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古城晚秋   作者:常想   楔子   这世间的许许多多罪恶,因爱而生,因恨而起,爱恨交织,相互纠缠,直至消亡。然后时间的长河滚滚向前,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沉舟侧畔已经过了千帆。再回首,过往的千般纠结,万般缠斗,渺小得不禁让人唏嘘。   佛说,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死亡可以把过往剥离,堕入轮回之时,却仍然感激上苍。因为有那么一段日子,你只有她,她只有你。数来人间种种,不过是或苦涩,或甜蜜,或纠结,或哀伤,抑或聚聚散散,分分合合,然后愁也自遣,酒还孤斟。   依依岁华空悼晚,月凉星稀还太虚。虽然情深缘浅,终是刻骨铭心。   第一卷 花影乱   第一章 暮霭深沉,揭往事无言空堕泪(上)   民国十八年,暮秋。沧凌江畔,临江城。   暮色来临之前,两面江岸上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才有的灯灯火火。那缤繁里又不免夹杂几处黑暗,辗转了几道细细仄仄、杂七杂八的贫民巷子,一抬头远方天幕下仍是灯光辉映,却也不知是悬着的繁星点点,抑或江岸的喧嚣浮动。从巷尾锈迹斑驳的铁皮门进去,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大量的铁皮木桶挨着两边墙壁整齐地摆着,中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通到破窗败户的大屋里去。这里是一个隐蔽的废弃仓库,既是被弃了,便总有些心怀不轨的人,拿来作些别的用处。比如这位先生,穿一袭黑色的名牌西装,却敞着衣襟,白衬衫的领口染了些许污迹,发黄的袖口也缺了扣子,嘴边一圈胡须许久未刮,一副虎落平阳的潦倒相。   早先他命手下绑了那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过来,在暗红漆的柱子上用粗麻绳绑着。孩子约莫八九岁,口中塞着麻布,先前剧烈的挣扎使他耗尽了体力,现在昏睡了过去,小脑袋耷拉着歪向一旁。他翘脚坐在孩子一旁的木板箱上,嘴里叼着半根烟卷,正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表面上漫不经心,内心却已烦躁到了极点。   “老大,霍家大少爷和他夫人来了!”一个手下匆忙跑进来禀告。   他倏地从箱子上跳下,焦急问道:“看清楚了?可还有别人?”   “阿二说没看见其他人,就他们两个四处乱走,怕是这地方难找。”   他深长吐了口烟圈出来:“领他们过来,一定得多留点神。”转身过来,拍拍那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嘿,孙少爷,醒醒,你爹娘接你来了。”   那孩子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来,眼前的男人一脸不怀好意阴森的笑,登时便打了个寒颤,黑葡萄似的眼瞳死死盯着他,扭动身体不断挣扎着。   “你想说话不是?舅舅答应你便是。”他咧嘴一笑,露出染着暗黄烟渍的牙齿,顺手便把塞在孩子口中的麻布拔下,那孩子哇地一声便哭喊出来:“爸爸,妈妈,快来救我!”   “家庸,别怕,妈妈这就过来!”大门从外面推开,一对男女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见到孩子便焦急着上前,却被他三个手下蛮横拦住,一个小喽啰举起二尺来长的火铳,枪口正对准他们。   “张晋元,你到底想怎么样?!”那女子一袭藕合色长绒大衣,脑后挽着素雅的花苞髻,端秀的面庞满是愠色,怒气冲冲地大声呵斥道。   一旁深色大衣的男子放下手中皮箱,面容镇定,开口道:“晋元兄,我们是来与你谈条件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了。”   张晋元哈哈大笑起来,一只黑色的勃朗宁手枪在掌中打了个转儿,突然便抵在孩子太阳穴上:“孙少爷,你看看,你可是他们霍家的心头肉啊,舅舅绑了你来,真真是拣了大便宜呢。舅舅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就连眼馋那小半包烟土,还得东凑西借的,你说说看,舅舅拿你换点什么好呢?”   孩子这时却显出超出同龄人的沉着,忿然地瞪了他一眼,道:“我爸爸不会给你钱的!你抽大烟,抽大烟的都是坏人!”   那男子大声道:“好,晋元兄,我全答应你。你的玉器行,我也还给你,你之前失去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回到你手上。放了孩子吧,他还小,与你结怨的,是我霍裔凡。”   张晋元见他说话间慢慢向前靠着,顿生警觉,指着他喝道:“别动!我话还没说完!”   那男子谨慎地驻了足,又补充道:“放心,按你电话里说的,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   张晋元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四下游移的目光突然转向他旁边的女子,面色倏地便柔和下来,却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拖长了声道:“我的好妹妹,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你若是就此消失,说不定我也想不到演这样一折好戏出来,你说对吧?”   女子扬起头,充满恨意的眼神简直要生剐了他,怒道:“我才不是你的妹妹,你干得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我早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到底想怎么样,还是干脆些的好!”   张晋元却依旧是侃天说笑般的轻松,又冲男子道:“你看看,我妹妹就是这点不好,性子倔,脾气犟,平日里妹夫怕是受了她不少气吧。”招了招手,嬉笑道:“来,素弦,到大哥身边来。许久日子没见,怪想的呢。”   那小喽啰会了意,连推带搡地押她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把她绑在另一侧的柱子上。霍裔凡亦不敢轻举妄动,便厉声质问道:“张晋元,你这是干什么!我警告你,凡事适可而止,方有回旋的余地!”   “别急啊,妹夫。”张晋元慢条斯理地说道,径自走到屋子正中,在那斑驳破落的八仙桌旁一坐,指甲在桌面上弹了几弹:“我请妹夫喝特级的明前龙井,不知妹夫肯不肯赏脸啊?”   小厮便应声上来倒茶,那女子突然焦声喊道:“裔凡,他诡计多端,你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素弦,没事的。他想玩,我们便陪他,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霍裔凡意味深长地瞥了张晋元一眼,也不理会周围的咄咄逼视,便闷声在椅子上一坐,却也没有端起茶碗的意思。   张晋元干笑了两声:“咳,妹夫看不起我这粗茶,也罢,也罢。反正费了这样大的功夫,张某本意也并非如此,却有几件芝麻小事儿,见妹夫现今仍蒙在鼓里,实在是于心不忍,故相邀一叙。”别有深意地瞟向素弦,见她目中喷火,也不以为然,仍旧和颜道:“孙少爷今年便满九岁了罢。张某在临江这地界住得久了,却听说一件蹊跷事,说是这孙少爷的生母……”   霍裔凡看出他没安好心,立马愤然打断,喝道:“平白说这些做什么?我们霍家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张晋元呵呵一笑,那笑容却是极惹人厌的:“放心,这周围站的,都是自己弟兄,口风严着呢。妹夫是个聪明人,一下子便听出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既然不喜欢绕弯子,张某也素来都是直来直去的,这便照实说了。妹夫当年被家中二老拦着,孙少爷的生母,那叫做裴素心的姑娘,就一直没能进得了你们霍家大门。哎,后来这位素心姑娘是怎么死的?听说是被火烧死了?真惨啊!妹夫你说,老天怎么就专门欺负这弱者呢?”摇着头,煞有介事地叹道:“可惜啊,可惜。”   “够了!”霍裔凡拍案而起,厉声责道:“张晋元,别以为我妻子和儿子在你手里,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嘴上不把门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晋元兄若是拿捏不准,我敢保证,你会付出应得的代价!”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着实骇人,张晋元却也没被吓住,站起身,负手踱到孩子身旁,笑眯眯道:“家庸啊,你爸爸不爱听,那舅舅只好对你说咯。”手指着对面被缚住的素弦,问:“你是不是口口声声叫她妈妈来着?”   家庸大声喊道:“你放了我妈妈!我是男子汉,有种冲我来!”   张晋元作出惋惜的样子,抚摩着他的小脑袋,叹道:“我的傻侄子啊,你弄错啦。你对面的这个女人,她不是你的妈妈,却是你的姨妈!你的生身母亲叫裴素心,便是她的亲姐姐!哎,家庸,你知道你亲妈是怎么死的么?是被你们霍家人,生生逼着,放火活活烧死的!连同你的亲外婆,一并死了,下葬的时候,那尸骨都是焦黑的,辨不清也找不全!那舅舅就要给你出个小问题了,你猜猜看,你的姨妈,费尽心机嫁到你们霍家,为的是什么呢?”   “张晋元!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性!他只是个孩子!”早已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的素弦,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吼道。   张晋元丝毫不为所动,悠悠然回过身,见霍裔凡被两个喽啰用枪抵着,面色罕有的铁青,便愈发的得意起来,又接着道:“想当初,她——裴素弦,与令弟霍裔风霍副总长,那可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啊。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倒叫妹夫你占了先去。旁人说起这事,只道是妹夫你早就意图不轨,谋划着兄夺弟妻,白白蒙受了这冤枉。每每想起这事,我也真是寝食难安啊。”   霍裔凡此时竟是出奇的冷静,只沉声道:“万事皆有挽回的余地,晋元兄这就打算鱼死网破了么?”   “此言差矣,我这条滩涂之鱼,早就死了,你这网却完好无损,要破这网,需连那渔船一道沉了,岂不痛快?”他回头瞅着素弦,道:“妹妹,你倒是说说啊,当初你使的是什么手段,离间了他们兄弟,致使霍总长他一气之下愤然离家,经年不归的?”   她眸光黯淡凄凉,空茫着散在斑驳凌乱的砖地上,心底便像被刀刃一下一下,生生剜空了似的,整个身子瘫软着,如无骨般靠在那根柱上。她不是不了解张晋元的秉性,不是没料想到他会当着她丈夫的面戳穿一切,然而这一句句话刺生生响在她的耳边,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将她的身体扎得体无完肤,直到扎透了她,将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面前。她的大脑此时一片空荡,不敢去想也不会思考,只依稀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素弦,别怕!万事有我!”却是冥冥蒙蒙的,愈发引了人往虚幻去想。   那张晋元仍旧滔滔不绝地讲着,越讲就越激动,激动到手舞足蹈,如是唱作一出精彩戏文,跳梁小丑般的自我陶醉着。家庸听从他父亲的话,紧闭双眼,嘴里默念着娘教给他的诗句,丝毫不理会张晋元说的什么。而霍裔凡笔直地立在那里,沉静若水的目光一直看着地面,又过了半晌,忽然道:“说完了么?我也洗耳恭听够了,便可放人了罢。”   “霍裔凡,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一直深爱着的女人,你的枕边人,心地如此不堪,又对你这般算计,你就做出这样一副无谓的表情?”张晋元简直难以置信,又指着自己的胸脯,癫狂般的道:“我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竟不相信我?”   霍裔凡却是轻声冷笑道:“张晋元,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耳聪目明的么?难不成这棋盘只许你一人摆,别人就插不得手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很遗憾,恐怕你要失望了。”   张晋元呆愣了须臾,突然就大笑起来,那笑声异常尖厉,似连那梁上的泥土都被震下来了。猛地一旋身,冲到素弦面前抓住她的肩膀,讥讽道:“你看看罢,他知道,他都知道,你早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呢,真正控制局面的人却是装聋作哑,不动声色!你早就动摇了,对吧,决心重蹈你姐姐的覆辙,死心塌地地要跟他了,如今可悲、可叹、可笑的人,又是谁?是谁?”   她怔忡着不敢看他,只是不停地摇头,口中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我偏要说!”张晋元大力一甩,直让她的身体剧烈一震,又高声道,“好,霍裔凡,你是大罗神仙转世,周知万事,可有一件事,你绝对想不到!”嘴角弯起一丝诡异的弧度,“霍裔凡,就算你心甘情愿被人耍弄,可是有一件事,你若也能心甘情愿地认了,我姓张的第一个服你,从此甘拜下风,对你唯命是从!你知不知道,当初娶了素弦不到两个月,她便有了身孕,可那天晚上你们是假的,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就奇怪了,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呢?”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只是片刻,突然就阴森地笑开了:“现在,我要你听好了,那个孩子便是——”   谜底马上便要揭晓,就在这一刹,却是突然一声枪响,“砰!”只见张晋元胸口暗红洇开,脸上却是来不及反应的惊异表情,只圆睁着双目,便直挺挺向后倒下!而素弦正站在他的身后,不过两三米远的地方,颤抖的双手紧握一支乌黑的手枪,那枪口还冒着丝丝烟气!霍裔凡眼疾手快,就在两侧的跟班傻眼的一瞬,几下便踢飞了他们手中的枪,单手反扭住一人胳膊,一脚狠狠踢在他膝盖窝上,将其牢牢制住,弯身便抓起一把手枪,指着余下三人,厉声吼道:“滚!想活命都给我滚!”   几人迟疑着,互相对望几眼,见老大已死,他霍大少爷既肯放人,已是万幸,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之后转身便跑。霍裔凡松了手,照那人臀部狠命一踹,那人跌出门去,也双手并作双脚,爬起来便跑了。   他来不及多想,跑过去解开家庸身上的绳索,回头却见她仍在原地,手枪丢在脚边,就那样愣愣站着,如是被抽去了魂魄,似乎手指一碰就要倒下。他急忙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们重新开始,还有我们的家庸……”   她茫然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仍挂着泪珠,而他如往常一样,眼眸里是柔和的融融暖意,手臂温柔地环在她的腰间,竭力抚平她紧张混乱的情绪。   她犹豫又忐忑,还是开口问道:“我们……还可以么?”   “素弦,我爱你,所以信你,亦如我相信你爱我那般。现在,你明白了么?”   他的胸怀宽容似海,将她的慌乱和不安渐渐淹没。然而这世间,最无法掌控的便是命运,偏偏又是造化弄人,明明是一段人间良缘,只白驹过隙的须臾,便把那离合聚散,通通经历了一遍。奈何最是珍贵的聚首,终究还是错付了!一时之间,她百感交结,苍白的侧脸,向他宽阔的胸膛,轻轻贴去。   就在这时,却又是一声巨大的枪响,几乎在同一瞬,他猛然抱起她,迅捷地旋过身来,大吼一声:“小心——”   然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他抱着她的手逐渐松开,身子慢慢向后仰去!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的,从前他总爱搞怪,她偏不上他的当,索性就不去拉他,然而他的脖颈渐渐后倾,在她的面前,眼睁睁的,如一棵大树,轰然倒下!   “裔凡!”   “爸爸!”   第二章 暮霭深沉,揭往事无言空堕泪(下)   这一桩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她将一本茶色的羊皮日记本隐秘地锁在箱底。她并非怕自己记不得那段往事,相反,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所经历的,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印象不可谓不刻骨铭心。那是她曾经被迫隐匿的一段生活,可是她必须纪念,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轻松惬意的时光。   她的姐姐名叫裴素心,人如其名,是个美丽纯洁、性格恬淡的女孩子。她们姊妹家境窘迫,父亲早年病逝,由寡母一手拉扯大。母亲是个自强、坚韧的妇人,守寡七年,靠着耕种家里的几亩薄田,加上给人家缝纫、浆洗,做些零活,硬是把两个女孩拉扯大。姐妹俩继承了母亲的心灵手巧,又聪慧懂事,母女三人的日子倒也不算太过艰难。素弦好动,喜欢唱歌;素心文静,偏爱画画。素心十七岁那年,被省城的美术学院破格录取,裴氏母女三人从此搬到了省城,靠做零工维持生计。   她在日记中写道:“姐姐从小最大的心愿就是学画,她能梦想成真,我们都替她高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支持她完成学业。我娘在省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帮厨,闲时也接些零活儿。我娘她办事仔细,滴水不漏,东家很赏识她。后来她就当上了厨房的主管,我们的日子渐渐变得好过。”   “可是好景不长,姐姐刚在画院读了一年,有一天,我娘神色匆匆地回到房里,便慌慌张张收拾细软,还叫我去学校喊姐姐回来,说是要搬回乡下去。我自然一头雾水,可是看着娘少见的恐慌神情,我来不及多问,只能照做。”   “我们几乎是逃命般的赶到了码头,当天就离开了省城。姐姐央求着娘,要去向她的老师说明情况,我娘一怒之下就要跳进江里,说什么都是不肯。姐姐哭着,娘也抽噎着,那时我十一岁,更是慌了神。”   “后来我们娘仨几经颠簸,舟马车船乘了个遍,在玉梁山的山坳里搭了间茅草房,总算是安了家。姐姐被迫离开学校,几乎每天都是愁眉深锁,以泪洗面。后来为了排遣烦闷,便独自拿了画板颜料,到山里去写生,常常废寝忘食直到天黑。”   “就是在那个时候,姐姐邂逅了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   素弦听了姐姐的讲述,想象过这样一幅画面:少女正是如花般绽放的年纪,如这翠绿的山中生机盎然的盛夏一般。一抹浅浅的鹅黄,和着柔媚的暖风,如仙子般在大自然间翩翩降落。溪水滉漾,花影浮动,人面桃花,相映成色。   她坐在苍翠的大石板一角,小巧的花边儿绣鞋脱在一边,白皙的小腿搭在墨绿的岩石上,露出纤巧的足踝。她审视了一番手中的画板,秀目轻抬,向不远处的山涧望去。冰绡白练般的瀑布从山石上倾泻而下,大朵水花如碎玉般溅起。溪水潺潺不息地向山下淌去,像是在低声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她灵巧地拿起画笔,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专心地作起画来。她画得那样专注,仿佛时间就静止在了那一瞬,她整个人也被融进了那卷素宣之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灵动的瀑布跃然于纸上,她满意极了,舒心地伸了个懒腰,却是脚下不小心一滑,正踩上滑腻的青苔,差点便要摔倒滚落下去。   这时,一只大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惊魂未定,回过头去,是一张陌生男子英俊的脸孔。他目光深邃而富有感情,正温和注视着她,不觉让人心底一颤,却又腾起一股酥麻的暖意,那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她从来没有离男子这么近过,秀丽的脸庞不觉便腾上一抹红霞。她想要挣开他,脚下却又是慌乱地一滑,手一松,画板突然掉进了潺潺溪水里。   “我的画!”她惊呼。   那男子赶忙将她扶稳,一只手引了她跨过石板,整个动作并不逾礼。男子顾不上卷起裤腿,一手扶着老槐树杈,便下水将那画板拾起。   “真可惜,画得这样好。”男子端详着她的画作,微微叹了口气。   “不妨事,反正也是随意作的。”她小声说着,从他手里接过画板,转身匆匆往山下去。   那男子有意搭话,紧跟了几步,又随口道:“今天真是幸运,竟能遇上小姐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我本人也喜欢画画,今日可算是遇到知己了!看样子小姐学过画,可否请教小姐师从何人哪?”   裴素心并不习惯与陌生男子说话,何况他跟得这样紧,她心里如揣了小兔般砰砰乱撞,也不敢答话,抱着画板又紧走了几步。   那男子看出她有所顾忌,忙道:“小姐,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在下霍裔凡,是从临江城来的。说实话,方才偶然间看到小姐作画,那番场景在在下看来,本身就是一幅画呢。我本不是来写生的,看到这番平常难得一遇的美景,却也忍不住动了笔。”   裴素心瞪了他一眼,面色涨得越发红了:“你怎么这样无礼!未经人家允许,就画在画里……”   霍裔凡赶忙赔着不是:“在下实在是有感而发,情不自禁,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我这便拿给你看,你不满意,尽管拿去毁了便是。”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做工精巧的檀香纸扇来,展开扇面,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同样的画风下是同样的碧泉倾落,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婉约动人的黄裙少女,给那幽静的自然之景添了些许鲜活姿彩。那扇子不大,他画得竟那样精巧,匠心独运,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惊喜。   她怔了一下,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有着同样志趣的青年男女,心与心的碰撞交融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们时常并肩而坐,一同写生,一起谈论人生和理想,爱情的种子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萌芽。然而,一个是名门霍氏的少东家,一个却是辍学在家的小村姑娘,悬殊的身份差距如同一堵厚厚的墙,沉重地横隔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   她写道:“第一次见到裔凡的时候,我十一岁。那年夏天雨总是下得特别大,有一次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姐姐画画的时候被困在山里,两天两夜才回到家来,是裔凡护送她回来的。那时他年轻英俊,在自己稚嫩的眼中,从来没见过像他那般有着高贵气质的男子。他待人也温雅和善,衣服湿透了又溅上泥点,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却掩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的从容和大气。他很幽默,也很懂礼数,在没有宣布他真实身份的时候,我娘已然把他认作裴家的女婿了。村里人口不多,却都知道他和姐姐孤男寡女,在大雨滂沱的山里就那么待了两天两夜,旁人的悠悠之口是我们孤儿寡母难以招架的。”   “裔凡的到来,让姐姐生活的信心重新燃起。她找回了曾经的开朗,比以前更加爱说爱笑,渐渐也忘却了不能完成学业的伤痛。那时裔凡常常来找她,她和裔凡一起去山里画画,比谁画的最传神最有深蕴,画累了便躺在绿荫地上休息。有时她也会带我去,他们画画,我便到林子里采蘑菇。后来姐姐睡着了,裔凡示意我不要吵醒她,自己去山谷边采了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来,偷偷藏在背后,然后静静等她醒来,给她一个温馨的惊喜。”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想,那一定是姐姐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   然而最开心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快,不经意间便悄悄流逝,如穿过指缝的流沙,抓不住,却也无可奈何。裴素心知道霍裔凡的身份,始于贴身仆人霍方上门找他的那一刻。裴素心却并没有过多惊讶,心细如她,从一开始见到他,便知他的来历一定不凡。她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不能爱他,因为那绝不会有结果的,可是爱情这事,又怎么能任随自己心意来控制呢?   “裔凡临走之前,向姐姐郑重承诺,一定会回来娶她。他留下的信物,便是那颗血琥珀的吊坠。那是他去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我娘那时还被蒙在鼓里,裔凡很久没有上门,她也只是随口问问。也许是老天爷的作弄吧,姐姐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只得告诉了娘,娘因此大发雷霆。那时距裔凡离开我们已将近三月,期间他只托人递了一封书信来给姐姐。”   “姐姐很平静地告诉了娘霍裔凡的真实身份。加上村里人开始议论指点,我娘性子又倔强,我们在小山坳里住不下去了,只得继续搬家。”   “后来我们辗转在乌塘村落了脚。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虽然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传来,对于霍裔凡,她却从未说过一句怨恨的话。我也曾问她,姐,你就不恨他么?他是个伪君子,真小人,敢做不敢当……我用了我那个年纪所能想到的任何词汇,在姐姐面前痛斥着他。”   “‘他对我是真心的。’姐姐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相信这句话。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今天不来,明天不来,总有一天他回来。我会和宝宝一起等着他。’”   “姐姐从来都不后悔。就是因为这样,我开始对霍裔凡更加憎恨。她时常满面凄楚,却隐忍着不让自己流泪,那样子至今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还会生生将人心撕痛。”   就在裴家三母女东搬西走的日子里,时间说快也快,眼看还有两个多月便到素心的产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妹妹素弦突然留下一张字条离开了家。   她在日记的另一页写道:“在十二岁以前,我从来不敢想象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勇气。我曾目睹裔凡和姐姐的种种恩爱,我也目睹了姐姐的哀伤和娘的愤恨。我气不过,不甘心只是这样空等,便草草打包了些干粮、衣物,一路打听着,艰难地到了临江,那个人们口中繁华似梦的古城。”   “我像个小乞儿一样,终于来到霍家大宅的门前。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富丽,那日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大街上人潮涌动,四处洋溢着欢乐的喜气。”   不错,那一日正是霍氏企业少东家、著名的商界大亨霍彦臣的长子霍裔凡成婚的日子。   霍裔凡一从玉粱山归来,便向爹娘讲了自己半个月来的经历,并提出要把裴素心娶进霍家,言语态度异常坚决。霍家是旧式的大家族,门第观念深重的霍家二老当然断然不允,双方僵持不下,霍裔凡又惦念着素心,一语不合便与爹娘发生了争执,并扬言要放弃身家地位,只为不负心中所恋之人。   这一闹不要紧,霍彦臣当即气急晕倒。好不容易被救了过来,已成了瘫痪在床的废人。年轻的霍裔凡一时气盛,竟然闯下大祸。   关于那场婚礼,她这样写道:“瘦小的我在人流里穿梭来去,见缝插针,好容易才挤到前面。霍裔凡正用大红绸带牵着新娶的少奶奶,喜娘簇拥下她抬起小巧玲珑的红绣鞋,正小心地跨过火盆。我呆住了,定睛一看,这才敢确认下来。他依旧是那样温润的表情,彬彬有礼地向宾客们还礼致意。只是他牵着的那锦衣华服的新娘,那个人不是我的姐姐。”   “那一刻我只想冲上前去,什么话都不必讲,只需大喊‘负心汉’三个字,就足够震慑他了。可是我年纪太小,又衣衫破旧,很快就被人潮挤得找不到南北。我恍恍惚惚地出了城,既想快一点赶回家去,又怕回到家不知如何开口。后来我还是回到了乌塘,姐姐和娘见我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象征性地责骂了几句。我看着姐姐期盼的目光,我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我只能刻意地躲避着她。”“有一天夜晚,我和姐姐都睡下了,娘独自坐在院里的老树墩子上,我知道她心底愁苦,一直都自己揣着,便再也忍不住了,将我在临江城的所见一股脑倒了出来,并且痛骂着那个负了姐姐的男人。我骂得正起劲,小木屋里突然传来沉闷的一响。”   “我和娘赶快跑回屋去。姐姐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登时瘫倒下来。我的一番话,导致了家庸的早产。”   “姐姐生家庸的时候,在我看来,已然受尽了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她听了裔凡成婚的消息,已然丧失勇气,我娘喊她用力,她只是眼神涣散地盯着房梁。人失去了希望,就不再有力量。”   “‘素心,你要活下来!不管怎样,都要勇敢地活下来!’我娘紧握着她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这句话我到现在仍然记得。似乎她不仅仅是对姐姐喊的,也是对我说的。”   “折腾了一天一夜,她时而昏沉,迷糊中唤着那人的名字,时而又痛苦地叫喊,似要将痛楚全身心地发泄出来。后来在我娘和产婆的共同努力下,家庸总算平安地呱呱坠地。小家伙生下来的时候,皴红的皮肤皱巴巴的,小身子很孱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我们母女同心,全心地呵护着这个幼小的生命。他渐渐变得白胖,饭量渐渐多了,哭声也洪亮。”   “那时正是暖融融的暮春时节,姐姐常常坐在老榕树下,抱着家庸晒太阳,嘴里声声唤着他的小名儿;‘画儿,画儿……’她哼着美妙的摇篮曲,哄他快快入睡。”   “姐姐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天画’。她和裔凡因画画结缘,天画是一个特别的纪念。”   却不料好景不长,霍家人知道了儿子有子在外的事。当初霍裔凡被软禁在家,为了求得见素心的机会,便谎称素心已有身孕。不曾想即便如此,霍氏夫妇依旧没有同意放他出来。然而这事却一直挂在二老心里,他们派出人去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裴氏母女的消息。他们得知霍家真的有一个小孙子出生在外面,定然不能让家族血脉流落在外,在一个普通的农家长大。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我们。那天下午,小小的篱笆院来了几个青壮汉子,几下就将我们娘仨制住,一个乳娘蛮横地夺过孩子,便上马车走了。那时家庸仅仅三个月大。”   婴儿大声的嚎哭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久久消逝不去。孩子被霍家人抢去后,裴素心本就产后虚弱,一直病恹恹的,她哭得肝肠寸断,追着马车没命地跑,却是没多远便晕死过去。何曾料想,更大的灾难正在等着她们。   “家庸被抢去的当晚,夜半时分,一直昏迷的姐姐突然醒来,她喊着腹痛,身上流血不止,殷红了整个床褥。娘叫我看着姐姐,自己慌忙跑去找郎中。我伏在床边,急得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我闻到一阵刺鼻的烟呛味道,还未等回过神,姐姐指着我身后的窗户惊恐地大叫:‘火,火!’我回头一看,窗外撩起的火舌几乎将半个屋子映得通红。我赶忙扶起姐姐,姐姐那时元气大伤,走路已不利落,我们没走两步,却见小屋四面都着起大火来。”   “姐姐要我先走,我自然不肯,奋力拖着她,正在垂死挣扎,屋顶的木梁突然掉落下来,正好压在姐姐的腿上……我慌张得几乎窒息,跑去死命地搬动那根木梁……”   她写这里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哽咽了许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纸上,就那么放任它流着,清秀的字迹洇得模糊了,她却再没勇气提起那支笔来。这段痛苦的经历,是她心中永远磨灭不去的沉重烙印。   裴素心自知难以逃生,拼命喊着让妹妹先逃,可是姊妹情深,素弦岂能置姐姐于不顾,独自逃命?就在姊妹二人相互纠缠之际,火势愈发凶猛,如一只巨兽,几乎吞没了整个屋子!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裴素心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不能让妹妹跟她一起死去,又劝不动她,情急之下,她一把抓过翻落在地上的剪子,留恋地看了妹妹一眼,便再没半分犹豫,刀尖向自己的心窝刺去!   她一笔一划,蘸着泪,饱含深情地写道:“‘走,去找娘!不要白费了……姐姐的苦心……’这是姐姐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她跳窗逃出了火海,慌忙喊人救火。可惜她们母女为了避人,住得离村子很远,等四方赶来的村民们扑灭了大火,已经为时太晚。救女心切的裴母也葬身火海。素弦一夜之间,突然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   “我们和村子里的人来往不多,他们同情我的境遇,帮我在后山上葬了娘和姐姐,也有好心的大婶送来一些吃的用的。从那以后,我成了天地间游荡的孤魂,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从那天起,素弦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小女孩儿。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并不愿与人交谈,总是一个人在坟前呆呆站着。饿的时候,就翻窗户去村民家偷拿些吃的。一来二去,人们都对她避之不及。   不久后,素弦独自离开了乌塘村。有人说,她是饿死在山里了;也有人说,她是投靠外省的亲戚去了;还有人说,她是去县里给她娘和姊姊申冤去了。那场大火惨烈归惨烈,也不过是小山村茶余饭后的小小谈资。没过多久,那个古怪的小女孩儿,已然被人们所彻底遗忘。   第三章 雾里邂逅,看不穿这一世纠葛(上)   时间一晃,转眼到了民国十五年。   这里是临江城一所教会开办的女子学校。这会儿放学的钟声响起,蓝衣黑裙的女学生们,自庄严的西式白色拱门里三三两两走出。青春、知性和活力是一道格外靓丽的风景线。   人群中霍咏荷一眼就望见了自己的二哥霍裔风。他一袭烟灰色西式风衣,正慵懒地靠在自己的别克汽车旁,悠哉地望着那群女学生们。   “你看吧,我二哥他向来是这般不靠谱的人!宣珠,你可要想好了,将来嫁给他,可有你苦头吃的!”霍咏荷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圆圆的大眼睛眸光流转,神采奕奕。   陶宣珠白嫩的小脸顿时羞个粉红,冲她笑嚷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二哥了?死丫头,叫你乱嚼舌头……”说罢便咯吱起她,霍咏荷天生怕痒,忍不住咯咯笑。   两个姑娘打闹得开心,陶宣珠向后退着躲闪,一不留神,正撞在一人身上。她赶忙回头道歉,霍裔风正微笑着看她。他目光炯炯,似有一种特殊的神力,直看到她心窝里去。她只觉得脸上发烧,也不敢看他,赶忙低下了头。   霍裔风笑道:“咏荷这个疯丫头,看你,把人家陶小姐都带坏了。”   霍咏荷来了小脾气,撅嘴道:“谁说我是疯丫头了?宣珠她疯起来,比我还厉害呢!她的事迹要我说出来,准保比那说书的还精彩呢!”   霍裔风怕宣珠不高兴,便问话道:“陶小姐坐我们的车走,可好?”   陶宣珠抿嘴一笑:“谢谢你,二哥。不过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汽车上,生性活泼的咏荷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见闻,霍裔风应付不暇,只得不停点头。   “二哥,下个周末借西郊的枫港别墅给我一用,好不好?”咏荷挽着二哥的胳膊,亲昵地撒起娇来。   霍裔风白了她一眼,道:“上个月不是才办了生日宴会么?又要用别墅作什么?”   咏荷神秘一笑:“这次可不同往常,我们可是有特别的计划呢。我都已经在夏洛特、瓦妮莎她们面前拍胸脯保证了,二哥,你可不能让我下不来台哦。”   霍裔风有些莫名其妙:“夏洛特、瓦妮莎?是你新交的外国朋友么?”   咏荷撇撇嘴:“才不是呢,我们现在流行互相称呼英文名字,用本名可太老土了。夏洛特嘛,就是宣珠咯。至于瓦妮莎,你要借我别墅,我才告诉你。”   霍裔风淡淡一笑:“我可没兴趣知道这些,你那些同学们,个个鬼灵精怪,跟你一样,成天嚷着自由、解放,要说干正事,却是数不上一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严肃道:“咏荷,你玩得怎样翻天了我都不管,只是眼下局势越来越紧,你言语行动上皆要有所忌惮,不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咏荷也明白二哥的意思,一改方才的说笑口吻,郑重道:“二哥,你放心吧,有你这个警局的副总长在,咏荷说什么也不敢翻了天去啊。”   这个咏荷是霍府的三小姐,是霍家唯一的女孩儿,从小有爹娘和两个哥哥百般疼爱,凡事都百依百顺,因而性格上有些骄纵。这几年在女子学堂读书,做的事愈发出格,竟然和家里的丫鬟、小厮称兄道弟起来,还声称要解放他们。家里的下人对这位三小姐都有些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还暗地里给她取了个“尊称”,叫做“小魔王”。咏荷知道了,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四处张扬起来,更强令别人叫自己作“小魔王”。今年满了十八岁,过了生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长及腰间的发辫一刀剪了,理了个男子式的短发,不爱旗袍裙装,穿着打扮也越发男子化了,还自称是“引领妇女解放潮流”,一时间,把霍老爷、霍夫人气得够呛。   这日晚饭,照例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咏荷便向爹娘提出了借用别墅的请求.父亲霍彦臣瘫痪多年,霍家的大小事务一直由母亲霍翁氏做主。   “别墅的事一直是你大哥负责。他现今不在,等他回来再说罢。”霍老爷虽然疼爱女儿,但也认为过分的宠溺不好。这些年咏荷做的事总让他心惊肉跳,他担心女儿太过随性,将来嫁到婆家,难免招人嫌忌,所以有意约束着她。   霍夫人却是一向惯着女儿的,眉头一皱道:“多大的事,小孩子玩闹而已。裔凡生意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操这份闲心。你只管去,缺什么跟你二哥说,叫他张罗。”   咏荷见母亲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父亲面露不悦,饭桌上的气氛骤然沉下,也不敢再说话,只低声应了,便埋下头扒饭。   翌日,霍裔风起了个大早,他一向习惯走路去警局上班。初夏的清晨,薄纱般的雾气透着别样的凉爽,让人感到说不出的畅快。   忽然,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小自行车,一个蓝衣黑裙,留着如瀑长发的女学生正单膝蹲在那里,焦急地鼓弄那车子的脚踏。   “你好,需要我帮助么?”霍裔风信步上前,问道。   那女学生抬起头,雾气朦胧中是一张莹润如玉的端秀面孔,一缕发编作半细的麦穗状,像发箍似的别致地绕在发际线上,这种发式倒是不常见的,像极了少数民族的美丽少女,又如是画中人一般,那一瞬让人顿生不真实之感。他怔了一下,友善地一笑,便低下身查看起自行车来。   “这是链条的问题。”他抬起车子,只三两下拨弄,便将车子修好。“你试试看,能不能骑得动。”   女学生试着推动车子,果然运转如常。她转过头来,对他灿然一笑:“先生,多谢你了。”   那笑容有种似能拨开雾蒙,点亮大地的灿烂和明媚。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要走,那女学生突然叫住了他。   “先生,您的手脏了。”女学生掏出一块叠得方正的淡青丝帕,轻轻放在他的手上,“这里没有水,请您将就一下吧。”   他端详着手里的帕子,细密的纹理隐约可见,散发出白茶花的淡淡幽香,是块很精巧的帕子。   他天生的不羁本性又暴露出来,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小姐,送人手帕,可是含有另般寓意哟。”   那女学生倒没被他吓住,笑道:“先生多虑了,这手帕又不是我自己绣的。”   她高傲地转过身,黑绸的裙角微微扬起,推起车子,翩翩然消失在雾气之中。   他在后面喊着:“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好还你手帕!”没有得到回应,他心里仍是得意:她校徽上的名字,不就是咏荷的教会女子学堂么?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的。   此后,霍裔风便经常去接咏荷放学,也总会留意校园里走来的女学生们。然而不巧的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但越是见不到,心里便越是想着,不知不觉已成为一种习惯。   这日黄昏,霍裔风奔忙了一天,闲暇下来,便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山那边的金黄天幕,突然又想起她转身翩翩而去的样子,袅袅婷婷款款而行的步子,那浓密的黑发如是墨染的,似一团锦绣织就的绵绵烟云,他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美丽的头发。那时恰巧又是雾天,越发衬得她玉骨冰肌,人间烟火不食,倒叫人觉着,恍若经历了场美妙梦境似的。便这样想着想着,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向他。作为警察局的副总长,他有着特殊的职业敏感,就在那人将要触碰到他的一刹那,他猛地转身,反手一扣,正抓住他光滑的皮腕套,那人却也是有功夫底子的,顺势一躲,出拳攻他肋部,接着便要扛他腰身。霍裔风功夫不弱,倏地闪了身,他扑了空,方才使的又是蛮力,眼看便要摔个“狗啃泥”,霍裔风一把拎起他皮衣的后摆,他支愣着双臂悬在半空,慌忙讨饶,霍裔风笑道:“我早知道是你这个死丫头。你呀你,究竟要多少回,才能讨到点教训呢?”   咏荷揉着被扭痛的手腕,抱怨着嗔道:“坏二哥,知道是我,还不轻点。”忽然发现了地上掉了个东西,觉得好奇,便捡起来,顿时便惊叫道:“咦,好奇怪啊,二哥竟然有女孩子的手帕!”   霍裔风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嘘,小点声,这是我捡的。你再乱说,我可不客气了。”   咏荷赶忙求饶,霍裔风这才把手松开,便要伸手去夺,她灵巧地从他腋下逃开,边跑边展开那手帕,是普通的青色丝绸,细巧的针脚绣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白山茶,伴着清新好闻的淡淡香气,仿佛透过这帕子,便能看到绣它的姑娘,是多么的蕙质兰心、心灵手巧呢。   “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霍裔风见妹妹若有所思的样子,忙问:”是么,在哪儿见过?”   咏荷微微摇了摇头:“哦,我记错了。”敛了笑,又与二哥寒暄了几句,大丫鬟朱翠来唤,说是夫人给她裁了新旗袍,叫她必须下去试穿,她也只得跟着去了。   又过了几日,应妹妹咏荷的神秘邀请,霍裔风开车去了西郊枫港,郊区的空气果然别样清新,漫山遍野的浓绿是油画般引人沉醉的风景,山腰上建着白色的西式钟楼和教堂,庄严而肃穆,沿着草坪一路向前,是一座白漆雕栏木桥,桥对面便是霍家的枫港别墅。一群女学生正在草坪上布置气球和彩带,见到霍副总长,纷纷行礼致意,霍裔风亦对她们点头还礼。别墅的主楼经过几天的装点布置,俨然一个小型的宴会场所了。门楼上悬挂着红字的条幅,上书“教会女子中学赈灾募捐宴会”。原来咏荷借了别墅来,是为了倡议大家募集资金,支援南方的水灾。   穿过摆满各式盆景的船厅,翡翠玻璃屏风早已撤下,代之一巨型花环状的拱门,既是赈灾,便是该省则省,一切从简,经过学生们匠心独运的布置,又不失大方和体面。简易搭建的舞台上,一支学生交响乐团正有模有样地演奏着。大厅里摆着各色新摘的鲜花,娇艳欲滴,各样色彩鲜艳的点心也是女孩子们亲手做的。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霍裔风一眼就望见了那个送他白茶花手帕的女孩。她仍是一身学生装束,发上系着缀着细碎星点的娇粉色宽丝带,独自站在大厅的一角,手持一支素洁的白蜡,神情专注地点着烛台上的蜡烛。   他走上前去欲搭话,陶小姐迎面走上来,笑容可掬道:“二哥,你来啦。”   霍裔风点点头:“辛苦你们了。咏荷呢?”   陶小姐笑道:“她是我们这次活动的总负责人,操心的可多了,这会儿大概还在忙碌。”   陶小姐引了他到指定的位置落座,又聊了一会儿闲话,便招待其他人去了。他向刚才的方向望去,女孩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这会儿宾客们到得不多,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会场被布置成巧妙的心形,星星点点的花瓣儿、柔和温馨的烛光作为点缀,处处显示出策划者的不凡品味。   这是咏荷的心思?这丫头,看起来粗枝大叶,倒是不可小觑。   他正想着,走过来一个穿灰色格子西装,带着方框玳瑁眼镜的男子,大概三十岁上下,看样子是个商人。   “霍总长,久仰久仰。这是我的名帖,在下姓张,是张记玉器行的掌柜。”   原来是前不久新开的玉器行。霍裔风和他握了手,简略交流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从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归来以后,学法律专业的他在霍家势力的影响下进了当地的警察局工作。他心思缜密,办事来总是全身心的投入,枪法又精湛,虽然有些特立独行,但确有普通人所不及的才能,两年不到,已被提升三次,现在已然做到副总长了。他知道政商不分家,霍家老大从商,老二从政,正是圆满了,然而他偏偏不喜与商人打过多的交道。他知道和他们做不成纯粹的朋友,他们常聚在一桌喝酒吃饭,目的却一概不是单纯的。比方刚才那一位,说话的口吻倒不是平素让他厌恶的谄媚,却透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傲慢,令他极不舒服。   他端了一杯红酒,走上三楼,把自己关在走廊尽头一间卧室里。他走上小阳台,这里的视角是极好的,绿毯似的草坪、缤纷绚烂的花圃尽收眼底。他扫视开来,芍药园外的长椅秋千上,一个女学生正舒服地伸着懒腰。她脱下小巧的白漆皮鞋,整齐摆放在脚边,悠悠地荡起秋千,一只手揉着酸痛的肩膀。她便是花园里一枝娴静淡雅的山茶,不需要任何而外的装饰,本真的自然之美,也足以打动观赏她的人。   是她?当他需要一份平静的时候,她总能恰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总是十分不巧地不能与她交流,就像是被困在梦境中的人,渴望了解美好,却偏偏总被被瞬间惊醒。   他抿了一小口红酒,怡然地望着她。   房间的门突然推开,咏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拉起二哥便走,边走边埋怨道:“你还有闲心躲在这里?宾客都来了,等你这个副总长讲话呢。”   霍裔风素来对妹妹百依百顺,笑呵呵道:“好啦,这就来。”   二人沿楼梯下去,大厅已然宾朋林立。霍夫人亲自捧场自不必说,陶家、汪氏粮行、金祥玉器铺、黄氏典当行等城里的大商户也纷纷派了人来。霍裔风也不拘官礼,笑道:“这是学生们的一片心意,她们不忘国家,心系灾区人民,我们这些大人也要响应支持!就请大家慷慨解囊吧!我霍裔风带头,先捐银元五百块!”   说罢便招了西洋打扮的侍者过来,写了单子递上。席上众人亦纷纷起身响应。女学生们见她们的心血获得了成功,纷纷相互击掌祝贺。   霍裔风向小妹投去嘉许的目光:“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不错,不错。”霍夫人亦点头表示赞许。   咏荷这会儿倒是脸红了:“这都是同学们的功劳,我一个人怎么行。”   一旁的宣珠笑道:“大家看呀,我们霍大小姐也有害羞的时候呢。”   霍夫人也笑道:“我早看好宣珠这个丫头了,果真是秀外慧中。宣珠丫头啊,明年毕了业,就嫁到我们家来吧。”   宣珠正咯咯笑得开心,听她这样一说脸颊绯红,腼腆一笑便跑开了。   第四章 雾里邂逅,看不穿这一世纠葛(下)   宴会渐入尾声,咏荷方才得空从大厅出来,这时正是夜色漫漫,园子里早就亮起了各式彩灯,与天幕衬托下的点点繁星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刚才趁着兴致高涨,背着她娘多喝了几口红酒,夏日的晚风吹得人舒爽极了,这会儿晕乎乎的脑袋才渐渐清醒,沿着碧绿的游廊一路走去,远远便看见有人在花园空地上悠闲地荡秋千,便飞跑过去,在背后蒙住她的眼睛,粗着嗓子装模作样道:“山里来的采花贼,打劫咯!”   那女孩吓了一跳,摸着她的手笑道:“采花贼都是像霍小姐这般,一双芊芊玉手么?”   咏荷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来,佯装着生气道:“瓦妮莎,亏我找你这样久,你倒在这儿躲清闲来了。”劝道:“宴会场的布置你费的心血最多,长辈们却都表扬的是我。宴会快结束了,你总要露个面才行啊。”   女孩子抬头一笑,道:“我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总归是我们大家的心血,没有白费便好。”   咏荷却是目光一凝,见她眼睛红红的,忙问:“素弦,你怎么哭了?”挨着她坐下,又道:“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女孩子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月亮看得久了,有点想家了。”   咏荷仰起头,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边,又大又亮,漫天数不尽璀璨繁星,想到今晚又干了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心里便莫名的激动,不由分说拉着她起身:“素弦,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跳舞吧!”   咏荷开心地转着圈儿,也称不上什么舞步,那满脸洋溢的欢乐喜悦,却足以把任何人感染。   咏荷的丫鬟金桔举着封信跑来,气喘吁吁道:“三小姐,这……这是大少爷派人送来的。”   咏荷这才肯撒手停下,拆开来看,是一张霍氏钱庄的银票,面值足有一千大洋。   “是你大哥?”素弦问道。   咏荷笑笑:“我大哥这个人啊,和你一样,不喜欢热闹的。不过他对我的关心倒是不亚于二哥。他呀,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把信重新封好,又道:“我还得回去一趟。”   素弦这时道:“咏荷,我想去你家做客,可以么?”   咏荷爽朗一笑:“当然啦,随时欢迎。我爹娘,大哥、大嫂,还有二哥,都是很和善的人呐。还有我那调皮可爱的小侄子。你刚转来我们学校不久,你、我,还有宣珠,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想来这一定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呢。”   “咏荷,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咏荷回头一看,是二哥,便笑道:“我这不是忙里偷闲嘛。”又指着身边的女孩:“二哥,这是我的新同学,也是我的好闺蜜,张素弦张小姐。素弦,这是我二哥霍裔风。”冲二哥神秘一笑:“她就是神秘的瓦妮莎小姐哦。”   素弦略一行礼:“霍先生好。咏荷,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便转身去了。   “二哥,二哥!”   咏荷唤了好几声,霍裔风才把望得入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咏荷面露不悦道:“二哥,你总是这样,看到漂亮女孩子就跟丢了魂似的。对了,二哥,你以前见过素弦么?”   霍裔风略一沉思,答道:“似曾相识。怎样?”   咏荷知他不愿正面回答,小嘴一撅:“明明见过的,对吧?那块青丝帕,我在素弦那里见过的,你抵赖不掉。”不等他回答,便伸手道:“把丝帕给我,不然我告诉娘去。”   霍裔风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无奈笑了笑:“既是你的同学,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她?”   “她们家在临江新开了店,她才转来学堂不久。”咏荷的回答倒也简练,手掌仍旧伸着。   她在他心里是个妙不可言的谜,他永远泯灭不去探索她的兴趣。他想象她是出自书香门第,抑或简朴素净的小户人家,却不曾想到,原来她出身于富庶商贾。   他从风衣的内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正的丝帕,郑重地放在妹妹的掌心。   这天下午,霍裔风比平日早了一个钟头到家,大厅里霍夫人和几位富家太太打着马吊,赢了钱兴致正浓,便对一旁的大丫鬟朱翠道:   “一会儿告诉夫人,晚上龚局长请了饭局,晚饭不用等我了。”   霍夫人这会儿倒是听见了,眼盯着手边的牌,随口道:“真是不巧,家里今儿也有客人来。好在也不打紧,下次也不迟。”   霍裔风应了一声,便从主楼出来。出得院子,上了九曲木桥,正碰上金桔领着几个丫鬟,端了大盘的水果糕点往西院那边去,便随口问:“是三小姐有客么?”   金桔道:“小姐的同学来做客,小姐说把好吃的都送过去。”   霍裔风点点头:“陶小姐么?”   金桔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是陶小姐,还有另一位小姐。”   霍裔风顿时来了兴致:“我也闲着没事,拜会一番。”说罢便大步走在前面,金桔暗一咬牙:“这下可糟了,小姐要非要怪我多嘴不可。”   他才到西院外,隔着青砖院墙便听到女孩子鸟雀似的嬉笑声,咏荷和宣珠一贯是这个样子的,他早就习惯了,便从月亮门进去,一眼便望见三妹和陶小姐在逗弄那只从南洋来的绿毛蓝冠鹦鹉,鼓弄着要它学话。素弦穿着鹅黄色碎花半袖绸褂,配着琼花白的绉边长裙,浓黑的发编作鱼骨,长长地垂在腰际,站在一旁静静望着。   咏荷回过头,见二哥来了,正觉得奇怪,宣珠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二哥,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霍裔风点点头,宣珠迫不及待地带他到笼子旁,指着那鹦鹉笑道:“二哥快看,鹦哥儿会说话了呢!”说罢便拿柳叶儿逗弄着它,教它说声“大家好”出来,那鸟儿却只混沌地叫了几声,气得她努嘴又跺脚。   咏荷瞪了眼金桔,对霍裔风半推半搡着道:“二哥,我们姑娘家的玩意儿,你不感兴趣。你呀,还是忙你的去吧。”   宣珠不明就里,插话道:“咏荷还养蛇呢,这也算‘姑娘家的玩意儿’么?”气得咏荷直瞪眼。   霍裔风也明白妹妹的心思,笑道:“咏荷,好好招待你的同学,我这便走了。”   一直没作声的素弦颔首道:“霍总长慢走。”   “张小姐不用拘谨,叫我二哥就行。”霍裔风笑望了她一眼,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脸色微微泛红,就低下眉眼去,柔柔的眼波潋滟流转,显出小女儿家特有的羞态。   他走出院去,心里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   傍晚,几个女孩儿在霍家用了晚餐,霍夫人对张小姐十分欣赏,不停地问这问那,她也都一一作答。她身姿优雅,举止大方,说话又婉转得体,霍夫人高兴得不得了,直问她许了人家没有。女孩儿家被问这些话总是不好意思的,那边咏荷打趣道:   “娘,您老人家就别操这份心了。您说您大儿子早就成了家了,二儿子这不有我们宣珠呢么?张小姐就是再好,您也沾不上光喽。”   霍夫人笑道:“我们这三姑娘,嘴这么厉害,当心嫁不出去。”   咏荷趁众人不注意,向母亲吐了吐舌头,以示抗议。   饭毕,品茶聊天的时候,素弦小声对咏荷道:“方才拜会了霍总长,还没见过大少爷呢,真是可惜了。”   咏荷道:“洋行的事多着呢,大哥他忙得团团转。不过没关系,以后呀,有的是机会。”   霍裔风从夜宴楼吃席回来,只见大宅门外停着一辆半旧的德国产黑色轿车,看车牌有些面生,正寻思着,只听后面有人道:“霍总长,真巧又碰见您了。”   霍裔风回过头去,借着澄黄的灯光看这人有些面熟,细一回想,才想起他便是前几日宴会上的那个商人张晋元,便同他握手,二人客套了几句,大门处传来一声少女银铃般的呼唤:“哥哥。”   霍裔风回过头去,张小姐面带微笑走过来,亲昵地挽着张晋元的胳膊:“霍总长,这位是我哥哥,他是来接我回去的。”   霍裔风大感意外,怔了一怔,才道:“张先生不进去坐坐么?”   张晋元行了个礼:“这么晚就不打搅了,舍妹从小被惯坏了,如有不得体之处,还望见谅。”   霍裔风望了素弦一眼,笑道:“张先生客气了。以后便常来坐坐吧,随时欢迎。”   兄妹二人上了车,素弦不自然地松开了张晋元的胳膊,张晋元也不甚在意,从西服口袋里掏了卷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烟气便从鼻子中呼出来,摇下了车窗,吩咐司机道:“开车。”   他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样,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么?”   素弦只觉得气味呛鼻,轻轻向外欠了欠身,小声回道:“没有。”   “一个都没有?看来进展不顺啊。”张晋元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霍裔风看你的眼神在冒火呢。”   素弦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嗫喏道:“咏荷说,他们家早就给他订下婚约了,就是陶家的二小姐。”   张晋元徐徐吐了口烟出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又如何?这些年我是怎么教导你的?越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就越是要迎难而上!你从金钿那儿学来的,现在正是有用武之地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了?男人嘛,说到底,都逃不过一个‘色’字!你就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让他……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听到这些字句,素弦浑身都不自在,狭小的空间里,却也只能默默忍着。令人难受的沉默了片刻,张晋元突然大声道:“老寇,掉头,去轻烟阁!咱们小姐需要补补课了。”   她吓了一大跳,慌张抓住他的手臂,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哥,我不想去,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明天还得去学校上课……”   老寇回头瞅了张晋元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赶忙缩回去调转了方向。   轻烟阁便是临江城里最热闹的烟花之地之一,坐落于沧凌江畔,是一幢典型的明清古典式八角建筑,到了夜晚,这里流光溢彩,欢歌笑语,莺莺燕燕三两成群,船上、楼上灯火辉映,一片喧腾。张晋元走进去,那浓妆艳抹的老鸨一眼便认出他来,摇着贵妃扇便笑脸迎上:“张老板,您来了?还点金钿儿不是?哎呦喂,真不巧,金钿儿今儿陪客人去了,您看我这比金钿儿好看的姑娘有的是,要不您再挑挑?”   张晋元四下一望,并不看她,只道:“少废话,我加钱,快叫她来。”   老鸨露了难色:“这……您看……”   张晋元想起自己来临江城不算久,各方打点尚未通透,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划不来,便挥手道:“也罢。我在她房里等她,你叫她忙完快来。”   那老鸨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应了声。   张晋元带着素弦从后堂的拐角楼梯上了三楼,金钿的闺房是他们过去常去的地方,因此并不难找。二人干坐了一会儿,素弦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小心一点,快去快回。”张晋元道。   素弦嗯了一声,快步出房门去,这才深吁了一口气。倚着雕龙转凤的红漆木栏,透过五光十色的水晶珠帘向大堂望去,满眼的浮华与喧嚣很容易让人慨叹。想当初,她只有十五岁,张晋元就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这个地方,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到烟花之地,然而张晋元就只问了她一句话:   “想不想报仇?”   她满脸是泪,生生在唇上咬了个血印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想!”   张晋元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妓女金钿的闺房,让她三叩九拜,向金钿学习勾引男人的手段。金钿果真教了她很多技巧,怎样走路,怎样扭腰,怎样笑得风情万种,怎样从眼窝里流转出引人垂涎的媚态来。   想起这些,她觉得很痛苦,甚至隐隐作呕。那些虚伪造作的东西曾经被她厌弃,在母亲严苛的家规教导下她是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然而为了“报仇”两个字,她忍了,她也认了。   她想起六年前那场大火,母亲和姐姐惨遭不幸,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恨自己这样自私,偏偏一个人苟活了下来,倒不如一起死掉,反倒不用像如今这般艰难。后来她想通了,她不是一个人活着,是母亲和姐姐与她一起活着,她们的生命接续在了她一人身上,而她的使命,就是让那些残害她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抱着这样的信念,像对待普天下最深奥、最权威的学问那样去跟金钿学习。但是在她心里,她还是认为男人们喜欢的,应该是像姐姐那样,纯洁得如同山茶花一样的女子。   姐姐喜欢山茶,尤其是纯白不掺一丝杂质的那一种,她把它绣在手帕上,衣领上、荷包上,一切她喜欢看到的地方。那场大火把它们全部毁了,唯一留下的,是那条她亲手为妹妹绣的青丝帕。   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那块帕子,那丝丝爽沁的白茶花香,让她不由得贪婪吮吸着,就如同贪恋在躁动中,偶得的片刻宁和一般。   却在这时,走廊的一头突然传来女人慌乱的尖叫:“不好了!起火了!”   人们顿时惊叫着奔逃起来,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锅粥,素弦被挤在人群当中,一个女人慌不择路,用力一推,素弦躲闪不及,手指一松,那丝帕飘飘荡荡落到楼下大堂去了!   素弦忙探身去够,若不是人多拥挤,她已然跟着丝帕栽下楼去。她只觉脑中轰的一响,怔忪着猛一转头,不远处的那间屋子窗户大开,火光红色的影子似是张牙舞爪的恶魔,邪恶地伸向屋外……   她恍惚间魔怔了一般,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字,“火,火……”,突然,她如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逆着挤进人流,拼命向那火光的方向跑去!挣扎着跑到门外,眼睛瞪得老大,将那火舌死死盯住,就那么一直盯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然而她顾不得许多了,一言不发,只狠命地去推那房门,奋力用身体去撞,那房门似从里面锁死了,却是纹丝不动!   过道里的人流越发拥挤,场面混乱不堪,如骇浪中的孤舟般不堪一击,她被冲挤到一旁,一只脚被人狠狠踩到,眼看便要跌倒被人群踩踏,突然,一只大手有力地托住了她的腰身!   她软绵绵地倒在那人的臂弯里,朦胧中是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孔,她顿时感到一股气血冲上,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那一瞬就仿佛生命即将终止,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脸孔亦真亦幻,索性什么都顾不了了,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般,然后是眼前骤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五章 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一)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被一阵哗啦的碎裂声惊醒,发觉自己已然身在租住的洋河公馆,卧室温暖的大床上。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什么时候了?”   青苹正蹲着把青釉瓷瓶的碎片捡到簸箩里,头也没抬:“日上三竿了,你没瞅见么?”把簸箩放在墙边,突然惊叫:“啊呀,我的手破了!”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边找嘴里边念叨着:“明明就在这儿的,上次洋大夫给的,那种神奇的胶布,咦,怎么不见了呢。”   素弦被她吵得心里发烦,翻了个身用被子把头蒙住,又觉得闷热,脑袋疼得发胀,突然就回想起昨晚的事,猛地惊坐起来:“我的手帕!我的手帕丢了!”   青苹正包扎手指,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道:“我说小姐,你可得镇定些。大少爷他很不高兴呢。”   素弦失了魂般,恍恍惚惚地下床,趿上绒线拖鞋,便去拿外套,这时张晋元进来了,青苹赶忙上去两只手环着拢住她,手劲比一般女子要大许多,素弦如是被人制住了一般,青苹倒是一脸担心的神色,劝道:“小姐,您身子虚,有事吩咐我就行了嘛。”   张晋元面色沉得可怕,就快把周围的空气也凝滞了,她本就怕他,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意思,只得任由青苹带回床上去。   他做了个手势叫青苹出去,冷声道:“你是怎么回事。之前的训练都不作数了么?还那么怕火,嗯?那不过是场小火,那妓女正玩得尽兴,弄倒了烛台,连人都没死一个。倒是你,差点丢了小命,你不觉得惭愧么?”见她木然愣坐着,又道:“你这样怕火,任谁都得怀疑。这是你的致命弱点,将来定要误了大事。看来,我还得带你去‘锻炼锻炼’。”   素弦登时心头一颤:“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扔到着火的屋子里么?文森特医生不是说过,过度的刺激,反而会适得其反。你难道不怕,我变成真正的疯子么?”   张晋元哼了一声,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你拥有更强大的内心!你如此脆弱,又怎能去对付敌人,达成我们的目的?”   她眼光掠过他阴冷的面,只一眼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心里像有面小鼓在咚咚敲着,手指不安地捻着丝光绸的被面。   他忽然就换了脸色,浮现出一种阴柔、诡异的笑,手臂撑在床沿,一寸、一寸地接近她去,她几乎不敢呼吸,惊惧的双目瞪着他,而他却笑得更加狡黠:“我问你,你怕我么?”   她竭力地躲避他呼出的气息,他身上那种烟草和古龙水的混合味道更加剧了她的紧张情绪,指甲几乎要把那块绸划破了,突然横下心来,道:“我……不怕,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若想要,拿去便好,我怕你做什么?”   她说到这里反而就释然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嘴角轻轻勾起,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这时青苹端了药碗进来,张晋元顿时大感无趣,直起腰身理了理领带,交待了一声便出去了。   青苹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这药赶紧喝了,端来端去热了三回,我手都酸了。”   素弦略一点头,便到桌子边去,方坐下又问:“青苹,我昨天是怎么到家的?”   青苹刚走到门口,也没回头,只道:“自然是和大少爷一块儿回来的,还能怎样?”便将门砰地从外面关上,倒好像张晋元一贯不容置疑的口吻,让人透心的冷。   她无心喝药,一只手撑着发痛的脑袋,仔细地回忆着昨晚的经历,只记得丝帕掉到楼下去了,然后有人喊着“着火了”,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就像是被人切割掉然后抽走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就好像它明明就在那里,却无论怎样都触不到似的。   她索性重新回到床上,很快便昏昏沉沉地入梦,梦里回到了那柳线穿烟,莺梭织雾的幽静山道,如是人间仙境一般,姐姐一身霓虹样的软罗绣花裙,清丽动人,身旁的长衫青年撑着一把胭脂红的油纸伞,两个人亲昵地并肩走着,她落在后面大喊:“姐姐,不要!”可姐姐不理会她,两个人在那溟濛烟雨中,渐渐远去。而她像是被缚了绳索的提线木偶,操纵她的那人似是故意跟她作对,放松线让她跑,只跑出几步,却又捉弄着拽她回来。   她痛苦,无助,哭得肝肠寸断,仍旧声嘶力竭地喊着:“霍裔凡,你混蛋!……”   终于,她艰难挣扎着,逃出了那个梦,眼睛蓦地睁开:是他?怎么会是他?   她休养了几日,精神渐好,便收拾一下出门去。才下到一楼门厅,青苹便追了上来:“你要去哪儿?大少爷吩咐了,叫你别到处乱走。”   素弦道:“我回学校,这两天落下不少课了。”   青苹眼里露出一丝狐疑,片刻道:“一个人不要去烟花之地,大少爷特别嘱咐过的。不要惹麻烦,你不好过,倒叫我也难做。”说罢便上楼去了。   她走出公馆门,一个人沿着林荫小道孤零零地走着,张晋元对她的各种限制她早已麻木了,青苹名义上是丫鬟,实际却是张晋元的另一只眼睛。她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伤口愈合、结疤、撕裂,然后不断地反复、反复,反而淬炼成一种强大的自我保护。她心里念着姐姐留给她那块丝帕,很容易便又想起那晚救她的那个男人,是梦?不是梦?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杂乱无章的迷宫。   忽然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她抬头看过去,车窗摇下来,那男子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俊朗眉眼间与她憎恨到骨子里的那个人有着不小的神似,就在那一瞬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张小姐,是要去学校么?我送你一程吧。”   上就上,她心想。为了报仇,张晋元叫她故意吸引这位霍二公子的注意,她当上霍家的少奶奶,一切计划才能按部就班的进行。却不用她费尽心思使出金钿教的那些个惑媚招数,他自己倒送上门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莞尔对他一笑:“麻烦霍总长了。”   霍裔风顿时欣喜不已,下车给她开门,绅士般的请她上了车。   他和她并肩坐在后排,他见她脸色白皙,似有病容,便问:“张小姐是哪里不舒服么?”   素弦摇摇头,浅笑道:“没什么要紧,怕是昨夜睡的不好。”   霍裔风道:“你们女孩子家要注意身体。像咏荷,一点小咳嗽我们都担心得紧。对了,你哥哥倒是不常见。”   素弦心里渐生暖意,道:“玉器行的事够他忙了,我们新搬来这里,许多事要他打点呢。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她面上是温和的,言语里透出的无奈却被霍裔风察觉,他又道:“外地人初来乍到,生意上一开始确实不好做。这样吧,既然你和咏荷是同学,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我力所能及之内,一定尽力。”   素弦嘴角一弯,倒像是说笑的口气:“霍总长误会了,素弦可不是来给哥哥牵线搭桥的。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搀和。”   霍裔风赶忙赔着笑道:“张小姐不要生气,是我唐突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他说话的神态倒真像是哥哥在哄妹妹开心,那种感觉是她在张晋元身上从未体会到的,她感到点点的温馨环绕,忍住笑意向窗外看去:“我没生你的气。”   霍裔风长舒了一口气:“那样便好!谢天谢地!”   她不经意间向他看去,光线恰好地照他侧脸的颧骨上,愈发显的他英朗俊逸,可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人。   他知道此时她正望着自己,亦是情意款款地投了柔和目光过去,她有些发窘,感觉脸上一烧,浅浅一笑,便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那漾起的笑涡仍挂在脸上。   汽车驶到金凤街的五里亭,那儿是著名的百货一条街,素弦突然看见路边胭脂摊前有个果绿色衣衫的女子,看身形背影很像金钿,便叫了声:“停车。”带着歉意道:“霍总长,方才看到个熟人,久未谋面了,想找她聊聊。”   别了霍裔风,便下车快步往回走,金钿正和那小贩讨价,回头见是素弦,便撂下手里的锦盒,笑道:“妹妹,身体可好些了?”素弦点了点头,金钿打扮得香艳,被人看见总是不好,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便道:“好久不见姐姐了,我请姐姐喝茶可好?”金钿便笑呵呵地应了,一起上了不远的檀香居茶楼,拣了个安静的雅座,素弦便对金钿说起了那晚在轻烟阁丢丝帕的事,求她帮忙找寻,金钿和她素来要好,又打心底同情她,便爽快答应下来。又闲说了几句,素弦想来金钿也不是外人,便打定主意开口问了:“那名门霍家的霍大少爷,姐姐可认得?听人说,他可是轻烟阁的常客呢。”   金钿怔了一怔,道:“霍大少爷嘛,我倒是听闻过。他当真常来我们那儿?我倒是不曾见过呢。只是……”   素弦看出她心有顾虑,便道:“我只是随口一问,若是不好说道,姐姐只当闲唠就是。”   金钿皱起眉头,拖长了声道:“咳,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呢?他做得,我便说得。霍大少爷去到我们那儿,是专门找玉蔻的。霍大少爷可是她的座上宾,听说他可是花了大价钱呢!说来也怪了,论姿色,论才艺,那个娘们可还不如我呢!可偏偏就是她,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撞上这么个大财神……”   她长长的抱怨,素弦并没听进去,她只听得霍裔凡去了妓院,那晚并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心里忽然便充斥了十足的恨意。她面色蓦地阴沉下来,像冻实的冰块般,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样子把金钿都吓了一跳。   “素弦,素弦,你怎么啦?”   她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微微一颤,勉强挤出个笑来:“没什么,许是又不舒服了。”   金钿忙道:“哎呀,那就赶快回去吧,你们小姐家家的,身子都弱。”   别过金钿,素弦拦了辆黄包车回去,刚一进门,便见张晋元阴着脸在客厅的欧式沙发上坐着,她知道事情不妙,然而逃是逃不掉的,索性便一如往常,镇定自若脱下外套,连书包一并交到青苹手上,便走到他面前去,他没发话,于是她道:“哥,我回来了。”   屋里空气凝着,令人窒息地沉默了片刻,他道:“你干什么去了?”声音并不大,却似从远处幽幽传来,让人不由产生惧意。   她佯装镇定,回道:“学校。”   张晋元登时提高了音量,厉声吼道:“浑说!你上了霍总长的车,然后呢,堂堂张记玉器行的小姐,和一个妓女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还在聊天!”   素弦瞥了一眼不远处站得笔直的青苹,她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她不由得地就心生恨意,事实上,她恨了青苹许久,从一见到那个高大严肃的女人开始,她就对她生不出好感,讨厌的感觉果真是相互的,青苹也不尊重她,她受了张晋元的责骂,她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青苹的笑藏在心里,莫名的恨也掖在心里。   她没工夫跟她置气,小声解释着:“我……我有事找金钿,只说了几句……”,怎料话音未落,张晋元随手便抓起一把竹扇掷将过去,素弦并未躲闪,那扇子坚硬的柄,狠狠地砸在她的额头上。   “你怎么这么愚蠢!”张晋元拍案而起,手指着她,厉声呵斥道。他骂的那些话,她早就耳熟能详了,他咬牙切齿的愤恨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如一方镜像,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男人,曾几何时他救了她,他承诺会帮她报仇雪恨,也曾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然而六年了,她对他时时刻刻都感到陌生,确切地说,他从未让她有过真正的安全感。   他终于停止了责骂,两只眼睛阴冷地盯着她。   “对不起。”她道。   然后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了,随手从枫木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是一本雪莱的诗集,快速地翻看着,突然就翻到了夹有照片的那一页。她像宝贝似的把它握在胸前,跑到书桌边上,扭开柠黄琉璃罩台灯的开关,那照片里有三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背景是肃穆的白色尖顶教堂。与咏荷和宣珠相识的这一个多月里,她们给予她纯真无暇的友情,而她心里的真实目的,则是要抢夺宣珠的心上人,再狠狠地报复他们霍家。   想想都觉得可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着姣好的容颜,靓丽的身形,帮助她裹挟着内心的黑暗。她笃定自己要做一个披着虚伪外衣的坏人,她为了那个信念,甘愿那样做了,然而每当自己独处的时候,她就会陷入到苦思冥想的境地,然后不由得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还是错?   然后她再次向镜中的自己看去,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姐姐,其实她们两姊妹的相似度有限,然而她自己是不了解的,然后她看到了她操劳一世的母亲,想起六年前她们一家人所遭受的境遇,仇恨就如同洪荒之水滚滚袭来,瞬时便吞噬了她的全部思想,占据了她头脑的一切。   第六章 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二)   她枕着烦乱的思绪,不知几时才混沌入梦,又早早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细条纹丝光睡衣的男人,正坐在她床前,偏着脑袋,端详般地细细看她,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带着邪气的笑。她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仍困在梦里,就紧紧闭上眼睛,再试探着小心地缓缓睁开——床头坐着的男人正是张晋元。她浑身骤然发冷,匆忙拉起被角将自己遮住,语气中带着隐隐怒意:“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么做,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张晋元却是惬意地斜身躺下,离她不过半尺距离,双手枕在脑后,玩味的眼神挑向她:“这是我的家,你说我怎样进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装了。”   素弦心底怒气翻涌,然而她也不敢真的对他翻脸,只得往床的内侧挪了挪,用凉被将自己严实地裹着,抱起膝盖坐着,却是怎样都不踏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便道:“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么?”   张晋元嘴角一勾:“哼,这声‘哥’叫得真好听,我喜欢。”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诡异的目光沿着她端丽的面庞缓缓向下游移,素弦只觉得又羞又怕,浑身不自在,却像是被他的目光死死网住一般,无法逃脱。   她强压了怒意,道:“张先生,素弦是打心眼里尊重你的。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怎样报答你都不过分。我答应过你,等我大仇得报,我便是你的傀儡,大可随意操纵。但在这之前,请你尊重我,可以么?”   她郑重、严肃地说出这些话来,指望着他能明白,然而他只是懒洋洋欠了个身,瞥了她一眼,眉头一皱:“跟金钿学了那么久,还是这样无趣!就你这样木头人一个,我看啊,那个霍裔风真是脑袋缺根筋,才会看上你。”说罢坐起来,后背对着她,吩咐道:“昨晚落枕了,来,给我揉揉肩。”   素弦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还是将万般的委屈抛了,鼓起勇气在他的肩头轻轻按压着,她的手柔若无骨,把他伺候地很是舒服。不久他发出了呻吟声,令她感到无比的厌恶,手上力道不觉就大了起来,突然又意识过来,再一次的,把无边涌起的恨,用力咽下。   好不容易他叫了声“可以了”,她眼看着他趿着拖鞋出去,正要长长松一口气,他在带上门的那一刻突然停下。   “昨晚霍家送请柬来了,我放在你梳妆台上。好好准备准备,赶明儿我带你去试穿礼服。”   她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好奇地拿起那张精致的粉色请柬,拉开金色丝带,原来是临江城商会举办的舞会。据说临江商会两年改选一次,由城里各大商户的老板推举产生,而霍氏已经连任了两届。想来邀她参加舞会,应该是霍裔风的意思了。   素弦整理好心情,重新回学校上课。课间的时候,大教室里,樊紫芝眉飞色舞地对几个同学讲着什么,她们羡慕地“哇”了一声,引得其他同学纷纷回头。樊紫芝得意地举起一张粉色纸片,故意要她们看到,素弦认出那正是舞会的请柬。在教会女子中学念书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受了严格的教育出来,将来好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因而谁得了那张请柬,便可以称得上不小的荣耀。   她向咏荷的座位看过去,她是商会会长的妹妹,自然收得到请柬,然而她生性不喜张扬,性格又像男孩子多一点,连穿衣打扮都不甚在意,更别说摆出名媛淑女的样子,在舞池里翩翩旋转了。此刻她正安静地埋头看书,对外界的喧闹丝毫不加理会。她是个好命的人,素弦突然生起一种由衷的羡慕感。倘若自己也如她那般好命,又何尝不想像她那样,将那些顾虑束缚一概抛了,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   她走到咏荷身边做下:“看什么书呢,这样认真?”   咏荷抬头一笑:“是最新的小说,写的是一个穷小子,历经磨练终于成为一代大侠,很精彩的。”   素弦“哦”了一声,她对那些编造的故事不感兴趣,问道:“咏荷,听说下个月商会要举办舞会,你会去么?”   咏荷微微一叹,道:“我娘自然非要我去的,可我实在提不起那个兴致,到时候实在不行,只能装病咯。对了,你接到请柬了么?”   素弦点点头:“我哥他接到请柬了,我自然也会去。对了,宣珠说你和她的哥哥陶宣卿订了婚约,怎么不趁这个机会与他交流一下?”   咏荷托起下巴,眉尖蹙起淡淡的惆怅:“他尚在新加坡南洋留学呢,不过前年元宵看灯,倒是和他有过照面。他于我而言是个陌路人,没感觉便是没感觉。你说好不好笑,我们受了新式的教育出来,还是要依着旧式的婚约嫁给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宣珠嫁给我的哥哥,我嫁给她的哥哥,这不成所谓的“换亲”了么?素弦你说,这难道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自己都觉得乏味,一想到将来要面临的处境,愁得做什么都没兴趣了。还是你幸运,素弦,你是自由的,一定要找到你真正想嫁的那个人。”   素弦笑了一下,却泛着难以察觉的苦涩,她心想,她怎么会知道,那个真正不敢奢望自由,苦苦挣扎却身不由己的人,是她素弦啊。   这日正逢天气晴好的周末,咏荷便约了素弦、宣珠一道去城郊游玩。素弦很早便出了公馆,一路溜达着到霍家大宅来,看门的小厮进去通传,她也不愿进那宅门,就在那巷子口等着。等得无聊,望向天边的灿烂朝霞,镶着琥珀色的絮状金边,然后晕染似的向外洇开,如是漾在湖面茶晶色的涟漪,中间是胭脂红、明黄、咖啡金、鲜艳橙,多色交叠,像极了姐姐过去的调色盘,她不由得就看痴了。却是突然砰的一响,将她好大一惊,回头去看,一个墨蓝花纹的小皮球骨碌碌滚向墙角。想来是从院子里扔出来的,便走过去将皮球拾起,抬头向那不高的院墙望去,迟疑间墙上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珠滴溜溜朝四周探去。   素弦和他目光相对,只觉他可爱至极,笑着道:“这是你的皮球么?别着急,姐姐这就拿给你……”她很自然地说着,脑海间不知怎的,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直将她的心弦剧烈一震!   如果画儿在霍家,六年了,也该有这小男孩这般大了。她看向墙头那孩子,他穿着湖水蓝的对襟绸褂,一个拴着镶红绦穗儿的金貔貅在胸前打着晃悠,这身少爷打扮很是显眼……难道,他真的就是画儿?   她手里托着皮球,甚至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舌头僵着,一时连话也讲不出来,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那小男孩儿察觉到了她的古怪,他想拿回他的皮球,便伸长了手臂探身去够……   “家庸!小心!”   一声呼唤将素弦从漫漫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意识到那孩子处境危险,几乎就要失去平衡,赶忙奋力地踮起脚尖,伸直了手臂把皮球托上去,却仍和那孩子小手的指尖差了几寸距离。   “家庸,快下去,爸爸来拿。”那男人喊道。   她的脚尖支撑到了极限,突然便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歪,正倒在一人的臂弯里。她慌里慌张地回过头去,那人正是霍裔凡。   六年前,他是英俊白皙的翩翩公子,而如今,他的肤色是古铜的,俊朗的面孔添了几分沧桑,眉宇间似有凝重,让人恍惚间觉着,他深沉的目光背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往事。   一时间遇上这么两个人,她脑海中记忆翻涌,被如麻的思绪搅得无比混乱,便像是结起的痂突然被挑开,伤口就更加撕裂,是痛?是恨?她百感交集,只得竭力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小姐,没事吧。”他扶了她站稳,“真是不好意思,小儿调皮,皮球没伤到你吧。”   果然是生性风流的主儿,她暗想,家里娶着名门的大少奶奶,外面养着妓女取乐,如今竟随手就触碰一个陌生的女子。   她把那一股子恨意压了下去,她早就习惯这么做了,冲他温婉一笑:“没事,多谢霍先生。”把皮球递到他手里,又自我介绍道:“我是咏荷的同学,我姓张,名素弦。”   过去霍裔凡在她家住的那几天,姐姐总是唤她“弦儿、弦儿”,她知道他听到这个名字,一定不会有任何触动。   果然,他很自然地点头微笑:“张小姐,幸会。”   墙头上的男孩插话道:“爸爸,她是姑姑的同学,我该怎么叫她呢?”   霍裔凡笑道:“叫素弦姑姑吧。”   说话间咏荷收拾妥当,堆纱领的白绸衬衫配着小红领结,下身穿着干练的西装裤子,头戴海蓝色的贝雷帽,这是她一贯的休闲打扮。见了墙头上的侄儿,拍了下巴掌道:“哟,我们家庸本事可不小,都能上这么高啦!”   霍裔凡很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还不是跟你这姑姑学的。家庸听话,快下去把。”孩子扮了个俏皮的鬼脸,转眼便消失在墙头。   咏荷走过去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家庸有爷爷奶奶宠着惯着,也就够了。大哥,你可要坚持原则哟。”与大哥作了别,两个姑娘雇了辆马车到了城外,咏荷一眼便瞅见二哥的车在那里等着,正觉得奇怪呢,车窗摇下,坐在司机位置的人果真是霍裔风,宣珠在后排坐着,满面春风洋溢。   咏荷绷着脸走过去:“二哥,我们女孩子家郊游,你怎么来了?”   宣珠笑着道:“我的大小姐,你就别责怪二哥了,是我好说歹说,二哥才愿意来的。”冲素弦眨了眨眼,柔声道:“素弦你说说看,咱们三个女孩子家,在郊外很容易出危险的。有二哥给我们保驾护航,岂不更好?”   素弦微微一笑:“好是好,只是不要耽误了二少爷的正事。”   咏荷白了宣珠一眼:“不是有我么?我还保护不了你们两个?”   霍裔风笑道:“咏荷啊,你看看人家宣珠、素弦,这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你啊,可得好好跟她们学学。”   咏荷怎会不知道他的用意,素弦人在这里,他巴不得能找个理由跟来。宣珠反倒拉了他来,这个丫头,真是没有心计。闷声上了车,扫了一眼素弦,她表情淡淡的看着窗外,似乎二哥的到来并未影响到她。她们三个是好朋友,也许二哥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想到这里,她才舒了口气。   几个青年男女来到江畔的芳草甸上,身旁澄澄碧波静静地流淌,给炎热的夏日带来丝丝凉爽。远处的半山腰上是白色的尖塔教堂,再走不远就是枫港别墅。宣珠拿出早就备下的毯子铺在草坪上,霍裔风变戏法似的拿出相机和支架等工具,充当起摄影师来,她们开心地摆着各种造型,他不停移动设备,变换角度,忙得不亦乐乎。   一直玩到将近中午,便在别墅里用了午餐,咏荷又拉着他们去看她养的热带鱼和小龟,素弦身子乏了,便没有跟去,在大堂的沙发上独自坐了一会儿,又渐生无聊,便出了门随意走动。走着走着便出了庄园,穿过木板桥,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进了一间小教堂。她知道霍裔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想必他一定跟着她,也没有在意。   教堂里空无一人,她走到耶稣的像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将攒在心里的话默默地说给在天上的妈妈和姐姐。她并不信封基督,然而自受到西方文化熏陶以来,她开始幻想美好宁静的天堂,宁愿相信妈妈和姐姐在遭遇了那般不幸之后,将在那里得到永生。因为只要那样想着,她才会感到些许小小的安慰。   她静静祈祷了许久,眼睛睁开,他正站在她的身边,默默凝望着那尊耶稣雕像。她转身走下木台阶,他跟了上来:“张小姐。”   她浅浅一笑:“二少爷这么容易分心,祈祷恐怕会不灵验的。”   他一本正经道:“我是在等你。”   素弦低眉一笑,也不说话,便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来到大榕树下的一片林荫。她倚着树干,双手背在腰后,轻轻闭上双眼,自然间清润的空气从她的鼻腔缓缓流入,她面色平和,宛若初生的婴儿,露出纯净如水的笑容。她清婉的侧脸在点点阳光映射下,显得那般清透无暇,乌亮的发梢变作耀眼的金黄,领口绣着一朵含苞欲绽的山茶,又像洁白的雪绒花似的,露出细瓷般白腻的脖颈。小巧而秀气的耳垂上,坠着一对琉璃白水滴状的猫眼石,耀着月光般的动人光泽,悠悠地一颤一颤,将动静结合地完美相宜。   “这里午后的阳光真好。”素弦说,“二少爷不试试么?就像我这样。”   她感到四周寂然,只有空旷山谷里回荡的鸟鸣,就张开眼看向他,正与他炽烈的目光交融。她觉得脸上蓦地烧了一下,赶忙将视线移开。   “你真美。”他由衷地赞道。   金钿说男人对女人的赞美,大多是因为他们需要向女人索取什么,她的美色,她的柔情,她身上吸引男人的一切。作为女人,只要投其所好,然后浅尝辄止,欲拒还迎,便可令他们紧紧环绕了。因为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必然是最好。   她深受金钿的影响,以为自己已然看透,可以对那句赞美不屑一顾了。然而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未经情事,突然间听到一个英俊男子这样一说,不免感到些促狭。   他看见她娇羞的神情,心底更泛起一抹柔情:“对不起,我唐突了。”他这样说着,目光仍是紧紧锁着她,生怕她会避开自己一样。   她低下眉梢,轻声道:“没什么。”便小碎步地往前走,然而他紧追了几步,挽住她的手臂,他的心间情根早已深种,就鼓足了勇气,道:   “让我追求你,可以么?”   她被他惊了不小,想不到他的表白来得如此之快,又这样直接。她抬眼望向他,他双目含着浓浓深情,专注的眼神像极了他的哥哥,她今天早上恰巧碰见那个人,她不可能不联想到霍裔凡这个名字。   然后她的目光从紧张变得平静,像燃烧的火焰逐渐消逝。   她淡然道:“对不起,二少爷。你知道的,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宣珠她……”   “不,你误会了。”他坚定地看着她,“我和陶小姐的婚事,不过是两家长辈的口头约定。我对宣珠并无男女之情。”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撇开这个,不,撇开一切不谈,只是你跟我,张小姐,你愿意答应我么?”   她一时就语塞了,实在不知该怎样回答。而他依旧拉着她的手臂,如是难以割舍的恋人,动作中含有万般的深情,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场景,被出来找寻他们的咏荷和宣珠一眼看到。   第七章 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三)   陶宣珠刹时就愣住了,笑容却还僵在脸上,手里一松,一捧野花飘然散落,扭头便跑掉,咏荷赶忙唤她:“宣珠!”霍裔风回过头,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忙跑去追她。咏荷却没动,脸色很是难看,自己之前的担心并非是多余的,如今已成了现实。一时间气氛压抑,与这午后慵懒的阳光极不相称,她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素弦也沉默,就这样过了半晌,还是她冷冷地开了口:“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伤害了宣珠,她不会原谅你的,我也不会。”   素弦能怎么回答,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不,事情恰好就是她们看见的那样,她知道这时候无论解释什么,也无济于事,迟疑了片刻,才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她说完这句话便想走掉,确切地说,是想逃开,但是咏荷伸出右臂,拦住了她的去路,冷峻的目光扫过来,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把那块丝帕送给我二哥?我本来不想说破的,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家送手帕给男人,是什么涵义?我知道我二哥对你一见钟情,乃至念念不忘,可你心里不能糊涂。宣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我二哥,她眼里根本看不到其他男人,我二哥却总是态度不明,她心里本就不踏实,如今你横插一脚,岂不是把她的希望毁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这话便如是一发重炮,将她的头脑剧烈一震。咏荷所说的每一个字,她知道那就是残酷的事实,她根本无力辩驳。   “我问你,你喜欢我二哥?”咏荷也不容她喘息,问道。   “不……”素弦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喃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   咏荷斩钉截铁道:“好,既然不是,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二哥,叫他断掉这个念想。再给宣珠好好解释,这事便可就此解决。”   “对不起。”她只说了这样一句,她明白,自己不能给她这样的承诺,霍裔风的感情是她接近霍家的唯一通道,就这样真的开启在她的眼前了,她不可以再亲手把它堵死,她不甘心啊。复仇的欲望和良心的拷问,如是两股巨大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她没有跟他们道别,恍惚着沿林间小路走了一阵,遇上一辆醋坊的马车,便给了车夫几个钱,搭车回城里去。她想来想去,还是悄悄把白天发生的事跟张晋元说了,他摆出一贯不以为然的表情,翘着二郎腿道:“让那两位小姐看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此一来,你们的事情便可摆到台面上来了。我们张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你有足够的资本,可以把腰板挺直了,还怕他们不成?”   “下个月的舞会,你要好好准备,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惊艳一把。”他又道。   自那日榕树林里的不快发生以后,素弦明显感到与咏荷她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课余时候她们开心地聊着天,待素弦走近却又掩了声,装作没看到她。素弦知道宣珠很受打击,想找个单独的时候跟她说一些话,然而她始终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   一时间,她感到久违的孤独再次降临。   她更加心心念念想着家庸。夜深人静的晚上,她总在回想,突然就意识到,原来那庭院深深几许处,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所幸他安然成长,有着完美的家世背景,这一点让她欣慰不已。他长得自然像霍裔凡多一些,眉宇间、棱角处,尤其是那话语间的神态,怎么看都是他的影子。   一日晨间,她心中郁结,本该到学堂去,鬼使神差地就走到宝石巷口,霍家大宅的门前,突然满怀期待,盼着那孩子再次把皮球抛出院墙,这样就能再见到他了,兴许还能说上几句体己话,只隐晦地说,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的……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定有着外人不可比拟的默契。   她徘徊了好久,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她也怕见到霍裔凡或者霍裔风,虽然张晋元鼓动她再次“碰巧”出现在霍裔风眼前,但是她现在没有底气这么做。   她悻悻地离开,三步一回头,路过大宅东侧开的一个小门,一个管事模样的大叔正指挥着几个小厮往院里搬箱子,几个大娘聚在一堆儿扯些闲话,用的的是周边乡里的方言,议论着:“这大少爷前几年就不省心,为个乡下女人,愣是把老爷气了个半死,方才知晓着收敛了,没想到这二少爷更是个不省心的主,放着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陶二小姐不要,愣是自作主张,说退婚就退婚。你们说啊,这些少爷脑袋里面都装的什么,怎么偏就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想得不一样呢?”   “是啊,你们看太太那脸色气得,就跟抹了层石灰浆似的!二少爷堂堂一个警局老总,却敢跟他亲娘这样较劲,也难怪要招来棍棒啊。”   “他倒真真是个硬骨头的,愣是一声没吭,现在可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且得在家养着呢。”   霍裔风竟然真的和陶家退亲了,还为此受了家法。她突然觉得现在的人生就像是一盘下得散乱的棋,过程是迷惘的,结局是突兀的,他这般付与真心,她是该高兴,然而她只是被无尽的怅然团团网着,稍微细一思量,便是悴心的苦楚,汹涌袭来!   这天接近日暮,霍裔风接到了一封简短的信,是张小姐邀请他去金凤街的咖啡厅小叙。他顿时欣喜不已,仿佛浑身的伤痛都消解了,连忙从里到外精心收拾了一番,便早早赶去赴约。   他订了一间装饰考究的雅间,满怀激动地等了半个多钟头,她才由侍者引着姗姗来迟,一身薄荷青的湖绉旗袍,绣着淡绿藤蔓的别致花纹,如瀑的青丝泻在肩上,系着珍珠白的嵌丝缎带,精致的面容只是略施粉黛,倒越发衬得她清纯可人。他却是头一遭看见她穿旗袍的样子,她信步款款走到他面前,他才从发怔中回过神来,微笑着替她拉开椅子。   他为她点了加了奶精的淡咖啡,他从妹妹咏荷那里得知她的习惯。   “二少爷,其实,这次我是想对你说声抱歉的。”她抿了一口咖啡,道,“我听说你……受了家法,不严重吧?”   他温润一笑,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可是天生强壮,又练过功夫的,你看我这样,像是有什么事么?”他见她目光关切,一副担心的模样,便笑道:“你要不信,我走几步给你看。”他说着便要站起来,她只觉得他充满了孩子气,连忙道:“我信,我信还不行么?”   他激动得紧,腰背的疼痛就开始发作,身体微微一颤似要跌倒,她赶忙过去扶他,自己也险些被他带倒。   “你看你,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碰到他的痛处。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混合着一丝温和的熏香,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他柔情的目光看向她,她感到窘迫的时候,才慌忙松开自己的手,他的胳膊失去了支撑,就突然撞到了桌沿。   他“咝”了一声,双眉紧蹙,她赶忙又去扶他。他一副万般痛苦的样子坐下,突然又变脸似的冲她眨了眨眼:“嘿嘿,我不疼啦。你这么紧张我啊?”   原来他是装的,她登时便恼了起来,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理你了。”   她拿了手包转身便走,霍裔风赶忙起身追她,一不留心大腿撞在桌子下方的木梁上,冒着热气的杯盏倒了,滚烫的咖啡洒在他的腿上。   她听到响声回过头,他又是一副皱眉咧嘴的痛苦表情,她无可奈何地瞅着他,突然发现他手捂着的膝盖冒着热气,也顾不上取笑了,只得蹲下身,掏出手帕来擦。   她感到自己好像触到一块浅浅的凹凸,抬头看他,他眉毛紧锁,似乎在咬牙忍着。   “疼吗?”她问。   “有一点吧。”他想装作淡定的样子,面色就泛了微红,氤氲灯光下她看得很清楚,站起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是装的。”   “谁说我是装的了?”他勉强挤出个笑容,“你要不信,我给你看我伤口!”   又是孩子气的话。她忍住笑,瞥了他一眼道:“我可不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都忍不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在这不经意的小插曲间悄然升温。他们在浪漫的烛光氛围下愉快地聊着,相互的了解又彼此加深。   从咖啡厅出来,两个人沿着小弄堂散着步,一路有说有笑。她讲起小的时候在山里捉蝴蝶,捉回来养在纱窗纸的夹层里,那样子真是好看;春天的时候悼念化掉的雪人,把雪水收集在瓶子里埋起来,甚至还立了碑。当然她没有说出姐姐,那些往事都变成了她和张晋元的经历。许久以来他都不曾体会到这样的轻松愉悦,笑得更是开心。   谈笑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定睛一望,正是他的大哥霍裔凡,此时他正板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霍裔风定了定神,牵着素弦的手上前道:“大哥,真巧在这里碰上你。这位是张小姐,她是我的朋友,也是咏荷的同学。”   素弦微一颔首:“霍先生。”   路边的灯光昏暗,更显得他面色冷峻。他冷声道:“裔风,这位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小姐么?”   霍裔风毫不迟疑,立马答道:“正是,张小姐便是我喜欢的人。”   霍裔凡看向素弦:“张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二弟霍裔风是有婚约在身的,这一点张小姐知道么?”   他这样冷淡的质问口气,让她的心底刹时泛起寒意。他曾经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抗争,导致他的父亲中风瘫痪,如今他俨然是门第观念最忠诚的拥护者。   霍裔风见大哥如此态度,知道素弦内心不好受,便道:“大哥,这是我个人的事,你想如何责难,尽管冲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把张小姐送回家,我们回去再说。”说罢便拉着素弦要走,不料素弦却挣开了他,扬起头,目光决绝的看着霍裔凡,针锋相对道:“我是知道二少爷有婚约,本没有大少爷口中说的那层意思。现今已是民国,难道在霍先生头脑中,还是些腐朽老道的思想么?连我这小女子都晓得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裔风他有勇气,敢争取,这一点就让我十分钦佩。至于什么门第,什么婚约,那是你们霍家的事。你既然没有这个本事,就更不要来刁难我这个小女子。”   她的头脑被浓浓恨意充斥,一字、一句,对他吐出每一个字,就像是姐姐的灵魂冥冥之中引导着她,对那个负心人致以万般深意,就足够他九曲回肠、久久回味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心里感到经久未有的舒畅和痛快。   后来的几日,宣珠一直没有来学堂上课。女学生们对此议论纷纷,都说陶家被霍家退了婚,宣珠大受打击,以至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不愿见任何人,似乎还萌生了退学的打算。   放学的时候,咏荷突然出现在素弦面前,不由分说便把她拽到三楼西面僻静的天台上,劈头便指责道:   “你不觉得愧疚么,素弦?就因为退婚的事,宣珠她几天不吃不喝,人都瘦得快脱相了!她娘为了让她吃饭,只能割手腕以死相逼!这样也就罢了,你知道么,我们霍家和陶家一直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现如今二哥擅自悔婚,陶伯伯勃然大怒,把以前的合作条约悉数撕毁了,处处针对我们、排挤我们,就是要摆明了和我们霍家对着干!”   “素弦,明明你可以对我二哥说一个不字,就那么一个字,天下就太平下来,人人都好过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你到底揣的什么目的,一定要弄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么?”   她只是一时气话,却是一语中的!   “咏荷,你帮帮我,帮我把宣珠约出来,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行吗?”她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咏荷冷笑了一声:“这可能么?就算我有那个本事,宣珠她可还愿意见你么?”   “张素弦,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霍家也不再欢迎你。”咏荷决绝道,“若是你真的嫁到我们霍家来,我霍咏荷也不会叫你一声二嫂,绝对不会!”   咏荷淡漠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素弦失魂落魄地回到公馆,张晋元请的裁缝正等着给她量尺寸,裁制舞会要穿的洋服。她像个牵线的木偶人一样,叫她伸臂便伸臂,放下便放下。   张晋元看出了她的异样,裁缝走后,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做的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她自己不爱霍裔风,偏偏把他从爱他的人手里抢来,然后搅得大家都跟着痛苦。如是将那前缘旧梦,一概弃了,从人生的荒原上一路行来,可以供自己怀念的已然不多。她明明知道,迎上这汹涌的浪涛,再想逆流而返,连归路都找不到了,然而这是她今生唯一崇高的目的,即便被痛苦和愧疚填得满满,也只简单两个字——“认了”。然而最悲凉的是,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去倾诉,张晋元当然没心思听她讲这些。那些痛苦和愧疚永远都是她一个人的,韶华辗转,稚嫩的容颜渐渐成熟,但,永远只是她一个人,背负。   “晚上受凉了,回房歇歇便好。”她答道,然后上楼去了。   第八章 遗恨重寻,细话初年着意深(一)   炎夏眼看就要到了,一连几日的艳阳高照,天气越发燥热,却迟迟下不来几滴雨,人也就提不起精神,凭着窗栏向后院花园看去,像是连蝉都懒得叫了。这扇碧纱窗是阴面的,身上仍是腻腻地出着汗,素弦无意中瞥了一眼墙角,金丝绒罩子下还摆着她许久未碰的钢琴,是去年张晋元托人从德国买来的,突然来了兴致就试着弹了一曲,好在曲谱指法都还记得,叮叮淙淙,只一会儿便陶醉了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苹推了门进来,把一封信撂在黑色的烤漆琴盖上:“又是你的信。”看她目光迷离,如是神游天外,又拿起来:“你不看,我可看了。”   素弦弹罢最后一个音符,便接过那信封,却不料那封口早就被划开了,瞬时起了愠色:“是你拆的?”   青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些天信是一封接一封的,我拿信拿得腿都酸了,看一眼还不行?你还别说,霍二少这两笔小字写得还真不赖,这水粉色的纸又好看,裱起来当挂画都绰绰有余了。”   素弦白了她一眼,道:“既不识字,拆了又有何用?”   青苹笑道:“我不识字,大少爷还不识么?”   素弦的脸唰的一下严肃起来:“你是说,他也看过我的信么?”   青苹随意按了几下黑白琴键,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你的命都是他的,他看你几封信算什么?”   素弦深长呼了口气出来,不再说话,只背过身去看信。青苹又伸出两个指肚儿过来碰她的脸,调笑的意味道:“你这是涂的什么雪花膏,皮肤还挺滑溜,就跟龙口街那块儿卖的山楂果子冻似的。”   素弦懒得跟她较劲,坐到床上把雪纺纱幔拉起来。   下午青苹又进来了,倚在门框那儿,随手一丢,一封信便飘飘然落在书桌上。素弦只看了一个“霍”字,便打开来瞧,茶褐色的信笺上是劲道有力的正楷,却不是霍裔风的风格,上书“今晚七点,玉铭街抚仙阁茶楼,有要事商谈,恭请张小姐务必赏光。”扫向信的落款,赫然书着“霍裔凡”三个字。   她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嘴唇一抿,好,我倒要看看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   她下到楼厅去,青苹正搭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套着个顶箍儿补旗袍:“我们小姐果真好手段,一下子两个少爷都勾搭上了。”   她早已习惯了她的做派,也不接她的话茬,笑着道:“给我准备一套裙装,不要太艳,也不要太素。”   青苹道:“你昨天穿的那件绿旗袍,不是正好?”   “我自有打算,你照做就是。”   她又弹了一会儿钢琴,看向墙上的复古式铜挂钟,估计这会儿出门,黄包车到茶楼最快也得七点半了,这才踱着步子从公馆出来。   这是一间日式的茶楼,由堂倌儿引着到雅间去,这里的装潢摆设皆是按日本武士时代来的,墙上挂着侍女图的轴画,地毯上摆着一张短腿的梨花木几。她跪坐下来,把手包放在一旁。   “霍大少爷,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她想在开始时尽量表现得客气一点,然而话说出口还是冰冷的调子。   霍裔凡将茶单推过去,温和道:“张小姐先点茶吧。”   这时一名穿着素色和服的侍女敲门进来,诺诺地低着头,将瓷盘里的紫砂茶具一一置放妥当。   素弦道:“你出去吧,我们自己来。”她向来不喜欢东洋人,也看不惯东洋女人一副低眉顺眼奴颜卑膝的样子,况且,今天也不是来看她展示所谓的茶道的。   “张小姐会茶道?”霍裔凡笑道,“今天我做东,还是我来。”他拿起紫砂茶壶,将茶水慢慢地滤出来,倒在托盘中,又将水加入茶壶,缓缓斟在小竹筒里,再用特制的小勺滤在杯中,放在杯托上送到她面前。   她就这样看着他不急不徐,沉静如水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他的表面功夫做得不赖,她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前仇旧怨,自己肯定会把他当做一个谦谦君子。   他自然发觉到她眉头紧锁的神情,微笑着道:“张小姐,那天晚上是我的不是,我语气太冲,得罪了你,这就给你赔礼道歉。”   素弦抿了口茶,心想,要道歉,喝茶怎么管用,该罚三大杯才是。   不过她没有心情与他说笑,只懒懒地低着眉眼,道:“霍先生信上说,有要事相商,不会只是这件事吧。”   霍裔凡道:“这是头一件事。第二件事,我是想请求张小姐……”   她立马接过他的话头:“霍先生是想劝我和二少爷分开,对么?”她盯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敌意。   “不,”霍裔凡道,“我想请张小姐听我说一件事,也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只希望张小姐能耐心听我讲完。”   素弦登时心里一咯噔,难道他想说他和姐姐的故事?她迟疑了须臾,慢慢吸了口温吞的茶香:“你讲吧。”   他敛了笑意,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开始述说那段沉痛的过往,他讲起和素心在泉涧画画时偶遇,一见钟情然后难舍难分,却又如何不得不分开,后来他坚持要娶她,不惜和家里闹翻,却导致父亲气得瘫痪……他语气沉重,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悲凉痛楚,叫人不得不心酸叹息,压得听者的心与他一同垂坠。那些往昔是他刻骨铭心的伤疤,在另一个女子面前,他选择就这样把它们揭开。   然而他所说的也都是她了解的,她很想知道的个中缘由,他并未提起。他隐去了家庸的身世,隐去了很多关键的细节。   她心里颤着,面上却一直看不到任何表情,只默默喝着茶听他讲完,待他讲到结尾,她仰起脸问道:“后来,你就没有再去找她么?她现在怎么样了?”   而他此时的心就像被千万只蚂蚁咬噬,那段痛苦的记忆洪水般泗流,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说下去,却哽咽住了,那是一段断肠催泪的凄美爱恋,奈何却归于一个那般残酷的血色结局!他竭力遏制自己在别人面前落泪,然而它们从心里流出,又穿肠般的倒回心里去了。   她用那种冷眼旁观的炎凉眼神瞅着他,面上是一副不知所谓的好奇模样:“你说啊,后来怎么样了呢?”他的痛苦从眼神里隐隐浮现出来,是比撕心裂肺更加残忍的难以言说的隐痛,这些都被她察觉到了,那一刻她感到快感袭来,真痛快啊,便又催促着问道:“后来呢,你和她有没有再见过面?你娶妻生子,想必她也一定另嫁他人了……真是可惜啊。”满面都是惋惜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好一对佳偶绝配,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的下方。   “霍先生?”她试探着唤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他没有回答,她笔挺端坐着,道:“我了解霍先生的用意。你不想让二少爷重蹈您的覆辙,便想来说服我,对么?其实霍先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实话告诉你吧,我并没有答应二少爷什么,什么都没有。所以,恐怕霍先生您是找错人了。”   她很享受现在的谈话,她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目光锐利起来,就像要穿入他的内心去,继续道:“不过既然你我开诚布公地谈了,素弦倒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上一说。莫说我和二少爷现在没什么,倘若我是真的动了心,即便全天下的人都反对,哪怕万劫不复,照样拦不住我。我虽是小女子,这点胆气却是不缺的。至于霍先生信与不信,就只能将来再看了。”   她玩味般地审视着他,他也知道她在嘲笑他的胆小和懦弱,他觉得自己活该被嘲笑。   她礼节性地笑了一下,又道:“其实我看得出,霍先生是个有故事的人,却想不到那段旧事竟是这般沉痛。霍先生这份苦心,倒真是令素弦感动。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转告二少爷,让他明白您这份心意。”   “不,你不必告诉他。我知道他的秉性,他一定不会高兴我单独约见你。”霍裔凡道。   “好吧。”素弦微一颔首,“既然如此,那我们今日的谈话,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起了身,从挂钩上取下外套:“我送张小姐。”   走下楼梯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亲手揭掉自己已然结痂的伤疤,半遮半掩地展现在她面前,她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痛是真真切切的。是的,她很痛快,但那只是一时的,因为他的痛,何尝又不是她自己的痛呢?   她看到他的脸僵硬着,整个人失去了平时的神采,似被抽了魂魄余下的一个空壳,突然就觉着,也许,他真的有不可明说,抑或,不能与外人道的苦衷?   她拼命地想从脑海中抹杀掉这样的想法,于是不由加快了脚步。   后来在茶楼的门口,三两来去的客流之间,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之前我们见过面,是不是?”   霍裔凡愣了一下:“哦,是那一次?我还以为张小姐不记得了呢。”   她此时恨不得狠狠捶自己一下,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轻烟阁那一次,着火的房间外,是不是他救的她,有那么重要么?