蹑脚的蹭了进来,一步挪到了楚三郎身边,悄悄挨着他坐了下来,极力的伸长了脖子去瞧他怀里沉睡的女婴,唇边露出欢悦的笑容来。   楚三郎松开了老婆的手,伸臂将楚小郎肉肉的身子也揽进了怀里,将他抱至自己另外一边膝头之上,楚小郎起先似乎受到了惊吓一般,待被楚三郎硬搂进怀里,感觉到了他怀里炙热的温度,强健的臂膀,似乎安心了一般悄悄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小小贪婪的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吐槽:真臭!阿爹身上真臭,全是马汗味儿!   尽管如此,他还是又往里挪了挪,恨不得粘到他怀里不再出来,一只小胖手小心翼翼的伸到了身边妹妹的脸上,轻轻的摸了一下,顿时大为惊讶:“好滑好软!”   香香软软的小妹妹原来就长这样儿啊?!虽然没有想象之中的美丽,不过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楚三郎靠着床边闭上了眼睛歇一歇,他回来之时恨不得肋生双翼,一路之上日夜不停,好几日没好生睡过了。此刻一家人呼吸与共,儿女在膝,只觉浑身懒洋洋的,忍不住就想沉浸到温柔梦乡里去。   哪怕是梦里,恐怕也要笑着醒来。   容妍伸手轻抚他被风霜浸透的脸颊,瞧见他鬓角征战的细纹,唇边笑意隐然,只觉此刻岁月静好,半生辛劳奔波,总在此刻得到补偿。   盼此后携手平生,恩爱共度。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到此正文正式完结,此后的番外章节,会陆续在下面一章以修文的形式边写边发出来,也算是免费发放,以酬谢大家一路追随。   写这本书的时候,生活一直在经历着变化,正如我的内心也经历着变化,因此文中婚姻乃至亲情,都有这段时间我自省之时的影子,希望没让大家感觉到颓废。多谢大家不离不弃的跟随,多谢!   每次写完一本书,总有许多感慨,唯有这一次的感慨最多,却也最难以讲明白,千言万语,唯有多谢大家的关怀! 书香门第【见著紫衣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