那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平白要增添了许多误会。   好在他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于是她含混答道:“嗯,也许吧。”   她心乱如麻,转头向街面的车马望去。   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疾驰过来,还未停稳,只见霍裔风旋风似的跳下来,一眼便望见他们并肩站在那里,顿时怒火中烧,将素弦一把拉到身后,厉声质问道:“大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说过,有什么事冲我来,你怎可以为难一个小姑娘?”   他不容大哥解释,关切的眼神盯向她:“我大哥他对你说什么了?不要怕,万事有我。”   她的脸色泛了微红,望了一眼身边的霍裔凡,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要因为我,伤了你们兄弟间的和气。”   霍裔风恼恨地看了大哥一眼,拉起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们并排而坐,街道两旁的灯火城市从车窗一闪而过,她转头望向他,他怒气未消,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他如此愤怒,生怕大哥说了什么直白的话会伤害到她。原来是这样一种爱情,这般深刻,她心窝里忽然就暖暖的,一股温情涌起,身体轻轻后仰,慵懒地倚在靠背上,歪着头看向他:“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到那里,我保证,你的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   她的美眸这一刻充满柔情,浅浅的笑涡让他糟糕的心情登时晴朗起来,是那种暴雨洗涤后明媚清新的初晴。   他们来到郊外静谧的江畔,夜幕中的草坪沐着月光,如披着软纱的美丽新娘,依稀可听到鸟鸣和蛐蛐叫声的动人交响,别有一番宁静而神秘的意趣。   他们沿着河堤并肩走着,她忽然惊喜地叫道:“快看,那里有船呢。”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江边木桩上果真绑着一条小小木船。   他走上前去便要解开船绳,素弦笑道:“没有船家,可怎么开船呢?”   他抬头冲她眨了眨眼:“今晚,霍二少爷亲自为张小姐划船。”   她的眼睛绽放出无限的惊喜,月光下他亦是柔情无限地看着她,他鞠了个躬,像邀她进入舞池一般,优雅地抬起她的手。   他扶了她坐下,取了两只船桨搭好,笑道:“素弦,坐稳了。”他很自然就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亦是很自然地应了,或许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微妙的改变。   他的动作娴熟地像一个老道的船夫,划得那样稳,小船顺着江流平缓地向下游驶去,   想不到他会划船,还划得这样好。她静静地坐在船尾,托着下巴仰望盛夏夜空的烂漫繁星,时而又笑望着他,他微笑着向她致意,拭了拭额头的汗水,又继续划着。岸的一边是绵延苍翠的山峦,另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些倦了,不由自主地就向一旁偏去,恰好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然坐在她身边,放任小船在江面上自由漂流。   她有些促狭,却没有动,仰望着曼妙夜色,轻轻道:“我给你唱个歌儿吧。”   “好啊,还从没听过你唱歌呢。”他轻轻地偏过头去,脸庞触到她柔滑的发,是丝绸一样的清凉舒服。   她遥望着东方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轻灵地开口唱道:“这一刻请静静地抱着我,再哼那首我喜欢的歌,可惜缘分注定,这样的结果,不是谁的错……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像雨中的花慢慢飘落,最后老去枯萎,只有寂寞,静静地陪着我……”   那是如水夜空中一缕缥缈轻柔的音韵,就像细雨丝丝浸润到人的心坎里去。   她轻悠地唱完了那一曲,抬头看向他,他漆黑的眼瞳深沉如水,双眸中满是细密的柔情,很自然地淌进她的心里。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温婉一笑:“是不是有点太悲了?我喜欢这调子的韵味,过去常常唱给我娘听呢。”   其实,这首歌是姐姐教给她的,她上了美术学院以后,学会了很多歌谣,一有空就唱给妹妹听。   他的身子渐渐俯下,一寸、一寸地向她接近,月光在她清丽的脸庞罩上一层云样轻纱,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慢慢地向后靠去,像是躲闪却并未躲闪,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心跳的声音,于是陷入沉醉,那是一种他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妙不可言的醉。他终于感受到她令人着迷的淡淡幽香,他们的脸庞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他的心一直狂跳不止,她由于紧张而紧闭双目,她腻如白瓷的肌肤曾给他以无限遐想,她的胸部急促地剧烈起伏,她的唇像是诱人的樱果,叫他难以自控又满怀期待,便那样吻上去,那是一种清凉甜润的奇妙感觉,就像炎炎夏日沁人心脾的冰爽。他的吻由最初的温柔瞬间变得狂热似火,双手情不自禁地把住她的双肩,就那样动情地、不顾一切地吻着,慢慢的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而他胸中的火炽烈有燎原之势……   第九章 遗恨重寻,细话初年着意深(二)   此时的她已然意乱情迷,他的狂热像一张严密的网将她紧紧包裹,由不得她反抗,容不得她喘息,她的双眸渐渐迷离,几分惶恐又带着几丝沉迷,在他宽厚的胸膛中她几乎就要沦陷了,却在那一刹,她突然心弦一绷,一把便将他推开。他亦是迷乱着,神情恍惚,那股力量却叫他瞬间清醒。脑中便如同敲响了一口鸣钟,钟磬声声,将他的理智从纵情释放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手指颤抖着,怔怔忡忡地松开她的肩膀,他感到她的身体如是薄絮一般,一碰就飞花般散去似的,不敢放开,也不可界越,手指就那么一直悬着……   她是他心中圣洁高贵的雅典娜,他竟然就这么对她,他太过激动,以至于一时控制不了自己……他懊恼至极,用力地拍了下头,倏地站起,走到船舷上双膝跪伏着,低下头捧了一大捧清冽的江水,像严厉的惩戒般,兜头浇下。   “裔风……”他的痛苦她亦是看在眼里,她心里难过,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他低着头,水滴顺着他的发梢、侧脸不断淌落,他的眼睛里亦是蒙蒙水雾。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丝帕,战战兢兢地,向他的额头触去,那帕子凉凉滑滑,是珍存在他记忆里初恋般美好的感觉,然而他却如触电一般,倏地向后一躲,倒吓了她一跳。   她定了定神,仍是柔声唤他:“裔风……”   但是他偏过身,极力避开她的视线,低沉着声音道:“对不起,我……需要冷静一下。”   她默默地起身,到船头去,拉起一支船桨,将小舟缓缓划动起来,只划了不多时,胳膊就酸痛了,霍裔风移身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支船桨。   他们一路无言,默默地上了岸,他甚至不敢再看她,她亦是低着头,满腹心事地走着,他只好仰望天色,这会儿似乎连星光都黯淡下去。沿着河堤走了漫长的一阵,他的汽车就在那片林子的外围停着。   他帮她打开车门,送她上去,关上车门,冲司机老刘做了个手势:“送张小姐回洋河公馆。”   老刘讶然道:“二少爷,您不一块儿回去么?”   霍裔风微一点头:“我今晚就在别墅住。开车小心。”   车子缓缓发动,素弦透过后窗看去,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车子远去的方向,辽阔苍茫的绿堤上那个人影显得那样渺小,又那样落寞,很快就掉落在她的视线之外。   她疲惫地下了车,公馆前厅的大圆吊灯还亮着,前台的赵管事抬头瞅见她,顿时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张小姐,您可回来了。”   素弦点点头:“赵大叔,谢谢您给我留门。现在几点钟了?”   管事的道:“将近凌晨了呢。张先生特意关照,让我在这里等您。”   她心里突然就着慌了,下意识地摸了下额头,还是有着些许凹凸感,上次被他的扇柄砸到,疤痕还没有完全脱落。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出来,还是拖着疲倦的身子上了二楼,青苹开了门,嘴角得意地一勾,转头便冲屋里喊:“大少爷,我们家小姐回来了呢!”然后意味深长地丢了一个眼色给她。   “你还知道回来?”张晋元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香烟,如是判官一样在沙发上坐着,两只眼睛透出利刃般的寒光,他素来都是这般训她的,这一次,却森冷得叫人不得不心颤!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她拎着手包在门厅里站着,脚下不知怎的就是不敢动弹,只盯着地毯,小声道:“对不起,哥,是……霍总长约我出去,所以晚了些……”她心里砰砰乱跳,手指不安地绞着皮包带子。   “霍总长,哼……”他木木然地冷笑了一声,眼珠转了一转又盯住她:“你不是霍家大少爷请出去的么?怎么,这一晚上收获颇丰么。”   青苹端了咖啡放在红木几上,插话道:“大少爷,我们小姐这么能干,您该奖赏她才是。”   他们主仆二人的口气就像是在调笑一个风月场上的妓女,她顿时感到屈辱和愤恨,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便朝那个抱起手臂,正等着看好戏的女人身上剜去。   “怎么,她说的不对么?”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黄灿灿的怀表,这会儿语气倒是缓了。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把所有的委屈都囫囵咽下,然后平和地说道:“霍裔凡请我喝茶,劝我和霍总长分开,我没有答应他。后来从茶楼出来,碰上了霍总长,他邀了我出去。”   她觉得自己这样说再简单不过,然而却不知是哪一句话彻底触怒了张晋元,他猛然间从沙发上跳起,将那怀表狠狠摔在墙角,那怀表登时便成了两半,他像只狂怒的猛兽一样冲了过来,一只大掌凶蛮地抓住她的后脑,她的头剧烈地震荡然后向后仰去,那两个金属片子还在墙角乒零作响,他怒不可遏,血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吼道:“说,你和霍裔风去哪里了?你就这么轻贱自己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全都抛到脑后去了?他许你几寸好处,说几句甜言蜜语给你,你就彻底投降了,掉到他的陷阱里出不来了,是不是?我张晋元是怎么栽培你的,我投了万千心血在你身上,你就这么和他睡了,立马就一钱不值!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赔钱货!”   她被他这一连串狂风骤雨般的斥责震晕,甚至腾不出心思去害怕他的暴戾粗野,也没有意识去想该怎么回答,只是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心脏颤地几乎快逃出胸腔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被一个强大的男人在手心里瞬间捏碎。   她感到大脑是死亡后那种可怕的寂静,是死水停滞的那种戛然而止。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他连拉带提地,从冰冷坚硬的楼梯上拖下,丢在公馆门外的邮筒后面。她听到那扇铁门在身后砰然关上,然后四周死一般的,归于可怕的沉寂。   现在她是一个被丢弃的无家可归的人,她摔倒在街边的硬地上,脖颈、背上、腿上都是入骨的疼痛,她茫然地撑着一只手,想站起来,然而剧烈的疼让她双目晕眩,她再次栽倒下去……然后她像是硬要跟谁赌气一般,拼尽了力气再次爬起,晃晃悠悠地扶着那邮筒,站稳了,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坚强,却在这时,轰然塌陷!她倚着邮筒,那是她最后的依靠,却再没了力气,一点一点滑倒下来,只是顷刻,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水,泫然涌下……   天边泛起蟹壳青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冰凉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的脸上,冲刷着她的泪痕。而她歪歪斜斜地倚在那里,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眸光再没了神采,像个没生命没灵魂的物体那样从黑夜直到黎明。   繁华的临江城悠悠醒转,公馆的大门敞开,稀稀落落的有三五人进出,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开始了抑扬顿挫吆喝,街面的车马涨潮般的渐渐多了。   “大少爷叫我给你的。”青苹撑着油伞出来,丢下另一把伞给她,她回过头,对视的那一刹青苹也吓到了。她几乎脱了相,双目陷下去,脸色如纸般苍白。   “大少爷让你反省够了,就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青苹甩下句话,便匆匆回去了。   一早,霍裔凡便被他娘匆匆唤去内房。原来二弟昨晚未归,老刘一个人回来禀告,只说他住到西郊别墅去了。再细问他缘由,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太太担心,叫他去西郊别墅看看。   霍裔凡便开了车过去,雨越下越大,他开得不快,便耽误了些时间,匆匆进了门厅,一眼就望见裔风和衣卧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玻璃茶几摆着两个空酒瓶子,一只高脚杯在地毯上翻倒,散着浓重的洋酒气味。   霍裔凡打了个手势叫女侍过来:“二少爷这是怎么了?你们也就由着他这样?”   那女侍战战兢兢,慌忙摇头:“二少爷他……叫我们出去,不许我们进来……”   霍裔凡听她这么一说,大抵上也就明白了,二弟的秉性一向如此,旁人是劝不得的。又问:“昨晚还有什么人来?”   女侍又摇了摇头。   他走到二弟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二……”霍裔风翻了个身就再没动静,他只好提高了声道:“霍大总长,上班要迟到了!”   果然,霍裔风打了个激灵便睁开眼睛:“大哥,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儿?噢,几点啦?她,回去了没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开口便是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   霍裔凡笑着道:“怎么喝那么多酒?快去洗漱整理,车子在外面等。”   霍裔风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身跃起,匆匆向洗漱间跑去。出了门,方才发觉下了好大的雨,算起来往警局赶,时间还不算迟。   霍裔凡随口问道:“老二,你昨晚是不是和张小姐在一起?”   霍裔风“嗯”了一声,没多说旁的。   霍裔凡瞄了他一眼,他黑着眼圈,面色憔悴,大概昨晚睡得很晚,想了想问道:“老二,昨晚茶楼的事,你还生大哥的气么?”   霍裔风道:“素弦都跟我说过了,是我误会了,大哥不要怪我才是。”   “素弦?”霍裔凡心里一咯噔,他们两个之间的进展倒是挺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们……昨晚没做什么吧?”   昨晚小舟上发生的事,已然成了霍裔风心里的一个结,他莫名地就生了气,大声道:“当然没有,我可不是那样的花花公子。”   霍裔凡叹了口气:“其实,昨晚和张小姐说了几回话,倒觉得她优雅大方,又十分聪慧,与你很相配。你稍安勿躁,既然和陶家的婚约已经解除,便是自由之身,大哥会尽力帮你,促成你们婚事。”   霍裔风顿时目生光彩:“大哥,此话当真?”   霍裔凡笑道:“从小到大,大哥什么时候诓过你了?”   汽车经过泰和主大街拐弯处时,霍裔风很自然地向窗外望去,那座洋河公馆正是素弦的住所,突然间,他猛地按住大哥卧着方向盘的手臂,焦急喊道:“快停车,我看到素弦了!”   霍裔凡赶着到警察局去,车开得很快,道:“今天可没时间给你献殷勤,现下快迟到了。”   霍裔风急得眉毛几乎拧作一团:“我看到素弦她样子不对,一定是昨天回去得晚,被张晋元责罚了!”   霍裔凡踩住刹车,把汽车停在路边,霍裔风推开车门就跳了出去,他赶忙追下来拉住二弟,向公馆楼下张望过去,大雨中张晋元高声呵斥着素弦,单薄的她被张晋元粗暴地拉扯着,张晋元似乎发了很大的火,只说了几句就把她拽进公馆。她像个任人宰割的小兔子,被凶猛的野兽硬生生拖进了窝。   “你还拦着我干什么,我要去救她!”霍裔风几乎失去了理智,奋力甩脱了大哥的手,然而霍裔凡死死扣住他的臂膀,兄弟俩个头差不多,力量也相当,谁也制服不了谁,便像摔跤似的,在大雨滂沱的街道边,混乱地纠缠着。   “冷静,裔风!”霍裔凡一把将二弟推到墙上,一只手肘牢牢抵在他的胸口,厉声喝道:“你不可以去!难道你的大脑失去思考能力了么?你这么去搅合,只能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仔细想想,张晋元为什么那么对她,还不是因为你擅作主张,累她晚归,女子名节有多重要难道你不明白?他们是亲兄妹,他不会对她怎样,你想,你和他起冲突,最后受苦的是谁?还不是你的素弦!”   这一番话将霍裔风彻底点醒。是的,一遇到有关她的事情,他总是不加思索,第一反应便是要护着她,生怕她受伤害,除此之外他一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粗重的呼吸慢慢缓和下来,抬头向那楼上灰色的木窗栏望去,瞪大双眼怔怔地盯着,她此时一定在受着家规严苛的责罚,一如他曾经所受的家法,这仅仅是他无意间发现的短暂一幕,他难以想象昨晚直到今晨,她究竟遭受了怎样残酷的折磨……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颤抖着双唇:“大哥,我该怎么办?”   霍裔凡拍了拍他的肩膀:“找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张晋元,把一切都说清楚,会没事的。”   第十章 遗恨重寻,细话初年着意深(三)   她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然过去了两天两夜,滴水粒米未进。她闭着双眼,淋过雨,发过烧,脸色像是覆了层蜡,双唇看不到半点血色。然而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听得见他们在她耳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在她的心里烙了个印。那一夜她的心里焕然成熟。   昨晚青苹端了粥饭进来,见她一口没动,便摔了门出去。一会儿张晋元火气冲冲地闯进来,大吼道:“你真的想死?我不惯着你,你要死便死!”   青苹慢条斯理道:“大少爷,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呀!她死了,您这些年心血可就白费了。”   张晋元冷声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把她这倔脾气给我扳过来!我可没那个耐心!”   后来直到凌晨,毛玻璃的推拉门再次被悄然拉开,她感到一个人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那人凑到她跟前,她闻到了青苹身上熟悉的兰草和熏艾气味。青苹默然了一阵,周遭静得可怕,她竭力屏着呼吸,生怕被青苹察觉。突然青苹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语调诡异着道:“死丫头,我知道你没断气。你听得到也好,听不到也好,我偏要说出来。不然等你真的死了,我这么些憋了好些年的话,要对谁去诉?”她深深吸了口气,素弦明显感到她的目光带着尖利的刺,恨不得根根都扎透了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都像是发自内心的邪恶诅咒:“你死吧,你这个可怜的乞儿,你来就不该活下来,不配得到现在的地位,现在的荣耀,更不配做他的妹妹!说什么报仇,谈什么大计,全是放屁!他以为他利用着你,其实是你在利用着他!这世上只有我,兰青苹,才是真心待他的,我可以为他把心剖开,这里面除了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旁人的位置!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的苦口婆心,忠言逆耳,他不听,他还是向着你!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气得青筋突起,暴跳如雷?他恨你和霍二少睡了,他恨你轻贱,不守妇道,可是我知道,他恨他不能抢先占有了你去!他喜欢你,对你好,他为了帮你复仇,忍受着不能与你在一起的痛苦,可你那么轻易就把自己给了别人!哈哈,你这是自寻死路!你知道么,你让他折磨来折磨去,在我眼里,便是对这几年白白吞下的苦水最好的补偿!……”   她听着那个女人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将那一通多年的肺腑之言一股脑发泄出来,她发泄够了,她躺在床上仍是不见一丝一毫反应,呼吸一如刚进来时那般平稳沉静。   看来,她离死差不离了。青苹长长舒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   素弦听着她的脚步咚咚远去,嘴角微微翘起,却是轻盈地笑了,心想: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你认为惩罚我的人是张晋元,其实惩罚我的人是我自己。   她以为青苹会很快叫张晋元过来,于是继续闭目等着,然而他一直都没有来。   清新的晨光透过米色纱帘照进卧室的那一刻,她坐了起来,桌上摆着几样色彩鲜艳的点心,皆是她平时最爱吃的。她实在是太饿了,就着冷茶将那些点心一扫而空,连碎渣都没有剩下。   她走到红木梳妆台前,盯着镜中那个枯瘦得几乎脱了相的自己,怔怔地看了好久。   然后她幽幽地对自己道:“从此以后,裴素弦,你不可以再对任何一个人动心。哪怕是逢场作戏,哪怕心里有分毫动摇,都不可以。他可以是个温文尔雅、体贴细致的丈夫,可你永远不能做他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妻子。难道母亲和姐姐惨烈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就是让你到这喧嚣浮华、声色犬马的尘世享受人生的么?就连张晋元那样的冷血人物,都保持着比你清醒的头脑,那么你该感谢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感谢他把你打醒,让你迷途知返,不致犯下更加难以挽回的过错。”   她明明可以和霍裔风无比幸福,他那么爱她,几乎就快要把她彻底感化,然而那株小苗只是刚刚萌芽,便被她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她觉得,她就此关闭了自己的情感大门。   她的烧刚退了不久,还有头晕和视线模糊的感觉,就又回到床上闭目养神。   晚上张晋元从铺子里回来,青苹一脸沉痛地告诉他素弦快不行了,他顿时神色大变,匆匆跑上楼去,却见她靠在枕头上半卧着,手里托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正闲适地翻看。   她抬起头,眼里是盈盈的笑意,昨天晚上,她还水米不进,只悬了一口气似的倒在床榻,只一天的功夫,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忽然就糊涂了。   愣了一下,他一改以往冷酷的形象,在床边坐下,温柔握起她干瘦的手,目光里满是关切:“素弦,你的病好了,真是太好了。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青苹去准备。”   她笑道:“方才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他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柔和色彩,又道:“其实,我一直想表达对你的歉意。那天是我太冲动,所以态度有些强硬。呵呵,你要理解哥哥,归根结底,我都是为了你好。”   她宽慰一笑,柔声道:“哥,别说了,我都明白的。素弦怎么会生你的气,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哥哥的教导,素弦一定铭记于心。”   她语调软软糯糯,句句触到他的心坎里去,面上是懂事的少女天真的神情,他听她这样说,心情顿时晴好,抚着她的长发,道:“素弦,我真高兴,有你这样的……妹妹。”说到“妹妹”这个称呼,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   张晋元顿了顿,又道:“素弦,你说我是不是个大傻瓜。你是我的福星,我还错怪你。你知不知道,我们玉器行最近遇到挺多的麻烦。向宝丰银行申请的那笔款子,就因为我们张家是外地来的,那个葛经理对我们百般刁难,就是不批。可是银行昨天打电话来,竟然告诉我们那笔款子马上就批下来了!再细问,他们只说上面有人特意关照过。还有啊,我们在西郊和霍家竞争买的那块肥地,那个霍裔凡一直死咬着我们加价,就是不放手,可是你猜怎么着?今天土地局告诉我,霍家退出了,那块地就这么落入我们张家名下了!你说要不是霍裔风,我们一个外来户,能这么快就捞到这么多好处么?”   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越讲越便兴奋。她默默听他讲完,问道:“哥,如果霍总长来提亲的话,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她看到他眼珠四下转动,似是犹豫,又道:“霍总长刚刚违背父母的意思解除了婚约,我这个时候嫁到霍家,不见得能有想象中的地位。霍老太太眼里揉不得沙子,如果不令她满意,我在霍家还是寸步难行。”   张晋元冷笑了一声,露出鄙夷的神色:“霍老太太她那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若是让她看到我们张家真正的实力,她还不得惊得掉了下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听说霍老太太起初是霍彦臣的二房,霍裔风和霍咏荷才是她亲生的,自己儿子的婚事,肯定要计较得多些。”   素弦吃惊不小:“竟是这样?”她秀眉微蹙,心绪纠结了起来。如果霍裔凡不是霍夫人的亲生儿子,那么当初是谁要派人放火烧死她们母女三人?当时霍彦臣已是瘫痪在床,霍夫人既然不在意大儿子,干嘛要派人做这等冒险之事?可如果不是霍彦臣夫妇指使,那这件事的相关之人就只剩下……霍裔凡?还是他太太?   她的思绪一时陷入了迷惘的混沌,这时青苹进来了,见他二人和颜对坐,款款深谈,自是万分讶然,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少爷,霍总长来了。”   张晋元眉头微皱了一下,交代道:“你先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下去。”   想不到,霍总长竟然亲自登门拜访。张晋元端起一副主人的架子,信步走到会客厅,摆出一副热情的样子恭敬相迎。   “霍总长大驾光临,真是令张某这寒舍蓬荜生辉啊。您真是客气,还带了这么些礼。”   “哪里哪里,我与张兄相识已久,与令妹又是好友,早该来拜访了、”   二人你来我往,讲了一阵客套话。霍裔风心里记挂着素弦,觉得寒暄差不多了,便道:“张兄,其实霍某这次来,是来向你赔不是的。前天晚上,我邀了张小姐出去,越聊越投机,不想就忘了时间。派司机送小姐回来,时间已然晚了,还请张兄原谅霍某一时疏忽,不要见怪才是。”   “霍总长客气了,您看得起舍妹,是我们张家的荣幸。”张晋元笑容渐敛,严肃道:“不过我们张家家规严格,即便现下是世风日渐放开,这女孩子家深夜晚归,也是要受罚的。好在素弦已经把这事讲清楚了,她从小就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女孩儿,我也信了她。霍总长要是为这件小事儿挂怀,那是大可不必。”   霍裔风听他这么一说,心才宽下,又问:“不知张小姐现下可在府上?我想见一见她。”   青苹过来奉了茶,又上了一个托盘,放着一个精巧的金色锡盒,上面印着精美的花体英文“cigar”,霍裔风认出那是外国的雪茄烟。   “不知霍总长可抽烟否?这是我托人从美国带来的雪茄,听说原产地远在南美洲。我抽了几支,刚开始不习惯,觉得这洋烟味冲,这几天却是越抽越想抽,越抽越觉得有味道。”张晋元从茶几下面取出一个铜制的手枪形状的打火机,将雪茄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   霍裔风也不常抽烟,只是忙到深夜时为了提神吸上几口,从他手里接了雪茄过去,青苹躬身过来给他点上。他吸了几口,烟味呛得直冲脑门,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张晋元笑道:“霍总长家是开洋行的,想不到霍总长你也不习惯这洋烟。”   霍裔风又慢慢吸了几口,烟气从鼻子中缓缓出来,他感觉还是很呛,便使劲眨了眨眼。   张晋元这时道:“其实霍总长的心意,张某也明白。霍家和陶家解除婚约,闹的整个临江城沸沸扬扬,人们说什么的都有。霍总长这时娶素弦过门,她一个女孩子家,又如何能承受这悠悠之口。我们张家也是清白门第,刚刚在这临江落脚,毕竟是外来人,很多事情,我姓张的也是身不由己,霍总长您定然也能体谅。”   霍裔风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打了个太极,把一切推过来,让他解决好一切,不然便不能应允。便道:“张兄所言,我自然能够理解。张兄替素弦周详考虑,我又何尝不希望四方团圆,皆大欢喜?如若不然,这提亲之事我也不会一直拖着。不过请张兄放心,也请张兄转告小姐,我霍裔风对她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待我打点好一切,定然会再次登门,那时还望张兄成全。”   张晋元笑道:“霍总长果然豪爽之人!那张某和舍妹就在这里静候佳音了。”   霍裔风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他婉拒了张晋元相送,满腹心事地走出洋河公馆。他抬起头,视线向楼上阳台扫去,虽然不知道哪一间才是她的闺房,可总有一种直觉,相信她此时一定凭栏颙望,目送着他离去。   然而他只是失望地垂下头,心有不甘,又回过头抬眼望去。想见她,看到她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成为一种习惯。然而现实无关风月,怎么就那么难,就像是非要历经一番涅槃,方能修成正果一样,他恨不能带了她走,只求一段生死相依,足矣。他这样想着,她薄薄的身影如是梦幻般的,在一方素锦纱帘后清淡浮现,越发像是不敢触及的泡影,她的面色是病态的白皙,白得看不见半点血色,慢慢地挥着手,向他道别,面上是让人心疼的微笑。那一刻,有一滴剔透的泪水,无声地落在他的心里。   第十一章 浮华人间春梦短,酒痕无限(上)   这天是临江城商会一年一度的舞会举办日。是夜城南的夜宴楼一片喜气,外面是张灯结彩,烟花阵阵,里面是流光溢彩,乐声靡靡。近年来受到西方文化潜移默化,舞会办得越来越洋味十足。各式汽车一辆辆停在楼前的空地上,首先走下来的是穿着各色西装的商界大亨以及政界要员,接着是精心打扮的洋服女眷踩着高跟鞋优雅登场。他们向门口的侍者递过帖子,款款步入楼厅。大厅里百灯霓虹闪烁,舞台上交响乐团正在演奏一支欢快的舞曲,舞池里,一对对盛装男女正和着节拍蹁跹旋转。上流社会的人们端着酒杯,其乐融融地寒暄着,其间不停有托着高脚酒杯、打着领结的侍者负手穿梭。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满眼溢着奢侈的繁华。   一曲圆舞曲跳毕,忽然满场的灯光暗下,大厅的东北角打起一束幽冷的白光,暗红的幕布徐徐拉开,只见那台上摆着一架典雅的黑色钢琴,琴前坐着一位穿着白色蕾丝轻纱礼服,挽着西式贵族发髻的美丽少女,目光如秋水般沉静,只向那台下的人们微微一扫,便已叫人惊艳不已,似是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像历经了许久浮躁,天边突然现身了一位不谙世事的小仙女般。   那少女颔首向众人优雅行礼,皓腕轻抬,琴声便缓缓响起,叮咚叮咚,泉水般流淌到人心坎里去。偏偏那束白光打得那样巧,宾客如云,一眼却只被她一个人吸引过去,那光束便是如练月色,月光下有个湛蓝的湖,湖边的少女琴声漫漫,时而低沉,时而欢快,似是在倾诉一个古老的传说,又如一杯醇香的陈酿,散发着让人不饮自醉的魅力。   曲终,大厅里巨型水晶吊灯亮起,众人方才回过神,纷纷报以掌声。那少女向众人鞠躬致意,转身翩翩而去。   原来刚才是舞会的一个小插曲,人们纷纷赞叹组织者的巧妙用心。其间不少宾客打听那位弹琴少女的身份,然而他们只是猜测,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来历。   这时省里来的曹督军、警察局的龚局长以及商会会长霍裔凡相继讲了话,舞会便正式开始。   素弦回到更衣室,把刚才的白色礼服换下,换上一套荧光粉牵银丝边的无袖改良旗袍。青苹把她发上的钻石扣针一枚枚取下来,卷发一缕一缕披散,拿牛角梳子挑起最外面的一圈头发在头顶挽成花苞,戴上一枚嵌着亮钻的小皇冠式的发卡。又打开随身的首饰盒,给她腕上戴一枚羊脂玉镯,耳垂上是小巧的珍珠耳环。   这时背后传来高跟鞋有节奏的蹬蹬声,有人拍着巴掌走来,素弦向镜子里望去,咏荷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打着暗红格子领带,头上戴着宽沿礼帽,要不是她标志性的齐耳短发和浓眉大眼,俨然便是个英国绅士了。   “不错,几日不见,钢琴弹得大有长进。”咏荷踱到她身后,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素弦,啧啧赞道:“看来张小姐是中西皆宜啊。”话语里带着怪怪的调子,似在调侃,“怎么不见我二哥呢,他没和张小姐一起么?”   素弦知她有意挖苦,也不在意,笑道:“咏荷,你打扮得这样干练,怕是有不少姑娘认错了,还想着和你跳舞呢。”   咏荷并不理会,对着镜中道:“我还得感谢你呢。二哥和宣珠的婚事取消了,我和陶大少爷的婚事也作罢了。我现在可是自由之身。”   素弦忙问:“宣珠,宣珠她来了么?”   咏荷冷笑着,眼珠里却是淡漠:“你说呢,她准备了好漂亮的一套裙子,穿过来,看你和二哥柔情蜜意地跳着舞在她眼前晃么?”   对于宣珠,素弦心里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咏荷这么说,让她的心里很痛,她倒希望多痛一点,愧疚感也许能少一些。   咏荷又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大哥劝我娘答应你们的婚事,被我娘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不是神通广大,只要我娘不同意,你就别想进我们霍家!除了陶宣珠,我不会认任何人作我的二嫂!”   青苹这时插话道:“哟,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这本是霍总长和我们小姐之间的事,霍小姐您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呀!”   咏荷正在气头,她身手本就敏捷,一个巴掌便甩过来,青苹的右脸顿时红肿,她功夫亦不弱,立马就有想还手的意思,素弦怒瞪了她一眼,厉声道:“还不快给霍小姐赔礼!”   正在这时,更衣室的门被人推开,霍裔风急匆匆地进来,见屋里剑拔弩张的情景,妹妹更是一副横眉怒目的表情,只得一把拉了她走:“咏荷,你太不懂事了,赶紧跟我下楼去。”   他向素弦投以歉意的微笑,咏荷很是不情愿,被他强拉着去了。   青苹便催促道:“小姐,我们该下去了。”素弦面色骤然肃起,压低了声,严厉道:“你到底有没有带脑子出来?你刚才竟然差点对霍小姐动手?这事要是让哥哥知道,看他怎么收拾你。”   青苹心虚了,低头盯着鞋面。   她信步款款沿扶梯走下,舞池里、宴桌边一众洋装女子里,穿着雅致的淡色旗袍的她显得独树一帜,别有着一番韵味。   她心里其实也忐忑,当初张晋元要给她订做宽摆洋服,她却坚持己意设计了这款旗袍。她不安地抬目一扫,不少陌生男人正注视着她,她登时便紧张起来。   她纤巧的鞋跟刚落在大厅的红地毯上,便有一位穿着米黄色西装的男士躬身相邀:“小姐,在下能有幸与您共舞一曲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优雅地伸出手去,那人引了她步入舞池,这时乐队新起了一曲华尔兹,她的手臂戴着半透明蕾丝手套,轻盈地搭在他肩上,他的手扶着她的纤腰,二人的舞步看上去十分协调。   而她的心里此时紧张得要命,她从来没跟男人挨得这样近跳舞,过去她被张晋元带到烟花柳巷,那些喷着酒气的男人令她心生嫌恶,总是避而远之,面前这个男人举止倒是颇有风度,可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带着些许不安分,装作若无其事却在瞟向她的身体,她觉得很不自在。   霍裔风这时坐在二楼的包厢里,这里的视角很好,楼下的舞池里沸腾燃烧着,激情似火,他的眼光却始终锁定那一抹柔柔的青花粉。   “妈让我找你半天,你小子却跑到这清闲来了。”是霍裔凡。   他嘬了一口红酒,望着她在舞池里翩翩旋转:“她今天很美,是不是?”   霍裔凡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今天就忍着点吧,现下我们霍家不能太过张扬,陶叔叔还在那边坐着呢。好了,霍总长,督军大人还等着要见你呢。”   霍裔风瞥了他一眼:“我当下正烦躁着,就算不烦,也不稀得那些人打过多交道。”   霍裔凡笑道:“堂堂警局的副总长,还耍这样的小脾气。”   霍裔风把高脚杯往他手里一塞:“我不和你说了,去外面透透气。”   霍裔凡无奈地望着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突然腾起一丝担忧,裔风的总长位置完全是凭借父亲的影响得来的,他却总是特立独行,对经营官场的那一套学问根本不屑一顾,凡事只凭着自己性子来,与官场格格不入,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他的前程。   他向楼下大厅看去,与张小姐一起跳舞的男人背影很是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舞会一开始时曹督军介绍过的,他那位六公子曹炳川。听说这曹督军前四个都是闺女,第五子夭折,这位公子可算得上蜜罐里泡大的,从小无人敢拂逆于他,风流好色更是闻名十里八乡。   只见他舞步夸张,步伐几乎要把她逼到死角上去,忽又大步后撤,一把又将她拉转回来,她难以适应,身子一倾,险些跌到他的怀里去。   这一曲奏罢,她扶着额头,看样子有些眩晕,抽身欲走,那曹炳川嬉皮笑脸,仍是拉着她不放。霍裔凡猛然发现张晋元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只鞋尖,视线偏离了他们,神情悠闲地望着舞池。   她仍是面带微笑,与那曹六少推托着,忽的脚下一歪,细细的鞋跟卡在地板的缝隙里,好像扭断了,曹六少近身上前扶她,她推开了他,然后一瘸一拐地向大门方向走去。曹六少不甘心又追将过去。   霍裔凡匆匆走下楼,从玻璃旋转门出去,果然看见那公子哥还在纠缠着她,几个平头小厮在他背后负手站立,十足的霸道架势。   他唤道:“曹六公子,没想到啊,在这里碰到你了!”   曹炳川循声回头,皱着眉道:“霍老板?有什么事么?”   霍裔凡笑着上前,躬身作了个揖:“久闻曹六少爷大名,一直未能得见,幸会,幸会。”抬眼一看张小姐,又道:“哟,这不是素弦么?还不快给六少爷行礼。”说着便向她使了个眼色。   “这是我们家的亲戚,初来临江,有什么地方怠慢了,还请六少爷多包涵。”霍裔凡笑道。   素弦赶忙行了个礼:“既然如此,大少爷和六少爷聊着,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曹炳川一脸的怀疑,“你说,她是你们家的亲戚?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们家有这么个可人的亲戚?”边说着,目光愈发变得猥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身边的女子瞟去。   霍裔凡笑道:“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是与我们霍家一脉的。”他知道曹炳川早就订下婚约,父亲和曹督军早年间有些交情,他抬出霍家来,好叫他知难而退。   果然,曹炳川陡然失了刚才的兴致,一个随从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似是在劝他,他又瞄了素弦一眼,便悻悻地扭头走了。   她知道方才张晋元离她并不遥远,挺身替她解围的人,却是霍裔凡。她心里发冷,也不与他道谢,便扶着墙慢慢地朝前走。刚才她太想从那个男人手里脱身,拉扯间就狠狠扭到了脚踝。   霍裔凡看着她艰难远去的背影,替未来的弟妇解围是应当的,可是现在他无措到不知该怎样帮她。她对他友善美好地微笑,眼瞳里漠然甚至带着隐隐恨意,他并不十分确定,但还是觉得这感觉甚是诡异。   她究竟是什么人。就像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似的,她从天而降,就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确切地说,是他们的生活里。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灵活的纤指不停撩拨着他脑海里记忆的弦。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二弟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关切地问了她的伤情,然后将她横抱起来,回过头急急冲他喊道:“大哥,老刘在哪里,我现在要用车!”   霍裔凡这才回过神来,管家霍方已经机敏地跑过来:“二少爷,车在那边停着。”   他们来到一家西洋人开的医馆,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她的脚面肿得老高,高跟鞋几乎要穿不上了。   护士小姐端了药品纱布过来,细心地消着毒。不久白色的帘子掀起,走进来一位留着亚麻色卷发、蓝色眼睛的高个子外国人,虽然隔着医用口罩,素弦一眼便认出他就是文森特医生,为了治好她怕火的毛病,张晋元带她来看过。刚才只顾脚疼了,却没发现自己进的竟是这家医馆。   她低下头按住小腿,希望他记不得她才好,那洋医生话也不多,上药、包扎、打针,皆是神情专注有条不紊。   处理完毕,文森特用不大流利的中文道:“脚,伤得比较严重,张小姐要多休息。”   她听他称自己为“张小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洋人又问道:“张小姐的……惊悸,最近好了吗?”   霍裔风忙问:“惊悸?什么惊悸?”   文森特一笑:“张先生没有来吗?请问您是?”   他脱口而出:“我是她的未婚夫。”   她根本没心思嫌他莽撞,忙道:“好多了,现在已经不犯了。”   文森特点点头:“OK,很好。”   幸而他没有说出她怕火的事来,否则叫霍裔风知道了去,他又是个心思缜密的,怕是要生出破绽。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担心着她的身体,问道:“素弦,刚才文森特说你惊悸,是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刚来临江的时候,睡得不好,常做噩梦,所以哥哥便带我来看。那个洋大夫很负责,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也记着。”   霍裔风笑道:“医者父母心,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如此。听人说薰衣草有助睡眠,你先安心养病,我尽快给你弄一些送去。”   他送她回了公馆,本想直接回家去,想想觉得不妥,又喊老刘把车开回西医馆去。文森特正在诊病,他便坐在诊室的椅子上等着,四下闲散地望着,突然发现桌上的笔筒里有一支钢笔很是眼熟,便拿起细看,原来是他的母校诺丁汉大学校庆时发行的纪念金笔。   文森特回到诊室洗了手,看到他举着那金笔反复端详,便指了指道:“诺丁汉大学,我的母校。”   他们竟然是校友,霍裔风兴奋地用英文道:“我也是从那里毕业的,诺丁汉大学法学院。”   文森特顿时激动起来,热情拥抱着他:“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老校友啊。”   他们一见如故,亲切地交谈起来。   第十二章 浮华人间春梦短,酒痕无限(下)   一连下了几日绵绵细雨,屋子里成日拉着帘子,晨昏白昼不分。素弦养着脚伤,也不能活动,连日里坐在床上看书打发时间。下午青苹进来,拿青瓷小碗盛了牛骨汤:“小姐,整整炖了一天了,趁热喝吧。”自从她那次以为素弦快不行了,在她耳边倾吐了一大堆的心里话出来,就一直担心素弦真的听了去,定要对她打击报复,所以往日的气焰消了不少,对素弦也恭敬许多。倒是素弦仍旧淡淡的,对她的态度不温不火,但是越是这样,青苹心里就越发忐忑。   素弦合上书,抬头问道:“许久没听见房檐滴水了,雨停了么?”看青苹点头“嗯”了一声,吩咐道:“那烦你把帘子拉开,窗子也半开一下。”   她掀开紫纱幔帐,顿时一股清新迎面扑来,又问:“青苹,天边有彩虹么?”   “嗯,是淡淡的一道彩虹。”青苹把象牙白的绒布帘子挽成花结。   素弦喜道:“太好了,一会儿你扶我去看。”   青苹回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不妥吧,大少爷关照要你卧床静养。”   素弦似乎没有听到,又吩咐道:“我有点发困,端些咖啡上来。”   青苹低下头,牙关紧咬着,尽量将自己的怒意掩起,径自去了,不多一会儿又返回来,堆了满脸的笑容:“小姐,你看看谁来啦?”   霍裔风拎着个大红色圆盒子走进来,忽然门口又蹦跳着进来一个小孩子,手里抱着好大一束玫红的康乃馨,几乎把他的小脸完全挡住。   素弦惊喜地回不过神儿,那孩子小鹿般蹦蹦跳跳地过来,稚嫩的童声道:“素弦姑姑,祝你早日康复。”   她高兴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家庸?你怎么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接过花束,然后细细瞧着他的小脸,他似乎比那日在墙头见到时又长高了,粉扑扑的小脸蛋直叫人忍不住想捏捏,他的小鼻子软软的,跟姐姐的简直一模一样……   一旁的霍裔风笑道:“这小家伙见我拎着礼盒,说是雨好不容易停了,非要跟我一起出来。看来啊,带他出来还真是对了。你看,素弦姑姑看见你多开心啊。”   青苹端了水果点心过来,一样一样摆好,素弦唤她拿巧克力来。青苹低头的时候暗暗侧目,递了个警示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太过激动,以免引人猜测。   素弦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强烈,却也很难抑制见了亲人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她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家庸真乖,谢谢你送给姑姑的花。”   “嘻嘻,是二叔买的花呢,他教我送给姑姑的。”家庸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道。   霍裔风笑道:“我们家庸有这份心意,素弦姑姑当然开心了。来,你去帮姑姑把花插到花瓶里,别让她一直抱着好不好?”   家庸点点头,抱起花就跑到壁柜旁边,壁柜有点高,他踮着脚才够着花瓶。   素弦忙道:“家庸,小心摔倒!”满面都是紧张和担心的神色。   “没事,他在家里比这高的都够到过。男孩子嘛,要放手让他锻炼。”霍裔风道。他看向她的脚踝:“你的伤怎么样,消肿了没有?能不能活动了?”   素弦正笑眼看着家庸,道:“按时擦着药,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疼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打开,金丝绒布上摆着一个别致的茶色小玻璃瓶。   家庸跑了回来,指着那瓶子道:“哇,这是爸爸那天拿回来的呢。”他笑着道:“没想到我们洋行里就有熏衣草的香水,所以就让大哥取了一瓶。”   她接过香水瓶,拧开盖子轻轻闻了一下,果然味道清新怡人,如是置身自然之间。   “裔风,谢谢你。”她对他温婉一笑,他亦是含情脉脉地看向她。   家庸这时插话道:“素弦姑姑,你和我二叔是不是一对儿啊?”仰着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   霍裔风拍拍他的脑瓜,笑道:“小鬼头,你看呢?”   家庸眼珠一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看嘛,二叔特别喜欢素弦姑姑。素弦姑姑,你喜不喜欢我二叔啊?”   他童言无忌,素弦倒红了脸:“素弦姑姑喜欢家庸。”   家庸露出很开心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嚷道:“素弦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儿吧,放晴了外头可舒服了。“   霍裔风赶忙一把拽住他,生怕他拉扯到素弦伤处。   素弦笑道:“没事的,好长时间没出去透透气了,叫他这样一说,倒还真想出去看看。”唤道:“青苹,帮我拿双鞋过来。”   一双素色绣鞋拿来,她欲弯腰去穿,他已从青苹手里接过鞋来。她忙道:“这可使不得,裔风。”   他温润一笑:“你是伤号,听我的。”他小心地抬起她受伤的脚,小心翼翼地把鞋套上,轻轻别住扣带。   他背着她下了楼,从公馆的西门出去是一个小花园,这个季节花儿开得正好,雨后阳光明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别样清新。   他蹲下身,她慢慢从他背上下来,一只手撑在他的手臂上,试着走了两步,步伐不太稳,脚踝的伤处隐隐发痛。   她看着他关切的目光,笑道:“还好,能走动了。”   于是他搀扶着她,沿着鹅卵石小道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不远处的砖墙下栽着一架葡萄,满墙都是明艳艳的鲜绿,架下有一个绿色的小秋千,家庸一眼望见便奔跑过去,起劲地荡起来。   素弦忙唤道:“家庸,小心点啊!”   她目光流出母亲般的慈爱,霍裔风不禁笑道:“素弦,你将来做了母亲,一定会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便像是脚边的芍药一般,瞪了他一眼:“乱说话。”   他笑着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呀,肯定特别溺爱孩子,看来这棍棒教育的重任,就得担在我身上了。”   她急了,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讨厌,再浑说,我可要生气了。”说着便径自向前走,霍裔风担心她又跌倒,两只手臂向她的肩膀扶去,她整个人都被他的怀抱环着。她的脸越发红了,他仍是微笑着,轻轻向她的脸颊贴去,然后靠在她的耳边,小声道:“我错了,好不好?”   她出了一身冷汗,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只努着嘴瞪了他一眼。   他们继续散着步,她看着家庸小猴子般地上蹿下跳,他健康、活泼,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她欣慰地笑了,又看着看着,眼角就突然间湿润起来。   “他正是好动的年纪,管教起来太费劲了。”霍裔风望着他道,“他喜欢你,以后我常带他出来和你玩,好不好?”   素弦道:“当然好。”她听出他话里另有深意,问道:“可是,为什么呢?他在你们家不开心么?”   霍裔风道:“那倒不是。家里人都喜欢他,宠着他。可我总觉得他缺少母爱。大哥和大嫂感情很淡,平日里话都很少说。大嫂沉默寡言,家庸很怕她。大哥每天忙着打理生意,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他。”   素弦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沉,想不到她大少奶奶抢了别人的孩子来,竟不尽母责,顿时气愤不已,沉声道:“孩子缺乏母爱,对他的成长不好。”   霍裔风叹了口气,他知道家庸并不是大嫂亲生,这事情缘由太复杂,他也没有明说。   家庸喜滋滋地跑过来:“素弦姑姑,我刚才看到那棵梧桐树干上有只蝉呢。”又摇着二叔的胳膊嚷着:“二叔托着我我就能够到了,二叔陪我去嘛。”   素弦笑着对霍裔风道:“你去吧,我站在这里不碍事。”   他点点头:“小心点。”   家庸拉着他二叔跑到梧桐树下,霍裔风把他高高地抱起,他瞅准了,伸出小手去够,揪到一片肥大叶子,一松手,满树都掉了水珠下来,只得仓皇把头捂住,再一看,哪里还有蝉的踪影?   “又下雨了。”家庸懊恼道。   霍裔风笑道:“傻孩子,那是梧桐树上积的雨水。你听,是蝉叫,它一定还在不远处。”   家庸从二叔怀里下来,仰着头四下寻摸,突然目光锁定在葡萄架下的一个竹簸箩上,里面放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大剪刀,刀柄处停着好大的一个绿螳螂。他蹑手蹑脚地过去,正准备捉了它,突然听见素弦在后面惊声喊道:“家庸,不要!”   那螳螂嗖的一下便跳到草丛里,再不见踪影。家庸嘟着嘴看了素弦一眼,又追到墙根去寻。   霍裔风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回头看向素弦,她双目惊恐地圆瞪着,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害怕的神情。她一急就要跑过来,雨后地滑,要不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她的脚肯定又要旧伤复发。   他单膝跪在地上,她斜倚着靠在他怀里,几乎站不起来了。他拍着她的背心,安慰道:“没事的,素弦,你太紧张了。家庸都六岁了,捉个小虫,摔一下也没什么。”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簸箩,现在她的头脑完全懵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就脱口喊出来,她想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定像极了疯子。   他心里自然是极其难以理解,顺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看去,碧绿的葡萄藤,下面是一个竹簸箕,装着一把剪刀。想来她是怕孩子只顾扑螳螂,不小心摔倒会跌在剪子上。   可是她刚才的样子还是把他吓坏了。   他突然就想起前几天送素弦回家后,自己又返回了西医馆。那位文森特医生是他的老校友,据他说素弦很怕火,尤其是烧起的熊熊大火,根据张晋元的说法,她会面色大变乃至失去理智。她接受过文森特的治疗,但是效果不甚明显。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才会如此怕火?而刚才,又是什么激起了她的反常,难道是……剪刀?   这晚,霍裔风回到家中,趴在书桌上想了好久,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他想理个头绪出来。他想起和她在雾里初次邂逅,在大榕树下他正式向她告白,咖啡厅烛光下的愉快畅谈,再到江上泛舟那一次情不自禁……的确,自从相遇那一刻起,她便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对她好,如何让她爱上自己,至于其他,他从来没有多想。人说恋爱中的智力会降低,那么他自己便是一个典型。   她同她的哥哥一起,从外地来到这里,她怕火,一定是受过一些可怕的刺激导致,她爹娘为什么放心她随兄长到一个陌生地方去?而张晋元身家不凡,一开始做的就是大手笔大投入的玉器生意,与霍家竞争地皮,还从银行贷了大笔款子。这一切看似寻常,可这寻常背后,似乎总有些地方值得深究。   正纠结着,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裔风,还没睡么?”   是大哥的声音。他起身开了门,只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椴木盒子。   “这是你要的九补安神汤,帮助睡眠的。”霍裔凡把盒子交到他手上:“将近凌晨了,早点安置。”   “大哥。”霍裔风叫住他,“我心里烦闷,你要是不困,就陪我聊聊。”   霍裔凡爽快道:“好啊。”便叫丫鬟端了茶来,此时夜深人静,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柔光台灯,兄弟二人便在沙发上坐下。   “家庸说你今天带他去看张小姐了,张小姐的脚伤好些了吧?他还跟我说呢,素弦姑姑对他很好,他很喜欢她。”霍裔凡笑道。   “好得差不多了。素弦喜欢小孩子,既然家庸喜欢,我以后常带他去。”   霍裔凡看见弟弟神色黯淡,只当他是为不能迎娶张小姐进门而愁苦,便道:“这两天你们警局也忙,家里的事也没对你说。你听说北岭玉粱山那边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煤矿吧?我想着如今世道不太平,战乱是免不了的,且不说煤矿的开采权竞争激烈,就算竞得了,也保不准要赔进去。现下还有陶家在跟我们竞争,我原本是想放弃了的。可是你知道娘她憋着口气,一定要与陶家较之高低,我一开始还左右为难。”   霍裔风道:“娘她是老脑筋了,大哥,你别在意。她一定又骂你了吧?明天我就去劝她。”   霍裔凡道:“我还没说完。你知道么,昨天张晋元来找我了,说要和我们霍氏联手竞争煤矿的开采权。”   霍裔风疑惑道:“他?开采煤矿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他竟有那样的实力?”   “是啊,当时我也有所疑虑。可是他带的律师拿了合同出来,股份是四六开,他四我们六。这样一来我们的财力便大大加强,定然能赢过陶家。”霍裔凡道。   想不到张晋元的实力还远远不止他所认识到的。这个张晋元,先是深藏不露,现在又亮出如此大的手笔,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   “我想来想去,这是件好事。”霍裔凡又道,“老二你想,如果我们和张晋元合作成功,在和陶家的竞争中胜出,那么张家在娘心中的地位,一定能与陶家相当。到时候你提出娶素弦过门,也是顺理成章的。”   “这个张晋元也真是一番苦心啊。”霍裔风却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问道:“哥,你在生意场上久了,阅人无数,你觉得张晋元这人怎样?”   霍裔凡眉团蹙起,思忖了片刻才道:“你的担心没有错。我和他虽没有深交,但是单从与他几次接触,就觉得此人不一定可靠,说话做事总是端着一副架势,我有一种直觉,他并不简单。”   “既然如此,我们何必要与他合作?你我兄弟所见略同,我虽钟情素弦,却对她这位哥哥没什么好感。”霍裔风道。   霍裔凡看向二弟,语重心长道:“裔风,其实作为兄长,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有美满的婚姻。张小姐落落大方,秀外慧中,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姑娘,和你也般配。所以,即使是冒了风险,我也心甘情愿。张晋元无非是想利用你和素弦的这层关系,尽快在临江站住脚,咱么霍家既然有心结这门亲,索性遂了他的愿去,也无非是多了个生意伙伴。”   霍裔风知道大哥素来是为他着想,然而这合作开采煤矿的事情太突然,他又刚刚发现素弦的奇怪病症,一时就更加难以抉择。而霍裔凡又何尝心里不忐忑,如果不是张小姐与二弟的这一层关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与一个初次打交道的人,轻易便签署这么大的合作项目。   一时间,兄弟俩都陷入了纠结的沉默之中。   第十三章 莫愁西风卷归路,只怕佳期又误(一)   “大哥,不若我们先去北岭那边考察一番再说。就像你说的,开煤矿是大事,任何草率的决定都是不理智的。”霍裔风打破了沉默,突然道,“正好最近局里事情不多,我可以同你一块儿去。那里不算太远,三五天足够了。”   北岭。玉粱山。   七年了,当这个地名再次出现霍裔凡耳边,他的心便再一次无法平静。当年他跪在父亲床前发下誓言,不得已应下了家里给他安排的婚事,可那个女子是拓在他心上、溶进他骨血里去的,他终究放不下,又悄悄地回去找她。那是个苍凉的晚秋,先前的红香绿意、流水人家如一场折子戏,恍惚间就这么悄然收场了,熟悉的农家小院已然人去屋空,院子里的老榆树上,还挂着贝叶形状的小巧荷包,那细密的针脚一看便是她的心思,经历了风吹日晒,已然破旧不堪,色泽褪去,于是再也辨不清了。   他把那荷包取下来,里面满是干枯的毛刺球儿,他用了好大的劲力握住它,刺儿就深深扎到他手里去,他就那么一直握着,因为除此之外,她没留下任何可供他缅怀过去的痕迹,哪怕是一丝旧日的气息。她没再出现,那种绝望的决绝却是这般深刻。   早些时候发现煤矿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霍裔凡就派人去考察过,他尽量避免自己亲自前去。但是现在,是非去不可的时候了。   “也好。”霍裔凡起了身,道,“你准备一下,后天启程。”   他一下子整个人都黯淡下去,目光散乱着没有焦点。霍裔风送了大哥出门,心里奇怪着,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身在英国,大哥和那个画画女子的事,他只是后来才听说的。   翌日一早,霍裔风从北院出来,大庭院里正巧碰到大哥领着家庸,小家伙嬉笑着扑过来:“二叔什么时候带我到素弦姑姑家去啊?她上次说要亲手给我做水果蛋糕吃呢。”   霍裔风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笑道:“你啊,就想着好吃的。等二叔下班了就带你去,好不好?”   咏荷抱着书本正好经过,冷笑了一声道:“不错啊,未来的二嫂真不简单呢,这样快连小侄子都收买去了。”   霍裔风知道一时半会也劝不了她,索性随她去,只是一笑置之。   咏荷便更是来了脾气,冲大哥道:“大哥,你也跟着二哥胡闹!”又道:“方才听说你们要到玉粱山去玩,是不是?”   霍裔凡无奈道:“是有正事去办。”   “既然是正事,我大小也是霍家的一份子,我也要去。”咏荷耍起了小脾气。   霍裔凡正色道:“小孩子家,别胡闹。”   “好啊,我求娘去,娘的话你听是不听?”咏荷潇洒地转过身,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挑衅似的盯着二哥:“二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玛利亚修女已经把张素弦从我们女子合唱团开除了。她总是请假,耽误我们的事。”   霍裔风察觉到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她是自己任性惯了的妹妹,他不能总是由着她去,于是道:“咏荷,如果这样你就开心了,那尽管去做,二哥不反对。”   她当然不会开心,最近的几个月她一直没有开心过。她用力推了二哥一把,泪汪汪的双眼瞪着他:“我,讨厌二哥!”她满腹的委屈,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一直跑出了宝石巷子,哪里还管顾周围人的目光,只低着头快步前行。她听到后面大哥、二哥、霍管家都在喊她,他们越是叫她她走得越快,她穿的软底布鞋,跑起来很轻便,一开始是小碎步子疾走,后来就干脆逃命一样跑着。   霍管家喊着:“小心!”声音很近,她觉得他快要追上来了,心思越发乱了,眼看到了岔路口,脚下一犹豫,猛一回头,只见街拐角一辆汽车开来,不过几米之遥,她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撞到了,身后却有一股力量猛地一推,她惊恐地向前倒去……   她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冰冷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水气味,她眨了眨眼,觉得整个头部都是闷闷的疼痛,想伸手去摸,手肘却沉重地太不起来了。   霍夫人高兴得不得了,激动道:“心肝宝,你昏睡了一天,可急死娘了!”又唤道:“老二,快去叫大夫!”   咏荷记起自己似乎是被车撞倒了,忙问:“娘,我没事吧,我还能站起来吗?我的手好疼,头也好疼……”   霍夫人望着女儿苍白的小脸,楚楚可怜的样儿,心疼不已,哄道:“没事的,乖宝贝,你撞破了头,胳膊脱臼了,医生说不严重。”想起早晨的事就后怕,又语重心长道:“咏荷啊,以后可不能这么任性了。幸好霍管家他救了你,要是真有个万一,你可叫娘怎么活啊……”说着眼泪便扑簌簌流下。   咏荷一惊,忙问:“霍方?他没事吧?”   霍夫人道:“那车刹得及时,他能有什么事?"   咏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又想起早上的事来,道:“娘,都怪二哥!是他气我,我才跑出去的。”正说着霍裔风随大夫一同走进来,咏荷嚷道:“让二哥出去,不然就别给我瞧病!”   霍夫人现下只得依着女儿,冲儿子挥了挥手,他只得又退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咏荷见这招起了效果,就又嚷道:“我不想见到二哥,二哥来我就不打针不吃药!”   霍夫人忙不迭地点头:“小祖宗,只要你能好,都依你!”   有了母亲大人的命令,霍裔风只得一直在走廊的长椅上候着。过了一阵大哥和大嫂也都来了,他随着他们一道进病房去,妹妹却始终没有正眼瞧过他。   咏荷正喝着大嫂给她喂的薏仁粥,突然想起去玉粱山的事,于是问道:“大哥,你可不可以等着我伤好,咱们再一起出去玩?听说这个季节山里风景可美了呢。”   霍夫人笑道:“你呀,先好好安心养伤,等到你这手臂能活动了,哪怕是再大的城市呢,娘都叫你哥带你去,好不好?”   霍裔凡也道:“娘说的是。这次考察煤矿,是个严肃事儿,你又是个好玩的,定会无聊。”   咏荷知道当下家里人对她无不顺从,是个绝好的时机,于是道:“正好一家人都在这里,娘,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二哥要娶素弦过门,你愿意是不愿意?”   霍夫人起初因儿子擅自上陶家退亲,断然不同意他自作主张决定婚事。后来霍裔凡改变立场支持他兄弟,她素来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就更是一口回绝,不准他们再提。但她也见过那位张小姐,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也并不逊于陶二小姐。再后来得知张晋元提出合作的请求,也了解了张小姐出身不俗,何况现在陶家处处与自家作对,若是结了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亲家,姓霍的也有面子,所以心里自然动摇。   她寻思了一下,笑道:“咏荷啊,其实娘也不喜欢那个张小姐。娘喜欢宣珠,巴巴等着她嫁过来作儿媳妇,你也知道。可你二哥非要娶她,娘老了,也犟不过他啊。”   咏荷听出她娘话里态度暧昧,登时急了,绑着绷带的手臂猛地一晃,像是要挣扎着起身,吓得众人赶忙上去扶住她,自然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娘,我不要二哥娶素弦过门!不然宁可我这胳膊永远断掉!”咏荷气血上升,一时激动就喊了出来。   霍夫人吓得心肝扑扑直颤,搂着她连连哄道:“心肝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娘听你的!”   霍裔风心里憋屈,甩下一句:“娘,您就这么惯着你的宝贝女儿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差点便把护士手里的医疗器械碰翻。   他一个人沿着街巷走着,想去洋河公馆找素弦,走到楼下,想了想却又作罢,又走了好长的路回家里去。   过了几天大哥来找他,说是张晋元邀请他们去他家里赴宴。霍裔凡明白张晋元的心思,想把他妹妹这张牌充分利用起来,就想婉拒了。霍裔风却是态度大变,道:“去,为什么不去?我正想趁这机会,与他好好谈谈合作的事。”   霍裔凡明白咏荷耍小脾气刺激到他了,他又是个执拗性子的,只好同意了。   晚上兄弟二人来到张晋元的公馆,水晶流苏大吊灯下,西式长圆形宴会桌已然布置妥当,几把黑檀木椅在澄黄的灯光下光泽隐现,桌上摆满了色泽艳丽、造型精致的传统菜肴,中间放着一个银制火锅,上面扣着大圆顶盖,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炖着美食,满屋都鲜香四溢。   三人落了座,霍裔风正想着怎么没见到素弦,张晋元笑道:“舍妹脚伤未愈,还在房里歇养。”从青苹手里接过开了盖的洋酒,笑道:“我只知道霍总长留学国外,喝惯了西洋人的酒,还不知道霍老板喜好什么呢?还好都有准备。”   霍裔凡道:“我随意,都好。”这时楼上有开门声响起,张晋元看到素弦走出来,便责怪道:“怎么不好好休息。”   她扶着楼梯款款走下,一身素雅鹅黄的罗纱连衣裙,前面的头发编了鱼骨辫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余下的秀发仍是柔滑地披肩下来,如一枝泉露润养的纯色玫瑰,端庄、雅致又不失妩媚。   霍裔风赶忙过去扶她,素弦笑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给霍裔凡见了礼,道:“今天有贵客临门,素弦怎么也该出来敬两杯酒。”说罢便端起酒杯,笑道:“大少爷,二少爷,素弦代哥哥感谢二位赏光,这便先干为敬。”她倒也不称呼他们什么“霍老板”、“霍总长”的,带了这些刻意的称谓反倒怪异。   她眉意盈盈地望过来,霍裔凡倏地怔了一下,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张小姐既然有伤便少喝些,在座的也不是外人,不必拘于礼数。”霍裔凡道。   素弦笑道:“那天舞会,多亏了大少爷帮我解围。说起这事,我还得再敬大少爷一杯呢。”   张晋元也道:“那天听素弦说起这事,真是惊出我一身冷汗。在下也得敬大少爷一杯。”   他们盛情之下,霍裔凡自是难以拒绝。他酒量尚可,倒是素弦,几杯下去便已酡红染面,在鎏金灯光的映衬下,像一层淡淡胭脂。她纤长的手指拈着透明的酒杯,巧笑间眸光灵动,俏丽的影在恍恍惚惚的光晕中,迷离着、迷离着,像一本古老画册上散着墨香的旧像。   他见过,他明明见过她的,她对他这样笑过,一如此时此刻的这般情景。那个被自己冰封在心底许久的名字,这时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大哥。”霍裔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哥,少喝些,吃点菜吧。”他意识到自己思绪飞在天外,端起酒杯又是仰脖饮下。   素弦这时道:“哥哥,我知道你们有要事谈,我也不懂,这便回房去了。”便颔首行了个礼,霍裔风道:“我送你回去。”   他扶着她回到二楼的卧房,他暂时不想回到宴桌上去,踱到枫木书架前随意欣赏着。最上层显眼的地方摆着三个女学生亲密的合影,用桃木雕花框子镶着。她和咏荷、宣珠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这一切已经是过去式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这张照片。   “咏荷她,最近好不好?”她突然问道。   “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咏荷出车祸的事。   素弦顿时睁大了双眼:“怎么会这样?我想看看她,你带我去看她好不好?”   “素弦……”他冷静地注视着她,“听我说,咏荷的伤没有大碍。现在你不可以去见她,你知道她被娇宠坏了,她小脾气一上来,谁都劝她不住……”   他尽量说得委婉一些,素弦也明白,咏荷不是会轻易任性的人,一定是她的缘故,咏荷才会赌起气的。   她的心蓦地便沉下,脊背阵阵发凉。   “素弦,这都是我的错。”他想尽力宽慰她,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了解我妹妹,一定能说服她的。”他说这句话时全然没有往常的气势,因为他也没有这样的底气。   “你说的对,这是你的错!”素弦突然大声道,眼睛怨恨地盯着他,那样的眼神一瞬就可以割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们还可以很快乐,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她生气地推着他,说着说着话里就带了泪音。   他也没动,任由她推搡着、发泄着。   张晋元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见妹妹这般举动,厉声喝道:“素弦,你在干什么!”一把便将她拽到身边,严肃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懂礼貌了。”又陪着笑脸给霍裔风道歉:“小女子不懂事,都是张某管教无方,霍总长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霍裔风摇了摇头:“张先生哪里话,不会。”   张晋元肃着脸又训斥道:“方才还在与霍老板说你们的婚事,这会儿你就闹翻天啦?看你这泼辣样儿,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没有?”   素弦瞪了霍裔风一眼:“什么婚事,我还没同意呢。”她说话的口气有一半像是赌气,却又不失认真。   这话却如是当头棒喝,霍裔风愣了一下,半晌才道:“素弦,你说什么?”   张晋元也沉了脸色:“不许胡闹,婚姻大事兄长既定,你怎能反悔。”   她心里藏有万般的委屈,两行清泪顿时夺眶而出,泣声道:“好一个婚事既定!哥,你有没有问清楚,霍家二老到底有没有接纳我的意思?难道我就一定要攀着他们霍家不可?哥,你大错特错了,这点骨气我还有。哪怕嫁的是穷家敝户,只要是真心待我的,也比嫁给他霍二少爷强上许多!”   她越说便越激动,本来刚才就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气血上涌,眼前虚晃着,差一点就要倒下。霍裔风赶忙扶着她,她怄着气,挣扎着要推开,他只能死死的不松手。   第十四章 莫愁西风卷归路,只怕佳期又误(二)   这一次客宴便这样草草收场。张晋元送了霍家两兄弟出门,回来看到素弦仍抱着膝盖,神色黯然在床沿坐着,似乎还在抽噎。她一难过就是这样的姿势坐着。   “好了,戏演得不错。他们都走了,可以收一收了。”他倚着门框斜睨着她,姿势很是轻松,满面都是春风得意。   他在她眼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人,他可以轻易地将一切情感剥离。他要她故意刺激一下霍裔风,好让他尽快解决掉家里的事情,可她是真的伤心难过了,方才她说出的一切,全部是发自内心的。有那么一瞬她真的觉得自己很累,不想和那霍二少再这样纠缠下去。也曾怀念过去,许愿瓶里的水晶粒那般纯粹的友情,可是现在她这里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一个霍裔风,她对他的感情真真假假,说不清也道不明,可笑的是他们的关系现在亦是如此。   “你不用担心。”张晋元在她身边坐下,“霍裔风不会因为你耍小脾气给他看,就知难而退的。男人都是这样,你一味对他温顺,他也会厌烦。方才霍裔凡也对我说了,他很希望你嫁到他们家去,煤矿那边的合作也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哥,我喝得有点多,想早点休息。”素弦抬起头,眼眸里泪光点点。   他心里也生了怜惜,抚着她的发梢,轻声道:“好,睡个好觉,明天就会好的。”他一开口酒气更浓,素弦只觉得脑袋沉重,便昏沉沉睡下。   此后的几日,霍裔风也再没来公馆找她。霍裔凡和张晋元去了玉粱山考察煤矿,霍裔风本来是要同去的,但是最近临江城里也不太平,传言有一批刚出土的汉代国宝流落到这里,政府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追查到它们的下落。城里人心惶惶,警察局时刻都在临阵待命,他也抽不出空闲来跟着去。   素弦脚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回到学堂上课。离开了半月多,这会儿刚入了秋,天气慢慢凉了,几片黄叶落下,倒觉得什么都萧索了似的。没了合唱团的事做,修女嬷嬷告知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怎么突然。咏荷住院养伤,宣珠也没有再回来上课。倒是有几个女学生知道了她和霍总长的关系,嫉妒之余便开始暗地里议论嘲讽。   素弦安静地上了一天的课,与往常并没有太大区别。生活波澜不惊,没有惊喜亦不生波折,何尝不是另一种幸呢。   午餐过后,樊紫芝和另一个女生围着玛利亚修女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素弦一时好奇便凑上前去。原来城南小学有几个义务教师的名额,她想了想,觉得和小学生在一起简单一些,生活也能更轻松,就报了名。正巧缺少一个音乐教师,她懂音律又会弹琴,很容易就得到了这个机会。   翌日,素弦起了个大早,独自前往城南小学报到。这所学校的前身是清代私塾,年代颇为久远,后来到了民国,新文化渐趋流行,这学堂的主事却严恪祖训,教授的仍是白话八股,渐渐的就衰败下来,剩下的学生大多来自穷家小户。   这里说是学堂,其实就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建筑特色是典型明清民居的风格。那校长是一个蓄着胡须,戴着圆眼镜的中年人,一袭蓝灰色长衫,走起路来一板一眼,说话也比较严肃。与三位女学生见了面,简单言语了几句,便安排她们去班级里教学。   素弦走进教室,桌椅教具的布置与正规的学堂并没有太大区别。这里的孩子却参差不齐,坐在后排的几个男孩子看起来有十几岁了,个子似乎比她还高,而首排的小孩子坐在凳子上歪歪斜斜,一脸稚嫩,看起来还没有家庸大。   好在这些孩子们很好管教,她面相和善,说起话来也温婉好听,孩子们很快就认真地听起她讲课来。由于没有合适的教科书,她在黑板上先画了几行乐谱,然后就在风琴上弹奏起来,孩子们则是安静地聆听着。   她反复弹奏了几遍,孩子们听得熟了,她先唱一句,孩子们便跟着唱一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她耐心地教着,时间不知不觉走得飞快。无意间向窗外瞟去,忽然看到后排窗户的一角,有一个女人正向教室里探望,目光相对的一刹那,那女人慌张低下头,然后便不见了。   素弦放下教鞭就向外追去,那个女人穿着素色格子旗袍,头上裹着长流苏的头巾,低着头快步朝大门方向走去,似乎并不想被人认出来。   素弦紧赶了几步,唤道:“大姐,等一下……”   那女子站住脚步,却并未回头。素弦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似是一定要跟她打上个照面一般,便走过去和善道:“大姐,你是孩子的家长么?”   女子缓缓抬目,略带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使得素弦瞬时怔住。   她长得与姐姐竟是这般相像,就好像她才是和姐姐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也说不上究竟是眼睛、鼻子,抑或是脸型相像,但是单这样看去,就仿佛姐姐仍旧活着,此时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素弦嘴唇发着颤,半天才支支吾吾道:“你……你是……来这里干什么呢?”   那女子被她这样一直盯着,似乎有些着慌:“不好意思,老师,我只是路过,随便进来转转的。”   素弦生怕她走掉,定了定神道:“大姐,我看出你喜欢听孩子们唱歌,我领他们给你唱一首完整的。”也不由她答话,便热情地挽着她进了教室。   那女子怯生生地进来,便有个孩子站起来嚷道:“老师我认得她,她常来我们这里在窗外偷听呢!”   素弦笑道:“她不是偷听,这位阿姨喜欢听大家唱歌,我们给她唱一首好不好?”说着便向那女子微笑着点头,那女子接收到她的善意,慢慢地也就不慌了。   孩子们整齐洪亮地唱着那首《送别》,素弦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她。她衣着朴素,面上也只是略略扑了胭脂,耳垂上的一副坠子却是闪着幽蓝光泽的孔雀石,镶着细致的金边儿,一般人家是戴不起这样贵重的首饰的。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很重,素弦站得不远,鼻子感到很是不适,却又觉得似曾相识似的,只是须臾几瞬,猛地便回想起来,原来金钿就喜欢喷这款混合香水,说是在坊间极其流行,也曾推荐给她。不过那味道过于浓烈,她实在难以适应。   那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听得很是认真,目光只锁着一个方向,专注地凝视,素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慌张地又盯向地面。一曲听罢,素弦陪着她走出学堂大门,她心里感激,握着素弦的手道:“老师,今天真的多亏你了。”是典型的江南口音,软软糯糯的。   “我叫张素弦,是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却也不是什么老师。”素弦笑道,“还不知道姐姐怎么称呼呢。”   那女子道:“我叫玉蔻,豆蔻的‘蔻’,你就叫我玉蔻姐吧。”   玉蔻?素弦猛然间就想起来,两三个月前,茶楼上,金钿告诉她霍裔凡在轻烟阁里包了个姑娘,唤作玉蔻的,一来便只叫她作陪,难道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没有忘记姐姐,养着一个跟她长得极其相似的妓女,是睹物思人,还是聊以慰藉良心?   她不过是个妓女,单凭一副与姐姐相似的花容月貌,就代替了姐姐的位置,安享荣华?   他就算是良心不安,有心弥补,却叫这妓女白白拣了便宜去,凭什么?凭什么?!   她恍若站在疾风呼啸的岸上,突然间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深寒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她整个人都被袭得麻木。   玉蔻与她微笑作别,转身去了,而她心头的恨意已然潮水般涌上,目光如同锐利的刀子,直直向她的背影剜去。   她晴朗的心情轰然褪去,一整天都是憋闷和烦躁。回到公馆,晚餐时眼神也一直呆滞着,有几次甚至筷子没夹到菜,就空着往嘴里去送。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放下碗筷,也不拿餐巾,空壳似的呆在桌旁。她望着青苹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动作娴熟麻利,突然问道:“青苹,听说你身手不错,是么?”   青苹一愣,“嗯”了一声:“我家是武学世家,从小就跟着大伯练武。”   素弦忽的站起身,急切地盯着她:“我要你帮我,让一个人彻彻底底的在这个世上消失。条件任你提,我赴汤蹈火都允,好不好?”   青苹看出她没有在说笑,却也不情愿帮她,便冷笑了一声:“小姐太看得起青苹了,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素弦倒也不是对她怀有期望,只是心中恨意剧增,一时就发泄出来。一只手撑在桌上,叹了口气:“去忙吧。”   青苹瞄了她一眼,端了托盘走到门口,突然又驻了足,道:“恨一个人,最高明的办法,是杀人于无形。”   她话说得很不经意,在素弦心里,却是一句箴言。她收下这句话,把它深深地埋藏于心底。   这日将近黄昏,素弦教完课从学堂出来,家里的车已然在南六胡同口等着。路过中心医院的时候,突然想起咏荷,不知道她现下伤究竟好得怎样了,便叫老寇停了车。   她独自走进医院,向一个护士打听到了霍三小姐的病房,便沿着走廊一路找过去,这个时段医院里人来人往,她小心地四下探望,并没有见到熟人。她来到咏荷的病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透过窗户向里面看去,只见咏荷手臂吊着半卧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墨绿织锦旗袍的年轻女子,背对着门正埋头削水果。   想来那女子便是霍家大少奶奶,霍裔凡的妻子了。素弦突然很想发笑,短短几天时间,竟然这么巧遇到这些人。她怀着愧疚的心情来看望曾经的好友,然而恨意就像夏日里打雷下雨,是自然而来,并且愈演愈烈的。   她本就没打算让咏荷知道,当下心情沉郁,便往回走。刚走出几步,便有一个孩童欢喜着扑过来,迎面将她抱住:“素弦姑姑……”   “家庸,你怎么来了?”她心间的阴霾顿时消散开去,蹲下身,抚摩着他苹果似的小脸蛋,小孩子脸上的绒毛细细的,摸上去很舒服。   “我来看小姑姑的。素弦姑姑也是来看小姑姑的吗?”家庸天真地问道。   素弦点点头:“嗯,已经看过了。”又问道:“好久没见家庸了,家庸最近好不好?学习有没有进步呢?”她看着眼前的孩童,心头迸发出暖融融的亲切之感,就如终年于风雪中驰行,偶然间得以栖身于温暖小窝一般。   她冷得麻木的心被他的春水融化,身为女子的感性和柔弱就又暴露出来。   孩子伸出稚嫩的小手,拭着她脸上的泪水,然而由心而发的泪是拭不干的。家庸急忙冲她身后喊道:“二叔快来,素弦姑姑哭了呢。”   她心里登时一颤,怔忡着回过头,他此时就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她有一瞬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只微一颔首,连怎样称呼他,都是迟疑了。   那样子就如在别墅芍药园的秋千旁,那时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她也是这样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意。   霍裔风淡淡笑了一下:“是来看咏荷的么?”   她轻轻摇了下头:“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弯下腰对家庸道:“家庸要乖,素弦姑姑先走了。”   霍裔风突然叫住了她:“素弦,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她回过头,只见他面色凝重,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就点了点头。于是他叫家庸先去病房,家庸很不情愿,撅着小嘴去了。   他们一同从楼里走出来,正巧碰上霍夫人和霍管家迎面过来。霍夫人只当他们是到病房对咏荷“示威”来了,顿时满面阴云:“张小姐,谁允许你到这里来的?你安的是什么心,咏荷她都这样了,你还要刺激她么?”   霍裔风挡在她面前道:“娘,你误会了,素弦没有去见咏荷,她只是担心咏荷的伤势。”   霍夫人也不理他的说法,挑眉道:“张小姐,我在问你话。”   她摆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令人不禁反感。素弦本就与她有着深仇,也厌烦了自己佯装恭谦的样子,只深吸了一口气,道:“夫人,素弦没什么可说的。您快些进去吧,咏荷等急了,怕是又要生气。”   她说完就径直向前走了,霍裔风欲跟过去,他娘一把拽住他,皱眉道:“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不许去,跟我走。”   霍裔风眼看她越走越快,一急之下就甩脱了他娘的手:“娘,您别添乱了,我警局还有要事需要处理。”   霍夫人看着他匆匆追去,就像是生怕那姑娘凭空消失了一般,心里便更是来气:尚未成亲就这样难舍难分,将来娶了她过门,儿子眼里还能有她这个生身母亲?越想心里越不平衡,便忿忿然啐了一口:“哼,本夫人倒要看看,过不了老娘我这关,你们两个再能耐,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十五章 莫愁西风卷归路,只怕佳期又误(三)   她不想再在这里多一刻停留,匆匆走出医院大门。司机老寇担心她一个人进去不妥,一直焦心地等着,见她出来赶忙迎过去,却见那霍总长旋风似的跟出来,只说了几个字,抓起她的手腕便走,她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生气地叫他放手。老寇急忙跑过去,见霍总长面生厉色,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半哈着腰,恭敬道:“不知什么事引得霍总长如此着急?小的知道总长大人您怜惜着我们家小姐,小姐她脚伤刚好,还请霍总长有话好说啊。”   她表情冷淡,没有一丝要与他好好相谈的意思,霍裔风一时着急,便有些冲动,老寇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出格。然而素弦没好气地看着他,有些事是现下必须要说清楚的,他也来不及想其他途径,便厉声道:“你退到一边去!我有话要对你们小姐说。”   素弦见他摆出官架子压人,就更是气愤:“寇叔,把车子开过来,我要回家去。”   老寇诺诺地看了霍裔风一眼,没有动弹。霍裔风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她差点撞到他宽阔的胸膛,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在外人看来是非常亲昵的样子,然而他沉下声,严肃道:“不要胡闹!听我说,你现在处境危险,我必须马上送你回公馆去。”   她觉得莫名其妙:“我现在就是要回那里去,不劳霍总长费心。”   “好。”他绷着脸,对老寇丢了个眼色,老寇便颠颠地跑去发动车子。他把她送上车,自己也跟上来,与她并排坐在后座。   老寇看到当下车内气氛紧张,就对着后视镜道:“霍总长这是要去我们公馆做客吧?您也不早点通知我们,小的也好准备准备。”   “听着,素弦。”霍裔风道,“从今天起,你就待在家里,不准踏出公馆大门一步。我会派警卫全天候守卫,直到危机解除。”   “开什么玩笑?”他这么一说让她更加摸不着头脑,“我还要去小学堂给孩子们教课呢。我已经在修女嬷嬷和候校长那里签了字,不能随便就不去了。再说,我生活圈子简单,什么人能跟我过不去?”   “是有人跟我过不去。”他面色异常冷静,道:“苍山汉墓被盗,丢失的国宝一直追查无果,直到最近才得到线报,一伙黑帮的人可能会在码头将国宝跟日本人进行交易。他们为保交易顺利,很可能会劫持人质,而我是这个案子的总负责人,所以现在你的处境十分危险。张晋元现在不在这里,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原来是这样。可是她跟他有什么关系?恋人?未婚妻?她并非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当下也不是赌气的时候。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就这样沉默了良久,她心绪混乱,嗫喏道:“可我还要给孩子们上课……能不能……”她看了他一眼,他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她想了想问道:“你要关我多久?总得给个准头吧。”   关她?他从没想过关她,又怎么可能关她。可他霍总长动用警卫,限制她的自由,不是关她又是什么?   她看到他一直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嘴角隐隐泛起一丝笑意,觉得甚是古怪,便挑眉道:“你骗我,是不是?你不过是要看紧我,好让我早点被学堂开除,我说的对不对?”   她哪里知道,他方才不过是自嘲而已。她倔强又任性,正巧他也是如此,但是他那点倔强一遇到她就不战自败了。他拿她没办法。   他也不答她话,对老寇道:“我方才说的,你可都挺清楚了?”   老寇忙点头:“是,霍总长的吩咐,小的记下了。”   “那就好。如果小姐有什么闪失,你便是头一个担责的。”   汽车停在公馆门前,她别扭着跟他上了楼,就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他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青苹便去端咖啡,她白了他一眼就径自上楼去了。   她回到卧室里闷坐着,越想心里越来气。哑光的白漆书桌上还整齐摆放着一摞音乐教材,是她特意叫青苹去书店买来的,打算明天一早带去发给孩子们,可当下她连门都出不了了。   后来她睡着了,一晚上不停地做着各种奇怪的梦,清晨醒来头脑昏沉,多数梦都记不得了。她洗漱完下楼去吃早饭,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褐色便签,就拿起来看,上面有钢笔写的两行电话号码,是霍裔风的字迹。   “霍总长交代了,让小姐一定不要出门。如果发现有可疑的人在公馆周围出现,就打这两个电话。”青苹把一杯牛奶放在她面前。   她这时突然就想起昨晚做的梦来,她梦见霍裔风被一群黑衣的亡命歹徒围追堵截,他双手持枪左右开弓,跟他们对峙着,迸发出无限正义的能量,然而那群狂徒狞笑着把五花大绑的自己推出来,他坚毅的眼神刹时凝滞,而她吓得抖似筛糠,嘴唇哆嗦,人真正置身到险境中去,之前什么大义凛然、视死若归都是空话。   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打死了她?一定不会的,那么她被他们打死了?她是不爱他,可绝不愿意拖累于他。她这么想着,似乎所有的可能性结局都是她最终死去了。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不由自主地抚着胸口,甚至怀疑一旁的青苹都听见了。   她喝了一点麦粥,想到一天都要这样无所事事,就犯起愁来,便到客厅的主阳台上透气去。环视了一下四周,却也不似想象中那么紧张的样子,从公馆进进出出的人们一如往常,而今天的天气又格外好,秋意渐浓,气温也不像几日前那般闷热了。又观察了一阵,果然发现有那么几个人在公馆前晃悠,动作散漫随意,实际上目光却扫向进出公馆的每一个人。不久她又发现门口多了个卖香烟的小贩,那人是陌生脸孔,面相比较年轻,吆喝声是刻意在模仿本地人的特色口音,听上去有些滑稽。想不到霍裔风如此费心部署警卫,难道情况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危险么?   她回到自己卧室,阳台上放置着一个用绿色藤蔓装饰的吊椅秋千,她把留声机开得很大,然后就坐在那里闭目聆听音乐。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余下的时光只能自己去寻找乐趣。   她侍弄起花草,把吊兰的枝叶理得漂亮一些,给小雏菊和白山茶松松土,浇浇水。想起答应家庸给他做水果蛋糕吃,就去厨房动起手来,一直忙活到晚上,浪费了好几个鸡蛋。后来叫青苹帮她和好面,烤箱的时间又没掌握好,一天下来也没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蛋糕。   就这样在公馆里待了三天,这日刚刚五更天,她换了身素色衣裙,把那摞教材捆扎起来用头巾包好,抱着包袱悄悄地出了门。不料刚踏出公馆,就有一个卖报的青年凑上前来:“小姐,买份晨报吧,最新出的。”   她摇了摇手想走,那人挡住去路,压低声道:“在下奉霍裔风霍副总长之命在此保护,请小姐马上回去,不要让小的难做。”   她长吁了一口气:“拜托了,大哥,我体谅你们职责所在,辛苦你们了。可是你们总得让我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吧?我是一个教师,你们有职责,我也有职责啊。”   那人面色不改,道:“请张小姐先回去,小姐有什么吩咐,在下可以去办。”   她瞥了他一眼,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便问道:“你们霍总长呢?他现在在忙什么?”见那人迟疑着,又道:“大哥,麻烦你转告你的上司,如果有空,请他务必来这里一趟,我有话要对他说。”   素弦悻悻地返身回去,又是无所事事地挨过一天。到了晚上,听到门厅有人进来,下楼一看,却是张晋元拎着皮箱从玉粱山回来了。   她有些失落,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还是微笑着跑下来,挽着他到沙发上歇坐。他旅途劳顿,全身疲乏,一屁股坐下去,仰面半卧着。   “猫在家里这么些天,闷不闷?”原来霍裔风早就把这里的情况拍了电报给他,他什么都了解。   素弦微一点头:“闷倒不怕,主要是学堂里还有事。”   张晋元笑了一声:“看来他还对你挺上心的么。”翘起二郎腿,又道:“这几天煤矿的考察进展很顺利,霍老板那边也拿了周详的开发方案出来。明天晚上还要请几个政要和督军方面的人吃饭,霍老太太也会去,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素弦想起霍夫人那日对自己的态度,不由就担忧起来,道:“霍夫人她同意与我们张家合作了么?”   张晋元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放心,没有我们张家,他们霍家也成不了事。就凭这点,将来你做了霍家二少奶奶,必定能挺直腰杆,说不定她霍老太太也得让你三分呢。”   她“哦”了一声,见他信心满满,也就不再多问。   夜色渐沉,素弦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突然青苹敲门道:“小姐,有人送了一份晚报给你。”她接过那份《临江晚报》,突然就想起早晨那个卖报的青年。这个时候送晚报来,难道是霍裔风有什么消息?想到这里,她展开报纸翻找起来,果然,中缝上有一竖行黑色碳笔写的小字:“楼下左手边梧桐树下黑色汽车,有人接应。”这是霍裔风的字迹,于是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交代了青苹一声,就下楼去。   她四下张望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司机位置上正是早上那个卖报青年,前排还坐着另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给她开了车门,道:“张小姐,我们是霍副总长派来接您的,他就在附近等您。我叫小林,他是阿辉。”   车子开出不远拐进了一个胡同,唤作小林的男子引着她从小门进了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又从正门出来,有一辆黄包车等在那里。素弦正要上车,阿辉说了声:“小姐且慢。”招了招手,门里出来一个跟她身高体态都差不多的年轻女子,他叫车夫拉着她走了。小林带着素弦又从正门返回去,院子里只吊着两盏昏暗的灯笼,她看不清路,战战兢兢地在他身后跟着。他们从院子侧面的窄门出去,是另一个小一点的院子,房子里亮着灯,小林低声道:“请小姐进去吧,我就在这里守着。”   他们搞得如此神秘,简直像是间谍活动,她也很紧张,轻轻推开门,是一间陈设简陋的民居,霍裔风穿着一袭黑呢的长大衣,脚蹬一双发亮的黑色皮靴,桌子上还放着一顶黑色沿帽,见她来了,向门外四下一番张望,这才把门关上。   她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他知道这副架势弄得她紧张了,就引了她坐下,倒了杯茶给她,像以往那样温厚一笑:“听说你要见我,我哪敢不从命,这便来了。”   她低着头,只嗫喏道:“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怕她真的被吓到了,便轻轻地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凉,他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一双手严实地包裹起来。   她感到很不安,把手从他温暖的掌心抽了出来:“我……我是想问你,是不是很严重,很危险。现在看来也不用问了。”眸光抬起,略略扫了他一眼,又道:“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以后绝不踏出公馆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情地看着她。   她忽然站起来:“你忙吧,这么晚了,我就先回去了。”   他亦起了身:“素弦,你原谅我了么?”   她仓促笑了一下:“原谅你什么,你又没有错。”她心跳加速,脸上也灼热,只想着赶快出去。正要开门,突然就驻了足,回过头,这一瞬竟想不起该怎么称呼他,局促间就唤了声:“喂。”   “你……小心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就魔怔似的开了口,就像是这一句话不说出来,心里就永远结着个疙瘩似的。   “素弦。”他心底的柔情滚滚涌起,激动地将她拥入怀里,这一刻他只想吻她。她柔软的身体微微发凉,他簇拥得更紧,她就要无法喘息了,慌乱间重重地靠在门板上,而他急迫地向她的唇吻去,仿佛她就是他最后的世界,不肯放开,亦不敢放开。她隐隐感到他万般的留恋与不舍,他那样疯狂,就像下一秒就来不及了。她心里泛起酸涩,一滴泪水无声淌下,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   第十六章 莫愁西风卷归路,只怕佳期又误(四)   自那日深夜与霍裔风见面回来,素弦便一直忧心忡忡,吃不好也睡不踏实,似乎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她时常到阳台上张望,那些个负责盯梢的警卫们还在楼下守着,旁人眼里的平常景象在她眼里,却是紧张而诡异的。过了一天她又发现楼下多了一个眼生的黄包车夫,还有一个卖黑枣和糖炒栗子的小贩以前也没有见过。生活的节奏就像时刻敲打着紧张的鼓点,虽然清闲日子里没有什么可做,但是就更加心烦意乱。   青苹看素弦伏在椅子的靠背上发呆,就笑道:“哟,这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素弦盯着绣在落地窗帘上的麦穗花纹,问:“今天买报纸了么?”   青苹道:“早晨大少爷看完,也不知道随手丢到哪儿了。”   素弦站起来道:“丢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青苹散漫地往镶镜高立柜上一指:“许是在那儿吧。”   素弦便过去翻找,果然在右上角的屉子里找到一大沓子报纸,便把它们全部抱到玻璃几上,找了近几日的报纸出来,一版一版地挨着翻看。   青苹手里端着个搪瓷茶缸,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坐,看她眼珠快速地左右移动,样子颇为认真,阴阳怪气着道:“哟,我们小姐平日也不爱看这些报的,怎么今儿个就一股脑地都倒腾出来了?”见她不答话,又凑近了些,放低了声道:“我说,那位霍总长对你可真不赖啊。我要是你,这就死心塌地跟了他。一个女人家活在当下这个世道,不就图着能有个男人,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么?其他的不过都是虚的,抓也抓不住,求也求不来。你呀,该知足了……”   她这样眉飞色舞地絮叨着,越说便越兴奋,素弦却全然没有理会,翻到今日晨报的头版,突然就看到照片上那死去的女人,好像是在哪儿见过。拿起报纸,到灯下仔细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她不就是前晚那窄仄胡同里,坐黄包车离开的陌生女子么?   他们找了个跟她体态步伐都十分相似的女人,让她代替自己走掉,让敌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压根就没转换地方,仍在那个小院里会了面!他算计得倒巧妙,可是有个无辜的女人为此死去了,血泊里的她身中数枪,她是代替自己死的!   她面色如打了霜,手指颤然一松,那张报纸飘飘然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青苹捡起报纸来看,她识字不多,但那女人死去的惨状虽然经过处理,着实还是吓了她一跳。   素弦愣愣地站着,许久,才道:“青苹,麻烦你帮我叫楼下卖报的上来,是个年轻小伙子,我要买报。”青苹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应声去了。领了那卖报青年上来,素弦已然把屋里的窗帘拉了个严实。   她叫青苹先回避,把那报纸上的照片指给他看,急切问道:“阿辉,这女子不就是那天胡同里,在后门口我们见过的么?她是谁,她为什么会死,怎么会这样?”   阿辉眼光闪烁,犹豫了一下道:“小姐,你恐怕是看错了,这是不可能的。”   素弦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可是突然就出了人命,她又怎么能坐得住?于是低声道:“你们霍副总长,他没事吧?”   阿辉微一点头,表现出一个警员的沉稳态势来:“只要小姐没事,副总长他便无恙。”他鞠了个躬,便退出去了,就像是生怕她再多问似的。   又过了一日,这天晚上,张晋元见素弦整日心神不宁,便叫青苹去文森特的诊所开了几片安眠药,她早早服了药上床,果然很快就睡着了。到了凌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急促得跟催命似的,青苹披了衣服起来,心里怕得不行,半天才试探着问道:“谁呀?这么晚了……”   那人压低了声道:“我是霍裔凡,有急事,快开门。”   霍大少爷?青苹觉得奇怪,打开门,霍裔凡急急地冲将进来,差点就把她撞倒。这时张晋元也醒了,给手枪上了膛,窝藏在袖子里,提着一盏小夜灯扒开门缝往外瞄,就看见霍裔凡几步便跨上楼梯,急促敲着素弦卧室的门,看样子很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张晋元反倒大舒了一口气,按了走廊壁灯的开关,不慌不忙道:“我说霍老板,发生了什么事啊?最近人心惶惶,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您倒是……”   霍裔凡没等他说完,就催他道:“快叫张小姐起来,我现在就要带她走……”见张晋元目瞪口呆,又补充道:“裔风出事了,我要带张小姐去见他。”见他仍愣着缓不过神来,又厉声催道:“快点!”   “哦……”张晋元答应着,就赶忙跑过来叫门,一边说着素弦吃了安眠药,恐怕睡得死……   霍裔凡等不及了,退后几步,一脚便把门踹开,门上的毛玻璃登时现了大道裂纹。也顾不上失礼,就用力摇晃着熟睡的素弦:“张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张晋元看他急慌慌跟热锅蚂蚁似的,自己反倒就不着急了,立在一旁眯眼看着。素弦睡得正昏沉,这会儿朦胧间被人弄醒,当下也一脸迷茫,又缓了缓,看见是霍裔凡,疲倦的睡意顿时消解了大半。听说霍裔风出事了,匆忙就要随他去,青苹就随手拿了件外套过来:“小姐。”   霍裔凡只得背过身去,素弦匆匆地披上外套,套上布鞋,从梳妆台上摸了一块丝帕便往外走,边走边拢着头发。刚走到楼梯口,安眠药作用未消,头晕眼花,差一点就踏空栽下楼去。霍裔凡一心想着二弟的伤势,想来当前也顾不得许多了,心一横,一把将她抱起来就往楼下去,素弦心头抽紧了一瞬,还是由他去了。   他把她抱上车,汽车便一路疾驰。素弦略略缓了口气,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裔风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霍裔凡重重叹了口气:“就在昨晚,裔风带人在码头围剿走私国宝的罪犯,不料出了些意外,和那些亡命之徒发生了火拼,裔风便受了枪伤。”   她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他中枪了?严不严重?子弹取出来了么?”   霍裔凡道:“我离开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医生说子弹擦着肺部穿过,但还好没伤到要害。”顿了一下,又道:“他进手术室的时候还醒着,抓着我的手,唤着你的名字,我便赶来带你过去。”   素弦默然低下头,她不敢再去想这些事情,它们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头脑已然懵掉,只得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一个念头,如是一根刺激她魂魄清醒的针,直到自己身与心俱疲。   汽车在临江中心医院门口停下,他们赶到二楼,手术室外已然候着霍家上下老小,咏荷紧紧握着她娘的手,霍老爷也坐着轮椅来了。走廊里不远处有几个记者在张望,霍管家正肃着脸驱赶他们。手术室的灯亮着,看样子霍裔风还在里面。   霍家人也都看见大少爷带了素弦来,她匆匆出门,衣着发型也不讲究,只是瞥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素弦小心翼翼地站在霍裔凡身边,想仔细问问情况,见他焦灼的目光一直盯着手术室方向,也就没有开口。安眠药药力未过,她又是一直站着,渐渐地眼前就模糊了,只能看到白炽灯朦胧的影子,她咬紧牙关坚持着,用毅力与药力作着斗争。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灭了,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医生来,众人立马都围了上去。那医生摘了口罩,笑颜道:“霍总长身上的子弹已成功取出。”众人听罢都欢呼起来,霍太太叫了声“阿弥陀佛”,差一点就晕过去,霍裔凡赶忙扶住她。   素弦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听到这个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不久霍裔风被推了出来,霍家人簇拥着跟到走廊那头的病房去了,素弦默默地跟在后面。她想霍裔风大难不死,当下他的家人一定激动不已,自己过去也会打扰他们,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   她全身都疲乏到了极点,双腿蜷缩在椅子上,头枕着手臂,就那么坐着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之间,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张小姐,醒醒。”   她睁眼去看,是霍裔凡,便问道:“裔风,他怎么样了?醒了么?”   霍裔凡道:“医生说没事了,还在昏睡着。”掀起不锈钢饭盒盖子,送到她面前,道:“吃点饭吧,将近中午了。”   素弦低头一看,是散着清香的虾仁蛋花粥,折腾了一晚上她也饿极了,就接了过来,拿起勺子便舀了一大口。   她也没说任何感谢之类的话,三下两下便把粥喝完,然后把饭盒交还给他。他递过纸巾来,她很自然地就接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擦拭了嘴角,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霍裔凡站起身:“张小姐请跟我来吧。”   她跟着他走到病房门口,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年轻女子迎面走出来,笑着道:“裔凡,这便是张小姐吧?”笑眼端详了她一番,道:“真漂亮,二弟果真有眼光。”   素弦亦打量着她,杏眼桃腮,柳叶细眉,相貌算得上中上之姿,面上脂粉扑得很重,笑起来眼角有些干纹。头发挽作厚厚的祥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当下烫发流行的年代显得有些守旧。想来她年龄也不大,但是这样看上去就显得老气。   霍裔凡道:“这位是我妻子凤盏,张小姐便叫大嫂吧。”   素弦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向病房里瞅了一眼,见没有他人,问霍裔凡道:“我能陪他一会儿么?”   霍裔凡表示同意,便和他太太一同离开了。   素弦走到病床前,他呼吸匀净安详,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他不再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这一刻她感到很放松。她的手托着下巴,可以这样一直安静地看着他,欣赏着他英挺的轮廓,浓浓的剑眉,她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原来这么长。她一直认为他的英俊不限于五官的完美,而在于阳刚洒脱的气质,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安静的时候是如此的吸引人,仿佛散发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到他。她的手指探到半空中,突然就悬停在那里,想象着他也许会突然睁开眼,一脸坏笑地看着她,那样她一定会脸红到发烫,就像这个季节里熟透的浆果。   她心里就在想,霍裔风,我是不是应该恨你呢。我曾发誓一旦掉入了你的陷阱,就要用一千倍一万倍的痛苦来惩罚自己,可是怎么办,我这里有一颗心,而且它不是用石头做的。如果一个人不愿感动,就不会感动,不想流泪,泪腺就永远干涸,那样该有多美好。   可是如果我真的爱上你,不顾一切全身心地去爱你,总有一天,曾经费尽心机所掩盖的一切秘密,都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你面前。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么?如果你痛恨虚伪,痛恨欺骗,一如你痛恨那些黑暗势力,你会毅然决然举起你的手枪,用乌黑的枪口对准我么?   她越这样想,思绪就越混乱,以至于有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进来,也未曾发觉。   只听霍太太略带沙哑的嗓音低声道:“张小姐,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谈。”旁的也不多说,便返身出去。   素弦望着她高傲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她弯下腰,轻轻握了下霍裔风的手,便跟着霍太太出去。   她走在她身后,到了走廊的末端,回头一看也并不太远,却觉得是好长一段距离。霍太太没急着开口,嘴角弯着却是似笑非笑,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素弦觉得很不耐烦,便从容一笑,道:“夫人有什么训示请讲,素弦洗耳恭听。”   “你说好笑不好笑,”霍太太冷笑了一声,“当初你来我们家做客,我就寻思啊,摆着这么一个可人儿,轮不到我们霍家,当时还真觉着亏了呢。这下可倒好,张小姐随便这么手指一勾,我儿子就喊着非你不娶了。我还就奇怪了,张小姐比起陶小姐,到底是多只眼睛,还是多个鼻子,怎么就引得风儿跟犯了魔怔似的呢?”   素弦淡然一笑,恭敬回道:“夫人说的那些个本事,素弦倒是不会的,我当夫人说笑就是了。当初二少爷一片痴心,我虽动了心,可也碍着其他,便没有答应。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二少爷待我情真意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一个平凡小女子,求不来别的,但是二少爷他这份情,我必须要报答。方才夫人也说了,既然您不嫌弃素弦,何不答应了,一家人都能快活呢?”   此时霍太太心里又何尝不憋屈,自己是长辈,气势却不占上风,无奈又冷笑了一声,道:“张小姐果然果真和一般的闺中淑女不同。我这样说你,你非但不恼怒,反倒面不改色,看来你啊,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她不喜欢素弦,但是这几句不阴不阳的夸赞,倒是真心的。   顿了片刻,又道:“我还要谢天谢地谢祖宗,好在张小姐不是什么山野村妇,我儿也并非不孝情种,这门亲事,我就勉为其难应下了。张小姐,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她带着切齿恨意,说出“山野村妇”这四个字,素弦很清楚她指的是谁,这四个字在素弦心里,是对她已死去亲人的莫大侮辱。她的手心攥得紧紧,指甲几乎要刺透掌心的肉,然而还是舒展了面容,莞尔笑了一下:“夫人的好心,素弦会一辈子感谢您的。”说到“感谢”二字,她显得尤为郑重。   第十七章 今夜不成眠,是梦久应醒矣(一)   夜幕缓缓垂坠,浓稠的墨色悄然间渲染了无边天际,秋日的天气总是燥闷,不久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珠就飘落下来。她倚着窗户,想象着风卷着黄叶扑簌落下,秋意渐浓,怕是明晨又要满院萧索了。阳台上的晚香石竹快要谢了,昨天夜里走得急,就忘了关照青苹要记得浇水。   在这个冰冷严肃的地方她无时无刻都觉得孤单,她是那样盼着他可以赶快醒来。是的,她即将成为这个旧式家族的一员,然而她自己心虚,他们也冷淡,霍家人在的时候她不敢在他身边过多停留,总是找个借口便出去了,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啊,盼啊,不断地为他祈祷。咏荷手臂的夹板拆了,一只手拉着家庸走过来,全然把她当作陌生路人。姑侄俩从她面前过去,家庸偷偷地回过头,小嘴一努同情的小眼神瞅向她,她对他用力点了点头,咏荷便严厉地瞪了一眼家庸,拉着他快步走了。还有霍老爷,他面相慈祥和蔼,可她面对他笑不出来。他看她守在这里一整天了,叫她先去休息,可是她婉言谢绝了。张晋元也来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了件厚夹衣过来。   夜间的雨越下越大,在这楼里站着本来不冷,但听久了那哗哗水声,就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她已然发着呆盯着窗外的漆黑好长时间,身子也有些倦了,就转过身来,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余光里好像有个人在身侧不远处朝向她站着,她眼皮懒得抬起,也没有在意。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依旧是夜幕沉沉,她觉得暖融融的,就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身上盖着的衣服便顺势滑落下去。她捡起来看,是一件很眼熟的黑色长外套。细一回想,才想起昨晚霍裔凡身上穿的就是这件。她揉了揉被压麻的小腿,便起了身,慢慢移着步子到病房去。   屋里只亮着一盏小台灯,借着柔和的灯光,她望见霍裔凡在椅子上睡着,便悄悄走过去,看了一眼霍裔风。他依然闭着双目,似乎呼吸急促,她有些担心,手背向他的额头探去,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却也不像是发烧的迹象。她迟疑的空当,似乎看到他嘴唇动了一下,她以为他就要醒过来了,赶忙凑到他面前。却见他的唇又翕张了几下,似是梦呓般含混地说了几个字,她侧耳细听,原来他说着“住手”、“放下”之类的话。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使命。   她心生感动,爱怜地向他苍白的脸颊抚去,口中柔声唤着:“裔风,裔风……”   霍裔凡这时醒了,看见她与他挨得那样近,她面带忧伤,目光却满含着期盼和希望,也不忍打搅她。很多时候,他习惯这样看着她出神,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良久,他走了过来,小声道:“放心吧,医生看过了,他已然渡过了危险期,随时都会醒过来的。”   她把他的被角细细掖好,便起了身:“大少爷,现在几时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快五点了,张小姐也早些休息去吧。医院这边有了动静,我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她满面愁容,担心地看了霍裔风一眼,摇头道:“熬了这么久,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他见她执拗,又道:“你脸色很不好,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好不容易裔风醒过来,你又病倒了,那可怎么办?”   她很不习惯他这么关心自己,便道:“我心里有数,大少爷不必操心。我还是去外面等着。”   “既然如此,张小姐便在这里守着,我出去吧。”霍裔凡道。   她微一颔首:“谢谢大少爷。”又把手边叠好的外套取过来递给他,“大少爷,你的衣服。”   他从她手里接过那件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端秀的面容上辗转徘徊,而她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便转身去了。她背着身子坐在床前,头低下去,他知道那一对情人脸庞彼此挨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一个,便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晨光熹微的时候,霍裔风醒了过来,他的意识丢失太久,一睁眼恍如隔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觉得浑身提不上一丝力气,咬牙支撑了一下,胸口便有剧痛袭来。他大喘了口气,忽然就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伏在床头,白色的丝帕在发间松松地挽着,柔亮的青丝从她的肩膀垂下,一直垂落到他的床沿。她睡得很沉,看样子累极了,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满足的幸福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的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凉凉滑滑的,散发着幽幽的花草清香。他怕她这样受凉,想起身给她盖上一角被子,一用力就不由地咳嗽起来。   素弦听到声响便醒过来,而他怕她被自己吵醒,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们这样对视了一瞬,她身心疲累,话没出口眸光已然颤动,泪水瞬时间夺眶而出。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这样默然相视,很多话儿就自然地淌到对方的心里去。   接下来的几日天气晴好,虽然不经意间,飘零秋叶时常拂过窗际,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开心的笑容每天都浮现在他的脸上。美好的生活就要降临,他吃得多,睡得好,伤口也就愈合得快。   她坐在床头认真地削着梨子,他半倚在床榻笑眯眯地看着,她微微低着眉眼,侧脸秀逸而静美。也许这就是淡烟流水却弥足珍贵的年华,叫旁人看了去,是他慵懒得过了头,却只有他心里知道,细碎流年里,他只留恋她让人迷醉的淡淡发香,和她眼眸里明媚流转的融融笑意,这一生有她相伴身畔,足矣。   她削下一块梨子,用牙签插着送到他嘴边:“还没看够,快吃吧。”   他一口便咬下来,憨然一笑:“没看够,当然没看够。”   她羞怯怯地低下头,又削了一块梨子给他:“以后有你看的时候。”   他又是一口吞下,倒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说我怎么就这样好命,有这样一位贤惠妻子照顾着,还给我削水果吃。”   她瞥了一眼他受伤的胸口:“还好命呢,差点便没命了。”   他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受伤前诸事不顺,现下不是都心想事成咯?”   他心里灌了蜜似的,开心地跟她讲着话,忽然看到大哥正站在门口,便笑着招呼道:“大哥,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啊。”   霍裔凡眼里闪过一丝迟疑,还是跨进来,把手里的陶瓷保温桶放在桌上:“妈叫人炖的人参汤,补血的,趁热喝了吧。”他打开盖子,素弦已经取了小碗过来,拿木勺子盛上。   霍裔风笑道:“这一天尽是补汤啊,补药啊,我不过受点小伤,又不是坐月子。再这么补下去,我都快要流鼻血了。”   素弦把勺子在口边吹了一下,送到他嘴边道:“喝吧,不太烫。”霍裔风闻了一下,道:“我喝一点,剩下的你喝。你看你,光顾着照顾我,都瘦了一大圈了。”   她摇摇头道:“我不爱喝。”   霍裔风佯装着赌气,偏过头道:“你不喝我也不喝。”   她只得摆出一副哄小孩子的样子:“听话,你要是不喝,我可走了。”   霍裔凡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妈给素弦准备饭了,你就别担心了。”病房里气氛温馨,而他再一次觉得尴尬,便道了别回去了。   这日晚上将近熄灯时,病房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是霍裔风的下属。他似乎有话要说,看见素弦却欲言又止,素弦不敢妨碍他们,便出去等着。   早先霍裔风昏迷的时候,张晋元来探,曾经告诉她留意警局里的人,看看有什么异常动向。她问他出了什么事这么紧张,可他没有多余解释什么。   她穿的平底鞋,步子很轻,走出几步又返身回来,侧耳贴着门缝去听,然而很快便有人大步过来,将门从里面锁住,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她知道一定出了很要紧的事,心里敲起小鼓,那人迟迟不出来,她心里就越发忐忑。她思忖了一下,走到诊室去,一个值班的年轻大夫正坐在那里:“张小姐有什么事么?”   她踌躇了一下,道:“四零三一贵宾病房的霍副总长,瓶子里的药是不是该换了?”   他看了下记录表道:“哦,还有半个小时。”   素弦道:“我一会有些事要离开,不方便看着,还请您早些过去。”   那医生点了点头,冲里屋唤道:“高护士。”   那护士应声出来,备好药品,她跟着她一道走向病房,突然道:“护士小姐,我先去下洗手间,麻烦你费心了。”   她走到洗手间探头向病房方向望去,护士催促着敲了一会儿门,那男子匆匆走出来,拐下楼梯径自去了。她跟出来暗暗向楼下张望,大门口候着的警员她见过,是那晚开车的司机阿辉,他们一道开车走了。   她估摸着护士换完药了,才神色匆忙地进去,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那位先生这便走了?裔风,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的病服脱掉了一半,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肌肉,平时被她撞见他这个样子,他都要不怀好意地取笑她的。然而他面色沉着,全然没有了方才轻松愉悦的样子,只淡淡道:“是警局的事,我还在休养,也插不上手。”   她“嗯”了一声,扶了他慢慢躺下。他深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动作不大却被她察觉。他没再说话,闭上了双目,于是她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把灯关上。   她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或许跟张晋元有关,然而她也不敢现在就回去,那样一定会被他怀疑。她躺在床上心绪潦草,一晚上都没睡踏实。   天亮的时候霍太太、大少奶奶和咏荷都来了,她方才得了空,便推说自己头痛回家休息。霍裔风叫老刘开车送她回去,她回到公馆坐了一刻钟,又叫了辆黄包车去了玉器行。张晋元见她这个时候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便带她到了二楼的会客厅,关照伙计不要叫人打扰。   “哥,你还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警局的人见了我,眼神别样复杂,一定是因为你的原因。你早些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一把。”素弦没顾得上喘口气,就急冲冲道。   “唉。”张晋元懊恼地一拍脑门,“一直提心吊胆的,没想到还是发生了。”重重地往皮沙发上一坐,道:“是跟那件走私国宝的事有关。早些年交友不慎,跟着几个黑道朋友做了点小生意,发了财以后我就跟他们一刀两断了。没想到他们找到我,还用一些……其他的事威胁我,拖我下水,让我跟他们合伙做那个事。这事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全盘就要被端锅,我是真心不愿意啊,可是……可是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越说越气恼,不停地叹着气。   “如此说来,那些人供出你了?”素弦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哥,你知不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啊。你也太糊涂了吧。”   张晋元一脸恳求的神色:“素弦,你得帮我。他霍裔风对你情深意重,亲家哥哥这点小忙,他不能不帮。”   素弦这才回想起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突然就明白过来,愤然道:“原来是你,是你告诉你那些所谓的朋友,抓了我当人质,就能保证交易顺利了,是吧?我说怎么就这么奇怪,裔风一直低调,商会的舞会上也没和我一起跳舞,他们怎么就知道我的存在了呢?哥,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张晋元忙道:“霍裔风不是一直派人保护着你么?我要不是知道这点,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啊。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又道:“你想没想过,当初你一个流浪乞儿,就快饿死了,如果没有我张晋元,你能有今天?你能风风光光地上学读书,做名媛淑女,进上流社会,攀上高枝做人家的少奶奶?你我相辅相依,要不是我,你有什么资本跟他们霍家抗衡?”他说到这里便底气十足,喋喋不休起来。   素弦严肃地看着他,言语间很是激动:“你倒想得周到,如此便滴水不漏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你把我的照片给了他们,他们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见抓错了就杀人灭口!”   张晋元根本就不以为然,事不关己的口气道:“这得怪霍裔风去。谁让他机关算尽,反倒害了自己人性命?”   他的厚颜和不知悔改令她顿生绝望,有一瞬她甚至想抬起手狠狠扇他一巴掌,然而他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他们相辅相依,没有他,她素弦又是什么?   第十八章 今夜不成眠,是梦久应醒矣(二)   她一直到傍晚才来,琼花白的丝绸衬衣外罩了一件藕合色长绒外套,刚下汽车,丝丝冷风直往袖口里钻。她抬头望了一眼四楼,一间病室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淡粉色的天竺葵,明艳艳开得正好,那是前天早晨她亲手摆上去的。她微微叹了口气,便上楼去,刚走到二楼,就看见家庸正和一个小女孩儿一起,歪歪扭扭地坐在长椅上,兴高采烈地讲着什么,激动起来还手舞足蹈的。那小女孩儿衣着朴素,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儿,辫梢上系着大红的蝴蝶结,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抿着唇忍俊不禁的小表情甚是可爱。素弦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姐姐也总是给她讲故事听,就像自己就是那故事里的主人公,然后演了一出精彩的戏。   家庸看到她来了,蹭地便从椅子上跳下来,开心地拉着她要给她介绍自己的新朋友,她也就笑呵呵地跟去。   “素弦姑姑,这是小莼,小莼,这是我姑姑。”家庸的口气像个小大人,一本正经道。   素弦也配合地伸过手去,轻轻握着小女孩的手:“小莼你好。”她觉得她的小红衣服很是眼熟,忽然记起来,原来是城南小学的学生,她不久前才教过她的。   小姑娘纯真一笑,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深深鞠了一躬:“张老师好。”   家庸好奇道:“咦,小莼认识我素弦姑姑呢。”   素弦抚着他的头,笑道:“对了,家庸和谁来的,怎么不去病房里呢?”   “和爸爸一起来的,二叔说有事情要和爸爸说,爸爸就叫我先出来玩。”   素弦心里一咯噔,他们兄弟俩无话不谈,这会儿说的要紧事,难不成和张晋元有关?便弯下身对家庸道:“带姑姑去看二叔,好不好?”   家庸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对小莼道:“我一会儿再来找你玩。”   她拉着家庸上了楼,贵宾病房的门从里面上了锁,家庸一边喊着“素弦姑姑来了”,一边咚咚敲着,是霍裔凡开的门。她留意到他复杂的眼神,点头微笑了一下便走进去。   霍裔风笑道:“怎么不多休息一阵,我还以为你要明天才来。”   素弦把竹篾食盒放在床头柜上:“快到中秋节了,给你做的团圆丸子。”掀开竹盖,揭下覆着的白毛巾,从里面取出一个陶瓷罐子打开,家庸便猴急地蹿了过来,欣喜叫道:“好香啊!”   素弦笑道:“放心,够你吃的。”便从柜子里取了碗碟筷子,用木勺把一个个水晶似的丸子捞出来,先给了家庸一碗:“小心烫。”又对霍裔凡道:“大少爷也吃点吧,这次做的多呢。”   家庸见素弦拿勺子给二叔喂饭,撇撇嘴道:“二叔偷懒!二叔明明能自己吃饭的!”   素弦笑道:“二叔很懒,我们家庸是小大人了,方才还给小姑娘讲故事听呢。”   家庸害羞了,怕她多讲,拼命地使着眼神给她:“我才没有呢。”   素弦看他一口便咬破了丸子,黏黏的汤汁流到嘴角,便拿了手帕给他擦拭着:“看你,吃那么快,都成小花猫了。”   家庸顽皮地舔了一下嘴角残余的汤汁:“素弦姑姑,这是什么馅呀,我好像没吃过呢。”   “嗯……”素弦凑过去瞄了一眼,“这是蜜丝小枣拌桂花酱的,还有青瓜丝、核桃仁和绿豆泥的,家庸吃慢些,像这样,慢慢嚼,一会儿就会尝到了。”   霍裔凡突然问道:“素弦,丸子馅里没有花生吧?我和家庸都对这个过敏。”   素弦笑了笑:“没有。我也不大爱吃花生。”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霍裔凡告诉姐姐他对花生过敏,后来姐姐自怀了家庸起便一直念叨着,怕这孩子也跟他父亲一样。只要是关于家庸的事,她总是很小心的记着。她打心眼里疼爱这个孩子,只是很自然流露出母亲般的关怀,但是叫心思细腻的人看在眼里,就会觉得似乎什么地方,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这一刻忘却了旁的,很开心地享受着与孩子一起的时光,却丝毫没有注意一旁的两个男人,正眼神复杂地相互对视。   她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霍裔风道:“早晨问了大夫,说是出院还要一段时间,看来这中秋节要在医院过了。”   霍裔风道:“不妨事,再过两天便去别墅休养,那边有私人医生,也方便照看。”   她“嗯”了一声,片刻又道:“我哥他……让我代他问候你。”   霍裔风笑道:“都成快一家人了,晋元兄也实在是客气。”   素弦半低着头,道:“对了,过几天哥哥要带我回宁康老家一趟。”   他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么突然,我还以为中秋节可以和你一起过呢。你们打算去几天?”   素弦淡淡一笑:“却也说不准。爹娘去世得早,这些年是哥哥一手把我带大,老家的亲人大多散了,还剩几位族里辈分高的老人,逢年过节都是要去拜会的。”   “是这样。”他神色有些失望,“早点回来。听说西郊那边的枫叶已经红了漫山遍野,我还要带你去看呢。”   窗外天色渐暗,素弦送了霍裔凡和家庸出门,回来问道:“你是想早些睡呢,还是我再削个梨子给你吃?”   霍裔风凝望着窗台上的天竺葵,似未听到她说话。于是她坐在他面前,笑吟吟道:“反正无聊,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他回过神来,起了兴致,便道:“当然好。”素弦便托起腮,娓娓讲来:“话说从前的某个朝代,有一位太子在微服私访的时候,与一个民间姑娘相爱了,发誓登上帝位的那天,便娶她作自己唯一的妻子。后来他即了位,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封了那个姑娘为皇后。他们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在臣民眼里是一对神仙眷侣。然而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有自己的苦恼——”   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下,俏皮地问道:“裔风,你觉得他有什么样的苦恼呢?”   他想了想道:“或许是来自太后或者朝中老臣的压力吧。你想,他那么爱皇后,一定不会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后宫冷清,皇室就人丁不旺……”   她扑哧一笑:“哪儿呀,这是个神话故事,又不是历史事件。这个姑娘美艳异常,不可方物,与其他女子截然不同,皇帝一天没有见她便魂不守舍。时间长了,哪个明眼人心里没有怀疑呀?有人报告皇帝说,曾经看见皇后半夜出宫去,皇上不信,一天晚上就亲自跟踪她,结果果然发现她的秘密。原来皇后竟是狐狸变的!皇帝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虽然心如刀割,但他毕竟与皇后相爱一场,她亦没有做出危害他的事来,他一时实在难以抉择。”   她顿了顿,接着道:“从那以后,皇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刻意与皇后保持距离。皇后亦有察觉,渐渐的就心如死灰。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一年……”   他突然打断了她的故事,面上的笑容逐渐敛起,道:“素弦,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个故事呢?”   她似乎没看出他情绪有变,笑道:“你想歇下了?那我不讲了吧。”   “没有,”霍裔风正了正身子,认真地盯着她,“结局是什么,你不说,恐怕我这一夜都睡不踏实。”   素弦心里像被什么拧紧了似的,怅然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结局。故事都是人编的,你想让他们好,他们便好;不想让他们好,也不过是虚妄的东西,又有什么值得多虑的呢。”   她这番话蕴含太深,他如是掉进了云里雾里,虽然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他选择藏起一切然后保持沉默。他一直以为,只要不触及最敏感的引线,就可以暂且保存这一份纯净的美好。   素弦是中秋节的前三天走的,霍裔风也去了西郊的枫港别墅休养。她临走时过来与他道别,他甚至想去码头送她一程,然而母亲面色冷峻坐在一旁,他也有所忌惮。   刚刚在竹席卧榻上摆下一局围棋,正欲自娱自乐聊以消磨时间,一个小厮突然来报:“二少爷,出事了……”   他心里一惊,急忙站起,胸口的枪伤撕裂似的疼,只得半捂着伤处:“到底怎么了,快说!”   “霍总管送张先生和张小姐去了码头,还未上船张先生就被警察带走了!”   他更是焦急:“那张小姐呢?”   小厮道:“张小姐要追着警车去,被霍总管拦下了。霍总管让小的先回来禀报。”   霍裔风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就要出去,霍太太突然拦在门口:“你伤没好,不许去。”   她音量不大,说话却一贯掷地有声,旁人莫敢反驳。见儿子执意要出去,又道:“我已经叫了霍方把素弦带过来,其余事情再慢慢处理。”   霍裔风一向对母亲恭顺,当下也只得闷坐等待着。霍太太便递了个眼色给左右侍者,示意他们盯着二少爷,自己下了楼去,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品着茶。   她看着素弦满面苍然地走进大厅来,脸上还带着斑斑泪痕,板着脸道:“你也是,张晋元既然犯了什么大事,就该提早说出来,我们做亲家的,也不好意思不帮你们打点不是?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让警察逮了,只知道流几滴眼泪,我们堂堂霍家的脸面你可曾挂心?哼,我告诉你,裔风他现在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莫要撒泼跟他闹,一旦让我发现,别说张晋元的事儿我不管,就连你们的婚事板上钉钉了,也一并告吹!”   素弦也无心与她计较,只轻声道:“夫人过虑了,素弦也不是没有分寸。既然夫人应承,素弦就先替不争气的兄长在此谢过了。”说罢便深深行了个大礼,霍太太紧拧的眉略一舒展,挥手道:“也罢,你先去客房歇着,等消息吧。”   她当下不敢拂逆,便拎了皮箱跟着女侍上楼去了。客房在楼梯的西侧,与霍裔风的卧室正好隔着整个大厅。她明了霍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想来暂时是见不到霍裔风了,手里一松,沉重的皮箱跌落下去,掉在地毯上闷声一响。   她回想起方才惊悚的一幕,一阵紧张的骚动来袭,她已有不祥预感,未来得及过多反应,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便冲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紧接着那带头的走出来:“张晋元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不由分说,便将一脸茫然的张晋元押走了。   她认出那带头的警官便是前几日来病房探望过的,没有多想便挤上前去,说哥哥是冤枉的求他网开一面,不出所料,他面无表情地要求她不要妨碍公务。然后霍总管去劝她,把她从人群中带出来。   但是这一切都是装的,她想让霍家人知道她很着急,很担心她兄长。心里却希望张晋元吃点苦头,方才知道收敛。至于他会不会因此获罪,她其实毫不担心。   她木然的眼光越过落地式玻璃窗,落在远山红彤彤的枫叶林上,金色的阳光也染上灿烂的红,姐姐在画里画过,就如同此时此刻,活灵活现真实般纯美。   她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回头去看,却是霍裔风。他竭力想抹去她的慌张无助,一把便将她拥在怀里,动情地在她耳畔低语道:“没事,有我在,会没事的。”   他情绪激动,胸怀中柔情涌动,却恍然觉得如是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感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   第十九章 今夜不成眠,是梦久应醒矣(三)   他捧着她的脸,紧张的目光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辗转闪烁:“怎么了,素弦,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温度?别怕,一切都有我在。”   她知道也许此时霍夫人就在门外,她什么也不想多说,清冷的目光不给他一丝过多停留,只淡淡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也不理会他复杂的神色,便径自走到床边背对着他坐下,床上铺着纯白暄软的天鹅绒,诱着人想要慵懒地躺下再也不起来,然而她只是静默坐着。   他看着她孤单的背影,黑缎似的长发披肩滑下,下面衬着淡粉色花纹的白绸衬衣,瘦削的她显得更是娇小。这一刻他很想再次拥住她,可是他也怕,怕她的冰冷残忍地浇灭了他的热情,然后代之以茫然和绝望。   他却也挪不开脚步,就那么望着她,屋子里静谧得可以听见针掉的声响。   傍晚时分文森特医生前来为他复查,见了老校友霍裔风倍感亲切,说起在大不列颠的日子,更是轻松愉悦。不久有个女侍来报,说张小姐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看样子身体不适,他便请了文森特去瞧。   素弦看见文森特随着霍裔风进来,眼里不自觉闪过一丝诧异。霍裔风以为她紧张,便道:“文森特也是诺丁汉大学毕业,是我的校友,大家都是熟人。”他看到柔和灯光下她的脸异常白皙,关心道:“这个季节容易受凉,让文森特给你看看。”   她也就走过来,对那洋大夫微微一笑。文森特仔细地诊看一番,放下听诊器,道:“张小姐心率有点快,又缺乏食欲,我开一点安神和开胃的药,晚一点派人送来。另外张小姐不要过度操心,保持心境平和。”   素弦一一点头应下了,文森特又问道:“张小姐最近睡眠好不好?有没有再梦魇过?”   她有些不耐烦:“没有,睡得很好。”   洋大夫与霍裔风对视了一眼,霍裔风略一点头:“谢谢你了,文森特。天色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他送了文森特下楼,又返回来,素弦见了他也没有说话。他犹豫了片刻,道:“方才打电话问了,你哥只是有嫌疑,所以暂且限制了他的自由。他一个人待在单间,待遇也还可以。”   这时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他甚至不能确定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裔风,你早就知道我哥的事,对么?”   他愣了一下,没有答话,她站起身,面上带着淡淡笑意:“没什么。你和文森特先生是老校友,一定无话不谈吧?”   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发问让他如在云里雾里,他迟疑着点了下头:“嗯。”   她嘴角一弯,笑容越发地令人捉摸不透:“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病呢?”   他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却也不觉得是件严重的事,就揽着她的肩膀陪她坐下:“他说过,你害怕火,见到火便会花容失色。我记在心里,早就对自己发誓,这一辈子,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眼眸柔和地看着他:“那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温和一笑:“你不想提,我便不问。”   她笑出了声,挑眉看向他,他觉得她笑容里藏有古怪,就道:“素弦,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知道张晋元的事让你忧心,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这一刻她却是突然紧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既然决定要逮捕他,何不干脆一点,偏要等到我们上船的前一刻?”那冰冷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去,他的思维瞬时凝滞,一时就语塞了,然而她继续把那把剑刺下去,直到刺穿他的身体。她道:“你不可以否认,因为带头的警察,就是那天晚上来医院找你的!”   她步步紧逼,又道:“既然你怀疑我哥哥,为什么不讲清楚,说明白,一切误会还有解开的可能。你怀疑他,便是怀疑我,他不是清白的,我也不是!”她声音压得很低,含着泪音的嗓子变得沙哑。   那一瞬他也懵了,是的,他知道一切。早先来的那人是他手下的尉迟队长,他告诉他先前临江码头上的那场围捕,抓了一个唤作鱼老六的,是天地游龙帮的三号头目,也是他们这次行动抓到的最大的一条鱼。他知道难以活命,一开始的审问便一言不发,然而他经不起严刑拷问,就咬出了一个名字:张记玉器行的张晋元老板,说他才是这次走私国宝行动的组织策划者和牵线人。不过证据尚不充分,他命他们先暗中调查,然后见机行事,却也不必顾忌其他的。   她见他迟迟不开口,语气却缓和下来:“我知道你刚正不阿,就算枪指在头顶,你也绝不会徇私。你自信可以应对一切,所以你可以理所应当地保持沉默,顺其自然。可是那个人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至亲……”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天大的案子,一旦沾上关联,再想脱身便极难。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究竟要想什么办法,怎么帮我?”   她面色凄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口气却还在要强,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如隔汪洋,她的陌生令他找不到思想的头绪,他只是重复着一个意思:“素弦,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突然紧紧抓住他衬衣的袖口,目光闪烁凄迷:“我哥是冤枉的,你会救他,对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清者自清。”   她也就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怅然的眸光散向地面,怔忡着松开了他的袖子。   他又道:“你是我的软肋,是张晋元告诉天地游龙帮的人,叫他们抓你当人质的,对么?我虽病着,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这其中的玄机。如果没有张晋元,谭小雅也不会死。”   原来那个替她死掉的女人,名叫谭小雅。张晋元太冒失,做事瞻前不顾后,她都看出来的事,他霍总长岂能糊涂着?可她照顾他这么些天,他不动声色,只字未提。   他接着道:“你叫我不要对你藏着掖着,好,现在我就明白地说。那日安排谭小雅作为诱饵,引黑帮的人上钩,不料行动失败,她不幸牺牲了。虽说现在证据尚不充分,可是要说张晋元无辜,我也绝对不相信。我当他是你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平时敬他三分,可是如若他不知收敛,任意妄为,我霍裔风也绝不姑息。”   她猛然间就想起报纸的照片上,那个叫谭小雅的女人惨烈地死去了,那个该死的人,明明是她!张晋元如此草率,干脆就让她被他的“朋友们”抓去,然后就轮到他悔之已晚,再被霍裔风绳之以法,大快人心,她也就不用像现在这般进退两难了,不是么?   她再也提不起方才的气势,她不求他放掉张晋元,张晋元本来就不是她记挂的人。可他这般隐藏自己的心思,态度又是这般坚决,他究竟还知道多少?他难道没有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或许答案都是肯定的,可他表面温柔多情,内心却深不见底,她在他面前相形见绌,自己都觉得难堪。她永远都触不到他的心底去。   她的哥哥在他眼中如此不堪,那么自己,在他心里又是什么?她没有底气去问,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几滴清泪,从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他默默看着她落泪,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这房间再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时有女侍敲门来报:“二少爷,警局来电话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接电话,她也焦急地跟了来。只听电话那头道:“霍副总长,张晋元绝食以示抗议,你看怎么处理?”   他思忖了一下,道:“我现在过去。”放下电话吩咐道:“换衣服,叫老刘开车来接。”   那女侍面露难色:“二少爷,夫人交代过……”   他道:“夫人现下不在,我很快就回来,若责骂有我担着。”   素弦小心地看向他,像是在等他表明态度,他知道她也想一起去,然而他肃起面孔,道:“送张小姐回房间去。”   西郊枫港离警局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霍裔风叫人把张晋元带到一级审讯室,摆明了不会拿他特殊对待。张晋元也明白这一点,走进去见他一袭黑色警装制服,面色严峻,也就不敢与他套什么近乎,只礼节性地点头哈腰,便小心地坐下。   霍裔风便开门见山:“听说晋元兄要见我,这便见了,有什么就说吧。”   张晋元仓促笑了一笑:“不敢,我怎么敢指名道姓的要见总长大人呢。”   霍裔风手里随意把玩着一只钢笔,散漫着道:“你确实不敢。听说晋元兄绝食了,这电话打到我那里,素弦必定心急如焚。晋元兄这招的确很奏效。”   张晋元见他直来直去,便道:“霍总长,我是冤枉的啊。那些个长官们说我涉嫌参与走私国宝,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何谈牵线啊,合作啊。就算把他们叫来与我对峙,我……”   霍裔风打断了他,半低着头道:“晋元兄也不问问令妹的情况么?”   张晋元赶忙道:“对的,霍总长看在素弦的份上,也该相信我是清白的啊。我们素弦对你是一片真心,眼看你二人好事将近,我这做兄长的摊上这事,也真是触了霉头。”   霍裔风自然没心思听他絮叨,钢笔落在桌面清脆一响,眼光突然直直盯向他:“鱼老六咬谁不好,为什么偏偏咬出你呢?”   张晋元也并非没琢磨过如何应对,道:“说来这都怪我。早些年爹娘相继去世,留下我兄妹二人孤苦,虽然父母留下的产业不少,我年纪轻经验浅,不免就被人骗去做了些不正当的生意。想不到那些黑心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前些日子还在临江这地界碰上。”说到这里便信誓旦旦道:“我现在家大业大,自然也不会再跟这些鼠辈同流合污,赚些个昧心钱。他们拉我下水不成,一定是怀恨在心,要诬陷我。”   霍裔风略一忖度,道:“听你这样一说,却也在理。”   张晋元顿时大松一口气:“如此说了,霍总长相信我了?”   霍裔风摇了摇头,道:“偌大个警察局,也不是我霍家开的,我一人说了也不算。不过我相信,‘清者自清’,倘若晋元兄果真是清白的,到时候一定还你个公道。”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晋元一眼。   霍裔风回到枫港别墅里已是将近凌晨,抬眼一望,素弦住的客房里还亮着幽暗的灯光。他知道她睡不安稳,走到她房门前正欲敲门,突然手指就停在那里。犹豫的空当那扇暗红的枫木门却从里面幽幽打开,她仍是他临走时那一身淡色衣裙,连睡衣也没有换。她看着他,说不上欢喜也看不出失落,只小声道:“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把门轻轻关上,问道:“裔风,事情怎么样了?”   他道:“和张晋元见了面,他情绪还算稳定。”   他的回答倒是简洁,她也不敢多问,就“哦”了一声。   他突然问道:“素弦,你会将这样一件事,当作判断我爱你与否的标准么?”这句话才是他一直想问的,关于张晋元,他一个字都不想提。   他期待的目光投向她,似乎希望她能郑重回答,给他一颗定心丸吃,而她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她道:“明天我想回家。”她说的“家”,指的是洋河公馆,霍家豪华舒适的庄园和别墅,并不是她的家。   他心里突然就不痛快,冷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回哪儿去?”   她执拗起来:“回到我想待就待,想走就走的地方去。”她看到他面上隐隐现了怒意,才发觉当下并不是跟他较劲的时候,低了眉道:“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几乎是半推着将他送出门去,扣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如是终从险境脱身一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蜷着身子缩在柔软的绒被里,月色昏黄,那猩红的落地窗帘又是极厚的,几乎照不进一丝光线来。在这个装修精美的偌大房间里,典雅的欧式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凄清的孤独感很自然地从心底隐隐袭来。是的,她答应了他便可以拥有这一切,从前乌塘村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不敢奢求的。可是又怎么样呢,一个心思缜密所以深不可测的丈夫,一群她恨之入骨的仇人成了她的家人,她每天都要恭顺温良地面对他们,至少要装出一副样子。她不由得便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可以么?可以完成她的复仇大计么?   张晋元想借她之手吃掉霍家,她亦利用张晋元粉饰自己,让自己能够有资格嫁入豪门,不会像姐姐那般辛苦。但现在她很清楚,论心计,她不是霍裔风的对手,张晋元同样不是,现下又给她捅了这样大的篓子。   她想到这儿,突然掀开被子,从床上弹坐起来,似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不对,我不可以嫁给他,绝对不行!“   第二十章 今夜不成眠,是梦久应醒矣(四)   一条路被堵住了,须得绞尽脑汁地再寻找另一条出路。她越这样想,心绪便越混乱,直到天快亮时才倦极睡去。早晨凉凉润润地飘起了小雨,滴答滴答地打在玻璃窗上,叮咚叮咚地落在院子的花盆里,后来这秋雨越下越大,水声也就大了。她醒过来,见屋子里阴暗暗的,以为还是清晨,便拉开窗帘去瞧,才发现秋雨涤过庭院,已然落花满地。看向立式座钟,指针已指向罗马数字的十点了。   她一向习惯早起,有点后悔白白浪费了光阴,便赶忙去换衣洗漱。她脑后挽起利落的马尾,随身带的衣物不多,就随便换了一件厚些的素色长裙。方才打开门,就听见楼下客厅里孩子的欢笑声。下了楼,只见家庸和两个西式打扮的侍者玩得正开心,就笑道:“家庸,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家庸放下手里的玩具火车,蹦蹦跳跳地过来:“才不早呢,素弦姑姑起得晚了,我都玩了好一会儿了。”   她看到窗外灰蒙的天色,担心地问道:“有没有多穿一点?这天气不好,车子容易打滑,不该出门的。”   家庸道:“是二叔打电话叫我过来玩的!”   她明白霍裔风用心良苦,她喜欢家庸,他就叫他来这里,好叫她不烦闷。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问:“家庸和谁一起来的呢?”她有些担心,并不想见到霍夫人,那个面色威严高高在上的旗袍女人。   “是爸爸带我来的,他去洋行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笑吟吟道:“家庸想吃什么点心,素弦姑姑给你做。”   家庸拉着她的手嗔道:“不嘛,我要姑姑陪我玩。”   素弦便脱下便鞋,斜着双膝跪坐在地毯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玩耍,家庸很开心地嚷着要她帮忙摆塑料的火车轨道,她也就笑呵呵地照做。   时光在惬意中悄然流逝,她带着家庸吃过午饭,就到三楼的大阳台上看雨。家庸脚底垫着一只小板凳,两个人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凝望着同一个方向。原来淘气的孩童也会有静立沉思的时候。后来家庸困了,小手不停揉着眼睛,她便把他抱到卧室去睡觉。孩子长得壮实,她抱起来有点吃力。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甜安稳,嘴角还不时有口水淌出来。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她一只手撑着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由就产生一种由衷的羡慕。   家庸,如果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软肋”,那就说明她真心的爱他,用生命去爱的那种。所以,你就是我最大的软肋。   她不知不觉随他进入梦乡,嘴角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下午霍裔凡来接家庸,女侍说小少爷在大卧室睡着,他以为只有孩子一个人,没有多想便轻轻推门进去,却见素弦半侧着身子面向家庸,一只手松松地勾着他的小手指,家庸的睡姿向来随意,身子歪斜着小脑袋靠向素弦,那只手指却一直没有松开,两个人都睡得很熟。   这一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撩拨起他心里的那股情愫,他突然被这种和谐深深打动。他与妻子没有感情基础,这些年更是渐渐冷淡,凤盏认为家庸的生母占据了丈夫全部的心,导致自己婚姻不幸,因而对这个孩子没有一丝好感,更不要提去尽做母亲的职责。儿子向来与父亲亲昵,但是母亲的循循善诱和温柔教导是他所替代不了的。   也好,她总是要嫁进霍家来的,家庸和二婶亲,也许便能弥补之前情感上的缺憾吧。   她忽然醒了过来,看见霍裔凡在一旁站着就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起了身:“大少爷,来接家庸吧。他还没醒,再等一会儿吧,天气冷,这么出去容易着凉。”   他微一点头:“嗯,不着急。”   他去了二弟的卧室,不久素弦领着睡眼惺忪的家庸进来,他看孩子包裹得严实,像个棉花包似的,便笑道:“还是你的素弦姑姑细心。”   家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拉着爸爸西服的衣襟道:“爸爸我不想回去,我想住在这里,还没吃樱桃羹呢,我还要素弦姑姑晚上讲故事给我听。”   霍裔凡无奈摇头:“小孩子要听话,明天谭先生还要给你上课呢。”   家庸就往素弦的身后躲,一副小可怜样儿央求着:“素弦姑姑,我吃完樱桃羹再走好不好?你跟我爸爸说说嘛。”   一旁的霍裔风见素弦为难,便道:“大哥,就让着孩子吧,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素弦便道:“姑姑现在去端,家庸在这乖乖等着。”   霍裔凡眼看着她出去,便问:“张晋元的案子怎么样了?”   霍裔风道:“目前证据不足,只能将他暂时押着。过几天若还是找不到切实证据,也只好将他放了。”   霍裔凡道:“我倒希望那一天赶快到来,大家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霍裔风严肃道:“凡事讲究证据,是他做的,他抵赖不掉。就算他是素弦的兄长,我也绝不姑息。”   霍裔凡知道他性子执拗,一直有所担心,便道:“你也该考虑素弦的感受,如果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对你对她都好。”   霍裔风突然就提高了嗓音:“我在警察局待的三四年间,办案多少尚且不谈,各式各样的人却见得多了。凭他张晋元再油嘴滑舌,百般狡辩,却也逃不脱我的法眼!”他见大哥眼色不对,望向门口,素弦正端着个托盘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   家庸欢快地跑过去,她又恢复了柔和的神色,拉着他到大桌旁,帮他解开外衣的扣子,围上白色围嘴。   “这是小勺子,拿好。刚叫人热了一下,小心烫口。”她的眼光始终落在家庸身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看了也就开心。   她突然觉得屋子里气氛静默得古怪,便抬起头来,正与霍裔凡目光相对。她从他眼神里读到一丝隐秘的柔情,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重新低下头去,心里不知怎的却泛起波澜。   她一直把家庸送到汽车上,依依不舍地与他挥手作别。一旁的霍裔凡突然道:“素弦,其实裔风有的时候脾气很犟,但也只是暂时的。他心里有你,定然不会不管你哥哥。方才他的话有些过,你可不要往心里去。”   她淡然一笑:“不会,怎么会呢。”   霍裔凡道:“那样便好。家庸那么喜欢你,早就盼着你到我们家来呢。”   她试探着问道:“大少奶奶,她不太关心家庸,是么?”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说,于是素弦又问:“大少爷内心深处,是不是一直藏有那个画画的姑娘呢?”   她冷不丁这么一问,他感到猝不及防,就道:“今天怎么想起说这些了呢。”   素弦歉意一笑:”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大少奶奶是个好人,你应该好好对她。”也不等他回答,又道:“大少爷上车吧,我这便回去了。”   霍裔凡有些捉摸不透,但见她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轻松表情,有些话到了嘴边,发现说出来是不合适的,也就点了点头,便上车去了。   她把果绿色的油纸伞立在门厅的过道上,又回到霍裔风的卧室,见他手插在兜里站在阳台上,便问:“怎么一天都不见你?今天好些了么?”   他没有回头,道:“你没看见我,和家庸玩得正好,我倒是看见你了。”   她站在他身后:“谢谢你叫家庸来陪我。”   他转过身,惬意地背靠着窗栏:“方才看你和大哥在雨里聊着天,他都说什么了?”   “他叫我好好照顾你……”素弦顿了一下,“还叫我别跟你置气。你大哥对你很好,事事都为你着想。”   “是啊,”他道,“我们哥俩从小感情就很深厚,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他总是尽到做兄长的职责,什么都让着我。我小时候好斗,总爱惹事端,也是他帮我摆平,还帮我隐瞒着不告诉爹。大哥这几年表面风光,内心却很苦,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亦走到阳台上,面向窗外,道:“上一次大少爷对我说过,从前他为了那个画画的姑娘,跟家里闹得很僵。想来,这一直是他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吧。”   他道:“听说那个姑娘叫素心,大哥与她情投意合,只可惜我家规矩严苛,爹娘不可能接受她。他从前很喜欢画画,可他现在再也不画了,只是偶尔写写字。”顿了顿,又道:“其实家庸就是素心生的。现在你明白,我大嫂为什么不喜欢家庸了吧。”   他对她倒也不隐瞒这些,她叹了口气:“可惜啊。你说一个人太痴情,会不会就是件不好的事。倘若流年可以治愈情殇,他也不至于活得如此辛苦。”   他意味深长地道:“那是因为她是一个值得去爱,并且值得永远爱下去的女子。不论远近,不论死生,都不可以阻止他去爱她。”他说这些的时候很认真,也很肃重,仿佛不只在说大哥和素心一样。   她转过头:“那个叫素心的姑娘,她死了么?”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听我娘说,是一个妇人把襁褓中的家庸送到府上的,据她说,素心病得很重,再也养不起这个孩子,就给送来了。后来我哥知道了,带着一众小厮满大街寻找那个妇人,却一无所获。”   胡言!一派胡言!他们抢了孩子,烧死她们孤儿寡母,然后还编造这样一个恬不知耻的谎言,把脏水泼到姐姐身上!   他看到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情绪似乎有变,便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她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妙的侦查工具,自己不可以再被他疑心了!   “下午睡得多了,有点头痛。”她没有再看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帘外的雨幕。   翌日,因为明天就到了中秋节了,别墅里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是警局霍裔风的下属,还有一些霍家生意上的伙伴。素弦没有事做,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看书,听听古典音乐。下午一个女侍来问,说是有一个自称青苹的女子,说是她的丫鬟,来给她送些衣物。她便叫女侍带她进来。   青苹满面阴郁地走进来,也不说话,随手便把布包袱丢在椅子上。素弦扬手叫女侍出去,锁上门道:“哥哥的事,你都听说了吧。我现在也在想办法,霍家这边也帮衬着,你不必太担心。”   当下再无外人,青苹心里憋着火,也懒得跟她客气,便掐起腰一副训斥的口气:“好一个想办法,你倒是想啊!大少爷被关了两天了,你倒是在这大别墅里住得悠闲,怎么着,乐不思蜀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拿大少爷当作跳板,如今水到渠成,你也马上要飞上枝头了,你是不是巴不得大少爷早点完蛋,你好甩了他,开开心心做你的少奶奶去?呸!你这是白日做梦!我青苹还在这里呢,有我在,你就休想称心如意了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告诉霍总长去,被霍大少爷抛弃的那个画画的女人,就是你素弦的亲姐姐!你是来干什么的,他再蠢也该想得到了!”   素弦平静地坐着,听她发泄了一通,缓缓道:“愚蠢的人是你。我要是你,这会儿在这个地方,就会懂得收气敛声,哪怕是做做样子,也绝不让人拾去话柄,反而害死自己的主子。”   她这样冷静,却又似在嘲讽,如此反倒激怒了青苹,她一个箭步便过来,只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向后旋即一扭,素弦便被她制住无法动弹。青苹恨恨地咬着牙,在她耳边道:“听着,我的耐心有限。三天时间,就三天,你救不出大少爷,咱们就鱼死网破!”   素弦知她头脑简单,这样被她扭着,面部几乎要贴到桌子,却也不惊慌,只斜目瞪向她:“三天?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大少爷,他给你几天?”   青苹被她这么一问,倒有些愣神,心里一想却也在理,大少爷尚未脱险,自己也不宜草率主张,便渐渐松了手,冷声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素弦揉着被扭痛的手腕:“跟在大少爷身边这么久,他没有教会你少安毋躁这个道理么?”如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她拉过青苹的手,引她到皮沙发上坐下。青苹不明就里,愣愣地看着她。   素弦压低了声道:“毕竟你我是一条船上的,我有个计划,想听听你的意见。”见青苹满面疑问,又道:“我想清楚了,我不能嫁给霍裔风。他心思太深,我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成,反倒要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我想取消原来的计划,现下哥哥不在,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青苹一惊,差点从沙发上跳起:“你又不嫁给他了?那你嫁给谁去?”   素弦四下一望,小声道:“反正就是不能嫁给他,而且不能离他太近。怎么办?”   “要接近霍家,还不能离霍裔风太近……”青苹口中嘟囔着,尚未拎清楚头绪,便随口道:“那就让霍裔风离开霍家,不就得了?”   她本就没想从青苹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建议,眼下看她满脸茫然,心想也罢,便打发她先回去。临走前又是好一番叮嘱,生怕她莽撞妨事。   当然,她自己也既没有合情打算,更无可倾心交谈之人,仍旧坐回藤椅上看书去,但也没看进去几行字。她又想起青苹,这丫头空有一身武艺,却是一根筋直来直去。不过冷不丁地蹦出几句话来,叫那心思复杂喜欢多虑的人听去,却也不能不叹服。比方说她上次见了那个妓女玉蔻,心生恨意头脑发热,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青苹的话就能使她冷静下来。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让霍裔风离开霍家”?素弦现在想来,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却是个唯一的解决方法。可她不是孔明,霍裔风也并非庸辈,作何打算?谈何容易?   第二十一章 酒孤斟思念成痴,愁自遣爱不由人(上)   这日正值中秋佳节,因霍裔风在枫港别墅养伤,团圆饭便在这里吃了。既是家庭聚会,摆的是皆是普通家常菜肴。素弦尚未过门,也被认作是霍家的一份子,在霍裔风身旁陪着。霍老爷话不多,对这个未来的二儿媳妇倒也客气,只叫她不要拘谨。霍太太却是不冷不热,与儿女们唠扯着家常,目光始终没有瞟过她。素弦左手边坐着咏荷,当下也是谈笑自如,却是许久以来都未曾跟她说过话了。素弦只半低着头坐着,心里也觉得别扭,生怕自己哪里举止不妥,叫人嫌隙。霍裔风时不时地给她夹着菜,她怕太太不高兴,就劝着他不要喝酒。   家庸吃着最喜爱的樱桃羹,突然抬头问道:“奶奶,二叔什么时候才能把素弦姑姑娶进门啊?我都等不及了呢。”   霍太太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抚着小孙子的脑袋瓜,又笑开了道:“这孩子,你二叔娶媳妇,又不是你娶媳妇,你着什么急啊?”   家庸撒着娇嚷道:“不嘛,我就要素弦姑姑陪我玩。”   大少奶奶看了一眼素弦,素弦觉得尴尬,只盯着桌布的一角,这时只听霍老爷道:“我看便抓紧办吧。秀缇,你下个月挑个好日子,咱们霍家也好久没办喜事了。”   霍太太收起笑容,递了个眼色过去,霍老爷又道:“听说张先生被警局扣住了,裔风,你赶快去打点一下,叫他们早点放人。”他知道这事对于儿子不难,只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霍裔风顿时就欲反驳,他大哥接话道:“爹,这事也急不得,老二他正在想办法。”说罢便肃着面孔,给二弟使了个眼色。   素弦见张晋元的事弄得饭桌上气氛骤降,便起身道:“老爷,太太,这大过节的,说这些反倒扫兴。上午我去见了哥哥,他精神很好,还叫我向您二老问好呢。今天是团圆节,裔风不能喝酒,我代他敬您二老一杯,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霍裔风见状扶了她一下,小声道:“别逞强。”   霍老爷点着头,笑眯眯道:“素弦是个懂事的姑娘,以后一定是风儿的贤内助。”又对夫人道:“你看,老二和素弦郎才女貌,多配啊。”   霍太太嘴角一扬,却说不上笑与不笑:“老二,你的意思呢?”   一直没开口的咏荷突然接话道:“娘,这还用问么,二哥巴不得今儿个布置张罗,明天就办喜事呢。”   霍裔风对这个妹妹也很无奈,站起来郑重道:“爹,娘,我先把警局的事处理好,再向素弦求婚。”   霍太太听他这样一说自然满意,看向老爷却是面色骤阴,便劝道:“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由他去吧。”   这日晚间天色阴沉,只挂着一圈昏黄月晕,似有烟雾缭绕,淡蒙蒙的看不清楚。等着赏月的人大感扫兴,便都去睡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素弦睡不着,就到二楼的主书房去取书,无意间看到一个黯淡人影,在二楼东面的阳台上背身站着。那幽阁灯光暗沉,他孤零零的背影散着凉意,不由叫人心颤。她走近了去,才看见他手里是一个瓷酒瓶儿,像权杖那般用力握着。她以为是霍裔风,就轻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那人怔了一下,回过头来却是霍裔凡。他眼神不若平时那般淡然,却饱含痴意深望着她。她觉得古怪,心里一阵不安,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裔风。”又道:“我回去了,大少爷早点休息。”转了身心还在砰砰跳,便快步往回走,他几步追了上来,却是从背后深深地抱住了她!   他的双臂紧紧地将她环绕,生怕她下一秒便要飞走似的,然而他的双手仍在微微发颤,心脏跳得几乎要从胸膛跃出,这一刻他无法自控,但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留住她,哪怕将她融化在骨血里,他也要留住她!   他的思想已然凌乱如麻,她柔软的身体透着淡淡幽香,他宁愿就此贪婪地沉溺,只喃喃唤道:“素心,别走……不要离开我……”   他满身的酒气,又那样用力,直把她的双臂勒得生疼麻木,他强烈的痛苦情绪就这样传染给她,没有一丝保留。她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又渐渐不再挣扎,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只怔忡着任他抱着,却也忘记了自己在他怀里。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是来讨债的,她不是姐姐的替身,不会再给他任何后悔的机会!这一刻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清冷的声音道:“大少爷,我是素弦,不是素心。”   他却似没有听见,将她拥在面前,一双灼热的眼瞳紧紧锁住她:“素心,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都是我的错……再也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好不好?”   他几乎是乞求的口气,她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卑微地求着一个女人,乞求她哪怕半分的怜悯和施舍!他如此沉沦,任她心肠再硬也不会没有一丝恻隐!   但那只是忽而一瞬的恻隐,上天赋予她身为女人与生俱来的怜悯!她胸中陡然腾起一股愤慨,冷峻的眸光甩向他,是比深寒更加寒冷的漠然!   晚了,太晚了!她心中恨意骤起,死死地咬着唇,闪着锐利锋芒的目光直直刺到他心里去,可他情痴深重,他知道她在责怪他的自私与绝情,她绝不会轻易就此原谅了他!他突然就像着了魔似的,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唇齿也不清了:“素心,我带你去看家庸,我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他长得很好,很聪明……你看了一定会喜欢,那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我们一家三口,还可以重新开始,相信我……”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便要强拉着她走,她生怕动静一大会惹来事端,也不敢出声,只是竭力想从他手里逃脱,一不小心却跌倒在地板上,他酒醉身子不稳,亦重重摔倒,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慌忙去搀扶她……   “大哥?”   她听到后方不远有人低声问着,慌忙带着泪音唤道:“裔风!”霍裔风跑过来,素弦吓得躲到他身后,霍裔凡醉意正浓,仍旧不肯罢手,一把便推开二弟:“你让开!”抓住素弦的手臂,又痴痴道:“素心,求你,不要拒绝我,素心……”   霍裔风见状死死制住他的肩膀,劝道:“大哥,你喝多了,她是素弦……”   这时几个侍者听见响动,也赶紧过来,帮着二少爷把大少爷送回房去。素弦这才松下一口气来,转念一寻思,却又不知霍裔风见此一幕会作何感想,心里便惴惴不安,也只得先回房去。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仍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不由百感交集。忽听有人轻轻敲着门,便起身去开。   霍裔风一进门便担心地问道:“方才大哥吓到你了,没事吧?别怕,大哥只是喝多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刚才确实有点害怕,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又道:“大哥不是那样的人,素弦,你别往心里去。中秋团圆之夜,他是太想念素心了,才会把你误认作她,你千万别生气。”   想不到他们兄弟彼此信任有加,他非但不多想,反而来劝慰自己。她笑了一下:“我晓得,只是觉得有点突然而已。”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胳膊。   霍裔风便道:“晚上多盖点被子,要是冷就叫女侍来开暖气。”   她凝望着琉璃灯罩下的幽幽暗光,片刻道:“今晚是月圆的日子,可是看不到月亮。”   她转过身来,嘴角流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裔风,你知道我现在想些什么吗?”   他明白她为她哥哥的事忧心,但他心意已决,突然就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她。   她继续道:“我看得出来,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外人莫敢相比。想到哥哥他还在狱中煎熬,我睡不踏实,食不知味,你也能够理解,对吗?”   “素弦……”   她迎着他怅惘的目光,语气沉稳道:“我再也不敢求你放人,我知道那只是徒劳。可是你知道么,裔风,我在想,我们尚未成婚,便有如此多的意见不合,我真的很为以后的日子担心。是的,裔风,我知道你很爱我,这一点我丝毫不会怀疑。可是我真的怕,怕将来我们之间分歧越来越大,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够了!”他面色阴郁,突然就打断了她,大声道:“这只是你的胡思乱想!关于张晋元的事,绝不是你口中说的那般严重!”   她早料到他会作如此反应,因而并不惊讶,只缓缓背过身去:“或许吧。”   他厉声道:“素弦,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她淡然道:“不敢,我怎么敢。”说罢便重重叹了口气,“霍总长只撂下一句话,素弦便一步都踏不出这别墅去,倘若真打了威胁你的主意,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呢。”   她语气清淡,却让他觉得似在嘲讽,怒意便更甚:“你想怎么样?要我立马放了张晋元,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对,这本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但我明白地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   她顿时感到刺骨的凉意袭来,身子微微一颤,强忍着满腹的委屈转过身来,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差一点便要流下去,却是扑通一声,便跪在他面前,膝盖沉重地撞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他面色坚毅、高高在上,她只能眸光凄凉地仰视着他。   “如果我求你呢?我求你……”   他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乞求他,而今这一幕却真实地发生了。此时此刻,他完全懵了,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糊涂,这难道就是上天给他的考验么?   她为了求他而放弃掉尊严,就这么跪着,跪在他的脚下,可这场博弈,输掉的人,是他霍裔风啊!他拒绝她,就葬送了曾经心心念念所追求的、美好的一切,他舍得么?他敢么?   “你,不要逼我!”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滚滚而来的怒意,一把便将她横抱起来,发泄般地扔在床上,他胡乱松了下自己的领带,扯开领口的扣子,便不顾一切地向她扑去!在一个仲夏夜曾经有一次美妙的情不自禁,他的理智占了上风,但是现在遏制不住的怒意让他的理智瞬间荡然无存!他撕扯着她的衣襟,疯狂地吻在她的唇上、面颊、颈上,他要占有她,他不可以被她打败!   然而他渐渐感到她的顺从,她就那么认命地躺着,任由他肆意发泄,他突然感到一种空荡荡的悲哀,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塌陷了,那一团火烧得再旺,面对的是她,也黯然熄了、败了!伤到她心死,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幽暗的灯光下她紧闭着双眼,她的泪滴顺着眼角流下,落在雪缎的被面上。他突然感到胸前一阵剧痛,翻身倒下,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方才从惊惧中抽身出来,战战兢兢地缩到床边一角,这才看到他手掌用力按住的地方,淌下一串暗红的血滴!   她慌慌张张下了床,鞋子也来不及穿,就要唤人,却是被他追上来一把拽住:“你要去哪儿!不能去!”   她看着他浓眉深锁,表情痛苦,慌忙道:“我去叫医生来!”   他却是不容置否的命令口气:“不许去!你这样一去,说不清楚,我娘一定要怪罪!”见她进退两难,又缓了口气:“不太疼,我先回去,明天天亮了再说。”他微一点头,那目光却是异常坚定,就像是非要叫她信服不可。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去双臂环住他:“对不起,裔风,对不起……”   她在心里早就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她对不起他的事情太多了,耗去这一辈子,许是恐怕下一辈子,才能偿还?   第二十二章 酒孤斟思念成痴,愁自遣爱不由人(下)   她哭得那样伤心,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浸透他的衬衣,他感到后背滑腻的凉。他一时也就懵了,哪里还顾得了伤口的疼痛,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安抚她。后来她在他臂弯里悄然睡去,他帮她把被子盖好,又在她身旁守了一会儿。他用绸帕小心地拭去她面庞的泪痕,熟睡的她还在断断续续地轻声抽噎着。他恍然间感到她心里背负着无比沉重的压力,而方才则是一场毫无保留的彻底释放。他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是她把自己视作心灵的依靠,如他所认为的那样,她是一株纯洁雅致的雪白山茶,而他早就在心底下定决心,要做她坚强的大树和无比忠诚的守护园丁。他心里不知不觉已被深深触动,情到浓处,低下头去,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褪下内衫,小心地揭开纱布来看,血块已凝结,也没有方才那么疼了,便把这事暂且抛在脑后。翌日一家人围坐在一桌吃早餐,霍裔凡没有来,说是还没起床。素弦担心他的伤势,几次欲言又止,见他吃起饭来动作自如,才稍稍放下心来。餐毕她还想问问他进一步确认,家庸闹着要去花园,她拗不过他,只好跟咏荷带着他一道去了。霍裔风因是父亲叫他陪着下棋,正觉无聊,父子俩便兴致勃勃地杀将起来。   过了不多会儿,有个女侍来叫,说是太太让他马上回卧室去。霍裔风觉得莫名其妙,只得先放下手里的棋子。进了屋,却见母亲一脸严肃,招手叫他上前去,待他走近了,才压低了声道:“我问你,昨天你是不是和素弦……”话说到这就很隐晦了,霍裔风却是一副玩笑的样子:“娘,你说清楚些,我不大明白。”   太太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拧着他的耳朵,但记挂他有伤在身,只凤目一挑:“少跟我在这装蒜!赶快给我老实交代,素弦床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别说跟你没关系,早晨下人跟我说了,你昨晚大半夜的才从她房里出来。”   霍裔风心里早有预感,不慌不忙道:“娘,你怎么随便到她的房间去呢?这样不好。”   霍太太白了他一眼:“这是我们霍家的地盘,我有何进不得?你说说你,怎就这么沉不住气呢?我看得出来,你不愿让张晋元脱身,我也巴不得那个外来户早点完蛋。可你现在又和素弦不清不楚的,她又有话柄拿你了不是?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是你的亲娘,今儿你非得给我交个底不可。”   霍裔风哭笑不得:“娘,做儿子的哪有什么底藏着掖着的。我只问娘一句话,你信儿子不信?”   霍太太皱了皱眉:“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信你信谁的?”   霍裔风见她口气软下来,便搂起她肩膀,好话劝道:“那样便好。娘,相信我,儿子不是的没分寸的人,在没结婚之前,我跟素弦之间一定是清白的。至于张晋元,现在放了他还为时过早。可是他妹妹,我是要定了的。”   霍太太也是恨铁不成钢,瞥他一眼道:“还说什么‘为时过早’?昨儿个你爹已经给龚局长打电话了,叫他速速放人,要多少钱我们霍家来付。你说你爹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早说你会不愿意,你爹却也固执……”   正巴巴数落着老爷的不是,霍裔风吃惊不小,匆忙便下了楼去,她赶忙跟在后面忙唤:“哎,风儿,你可别着急啊……”   霍裔风冲到父亲面前,也顾不上冲撞了,质问的口气道:“爹,你让龚局长放了张晋元,是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才是警局的副总长!”   霍彦臣也不发话,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又拿过他的一颗白子,琢磨了片刻,方将棋子落下。霍太太这时也赶了过来,推了一下儿子:“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懂礼数,不可以这么跟你爹说话。”   霍彦臣这时才慢条斯理道:“方才你不在,你看我帮你下的这几步棋,可还满意?要是你自己来,怕是要被我吃掉一大片。”   霍裔风知他一语双关,当下只得暂且忍下,耐着性子坐下来道:“爹,你知不知道,张晋元犯的是国宝走私大案,对方又是日本人,当前局势这么紧张,这可绝非一般的小偷小盗啊。曹督军已然下了命令,要我们务必把罪犯一网打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了他,恐怕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霍太太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吓坏了,忙道:“啊呀!那可怎么办?我们风儿岂不是要遭殃了么?”   霍彦臣缓缓道:“张晋元充其量,不过是个牵头的,不过是个普通商人,还能有什么背景?况且只有口供,尚不足以定罪。你啊,在官场混到将近第三个年头,还是个榆木脑袋死心眼儿,若是能及得上你哥哥一半,也不至于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你操心。眼下煤矿的批文就要下来了,陶家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张晋元倒了,对我们可有好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记住,只有霍氏的利益,才是你此生的最高利益。”   作为长辈和一家之长,父亲一向是这么教导他的,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也从来不敢有丝毫异议。但是作为成年人,他具有成熟的思想和认知,不可能臣服于父辈的精神桎梏。   霍彦臣虽然瘫痪多年,生意上的事务插手不多,但他早年驰骋商场,省内外以至大江两岸都颇有名望,因此说起话来也还是掷地有声。有了龚局长帮忙,案底被抹,张晋元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临江晚报上还特地刊登了一份道歉声明。他一获自由,便备了厚礼上霍家登门道谢,霍家二老也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他。于是霍、张两家联姻的事被顺水推舟地提起。   霍太太现下别无选择,只能认了这门亲事。想到孙辈人丁不旺,心想儿媳妇早进门也是进,晚进门也得进,便道:“素弦还在念书吧,早点退学,我们也好赶年前把婚礼办了。”   张晋元道:“素弦明年初就毕业了,也不差这点工夫,她想把书念完,我也赞成。不知老爷、夫人,可有意见?”   霍太太面露不悦:“她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这书还有必要读么?女人家识得几个字也罢了,难不成还靠她中个状元来,光耀门楣不成?我看还是早日把学退了的好,我们风儿腊月就二十三了,我还指望明年抱上孙子呢。”   早先素弦便对霍裔风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虽然也想能够尽快娶她,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何况他一向尊重她的想法,当下便解围道:“爹,娘,我和素弦也商量过了,这婚事不急一时。这段时间养伤,局里有不少事等着我解决,明年春天再办正好。”   霍太太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坚持己见,心里却在想,这夜长梦多的道理,他们年轻人可懂不得。却也巴不得这几个月再生点什么变故,好将这婚事搅黄了。   此后的一段日子倒也风平浪静,素弦重新回到城南小学教音乐课,霍裔风一有闲暇就去接她,一来二去,孩子们都认识了这位眉目俊朗风度翩翩的大哥哥。他有时候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教起学生来神情专注,仪态端庄,那是一种别有风韵的美,他不由得就看痴了。那前排的小孩子淘气,见了他便指着嚷道:“老师,那个坏哥哥又来了呢!”   素弦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绯红,挥了挥手叫他先走,他却大摇大摆地进来,坐在后排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和孩子们一同听她上课,课堂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直弄得她哭笑不得,却拿他这个孩子气的“总长大人”没有一点办法。   他们经常并肩走在黄叶铺就的林间小道,走上横亘江面的跨江铁桥。天边一抹胭脂斜阳的映衬下,遥望飒飒秋风吹皱一江碧水,鸿雁声声向南成双飞去。他注意到她的脸冻得有些红,就搓热了手悄然捧在她的脸上,她吓了一跳,又笑盈盈地看着他,眸子里柔柔的蜜意直沁到他的骨子里去。岁月静好,幸福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幸福从来不是永恒,只是它太过宝贵,叫人恍惚间生了错觉,以为那就是永恒。   他们时常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看腻了,就到戏园子里听折子戏。有时候家庸也嚷着要去,他只好带上他一起。小孩子淘气坐不住,总爱闹腾,素弦总是很耐心地由着他。家庸看了一半电影,闹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她便笑呵呵地带他出来。家庸看戏时,喜欢溜到后台去一探究竟,她总是叫他跟着,以防意外发生。他们挽着家庸的手走在街上,路人眼里他们便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他开始并没在意,旁人羡慕的目光多了,他突然发觉这是一种绝妙的享受,慢慢的也喜欢带侄子出来玩了。   有一次他们带着家庸逛街,正巧碰上霍裔凡。自别墅那夜发生的一幕过后,素弦见到他总觉得心里结着个疙瘩,不大自在,霍裔凡却是态度一如往常,许是酒一醒,诸事都抛到脑后去了。   家庸欢喜地奔过来扑到爸爸怀里,举着手里的海蓝色风车:“爸爸快看,这是二叔买给我的,素弦姑姑给我选的!”   霍裔凡却是严肃道:“家庸乖,以后不要缠着二叔和素弦姑姑了,听到没有?”   霍裔风见他板起面孔,却也不觉得是件大不了的事,笑道:“大哥,不妨事,我们家庸是开心果,素弦姑姑喜欢家庸,对不对?”   霍裔凡面露难色,道:“最近老师请假,凤盏教他习字,母子两个处得不错,二弟,你就当帮大哥的忙,好不好?”   家庸听见了嚷道:“不嘛,我不喜欢妈妈!昨天我没写好,她拿戒尺打得我好疼,我再也不要让妈妈教我了!”   素弦弯下腰拿起他的小手:“姑姑看看。”家庸却道:“不是在手心,妈妈打到我后背了,现在还疼呢!”   孩子穿的厚实,她急着查看他的伤势,轻轻一掀衣服孩子就喊疼。她也知道家庸见她心疼,有着些许夸张的成分,但他是姐姐的骨肉,她唯一的亲人,怎能叫一个外人说打就打了?瞪了一眼霍裔凡,目光异常犀利。   后来带家庸到文森特的医馆去看,果真在孩子的小脊背上发现了两道几寸长的淤青,因是没伤到骨头,只开了些药便回去了。这本是他们的家事,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道,但霍裔凡含着歉意对她道:“对不起,我回去一定好好跟凤盏谈。”   他既如此,她还能说什么?现在她是张家小姐,是他弟弟的未婚妻,她的保护欲再强烈,也没人赋予她那样的权利。   腊月十二便是霍裔风的生日,霍府提早一个礼拜便张罗起他的生日宴来,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年节。一天傍晚,在咖啡厅的雅座,伴着小提琴悠扬婉转的旋律,霍裔风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长条状的绛色烫金锦盒,笑眯眯道:“送给你,打开看看。”   素弦随意瞄了一眼:“是项链,还是挂坠?”   霍裔风见她这么快便猜到了,不好意思道:“以前总琢磨着送你什么礼物,那些个金玉首饰太俗,所以总送些盆景啊,雕刻啊,鲜花啊,都是些价值不大的玩意儿。昨天我挑了好久,才挑到这一样,可是费了许多心思呢。”   她笑道:“我偏喜欢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打开锦盒,原来是一条细细的刻丝银链,下端缀一颗圆滑莹润的半透明琉璃珠,在摇曳烛光的映衬下,耀着月光般的神秘光泽。她端详了许久,才缓缓道:“真漂亮。你帮我戴上吧。”   他站起身,轻轻撩起她如云的秀发,将挂坠绕过她白腻的颈,仔细地搭上搭扣。她转过来,笑眼看向他:“好不好看?”   他说:“它叫做‘素月晴风’,我想了好久,脑袋都快想破,才琢磨出这个名字来。怎么样,喜不喜欢?”   她眸光一转:“这个名字好奇怪。”对他俏皮可爱地一笑:”不过我很喜欢。“   柔美的灯光映衬下,她美得那样不真实,忽略了四周的一切,他的眼里只有她。一如故事里的希腊女神,又是艺术家最精心的创作,她眸光里充盈着浓腻的情感,却又再不经意间,掠过一缕淡淡的惆怅。   她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笑着道:“怎么突然就想起来送我礼物了呢?还是这样贵重的礼物。”   霍裔风笑道:“马上便到我的生日了,想来你的礼物一定不凡,我得先送你点什么,不能输给女孩子啊。”   她佯装着不高兴,道:“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为你准备,也不差我一个。”   霍裔风却是深情地道:“如果我可以选择,宁愿只和你相守在一起,有你给我煮一碗长寿面,足矣。”   他对她情深似海,而她心里背负得太多太多,就快要承受不起,以至轰然崩塌了。一时她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不敢直视他深情的双眸,心虚地低下头去。   他只当她被感动了,女孩子家很容易会被感动的,就轻声道:“答应我,以后每当看到‘素月晴风’,你都要想起送它的人,好吗?”   她心里陡然一颤,一种极其强烈的恐慌感骤然而至!为什么,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呢?这样说绝非是个好兆头啊!或许以后的日子,她也只能看着这挂坠,惆怅满怀地睹物思人了。她不是无心相惜,却只能选择放任这葱翠年华,随波远去,也不敢挥手作别,因为她无颜纪念,这被她亲手捻灭的,奄奄一息的爱情。   第二卷 寒露凝   第二十三章 雪掩落梅,寒烟碎影里、断送了谁(一)   霍裔风生日这天,本是晚间开宴,素弦下午就到了霍家,果真是不同于平常,丫鬟小厮们皆是里里外外地来去忙碌着。霍太太换了一身新剪裁的重绛色织锦旗袍,发型也重新烫了,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素弦陪着两位老人闲唠了一会儿,便要去厨房里打点,说是给霍裔风一个惊喜。霍老爷便道:“素弦是客,这样不妥吧。”   素弦笑了笑道:“我是未过门的儿媳,老爷夫人只管把我当自家人,不必见外。”   大少奶奶也随口道:“是呢,就差改口了。素弦妹妹明年一过门,我们霍家就更热闹了。”   霍太太放下手中茶碗,白了她一眼道:“再热闹有什么用?若是再多几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那才是真的热闹。”   这话正戳到凤盏心尖,她素来忌惮婆婆,只咽了声不再多话。   素弦跟着霍管家到了大厨房的前厅,青苹早就挎着个竹篮在那儿候着,素弦便道:“这是我的丫鬟青苹,叫她来帮忙的,其余的人用不着。”   这管家是个俊朗青年,肤色匀净,身材颀长,一举一动皆散发出超乎同龄人的沉稳气质,也怪不得如此年轻,便做了堂堂霍家的总管。他微一点头,招手唤了个丫鬟过来,吩咐道:“香蕊,带青苹去那边准备。”又对素弦道:“给张小姐准备了小厨房,少了些人来人往,张小姐有什么吩咐,差人唤霍方便是。”   七年前,他还是霍裔凡的贴身小厮,留着青涩的小平头,嘴边一圈青胡茬刚刚冒尖。那时她还小,犹记得他撑着个破纸伞,鞋子、裤腿都湿透了,狼狈不堪地上门来,一开口便是浓重的临江方言:“我们大少爷在这里么?我来找他回去!”   他一定不记得她了吧,那时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梳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儿,一定还一脸的童稚。她一边这样东想西想,一边踱到厨房内间去,今天不知怎的,她的心总是跳个不停,对周围的人也更加留意。   青苹把篮子里大大小小的瓷罐、玻璃瓶等一一摆在案上,忽然就笑出了声:“你看啊,不过区区一个生日宴,搞得像总理大寿那般隆重,要是到了你们婚礼那天,还不得满城锣鼓喧天,礼乐齐奏,说不定还要大赦天下呢。”看着她立在一旁似神游天外,便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呀!”   素弦回过神来,肃着脸沉声道:“少说话,多做事。”   一直忙碌到傍晚,潋滟霞光透过小厨房的排气扇,斜斜地映在典雅的红漆橱柜上,乍一瞅过去还真是好看。唤来香蕊问道:“二少爷从警署回来了么?”   香蕊道:“还没有。”   于是素弦叫她先在厨房看着,自己从月亮门出去,穿过抄手游廊,又是一个宽敞的大院,栽种着一排梧桐和柏树,里面是一幢两层的旧式楼阁。她来过霍家几次,参观时也留意,但是到过的地方仅限于待客,因而对路径也不甚熟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老妈子在那里打扫,她也不愿多问,想了想还是先回去。她倒不是来参观的,却是来寻青苹的。青苹从厨房出去好一会儿了,她有些担心。   一转头,老远就看见霍管家在大门那里四下张望,见到她便跑过来:“晚宴快开始了,夫人叫我请张小姐过去。”   素弦略一点头:“我先回厨房看一下,马上就过去。”   方才走到厨房的前厅,便见青苹从另一侧的月亮门进来,低着头快步走过来,四下环视一番,向她微微颔了下首。她也就会了意,青苹身手敏捷,交代她的事应该不会出岔子。只是她去的时间过久,素弦想着到小厨房再向她细问,却不料霍裔凡什么时候来的,背身站立着不动,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发觉。她走过去一看,他正盯着她手绘的蛋糕图案发呆,于是笑道:“这是我随手画的,粗糙得很,大哥千万不要取笑。”   他抬头看向她,她对他温婉一笑,眼睛月牙似的一弯,露出浅浅的笑涡,那笑容真是美好。然而他没笑,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素弦,你怎么想到画这样一幅图案的?”   怎样的一幅图案?不过是幽溟山野,愔愔绿树,翠丝万缕,繁花星点。尤其那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木屋,在苍翠浓绿的掩映下倒像是一幢树房子,门前澄澈的溪水静静流淌,仿若那淡烟流年从尘世中剥离,只是这样淡淡地,淡淡地随波远去。让人不知不觉就产生冥想,盼着有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的木屋,篱笆院内一口水井,几畦菜地,种上许多花花草草,养上几只鸡鸭。两个人相伴相依,享着恬淡的日子,便是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幸福了。   他这样唐突问话,她却也并不惊讶,道:“裔风常跟我说,以后想到山里建这样一间木屋,远离喧嚣,就我们两个人生活。想来也是飘渺的梦,索性就画在蛋糕上,当个美好的念想。”   原来每一对恋人,都想要这样一间木屋,看淡了周围的一切,什么都不需要,只厮守在一起过日子。裔风和素弦如此,他和素心也一样。   七年前那个时候,他们在山谷里一起画画,素心就是这么说的,只要能和他相伴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即便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亦没有过于强烈的反应,仍然满怀期盼,期盼有一天真的可以那样生活。   可素心从来都没有画出一幅带有小木屋的画来,他劝她把脑海中的想象腾在纸上,然而她一直没有答应。他哪里知道,她心里没底,怕那画一画出来,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求便越发强烈,怀抱的希望越大,梦一旦碎了,心头的创伤恐怕便再也不会愈合。   素弦见他怔忡着,目光凝滞的样子,知道过去的痛苦回忆再一次漫上他的心头,便道:“对不起,大哥,裔风说你不喜欢画,我却没事先想到这点。”试探着又道:“大哥,我们去宴厅吧。”   这时霍裔风掀帘进来,笑道:“大哥也在啊。我一猜素弦就这里,做什么好吃的了,我要先看看。”说着便走近锅台欲探个究竟,素弦便伸臂挡着,娇声道:“现在看了,怎么还叫惊喜呢?”   霍裔风顺势便揽过她:“我等不及了,心里都琢磨一整天了呢。”   他们亲昵地挽着手出去,霍裔凡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来到宴厅,因霍裔风不喜张扬,也没有请外人,都是些霍家的大小亲戚。之前霍裔风受伤住院,素弦便与这些个三叔、大伯、表兄、堂弟等等见过,便大方地行了礼。开了席,一众丫鬟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各样精品菜式上桌,一旁霍管家报着菜目:“红焖汤汁烩香鸡,雪菜拆烩鲍鱼头,翡翠琼花雕碧玉……”色彩鲜丽,浓香四溢,光是看上一眼,便已大大勾起食欲。   最后上的是寿包、寿面等传统的做寿菜目,霍家是旧式的大家族,一向恪循传统,祖祖辈辈所传下的规矩自然不可怠慢。   众人一边享用,一边闲话家常,几个叔伯不停地给霍老爷敬酒,霍太太则是和女眷们唠扯着坊间闲话,期间搭带几句未过门的二儿媳妇,素弦也不感兴趣,她们问了,她便礼貌应答,其余话也不多。不经意地朝霍裔凡那边看去,余光里他似乎并不兴奋,坐在那里偶尔动几下筷箸,其余时间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凤盏劝他少喝些,他袖子一拂便把她推开,她流露出不悦的神情,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霍家的规矩是小孩子不能上桌的,素弦便小声问道:“裔风,家庸在房里么?”   霍裔风道:“放心,他自有人照管。”   说曹操曹操便到,家庸手里拿着个铃铛,蹦跳着跑进来,一头便扎到霍太太怀里:“奶奶,什么时候才能放烟花啊?我都等不及了呢!”   霍太太慈爱地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笑道:“看你猴急的样儿!告诉奶奶,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夹。”   家庸嗔道:“不嘛,我已经吃饱了。”又是跑到爸爸身边,摇着他的胳膊:“爸爸不要喝酒了嘛,家庸要看烟花。”   凤盏见状阴着脸道:“家庸别淘气,快过来。”见他嘟着小嘴看着自己,也不动弹,当下众人看着,怕被拂了面子,便把孩子强拉过来,又赔笑道:“这孩子叫他爸爸惯坏了,不懂事,叔叔伯伯可别见怪。”   家庸被她钳住手腕动不得,可怜兮兮的小眼神环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素弦身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凤盏顺着他的眼神也瞅过去,眼里掠过一丝怨意,怕众人觉得怪异,便起身行了个礼,抱歉道:“儿媳先带家庸回房去。”   霍老爷这时慢悠悠道:“他喜欢这里热闹,你带他回去作甚。”又道:“素弦啊,你做的甜点呢,再不端上来,我们可都肚子饱了。”   素弦忙道:“在灶上热着,马上上来。”便向霍管家略一示意,霍管家拍了拍手,青苹端着一个亮闪闪的银托盘上来。素弦拿出白丝帕绕在手指上,将那银闪闪的圆盖子缓缓掀起,浓绿茂密的草地,缀着五颜六色星星点点的花儿,突起的褐色小木屋,四周葱茏的绿树环绕,皆是幻境般的呈现在人们眼前。   在场人们皆啧啧赞叹,家庸迫不及待地就凑上去闻,而霍裔风更是惊喜不已,眼睛都发直了。那是他们的小木屋,她曾经无意间提起的小小心愿,现在就活灵活现地摆在他的眼前!   素弦装作不经意向霍裔凡瞟去,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蛋糕,似乎要用目光将它融化。她嘴角不自觉漾起一丝得意,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如今看来还算满意。   众人分食了蛋糕,霍二少爷的生日宴便告一段落。晚上在前门楼子宽敞的空地上,霍管家安排了人,燃起缤纷绚丽的各式烟花。冷寂的夜空被骤然点亮,一束束火树流星随着巨大的声响冲上天去,天女散花般开得别样璀璨。素弦就站在霍裔风的身边,微风吹起她淡黄围巾下的细流苏,随着她柔软的长发一同飘着。烟火腾起的那一刹那映红了她的美丽脸颊,这一刻他很想吻她,然而小侄子就在她身前靠着,她的手还紧紧地捂着他的耳朵。家庸开心地拍着手,她弯下腰在他耳边柔声说了些什么,于是家庸很开心地大声道:“我许的愿就是,希望素弦姑姑作我的妈妈!”   孩子话声很大,被凤盏听去了,心里便更是憋屈,气愤地瞪了素弦一眼,便转身去了,一时连礼数都抛在脑后。   素弦知道情况不妙,欲追去跟她解释,却见霍太太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不远,犹豫的当口只听她冷声道:“随她去,不要管她。”   过了一会儿小厮来报,说是有二少爷的电话,素弦便跟着他一道回去了。方踏进大厅,便见凤盏抱着臂独自在沙发上坐着,看上去颇为生气,素弦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和颜悦色道:“大嫂,真是对不住,我确实不是故意的。”   凤盏转过头,眉毛一挑,质问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罢休?”   素弦自责道:“我只是一时看烟花太兴奋了,就……就随口让孩子许个愿,却没想到家庸会那么说。”   凤盏哼了一声:“你解释这些个有用么?方才在饭桌上,要不是你,我怎会如此难堪,几乎下不来台?”   方才素弦巧手匠心,确实在长辈面前大出了一回风头,把她这房长媳置于尴尬境地,凤盏便更是心头不痛快,这会儿逮到话头,便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素弦也不反驳,放低了姿态道:“是,大嫂说的是。”   霍裔风接了电话从内室出来,见大嫂满面的怒意,一旁的素弦颔着首大气也不敢喘,连忙劝道:“大嫂,你千万别动气,素弦只是疼爱孩子,她的初衷并非如此。”   凤盏愈发地不高兴了:“老二,你少在这里和稀泥。你们将来也会有孩子,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挑拨我们母子关系?要不是你总把家庸带出去,他能现在连我这个亲生母亲,都一点不放在眼里?你不尊重我,就是不尊重你大哥!”   素弦见状赶忙把裔风劝到一边:“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霍裔风道:“是警局打来的,要我立刻去一趟。”   素弦道:“那你快去吧,小心一点。放心,这里我自会处理。”   这时太太也由大丫鬟朱翠搀着进来,听说儿子这么晚了还要到警局去,皱起眉道:“万事小心,快去快回。”又对素弦道:“现下这么晚了,张先生又出远门去了,便安排你在家里歇下吧。”招手示意凤盏过来:“带素弦去客房,你们妯娌两个也好多聊聊。素弦不熟悉我们家,你多给她介绍介绍。”   凤盏不敢怠慢,忙道:“娘,儿媳知道了,您尽管放心。”看了素弦一眼,也不言语,便径自向门厅去了。   第二十四章 雪掩落梅,寒烟碎影里、断送了谁(二)   素弦跟着凤盏一道,她的贴身丫鬟桃丹提着花灯跟在后面。绕过翡翠屏风,从船厅出来,穿过庭院的花廊便是一段石子路,然后沿着小池塘边的回廊走着。夜里寒气重,凤盏不自觉地把手往花貂皮的袖套里缩了缩,转头瞅了素弦一眼,见她黛青旗袍上只罩一件雪白的毛绒披肩,看起来很单薄,便随口道:“看来张先生也对你不怎么上心么。话说回来,这做兄长的和亲爹妈还是不能比的,要差了好一大截。”   素弦恭顺道:“哥哥忙着生意上的大小事情,我自己照顾自己,总有顾及不周的时候。”顿了片刻又道:“好在有裔风,他人细致,也很关心我。我却也不愿给他添麻烦,相互体谅便好。”   凤盏觉得她在拿他们夫妇不合的事讽刺她,她又向来是个嘴巴上不愿吃亏的主儿,本来渐消的怒火又陡然腾起来,一脸的愠色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裔凡他待我冷淡,连你这个外人现在都拿我消遣了么?”越说便越气愤,一双柳叶眉几乎拧了个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跟老二柔情蜜意的样子,人人赞你贤惠;把霍家长孙拉拢到你这来,连个小孩子都替你说话了,二弟妹这表面功夫做得可真不赖啊!”正气愤着,却看眼前这人只低眉顺眼听着,似乎情绪没起一丝波澜,倒好像是她自己在这无端生闷气,绕着她仔细打量一圈,扬起声道:“你可真不简单啊,好,你既沉得住气,那我也沉得住。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桃丹,我们走!”说罢拂袖而去。   却听素弦在后面叫她,几步追了上来,又眉眼和善着,恭顺喊了声“大嫂”,面色便骤然沉下,泠泠月光下透着骇异,声音压得奇低道:“大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素弦敬你是长房媳妇,对你恭顺,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也不看她,便径自向前走了。   凤盏心里腾地一颤,叫她冷不丁地吓了一下,却又不知所谓何事,登时就毛躁了,追上去把她衣袖一拽:“你给我说清楚了,什么除非己莫为,你倒是说清楚啊。”   素弦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大嫂,你这是干什么?”挣脱着要走,凤盏见她打马虎眼装起糊涂,也没时间多想,就死死拽着她不撒手:“今天说不清楚,你就别想走!”   二人拉拽纠缠着,桃丹丢下花灯,知道她主子这些年脾气愈发古怪,只敢在一旁小心劝着,却又如何劝得住?那廊下光线极暗,正是月光的阴影下面,素弦突然脚下一歪,鞋跟好像陷在砖头缝里了,慌忙向后撤,凤盏又怒极叫道:“你说是不说?”   却是一股坠力,素弦绊到了什么东西,便朝廊子一边翻倒过去,凤盏吓得赶忙松手,却听一声闷响,桃丹忙捡了花灯照过来,那河里早就结了厚实的冰,素弦的膝盖重重磕在冰面上。凤盏一惊,赶忙叫桃丹去扶她,桃丹生怕自个儿也要滑倒,半天也没使上力。   正着急的时候,只听后面有人匆匆跑来:“是大少奶奶么?”   凤盏听出是霍管家的声音,应道:“哎,在这呢。”   霍方见张小姐摔倒在冰上,急忙跳下去把她扶起来,素弦摔得不重,在他的搀扶下走上来。   霍方道:“夫人叫小的来看看,大少奶奶和张小姐回去了没有。孙少爷方才看烟花时有点咳嗽,夫人关照说叫煮些姜汤。”又问:“张小姐可还能走动?小的这就叫人来。”   素弦摆手道:“不必了,这样晚了惊动其他人不好,劳烦霍管家扶我一段吧。”   他们走得极慢,夜晚又极冷,凤盏在一旁早就不耐烦了,便推说去看家庸,先行离去。凤盏回到东院大少爷的住处,看那大书房里还点着灯,便过去推门,门一开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白酒味道,她向来是闻不惯的,掩着鼻子进去,见丈夫一个人在桌前坐着,似是又喝了不少酒,眼神也空落落的。她满腹的憋屈也无处诉,将手包重重一摔,一屁股坐在红木椅子上,哭道:“你只知道喝酒!今儿个张素弦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到时候你儿子都要成人家的了,你也不管!”   霍裔凡面色酡红,说是醉着却也还清醒,问站在门边的桃丹:“出什么事了?”   桃丹犹豫着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和张小姐方才不知道为什么,吵得很凶,张小姐……张小姐摔到小池塘的冰面上了……”   凤盏斥道:“叫你多嘴!滚出去!”   霍裔凡严肃起来,道:“素弦是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又问桃丹:“她现在怎么样了?”得知她被撇在半路,便拿了外套,匆匆出去了,凤盏气急,在后面大声叫嚷。   过了不多会儿,霍裔凡便将素弦接来,凤盏心里便更是不悦,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到二楼自己的卧房去了。霍裔凡面露歉意,道:“凤盏是个直肠子,张小姐不要跟她计较才好。”   素弦笑了笑:“不会。”她闻见了他的酒气,又道:“大哥怎么喝得这样多,该喝点醒酒汤才好。”   他尴尬一笑:“哦,不要紧。我带你去楼上客房吧。”   离开书房的时候她随意瞟了一眼,圆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瓷拓古印的小酒壶,壶盖翻在一旁,她顿时变得紧张,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引了她上楼去,她步履不稳,忍疼坚持着,他也很想帮她一把,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怎样都是迟疑了。便是这样默默地走着,他生怕她跌倒,紧张地盯着她,觉得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楼梯,这一时却是出奇得短。   客房便在楼梯口不远的地方,他引着她进去,道:“素弦,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道:“大哥费心了。”想了想又道:“其实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家庸太可爱了,我又向来很喜爱小孩子……你放心,以后我会注意的。”   “不必说了。”他道,“我都明白。小孩子最是掩饰不得的,谁是真心对他好,他自己能感觉得到。”   他从柜子的抽屉里取了碘酒、纱布出来,关照道:“小心一点,有什么事便叫我。我先去看看家庸。”   她在他走后仍站在原地。此番她是带着目的来的,费了半天劲,让青苹在霍裔凡的酒壶里偷下了洋人的致幻剂,然后精心制作了小木屋的蛋糕,惹出他旧日的情殇来,再故弄玄虚地和凤盏吵架,使出苦肉计摔在冰面上……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有所行动,好让她的计划顺利实施。现在看来,计划成功了一半,却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却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走到窗前,拨开绸缦帘子,外面刮起了呼啸寒风,吹得老树杈子沙沙直响,这屋子里是暖融融的,却让人心不由得瑟瑟发颤。   将近二更天的时候,溶溶的月色黯淡下去,这一夜格外漫长,低垂的天幕让人惧怕,像是要永远也化不开了。她又步到窗边去,用手指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如是揭开一个深藏玄机的谜团,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下起了雪,积雪覆在地面薄薄一一层,她一眼就望见他高大的身影在疾风中伫立着,如一棵挂着霜凌的、死去的树,他的影子被黯淡光线拉得细长,在这深深的院落里,印着一抹孤寂,让人不忍卒读的孤寂。   她脚步匆匆下了楼去,连外套也没有披,只一件黛青的缎绣旗袍,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庭院里竟是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没有,冷寂的夜里只有鞋跟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她觉得像是有人跟着自己似的,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凛冽的寒风吹过来,竟是眼睛都难睁开了,这一刻她忐忑到了极点,也不敢再挪动步子,只是那样深望着他。   他突然就回过头来,一眼便看到她,目光霎时便凝滞,在这暗夜里显得愈发诡异,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冷风卷起她的长发肆意飘散,突然他几步便跨上楼梯,一把将她裹在怀中,似是要为她遮挡一切风雪,她紧张到了极致,几乎镇定不下来了。他却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抱着她,他的左手抓着她的臂,她这才发觉那只手竟是发烧般的滚烫!   她猛然回忆起,那副致幻剂的说明书上写有药效发生的时间,他晚宴结束后回来喝酒,那么现下便是药效发作之时!她心一横,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道:“大哥,你……”   “这样晚了,你怎么来了?”黯淡月光的照映下,那张俊朗的面庞却是和往常一样的平静,深邃的目光看着她,有那么几分醉意和迷离,却也似是蕴含了万般深意,让人一时没办法捉摸透的。   她本就心虚,手足无措,觉得浑身都在出汗,静默了片刻,还是搀起他的胳膊:“我扶你回屋去。”   他也不答话,任由她搀扶着走下楼梯,他步伐倒是很稳健的,一步步向他的卧室接近,她的心就愈发七上八下,如果他没有喝醉,意识仍旧清醒着,那么她的这些举动,在他眼里又是什么?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扶了他坐在椅上,便松了手,紧张地忘了作别,就往外走,那步伐又是极其缓慢的,她无比希望他可以能留住她,踩到她的陷阱,然后掉进她的圈套里去。   一步、两步、三步,她揣起惴惴不安的心,脸上是纠结得可怕的表情,两只手交互攥着,腕骨几乎要拗断了,走得越远,希望就坠得越快,就在即将开门的一刹,他清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她站住了,开门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心脏跳得几乎要脱离胸腔了,嘴唇颤抖着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只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这一刻屋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过了这混乱的片刻,她重新拾起自己深藏已久的目的,这个目的即刻便能使她瞬间清醒。   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便转过身,房门在她身后悄然上锁,她身姿娆然,款款向他走来,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眼瞳里射出淡漠清泠的光,如是望着一个陌路之人。   他一下便满面苍然,如是魂魄都被她抽走了似的,呆愣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这么恨我……应该的,你本该如此。”自嘲般的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报复,来吧,向我复仇!痛痛快快地报复我吧,索取你应得的一切!”他激动起来,面色愈发地涨红,“这样我才会好受,这样我才会解脱!”   她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她来了。”那声音清冷若冰,在这寒夜里如一道符咒,空灵中幽幽降落,直直慑人心肺!   她盯着他的眼睛,走近他,走到他的怀抱里去,冷光中那张美丽的脸庞一寸寸向他靠近,如是一颗鲜美诱人却暗藏毒心的果子,温润迷人的花草香气在他的身畔萦绕,他知道危险时刻就要迸发,可他甘愿沦陷,只要有她,足矣……她纤长的手指在他的胸膛缓缓游移,她的身体轻轻地靠伏在他的身上,那感觉竟是那般奇特,然后他猛地将她簇紧,克制已久的激情瞬间迸发,疯狂地、掠夺般地吻住她,是抛却一切、但求一世的浓情之吻!   ……   白色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角,旗袍的领口开着,一头青丝散乱,而他歪歪斜斜躺在一旁,已然昏睡过去。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滑触在他棱角分明的英挺轮廓上,她知道,他现在是她的傀儡,于是嘴角泛起一抹冷冷的笑:霍裔凡,你再也不用良心不安了。这便是你口口声声求来的,对你最可怕的报复!明天清晨,当新的黎明到来的时候,便是命运对你下判决的时候!你心心念念所盼望的死亡,恰恰是再轻松不过的惩罚,而你不配,不配!   她现在充满了成功的快感,胸口抑制不住地剧烈起伏,她深沉的眸光盯着他,紧紧地锁住他,然后取出早已备下的匕首,猛地拔下刀鞘,狠狠咬住下唇,然后在自己白皙无暇的手臂上,划下充满恨意的锐利一刃!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绣着龙凤呈祥的洁白床单上!   她早就感觉不到那一种痛,那种感觉在她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她呆坐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看到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釉瓷花瓶碎片,便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盛有茶晶色迷药的小玻璃瓶丢到窗外。   暮冬的天色亮得有点晚,鸡叫得也迟。这日朝霞薄淡,少了晴日的灿然,平静的院落,却被女子的惊声尖叫瞬间划破:“小姐,小姐!来人啊,救命哪!……”   凤盏一向起得晚,只穿了睡袍便跑出来,寻声冲到楼下的卧房去,眼前这般情景,却将她瞬间惊呆!   青苹摇着昏迷不醒的素弦,哭喊着:“小姐,醒醒……”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额头上还有一个硕大的鼓包,而霍裔凡揉着发懵的脑袋,看到这一幕也愣得不知所以!凤盏顿时就气血上涌,差一点就背过气去,缓了口气,便一头扎上前,死死揪住丈夫的领口,哭骂道:“你……你干的好事!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边哭边胡乱撕打着他,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他几乎傻掉了,就那么愣愣坐着,头部裂开似的疼痛,越想越痛,看着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素弦,他万万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竟然就是真的!   “大哥……”   他猛地一抬头,二弟的警服大衣上还落着雪花,此时此刻就出现在他的门口!   霍裔风亦是恍惚着,如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圆睁着双目,一个箭步冲上前来,霎时便目瞪口呆!倒在大哥床上,领口开着、衣衫凌乱的女子,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的素弦!   第二十五章 雪掩落梅,寒烟碎影里、断送了谁(三)   他把她揽着靠在怀里,他一颗心脏抖得厉害,手不知怎的也抖得厉害,怕她出危险,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素弦,素弦……”   她额头撞得不轻,仍是人事不省,他顾不得许多了,就把她打横抱起来,欲出去找大夫,却是在她身子起来的那一刹那,洁白、素净的床单上,那一抹刺眼的红,直直灼烫了他的眼睛!   他顿时就呆若木鸡,眼珠死死盯着那一块殷红,脚下飘忽着,颤颤巍巍地似要栽倒,霍裔凡赶忙上前:“听我说,裔风,冷静,我们现在都需要冷静!”眼里闪过一瞬的犹豫,又道:“裔风,也许,也许还有挽回的可能……”他恨得简直要把牙齿生生咬碎,撕裂了喉咙般的,大喝一声:“滚!”血红的眼珠瞪着,恨不得把他大哥就地杀死,大少奶奶还在垂着头抹泪,青苹见势不妙,忙喊道:“小姐,小姐……”   他重新抱好她,带着嗜血般的恨意,一脚踹倒了红木椅子,便闯出了那间屋子!   他把她抱到东院旁边的听雨阁上,怒道:“还不快叫大夫!”   青苹迟疑着不肯动,跟来的丫鬟匆匆跑出去了。   这个时候她才懵懵懂懂醒转过来,他用力攥着她的手腕,她的手几乎麻木了,看着他面目扭曲,额头的青筋暴突,却是一脸茫然。她不明所以,挣扎着要起身,他神情少有的激动,晃着她的手臂,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吼道:“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被他吓得不轻,迟疑间只得朝青苹看过去,他却容不得她半点犹豫,亦不给她一分机会喘息,紧紧逼问道:“回答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苹也怕得不行,连声劝道:“二少爷,我们小姐怕是还没清醒……”   他哪里还顾得上理智,一把就把青苹甩开,充满厉色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生吞活剥,她颤抖着双唇,哆哆嗦嗦地就掉了眼泪下来,那泪却不是委屈的泪,亦不是惧怕的泪,她这样伤他,心早就被撕裂,连呼吸都在痛!   霍裔凡当下也赶了下来,几步跨上木楼梯,提不起勇气上前,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他根本无话可说,而她眼眸里泪光盈盈,突然就流转着投向他,连瞳仁似乎都在颤动,那一瞬的感觉竟是从未有过的难受,心被绞碎了,连血液都被抽干了!   霍裔风顺着她的目光猛地回头,眼光便如是雪亮尖刀般的锐利锋芒!   她慌慌乱乱的,连话都快要说不清了,只支支吾吾着:“昨天……昨天大少爷站在雪地里,我……我便叫他回来……”她浑身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揪住自己旗袍的领口,呼吸变得愈发急促,那眸光战战兢兢地颤抖着,然后瞪向站在门口的霍裔凡,突然就捂着头,连手臂也不听使唤了,就那么胡乱挣扎着,想要逃,逃到她可以容身的地方去!   青苹赶忙上前搂住她,狠狠甩了一眼霍裔凡,道:“小姐别怕,这个公道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霍裔风脸色沉着,如寒冰般阴冷,却是一言不发,缓缓站起身来,突然转身,竟是从腰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单手便上了膛,瞬时举起,那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哥哥的眉心!   “霍裔凡,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不,就算杀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霍裔凡早已是满面怆然,叹了口气:“是大哥对不起你……开枪吧。”   这时霍太太由朱翠和霍方扶着匆忙赶来,扶了门框方得喘息,看到眼前的情景登时吓得魂儿都飞了,跑过来抱着儿子举枪手臂不放,带了泪音道:“我的儿啊,他就算该死,也不至于你亲自动手啊,反倒赔了自个儿的大好前程进去!风儿放心,自有为娘给你主持公道,你先把枪放下,这可容易走火啊!”   却是任她怎么晃弄,他握着那支枪,似是僵死了,仍是一动不动地对准了大哥,霍管家和几个小厮也慌忙上前去抢:“二少爷,三思啊!”   霍太太见劝不动儿子,情急之下冲着一旁的素弦厉声道:“你是木头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家,搞成这个样子!”   她怔怔地站起来,目光散乱而苍凉,只轻声道:“打死我吧。打死我便好了。”   “裔风,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会承担。”霍裔凡这时道,缓缓低下身,竟是单膝跪在了地上!   霍裔风举枪的手微微一颤,霍管家见势便夺下枪来,太太立马喝道:“来人,先把大少爷给我关起来再说!”   此时的霍裔风茫然无措,连目光盯向哪里都不知道了,怔忪着回过头,正和她凄凉的目光交汇,她满面泪痕,眸中隐隐流露出彻骨的、绝望的痛楚,他便更加痛了,却也说不出是哪里痛,不忍再看,决绝地别过头去,然后,头也不回的,愤然走掉。   青苹那日反应激烈,招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下人,虽然霍太太下了死命令,不准他们对外人嚼舌头,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在人多口杂的霍府,私下里仍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大少爷他借着酒劲,强暴了二少爷未过门的妻子,一向风光体面的大少爷,这下可要难做人了。   霍裔凡因此受到霍氏家法最严厉的惩戒,太太仍不解气,又挥起麻绳粗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他心中愧疚难当,恨不得就此死了了事,不管如何狠辣,就是一声不吭。幸而有三小姐、大少奶奶等人在一旁拉劝着,否则恐怕是性命难保。   出事后的第三日,从外地赶回的张晋元便气冲冲地上门来,往日的谦和恭敬一概抛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叫嚣道:“你们霍家今天必须要给个交代出来!若不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张晋元定要报官讨个公道!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霍大总长,怎么来办这个案子!”   霍太太却是不惧他的,冷笑了一声,道:“张先生这话便不对了,脸面这个东西,我们霍家要得,难道你们张家就不要得?何况素弦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我又在乎什么?”   这霍太太是个厉害角色,张晋元早有耳闻,见唬不住她,便又喝道:“霍裔凡那个禽兽呢?他这会子倒成了缩头乌龟,躲起来了?”   候在门口的霍管家这时道:“张先生莫急,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老爷也气得够呛,大少爷被家法处置,现下还起不来床。”   张晋元扭头便跨出大堂来,拎起他的胳膊:“走,带我见他去,他便是只剩下一口气儿了,我也得要他把话说明白!”   霍太太高声道:“这话还要说得怎样明白?好在老二的婚事暂且也没公布出去,只一个办法,张小姐嫁过来便算完了,做了我们霍家的姨太太,她不吃亏!”   这话正中了张晋元下怀,却也不可轻易叫她看破了去,便仍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太太,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妹妹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又是学堂里读过书的,我们张家也不比旁人矮半头,要她作妾她便作妾,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先不说她什么意思,我这做兄长的,便头一个不答应!”   霍太太抱着手臂,满面嘲讽地瞥他一眼:“哼,你不答应?如今她这个样子,你还指望她嫁个皇亲贵胄,耀你张家门楣?”   “秀缇,莫要乱讲话。”传来一阵沙哑的咳嗽声,正是霍老爷坐着轮椅由丫鬟推过来,多日不见,精神愈发差了,看来这事对他打击不小。   霍老爷客气着道:“张先生来了,还是先请大堂里坐吧,咱们慢慢商谈。”又唤霍管家:“去请大少爷来。”   这霍老爷倒是一副和气态度,张晋元不好驳了他面,便跟着进去了,霍太太极不情愿,也只得跟去。   丫鬟端了茶盏上来,霍老爷问道:“素弦这几日可好?我还一直担心着她呢。”   张晋元长长叹了口气:“她还能怎样?本来便是个倔强性子的,整日待在房里,不吃不喝,怕她寻死,交代了人好好看着。”   霍老爷亦是叹道:“可惜呀,可惜。一个这样好的姑娘,就这么……唉!”   霍太太却是不耐烦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老大也快被打死了,家里生意上还搁着许多事儿,我们家不也是受害者么!我早说了,让裔凡把她娶了,大不了她和凤盏不分大小,同等对待,也就是了。老爷你说,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霍老爷使了个噤声的眼色过去,又和蔼道:“张先生有何想法,霍某想听一听。”   张晋元眼光一转,正琢磨着如何开口,管家搀着霍裔凡来了,他面色苍然,唇色发乌,胡渣子许久没剃了,如是大病了一场,乍一眼张晋元也一惊,忽的便冲过去,揪着他衣领就要抡拳,那高瘦的管家挡在前面,众家丁慌忙上前拦他,这时只听霍太太唤道:“你们拦他干嘛,叫他尽管去打。打死了,他解气,我们倒也解脱了!”   霍老爷气得直拍桌子,不停地咳嗽,话音也断续着:“都给我……住手!”   张晋元见霍裔凡一副任打任骂的颓唐样子,火气倒也消了大半,甩了手扬声道:“看在霍老先生的面上,我这顿拳脚且先留着。霍大少爷,你倒是说说看,你酒后失德,害了我妹妹,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还?”   霍裔凡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她说怎么还,我就怎么还。”   张晋元冷笑了一声:“我没听错吧,你要她说?她一个清白姑娘家,丢的脸还不够么?”   霍太太早就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道:“裔凡呀,你就娶了她吧,娶了她就消停了,你二弟死了心,这事也了了。难不成,你还要看着他一直在外不归家么?”   霍裔凡的目光却如巨石般沉重,嘴唇翕张了一下,似是要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周围下人都噤声了,张晋元也愣了,瞬时间气氛如是被重力紧紧压迫,他还是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不能娶她。”   这话就像是煮皂锅里又浇了滚烫的油,霍太太横眉竖眼地闯过来,众下人不敢招惹,忽的都闪开了,她揪着他的衣衫不停捶打他,恨恨骂道:“你这个丧门星,终日借酒浇愁,我早就看不过眼了,这下好了,出大乱子了吧?平日里我待你怎样,你倒是摸着良心说说,你倒好,自己捅了这样大的篓子,说不娶就不娶么?那好,干脆叫风儿关了你到牢里去,坐个十年八年的,也就消停了!”   那边霍老爷忙唤道:“秀缇,你莫急呀!”   众人也小心劝着,气急败坏的霍太太这才住了手。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晋元这时缓了口气,道:“霍裔凡,你应该知道,若不是看在霍张两家交情的份上,我早就把你扭送警局了。大家在这镇上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实话,我姓张的也丢不起这个人。方才太太她也说了,素弦嫁过来,不分大小,一视同仁。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你对她好,她也委屈不到哪里去。”顿了一顿,直视着他道:“你须得承诺,这一辈子要尽心尽力地待她,她一向听我的话,我也可以回去劝她。”   “亲家大哥真是爽快人!”霍太太登时便眉开眼笑了,突然觉得不妥,又板起脸,瞪了一眼大儿子:“你看看你看看,亲家大哥这样识大体,我们当初可真是没看错人。你得了便宜,就莫再得寸进尺,这便答应人家,咱们就这就着手把婚事办了。”又回头冲老爷道:“老爷你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爹,娘。”霍裔凡平静地走上前,突然跪在他爹面前,“爹,儿子已然对不起二弟了,现下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犯错就得受罚,张先生要告我,我认了,可我再娶素弦做小,岂不是畜生不如?还望父亲大人明鉴。”   霍老爷愁眉紧锁,重重叹了口气:“我看啊,这事却也不可办得草率。”   霍太太立马又急了:“老爷,难不成你还想着老二能把她娶了?这,这……这成何体统?”她生怕素弦这个烫手的山芋再落到裔风手里,现下是绝对不肯让步的。   大堂里乱哄哄吵闹着,众小厮丫鬟们更是人心惶惶,不住地交头接耳,三小姐咏荷却裹上大衣出了门,租了辆黄包车,一路到枫港的别墅去,一进楼厅便扯着嗓子大喊:“霍裔风!霍裔风你给我出来!”   一个女侍见她这般莽撞,匆忙跑过来:“三小姐,二少爷他不在这里。”   咏荷皱眉道:“那他去哪儿了?”   女侍道:“二少爷昨晚就没回来,也不叫我们跟着。”   咏荷急得直跺脚:“你们还不赶快去找!”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庄园里空荡荡的,连小径的积雪都扫得干净,她一路跑出大门,上了木桥四下张望,满目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自然不见二哥踪影,情急之下便大声喊道:“霍裔风!你这个懦夫,你在哪里!我讨厌你!”对面的山壁便弹了回音过来,她耳朵听着,如是有人随声附和,这才稍稍解气。   直到夕阳西落时她才找到她的二哥,他一个人沿着结冰的江面往下游走了,这会儿才返回来。   他那潦倒的颓废样儿比起大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咏荷登时生气得很:“二哥!你还有心思在这游山玩水,要出大事了!”   他倒是出人意料一副淡然的样子,揽过她的肩:“小妹,你怎么来了。穿这么少,冷不冷。”   咏荷急道:“他们要大哥娶素弦!”   他顿时全身都怔住了,半晌,才道:“什么?大哥……还要娶她?”   “是娘亲口说的,素弦她哥也同意了!”   见二哥愣了神,咏荷又道:“你还不赶快去找素弦商量解决办法!事情马上就要不可收拾了!”   他却不似她想象的那般急切,目光眺向远处的绵山,默了片刻,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和她在一起么?当下倒也如愿了。”   她生性总是大大咧咧的,可是他那份难以言说的苦,她亦是感同身受的。   “二哥,其实我……”她哽咽了,她本想说,她总是希望他幸福的。   他把她水红色的大毛围脖仔细理好,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走吧,这里太冷,我们回家去。”   他没有戴手套,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往回走,踩着薄薄的积雪步履不稳,她知道他受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辗转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道:“二哥,还是去找她吧。这件事情,根本不是她的错,你苦,她也苦。”支吾了一下,又道:“二哥,大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好惨,他其实也很心痛……”   她看他默然不语,寒风吹得他脸色通红,目光是罕有的冷峻,突然觉得很害怕,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第二十六章 终料得、人间无味,心字已成灰(一)   他后来还是去了,趁咏荷在卧房里睡得熟了,他独自开了车进城去,敲开公馆的门,青苹自是万分讶然,说话也不利落了:“霍……霍总长,您这是……”   他面无表情地道:“我想见见素弦。”不由她答话,便径自进去,上了楼,敲着她卧室的门:“素弦,是我。”   青苹忙赶了上来:“霍总长,我们小姐怕是早早睡了,她这几天精神不大好。”   他仍是沉静地对着门内道:“素弦,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听到她趿着拖鞋走来的声响,然后她开了门,屋里没有开灯,壁灯也昏暗,他几乎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事么?”   霍裔风对青苹道:“我想跟小姐单独说几句,就在这里。”   青苹便知趣地下楼去了,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再见到她,而她的眼神再一次陌生,却又能怪谁?是他自己先决绝的。   便这样尴尬沉默了片刻,他莫名其妙问了句:“你,还好不好?”说完这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了,“素弦,我……”   “进来吧。”她转身进去,将吊灯的灯绳拉开,白亮的灯光让他的眼睛很不适应,他低着头走到桌边,然后再一次凝视她,双目竟是被狠狠刺痛!   她的后颈仅剩下齐齐短发,如瀑的青丝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蓦地一颤,就那么呆滞地盯着她,她察觉出他的异常,淡淡地道:“我把头发剪了。”   她说得极为轻松,如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可那是她的发,曾经让他无比着迷、无比眷恋的绸般秀发!她怎么就这么残忍,也许一切都毁掉了、不存在了,可是她自作主张,把他残存在记忆里仅剩的念想,连带着触目惊心的血肉、彻底地连根拔去了!   他如是被人闷头击打了一棒,怎样都回不过神来,她在他面前坐下,优雅地倒茶给他,素颜上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为你剪的,好不好?”她看着他的迷茫表情,又认真地道:“从此以后,你记忆里的那个我,永远都会存在你的记忆里。既然老天不成全,那我们便认了吧。”   他心头如是被千针所刺,倏地站起身,“你,你说什么?”   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我认了,你也认了吧。”   “你叫我认什么?”他登时提高了音量,话音里带着颤抖,“你叫我认什么?!”   他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绝望,仍是咄咄逼人地问她,她如是僵住了,说不上是怕,还是痛,可那又怎么样,终究还是要开这个口的!   她长长吁了口气出来:“我,同意嫁给霍裔凡了。”她忖度着,避免说出“你大哥”三个字来。   她知道一阵狂风暴雨即将袭来,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裔风,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   她又何尝不痛,她虚伪透顶,设下那个局卑鄙地羞辱了他,她蒙蔽了他们所有的人,可是,她是真的“别无选择”!   屋子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可怕沉默,她怕他就要崩溃,可崩溃了也好,痛了这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痛了。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果真知道了一切,真的要将枪口对准于她,也好下得去手!   她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然而他只是走过来,距离她很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衬衣上散发的难闻气味。他牵起她的手,她能感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不敢看他,只是任由他这样拉着。   “跟我走好不好?”他沉声问道。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忡间眸光抬起:“裔风……”   他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如是在哄着一个迷路的小孩子:“我们走吧,到一个没有束缚,没有限制的地方去,我给你造小木屋,一定造得和你蛋糕上那个一模一样……管他们怎么说,这一辈子,就你和我……”   她却是突然甩开他:“你疯了么?”   “我没疯!”他抓着她的肩膀,语气坚定地道,“听我说,素弦,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是的,我恨不得一枪打死大哥,可是我彻底地想通了,他从来都是那个样子,总也走不出情殇,说到底也怨我,那一次别墅里他就险些把你认错,我非但没警觉,反而一再疏忽……”   他几乎是在恳求着她:“素弦,跟我走吧,这些事我可以忘掉,我们还可以有未来……”   她的目光一下子空掉,找不到可以聚焦的地方,锥心的痛,似是腐蚀到骨髓里去了!   怎么办,她欠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直至永生永世都还不清了!   他看得出她在纠结,在挣扎,果断地一把便拽住她:“走,我现在就带你走!”说着便拉着她出门,她怔怔忡忡地任由他拉着,一直到了门厅的过道,她才回过神了,奋力想挣开他的手:“裔风,不可以的!”   青苹惊恐地跟过来:“霍……霍总长,您这是……”   他突然掏了手枪出来,指着青苹,喝道:“不关你事,退后!”   素弦已然懵掉了,糊里糊涂地就被他带上汽车,他开得飞快,面色冷峻地盯着前方,任她怎么央求,怎么劝说,却是一言不发。   头脑一热之间,他竟然就这么把她“劫”出来了。未来的路尽是茫然,一如这兜头笼罩的沉寂夜色,他自己也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他不悔,错过这一时,就只余下,浮生凉透的落寞了!   他便这样一路开着,漫无目的地开着,她焦躁又疲累,于是渐渐地睡去。朦胧间望见一钩残月,三两星星,那是一种诡异凄迷的美,冥蒙中似乎带有血色,耳边隐隐传来阴冷可怕的回声,她不敢再看,低下头,登时双脚软了,自己竟身处高耸的危台楼阁之中,周身云雾缭绕,淡淡蒙蒙之间,却见火光冲天,直破云端而来!   “不要!”她惊恐地叫了一声,骤然惊醒,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方才发觉自己仍在车里,她的手被沉睡的他紧紧握着,她只得轻轻地抽出手来,他也醒了,关切道:“做噩梦了么?不要怕。”   她怔了一下,打开车门便跑出去,他也急忙追了出去。   这里竟是沧凌江畔,天边泛了青灰色,肃杀的冬日里万般景物皆看起来有些寡淡,岸边插着一个结成冰柱的木头桩子,她忽然就想起来是那个栓小木舟的地方,曾经有一个盛夏晴好的夜晚,他撑着船,载着她去江上看星星,多美好,她还唱了歌给他听。   他站在她身后,双臂深情地环住她,他的唇轻轻吻着她小巧透亮的耳垂,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素弦……”   她却是挣开了他,眼里噙着泪:“裔风,你该醒醒了!”   他脸色顿时阴沉得可怕,吼道:“你,就那么想嫁给我大哥么?”   她已是满面泫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说……”   他一把便将她揽过来,通红的眼睛似是要把她灼伤了:“那便是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什么名利、地位,一概弃了,不要了,我霍裔风敢,你又顾忌什么?!”   她顾忌什么?她恨不得能说,我是你的,你带我走吧!她的心理防线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土崩瓦解,可今天的一切皆是她自己的作弄,断不掉这份情,难不成还要再连累他一次?   她的心在淌血,想着,算了,就这样自作自受吧,于是坚持着要挣开他:“裔风,听我说,我们都要冷静一些……”   然而她越是拒绝,他越是冷不掉、也静不下来,他力气大,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手,“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纠缠间她外套的袖口翻起,露出藕段似的白皙手臂,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就慌忙去弄袖子,他死死地盯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便抓起来细看,那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的细线,他登时如是被电击了似的,激动地质问道:“这是什么?这是那天弄的,对不对?床上的血,是你手臂的伤口流的,是不是?”   她慌慌张张地摇着头,目光闪烁,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浑身都激动地颤抖:“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大哥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他捏得她手腕发痛,她的大脑嗡嗡作响,说不上惊慌,抑或无助,甚至还掺杂着丝丝恐惧,慌乱中只听不远处有汽车驶来的声音,有人大声唤道:“素弦!你在不在那里?”   又有人喊道:“二少爷!二少爷!”   原来是张晋元和霍管家带了人追来,霍方上前道:“二少爷,老爷太太都发了大火,还请您赶快跟小的回去吧。”   张晋元肃着脸道:“霍总长,您可是总长大人,便这样强行带掳我妹妹走,天下可还有这样的事?”走上前去,牵起素弦便走,霍裔风挡在她身前,如是一堵高大的墙,冷笑道:“张先生,你也配做她的兄长么?只顾及自己的脸面,可曾问过你妹妹她的想法?”   张晋元才不怕他,亦是冷笑道:“好啊,素弦,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愿意就此把事情平息了呢,还是继续这般不清不楚地,与这位总长大人纠缠下去?”   他态度居然如此傲慢狂妄,霍裔风登时火气上涌,挥起拳头就要揍他,素弦赶忙拦住他,满面都是乞求的神色:“裔风,不要!”   第二十七章 终料得、人间无味,心字已成灰(二)   张晋元却是面不改色,嘴角一勾,道:“素弦,没关系,你让他尽管动手,我姓张的要是躲闪半寸,就由他带着你去。”看着霍裔风神色黯淡下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条斯理地道:“霍总长,不是我说你,你总归还是太年轻,做事只凭一时冲动,丝毫不顾及后果。您霍二少倒是爽快,说带谁走就带谁走了,佩枪往出一拔,试问谁敢说半个不字。旁人提起,还道您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弄不好还混个快意恩仇的好名声去。您倒是称心如意,我这妹妹可就惨了,名节被霍大少爷毁了不说,一抬脚又跟您这霍二少爷天涯海角地私奔去了,你叫她今后如何做人?街头巷尾那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把她活活淹死!霍总长啊,我尊叫你一声总长,那是客气,可论到底,素弦是我的亲妹子,我顾及姓张的脸面,不也是怜着她的面子?我说不允,便是不允。”   他眼瞅霍裔风再没了方才的气势,心想自己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几句话便将他震慑住了,心里那个得意,仍旧板着脸,沉着声命令道:“跟我走。”便负起手,转身去了,素弦心里揪着,担心地看了裔风一眼,还是跟着去了。   霍管家赶忙过来劝道:“二少爷,老爷他被大少爷气到,已是情况不妙,太太还费心巴力地帮你瞒着,若是不快些让张小姐回去,怕是要纸里包不住火了。”   他便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她跟着张晋元上到车里去了,她脚步犹豫,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他看得真切,就痛得真切,脚下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或许,这便是所谓的,造化弄人么?   三天后她就嫁进了霍府,霍裔凡伤势方才好转,一切从简,给老爷太太磕了头,就由青苹搀着回房去了。张晋元却是个好面子的,硬是派人把大少爷的东院装点得一派喜气,宴桌上一片祥和融洽,客气地给霍家二老敬着酒,绝口不提以往不快之事。倒是霍裔凡,一副无精打采的颓然神情,张晋元看了就来气,端了酒杯上前:“来,妹夫,做大舅哥的敬你一杯!”   见他愣着神,太太便递了个眼色过去:“裔凡,还不快接着!”张晋元仰脖便一饮而尽,这时却郑重地肃起脸来,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道:“霍裔凡,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下便放手交给你了。之前的事我也不愿再提,你先前许下的承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把酒杯递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旧伤刚愈,这一小杯酒意义重大,你却是不得不喝的。来,干了它,张某便认下你这个妹夫了!”   众人的目光便都汇聚到霍裔凡这里,他抬起手,在接与不接之间徘徊犹豫,老爷便开口道:“凡儿啊,你还不快接着。非要亲家举得手都酸了么?”   他这话是劝道,却也带着命令的口吻。霍裔凡向来遵从父亲,便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家族里几位叔伯舅婶便鼓起掌来,交口赞道:“大少爷,好样的!”   过去他陷在情殇里无法自拔,总是借酒消愁,如今他更是郁闷愁苦,却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宴席未散太太就叫他回房去,他只得应声去了,揣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走到卧房门口,想到将要面对的是她,心里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一直伫立在那儿,腿上如是灌了铅,无论怎样,都提不起勇气迈进去。   忽然背后有人不确定地叫了声:“大少爷?”   他回过头去,认出那是她陪嫁过来的丫鬟,微一点头,便推了门进去。   青苹把铜盆放在架上:“小姐,你要的洗脸水。”   素弦早已自己将大红盖头揭了,吩咐道:“你先去吧。”问霍裔凡道:“宴席散了?我哥回去了么?”   她这般的平常和淡然却叫他很不习惯,仓促答了一声:“哦,还没散。”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把发钗、珠花、耳环等首饰一样样取下,盘起的头发散开,他看到她的长发已然剪去,发尾烫着少妇式的盘丝卷儿。   她拿起绢布对着镜子,将淡色的唇膏仔细擦下,便起了身,见他仍是在原地站着,便问:“大少爷不去洗漱么?”话一出口,才发觉这称呼已然不甚妥当,犹豫了一下问道:“揭盖头、喝交杯酒的程序还没走呢,你要再来一遍么?”   他登时觉得很怪异,内心没缘由的忐忑,道:“不必了,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她笑了一下:“我觉得也是,已是旧人了,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没有多大意义。”便弯下腰去洗脸,他知趣地出去了,刚把门带上,才发觉自己的心脏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才缓了口气,凤盏却似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眼前,似是说着风凉话:“洞房花烛夜,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叫新媳妇给赶出来了?”   他觉得烦躁,也不接她话茬,便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她在身后又道:“新婚夜让人家独守空房,你就不怕太太怪罪?”   素弦闻声便从卧房出来,看了看他们,问:“裔凡,你这是去哪儿?”   凤盏看出他们之间气氛不对,却也巴不得呢,又阴阳怪气地道:“素弦妹妹,你说可笑不可笑,几日前咱们还吵得欢呢,这下倒好,咱们由妯娌成了共事一夫的姐妹了!怎么样,你看是这二姨奶奶好当,还是二少奶奶好当呢?”   霍裔凡严肃道:“凤盏,你先回房间去。”   凤盏也不在意,仍旧瞅着素弦:“妹妹,你倒是说说看哪。”   素弦平静地道:“大少奶奶不太好当,妹妹今天倒是真真得见了。”也不看她,便挽起裔凡的胳膊:“我们回去吧。”   凤盏登时便来了火气,不依不饶道:“怎么,才不过头一晚上,你这偏房,就要给我这正室脸色看了么?”   霍裔凡面上浮现出厉色:“凤盏,不许胡闹!”   青苹闻听响动也跑过来,挺身上前道:“大少奶奶明明是故意刁难,小姐,我们找太太评理去!”   凤盏恨得咬牙切齿,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刮子:“好你个臭丫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   “青苹,你先退下。”素弦依旧十分平静,对霍裔凡道:“我累了,先回去了,你自便吧。”便转身进屋去,把门关上。   霍裔凡道:“现下你满意了吧?我去书房。”便拂袖而去,凤盏咬牙一跺脚,又追将过来,拽住他的手臂不放:“裔凡,难道你没看出来么,她这是明摆着,故意做给你看的!她绝对不怀好意,你相信我,女人的直觉你们男人不懂,却总是极准的!她一定是故意要害你,故意挤兑我,要让我难堪!”   霍裔凡已是很不耐烦:“够了,别说了。”   凤盏此时却如是疯了一般不肯罢休:“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想跟我抢家庸,她恨我,于是放着好好的二少奶奶不做,跑来跟我抢男人,趁你不备勾引你,陷害你,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霍裔凡脸色骤然阴下,低声警告道:“这些话,我只当你一时气急,胡言乱语。记着,休得在爹娘面前提起。如若不然,连我也救不了你。”便进了书房,把门砰的从里面锁上。   翌日一早,素弦便打扮妥当,到上厅给公婆敬了媳妇茶,又给大房的凤盏敬茶,凤盏心里憋屈,整晚不曾合眼,这会儿恨不得把滚烫的热茶直接泼到她脸上,却终究碍着太太的脸色,还是忍气接了。   太太便训起话来:“素弦,以后要和凤盏和睦相处,做好为人妻的本分。凤盏先进门,懂的比你多,今后凡事要多向她请教,可记下了?”   素弦恭敬地回道:“是,媳妇记下了。”   太太又道:“凤盏,既然你与素弦两个不分大小,同是大少爷的妻子,你又较她年长,以后可要多让着她些,你可明白?”   凤盏看了素弦一眼,还是低眉顺眼地回道:“是,儿媳明白。”   太太便哄着怀里的小孙子道:“家庸乖,快改口叫二娘。”   家庸迫不及待地跑到素弦面前磕了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二娘!”素弦便笑吟吟地拿了红包塞在他的口袋,扶了他道:“快起来,地上凉。”   凤盏心里窝着一团火,这一情形便更是不小的刺激,眼看就要起身赌气走掉了,桃丹倒是个心细的丫头,赶忙按住她的胳膊,暗暗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拂了太太的颜面。   老爷便笑呵呵地道:“好,这样便好啊!”   太太这时却蹙起了眉头,怅然叹了口气。众人明白她心里记挂着二少爷,当下也不便过多言语。   晚饭后,太太把素弦单独叫到听雨阁上,屏退了左右丫鬟,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是吃不下、睡不着啊,找你来说些个体己话儿。”   素弦问道:“二少爷他,还是不肯回来么?”   “唉,他从小就是个犟脾气的,都是我把他惯坏了。”太太满面愁容,道,“本以为裔凡娶了你,他就能死心了,可谁知,他非但不归家,反倒再不来见我了。”   素弦劝道:“许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前些日子对他打击太大,他也需要时间恢复。”   太太道:“风儿他这一天不回来啊,我这做娘的心里就空落落的,打牌都没精神了。”握起她的手,脸色少见的柔和:“我知道他听你的,素弦,我的好媳妇,你就随我去劝劝他好不好?”   素弦忽的便把手抽回来,面色愕然道:“娘,这可使不得,媳妇不可以再去见他的!”   太太连声劝道:“莫怕,有娘在,娘陪你去,看他们谁敢说出半句闲话,还不行么?”   “可是……”素弦心里纠结着,犹豫道,“这要问问裔凡的意思吧。”   太太登时硬起了口气:“哼,问他?是他先做出那畜生不如的事来的,还问他做什么?”   第二十八章 终料得、人间无味,心字已成灰(三)   她的内心远没有强大到那种境界,又怎么敢再去见他?只得请求太太给她几天时间考虑,暂且拖延一下,太太也允了。   她回到东院的卧房,一个丫鬟正往花架上摆琉璃盆养的水仙花,行了礼道:“二姨娘,这是老爷叫人送来的仙客来,您看摆在这行吗?”   她还不习惯被人这样称呼,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只略一点头,看了看那丫头,突然觉得很面熟,便问:“香蕊么?那天厨房里,是你在帮衬着吧。”   那丫鬟摇了摇头,腼腆一笑:“回二姨娘的话,我叫香萼,香蕊是我的双胞胎姊姊。”   她诧异了一下,点点头:“是这样。”又问:“平时大少爷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香萼道:“若是去店里,这会儿便回来了。只是……”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少爷被老爷叫去房里训话了。”   素弦“哦”了一声:“你先下去吧。”想来他们霍家家规严格,老爷时常有大道理要训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香萼却站着没走,支支吾吾道:“二姨娘……大少爷昨天睡书房,怕是又要挨老爷责罚了。”   素弦觉得奇怪:“老爷是怎么知道的?”   香萼道:“二姨娘还不知道,新婚之夜,自然有喜娘盯着的。”   那他也是明了的了?明明知道要受责罚,可他还是去书房睡了。   她这样想着,还是坐到梳妆台前,习惯性地拿起牛角篦子,头发短了不少,梳起来也容易,便这样一下一下,静静地梳着。   香萼却不肯挪步,踌躇了半晌,小声嗫喏道:“二姨娘,大少爷前一阵的伤……还没大好……”   素弦放下篦子,望着镜中那个梳着细长麻花辫儿、秀气小脸上还透着些许稚嫩的姑娘,面上突然泛起一丝浅笑:“你很关心大少爷么。”   香萼涨红了脸,忙解释道:“二姨娘误会了,只是大少爷他实在是个好人,香萼只是担心大少爷的身子……”   素弦回过头,温和一笑:“你也误会了,我指的不是那层意思。你们整个霍府的下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都知道我是怎么嫁给大少爷当妾的,不是么?”   香萼忙道:“二姨娘不必担心,太太都交代我们了,叫我们像待大少奶奶那样悉心伺候您呢。”   素弦也明白跟她说不了体己话,便道:“老爷决定的事,我也管不了。我累了,先休息了。”   她听见门被轻轻带上,看看时间还早,又闲得无事可做,便出了门,沿着红漆回廊走到东头的一间大屋,便是他的书房。门没上锁,屋内的装潢摆设与一般书房无异,她仔细观察着每个角落,发现墙上挂的都是些字幅,果真没有一幅挂画。她走到红木大书架前,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类书籍,古今中外,应有尽有,隔层的木板似乎都被压弯了。她随意浏览了一遍书名,扳下一本硬皮的外国小说翻看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股冷气袭进屋来,抬头一看,是霍裔凡进来了。   “怎么还不休息?”他道。   她扬起那本书给他看:“我想借这本回去,可以么?”   他微一点头,感到难以言说的怪异,她是他的妻,然后她有礼貌地向他借一本书看?他如何回答好些?看完了再来借?这感觉真是太过压抑、太让人不禁费解了。   她略展笑容,把那本书抱在怀里,从他身边走过去,突然又停下,问:“你……今晚还是在这里睡么?”   沉默了片刻,他道:“今天有些累了……”然后就没有再说下去。   她看着他,“今后永远都睡在这里么?”   他目光沉下去,那是他一贯的阴郁表情。他没有答话,她又道:“我先回去了。”   她正欲开门,他叫了声:“素弦。”   他鼓起勇气对她说道:“对不起,”重复着,“对不起。”   她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阴沉下来,“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怅然地低下头,片刻又道:“只不过,想起今后将要面对的人生,是死水一样的日子,总会有点怕。”   他看向她:“你愿意么,你愿意面对我么?”   “不!”她立刻大声回道,语气里带有无限的恨意,“你休想,这一辈子……一辈子,你都休想碰我!”   她看到那种痛心从他的眼里隐隐流露,仍是怒意不减:“你毁了我,就得甘愿承担后果!至于你爹怎么教训你,那不关我的事。”   他习惯了默默承受,于是沉默着,半晌,她冷着声,又道:“你娘要我去劝裔风回家,你怎么想?”   他自嘲般地一笑,道:“娘让你去,你便去吧。”   她郑重地一点头:“好,这可是你说的!”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她又是一夜无眠,嘴上逞强有什么用?她怎么敢再去见他?他的那种眼神略向她一扫,恐怕自己登时便瘫软了,还能讲出一句完整话来?   第二天上午大丫鬟朱翠来叫,说是太太要她立马到大堂去。到了大堂,老爷和太太都在正位坐着,皆是一脸严肃。素弦给公婆见了礼,见霍裔凡在他爹跟前站着,也就没敢坐下。这时太太发话道:“素弦,你倒是一脸泰然自若,你丈夫一连两日都在书房睡着,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素弦望了一眼裔凡,道:“这是裔凡的事,媳妇不敢多说旁的。”   老爷道:“素弦,你莫要怕,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有爹给你做主。”   太太白了老爷一眼:“你这个老糊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要不是素弦记恨他,赶他出去,你儿子伤还没好,能平白无故睡到那冰凉地方去?”   霍裔凡道:“爹,娘,你们误会了,是我自己要睡到书房去的,与素弦无关。”   太太皱起眉头,指着他骂道:“你这个窝囊废,平时生意场上那股利落劲儿哪去了?她现在是你的人,你怕她做什么?”   老爷也严肃道:“裔凡,为父最后给你一次警告,再不可冷落素弦,可记下了?”   霍裔凡无奈答了一声:“是。”   她一直没有多话,别过老爷太太,便与他一道回东院去,她这才发现他的伤确实严重,严冬里穿得多,对伤口挤压也多,他走路看起来有些蹒跚。   她觉得无趣,四下张望着这座深宅大院,他突然小声道:“别回头。”   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又道:“有人跟着。”   她只得低着头,又走了一段花廊,忽然道:“我觉得好生无聊。现下也没有学上了,你说,我该做点什么好呢?”   霍裔凡想了想,道:“我带你去成衣店转转,顺便请葛师傅给你裁两件新旗袍,可好?”   他姿态放得很低,如是在小心地征询她的意见。她道:“也好,我先回去换一件衣服。”   他们刚走进大门,只见家庸蹦蹦跳跳地跑来:“素弦姑姑!……哦不,二娘!”   桃丹跟在后面神色匆匆地跑来:“大少爷,二姨奶奶,出事了!”   家庸背着小手,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头道:“不许你说出来!我要爸爸和二娘带我去玩!”   霍裔凡问道:“出什么事了?”   桃丹神色焦急,道:“小少爷捣蛋,捉弄谭先生,谭先生气得老早便走了,还说再也不教小少爷了!”   霍裔凡倒也没生气,点了点儿子的小脑门,仍旧笑着道:“家庸怎么这样淘气呢?下次不可以了,听到没有?”   家庸越发得意,神气地道:“嘻嘻,我趁他不注意,把花椒粉都洒在他的茶里了!”   素弦发觉这孩子被娇宠惯了,如此下去定会害了他,便肃起面孔来:“家庸,你应该给老师赔礼道歉,知道么?”   她一改往日的温柔和宠溺,家庸却并不买账:“我才不呢!他总是板着脸孔,我不喜欢他!”一手拉着素弦,一手拉着裔凡:“家庸要爸爸妈妈带我去玩!”   霍裔凡点着头,笑呵呵道:“你这孩子啊。”素弦却弯下身来,语重心长道:“家庸听话,小孩子是不可以太任性的,听二娘的话,去给先生认错道歉,好不好?”   霍裔凡却是一副淡然的样子,道:“孩子还小,有些事情得慢慢来。晚些时候,我派人去给谭先生送些礼吧。”   她立马瞪了他一眼:“慈父多败儿,你不懂么?”直起身来,“也对,他是你的儿子,该怎么教育是你的事,我本不该多话。”说罢便回房去了,也没再看家庸一眼。   他下午叫司机备了车子,说好了去成衣店,便来卧房叫她,是青苹开的门:“大少爷,我们小姐身子不爽,睡着呢。”   他无奈,只得悻悻回去。霍家的规矩是晚饭一定要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吃的,他怕她闹小脾气拂逆长辈,恐怕会招致他娘的教训,只得硬着头皮,晚饭前又去叫她。刚一进屋,她却是早就收拾妥了,一身浅紫花纹的厚缎旗袍,清爽又素净,如是生动细致的美人图,他目光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停留,心中滋味却是别样复杂,一时间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依旧没好气地看着他,他觉得失礼,赶忙收回目光,问道:“下午那阵听说你不舒服,现下好些了么?”   她根本没耐心跟他客套,道:“本来好了,这会儿见了你,头又痛了。”   她走在他前面,再不理他,他倒觉得她跟自己生气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由得心里暗自发笑。   第二十九章 终料得、人间无味,心字已成灰(四)   二人到了上厅,饭桌上菜色已然布置齐整,几个丫鬟在一旁立着,一家人都已经就座了,凤盏不高兴地道:“怎么这样晚,还连累爹娘等着你们。”   霍裔凡便道:“爹,娘,方才素弦给我伤处上药,所以耽误了一些时候。”   太太面色如常,说了声:“坐下吧。”   席间太太只随意跟三小姐寒暄了几句,平日里饭桌要是热闹,必定是太太她一马当先,否则旁人是不敢多言的,而今二少爷也不归家了,她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也没有多看裔凡和素弦一眼。   凤盏瞥了一眼素弦,见她拿着筷箸只挑饭粒,似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看了一眼丈夫,也是默默地低着头吃饭,心里不知怎的就莫名上火,想着,他们两个倒是心有灵犀似的?我这一肚子的憋屈还没处诉呢,吃个饭她倒还摆起谱来了!略微清了清嗓子,便道:“爹,娘,儿媳这里有件事情,不知现下当不当说。”   太太正夹了些芦笋往嘴边送,手里一僵,又把菜放下:“做了这么多年人家的儿媳,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凤盏看她面露威严,登时心里发了颤,犹犹豫豫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素弦也看向她,似是在等她讲话,她看着那个抢了她丈夫的女人年轻而美貌,先前他还总是郁郁寡欢,还不是喜新厌旧了?忽然就气愤不已,把心一横,说道:“下午别墅的管家贺叔来电话,正巧儿媳接了,说是老二他……”   话没讲完,太太脸已然拉得老长,筷子撂在碗边一响:“你怎么不早说!”   凤盏扫了一眼素弦,又道:“娘,儿媳还在斟酌呢,怕是说出来娘又要焦心,不如就先跟裔凡讲了,先问问他怎么办。”   霍裔凡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起。”   凤盏见他接了话茬,便顺势道:“我哪找得到他人呀,裔凡忙着准备车子,带素弦妹妹逛大街去呢。”   太太厉声道:“还不快说,风儿到底怎样了?”   凤盏一惊,忙道:“贺叔说,老二自己一个人在房里闷着,也不让他们送饭送水,连警局也没有去。他们不敢大意,只得问问这边的意思。”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这事居然等到饭桌上说!”太太脸色越发沉了,瞪得凤盏心里直慌,目光凌厉一转,又落到素弦身上:“明日叫老刘准备车辆,你随我去枫港一趟!”   素弦本就发着愣,被她这样一吼登时吓了一跳,答了声:“是。”   老爷这时却放下筷箸,直把桌子拍得一响,沉声道:”你还管他做什么?素弦也不许去!我偏不相信,这样一点打击他就半死不活了!他若是就这么死了,也只管随他去,我们霍家没他这么个提不起来的窝囊废!”   太太皱起眉,劝道:“老爷呀,说什么死不死的,大过年的多不吉利!老二既听素弦的话,就让她去劝一回,好歹他也是我们的儿子呀。”   “不准去!”老爷的口气愈发硬了,“那个没用的东西,饿死他罢了!若是他连警局的差事也不干了,我非但不哄他,还要将他赶出我的房子,随他怎样流落街头去!”   太太只道他是顾念着大儿子的感受,便不顾二儿子的死活,当下便气愤难当,只因儿女皆在场,也不好发作,饭也没吃完便闷声去了。   尴尬的沉默间晚饭吃罢,老爷唤道:“素弦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众人便先行退下,素弦推着老爷到了他的书房,心里倒有几分期待。这些日子与霍家人接触久了,虽然心里时刻怀有复仇的欲望,但对于这位慈祥的老人却生出几分好感,他眉目里满是善意,处事起来亦十分公正,甚至体谅她,有意偏向着她,自己和他对视时甚至会产生些许的愧意。她在他面前的椅子轻轻坐下,乖巧地道:“爹,您有什么话便说吧,素弦洗耳恭听。”   老爷温和地道:“素弦啊,你嫁过来也两日了,马上便要三朝回门,裔凡待你可还好?”   她点点头,“爹,裔凡他待我是极好的。”   “这样便好,”老爷露出满意的笑容,“以后你们夫妻和睦,我们做长辈的也能安心了。裔凡是个好孩子,你不记恨他,说明你识大体,也是爹的好儿媳妇。”神色忽的又严肃了起来,“至于我那个不争气的次子,你要答应爹一句话,不管你娘再百般地劝你,你都不能再见他了。爹今天要你一句话,你答应是不答应?”   她眼光一飘忽,老爷立马看出她的犹豫,又语重心长道:“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当断则断,才是最好,如若不然,便是纠缠不定,日后更是难上加难。风儿他对你有情,这一点爹晓得,可你是个聪明丫头,这事上绝不能糊涂。你现在是裔凡的妻子,绝不可以落人口实。堂堂名门霍家,是万万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去的,你明白么?”   她心里想,当初他们关起霍裔凡来,不允许他再和姐姐见面,然后下手“斩草除根”,原来,这就是所谓“名门霍家”的教条啊。   她点点头:“儿媳记下了。”   老爷满意地道:“这样便好。”顿了片刻,又关照道:“凤盏这孩子是个急性子,你方才嫁进来,她心里总有不痛快,却也不是个坏心肠。你读过书,有见识,切不可和她一般计较。”   她一一点头记下,便回了东院的卧房,见香萼正抱来棉褥子打着地铺,便问:“大少爷呢?”   香萼道:“大少爷在大少奶奶的房里呢。”   她觉得奇怪:“既然如此,打地铺做什么?”   香萼回道:“是大少爷交代的。”   她便坐到梳妆镜前卸妆,过了一会儿霍裔凡也回来了,香萼便退了出去。她见镜子里的他脸色阴着,像是才发过火,便问:“不是去大姐房里了么?”   他“嗯”了一声,便把马甲脱下,在红木椅子上一坐。她觉得很不习惯,走过来问:“今天是要睡地铺么?”   他松了松衬衣的领结:“是啊。”   她走近了他:“这可怎么行,这样冷的天气,地上寒气重。”说罢便拿了他的外套塞在他手里,“还是去书房睡吧。”   他被她推着,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她看出他的心思,又道:“没事的,爹娘问起,我只说你伤还没好。”   他也就微一点头,正欲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明天跟娘去别墅吧,好好劝一劝裔风。”   她怔了一怔,挑眉盯向他,问:“你很想让我去么?”   他淡淡地道:“你应该去的。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对不起他,也没有资格顾忌旁的。”   她冷笑了一声:“爹方才道,你们堂堂的‘名门霍家’,脸面这个东西才是首要的。说到底,你顾及的还是你自己。你的良心倒是安稳,可我是你的妾,倘若名声坏了,到底关不关你的事?”   “素弦,”他见惹恼了她,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是分毫不肯让他,“如此也好,我知道了你的心思,你也该了解我的想法。我嫁了你作妾,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嫁的归根结底不是你霍裔凡,而是霍张两家的脸面!这本就是个错误,你把我当作家庸的生母,才会那般对我,我心里也只有你弟弟一个,你对我没有情,我对你同样没有!我的人生便这样了,我也认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只在旁人面前装装样子便好了!”说罢便要撵他走,心里被委屈塞得满满,不自觉眼圈就红了,不想让他看见,就使劲地推搡着他,他却是怎么也不动弹,她抬眸一看,他漆黑的眼眸正锁着她,却是那般深重,又那样复杂,那一刹她亦有些慌乱,觉得他深邃的眼神,似乎直直射到她的心底去了。   她赌气地瞪着他:“你还不走?”   “素弦,你错了。”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你才十九岁,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素弦,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走,让裔风带着你远走高飞。虽然可能会孤苦漂泊一阵,可我相信裔风他的能力,他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他这番话让她登时浑身一颤,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才道:“你……你说什么?”   他目光异常坚定,道:“素弦,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叫霍方准备行李车马,我会派人护送你们。你放心,霍方是我的人……”   “够了!”她大声打断了他,泣声骂道,“你混蛋,你明明知道,我已非完璧!我若是铁了心想跟他走,那日早就走了,又怎会回来再嫁给你作妾?你以为裔风真的不在乎么?他不过是碍于你和他之间的兄弟情分,不忍发泄罢了!你先是娶了我,反过来又把我强推给他,他作何感想,你想过吗?”   她既这样说了,他还能说什么?他大错既已铸成,只能是想尽办法来弥补,心里早就恨不得自己死掉一千次一万次了!她说的对极,有些错一旦铸成,便是覆水难收,根本无可挽回的了!不想再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可是,他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   第三十章 断肠也可堪,只叹此恨飘零散(一)   她眸里噙着泪,他看得分明,也有那么一股想怜惜她的冲动,可她恨他,推着他,叫他走,恍惚间他觉得那明明是一种深重的血海深仇。她就像一枝带刺的玫瑰,他离她再近,终究也不敢触碰。他也走不掉,他怕这大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然后在这个寂凉冬夜里,只能够不成眠、空嗟叹了!与其那样,不如面对着面,就这样彼此折磨?   他觉得自己这逻辑太可笑了。   “你到底想怎样?”她怨恨地盯着他。   他无比郑重地看着她:“不管你怎么认为,我既娶了你,必定会对你负责。我真的……想对你好。”   他看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伸手抚在她的肩头,他感到她明显地一颤,却也并未躲闪。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今生今世,我们必定要绑在一起,请你告诉我怎么做,你才可以原谅我,好吗?”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给我时间,让我调整好,再接受你。在这之前,你我保持距离。”   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向你保证。”又道:“我回书房去,你早些歇息,后天一早我带你回门。”   他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天是素弦出嫁后三朝回门的日子,霍家早就备了厚礼,裔凡带着素弦到了洋河公馆,青苹也随着一同回去了。张晋元已然备下一桌饭菜,热热闹闹地吃了午饭,霍裔凡便离开了,素弦则是要在娘家住上几天。   素弦午睡了一会儿,下午在客厅里喝茶,谝些闲天,张晋元兴致勃勃地从抽屉里拿了一大张图纸出来:“看,我在牡丹花巷这一带看上一座大宅,据说是前清遗老的房子,我已叫人按照我的意思绘了图纸出来,到时候好好修缮一番,明年开春便可搬新居了。”   素弦用小拇指摁住那张图纸,随意瞄了一眼:“不错,很好。”   张晋元觉得她心不在焉,便问:“怎么,这几日嫁过去,霍家两个老东西给你委屈受了?”   她道:“那倒没有。”看着他目光狐疑,又岔开了话题,道:“我倒觉得你在这公馆住得很好。你只孤身一人,住到那样一所大宅子里去,空荡荡的也冷清,平日里到处散心,怕是也会迷路。”   他听出她的口气似是在嘲讽自己,挑眉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现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大把的票子不花出去,堆着也是发霉。”   她嘴角一勾,斜睨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浪费,宁康那边,还有好几座宅邸在你的名下。”   他挪了挪身子,故意挨她近些,一只胳膊搭在她背后的沙发上,面上浮现出一抹阴柔,笑道:“到底是嫁了人了,说话做派都与先前不同。”   她满腹装的都是心事,也没有在意他的举动,默然了一会儿,问:“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莫急。”他道,“我们可是要整垮霍家的,一点蝇头小利,算不得什么。呵呵,当前你不过是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打点通顺,这事急躁不得。”略一沉吟,又道:“我看啊,霍裔凡这个人太耿直,他总认为自己亏欠了你的,你须得好好利用他这一点,料他也不敢拂逆于你。还有便是那孙少爷,我知道你疼他爱他,可也得悠着点儿,万不可让人瞧出破绽。”叮嘱道:“素弦,你那些仇啊恨啊,可要在心里给我藏好、掖好喽!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装出一副温良的孝媳样来,才好叫他们放松警惕。”   早在她出嫁前,他这几句话便不知重复多少遍了,她听得也厌烦,便机械性地微一点头,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道她因为霍二少爷才心情沉重,便轻轻揽过她的肩:“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你是在自己家,该放松的还是要放松,一直紧绷着也不是好事。”   她心生嫌恶,便起了身:“我回屋睡一会儿去。”   他在她身后道:“我已叫人把你的钢琴抬去霍家了,算作你的嫁妆。”   她“嗯”了一声:“哥哥费心了。”没有回头,便往前走,却觉得眼前忽的一黑,脑袋发沉,站都站不稳了,他赶忙扶住她的腰:“没事吧,素弦?”   她讨厌他的手触碰到自己,硬撑着要自己走,却觉得双腿软绵绵的,怎样都使不上力气,身子一歪便栽倒在沙发上,再努力地睁眼去看,周围的东西全部虚晃着,如是粼粼水波下摇曳的倒影,虚虚实实之间她似乎看见他松开了领带,然后伸手来抱她,她晕晕乎乎地没有任何意识,任由他抱着,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去。她的脸对着客厅的方向,冥冥之中在走廊的一角,似乎有一双眼睛在阴冷地注视着她,她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也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什么……   她在恍惚失神中慢慢地拣拾起一点意识,懵懂地看着他,喃喃地问:“你在做什么?”说着便撑坐起来,晃晃悠悠地要往门口去,只走了几步,竟连门的方向都找不到,觉得似是身处狂波怒涛中颠簸的小舟,怕得几乎要失去理智,这一刹她的大脑却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下,瞬时便清醒了大半,摸索着一只手扶在立柜上,突然猛地回头,那个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过一米的地方,漠然无光的眼神就这么泰然自若地瞅着她,就像在操纵着一场必胜的游戏,为了更加好玩,所以任她折腾罢了。   她恍然发觉这的确是一个真实的场景,惊恐地几乎不敢呼吸,颤栗着似要跪倒在地,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也不过是须臾,他向她迈了一步,她终于尖叫出来:“不要过来!”   他嘴角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觉得这游戏越发有意思了,就依了她的话站住,眼中却迸发出无限的期待:“素弦,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慌慌张张地往侧面退着,眼眸里泪光闪动,话音也哆嗦着:“求求你,求求你……”   他邪魅地一笑:“你求我什么?你求我的,我可都答应了,一件都没落下。现下,可是个让你报答我的好时候。”又逼近了一步,“来来来,素弦,不要怕,我会好好对你的。”   他的口气便像是在哄骗一个无知的小孩子,这种感觉竟是比蛮横和暴力更加令人煎熬,她战战兢兢地缩着身子往一边躲,仍留存着一丝小小的希望,哀求着:“求求你,放了我……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   他突然就狂躁起来,似是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一把便捏住她的小臂,她吓得几乎魂都飞了,慌乱间却不小心被墙角的蝴蝶兰绊倒,他一下抓住了她,他激动地近乎疯狂,“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你说要报复你的仇人,我等你,等你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你没发觉吗,现下就是个绝妙机会啊……”   她这一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他的用心竟然如此毒辣阴险!“无耻,你无耻!”她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来,怎奈身子虚着,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她的眼瞳里满是刻骨的恨意,嘴唇上咬出一道深深血痕,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对他道:“你敢这么对我,我就去死!我发誓,我发誓我一定会去死!”   这个时候他仍旧笑地出来:“好啊,你去啊,尽管去好了。不过,既然都要死了,我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在男人的强大力量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渺小得什么也不是,终于陷入了深谷般的绝望,他摧毁了她!六年前她上了一条贼船,先前埋下的祸患就在此刻爆发,好吧,就当自己六年前已经死了,这多出来的六年,还给他就是了!   那是旧时梦里弥漫的骇人汪洋,来不及挣扎、呼喊,就这么将她吞没,吞没了,如果梦能醒来,一切便照常,可若是被困在梦里了,被海水淹没了,那就死了吧,就这样死掉吧!   她没有泪了,哭不出来了,一个死人,一副皮囊,终归要烂掉的,还哭它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断肠也可堪,只叹此恨飘零散(二)   在这个腊月里冰冷的暗夜,一个发丝凌乱的女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白色的羊绒大衣没有搭扣,呼啸的寒风吹到脸上,刀割似的疼,瑟瑟发抖的她只得把手缩进袖口,眼瞳木然地盯着前方,耳边仍旧回响着那个男人冰冷的话语:“不要拦她,让她去!”   青苹劝道:“大少爷,现下外头这么冷,又这样晚了……”   他仍是冷冷地道:“她既是要去死,你拦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真有那个本事,就去死吧!”   她就这样离开了公馆,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冷寂的路上走了,心里却没有一丝惧怕,是啊,还怕什么呢?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不久绒样的雪花渐次飘落,连老天爷都要再降一道考验给她了,她不由得就冷笑了一下,把手伸到冰冷的空气里去,小小的雪晶落在她的指尖上,在灯笼暗黄的光线照映下变得透明,有那么一瞬童年的记忆翻涌出来,那些和妈妈、姐姐在一起愉快的日子,真美好啊,仿佛空气里都氤氲着旧时熟悉的味道……却只那么短短一瞬,那些记忆便如同火柴头上的微弱火光,只有这么一次点燃,然后忽的就熄灭了,再看看指尖的雪晶,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就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微笑了一下,继续朝前走着,穿过大大小小的几条街巷,不知不觉就走到江边去,遥望着灯火通明的跨江铁桥,快过年了,那里装点得热闹喜庆,衬托着古城虚虚实实的几点浮华。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孔,那个男人温暖的眼瞳几乎要将她融化,在一段短暂却令人怀恋的旧时光里,他总是那样无比深情地凝视自己,然后一连串美好的记忆过电影般的一起重现,他捧着她的手,呵着为她取暖;他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她心里胆怯,不敢扶他的腰,他就故意骑得很慢;他和她一起逛五里亭的杂货街,家庸在中间一手牵着他们一个,就像是甜蜜的一家三口;她也曾故意激怒他,想要他恨她,讨厌她,他一怒之下想要占有她,在最后关头却还是没有那样去做……她想到这里,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脸冻得皴疼,也就麻木了,感觉不到了,就那么放任它流着……   那曾是上天赐予她此生最珍贵的宝贝,但是在他生日宴的那一夜,她选择亲手把它毁掉,残忍地匆匆葬送了……她不敢去想什么如果当初,那个念头一蹦出来,就被她匆忙掐灭了,可她还是痛,痛得想干脆跳进这冰冷的江水,一了百了算了。就这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如是有人冥冥中指使似的,便往桥上走,步子越走越快,像在赶路似的。桥头的寒风更加凛冽,吹着她的发丝肆意飘舞,她倚着桥栏,静默站了一会儿,桥下只隐约倒映着几豆灯火,其余都是漆黑的未知,这一时刻她才真正察觉到恐惧是什么。   她回想起这十九年来走过的日子,可以怀念的真的不多了,却是那般的刻骨铭心。经历了烈火中的惊魂,末路的绝处逢生,快意地报复仇人,不停地隐忍、隐忍,该舍弃的都已舍了,不该舍弃的也都舍了,这才发觉,原来她早就把一切豁出去了,早就认命了,如今不过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全部抛下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   她连生命中最可贵的一份爱情,都丢弃得灰都不剩了,复仇计划终于进行到这个地步,她突然就跳江死了,这不是太可笑了么?她突然很感激这个冬夜的刺骨寒风,就这样将她吹醒,如若不然,她只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悄然死去,到了黄泉路上,岂不是追悔莫及?   她伸直了手臂,风吹着大衣下摆飞扬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只在风雨里搏击的、展翅高飞的鹰。   她站了许久,慢慢地从大桥上走下来,沿着凤凰大街一路走去,不停抬首注意着路边的匾额,幸好有一家小旅馆门正开着,她走进去,一个穿着藏蓝色大衣的男子正坐在大堂里吃饭,那小堂倌招呼道:“小姐真真好运气,碰上那位先生叫门,再晚一点我们就打烊了。”   她伸手向口袋探去,出来的时候太过匆忙,一分钱也没有带,外面寒气越来越重,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二,请给我开个小间吧,通铺也行。”   “好嘞!”堂倌应道,“小姐还要宵夜不要?”   “不必了。”她道。   她发觉坐在那边的男子有意无意在瞄她,有些害怕,一直半低着头,想着赶快跟堂倌上楼去,那男子却突然唤了一声:“张小姐?”   她心里一怔,回过头去,那男子看上去似乎在哪儿见过,端坐在那里自有一股英气,她这才回想起来,他不就是霍裔风的手下——什么尉迟队长么?好死不死竟然这个时候碰见他。   她暗一咬牙,微笑着道:“原来是尉迟队长。”   尉迟铉见她样子有些狼狈,道:“张小姐怎么这个时候出门了?您一个人在外面住也危险,不如我送张小姐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不妨事,多谢尉迟队长。”便转身欲走,尉迟铉又道:“张小姐且慢。”走过来道:“张小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在下若能帮的上,一定尽力。”   素弦觉得这人多事,便道:“尉迟队长不必费心,天一亮我就回去了。”   因是年根,客商们大多回乡过年去了,旅馆的空房间也多,开的是一个普通的单人间。堂倌把新拿的床单放下,道:“十块钱一晚,还请小姐先交押金。”   素弦只得在兜里四下翻找,还是没找出半毛钱来,那堂倌也着急地瞅着她,道:“小姐没带钱么?这小的可做不了主啊。”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颈子摸去,突然触到一个细细滑滑的东西,是那颗挂在银链子上的琉璃坠,她的“素月晴风”,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纪念。难道这真的是天意?老天要让她与过去彻底地做个了断?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条银链子解下来,递与那堂倌:“我先把这个押在这儿,你看行么?”   堂倌掂了掂,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给我们掌柜的看看。”   她又问:“能不能劳驾你准备一缸洗澡水来?”   堂倌抓了抓脑袋,为难道:“小姐,都这个点了,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明天一早我再给您预备?”   她轻声叹了口气:“算了吧。”   那堂倌便退出去,她突然又道:“烦你告诉掌柜的,请一定帮我留着这条链子,我会很快过来赎的。”   后来她躺在陌生的硬床上,听着冷风吹得糊窗纸呼呼作响,心脏不知怎的也随之砰砰跳个不停,越想着可以赶快睡去,偏偏就无法成眠。   冬日里天亮得总是很晚,终于还是亮了,她感到头部似要胀开般的疼,还是强撑着起床来,简单梳洗打理了一下,便结帐从旅店出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慢慢地朝前走着,忽一抬头,却见前面不远处灯柱下面,青苹正在定定站着,冷冰冰地看着她。   素弦对着她微微点了下头,青苹突然跑过来将她扶住,还是那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大少爷所言果然不虚,你这不是还没死么,倒连累我大半夜的担心。”   素弦却突然觉得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流,苦笑了一下,道:“青苹,谢谢你出来找我。”   青苹板着脸,从包袱里取了毛绒围脖塞给她:“才不是我要出来找你,你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大少爷怕你若是真的死了,他不好向霍家交代,特地叫我把周边的旅馆转了个遍。”便拉起她的手,青苹的力气很大,如是在拖着她走。   素弦望了望远处迷蒙的天色,突然道:“还是回霍家吧。”   青苹道:“回霍家?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叫人看见,你怎么解释?”   素弦道:“不妨事,你帮我整理一下头发,我直接回房去,裔凡不在,他们也看不出什么。”   青苹微一寻思,道:“好吧。反正你回那边去,大少爷也能放心了。”   素弦忽然间觉得她面上冷淡,心底却还是同情她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微笑着对她道:“麻烦你了,青苹。”   青苹一愣,白了她一眼道:“少来这套。我可告诉你,昨天你茶里的迷药,可是我亲手下的。”   素弦倒也不惊讶,只怅然“哦”了一声。   青苹看着她这凄凉的落魄样子,心里亦不好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认了吧。大少爷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把身子给了他,不吃亏。”见她茫然若失地径自向前走了,便跟上去,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是铁石心肠。若不是我少放了些药量,你现在连发生了什么都糊涂呢。”   她没再言语,不久有一辆黄包车经过,便租了车回宝石巷子去。   第三十二章 断肠也可堪,只叹此恨飘零散(三)   却说霍太太一直担心着二儿子,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出了大事,那日凤盏说老二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她便更是坐卧不安了。老爷既不让素弦去劝,她也是病急乱投医,这日索性就叫裔凡随她一起到枫港去。车里还一直嘱咐着他,叫他任打任骂都不要还手,裔凡也无奈,母亲大人的意思却也不敢拂逆。   到了别墅,却得知二儿子已然回警局上班去了,霍太太这才略略舒了口气,仿佛心里的大石块终于落地了,却仍有些担心,就叫来这里的管家老贺,把儿子起居饮食等情况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又仔细叮嘱了各项事宜,才回府里去。   霍裔凡方一进门,便听香萼道:“大少爷,二姨娘一早回来了。”   他觉得奇怪,便去卧房里看她,只有青苹在收拾零碎衣物,见了他道:“早晨风冷,小姐恐怕是受了寒,身子不爽,还在澡房洗澡呢。”   霍裔凡问道:“不是说在公馆多住几天,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青苹答道:“我们少爷马上要去玉粱山一趟,那边也冷清,小姐说还是这里热闹些。”   他道:“既然不舒服,一会儿我叫大夫来给她瞧瞧。”便忙自己的去了,晌午时候跟太太说了素弦的事,叫厨房做了几样清淡小菜,又来看她,她仍是不在房里,香萼道:“大少爷,二姨娘好像一直在澡房里呢。”   他心里一紧,怕她出事,就叫香萼进去看看,却不料那房门从里面锁死了。他忙拍着门唤道:“素弦!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等了片刻,也听不到里面回应,便越发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弄开房门,青苹抱着一摞衣服过来:“大少爷,我们小姐没事,她叫我送衣服来呢。还请大少爷先回去吧。”   霍裔凡严肃道:“你就由着她在里面这么长时间?她病着,晕倒了怎么办?真是不像话。”   青苹慢条斯理道:“大少爷,您还是请回吧,我们小姐说她不想见到您。”   香萼见她这般无礼,斥责道:“放肆,怎么可以对大少爷这样讲话!”   青苹也不看她,眼角斜向一旁:“我错了,待我服侍了我们小姐穿衣之后,再任打任骂,还不成?”   香萼气急,“你……”却碍着大少爷的颜面,还是吞声忍下了。   青苹得意得很,挺直了腰板随手一拨木栓,那门竟然开了,便神气地进去。屋里白汽缭绕,很是燥热,绕过玻璃屏风,却没看见木桶里有人,慌忙跑过去拨开细碎花瓣,素弦这才从水里慢慢浮上来,泡得时间久了手臂、肩膀都泛着青白,又隐约带着几道划出的长长红印,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她缓缓睁开眼睛,问:“现在几时了?”   青苹不满意地白了她一眼:“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拿了新毛巾递给她,又道:“霍大少爷问了你好几次呢,方才差点要闯进来了。”   她裹了浴巾从浴桶里站起来,突然眼冒金星,差一点便要栽倒。勉强换好了衣服,由青苹搀扶着慢慢走出去,迎面却遇上凤盏,目光凌厉地盯着她:“你这又摆的什么谱,难不成回一趟娘家就搞得这样脏了,非要在水里泡脱了皮不可?”   这不过是她的气话,却歪打正着,当真刺激到素弦的痛处了。素弦眼里霎时浮现出厉色,这一冲动就更是站不稳了,只有气无力地道:“我懒得跟你计较。”便欲走,凤盏却是分毫不肯让她,抱起手臂,扬着下巴道:“怎么,还真就坐下病了?我怎么就是看不惯你这矫情劲儿呢。”   素弦感觉到青苹扶着自己的手正在攥紧,怕她冲动,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素弦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等素弦身子好了,再听大姐教训,行吗?”   青苹按耐不住,踮起脚往书房那边一望,唤了声:“大少爷!”   凤盏赶忙回头去看,却被青苹冲撞到一边,扶着素弦便快步走了。凤盏登时恨得牙根痒痒,桃丹赶忙就劝:“大少奶奶,咱不跟那山野丫头一般见识!现下为难二姨娘,我们可捞不到半点好处。”   素弦身心疲累到了极点,回房便倒头躺下,睡得很沉,如是要将那前尘往事一并忘了。再醒来的时候便觉得神情气爽了许多,细密的银色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仿佛置身于烟雾缭绕的迷蒙环境,从床上坐起来,一块发潮的白毛巾便从额上滑落。懵懂了一瞬,把掉落的记忆缓缓拾起,便将自己是谁、之前有过怎样的经历,又一并想起来了。   她走下床去,内室和外室之间有一扇翡翠的苏绣屏风隔挡,似是有一星黯淡灯火映过来,她就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过去,那人伏在桌子上睡得沉了,她慢慢地向他接近,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地间漂浮的鬼魅,轻轻地用指尖点触着他的肩,鬼使神差地唤着他:“裔风,裔风……”   他身体猛地一颤,被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着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惊喜地道:“素弦,你醒啦。”   她看到他的脸好生失望,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呆滞地走了几步,在桌前坐下,像在看他又没在看他,就那么发着呆。   他取了棉衣过来给她披上,关切地道:“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见她木然的样子,又道:“你发了高烧,幸好之前泡过澡,烧还容易退些。下次一定不许再这样了。”   她眼珠转向他:“什么时候了?”   他道:“快到五更天了。”又询问道:“要不要再回床上休息一会儿?”   她似乎没听到他在说话,怔怔地站起身来,那棉衣又从她身上滑落下去,他觉得她虚弱得似要晕倒,没有多想,便两只手揽着她:“素弦,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看得出来,一从公馆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的样子。”顿了一顿,问道:“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她锐利的目光突然剜向他:“你答应过的,要和我保持距离,忘了么?”   他一怔,触电般地把手松开:“……对不起。”   她又道:“你这样守着我,其实大可不必。你知道我不会领情的。”冷冷地撂下这几句话,便又回床上去了。   不久天就亮了,香萼端了一碗中药来,说是大少爷交代的,素弦说自己已然病愈,就叫青苹倒在花盆里了。过了一会儿三小姐也来看她,自从素弦出事了以后咏荷也不再记恨她了,反而有些同情,她们之前本就关系要好,在这深宅大院里突然有个亲密的说话人了,感情也渐渐回复到从前。   将近晌午去见了老爷太太,给府里女眷做的鞋青苹都做好了,便送给太太、凤盏和咏荷每人一双。下午方才得了空,素弦便一个人从府里出来,青苹要跟着去,她没让。   那小旅店叫做“同顺”,她记得很清楚,便沿着昨日的原路返回,辗转了好几个巷道,总算找见那块旧布幌子。到帐台找到老掌柜的,说:“前天夜里我在贵店投宿,押了一条银链子,这就来赎了,还请掌柜的这就拿给我吧。”便从手包里拿了张钱票出来,旁边擦桌子的小堂倌一眼便认出她来,“啊呀”一声,眼光闪烁了一下,突然跑到掌柜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老掌柜眼神复杂地瞅了瞅她,推了推圆框眼镜,呵呵一笑,道:“小姐啊,你也知道,我们这里不是典当铺子,您押的物件我们可是不作担保的,有客人喜欢,拿钱来买,上门的生意我们也不能不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素弦登时急了:“什么,你们卖了?卖给谁了?他住哪儿?”   那掌柜的陪着笑,“小姐莫急啊……”小堂倌突然说了一句:“小姐,那人恐怕还没走远,就是一刻钟之前的事,您追一追,保不准还来得及。”   素弦忙问:“他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   小堂倌想了想,道:“是位先生,个子很高,一看就是当官的大人物,穿一身黑色呢子大衣的。”   素弦觉得奇怪,“是那天晚上坐在这里吃饭的先生么?”   小堂倌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是那个人。”   她心里登时一咯噔,有哪位大官会在小旅馆里买一条不起眼的银链子呢,尉迟队长见到她了,裔风他必然也知道了……   她觉得心里一下子凉得透透的了,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旅店,雪后初晴的阳光有点儿刺眼,她觉得天地间万物都在旋转,扶着木柱略缓了缓,便继续朝前走。   上天是公平的,舍弃了就是舍弃了,纵然几度徘徊,仍是不忍放手,可是尘世里的缘这个东西,拥有的时候你不珍惜,失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哪怕忍着痛在心里割个口子,埋藏一份记忆进去,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用来缅怀,终究还是不可以了,没机会了!   她便这么怔忡地走着,想不起来时的路,不知道该去的地方,如是在浓稠的迷雾中怅惘前行,突然,却听见一声汽车刺耳的刹车声,一双手从后面裹挟着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向前俯冲着摔倒在地!   第三十三章 断肠也可堪,只叹此恨飘零散(四)   她的头撞在他的肩上,膝盖磕到坚硬的路面,迷迷糊糊地回头去看,竟然是霍裔风,他紧紧地抓着她,一只手臂垫在她的腰间,生怕她摔得重了。他揽着她坐起来,严肃道:“走路不看路,你不要命了?!”   她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上次江边一别,恍若已然隔去了一个世纪一样,再一次遇见,她觉得他老了,眼神陌生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她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平静地替她掸着大衣上的尘土。那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先生,夫人伤得可重?不如上车吧,我送夫人到医院瞧瞧。”   她觉得好生尴尬,赶忙道:“不必了,只是摔了一跤而已。”见那青年迟疑着,又略略一笑:“先生忙去吧,我不碍事。”   那人仍是不敢走,小心翼翼地看了霍裔风一眼,霍裔风摆摆手道:“去吧。”他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霍裔风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我送你回去。”   她忽的回过神来,仓促地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话一出口,觉得不太恰当,又道:“我该回去了。”心里难过得要命,便转身走了,他在后面突然问道:“你就不问问我过得怎样,还好不好?”   她腾地就站住了,半晌才回过头来,声音轻细地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裔风,听说你回警局上班了,我真的……很高兴。”   他笑了一笑,似乎是在自嘲:“我总归不是那样没用的人,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么?”   她木然点了点头,“是,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他……对你好不好?家里的生活习惯,适应了么?”   她“嗯”了一声:“都好。”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家里去?快过年了,你娘她,一直都很担心你呢。”   她怕他生气,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却只是淡淡地一笑:“你告诉她,等我娶上媳妇了,再回去看她。”   他笑得很是轻松,那一双深邃眼眸却如是寒潭般的,平静的表象下自有一番慑人的深意,她察觉到了,也只有她能察觉得到。   她微微发着怔,鬓角前卷起的发丝犹如细长花蕊似的,一阵寒风吹起,她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粉色,他突然就生了怜意,伸手去撩拨她的头发,她倏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   他愣了一下,把手塞回大衣的口袋里,笑着说:“我走了。”   她又是“嗯”了一声,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又道:“路上小心点。”   他深深点了个头,唇角带着淡淡笑意,再次凝视了她一瞬,便转身去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跑过去追上他,抓着他的袖口:“裔风,把链子给我,还给我!”   他沉静如水的目光望着她:“什么链子,我不知道啊。”   她豁出去了,像市井妇女那般不依不饶的样子:“不可能,明明是你拿走了,小堂倌说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你赖不掉的!”   他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越发急了,语无伦次地道,“裔风,不是你认为的那个样子,我不是故意要当掉那条链子的……”她说到这里却突然冷静下来了,怅惘的目光垂坠而下,自己是魔怔了么,究竟要对他解释些什么?就在那一天的晚上,她的处子之身,被张晋元那个邪恶的魔鬼,彻底地夺去了!   他拉起她的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她便像个牵线木偶般的由着他带走了,他的车停在这条街尽头的拐角处,他带她上了跨江铁桥,变戏法似的拿出那条链子,那颗晶莹的琉璃像一颗璀璨的小小流星,在她眼前打着晃悠,他面色凝重得像一块铁,沉声问她:“你要的是这个么?”   她如是看见了搜寻已久的珍宝那般惊喜,伸手就要去拿,他手腕灵活一转,那链子似是听话般的回到了他的掌心,他的手垂下去背在身后,对她说:“素弦,我醒了,你也快点醒来罢。”   她没心思听他说些什么,非要拿回那链子不可,便抓着他的手臂去抢:“我不管,你给我!”她那点微薄的力道便像是蚍蜉撼树似的,他根本不为所动,一只胳膊伸直开来,下面就是寒江的茫茫冰面,那条链子松松地绕在他的一根手指上荡悠,似乎风一吹就要掉下去一样,她吓得瞪大了眼睛,就像那不仅仅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而是被他挟持在手里的人质。   她几乎要疯掉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越想大声喊他,声音就越嘶哑,“裔风,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做,那是我的,是我的!”   他一只手便将她制住,冷声道:“你醒醒罢!它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从此以后,它便是一个死物,霍裔风和张素弦,已然是陌路之人了!”   他这几句决绝的话震得她头脑发木,便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都被瞬时凝住了,她心绪繁杂,如是一团打了死结的乱麻,他由不得她过多反应,便松了手,那小小的物件划破了她的眼瞳般的,便这样无声无息,悄然坠落了!   她再也挣扎不动了,眼眶睁得似要裂开,傻傻地望着桥底一片皑皑的灰茫。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就这样吧,该告一段落了,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装出一副释然的样子,潇洒地扭头便走了,步伐越走越快,寒风吹得脸皴裂似的疼,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真的掉泪了。   她一个人回到霍家去,霍裔凡紧接着也回来了,问她要不要去大堂里吃晚饭,她没有胃口,就叫青苹去向太太告假。她觉得屋子太冷,早早便上床躺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又叫香萼灌了个汤婆子来焐着。   过了一会儿霍裔凡进来了,见屋里亮着灯,轻声问道:“素弦,你睡了么?”   她闭着眼睛,道:“没有。”   他在她床头坐下,问她:“是不是又受风了?天气凉,出去的话要多穿些。”   她很是不耐烦的样子:“不劳你操心。我要早早睡下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默然了片刻,道:“今天,我在桥头看见你们……或许我不该问,不过,你要知道……”   她腾地便坐起来,面露愠色,道:“你看到了?那好,只管向你娘告状去吧!你们家规矩多,要浸猪笼还是点天灯,随便好了!”   “素弦,你误会我了。”他早知道她会如此反应,道,“是我对不起裔风,我有什么资格怪你们呢。但是,素弦……”   她登时打断了他的话,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你知道便好!我是他的人,我一颗心从生到死都在他那儿!即便你是我的丈夫,对于这一点,你也只能认命!”她看着他苍凉的眼神,顿时觉得痛快了许多,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深爱的男人,将他们的信物毅然决然地丢到了江里,既然如此,就一次痛得过瘾些吧!   她又道:“你看不惯么?可是我这一辈子便都是这样了,不可能改变了,你若想图个清静,就离我远远的罢!”   这时门被推开了,家庸跑进来,见二人神情不对,拉着素弦的手嗔道:“二娘,爸爸,你们在吵什么呢,别吵了嘛。”   香萼站在门槛边上,神色紧张地招着手:“小少爷,快过来!”   素弦脸色一下子柔和下来,对香萼道:“你去吧,让他在这玩一会儿。”   家庸伸出小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素弦的额头,“嗯,二娘不烧了,二娘病好了。”   她笑着道:“是啊,家庸这么关心二娘,二娘的病早好了呢。”又对裔凡道:“你看,孩子现在改过口来了,再不叫错了呢。”   他懂得她话里意思,也无可奈何,便道:“家庸乖,爸爸出去了,二娘身体不好,只准在这里玩一小会儿,知道吗?”   家庸摇着头道:“不嘛,我也要爸爸在这!”便跳上床去,“爸爸也上来,我要爸爸和二娘每人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嘛。”   他怕素弦不悦,哄着儿子道:“家庸要听话,爸爸还有很重要的事。”   她倒是出乎意料的淡定:“孩子开心,你便上来吧。”便向内侧一挪,床很宽,恰好腾出一人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去半卧着,家庸兴奋得不得了,爬到他们中间躺下,又不老实地坐起来,素弦笑着把被子给他盖好:“家庸乖,别着凉了。”   孩子的眼珠骨碌碌转着,盘算了片刻,道:“我想听二娘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素弦笑道:“为什么不是爸爸先讲呢?”   家庸道:“爸爸讲得我都听腻了,我喜欢听素弦姑姑……不对,二娘讲故事!”他的祖母早就在他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万万不可叫错,他一激动又顺口而出了,赶忙掩住嘴巴,素弦只是宽容一笑:“没事的,家庸。”   她早就盼着能有一天,把自己脑袋里的故事都讲给他听,因为那是姐姐讲给自己的,是家庸的母亲想要讲给自己孩子的奇幻旅程,可是姐姐没能拥有这样的机会。替姐姐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职责,也许才是她此生最美好的心愿吧。   第三十四章 银烛蜡尽,一窗灯影两愁人(一)   她有好多故事要讲给孩子,家庸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许久才倦极睡去,她手肘撑得有些麻了,渐渐支持不住,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忽而却又睁开,看了裔凡一眼,又恢复了冰冷的神情:“你还不走么?”   他点了一下头,“我把孩子抱回房间去吧。”便去抱家庸,她一只手按住他的袖口:“这么晚了,受了风又要感冒。让他在我这留一宿,不行么?”   他说:“可以。”窗外传来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快过年了,年味也越来越浓。他顿了一下,问她:“马上便要过年了,家庸刚才说要去逛庙会,你想不想去?”   她眼珠转了一转,道:“好啊,孩子开心怎样都好。”   过了几日,家庸正在听雨阁上练毛笔字,素弦在一旁督导着,忽然听到楼下几声清脆的铃响,家庸搁下笔便跑到窗边去看,惊喜叫道:“是爸爸!”   霍裔凡推着一辆带横梁的大自行车,微笑着招手道:“家庸,快叫二娘一起下来。”   这时正值年根,盛大的庙会从五里亭的小石桥开始,整整延伸了一整条街,旧货区有卖道袍、钿子、扇套的,鸟兽区有卖八哥、鹩哥、金丝雀的,日杂货里卖的是簸箕、笼屉、案板,最有趣的是那些琐碎戏具,傀儡啊,纸鸢啊,面具什么的,还有香气四溢的小吃摊在各种杂货摊间隙摆开,到处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家庸就像是才出笼的小兽,手里举着高高的一串糖葫芦,拉着二娘的手在人群里兴奋地来回穿梭。   他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温馨,她总是对他冷着一副面孔,她的眼光也从来不停留在自己身上,对家庸却极其宠爱,总是百依百顺。她穿着水红色的呢子大衣,衬着素白格子的流苏围巾,那是一抹极飘逸灵动的色彩,他很容易就在熙攘人群中把她锁定了,她开心地跟着孩子四处逛游,拿起一扇风车用嘴轻轻吹动,家庸笑了,她也笑了,如是一个温柔母亲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眼神就像一泓流淌的清泉,干净而纯美。有一瞬他在想,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可以接受自己,然后认真地坐下来彼此敞开心扉,这,会是个美好的幻想么?   他的思绪才稍稍解开了一个死结,又混杂得找不到头绪了。他爱她么?这个问号突然在他的脑海中画出来,乍一想他自己也惊诧了,赶忙把自己从漫漫思绪中拉扯回来,四下一张望,却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他赶忙挤进人群中寻找他们,忽然有个女声在背后轻柔唤他:“大少爷。”   他回过头去,那人竟是玉蔻。她冲他温婉一笑,道:“大少爷,听说您最近新娶了二姨奶奶,恭喜你了。”   他看出她的面色有些怅惘,问道:“许久不见了,你还好不好?”   她微微点了点头,“看到大少爷安好,玉蔻便怎样都好了。”朝周围四下一望,压低了声道:“大少爷,玉蔻有一点事情想求你,不知道您现下方便么?”   从前他去轻烟阁看她,她总是一味地迎合他,取悦他,却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他知道她一旦开口,定然是遇到异常棘手的事了,思忖了一下,道:“这样吧,明天晚上我去你那里。你放心,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我一定尽力。”   玉蔻一双眼里登时便充满感激,喜道:“嗯,谢谢大少爷了。”   他和她道了别,这才想起素弦和家庸不见好一会儿了,方一转身,却见素弦站在不远处的幌子底下冷冰冰地看着他,他赶忙追过去:“素弦,家庸呢?”   她转过身去不理他,人群里有个捏江米人儿的老头,正绘声绘色地讲些江湖旧事,家庸仰着小脑袋,正饶有兴致地听着。   他心里发窘,但见她全神贯注地听那老头说书,似乎情绪一点也没受影响,也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弯下身去,问家庸想不想回去了,家庸玩兴正浓,嗔道:“二娘,刚才那边小摊的桂花豆汁好香啊,我们去一起喝好不好?”   她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笑道:“好啊,正巧二娘也饿了。”便牵起孩子的手,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把一个白娘子的江米人儿塞到裔凡手里,瞥了他一眼,说:“这个可要拿好。”   他无奈地摇摇头,只得跟着去了。   他们下午满载而归地回来,没有随从跟去,霍裔凡把大包小包都挂在自行车把上,霍管家见状赶紧叫人接过来。他手里空闲下来,弯身把那支江米人交到家庸手里,笑道:“快看,面人没坏吧,爸爸把它完好地给你带回来了。”   素弦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有意讨好她,可她才不领情,一声不响地便回房去了。   他依旧拿她没办法。   晚上的时候他想跟她解释关于玉蔻的事,他才一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流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霍大少爷喜欢跟什么女人好,尽管随您的意。我看到了便当没看到,于我来说没有丝毫影响。”   看了他一眼,又郑重地补充一句:“大少爷须得明白,我这可绝对不是赌气。”   然而她口不对心,她明明很生气,她看到了玉蔻,那个长得和姐姐如同孪生姐妹的妓女。玉蔻很小心地跟裔凡说着话,目光里流转着绵绵依恋,裔凡亦是温和体贴,眼里透着些许怜惜,她在后面看得极为真切。   “玉蔻。”她在心里无数次地默念这个名字,“玉蔻,对不起,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正月里下了几场鹅毛大雪,更增添了几许年味。素弦因是终日清闲着,老爷便叫她张罗布置过年的大小事务,她心思向来细密,做起事来滴水不漏,颇有管事人的态势,老爷对此也赞不绝口。她知道不应该太过张扬,因而总是一副恭谦的样子,面带和善地对待府里的下人,从不摆少奶奶架子,一来二去,丫鬟小子们也都打心眼里尊敬这位大少爷的偏房太太。素弦诸事皆向太太汇报,不懂的事也虚心跟长辈们请教,叫她说不出半个不字。她知道太太心里记挂着二儿子,主动提出陪她去西郊的别墅看看,太太自然喜不自胜,婆媳两个便悄悄地去了,却不料,霍裔风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自打上次他当着素弦的面,将那颗琉璃坠丢到江里,他觉得自己硬起心肠,毅然决然地断掉那份情,便是真正的割舍掉了,然而他才发觉,自己不过是愚蠢地又打了一个死结在心上而已。他一闭上眼睛,脑海便浮现出素弦满面怆然,目瞪口呆的神情,他拼命地强迫自己入梦,梦里总有她明媚的如花笑靥,耳边总是轻灵地回响起她的歌声。他烦闷不已,在那幢空旷的别墅里四处乱走,总有一种她还在某个地方对他微笑的奇怪幻觉,似乎她住过的卧室里,还留存着她沁人的清新气息。   他想起她为了张晋元的事跟他争吵,她那种冷冽的眼神叫他无比痛心,早知道上天给他们厮守的日子那么短,那么短,自己当初还计较什么?如今悔不该当初了罢。他沿着楼梯慢慢地走到大厅去,似乎还能看见她斜着膝盖跪坐在地毯上,笑容温婉美好,望着家庸无忧无虑地玩耍……他受不了了,于是逃走,逃离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记忆的地方。   正月初六那一天他回了府里,方一踏进二门,便看见素弦和咏荷带着家庸在庭院里,三人一起堆了个硕大的雪人,足有一米多高,咏荷玩闹起来总是忘乎所以,家庸更是欢腾雀跃。   她放下手里的小铁铲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就那么定定地望着他,他冻得泛红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到家庸看见二叔,一头便扎进他怀里,他才笑开了道:“家庸又长高了,有没有想二叔?”   家庸嘟起小嘴道:“二叔怎么老不回来,除夕夜二叔都没有带我放烟火呢!”   咏荷也走了过来,霍裔风便问:“爹和娘都在么?”   咏荷道:“娘被督军二太太请去打马吊了。”略一踌躇,劝道:“二哥,你还是不要去见爹的好。他这两天总在骂你,你一去,爹怕是又要大发雷霆。”   霍裔风淡然一笑:“没事的,我这个不孝子,总归还是要给爹拜个晚年。”   他走过去,素弦戴着一双茄皮色的绒线手套,低着头把细细的雪沫盖在雪人身上,他俯视了她片刻,问:“大嫂最近好不好。”虽说是句问候,那语气却是沉着的。   她站起身,两只手不安地搓了一下,目光向他的衣领一扫:“嗯,还好。”   他点了一下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问咏荷道:“霍裔凡呢?”   咏荷怔了一下,道:“大哥他……在书房呢。”   他扭头便走,从庭院西侧的月亮门出去,一路走到大哥的东院,推开房门便闯进去。霍裔凡正埋头写毛笔字,见了二弟自是十分讶然,却还没等他开口,霍裔风已然大步跨到书桌前,倏地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竟敢不好好待她!”   第三十五章 银烛蜡尽,一窗灯影两愁人(二)   霍裔凡心里明白二弟怒气未消,便由着他发泄,只语气平和地道:“裔风,你回来了。”   “你少在我面前装蒜!”霍裔风满脸怒容,道,“做弟弟的已然百般忍让,爹娘要你娶她做小,你一声不吭地就从命了,我可有说过什么?你冷落了大嫂这么些年,现下轮到素弦了不说,你还让她一个人半夜流落街头?简直是混蛋!”   听了他这话霍裔凡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什么流落街头,我怎么不大明白?”   霍裔风只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更是怒不可遏,揪住大哥的衣领便把他逼到墙角,红木书架登时有灰尘扬下来,他咬牙切齿地道:“霍裔凡,你这个衣冠禽兽,一心就只想着素心、素心,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陷在对她的感情里不能自拔,白白害了多少人?大嫂、素弦,还有那个轻烟阁的姑娘,她们都是你霍大少爷的受害者!今天,我就非要把你打醒不可!”便挥拳欲揍他,咏荷气喘吁吁地才追进门来,赶忙抱住裔风腰身,叫道:“二哥,不要啊!”   霍裔风却是怒意不减,一双眼睛如是在喷火,死死地盯着大哥,“咏荷,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咏荷见劝不住他,急忙冲门外唤道:“素弦,你快过来啊!”   素弦这才赶到书房门口,见他兄弟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却不急不躁,只平静道:“二弟,你这是干什么,他好歹是你大哥。”   这声“二弟”叫得他心头蓦地一颤,便如同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故事,现下谜底终于揭开了,他却依然难以接受似的。   他怔忪着,两只手缓缓地垂落下来。霍裔凡看向素弦,问道:“你什么时候流落街头,我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她面部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还是沉静地走过来,看了一眼霍裔风,问道:“二弟是怎么知道的?”不等他答话,又道:“这本就不干你的事,二弟不必纠结。”   咏荷眼瞅着二哥面上又浮现出厉色,赶忙打着圆场道:“素弦,别这样说,二哥他也是关心你。”   素弦嘴角一勾,道:“我的事情自有裔凡操心,你二哥身为人子,常回来看望父母,孝顺爹娘,才是首要的。”踱到裔凡身侧,温顺的眉眼看着他,道:“是三朝回门的那天,我说错了话惹哥哥生气,才被赶出家门的。不过你放心,后来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又碰见了警局的尉迟队长。”   他猛然回忆起她回门的时候,翌日一早便回府来了,还泡了许久的热水澡,紧接着便发了高烧,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慢慢好转过来。这一切原来竟是张晋元的作弄?他竟然如此马虎,她不说,自己竟然也就不问了?他心生愧疚,关切地问她:“素弦,没出什么事吧?”   她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柔和神色,道:“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这样温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忽然感到背后有一种锐利的目光穿刺而来,定了定心神,还是回过头去,对霍裔风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二弟这般计较,才真是折煞我了。”   这时朱翠进来道:“二姨奶奶,绸布庄报账的敦先生到了,我把他请到东暖阁候着。”   素弦点了点头:“我这就来。”便径自去了。霍裔风这时才恍然发现,原来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总是需要被人呵护的小姑娘了,她已为人妇,不再柔弱,这样快便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举手投足间变得更加成熟稳重。是自己非得为情而痴,为情而苦,然后悲凉地作茧自缚,不是么?他口口声声说要打醒大哥,却是素弦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真正点醒了自己!   他走到父亲的睡房门前,扑通一声跪倒在石阶下面,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爹,儿子不孝,儿子看您来了!”   他垂首静默地跪了一会儿,门里不见任何动静,便站起身欲走,这时门却突然打开了,霍老爷由丫鬟推着出来,沉声斥道:“畜生!就跪这么一会儿,还想叫你爹原谅你吗?”   他转过身,淡然道:“爹,儿子本没有错,您又能原谅什么?”   老爷登时气得不停咳嗽起来,颤颤巍巍地手指着他,骂道:“你……你这个孽子!”   他走过去,在父亲的轮椅前再次跪了下来,低垂着头,道:“爹,孩儿不孝,以后恐怕不能常回来看望你们二老了,还好有大哥在,就请大哥替儿子尽这份孝心吧!”   咏荷一直在院外观望,见父亲动怒赶紧跑了进来,抚着他的心口,不停地冲裔风使着眼色:“二哥,你就别气爹了,还不快说几句软话,说呀!”   见他仍是闷声低着头,霍老爷越发气急,抓起手边的冻石鼻烟壶便掷了过去,裔风一动不动,那坚硬的物件便狠狠地砸在他的额角,登时便有暗红的鲜血流下,霍老爷仍未解气,怒道:“滚,你给我滚的远远的!这辈子都别再回来,我不稀罕你养老送终!”   他又磕了一个头,便起了身,恭敬地退了几步,然后离开了这所深宅。   他走到宝石巷口,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他:“裔风,等等!”   他怔忡着回过头,素弦紧走了几步追了过来。她看到他额头渐渐凝固的长长血迹,一直延伸到他的下巴。她目光怅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到他面前,他没有动,只这么看着那块手帕,突然就笑了一下:“你想,让我一辈子都陷在对你的感情里,一如大哥对素心那样,不是么?”   他的口气如是在嘲讽,她却没有生气,用那帕子仔细拭去他额头的血迹,他的眸光一直凝在她的面庞,而她自始至终面色平静,收起手帕,对他道:“你怎么说我都好。只是,别让我看不起你。”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些天相处久了,我真的觉得,你大哥他是个好人。所以我愿意,安心地与他过一辈子。如果你还是我所认识的裔风,就彻底地,忘掉我罢。你还可以找到你爱的女子,也可以很幸福。不要让我失望,裔风。”   她说完这几句话就走掉了,留他一个人在寒风里,久久地伫立着。   晚上裔凡在书房里查对洋行的账目,门忽然开了个小缝,家庸探头探脑地进来:“爸爸,你在忙吗?”   他笑着招手道:“快进来,小心着凉。”   家庸跑进来蹭到椅子上,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爸爸,我好像看见二娘在哭呢。”   他心头忽的一紧,家庸又摇着他的胳膊,道:“爸爸,我们去哄二娘,叫她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他笑了笑,道:“家庸一定是看错了,二娘她怎么会哭呢?二娘这会儿已经歇下了,我们明天再去看她,好不好?”   他哄了儿子去睡觉,还是担心着她,又怕她见到自己不高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到她房里去。她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呆滞的目光盯在大红的床幔上,似乎并未意识到他走进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出去,她在他转身的一刹,幽幽地道:“裔凡,我今天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回过头来,脸上仍挂着清晰的泪痕,迷蒙的眼中他的身影已然模糊不清,她感到他在向自己走来,于是说道:“我撒了谎,为了让他死心,我告诉他自己爱上你了。”   他在她面前缓缓坐下,心里突然彷徨,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她忽然抓住他的袖子,眸光中闪烁着片片凄凉:“你说句话,我做的到底对不对,你说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做得对,做得很对。他不该陷在情殇里,像我一样,那才真是毁了自己。”   她眸光里绽放出喜悦,“你说我做对了?真是太好了,我也觉得是这样。”   他默然良久,说:“你啊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让人捉摸不透。”   她肃起脸色,“你自然摸不透。要你琢磨透了,又有何用?”   她这样的冷眼冷语他早已经习惯了,淡淡一笑,“你好了,那我便回去了。”   她“嗯”了一声,便拉起绣被睡下了。他为她关了灯,然后走出去把门关好。   这日是元宵佳节,下午太太单独唤了裔凡到听雨阁去,原来洋行的账上查出了一笔不小的亏空,生意上的大小事务一直由他负责,太太是一定要他解释清楚的。那笔钱确实被他挪作他用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明说,自然被太太好一通训斥。   晚宴的时候张晋元上门来了,见了素弦一如往常,亲切地问长问短,素弦也只得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跟他话了几句家常,便推说身子不适,回房去了。   晚宴结束的时候,霍裔凡私下里对张晋元道:“我有几句话想对晋元兄讲,请晋元兄到我书房一叙,可好?”   张晋元喝得微醉,呵呵一笑,道:“好,既然妹夫有这个兴致,做大舅哥的一定要舍命陪君子不可啊。”   张晋元与裔凡一道来到东院的书房,不解地道:“妹夫,怎么不去客厅,我还想多喝几杯呢。”   霍裔凡严肃道:“我可不是请晋元兄喝酒来的。”便开门见山地说:“晋元兄脾气火爆,我早有耳闻,却不知因为何故,大半夜的竟然把素弦赶出家门。她一个姑娘家,这有多危险,难道晋元兄丝毫不在意么?”   张晋元略一寻思,笑道:“原来妹夫要跟我说的是这件事啊,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咳咳,我倒还欣慰得很,素弦她对你诉苦了,看来你们小夫妻感情不错嘛。”   霍裔凡早知他是个厚颜的人,强压了怒火,道:“既然你是素弦的兄长,有些话我也不便说开了去。只是,对于令妹,我还要好言劝一句,晋元兄须得把脾气稍稍收敛些,以免伤了两家和气。”   张晋元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干笑了一声,“哟,妹夫你这是在威胁我?”   第三十六章 银烛蜡尽,一窗灯影两愁人(三)   张晋元近前了一步,皮笑肉不笑地道:“今儿看到妹妹和妹夫两个人相敬如宾,我这个做大舅哥的也就放宽心了。至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妹夫你别计较,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眼珠四下一骨碌,低着嗓子道:“好歹素弦过门才区区一月,妹夫还是收敛下,离你先前那些‘红颜知己’远着点罢。”   他这是来了招“反客为主”,霍裔凡心下也明白,微一沉吟,难不成玉蔻的事情被他知道了?知他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便道:“我一向行得正坐得直,晋元兄揣着什么话,还是现下说开了的好。”   张晋元拍了下巴掌,笑得很是得意,道:“好一个‘行得正坐得直’。我倒要问问妹夫了,腊月二十九那夜,江边轻烟阁的青楼绣房里,妹夫可是跟一位姑娘一起对月饮酒来着?我张某人光棍一个,闲时拈个花惹个草倒也没什么,你方才糟蹋了我妹妹,这便上花街找粉头,妹夫这‘君子’当得倒是很滋润嘛。”   霍裔凡面色不改,道:“关于这件事情,既然晋元兄提起,我会和素弦解释清楚的。”   张晋元道:“那好,这事宜早不宜迟,我这便叫素弦来,听听她怎么说。”便往门口走去,却正赶上素弦在外敲门,问道:“裔凡,哥哥,你们在里面吗?”   张晋元一把便将门打开,拉扯了素弦进来,转头便把目光挑向裔凡:“除夕前一天,妹夫跟轻烟阁的妓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妹夫现在可以说了。”   素弦如是云里雾里,道:“哥哥,你胡说些什么呀。”   张晋元阴着脸道:“你莫要多言,我要听妹夫说话。”   霍裔凡看着素弦,目光坦然平静,道:“素弦,晚一点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好吗?”   素弦怔了一怔,眸光慢慢转向张晋元,“哥哥,这么晚了,早点回去吧。”   张晋元登时就动了怒,斥道:“你这个没用的,这么快胳膊肘便往外拐了?你男人在外面眠花宿柳,你竟连个声都不敢吭吗?”   霍裔凡怕他又要动手,把素弦拉到身边,道:“晋元兄喝多了,我派司机送你回去。”便唤香萼去张罗,张晋元却大摇大摆地在书桌前一坐,翘了二郎腿,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妹妹,你倒是问啊。”   素弦似是丝毫没受他的影响,面色沉稳地道:“对了,裔凡,今天娘私下里找过我,说是洋行亏空了一笔款子,问我你最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投了大钱,我只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张晋元似是发现了重大的疑点般,蹭地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对,素弦,你倒是问问他,是不是把这笔钱拿去养别的女人了!”   素弦无奈地叹了口气,“哥,这样晚了,你再闹下去,老爷太太都要被惊动了。”扶了裔凡,道:“我们回房去说。”二人便一道走了,张晋元本来有意要挑拨他们的关系,却发现自那日强行占有了素弦,她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一下子似乎要站到霍大少爷一边了,他生性本就多疑,当下便立即警觉起来。   方才进了屋,素弦就像是戏演罢了似的,忽的就松开了他的手臂,他感到这种变化如是冷热交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旧沉浸在刚才的温馨中,微笑地看着她,“素弦,谢谢你。”   她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少来这套。要是真惹怒了我哥哥,他的手段你可是晓得的。”问道:“哥哥口中说的妓女,是什么意思?”略略沉吟了一下,忽然如是大彻大悟般的,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拖长了音道:“哦——原来堂堂名门霍家的大少爷,还会在外面包养女人啊!”   她一副轻松的调侃样子,顿时让他发了窘,无奈的眼神看着她,道:“素弦,这事说来话长——”   她立刻回道:“长就不要说了,我不爱听。”看他面色愈发显得焦急,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佯装着严肃道:“放心,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嚼舌头根,大姐她不会知道的。”   他看着她轻盈地转过身去,突然就脱口而出,大声道:“素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她迟疑着回过头看他,他又道:“对,我是把钱给了玉蔻,但实在是事出有因,她遇到了困难,走投无路,需要不少钱打点,我才挪用了那笔款子。”   她嘴角扬着,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啊,很好。”   茫然间他发觉方才这几句解释实在太拙劣了,反倒是越描越黑,又补充道:“玉蔻并不是我的情人,只是她人很好,说话也中听,我视她作知己,所以交情不错。她出了事,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别有意味地直视着他,他不知怎的,似是一定不能让她有所误会,便愈发着急了,问她:“你还是不相信,是么?要我怎么做,你才可以相信?”   她突然觉得很好笑,他干嘛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跟一个妓女之间究竟怎样,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她似是鬼使神差般的,突然问他:“裔凡,你喜欢我吗?”   他一愣,唇间动了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在这一刻归于诡异的沉寂,她的目光凝在他沉郁的脸上,像是在等待他最终的答案。然而还是她先开了口:“这便是了,你既不喜欢我,就没有必要对我解释什么。”   “你在屏风这边打个地铺吧,别再让爹因为这个训你了。我习惯起早,不过我会轻手轻脚的,不会打扰到你。”   她说完便进了内室,他这一时才想好回答她的句子,可她没留给他这样的机会。   过了几日,一天傍晚,裔凡在书房里找到了素弦,她正专心地临摹字帖,便拉着他给自己指点一二。裔凡随意扫了几眼,赞道:“不错,有点颜真卿的风骨。”   她觉得他在敷衍,不悦道:“我临的可是你爹的字。”   他挽起她的手臂,兴冲冲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跟我来。”   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跟着他去了。到了一家新开不久的小茶楼,他已然订好了二楼的包间,一个素色旗袍的女子半低着头在座位上,似是心绪不宁的样子。霍裔凡笑着道:“玉蔻,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素弦。”又对素弦道:“她就是玉蔻姑娘。”   素弦方一进门便已认出她来,仍装作素未谋面的样子,微微点了下头:“你好。”   玉蔻眼里一闪,显然也认出她便是那日学堂里教音乐的先生,却也没有明说,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道:“少奶奶好。”   素弦笑道:“姐姐不必客气,我只是裔凡的妾室。”   玉蔻神色局促,略略扫了裔凡一眼,又怯怯地低下头去。   三人落了座,素弦道:“今日也不是来品茶的,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便对玉蔻道:“我也不是个爱争风吃醋的,这些年裔凡身边多亏有姐姐照顾,说起来,素弦还得感谢姐姐呢。”   玉蔻心里登时就着了慌,忙道:“少奶奶这声‘姐姐’叫的,真真是折煞我了。玉蔻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有幸蒙受大少爷眷顾,这些年才不被人欺凌了去。玉蔻不知道感恩戴德,还给大少爷惹出这样大的麻烦,害得少奶奶平白生了误会,真是该死。”   素弦淡淡一笑,对裔凡道:“你看,你在这里她反倒拘束,也说不上什么体己话儿。不若你先出去,让我跟姐姐唠上一唠?”   裔凡点了头道:“也好。”对玉蔻道:“你不必有所忌惮,素弦是个明事理的人。”说罢便出去了。   玉蔻心里还在砰砰乱跳,听见关门的声响,才小心翼翼地抬了头去看她,却见她再不见方才的温和神态,说是微笑的模样,那眸光却令人觉着惶恐,犹犹豫豫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倒是素弦先开了口:“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姐姐竟是出自风尘之地。”顿了一顿,道,“姐姐也没想到我是霍大少爷的妾室吧。”   她既已把话说开,玉蔻只得小声道:“是啊,确是如此。”   素弦道:“不过这也是种缘分不是?听裔凡说姐姐遇上难处,我还担心得不行。姐姐不妨说来听听,看妹妹能否帮得上忙。”   玉蔻眼帘一垂,重重叹了一声,道:“还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我爹娘早亡,我们姐弟二人从小被寄养在婶娘家,婶娘又总是病恹恹的,我十四岁便出来讨生活了,挣的钱也多半给了家里。我弟生性顽劣,从小就爱惹是生非,前些日子在赌场跟人打架,他没多少心眼,却力如蛮牛,跟人家单斗,硬是打断了人家一根腿骨。那少爷带了一帮小厮,竟一群人打我弟弟一个……可怜我那弟弟,被打得头破血流,还没送到医院,就……”说到这里,便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素弦递了绢帕给她,问:“现下可裔凡可帮你们摆平了?”   玉蔻眼含着泪,诉道:“那小子又是有些黑道背景的,我们小户人家哪里敢惹,没人敢治他们,倒叫我们平头百姓吃了官司!多亏了大少爷,他只叫我不要急,一切都有他打点。”   素弦点了头道:“这样便好,我们家在警局里也算说得上话,裔凡又从来眼里揉不得沙,定然不会叫你弟弟白受冤屈。”顿了一顿,问道:“姐姐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玉蔻眉尖簇起,犹犹豫豫地道:“大少爷他说,可以送我回老家去,做些小买卖,就不在轻烟阁做下去了。”   素弦脸上慢慢浮起笑意,“那样不是蛮好的?”却见她满面愁云愈发浓了,眼珠一转,“难不成,姐姐这里还有些未了之事,抑或难舍之人?”   第三十七章 银烛蜡尽,一窗灯影两愁人(四)   玉蔻发觉她眼光忽的凌厉起来,似是要看穿了自己去,不由得又紧张了,忙道:“大少奶奶,我……”   素弦唇角泛起吟吟笑意,道:“姐姐不必惊慌,你我都是女子,我自然理解你。裔凡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他口口声声说是把你视作知己,可你心里又当他是什么,他的心思自然不若女子那般细腻,才会一直忽略你的想法。”眉眼中透着融融善意,又道:“姐姐能不能给妹妹交个实底,姐姐对裔凡,一定怀有某种旁人不可比拟的情愫,对吧?”   素弦看她有所顾虑,又补充道:“我这样说也许有些突兀,怕是吓到姐姐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素弦也是从小孤苦,跟着我那哥哥颠沛流离地讨生活,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旁人当我是名门闺秀,可我自己总得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说来也许上不了台面,我本来是裔凡二弟的未婚妻,也就是他未过门的弟妇,怎奈许是造化弄人吧,还是给大少爷作了妾。”   玉蔻心头猛地一颤,想不到她竟有这样一段曲折的经历,立时瞪大了眼睛,“这……少奶奶……你……”   素弦温润一笑,道:“姐姐这等反应,我也并不奇怪。说到底,我和裔凡不过是阴差阳错才绑到一起的罢了。换做我大姐,就是裔凡的正妻,她恐怕不会对姐姐这般态度讲话。姐姐若是真的舍不下裔凡,说不定我还能顺水推舟作个人情呢。”   玉蔻虽怕素弦有意设个陷阱套自己的话,但是能陪在霍大少爷身边,这绝对是她此生一直怀有期盼,却从不敢奢望的事。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少奶奶是个好人,玉蔻看得出来。只是我总归出身不好,大少爷他,未必肯要我。”   素弦点了点头,笑道:“姐姐既这般说,我也就明白了。我是打心眼里同情姐姐,虽不知裔凡肯不肯听我的话,我一定会把姐姐的意思转达给他。”   玉蔻心下自然欢喜,赶忙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奢求别的。哪怕只在霍家做个粗使丫头,只要能每天看见他,便已心满意足了。”   素弦心里泛起一丝轻蔑,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如此愚钝,他霍裔凡不过当你是个替代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件东西,供他发泄心中郁结罢了,她倒好,这便哭着喊着死心塌地地要跟他了,这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她看着这一张几乎是复制了姐姐模样的面孔,先前蓄积的恨意却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悲哀,繁繁密密无穷无尽的悲哀,为这女人,为姐姐,更是为她自己。   她克制了一下情绪,微笑着对她保证道:“姐姐放心,素弦从来诺不轻许,不过既然许了,定然会做到。”   夜晚回了卧房去,才一关门,裔凡便急切地问道:“你们谈得怎样,玉蔻她怎么说?”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脱下毛绒披肩,再仔细归置到衣橱里,只得坐在那里耐心候着。   她倒了盏茶给他,笑道:“玉蔻姐姐真是个好人,也难怪你这样喜欢她。”   他觉得她笑里藏有古怪,道:“其余的呢,她弟弟的事,对你说清了么?”   她神色忽的凝重起来,叹了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之人。相比于她,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比她幸福许多了。”   裔凡不解,“你怎么可以跟她比。”   素弦怅然道:“我自然不能跟她比。你和我的这段婚姻,虽说是情非得已,可我好歹有了归所,不至于辱没家门,被哥哥一枪打死。可是玉蔻呢,耗费了许多青春,陪着霍大少爷这些年,她可曾真正得到过什么?裔凡,你心里装着那个画画的女子多年,我当你是懂感情的人,但是对于玉蔻,你有没有想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黯然道:“原来你指的是这个。我确实亏欠了她,该好好弥补才是。”   她似是按捺不住了,站起来道:“霍大少爷竟还说得出这种话来?当初你和她花前月下,不许别的男人觊觎半分,她早已经认定了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你所谓的弥补,却只不过是你并不稀罕的金钱罢了!现下说打发她走便打发她走,你的良心在哪?”   他目光陡然一坠,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确实忽略了她的感受,亦没想过她的终身如何处置……”   她愤怒地看着他,道:“这是你欠她的,你自然要偿还。你连我都娶了,又如何容不得她?”话一出口她就突然开始后怕,这话说得太重,硬生生刺到他痛处去了,换作是霍裔风,这会儿必定要暴怒。她心里渐渐不安,装作漫不经心向他面上扫去,他深锁着眉头,面色冷峻得像一块重寒之冰。   她迟疑了一下,说了声:“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他始终没有看她,心里被一种剧烈的恐慌感全盘占据,他突然意识到身边有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女人是多么可怕,他和她之间再也没有半点关系,她神色怡然,很随易地劝说他再娶另外一个女人,她到底把他当作什么?一个熟悉的陌生男人,仅此而已,不是么?   入夜了,溶溶月色漫浸着这间清冷的屋子,一扇精美的翡翠屏风隔开梦不安枕的两个人。霍裔凡回想起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有个女人来洋行典当一块德国产的金表,站柜的傅先生看出那东西价值不菲,绝非一个寻常妇人所能拥有,便来找他请示,他下楼去细问她表的来历。与她对视的那一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凉夏,水花四溅的泉涧边上,那个穿着鹅黄纱裙的美丽女孩,一双灵动的琥珀色双眸,蕴含着几分淡淡的娇羞,从此在他的记忆里便再也挥之不去。   她长得与素心极其相似,就像是素心顷刻又重生了似的,他困苦烦闷时总会第一个想到她。后来他时常去轻烟阁找她,她跟一般的青楼女子不大一样,说话不多,总是安静地聆听着。渐渐地,他把她当作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甚至提出要为她赎身,然而她婉拒了。玉蔻说,得了自由固然好,可是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霍裔凡始终没说过要娶她,但他心下并不是从来没想过的。霍氏豪门就像一个无比复杂的深渊洞穴,一旦进去就要被困锁终生,他不想让无辜的她陷落进去。何况,尽管素心已不在人世多年,可他心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漫夜深沉,屋里的陈设却渐渐清晰,薄淡的月光悄然映入屋内,仿佛一层轻轻的暗色灰尘,恍惚间越来越静谧了,朦胧之间他似乎听到她小声地叫他,登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屏息细听,果真有她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   他走到内室去,听到她的呼吸声异常急迫,怕她被被子掩住了,赶忙开了台灯,只见她紧闭着双眼,好像做了噩梦,就轻声唤她,但见她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愈发急促了,他束手无策,只得轻轻摇晃着她:“素弦,醒醒……”   她突然吓醒,从床上惊坐起来,似乎心有余悸的样子,不停地喘着粗气,他拍着她的后背:“没事吧,素弦?”   她方才意识到他就坐在床边,一只手抚在心口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局促道:“我没事,你快去睡吧。”   他点了一下头便出去,她突然叫了他一声:“喂。”   “我是不是常常梦魇来着,你都能听到吗?”   他道:“前几天还有一次,后来慢慢好了,我便没有叫醒你。”   她突然就变了脸色,“你忘了你说过的么,以后就算我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许你在我睡觉的时候进来!”   她梦魇的毛病一直反反复复,她担心自己梦话说漏了什么,叫他听到定会怀疑。   他似乎没了耐心,随口道:“随你便,你既愿意这样胡搅蛮缠下去,我也无话可说。”   他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她倒是始料未及,登时便要与他针锋相对,才想起自己穿着绸质的抹胸睡衣,领口开得很大,胸口还半隐半现着,实在不宜跟他争吵。   翌日天刚亮他便出门去了,青苹进来收拾屋子,一脸神秘地道:“小姐,我昨儿个从别的丫鬟那里听闻了一件大事,觉得很有趣儿,你想不想听听?”   素弦正用篦子梳头发,笑道:“我想不想听,你不是都得说么。”   青苹把门窗关了个严实,这才压低了声道:“听人说,早些年霍裔凡在轻烟阁包了个姑娘,不巧被大少奶奶知道了,便叫了她的堂兄,说是叫什么姜韶琨的,带了一伙人去轻烟阁找那个女人麻烦。后来因为这事,霍裔凡和大少奶奶闹得极不愉快,他还出手打了姜大少呢。”   素弦微微点了下头,青苹又嘲讽道:“人人说霍家大少是个痴情种子,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风流韵事。”   “昨天我见到那个妓女了。”素弦道,”我还劝他把她娶回家来。”   青苹顿时吃惊不小:“我没听错吧,娶她进来,对你可有好处?”   素弦冷笑了一下,“这宅院家规森严,太太怎么可能让一个妓女进门?简直是痴人说梦。是那个女人心心念念巴望着嫁给大少爷,我自然要成人之美,唱个红脸好了。”   青苹忙问:“那,白脸谁来唱啊?”细一回味,恍然道:“难不成,你是想让大少奶奶来对付她?”   素弦道:“姜凤盏这个人脑袋一根筋,自然不用我出面。”   她端秀的面庞这一刻浮现出森森的阴冷,青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她了,默然了片刻,问:“你就这么恨那个妓女?”   她道:“她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我恨她做什么?霍裔凡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偏不要他如愿,他终生痛苦下去,永永远远挥之不去,他有多痛苦,我就有多开心。”   第三十八章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一)   这天下午日头晴暖,庭院的天井里,家庸正和几个丫鬟玩着蒙眼捉人的游戏,素弦站在花廊的立柱旁静静看着。不久桃丹过来斥道:“就知道乱吵乱闹,大少奶奶还在休息呢,你们不想要命啦?”   家庸一脸的扫兴,拉着桃丹的手道:“好姐姐,我再玩一会儿,好不好?”   桃丹无奈地劝道:“小少爷,大少奶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真发起火来,谁能劝得了?你就饶了桃丹吧。”   素弦招手唤道:“家庸快过来。”   家庸便颠颠地跑去了,桃丹这才看见二姨奶奶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赶忙行了个礼。   素弦笑道:“大姐这会儿还没起来,是身体不舒服么?我还是去瞧瞧的好。”便回身往楼上去了,桃丹赶忙撵在她后面。   敲门进去,却见凤盏在紫檀摇椅里静静坐着,怀里抱着个虎头暖炉,膝上还盖着大毛毯子。素弦便问候道:“大姐近日身体可好?”   凤盏觉得意外,“哟,稀客啊。妹妹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桃丹奉了茶来,笑道:“二姨奶奶听说您身体微恙,这不,就赶着来瞧瞧。”凤盏暗里瞪了她一眼,仍摆出一副笑脸,问素弦道:“妹妹这几日可有消息了?裔凡总是往你房里跑,妹妹这肚子若是还没半点动静,太太那边非得着急上火不可。”   素弦眉尖一蹙,叹了口气道:“哪呀,不怕大姐笑话,裔凡不过是为了敷衍爹娘,才勉强答应睡在卧房里的,却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凤盏呵呵一笑,“妹妹这话我倒是听明白了,你呀,难不成心里还想着老二呢?裔凡是什么人我可了解得很,他总觉得亏欠了你的,你要是不让他碰,他绝对万万不敢界越。”   素弦怅然道:“大姐不信也罢。先前总觉得裔凡冷落了大姐,现在看来,你我是同病相怜的,不过都是被丈夫嫌弃的可怜女人罢了。”   她满面的惆怅,倒叫凤盏有些将信将疑了,便问:“你这话当真?”   素弦目光沿向窗外,迷惘地道:“总归他的心思不在我这,都在那个画画的女人身上。想来我这辈子,注定没有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凤盏冷笑了一声,“妹妹你错了,活人的醋,吃一点也就算了,一个死人的醋,有什么好吃的?”   素弦道:“她活在裔凡心中,这么多年了,怎么算得上真正死了?”   凤盏道:“活人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是一个妓女。你说好不好笑,我们两个出身名门,竟然比不上一个姿色平平的妓女,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么?”说罢便拿帕子掩了嘴,咯咯笑个不停。   素弦见把她引到了话头上,便略一寻思,突然道:“姐姐一提起妓女,我倒是想起来了,年前逛庙会的时候,确实有一个浓妆打扮的女人跟裔凡聊天来着。看到我便神色不对,现在想来,确实有些猫腻在里面。”   凤盏冷哼了一声,道:“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我本就命苦,不认又能怎样?反正我早就死了这份心了,裔凡的眼里根本没有我,我守了六年的活寡,不在乎半辈子还是一辈子。倒是素弦妹妹还这般年轻,我看了倒也可怜。”   素弦道:“有大姐这句话,妹妹即便是受了再多冷落,也值了。妹妹以前多有得罪大姐之处,大姐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原谅我罢?以后妹妹常来走动,你我也好说说体己话,就个伴儿不是?”   凤盏笑道:“妹妹哪里的话,你我同是霍家的媳妇,又共事一夫,安有不融洽之理?”   二人又闲扯了几回,素弦便回屋去了。桃丹私下里问道:“大少奶奶,二姨娘今儿个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往日还总摆出一副跟您‘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今儿个倒好,主动上门来了,还说了这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   凤盏冷笑了一声,道:“她那点小九九,我还能看不出来?想利用我对付那个妓女,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想当年我堂兄去妓院寻她麻烦,闹出了多大的事儿,好长一段时间裔凡见了我,脸拉得足有三尺长,我才不会傻到那个份上。赶跑了那个妓女,便宜的还不是她,我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她自己吃这个飞醋,我只管掐着腰在一旁看好戏,才不插手呢。”   桃丹附和道:“少奶奶果真英明。”   凤盏自是非常得意,又道:“对了,我不仅不去管大少爷那摊子破事儿,还得找点噱头,好好刺激她一下。前一阵太太不是说要给老二说亲么,我细想了一下,我有个拐了好几个弯儿的亲戚,是曹督军家的表小姐,姓樊,听说还是和素弦是一个女子学校的。这姑娘眼下不就正合适?到时候新二少奶奶娶进门来,我倒想看她还有什么心思折腾。”   凤盏从来都是个急性子的,片刻都等不及了,便去了太太的屋,把这位樊小姐的事情一说,太太登时很是欢喜。这姑娘要门第有门第,要家世有家世,这门亲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但转念一想,就凭老二这执拗性子,要他见上那姑娘一面,恐怕都要费点功夫。   凤盏自然知道太太顾虑什么,笑道:“娘,儿媳倒是替您想了个万全的法子,包管好使,只是不知道娘信不信得过儿媳。”   太太眉毛一挑,知她向来没什么心计,将信将疑地道:“你?先说来听听。”   凤盏便煞有介事地凑到太太耳朵边上,几句玲珑话儿讲出来,直说得太太眉目舒展,连连点头。   “现下也就是你凤盏最知我心。要我自己来琢磨,恐怕只能说些好话,哄素弦那丫头替我劝老二去。”太太喜笑颜开地道。   其实凤盏这个人心思的确简单,不过是劝太太装个头疼脑热,老二即便心里再多怨气,也不能放着老娘不管。这不,霍裔风还在警局主持会议,有个小警员神色匆匆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当下便很是揪心,草草就把会议结束。心里虽是半信半疑,还是赶回家里,方一跨进二门,大丫鬟朱翠站在前门楼子外张望着,见了他笑吟吟道:“二少爷,您可回来了。”   霍裔风赶紧问:“我娘现在怎么样了?”   朱翠眼光明显闪烁了一下,霍裔风立马便明白过来,板了脸道:“又唬弄我。”便转身欲走,朱翠赶忙劝道:“二少爷,太太这个人你还不晓得?有谁平白无故咒自己病了,这也太晦气了,太太为了您,可是操碎了心啊!”   朱翠五六岁的年纪就进了府,从祖母老太太一直伺候到如今的太太,办起事来也小心细致,很少出岔子,府里下人一向是尊敬她的。她长裔风五岁,自小便如同长姊般的照顾着他,他对她倒也有几分敬重,便点了下头:“也罢,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   方一走近上厅,便有阵阵欢快的笑声不时传入耳中,跨进门槛,只见他娘拉着一位姑娘的手,嘘寒问暖极是热情的样子。那姑娘倒也不拘谨,粉面含春笑意盈盈,几句绵软话儿听起来很是悦耳。   那姑娘眉眼一转,忽然瞟见一个一身警装的高大男子在门槛站着,便起身微一颔首:“霍总长。”   太太连忙招手道:“风儿,这是曹督军的外侄女紫芝小姐。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   那姑娘一身桃红的织锦旗袍,外面罩着雪白的珍珠对襟小褂,烫着西式的贵妇卷儿,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身前,眼光别有深意地端详了他几瞬,便伸出手去:“霍总长,你好,我叫樊紫芝,紫气东来的‘紫’,灵芝的‘芝’。”   他微一点头,同她握了手,樊紫芝笑道:“久闻霍总长大名,今日紫芝有幸得见,果真风采不俗。”   霍裔风道:“樊小姐客气了。”   “好,好,朱翠你看看,果真天作之合不是?”太太满意地道。   霍裔风一怔,这才明白母亲此番用意,走过去低声道:“娘,您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   他娘白了他一眼,也没言语,便起了身拉着紫芝的手,“怎么样,樊小姐,我们老二你可还满意?”   紫芝这时候才表现出少女的羞涩神情来,低了头小声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做主,紫芝不敢有什么异议。只是,我想和霍总长单独说说话,太太您看行吗?”   太太笑道:“这样最好,你们去罢。”便推了一下裔风,递了个眼色给他:“还不快去。”   裔风和紫芝从正院出去,紫芝是个性情开朗的姑娘,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不停地说东说西,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听着。二人一路走到九曲桥上,园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石雕,红砖青瓦檐牙高啄的民居,四处透着古色古香的怀旧意味,怎看都典雅大方,意趣盎然,紫芝不禁赞道:“这里可真美。”   霍裔风随眼一望,却见东头的四方回廊里凤盏拉着素弦,正急急忙忙朝这边赶,从台阶下来便上了桥,紫芝一眼就认出了素弦,大感意外,一双妙目睁得老大,招手唤道:“张素弦!是我呀。”   素弦被凤盏催得急,尚且被蒙在鼓里,这下才留意到裔风和一个姑娘倚着桥栏站着,亦觉得很是突然,正犹豫着不知怎么接话,凤盏笑着道:“老二、紫芝妹妹,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们了。”   紫芝定睛一认,笑颜道:“哟,这不是大少奶奶么?”忖度了一下,道,“论起辈分来,紫芝还得叫您一声表姑姑呢。”   凤盏这会儿倒不急了,笑道:“咳,紫芝妹妹千万不要见外。你我这亲戚关系绕了好几个弯儿,想要理顺了倒也不是难事,或许到了将来,这辈分就不愁拎不清啦。”说着便不经意地扫了一旁的裔风一眼。   紫芝亦笑道:“去年陪舅舅来临江省亲,只见了表姑姑一面,却没想到表姑姑一直记挂着我这个侄女呢。”又对素弦道:“说来可真是有缘分,我只听人说你退学嫁人了,却没想到嫁的竟是霍家。你也是,才一嫁入豪门便不跟我们这些旧日同窗联系了,把我们忘了不是?以后,我可要常来打扰你,你可不要嫌烦哦。”   素弦听她们你来我往的几句话下来,方才渐渐明白凤盏的用意,平静地道:“原来二弟这门亲事,是大姐牵的线啊。”   第三十九章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二)   凤盏一愣,却也想不到她说话这样直接,觉得有些尴尬,呵呵笑了一声,道:“那是自然,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内侄女条件这样好,我当然先想着自家人了。”对裔风道:“老二,以后可要对待人家紫芝,瞧人家姑娘,长得水灵,又乖巧懂事,保准你挑不出半个不字。”   说话间对面传来家庸欣喜的喊叫:“二叔,二叔回来了!”便欢快地跑过来,素弦见他穿得厚实,赶忙唤道:“慢些,小心摔倒!”   霍裔风走上前去,一把将他抱起来,笑道:“家庸最近又壮实了呢。”   家庸向来喜欢二叔,问他道:“二叔这次回来不走了吧?二叔带家庸去玩,好不好?”   裔风笑道:“乖,二叔今天有事,等二叔闲下来,一定陪家庸玩。”   家庸嘟起小嘴道:“二叔总是爱骗人。”便从他怀里跳下来,拽着素弦的袖子,“二娘,你给我布置的字帖我都写好了,二娘去看嘛。”   素弦微笑着点点头:“家庸真棒。”回头问凤盏道:“大姐,太太那边还去请安么?”   凤盏催了她来,本就故意要来个“碰巧”遇上裔风他们,当下也如愿了,却没见素弦情绪起了什么波澜,凤盏自然失望,“嗯”了一声:“你有事便去吧。”   素弦便挽起家庸的手走了,方才走出几步家庸又跑回来,拉着二叔的衣角:“二叔也去看我写的字好不好?”   素弦肃起脸道:“家庸听话,不要缠着二叔。”   霍裔风却笑道:“好,难得二叔回来一趟,这便去看看。”也没有看她,便抱起家庸径直走了。   她站在那儿有一瞬愣神,还是跟着去了。紫芝讶然了一下,调侃般的道:“表姑姑,那不是你的孩子么?怎么跟张素弦这样亲,我看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呢。”也不管她眉毛拧着,便返身下桥走了。   她跟在他们后面一直上了听雨阁,家庸兴高采烈地给二叔展示着自己的习作,他认真地看着,给他指点出细小的错误地方,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帮他纠正,始终全身心地投入,她这才渐渐地放松下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她倒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了,觉得无趣,便起了身下楼去,在红漆雕柱旁站着。细一回想刚才发生的事,突然心生恨意,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凤盏这个女人用心竟是这般险恶,为了让自己难堪,故意引她与裔风尴尬碰面,还是当着旧日同学的面。樊紫芝又向来喜爱张扬,裔风和她的婚事成与不成先不谈,当年霍副总长在学堂门口等候自己,招来多少女学生的羡慕眼光,如今她嫁的却是霍副总长的大哥,还做了人家的妾,当了孙少爷的后娘,这种消息若是叫樊紫芝捅了出去,她可真的是无颜面对同学们了。   裔风从楼梯走下来,看见她轻轻倚着立柱,似是在思索什么,便唤了声:“大嫂。”   她回过头来,他淡淡地道:“大嫂,我这便回去了。”他走出几步她突然叫住了他,紧走了几步到他面前,肃着面孔低声说道:“裔风,听我说,不要娶樊紫芝,她这个人……”说到这里觉得不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总之,她不是适合你的人。”   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淡然一笑:“多谢大嫂提醒。”   他始终凝视着她,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你该走了,裔风。”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问她:“你过得好不好?”   迟疑间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嗯,好。”然后她的心头如是骤然被什么绞痛,好像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怅惘地洒在砖地上。   他仍是没动,也没再说一个字,就这样安静地深望着她。   她缄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近了他,她的额头刚刚到他的下巴,她仰起头,似是要把自己最后的感情全部倾注于那片眸光里,对他轻声说道:“裔风,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一定要。”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渐渐湿润,微微笑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四周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我们呢。”   她摇了摇头,笑望着他,眼泪不经意间就掉落下来,还是用力地微笑着,说:“我问心无愧,我不怕。”   她垂下眼帘,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她觉得自己太不够坚强,说道:“我走了。”便转过身,凤盏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阴冷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走上来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贱人,竟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小叔子!”   霍裔风厉声道:“大嫂,住手!”   凤盏冷笑了一声:“怎么,老二,你还要为这个贱人辩白不成?瓜田李下,自当避嫌,这点道理她不懂,难道你堂堂总长还不懂么?”   家庸闻声跑了出来,看见素弦默然在一旁垂首站着,赶忙抱住她,怒视着凤盏嚷道:“不要欺负我二娘!大娘不好,我要告诉奶奶去!”   凤盏怒极反笑,道:“好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向着她不是?大娘我这便遂了你的心愿。”遂吩咐道:“桃丹,去,把你刚才听到的、看到的,一字不落地给我去跟太太说清楚!我倒要看看太太还能坐得住坐不住。”   桃丹应了一声,方走出几步,却见大少爷负着手在远处站着,脸色肃穆得可怕,沉声命令道:“不许去!”   凤盏心里愈发不平衡,迎上去道:“裔凡,你这心肠也太软了。是,先前是你对不起老二,可如今她张素弦是你的人,你自然有资格教训她,可不要让她骑到你脖子上去。”   霍裔凡面色不改,对裔风道:“二弟,你先去吧。”   霍裔风望了素弦一眼,她怔怔地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转身去了,她的眼光一直追随着他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握紧了家庸的小手,直把他的手攥得出汗。   凤盏见了便骂道:“你这个不安分的女人,这要是放在过去,非要把你眼珠子剜出来,小拇指剁掉不可。”   素弦方才回过神来,充满恨意地瞪了她一眼,拉着家庸去了。   凤盏愤然不已,瞪眼对裔凡道:“你也太没男子气概了,便这样由着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扬长而去。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凤盏几次欲告素弦的状,却碍着裔凡冰冷的脸色,还是忍下来。素弦也无心用餐,只是嚼些饭粒消磨时间。咏荷见了便问道:“素弦,你最近总是胃口不好的样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素弦勉强笑了一下,道:“不碍事的,我以前在家里就吃得少。”   咏荷见大哥今日脸色不对,便笑道:“大哥,你可得好好关心素弦,不可怠慢了她哦。”   裔凡微一点头:“吃你的饭吧。”   半晌,太太突然发话道:“素弦嫁过来也有两个月了吧。”   众人都一齐看向她,不知她这话是何用意。太太顿了一下,对老爷道:“说不定有消息了呢,晚一点我叫人请大夫过来瞧瞧。”   老爷顿时笑逐颜开:“一定是有好消息了,看来我们霍家总算要添丁了。“   素弦这时却惴惴不安起来,筷子碰在碗沿上发出声响,似是浑身都出了冷汗,想出言澄清一下,却不知该怎样开口才好。   晚饭过后,太太便留下裔凡和素弦,喜滋滋地差人吩咐霍管家去,素弦见拖延不得了,赶忙在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太登时便拉下脸来,斥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空欢喜一场。”   素弦低着头听她训了足有一刻钟,霍裔凡在一旁立着,却是始终面无表情。   她跟他回到东院,便欲上二楼去看家庸,他叫住她,说:“素弦,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她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方才被你娘训斥一番,现下你又要骂我什么?”顿了一顿,道,“我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一丁点都不会否认,大姐教训的是,她掌掴我,你可见我说了半个不字?”她一面对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充满恨意,话一出口都带着锐利锋芒,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从前她说话可不是这样的。哪怕是对张晋元,她恨他到骨子里,不亚于霍裔凡,可是她始终不敢用这样的话伤他。   她突然觉得恶心反胃,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青苹赶忙拿搪瓷痰盂过来,拍着她的肩背问:“小姐,没事吧?”   素弦摆了摆手,似是要讲话,忽而那种感觉再次袭来,又扶着柱子呕吐起来,却也吐不出什么。霍裔凡便吩咐香萼道:“去请汪大夫来。”   “不必劳烦了,可能是午间吃坏了肚子。”素弦一只手捂着胃部,艰难讲完,又弯下腰去呕。   香萼很是为难,只得把目光投向大少爷,裔凡看着她道:“既然你非要这样固执下去,我也没有办法。”便转身朝书房那边去了。   素弦由青苹搀着回房间去,青苹等不及了似的,悄声问她道:“你不会是真的怀孕了吧?”忽而把口张得老大,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啊呀,那这孩子不就是……”   第四十章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三)   素弦心里本就不安,经她这样一说更是烦躁,皱起眉头道:“你不要乱说,不可能的。”   青苹一向藏不住话,见她这般回避心里就更是肯定了,说道:“怪不得你偏不让他们给你瞧病呢。小姐,你可不要有恃无恐,这种事情岂是不承认就能不存在了的?我是你的人,自然头先为你考虑,咱们可要未雨绸缪啊。”   素弦神色渐渐凝重,对她道:“青苹,答应我,这事先不要告诉张晋元,好不好?”她知道青苹时不时地向张晋元报告霍家的情况,这事情非同小可,她必须得让她点头不可,于是恳求道:“青苹,拜托了。”   青苹虽是对张晋元一直忠心不二,却也对她有所同情,思忖了一下便道:“行,我暂且答应你。”又一想,问道:“要是真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素弦道:“这是我的事,我自有主张。”   她一夜没睡安稳,翻来覆去总在想这件事,如果自己真的怀了张晋元的孩子,霍家上下一定会认为那是大少爷的种,她有了孩子,地位自然不同。可是她有勇气把这孩子生下来么?那是困厄自己永生的可怕噩梦,如一颗滚烫的火红烙铁,早已在她的心底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她难以想象,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个从自己母体里脱离的孩子。   翌日老爷正好要素弦去霍氏粮行查账,她带了青苹一道,想顺便找个郎中先摸下脉。她怕别有用心的人盯梢,一路上疑心重重,没有找到可靠的郎中,却在街转角遇到了玉蔻。只见她一身素净打扮,面上粉黛不施,只缀着一副细小的银耳钉,笑着说:“少奶奶,真巧,在这里遇见你了。我昨儿还想着,临走之前没能得见少奶奶一面,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素弦一怔,“你这是要走么?”   玉蔻略一点头,道:“我已从轻烟阁赎了身出来,船票也订好了,大概一周之后便要启程。”   素弦心里一阵不是滋味,道:“裔凡,终究还是没有同意,对吧?”   玉蔻勉强一笑,道:“我心里早就有数,这是命,怨不得别人。”顿了一顿,又道:“少奶奶现下可有空闲?玉蔻临走之前,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私下里跟少奶奶说。”   素弦看着她一脸慎重的样子,便点了头,二人一道去了玉蔻暂住的小旅社,二楼尽头有一个简陋的小间,青苹便在门外候着。   素弦带着歉意道:“说来这也怪我,裔凡和我之间向来不睦,这几日又因为小事争吵。姐姐不能如愿,我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只是,姐姐就不想再争取一下么?”   玉蔻叹了口气,说:“我不做那个梦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我只盼望,能够好好活着。”   素弦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便问:“姐姐,难道出什么事了么?”   玉蔻便把袖口撸起来,只见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经泛了青紫,看样子下手之人狠辣十足。   素弦忿然道:“什么人这样张狂?青天白日下,总有说理的地方,我带姐姐讨公道去!”说着便起了身,玉蔻赶忙劝道:“少奶奶不必纠结,像做我们这一行的,早就习惯了,不在乎这一次。那些人不过是小喽啰罢了,就算找出来又能怎样,幕后之人永远都浮不到水面上去。我早就不计较了。”   玉蔻劝了她坐下,又道:“少奶奶恐怕是误会大少爷了。他这个人不善表达,可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在乎你的。”   素弦道:“看来还是姐姐最了解裔凡,我只知道他这个人一副冷心肠,恨不得不见到我才清净。”   玉蔻听她这样一说发起窘来,连忙道:“少奶奶莫要见怪,我这人嘴拙,却也不是这个意思。少奶奶等我一下。”便把柜子里的大布包袱取来,翻出一个细绢布的小包裹,再一展开,是一个方形的紫金绒椴木盒子,推到她面前,说:“少奶奶,这件东西,请你务必收下。”   素弦打开盒子,突然嗅到一股无比熟悉的清润香气,里面竟是如一团薄薄蝉翼似的、淡青的丝绸帕子。她登时便怔住了,展开那丝帕细看,一枝不染纤尘的纯净山茶,隔了这样久,她也能看出这便是姐姐昔时熟悉的针法!   玉蔻道:“说来也有一段故事,这块帕子本是我无意中捡到的,后来裔凡看了,总说这帕子很是别致,我也就将错就错,说成是我绣的了。哪知后来有一次他醉酒,便揽着我,指着这手帕喊什么‘素心、素心’的,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物什勾起了他对旧相好的回忆。我这便回乡下去了,也没有什么好报答少奶奶的,想来想去只有这帕子最合适。今后,玉蔻祝愿大少爷和少奶奶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就怕哪里说不明白,引得素弦不理解了,却看她手里托着那块帕子,便如一尊雕塑似的,看不出半分反应,觉得甚是奇怪,便唤道:“少奶奶,是哪里不对么?”   素弦仍是没有回应,玉蔻揪心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却闻到窗子外面飘进来阵阵刺鼻的烟呛味儿,玉蔻便跑到窗边去看,方一开窗,只听有人严声命令道:“柴房着火了,你们几个快来灭火!”   便是一阵乒呤乓啷手忙脚乱的声响,玉蔻舒了口气,关严了窗,正欲说话,却见素弦坐在桌旁,仍旧是方才的姿势,却大口大口地往外呼气,似是有些喘不上来了,便赶忙过去抚她背心:“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素弦突然抬起头来,一种带着凄清绝望的眼神看向她,玉蔻登时便吓了一跳,哪知还未等她多作反应,素弦便攥住了她的手,眼眸里泪光闪闪,颤声叫道:“姐姐,姐姐……”   玉蔻赶忙把她抱住,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仍是不断地低声抽噎,反反复复地哭道:“姐姐,我好怕,就快支撑不住了,你快来陪弦儿,快来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弦儿心里好累,弦儿想你们……”   玉蔻正焦心抚慰着她,突然就觉得哪里不对,有种难以言明的怪异似的,于是说道:“少奶奶,玉蔻不是你的姐姐啊。”   这时门却突然开了,青苹阴沉着面色走进来,一把便将玉蔻推开,把住素弦肩膀,严声道:“小姐,你醒醒!”见玉蔻茫然无措立在一旁,斥道:“去,到楼下给这个号码拨电话,就说张小姐在这里突然发病了!”便从口袋里掏了张纸条给她,玉蔻赶忙应声去了。   玉蔻拨了电话就在旅店门口等着,不久便有一个陌生男子开了辆汽车过来,抱着素弦匆匆走了,临走时青苹严厉地对她道:“记住,小姐发病的事绝不可声张。玉蔻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青苹在车上把事情原委对张晋元说了,张晋元登时便火气外冒,骂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才不到几天,嫌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是吧?”   素弦两眼无神地望向窗外,两只手垂下去,似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青苹见状便道:“大少爷,我们还是找个医馆给她看看吧。”   张晋元冷冷道:“不必了,她那是心魔缠身,凡人治不好。”吩咐老寇道:“回公馆。”   到了地方,青苹把素弦扶进卧室躺下,以前文森特医生开的安定片还没用完,便找出几片给她服下,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青苹心有顾虑,便对张晋元道:“大少爷,今天她这般反常,对那个妓女口口声声喊着姐姐,这要是被霍裔凡知道了,那可怎么得了。”   张晋元凝眉沉思了一下,道:“实在不行,只能找机会把那个女人做掉。”   傍晚时分素弦醒了过来,方才发觉自己已然闯下大祸,懊恼不已,青苹便告诉了她张晋元的打算。素弦发觉不妙,赶忙去书房找他,推开门便道:“哥,绝对不可以就这么杀掉玉蔻,这样做太草率了!”   张晋元正躺在卧榻上拿着一支烟杆滋滋吸着,眼皮也没有抬,说:“你终于醒了。”   她心里急躁,又道:“哥,霍裔凡他不是傻子,玉蔻突然死了,他必然要怀疑到凤盏和我头上,到时候我也难以撇清干系。”她忽然觉得这烟味与往常不同,定睛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哥,难道你抽的是……大烟么?”   他斜睨了她一眼,说:“现下你怎么不要死要活的了?我这个哥哥你可还要得?”   素弦在他身侧坐下,劝道:“哥,这个东西可是要上瘾的,你不要再抽了。”   他翻了一下眼睛,说:“你倒还为我担忧,这很好,不过现下最主要的,是不能叫霍裔凡起了疑心。我已经给霍家去了电话,一会儿你只管跟他回去,一切照常,其余的由我来办。”   素弦忧心忡忡地道:“哥,其实玉蔻这个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起了愠色,道:“我只叫你派人冒充凤盏的堂兄,稍微教训玉蔻一下,好让裔凡和凤盏再生间隙,你倒好,怎么可以下那么重的手!”早知他根本不会在意,又缓下语气,道:“哥,你听我一回好不好,我想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既可以除去玉蔻,又可以让你我置身事外,岂不更好?”   张晋元顿时来了兴致,将信将疑地道:“怎么,就凭你,也能想到什么两全之策么?”   第四十一章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四)   素弦微一颔首,认真地道:“哥,请你相信我一次,祸是我闯下的,我定然要想法子弥补。“   他玩味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呵呵一笑,说:“好,我就依你,只不过——《红楼梦》里怎么说来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千万不要玩大了,引火烧身啊。”便深深吐了口烟出来,闭目养神去了。   她转过身出去,嘴角却泛起一丝轻盈的浅笑,想不到这样短的时间里,他就打算纸醉金迷、自甘堕落了,这样最好,不必她亲自动手复仇,他便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地覆灭下去了,岂不是老天都在帮助自己?   翌日晚上,素弦在裔凡书房里找书,目光一转,突然看到墙上有一幅发旧的绢布字画,便走过去细细端详,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名家名作,挂在这里倒显得极不起眼。一时起了兴致,便伸手轻轻地掀开,里面的墙面竟是一个凹进去的暗格,只摆着一只落满灰尘的柳条皮画筒,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她仔细拂拭了尘土,从里面取出一幅卷轴来,拿到书桌上小心展开,里面裱着一幅油彩绘制的人物肖像,画里手拿折扇嫣然而笑的旗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姐姐!   她讶异了好久在回过神来,手指不自觉地瑟瑟发颤,方一抬头,却见裔凡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发觉自己理应强硬起来,直视着他,指着画里的女子道:“这难道不是玉蔻么?”   他脸色很是难看,一言不发,重新把那卷画仔细地收好。   她拦在他面前,决心跟他“胡搅蛮缠”到底了,便道:“你倒是说啊,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玉蔻?你既如此舍不下她,干脆把她娶进门来,不就行了?”   他强压着内心的怒火,道:“素弦,我希望你以后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尤其是这一件,你碰不得。”   她亦是气愤着,道:“难道在你心里,我竟比不上一个妓女?”   他怒道:“她不是妓女,她是——”说到这里却又止住了,素弦明白他的顾虑是什么,有意激他,便道:“既然她在你心里如此冰清玉洁,你又何必总戴着一张脸谱做人,不觉得累么?喜欢便是喜欢,堂堂的霍大少爷,这点底气都没有么?也难怪从前那个画画的女子,终及一生都想不明白,阻碍你们在一起的不是旁的,正是你性格太过懦弱,才一手导致的。”   她这番话彻底激怒了他,他突然激动起来,抓着她的肩膀,吼道:“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素弦不慌不忙,无所谓的眼神看着他,道:“这话我早就说过了,又不是第一次说。”便欲摆脱他,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她皱了皱眉:“你弄疼我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花盆的碎裂声,紧接着便是一声轻细的猫叫,她却笑了,讽道:“看吧,你这么对我,连小猫儿都看不过去了。”   他突然感到一种悲戚袭来,那是一种绝望得不能再绝望的感觉,一声叹息,已然是荒凉了满地,眼眸里的光慢慢地黯然熄去,开口问她:“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才会满意?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这两个月,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伤害我,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我死掉,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这样下去么?”   “对,我就是这样恨你。而且——”她笑望着他,说道,“我的生命延续多久,我心底的恨便会一直持续下去。现在你明白了吧?”   她这样的笑容便如是一把无形的利刃,从他的心口插入、拔出,如此循环往复,她竟然说那是永久!   他再也无法忍受,突然从抽匣里拿了一把武士的弯刃匕首,拔下牛皮刀鞘,抓起她的手腕便塞到她手上:“既然如此,素弦,给我个痛快的罢。”   她顿时愣得不知所以,似是全身都僵住了,此刻他的目光却异常平静,道:“你那么恨我,我便让你刺,你有多恨我,就刺多深,想刺几刀,就刺几刀。”   他扯开了自己的衬衫,露出宽阔的胸膛,便这样平静地站着,默然等待着,却见她一动不动,又道:“怎么,你下不去手么?”   “谁说我下不去手,”她盯着他心口的那块地方,道,“我早就盼着有这一天呢。”然后她抬头问他:“我若真刺了,别人问起,你怎么说?”   他说:“你只管刺,旁的交给我。”   他闭上眼睛,没有多余的等待,便感到冰凉的刀尖抵触在自己胸口,却仍在不住地颤抖,他能感到她在用力地克制自己,然而他迟迟没有感受到那种疼痛,于是睁开眼睛,握住她发颤的手,毫不迟疑地,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不要!”她惊叫道,温热的鲜血从那刀口流下来,穿过她的掌心,缓缓地向下淌去,他唇角泛了白,一双眼睛仍是淡然地望着她,问道:“够不够,如果不够,还可以继续下去。”   她眼看着他又要用力,慌忙叫道:“不要!”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落下来,挣脱了他的手,那支匕首仍坚挺地插在他胸口上,她登时一阵慌乱,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素弦,让我明白了你的心。”   她才没有心思跟他计较,焦急问道:“怎么办,现在可怎么办?”   正在这时,门却突然开了,凤盏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素弦脸上:“你反了么?竟敢刺伤大少爷?来人,把二姨奶奶给我绑了!”   裔凡手捂伤口,厉声道:“不关她的事!凤盏,你不要再搅合了。”   凤盏更是气愤难平,掐起腰来,怒道:“裔凡,你就这么惯着她,迟早养个祸害!我是你的正妻,管教妾室自是天经地义,就算我治不了她,太太那里还有族里,总有主持公道的地方!”也不听他的,便叫小厮把素弦押走了,霍裔凡急火攻心,登时有些不支,香萼赶忙去找大夫。   翌日一早凤盏便闹到了老爷太太那里,叫人捆着素弦来到大厅,自己倒先扑通一跪,连连喊道:“爹,娘,张氏竟然用匕首捅伤了裔凡,裔凡到现在还昏迷着,求爹娘给儿媳做主,严惩这个毒妇!”   老爷大惊失色,“凡儿怎么样了?为何现在才说!”   霍管家道:“伤得不深,叫大夫来看了,说是需卧床静养。”   太太拍了下桌子,沉声道:“张素弦,你也嫁过来这么长时间了,心性早该磨平了,怎么还是这般不知收敛?”   凤盏抢先道:“娘,还不是因为那个轻烟阁的妓女,唤作玉蔻的,被素弦知道了,便不依不饶地跟裔凡闹,裔凡那个性子您还不晓得,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从来都是依着她的,现下可倒好,好心却喂了条毒蛇出来!”说着,便拈着帕子抹起泪来。   太太道:“我问你话了么?素弦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素弦在冰冷柴房里关了一夜,已是头昏眼花,站在那里腿直打颤,想了想便回道:“我没有刺伤裔凡。”便将裔凡自觉心中有愧,抓着她的手用匕首刺伤自己的事说了,突然又道:“大姐既是在门外听到响动,为何一早不进来劝,反倒非要等到出事了才‘从天而降’呢?大姐安的这份心,素弦还真是猜不透。”   凤盏见她反咬一口,赶忙反驳道:“爹娘明鉴,我只是偶然路过才无意中听到的!”   素弦冷冷一笑,说:“既是忽然听到,大姐又怎么知道,素弦因为玉蔻的事跟裔凡吵闹呢?”   “你——”凤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又拿起帕子抹眼泪,却见裔凡赶到正厅来了,见素弦浑身被绳子捆了个结实,便道:“爹,娘,这不关素弦的事。”说着便帮她解开了绳索。   裔凡伏下身子给爹娘认了错,他爹恨铁不成钢,斥责道:“你啊你,简直是胡闹!是不是吃错药了,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这时太太问道:“凡儿,难不成你还跟玉蔻那个女人有瓜葛么?”   裔凡回道:“爹娘误会了,前些日子玉蔻遇上了一些麻烦,儿子只不过帮她打点一下。”   老爷登时脸色铁青:“混账!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我叫你和她断绝来往,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么?”   裔凡只得道:“爹,娘,儿子知错了。”   凤盏眼见他们转移了话题,心里不平,便道:“娘,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如若这般处置,儿媳当真不服!”   太太唤道:“素弦,你过来。”素弦便走上前去,太太见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嘴唇也泛了乌青,便问:“你可知错了?”   素弦道:“儿媳在柴房里反省了一夜,已然知错了。”   老爷一听,讶道:“什么,你在柴房里关了一夜?凤盏,你这丫头简直是胡闹!”   凤盏见老爷脸色阴沉,心里后怕,正欲解释,太太道:“既然知错了,凡儿也为你开脱,这事就暂且这样处置吧。”又问凤盏:“你既权利这样大,我这样决定,你可满意啊?”   凤盏赶忙跪下,连声道:“爹,娘,儿媳知错了。”   第四十二章 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一)   翌日上午,青苹进到卧房里来,一脸神秘地道:“小姐,现下听雨阁里可热闹了呢,咱们要不要也去瞧瞧?”   素弦正拿喷壶给山茶花浇着水,说:“你几时见我喜欢凑热闹了。”   青苹道:“太太派人把玉蔻姑娘请来了,正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话声可大了,楼下廊子里都能听见,围了一帮子丫鬟小厮呢。”   素弦放下壶,“有这等事?我还是去看看。”   方一到听雨阁,却没听见青苹所说的响动,便上楼去看,只见太太脸色严峻,一声不响地坐着,茶碗碎片摔了一地,玉蔻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轻声地抽泣着。   素弦便劝道:“娘,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发这么大火呢?听裔凡说,她弟弟在赌场里被人打死了,她在临江也再没亲戚,这便要坐船走呢。”接了小丫鬟奉的茶来,送到她面前,柔声道:“娘,消消气吧。”   太太自然无心喝茶,把手一拂,瞪了一眼玉蔻,道:“你倒是问问她,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投生的,这几年就因为这么个女人,引得我们霍家有多不安生?先是凤盏,这回又是你,裔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倒好,总能置身事外,我霍翁氏偏不信这个邪,定要教训她一番不可!”便唤霍方:“管家,你把她带下去,给我好好棍棒伺候!”   素弦见她严厉起来,赶忙跪下来劝道:“娘,这可使不得,她毕竟不是我们霍家的人,说打便打,外人看见也不好。”   太太凤眉一挑,道:“你少说话,我自有主张。霍方,还不快去!”   霍管家犹豫了一刻,还是拉起玉蔻往外走,素弦不忍心见她如此,又道:“娘,这事要是让裔凡知道,恐怕……”   太太登时拉长了脸,斥道:“放肆,你不说我不说,他且在养病,又怎么会知道这事?不要以为昨天我宽恕了你,就是为你撑了腰,你这便要蹬鼻子上脸,做起主来了。你一个妾室是什么身份,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能忘了!我当家这么多年,向来是公私分明,我若想教训谁,任是督军大人前来说情,她也休想逃掉!”顿了一刻,忽而又警告道:“你给我记住了,若是裔凡知道此事,我只能认为是你捅出去的。”   素弦只得不再多言,眼见着玉蔻被人带走了,心里却突然生了一个计策出来。   她走到裔凡房里,香萼正在给他伤处上药,她接过细棉絮,道:“我来吧。”   香萼便退出房去,她蘸了些药粉,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伤口,他安静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从前她便是这样给裔风上药的,那时他坐在他们身后,心里总觉得尴尬,谁说不是造化弄人呢,现在轮到自己了,这感觉倒有些凄凉。   她给他上着药,忽然问他:“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说:“素弦,你难得对我温柔一次,我心里自然感动。”   她放下棉棒,看了他一眼道:“这还要托你苦肉计用得好。”   她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又道:“你赢了。你要我怎么对你,我当然得听你的。”   他苍然一笑,说:“我哪里有要求你的权力。你不再伤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眸光怅惘一坠,说:“我为什么总要伤你。如果我爱你,我会伤你么?只可惜我嫁的是我不爱的人,想做一个贤妻良母,终究还是力不从心。”   他心里五味杂陈,半晌,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说:“我们可以一起努力,素弦,你可以试着来爱我,因为——”   她眸光抬起,“因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想,我是真的爱你。”   这一句话顿时让她惊诧不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握紧了她的手,说道:“素弦,我是真的爱你。”   她瞬时回过神来,奋力甩脱了他的手,冷声道:“开什么玩笑,你还有好几个女人的关系没有拎清楚,你有什么资格说爱我?你自己也是满脑袋糊涂,如若不然,娶不娶玉蔻进门,你为什么总是犹豫不决?”然后她便起身欲走,他倏地站起来,一只手挽住她的手臂,说:“那个人是素心!画里的女人是素心!”   她怔了一怔,回过头,淡然道:“我早就猜到了。”她盯着他漆黑的眼眸,慢慢地向他接近,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中秋节月圆那晚,你抱着我,口里喊着她的名字。如果不是裔风赶来,恐怕悲剧在那个时候就要上演了吧。”   她见他怔忡着,接着道:“你总是把我当作素心,一再认错。可是,玉蔻和素心长得最像,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么裔凡,你回答我,你说的爱我,是把我当作素弦来爱,还是当作素心的替身?”   她这番话便如是兜头一盆冷水,将他瞬间激醒,他这才想到扪心自问,他的感情徘徊至今,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他一直深思熟虑,终于对她表白心迹,却叫她一番话,驳地体无完肤!他仍然触不到她的心底去。   她看着他浓黑的眉凝结成一团,又道:“我已经委屈求全到了现在,不想像玉蔻那样活得卑微,不想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在你真正想清楚之前,不要再说爱我这两个字。”   她转过身去,内心腾涌着别样复杂的情绪,觉得脸颊在烧,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屋子。   翌日一早传来了坏消息,霍氏粮行的仓库昨天半夜突然起火,上千斤精细米粮毁于一旦。霍管家怕老爷太太着急,只是先禀告了大少爷,裔凡决定忍着伤痛前去查看,素弦怕他出事,便跟着一道去。   那米仓因是建在后院,仅有临着后巷的一个小栅栏门开着,已然烧得漆黑破败,老远便能闻到刺鼻的烟呛味道。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进去,警察已然将现场封锁严实,尉迟铉看见霍大少爷来了,便走上来道:“禀告霍老板,经查证,应是有人蓄意纵火,只因发现得太迟,米仓已经全部被毁,还请霍老板您见谅。”   霍裔凡问:“可有人员伤亡?”   尉迟铉道:“只是救火的库管受了点小伤,已经送往医院了。”这时有个警员过来耳语了几句,尉迟铉便问:“霍老板可认识轻烟阁的一个名叫冯玉蔻的姑娘?”   霍裔凡登时现了疑虑,“什么,这事和她有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尉迟铉道:“霍老板少安毋躁,现在有一些证据确实指向冯玉蔻。方才打更的老吴便说,昨晚曾见到冯玉蔻慌慌张张地走出这条巷子,方才我们也在墙外发现了一只绣鞋,已叫轻烟阁的老鸨前来辨认,确认无误。只是不知这个冯玉蔻与霍家究竟有何过节?”   霍裔凡皱了皱眉,道:“这是不可能的,烦请尉迟队长仔细查验。”   素弦见瞒不住了,只得把裔凡拉到店里,避开旁人,把昨日太太将玉蔻唤到府上,怎样大加羞辱,又是怎样棍棒惩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霍裔凡登时脸色大变:“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一激动,只得紧紧捂住胸前伤口。   素弦为难道:“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娘有言在先,如果你知道了,定然是我透露的。”   裔凡厉声道:“你便由着她平白无辜遭人棍棒么?你这么做,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也不顾她劝,便径自去了后院。   素弦只得一个人在店面堂子里徘徊观望,不久霍裔风也赶了过来,见了她问:“大哥呢?”   素弦便向后方略略一指,他便匆匆进去了。她想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却听尉迟队长一脸难色的样子,对霍裔风道:“副总长,霍老板说这件事情就当天灾,不必追究了,这可如何是好?”   霍裔风略一点头,走过去道:“大哥,这事还没查个水落石出,怎能说不办就不办了?爹娘那里你就叫他们放心,一切有我。”   霍裔凡面色严肃,说:“粮行一直是由我在管,我已决定不再追查下去,一切损失由我承担。”   霍裔风还要讲些什么,霍裔凡目光已然转向尉迟铉,说:“尉迟队长辛苦了,你们可以把人带回去了。”   尉迟铉迟疑着没动弹,素弦见状便过去劝道:“裔凡,你也不要太武断,玉蔻只是有嫌疑,说不准还是其他人所为呢?就这样不查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爹娘那里我们不好交代。”霍裔凡心里窝着怨气,也不看她,招手叫粮行的主管老朱过来:“给警局的兄弟们发些烟酒,犒劳犒劳他们。”   老朱哈腰应了声,道:“大少爷,账目这一块,还得请您再过个目。”   霍裔凡便随他一同去了,尉迟铉做了个手势,几名正在查探的警员都从后门出去了。素弦一个人在原地静默站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便走进了大屋。霍裔风站在她的身后,一直注视着她孤单的背影,徐徐离去。   第四十三章 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二)   大堂里,不时有几个小厮匆匆地在她面前穿梭过去,她抬起头,看见账台里的裔凡正专心地查对账本,突然觉得上上下下,只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便独自走出粮行,沿着小巷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院墙里伸出的细枝吐了嫩芽儿,软风吹过微微打着颤,叫人不免生出几许怜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辗转了几个不曾走过的老旧巷道,忽然看见墙角有一个纤瘦身形的女人,蓝布格子的大方头巾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去,这种形象她再熟悉不过了,心头一紧,赶忙小跑着过去,那人却似头受惊的小兽,扭头便快步跑了。   素弦不敢声张,只得紧紧在后面撵着,那人跑出不远闪身进了一个小胡同,素弦追过去一看,那是两栋民居之间的狭长缝隙,只够两个人并排站下。捂着小腹深深喘了几口气,低声唤道:“玉蔻姐姐,是你么?”   那人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只露出一双憔悴的眼睛,抓住她的袖子扑通一跪,泣声求道:“少奶奶救我,少奶奶救我!”   素弦连忙扶了她起来,说:“玉蔻姐姐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我问你,粮行的火是你点的么?”   听她这样一问,玉蔻两眼顿时涌出泪来,说:“少奶奶,求你给玉蔻做主,我是冤枉的呀!”   素弦取了手帕给她,说:“你别急,慢慢讲,眼下他们还为难不了你。”   玉蔻受了大惊,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才断续着把昨日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霍管家手下留情,只是象征性地打了几棒,便放她回去了。玉蔻心里后怕,回到旅店便收拾东西,想着尽快离开临江。不料下午却接到霍裔凡的手信,说是晚上在粮行见面,有话要对她说,叫她不要告知旁人。玉蔻心想裔凡挂念着自己,心里自是感激不已,惴惴不安等到半夜,便到粮行的后巷赴约,不料粮行早就打烊了。   她心怀期盼,一直等着裔凡到来,直到夜半三更,突然听见后门开了,便悄悄走进去,确有一个男人引她进去,叫她在米仓外面等着。她怕人看见,一直在墙角阴影处躲着。   夜气寒冷,她渐渐有些支持不住,心里又恐慌,便想先离开这里,却不料听见有人浇油的声音,登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那火便在这几瞬之间着了起来!   她惊慌地从后门逃了出来,有人看见了她的背影,厉声喝道:“站住!”   有好几个人在身后追她,她吓得没命地奔跑,拐入旁边的巷子时突然有一户人家开了门,有一只手强拉了她进去,没等她喊叫出来,便已经被捂住了口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草垛下面躺着,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定然是有人要陷害于我,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少奶奶你可要帮帮我啊!”玉蔻央求道。   素弦思忖了一下,说:“看来确实有人要加害于你,不知姐姐可得罪了什么人没有?”   玉蔻道:“我向来谨慎小心,万不敢得罪旁人,若是真与什么人有过节,我思虑再三,只能是霍家大少奶奶了。前年的时候,大少奶奶的堂兄还带人寻衅于我,前几日我遭人暗算,说不定也是那人干的。”   素弦道:“裔凡受了伤且在家里养着,他是不可能写信约见你的。玉蔻姐姐,那封信还在你这里么,我想看一下。”   玉蔻哀声道:“那信我本是随身带着,早晨醒来一摸却不见了,定然是昨晚跑得急,掉下了。”   素弦想了想道:“裔凡现下还在家里养伤,我先把你安顿好,再把你的冤屈告诉他,他一定会帮你的.你看怎样?”   玉蔻如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动道:“如此可就太好了!”便重新裹好头巾,二人方一走出巷子,便有三个巡警朝这边过来,素弦登时慌了一下,拉着玉蔻的手道:“我们先回去。”   玉蔻本就害怕,见她这般紧张,更是胆战心惊,扭头就要跑,那几个巡警看出古怪,喝了一声:“什么人,站住!”便朝这边追将过来,玉蔻躲在巷道口,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颤声道:“怎么办,我可怎么办……”   素弦镇定了一下,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保全姐姐的性命,再作申冤的打算。”   玉蔻不解,说:“如何保全性命,少奶奶,我都听你的!”   素弦从手袋里摸了一把匕首出来,塞给她,坚定地道:“挟持我,挟持我你就可以跑出去,到时候我再通知裔凡,为你申冤!”   玉蔻吓得瞪大了双眼,在接与不接之间犹豫徘徊,素弦又道:“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当前裔凡病着,你被他们抓了去,就是死路一条!”   玉蔻牙一咬,只得豁出去了,便把那匕首架在素弦脖子上,这一时几个巡警刚好赶到,玉蔻一开始吓得哆哆嗦嗦,却心想到了这步田地,索性什么都不怕了,于是大声喊道:“放我走,我是清白的!”   那巡警见大事不妙,赶忙叫人去通知队长。尉迟铉方从霍氏粮行出来,不一会儿便赶到现场,见到被挟持的人质竟是霍大少爷的二太太,心想这回可大事不好,赶忙叫人增援,又派了狙击手过来。   玉蔻挟持着素弦往巷尾慢慢后退,却不料这里早就被人用砖石砌死了,心里顿生绝望,这时素弦却小声说道:“不必害怕,你只管挟持着我,叫他们送你出去便可。”   玉蔻现下把她当做救命神仙,对她唯命是从,便又喊了一声:“你们都让开一条道,放我出去,不然我就下刀子了!”   尉迟铉小心地安抚道:“这位小姐遇到什么难事,非要弄到这般局面,不妨说出来听听,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忙解决啊。”   玉蔻来不及思考,便喊道:“我没有放火烧粮行仓库,我是遭人陷害的!你们快快放我走!”   尉迟铉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那个轻烟阁的妓女,霍大少爷既说不再追究了,想来也跟这个女人有些不为人道的猫腻,觉得这事态越来越严重了,只得暂且跟她周旋一下,拖延时间。   很快霍副总长便赶了过来,对玉蔻喊话道:“玉蔻小姐且不要激动,这件事情我们正在调查,目前已经发现了一些疑点!请你相信我,我霍裔风一定会秉公处理,还你一个公道!你先放开人质!”   玉蔻听他这样一说,突然就犹豫起来,架在素弦脖子上的匕首微微一坠。素弦低声道:“小心他诓你。”   玉蔻顿生警觉,将那匕首用力一握,大声喊道:“我不信,我要见霍大少爷!除了霍大少爷我谁都不相信!”   霍裔风怕她激动,只得道:“霍大少爷这就来!”   玉蔻听信素弦,认为裔凡尚在家中养病,这位长官这样说显然是敷衍自己,怕耽搁下去夜长梦多,越发焦急烦躁,绝望地喊道:“你们是骗子,你们都在骗我!我只想平淡地活着,为什么不给我一条活路,为什么!”   说话间她已激动得无法自控,抓着匕首的手抖个不停,却听素弦“啊”的叫了一声,她觉得刀口似乎割破了她的脖子,慌乱中还未来得及问她,背后却传来闷闷一声枪响!   匕首乒啷一声清脆地掉在地上,素弦眼看着众警察快步冲了上来,这才怔忡着回头去看,却见玉蔻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目光下移,她棉袍的胸口已被殷红的鲜血染透!   她就这样眼睁睁的,愣到不知所以,看着这个女人,眼神里带着无限的苍凉跪下去,然后她的面前倾斜、倒下!   霎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痛苦翻涌袭来,随着那个死去的女人一起跪倒下去,有一双手臂在背后挽住了她的身体,她如是找到了温暖的避风港湾,于是紧闭双目,再也不愿醒来……   他也没有呼唤她,只是紧紧地将她抱着,想尽量把自己的温度多传给她一点。   这一时霍裔凡才赶到巷口,看到玉蔻倒在血泊里,疯了一样便冲上前来,推开警察,托起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她面上、唇上都失了血色,他颤颤巍巍拨开黏在她额前的发,唤着:“玉蔻,玉蔻……”   她疲累地微微睁开眼来,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笑意,他这一刻才看到她肋下的血迹,慌张不已,喃喃地说:“坚持住,我带你去看医生!”   他抱起她就想走,她只淡淡地摇一摇头,仿佛自己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重生一样,迷离的眼光里他的面孔无比熟悉,却渐渐不再清晰,她拼尽全力对他笑着,颤动的手指缓缓抬起,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看见倒在裔风怀里的素弦,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的嘴唇微微翕张,似是要讲出什么话来,就低下头凑到她的唇边去,她只是断断续续地低语着:“素……素……”   她终究没有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只搭在他臂弯的手臂如是凋零的枯枝,慢慢地,慢慢地垂在冰凉的地上,一只苍白的手摊开,如是她一生的写照,什么也没有抓住,就这么悄然归去。   第四十四章 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三)   他抱着那具渐渐冰凉的身体,带着无限悲愤的情绪嘶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玉蔻真的死去了,他晚来了一步,于是她就这样无辜地死在了枪口之下!   他猛地回过头,利箭般的目光扫向立在一旁立着的警察们,怒吼道:“谁让你们开的枪!你们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开枪,是谁给予你们这样的权力!”   霍裔风用绢帕擦去素弦颈上的血,抬头对裔凡道:“大哥,对不起,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霍裔凡怒不可遏,冲将过去,指着他喝道:“你这个混蛋!你就是这么当总长的么,她也是一条人命,人命!”   霍裔风站起身来,揽着素弦靠在自己怀里,沉声道:“她是一条人命,你的妻子就不是一条人命么?”   尉迟铉眼见局面就要失去控制,便对霍裔凡道:“霍老板,是这样的,嫌犯当时精神近乎失控,匕首已然划出了血痕,我们怕您夫人受伤害,这才叫狙击手开的枪。”   霍裔凡的目光这一瞬才落在素弦身上,她虚弱地倚在裔风怀里,似是受了不少惊吓,他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忽而转过身去,警局的验尸官正把玉蔻的尸体抬上担架,他急忙追了过去,厉声道:“不要动她!便让她安生去吧,我请求你们!”   那验尸官只得把眼光投向霍副总长,他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应允,霍裔凡便把玉蔻的尸体抱起来,径自走了。   素弦这一时刻才把双眼睁开,望着那个苍凉的背影渐行渐远,步履似是灌了铅般沉重艰难,她不禁扪心自问,什么是慈悲?世间即使最卑微的生物都怀有的慈悲,自己就这么轻易摒弃了,泯灭了!   “啊——”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自小腹袭来,然后眼前便罩下一片黑暗。   醒来的时候已是漫夜沉沉,她一睁眼便看见那张温润的脸庞,恍惚中觉得又回到了过去,眸子闪烁出期盼的光芒,不过一瞬却又沉下,僵直地望着他,他面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踌躇了片刻,轻声地对她道:“素弦,你怀孕了。”   她早就想到这个结果,并没有过多的惊讶,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想,对他道:“这么一番折腾,他还在我肚子里活着,真好啊。”   她的笑容是惨淡的,他的心如是被突然刺痛,不知道该安慰她什么好,想试着去握住她的手,却都是犹豫不决了。   她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就伸出手去,努力地慢慢接近他,攥住他的一根手指,笑了一下,说:“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那样的笑容只能让他更加折磨,深重吸了口气,对她道:“你回去要好好静养,文森特说,孩子很脆弱,再经不起折腾了。”   她点了下头,说:“我想回去了,我不喜欢这里。”   他看了一眼吊瓶,说:“这一瓶输完了,我送你回去。”   她想起什么,问他道:“裔凡呢,他没有来么?”看着他凝重的面色,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开了车送她回宝石巷子去,临下车把她的围巾裹好,便扶着她出来。看门的管事开了大门,她突然对他道:“我自己能进去,放心吧。”   他想了一下,叮嘱道:“记着要卧床静养。”   他看着她走进门去,怅然叹了口气,忽一转头,只见大哥半垂着头,从胡同那边颓然走来,方一抬头兄弟二人正好对视,霍裔凡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是一记重拳,直打得裔风一个趔趄翻到在地。   裔凡怒火难抑,喝道:“你这个草菅人命的混账!这是我替玉蔻还给你的!”   裔风躬身在地,默默地抹去嘴角温热的血迹,然后缓缓起身,走到大哥面前,盯着他道:“霍裔凡,这一拳我不会还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她怀孕了,你好好待她。算我求你。”   裔凡一怔,“你说……什么?”   “你们就要有孩子了。”裔风一字一顿的、沉声道,“你好好待她。”说罢便走掉了。   霍裔凡回过头去,只见大门昏黄的灯光下素弦正阴沉地看着他,他赶忙追过去,她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到花廊里。   他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她没有回答,问他:“玉蔻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说:“她家人不在这,她弟弟也刚刚去世,便叫人把他们埋在一起了。”   她突然有些站不稳,他扶住她的手肘,说:“小心一点。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她站在那里虚晃了一下,说:“毕竟是我的原因,她才遭此横祸,明天你带我去她坟上,给她上柱香吧。”   他“嗯”了一声,又一想,说:“还是先告诉爹娘一声,再叫大夫来诊治一下。”   她觉得很不耐烦,说:“你蹲下。”   他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于是她伏到他的背上,见他不动,说:“你怎么还不走?”   于是他站起身来,说:“素弦,你抓紧一点。”他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感到背上的她无比脆弱,一点风寒都承受不得似的,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负着一个千钧重担,不知怎的,心里却充满了穿破黑暗的勇气。   翌日素弦怀孕的消息便传到了老爷太太那里,府里上下皆是一片喜气,请了与霍家相交甚好的中医世家汪老大夫来瞧,说是二姨奶奶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胎像不稳,需要长期卧床静养。   老爷一脸笑呵呵的,直关照裔凡要多多照顾素弦,看向夫人,却觉得似乎脸色不对,便道:“秀缇呀,这可是我们霍家自家庸出生以后第一次添丁,我可等了足足六年啊,你怎么还是板着个脸呢?”   太太眉心拧着,踱到素弦床畔,审问似的道:“素弦,前几日你还说你癸水未尽,肯定没有怀孕,这倒好,这身孕怎么突然就来了?”   素弦觉得尴尬,眼光不自然地闪了一下,裔凡忙道:“娘,或许她是弄错了,汪伯伯都诊看过了,不会错的。”   太太白了他一眼,说:“你个男人家懂什么!我指的是……”当下府里家眷皆在场,她也不便把话说开了去,于是没有多言。   咏荷亲昵地揽着她娘的肩膀,软着嗓子道:“娘,大喜的日子您就不要计较这些了嘛。你知道的,素弦爹娘去世得早,都是跟着哥哥一起生活,肯定经验不多。”转脸努嘴看向裔凡,说道:“大哥,你以后可要好好关心素弦哦。”   裔凡笑道:“是,小妹说的话,大哥哪敢不听?”   她爹也笑道:“我们咏荷,可真是个开心果呢,将来嫁到谁家,都是谁家的福气!”   太太心里也笑了,却仍旧佯装着板脸,说:“这个疯丫头,我还在愁哪个婆家肯要呢。”   凤盏在一旁立着,一股无明业火蹭蹭外冒,虽是一声没吭,那怒气却分明写在脸上,桃丹只得在一边拼命对她使眼色。众人一阵开怀的笑声刚刚落下,太太一个凌厉的眼神便丢过去,凤盏登时泄了底气,只半低着头看向地板。   凤盏从来是憋不下这口气的,自己长年被裔凡冷落,老爷太太盼着孙子,只骂她肚子不争气,她攒了好多年的委屈无处诉说,这下倒好,倒让一个名正言不顺的妾室歪打正着抢了先去,自己岂不是马上便要地位不保?   下午凤盏站在楼阁上往下望,不时有丫鬟托着各式各样的补品送来,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眼看着就要把门槛踩塌了,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憋下这股火去,不紧不慢地踱到素弦屋里去,冷着声道:“闲杂人等都出去,我有话要跟二姨娘讲。”   见青苹面露犹豫,斥道:“怎么,大少奶奶我说不动你么?”   素弦挥了下手,道:“你先忙去吧。”   众丫鬟便都退了出去,凤盏习惯性地抱起手臂,仔细地上下端详着她,素弦觉得古怪,笑道:“大姐,我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   凤盏嘴角一扬,说:“哪里,妹妹天生一副花容月貌,怎会有不对劲的地方?非说有不对劲了,那就是妹妹这身子,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在床沿一坐,慢条斯理地道:“素弦啊,你也别怪大姐过于谨慎,你怀的可是裔凡的孩子,换做你是我,能不搞清楚些么?”   素弦笑着道:“大姐想搞清些什么,倒把妹妹弄糊涂了。”   凤盏眼神里略带嘲讽,说:“妹妹那日晚上呕得那样厉害,明显便是害喜的症状,为何一再对太太说你不是怀孕?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拿不出台面的猫腻在里面?”   素弦不急不躁,笑道:“大姐还真是慧眼如炬。只不过,这一次怕是真的看走眼了。”   凤盏肃了脸色,咬牙道:“你本就和裔凡裔风他们两兄弟搅得不清不楚,我看你自己也是糊涂着吧?哼,你是不是怕这孩子是老二的,到时候事情说不清楚,你就遭殃了,所以才一直掩着怀孕的事不说?你能瞒住两个老的,瞒住裔凡,可你逃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   “你胡说!”素弦也变了脸色,愤然道,“我敬你一声大姐,你竟如此出言不逊,这种话难道是可以乱讲的么?”   凤盏冷笑道:“你若心里没鬼,何必这般横眉怒目的呢?既然妹妹心里敞亮,不妨跟我到爹娘那里说个明白,也耽误不了多大功夫。”便强拉着素弦起身,青苹听见动静便跑进来,惊道:“大少奶奶,您这是干什么,可使不得啊!”   第四十五章 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四)   凤盏一时气盛,抓住素弦的胳膊便不肯撒手,情急之下青苹只得使出功夫中的巧劲,虎口钳住她手腕略一用力,凤盏登时便感到手臂酸麻,“哎哟”叫了一声,骂道:“好你个死丫头,竟敢对主子动手!”便唤桃丹:“你是死人么,还愣着干什么?”   桃丹站在门槛上犹豫的当口,身后便钻出一个小脑袋来,乌黑的眼珠四下里滴溜一望,见凤盏横眉怒目似要吃人,便嚷道:“大娘又欺负二娘了,我去告诉爸爸去!”说罢便欲跑去,凤盏气得火冒三丈,“桃丹,你还不快点拦住他!”   孩子的话当真戳到凤盏痛处了,怒火冲天地便走上前来,素弦赶忙劝道:“大姐,他还小,不懂事……”   凤盏怒极反笑,说:“你可当真精明,两头的好人都让你做尽了,坏人的名头倒都被我凤盏背了,天下岂还有这样的好事?”一手揪着家庸后衣领子,把他提溜到素弦面前,一手掐着腰,道:“霍家庸,你今天就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是认她做娘,还是认我做娘?”手指着他的小脑袋瓜,如是咒骂似的,一字一顿地说:“你可要想明白了,你若是选了她,从此你的事我凤盏一概不问,你我便断绝了这母子关系罢!”   家庸被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不轻,直往素弦怀里靠,小脸憋得通红,似要哭出声来,却仍是咬牙忍了,冲着凤盏道:“大娘不好,二娘才是我的妈妈!”   “呸!”凤盏立时便啐了一口,冷笑道:“傻瓜,你也不想想,你出生的时候你二娘才十三岁,她又如何生得出你来?”   素弦护着家庸,严厉道:“大姐,是我与你积怨,你冲我来便好了,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凤盏气急,骂道:“少跟我来这一套,若不是你在背后故意撺掇,他能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   家庸眼瞳里蒙了泪影,仰起头问道:“二娘,我的妈妈到底是谁啊?”   不等素弦答话,凤盏便恶狠狠地道:“你娘早死了!多年以前就死了!”便气冲冲地走了。   家庸听她这样一说,眼里登时便滚下泪来,摇着素弦的手:“二娘,大娘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素弦心里痛楚难当,蹲下身来,轻轻地搂住他小小的身子,眼泪已止不住地掉落下来,轻轻吸了口气,在他的耳边柔声道:“家庸乖,从此以后,二娘便是你的亲娘……”蘸着心血,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来,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水,倾涌而下。   她抱着孩子他耳边喃喃哄了好久,家庸方才缓过劲来,懂事地抹去她面颊的泪水,说:“二娘,你别哭了,哭了不好看呢。”   素弦眼里盈着泪,柔柔地笑了,眼瞳里如是绽放了光辉似的,对他道:“家庸答应二娘,好好睡一觉,今天发生的一切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好不好?”   家庸皱眉想了一想,说:“二娘,我知道了。家庸可不可以问一个小问题,家庸的亲娘到底在哪儿啊?”   她明白孩子渐渐明了事理,一两句话的安抚已然不能使他宽慰,只得语重心长地道:“家庸,二娘跟你保证,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告诉你的。只是,不是现在。”   家庸“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走路时也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这么回去了。她经了方才一闹,情绪又大大起伏了一阵,腹部很是难受,又不愿意对人声张,便仍躺回床上休息。却是不知怎的,如何翻来覆去都睡不安稳,似是有预感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眯瞪了一会儿将近日暮,厨房做好了一盅乌骨鸡汤送来,素弦方一掀开盖子,便有一股发腻的怪味扑鼻而来,差点登时便丢了汤碗,觉得作呕,又伏在床畔吐了一阵。   晚间裔凡进了屋来,手里提了几包油纸包的点心,笑道:“素弦,我给你买了酸枣糕和芸豆饼,还有麦香酥。上次逛庙会时候,看你喜欢吃这些。”说着便要拆开包裹,素弦摆手道:“先别打开,才把酸水吐干净了,一看到吃的,怕是又想呕了。”   他面露忧心,道:“这可怎么是好,一点东西不吃可不行。”   素弦淡淡一笑,说:“你该好好养伤去,这些事由青苹她们做就行。”   他在她床边坐下,温柔的眉眼看着她,道:“一想到我们要有孩子了,我便坐卧不住,总想来瞧一瞧你好不好。”   她眸光一转,说:“你当真这么喜欢孩子么?”   他笑道:“我自然喜欢,家庸一个人太孤单了,有个小弟弟小妹妹陪他,多好。”   她便又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来,一抹愁绪浮上眉梢,突然陷入了怅惘的沉思之中。   他看她久久沉默,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她还没有回过神,香萼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大少爷不好了,家庸少爷突然不见了!”   霍裔凡登时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香萼忙道:“晚上小少爷说是要回屋练字,墨水洒在衣服上,我便去找一件新的给他换,却不料待我回来,小少爷却不见了!问了杂院的老钟,说是见小少爷他——从侧面的小栅栏门闯出去了!”   素弦顿时便欲下床来,忽一用劲,小腹又似有股坠力拉扯般的疼,他扶了她的肩让她坐好,如是命令般的,道:“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去找!”   她心绪不宁,如坐针毡,一直焦心等着他的消息,便叫青苹去打探,却只知道大少爷带了府里一众小厮出门去寻,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夜幕渐重的时候窗外传来了阵阵风声,似是野兽低吼般的,叫人听了心里发颤。她想起这时才是早春,夜里寒气未褪,突然就联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她只身一人走在清冷大街无助徘徊的情景,心脏顿时紧张得似被狠狠揪起,从衣柜里取了大衣出来披上,便往门外走,香萼正端着水盆过来,忙道:“二姨娘,这个点了你可不能擅自出府去啊!”   青苹手里挑了盏莲花灯笼,扬声道:“我们小姐担心少爷,你甭管。”   出得大门,自是一片夜幕深沉,再远一些连方向都辨不清了,青苹便问:“小姐,我们该往哪里去找?总不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吧。”   素弦回想了一下,道:“定然是下午我话没说开,他这便出门寻他亲娘去了。他才六岁,性子竟然这样倔。”微微叹了口气,便径直朝前走,说道:“我也不知道上哪儿寻他,但总归要寻,心里方才安稳,哪怕找上一整夜呢。”   她沿着街巷走了一阵,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一块绸布缝的像是荷包的东西,掏出来在光下细看,却是一朵巧致的朱红色小布花,花瓣、花心、花托都缝得甚是精心,觉得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便问:“青苹,这是你做的么?”   青苹瞄了一眼,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东西,我对缝纫向来提不起兴趣。莫不是香萼做的,那丫头描的鞋样确实好。”   素弦想了一想,还是觉得有蹊跷,什么人会在她的口袋里偷偷放上一朵小布花呢?边走边回想着,心里蓦地产生惊惧,这才想起这件暗驼色的羊绒大衣,便是粮行出事那日穿的!她骗了玉蔻挟持自己,怕霍裔风查出破绽,便故意用脖子去碰刀刃,然后狙击手开枪射死了玉蔻!那一日历经了太多的事,她不愿再去回忆,一回到家便把大衣塞进衣橱里,再也没有去看。   会是玉蔻么?她想到了自己险关难过,可是,为什么要悄悄放一朵小布花在她口袋里呢?   她不敢再去仔细琢磨,便把小布花重新塞进口袋,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青苹觉得这是徒劳,便劝道:“不然我们回去罢?说不定大少爷已经找到了呢,他一个小孩子家走不远。”   素弦忽然站住了,“啊”了一声,对青苹道:“我想到家庸可能去哪了。”便拉起她的手,又快步朝回走,青苹不解地道:“你倒是说清楚呀。”   她想起几天前带家庸逛城会,回来的时候路过城南学堂,他眼馋地望着其他孩子们尽情嬉戏,她便带他进去和他们一块玩耍。那些孩子由她教过音乐,一眼便认出她来,便欢快地围了上来,孩子们还齐声合唱了一首歌给她听。   那一天家庸和小莼玩得很开心,临走的时候小莼还告诉他自己家的地址,邀请他有空过去玩。素弦想起家庸很喜欢小莼,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妈妈,一定是去小莼家了。   她走了很远得路程,险些认错胡同,还是找到了汤家胡同小莼的家,是一所简陋的民居,敲门叫了许久,一个清瘦的中年妇女满面倦容地开了门,素弦赶忙赔了不是,又自报家门,那女子便请了她们进来,小院的屋里砌着一张宽大的炕,家庸和小莼已经安然入睡,并排在炕上躺着。   眼见夜色将深,素弦想把孩子抱走,又怕夜里着凉,便叫青苹去通知大少爷开车过来。小莼的婶娘态度十分和善,客气地请她坐下等着。素弦和那妇女简略聊了几句,才知她是小莼的婶娘,她丈夫在江边码头给人看夜,晚上是不回来的。   闲聊间她无意中抬头一望,床头的木头架子上挂着小莼的小红外褂,再一定睛,那件小褂的胸前,可不就簪着一朵无比精致的小红布花么?   第四十六章 魂梦任悠扬,空来相负泪几行(一)   她怔忡盯着那件小红褂子,慢慢地走近了去,手指摩挲在那朵小布花的花瓣上,眼前突然就浮现出玉蔻无路可退,惊慌失措的面孔,登时便扶着前额虚晃了一下,小莼的婶娘觉得奇怪,便道:“这是小莼的衣服,她可喜欢穿大红色了呢。”   素弦勉强定了定心神,说:“大姐的手工真巧。”   婶娘只“哦”了一声,没再多言,素弦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道小莼的亲生母亲可还在世么?”   她重重叹了口气,“唉,早就死了。”面上凝重了起来,似乎不愿再提。   素弦心里结了个疙瘩,望着炕上安详而眠的两个孩子,说:“小莼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虽说命苦了些,还好有大姐悉心抚养。从今往后,大姐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尽管来霍家找我吧。”   她说完这句外面便传来了木板门的声响,掀帘进来的人却是一身警服的裔风,青苹见她茫然,忙解释道:“我正巧碰见霍总长带了人挨着胡同搜寻,便赶忙告诉他。”   裔风把家庸轻轻抱了起来,素弦拿了外套盖在孩子身上,跟小莼的婶娘道了别,便离开了这里,汽车便在巷口等着。   家庸仍是未醒,卧在二叔怀里安稳,裔风看着素弦迷茫地望向窗外,似是心不在焉,便问道:“这次又折腾了大半夜,你身子可还受得住么?”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才想起他方才的问话,笑着瞅向家庸,说:“只要这个小鬼头安然无恙,便都好啦。”顿了一下,说:“裔凡怕是还领着人四处寻找。”   他说:“已经派人通知大哥了,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回去了。”   她忽然感到腹部有些痛感,眉尖不自然地蹙了一下,他登时便察觉到了,忙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摇了摇头,神色变得漠然,淡淡地道:“我没事。”   汽车停在霍家门口,裔风抱了家庸下来,裔凡已在门廊的台阶处等了好久,便接过孩子,裔风说了声:“放心吧,他没事。”   裔凡的表情一直非常严肃,看着素弦从车里下来,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正好这里有车。”   她紧绷了一下身体,硬是支撑着,说:“这么晚了,还是回屋去吧。”   她坚持着走回卧房去,裔凡抱着家庸上了二楼,她连关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一松,手包掉在地上,整个大屋只有她一个人,索性便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用力地向腹部按去,想要止疼却只是徒劳。   她一张脸扭曲着,心里憋着一股气,偏要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就跪在那里咬紧牙关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方才觉得不那么疼了,一只手臂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柜角慢慢站起。   她缓了几口气,转过身去,这才发觉他一直站在门口,冷峻的目光垂坠着盯向自己,她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在自己身后望了多久,觉得小腿发软,转念却一想,对于这个她恨到骨子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便侧过身去,将发髻的银扣针取下来放回首饰盒里,他似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攥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她瞥了他一眼,问:“去哪儿?”   “去医院,现在就去!”他不容她犹豫,便强拉了她往门外走,忽而才发觉不妥,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急冲冲地往院外去,香萼见了忙追过去问:“大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厉声道:“叫霍方去开车!快去!”   她仰头看着他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突然觉得可笑,他这般计较,为的又是什么?哪怕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不是张晋元那个畜生的,哪怕自己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一样如此,一样的毫不在意!她突然觉得先前所有的痛感都消失了,这就是复仇的快感么,让仇人痛苦,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她想到这里,嘴角便泛起一丝浅淡的微笑,然后,再提不起一丝力气,手臂慢慢地垂落下去。   她这一次又在医院躺了三天,那条小生命终究还是保住了,他的胸口还留有她匕首捅过的旧伤,可是他早就抛到脑后去了,只是一刻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悉心照顾。   她还能说什么?他守着自己的时候,她不想看他一眼,甚至连他的眼神都不想接触,索性便昏昏沉沉地睡着。   医生告诉她可以回家静养了,又说了好长一串繁琐的禁忌,他在一旁都细心地记下了。她觉得很不耐烦,便踱步到窗边去,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让人很容易慵懒过去。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他站在那里笑望着她。她觉得脸颊似是烧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要坐车子回去。”   他笑着说:“汽车就在院外等着,我们马上就回去。”   她白了他一眼,说:“我要坐自行车回去,”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深邃的眸子,似是故意要跟他较劲,“你答应是不答应?”   他无奈地摇一摇头,说:“现在你最大,我听你的还不行?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回去骑车过来。”   她偏不听他的,撵到他身前去,说:“我和你一块儿,下楼去等。”   他只得由着她任性,下楼梯的时候怕她走不稳,便放缓了步子,一直紧张地盯着。她倒觉得他太过小题大做,于是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你看你,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絮絮叨叨的样子。”   她脸上再不见了往日的阴郁,那笑靥便如是春光里明艳的花儿,他心里不知不觉便充满了愉悦。   他把她领到医院花园中央的亭子,关照道:“青苹收拾完被卧就下来,你就在这里赏花,哪也不许去,我马上就回来,听到了么?”   她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着道:“这里又不是笼子,凭你几句话就能关得住我么?”   他自然拿她没办法,眸光凝在她的脸上,说:“我倒还真想造个笼子出来,把你锁在里面,你才安生得了。”   他坐了汽车回去,火急火燎地便骑车赶来,遥遥望见她纤弱的背影伏在栏上,呆呆望着园里的花儿,一颗悬着的心方才安放下来。   她坐在他车子的横梁上,他骑着车,两只手臂如是揽着她似的,突然觉得十分安心。可她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渐渐放大了胆子,伸直了两只胳膊,任由和风软软地拂过面颊,他很是紧张,说:“素弦,还是扶好车把。”   她似是没有听到,半仰着头把双目轻闭,觉得眼前罩着红彤彤的温暖,自是惬意非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臂,眼睛仍是闭着,幽幽地道:“带我去她的墓吧。”   他微微一怔,才问:“怎么突然想起去那里了?”   她直直地望着前方,说:“带我去吧,趁现在还有时间。”他轻松的心情顷刻肃重起来,微微吸了口气,“那好吧。”   他带她来到郊外的后山上,半山腰上新修了一块体面的坟,玉蔻和她弟弟便葬在那里,碑前摆着贡品鲜花,应是有人时常祭拜。她怔忪着走上前去,突然便跪在地上,他赶忙扶住她:“小心一点,别太激动。”   那碑上镌刻着玉蔻的名字,她怔怔地盯着,说:“让我跪一会儿吧,我想和她说几句心里话。”   他看着她异常凝重的神色,虽然担心不已,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便起身退到后面去。   她一动未动,在玉蔻的坟前跪了好久,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静默等着。   后来他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轻声地道:“玉蔻是个好姑娘,她定然不会怪你,她会祝福我们的。”   她摇着头,如是梦呓般的,道:“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揽住了她。   走下山道的时候他推着车子,她低着头走在他的身侧,他想起了什么,试探般的问道:“这里离枫港近,我带你去别墅住一段时间好不好?”顿了一顿,说,“凤盏是个直性子,我知道你们相处不好,我们家规矩又繁琐,你可以去那里清静一阵,其余的我去跟爹娘解释。”   她沉默了片刻,说:“我不去那里。”   他知道她想起了裔风,想起了他们过去,心绪突然别样复杂。   他们走到山脚下,她没有坐上车子的意思,说:“你骑了那样久,定然累了,我们走一段吧。”   他望了望远山相接处渐重的天色,却不想拂了她的兴致,便微一点头:“好,我们走一阵。”   他和她一直走着,直到遥遥可以望见通往城门的大路,他对她道:“素弦,再骑一段便可以马上到家了。“   她微笑了一下,说道:“再走一阵吧。”便径直朝前走去,他放下车子追了过去,严肃道:“素弦,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她笑着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说罢便要往前走,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他肃着面孔,道:“不要再胡闹了,素弦。”   她面上陡然就失了表情,温吞吞地说:“走走路也算是胡闹么?我想去波月庵里看桃花,你带不带我去?”   他只得哄着她道:“只要你身体无恙,我都带你去。只是现在应该回去了,大夫说你要静养。”   她在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他道:“你这样紧张我,我只能领情了。只是,你不要把我看做生育工具才好。”   这一时候一辆汽车停在他们面前,霍方匆匆从车上下来,躬了身道:“大少爷、二姨娘,老爷太太要我速速找你们回去呢。”   第四十七章 魂梦任悠扬,空来相负泪几行(二)   上了车霍方便把事情解释给他们听,原来前几日家庸出走,追根究底一查竟然是凤盏一时口不择言,将他生母的事说漏了出来。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将凤盏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凤盏一时想不开,竟然割了手腕,还好发现得及时送去了医院,已然没有大碍。   霍方道:“大少爷,老爷的意思是叫您先去医院看看。”   素弦唇角一弯,似笑非笑,看了裔凡一眼,道:“你最近还真是繁忙,刚才从那里出来,现在又被唤回去了。”   他想了一下,对她道:“还是先送你回家去,你去了医院,也帮不上忙。”   她说:“对啊,我还不够添乱的呢。”   汽车在宝石巷口停了一下,她不要他送,就自己回去了。   她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坐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恍然觉得现下正是她一生中最怅惘最迷茫的时刻。她曾发誓自己要一生孤绝,然而世事漫随流水,不由谁人掌控,这个孩子,确实来的不是时候。舍得?舍不得?她实在难以做出抉择。   晚上他从医院回来,便来房里看她,她还没有入睡,点了一盏柔光的绒罩台灯,问他:“大姐可好些了么?”   他点了一下头,说:“没有大碍了。”   她微哼了一声,淡淡地说:“不过是割一割手腕,我早料到没什么事。”抬眸看着他,冷声道:“现在你后悔娶两个老婆了罢。”   他自嘲般的一笑,在床边坐下,说:“你总是能把我看得透彻。我这是自作自受,你想笑话我,便笑吧。”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可没有笑话你,我说的是事实。割腕本就不怎么疼。”边说着,边把左手腕上宽边的青玉手环取下来,赫然露出几条深浅不一的刀刻血痕,有些已然结了青黑色的痂,伸到他的面前,“你看,我还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她就这样淡然地把腕上的伤痕展示给他看,他蓦地一惊,怔怔地盯着她的手腕,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她是一块苦寒之地的坚冰,他总想用自己的真情融化她,现在看来,这想法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她仍旧温恬地笑着,慢慢地向他怀里靠去,轻声道:“今晚,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他似是失魂般的,轻轻地将她扶起来,安抚着她在床上躺好,说:“素弦,早点歇息吧。”   她看着他要走,就拉住他的手,说:“你不陪我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他轻吸了一口气,“我书房里还有一点事。”   她眸光一转,抿了下唇,说:“好,我等你。你要是不来,我就不睡觉,宝宝也不睡。”   他无奈一笑,说:“我怕了你还不行?”便脱了外衣,在床边躺下。这竟是成亲以来,他和她第一次同榻而眠。他觉得有些不习惯,甚至感到不安,然而她很快便睡熟了,呼吸安然而平稳。   她的情绪反常交替,却又轻松自然,他无法适应,心里隐隐生了惧意,越想平复,这恐惧却越发强烈。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凉凉润润地洒下几场小雨,泛晴以后柳丝如剪,飘絮漫天,盎然春色,却依旧是深锁巷陌。这一日裔凡从洋行回来,他每天一回来,头先便要去素弦房里看她,方一走到廊下,香萼赶上来道:“大少爷,二姨奶奶带了家庸少爷在园子里玩呢。”   他想起难得她这般有兴致,便到园里找她,刚走上曲桥便听见家庸欢快的嬉戏声:“二娘,我在这儿呢!”   他循声望去,他们在假山上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家庸跑得欢实,素弦在身后追得费力,却仍旧兴致不减,唤道:“你这个小鬼头,慢点,小心摔着。”便一只手扶在岩石上,略略喘了几口气,又撵了上去。   他立时生了怒气,走过去厉声道:“家庸,赶快下来!”   爸爸这般严厉的口气倒是不多见的,家庸登时小心肝扑扑颤,不情愿地从假山上走下来,嘟囔着:“爸爸今天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他阴沉着脸,训道:“真是胡闹!家庸,你也该懂点事了,不知道二娘怀着身孕,不能乱动的么?”   她怕孩子吓到,便揽了家庸到自己身侧,弯着眉眼道:“何必发这么大火呢?我一点没事。”弯下腰对家庸道:“我们回东院去,二娘推着你打秋千,好不好?”   她向前走了一步,就觉得似有晕眩,怕他察觉到,只略微站定了须臾,便继续朝前走。   回到东院她仍然没失了玩乐的兴致,家庸见爸爸面色阴沉就生了些小小怯意,她怕孩子扫兴,就开心地拉起他的小手,走到香樟树下的秋千旁。   霍裔凡突然充满了躁意,明朗的阳光下她笑得越柔和,他心里的恐惧就越增加一分。他尽量让自己平和下来,走过去对她道:“素弦,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她愣了一下,方才回过头去,笑眼看着他:“有多么要紧的事,晚上再说不行么?”   他语气平缓,却带有不容置否的态度,说:“现在,就现在。”   她无奈地努了一下嘴,抚着家庸的小脑袋说:“二娘去去就回,家庸要小心。”看着裔凡凝重的神色,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这样严肃可不好。”   他默然不语,眉间的川字似乎更重了一分,半低着头往前走,她跟在他后面,见他向楼梯上走去,便问:“在这里说不行吗?”   他没有转身,声音听起来便愈发低沉:“到楼上去说,我不想让旁人听见。”   他走到梯口便驻了足,似是在等她先迈出脚步,她笑了一下,对他道:“裔凡,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走到楼梯的转角处,那棵樟树的枝子才冒了星星点点淡绿的新芽,恰巧伸到离她面颊不过半尺的地方,她凑过鼻子闭目一闻,“好香啊。”   她睁开双眼,目光透过稀稀落落的枝叶便看到影影绰绰的地面,阳光斑斑驳驳地洒下去那里便镀了一层薄薄的金,从这个高度俯视下去,便呈现出一种带着些许暗淡的泽色。   她一直俯视着那块地方,说:“你看,这里的风景多好。屋子里总是憋闷。”   他叹了一口气,想要将心里的重负尽量缓释一些,却不过是徒劳而已,他早就明白他无法触碰她的心底,更无法左右她的思想,只能吐露一些对她而言无关痛痒的言语,只能放低了姿态恳求于她,便道:“素弦,把你的怨气,全部冲着我来,只是我恳求你,放过我们的孩子。”   她的笑意僵硬地凝在了脸上,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语,温婉的双目眨了一眨,“裔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这样说他心里就更是绝望,只得抚着她的双肩,将心里的痛楚毫无掩饰地用眼神表露,“素弦,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但是你要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他竟然为她的孩子来求她?可她才是那个孩子的生身母亲!他这么做,岂不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   她面上这一刻只剩下漠然,冷冷地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当初怎么对待我,现在就该想到这孩子的下场是什么。”   她就这样把他最后的希望断了个彻彻底底。这一时他竟然冷笑了一声,问她:“那么你想怎么做,你早就不打算把他生下来,是不是?”   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愤情绪,紧紧逼视着他的眼睛,说是在跟他较劲倒有一半似是真的:“对,你说的没错,这才是我的本真面目,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现今你才得以体会,太迟了!”   她说出的话究竟可以伤他到怎样,他早就料想得到,也早已麻木,他神思突然恍惚,恍惚到生出一种屋塌地陷的错觉,甚至觉得脑血急速上涌,绝望地只能将把自己心底最后一抹柔情彻底浇熄,才能求得少痛一些!   他眸里渐渐散发出凄绝的浮凉气息,那束光似乎再也无法汇聚在她那张冷漠的脸上,他感到眼瞳在隐隐作痛,却还是那样僵硬地看着她,木木然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太迟了,太迟了。”   她只觉得心脏上被缓缓插入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那种痛是持久而深刻的,可她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一块儿痛,她该痛快才是。就如同他第一次邀她在茶楼深谈,他讲述了和姐姐昔日的种种过往,她只不过是一个百无聊赖的看客罢了,一千一万次伤心都是这个男人自己的事,这样才说得通啊。   她怔忡了这样一瞬,便逃避似的想走下楼梯去,他情绪突然激动得难以自持,死死抓住她的双肩,吼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你明不明白,你把我们两个都逼上了一条绝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残忍,是不是我有多痛苦,你就有多开心?!”   第四十八章 魂梦任悠扬,空来相负泪几行(三)   她再也提不起半分勇气去直视他的目光,他捏得她很痛,可她来不及去想,只盼求得这片刻的逃离,似乎只有躲避了这一刻,才能得到须臾的一丝喘息似的,只是不断喃喃地道:“裔凡,放开我,放开我……”   他便如一头狂躁的兽,愈演愈烈地暴怒起来,“我放开你又怎样,不放开你又能怎样?!我们就这么纠缠在一起相互折磨,你说过那是一辈子的事,与其困苦漫长的下半生,还不如现在就彻底做个了断!”这一瞬他再也拾不起引以为傲的理智,蛮横地强迫她无法喘息,他的手几乎要将她瘦削的肩捏碎,她慌张地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没有底气去直视他灼烈的眼睛,如是陷进了巨大的漩涡,只能拼了命地垂死挣扎,纠缠中她的一只脚终于得以向后撤去,急躁之下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死命推开他的手臂,向后用力一撤,两只脚却相继踏空了,然后便翻身滚下了楼梯……   他的手还一直腾空悬着,保持着抓住她手臂的姿势,然而只不过短短一瞬,她还是决然地甩脱了他……   他便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从楼梯滚落下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那一瞬他仿佛停止了思考,似乎这世间突然响起一声决凉的警钟,然后便万籁俱寂了似的,他抓不到她,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放手,就如他抓不到她的心一样,是早已被宣判的、冷冰冰的事实!   这时院门西廊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霍老爷方才由丫鬟推着到了门口,便突然撞上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登时便气得脑门暴了青筋,断续着吼道:“你……你这个畜生!”   香萼和青苹赶忙过去搀扶素弦,她艰难地直起身来,青苹眼睛圆瞪着盯在地面,突然尖声惊叫:“啊,血,血!”   霍裔凡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几乎是踉跄着跑下楼梯,将她横抱起来,她衣襟的下摆还蘸着黏稠的血浆,那感觉竟是异常恐怖而凄厉,他呆愣了片刻,才匆忙向外面跑去:“快,快准备车子!”   她的手臂松松地垂着,突然艰难地抬了起来,拉了拉他紧绷的衣袖,眼瞳里闪烁着仿佛最后一星渺渺茫茫的光,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裔凡……”   她终于摆脱了那个让自己备受折磨的“负担”,却不过是把心头的创伤连血带肉地一并剜去了。   她住院的那段日子他始终没有来看过她。病房的阳台上摆着一盆盛放的紫色蟹爪兰,卷曲的嫩叶拥簇着竞相伸展的细密攒丝,她无聊的时候总爱盯着它们看,一看就是很长时间,她喜欢那种优雅而隐含着神秘的黯淡紫色,伴着那种清冽而悠长的冷香总让人不由得将思绪倒回去,回到简单而纯真的年代,然后想起了妈妈和姐姐,再用力吸一口气,怪异的药水气味又生生把人拽回了现实。   唯一让她开心的是家庸时常来看望,那一日她和霍裔凡之间发生的事实在太过突然,她怕孩子闻声过来看到,心里会留下阴影,于是总是柔声安抚着他,他实在太过懂事,倒反过来安慰她,还学会了削第一个苹果给她吃。   她想起裔凡那日的反应,便问家庸:“爸爸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呢?”   家庸抓了抓小脑袋,说:“我也好几天没见到爸爸了呢。”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咏荷来的时候便悄悄问她,这才得知他的生活仍旧按步照班地进行,只不过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了。   咏荷纠结了好久,终于问道:“素弦,你是不是彻底对我大哥死了心了?今后的道路还很漫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能告诉我吗?”   素弦淡淡地道:“我与你大哥之间本无感情,谈不上死不死心。你总是在我面前数落他,其实不必,发生了这样的事,本来就是两个人的错。”   咏荷微微叹了口气,说:“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或许你们两个分开,才是对彼此都好。素弦,你想过这样么?”   素弦沉默了一瞬,问道:“这是裔凡的意思么?”   咏荷见她误会,连忙道:“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我看见大哥写了休书,又揉碎了丢在纸篓里。”   素弦冷冷一笑,说:“他心中有愧,定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如果他下了,我也只好答应。”   咏荷面露忧虑,叹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之间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说句实话,从小大哥在我心里,总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我心底还总在期盼,将来可以遇上像大哥那样的男人,便是终身的幸福了……”   素弦微笑着道:“咏荷,我明白你的好意,你想劝我们两个和好,可是,有些事情真的勉强不来。”   咏荷叹了口气,满面都是怅然,呆呆地望向玻璃窗外细密的雨帘,渐渐弥漫成一汪混沌的水雾。   出院的那天小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太太说她既和裔凡之间闹得如此之僵,最好先回娘家休养一段时间,她思忖了一番,还是决定回霍家去。她实在不想让自己再落入虎口当中。   她披了一件秋天才穿的白色夹绒罩衣,是青苹前一天从衣箱里翻出来的。方一下车,便看见裔凡撑着一把烟水红的纸伞,在廊檐下站着等她,青苹搀着她过去,他把伞在她头顶撑开,说了声:“走吧。”   她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跨入了门槛。   她走进那间许久未回的屋子,空气中竟氤氲着一丝淡淡的尘气,混合着陈檀的特殊气味,便问:“这屋子许久没有来人了么?”   说话间她已走到桌旁,他仍立在进门的地方,见她转过头来,道:“是啊,很久没人进来了呢。”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便不再言语,自顾自地换下外衣,摘下腕上的银手链,到床边脱下鞋子,就如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青苹端了药碗过来,散着浓重的呛鼻气味,她皱着眉一口气喝了下去,说:“我想吃一块糖。”   她下意识地再向门口去望,他已然不见了。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们之间经历了这样一番波折,已然形同陌路,她本就没打算跟他过一辈子,现下便更不可能。如果自己可以复仇成功,作为报答,霍家的一切都将是属于张晋元的,眼看着时间越来越少,在离开这座深宅之前,她至少要弄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派人纵火意图灭口她们全家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第二天她叫青苹在门外把风,自己悄悄到裔凡书房里查探,意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然而除了那幅柳条皮画筒里姐姐的肖像之外,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却在他书桌的角柜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油纸包,只是匆忙地粗略卷着,打开一闻,竟然是一包烟土末。   那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张晋元就曾经当着她的面吸过。   她回到房里,一整日都在思索这件事情。正巧香萼端了新进府的金丝燕窝送来,她便问道:“大少爷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香萼道:“大少爷他自然是在洋行里忙了。”   素弦又问:“他晚上都睡在大少奶奶那儿么?”   香萼道:“这倒没有,大少爷许久没有去大少奶奶屋里了,只在二楼最东头的房里歇息。”   这晚夜深人静,院外依稀传来杜鹃的三两啼声,素弦心里积攒的事情一重压着一重,却又无从消解,便想出屋透透气,也没有披件外套,却不料这春夜里雨水乍停,湿气也重。   她一个人走上二楼,一排窗子隐映着屋角灯笼黄澄的光影,余下皆是同样的漆黑肃静。她走到香萼说的那间屋子,站定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那门栓吱呦一声甚是刺耳,映入眼帘的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深吸了一口气,便继续向里面走,却听见一声轻嗽从内室传来,像是竭力压抑却难以压抑,她壮了壮胆子,试探着问道:“裔凡,是你吗?”   接着便是一刻瘆人的寂静,他沉厚的声音清冷响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摸索到一盏圆顶台灯,便拉动了灯绳,灯光骤然亮起雪白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挡住眼睛,透过指缝却感到对面一阵慌乱,他迅速地把一个长长的金属器件藏到身后,却躲不开她锐利的眼睛,她的心似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突然激动地扑上前去,从他背后抢过那杆烟枪出来,双唇已惊愕地颤动不已:“裔凡,你……你怎么可以吸这个东西!”   他流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从她手里一把夺过烟杆去:“不关你的事。”她匆忙又上前去抢,他不松手,她就死死地抱住那杆烟枪,“裔凡,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的!”他无神地瞥了她一眼,说:“滚,不要在我面前歇斯底里。”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吐出这样的字眼,她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不住地摇着头,颤声道:“裔凡,听我说,你是家庸的父亲,是他的榜样,你该给他做一个表率……”   他目光虚惘地散向远端,沉声道:“我自有分寸,你回去吧。”   “不!”她死死地掐住那杆烟枪,似是梦呓般的,语无伦次道:“裔凡,不要这样,不可以这样……”   第四十九章 一宵冷雨,澹月无声(一)   他微哼了一声,半低着头,阴暗的眸光渐渐垂坠,嘴角略一勾起,说:“你不必紧张成这个样子。我心情郁闷,不过是私下里缓解一下罢了。”   他的目光暗暗从她苍白的手背滑落下去,倒让人觉得带着尖利的刺似的,她觉得手臂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还是用力抓着烟杆,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黯淡光线映衬下依稀可见他下巴潦草的胡渣,侧脸阴黑着没有一丝生气,再也不见他以往温雅内敛的气度,她顿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般,心里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这样僵持了片刻,还是他先松了手,那支烟杆完全落在她怀里的那刻她更是百感纠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不知怎的眼角就湿润起来,怔怔地盯着红木板的地面,低沉的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裔凡。”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却还是鬼使神差般的开了口,停顿了一刻,还是不敢抬眸,却突然觉得全身都彻骨地凉了,双腿一倾,便如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夜阑风静,一盏残灯,心事萦怀的两个人,便这样静默地对坐。   “裔凡,”她终于还是开了口,“我何尝不想有个孩子陪在身畔,今后漫长的几十年人生,也就有了依靠……可是请你体谅我,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孩子……你知道,他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尽量把语气放缓,道:“裔凡,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对你打击这样大……我就是个固执的人,你说得对,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把他生下来……”   她鼓起勇气,澄澈的目光看向他,“裔凡,这不能成为你自暴自弃的理由……家庸,还有咏荷,他们都视你为榜样……你原谅我也罢,不原谅我也罢,可是裔凡,拜托你,不要这样堕落下去……”   他一只手搭垂在膝盖上,仍旧像个雕塑似的,没有半分反应,她心里苦楚难抑,泪水几乎便要漫出眼眶,轻声抽噎了一下,说:“都是我的错,裔凡,都是我的错……”   她用力地闭住眼睛,泪水无声地沿着面颊滑落下来。   她感到他慢慢地接近,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跪在地上,下巴的胡渣蹭在她额头上,那种薄薄淡淡的烟草气息再一次将她笼罩,她却陡然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像一只瑟缩的小兽似的缩紧到他的怀里。   他依旧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她。   窗外回荡的风声渐起,屋檐上又有雨水滴滴答答地下来,她却在一片安然的静谧中逐渐睡去。他把她抱起来,脚步轻而缓慢,将她放在床上,悉心地盖好被子。   现在,轮到他安静地守护着她了。   早上一缕熹微的晨光轻灵地透过窗户,她醒了过来,却看见他睡在自己身旁,呼吸安稳而沉静。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竟恍如经历了一场并不真实的梦幻。   她想要坐起来,才发现他们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这一时他也微微睁开眼睛,她感到局促就马上收回手背在背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不自然,不觉颊边就烧了起来。他温润地望着她,如是春水般溶溶淌进她的心里。   这一刻她竟然手足无措起来,想要下床去,却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他从背后拥住了她,他胸中涌动的柔情很自然地传到她的心里,于是她不安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   她怔忡着转过脸去,他的吻已如柔软飘絮般纷扬着落下来,她感到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迫使她难以做出任何拒绝他的举动,索性她只是紧闭了双眼,他细密的吻落在她颤动的睫毛上,洋溢着温润而酥麻的气息。   然而她心里始终忐忑,不知是真实抑或错觉,忽的向后一躲,眉尖紧蹙了一下,他蓦地一吓,忙道:“不要紧吧?都是我不好。”   她淡淡摇了摇头,眼瞳里浮现出宁静的柔和神色。   翌日他说要带她到郊外去,她只当是踏青游玩,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   他们来到枫港郊外的山上,在庄严的圆顶教堂后面,重峦叠翠的环抱下有一片墓地,裔凡引着素弦走过一排排肃穆的墓碑,在一座大理石碑前停了下来,那块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她走上前去,碑上赫然刻着:“爱妻曾氏浣菽之墓”,落款是“夫霍彦辰”和“儿霍裔凡”。   “她是我的生身母亲。”裔凡道,“可惜早在我出生那年,她就离我而去了。”   素弦把一大束淡黄的小雏菊放在墓前,“娘,素弦来看你了。”   裔凡神色轻松地半蹲下去,如是儿子跟母亲话家常似的,道:“娘,这几个月一直事情繁忙,拖到现在才来看您,您不会怪儿子吧。”笑了笑,又道,“娘,你怪我也不怕,我这不带了您儿媳妇来看您了么。”   他笑容纯净淡然,仿佛真的面对着他的母亲似的。素弦觉得很受触动,道:“裔凡,你一定很想念你娘吧。”   他望着碑上母亲的名字,目光流露出一丝惆怅:“可惜,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究竟在什么地方。”看着素弦不解的神情,又道:“你看,她的墓碑连霍姓都没有冠上。霍氏族谱里,也没有她的名字。”   “她以前是我姑姑的贴身丫鬟,与我爹情投意合,爷爷和太爷爷自然不能同意我爹娶一个丫鬟为妻,我爹娶妻了以后就纳她作了妾。”   “我爹的正室嫁过去两年以后便因病去世了,我娘便成了我爹的正妻。她生下我那一年,有一天我们家忽然被一队官兵包围,二话不说便将我娘强行带走了。”   “后来我爹才得知,原来我娘竟是渑系军阀汪敬荪失散了多年的亲生女儿。”   素弦一怔:“汪敬荪?是兵败屠城的那个汪敬荪么?”   裔凡微一点头,沉声道:“正是,正是那个临江百姓人人痛骂的侩子手汪敬荪。”   “霍家的大少奶奶竟然就是汪贼的女儿,这消息一经传出,临江城里顿时翻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指点霍家,一些人自发组织起来对霍氏商铺进行抵/制,家族的生意因此一落千丈。”   “我爹迫于族里长辈的压力写下休书,休掉了我娘。我娘难舍我爹,又偷偷跑了回来,想要再见我爹一面,却被人抓住要求将她沉塘。”   素弦一惊:“后来怎样?”   “我爹说,他买通了看守用一个女犯把她替换出来。后来她就走了,这些年便再也没有半点消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跪了下来,“娘,我知道不论你在哪里,都会记挂着孩儿,孩儿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您。”顿了一顿,道:“娘,孩儿今日前来,还想求您做个见证。孩儿曾经困苦迷惘了数年,而今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的心了。素弦便是我这一生除了您之外,心里最牵挂最放不下的人。孩儿向您发誓,从此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爱她,保护她,用最真的心去温暖她。”   她突然听见他说出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话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愣愣地跪在他身旁,“裔凡……”   他微笑着看向她,“你看,娘听见了很开心呢。”   她默然了一瞬,躬身磕了头,“娘,请您放心吧。”   四月初便到了家庸的生日,这天是个暖风和煦的日子,江畔的绿堤上早就聚集了不少放风筝的人们,裔凡和素弦带着家庸放起一只巨大的“花蜻蜓”,蜻蜓的尾巴上还有家庸略带稚气却有模有样的隶体字——“永永远远、开心幸福”。   裔凡拿着线轴放线,素弦便领着家庸站在前面望着,家庸兴奋地指着天上的风筝,拍手叫道:“二娘快看,我们的风筝飞得好高呀,比其他的风筝都要高呢!”   素弦也很开心,便回头笑着向裔凡望去,却不料风向一转,那风筝突然猛地向斜下方偏去,带动那条尼龙的风筝线,刚好从她面庞不到半尺的地方掠过,裔凡眼疾手快,一把便拽过风筝线来,便如利刃一般划过他的掌心。   她恍惚了一下,赶忙欲捧起他的手细看,他只是淡淡地道:“不碍事的。”   家庸哪里知道方才发生了多么惊险的一幕,嘟着小嘴蹦跳着过来:“爸爸,风筝掉下去找不到了呢。”   裔凡笑道:“大蜻蜓不是找不到了,而是飞到自由的地方去了。”   家庸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它回到家里去了啊。”   素弦只觉得这两父子一问一答很是好笑,便哄着家庸道:“我们回去了好不好,爷爷奶奶还在家里等着,给家庸庆祝生日呢。”   她担心着裔凡手上的伤,方才她明明看见那条风筝线锐利地划了过去,如果不是他伸手一挡,恐怕自己便要破相了。   回去的路上坐在汽车后座,家庸卧在爸爸怀里睡得很香,她看着他一直淡淡地看向窗外,便趁他不备捉住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仔细查看,果然看见一道如是沟壑般的深深血痕,不由便责备道:“你这个人,受了伤还瞒着。”   他看着她严肃的神情觉得好笑,不怀好意地道:“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她面上腾地一红,佯装着板脸道:“我才没有。只不过多亏了你,我才没有破相,我只是,于心不忍罢了。”   他笑道:“我方才也在想,与其让你变丑,还不如我稍稍流一点血,这可关乎着后半生呐。”   他玩笑间自是隐含着认真的意思,他笃定想与她相守一辈子,她却不得不因此而担忧,由不得心归何处,于是陷入无尽的迷惘之中。   第五十章 一宵冷雨,澹月无声(二)   晚上给家庸庆祝完生日,回到房里,素弦便对裔凡道:“还是去看看大姐吧,她今天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这些天也冷落她了。”   他点了点头,说:“我是该去看看她。”目光在她的面庞凝了须臾,又道:“素弦,你早点歇息。”   他出去以后她似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天东奔西走带着家庸玩耍,实在太过疲累,便轻轻地斜倚下去。青苹这时候走了进来,却不似往常一般端着茶点,素弦见她表情甚是严肃,便知她有话要说,只道:“你且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扒在窗沿。”   青苹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打算跟着霍裔凡了?”   素弦僵硬地笑了一下,说:“现下我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   青苹脸色阴着,说:“你少在这里打马虎眼。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都被我看在眼里。我问你,你是不是动摇了?是不是,对你的仇人心软了?”在桌边坐下,沉声道:“你不要妄图否认。你看他的眼光,他看你的眼光,分明就是已然如胶似漆的感觉。我只知道他目光从来都停留在你身上,倒没发现,你竟也生了这般意思。”   她这样冰冷的口气令素弦有些反感,便道:“我心里怎么想,是我自己的事。我们的计划,一切照常,你大可不必担心。”   青苹冷笑了一声,说:“是不是我对你太过宽松,你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上一次你求我不要对少爷说你怀孕的事,我可怜你,就答应了;你求我不要说出是霍裔凡推你下楼,害你流产,我心想引得少爷震怒,实在大可不必,便也答应了。”眸光凌厉一转,道:“这一次,你和霍裔凡日渐情浓,你看我说还是不说?”   素弦淡然道:“你本就是张晋元的人,我又怎么能够左右得了你呢。”   青苹腾地站起,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他是你的恩人,是你背后的靠山!我不允许你再这样直呼他的名姓!”   素弦不自然地一笑,说:“你且告诉他,但凡我答应过他的,决对不会食言。”   青苹道:“你自己去跟他说罢。明日下午,少爷叫你回牡丹花巷一趟,顺便看一看新居的模样。”   素弦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原来是乔迁之喜,那倒是该去一趟。”   翌日下午裔凡和素弦人便一同去了城西头的牡丹花巷。那宅子本是清朝一个贝子的旧居,如今已经修缮一新,从前门一直到后院皆重新粉刷修整,红漆大门前镇守着两尊石狮子,推门便正对着一幢二层楼阁,再往里去,便是各色的园林雕刻和奇花异草,论气派虽然不如霍家的宅邸,却四处体现着主人的奢华享受。   晚上便在宴厅里用了晚饭,虽说客人不多,桌上的菜色倒摆得十分华丽。饭毕,张晋元拿餐巾抹了抹嘴,笑道:“素弦也许久没回娘家了吧?这一次便多住几天,算是给兄长的新居添点人气吧。”   素弦猛然就回想起自己三朝回门那天,他也是这般笑吟吟的,裔凡离去了,她的噩梦也随之而来,心里突然就不寒而栗,半低着头,筷子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响,略一思忖,却还是道:“也好。”   裔凡看出她怀有心事,似乎并不情愿,便道:“这几日她身子也不适,我看还是先随我我去吧。”   张晋元笑了一声,“哦?素弦方才小产,身子养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么?我说妹夫,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顿了一顿,笑道:“现在正好提起这事,我倒想问一句,那几日我尚在外地,却不知道素弦腹中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素弦怕裔凡说了实情,忙接话道:“都是我不小心摔的。哥,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别再提了罢。”   张晋元冷哼了一声,道:“平白无故地便摔了跤,这事还真是蹊跷。我说妹夫,你就信了这些,难道就不曾查一查,看看是否有什么人,在背后搞鬼啊?”   裔凡面露愧色,道:“总归是我的疏忽,兄长责备的是。”   张晋元提高了声道:“素闻你们霍家大少奶奶是个泼辣成性的主,我这妹妹性子弱,心眼儿善,进门又迟,我劝妹夫,这一碗水可要端平了才是。”   素弦自然看不惯他一贯的傲慢样子,觉得虚伪又做作,却又不敢当面为裔凡说话,便道:“哥,裔凡他该回去了。”   她送他出门去,临走的时候他担心她为难,又关照了她几句,她心里发虚,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宴厅,满桌的宴菜仍然未收,只有张晋元一个人在原位坐着,手里夹着一支卷烟在吸。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你叫我回来,我这便回来了。有什么话,尽可以敞亮地说。”   他玩味地看着不远处站得笔直的她,“你现在有了男人依靠,说话做派果然不同了。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我问你,霍裔凡是谁?”   她迅速地答道:“是抛弃了我姐姐,害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他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啧啧道:“不错嘛,看来你并不糊涂。”   她道:“谢谢你的提醒。我比谁都更加清醒。”   他起了身,踱步到她面前,接近到她的耳边,“嘴上说的可不算。尤其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说的话我一概不信。”顿了一顿,“若要证明,须得帮我做一件事。”   她不愿看他,只淡淡的道:“你说吧。”   他道:“现在我的生意蒸蒸日上,越做越大,我急需一个配得上我,又能起到很大作用的特别身份。”他近前一步,在她的耳畔沉声道:“年底就要改选下届商会会长,你让霍裔凡输给我,他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   她顿时觉得好笑,心想他张晋元不过是个才起步的暴发户罢了,冷笑道:“我可以帮你,不过就算他退出去,城里的商户也不会把票投给你啊。”   张晋元道:“这一点不必你操心,你只需搞定霍裔凡这一块,其余的我自会打点。我看他对你倒是情意绵绵,这也是检验他真心的时候。”   她微微叹了一声,“我试试吧。”   他暧昧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别恨我,素弦。我只是太爱你了,不忍心看着你误入歧途。”   她瞬时觉得汗毛倒竖,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去,仓促地道:“我要去休息了。”便匆匆抽身离去。   她忐忑不安地熬过了一个晚上,很早便起了床,一个人在宽敞的园子里四处徘徊,看到裔凡向自己走来,她眼里很自然地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便挽着他的手臂:“你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他笑道:“我猜你心里想家,便过来看看。”   她也不管张晋元难看的脸色,便跟着裔凡坐上汽车。在车里他问她道:“素弦,你是不是很怕你的哥哥?”   她迟疑了一下,说:“从小他就对我十分严厉,我对他自然是有些惧怕的。”顿了一顿,补充道:“不过他总归是为了我好。”   裔凡道:“我倒觉得他是个很古怪的人,他眼神总是复杂,似是蕴含很深。他今年应有三十了吧。”   素弦道:“三十有三了。”   裔凡点了下头,说:“却想不到他到了这个年岁,仍是孑然一身。”   素弦道:“他确实是个很古怪的人,一个人住在那样大的一所宅邸,倒还觉得兴味十足。他的心思,我是捉摸不透的。”   这时有一瞬静默,她转脸看向他,只见他似在沉思的样子,便问:“裔凡,你在想些什么?”   他回过神来,微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只跟着哥哥生活,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淡淡摇了摇头:“怎么会苦。有个亲人可以相互依靠,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她眸光低垂,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惆怅之中。   他没再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回到霍家她便去听雨阁上看家庸,却见书桌边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他仍是那身黑色的长大衣,正躬身指点着家庸写字。   她怔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们。   这时裔凡从楼梯上来,便唤了一声:“老二,你回来了。”   霍裔风回过身,才看见素弦站在自己身后,眼里闪过一瞬犹豫,便笑道:“大哥、大嫂,你们回来了。”   她看着他轻松的神情,明白他已然从过去的感情纠葛中解脱出来,觉得欣慰,却又夹杂几许道不明的怅惘。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言语。   裔凡走过来,笑着道:“裔风,听说你去了省城执行任务,还顺利吗?”   裔风道:“自然顺利,我方一下船,就想着回家来看看。”目光转向素弦,见她腹部仍是平坦,笑着问道:“过了这么些时日,大嫂还没显怀么?对了大哥,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啊?”   素弦脸上一僵,眸光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裔风正不明就里,他大哥便揽了他往外走:“二弟,我们到外面去说。”   第五十一章 一宵冷雨,澹月无声(三)   她站在原地,听着他们兄弟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走向书桌,家庸正聚精会神地捉着毛笔练习大楷,一笔一划自是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抚摩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一簇笑意似是面具般的挂在脸上,连她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该做些什么,索性静默地看着孩子写字。   家庸写完了那一大张宣纸,抬头看见素弦显得有些惊讶:“咦,我还以为是二叔呢。”   素弦欣然一笑,说:“二叔出去了。我们家庸写字这样认真,真好。”便凑近了字纸仔细去瞧,正准备鼓励他几句,家庸却道:“二娘,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我画了张画想给你看呢。”便拉开抽屉不停翻找,胡乱掀开几张画着小人的画纸,却没有找到,便嘟着嘴嚷道:“香萼,香萼姐!”   香萼闻了声便匆匆进来,听说小少爷在找昨晚画的画,便到书架上打开一本大页的香木壳子画册,展开了捧到他面前,笑道:“这不是?我寻思着小少爷画得仔细,便留心好好收着。”   素弦接过那画册一看,只见是蜡笔画的一个穿秋香色旗袍的女子,用浓黑的笔涂了长长的发辫垂在两侧,因是笔法稚嫩,便显得那女子红唇大眼,有些面目狰狞。   素弦想起自己有一件秋香色的纱质旗袍,便笑问道:“家庸画的是不是二娘啊?”   家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脑袋,说:“算是二娘。不过,是我想象中娘亲的模样。”   素弦当即一愣,再怔怔地看向那张画作,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喃喃地道:“家庸……”   “我想象中娘亲就是跟二娘长得很像,跟二娘穿一样颜色的袍子,一样地对着我笑,”家庸认真地道,“不过,家庸喜欢二娘长长头发的样子。”   她想起那一日凤盏口不择言,将家庸生母的事情说了出来,孩子便一直记在心里,甚至还悄悄地离家出走。老爷太太心惊胆战了大半个晚上,她从小莼家里寻了他回来,他们便搂着他不停地“心肝宝、心肝宝”地叫着,可她分明看得出来孩子眼里蕴含的深意。   却想不到过了这么久,对于他生母的事,他仍旧念念不忘。   “二娘,你怎么了?”家庸见她盯着那画纸一言不发,便问道。   素弦方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问:“家庸长大了,是不是很想知道娘亲的事?”   家庸用力地点了点头:“当然,家庸好想知道娘亲长什么样子!”   她似是下了重大决心般的,挽起他的手:“家庸,跟二娘来。”   她带他走到裔凡的书房,想找到那只柳条皮的画筒,那幅旧画后面的暗格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再细细翻找了抽屉和书箱,仍是没有找到。   她只得对家庸道:“二娘去问爸爸,家庸在这里等着。”   她匆匆跨出门去,问香萼道:“大少爷方才和二少爷一起,去什么地方谈事了?”   香萼道:“好像是去了西苑。”   素弦突然觉得不妥,便道:“一会儿大少爷得了空,请他回来东院。”   香萼便应声去了,素弦望着她走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坠了一块东西似的,不由便轻叹了口气,却听后面凤盏冷笑了一声:“今儿个老二回来,有些人怕是心里又蠢蠢欲动了罢。”   素弦无心与她计较,回过身去,道:“大姐,中午大概要摆宴给二弟接风洗尘,你还不回房换身衣服。”   凤盏走过来,脸色突然一阴,发狠的眼光抵着她道:“是不是仗着这几日裔凡对你好,你就得意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点小把戏,糊弄得了裔凡,可蒙蔽不了我。”   素弦嘴角一勾,说:“好一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素弦定当谨记,大姐也不可忘了。”怕家庸听见不好,便径直朝廊子里走了,凤盏觉得自己话头上站了下风,心有不甘,就站在后面大声道:“你只会这故弄玄虚的一套!我姜凤盏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怕别人编排,至少我敢拍着胸脯子说,我这辈子就裔凡一个男人,你敢么?”   素弦回过头,满脸的愠色瞅着她,凤盏刚要继续发怒,却眼见裔凡从廊子那头走了过来,好歹不能叫他看到自己纠缠二房,就又挑了两下眉毛,冷笑道:“是不是我说到你痛处了?你要是心里没鬼,就往明白里说,你对老二是不是还余情未了?”   她一提到裔风的事素弦便心里烦躁,索性回敬道:“旧情也好,余情也罢,都在我心里藏着,即便我说有,又能怎样?”再不愿多说一句,一转身就撞见了裔凡,登时心里一揪,眼神明显掠过一线恍惚。略略定了下神,才道:“裔凡,我正找你呢。”   凤盏看见裔凡神色异样,就又添油加醋地道:“看看,她说心里话了不是?你把她当块宝似的宠着,她倒好,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   素弦只觉得他深沉的目光一直射到自己心里去,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可她还是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连自己寻他的目的都忘到脑后去了,踌躇了一下道:“裔凡,我们到书房去说。”   他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凤盏气急,横眉道:“裔凡,你可真是鬼迷心窍了!难不成她狐媚功夫这般了得,能叫你不辨黑白晕头转向了?”   素弦也无心争吵,便快步走回书房去,只把她的叫骂声远远地甩开。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不久,裔凡便淡然地走进来,她忙问:“裔凡,素心姐姐的画像,你放在哪儿了?”   他怔了一下,她领着家庸诚恳地道:“裔凡,我们该告诉家庸他生母的事情了。他总是纠结于这个问题,对他的成长不好。”她见他面露凝重,又解释道:“裔凡,家庸已经懂事了,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家庸也摇着爸爸的手臂,央道:“爸爸,告诉我嘛。”   他微皱了一下眉,取了随身的一串铜钥匙出来,将墙角的檀木书箱打开,搬开几本青砖厚的古籍,那只柳条皮的画筒用镶金绦的缎子裹着,稳妥地收藏在最低一层。   她这样看着他费劲地取了那张画像出来,心里便如同潮海一浪接一浪地翻涌,他既将姐姐的画像保存地那样深,他是想深埋掉那一段过往了么?他是打算和自己理清头绪,认真地对待这一段感情了么?   他慢慢地从对姐姐的怀念与愧疚中走了出来,他对他已逝的亲生母亲发誓要和自己相守一世,她是该恨他,可她恨不起来。   霍裔凡慢慢地将素心的画像展开,挂在正中的墙面上,素弦回过神来,揽着家庸轻声道:“她就是生你的母亲。”   家庸仰着脑袋端详得很是仔细,裔凡道:“家庸,给你娘磕个头吧。”   家庸便郑重地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身来,默默地望着画里笑容可掬的女子。   素弦紧紧地搂住他,道:“家庸,你娘虽然去世得早,可她此时此刻,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为你祈福。”   家庸用力地点了点头:“娘,放心吧!家庸一定努力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她心里自是感慨万千,自己费尽了心思深入霍宅,这几个月来已然心力交瘁,只留下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紧紧地缠绕着自己。   也许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家庸认了自己的亲娘吧。   然而,对于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素弦觉得自己已然陷入深深的泥沼之中,虽然看得到方向,但是找不到出路。   这天他很晚才回房来,见她半卧在床上看书,说:“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她抬头看见是他,笑道:“我睡不着,便等着你。”   她合上那本书放在床头,躺下去盖住被子,双眼微闭着,淡淡勾起的嘴角漾着轻盈笑意,他却觉得心里沉了块石头似的,关了灯躺下,夜里静谧地可听见她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他平躺着没再动弹,突然问了声:“素弦,你睡着了么?”   她轻轻地道:“嗯,就快睡着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知她见了裔风,心里一定是百感交结,她越表现出一副淡然的样子,他就越觉得她伤怀更甚,可是他根本想不出合适的语句来安慰她。正纠结着,忽然听她问道:“裔凡,商会会长的改选在什么时候?”   他觉得突然,道:“是在今年冬天。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她浅笑一声,说:“我哥说他正准备竞选呢。”   裔凡大感意外,说:“想不到晋元兄竟有这般雄心。”   她淡淡地道:“什么雄心,不过是白费心思折腾罢了。他一向是那个性子,劝也劝不住。”   她停在这里,忽然听到似是传来闷闷的雷声,说道:“又下雨了。”那声音轻轻细细的,似是带着些许怅惘。   他也侧耳听了一刻,说:“白日里天色就不好,怕是要有雷雨。”话音未落那雷声便更大了,似是从远处的天边滚滚逼近似的,他感到她的身体似乎倏地抖了一下,赶忙道:“别怕。”   她又怎么会怕雷,只是一直紧绷着心弦,那一声炸雷却似震得她再也无法自控,才不自觉蓦地一颤,觉着脊背都冒了冷汗。   他探了一只手臂过去,轻轻抚着她的被子:“素弦,你怎么了?”   这一瞬她只觉得内心实在疲累不堪,只想找一个可以栖息温暖的港湾,便向他身边靠去,他轻轻拍着她,如是哄着一个不安的孩子,在她的耳边低语道:“睡吧,有我在。”   这时窗外的雨已经急急地下了起来,如是瓢泼般倾盆而下,肆无忌惮地敲打着窗沿,冲刷着地面,她枕在他的肩膀上逐渐安稳,于是闭紧了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   那场雨一连下了四五天才停,出了久违的太阳,竟让人觉得万般惊喜。她这一刻方才察觉,守着一段平淡的岁月,虽然庸常,却难得一份安然。   她弹起久违的钢琴,琴声悠悠弥漫,家庸总是在一旁托着小脑袋,听得饶有兴味,她时常握着他胖胖的小手,悉心地教他弹琴,渐渐的他也能弹出简单的旋律。她不经意间回过头,便看见裔凡站在栏外,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她总是恍惚间生出错觉,如果他们真的是甜蜜和谐的一家三口,在一段平淡美好的流年里,就那么度过一生,那该有多好。   然而,这个梦不过一个五彩斑斓的气泡,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旦破了,消失了,自己的结局又将会是什么?她突然感到恐慌,于是再也不敢往下去想。   第三卷 秋光染   第五十二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一)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又到了一个秋天。   这日是一个冷清的秋晨,远天的红日才冒了头,露出一弯小指甲形的洇开的朱红色,那一片柔亮的粉色霞光照进两道高墙间宽宽的巷子,被滤出镀铜般金亮的光泽。霍宅的红漆大门悠悠打开,素弦拎着手包从里面步履匆匆地出来,却见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抱着一大捧深红如血的玫瑰,几乎把整个脸都挡住了,不由得嘴角一勾,还是继续往前走,方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回头再去瞅他,那洋人奋力地托了托手里的花,终于露出了半个脸来,显得甚是滑稽。   素弦明显愣了一下,“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点了个头,便走过来,微笑着道:“霍夫人,请问您是住在这座院子里吗?”   素弦亦是颔首一笑:“这里便是我的家。不知道文森特先生这是要……”   文森特不慌不忙,用生涩的中文解释道:“我是来找密斯霍的,不知道密斯霍是不是住在这里。”   素弦讶然不已,“您找的是霍三小姐,霍咏荷?你要把这花送给她吗?”   文森特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惊讶,笑着道:“那天看见密斯霍在街上追打小偷,气魄果真不一般,我心里大为钦佩……哦,用你们中国话,就叫做‘一见钟情’吧。”   素弦心想事情不妙,若是叫老爷太太看见了,咏荷定要受责骂,连忙道:“霍小姐便是我的小姑子,只是这两天她不在府里,不如我替文森特先生转交吧。”   文森特大失所望,登时便泄了气似的,只道:“那就多谢霍太太了。”   素弦接过那束玫瑰,安慰道:“放心吧,文森特先生,咏荷一回来我便把你的心意转达给她。”   别过文森特医生,素弦按照惯例应该是去霍氏的成衣店打理的,当前也无心去忙这些,便拍了门叫管事的打开,将那一大束玫瑰交到老姚手里,嘱咐道:“找个地方处理妥了。若是再有洋人来找三小姐,告诉她三小姐不在府里,叫他不要再来了。”   三小姐咏荷年初才从教会女子中学毕业,霍家二老便紧急地张罗着她的婚事,知她一贯是男子脾性,跟大家闺秀向来是沾不上边的,她娘便好说歹说整日一通劝解。   “咏荷啊,都怪为娘早先总由着你的性子胡来,这下可倒好,将来嫁到婆家去,我还不得为你揪心一辈子?你做了人家媳妇,若还是这般大大咧咧的,倒叫人家看我们姓霍的笑话!你平日里总跟素弦亲近,她身上那些个好处,你却是半点都学不来。”   霍太太整日在咏荷耳边唉声叹气,絮絮叨叨,咏荷自然也烦躁,便随着自己的性子到处去玩,有一次甚至组织了几个同学,悄悄地计划着到上海大都市去看一看。幸好被大哥霍裔凡及时发现,才得阻止。   出了这样一桩事后,咏荷几乎没了自由,被限制在闺房里不得出府,她又坚持不要嫁人,与爹娘的矛盾便越积越深。   素弦匆匆地赶到西园,两个身高力壮的小厮如是石狮子一般,负手立在门前。她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人推开一侧的门,躬身请她进去。方一踏入屋内,门便在身后悄然扣住。   素弦无奈叹了口气,跨过满地横七竖八倒着的椅子凳子,避开大大小小的花瓷碎片,小心地探到内室去,床上的细纱幔子拉得严实,便试探着道:“咏荷,还没起来吗?”   那纱幔似有轻微晃动,素弦便掀开一角,见咏荷拿被子蒙头睡着,便坐在床沿轻推了她一下:“咏荷,是我呀。”   咏荷这才掀开被子,一头短发压得偏在一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埋怨道:“你真讨厌,知道我一整天都没事可做,还这么早叫醒我。”   素弦笑道:“你呀你,我一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倒好,一点都不领情。”见她躺着提不起半分精神,便肃了脸道,“咏荷,火烧眉毛了,你还睡着。”   咏荷仍是一副“天塌地来抗”的样子,懒洋洋道:“只要我娘没把我五花大绑起来,塞进花轿去,就不算什么大事。”   素弦只得低下身去,小声道:“我问你,前几日你是不是溜出去了?还在街上抓小偷来着?你可不要瞒我,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咏荷大睁着眼睛,“素弦,你可真是神通广大。”   素弦严肃道:“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文森特的医生,一个大不列颠来的洋人?”见咏荷眼光闪烁,又道:“莫说你不知道,人家玫瑰都送到家门口了。”   咏荷登时一个激灵坐起来:“什么?那天他说要追求我,我还当他开玩笑呢。”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对素弦道:“你说,他们洋人是不是都这样,大胆地追求爱情呢?”   素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想把她从沉思中拉拽回来,便提醒道:“咏荷,这若是让爹娘知道,有你好看的。”   咏荷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才不怕。若是真的能到大不列颠去,远离了这幢监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忽又一想,便如又燃起了希望似的,期盼的大眼睛看着她,恳求道:“素弦,好友一场,你就帮帮我嘛,帮我从这出去,好不好?”   素弦实在为难,却也不忍心见她这样下去,思忖了一下,道:“好,你且给我几天时间,我须得想个周全的办法出来。”   咏荷连忙应道:“素弦,我所有的期望,都押在你身上了!”   素弦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握紧了她的手:“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咏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素弦,千万不要对我大哥说。他那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到底还不是怕拂了爹娘的意思。”   素弦不能多待,还是赶到成衣店去。记账的老程行了个礼道:“二姨娘,张先生来了,在里间等了好一会儿了。”   她微一蹙眉,穿过内堂走到里间去,伙计掀起布帘,只见张晋元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坐在贵妃椅上,手里少见地没有夹着烟卷,便吩咐了一声那少年伙计:“阿鹏,你且先出去,没有叫你不要进来。”   那伙计应声退了出去,张晋元瞅着她笑了一声,问道:“这几日店里的生意可好?”   她踱到他对面坐下,微抬眉眼,“哥哥今儿个怎么有空上这里来了?”   张晋元笑道:“我听说你管成衣店的几个月来,生意好了不少,霍家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呢。我这做兄长的,当然也要沾沾妹妹的光。”   她略微冷笑了一下,说:“裔凡这几个月操劳过度,身体总是不太好,说是料理商会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呢。”   张晋元喜上眉梢,忙问:“此言当真?”   素弦赏玩着手里白瓷刻杯,道:“我正劝他,就不要参加这次商会的竞选了呢。”   张晋元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眼光一转,又道:“作为奖励,我有个小道消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素弦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小道消息,街头巷尾的,听那些三姑六婆闲话惯了,早都麻木了。”   张晋元把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道:“关于霍裔风的,你也不感兴趣?”   素弦心里一诧,“还是说来听听。”见他勾着手指叫她附耳过去,虽然心生嫌恶,还是凑了过去,没等他话说完,已是面色大骇。   张晋元得意洋洋地起了身,甩下句话道:“我可都告诉你了,旁的我做不了,一切在你。”便朝屋外走去,忽而又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切以大局为重。”   原来这几个月来,霍裔风一直在追查天地游龙帮走私国宝的事,虽说抓到了几笔线索,眼看着便要揪出幕后的“大鱼”了,却总是功亏一篑。那天地游龙帮又是和黑道网络一衣带水的,既然不堪警局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便欲派人刺杀带头的霍副总长,意在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素弦虽对张晋元的消息尚存怀疑,转念却一想,张晋元确实和那帮会的头目有些联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便立刻警觉起来。   这天傍晚素弦去了厨房,正巧看见香萼聚精会神地盯着沸腾的药罐子,便问:“这是给谁煮的药呢?”   香萼回头见是二姨娘,忙道:“是给大少爷的,大少爷这几日气色不好,我们老家正好有个养身的方子,找了几日的药材,这才凑全。”   素弦点了点头:“难为你如此用心。”想了想道:“一会儿你便端到书房吧,大少爷还在那里看账。”   香萼显得略有仓促,说:“已经熬好了。”便拿了毛巾包在罐子的提手上,将浓稠如墨的药汁倒出来,又拿细筷挑了些叶片状的中药装进碗中,又说:“这个方子药渣是最管用的,吃了才好。”   二人一道走回东院去,到了书房门口香萼却又犹豫起来,说:“还是二姨娘端去给大少爷的好。”   素弦接过托盘,笑道:“这又是为何?”她自然知道香萼心里想的,这小丫头是怕她误会自己对大少爷有情,于是和善道:“香萼,大少爷知道是你的心意,一定会很高兴。”   便推了门进去,他坐在灯下认真地看着账目,忽一抬头看见是她,笑道:“素弦,你来了。”见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忙过来接下陶瓷托盘,说:“怎么不叫香萼来做。”   她笑望着他,道:“你最近总是熬夜,眼睛上都有红血丝了。赶紧把这药喝了,对身体好。”   他略微闻了一下,皱眉道:“这是什么药材,一看就难以下咽。”   她佯装着不悦道:“你既不领情,我可就端走了。”说着便要拿起盘子,他赶忙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下去,那汤药热气还没有散,他被烫得口舌发麻,眉毛拧成了一股麻花,惹得她不禁掩嘴而笑,取笑他道:“霍大少爷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今天我算是得见了。”见他说不出话来,愈发掩不住那笑意了,倒了碗水递到他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快喝吧,别逞强了。”   他囫囵吞了一大碗凉水进去,方才缓过劲来,那目光无奈中却含有深情,她本是笑得开心,忽然倒觉得脸颊发烧,不好意思地半低下头,说:“我不跟你闹了,还是凉一凉再喝。”   她转身过去的时候他已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地道:“素弦,你对我真好。”   她只觉得心里像揣了只欢蹦乱跳的小鹿般,狂跳不已,嗫喏了声:“别再闹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放开了她,她一回身就看到他似在压抑的表情,赶忙从衣袋里拿了帕子给他。他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略略扫了那手帕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收起来。   她担心地道:“何必这样拼命,身体吃不消了吧。”   他淡淡一笑,说:“这几个月局势不稳,洋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放心,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她亦是与他感同身受,一时心里感慨,捧起那药碗在嘴边轻轻吹着,说:“这是香萼老家的方子,据说很有效果。这个小丫头,心思总是这样细致。”   她看着他慢慢地将那碗药喝下,突然说道:“裔凡,依我看,这次商会的竞选便不要参加了吧。”   第五十三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二)   裔凡放下药碗,凝眉思忖了一下,沉声道:“眼下霍氏几个店铺里只有我一个人支撑着,若是再放弃了商会会长之职,以后做生意恐怕会更加棘手。”   素弦劝道:“商会的事务,一年到头流水般的忙个不停,又是组织商户,又是参加省内外的会展,你现下本家的生意都忙得焦头烂额的,哪还有工夫去操心那档子事。裔凡,你已连任了四年多,不过只是这一次稍稍松手,想来爹娘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她看着他眉头深锁,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他,只得肃起脸来,冲他道:“我是为了你着想,你既不领这个情,我也没有办法。”说罢就要出屋去,他赶忙拉住她的手,哄着她道:“你心里想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听你的?我答应你,这次就不参选了,好不好?”   她板起的脸上终于掩不住地露出笑意来:“这还差不多。你的身体才重要。”   他赶忙点头称是:“你说的话,我哪敢不从?”   她白了他一眼,如是训诫似的:“既吃了药,就早点休息。”   他瞄了一眼书桌,为难道:“今晚还有一个策划没有做完,明天便要急用。“   她努了努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搬了张角凳放在书桌前一坐,说:“既然如此,我陪着你。”   他自是感动万分,温柔的眼神饱含深情地望了望她,埋头做事也仿佛更有气力了,这一间宽大的书房被溶溶的静谧包围着,书桌上亮着一盏柔光的描金羽毛罩台灯,温和淡雅的光线将两个人都引入了沉宓安详的小世界里。   她无聊的时候就支着下巴望着他,细细地欣赏着他英朗的侧脸,他聚精会神的时候便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塑,散发着难以言表却引人注目的独特魅力,由不得人去触碰,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就觉得很美好,很享受似的。   她慵懒地伏在桌子上,仰头俏皮地望着他,他亦是感觉到了,温润的眸光看向她:“困了没有?”   她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倒是真的有点乏了。”   她连忙起了身来,“我给你倒杯茶去。”又一寻思,说:“咖啡好不好?咖啡最提神了。”   他赶忙挽住她的手:“素弦,不要忙了。”   他一定不要她忙碌,她也只得听话地重新坐下,想了想又道:“裔凡,有件事情,关于咏荷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提到三妹,他仿佛心上又坠下一块大石来,微微一叹,说:“现在家里最愁人的,便是这个小妹了。”   素弦心里在想,他是个明事理、有见解的人,虽然咏荷一定坚持不要大哥知道,但是她自行主张帮助咏荷逃跑,总是万分不妥的,于是便对裔凡讲了咏荷的苦恼。   “她性子本来就烈,总关在屋子里,迟早要坐下病来。”素弦面露愁容。   裔凡叹道:“谁说不是呢。爹娘那里劝也劝了,可他们总归是不听我的。”   素弦凝眉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对了,咏荷心里难道就没有意中人么?如果真有这么个人,我们帮她逃出去,外面才好有个人照应。”   裔凡诧异了一下,“你是要帮她逃出去么?”   素弦笑了笑,“不是我,是我们。难道你这做大哥的,不是站在她这一边?”   他倏地严肃起来,却是压抑地沉默了半晌,她自是不解,难以置信地道:“裔凡,难不成真的如咏荷所言,你是不同意她离开这深宅大院的?”   他目光沉静得可怕,压低了声道:“她不可以走。如果她走了,爹娘一定会很痛心。”   她腾地站起来,直视着他,道:“你只顾及爹娘、爹娘,可曾站在你妹妹的角度考虑问题么?你爹娘思想陈旧,我们可是上过新学,思想开阔的,自然和他们格格不入。如果你都不支持她,她还能指望谁去?”   他亦是站起,严肃地盯着她,道:“总之,这件事情我来处理,你不可以搀和进来,知道么?”   她自然无法理解他的固执己见,很容易地又联想到了当初他和姐姐的事,是的,正是他的唯唯诺诺、优柔寡断,才导致了姐姐含恨而逝的苍凉结局!   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见不合,她突然就无比气愤,顶撞道:“我答应了咏荷,就一定要帮她。你若是看不过眼,尽管告诉爹娘去。”便扬长而去,愤然走到廊子尽头,想到他一会儿也要跟来,突然就不想回房去,便返身往西苑咏荷那里去。   那两个看守仍旧原地站着,就仿佛从早到晚一直不曾动弹似的。素弦气冲冲地道:“我要见三小姐,你们让开!”   屋子里灯亮着,咏荷听见声响便在里面唤道:“让二姨娘进来!”   两个看守互一对视,还是点了头。   素弦进了屋,咏荷早就穿戴好了,烟灰色的背带裤配着白底的棉衬衣,手里还握着一只粗布格子的鸭舌帽,兴冲冲地把素弦揽到内室去,压低了声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素弦,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我已经准备妥啦。”   素弦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只觉得更加痛心,犹豫了一下,才拉着她的手道:“咏荷,你先别急,我还在想办法。”   咏荷大失所望,“我还寻思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好消息了呢。”忽而在她脸上一扫,却发现一丝异样,便问:“这么晚了你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和大哥……?”   素弦怅然叹了口气,却什么也不能说,只道:“咏荷,我在这陪你一晚,好不好?”   咏荷欣然点了点头:“我巴不得你天天晚上陪着我呢。”   她枕着愁绪,伴着一汪似水的月光,找不回偶得的宁静,又是一夜不曾安稳。   翌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素弦便回了东院,路过书房的时候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却依稀见那台灯仍在亮着,走进去一看,裔凡竟伏在书案上睡着。   她只得过去轻推了他一下,“早晨了。”   他迷蒙地抬起头,看见是她,笑道:“早啊。”   她拉了台灯的灯绳,埋怨道:“这灯烧了一夜了。怎么不回房去睡。”   他拍了下脑门,“咳,昨晚惹得你不高兴了,我还哪敢回房去。”   她瞥了他一眼,“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是个河东狮么?”也不理会他的解释,便径自去了。   此后素弦几乎每晚都要到咏荷房里陪她,老爷太太知道了,心想有个知心人开解女儿,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未加阻拦。   咏荷总是睡得迟,醒得也迟,这一日天色灰沉,迟迟不见日头出来,素弦也起床有些迟,收拾完毕便准备回去,忽听外面有人愤慨道:“我要见三小姐,谁允许你们这么看着她的,难道她是犯人么?!”便搡开他们强行推门,素弦心里蓦地一紧,听出那是裔风的声音,却也来不及多想,便开了门,他火气冲冲地闯进来,差点便把她撞到,赶忙扶住她的腰身,诧异道:“素弦?你怎么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推开了他,见他神色焦急,便道:“裔风,我们到这边去说。”   霍裔风回头看见门外站着的两人面带迟疑,喝道:“把门关上,哪里都不许去!”   那两人面露畏色,只得诺诺地应了。   那门从后面徐徐关住,霍裔风瞥了一眼内室,问:“咏荷还没醒吗?”   素弦略一摇头,便引了他到另一侧的内室去,急急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在桌边愤然一坐,拍了桌道:“我也是才听说咏荷被禁足的事,这便赶来了。不行,我要找爹娘评理去。”说着忽的又起了身,她连忙拦下他,压低了声问道:“裔风,文森特医生,他是你的校友,他没有找过你吗?”   霍裔风眼神飘忽了一下,亦是低声道:“这事你竟也知道?”   她微一点头,便将那日早上文森特捧着玫瑰,在巷子口等候咏荷的事简略一说,霍裔风登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文森特昨日见我,含含混混地说了咏荷的事,我一时还没搞清楚,原来这小子,打的是这份主意啊。”   素弦又道:“当下可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咏荷在这屋里一刻也呆不下去,老爷太太那边又是无论如何都劝不通的。裔风,你看如何是好?”   这一时她才恍然发觉,她靠不住裔凡,当前也只能求助于裔风,眸子里愈发流露出企盼的神色,他亦是察觉到了她的无助,思索了片刻,道:“或许我们可以想个办法,帮助她离开这个家?”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裔风,你一定能做到,对吗?“   他亦是坚定的目光投向她,似是曾经那般,从眼底的光彩中已然叫她信服,郑重道:“我会想办法的。你告诉咏荷,要她沉住气。”   裔风走后不久,素弦才把咏荷从沉沉睡梦中唤醒过来,把她二哥来探望的事对她一说,咏荷当即便来了精神,笑呵呵道:“我就知道,还是二哥最疼我了!”   第五十四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三)   素弦别过咏荷,便从西苑往回走,正碰上太太由朱翠搀着,急急慌慌踏进院子,见了她便问道:“方才可是老二来过了?”   素弦神色恍惚了一下,才道:“娘,方才……”   太太并不让她犹豫分毫,严厉道:“你只说他来没来过!”   素弦只得点了下头,太太凌厉的目光便甩了过来,又问:“他到咏荷这里来做什么?怎的不留半句言语,又匆匆走了?”   素弦决意隐瞒,便道:“二弟是来看咏荷的,只是咏荷还未起床,他只探了一眼,交代了几句,便回去了。”   太太面色狐疑,板了脸道:“依老二那个性子,这般唐突地回来,怎会匆忙看一眼就走?我丑话可说在前面,若你瞒了什么猫腻在我面前,将来出了事,甭问别的,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素弦这时才想到门外那两个看守根本不曾挪过地方,却也不知是谁看见了裔风进来,便跑到太太那里报信了,觉得蹊跷得很,便低了眉眼恭顺地道:“娘,素弦从来是不敢违背您的,您是知道的。方才碰见裔风进房来,儿媳知道他兄妹两个有话要说,便先行离去。不料没走多远,二弟也走了。”顿了一下,又道:“儿媳知道娘心里惦记老二,本就打算先行到您那儿说一声,却也不知是谁如此勤快,竟比儿媳还要懂娘的心呢。”   太太也明了她话里意思,面色仍旧阴着,甩了她一眼道:“这些不用你来操心。总归今天你没拦住老二,就是你的不是!”   素弦只得恭顺着,诺诺称是,太太又问了咏荷近几日的状况,她也一一回答,说咏荷这几日精气神渐好,不似前几日那般乱摔器物发脾气了,太太阴云密布的脸上这才微微放了晴来。   太太去了咏荷屋里,素弦便继续往回走,方出得月亮门,忽然望见鹅卵石道上有个人迈着小步急急地往芳草园那边去,方才认出那是霍管家,迟疑间便唤了一声。   霍方住了脚步,回了身略一颔首:“二姨娘。”   素弦便问:“霍管家这是急着要到哪儿去?”   霍方淡然一笑,道:“芳草园里请了人修缮龙虎石雕,小的这便要去巡视几眼。”   “哦?”素弦眸光一转,又问:“那么霍管家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霍方目光越过她向远处一望,是挨着三小姐的西苑砌着一堵高高的院墙,而他方才又没有现身西苑,自己不论从哪里来都是说不通了,想来素弦慧眼如炬,已然发现了他的破绽,却不露半分惊慌,从容道:“姨娘是问霍方的老家么?小的故乡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坳,怕是不曾入过姨娘的耳。”   素弦不禁莞尔,他这般淡定地跟自己周旋,目光里写满了不可莫测的深意,她觉得这简直太有趣,却又散发着一种警示的危险气息。笑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临江本地人,说来听听也好。”他脸上挂着从容的淡笑,目光却像是另一个人的,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略略一顿,才缓缓地说道:“玉粱山下,泥湾村。”   素弦面上的笑容霎时便僵住了,玉粱山,那是她和家人曾经住过的地方;两座峰的交界形成一座马鞍状的山坳,两边各有一个小村庄隔山而望,一个叫做泥湾村,另一个便叫做——乌塘村!   她十二岁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头愣脑的青年,操着一口临江周边的方言敲了她家的门,来找他的大少爷,正是她开的门!   她哪曾想到,他竟然就住在隔壁的村庄里!   那么素心的家人被烧死了,只留了素心的妹妹一个人在世,他也是一早就知道的了?他既有意提起玉粱山,提起泥湾村,难不成,他早已认出她来?   素弦一时间心乱如麻,略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原来是这个地方。我们家的煤矿便在那山里,我倒是听过的。至于那村子,却不曾有什么印象。”   霍方亦是笑道:“姨娘是大地方出身的,这种不堪一提的小村庄,自然没有听说过。”顿了一顿,说:“不过那里山明水秀,不似临江这般喧扰,姨娘有空倒是可以去看看。”略一颔首:“霍方还有事要忙,便先去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从容远去,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过了几日,是个干冷的晴天,园子里的鸢尾花和金盏菊赶上花期,开得正艳,几许瑟瑟清风吹来,叶片便裹着花蕊一同颤动,像极了正月里火红的灯笼穗。   素弦看着看着,突然就想起来,儿时老家的院子里生着一种石青色的野花,样子跟鸢尾花很相像,可是那个颜色却是不常见的。   她望得出了神,忽然觉得有人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扬头一看,却是青苹。   “小姐,你想了解的消息,大少爷已经帮你查出来了。”青苹暗声道。她觉得出乎意料,张晋元办事的效率竟是这般迅速,他的势力,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   晚上她回到房里,打开那个半尺长的细竹筒,抽出一卷薄薄的纸页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她埋头研读了一阵,眼睛看得酸了,却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知那霍管家年岁二十有四,确是从玉粱山的泥湾村出来无疑,本家姓方,双亲皆早亡,原名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九岁就进了霍府,由于生得俊秀,又懂事伶俐,深得老爷喜欢,便一直跟着大少爷做伴读。霍裔凡主了霍氏企业的事务后,他便升了总管。   她听得脚步声远远传来,抬起走马宫灯的透明玻罩,将那纸卷仔细焚了。   落下灯罩,裔凡刚巧推了门进来,笑道:“还不睡么?”   她愁上眉梢,道:“咏荷还像犯人似的被押着,我怎么睡得着。”看见他沉了脸色,又道:“今日我听大姐说,已经给咏荷订了宁康谭家的一门亲事,便不问她的意见了,是么?”   他深重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道:“是啊。”   她倏地扬起眉毛,质问道:“你便由着你爹娘,把她往死路上去逼?”   他知道她又对自己有所误解,只得耐心道:“素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咏荷做的那些事情你不明白,那是一条极其危险的路,她一个姑娘家去做那些,我是决计不会赞成的。与其看她陷到危险境地,倒不如劝了她早日嫁人……”   他说得极其隐晦,她自然无法理解,只当他是巧言搪塞,怒气便更甚,说:“你总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你就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便气冲冲地往外走,他不容置否地攥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她极力地想摆脱他,怒道:“我去找咏荷,你管不着!”   “不许去!”他口气强硬起来,“从今天起,不要再去西苑了!”   她满面涨红,正预备与他争吵,忽的却冷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太平不了几日。”   她这样的口气,让他的心里登时拂过一阵冷凄,他忽然面露苍色,目光虚惘着,抓着她的手便默然松开。   然后便是一阵煎熬的沉默。   他凝眸看着她,突然道:“素弦,听我说,你不可以由着咏荷胡闹。更加不可以——”他眼里明显掠过一丝犹豫,停顿了一瞬,还是接续道:“更加不可以帮着裔风,把咏荷带走。”   她大为诧异,自是难以置信他竟知道裔风的事,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他面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又对她道:“我真的不想这样,素弦,我不想控制你的自由。可是,你须得听我一句,此事事关重大,你绝对不可擅作主张。”   她觉得心里一下子变得很空,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问道:“否则呢,否则怎样?”   他斩钉截铁地道:“否则,一旦咏荷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他言语里似是隐秘着生死攸关的重大信息,忽然令她不寒而栗。她想了想,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就对他点了头。   可是,裔凡口中咏荷所做的无比危险的事,究竟是些什么?   第五十五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四)   翌日傍晚,霍裔风方从警局回到租住的公寓,便从信箱里取了信件出来,只一看那署名,心弦就不由得紧绷了一下。回了房拆开信,才知素弦约自己到怡兴居茶楼,说是商谈咏荷的事,便换了一身便装,心想不可引人注目,便没有开车,只叫了辆黄包车赶去。   到了订好的雅间,隔着五光十色的串珠帘子,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俏丽身影似有焦急,不断地向窗外张望。那侍者掀帘进去,素弦赶忙迎上前来,“裔风,你来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我一看到信,就马上赶来了。”   她眼里流露出释然的神色,转而问那侍者:“请问,哪里谈话方便一些?”   那侍者彬彬有礼地回道:“夫人,这间雅间是最偏的一间,一般鲜有客至,夫人若还不放心,可以将旁边一间也包下来。”   霍裔风道:“那就这样办吧。”   那侍者退了出去,素弦不敢耽误,便问道:“裔风,帮助咏荷逃走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霍裔风道:“我已经想好了完备的计划,正准备告诉你,却听说那日我走以后,我娘又拿这事为难于你,所以便……”   素弦知道他担心自己在霍家的处境,便道:“只要能让咏荷重获自由,太太怎么责罚我都无所谓。只不过,裔风,为了稳妥起见,我想这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   他面露疑虑:“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么?”   素弦脸色凝重了起来,“还不是裔凡,昨晚对我说了些模糊不明的话,说咏荷做的是极其危险的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还不如早日嫁人的好。弄得我云里雾里。”顿了一顿,又道:“可我能看出这事非同小可。你是她的二哥,你知不知道,咏荷究竟在外面忙些什么?”   裔风轻叹了一声,说:“你可记得在教会学校的时候,她参加了一个社团,叫什么‘青年促进会’的?那社团起初只是扶贫帮弱的,在玛利亚修女的带领下,学生们利用课余时间,从事一些慈善活动。去年的赈灾募捐宴会,便是咏荷张罗的。后来那社团换了个新社长,是从上海来的,名叫戴从嘉,在他的领导下学生们的想法便愈加大胆,竟然开始评论时政,批判腐败,早就引起了曹督军的注意。”   原来如此,素弦道:“咏荷一个小女子,竟然能做这些事,倒更加叫我佩服了。”   他点了点头:“我这个当二哥的也对她不敢小视啊。”便继续道:“咏荷跟那个戴从嘉交往甚密,渐渐发展为恋爱的关系。上个月临江的局势愈发紧张,曹督军一下令,青年促进会便被彻底查封,玛利亚修女也被带去警局问了话。戴从嘉欲带着咏荷逃到上海,还未出码头就被捕了。幸好大哥提早发现,咏荷没有出得府去,这才侥幸逃过一场灾祸。”   素弦听得心惊肉跳,长舒了口气道:“还好是这样。”忽而一想,又问:“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要救咏荷出去呢?”   裔风沉重道:“那个戴从嘉是条汉子,前几日受了严刑拷打,却硬是一声不吭,一个同志都没有透露出来。我敬佩他是条汉子,也是配得上咏荷的人,便私下找了个机会同他说了话,他自知命不久矣,却仍旧惦念咏荷。”   素弦问道:“所以,你是想让咏荷和他见上最后一面?”   他心头似压着千钧重负,沉默了一瞬,轻轻地低下头去,在她的耳边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他带她一起走掉。”   她顿时瞪大了双眼,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只怔忪地盯着他,迟疑着道:“裔风,这事……这事可非同小可啊……”   他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我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系着数百口人的性命安危,决计不能冒着个险。不过,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她当然了解他的想法,他嫉恶如仇,他看不得冤屈和不公,可她相信他的能力,一如既往,就算面前的道路已是荆棘遍布,她什么都无可依靠了,还是要紧紧抓住他坚定的手。   这一刻她早就忘记了自己之于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种怎样的身份,一滴滴无奈的、冰凉的眼泪仿佛都流到心里去了,只那样纠结地望着他,半晌,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他眸光散发出安静的气息,似是望着她,却又像越过了她望向远端,只是这一种偶得的温和宁静,他怎么都不忍打破。   她忽然感到心绪繁乱,便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他却问道:“你,没有其他的事想要告诉我吗?”   她迷茫了一瞬,心头不知怎的,却忽的簇紧了,话音都好似没了底气,只说:“你指的是……”   他向她接近了来,嘴角微微勾起,淡润的目光凝结在她轻轻泛红的脸上,幽幽地道:“萧昙,是你的笔名,对吗?”   她脸色刷的变了雪白,目光散乱地落向地面,明知道否认根本不起作用,却似是大脑不被支配了似的,只嗫喏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是你,对吗?”他沉静地望着她,“素弦,即使你巧意伪装笔迹,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你的口吻呢?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兄妹,心心念念惦念着我安危的人,不是你,还能有谁?”   她只是怔忡地站着,被一片迷惘重重地包围着,是的,她把自己伪装成不经意间现身的昙花,以“萧昙”的笔名写信给他,告诉他有人要刺杀于他,劝他暂且离开这里。   自打从张晋元口中得知有人要刺杀裔风的消息,她就一直终日惶恐,想来想去只能以写匿名信的办法通知他。   他见她发着怔,又问:“我的回信,你收到了么?”   她唇角弯起一丝倔强的弧度,“不曾收到。”便径直向前走去,却不知他怎样闪了个身,她差一点忽然撞进他的怀里,心里忽的腾起一股怒气,挑了眉冲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饱含深意地看着她,“那么,你承认了?”   她这一刻头脑却瞬时清醒,他越是不紧不慢,她就越感到恐慌,鼓起勇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问,我是从里哪得到的这个消息,对吗?”怅然了一瞬,移目望向窗外,冷冷地道:“我不会说的。”   他望着她忧伤的侧脸,缓缓说道:“我不想知道。关于张晋元的事,我一个字都不想再知道了。”停了片刻,又似自嘲般的,道,“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不会揪住他那点案子不放。你看,现下我得了报应了罢。”   她只觉得胸中不断翻涌着酸涩,一捧辛泪立时就要淌落下来,想走,心里却暗藏着一个信念,错过了这一次,她哪里还有对他掏心掏肺的机会?   “听我的,别再和天地游龙帮的作对了,好不好?”她暗暗地抑住眼中的泪,眼眶酸酸的,那样子一定很狼狈,却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这么发自肺腑的似是祈求一般,对他说着。   他淡淡地看着她,“素弦,你又何必这样。”   她怔怔地摇着头,“虽然今生,我们有缘无分,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陷入危险。裔风,算我求你,这一辈子,我只求你这最后一件事,收手,收手罢!”   她的那种眸光只能再一次击碎他的心,任他是怎样的铁骨铮铮,却也只能任由铺天盖地的痛感席卷而来。不想再思考什么,喉头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尽情地拥着她,也许就是他此时唯一的渴望。   她便如是触电一般,身体蓦地一颤,慌乱地挣扎着想要推开他,“裔风,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他不肯放手,将她的面颊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怀中,喃喃道:“求求你,就一会儿,我只想安静地,抱你一会儿……”   她只觉得心脏快要被揉碎了,感到他的心猛烈地跳动,她的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渐渐地不再挣脱于他,他突突的心跳才慢慢地缓和下来,她才明白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可是,她可以暂时地糊涂,可以轻微地放纵吗?   霍裔风和霍裔凡,自己的心,到底是属于哪一个男人的?   她突然感到无垠的惶恐,慢慢从他的怀抱里抽身出来,“裔风,我该走了。你的计划可以实施了,就派人通知我。”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道:“裔风,你要是死了,我绝对不会苟活。”   她拿起手包便从雅间出去,四下望了一下,问侍者道:“方才可有什么人经过?”   那侍者道:“有位穿着体面的先生,冲这里望了一下,没说话便走了。其余的,太太大可放心。”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却也不曾多问,便下楼去了,正巧一辆黄包车经过,便拦下赶回成衣店去。   方一进去,便问站柜的佟先生:“我出去这段时间,可有人找过我么?”   佟先生扶了扶圆框眼镜,说:“姨娘,方才大少爷开了车来接您,听说您不在便离开了。”   她明白很可能发生了什么,面上却突然泛起浅浅笑意,信步踱到里间,自顾自地忙去了。   第五十六章 梦阔水云窄,临夜冷于秋(一)   她晚了一些时候才回霍府去,到书房找裔凡,他却出乎意料地不在那里,问了霍方才知道,原来大少爷去赴商会的酒宴,还没有回来,忽然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许方才的担心,不过是自己疑虑过多罢了?   她回了屋躺下,却一直没有成眠,夜里不知到了几时,忽而听到屋外凌乱颠倒的步声,心想是裔凡回来了,便披了外衣出去迎他。只见他喝得似是微醉,由香萼搀着还是走得不稳,香萼身形娇小,差点便由他带了摔倒,素弦赶忙扶了他另一只手臂,皱眉道:“怎么喝得这样多。”   他这个时候才认出她来,迷离的眼神似看非看地瞅着她,突然笑了一声:“你怎么来了。”便甩开了香萼,揽了她的肩道:“走,我们再去喝一杯。”   那醉汉的窘态只能叫她顿生嫌恶,不耐烦地推开了他,吩咐香萼道:“准备醒酒汤拿来。”   香萼忙不迭地跑去了。他仍是那般调笑似的盯着她,“你在等我回来,是不是?我这便回来了。”便又伸臂去揽她,她心想他醉着,却也不可与他一般见识,便奈起性子来,咬牙挽着他的手臂朝屋里去。   他便那么晃晃悠悠地由她搀回屋里,她胳膊被他扯得酸痛,便忽的松了手,他栽倒在床上的同时也将她带倒,忙慌之时却不知怎的,他面朝着她跌了过来,眼看就要压在她的身上,却一只手肘撑在床沿,二人面庞的距离不过寸余,她吓得不轻,他倒觉得很享受似的,目光也愈发地惺忪迷离,那语气却清冽而冷静:“素弦,是不是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她来不及回味他话里意思,只觉那喷面而来的酒气让自己头晕脑胀,两手奋力地抵着他的胸膛,“裔凡,你喝多了,你先起来……”   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没醉,你知道的,只要我不想醉,便不会醉。”   他那样玩味地盯视着她,双唇几乎要挨到她由于惊慌而泛红的面颊,却没再有什么举动,只轻声地问她道:“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你才可以真正敞开心扉,真正地接受我。”   她眼瞳微微地颤着,似乎明白了引他喝醉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脑海里却突然闪过曾经不堪回首的一幕,那个男人蛮横地扭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她哀求、她挣扎、她赌咒,无论她怎样,那个男人充满邪气的肆意狂笑,仍是她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和不安,奋力地推他,甚至咬他,口里不住地喃喃道:“放开我,放开我……”   他尚在朦胧酒意,忽的按住她的两只手腕,她惊恐地看着他,连呼吸仿佛都凝滞了,几乎就要掉下泪来,而他沉静地开了口:“我没有想把你怎样,素弦。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么?即便我再是痛苦难抑,也不会发泄到你的身上,能让我折磨发泄的,只有我自己,只是我自己。”   他翻过身去,仰面躺着,略略缓了几口气来,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颓然道:“我曾妄想走进一个女人的心,只是,太难了。在你的心里,另外一个人已然扎根,我来得,太迟、太迟。”   她如一只惊恐的小兽般缩到床沿,听他无比伤怀地讲出那些话来,却忽然百感交结,繁杂的心绪交织成团,根本找不到半点头绪。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不配,我不配你对我如此用心。”   他却淡淡地道:“爱你是我的事。只有我才能决定配与不配。”   她忽然感到莫名的苍凉,犹豫了一瞬,才道:“裔凡,我……”然后是一瞬踌躇的静默,他嘴上虽然不说,可他心里总是考虑得比更为深刻,他是在乎咏荷的,他总要为全家人的性命考虑,不是么?   于是她坦然道:“裔凡,戴从嘉马上就要被枪决了。”见他沉默着,又补充了一句:“是……裔风对我说的。”   他问:“你们还是要把她救出去,是么?”   她这一刻却是出奇的冷静,“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会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轻吁了一口气,道:“他们纵使逃出去了,又能走多远?眼下这个地界,全都是曹督军的天下。”   她却觉着他言语间太过消极,便道:“裔风是副总长,他说有办法,就定然有办法。”   他幽幽地道:“你说得对,他是个值得依靠的人。”   她亦明了他心里的感受,突然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慢慢地坐起来,抱起膝盖,认真地对他道:“裔凡,我也需要你的支持。咏荷有你们两个哥哥的帮助,一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仰面躺着,暗沉的目光慢慢地滑向她,长叹了一声:“我醉了。”   素弦向门口张望过去,只见香萼端着托盘站在那里,只露了半个身子,眼神怯生生的,便招了手道,“把醒酒汤端进来吧。”   她拿起勺子喂他喝了一口,他眼皮渐渐地不支,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他领带上沾着浓重的洋酒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帮他解去了。她默默地帮他脱去皮鞋,然后掖好被角。   隔了一日,这天傍晚二少爷裔风回来了,提了一对大明宣德年间的汉白玉雕孝敬父母,老爷太太自是喜笑颜开。晚间便在大堂里摆了家宴,府里家眷一一入席,裔风左右一张望,便问他娘道:“三妹怎么不出来,难不成还闹小脾气呢?”   他娘便把眼色往正位的老爷那里略略一挪,示意他不要提及咏荷,裔风自然明白个中因由,却仍是笑着道:“爹,娘,儿子好容易回来一趟,三妹她终归是闹小孩子脾气,不如趁此机会我去劝劝她?”   霍老爷把脸一沉,全然不见了方才的兴致,道:“我们两个老的,好话这些个时日也说尽了,她可曾听进去半句?你们这些小辈们,又有哪一个能叫我和你娘真正省心过?既来了一趟,就安心坐下吃个家常饭,旁的你管不了,早日成个家娶个媳妇过门,才是正经事。”   霍裔风不敢妄动,只得看向母亲,太太便抚了抚老爷的后背心,劝道:“他们兄妹两个自小就亲,说不定那个倔丫头还真就听他的呢?眼看谭家就要下聘礼来了,她若抵死不从,难不成我们还真把她强塞到花轿里去?‘好马喝水不能强按头’,咱就让老二劝她这一回,还不行么?”见老爷肃着面孔,一言不发,赶忙递了个眼色给二儿子,“你爹这是同意了,还不快去!”   霍裔风徘徊间便看向大哥,兄弟俩交换了个眼色,表示一切计划有条不紊,便起了身,颔首道:“爹,娘,我去去就来。”   一只脚方才踏出了门槛,霍老爷突然道:“等等。”   霍裔风当即心里一紧,定了一下才回过头去,“爹。”   “你劝不劝得动她,暂且另说。叫她过来,一起吃个家常饭吧。”霍老爷道。   霍裔风稍稍松了口气,应道:“爹,我知道了。”   他出得正院,便一路疾步到西苑去,进了院子忽而一想,又返身回去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没人跟着盯梢,才微微放宽心。   喝退了那两个守卫,方才听见门里传来悠扬的琵琶乐曲声,便进得门去,柜子上的留声机音量开得正大,咏荷一身男装打扮,正坐卧不安地等着,见了二哥进来,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捧了他的手暗声道:“二哥,你可来啦!素弦说你要来救我出去,我就一直盼着,可把你盼来啦!”等不及得问道:“从嘉哥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安全地离开临江?”   霍裔风虽然知道三妹和青年促进会的事情,却怕她得知戴从嘉被捕的事情,必定要更加急躁,难免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就一直对她隐瞒。   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次我带你出去,就是要见他的。”   咏荷圆圆的大眼睛里顿时绽放出喜悦的光彩:“真的吗?二哥你太好啦!”便笑呵呵地向他脖子搂去,裔风心里却有阵阵苦涩袭来,他明白霍府的樊笼困不住她向往自由的心,于是他甘愿冒着性命危险去帮她。可是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黑暗,当下她可以亲昵搂着哥哥的脖子,有家人为她撑起一片天空,但是将来,一切的一切,都要由她青涩的肩膀去慢慢扛起,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她可以么?她能承受么?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大哥的考虑,真的比自己更为设身处地,也更为全面。   他还在怔怔地愣着神,咏荷已然从枕头下拿了备好的包袱出来,满面洋溢着兴奋:“二哥,我们怎么走?”   他回过神来,道:“按大哥的安排,我先带你从侧门出去,那里有人接应。”   咏荷登时张大了口,“什么?”忽而意识到什么,赶忙把口捂住,“大哥也知道了么?他一定不会同意我走的。”   裔风拍了拍她的肩膀,“咏荷,你要知道,不论做哥哥的如何决定,初衷都是为了你好。”见咏荷面露怅惘,便挽起她的手来,微笑道:“我们走吧。”   第五十七章 梦阔水云窄,临夜冷于秋(二)   那台老式的上海牌留声机,仍在缓缓奏出悠扬的琵琶曲目,裔风小心翼翼地打开内室西面的窗户,咏荷扶着他肩头踩上窗沿,裔风忽道:“且慢。”只见窗外一个女子猫身蹲着,缓缓地起了身来,咏荷定睛一看:“青苹?”   青苹微一颔首,跟二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手撑在窗台上,忽一闪身便轻盈地跃了过来,咏荷这时倒还有心思称赞,说:“看不出来,你这丫头有点功夫。”   裔风推了她一下,皱眉道:“还不快走。她是来这代替你的。”   裔风拉着咏荷的手沿着院墙弯身小跑,咏荷知道先前院外还有三五个壮汉守着,现下都不见了就觉得很奇怪,却也没敢多问。兄妹两个顺利从西苑侧边的小栅栏门出去,拣了一条鹅卵石道朝芳草园去,那里大多是修葺石雕的工匠,认得三小姐的人并不多。   咏荷低着头跟在裔风后面,穿过芳草园便从拱形石门出来,这些年霍府总在翻修,她自己都认不得道了,只得拽了拽二哥的袖口:“方才西苑的看守怎么都不见了?”   裔风道:“大哥说工坊里人手不够,就抽调了几个人。”当前已身处园子最偏的地方,便从兜里掏出火机,擦出一星火苗,向四下探望了一圈,拨开一丛杂乱堆放的枯枝,便出现一个锈迹斑斑捆着铁索的小矮门。   咏荷讶然道:“咦,我还不知道这里竟有这样一个小门呢。”   裔风道:“这是去年为了运送漆料方便,特意开的。”便从地上拣了根粗枝,向小门上的铁索轻轻一拨,那铁索本就锈蚀得厉害,便呼啦一下掉在地上。裔风又发出几声布谷布谷的鸟叫,门那头便也有鸟叫回应,似是在对暗号。   咏荷神经紧绷着,瞪大了眼睛盯着,门那头传来稀稀落落鼓弄铁索的声响,不一会那一条长锁都被清理出去,门外那人用力一踹,小门便掉了下来。   裔风便对咏荷道:“快出去吧,霍管家在那边接应你。”   咏荷面露异色,问:“二哥,你不陪我一起么?”   裔风道:“我还要回爹娘那里去,尽量拖延时间。”忽而一想,又问:“咏荷,你想好了吗?做出这个决定,你不会后悔吗?”   咏荷自是挂记爹娘,万般滋味都盈于心中,暗暗咬着下唇,却迟迟没有回答,裔风内心亦是纠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咏荷愈发咬紧了唇,“二哥,以后……照顾爹娘的重任,就要落在你和大哥肩上了……”   裔风宽慰一笑,道:“小妹,事情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你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剩下的二哥来处理。”拉起她的手探到小门旁边,又关照道:“小心头。”   那门里便伸出一只手来,咏荷忧心忡忡地看着二哥,心里却愈发地忐忑,裔风坚定地揽了揽她的肩,“去吧,这里有大哥和二哥呢。”   咏荷最后看了二哥一眼,便握住霍方的手,弯腰一跨,便迅速地出了小门,然后是一阵匆匆脚步,在黑暗迷茫的夜幕中渐渐隐淡,只余下冷飒的秋风扫起几片枯黄的残叶,就跟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   裔风隐隐地叹了一口气,从原路返回来,依旧从窗口跳进咏荷的闺房,见青苹坐在留声机旁肘着下巴,便走了过去,眼色瞟了瞟门外以作示意,打了个手势:“可曾有人来问?”   青苹摇了摇头。   于是裔风压低了声,嘱咐道:“你看情况自行决定,如果一切安稳如常,你便把留声机关掉,去床上蒙头睡觉。夜半再走,千万不要叫人发觉。”霍裔风回到正厅,已然开了席,太太见他一个人颓丧着回来了,早料到他会在咏荷那里碰上一鼻子灰,怕老爷更添不悦,便笑了道:“快入席吧,等你都等得饥肠辘辘,只得先开席了。”   裔风微一点头,“爹,娘,都是儿子的不是,好容易回来一趟,还给您二老添些不愉快。”抬眼对一旁站着的朱翠道:“给我来个大点的杯子,我要陪爹多喝几杯。”   朱翠笑吟吟地添了酒,另一旁大少爷裔凡也笑道:“是啊,难得今天老二回来,我也陪爹多喝几杯。”   霍老爷面上胡须微颤,却看不出是喜是怒,微微抿了一口酒,才道:“老二就别喝了,最近警局不是事务繁杂么?还是时刻保持清醒的好。”   裔风端了酒杯,笑道:“爹,警局的事再重要,也不比陪您尽兴要紧啊。”便仰脖干了一大杯下去。   老爷也没再阻他,只是喝着闷酒,一时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太太尚且不曾发话,小辈的一干人等自是大气也不敢喘。   这样沉闷了一会儿,素弦便哄着家庸,笑道:“爷爷今天看起来不开心呢,家庸去劝劝爷爷,好不好?”   家庸懂事地点一点头,便跳下椅子,跑到爷爷跟前嬉皮笑脸地嗔道:“爷爷少喝点酒嘛,家庸给爷爷夹菜。”便拈起勺子有模有样地盛了一勺肉糜羹,朱翠赶忙拿了碗接着,一旁的太太唤道:“小祖宗,小心烫着!”   家庸捧着小碗送到爷爷面前,老爷一直绷着的脸上这才见了笑意,弯了眉眼道:“我这孙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便接了汤碗过来,顿了一刻,又意味深长地道:“长大以后,要孝顺你爹娘,莫不可叫他们为你操碎了心,知道么?”   小孩子自然不能领会长辈话里的意思,便顺口道:“当然了,家庸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爸爸和二娘!”兴致正高,便回过头去冲素弦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一边的凤盏登时拉长了脸色,正欲发作,老爷又发话道:“家庸啊,不管是你的大娘,还是二娘,都对你有养育之恩,你都一样要孝顺,明白么?”   家庸见爷爷口气严肃,只得低了头道:“是,家庸知道了。”   因是咏荷的事成了霍家二老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这天的家宴并不尽兴,不一会儿便草草收场了。霍太太留裔风在府里留一夜,裔风担心咏荷逃走的事被爹娘知道,定要追究大哥和素弦的责任,索性便留在府里看看情况再说。   裔风与母亲到听雨阁里话了一会儿家常,他娘直问他咏荷到底是怎么说的,裔风只得编了个幌子出来,说咏荷仍旧闹着脾气,不肯跟他说话,他好说好劝,小妹只是赌气推搡着他出去。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撒谎,这还是毕生头一次,说着说着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连目光都虚晃着不敢与她对视。他娘只道他是没能劝得小妹,才愧疚难当,便转了个话题,说:“老二啊,眼看着你就二十有四了,这成家立业的事,你就半点不心急么?就别在让我们二老操心了罢。你对素弦怀有心意,为娘也懂,眼看着她嫁过来也快一年了,从前总是和你大哥两人不对付,现下不也是举案齐眉,和和美美了?”   捧了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这夫妻两个过日子,可不止是情情爱爱那样简单。你看看素弦,她心里究竟对你大哥怎么想,谁也不知道,可她还不是把咱家的成衣店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家庸照顾得无微不至,里里外外,连我想挑她个不字,都要好生琢磨一番。所以说呀,你娶了咱们的二少奶奶回来,日子久了,哪怕再没感情,不也是份依靠么?这个世上,只影形单的,谁都过不下去。这点浅显道理,我对咏荷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她虽是我生的,脑袋里却从来跟我想不到一块去。风儿啊,为娘就你这一个儿子,若是连你都不听为娘的劝,我还能指望谁去?”说着说着,眼角竟不觉淌下几滴泪来。   她的愁苦和无奈,他为人子的当然得以体会,心里登时便泛起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又一联想自己欺瞒父母,将小妹偷偷地送出府去,她迟早要知道,又该是怎样一幅肝肠寸断的场面?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微微抽搐了一下。   太太见他神色异样,眼里似有痛楚浮现,怕儿子难过,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你若为难,娘也就不再多说了。眼下能把咏荷那个小祖宗安安稳稳地嫁出去,我就谢谢霍家祖上保佑啦。”   裔风别过母亲,便到东院大哥那儿去,裔凡一直在书房等着,见了二弟便问:“爹娘那里可都安好?”   裔风略一点头:“一切如常。”   裔凡微松了一口气,说:“如此便好。如果一切顺利,霍方就可将咏荷带到城外事先预备好的地点,和戴从嘉汇合。我已安排好住处,有朋友会照应他们,先在山里躲避一阵风头。”   裔风轻叹了一声,说:“但愿吧,但愿别出岔子,今夜戴从嘉能平安地从牢里出来。”望着桌上摇曳的几簇烛火,沉默了片刻,又道:“大哥,你说我们这次的行动,到底算不算一时冲动?”   裔凡自然明白个中顾虑,沉声道:“我是大哥,出了岔子,爹娘追究起来,自然由我担着。”   “不,大哥。”裔风立即道,“我今天之所以回来,就是要把一切责任揽过来。娘一定会在爹面前为我开脱的,若换做是你,连带着素弦,也一并脱不了干系。“   裔凡却道:“我们三个做儿女的,果真都没给爹娘省心,更谈不上让他们骄傲了。既然如此,由我这做大哥的来扛,也是理所应当。至于素弦,我拼了命都会保护她的,你大可放心。”   裔风还欲说些什么,忽听门外廊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二人赶忙走出隔帘,紧接着便听到凤盏的横眉怒斥:“你这个死丫头,大晚上的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你家主子就是这么管教你的?”   第五十八章 梦阔水云窄,临夜冷于秋(三)   素弦闻声也从卧房里出来,只见被凤盏指指点点大加斥责的丫鬟,正是青苹,她头垂得很低,似是在咬牙忍耐。素弦怕她一时性子急躁,跟凤盏顶嘴,紧要时候又要惹了大乱子出来,便走过去道:“大姐,这又是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她是个小丫头不懂事,大姐多担待点。”   凤盏回头一瞅,冷哼了一声,道:“妹妹你可算来了。这死丫头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在这儿晃悠,被桃丹抓了个正着,我怀疑她偷摸拿了府里的东西。妹妹你说,是你这当主子的搜她的身,还是由我这大少奶奶来呢?”   青苹一听被无端怀疑不说,竟然还要搜身,登时反驳道:“我没偷没抢,凭什么搜我的身?”   素弦只得用力使了个眼色过去,怕事情闹大,便陪着笑脸道:“大姐,她虽不懂规矩,却也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天色这样晚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凤盏满脸的不悦,道:“她若是初来乍到的,你说她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你嫁过来都多久了?哼,我只知道狗仗人势,没想到妹妹手底下的丫鬟,旁的一样不会,倒也学懂了演这一出。”   这时裔风站在书房门后,听着凤盏话里藏刀辱骂她们主仆,忽然便欲冲出门去,裔凡瞬时便抓住他的手臂,暗暗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只听素弦不缓不慢地道:“大姐既然坚持要搜,我们也只有听命的份儿。只是现下府里正是多事之秋,大姐无故搜丫鬟的身,若是她觉得委屈,一气之下告到娘那里,大姐恐怕也难逃斥责。我劝大姐还是息事宁人的好。”又对青苹道:“还不快给大少奶奶认个错。大少奶奶是菩萨心肠,定然不会跟你这小丫鬟一般见识。”   然后是一瞬的安静,只听青苹道:“大少奶奶息怒,青苹只是听那葫芦藤架下似有野猫叫声,怕扰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休息,这才跑来寻摸一下。”   凤盏因是方才席间家庸童言无忌,忽略了自己,觉着自己这正房的地位,竟不如一个侧室,哪肯轻易把才揪住的把柄放下,又道:“你这也算是认错的态度?我早看出你这丫鬟是匹训不服的野马,嘴上说一套,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咒骂我呢,是不是?”   这时只听后方传来门响,凤盏回头一望,正是裔凡跨出门来,凤盏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对素弦道:“你的靠山来了,这下可称你心意了。”   素弦不敢把事情闹大,只得推了青苹一下,暗地里狠狠丢了个眼色给她,“还不跪下给大少奶奶认错!”   青苹万分的不情愿,但见她目光严厉,还是咬牙跪了下来。凤盏这才觉得找回些面子,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去,却见裔风跟在裔凡身后一同走来,目光不自然闪烁了一下,换上副笑脸道:“老二,这么晚还在你大哥房里,也不说一声。”便冲青苹道:“还不回房反省去,倒在这惹我晦气。”青苹站起身应声去了,凤盏又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兄弟慢聊,我这便回去了。”裔风微一颔首:“大嫂走好。”   素弦眼看着凤盏走远,目光一闪欲言又止,便微点了一下头,也回房去了。   不久裔凡也回到卧房来,素弦尚未更衣,只焦心坐在床头等着,见了他忙问:“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裔风他不去看看么?”   裔凡示意她稍安勿躁,便带了她到内室去,低声道:“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又道:“霍方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咏荷平安出城不成问题。裔风已经买通了看守,派了几个亲信扮作提犯人员,把戴从嘉先偷偷救出来。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就能在山里的落脚点会合了。裔风为了不引人怀疑,现下还不能回去。”   素弦暗一咬牙,懊丧道:“只怪青苹,这样关键的时刻竟然耐不住性子,提前从西苑出来。还好大姐没有揪着不放,要不然还不知糟糕成什么样子。”   他看着她,郑重道:“素弦,这一次我们是铤而走险,今夜或许可以风平浪静,明日事态如何发展,却根本无法预料。你只要记住一句,不论爹娘如何追究,你只把事情往我身上推,千万不要扯上关系,知道么?”   她明白他的顾虑是什么,怅然叹了口气,说:“但愿,一切顺利吧。”   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还是早点休息吧。”   她背过身去,轻声叹了口气,“今夜怎么睡得着啊。”便铺整起被褥,回头看见他坐在桌旁,并未有就寝的意思,便问:“裔凡,你不歇息么?”   裔凡道:“老二手底下的人一旦完成了事情,就会立马通知他,我也在这等消息。”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陪着你一块儿等。”   她熄了绒罩台灯,把墙上的走马宫灯换了一枝新蜡,在这宁静如水的沉夜里,闪现出别样雅致的暗淡光华,幽幽好似梦幻般萦绕在屋内。她便在他的对面坐下,他静静地望着她,过了片刻她觉得有些无聊,眨眨眼道:“我们就这样干坐着么?”略一沉吟,道:“我们认认真真地下一盘棋,好不好?”   他眼瞳里浮现出柔和的神色,说:“好倒是好,只是,棋盘还在书房。”   她凝眉思考了一瞬,笑道:“不用棋盘也可以呀。”便从抽匣里取了白纸和钢笔,刷刷几下画了几个格子出来,郑重其事地讲解道:“你看,这是我小时候一种特别的玩法,叫做‘六子棋’。这是桃心图案,代表我的棋子,嗯……你的棋子,就是太阳,好不好?”   她低着头认真讲着下棋的规则,却不曾发觉,一旁的他已然面色僵硬,怔忡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说完了一遍,笑吟吟地抬起头,但见他神色异样,心思似是根本不在这里,便佯装着努了嘴,埋怨道:“你又没有仔细听。”   他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来,说:“这样新奇的玩法,我倒是从来没见过,是谁教给你的呢?”   教她的人自然是她的姐姐,裴素心。她眸光黯然了一瞬,才道:“是我娘,她在世的时候教给我的。”   他“哦”了一声,“我们开始吧。”   她只当是在打发时间,在这幽幽深夜安静地烛光氛围下,自有一番不可多得的情趣。他画下自己的棋子,她便胸有成竹地接过纸来,很快便落下自己的子,再一抬眼,却觉得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凝在自己身上,蕴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纠结情愫,心里倏地便有些忐忑。   那一盘棋似乎下了好久,她因是轻车熟路,总是百无聊赖地等着他走出下一步,他虽然看似生疏,深思熟虑后的一步,倒叫她有些为难。   她越发皱紧了眉头,盯着纸上的棋盘,道:“你骗我对不对,你早就玩过这六子棋的。”   他淡然道:“我只是考虑得更加周全而已。”看着她撑着头苦思冥想的样子,玩笑似的道:“若是走不下去了,就认输吧,我们可以重新来一局。”   她赌气似的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认输呢。哪有师父跟徒弟认输的道理。”便又埋下头苦苦思索起来,不自觉地把钢笔杆咬在口中,他看见便笑道:“小心咬破。”   后来倦意滚滚袭来,她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却仍然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他取过那支钢笔,把呢绒大衣轻轻地盖在她的肩上,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入梦,那一张侧脸清丽可人,白皙却少了几分血色,不由得惹人怜意,他站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却在不停地问:素弦,你到底是谁?   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   夜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裔凡方才打了一会儿瞌睡,猛然间便被惊醒,开门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香萼撑着把伞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口,把一张折成四方的纸交到大少爷手上:“二少爷叫我把这个立即送来。”   裔凡向四周一望,便把香萼一把拉进屋来,关上门道:“二少爷人呢?”   香萼知道事情严重,回道:“二少爷已然出府去了。”又道:“大少爷,已是三更天了,若是要用车,我这便去叫霍管家。”   素弦也醒了过来,忙问:“事情怎样了?”   裔凡只浏览了那纸条几眼,面色便已骤沉,思虑了片刻,对香萼道:“霍方不在府里,你去叫老刘马上开车,尽量不要惊动旁人。”   “放心吧,大少爷。”香萼旋即匆匆出去,素弦明白事态不好,便更是焦急,“裔凡,究竟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他把那纸条往她手里一放,严肃道:“素弦,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等我的消息,明白么?”又叮嘱道:“就按之前说好的,明天爹娘发现咏荷不在,若是问责于你,你只管往我身上推。”   她还欲问些什么,他已然拿起外套,匆匆跨出门去。她这才发觉下了秋雨,匆匆地从箱子里翻出雨伞来,再去追他,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五十九章 梦阔水云窄,临夜冷于秋(四)   素弦把纸条拿到灯下细看,发现只有“抽掣未成,殊途不遇”八个字,细一沉吟,方发觉大事不妙。她只知道“抽掣”是个象棋术语,既然‘抽掣’未成,那必定是营救戴从嘉的行动并不顺利,咏荷既然去了山里等他,自然是‘殊途不遇’。想到这里,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一清早青苹照例进来收拾打扫,因是昨夜险些误了大事,看见素弦在梳妆镜前呆坐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问了声:“昨晚……三小姐没出什么事吧?”   素弦回过神来,肃起面孔,严厉道:“你真是太莽撞了!不是吩咐过你夜深人静时候再回来么?你知不知道,被大少奶奶抓住把柄,我们会有什么后果!”   青苹倒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道:“本就不关我们的事,干嘛要关我在屋子里提心吊胆的?倒是你,平白把一堆烂摊子往自己身上揽,到时候老爷太太发现三小姐不见了,头一个问的就是你。他们两个少爷倒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我倒想看看,今儿个你要怎么熬过去。”   素弦白了她一眼,道:“这些你操心不来。”   青苹也不客气,冷哼了一声,道:“我兰青苹当然操不来这个闲心,我也懒得操心。这一辈子,我只关心我们少爷的事,和他交代要保护的人。除此之外,任是天塌地陷,也不关我的事。”   素弦没有心情与她置气,只说:“你且去西苑那边再瞧瞧动静,有什么事及时汇报。”   青苹本是端了铜盆送来,当下便随手一放,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晨间没有出日头,秋雨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天幕仍旧灰灰暗暗的。素弦在屋里待不下去,索性撑了伞到园子里透气,看见香萼从曲桥上下来,忙召了她到一旁来,却也想不出问什么有用的话,便道:“大少爷昨晚可说了要去哪里?”   香萼回道:“大少爷似乎对刘司机说,要先到城郊枫港别墅去。”   素弦心想,既然营救戴从嘉的行动已然失败,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咏荷的平安,便问:“这些事你可对旁人说起?”   香萼摇了摇头:“姨娘,香萼为大少爷办事,任是枪口抵着脑袋,也定然不会透露半句。”   素弦微一点头,“这样便好。你现在便出府去,看一看城里城外有什么异动,快去快回。别人问起,只说是我派出去采办东西的。”   香萼应下正欲离开,忽听得不远处大少奶奶阴阳怪气地道:“哟,这大雨天的,妹妹好兴致啊。”   素弦转身笑着打了个招呼:“大姐,这么早啊。”   桃丹在一旁撑着伞,凤盏便笑意吟吟地踱步过来,“早晨起来觉得这天色晦暗,转念一想,便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便赶着来跟妹妹请教请教。”   素弦朝香萼使了个眼色,“你先去吧。”凤盏却道:“慢着。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这事我也要一并问她。”   素弦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笑颜道:“大姐,这雨里说话也不方便,不如我们回房去聊。妹妹也好久没跟大姐唠扯家常了。”   凤盏眼里掠过一丝厉色,冷冷笑了一下,道:“我偏要在这说。自打昨天老二破天荒地回来,又是送礼又是陪酒,我就觉着不对劲。大晚上的老二不在自己房里,跑到裔凡书房又是商量些什么?青苹那丫头鬼鬼祟祟地不干正事,就尚且算她不懂规矩;后半夜香萼又来敲裔凡的门,搞得他大半夜出了府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是越来越觉着自己糊涂,妹妹你倒是给解释解释,裔凡他们兄弟俩,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素弦心里暗叫不好,想不到她连香萼敲门的事都知道了,故作镇定着,道:“我昨夜倒是睡得死,不曾发觉香萼敲门。不知大姐是如何得知的呢?”边说着话,目光有意地向一旁的桃丹瞟去,桃丹明显心虚了一下,不自然地低下头去,素弦当即便明白了个中原委,又道:“妹妹自然是一无所知,不如等裔凡回来,大姐再问他吧。”   凤盏知她话里跟自己兜着圈子,自己又从来是个没耐性的人,忽的便阴沉了脸色,“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琢磨了半宿,眼前咱们家不就只有咏荷那一件大事?你和咏荷向来亲近得很,眼看着就要嫁人了,她又死扛着不愿意,你们定是在谋划着帮她逃婚的主意,我说得可对?”便紧紧盯着素弦的脸色,见她似是忽有一怔,心想自己可算是猜出了她的心思,忽然抑不住地激动,嘴角一扬,道:“我果真猜得不错。我这便告诉太太去,看她怎么处置你。”   说着便绕过素弦朝前走去,素弦赶忙拉住她,面露愧疚之色,说道:“大姐,妹妹对你交个实底吧,咏荷她,确实已经不在府里了。”   凤盏见她再不是以往的淡然之姿,心里很是舒快,得意道:“现下才知道害怕,恐是晚了些吧?”   素弦诚恳道:“大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东院去细讲。”   凤盏知她是缓兵之计,便道:“凭你再巧舌如簧,这个状我都是告定了的。我劝妹妹还是省省功夫吧。”   素弦只得耐着性子道:“大姐,这件事情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讲清楚的。你想,当前裔凡和裔风都不在府里,帮咏荷逃婚本就是他们的主意,你就算告到爹娘那去,也是裔凡这个做长子的担责最重。若事后他问起是谁把事情捅出去的,难免又和大姐之间的嫌隙更深。”见凤盏神色似有犹豫,又劝道:“我知道大姐对我一直怀有偏见,现在也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只是得失之间,还请大姐行事之前,细细掂量一遍为好。”   凤盏细一寻思,却也觉得她话说得在理,又心有不甘,便问:“爹娘迟早要知道咏荷不见了,到那时候你们可如何圆过去?我明明知道,却有意隐瞒,他们岂不要连我也一起发落?”   素弦道:“到那时,大姐只说是受我蛊惑,才一时心软,不就行了?况且爹娘知道大姐一向恪守规矩,定然不会疑心你的。”   凤盏当然不信她有这般好心,疑道:“你这话当真?”   素弦便郑重道:“只要大姐先瞒过这一时,到时候大姐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妹妹定然不再多说半个不字。”   她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凤盏也不愿殃及自己的丈夫,便暂且点了头,又扫了她一眼,道:“你和这个咏荷,倒还真是情谊深呐,竟肯豁出自己去。”见她神色自若,又板起脸来:“你可不要早早得意。我姜凤盏做事,向来是随心所欲的。”转过身,扬长而去。   素弦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见香萼立在一旁眉毛微拧,便道:“还不快去。”想了一下,又叮嘱道:“若是见了大少爷或者二少爷,只说府里有我撑着,叫他们安心办正事。”   香萼是个机敏的丫头,出得府来,便一路寻着各大街的布告板看去,却没发现有新的告示贴上去,只觉得街上巡逻的警察较往常多了不少。又穿过一条主街,五里亭下几个等客的黄包车夫凑在一堆,似在窃窃谈论些什么,正想过去探听一番,忽有一辆黄包车停在身边。   那车夫摘下斗笠,是个年轻小伙,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面相憨厚,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姑娘是要坐车么?”   香萼便问:“听说今儿警察都在严查,城外可去得?”   那小伙笑道:“是在严查,姑娘若是没有急事,今儿个最好别去。”   香萼笑道:“小哥说对了,我倒还真有急事。我多给你几个钱,小哥就拉我一趟吧。”   小车夫把白毛巾往颈子上一搭,“好嘞!”便拉了车过来,躬身道:“姑娘请!”余下蹲着的几个车夫便取笑道:“这小梁子,见了漂亮姑娘就浑身是劲,城外十八里估摸着也拉得去!”   香萼坐上车,便若无其事地跟他打听城里戒严的事,那小车夫生性开朗,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香萼这才得知,听说昨晚城南监牢有人劫狱,有个死刑犯逃了出来,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城门,果真经过一番严厉盘查,方才得以出城。香萼见那小哥只戴一个破斗笠,在雨中跑了许久,脊背心都渗出汗来,于心不忍便道:“眼下离枫港还有不少路,小哥还是暂且歇歇吧。”   那小哥回头又是憨然一笑:“姑娘既然有急事,我累一点不打紧。”香萼听了,自是感动非常。   将近晌午雨渐渐停了,黄包车才到枫港,香萼忙跟管事的贺叔打听,知道大少爷就在此处,这才放下心来。回头一瞅,见那小车夫只穿一双粗布葛鞋,满脚都是泥泞,又累得气喘吁吁,便央了贺叔,留他在门房歇息一阵。   第六十章 断霞千缕,步步惊情(一)   贺管家带着香萼上了二楼,敲了一下房门,轻声道:“大少爷,香萼姑娘来了,说是二姨娘派来问问的。”   只听房里大少爷说了声:“进来吧。”老贺便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去。   香萼只觉得事态确实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神经不觉便紧绷了起来,进去扣好房门,颔了个首道:“大少爷,府里情况还好,二姨娘说请您不用担心。”   裔凡背着身在落地窗前站着,望着楼下院子,问道:“和你一道来的那个拉车的,你和他熟吗?”   香萼道:“不认识,只是见他跑了一路,太过劳累,才叫他歇一歇脚。若是不方便,我这便叫他离开。”   裔凡转过身来,道:“你正好坐他的车,一道回去。这里情形复杂,你也帮不上忙。”   香萼应道:“是,香萼这就回去。”转念一想,又问:“大少爷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二姨娘的么?”   裔凡微一皱眉,道:“眼下正是棘手,她知道了只会更担心,就不必说什么了。你只告诉她,在府里耐心等着。”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香萼吓得心扑扑跳,回头却见二少爷火急火燎地闯进来,见是香萼倒也没有遮掩,直截了当地对大哥道:“我们找到霍方的踪迹了。”   裔凡忙问:“他们现在哪里?咏荷呢?”   裔风道:“我们正派人在山里各处排查,相信马上就会有眉目了。”   香萼知道他们在谈要紧事,自己理应回避,便颔了首道:“大少爷,二少爷,我先去了。”正欲退出去,裔风却拉了她的手臂,叮嘱道:“香萼,你回去告诉素弦,就说咏荷找到了,我们马上就送她回去,叫她千万放宽心。”   香萼顿时惊愕得几乎合不住口:“什么,三小姐不见了?”   裔风自然也是一脸不解,转头问大哥道:“你没有把霍方和咏荷一并失踪的事告诉她么?”   裔凡道:“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她若是知道了,怎能在府里待得下去。”   裔风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大哥说的倒也在理。”又问香萼道:“三小姐不见的事,老爷太太可发现了?”   香萼答道:“尚未发觉。”面带犹豫之色,迟疑了一瞬,心想,既然三小姐还未找到,府里大少奶奶又早就发现了端倪,便将这事也一并告知了二位少爷。   裔风顿时便担心起来,说:“这可如何是好,眼下大嫂若是真告到爹娘那去,府里根本没个人替她说话。”   香萼见又给二少爷添了烦恼,忙道:“都怪我多嘴,二姨娘本来交代不让我说的,只说她自有办法拖延,请二位少爷安心办事就好。”   裔凡却是不急不躁,对裔风道:“现下,只有尽快找到霍方和咏荷,方为上策。”抓起椅靠上的呢子大衣草草穿上,又从抽屉里拿出手枪来装在身上,兄弟二人便一道进山里去了。   路上裔凡问道:“昨夜劫狱行动失败,查出原因了么?可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   裔风道:“几个行动的人都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按理来说不该走漏风声才对。戴从嘉今日便要被枪决,他们几个扮作狱警声称提前行刑,便办了手续把他提领出来,一切也还顺利。只是不知为什么,城南监狱的人很快便追到城门处,双方产生火拼,戴从嘉当场便中弹身亡。”   裔凡思索了片刻,道:“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人捣鬼,我们万万不可大意。”   裔风顺着蜿蜒的山道远远望去,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咏荷的安危。曹督军对青年促进会的案子一直很重视,命我们一定要抓出幕后的同党,一个都不可放过。眼下却出了劫狱的事,只剩下一具尸体,龚局长便下令封锁了消息,将他的尸体留在城外的林间,四周埋伏了人,就等他的同党过来收尸,从而一并抓获。”   “咏荷昨晚没有见到戴从嘉,必定心急如焚,若是知道了他已然身死的消息,冲动之下来为他收尸,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裔凡道:“霍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此人我倒是信得过的。有他在咏荷身边保护,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说话间尉迟铉带着一队巡警从后方赶来,立正行了礼道:“报告霍副总长,除了刚才找到的火堆和火石,再无任何新的发现。”   霍裔风令道:“继续向深山搜寻,天黑之前务必找到!”   “是!”尉迟铉又一行礼,便带人继续向前进发。   裔凡这时道:“目前看来,以事先设定的落脚点为中心,方圆几十里都搜寻遍了,看来我们该换个方向才对。”   裔风道:“城外林子里有我布的人,若是真发现咏荷,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的。”   裔凡却愈发拧紧了眉头,默然了一瞬,道:“我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霍方趁此机会,带着咏荷走远了呢?”   裔风讶然道:“大哥是说,霍方对咏荷存有这种心思?”   裔凡微叹了一下,道:“他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他注意谁,在乎谁,我倒也有所察觉。我只想到他办事稳妥,功夫又不弱……要怪我考虑得不周全了。”   裔风见大哥面色骤沉,宽慰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好事,至少咏荷的安全问题,我们可以不用担心了。”   兄弟二人寻至日暮,仍是一无所获,返回的途中又飘起小雨滴来,行至山脚时雨已下得很大,一条条雨线交织成茫茫雨幕,二人只戴了宽沿帽子,几乎被浇了个透。   过了板桥,裔凡老远便望见香萼一手撑着伞,另一手夹着伞,站在大门口张望,见了两位少爷赶忙迎上前来。裔风接过雨伞来,见她穿着单薄瑟瑟发抖,便道:“你这丫头,真是难为你了快回去吧。”   走到前门楼子下面,裔凡收了伞,便问:“不是叫你早些回去的么?”   香萼只得实话实说:“那车夫磨破了脚,这里路远又不好走,只得暂且在这里歇脚。贺叔把他安排在了门房。”   裔凡面无表情地道:“你且叫他过来见我。”   香萼应声去了,裔风见状便道:“大哥,一个拉车的而已,没必要这般谨慎吧。”   裔凡正色道:“眼下正是紧急关头,还是慎重些好。”   香萼引了那车夫到大厅来,他见地毯齐整华丽,怯生生地不敢挪步,香萼便笑道:“小梁哥别怕,大少爷只是问你几句。”   裔凡只简略问了他几句,见他答得倒也利索,便让他回去了。   眼见着那青年出了门,裔凡笑问道:“依霍副总长之见,可瞧出什么端倪了么?”   裔风面色略显凝重,道:“从他言行上看,此人的确不像一般的车夫。想来他遇上香萼,一路到枫港这边来,又找借口留着过夜,定然是有备而来。”   裔凡意味深长道:“他这个时候出现,应该跟眼前的事有关,我们且静观其变。”   是夜裔风回到警局待命,裔凡独自在二楼的卧室等消息,将近午夜有些乏了,便和衣躺在床上小憩。只眯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阳台外似有响动,便立即警觉起来,起身轻轻地躲在帘后,只听有人卸开窗舷翻身跳进阳台,微不可闻的声音唤道:“大少爷,我是霍方。”   霍裔凡微微舒了口气,“进来吧。”   霍方闪了个身,从绒布帘子外轻巧地进来,发觉屋里一片漆黑,便试探着又唤了声:“大少爷?”   裔凡并不开灯,声音沉着中带有严厉:“你跑到哪去了?咏荷呢?”   霍方朝着他说话的方向扑通一跪:“大少爷,属下办事不利,只因事态紧急,还请大少爷听霍方仔细讲来,再作责罚。”   裔凡道:“我只问你,咏荷现下在什么地方?”   “三小姐很安全,在山间一个樵夫家中。”霍方迟疑了片刻,才道:“昨晚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将三小姐送至山间驿站,一直等到天明,却迟迟不见所等之人。三小姐心下焦急,就叫驿站里接应的人前去打听,才得知出了大事。”   “三小姐悲痛万分,只说要去为那人收拾,霍方只是个下人,劝也劝不住,只得按照大少爷您先前的吩咐,先将三小姐带离。霍方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万不敢带三小姐前去收尸,只得假称迷路,带三小姐往深山里走。后来三小姐发觉不对,决意撇下霍方独自行路,属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三小姐暂时击晕,送到樵夫家暂避。属下无计可施,只得先行回来请示大少爷。”   裔凡心想当前不可耽误,还是赶快接咏荷回来的好,便道:“你我连夜就去。”拿上外套方下到大厅,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个可疑之人,交代了老贺几句,便和霍方一起从后门走了。   第六十一章 断霞千缕,步步惊情(二)   却说霍裔风回了警局,是夜便接到了别墅贺管家的电话,得知了咏荷无恙,大少爷和霍管家已然去接的事,方才松了口气。正欲挂掉电话之际,却听老贺一声惊呼:“谁?”然后便是听筒摔落的声响和一簇短暂的嘈杂声,电话线便被切断了。霍裔风当即知晓又出了大事,连忙唤了尉迟铉和另外几个警员,一道回别墅查探。   汽车抵达枫港已将近三更,庄园里寂静无人,只有凉风偶尔卷起地面一两片残叶,再往前走,发现整个楼厅都是漆黑一片,弥漫着森严紧张的气氛。霍裔风吩咐几人举枪待命,随时注意周围境况。   霍裔风等人摸索至正厅,尉迟铉一向嗅觉敏锐,当即用鼻子仔细闻了闻,霍裔风低声问道:“可有异常?”   尉迟铉又一细探,答:“似有血迹。”   霍裔风小心翼翼探至电话机旁,借着暗淡月光,忽然发现似有一双脚从沙发后面露出来,知是出了人命,便吩咐一声:“开灯吧。”   大厅的水晶吊灯亮起,死在电话机旁的人正是贺管家。   后续赶来的警察很快包围了整个枫港庄园,经过尸体查验,老贺正是在打电话时发现了可疑身影,凶手意欲杀人灭口,于是用匕首刺死了贺管家。而不见了踪影的黄包车夫小梁,便成了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裔风心绪纠结,领人带了巡犬在庄园里四下巡查,在一处地上发现了几滴血迹,一直延到马厩旁边,忽然听见异动,便立即警觉起来,举枪喝道:“什么人,出来!”   屏息凝神,只听那草垛后面似有轻微的呻吟,走近一看,竟是香萼。   她腰后被捅了一刀,背后的稻草沾染着血迹斑斑。裔风赶忙扶起她的身子:“坚持住,大夫马上就到!”   香萼无力地摆了摆手,“二少爷,香萼该死,引狼入室,那小车夫果然不是善类……只可惜,让他骑了马跑掉了……”   裔风微一点头,不禁对这小丫鬟的勇气大为钦佩,道:“撑住,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医生抬走了香萼,两只警犬突然对着香萼身后的草料堆狂吠不止,几名警员搬开稻草,下面竟然出现了一个上锁的地洞。警犬们死死盯着那块地方,吠个不停。   尉迟铉忌惮着这里是霍家的地盘,便小心征询道:“副总长,您看?”   霍裔风令道:“把锁撬开。”   两块木板很快被打开,是一个不过三尺见方的地窖,里面放着一个上锁的大铁箱和一堆杂用工具。众人见那狗冲那箱子吠得厉害,当下都绷紧了神经,不知那箱子里是何蹊跷。   霍裔风心下也有所预感,知道事情不妙,忽听后面有人来报:“副总长,龚局长来了。”   他回过身去,正是龚局长满面严肃地扶手过来,也不理会旁人行礼,劈头便斥道:“霍裔风,你这个副总长这几天是怎么当的?曹督军正催得急,昨天抽了人马满大山地找寻霍三小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今天你家这地界竟又出了人命案子,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这一嘟噜事情,怎么这么巧,都发生在你霍二少爷身上了呢?”   霍裔风颔首回道:“属下正在查,一定会尽快给龚局一个交代。”便令手下人道:“开箱查验!”   那铁皮箱很快被打开,拨掉覆在上面厚厚的一层稻草碎物,竟是几件光洁如玉的瓷瓶和瓷瓮。一警员拿起细瞧,发现这些竟然就是苍山汉墓被盗国宝中的一部分!   龚局长登时脸色发青:“霍裔风,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霍裔风自是惊异非常,自己从未见过苍山汉墓的国宝,这些东西是何时何地被藏进马厩地窖的呢?   龚局长见他一言不发,下令道:“来人,把霍副总长给我带回警局,我要严加审问。”   霍裔风却道:“且慢。”便沉着讲道:“龚局,在属下看来,这明显是凶手设下的陷阱。凶手杀人,只是一种手段,引来警察搜查国宝,陷害霍家,陷害于我,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否则,为何只见这区区几件国宝?龚局若是不信,裔风行得正坐得直,尽管让人将这整座庄园翻个遍。”   龚局长略一沉吟,心想他们霍氏的势力不可小觑,自己轻易不敢得罪,况且这偷盗国宝之案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大意。想了想,道:“这事确实蹊跷,你可有什么对策?”   霍裔风道:“想来这事与天地游龙帮脱不了干系。前些日子追查他们得紧,他们只得出此险招。请龚局给我三天时间,届时属下一定给龚局一个交代。”   龚局长一寻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道:“总之出了这事,国宝的案子我是万万不能交与你了。这三天里,你一定要尽快查清此案,给你们霍家洗脱罪名。”   霍裔风当下无从选择,只得应下来。   将近晌午,裔凡与霍方才将咏荷带了回来。咏荷因得知戴从嘉已死,大哥又严禁她去收尸,心中自是沉痛万分,一路上都不曾言语。回到别墅,却见院里院外一片警戒,才知又出了大事。   咏荷心里悲痛,又因被霍方击了后颈造成晕厥,当前仍是晕乎乎的,裔凡便送了她回卧房躺下。裔风得知香萼伤势稳定,便到二楼看望咏荷,却不料,咏荷一见了二哥,忽的便从床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声泪俱下地道:“二哥,从嘉哥和我已然阴阳两隔,可我不能让他到死都不能安生啊!二哥,你向来是最疼咏荷,你贵为副总长,一定有办法的,咏荷求求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霍裔风心里蓦然沉重,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咏荷,有些事情,二哥真的无能无力。”看着她凄楚的样子,胸中便如被重锤闷击了一下。他慢慢蹲下身去,拇指抹去她面颊不断涌下的泪水,温柔地注视着她,“咏荷,你长大了,可以轰轰烈烈,去从事你所认为正确的事业,二哥佩服你。可是咏荷,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承担着一份不可回避的责任。他们把他的尸体留在林里,就是为了引出他的同党,才能向曹督军交差。若是牵连进去,单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是爹娘怎么办,整个霍家要怎么办?”   咏荷只觉得自己整个心都要被掏空了,瘫坐在地上,只是不住地摇头,喃喃道:“二哥,我懂,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我就是不甘心啊!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勇士,仿佛与生俱来神奇的魔力,只需动动手里一支笔,就能叫那些贪官污吏、残暴军阀闻风丧胆。我有多爱他,二哥,你能体会么?只要一想到他那么年轻,就白白牺牲了,还被那些畜生曝尸荒野,我整个人就无法平静……”   霍裔风既无奈,又无比痛心,揽过小妹的头靠在怀里,“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却听卧室的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说道:“我带你去,今晚就走。”   霍裔风蓦地回头,却是大哥,忙问:“大哥,你能确保万无一失么?”   霍裔凡将门在背后扣住,道:“放心,我心里有数。”目光移向还在抽噎的咏荷,沉着道:“小妹,今晚三更,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这事过后,我们只能先回家去,再作打算。”   下午裔凡独自在厅里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侍掀帘进来,“大少爷……”话未说完,只听高跟鞋的声音匆匆进来,裔凡抬目一看,竟是素弦,忙起身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家里还好么?”   素弦把手包交到女侍手上,面露焦容,道:“家里一切安好,只是我接到电话,听说这里出了人命,香萼也受伤了,她没事吧?”   裔凡道:“放心吧,大夫包扎过了,她没伤在要害。”便带了她到楼上去,将昨晚的事对她讲了一遍。   素弦不禁大惊,叹道:“果真是多事之秋。裔凡,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啊。”   他淡然一笑,忽的想起了什么,对她道:“素弦,今晚你就留在别墅。咏荷失踪了两天,你一个人在府里无人照应,我也放心不下。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回去。”   素弦不解,问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他怕她为自己担心,只道:“眼下还有一点小事要忙。”   推开卧房的门,香萼见是二姨娘来了,挣扎着要起身,素弦赶忙过去扶住她,笑道:“你这个丫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些礼数。”   香萼自觉惶恐,忙道:“都是香萼的错,将贼人引了进来,还请姨娘责罚。”   裔凡笑道:“我先出去,你们主仆两个慢慢地说。”   素弦见她神情恍惚,便安抚道:“你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自然看不穿坏人的假面,这本就不怪你。”握了她的手,又问:“那歹人捅了你一刀,可曾说过什么?你仔细想想事情的经过,说不定对裔风查找凶手有帮助。”   第六十二章 断霞千缕,步步惊情(三)   香萼细细回想了一番,道:“当时已是夜半,我和那车夫住隔壁,起夜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黑影攀上了二楼的阳台。我顿时慌乱起来,想起早先大少爷叫我提防小梁,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人身手敏捷,很快就翻进了阳台,我正欲喊人,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   素弦心生疑虑,“如此看来,昨夜竟有两个不速之客?”   香萼道:“那攀上阳台之人,背影看起来很眼熟,身材又修长,应该不是小梁。”   “我晕了过去,不知道多久感到后腰刺痛,发觉被他捅了一刀,正欲惊叫,他塞住了我的嘴,将我扛起来丢到一堆稻草上。他猛地拔出匕首,我只觉得背后血流如注,朦胧中见他骑上马逃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素弦便问:“你可注意到那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香萼怔忡着摇了摇头,忽然眼睛一亮,“啊,我确实发现了一处!小梁提起我时,我似乎看到他左手腕的骨突处,有一个小小的骷髅头刺青。我挣扎的时候还碰到过那个地方,似是凹凸明显。”   素弦忽的一愣,“香萼,你可以确定么?”   香萼先是点点头,倏地却又摇头,只道:“香萼当时昏昏沉沉,不敢说完全确定啊。”   素弦蓦地肃起脸色,看着她道:“香萼,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只怕要牵连整个霍家。你说的那个骷髅头,很可能和霍家有关,你一定不想霍家出事吧?你既是这件案子唯一的见证人,出自你口的每一个字,都一定要反复考量。否则,真的牵扯出什么人来,只怕你也难脱干系。”   香萼听了她这一番郑重严肃的话,立时便生出恐慌来,嘴唇好似都在哆嗦,捧了她的手道:“姨娘,香萼真没想到竟有这般严重……姨娘放心,不该说的话,香萼一个字都不说。”   素弦缓和了一下脸色,拍了拍她的手,道:“现下你只需好好养伤,若是有人问话,该答的便答,不清不楚的,一律只说不知道,记住了么?你是个聪明的丫头,我相信你的判断能力。”   香萼听她这般悉心为自己着想,满面都是感激神色,忙不迭道:“姨娘放心,香萼明白了。”   这时霍裔风和尉迟铉走了进来,素弦便起了身,道:“你们问案吧,我还有事,这便出去了。”对裔风微一点头,便匆匆下了楼去。   霍裔凡仍是一个人闷坐在大厅里,素弦知他心里负担太重,正是郁闷的时候,便做了个手势,叫女侍端上茶来。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一只梅子青的瓷杯送到他面前,他恍惚间才回过神来,目光沿着那只霜雪皓腕直至她温婉的笑靥,一时却没讲出话来。   她唇角淡淡一抿:“快喝吧。”   他意识过来才接下茶杯,她在他身旁坐下,柔声道:“裔凡,你昨晚连夜走了那么长的路,该去休息休息才是。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明天回去,还有爹娘的责罚等着我们。没关系,该来的总会来的,既然无法回避,总要面对,何不宽心一些,才活得轻松啊。”   他凝眸注视着她,暖流在心间涌起,便握起她的手,认真道:“素弦,有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她不自觉地敛了眉,心里便像是被乱藤绞住了似的,默然片刻,道:“裔凡,我还是想回家去。你知道,老贺叔刚刚没了,晚上我恐怕……很难成眠。”   他目光一沉,“你说的也是,今晚我也不能陪你。好吧,我叫老刘送你回去。记住,爹娘若是要责罚于你,一定要派人尽快通知我,知道么?”   这些话他早就叮嘱过好多次了,她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唠叨过,便略一点头,“裔凡,你不用担心我。”   素弦刚一进城便下了车,打发老刘尽快回枫港去,又拦下一辆黄包车,去了牡丹花巷张晋元的宅邸。   府里请了戏班在园子里大唱京戏,戏台子上锣鼓锵锵唱得火热,台下置着一张大八仙桌,摆满了各色佳肴美酒,却只张晋元一人独坐于贵妃椅上,听得却是饶有兴味,自得其乐。   张晋元听得管家一声耳语,回头见了素弦,笑着招手道:“哟,稀客呀!咱家的小姐难得回娘家一趟,快来快来,听听彩凤班的名角——小琼仙!”肃起脸吩咐道:“还不快给小姐搬椅子来!”   素弦却是面色沉静地走过去,不急不徐地道:“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张晋元只顾眼盯着戏台,抚掌大叫一声:“好!”似是并未听清她说的什么,素弦便弯下身去,在他耳边淡淡地道:“霍家的别墅,出事了。”   他仍是瞅着戏台上款款吟唱的小花旦,漫不经心地道:“哦?听起来不错嘛。”   她勉强耐住了性子,又简略道了一句:“那个车夫,已然露出了马脚。”   他腾地抬起眼来,眼珠狐疑着一转,对着那戏台喝道:“不要唱啦!今儿个就到这里。”   素弦早知他心里有鬼,嘴角泛起一丝轻蔑,转了身,径自去了。   他匆匆地跟着她到屋里去,把门一扣,便急急地道:“事情到底怎样,你倒是快说啊。”   素弦嘴角一勾:“你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我且问你,那个黄包车夫小梁,是不是你派到枫港别墅去的?你到底在折腾些什么,竟不事先通知我。若是真出了事,你且后悔去吧。”   张晋元听她口气淡然,想来事情不算严重,又笑了道:“你这般冰雪聪明,我即便是不说,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呐。小梁的确是我派去的,他本姓周,已经跟了我五年多了。”素弦强压了怒火,质问道:“那么苍山汉墓的国宝,也是你布置到别墅的了?真没想到,你竟然还跟天地游龙帮那伙人有联系。”   张晋元道:“你成日里住在那深宅,哪里知道这世道艰辛,生意是一天比一天难做。我和他们霍家合伙经营煤矿,在这临江城里打开一片天地,以至竞选商会的会长,哪一样不靠他们扶持?要怪只怪霍裔风,死揪着那点国宝案子不放,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素弦一声冷笑:“难不成作为交换,他们叫你去杀霍裔风?既然如此,你还把这消息透露给我,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张晋元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只是我考量到,霍裔风现下还有些用处,是万万不能杀的,所以才想了这个计策,叫周大头扮作黄包车夫,潜入别墅杀人,把警察引到霍家搜查。想来霍家根基雄厚,警察局定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想来出了这等事,霍裔风再有理由也不能插手国宝案子了。”   素弦冷哼了一声:“好一个计划周详。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的手下虽然功夫不错,可还是叫人抓住了把柄,看到了那个骷髅头标记。”   张晋元便问:“此人是谁?我须得马上做掉他。”   素弦不愿累及香萼,便道:“这点你可以放心,幸好我发现得早,已然及时摆平。不过,霍裔风被限期三天破案,你能保证那个周大头不会被抓么?”   张晋元道:“放心,他很快便会回来复命,我便派人将他做掉,绝不留下半点痕迹。”   素弦闭了目,深深呼出一口气来,“你,好自为之吧。”   她正欲离开,身后的张晋元又道:“霍咏荷逃婚跑了,你现在回去,不怕霍家那两个老东西为难你么?”   她哂然一笑,却并未回头,只道:“我们各自保重,谁也不必担心谁。”   他见她要走,走上前一只手忽然抵在门上,满面都是恋恋不舍,动情地道:“素弦,其实……我日日夜夜都在盼着,成就大事的那一天……你还不明白么,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费心费力打拼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素弦只觉得无比嫌恶,故作镇定地道:“哥,你的心意,我都理解。只是,我现下必须要马上回去。”便推开他的手臂,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望着她的背影却似发了痴一样,目光呆滞着,喃喃地道:“别怕我,素弦,我真的不想让你怕我……”   素弦出了牡丹花巷子,想想还是回成衣店去,方一踏进门槛,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只有佟先生一个人半低了头,站在柜台后面,似是大气都不敢喘。她正欲问话,小伙计阿鹏诺诺地跑了过来,小声道:“二姨娘,太太来了,在里间等着你呢。”   第六十三章 断霞千缕,步步惊情(四)   素弦掀帘进了里间,太太铁青着脸色在正位坐着,满地都是茶碗碎片。她知道事情不妙,定了定神还是走到她身前去,恭顺了道:“娘,……”   话未出口,霍太太倏地拍了桌子,凤目一挑,那眼光便凌厉地剜了过来:“你说,你们把咏荷给我弄到哪里去了?!”   素弦心想咏荷既然已从霍府脱身,不若走得越远越好,便答道:“娘,咏荷她……已经离开临江了。”   霍太太腾地便起了身,立时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抽过来,素弦只觉脸颊火辣,又听地上叮铃一响,似乎银耳坠都被她打落下去。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是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不过一个小小的妾室,竟敢这样自作主张!”太太厉声骂道,“大少爷这两天去哪里了,咏荷又被他带到什么地方了,你要是还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就立马给我老实交代!”   素弦心里却冷笑了一声,想着,这不过是我报复你霍家的第一步,既救了咏荷,又气你这老东西个半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说出她下落来?面上仍是一副怯懦的小媳妇样:“娘,请恕儿媳不能说出来。既然娘已经知道,这事是裔凡和儿媳两人合谋,丈夫行事在外,儿媳虽帮不上什么忙,却是万万不能在背后拆他台的。娘要怎样责罚,儿媳都认了。”   霍太太怒极反笑,“哼,你倒也学会硬骨头了?我且告诉你,我们霍家的家规,骨头再硬也消受不得。裔凡当日强占了你,被他爹下令,打得半月都下不来床。你若是想扛着,可得做好打算啊。”   她故意提及那晚的事,要好好刺激素弦一下,素弦倒没显出半分慌乱神色,只淡淡摇着头,低眉顺眼地道:“娘,咏荷她,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娘体谅。”   霍太太冷笑道:“你劝我体谅她,那我可就体谅不了你了。”唤门外道:“枫港的电话,拨通了没有?”   佟先生诺诺地小跑进来,略一躬身:“回太太的话,小的一直在拨,却不曾要通。”   素弦心想,昨夜贺管家被杀,电话线早被周大头剪断了,现下别墅里忙着查找线索,又怎能拨通呢?却是未动声色,半低着头在一旁立着。   霍太太气得一把抓起手包,“给我备车,我要亲自去一趟!”瞥了眼素弦,令道:“你也跟去!”   方才走到店里大堂,却见尉迟铉带了两队警卫进来,瞬时将成衣店围了一圈,尉迟铉刷的敬了个礼:“霍太太,二姨娘,对不住了!”   霍太太正在气头上,见了这阵势就有些发懵,缓了口气才回过神来,瞪眼骂道:“我认得你,你是我家老二的手下不是?你可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我们霍家的店面你也敢围?你们龚局长呢,叫他来见我。”   尉迟铉心里也正憋着闷气,龚局长有意打压霍家,他自己却龟缩着,倒打发他来出面。闻听这霍太太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只得哈了腰道:“对不住了,太太,小的正是奉了龚局长之命。今日凌晨,在枫港别墅里发现了一部分被盗的汉墓国宝,霍裔风副总长正在协查。小的是奉命请太太和姨娘先行回府,等候结果。”   霍太太听他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大串出来,自是难以招架,只记得什么“被盗的国宝”,又牵扯到二儿子,忙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家怎么会偷盗国宝呢?不行,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们龚局长在哪,我要亲自与他说!”   尉迟铉耐着性子道:“太太,此事事关重大,既关乎被盗国宝,又涉及人命案子,所以,还请您先配合一下。”   霍太太见他不为所动,狠狠啐了一口,怒道:“你这是要禁足我们啊。你可要想好了,我们堂堂霍家,也是你这小喽啰得罪得起的吗?”   尉迟铉只得硬着头皮,令其属下送了她们回府,又叫警卫在霍府外面严守。霍太太虽不情愿,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霍太太心里窝着一股火,当下小女儿不知了去向,自家又卷入了重大案子,院子外前前后后都有警卫看着,转目看到素弦,火气便都冲了她去,又是指着鼻子一通乱骂。   凤盏坐在一旁,拿帕子抹着泪,泣道:“我早说了,咏荷这丫头脾气倔,要板一板才好。可裔凡他眼里只有素弦妹妹,又几时听过我这个正房的意思……”   老爷却是坐在那里,半天一言不发,太太斥过素弦一通,转脸不满地道:“老爷,您就一点儿都不着急么?依我看,还是赶紧给龚啸天去电话,叫他赶紧处理的好。”   老爷却是沉声道:“霍家的地位是不如从前了,他这是故意要给我们家来个下马威,眼下又正是多事之秋,几个不争气的儿女不在身边,还是沉住气,免得成了别人笑柄。”   太太一想倒也在理,却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唤了小厮:“把二姨娘给我关到柴房里去,不准给饭吃,咏荷什么时候回来,我再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素弦也没争辩,便由他们带下去了。老爷眉头微皱:“秀缇,你这又是何必。”   太太冷哼了一声:“张晋元这个家伙,真以为合伙开了煤矿,就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我就是要时刻提醒他,自己是个外乡人的身份!”   凤盏听婆婆这样一说,正合自己心意,趁此机会又将昨日素弦口出不逊,出言威胁她这正房的事,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太太听了恨得牙根痒痒,脸上登时又添了几许愠色。   却说当夜凌晨,霍裔凡便带了霍管家和咏荷,轻悄悄地从别墅后门出去。为了掩人耳目,一路都是走在林间,从教堂后面辗转穿过,又走了一段羊肠小道,便抵达看守戴从嘉尸体的林子。   霍方身手敏捷,悄然过去扭住一人脖颈,将其放倒,几个看守见状立马放枪,霍方闪身躲到树后,见他们追了过来,便迅速往林子深处逃去。   裔凡和咏荷远远望见霍方引开了警卫,便轻手轻脚地上前去,裔凡左右各放一枪,干掉余下两个警卫。咏荷拾起火把,只见戴从嘉虽已身死,尸体却仍被缚在树干之上,惨状不忍直视,不禁悲从中来,几乎瘫倒下去。   裔凡连忙一把将她扶住,咏荷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从嘉,忽然却甩开了大哥,跪倒着扑上前去,抱着那已经冰凉的身体,已是哽咽着说不话来。   裔凡知她胸中悲痛难忍,眼看着警卫就要回来,只得揽住她不停发抖的身子,低声劝道:“小妹,听话,我们该走了。就按我们事先说好的,烧了这里,他就可以安息了,放心吧。”   “不!”咏荷嘶哑着喊出声来,已是满面泫然,“我要陪着他,让我陪他最后一会儿吧!”   四周是漆黑的暗夜弥漫,呼啸秋风不时摇弄着枯枝残叶,发出似是野兽般的低吼,裔凡明白时间所剩无几,只得硬拉了她起来,拧开酒壶盖子浇在他身上,然后便擦着了火石,咏荷突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苍凉地看了自己的恋人最后一眼,喃喃说道:“从嘉哥,你放心去吧,我会继续你未完成的事业……”   突然听见远处丛林里,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裔凡立即点着了火,拉起小妹便跑,警察们看见火光,发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喝道:“什么人?!”   登时便有子弹嗖嗖射了过来,焦急之下裔凡便对咏荷道:“你我分开跑,我引开他们!”便欲松开她的手,咏荷却握紧了他,“大哥,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当下再无时间劝说,裔凡只得拉着咏荷又跑了一阵,眼看那些人逐渐逼近,却见一个黑影敏捷闪过,朝另一方飞奔而去。   裔凡带着咏荷逃至山脚,有一汽车疾驰过来,停在二人面前,霍裔风摇下车窗:“快,快上车!”   汽车一路飞驰,咏荷早已看出方才引开敌人的黑影,正是霍方,不禁担心道:“大哥、二哥,霍管家可怎么办?”   “放心吧。”霍裔风对着后视镜里,说道,“我已派了人接应他,他不会有事的。”   汽车行驶了一会儿,霍裔凡看见二弟调转了车头,便问:“不是回家么?这是去哪里?”   霍裔风道:“龚局长已经下令监视府里人员出入,我们暂且回不去了,只得再回枫港别墅去。”   霍裔凡脸色肃重起来,缓缓地道:“也罢,该来的,终究会来。”   咏荷自责道:“都怪我,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霍裔风却慢慢舒展了面容,迥然有神的双目透着无比的坚定:“放心,小妹,有大哥和二哥在,不会有事的。”   兄妹三个回到别墅,却不见霍方回来。焦灼等待了一阵,才见他捂着手臂踉踉跄跄地进来。   霍裔凡赶忙把他搀住,“伤在什么地方?”   霍方这才慢慢将右手松开,他左臂的肘关节处被子弹打中,正不住地往外冒着鲜血。   第六十四章 暮天凉月,几点流萤明灭(一)   咏荷不禁掩口惊呼,霍方却只淡淡一笑:“三小姐不必惊慌,不过是胳膊上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咏荷恍惚了一下,忙央求裔风道:“二哥,我们赶快送霍管家去医院吧!”   霍裔风道:“警察得知打伤了‘革命党人’,定然会搜索全城的医院和大小医馆,现在是万万出不得门的。”思忖了一下,又道:“看来这次,只能求助文森特了。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能否出城。”   霍裔凡却道:“万万不可。现下叫他过来,不仅会惹来怀疑,说不定还要连累一个外国人。”   霍方用力掐紧了伤处,豆大的汗珠从面部不断地淌下来,咏荷但见黑红的血从他手心一下一下滴落,急得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慌乱之中又把目光投向裔凡:“大哥,再拖下去,霍管家这手只怕要废掉了,还是快些想个法子吧。”   霍方虽然受着枪伤之苦,但见她为自己忧心难抑,心里却骤然腾起一股温暖情愫,紧蹙的眉毛不觉略略舒展了一下。   这时有侍者来报:“二少爷,警局来电话找您。”   霍裔风微一点头,对大哥道:“我现在就要去带人搜查革命党人了,正巧回城一趟,我会找机会把文森特送出城。他是我的大学校友,又是挚交,定然会帮这个忙。在这之前,就要靠你们照应一下了。”   说罢霍裔风便离开了别墅,咏荷因是曾经参加过教会学校的救护培训,便将霍方的伤处细致地包扎了一番,却再无计可施,只得焦灼地等待着文森特医生的消息。   然而令霍裔凡担心的事,还不止霍方这一件。眼下霍府被警察严加监视,爹娘定然得知了咏荷失踪的事情,自己现在无法回府里去,素弦必然要一个人面对斥责和家法。   他深知若要解除警局对霍家的怀疑,唯一的突破口便是有着杀人嫌疑的黄包车夫小梁,而香萼又是唯一的见证人,当下只能再碰碰运气,便又去了香萼的房间。   “什么?这……这可如何是好?”香萼得知霍府被控制,不禁大吃一惊。   裔凡便将当前面临的难处以及此事的利害关系,对她详细道了一遍,“香萼,你再仔细想想,可有什么疏漏的线索?”   香萼为难了一阵,还是讲了出来:“奴婢似乎记得,小梁手腕的骨突处,有个纽扣大小的骷髅头刺青,我还摸到了凹凸感。”   裔凡肃了脸色,责道:“既然如此,昨日二少爷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   香萼听他语气严厉,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蓦地便紧张起来,“大少爷,是……是二姨娘她说,这件事情牵连甚广,叫我不能肯定的事,不可乱说。”   “素弦?”霍裔凡陡生疑虑,是她,怎么会是她呢?难道这其中,又牵涉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接近晌午的时候,一辆小货车在庄园的大门口缓缓停下,戴着口罩的搬运工人们将一箱箱食物搬入储藏室。其中有个身材高大,戴着宽边帽子的工人,进了储藏室便由侍者从后门引出,又经由侧门进入二层洋楼,卸下从头到脚的伪装,此人正是洋医生文森特,医疗器械便藏在食品箱子中。   文森特解开包扎的霍方手肘的绷带,不禁皱了皱眉,霍方见他如此神色,忙问:“大夫,我这手难不成是废了?你照实了说便可,我要听实话。”   文森特看了眼身边的咏荷,道:“我马上就要实施手术,只是情况紧急,没有带助手前来。”   咏荷急忙道:“先生,打下手我还是可以的。”   文森特又对霍裔凡道:“霍先生,我需要在三个小时之内,不得有任何人打扰。”   霍裔凡道:“放心,你只需尽量保住他的手臂即可。”   文森特微一点头:“霍先生,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霍裔凡派了人手在庄园外看着,因是枫港也有人监视,便特意关照他们诸事都要留意。自己则手握一块德式怀表,在卧室门外守着。   足足过了四个半小时,卧室的门才从里面打开,出来的却是满头大汗的咏荷,满面洋溢着喜色,“大哥,手术成功了!”   霍裔凡这才大松一口气,下楼给二弟去了个电话:“老二,家常菜备好了,下午忙完了事,就回别墅来吧。大哥还要跟你交流一下做菜经验呢。”   这是他兄弟俩事先设定的暗语,以防有人监听。霍裔风听说大哥有情况要告诉自己,晚饭间便匆匆赶回,却带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原来今天早晨,有村民在江边发现了黄包车夫小梁的尸体,经查是被人用细绳勒死的。因是发现得及时,尸体尚可辨认。   “你说,他手腕上有个骷髅头?”霍裔风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恍然大悟,“我说呢,怪不得他的左手连同下臂,都被人砍去了。”   霍裔凡心下一沉,想不到对手出手竟如此迅速,现下唯一的线索也被掐断了,当下便沉默不语。   霍裔风亦是深锁重眉,从雕花角几下取了支烟出来,却没有找到火机,索性将烟折成两段,随意丢在琉璃烟灰缸里。   “大哥,眼下枫港这边也没有其他的事,不若你带咏荷先回府里去。至于霍方,就让他暂且到地下室养伤,香萼已无大碍,也一道回去。”霍裔风突然打破了沉默。   霍裔凡轻叹了口气,“我早就打算回去了,只是这一进去,怕是一时半会没了自由,外面的一切,都要落在你的肩上。”   裔风道:“总归我还是个副总长,就算没破得案子,相信龚局长也不至于为难我们家。你且先回去,听听父亲怎么讲。”   霍裔凡想了想,当前也别无他法,便点了头。站起身,拍了拍二弟的肩膀:“毕竟我们在明,对手在暗。记住,适时则须收敛。”   裔凡上了二楼,看见三妹和文森特医生在房内低声交谈着什么,二人皆是一脸肃重,便走过去道:“待会儿我们便要回城去,文森特先生也一起吧。”   文森特忙起身道:“多谢霍先生了。”   这时霍方吊着手臂,从隔壁的房间过来,文森特连忙上前,严肃道:“你的手臂尚在恢复期,需要卧床静养,决不可随意走动。”   霍方并不看他,只对裔凡道:“大少爷,你们这是要回去么?小的还是跟你们一起回去。”   霍裔凡想了一下,道:“也罢,你且掩饰一下,就随我一道回去。”   霍府上下一连两日人心惶惶,这晚王管事见大少爷、三小姐回来,忙不迭地跑去大厅禀告。裔凡和咏荷见了爹娘,便一齐跪了下来,坦然承认了先前的错误,又将这几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太太得知老二还在为别墅的杀人案奔忙,自是愁容满面,“老爷,你倒是想个法子来啊!总不能让我们跟犯人似的,一直在这里关着啊。”   咏荷环视了一周,只见爹娘和大嫂在这,并未见到素弦身影,心下一紧,便悄悄拉了拉大哥的袖口,裔凡眼光一沉,示意她先不要开口。   这时却听老爷沉声说道:“凡儿跟我过来。”丫鬟绿央推起老爷的轮椅出了大厅,裔凡略有迟疑,还是起身跟在后面。   进了老爷的书房,绿央将门窗闭了个严实,便退了出去。裔凡只觉得父亲老花镜后的目光别有深意,似要将自己看穿了去,他虽一言未发,却似将房间的空气骤然凝结了似的。他微微颔着首,等待着聆听父亲的训诫。   果然,霍老爷问道:“你且说说看,这次带咏荷走,是你的主意呢,还是你二弟的主意?”   裔凡回道:“全然是儿子的主意,求请父亲大人责罚。”   “那么,素弦呢?”老爷又问。   “素弦只是帮儿子掩饰而已,是儿子让她这么做的,与她无关。”   霍老爷长叹了口气出来,“也罢,就不难为你了。你们这些小辈,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事,就真的当你爹年迈眼盲了么?”   裔凡倏地抬了眼:“爹,您是说,您早就知道了?”   霍老爷冷冷一笑:“自那日老二突然回家,又口口声声要去说服你三妹,我便已看出端倪。我虽在你们几个的鼓动下,多喝了一点酒,你们那点小九九,我倒是算得分毫不差。”   裔凡自然万万不曾想到,登时便有疑问:“爹,既然你已知晓,为何由着我们把三妹带出府去?”   霍老爷反问道:“她既是决心要与那反叛分子私奔,又是否果真如她所愿了呢?”   裔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将戴从嘉越狱逃跑之事泄露给警察局的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霍彦辰啊!   裔凡登时愤然不已:“爹,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国青年,千千万万革命者当中的一员,你这么做,跟曹督军那些卖国求荣之流有什么区别!”   第六十五章 暮天凉月,几点流萤明灭(二)   霍老爷漠然一笑:“他若不死,完蛋的就是我们,是我们整个霍家!你们如此鲁莽,又如此意气用事,将来霍家交到你的手里,我又怎能放心得下,安心闭眼而去?”   裔凡只觉得心里空凉之至,他一直知道自己和父亲的思想格格不入,却没想到在这种关键的问题上,他爹竟然成为一个可以掌控全局的角色。不论他们如何在棋盘上落子,最终决定胜负的人,还是他的父亲大人啊!   他低头盯着地面,一时默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自从七年前你气得我病倒,以后凡是遇到分歧,你便不再与我争辩。可是,你骨子里淌着我的血液,即便你一句话不说,我又怎能看不出你的心思?你若恨我,就尽管去恨。只有一点,‘保全霍家’,这四个字你要给我牢牢记住,刻到脑子里去。”霍老爷缓缓地道,“好啦,这事就告一段落吧。你到书架前去,顶层有一本《周易》古籍,把它往后扳动一下。”   裔凡不知父亲是何用意,还是照做了,那本古籍看似陈旧,又布满灰尘。他小的时候常常到父亲书房找书来看,这本书他经常看到,却因那近似甲骨文的古体字深奥难懂,因而从来提不起兴趣。他伸手一摸,发现这本厚书竟是冰凉的金属外壳,外表涂上铜绿色的漆料,所以远看与一般书籍无异。   他轻轻向后一扳,那扇古旧的红木书架竟然缓缓向右移动,后面是一扇不过一米来高的圆形拱门,中间悬着一把硕大的旧式铜锁,他自是讶然不已。   霍彦辰从怀里掏出一把鸡尾形的铜钥匙出来,“打开它。”   裔凡躬身走了进去,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暗道,入口极为狭窄,只够一人进入,往后走约了约有十米,点燃墙壁上的油灯,才发现到了一个宽敞的四方形储藏室,四周又有两条小道分别延伸出去。   霍彦辰摇着轮椅跟在后面,吩咐道:“凡儿,把左数第三只铁皮箱打开。”   裔凡打开箱子,揭开表面覆着的几层厚缎,箱底被分为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摆着一个半尺见方的鎏金锦盒。打开锦盒,金黄的锦绒上竟摆着一颗浑圆璀璨的夜明珠,足有鸡蛋大小,通体呈现温润的烟灰色,在暗淡的光映下,竟好似手捧一颗落入凡间的星辰,耀出炫目的奇异光泽。   “爹,我竟不知家里竟藏有这样的奇珍异宝。”裔凡不禁叹道。   “说起来这几样珍宝,还跟你的亲生母亲有着莫大的联系。”霍彦辰望着那颗珠子,缓缓说道,“当年浣菽被她的生父——那个臭名昭著的侩子手军阀——汪敬荪强行接走,他假意与我们霍家修好,实际上却在觊觎霍家祖传的夜明珠。你爷爷早看出了他的心思,不仅令我休掉了你娘,还彻底和汪家划清了界限。”   “汪敬荪恼羞成怒,勾结当时的督军以走私烟土的罪名,查抄了我们霍家,这四颗珠子也被他占为己有,你爷爷因此气得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就过世了。你娘为了帮霍家夺回那四颗珠子,不惜以死相逼,还险些送了命,才逼得汪敬荪交还了宝物。”   裔凡听了不禁怅然唏嘘,“也不知道我娘她,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霍彦辰叹了口气,“但愿,在我咽气之前,还能再见上她一面。”   顿了一顿,又道:“你且叫你二弟回府一趟,让他把这夜明珠送一颗给龚局长,姓龚的见了此物,自然不会在为难咱们霍家。”看到儿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又道:“去吧,那姓龚的早在我们霍家被查抄之时,就已对这几颗珠子垂涎。只因当时他不过是个小队长,只有眼馋的份儿。眼下风儿还在他手底下做事,我们霍家又遭此困境,这些乃是身外之物,该舍便舍了吧。”   裔凡只得遵命,将锦盒仔细收好,他爹又嘱咐道:“记住,今晚我所告之你的一切,皆不可对旁人道出一个字来,任何人都不行。”   裔凡郑重地点了头,父子二人从密道出来,将一切陈设恢复了原样。裔凡正欲离开,忽又问道:“爹,素弦在什么地方?”   霍彦辰道:“你擅作主张,连累于她,你道她在什么地方?”   裔凡只觉万般滋味萦绕于心,应了一声,便从书房退了出来。   方走到廊下,朱翠便紧赶了几步上前来:“大少爷,三小姐在祠堂里跪祖宗牌位呢,太太说叫您也去跪着。”   裔凡问道:“二姨娘呢?”   朱翠犹豫了一下,道:“二姨娘在柴房里关着呢,太太交代过,好像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   裔凡眉毛一拧:“胡闹。”便匆匆朝院外走去,朱翠赶忙跟在后面,边走边道:“大少爷,太太还叫您去回话呢!”   裔凡丢下一句:“你且告诉太太,我跟素弦一起在柴房关着,闭门思过!”   他赶到后院柴房去,几个小厮负手在门前守着,见大少爷着急忙慌地要闯进去,只得奋力阻拦。裔凡一想到朱翠的话,就更是焦心不已,索性挡开小厮,一脚便踢掉了柴门。见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便厉声道:“你们尽管在外面守着,我们都不会出去!”   他看到她抱膝坐在窗前,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进来,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关切问道:“素弦,你还好吗?”   她转过脸来,勉强笑了一下:“你这时候回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这时冷风吹过,那扇木头窗户有些年头了,窗销也早已锈死,直吹得窗棂乒乒作响,他解下大衣,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咱们坐到那边去,小心别着凉了。”   她便站起身来,也不说话,由他牵着坐到墙角的稻草上去。他看到她似乎面色微红,担心她发烧,便伸手向她的额头探去,她只是淡淡一笑,便别过头去,说:“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眸光凝结在她的脸上,似乎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半晌,才缓缓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你了。”   她微微摇了摇头:“你本来就不同意送咏荷出去,又怎么说得上怪你呢?要怪,就怪造化吧。也许咏荷跟戴先生,本来命里就没有缘分。”   他的心仿佛在这一刻才完全安静下来,回想起这几日接二连三惊心动魄的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条无形的链子,将这些事完整地串联了起来似的。可是,这其中究竟凝结着一种怎样的关系呢?他不由得陷入了苦苦纠结之中。   她眸光一直缥缈在空中,忽然幽幽地问道:“裔凡,你说今夜会不会有萤火虫呢?”   他回过神来,笑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那种小虫呢?”   她面露怅惘,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梦呓般的道:“是啊,晚秋了,都到晚秋了呢。”   他自然无法领会她此刻的心思,只觉得有个沉重的包袱压在她心头似的,便揽了她靠在自己肩头:“你饿不饿?我们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出不去,我叫人弄点吃的来吧。”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却没有起身,“我不饿。今夜,我只想安稳地,睡一会儿,好吗?”   他用力搂紧了她,“你睡吧,有我在你身边,守着。一直守着。”   黎明降临的时候,柴门从外面轻轻推开,进来的是霍裔风。“大哥。”他正欲说话,却见素弦安静地偎在大哥的胸口,他一只手牢牢地揽住她,生怕她睡得不舒服了,那种感觉竟是那般的和谐与静谧,似乎一声打扰都显得突兀了。   裔凡醒转过来,“老二,你回来了。”便轻轻晃了晃她,“醒醒,素弦。”   裔风愣了一下,道:“大哥,我听朱翠说你在这里,便找来了。”   这一时素弦也醒了过来,对他微微颔首一笑。裔凡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便站起身来,将柴门严实关住,看着二弟迷惑的表情,将那装着夜明珠的锦盒取了出来,又把父亲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   裔风一听,便愤然道:“不行,要我去贿赂巴结龚局长,我绝对不干!别墅里发现了被盗国宝,我们家本来就有嫌疑,被监视也是应该的。我还有一天时间,就不信查不出那个幕后主使来!”   他一向是这种耿直脾性,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向别人低头服软。素弦自然明白,看见裔凡欲言又止似有无奈,便上前道:“看来二弟是胸有成竹了,那黄包车夫你可抓捕到了?”   裔风黯然道:“他前夜里遭人灭口了。”   素弦道:“那便是了。既然他已被人灭了口,对方一定早就料到你会追查下去,于是将线索早早掐断,再想查个明白,怕是要困难许多。话又说回来,既是苍山汉墓的国宝,那必定与天地游龙帮有关,你就算查出来了,也根本无力追溯下去。”   裔风顿时便有些激动:“你是说,让我就这么算了?”   素弦迎着他的目光,却无一丝躲闪,只道:“霍副总长高风亮节,自然拉不下这个面子。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若是爹娘信得过,我倒是可以代劳。不如就由我去。”   第六十六章 暮天凉月,几点流萤明灭(三)   霍裔风怔了一怔,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允许你去!”   霍裔凡却明白素弦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并不是真的要去给龚局长送礼,只是有意激一激他罢了,却见二弟言语间较起真来,又看了素弦一眼,她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说:“那,就让我们全家继续困在这里好了。”   霍裔风恍惚间觉得如是回到了过去,她总爱在自己面前任性,直让他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能向她屈服么?决不,可是,他依旧无可奈何。   他阴沉着面孔,目光垂坠着盯向她,却是一言未发。   素弦这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过了,下意识地往裔凡身边挪了挪。裔凡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老二,咏荷还在祠堂跪着,我们两个在这柴房关着,眼下能指上的,只有你了。”   霍裔风垂手站着,手指摩挲着锦盒的花纹,仍在犹豫的当口,却听门外一阵骚动,几个小厮刷刷站立稳妥,“太太好。”   “把门打开!”霍太太沉声令道。   霍裔风将由内扣住的门栓拉开,他娘板着脸孔方一进门,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讶然道:“风儿?你竟也在这儿?”   裔风恭敬答道:“娘,我一早才回来,来看看大哥大嫂。”   霍太太“哦”了一声,眼光奇奇怪怪地对着儿子上下打量,停留在他手里攥着的锦盒上,问:“你拿的是什么?”   裔风想起父亲交代过不可声张,便敷衍了一声:“没什么,娘。”又道:“娘,我们已经把小妹送回来了,也已承认错误,这地方又冷又潮,您就让大哥和素弦出去吧。”   霍太太倒也没再多问,冷冷哼了一声,道:“裔凡,这事追究起来,你这做大哥可是首当其冲。你身为霍门长子,对不起我和你爹,更对不起霍氏一脉列祖列宗!我叫你去跪祖宗牌位,你不肯,偏要陪你媳妇在柴房里锁着。我且问你,要你去祠堂跪上一天一夜,你去是不去?”   裔凡连忙跪了下来,“娘,让我跪三天三夜都行,素弦没有错,还请您放她回去。”   太太目光扫向素弦,“你丈夫说你没错,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有错没错?”   素弦也并不惧怕于她,不卑不亢道:“儿媳在这柴房里反省,已然习惯了。娘要关我几天,儿媳都毫无怨言。”   太太便对着裔凡道:“你看,她自己都这样说了,你就不必再为她辩白了罢。”转了身,又吩咐道:“风儿,到我房里来一趟。”   裔风冲大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大可带素弦出去,其余的由自己对母亲解释。太太已然跨出了门槛,又侧了下头,“风儿——”   裔风赶忙跟了出去,一小厮立马将柴门关上。   素弦便对裔凡道:“你还是出去吧,外面还有许多事要你打理。”   裔凡只道:“与其留你一人在这,不如我陪着你。”   她敛了敛眉,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我有话要对你讲。”   二人走到墙根,他看着她神色略有紧张,便问:“出什么事了?”   素弦压低了声道:“你还没看出来么?太太一大早过来,便四下寻摸着,定然是为了那夜明珠而来。你说昨夜,爹只叫了你一个人到书房去,太太必然疑心,或许听到了什么消息。现下她叫二弟去房里,不用猜也是问夜明珠的事情。她既松了口允你出去,你还不趁这机会,出去看看情况?”   他眉心一锁,“你的意思是,叫我提防二弟?”   她无奈地望了他一眼,“我是叫你,提防你娘!”   素弦心思玲珑,果真猜得没错,太太关心的确实是夜明珠的事儿。到了听雨阁上,屏退左右丫鬟,太太便埋怨道:“你还不把那盒子摆上来!跟你亲娘这儿,你也打马虎眼儿!”   裔风无奈,只得将锦盒送到母亲手上,“娘,爹要我把这玩意儿送给龚局长,您说孩儿能去么?”   太太正托着那颗莹亮的珠子细细赏看,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又板了脸,啐道:“呸!你爹这个老糊涂,偏心眼儿都偏到爪哇国了。要不是昨夜朱翠那丫头留了个心眼,我哪里想得到,他把这传家宝的秘密都告诉了老大,跑腿儿的活儿倒是丢给你!”越说便越气愤难平,拉过儿子的手到跟前来,又煞有介事地低声道:“儿啊,你知不知道,这夜明珠原有四颗,可是我们霍家的传家宝,有市无价!自打二十多年前,被汪敬荪那狗贼强抢了去,便再没了消息,我还以为早就落入别人手了呢。”   裔风却是淡然一笑,“娘,既然共有四颗,送出去一颗倒也无妨。”   太太不禁点了点他的脑袋,“你这孩子,是痴傻还是呆了?你在警局当职,还要保着咱家平安,现下出了事,他老大又能起点什么作用?不行,我们母子俩决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你现在就拿了这珠子去找你爹,把这珠子的来历和下落都给我问清楚,我倒要听听,你爹他要怎么对你交代!”   裔风明白母亲思想顽固,一时也劝说不通,只得安抚她道:“娘,儿子知道了。您且放宽心,千万不要和爹置气。何况,我和大哥是手足至亲,关于家产之事,不必太过认真。”   太太却是恨铁不成钢,头脑一热也顾不上斟酌,就随口说道:“他是怎么把你未过门的媳妇抢去的,你倒是忘得快!”   裔风当即面色一沉,他娘发觉自己言语太冲,便又说了些宽慰的话。   霍裔风嘴上答应了母亲,下了楼却径自出了府门,警车正在胡同口等他。开车的警员阿辉见他一路上闷闷不乐,似在思忖什么,便道:“霍副总长,龚局让我告诉您一声,曹督军明日便要来临江视察。”   他蓦地抬起头,忽的一怔,自言自语道:“竟然这样快。”   龚啸天有意告诉他这个消息,其实是下了个最后通牒。明日曹督军一到,霍家别墅藏有国宝的事自然瞒不住了,一旦上报,霍家上下必定要遭到不小的打击。   他走到龚啸天的办公室,并不敲门,便径自走进去,在龚啸天奇怪的目光下,将那只锦盒在他面前缓缓开启。   龚啸天登时瞪大了眼睛,两个眼珠几乎要对到一起,缓了缓神,才道:“你爹终于肯把这东西交出来了。”   霍裔风道:“既然龚局知道这珠子的来历,我也就不必多费唇舌介绍了。”   龚啸天不慌不忙地合上盖子,眼珠转了一转,问道:“你爹可还有其他什么交代?”   霍裔风直截了当地道:“霍家是冤枉的,还请局长高抬贵手,撤出警卫。”   龚啸天装模作样地捻了捻须,略一沉吟,道:“也罢,我早知有人栽赃陷害,本就无意为难你们霍家。”又甩了甩手,“你家别墅那个案子,眼看就要成为悬案了,你也不必办了。至于国宝被盗一案,既然查不出头绪,我也就如实对督军大人汇报了吧。”   霍裔风却道:“局长,属下正是要请求你这两件案子。自古邪不胜正,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还请龚局长求督军再宽限几日,裔风一定努力破案。”   龚啸天心想这案子是烫手的山芋,旁人躲都躲不及,他却拼命往自己身上揽,又见他态度诚恳,便点了头,道:“你若执意去办,我也不会阻拦。只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如若不然,我可怎么向霍老先生交代?”   “既然如此,裔风还要多谢龚局信任有加。属下这便去忙了。”他不愿再多停留,便告辞退了出去。   此后,宝石巷子的警察悉数撤了出来,霍府的生活也重新归于平静。落下几场小雪,已是秋去冬来。   这天素弦照例在成衣店里忙碌,忽然接到尉迟铉的电话,说是霍裔风遇刺受伤。素弦大惊,连忙赶往医院。   尉迟铉正在大门处等着,迎上前来行了个礼:“霍夫人,请随我来。”   二人一路疾走着,素弦便问:“可曾通知霍府了?”   尉迟铉道:“副总长交代说,不必通知老爷夫人,以免他们焦急。他只吩咐告诉大少爷一人,属下联系不到,只好通知夫人您了。”   素弦道:“裔凡昨日已去了省里。”又问:“你说他是遇刺,究竟严不严重?”   尉迟铉道:“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总之我们布好了埋伏,预备活捉走私国宝的罪犯,却是始料未及,陶老爷家的二小姐突然出现,对副总长打了声招呼,我们便因此暴露。副总长为了救她,背后被人捅了一刀。”   国宝!又是国宝!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与他们对抗!   素弦重重地叹了口气,霍裔风,难道真要一再付出血的代价,你才肯服输,才肯罢手?   她走到病房前,隔着门上的小窗,看到他的床前坐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正手捧着药碗,一勺一勺悉心地喂给他喝。她只是背着身,那种体贴的柔意却是可以想见的。   她只觉得眼前忽然就模糊了,犹记得去年秋天,她也是这样守在他的床头,竭尽耐心的照顾他,巴望他好起来,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她唯一的守护者。而今他依旧秉持着心中的信念,她却已在纷繁红尘中,渐渐丢掉了躯壳!   第四卷 雪意浓   第六十七章 梦浅何忍负,零落一株寒(一)   她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怔忡间听见尉迟铉询道:“夫人,您不进去吗?”   她回头看了看他,说:“尉迟队长,请随我到这边来一趟。”她走到走廊的窗边,从手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地址交给他:“麻烦尉迟队长给霍大少爷拍份电报,叫他快些回来。”   尉迟铉收好纸条,便匆匆离开了医院。她一个人倚在窗边,却迷茫着不知是进是退。   不久病房的门开了,陶小姐拿着暖瓶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素弦,却是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好久不见了,素弦。”   素弦微一点头,生涩地笑了一下,“宣珠,听说你差一点受伤,没事吧?”   当初霍裔风为了眼前这个女子,坚决向陶家退婚的事,又一连引发了不少风波,一直在陶宣珠心里结着个疙瘩。一年之后的再次见面,她仍是不愿与素弦多说什么,只冷冷道:“不劳张小姐费心。”转念一想,又笑了道:“不对,现下应该叫你二姨娘了不是?瞧我这记性。”   素弦明白她有意挖苦,当下她只担心裔风的伤情,也不在意,便问道:“二弟的伤势如何?”   宣珠直视着前方,“他背后被捅了一刀,血已然止住了。麻烦是我惹下的,他既救了我,我便甘心照顾于他。这里暂且没有你的事了。”   素弦心里想着,这倒给了他二人一个绝好的相处时机,也好弥补自己之前横刀夺爱之过,便颔了一下首,“嗯,既然不太严重,我这就回去了。”   她拎起手包走下了楼梯,宣珠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心里却泛起一丝同情,想来她没能得偿所愿嫁给裔风,反倒做了人家的妾室,与他成了叔嫂。如今看到自己可以在这里照料,她心里也一定不是滋味吧。却又转念一想,这便叫做苦果自酿,任凭算计得再巧妙,终究也抵不过造化弄人啊。   宣珠轻叹了口气,拿起暖瓶去了水房。   素弦走得很快,将近大门口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似是心有感应般的,他正站在窗口望着自己。   时间静止了一瞬,她收回目光,然后匆匆地离去。   翌日裔凡回了电报,说是明日便搭船回临江来。素弦便到码头接他,他一脸焦急地下了船,挽了她的手问:“老二怎的又受伤了?现下情况怎样?”   她只得把宣珠的话复述给他,裔凡当即眉头一皱,埋怨的口气道:“这个老二,办起事来总是连命都不要,又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二人赶到医院,病房里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客人,戴一副金丝眼镜,面色儒雅,气度沉静,宣珠和他看上去很亲昵的样子。   裔风已经能够下床,笑着道:“大哥,这是陶小姐的大哥,陶宣卿陶兄,刚刚从南洋留学归来。”   陶宣卿微一颔首:“裔凡兄。”   裔凡同他握了手,笑道:“陶兄,许久未见了。”又引了素弦过来,“这位是我太太。”   众人一同在沙发坐下,陶宣卿道:“我今日是代家父家母前来,向霍总长陪罪的。我这妹妹从小被娇惯坏了,一时失礼冲撞,打乱了警局的围捕行动,还害了总长受伤,还请霍兄原谅。”   裔风笑道:“陶大哥言重了。好在犯人已经抓到,案情也据实招了,况且我好转得这样快,也多亏了陶小姐几日来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陶宣卿便对宣珠严肃道:“好在霍总长大度宽容,不与你这小女子一般计较,这回可得到教训了?”   宣珠面露羞怯,娇嗔道:“大哥,人家已经知道错了,今后不敢再莽撞了,你就不要训我了嘛。”   众人又寒暄了一阵,陶宣卿对裔凡道:“裔凡兄,我有些话想跟霍总长单独谈,不知裔凡兄可否行个方便?”   裔凡笑道:“正好我刚从省里回来,舟车劳顿,这便先回去了。”又对宣珠道:“这两天辛苦陶小姐了,晚上我会过来。”   在汽车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素弦突然问道:“裔凡,你和那位陶先生从前是否有什么过节?”   裔凡笑了一下:“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素弦道:“他称你为‘裔凡兄’,表情虽然很和善,眼神里却带有一丝犹豫,像是在记恨些什么。”   裔凡不禁大为诧异,似是重新认识了她一般,“素弦,你察言观色的水平,已上升到一定的境界了。”轻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改天再慢慢说给你听。”   素弦莞尔一笑,道:“是因为裔风退婚的事吧。说来也都是因为我,陶大少爷记恨我们,自是理所应当。好在辗转了这一大圈,他们两个又重新聚到一起了,这或许就是天定良缘,两个人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吧。”   他转目看向她,她低眸凝思,眉弯里却凝结着淡淡的愁绪。他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有裔风,哪怕过去的时日已经沉淀,那棵情根却仍深种于她的血脉。作为一个男人,作为她的丈夫,他心底不可能没有纠结。   可是,那个人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而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结合,本来就源于一场错误!   他想到这里,只觉内心无比煎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连呼吸都困难了,便摇下了窗户,偏头向外面的街道看去。   翌日素弦接到陶宣珠的邀请函,请她傍晚到城东头的咖啡厅一叙。她应约前往,宣珠换了一身粉紫色的蕾丝小洋装,卷发上斜戴着黑色小礼帽,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正坐在位子上等她。   “霍太太想喝点什么?”宣珠笑容可掬地道。   素弦笑道:“宣珠,你太客气了。还是叫我本名吧,我听着习惯些。”吩咐侍者道:“一杯黑咖啡,谢谢。”   宣珠拈着小勺搅动着杯中咖啡,眉眼微抬了道:“这怕是要失礼了罢。昨日我听霍大少爷介绍你为‘他的太太’,想来他很宠你吧?你命可真是好,不论做妻做妾,倒都有人疼着。”   素弦知她对自己恨意颇深,一时半刻也无法消解,自己只得尽力地体现善意出来,以求得她谅解,便仍旧笑颜道:“宣珠,你约我来这里,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你说吧,若是我力所能及,必定办到。”   宣珠嘴角淡然一勾,道:“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张素弦,之前你对不起我,现下既然想要弥补,只需帮我做成一件简单的事。”抿了一小口咖啡,不疾不徐地道:“我要你劝说裔风,让他跟我一起去南洋留学,你做得到么?”   素弦倒不曾料想到是这件事,犹豫了一刻,说:“这倒是不错的决定。只是,裔风他不肯么?”   宣珠脸色一暗,带着怨气道:“他那个人,性子一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昨日我哥要单独跟他谈的,就是这件事。我哥刚从南洋学成归来,他在那边资源、人脉一应俱全,裔风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跟我一起去就行了。我早劝他,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干的是朝不保夕的活儿,与其这样,还不如到南洋深造一番,他那么才华横溢,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可他倒好,当时就回绝了!”   素弦沉思了片刻,道:“你说的这条路确实可行。他一直揪着黑帮的案子不放,那些人早就视他为眼中钉,眼下情况更是岌岌可危。只是,我也不大确定,他能否听得进我的话。”   宣珠淡漠一笑:“他自然听得进,你要他为你去死,恐怕他都毫不犹豫吧?你还不知道吧,当初他未经父母同意,就擅自到我爹面前提了退婚的事。我爹当即大怒,问他:‘你是不是不顾两大家族的脸面,宁死也要退这个婚?’他当即答了是,我爹怒不可遏,挥起马鞭便抽在他脊背上,要不是我在一边劝阻,恐怕他当时就要进医院了。”   她看素弦神色黯淡下去,又道:“眼下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是个绝佳机会,我对爹说要和裔风一起留学,我爹也默许了。你就当是成人之美,帮我这一回,如何?”   素弦眼眸里浮现出一丝苍色,觉得如是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似的,踌躇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我会试试看的。”   宣珠见她神情犹豫,不免生出些疑虑,道:“素弦,我们也算是同学朋友一场,你从来不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你若是真没对他留有半点心思,就爽快答应了我罢,也好给我颗定心丸吃。”   素弦点了下头,友善地一笑,“宣珠,我会尽力的。”   “好,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宣珠拿了手包便欲起身。   素弦忙道:“宣珠,容我想一想该怎样劝说,好吗?”   宣珠看了看她,面露狐疑之色,道:“素弦,我希望你不要再次让我失望。”丢下这一句,便旋身而去。   第六十八章 梦浅何忍负,零落一株寒(二)   她晚上回到宝石巷子,朱门的灯盏下他穿着一身墨色长衫,围着烟灰色的大毛围脖,站在那里冻得不停地搓手哈气。他给了黄包车夫一个大洋,她扶着他的手臂走下车来,看见他鼻尖冻了一点红色,像极了粉淡的胭脂,眼眸里不由得漾起盈盈笑意。他肃着脸,帮她理好长绒大衣的外翻领口,“冷不冷?都这样晚了。”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宣珠约了我去咖啡厅,谈得久了一些,就忘了时间。”   回去的路上他有些沉默,她想到自己要如何对裔风开那个口,劝他离开这里,也是百般的纠结。这晚黯淡夜空漂浮着几点小星,她仰着头睁大了眼睛去望,那星星倒好像跟她捉迷藏似的,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她就那么一直看着,直到他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小心撞到柱子。”说着他脸上倒也掩不住那层浅淡笑意了。   她因是心事萦怀,也并未注意到他开的小小玩笑,只嗫喏了一声:“哦。”   他们回到东院,他说:“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便去了书房,她木木然地走到屋里去,桌子上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小碗,是红糖姜片汤,她只看了一眼那黑里泛红的浆汁,就仿佛生姜的辣味浸到了舌根似的,不禁眉头一皱。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沿想了很久,忽然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便从枕畔摸出一本雪莱的诗集,佯装着摆在膝头翻阅。   霍裔凡走进来,远远便透着一股寒气,脱下外套挂在架上,便踱到内室去,笑说:“你怎么还不睡。”   她并无意翻看那些外国诗篇,便合上丢在一旁,说:“宣珠说,要跟裔风一起去南洋留学。”   他放下毛巾,回头说道:“傍晚的时候我去看他,他对我说过了。依他那个脾性,是断然不愿意的。况且,天地游龙帮的案子,刚刚有些眉目。”   她看着他来回忙碌,说道:“裔凡,依我看,眼下临江已经不安全了。那案子再要紧,也不比性命重要啊。”   他却似不怎么在意似的,扫了一眼桌子,问道:“这姜汤是我叫香萼特意准备的,怎么没喝?你看,都凉了。”   她丢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面上带了些许严肃,“裔凡,你是他大哥,该多劝劝他的。”   他只盯着那只釉瓷小碗,“他根本无意去南洋。就算你亲自去劝他,他也是一样的答案,你该想到的。”   她看着他有些落寞的神色,在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的手臂,“裔凡,我的话根本无足轻重,可是宣珠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啊。你是他的兄长,只要讲清了利害关系,他一定会听的。”   他眸光忽然转向她,她心里便倏地一虚,连说话也消了半分底气。大哥的话霍裔风能听进去么?她没这份自信,只因为当下也再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他的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脸上,似是蕴含了几许深意,说:“你要我去劝他,我一定会去。只是,要他离开这里,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面露怅惘,目光空落落的,喃喃地道:“那要怎么办。黑帮的人要杀他,他还逃得过第三次么。”   经过了一刻沉寂,他突然开口道:“在你心里,他的位置还有多少?”   她抬眸道:“你觉得呢,你认为还有多少。”   他道:“还是那么多,只是,愈埋愈深。”   她唇畔浮现出一丝笑意,“那,你会生我的气么?”   他淡淡摇了摇头,“你不再伤我,你会把对他的挂念隐于心中,我已然觉得欣慰了。”   她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来,又带着一点儿自嘲的情绪,忽然觉得心头被细针刺中了似的,有一点疼,可是却找不到发痛的位置。   她怔怔地坐着,他已从身后轻轻搂住了她,“素弦,放宽心吧,即使他不愿离开这里,我也会想办法让他远离危险。相信我,好吗?”   她心里忽一咯噔,什么也没想便回过头去,鼻尖触在他的脸颊上,慌张之余就欲躲闪,他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那双琥珀色的深邃眼眸一直将她紧锁,让她的慌乱无处可逃。他温柔地把她放在床上,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越来越向自己接近,在她耳畔柔声道:“放心吧,一切交给我。”   她蓦地睁开眼,“裔凡……”   他捋了一下她耳鬓的发丝,温和地看着她,“你说的话,我又怎敢不从呢?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便去办。”   他拿了外套出去,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爆炸。   霍裔风再次受伤之事,因是一直瞒着霍家二老,翌日霍裔凡便又去了医院。陶二小姐仍是不辞辛勤的照顾着,霍裔风觉得不妥,心下也过意不去,眼见大哥来了,忙劝了她回家休息。   宣珠见他兄弟两个似是有话要谈,便拿了外套提包,笑说:“那就麻烦大哥了,宣珠晚一点再过来。”   霍裔凡看着她款款走去的背影,嘴角淡淡一弯,霍裔风见了道:“大哥,你笑什么呢?”   裔凡仍是一直望着门口,笑道:“陶小姐真是个不错的姑娘。”转过脸来,说,“既不计前嫌,又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裔风无奈地道:“哥,你可别再添乱了,我正愁得焦头烂额呢。”不经意地撇了撇嘴,“一想到要我去南洋,我愁得伤口上的缝线都要崩开了。”   裔凡于是认真了道:“如果大哥一定要你去南洋呢?”   裔风只觉他这口气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小的时候他总是淘气,给家教先生捣乱,爱跟人比试拳脚,大哥总在身前护着他。他人小气性大,愣是要跟人家一决高下,大哥不过大他六岁,板起脸一副家长的口气:“老二,大哥不准你惹是生非。”霍裔风也就乖乖听话。   可当下这种情况,他的根在这里,他效忠的事业也在这里,岂是大哥一句话就能命令他走的?   霍裔风笑了一笑,“大哥,我可是堂堂副总长了,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哥的话,裔风恕难从命。”   霍裔凡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顿了一刻,“那么,如果是素弦的意思呢?你会听她一句么?”   裔风怔了一怔,“大哥,……”   裔凡明白二弟心里顾忌些什么,索性便直截了当地说:“裔风,你我兄弟一场,血浓于水的亲情摆在那里,却因为素弦生了心结,一直也没机会敞开来说。你存有顾忌,大哥也有。”   裔风道:“大哥,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在我心里,早就不记恨大哥了。”   裔凡叹了口气:“这一年多来,两个本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一世注定的纠葛,我既犯了错,就做好了准备去承受。我明白你心中所想,并无意劝你离开。只是,她既对我开这个口,就是把唯一的希望寄在我的身上。我不可能拒绝。”   裔风沉默了一刻,问道:“大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对么?”见他没有说话,又道,“或许,从一开始你就爱她,当成裴素心的替身来爱,是不是?”   裔凡怅然点了点头:“或许吧。”   裔风又问:“那么现在呢?你还是把她当成替身,当成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是不是?”   裔凡似是陷入了怔忪,“我……一时还想不明白。”   此时的霍裔风,心里却被重重的矛盾塞满,思虑了片刻,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说:“大哥,你要尽快想明白才好。”   裔凡有意换个话题,问他:“伤愈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裔风道:“这几个月来,顶着重重困难,我们一直在查走私国宝的案子。眼下抓了几个嫌犯,剩余还未走私出去的国宝,不日便可追回。”   裔凡面露喜色,“老二,那可要恭喜你了。”   裔风继续道:“至于贺叔之死,我也查到了一些线索。那个被人灭口的黄包车夫小梁,原名叫做周大头,是一个混迹街头的地痞。但是,他并不隶属于天地游龙帮。”   裔凡疑道:“想嫁祸陷害我们家的,竟然另有其人?”   裔风微点了一下头:“我在想,这个人一定跟天地游龙帮有所关联,但又是相互独立的。他就在我们身边,甚至是跟我们有着某种联系。他可以探测到我们的情况,又可以预先得知我们的反应,从而抢先一步下手,抹掉所有可能指向他的线索。”   “你是怀疑——张晋元?”裔凡虽有疑虑,却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   裔风点了下头,却又慢慢摇了摇头,“我确有怀疑到他。只是有很多地方,无论我怎样思考,都像钻入了死胡同般。”   他知道大哥爱她至深,然而他也爱她,爱到失去她就像剜掉自己身上一大片血肉。这几天来,沿着自己混乱走来的脚印,涤清自己为情迷乱的大脑,他越想越迷惘,越想越痛苦,过往留下的种种痕迹,恍然交织成一张迎面向自己扑来的、巨大的网。   他强迫自己不要说出来,因为他不想将她牵涉进来,他曾赌咒要保护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的,不是么?现在,这句誓言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在自己心间打了个巨大的死扣,一旦困苦不堪,他就迅速地拾起它。   裔凡看着二弟愈发蹙紧的眉头,似是看出了他的纠结,说道:“既然张晋元是个怀疑对象,你大可趁此机会继续追查下去。至于素弦,她从来都不是同他一条阵线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裔风抬眼看向他,“大哥,你真的肯定么?”   裔凡淡然一笑:“难道,你不相信她么?”   裔风愣了一下,惘然向窗外看去,“怎么会,我怎么会呢。”   第六十九章 梦浅何忍负,零落一株寒(三)   这日将近腊月了,正值雪后初晴,天气有些干冷。素弦陪着咏荷在波月庵里祈过福,又捐了些香油钱。二人正一道从庵门出来,素弦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朝后面张望过去,咏荷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了?”   素弦摇头笑笑:“似乎觉得有人一直盯着我们似的。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咏荷也回头望去,梅树下有个中年尼姑,手持着一根长帚静静地扫雪,和着庄肃的钟磬之音,明明一座不大的四方院落,却让人觉得无比空旷而宁静。那株树上开满了红梅,衬着裹在树枝上素洁的雪,在水晶蓝天空的背景下显得那样轻灵通透,仿佛隔开了尘世,一直延伸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她一直扬头看着,就那么努力地去看,素弦知道她又想起了戴先生,便握了她的手,“咏荷,别难过了。”   咏荷怔怔地回过头,“素弦,你说,此时此刻,他也会在天上看着我吗?”   素弦认真地点了点头,“咏荷,一定会的。他那么爱你,看到你开心,他在天堂里也会开心,不是么?”   咏荷苦楚一笑,怔忡着道:“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啊。”   两人沿着狭长的石阶下山去,咏荷一路都沉默着,素弦知道她的心结一时难以打开,便道:“咏荷,接下来的路打算怎么走,你想过吗?”   咏荷摇了摇头:“素弦,我现在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虽然衣食不愁,可终归不是我想要的日子。自打上次我离家出走未成,爹他嘴上答应不再逼我,其实却看我看得更加严了。就连这次到庵里祈福,也是我再三跟爹娘保证,他们才放我出来的。素弦,你说我今后的人生,会一直这样下去么?”   素弦心里亦不是滋味,道:“咏荷,你要知道,爹娘先前给你订下的那门亲事并未取消,只是推说你身体不适,才暂且延后。若是你迟早都要嫁给谭家,你要怎么办?”   咏荷冷笑了一声,“我霍咏荷这辈子,便是戴从嘉的未来得及娶进门的妻子,我早认定了自己是他的遗孀,断不会再另嫁他人。我抗争不了爹娘,就只有一条路了。”   素弦不禁唏嘘,她深知咏荷口中的那条路是什么,这才是自己一直担心的事啊。怅然了一瞬,说道:“咏荷,你告诉我,要我怎样做,才能救你。只要你说出来,任是赴汤蹈火,我都会尽力去做。”   “素弦,我已经连累你很多了,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这个生性开朗,带着些许男子气度的女孩,再也不见了往日的活力劲头。   素弦和咏荷回到城里,在芳溪路遇到了文森特。那洋医生大方地跟她们打了招呼,咏荷看起来与他十分相熟的样子,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文森特医生,好久不见了。”   文森特眼里闪过一丝局促,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似的,咏荷脸上挂着温婉的笑,那目光却又略带严肃。素弦看在眼里便觉得有些奇怪,似是两人都有话要谈,却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一样,便笑道:“我正巧要早些赶回去,咏荷,我就不陪你了。”   咏荷道:“素弦,你告诉娘一声,我会很快回去。”她从来当素弦是自己人,看见她有意回避,却也没有多作解释。   素弦独自回了霍府,正在花廊里走着,忽听有人在身后唤道:“二姨娘请留步!”   素弦回头去看,正是霍方,瞄了一眼他的左臂,笑道:“久日未见,霍管家臂上这伤可好些了?”   霍方略一行礼,笑道:“多谢二姨娘挂记,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哦?”素弦眸光一闪,唇角隐隐泛起一点笑意,“那可真是万幸了。前几天,听裔凡说几个地痞又找你麻烦,我想着你枪伤未愈,手臂不灵,还为你担心了一把。”   霍方知道她意不在此,笑道:“一点小事,不提也罢。小的是想问问,三小姐没跟姨娘一起回来么?”   素弦笑了一下:“霍管家对三小姐倒是很上心嘛。”顿了一顿,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霍管家不必挂怀。三小姐是千金贵胄,我想霍管家也不会有这种心思的,不是么?霍管家是忠心为主,怕我又偷偷地把三小姐送出府了,我说的可对?”   霍方半低着头,恭敬道:“姨娘果真猜得准,小的也是奉了太太的命令办事啊。”   素弦笑道:“霍管家既然一直跟着我们,三小姐跟着洋医生走了,你倒也不跟着?”   霍方道:“那洋大夫给小的动过手术,自然认得我,小的不敢跟着。”   素弦道:“既然如此,你便如实汇报,不就行了?”说罢便继续朝前走了,霍方还欲说些什么,突然感到手臂一阵疼痛,竟如利刃中切,面部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一个丫鬟端着药碗刚好路过,便问:“霍管家,您没事吧?”   霍方紧咬着牙关,摆了摆手。素弦闻声回过头去,并不看向霍方,却留意了一眼那个丫鬟,招了手道:“你且过来。”   那丫鬟应有二十上下了,面相比较成熟,行了礼道:“二姨娘好。”   素弦便问:“你是先前伺候二少爷的,叫……画眉的,是么?”   那丫鬟答道:“奴婢正是画眉。二少爷回来了,太太交代熬好药送去。”   素弦当即一诧,“二少爷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画眉还未答话,后面站着的霍方便道:“二少爷一早回来,听说要在府里养一段日子。”说罢眸光一闪,似是蕴含几分不可莫测的深意。   素弦面不改色,只道:“画眉,你先去吧。”便径直回东院去了。   下午青苹到卧房来,掩了门神神秘秘地道:“小姐,你猜我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素弦正在给留声机换另一张唱盘,说:“当下这个时候,你就别卖关子了。”   青苹陡然失了兴致,走过来按下停止键,说:“洋人的画里都是不穿衣服的女人,曲子就更是没什么听头。有黄梅戏么,给我放上一段,我四处探听消息,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   素弦并无说笑之意,面无表情地道:“你若能不给我惹祸,就是最大的功劳了。”瞥了她一眼,“还不快说,倒省了这一大段废话。”   青苹低了声道:“我听前院的丫头们议论,说是霍管家那只手,八成是废了!”   素弦蹙了下眉,“为什么?”   青苹道:“霍管家上午就看起来很不对劲,总是捂着受伤的左臂。不多会儿前,怕是实在坚持不住了,被三小姐看到,就叫了大夫来看。具体结果不清楚,只听人说,霍管家很激动的样子,在屋子里大声叫喊,说什么‘干脆锯掉算了!’”见素弦咬唇不语,声音又压低了一层,说:“小姐,你说霍方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威胁,那他手臂废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从上次,霍方有意在素弦面前提起玉粱山和泥湾村,素弦便一直对这个男人有所警惕。她每每与他对视,总觉得他平和的目光下似乎蕴藏着什么,似是了解她的一切秘密。而且,她并不认为,这仅仅只是自己在多虑。   素弦脸色阴沉着,说:“他还安好地待在这里,你道是好事坏事?本打算趁着他手臂伤势未愈,让他彻底从这世上消失,要怪只怪你的少爷,养了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什么事也办不成。”   青苹撇撇嘴道:“那霍方拳脚功夫有多厉害,你不是不晓得,就凭单只手臂,愣是从五个打手围攻下脱了身。你又百般关照,说什么霍副总长已然疑心少爷,叫他不要派自己人去,他废了霍方一只手臂,已经相当不错了。”   素弦知她心思简单,又因裔风突然回到府里,更是心思杂乱,也就不再与她说话。   青苹却自顾自地道:“这二少爷抽的是哪门子的风,不去专心破他的案,这一冷不丁的回来,我们身边就又多了一双眼睛,那话怎么说来着,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转念一想,忽然眼珠瞪得老大:“你说,他会不会查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了?那我们岂不是……”   素弦道:“你只记住不要自乱阵脚,不给我添麻烦,我就保证你全身而退,还不行么?”眸光一凝,道:“当前,霍方是我们的眼中钉,这件事不解决,恐怕我一天都无法安枕。”   青苹沉重一叹,想了想又道:“不如给他下些砒霜,方便还省事。”   素弦不禁啐道:“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亏你想得出来。”   青苹立时驳道:“你倒是想个高明的招数出来啊?依我看,你怕是沉浸在霍裔凡的温柔乡里,早就不能自拔了吧?”   素弦无暇与她争辩,心里却在暗想,倘若霍方真的在怀疑自己的底细,却又迟迟不揭露自己,反而有意无意地暗示,那么他一定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用他所知道的秘密跟自己交换什么。既然如此,不如就静观其变吧。   第七十章 梦浅何忍负,零落一株寒(四)   素弦正思忖着,忽而听到门响,青苹立即从梨花木椅上起身,佯装着收拾桌上的琉璃盘盏。素弦仍旧低着眉眼,一只手撑着下巴,裔凡掀了串珠帘子进来,一脸的喜色道:“素弦,快换件衣服,我有个同学刚从日本留学归来,是个小有名气的生物学家,今天在家中摆宴,晚上我带你去。”   素弦并无兴致,便道:“裔凡,我今天身子有些疲懒,不如你带大姐去吧。”   裔凡显得有些失望,说:“于征鸿家里收藏着许多奇异的昆虫标本,我还想带你去看呢。也罢,你今天便早点休息,不要再熬夜看书了,知道么?”   素弦走上去把他的衬衣领口理理好,面上笑吟吟的,说:“你带大姐去吧,记得要早点回来,不要喝太多酒。”   裔凡出去以后青苹又像说风凉话似的,笑道:“我说吧,他对你可真是体贴,这要是放在满清皇朝那会儿,你可就是他的宠妃,说不定哪一日,他就把你扶作正宫娘娘了。”   素弦白了她一眼:“‘少说话,多做事’,你又忘到脑后去了?这府里到处都是耳朵,什么朱翠、桃丹,都不是省心的主儿。你这张嘴,迟早害了自己。”   青苹显得颇有怨气,哼了声道:“你说的是,我陪你来这府里,鞍前马后地与你照应,无端受人责骂不说,还要给那姜凤盏下跪。我这般委屈求全,却也讨不来你半句赞许。我看你倒和香萼那小丫头亲近得很,也罢,有事你便叫她办吧。”说罢便欲出门去,哪知素弦也未搭话,倒像是自己在这无端生闷气似的。从怀里掏了个细小竹筒出来,往桌上一丢,便愤然离去。   那小竹筒骨碌碌滚了下去,落在猩红的织锦地毯上。素弦拾起竹筒,那是张晋元一贯传递信息的方式,里面的纸卷是一种细腻的蚕丝绢纸,呈现出暗淡的晕黄色,卷成密实的一卷却轻软如烟,似是没有一点份量似的。阅后焚化,燃尽的细末极少,几乎留不下一点痕迹。   张晋元在信上除了叫她务必提防霍方之外,又提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原来,当年乌塘村裴氏母女遭人纵火之后,十三岁的素弦在废墟上找到了半块铜牌,上面刻有残缺模糊的大鸟图腾。素弦被张晋元收留以后,就将铜牌交给了他,求他帮忙查找纵火凶徒。但是,令素弦失望的是,张晋元一直没有查到有价值的信息。   张晋元曾劝她放弃铜牌的线索,另寻思路。然而,素弦却一直坚定地认为,这半块铜牌,是揭露纵火元凶最关键的一把钥匙。   张晋元在信中说道:“经手下人多方查探,七年前起火那夜,有一老妪曾目睹两人接近木屋,并在屋后洒下火油。此人现已搬到附近的白雾镇,不久前才被找到。据老妪讲,其中一人擦火石的时候用的是左手,此人手形甚为奇特,小拇指关节处又生出短小一指,是为六指。另一人则信息不详。”   素弦将那纸卷焚了,映着暗淡的光晕,那张清丽的脸上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老妪?六指?张晋元,我可以相信你么?   她自从嫁入霍府以来,便一直在暗里查找有关“大鸟”图腾的线索。她找遍了东院小楼里所有的房间,私下里向手底的几个丫鬟打听,甚至叫青苹夜里偷偷到正院去探,然而,她始终没有查到铜牌上“大鸟”的图案,究竟是源于何处。   她心里怀有极大的挫败感,甚至有了些许绝望。她有的时候不禁在想,难道,这件迄今为止已尘封七年的悬案,真的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么?妈妈和姐姐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们裴家的血海深仇、灭门之灾,真的会成为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团么?   从她的心底来讲,她恨霍裔凡,处心积虑地陷害他,折磨他,其实根源也在于此。她可以感受到那个男人多年积下的苦楚,她也相信他对姐姐的爱是真的。但是,派人纵火的幕后主使,或许永远都无法被指证了,可是这桩惨剧,以及之后自己被无端改写的命运,终究是由他霍裔凡一手导致的!   这晚接近熄灯的时候,素弦叫了香萼过来,问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可回来了?”   香萼道:“大少奶奶说她身子不适,大少爷自己去的,刘司机的车还没回来。”   素弦略一点头,拿了个半描好的花样子给她看,“香萼,素闻你心灵手巧,你就帮我瞧瞧,我这花样子画得可对。”   香萼笑道:“哪里呀,我的这点手艺,都是跟我姐姐学的。她那个手巧的,太太的枕套啊、鞋面啊,都指名要她来绣,我可及不上她一半呢。”说罢便拿了样子到灯下细看。   素弦也笑道:“你和香蕊是双生姊妹,这倒是很少见。你若想她,不如明儿个我回请太太,把她调到咱们东院来,你姊妹两个也好做个伴。”   香萼笑道:“二姨娘不用麻烦,太太早些年说了,两个从头到脚一模一样的丫头,放在一块儿使唤,着实不方便。况且,姊姊对前院诸事都十分熟悉,也早就习惯了。”捧着那花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便道:“二姨娘,您这是打算绣什么呀?这两朵花一模一样,中间又留了一寸长的宽纫,是要做荷包么?只是,这种五片花瓣的荷包,倒是很不常见。”   素弦一直存着玉蔻留下的红色小布花,想自己学着做一朵同样的出来,却不知怎的总是无法下针,便拿出来请教香萼。当下也不便对她明说,便略点了头,道:“确实是个烟荷包,比一般荷包要小,你帮我画个大概样子,我自己缝,好不好?”   香萼是素来尊敬她的,便拈起粉笔,埋着头在灯下仔细描画起来。不一会儿便成形了,拿来给素弦看了,笑道:“我倒是擅长这个,二姨娘要是不嫌弃,香萼明天一早就能做好。”   素弦笑道:“这个东西我自有用处,就不必麻烦你了。对了,明天帮我找一些湖蓝色的灯芯绒布料来。”她知道这丫头一向乖巧忠厚,又不易生事,便问:“香萼,你知不知道,咱们府里登记下人的名册,一般都是谁管着呢?”   香萼琢磨了一下,道:“大概是由霍管家管着吧。去年前院新招了几个下人,便是他一手安排的。”   素弦“哦”了一声,又问:“我若是想查看那些名册,要到哪里去呢?”   香萼道:“听说后院的酥雨堂里,存了不少这样的资料。”又道:“二姨娘若是想看名册,还是去问霍管家的好。”   素弦点了点头,便叫她去了。她一个人半卧在榻上,枕着浮凉如水的夜色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亲自去查探一下。她有些紧张,对于这样漆黑朦胧的夜她总是怀有一种惧怕,那种怕超脱于寒冷之上,她总能联想到过去的某些事情,那些无法逃避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独自踏出东院侧面的小月亮门,沿着塘边的甬道走去,然后转入一个院落,后院是一整排高大的平房,这个时候只有屋角的几只小煤油灯亮着,灯罩上累积了灰尘,又常年被油气熏烤,那光线极为昏暗。   她脚步极轻,几乎是挨着墙面在走,忽然听到屋里传来男人喘息的声音,又夹杂着女人的淫靡之声,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屏息一听,不觉有些脸红,却也不知竟是撞见什么人,偷偷在这里鬼混。她无心留意这些,便继续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心里却似揣了只小兔似的,怎样也静不下来,不小心就踩空了一下。她惊得一身冷汗,差点便摔倒,又弄出一声突兀的响动。   房里那人立刻警觉起来,她想来自己也走不掉了,索性就等待着那阵脚步匆匆赶来。只听一个男子拉了一条门缝,低声中带有警觉:“什么人?快给老子滚过来!”   素弦略略定了定神,拍了拍衣角蹭下的灰尘,淡然道:“是我。”   那人听她口气似乎是个主子,登时便有些着慌,门里那女子颤着声微微道:“来宝哥……”   素弦记得来宝是霍方手底下一个小厮,便道:“你们都出来吧。”   两个人只得垂头丧气地出来,借了灯光方才认出是大少爷的姨娘,便一齐跪了下来。   素弦仔细一看,顿时吃惊不小,那发丝散乱、衣衫不整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香萼的孪生姐姐香蕊。想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道:“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进了屋点上灯盏,那来宝倒是个重情重义的,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自己揽了所有罪过,却只求能保女人无恙。那香蕊抽泣道:“你这个憨货,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揽到你身上去又能怎样?”便对素弦求道:“二姨奶奶,总听妹妹说您良善德淑,是个菩萨心肠,今天被姨娘您撞见,香蕊不求别的,但求您放了来宝哥,行么?”   素弦倒觉得他二人果真是情真意切,这种时候竟还处处为对方着想。她本就无意为难他们,脸上始终不见任何表情,只说:“我可没有这个权利。”见他们面色愈发焦急,又笑了道:“既是有情之人,又何必偷偷摸摸的。明日我回禀了太太,打发你二人出府去吧。”   来宝和香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香蕊眼含热泪,道:“二姨娘的大恩大德,可叫奴婢怎生报答啊!”来宝也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素弦笑着道:“香萼一直稳妥伺候着我,你既是她的姐姐,这个人情我当然要送。你们且回去收拾行李,明日等消息便可。”   第七十一章 浮沉浪里,舵由谁掌(一)   素弦起身正欲离开,忽而想起前来的目的,又转过身道:“来宝,你且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来宝一听忙不迭地跟过来:“二姨娘,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素弦莞尔一笑,“我想查看一下府里下人的名册,又不想惊动霍管家,你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这可是要他擅作主张的事,来宝有些犯难,香蕊见状推了他一下,“二姨娘有恩于我们,你是拿着库房钥匙,看一下名册也不算什么难事啊。”   来宝跺了下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的,“二姨娘,请您随小的来吧。”库房便在这排厢房正中的位置,来宝摸索着打开锁头,引了素弦进去。那名册便在书桌的抽屉里,来宝点亮了油灯,素弦便开始翻找有关“六指”家仆的信息。来宝心下惶急,显得有些焦虑。   素弦并未查阅到有用的信息,问了来宝时间,才知道已然二更天了。   素弦回到东院的卧房,却见那房门开了条缝,心想自己离开时原是关紧了的,不免有些疑虑,壮着胆子走进去,几乎大气也不敢喘。忽然有只大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素弦登时脊背发凉,那人只“嘘”了一声,低声道:“是我。”   素弦听出是裔凡的声音,方才松下一口气来,他松手放开了她,她恼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吓死我啊。”   裔凡扭开台灯,笑道:“我刚进门,还未来得及开灯,怕吓得你喊叫出来,就开了个小小玩笑。”他并未问她去了哪里,只说:“这样晚了,早些安置吧。”   翌日素弦便禀明了太太,将来宝和香蕊一并打发出府了。香萼得知了此事,自是对素弦感恩戴德。   凤盏一连几日病着,连喝了几副药都不见好,反倒越来越重,脸色也愈发憔悴,整个人好似失了魂似的。这日凤盏在病榻上躺着,久病之下心情烦躁,又联想起自己嫁过来的这几年,夫妻不睦,常遭冷落,又因膝下无子,在公婆面前也不得宠,思及种种,便引了不少伤感出来,索性就抱着桃丹,不住地低声抽噎着。   正巧太太前来探望,见了这一幕也心下不忍,便坐下来好生安抚于她。凤盏见婆婆这般体谅自己,心里便更是委屈,将这多年的苦水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说着说着,却又忽的一愣,两只眼睛空泛泛地盯着前方,太太顿时心下一紧,抓了她的肩膀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啦?可不要吓我啊。”   凤盏愣愣地看向她,那目光冷僵僵地倒有几分瘆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才道:“娘,我算是明白过来了!”   太太只觉得心里发毛,“你这丫头,你明白什么了啊?”   凤盏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子,“娘,定然是有人要加害于我,在我药里下了毒!如若不然,那汪太医医术高明,又怎会治不好我这个病!”说着便如是魔怔般的,喃喃道:“是她,一定是她……”   太太心里一咯噔,想着,难不成真是素弦在其中搞鬼?这凤盏也是个爱疑神疑鬼的主儿,她的怀疑,又究竟有几分可信?   又抬目一望,见这儿媳只不过二十五岁上下,一张脸色泛着蜡黄菜色,再一细看,额上竟似生了几丝皱纹。心下不由一叹,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   太太心里不忍,便捧了她的手,劝道:“放心,若果真有人暗中捣鬼,想要害你,娘必定要为你主持这个公道!”唤朱翠道:“叫二姨娘来见我。”   凤盏却叫住了朱翠,道:“娘,你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她,她肯定不会承认,还不如先叫人验验那药,到时候证据摆在面前,谅她也不敢抵赖。”   太太一想也是,便问:“你今天的药可还有渣子留下?”   “留着呢。桃丹——”   桃丹捧了药碗过来,太太往里瞅了一眼,“嗯”了一声,“去拿给霍管家,叫他仔细查查。”心里却在想,这凤盏是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出呢,自己岂不是被这丫头利用了?却又一想,反正自己也看不惯素弦,索性就让她两个斗一斗,自己只在一旁看好戏就成了。   却说素弦正在听雨阁上弹钢琴,霍管家和朱翠突然进来了,说是太太交代的,叫二姨娘先回东院的房里待着,暂且不要出门。素弦自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回了房里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禁了足了。   不久青苹和香萼都进来了,将凤盏怀疑有人在药里下毒,霍管家叫了几个小厮丫鬟挨个盘问,汪太医正在仔细检查汤药的事都一一说了,素弦这才明白了事情原委。   香萼见她泰然自若的神情,便问:“二姨娘,当下可怎么办啊?”   素弦道:“我又没做亏心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香萼却是一脸焦急,“二姨娘,只怕是有心人故意刁难,这种事情又有谁能说清啊?”   青苹却是一贯的淡漠表情,“等大少爷回来,一切不就解决了?你看你,倒急得像那热锅上的蚂蚁。”   香萼似是被启发了,忙道:“我这就去洋行通知大少爷。”正欲开门,却和霍管家差点撞了个满怀。   霍方单只手扶了香萼,说:“莽莽撞撞的,这是要去哪?”便牵了她回去,向素弦略一行礼:“二姨娘,现下府里查得正紧,得委屈您在屋里多待一阵了。”又扫了一眼青苹和香萼,“连同她们两个,现下也不能出去。”   素弦冷笑了一声,心想这男人向来高深莫测,这事情交到他手里去查,还不知道要怎样收尾呢。道:“霍管家尽管去查,有问的也尽管去问,不必顾忌我。”   霍方颔了首,“二姨娘,对不住了。”便负手而去。香萼急得便欲争辩,素弦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过于慌张。   傍晚裔凡回到家里,霍府上下已是一片人心惶惶,众家眷都在大堂聚着,太太指着桌上的药碗,道:“汪太医,烦你再把查验结果说一遍。”   汪太医捋了捋须,慢条斯理地道:“大少奶奶这药渣之中,含有一味新添的穿心莲,本不是我药方里的。这药本身无毒,与药中的大蓟、半夏相互作用,便有了慢性毒药之功效。”   太太发话道:“素弦,你有什么话说?”   素弦只觉得十分好笑,回道:“爹,娘,就凭这点,你们就怀疑是我做的,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裔凡眼见母亲变了脸色,赶忙跨进屋来,“爹,娘,这事还需谨慎详查,素弦是不可能下毒害凤盏的。”   凤盏登时身子发虚,有气无力地指着裔凡,“你到现在还替她说话!好,我这就死了干净,免得你们嫌我碍眼!”说罢便要朝墙边的大青花瓶撞去,裔凡赶忙冲过去抱住她,“冷静些,你身子要紧!”   凤盏泪眼婆娑地道:“裔凡,我不指望在你心里能有我半寸地方,只是眼看我都要死了,你还要包庇她,你又叫我怎么去得安心!”   裔凡只得耐心安抚着她,太太这时却斥道:“眼看着就要大过年了,什么死不死的?一个堂堂的大少奶奶,遇到事情就知道抹眼泪,也不怕别人笑话。”   素弦起初倒也不觉得是件大事,查一查也就水落石出了,这下才发觉有些棘手,便道:“爹,娘,依儿媳看,不如便报警吧。现今已是民国,相信法官会给儿媳一个公道。”   这时老爷道:“风儿,你看呢?”   裔风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似是父亲一叫才回过神来,道:“爹,我看这事简单的很,报警就不必了。方才汪伯伯说药里多加了一味穿心莲,查一查谁懂药理,谁又买过穿心莲就行了。”   太太不禁赞道:“果真还是风儿有主意!”便唤霍方:“这事就交寄你了。”   霍方面色沉着,上前禀道:“老爷,太太,对于大少奶奶中毒一事,小的倒有些旁的看法。”   老爷道:“你且说来听听。”   霍方道:“据下人讲,大少奶奶这几日嗜睡、乏力,又缺乏食欲,倒像是食物中毒的症状。小的查到大少奶奶喜食嘉兴梅,这几日又多进了几味补汤,应是梅子和汤里的肉类相克,才导致中毒的。”又问汪太医道:“您方才为大少奶奶诊过脉,敢问太医,大少奶奶的症状,像是食物中毒多一些,还是像是药物中毒多一些?”   汪太医微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解释,那就说的通了。方才老朽也一直在想,虽然药里有些毒性,但是看大少奶奶的气色,确实不像药物中毒。”   老爷道:“既然如此,我们是错怪素弦了。”   裔凡便扶了凤盏,温和道:“都是误会,还是请太医再给你开些方子,细加调养吧。”   “等等——”这时太太却道:“这事没那么简单。既然药方里没有穿心莲,那么这药渣里的穿心莲又是从哪儿来的?”   素弦眉眼一弯,道:“娘,说不定是哪个粗心的丫头不小心撒进去的。大姐还正病着,这事还是过几天再问,也不迟啊。”   太太早已知晓,药渣里的穿心莲是凤盏搞的鬼,却一直没有说穿,反倒由着她折腾。现下霍方既然查明了真相,再追究下去,难堪的人必然是凤盏。却瞧她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似是吊着半口气儿,不免皱了皱眉。又一想,素弦也早已瞧出端倪,虽平白被泼了脏水,却仍旧出言为她开脱,自己也只好心照不宣了。   第七十二章 浮沉浪里,舵由谁掌(二)   回到房里青苹仍是心有余悸:“方才一幕可真是好险啊,幸亏那个霍方及时站出来道明真相,如若不然,有谁能想到竟是她爱吃的梅子惹了祸?这投毒杀人的罪名,我们可背不起啊。”   素弦冷冷一笑,“投毒杀人?我为什么要毒害凤盏?众人皆知,凤盏一旦出了问题,我便是最有嫌疑的一个。太太自然心知肚明,倒偏要搞这样惊师动众的一出,不过是要给我个下马威罢了。”   青苹恍然大悟,“既然如此,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干脆就让他们细查一番,看看是谁在药渣里动了手脚,不就得了?”   “他们不会去查的。”素弦摇了摇头,“就算是凤盏有意陷害于我,就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老爷太太也不会追究她什么。况且,凤盏倒了,就轮到我作正室,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毕竟,我的身份背景并不如她。”顿了顿,又问:“大少爷是不是去凤盏房间了?”   “汪大夫才给大少奶奶瞧过病,她嚷嚷着头晕,大少爷就给抱回房了。看那样子,今晚八成是出不来了吧。”青苹话里颇有些调侃意味。   素弦微微抿了下唇,“如此倒好。晚些时候,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若是大少爷来了,你就说我睡了,万不可让他发现我不在,知道么?”   青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你最近倒是蛮神秘的,没有我的保护,你个人能行?”   素弦点了下她的脑门,浅笑道:“现下你就是在帮我,还不明白?”   夜深以后她独自沿着旧路去了后院的库房,来宝临走的时候为了报恩,把库房的钥匙私自配了一把给她。   她找了一个墙角的旧箱子,把煤油灯放在上面,自己背对着窗户掩住光亮,取出下人的登记名册一页一页地翻找。她看得很仔细,怕太入神忘了时间,就把裔凡的旧怀表揣在身上,随时盯着时间。   这时却突然传来门响的声音,素弦登时一惊,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怔忪着转过头去,来人正是霍方。   他倒是一副从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关上门,然后淡定地走过来,似乎早就料到素弦会在此出现,笑了笑道:“二姨娘,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么?”   他颀长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拉长,几乎不可辨清面上表情,这感觉倒显得有点诡异。素弦镇定着站起身来,“霍管家不是也没睡么?”   霍方踱步过来,平静道:“现下已然过了凌晨,二姨娘若是再兜圈子,叫人发现你我二人在这里,恐怕便要麻烦了。”   “哦?”素弦笑了一下,“霍管家的意思是我遇到了你,便不是麻烦了?”   霍方道:“小的一向敬重二姨娘的为人,定然不会使出下毒害人的卑鄙手段。二姨娘私自潜入库房,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素弦笑道:“说起白日里那件事,还真得拜托霍管家及时查明真相,才不致让我枉受冤屈。我可要好好谢谢霍管家你呢。”   霍方道:“二姨娘不必客气,小的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素弦心想他掐在这个时候出现,定然早就察觉出库房的异常了,却又没有对人声张,这个男人,究竟想打什么算盘?沉吟了一瞬,便道:“我想查一些有关府里下人的资料,霍管家不如好人做到底,便帮我这个忙?”   霍方道:“帮忙可以,只是——二姨娘要为霍方解开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   素弦看出他眸光里藏有些诡异,便道:“你且说罢。”   霍方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道:“这件事情,可就说来话长了。二姨娘既然有兴致,那小的就细讲一番。”   “却说当年大少爷被迫与裴小姐分开,一直被困家中,无法与之见面,便叫小的到玉粱山寻找她的下落。小的几经走访,却得知裴小姐母女一家已然搬离了那里。”   听到这里,素弦只觉心脏蓦地一坠——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真的知道自己的秘密么?   霍方看出她脸色有变,却是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继续道:“后来大少爷娶了大少奶奶,有一天太太抱了个婴孩给他,说是裴小姐重病在身,养不起那个孩子,就送到府上来了。大少爷当时焦急万分,带人找遍了城里,却还是没有找到。他又被限制不得离开临江,只得派我再去玉粱山打听。我虽没找到裴小姐一家人,却顺道回了一趟我出生的故土——泥湾村,在那里听闻一件奇事。”   素弦略略定了定神,“什么奇事?”   “听说跟这泥湾村隔山相望的地方,有个乌塘村,一家母女三个,夜半突然起火,竟然全被烧死了。听人描述那女子才生了孩子,我怀疑她便是我要找的人,翌日便前去打探,果然,那死去的女子便叫做裴素心。”   素弦料想他话里更有深意,现在问他为何要对自己讲这些事,已是毫无意义,便问道:“那一家母女三个,全都死了么?”   “怪就怪在这里了。”霍方嘴角浮现一抹诡异,“那坟包虽然简陋,却只有两个,如此看来,裴家最小的姑娘,倒是很可能有幸逃过一劫。”   素弦表情木然,只说:“你见过她么?”   “当然见过。”霍方道,“从前大少爷和裴小姐相处的时候,我奉了太太之命去裴家找他,开门的便是裴家最小的姑娘,也就是——”他别有深意地看向她,“裴小姐的妹妹。”   素弦没有与他对视,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大少爷,裴素心已经死了?”   霍方叹了口气:“我正打听着那小女孩的消息,老爷派来的人便把我捉了回去。我遭了一顿毒打,又被强逼着发了毒誓,不可将关于裴小姐的事透露出半个字。再后来,老爷串通龚局长出了三张尸检证明,说是裴小姐一家染上了时疫,病重不治,为防传染,已被就地火化了。”   素弦听了这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压抑地如是喘不过起来,便倏地转过身去,心里竟如同被横撕竖扯着一般,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冷笑了一声:“你从小就跟着大少爷,竟然这点皮肉之苦就屈服了?”   霍方蓦地肃起了脸色:“你大可以嘲笑我贪生怕死,只是,我今天要说的,可不是这个。”   素弦眸光一转,“那么,霍管家要说的是——”   霍方紧走了一步到她面前,目光网住了她整个表情:“你不要再装了,你来这府里是什么目的,别人虽无察觉,我却再清楚不过。你——就是裴素心的妹妹,你不姓张,你姓裴!”   这个结果终于从他口中吐了出来,素弦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很沉静地看向他,道:“霍裔凡都没有发现,你又怎样看出我的真实身份的?”   他眸光移向窗外黑漆的夜幕,缓缓道:“你是否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正值二少爷过生日,你和大少奶奶发生了争执,你摔倒在冰面上,是我护送你回东院的。那晚大少爷站在院里醒酒,我正巧在侧面的厢房,亲眼目睹你扶着他进屋,十分暧昧的样子。翌日便出了大少爷酒后强暴了你的事。当时我便有所怀疑,你放着好好的二少奶奶不做,为何要使出这桩计谋。后来你又一直与大少爷不睦,时常争吵。我联想到你对家庸少爷极其用心,便寻思你和小少爷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乌塘村起火一事,整个霍府只有我一人知道,我也是综合种种,才猜测出来的。”   素弦冷笑了一声,眸光闪过一丝阴寒,锋刃般的剐向他:“你说的没错,我是抵死都要来报这个仇的,不论是谁,都不可以成为我复仇路上的拦路虎!”   霍方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忽的抓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她蓦地一怔,他发力攥紧了她,“你感觉到了么?我这只左臂已经死了,是没用的摆设!这便是你和你哥哥的作弄,不是么?”他情绪略显激动,“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秘密全部公之于众,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会把你浸猪笼、骑木驴、点天灯,你和张晋元的下场都会别样凄惨,你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他如恶毒警示般的讲出这些话来,她只觉得心脏要被他震裂了,深长吸了口气,才缓缓道:“要开什么条件,你说吧。”   他饱含愤怒地甩开了她的手臂,只那么须臾,却又恢复了平静的表象,目光从冷冽渐渐地柔软下去,道:“我和你一样,裴素弦,我们来到这座深宅,都怀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天安排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携手合作呢?”   她一时还无法平静下来,只道:“怎样合作?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呵呵笑了一声,眼瞳里却透着不相称的阴鸷,“你或许知道,目前,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得到霍咏荷。”   素弦登时心里一揪,什么?他竟打的是咏荷的主意?这个外表俊朗,眼神冷漠的男人,掩埋的心思究竟能深到什么程度?   “好啊,成交。”她笑起来倒有几分像是自嘲,但是当前,容不下她作别的选择。   她突然觉得释然,玩味地盯了他一瞬,又想起了什么,便问:“我记得上次咏荷逃婚那一回,你便有机会带了她远走高飞,你们两个还失踪了一天一夜,为什么又作罢了呢?”   霍方冷笑了一声:“姓戴的死得惨,她正伤心欲绝,又怎肯跟我?姓戴的好不容易死了,她又跟那洋医生走得那么近,我嫉妒,我不服!你帮我,只要你帮我得到她的心,从此以后,我便唯你之命是从,你敢答应么?”   “敢,我为何不敢?”素弦莞尔一笑,“你知道的,我最大的使命就报仇。为了报仇,我可以舍下一切。”拿起那名册来,道:“我在找一个家仆,他很可能是纵火凶手之一,一旦寻得此人,我便可查出当年意图杀我全家灭口的幕后指使者。”   霍方接过名册,扫了一眼道:“时隔七年,还能发现凶徒的线索,倒真是奇了。”   素弦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当前近乎毫无头绪,才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道:“这上面记录着家仆的详细信息,我仔细查过,却没有发现有人有六指的缺陷。你来霍府时日也长,是否记得有这样的六指之人呢?”   霍方想了一想,说:“六指之人确实不常见。倘若是有人派家仆所为,那么事成之后一定会被打发走,只需查查七年前有谁突然离府便可。”   素弦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霍方忽然忆起什么,道:“且随我来。”从腰里拿了一串钥匙,打开右面的三层角柜,将几摞满是灰尘的旧册抱了出来,从中找出一本线装的记录本。   “这本便是府里佣人的离府登记,几年前我特意叫人分类整理出来,以便查看。方才那本专门供人查看,很容易被涂改,而这一本,是根据原始记录誊写。”霍方解释道。   第七十三章 浮沉浪里,舵由谁掌(三)   那名册依照时序编写,很容易便查找到了七年前,五、六月份左右的离府登记。果真有一个名唤谢欢的二等小厮,在六月十六号结了工钱回乡下去了。素弦仔细查看了那条记录,那谢欢十六岁进府,二十四岁离府,三个月前刚由四等直接提到二等,应当正值受主子赏识的时候,突然辞工就显得有些奇怪。又与之前那本名册相对比,才发现谢欢的一切身份信息都被涂抹掉了,就像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似的。   素弦便问:“这人可是六指?”   霍方细一回想,道:“我记起这个人了,七年前我还尚未做到管家这个位置,谢欢也不归我管。他在前院做事,我跟他打交道不多,只知道他的发型倒是极有特点,只脑顶一蓬寸发,其余地方却剃得乌青,像在头上扣了个盘子似的,绰号便唤作‘谢盘子’。他身高体壮,面相看上去比较凶狠,听说是个爱惹事的。只是,他肯定不是六指。”   “那么,如果他就是那个纵火之人,最有可能是谁指使的呢?”素弦问道。   “这可说不定,”霍方道,“老爷、太太甚至府里其他的主子,都有这个可能。”   素弦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他们便都是我的仇人了。”   霍方却沉着道:“依我看,这事应当更为复杂。你想想看,霍家是何等的大家族,老爷在这临江城里也是德高望重的一辈,这杀人灭口的事岂是能轻易做出来的?况且,大少爷已经娶了大少奶奶,孙少爷已然被抱回了霍家,裴家的人隐居在不知名的山坳,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你们灭口,岂不是多此一举么?这种动机,你不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么?”   “可是,”素弦显得有些激动,“抢孩子的事是他们霍家干出来的,他们抢走孩子的当晚,我们家就遭了火灾,这不是太巧了么?除了霍家,我想不到第二个有嫌疑的人!”   “你且稍安勿躁。”霍方沉静地看着她,“霍家根基深厚,这案子又是无头悬案,只凭你和张晋元,根本撼动不了他们。你应当静下心来,慢慢地找出凶手。”他伸出手去,扶了扶她的肩膀:“我会帮你的。”   素弦略微缓了口气,“霍管家,你对我的恩德,我一定没齿难忘。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必定会做到。也请你信守诺言。”   霍方面色肃重,道:“这个交易,我便跟你做了。接下来的事,你若没有头绪,倒可以听我一言。”   素弦狐疑地看向他:“说来听听。”   霍方道:“既然你怀疑这个谢盘子,这里记录他的家乡在枫叶镇附近的祥庄,何不去先遣人探访一下,查查他的底细再说。”   素弦叹了口气,“时隔七年,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啊。”   霍方道:“张晋元的爪牙灵通得很,这我可是大有耳闻。他既能查出纵火凶手是个六指之人,找出这个谢盘子,想来也是小菜一碟。”   素弦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分析的话颇有条理,提起意见来也颇为中肯,似乎在处处为自己着想。可是,自己可以相信他么?他掌握了她最致命的秘密,几乎扼在自己的咽喉之上,竟还肯如此帮她,保不准将来,自己需要出卖灵魂才可偿还。   难道,他的目的,根本不仅仅限于得到咏荷,他的心里,还埋藏着更加深重、更加隐秘的秘密,难道不是吗?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在这座深宅中,一个人孤身奋战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你我相互协助,才能彼此都得圆满,不是么?”   “我信你!”她立马答道,为什么不呢,走到这一步,她连一个洁净的身子都不剩下了,一颗善良的心也几乎泯灭殆尽,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赌桌上疯狂玩命的歹徒,押上了自己全部的资本,哪怕灵魂!抵力一搏,不成功,那就万劫不复吧!   她郑重地看着他,目光里透着一丝清冷和决绝:“方礼安,从此以后,你我就是一条阵线上的。你若背叛了我,就算是死,我也会拉你垫背。”   她说出他原本的真实姓名,他却显得没有一丝惊讶。   回去的路上她走在黑漆的墙下,月亮像一点漂浮在云雾里的、半透明的蜡滴,昏昏暗暗越过头顶,照不清前路的方向。腊月里的风冷而坚硬,似是冲着骨头缝里吹的,来时她怕行动不便,就穿得有些少了,冻得牙齿几乎都在打颤。   她路过芳草园侧边半闭的月亮门,忽然被那些各式的花灯吸引,不由停住了脚步。她的呼吸不经意间放缓,望着那些莲花的、兔子的、善财童子的花灯,像偶得了一刻喘息似的,才忽然想起,今年特意重修了芳草园,除夕到元宵的半个月里,府里人都会来这里赏灯,放烟花。   这个时候还没有接通电源,只有摇曳的灯光被风吹着,忽明忽暗地投向园内,像银幕上放的电影那样不断变幻。她定睛朝那个一人来高的弥勒佛花灯看去,那双眼睛倒好像直愣地盯着自己似的,她登时吓了一跳,连忙闭住眼睛快步往回走。忽然听得有人唤道:“是谁?谁在那里?”   她吓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慌乱间就闪身朝墙后面躲了躲,又一想,这岂不是做贼心虚自乱阵脚?不由得好生懊恼。   却听一声清冷的男声道:“是我。”   那小厮走近了看,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哦,二少爷呀!这样晚了,您在这里转悠,倒真把小的惊出一身冷汗。二少爷,您还是早些回去罢。”   霍裔风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是他?素弦不禁有些着慌,难道他一直在跟踪自己?她强迫自己突突的心跳安缓下来,便从墙后走出,他正对着这个方向望着自己,黯淡月光下,他的目光显得深邃而清幽。   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心里便如同揣了面小鼓在敲。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道。   她眉眼半低着,只看向他的衣领,“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你难道不是一早便在盯着我么?”她转了身,便要往回走,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素弦,我有话想问你。”   她突然觉得很烦躁,奋力去挣脱他,却没有甩开他,却不知自己突然从哪里拾回了勇气,就挑眉看向他:“瓜田李下,自当避嫌的道理,难道二少爷不懂吗?白日里我遭爹娘冤屈,你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喝茶,根本就没抬过眼。我原想这道理,二少爷您是明白得相当透彻了。现在看来,难不成你做的只是表面文章?”   “素弦,”他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素弦,难道我们之间,就一定要装成陌路之人,才能继续在这座宅院里生活下去么?”   “你为什么不去南洋?”她忽然很是愤慨,质问的口气道:“只要你离开了这里,所有的人,就都不必纠结了,不是么?我叫你大哥劝你离开,为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来,你和我——我们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别扭扭地过活,你觉得这样很幸福,你很安心,是吗?!”   “不,”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只手仍然攥在她的手腕上,他感到她在微微地发抖,就用力攥紧了她,“素弦,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回到这里,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倒霉透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逼问自己,将自己逼向崩溃的边缘,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和危机感,排山倒海般的压了过来。   她目光苍然坠下,“你问吧,尽管问吧。”   他嘴唇嚅动了一下,沉声问道:“玉蔻——她是怎么死的?”   她心间陡然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震荡了一下,她根本不敢相信他所问出的话,恍惚间怔忡着,他忽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强迫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语气里带有一贯不容置否的态度:“你告诉我,玉蔻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她只是迟疑了一瞬,目光忽然凌厉地盯向他:“你找到证据了?那个女人的死,为什么会跟我有关?”   他目光里透出一丝隐淡的绝望,“素弦,你变了,变得我不再认识了。”   “你从来没有彻底地认清过我。”她装作释然的样子,嘴角淡然一勾,“你若是找到了证据,就把我带走好了,根本不必顾及旧情。倘若仅是怀疑,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玉蔻是你手下的狙击手射死的,她的死,是你霍副总长的责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转过身去愤然地走掉,他木然地站在原地,心里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痛感,仿佛一块脆弱的玻璃轰然碎裂,落下满地数不清的残片,他很想请求她,不要用那样地眼神看着自己,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怀疑她,哪怕仅是一丝微细的疑点,他都不愿联想到她的身上。   他僵硬地站着,突然感到苍凉和绝望劈头袭来。是的,如果他不是在粮行仓库的废墟里发现了不寻常的疑点,而她又那样巧地出现在了玉蔻的身边,他又怎么会去怀疑她呢?   他此次回来的目的,便是为了暗中调查有关玉蔻案子的线索。可他不想那样,不想在暗地里观察她,调查她,于是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她。   然而,终于问出了口,又能怎么样呢?   一阵寒风掠过,几片梅瓣纷扬在眼前飘落。拖着一个落寞的影子,他黯然转身离去。   第七十四章 浮沉浪里,舵由谁掌(四)   青苹正伏在桌上小憩,突然听见一声突兀的门响,素弦似乎是跌撞着走进来的,青苹跑过去迎她,却见她脸上是不见血色的苍白,整个人如是霜打了一样,青苹不由得一惊,搀了她的胳膊道:“你这是怎么啦?”   素弦只扬了扬手,微弱的声音问道:“他——来过吗?”   “没来过,大少爷没来过。”青苹赶忙答道。   “你回去睡吧。”素弦有气无力地脱开了她的手,眼前虚蒙蒙的有些不支,像是够一块浮木似的挨到桌子旁,方才缓缓地坐下来,垂着头不说话。青苹看着她这种样子,心想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由得心头一颤。   她只惶然沉默了须臾,如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竟倏地将那紫砂壶连同茶杯全部拂到地上,登时便摔了满地的残片,她仍是背身对着青苹,呼吸紧张而急促,她一只手臂垂在身侧,暗红的血滴从手心里,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青苹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罕有的怒气让她惊得不知所以。   这时却有人推门进来,素弦蓦地回了头,正与裔凡的目光相对,他看着她灰白的面色,红得有些浮肿的眼睛,然后目光延伸下去,是她还在淌血的手,他赶忙捧了起来为她止血,冲青苹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纱布!”   青苹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跑去。素弦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地把手抽了出来,背过身去泣声道:“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大姐那么虚弱,你还是去陪她吧!”   裔凡神情复杂,怔了一怔,才道:“素弦,你就是为了这个生气的么?为了这个,你就可以这样无端地伤害自己?”   “对,我为的就是这件事!”她愤然瞥了他一眼,“我只是个卑微的妾室,可以被无端地冤枉,没头没脑地斥责,到头来你还是要围着她转,没有人可以拿她怎么样,而我,我永远只能自己把自己锁在这里,生些无谓的闷气!”   她的心里早就乱绪交织,她致命的秘密暴露在一个并不可靠的男人面前,为了保命她不惜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来与之合作,而她曾经深爱的人,已经对她的行径产生怀疑,接近她的生活意图探查她的底细!   她只觉得自己似是被两堵不断逼近的墙夹在中间挤压,就快要支撑不过去了,她不可自控的发泄却又被裔凡撞见。她不能让他猜测自己,她只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小气的醋坛子,她推搡着他,把他当做用来发泄怨气的工具,她口口声声说恨他,可她心里真正恨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他只是默然站在原地,任由她来发泄,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说:“我知道你受过委屈,心里一定不好受。但是再不好受,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撒气。”他强硬地拿过她的手来,用纱布将她划破的掌心细细包好。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埋起头认真为自己包扎伤口,就好像在完成一件谨小慎微的任务。他系好最后一个结,她冷冷地将手收了回去,不再看他,他抬眸望向她,轻声道:“素弦,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并非三头六臂,有时也身不由己。原谅我,素弦。”   她又是一怔,不知怎的却觉得有些心虚,不敢看他深情的眼睛,只半低着头:“我想静一静。”   他眸光里流露出一抹怅惘,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早点休息,不要想得太多。”   他脚步很轻,直到听见门轻轻地被合上,她才知道他已然走了。她仍旧没有动,坐在那里沉思了好久。   翌日午间她一个人走到楼阁上,抬起钢琴的烤漆琴盖,指间竟沾上了几片灰尘。她从键盘的左边倏地滑向右边,奏起一串由高到低的音符。她弹了一首流水淙淙般安详的曲目,时间长了有些手生,忽然就觉得不再习惯,于是奏起一支激昂的圆舞曲,开始是轻盈的舞步般愉快的节奏,然后逐渐加快,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跃动到缭乱,仿若将自己也融入了音符之中,忽然却有只小手轻轻地推了推她,“二娘,这个曲子好快,家庸觉得好吵呢。”   她的双手忽的腾了空,那串音符如是空谷和弦,倏地收声然后万籁俱寂,她才从幻梦中醒来,手腕缓缓地落下,将钢琴的盖子合上,笑说:“家庸不喜欢,二娘不弹了,好不好?”   家庸努了努嘴,指着她的手上的纱布,担心地道:“二娘,你流血了。”   素弦这才发觉昨晚的伤口又开裂了,也不在意,笑道:“家庸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   “早做完啦。”家庸嬉笑着吐了吐舌头,拉起她的手,嗔道:“二娘带家庸出去玩好不好?今天外头很暖和呢。”   素弦向窗外随眼一望,天空是纯净的湛蓝,阳光也很温和,可是她并无心思外出,抚摸着他的小脑瓜,道:“下过雪结了冰,出去恐怕容易滑倒。二娘过几天再带家庸出去,好不好?”   家庸顿时好生失望,摇着她的胳膊,耍起了小赖皮:“不嘛,家庸跟爸爸打了保票,一定能把二娘请出来的。”   素弦一怔,“你是说,是爸爸叫你来的?”   “对啊,爸爸说二娘不开心,要带我们一起出去散心呢。”   素弦倏一抬头,他站在门口,眉眼间弯弯地透出融融笑意,她想拒绝他,却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又带着那样恍惚的一线迟疑,他已经大步地踏了进来,家庸开心地窜上他的怀抱,欣喜道:“爸爸,二娘答应了呢!”   她眉眼仍是半垂着,起了身道:“你今日不去洋行吗?”   他对她微眨了一下眼:“今天是难得的空闲。”   他们走在繁华的街市上,两个大人一起牵着一个欢快的孩童,那孩童活泼悦动,怎看都叫人喜欢,他两只手分别挽着爹娘,然后用力一拽,像是打秋千似的腾空了双脚,嘴里嚷着:“家庸飞起来咯!”   素弦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可真淘气。”   他笑望着孩子:“家庸难得这样开心,我们就由着他吧。”他很自然地吐出“我们”这个词来,却让她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   家庸忽然指着路边店面的牌子:“爸爸,二娘,那里是不是照相馆啊?”   裔凡便将他抱了起来,笑道:“爸爸记得家庸好久没照相了,是不是?”   家庸却忽的跳了下来,重新挽好他们的手,兴冲冲地便往里面闯,边跑边欢叫着:“走喽,拍全家福去喽!”   素弦犹豫着顿了下足,还是由孩子拉着进去了。   街角缓缓拐过来一辆黑色的德产别克汽车,坐在后座的男子始终注视着他们,黑色的墨镜下不可辨出他此时的神色,他掌间微微发力,将指间的整支香烟捻了个粉碎。   司机老寇回头问道:“大少爷,还要不要继续等小姐他们出来?”   张晋元摩挲着手指,细碎的烟草沫子缓缓从指间滤过,冷声道:“走吧。”   汽车继续向前开着,老寇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征询道:“大少爷,小姐上午传过来的话,说是要找七年前那个小厮谢盘子,我们还差人去寻吗?”   “什么盘子不盘子的。”张晋元漠然冷笑了一声,“你不是也心知肚明,什么老婆子目击证人,什么六指凶徒,全是我们编造出来诓她的。她办起事来倒还真是利落,这样快便找到了线索出来。要到偏远的乡镇上找一个失踪了七年的人,不是大海捞针是什么?凡事要讲究效率,我张晋元绝不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老寇望了一眼后视镜,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不出他凝视的方向,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从他口中讲出的一样。老寇在心里徘徊了一瞬,还是问道:“只是,若是小姐问起来找人的事,小的要怎样交代?”   张晋元不满意扬了扬头,似乎是白了他一眼:“你个榆木脑袋,就说没找见,以后随便编造个证据,像模像样点的,只管往霍家人身上引就是了。记住,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坚信,放火烧死她们全家的幕后主使,就是某个姓霍的人。”顿了一顿,又道:“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着呢,若是我这么快便查到那个谢盘子,然后叫他指证霍家人,她难免要起疑心,怀疑我们的动机了。我销毁了她那半块铜牌,费心巴力地编造证据供她破案,到了现今这个阶段,万万不能功亏一篑。还有你,说话办事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可叫她瞧出破绽。”   老寇连忙应道:“大少爷,放心吧。”又道:“听青苹姑娘说,小姐与那霍大少爷这几天来日渐情浓,只怕是他拿住女人的能耐本就高明。大少爷,我们要不要做些防范?”   张晋元蓦地阴下脸色,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却始终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老寇只觉得心脏跳得近乎紊乱,连大气都不敢再喘,只得紧绷着身体握紧了方向盘。   第七十五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一)   这晚夜色已沉,却因是将近除夕,到处都洋溢着喜气的颜色,素弦来到裔凡书房,门上留着一个细小的缝,她试探着推了门进去,他正聚精会神地拿着一张照片发呆。她想到那正是前几日带家庸一起照的,她不想凤盏见了生气,再激化了两人间的矛盾,就坚持着不要裔凡一起照相,还弄得家庸满脸疑惑。幸好裔凡笑着应了,却也没说什么。   她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去,想看看那张照片照得究竟有什么玄妙,竟引他看得那般入神,他却忽然抬起一只手来,就像是早就知道她在自己背后似的,将她的腰身轻轻地揽住,温柔贴向自己的怀里。她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你看到我了?竟然不作声。”   他抬起眉眼笑了笑:“我没看到,我是感觉到的。”他把那张相片扣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顿,说:“你说奇不奇怪,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我一想到你了,你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她似是发窘般的,目光移向一旁:“懒得跟你贫嘴。”她拿起那张照片,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既然洗出来了,为什么不给我和家庸看?真小气。”   他笑笑道:“哪里是我小气,是照相馆的师傅刚送到府上来的。方才你还在给家庸看功课呢。”   那张手掌大小的黑白照片上,她穿着一身浅墨色水纹的云锦缎面旗袍,发髻挽在脑后,怀里亲昵地搂着家庸,露出两段手腕上刻丝的细银镯子,流露出母亲般慈爱温婉的神情。这一瞬她不知被什么莫名的情愫触动,只觉得心里暖意盈盈的,如果姐姐在天上看着,她找到了家庸,带他认了自己生身的母亲,她每天悉心地照料他生活和读书,他们俨然一对真正的母子……姐姐会不会也觉得欣慰呢?   然后只在那一瞬,她突然心里剧烈地咯噔了一下,这张黑白照片上人像本就不清,这样看上去,竟是多么像姐姐抱着家庸,对,就是姐姐,仿若她活过来了一样,终于可以抱起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苦苦思念的儿子……   她的手指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照片飘飘悠悠地落在泛光的红木桌面上。   他自然看出了她神色的异常,却没什么言语,拉开抽屉将那张照片拂了进去,正要合上的时候她突然阻止了他,“别。”   裔凡眉宇间透出了几分凝重,“素弦——”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这张照片有多么像素心姐姐,多么像啊。裔凡你看,是不是?”   她拿着那张照片到他的面前,他眸光仍旧凝在她的脸上,“素弦,别纠结了。”   她眸光一直虚晃着,似乎没有聚焦点,只说:“你想不想她?她的墓在哪里,快过年了,我们带家庸给她扫墓去吧。”   他沉默了一瞬:“她没有墓。”   “为什么?”她立即怀疑地盯向他。   他怅然道:“她在哪里去世,尸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素弦当然记得霍方那晚上对她说的,他爹霍彦辰买通了龚啸天局长,伪造了三张死亡证明,说她们一家染上了时疫,为防传染,已被就地火化了。   她当即脑袋嗡的一响,滚滚恨意如是山洪般的迸发出来。   这时书房静谧地可怕,只有书柜座钟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她在沉思,他也在沉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太奇怪了,被他看在眼里定然会疑惑,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与他最初的恋情毫不相关的女人,换上一副温婉的笑意,就像是佯装着毫不在意,说:“裔凡,最近你总是忙到深夜,是又被生意上的事困扰了么?”   他随意翻/弄了一下桌上一沓账册,嗯了一声:“最近有人到钱庄大量挤兑现洋,时下又到了年根,我们跟各个商铺的钱款都在结算,便有些周转不畅。”   素弦思索片刻,说:“这确实很不寻常,你查了那人的底细了么?莫非,是有人故意要为难霍氏?”   裔凡道:“确有这个可能。秦乾益的秦老板,一下子要提三十万的现大洋,而且要在半月之内交付完成。我正想着到哪里可以周转这样一大笔钱来。按理说霍家和他们交往不深,钱庄的钱是商会出面和他们商定的,他不该与我们为难才是啊。”   临江商会实际上起到了协调各个商户的作用,将各家大小商户有序地组织起来,货物的外销和原料的买进都是由商会代为完成,随着近年的发展,临江城商会的组织体系也越来越完善。临江的钱庄又以霍氏和陶氏为大,由于霍裔凡又是本届的会长,商户们为了避免麻烦,一直都与霍氏钱庄合作。   秦乾益?素弦略一回想,倒是存有半点印象。犹记得张晋元初来临江的时候,购置店面和铺货都是这个秦老板在牵线帮他,想来这件事自然是张晋元捣的鬼了。   素弦暗自一想,他竟然这么心急,这样快就开始对霍家下手了。只是,就凭这点浅显的伎俩,他能撼动得了霍家几分?   她轻叹了口气,“裔凡,生意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你。只是,过几天娘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定然又要数落你了。”   他宽慰一笑:“放心吧,你还不相信我么?我一定会摆平这件事的。”   她淡然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不知怎的,这句话却说得极有力量。   她关照了他早点休息,便回卧房去了,见是香萼在伺候着,便问:“青苹呢?好像一整天都不曾见过她了。”   香萼回道:“青苹姐姐今日出去采买了一趟回来,情绪便有些不对劲,旁人问也不言语,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素弦知道青苹出府的时候是一定要去见张晋元的,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吩咐道:“叫青苹来见我。”   香萼应声去了,过了许久青苹才一脸恼气的样子过来,素弦见了便道:“这又是怎么了?是哪路小人敢惹你,倒说来让我听听?”   青苹用力搡了下门板,发泄怨气似的把门扣上。素弦笑道:“拿死物来撒气,这倒是个绝妙的法子。”   青苹往凳子上一坐,狠拍了一下桌子:“你少来取笑我。”   素弦无奈,只得拉了她到内室去,“说说吧,今天你不是去见张晋元了么?他没什么话要传达给我么?”   青苹白了她一眼:“谢盘子没找到,行了吧?你本就不该抱太大希望的。”脸色阴沉着,长吁了一口气出来:“今天我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少爷竟然看上了个戏子,就是前几日在府里唱戏的那个小花旦,名唤小琼仙的。听老寇说已经怀孕了,就包养在龙家巷尾一座小院里。”   素弦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恨样,知道她的心思一直在张晋元身上,当下必然是吃醋了,便安慰道:“你且不要着急,那不过是个戏子,他那样大一座宅邸都容不得她进门,还另外买了房子,想必他只是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而已。”   青苹拳头攥的几乎发出了咯吱响,啐了一口,愤然道:“一个小小的下贱戏子,也配给少爷生孩子么?你知道么,我今天亲眼瞧见她了,差一点就就动了手。你教我要学隐忍,看来现下是有效果了。”   素弦忙问:“你没有跟张晋元去闹吧?”   “我怎么敢。”青苹冷哼了一声,“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筒,接了命令便被打发走了。大少爷眼里向来看不到我。”   素弦坐下来,耐心地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在他身上,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他长相厮守地在一起,我说的对么?”见她怔忪着望了自己一眼,又肃起面容:“青苹,我还是那句话,忍一时海阔天空。他至今未娶,将来我完成了任务,你必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青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天,究竟要等到什么日子啊。”   素弦又安慰了她几句,便打发了她回去。仰面卧在榻上,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提前考虑。   张晋元是个狼子野心的人,他把自己当做棋子,安插在霍家,伺机夺取霍家的财产,天知道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而自己被他衔住把柄,如同整个咽喉都扼在他的手上,他想让她活,她便活;让她覆灭,她也绝对没有苟且偷生的余地,一切全凭那男人的喜好。   她一直在心底打算着,该是为自己提早作准备的时候了。既然老天让她知道了戏子的事情,那就是给她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及时抓住。   但是,青苹始终是张晋元的人。在这座深宅里,她还能够相信谁呢?   她想到了香萼。   翌日她私下里叫来了香萼,愁眉苦脸地将她那兄长喜爱拈花惹草的事一说,香萼顿生同情,道:“香萼能做些什么,二姨娘尽管吩咐。”   素弦肃然道:“这件事情关乎甚大,你首先要向我保证,绝对不对旁人说起,你能答应么?”   香萼立即信誓旦旦地道:“自从二姨娘发现奴婢的姐姐偷情的事,不但没有告发他们,还请求了太太将他二人打发走了,香萼便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只要是二姨娘吩咐的事,香萼一定守口如瓶,竭尽全力做好。”   素弦便对她说了自己的种种计划,香萼领会地很快,当即便答应下来。   第七十六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二)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临江城街头巷尾都洋溢着喜庆的年味,却惟独龙家巷子末尾的这家,门户终日紧闭着,不见丝毫生气,显得尤为神秘。夜色渐浓的时候,一个挽着双鸦髻的丫头穿一身藏蓝布旗袍,抱着个小包匆匆走在巷里,几个淘气的小子方才点燃了炮仗,捂着耳朵哄散开来,那丫头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便冷不丁地被那炮响吓了一跳,沉声呵斥道:“你们几个,到别处去玩!”   她声音似是没什么底气,几个小子愣了一下,便鸟雀似的蹦着跑了。   那丫鬟暗咬牙啐了一口,继续往巷尾去了,忽然有个女子从胡同口出来,拦了她道:“姑娘,向你打听个人可否?”   她似乎很回避跟生人说话似的,小声嗫喏道:“不知道。”便快步朝前走去。   那女子却不肯放弃,撵上她道:“我家奶奶要见你家小姐,事关重大,还请你带个路。”   那丫鬟神色略显紧张,借着大门上高悬的灯笼,看她也是寻常妇女装扮,只道:“姐姐不是找错人了吧?我们家没什么小姐。”   正说着话,后面又走来一位浅色驼绒大衣的女子,将头巾略微拨开一些,露出端秀清丽的面庞,对着她点头微笑了一下:“你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只因你家小姐情况危险,所以特地来帮她的。”   这女子应只二十出头年岁,素若兰芷,端庄娴雅,应是大户人家出身无疑,那丫鬟看她眉眼和善,试探着问:“夫人究竟是找谁来的?”   那位夫人从容道:“我只说一个名字,张晋元你可认识?”   丫鬟大为惊诧,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了她们进门去。   这所宅院不大,却收拾得典雅整洁,屋子也宽敞明亮,装饰得颇为考究。桌椅都是包金的酸枝木,也是价值不菲。两位客人在厅里坐了一会儿,侧屋的棉布帘子掀起,进来一位穿着雨青色斜襟大褂的妇人,腹部略有隆起,走起路来显得颇为小心。   那位夫人起身朝她走来,瞅了瞅她的肚子,试探着想摸一下,这妇人当即警觉地躲闪了一下:“你们到底找我何事?”   那夫人笑道:“你叫金萍,艺名小琼仙,我说的可对?你既是张晋元的人,应当想得到我是谁吧。”   金萍狐疑地打量了她几下,道:“我听说张少爷只有个妹妹,嫁给了霍家大少爷作妾。”   随行来的小丫鬟便道:“正是我家奶奶。”   素弦令了声:“香萼,不得无礼。”便扶了金萍到贵妃椅上去,握了她的手,饱含怜意地端详着她,金萍见她这般热情,倒有些难为情,说:“夫人今日突然找到这来,倒让妾身好生疑惑。”   素弦面露忧色,道:“可真难为你了。我前几天才知道姐姐的存在,我那兄长素来喜欢拈花惹草,我总劝他,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也该成个家了。可没想到,好不容易有姐姐你怀上我们张家的骨肉,他还是要来这偷偷摸摸的一出,让姐姐受委屈了!”说罢便不住地叹着气。   这话正是说到金萍心坎上了,她原想怀了张晋元的骨肉,便可一步登天告别唱戏的苦日子了,却没想到张晋元另买了这所宅子安置她,又叫她没事不要露面,倒叫街头巷尾的婆姨们成日里议论,说她八成是个粉头叫有钱人包了。金萍终日困在这小院里,别提有多郁闷,便将憋在肚子里的委屈倾诉了一番。   素弦耐心听她诉苦了一阵,问:“我那兄长素来以生意为大,可曾冷落了姐姐?”   金萍的丫鬟按耐不住了,插话道:“夫人,不是我翠菱多嘴,张少爷已然半月不曾来了,害得我们小姐成日以泪洗面。”   金萍赶忙丢了个眼色过去:“翠菱,不要乱说。”   素弦笑了笑道:“我自然理解我哥哥,金姐姐不要怪她。”却又忽的满面忧容,似乎欲言又止,金萍心下一紧,忙问:“夫人,可是少爷出什么事了?”   素弦又是重重一叹,“唉,他倒是太平安稳,只是姐姐你,我倒是发愁了。我们张家难得有后,我心里自然喜欢,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了也不算。”   金萍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眉尖紧紧一蹙,道:“可是因为我出身的缘故,少爷他嫌弃我了?”   素弦似乎心事重重,只半低着头不言语,一旁站着的香萼便道:“事关紧急,我家奶奶不愿伤你,有些事情就由我这丫头说吧。你也知道你出身低微,张氏一门少爷又是独子,长子血统不可玷污,少爷本就无心留下你腹中之子。只因我家奶奶一直劝阻,才留你到了现在。如今少爷决意要你堕胎,我家奶奶却有心保这孩子一命,肯不肯配合,就在你了。”   金萍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翠菱听了更是惊诧不已,扑通便跪了下来:“求夫人救救我家小姐,求夫人了!”说着便要磕头,香萼领会了素弦的眼色,连忙把她搀扶起来,说:“你家小姐还没表态呢,你这是着急什么?”   那金萍仍是发着怔,眼光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素弦见状便道:“姐姐可是不相信我么?也罢,我虽有心留住张家这唯一的血脉,看来是天不遂人愿了。”   金萍嘴角一抖,似笑非笑着,怔怔地道:“夫人费心了。只是留下了这个孩子,又能怎么样呢?他终究心里没我。”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死心眼的。”香萼道,“你先保住腹中孩子,到时候母凭子贵,张氏宗祠必定会接纳你,名分不过是次要的,安稳荣华不就不愁了?”   素弦心里却在寻思,想不到这戏子却是个重感情的,张晋元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竟也配得到一个女子的真心么?不觉暗自冷笑。   “我自有地方安顿你,让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素弦道,“我为的不是你,而是整个张家血脉的延续。他素爱在风月场里流连,你也不是不知道,对那样的男人付出真心,你该想到结果的。我答应保你周全,你只要生了孩子,条件尽管开,只要我能办到,这样还不行么?”   金萍犹豫了再三,这才微微点了下头,心里自是忐忑不已,又问:“夫人,若是少爷前来质问,妾身要如何应对?”   素弦握了她的手,宽慰道:“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会把你安置妥当,在你生子之前,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郑重地看着她,又道:“你也要对我保证一点,一定要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你能答应么?”   金萍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毕竟是我身上的一块血肉,我不疼惜他,谁疼惜他呢?夫人大可放心好了。”她说了完这一句话,抬起眉眼怯怯地去瞟素弦,却见晦暗的灯光下她面色雪白,如是忽然覆了层霜似的,这屋子炉火却一直烧得很旺,金萍就觉得很是怪异。   素弦似是从怔忡中惊醒过来,又关照道:“既然如此,这事宜早不宜迟。夜里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只打包少许细软,旁的都不要带。”   素弦与香萼从龙家巷子出来,因为是掩人耳目进行的,便沿了小巷走了一阵,素弦一路都默然不语,香萼知她思绪繁杂,也随着一起沉默。   素弦忽然问道:“香萼,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你对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儿想问的么?”   香萼讶异了一下,说:“二姨娘心思缜密,考虑的事自然是平常人考虑不到的。香萼只是真心想帮助姨娘,不会多问旁的。”   素弦点头道:“你今天在金萍面前说的几句话,倒也颇合我意。”忽然很是动容,又道:“我要郑重地感谢你,香萼。在整座宅院里,就属你最知我意,跟我也最能说开话来。以后,我就把你当我的妹妹看待,好不好?”   香萼受宠若惊,忙道:“二姨娘,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这又怎样担当得起呢。二姨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素弦笑了笑:“我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亲昵地挽了她的手来,正巧有辆黄包车经过,笑道:“今天你同我一起坐吧。”不由分说,便拉了她上来。   回到府里,裔凡刚巧从芳草园回来,碰上素弦,便揽了她的肩问:“这么晚是到哪里去了?”   素弦笑道:“龙口街那边布置了好看的花灯,我一直想去看呢。你又在忙生意的事,只好叫香萼陪我去了。”   裔凡无奈一笑:“你呀,这么晚出去,也不怕出危险?芳草园里的花灯都调试好了,过几日便都亮了,到时候满园都是流光溢彩,包你看个够。”   “大哥。”裔风忽然在背后唤道,“大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夫妻两个正亲昵谈笑,裔凡转过身来,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便问:“这么晚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素弦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便对裔凡道:“既然你们兄弟有话要谈,我就先回房去了。”说罢便要走,裔风沉着脸色走上前来,“不必,我也有事想请教大嫂,大嫂若是没事,就请一起来吧。”   素弦心里陡然一颤,那日夜里不明不白地在芳草园与他相遇,他问她是否与玉蔻之死有关,当时他不曾追问,现下却这般严肃,难道真的是寻到什么证据了么?   第七十七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三)   素弦脚步略显犹豫,香萼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望向她,似是在等她吩咐。她略微使了个眼色,香萼便会意去了。她走进书房,看到裔风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仿佛训练场里严苛的教官,细密的睫毛下他目光幽暗,似乎有一种令人怖畏的光隐隐向自己投来。裔凡却是一脸平常,见二弟绷直了身板负手站着,便拍了他的肩膀,侧过脸去,语气虽然很轻松,却背着素弦暗暗丢了个眼色给他,问道:“裔风,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素弦仍旧站在进门的地方,香萼很麻利地端了茶盏进来,将几只紫砂杯子一一添上,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昆纱桌布上便洇了一小块圆形的茶水。香萼不紧不慢地放下茶壶,便要去拿抹布擦拭,却听裔风沉声吩咐道:“香萼,你先出去,在门口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接近。”   香萼从未见过二少爷这般严峻的表情,迟疑间便将目光投向素弦,见她微点了下头,便应声出去了。   素弦看着香萼小心翼翼将门关上,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竟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如乌云滚滚般压将下来。她一直定定望着那门的方向,迟迟没有回过头去,裔凡拉起了她的手,牵着她坐到桌旁,裔风仍旧站着,说:“素弦,今天当着大哥的面,我有些话必须要问你,还望你如实回答。”   素弦不自然地望了裔凡一眼,又转过头去,“二弟,你问吧。”   “玉蔻的死,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裔风直视着素弦,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裔凡自然有些疑惑,当日在病房里,他劝二弟去留学,当时他只说怀疑张晋元,而且是别墅黄包车夫杀人的那件案子。而玉蔻之死,已然过去了将近一年。   “老二,这又是从何说起?那件案子,如何能与素弦有关?”裔凡问道。   “大哥,我只是请你来作个见证的。至于如何能与素弦有关,那就需要她亲口作出解释了。”裔风冷峻的目光仍是锁紧了素弦。   素弦早已料到他要问的是这件事,眉眼微抬,只淡淡道:“玉蔻挟持了我,可她本无意伤我,却被你们的狙击手一击致命。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二弟,你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   “不错,是过去很久了。”裔风紧盯着她的眼睛,“但是这件案子,从来就没有真正水落石出过。”他背过身去,踱了几步,缓缓说道:“玉蔻死后,我曾去她租住的旅馆查问,得知出事前那天下午,她曾接到过一封信。据小二讲,她得了那封信,显示出很兴奋的样子。我虽没找到那封信,却也有了疑问,她既然并非痛苦失落,又为何要在大半夜的,烧掉粮行的仓库泄愤呢?”   裔风顿了一顿,又道:“大哥,你也知道,粮行的仓库一向看守严密,玉蔻是如何接近的仓库,又避开看守,倒油、点火,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接着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她只是个柔弱的妇道人家,关于这一点,你从来不曾想过有什么问题么?”   裔凡没有言语,似在思考些什么,裔风又道:“我一直坚信,放火烧仓库的一定另有其人。直到不久前,我的人终于抓到那个真正的纵火犯。据他交代,他也是受人指使的。“   “哦?”素弦抬目望了裔风一眼,“他有交代,是受我指使的么?”   她一直是这般轻描淡写的神情,似乎永远都置身事外,裔风却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蹭蹭外冒,倏地拍了下桌子,“素弦,这件案子之所以会拖延这么久,是因为我始终不愿相信,玉蔻的死是你一手导致的!你知道,拿你当作嫌疑人审问,是我霍裔风最不愿意做的!但是,你为什么会那般巧合地在胡同里出现,又偏偏是你和玉蔻碰上,在遇到巡警之前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情绪激动,为什么她会突然挟持于你?”   他顿了一顿,“后来我想明白了,当时她声称要见大哥,我答应了她,她却根本就不相信我们,这是为什么?”咄咄逼视着她:“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握着的那把匕首,究竟是属于谁的?”   匕首?素弦很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是一开始便谋划好的,她模仿裔凡的字迹给玉蔻写了信,说裔凡要在半夜与她在仓库会面,然后张晋元手下的人掐在她赶到那里的时候点燃了仓库。后来玉蔻惊慌失措地逃跑了,张晋元意图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她知道裔风心思缜密,一定会对玉蔻之死产生怀疑,便极力阻止,只说要将玉蔻打晕,丢在离粮行极远的尤家胡同,然后便自有她来处理。那把匕首,正是她一早就装进手包里的。   裔风看她迟迟没有开口,便愈发显得急躁,正欲再次逼问,裔凡却突然站了起来,将他扭到墙角,怒道:“够了,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你的疏忽,你没能管好你的手下,让他们随便开了枪,玉蔻的死,难道你霍副总长不必担责么?素弦只是个受害者,我是你大哥,我不允许你这么不尊重她!”   裔风看着大哥由于愤怒而发红的眼睛,忽然冷笑了一声,“对,我也希望她只是个受害者。那个纵火犯已经偷偷地自尽了,我是一个警察,我有义务为死者昭雪,让死者明目!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是这个案子唯一仅存的见证者!难道大哥有心要包庇她么?!”   却听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别吵了。”   她话语里听不出丝毫的波澜,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地异常清晰:“玉蔻的死,确实和我有关。”   裔凡猛地一怔,回头看向素弦,与裔风僵持的手臂倏地松下,裔风愤然甩手,将大哥推开。   素弦站起身,冷冷地望着前方,空气里仿佛流动着一丝清淡的风,吹动她耳鬓的发丝微颤,轻唇微启,缓缓说道:“出事前的那一日,玉蔻姐姐已经打算离开临江了,却被娘突然叫到府上一顿责骂,还叫霍管家打了棍棒。那时裔凡还在养伤,娘对我说,若是裔凡得知了此事,一定是我透露出去的。我心下一犹豫,便没有告诉裔凡。”她看向裔凡,“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也许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   裔风却是如何都不能信服,几步跨到她面前,大声道:“还有呢,她情绪失控之前,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匕首,那把匕首到底是谁的?”   素弦只觉得如被瓢泼,浑身上下透心彻骨的凉,他定然是掌握了什么切实的证据,才会这般紧紧相逼。可她必须紧咬牙关,原是抱着镇定应对的想法,却不经意间有了那片刻的怔忡,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却下意识地抬了双眸,他目光如是锐利刀刃,直直戳到她心尖上去,却又隐含着一丝痛心与凄厉,那种感觉竟是比决绝相逼还要令人难受。她忽然不忍再看,目光苍凉地垂坠下去,唇角颤动了一下,似是要给自己勇气般的,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害她,她死了,究竟于我有几分好处?那时我跟你大哥之间一直僵持着,他胸口的刀伤,也是我亲手扎下去的。他喜欢哪个女人,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嫉妒,我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裔风愣了须臾,是啊,那个时候她爱的人是自己,即使他当着她的面,决绝地丢掉了他们的定情信物,她却仍然爱他,仍然默默地祝他幸福!   是的,她为什么非要将那个女人置于死地?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顽固的巨锁,将所有谜题的答案通通锁住,他始终被这把锁禁锢着思维,很多事情到了这里便打了死结,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他怔忪着回转不过神来,裔凡已然站在他的面前,把素弦揽到身后,沉声道:“你问够了么?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罢。玉蔻的离去,最痛心的是我。逝者已去,不要再连累其他的人了,让她安歇吧。”说罢,便带着素弦去了。   回到卧房,素弦默然坐到梳妆镜前,默默地发着呆,镜子里她眼圈有些微红,知道裔凡就站在自己身后,便半低了头。裔凡踌躇了一瞬,说:“素弦,其实老二他……”   素弦摇了摇头,仍旧回避着他的目光,说:“没事,没事的。”然后是一瞬的沉默,她略微侧了头,问他:“玉蔻姐姐的死,你还在怨我吗?”   他黯然道:“归根结底,她的死我也有责任。”顿了一顿,“总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没再言语,将耳坠和发饰一一取下,便走去内室。他知道裔风在她心里依旧留有很深的位置,却如此咄咄逼问于她,她越是表现得淡然,内心却一定还在淌血。   墙上的欧式复古挂钟指向了十点,他明白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也罢,让她静一静,也好。   她换了棉质睡袍,又回到梳妆台前,从二层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精巧的龙纹首饰匣,打开那把精致的小金锁,取出一朵朱红的小布花来。那朵布花便是玉蔻临死前,偷偷放在她大衣口袋里的。直到那次凤盏口不择言,害得家庸离家出走,她才发现了这朵小布花。   而她骤然发现,小莼的衣服上一直缝有这样的一朵布花。玉蔻究竟在暗示些什么?小莼会是玉蔻的孩子么?那么她的生父又是谁?小莼跟家庸一样的年纪,那么小莼的生父,绝不可能是裔凡啊。   她拿出那朵蓝色的小布花来,那是她自己仿照玉蔻的样子缝的,前前后后做了许多次,直到几日前香萼帮她描好了绣样,她才算做出一朵像模像样的小布花来。   手捧布花,她却心如乱麻。每每想到玉蔻,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便骤然升起。她庆幸裔风没能问出匕首的事来,玉蔻用来挟持自己的匕首,正是她拿给玉蔻的。玉蔻中弹身亡以后,她正怀着身孕,惊悸中晕了过去。再后来,玉蔻的尸体被裔凡抱走了,裔风想要找那匕首,竟然没有找到?   可是,那把匕首,究竟是谁拿去了呢?   第七十八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四)   她突然感到无比彷徨,也不敢再往下去想。一个人卧在清冷的榻上,回想起自己费尽心思深入到这座宅邸,已然一年多光景了。一步一步地探寻纵火杀人的始作俑者,然而,凭她一己之力,要想揭开尘封已七年的真相,无疑比登天还难。每当看到希望曙光的时候,总会有横亘路上的荆棘将她阻挡,冲破雾霾的决心越是强烈,付出的代价却也越大。   甚至,麻木了知觉,迷失了良心!   过年的时候照常是一派喜气,她见了裔风,依旧保持着从容的神态,就像那晚的“逼供”从来不曾发生似的。年初六这一天太太闲得无聊,就叫上凤盏和素弦一起打马吊,刚巧族里的二叔和四叔家的也都来了,素弦便让了位子出来,刚好凑成一桌。几位太太吃着瓜子、唠扯闲嗑,素弦不好拂了太太的面,便坐在一旁看着。   正巧咏荷从外面回来,经过大厅,便问候了一声,四叔家的婶娘见了笑道:“三姑娘这是上哪去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一起打马吊吧。”   咏荷浅浅一笑,说:“婶娘们乐呵吧,我就不搀和了。”眸光一眨,冲素弦使了个眼色,便穿过大厅朝内堂去了。   四婶故作认真地瞅了瞅牌面,“啧啧”了几声,笑道:“大嫂啊,三丫头过了年就二十一了吧?时间一晃还真是快呢。不是也订了亲么,什么时候办事,我们就等着喝喜酒呢。”   太太正好碰了张九筒,伸手够过牌去,笑道:“我们这做爹娘的都不急,偏偏四妹妹这样急,难不成我们咏荷堂堂千金小姐,倒还拖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喜酒马上就摆,偏就不给四妹妹喝。”   太太面上虽然是笑逐颜开的,说出来的话倒有几分厉色掺在其中,小女儿的婚事是她的一大心结,她是不喜欢旁人多问的。四婶素知这便是大嫂一贯的表现态度,只是今日趁着年节的喜兴,说话便有些不注意分寸,不由得有些懊悔,想想还是偷摸拆了个对子,放了张牌给她。   桌上众人看见四婶忽然不说话了,侃天也觉得不自在了,凤盏更是低了头去,热闹气氛便陡然降下。太太接了四婶的那张牌,自顾自高兴地叫了声“胡了!”,众人也就嘻嘻哈哈地随声附和,“咱们太太果真好手气呀!”   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素弦看她们打了几圈下来,坐得有些乏了,觉得兴味不大,便对太太道了声:“娘,我去看看家庸。”   太太接了朱翠端来的茶盏,小口抿了几下:“你去吧。”素弦便起身跟两位婶娘道了别,回身去了,太太又淡然嘱咐了一声:“你不要管得他太紧,这几日由他好好去玩。”   素弦恭顺应了,便一路走到听雨阁去,偌大的一间暖阁里显得极为静谧,半透明的青纱暖帐下布置着一张矮脚几,上面摆着梨花旧木的围棋盘,一边是裔风盘腿端坐,另一边家庸撑着小脑袋,眉毛蹙起来愈发浓黑了,似是在苦思冥想,小脸上的认真劲儿叫人不由得发笑。素弦隔着窗口注视了一刻,又转身下了楼。   东西院的几个丫鬟围正坐在廊子里说笑,见了大少爷的姨娘便纷纷行礼,素弦微微应了一声,便快步走过去了,心里却在想着大过年的光景,自己竟无人可说体己话,裔凡也一早便出门去了,忽然觉得好生无趣。   她有心事萦怀,一直半低着头走着,余光里烟灰长衫的下摆一扬一扬地飘了过来,霍方走路时步子不大,每一步都稳而有力。   “二姨娘,晚上宴请龚局长一家,大少爷现下不在,烦请您去厨房看一下菜色。”霍方微一颔首。   他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有话要对她讲,素弦犹豫了片刻,还是与他一道去了。   厨子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素弦随意巡视了一番,略略关照了几句,便随霍方一道进了厨院旁的小仓库。   这里堆放着各类箱子,只有过道上窄小的下脚处,顶梁上悬着一盏旧式灯泡,光线有些晦暗。   霍方拨动门栓,将门从里面反锁住,便急切地道:“二姨娘,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小的才把您请到这里来的。”   素弦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咏荷的事。”霍方神色略显凝重,“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库房里,我对你说过的,咏荷一直和那个洋医生文森特走得很近。”   “你大可不必担心。”素弦道,“我知道咏荷在你心里占有很大位置。自从戴先生去世以后,她告诉我她的心也一起死了。她虽然与文森特交好,应当也是一般朋友的交情。”   霍方道:“关键问题便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只是一般朋友,她为何会时常跟他见面,而且神秘兮兮的样子?二姨娘不要忘了,之前姓戴的干的是对抗督军,对抗政府的事。”   素弦心里泛起一丝轻蔑,仍是面无表情,说:“你又跟踪她了?”   霍方道:“我只是担心咏荷再次走上险路。”   素弦“哦”了一声,“你可探明情况了么?”   霍方显出颓然的样子,“他们行事隐蔽,咏荷一去医馆,那洋人便闭门不看病了。”   素弦略一思忖,道:“看样子这事并非小可啊。”   “谁说不是呢。“霍方面露焦容,“二姨娘答应过要帮衬霍方,可否替我探探她的口风?”   素弦知道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既然私下里有过应承,也只得点了头,道:“霍管家帮我妥善安置了金萍,我还要感谢你呢。这件事对我不难,我又怎会不帮你呢?况且,咏荷的安危,也是我记挂的。”   霍方忙道:“金萍和她的丫鬟我已经安置好了,那里有人看着,保证是张晋元想不到的地方,姨娘尽管放宽心。”   素弦眸光一转:“霍管家不打算告诉我具体位置么?”   霍方呵呵笑了一声,说:“二姨娘,你我还处在相互考验的阶段,不是么?你和张晋元在一起的年头也不短了,你尚且不信任他,还要拿住他的女人和孩子以求稳妥。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也要经过一段磨合期呢?”   素弦微微哼了一声,“霍管家果真是个谨慎的人,看来,我要向你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霍方拱了拱手,“哪里哪里,二姨娘聪慧娴雅,又善洞察人心,霍方自然万不能及。”   “好了,不必客套这些了。”素弦心里已不耐烦,道:“我现在便去西苑,跟三小姐说说知心话。”   为掩人耳目,她先行一步从仓房里出来,暗里却为自己捏了把汗,心想,霍方这人,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跟他合作,难不成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她查看了厨房一圈,并未发现有人盯梢,便去了西苑,咏荷正在大书桌前埋头习字,素弦笑着冲金桔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声张,暗暗凑上前去,只见她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着娟秀小楷,她才隐约看到“青年组织”四个字,咏荷就发现她了,抚着胸口说:“哎呀,素弦,幸好是你。”   素弦坐到桌旁,笑道:“你呀你,大过年的,搞什么秘密活动呢?被我见到,倒还心虚了。”   咏荷拉开抽屉把那沓信纸放进去,腼腆道:“没什么,写些家常信。”她这样的神情倒让素弦有些意外,这时金桔端上一盘嵌了果仁的梅子糕来,咏荷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我和嫂子有话要说。”   素弦似乎并未在意她的严肃神情,拈起一小块糕点来,放到鼻前轻轻一闻,笑道:“这是龙口街的老字号‘桂香铺’做的,我说的可对?人说龙口街三大名小吃,其中的山楂果子冻和这个梅子糕,都是我平素最爱吃的。”   咏荷只“嗯”了一声,素弦倒显得饶有兴致,调侃的意味道:“咦,难不成你一早出门去,便是为了这个东西?在学堂的时候,我就记得你喜欢这些小零食,还宣称要尝遍临江的大街小巷呢。”   平日里她两个素来亲昵,素弦调笑了咏荷,咏荷必定要回敬过去,她又是男子脾性多些,总要咯吱地让素弦讨饶才算完,今天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素弦便问:“今天是怎么了,遇到什么棘手事了么?”   咏荷神色焦急,道:“素弦,我确实遇到了极其麻烦的事,而且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素弦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咏荷犹豫着,似乎不知该怎样开口,素弦便握了她的手,郑重道:“咏荷,难道你不放心我吗?相信我,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咏荷连忙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素弦。”嗫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只是,这件事情跟大哥有关,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可不可以劝劝他,让他帮我一个忙?”   素弦略一思忖,想起上次到波月庵上香时,她曾对自己说过,要将戴从嘉的事业继续下去,她当下这般谨慎,定然是和革命分子的事的有关。她自己既然不敢对裔凡开口,想必便更加隐秘和重要。   第七十九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五)   咏荷见素弦略点了头,便将困扰自己多日的麻烦一五一十地对她将来,听着听着素弦面色越发紧了,噙起眉,道:“你竟还与上海的人保持联系?咏荷啊,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彻底安分下来?”   咏荷见她话语严肃,自己也隐露为难,只得诚恳表态道:“素弦,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青年促进会的成员,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有了难处,我不可能坐视不管。现下爹娘看我看得又紧,眼看着我又要出嫁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他们,只想趁着这仅剩的光景,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这样都不行么?”   她这番言语带着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素弦看在眼里也是于心不忍,便道:“这话你只在我面前说的通,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意。只是到了你大哥那里,我实在没有万分的把握,只能试上一试。”   咏荷仿佛看到了希望苗头,脸上方才绽了几许笑意:“素弦,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素弦想起先前与霍方的对话,又道:“我且再问一句,这些日子你只顾和那洋大夫联系紧密,可曾发觉有什么异常情况?”   咏荷情绪大涨,唇畔笑意吟吟,若无其事地道:“我霍三小姐行事向来谨慎,应当没什么人发现。”   素弦微微一笑,便转头去拿梅子糕,脸色却又沉了下来,心想这咏荷口口声声说自己谨慎,却连霍方每次跟在身后都不曾察觉,如此下去必定要引出祸端,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   素弦知道霍方一定焦心等待自己的消息,却不愿马上见到他,便在西苑一直耗到了下午,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直到咏荷倦极睡去,才从西苑出来。   方才过了曲桥,老远就可望见霍方一个人背身站在廊下,像是在自己必经之路等着似的,素弦心想避是避不开了,脚步犹豫间放得很缓,忽一扬头,只见裔凡一袭纯黑大衣,风尘仆仆地从外面,便摆了一副亲昵笑容迎上前去,裔凡望见了素弦眼色一亮,两人亲热地说了几句,便并肩往东院去。裔凡看见霍方,便停了步,问道:“晚间宴请龚局长,准备得怎样了?”   霍方沉稳答道:“一切如常,请大少爷视察。”   裔凡道:“不必了,我今日手头事情还多,这些事便全权交予你了。”   素弦唇畔含笑,望了霍方一眼,道:“是啊,霍管家办事,一直都很妥帖。”那眸光里却隐含一丝深意,似是在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   霍方虽然急切想知道咏荷的事,也只得颔首道:“是,小的知道了。”   二人回到卧房,素弦接过裔凡的大衣挂到架上,笑问道:“你去了这么久,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裔凡饮了一大口茶,道:“我是去见你哥哥了。”见她明显讶然,又道:“对不起,素弦,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正在斟茶的青苹当即抬眸看了素弦一眼。素弦急于知道原委,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当下屋里无人,便问:“裔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前几日钱庄周转困难,急需大量的现洋,难道我哥他借了钱给你?”   裔凡略一点头,“是,你猜得没错。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张兄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筹二十万大洋出来。他既然主动提出,我又正好急需,这笔钱正好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素弦一惊,二十万大洋?张晋元既然暗中指使秦老板突然大量提取现洋,到头来却又拿钱帮助霍家周转,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不解,便问:“我哥他,提出什么条件了么?”   裔凡轻描淡写地道:“我将煤矿股份的百分之十,拿给他作了抵押。”   素弦清楚记得张晋元说过,玉粱山煤矿由霍张两家合资,霍家占百分之四十五,张晋元占了百分之二十,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五隶属临江商会名下,由各零散商户集资。如今张晋元的股权占到了百分之三十,已然与霍家相差不多,原来他真正的意图,竟是在打煤矿的主意。   她心想张晋元此举不够光明磊落也就罢了,这么快便显露了自己的野心,裔凡却又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么?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裔凡看她没有说话,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此举太过草率?”   素弦背过身去,仍是锁眉思忖着,觉得有必要探一探他的想法,便道:“这些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只是,你就不觉得我哥这是在趁人之危么?他这么做,连我都觉得过分了。”   裔凡笑了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温和道:“素弦,这就是生意场,人人都必须以利益为重。明摆着要冒很大风险的事,自然需有代价相抵,这是很正常的。哪怕晋元兄与我是亲戚关系,若他想做顺水人情,我也是不能同意的。”   素弦觉得担心,又问道:“那二十万大洋,还款期限是多少?你打算怎么筹?”   裔凡道:“合同上标注的还款期限是三个月。我想好了,三个月之内,正好有一大笔货款可以回收,还款应该不成问题。”   素弦面上愁云未散,只道:“你有把握就好。”忽的想起什么,又认真地道:“裔凡,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裔凡看她这般慎重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说:“你和我之间还讲求不求么?除了星星月亮我摘不下来,其他的随你提。”   素弦并无心与他玩笑,有意压低声音,道:“是咏荷的事。”   裔凡微微一怔,提起咏荷,很容易联想到严肃敏感之事,便道:“小妹她,最近还在和过去那些‘朋友’联系么?真不像话,我要去找她。”说罢便提脚欲出门,素弦赶忙拦住他,“裔凡,你先听我说好不好?青年促进会的人已在上海成立了据点,急需大量的盘尼西林,咏荷请文森特帮忙搞到了一些,可是这种药物管制森严,她没法送到他们手上,走投无路了,这才叫我来求你的。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找她,我可怎么跟她交代。”   裔凡眉毛紧皱着,想了一下,说:“这事可非同小可啊。”   “话已带到,该怎样决定是你的事。”素弦不再阻拦他。   裔凡缓缓地回过身来:“素弦,你怎么想?”   素弦平静道:“霍氏跟上海那边业务往来密切,几乎每月都有货物运出运回,躲过盘查捎带几盒盘尼西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略微一顿,又道:“只是,咏荷年纪还小,眼下时局又那样紧张,我也不希望她再搅合进去。”   裔凡神色凝重,道:“这也是我心中所想。”   素弦肃然道:“裔凡,总之,你是她的大哥,不管你怎样决定,都是为了她着想,不是么?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裔凡望着她坚定的神情,不觉有股暖流涌上心间,揽了她到怀里,感慨道:“素弦,有你在我身边,此生夫复何求啊。”   这时砰地一响,门突然被推开了,方才谈的是敏感话题,二人都有些惊诧无措,却见家庸举着个红艳欲滴的糖葫芦,不怀好意地眨眨眼,嬉笑道:“我说爸爸和二娘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在房里说‘悄悄话’呢。”   素弦有些难为情,蹲下身去拿手帕擦他嘴角的糖浆,装作生气的样子,训道:“你这个小东西,跑到哪里玩去了,又贪吃!”   家庸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下午二叔带我逛庙会去了呢。我想二娘陪我去,可是找不到,爸爸也不在。”   裔凡也凑近了来,慈爱道:“爸爸这不是回来了么,家庸想玩什么,爸爸带你去。”   家庸把脸一扬,小嘴一撅,“我还有半盘围棋没下完呢,我一定要赢过二叔!”说罢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素弦心里仍旧突突跳着,赶忙又追上了他,严肃问道:“家庸,告诉二娘,方才屋外还有其他人么?”   家庸茫然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冲裔凡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二叔说有话跟爸爸说呢!”又匆匆跑了过去,拽着裔凡的手,嗔道:“爸爸跟我一起去听雨阁嘛。”   裔凡无奈,只得随儿子去了,见素弦望着自己,眸光里含有疑虑,便宽慰道:“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她心事重重地愣在原地。自从裔风当着他大哥的面逼问了自己,她便觉得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俨然一颗埋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她无论风吹草动都要警觉一番。他兄弟两个又有话要谈,难不成又与玉蔻的案子有关?她明白自己不是在草木皆兵,至少,她认为提防霍裔风这个心思细密的男人,自己并不是小题大做。一旦霍裔风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亮出来指证自己,裔凡还会站在自己这边么?想到这里,心里便不由得一坠。   第八十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一)   晚上霍府在正厅摆下盛宴,宴请龚局长及其夫人,席间觥筹交错,一切如常,素弦有意观察裔凡的举动,见他谈笑风声,应对自如,一颗悬着的心才略微有所放下。   宴席结束后素弦和青苹先回房去,余光里看见裔风后脚也跟了出来,她感觉到他走在自己身后,心里有点不自在,不知怎的便越走越快。穿过花厅的大理石拱门,整条长廊上覆盖着半透明的玻璃顶棚,她穿的是细跟鞋,走在青砖地面上便有了细微的回声,倒像真的有人跟着似的。忽听有人在背后低着嗓子唤道:“二姨娘。”   素弦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却是霍方,便下意识地朝他身后张望过去,霍方觉得奇怪,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走廊里空荡荡的,素弦问道:“你看到二少爷去哪儿了么?”   霍方道:“二少爷自然回他院子了啊。”见她神色不对,又道:“二姨娘今日脸色不佳,难道是身体不适?”   素弦并未答话,吩咐一旁的青苹道:“你先去吧。”又道:“这里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说话的地方,我希望霍管家今后要倍加小心。我并不想让闲人拾去话柄,明白么?”   霍方淡然一笑,“二姨娘,我霍方办事向来妥帖,这不是您的原话么?小的等了大半日,只想知道二姨娘应承我的事,究竟打听得怎么样了?”   素弦心底并不愿让他搅进咏荷的事,却又不得不对他有所交代,略一思忖,轻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两句话便可说清。你且放宽心便好,咏荷和文森特交流甚密,是为了治好你的手臂。”   霍方明显一诧,“什么,我的手臂?”   素弦面上一抹忧容,道:“她只知道你这手臂是因为她而受伤的,如今竟几乎废掉,她心思单纯,自然过意不去,便时常去找文森特,看看有没有有效的西洋疗法,可以让你的手臂重新活动自如。”   霍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二姨娘当我是三岁小儿么?三小姐既然关心我的手,为何不亲自来与我说,倒搞的那般神秘?”   素弦面不改色,道:“我素闻霍管家拳脚功夫高明,以一当十都绰绰有余,难道你就不想让自己尽快利索起来么?”信步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实话告诉你吧,咏荷的事事关重大,我不可能轻易透露给我并不不信任的人。你我正处在相互考验阶段,这难道不是你说过的么?什么时候霍管家想通了,打算把金萍的藏身地点告诉我,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霍方脸上登时显露了狠劲,不免有些激动:“你竟也要与我讨价还价?好,这可是你说的,咱们既然无法相互信任,还谈什么合作!不如就此终止吧!”   素弦嘴角一勾,淡然道:“霍管家不要着急嘛。我对霍管家处事的谨慎态度,倒是十分欣赏。若少了霍管家这个帮手,岂不是一大损失?你放心好了,你手臂的伤是我造成的,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治好,如此还不行么?”   霍方眼珠一转,咬起牙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的,“波月庵!金萍的藏身地点,就在波月庵!”   素弦笑了起来,“这样不就对了?看来霍管家也是个情痴啊,三小姐有你这般情深意重的男子惦念,我也就放心了。”   “省了这些废话吧。”霍方脸色阴沉得可怕,“咏荷究竟在忙些什么?”   素弦嘴唇嚅动了一下,正欲说话,后方突然有人高声调侃道:“哟,这不是素弦妹妹和霍管家么?”   正是凤盏带了桃丹信步款款地过来,眼神里闪烁着十足的调笑意味,似是打算看一场好戏:“方才桃丹说换一条路,也好散散心、消消食,这不,就遇上你们二位了。我说这时候也不早了,您二位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素弦微一颔首,从容道:“大姐这般说来,到让妹妹有些云里雾里了。这光天化日的,难道大姐还要说妹妹有伤风化么?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也不看她的脸色,便扬长而去。   凤盏瞪视着她的背影,暗自咬牙,恨不得啐上一口才算解气,忽然意识到霍方站在身旁,粉面上立时显露威严出来,打量了霍方几眼,“霍管家就没什么要解释的么?”   霍方面无表情地道:“小的与二姨娘并无瓜葛,大少奶奶多虑了。”   凤盏四望无人,走近了他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眼角却掩不住地溢出笑来:“你倒是敢!”便若无其事地去了。   素弦回了房里,青苹正在斟茶,开玩笑道:“看不出来,你最近和那个小白脸霍管家,倒走得很近嘛。”见她凝眉似在思索,便凑上前去,“小姐,少爷还总叫你提防霍方,现下倒觉得他成了你的亲信似的,这叫我到了少爷面前,可怎么说得通。”   素弦并不想让张晋元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便道:“他虽有意讨好于我,但我已看出他并不可靠,仍在观望。你只照实了说便好。”想起金萍也消失了七八天了,不知道张晋元得知后作何反应,便问:“这几天,你去见他了么?”   青苹道:“前天采买的时候,顺道见了一次。”   “他没什么别的吩咐?”   青苹自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摇头道:“没有。”   素弦舒了口气,转念一想,凭她对张晋元的了解,这个男人的心思从来不可捉摸,哪怕真的发现了金萍失踪,从而怀疑到自己,也不会如此之快便打草惊蛇,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啊。   过了几日,正赶上晴暖气候,大樟树下的小石桌上,素弦正在教家庸背诗,青苹忽然急匆匆地跑进院来,满面都是紧张的神色,素弦关照了香萼几句,便和青苹进了屋。方一关门,青苹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好了!老寇刚过来说,少爷他,被警局的人带走了,玉器行也被查封了!”   素弦大惊失色,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就今儿个上午,那个尉迟队长亲自来抓的人,说是玉器行出了问题,提少爷过去有话要问。”   素弦一想,事情有些蹊跷,若仅仅玉器行出了问题,便将张晋元带走问话,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么?霍裔风虽然早就盯上了张晋元,却苦于没有证据,可是他前日才去了省里,抓走张晋元,这又是谁的意思?   青苹早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她不言语了,忙催道:“小姐,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素弦心想霍裔风一定不肯轻易放过张晋元,好不容易张晋元进了警局,若等到裔风回来,顺藤摸瓜追查下去,难免要牵涉到自己身上。所以,张晋元她是不能不捞的,当下和裔风之间关系已然不妙,想到前几日席间和局长太太聊过天,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倒不如去求求她。便匆匆换了衣服,拿了手包,又问:“老寇还在么?”   “老寇的车就在胡同口等着呢!”   素弦微一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方才走到院门,素弦一想自己此举甚为冒险,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忽又停了下来,见香萼面色紧张地等候吩咐,便关照她道:“若是大少爷回来,只说我去了警局。旁人问起,不必细说。”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汽车发动了,老寇见素弦蹙紧了眉,一直没有发话,便问:“小姐,我们先去哪里?”   素弦思量了片刻,“先去龚局长家吧。”   青苹不解,“小姐,我们不该先去玉器行取些贵重礼品么?”   老寇道:“青苹姑娘,小姐自有打算,咱们照做便可。”   素弦又问:“他们抓走少爷,可出示了逮捕令么?”   老寇道:“那位尉迟队长说了,说是逮捕令尚未签发,但也是迟早的事。大少爷便问自己究竟犯了何事,那长官只道:‘龚局长要请你去警局问话’。便没说旁的了。小的寻思霍副总长与小姐总有些亲戚关系,立马欲前来通报,却不想自己也被盘问了一番,却尽是些姓名年龄之类的琐事,这才耽搁了些时候。”   素弦松了口气,“如此倒还好办些。”   汽车方才驶上凤凰主街,素弦却又改了主意,吩咐道:“还是直接去警察局吧。”心里想着,自己和局长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冒然前去求她放人实在太过莽撞,霍裔风既然尚在外地,自己倒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先行去请龚局长放人。   到了警局,因和尉迟队长是旧相识,素弦便指名要见他。尉迟铉见了她倒也不惊讶,便请进了办公室。素弦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道:“我哥哥做生意一向守法,不知因何罪名,竟劳烦尉迟队长亲自抓人?”   尉迟铉请她入了座,恭敬道:“这件事情,三两句也说不清楚,还请太太稍安勿躁。”   素弦无心在他这里耽搁,便道:“也罢,烦请尉迟队长带我去见龚局长吧。”   尉迟铉面露犹豫,“太太,局长他日理万机,现下恐怕不方便吧。”   素弦便起了身,“也罢,既然尉迟队长不肯帮忙,我只有自己去了。”   尉迟铉连忙唤道:“夫人且慢。”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警员:“你们几个,到门口守着,不许旁人进来。”   素弦一看这架势,发觉情况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面露狐疑之色:“尉迟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莫急。”尉迟铉道,“眼下霍副总长不在临江,夫人要想尽快救张先生出去,就请听小的一言。”   素弦有些糊涂了,“你是要帮我救张晋元?你是霍副总长的手下,为什么要帮着张晋元呢?”   尉迟铉神情复杂,道:“夫人,此事一言难尽,总之,张先生于我有恩,这次他若不能全身而退,将来若要翻身,想必就难上加难。”   素弦眼光倏地变得漠然冷淡,“你说吧。”   尉迟铉警觉地环视了四周,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第八十一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二)   “什么,这竟是龚局长的主意?”素弦陡生疑云,“他又为什么要与张氏为难?”   “确是如此。”尉迟铉面容庄肃,“人人皆知,龚局长是有名的‘古董痴’,看上了你们张记玉器行的几样宝贝,欲强行取得,这才弄出个怀疑你们的货品来路不正的由头。”顿了一顿,“副总长怀疑张晋元和别墅管家被杀的案子有关,一直苦苦寻找证据,只可惜不能亲自审问张晋元,龚局长便是借此机会,抓住他急于脱身的心理,想好好捞一笔。”看到素弦面带疑虑,似是有话不吐不快,又严肃道:“太太,事不宜迟,您还是赶快回去准备东西吧,如若霍副总长归来,再要带走张先生,恐怕可就难了。”   素弦自然疑虑重重,这尉迟铉可算得上霍裔风最贴身的亲信,竟然不惜将龚局长的用心透露给自己,以求帮助张晋元脱身。这个张晋元,触角究竟已经深入到了什么程度?她不禁感到惶恐和后怕,自己将要面对的这个敌人,真的强大到无所不能,深不见底么?   她想来还是眼前要紧,便微一颔首:“尉迟队长,还是烦请您直接带我去见龚局长吧。我已想好对策,你大可放心。”   尉迟铉面露异色,还是道:“好吧。”便唤了个警员进来,“带张小姐去见局长。”   龚啸天的办公室在警局大楼的二层,那警员请示道:“龚局长,这位便是张先生的妹妹——张素弦小姐。”   龚啸天正卧在长椅上看报,闻声便抬起头,只见一位白衣胜雪的美貌女子款款进来,如纯色百合般气度超然,发型虽不是时髦的烫发,却显得别样温婉别致。他平生也见过不少女子,这样气质娴雅的女子却是少见,当即便起了兴致,放下报纸,一副和蔼的面色,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霍府晚宴上见过的,夫人便是霍大少爷的二太太,我说的可对?”   素弦微笑着略一行礼:“龚局长客气了。”   龚啸天咧开嘴笑道:“再客气也不为过啊。”唤下属倒了上好的茶叶来,二人在沙发上一坐,便问:“夫人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张晋元张先生之事?”   素弦只听说此人觊觎霍家家传之宝,想不到竟也是好色之徒,眼光有意无意地瞟过来,总觉得万分厌恶,无奈还是忍了,满面愁容便欲跪下:“人人都说龚局长办案公正,我哥哥是冤枉的,还请龚局长给我们平民百姓做主啊!”   龚啸天赶忙扶了她,佯装了一副严肃样,道:“夫人,张先生的玉器店被人举报商品来路不明,我们正在调查,夫人且不要着急。”   素弦泣声诉道:“先前我们家在宁康也做的这个生意,税款是从来不差的,玉器来源也干净,想必是有人故意泼脏水了。局长大人,这玉器行的生意不比一般的卖米卖粮,耽搁一天便有大笔损失,小女子斗胆,烦请局长大人开个恩,如何?”   龚啸天笑容挂在脸上便如面具一般,呵呵一笑:“这冤不冤枉,一调查便知。我手下的霍副总长是你的小叔子,他办事一向细致严密,太太不妨再等几天,等霍裔风从省里回来,一切便清楚了。”   素弦知他提起裔风,便是有意拿此事威胁,便道:“万万不可,我那小叔子与我兄长先前结怨,我哥哥若因此事栽了跟头,落到霍副总长手里,恐怕……唉!”说罢,似是红了眼圈,“局长大人,不知哥哥店里有什么东西您能看得上眼,不如我就做主,拿来孝敬局长大人了。”   龚啸天眉目一转,“太太这可是摆明了在贿赂我啊。”   “不敢不敢,”素弦忙道,“只是一些不起眼的物件,我会派人送至府上,若是龚局长看得上眼,那便是我和哥哥莫大的福分了。”顿了一顿,“对了,龚局长可知道一件前唐皇宫里传下来的宝贝,名唤‘宫盏夜明珠’的?”   龚啸天一愣,“夫人竟也听说过这件东西?”   素弦笑道:“这倒巧了,我不仅听说过,而且知道此物现在何处呢。”   龚啸天心里一咯噔,上次围困霍府,霍彦辰叫裔风拿了一颗夜明珠送来,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妾室,竟然也知道此事,又怕她故弄玄虚,便道:“哦?我倒是愿闻其详。”   素弦心想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便道:“我原听说这宝物是人间难得的奇珍,自明朝覆灭以后,便几经辗转流落,后来便成为我们霍家的传家宝。这夜明珠共有四颗,其中三颗在我们霍家,这最后一颗嘛……”   “你不要再说了。”龚啸天立时打断了她的话,紧绷起面色,压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事事关重大,你想通透了,要拿此事当做筹码,与我谈条件?”   素弦面不改色:“龚局长,我既打定了主意只身见您,自然做过周详的考虑,没把握的事情,素弦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素弦并无其他要求,只求龚局长放了我哥哥,这事我吞进肚里,此后绝不再提。龚局长若是看上了玉器行哪样物件,到时候只管列上单子,我们悉数呈上便可,这岂不是双赢局面,龚局长何乐而不为呢?”   龚局长阴沉地看着她,目光说不上是恨是厉,令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她一个纤弱女子,竟然有这样大的勇气,敢把这事拿到台面上,直截了当地跟自己谈条件。他知道她并不敢将自己收受霍家贿赂之事捅出去,然而她既然知道这事的原委,想必张晋元也知道,自己当然不可随意与他为难。思来想去,还是走到办公桌前,写了张手令给她:“拿去提人吧。”   素弦赶忙收了起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龚局长的大恩大德,张家没齿难忘,今后一定常来孝敬。”   正欲转身,龚啸天却又跟了上来,沉声道:“张小姐,霍二奶奶,你拿霍家的私事来做张家的买卖,就不怕霍裔风知道了,对你不客气么?”   素弦浅淡一笑:“霍副总长势力渐强,局长大人若想制衡,我哥哥人脉广泛,又好结交朋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局长大人何不考虑考虑?”说罢,便款款而去。   龚啸天转念一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霍裔风这些年羽翼渐丰,凭借秉公办案又攒下不少口碑,依托着霍家的势力竟有赶超自己之势,几件玉器哪及得上自己仕途重要?若能与张晋元联手,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有了龚啸天亲笔写下的手令,素弦很容易将张晋元保了出来,老寇和青苹在警局门前已然等得心焦气燥,见了少爷出来便赶忙迎上前去,却见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你是怎么跟龚局长说的?”坐在车里,张晋元似乎憋了很大一股火气。   “他不过看上了店里几件玉器,想趁着霍副总长回来之前,尽快压榨你一笔罢了,我便擅自做主,应下他了。”素弦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道。   张晋元恨恨地捶了下座椅,“这个狗官,果真是老奸巨猾!我那几件古董玉器乃是镇店之宝,岂能随意就便宜了这种小人?”   老寇见他气愤难平,只得劝道:“少爷,且忍他这一时吧。龚局长也算是临江响当当的人物,我们摆平了他,也算是一桩好事。”   张晋元把头撇向窗外,不再言语。   回到玉器行,老寇忙不迭地命人撕了封条重新开张,张晋元气冲冲地上了楼,只撂下一句:“素弦,你跟我过来。”   素弦只得跟去,锁了门,见张晋元把皮包往桌上狠狠一摔,手插兜里背身站着,似是发了很大的火。素弦便道:“你是认为我冒着风险救你,是救错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张晋元倏地转过身来,目光阴狠地似要吃人:“你说,金萍是不是你藏起来的,你给我说实话!”   素弦略显怔色,想不到他才从囹圄脱困,这样快便揪起这件事兴师问罪开了,却也并不惧怕,也未打算撒谎,便直截了当地道:“对,是我干的。”   张晋元登时怒不可遏,冲过来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把她打得摔倒在沙发上,他仍不解气,冲上去狠狠揪住她旗袍的衣领,膝盖压住她的腿不能动弹,咆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你说!”   素弦早就料到他会作此反应,他野兽般的嘶吼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她坚持着毫无惧色的眼光,狠狠地咬住唇,似要将全部的眼泪吞下,那话语却是异常平静而安然,“我没有背叛你,我只是在为自己找一条退路。自从上次你强占了我以后,我便一直在想,我的全部把柄都捏在你的手里,我没有为自己说半个不字的余地。可我也是个人,我甘愿被你控制,可是也需要自保,我只是迫于无奈,才出此险招。”   张晋元已然失去了理智,愤然将她提起,却又狠狠一摔,将她丢在沙发上,手指着她诅咒般的骂道:“贱人!你这个贱人!”忽而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拿住金萍母子,就是拿住我的把柄了么?天真!你简直太天真了!你信不信,我一个命令下去,金萍母子绝对活不过今晚,在我眼里,他们根本一钱不值!你想反客为主,做梦!”   素弦不知道他说的有几分可信,然而凭着他的冷血心肠,坐到这一点却并非不可能,她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硬撑着从软垫上站起来,却晃晃悠悠地踉跄着:“我这般对你,难道你就一点不念着我的好?实话对你说吧,你以为你灭了周大头的口,别墅的案子就能死无对证了,其实霍裔风早就查到了蛛丝马迹,早就怀疑到你的身上,当然我也逃不脱嫌疑!他早就当着裔凡的面逼问过我,只因我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他拿不到确凿的证据,你才可安枕无忧。龚啸天只不过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你拿古董喂饱了他,有他罩着,才能和霍裔风抗衡,你明不明白?”   张晋元似是被她一席话镇住,怔怔地似乎回不过神来,却听楼道里传来一阵嘈杂却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小伙计慌忙阻拦道:“对不起,霍副总长,您现在不能进去!”   第八十二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三)   想不到他竟跟来地如此之快,素弦略略缓了口气,匆忙理了理鬓旁凌乱的发丝,便已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似乎不容人半点犹豫,有人在外喝道:“快开门!霍副总长来了。”   张晋元与素弦互一对视,虽暗骂倒霉,也只得开了门,一脸阴沉的霍裔风跨进来,一眼便看到素弦脸庞尚清晰的红色指印,强压了心头一股怒火,沉声道:“对不起,张先生,你还得跟我回警局一趟。”   张晋元只觉得这阵势难以招架,忙道:“我可是拿了局长大人的手令的,不过是一场误会,已然解释清楚了,不知霍副总长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霍裔风负手一声冷笑:“张兄的案子缺乏调查,结案匆忙,不合常理,我不过也是照章办事。闲话少说,还是请张先生走一趟吧。”略使了个眼色,几名警员上前便要押走张晋元,却听一声:“且慢。”   素弦镇定着走上前去:“霍总长,先前有人举报张记少缴了去年的税款,不管数目多少,我们已然按双倍补齐了,连印花税也一并预缴。龚局长的手令上写得很清楚。”便从包里拿了手令出来,“请总长大人细看,再做决断不迟。”   霍裔风拿过那张盖有鲜红印鉴的纸,只是略扫一眼,便丢给旁人,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且问你,这手令你们是如何拿到的?”   “是我。”素弦平静地看着他,“是我找到警局说明了原委,龚局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便签了这手令放人。总长,我哥只是少交了税,民国的律法并无规定不可补交,总长您难道连民国律法也可以无视么?”走近了一步,又道:“至于其他,烦请霍总长拿到了逮捕令,再来抓人不迟。”当下并不是拂逆龚啸天的时候,霍裔风心想她的话不无道理,沉眉凝思,便挥了手,命人撤下,转身欲走,却又驻了足,道:“素弦,跟我过来。”素弦明白他有意救自己脱身,她正求之不得,虽然知道张晋元正阴狠盯着自己,还是拿起手包跟他下了楼梯。   警车发动了,霍裔风沉声问道:“你一个人去见的龚啸天,是么?”   素弦淡然道:“我急于救哥哥出来,旁的也顾不得了。”   霍裔风登时提高音量:“你这么做,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心里有数,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了么。”她坐在他的身边,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底气面对他,只得偏过头看向窗外。正月里的街头年味总是很浓,望着那些欢跳追逐的孩子,心头却被苦涩塞得满满。汽车穿过了凤凰大街,在分岔路口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素弦起初并未在意,汽车沿着并不熟悉的小街一路前开,她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转过头道:“裔风,这不是回宝石巷的路。”   他面无表情:“我们不回霍家。”   素弦慌了一下,“不回霍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枫港。”依旧是白水般温吞的话音。   素弦愈发感到不安,唤司机道:“停车,我要下车!”那司机却并无反应,她只得再次小心翼翼地问他道:“裔风,为什么要去枫港?我出来得够久了,再晚回去,娘恐怕要责骂了。”   她看着他依旧冰冷的神情,便如突然一股坠力强压住心头一般,隐隐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抓住他的胳膊,愤然道:“霍裔风,你疯了么?我不是你的犯人,你没有权利带走我!放我下去,我要回家!”   他铁了心肠,竟是丝毫不为所动:“大嫂不必慌张,只是有些话,必须问你不可。府里人多嘴杂,这也是为你考虑。”“你——”素弦惊讶地迟迟回不过神来,激动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玉蔻的死与我没有关系,我不会跟你去的,放我下车!”   霍裔风显得很不耐烦,从腰里掏了手铐出来,抓过她的一只手腕拷上,另一端锁在车窗上方的拉环上:“不必再挣扎了,你必须跟我走。”   她明白自己再挣扎也无济于事,抿着唇恨恨地盯着他,心里却似早就被绞干、抽空了似的,   自己已无路可逃,然而,比无路可逃更加令她感到恐惧的,却是独自面对这个男人。   汽车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在枫港别墅的大门前停下。司机打开车门,用钥匙打开拷在车上的那只手铐,素弦才认出他是自己曾经见过的警员小林。这个青年黝黑的面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夫人,请吧。”   霍裔风已经径直朝前走了,素弦望着这幢欧式建筑别致典雅的高大拱门,此时却仿佛一个即将吞噬自己的巨大黑洞。她站在那里,迟疑着不敢挪步,他忽然意识到了似的,转身走了过来,一言不发,攥住她的手腕,很强硬地拉着她走。   她很是绝望,想到自己即将面对怎样严酷的场景,心里突然不寒而栗,话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裔风,你听我说……”她努力想抓住最后那一星希望,“裔风,你要想清楚了,你这么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大哥知道了会怎么想……”他将她拽到自己身前很近的地方,眸光里沉淀着决绝和狠厉:“素弦,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我说过,我霍裔风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不!”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叫出来,“霍裔风,你如果君子坦荡荡,大可在这里把事情问清楚!我不是你的囚犯,我死也不跟你进去!”   “这由不得你。”他的话沉重而有力,将另一只手铐拷在她的右手上,她拼命地挣扎,手腕上已现了丝丝血痕,然而他没有丝毫罢手之意,强行将她横抱起来,带进屋里去了。几个女侍站在一旁,看到这场景万分诡异,更是吓得不知所以。   他将她抱到大厅里,将手铐铐在沙发柱上,她挣扎地太过厉害,倒在沙发上不停地喘息。渐渐缓过气来,恍恍惚惚中一袭警装的他就在不远处笔挺地站着,那情景竟分辨不出是幻是真,只是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印象,那一年她为他剪去一头青丝,她劝他从此对自己死了心,后来呢,对了,她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信念,将来有一天他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将乌黑的枪口对准自己,也好下得去手。   只是想不到,这一刻竟然来得这样快。   想到这里,于是渐渐地平静下来,她瘫倒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地摊上殷红的织纹。   直到他锃亮的靴头慢慢地映入她的眼帘,直到那陌生的仿佛从未听过的话刺入耳膜:“想清楚了吧。说,为什么要害死玉蔻。”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一句简单而无情的判决。   她慢慢抬起头来,眸光中说不清是恨是悲,觉得太过凄楚,于是僵硬地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害死玉蔻?霍总长,既然您无所不能,那便自己去查好了。从我这里,一句有用的话,您也得不到。”   说完这一句,她默然等待着他的怒火轰然爆发,良久,他却缓缓地低下身来,目光阴沉地仿佛疾风骤雨前浓重的黑云,他这样阴冷如刀地盯住了她,似是要剖开她的内心一般,片刻过后,终于沉声开口:“别这样,素弦,不要将我仅存的一丝耐心也全然耗尽。素弦,我曾经天真地认为,爱上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事情,哪怕后来你不再属于我,哪怕我必须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地唤你一声‘嫂子’,我都是如此坚决地认定,认定你就是我一生无可取代的女人。”   他顿了一顿,“直到我查出了粮行纵火案真正的幕后主导,就是张晋元无疑,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陷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你!”他扳过她的脸庞,不允许她有丝毫的迟疑:“我不会再问你玉蔻的死是否跟你有关,因为这已是不可辩白的事实!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告诉我,为什么害她,为什么一定要她死!”   她深吁了口气,鼓起最后的勇气与他对视,“你杀了我吧,我不会说的!”话音未落,他已经掏出手枪上了膛,立时便对准了她的太阳穴:“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出来,最后凝视了他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想不到,自己的复仇大业,竟然在这个时候便早早终结。可自己欠他那么多,总是要还的,不是么?她尽量强迫自己坚强一些,不要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不要难为他下不去手,然而,化在心间的眼泪是无法控制的,它不争气地从眼角缓缓滑落。   她等待了许久,四周仿佛空野旷谷般可怕的寂静,却迟迟没有等来那声最后的枪响。她轻轻地睁开眼睛,他握枪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眼神里透着无垠的凄绝,仿佛无声地刺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对不起你,裔风。”她开口道,“我不能说,我什么也不能解释。”她缓缓地抬起头,空灵的目光似是怀有无限的憧憬,“你是不是也想不到,当初美好的际遇会以今天这样的结局收场。”   “不要说了!”他喉头颤抖着,“不要再说了!”   她嘴角微微勾起,瞬时却有无比的释然:“动手吧。”   他几乎咬碎了牙关,手腕一抖,再次将枪口死死抵住她的额头,绝望得几近惨白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杀了你,我也会去死,我们一起到黄泉路上去。那个时候,你赎清了你的罪孽,也没人可以再阻扰我们,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厮守,你说,好不好?”   第八十三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四)   “你这又是何苦?”素弦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冰凉笑意,“这些日子以来,我跟裔凡还有家庸,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好。自从你从桥上丢下‘素月晴风’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陌路之人了,你又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她决意将自己的秘密永远埋葬,然而在这之前,她需要极力消除他所怀有的负罪感。   她明明是在激他,她不要他跟自己一起去死,然而他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口中甜蜜的幸福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他突然怒不可遏,将手枪狠狠地摔在墙角,双手狠命地掐住了她的脖子,那种力量足可以使她瞬间晕厥,她早就认命了,于是不再挣扎,缓缓将双目紧闭,一张曾经令他无比留恋的秀丽面庞血色渐失,可他仍然无法消解心中的怒气,所谓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哪怕他仅存着半点微薄的理智,也早就被痛恨和嫉妒冲蚀殆尽,直到有人冲上来奋力推开了他,嘶吼着将他刺醒:“副总长,不可以!”   他耷垂着双臂愣愣站着,久久无法回过神来,甚至不能意识到自己做过怎样的举动。而发丝凌乱的她摔倒在地毯上,支撑着手肘不断剧烈地咳嗽,唾液中隐现血丝。   小林生怕他再度疯狂,死死地抱住他:“总长,你会后悔的,你不可以杀掉张小姐!”   霍裔风眼神飘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这时有人推了门匆匆进来,却是尉迟铉,见到眼前的骇异场景,也不由得深吸了口气,立正行礼道:“霍副总长,龚局叫小的来传话,请您马上回去!”   霍裔风微微转头,“什么事?”   尉迟铉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端正道:“是重要的事,局长未曾言明!”   霍裔风略略正了正行装,令道:“小林,把她带到楼上房间去,严加看管。若出了状况,拿你是问。”   小林明显有一瞬犹豫,“副总长,这……不妥吧。”   霍裔风面无表情:“尉迟铉,你去!”   “是!”尉迟铉立时答道,走过去小心地搀起素弦:“夫人,对不住了。”   素弦方才缓和了一阵,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阴凉的目光盯视着他:“霍裔风,你这么做,会后悔的。”   他不再看她,转身朝外面走去,小林苦着脸不知何去何从,只得仰头朝楼梯上看去。   尉迟铉将素弦带进了卧室,继续将手铐锁上,虽然有心帮助,却是力不从心,只得微微鞠了一躬,再次道:“对不住了。”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素弦对尉迟铉仍存着零星希望,只因方才气虚,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尉迟铉也看出她的无助惶然,迟疑了片刻,将一把细小的钥匙丢在地毯上,用脚轻轻地拨到沙发底下,略略作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去。   却说霍裔风回了警局,便匆匆上了局长的办公室,时值日暮,龚啸天正准备回家,见了他很是奇怪,说:“你不是才从省里回来么?大正月的,还不赶快回去歇着。”   霍裔风微一颔首:“龚局,您不是有事要交代么?”   龚啸天笑容明显一僵,方才回过味来,笑道:“确有一件事要交代。”便将张晋元先前漏缴税款的案情简略一说,“我们是误会张先生了,他是商会大户,你不要随意与他为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中蕴有深意,旋即下楼去了。   霍裔风仔细一想,却有不对的地方,想来龚啸天并无重要之事交代,那尉迟铉不过是假传命令罢了,倏一转身,尉迟铉已然颔首立在门边,一副负荆请罪任打任骂的姿态,霍裔风登时怒火冲天,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尉迟铉眼盯着地面,沉声道:“对不起,总长大人,属下不能眼看着您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霍裔风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正欲发作却又作罢,只道:“我改天再跟你算账。”想到素弦还在别墅里关着,便匆匆下楼去了,阿辉迎面跑了过来,禀道:“副总长,您的大哥来了。”   霍裔风还未听清,便见裔凡一脸焦色从走廊那头赶来:“老二,你见过素弦了么?”   霍裔风神情黯淡,“大哥,你且先回去,我会对你有个交代的。”   霍裔凡不明就里:“我是问你,素弦在什么地方。”   霍裔风缄默了片刻,道:“她现在是嫌疑人,已经被限制了自由。”   霍裔凡登时有些激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她关起来了?”   霍裔风转念一想,瞒他也瞒不过了,便道:“她在别墅。”霍裔凡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见二弟面上罕有的冷峻和严肃,却也无心再与他周旋,便匆匆坐上汽车赶往枫港。   夜幕即将来临,几名女侍眼见大少爷火急火燎地赶来,只得支支吾吾地指向二楼东头的卧室。裔凡赶忙上了楼梯,却见一警员在门前忐忑不安的徘徊,便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林一看是霍大少爷,登时紧张地话也说不利落了:“小的……小的是奉霍副总长之命……”   霍裔凡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用力扭开了门把手,卧室里却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面向后院花园的窗户敞得很大,风卷着藕合色的纱帘呼呼地向室内刮来,这情景已然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向前紧走了几步,却发现沙发脚边的地毯上,散落着一副半开的铁手铐,上面插着一把小小的钥匙,他心头不禁一颤,难道素弦竟被裔风囚禁了起来?他来不及多想,便朝窗外看去,借着后院暗淡的灯光,似乎可看正对的泥地上有一片坑洼,想不到素弦情急之下,竟攀上这二楼的阳台,径自跳下去了!   面色大骇的霍裔凡转身便跑,霍裔风正好一脸肃然地闯进来,见了这场景立时已明白大半,正发怔的当口,大哥已经一记狠拳抡过来,幸有小林在身后支撑了他一把。   愤怒的裔凡两手抓住他的领口,吼道:“你疯了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裔风神情苍然,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只发出混沌不清的声音,一旁的小林眼看情形不妙,连忙横挡在二人中间,劝道:“都是属下的疏忽,副总长,霍大少爷,眼下还是找到张小姐要紧啊!”   霍裔凡一怔,将裔风甩开,匆匆地朝楼下跑去。   枫港别墅里自从老寇死后,霍家人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来住过了,各类侍者也遣散了大半,只留几个杂工在此看守。裔凡召集了他们前来问话,因素弦跳楼的窗口面临后院,当时并无人目睹。裔凡心焦之下去查探她摔下的泥地,因是准备开春种植各类花卉,已然提前浇了水,泥土松软,想来她摔得不重。   他沿着那排散乱的脚印朝前去探,从软地里出来是一条鹅卵石的小路,一直通往后门,极目望去,山路的尽头是夜幕苍茫下的崇山峻岭,时下又是肃杀冬日,她并不熟悉山里的路,又能往哪里去呢?   霍裔凡突然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彷徨。   “大哥,我已命人去山里搜寻了。她受了伤,想必走不远。”身后的霍裔风沉声说道。   霍裔凡登时如同狂怒的野兽,冲过来将他逼到墙角:“你想干什么,霍裔风,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裔风的眼光却出奇的平静:“大哥,你我兄弟一场,为了一个女人争执,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值得么?”   “她是我的妻子!”霍裔凡显然被彻底地激怒,“你可以冷血,可以不念旧情,可我容忍不了,我必须维护她!”   “如果她犯的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呢?你也不顾一切地维护她么?”霍裔风音量不大,却异常清晰有力,“她是没有杀玉蔻,可玉蔻就是因她而死!你就这么爱她,爱到可以不辨是非,可以颠倒黑白?如果是这样,大哥,我不得不说,我对你太失望了。”   霍裔凡攥紧了拳头:“你有证据么,拿出证据来!倘若你真有确凿的证据,你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到这偏僻地方来么?”   霍裔风神情苍然地摇了摇头:“哥,我必须提醒你,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很危险。”他看着怒视着自己的大哥,眼光锐利如星,又道:“哥,我不相信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哪怕张晋元比我们狡猾一万倍,总能赶在你我前面提前一步把证据销毁,可是又怎么样?善恶到头终有报,他必然有自食恶果的一天。我这样做,也是不愿看到素弦一步步沦陷,与张晋元殊途同归罢了。”   霍裔风看着大哥眼中燃烧的火焰黯然褪去,推开了他,遥望着天边错落交叠的灰色山廓,缓缓说道:“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害死玉蔻不可。她不是爱争风吃醋的女人。我能感觉得到,她心里藏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很想听她解释,因为我不想抹杀残存在心底的、最初那美好的印象,所以我带她来到这里。但是,法律就是法律,众生平等,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苦衷而被原谅。”   他回过身去,看向裔凡:“大哥,我总有一种预感,你不是一味不分对错地维护着她,你一定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对么?”   裔凡缄默不语,裔风又道:“大哥,为什么你要一再地包容她?我不相信你就没有一点怀疑,你心里想的什么,还是要对我这个弟弟隐瞒么?”   “够了。”霍裔凡打断了他,“停止你胡思乱想的猜测吧。我现在只想找到她,带她回家。”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道:“如果她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认你这个弟弟。”   第八十四章 红萼无言,夜雪初霁携手处(一)   却说素弦拿了尉迟铉留下的钥匙打开手铐,情急之下便自别墅二楼的窗口跳下,时值暮色凉薄,正门处仍有三两巡警看守,只得忍着脚踝的伤痛从后门逃走。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往大山深处走,将要面临怎样的危险,然而心灰意冷,却也无心在意太多,于是一个人沿着羊肠山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幕沉下的时候,她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已然精疲力竭。山谷里瑟瑟刮起了冷风,周围隐约传来呜咽呜咽的野兽低吼,她心里开始发颤,实在支撑不住了,踉跄中眼前一黑,一脚踏空,便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她发觉自己处在一个暖和的农家木屋,陈设简陋却整洁雅致,身上盖着的被子,隐约透着一股旧日兰草清新恬淡的气息,那是她记忆中童年里家的味道,感到周身暖融融的,那气味便愈发氤氲开来。她本来醒了,又贪婪地吮吸了一口,然后沉沉地闭过眼去。   朦胧中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指腹有些粗糙,掌心却散着融融不尽的暖意,她明明知道只是个梦,却贪恋着不愿醒来,直到那只手缓慢地离开了自己,在她的梦境里消散地越来越远,她忽然大叫一声:“不要,娘,不要丢下我!”   素弦忽的惊坐起来,面前是一个温雅和善的中年妇人,一身蓝灰布衣,额前饱满,面容光洁,宁然笑意如白玉观音般安详和善,“姑娘,你醒了?”   素弦茫然地点了点头,方才发觉她虽着布衣,却已剃度,忙合十行礼:“多谢师父救我。”   那尼姑和蔼一笑:“你等一下。”临窗前架着一只简易炉灶,她掀开小铝锅,盛满了一只小碗端来:“饿了吧,将就喝些米粥。”   素弦赶忙起身去接,脚踝却突然一阵紧痛,不由“哎呦”了一声,那妇人忙道:“切莫乱动,你扭到了脚。”她坐到床边来,微笑着道:“我已给你擦了酒精,伤的不重,只是要好好歇着。”   粥是糙米和芸豆混在一起煮的,又添了细碎的野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素弦经过了这大半天的折腾,已是饿得发慌,很快便喝完了。想想又问:“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昏睡多长时间了?”   那妇人眉眼和善地看着她:“现下已是后半夜了,我上山采药,见你晕倒在山坡上,便将你背了回来,这里是我山腰的临时居所。”   素弦想起自己失踪了这么久,裔风一定会到山里四下搜寻,倘若裔凡也知道了这事,真真要掀起不小风波,不由得愁上眉梢,敛眉暗暗叹了口气。   那尼姑看出她有难言之隐,道:“外面风大,你且在这里小憩一晚,你的家人若来寻你,定然会发现这木屋的。”   素弦暗自思忖,当前也别无他法,于是点了点头,又问:“师父可是在波月庵修行?敢问师父法号?”   妇人双手合十:“贫尼游行四海,既然巧遇,便是有缘,施主不必挂怀。”又道:“我看你穿着不俗,却眉间忧郁,将近深夜却只身一人倒在这荒山野岭,你的遭遇,我很愿意听听。”   素弦想到自己当前的困顿处境,竟是无人可以依靠,更无人可供自己吐露心声,听她如此一说,心头更是痛楚难当,不觉竟淌下几滴泪来:“师父,我……”   那尼姑道:“你既说不出口,那贫尼就姑且猜上一猜。我方才听你在梦里唤着‘裔凡’,应该是个男子名字,难不成,是为了一个‘情’字?”   素弦望着她慈眉善目的样子,心头不觉一暖,想了想,说:“师父,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人人都说活在世上,重要的是把握当下,可是我,却因痛苦的过往而不敢释怀,乃至无法回头。师父,您能为我指出一条明路么?”   妇人沉吟了一番,道:“在回答你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前的生活,是你想要的生活么?如果因为某种理由,你必须离开,你会留恋于此么?”   素弦越想越纠结,便道:“师父,我想不透,觉得自己已然徘徊在分岔路口,看不清前路的方向,甚至,不知道未来应该何去何从。”   那妇人从容一笑,“你失踪的这段时间,你的丈夫会来不顾危险地前来寻你,你在某个人心里,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你难道还不满足么?”   素弦仍是茫然:“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心究竟在哪里。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最终遁入空门,才是真正的解脱吧。”   尼姑淡然道:“不,你红尘未了,佛家是不会接纳你的。除非,你可以斩断与尘世的一切牵连,可那又谈何容易?就连贫尼自己,这么多年了,尘世中终究还有我放心不下的东西。想要看清自己的心,难,太难了。”   素弦见她口气虽平静,却显得略带忧伤,心下不忍,便道:“师父若是有什么心愿,倒不妨说来听听,我若力所能及,一定办到。”见她凝眉不语,又道:“师父可以信得过我。”   尼姑道:“我怎会信不过你。其实,你虽不曾说明来历,我却早已知晓积分。过去,你常和一个姑娘到波月庵上香,我说的可对?”   素弦讶然:“师父,可我从未见过你啊。”尼姑没有继续说明,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镂空的青玉佩来,郑重放在她的手心,“你我既有缘遇见,这块玉佩便相赠与你。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说罢,便离开了小屋。   窗外呼啸的风声渐起,素弦摊开手掌,这玉佩上雕着一朵白璧无暇的雪莲,匠心巧致,栩栩若生,历经时光的沉淀,显现出暗淡的纹理。她仔细回味着尼姑的话,却觉得她话中透着些古怪,就像是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似的,又暗示着一些奇怪的意思,可是她怎么也琢磨不透。   这时一阵烈风袭来,如是暴戾的猛虎急扑而来,几乎要掀倒整座屋子,她想起离开霍府时,曾叮嘱香萼告诉裔凡她的去处,她就这么消失在夜风弥漫的深山之中,他一定急疯了,哪怕要冒再大的风险,找不到自己也绝对不会收手。   她想到这里,心里倏地紧张到了极致,环视四周,只见窗舷上悬着一盏小灯笼,她顾不了许多了,便站在长条凳上取下灯笼,打开柴门,便是一阵刀割般的寒风迎面而来。外面是广袤的山野,被浓稠的夜色填满,疾风卷带着几声似有似无的呼喊,似乎是在唤着她的名字,素弦登时激动万分,向前跑了几步,脚踝的伤痛发作,不慎便跌在地上,伤处似乎更痛了,她挣扎不起来,只得放声朝山谷里喊道:“裔凡,我在这儿!”   “裔凡,是我,我在这儿!”   阴黑森凉的山道上,一个身穿长衣的高大男人打着耀眼的火把,几名巡警跟在身后,不停地扫向四周的灌木丛,突然一警员叫道:“霍大少爷,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唤!”   霍裔凡侧耳倾听,这里已接近空谷,只有几道呼啸风声不断激荡过来,那人声若隐若现,稍微捕捉到一点,却又仿佛被狂啸的风卷走了、吞没了,他只能朝着自己意识中的方向跑去,沿着曲折山道一路前行,尽头却又是一片荒然,仿佛老天也有意作弄于他,他忽然感到无比的绝望,不由得悲从中来,撕裂喉咙般的大声喊道:“素弦,你究竟在哪里——”   那声音在空谷里荡啊荡啊,素弦早已心境凄惶,倒在地上茫然无措,忽然却又听到这声音,在无垠的山野中仿佛更清晰了,她不禁喜极而泣:“裔凡,裔凡——”   等来的,却又是一阵无情的风声。   她抱着那么零星的半点希望,重新拾回了自己的坚强,于是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呼喊。她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之下,灯笼火光微弱,在茫茫夜幕中仿若沧海一粟,她没有力气继续前行,倚着树干慢慢地滑下来,似是沥干了最后一分勇气,内心的坚强已然崩塌,于是,无助的泪水接连滚落。   “素弦?”   她再次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唤她,却不敢断定是梦是真,她抬起头,手里的灯笼不知何时被风卷得不知去向,远处有一星暗淡悠长的光投了过来,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偏跛着从坡下艰难走来,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了,膝盖一弯几乎跌倒,她惊喜地几乎忘却伤痛,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挪过去:“裔凡!是你吗?”   霍裔凡猛地抬头,风中一个纤薄的身影艰难地走向自己,他大睁着眼睛愣了一瞬,连忙飞奔过来,是她,竟然真的是她!如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丢下火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她流着眼泪快要喘不过气来,“裔凡,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忽然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厉声吼道:“你疯了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如果今夜我找不到你,你会有多么危险,你想过吗?!”   她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地摇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话未说完,他已然脱下大衣严严地裹在她的身上,“我带你回家去。”   暗黑风影里,有一个人默默注视了他们一刻,然后转身而去。   第八十五章 红萼无言,夜雪初霁携手处(二)   “裔凡,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避风寒。”她冻得快要发僵的脸上,努力地漾起一丝微笑。   暗淡夜空中飘起了细密的砂糖样雪花,他把她牢牢地裹在自己臂弯里,他手上套着厚厚的獭皮手套,早就冻得没有知觉,如是一支枯木,触在她不断发抖的身体上,倒恍惚有了一点微弱感觉。他疲乏不堪,呼出的气几乎要凝结成冰。她默默地望着漆黑前路,忽然萌生了一种奇异的渴望,渴望这世界上最后一缕温暖,可以挽作光环笼罩着他们。   雪越飘越大,仿若漫天飞舞着灿烂的蒲公英,她瑟缩地紧紧把头靠向他的怀里,他再一次将她簇紧,嘴唇已冻得没有说话的力气,她却已然领会他的意思,仰起头来,声音已经被大风卷没,只有微弱的口型说:“裔凡,我已经不冷了。”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来到小木屋,灶上的火已经灭了,油灯里还有一丁点油,散发着暗淡如豆的一点微光,他扶着她坐到床上,捂着她的手搓在一起:“冷吧?再一会儿估计要更冷。”素弦微微摇头:“我一点都不冷。”   他看着她皴红的脸颊,略带责怪的口气道:“还说不冷,一会儿怕是要发烧了。”他转身寻摸到一只破旧炭盆,里面装有少量烧过的残炭,他把窗前灶炉里的柴火拣到门外去,出来时随身带了火机,于是生起一个小型火堆,将炭烧好后做成一个简易的火盆,端到床前,“现在暖和了吧?”   素弦探着身子凑到火前,“嗯”了一声,“裔凡,别再忙了。”他看着她有些费力,又取了长条凳来,将火盆端上去。她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快坐下吧,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我们凑合将就一晚。”   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上来,他嘴唇本来冻得发紫,现在也慢慢恢复过来。她心里各种滋味交织一起,历经了过往种种,有苦、有酸、有甜,亦有当前这般窘迫却庸常的温馨,她也在扪心自问,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恨,究竟还有几分?她是来报仇的,可世事的发展,却半点不由人,她纵有千般挣扎,万般纠结,在这艰难无助的时刻,还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以依偎?   她不再搞不清自己是否爱他,相反,她很确定,自己已然离不开他。她半低着头坐着,一个人苦苦地思索着,这一刻风雪中孤零零的小屋显得十分宁静,他伸过手去捋她额前的乱发,她不曾发觉,任由他抚着。幽幽的光火中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而静美。   他说:“素弦,睡一会吧,天一亮我们就能下山去了。”   她眸光投向他,“裔凡,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咎由自取。”她的唇嚅动了一下,“其实……我……”   “我都知道了。”裔凡淡淡道,“你不要生裔风的气,他被娘宠坏了,脾气一上来任谁也劝不住,我已经严肃教训他了。”   “不,”她抬起头来,眸里已是泪光朦胧,“裔凡,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直起身来靠过去,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不,什么都不必说了。”他身子微微发热,散着淡淡的肥皂味道,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她已然泪流满面,却隐约感到一捧热泪决堤般的,从心底流过,这一刻千言万语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于是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冻实的雪块从外面的房梁坠落,发出砰砰的响声,已是将近后半夜了,不知什么时候油灯灭了,她也已在他的怀里安然睡去。   昏昏沉沉之间一觉过去,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接近大亮,山里的清透空气从门板和窗缝中丝丝透来,她稍微有些咳嗽,却下意识地忍住了,发觉自己仍然睡在他的怀中。他靠在斑驳的木板墙上,就那么坐着打了一夜盹。她略微直起身来,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把被子轻轻地拉起来,盖住他衣领的部分,他领口上别着一颗绛紫色的小星,扭到了反面,她伸过手去把星徽翻过来,须臾却有迟疑,生怕动作一大他就醒了,于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回头望着他熟睡的样子,不知怎的,眉间却掠起一抹愁思。   纵使,由不得心归何处,终究还是摆脱不开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脸上浮起一点坏坏的笑意,“你醒了?”   素弦面颊略泛桃红,掀开被子便起了身,又微一转头:“我们该回去了。”   他把大衣重新在她身上裹好,“山风大,穿严实一点。”   她摔到了脚踝,他本是要背她的,她怕他太过疲累,说什么也不让,他只得搀扶着她在山道走着,步子很是缓慢,早晨的山里静谧宁和,庙里的钟鸣从远处悠悠传来,虽然冬日里没什么景致,却令人感到格外平静。裔凡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素弦,昨天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这里离你进山的地方,可是很远啊。”   素弦道:“是一个好心的尼姑收留我在这里的,她见我醒了,便下山去了。”她并不想让他担心,就没有说出自己滚下山坡晕倒的事。   裔凡道:“这倒是奇怪了,昨晚山风那样大,她竟然还要离开。改天我定要去庵里多捐些香油钱,以示谢意。”   素弦道:“那位师父面相和蔼,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她说的话却又有几分奇怪,我怎么也体会不透。她称自己四处游历,却在波月庵里见过我和咏荷。对了,她还给我了一件东西呢。”她从怀里掏出那枚青玉莲花佩来,“你看,就是它。”   裔凡眼光蓦地惊异起来,拿过那枚玉佩,在眼前反反复复地仔细观看,素弦不解,问道:“有什么不对劲么?”裔凡拉起她的手,道:“素弦,恐怕这玉佩的主人,跟你我都颇有渊源,我现在必须要马上找到她。”   素弦更是糊涂了:“什么渊源?”   “对,”裔凡脸上透出无限的喜悦,“这个东西我在爹那里见过,一定不会认错,这是我娘的东西!”   素弦不禁也激动起来,“你是说,昨晚救我的那位师父,便是你的生身母亲?”   裔凡兴奋道:“一定是的,就算不是,她也会知道我娘的下落!”素弦不禁跳了一下,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忽而脚腕一痛,又不由得皱眉,裔凡赶忙揽住她的腰,责怪的语气道:“你啊你,倒是比我还兴奋些。”   不远处有人一声轻嗽,裔凡抬目去看,是一袭警装的裔风。他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望了他们一瞬,便转身往山下走了。   裔凡便唤:“老二,等等!”   裔风站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裔凡搀着素弦紧走了几步,说:“素弦行动不便,你要帮我把她送回别墅。”   裔风略扫了素弦一眼,说:“你就不怕她落在我手里,不安全么?”   裔凡平静地看着二弟:“我现在要去山里一趟,你这是将功赎罪。我先前对你说的,你铭记于心便好。”又对素弦道:“放心吧,我找到她问清楚事情,很快就去接你。”   素弦心绪繁杂,只是略一点头,裔凡郑重地对她使了个眼色,便拿着玉佩回身往山里去了。她扬着头望了他一会儿,没有看裔风,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她走出了一段距离,觉得他似乎站着没动,心里有片刻的不安闪过,不敢回头,仍是往前走着,身后却有人大跨几步便赶上了她,冷声道:“你就这么走?走到天黑我们也下不了山。”   素弦登时便欲瞪他一眼,却在那一刹间忍住了,只小声说:“现在离天黑还早。”就径自往前去了。   此时的霍裔风也很茫然,他究竟该做些什么,他和她,已经到了一种怎样啼笑皆非的境地?他无奈地跟在她的身后,一路默然。然而,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以往任何时候,心情都要复杂和沉重。   不久林世安开了辆三轮摩托车赶来,裔风将侧面位置让给了素弦,自己坚持走着回去。   到了别墅门口,林世安看见素弦脸色红得异常,忙道:“太太,您可是身体不适?”   素弦昨夜里受了风寒,今早又被山风吹到,已然很不舒服,觉得全身从内到外灼烧似的发烫,却也不愿给他们添麻烦,摆了摆手,“没事。”不料方一回到卧房,身子一歪,便晕倒在床上。   醒来时帘外又是夜幕笼罩,书桌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医生,白色口罩上方一对碧色大眼,素弦蓦地一诧:“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摘了口罩,走来将输液的细胶管调整了一下,笑道:“太太,您醒了,需要好好休息。”   素弦微一点头,“有劳您了。”又问:“我是发烧了么?”文森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取了不锈钢医具盒里的温度计递过来:“太太,我需要再测试一下您的体温。”   素弦将体温计夹在腋下,想起裔凡去了波月庵,便问:“文森特,霍裔凡先生可回来过么?”   文森特点了点头,出门对女侍唤道:“麻烦你,请霍先生上来。”   裔凡匆忙赶了进来,素弦迫不及待地撑起身子,“裔凡,你找到那位师父了么?”   裔凡在床前一坐,神色有些凝重:“不知怎的,我将你描述的外貌特征描述给波月庵的师父,她们都说从未见过她。按理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倒是越发糊涂了。”表情略显失落,却浮起一抹笑容,握了她的手道:“好在你没事,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素弦安慰道:“没事的,等我好转一些,我陪你一块去,一定能找到她的。”   裔凡想了想,“也是,总说女人之间投缘,我这么直接了当地去问,八成是扰到尼姑们了。”温润一笑:“你且多睡一会儿,我方才去了厨房,叫他们炖了你最爱喝的花胶竹蔗羹。”   素弦因为方才见了文森特,便想起那日咏荷说,要偷送盘尼西林到上海的事,便问:“咏荷的事,你最终帮她办成了么?”   裔凡微笑道:“放心吧,她做的是正义之事,我怎样都要支持。我已派人亲自前往上海,他有督军府颁发的过关凭证,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前日裔风跑去省里,也是为了亲自打点这事。”   素弦方才松了口气,心里却又突然一紧,霍方是裔凡的亲信,可他倘若派了霍方前去,一切可就难保不生枝节了,忙问:“裔凡,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派了谁去呢?”   裔凡面上有一丝不可捕捉的异样,略一停顿,才道:“是一个熟人,应该不会出差池。”这时女侍端了炖好的汤进来,裔凡端起汤盅在唇边吹了吹,试了试温度,用小勺喂给她,她仓促一笑便接了过来,“我自己可以的。”   她木然地往嘴里送着汤,已然忘记了个中滋味,心里却在暗想,自己方才一时心急,问话显然有些突兀了。既然霍裔风已然将囚禁自己的缘由告诉了裔凡,那么裔凡口上虽然不说,却不可能没有对玉蔻之死产生怀疑,她这么突然一问,明显是在打探敏感的消息,他敷衍的那句话,便是有意在防备自己啊。   那碗花胶竹蔗羹,她没有喝出半点滋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已将她的心思彻底搅乱。   第八十六章 红萼无言,夜雪初霁携手处(三)   翌日素弦烧退了大半,便坚持要回府里。因是已然两日未归,怕到太太面前不好交代,一回去便直接去了正堂请安。霍翁氏正坐在贵妃椅上品茶,凤盏在一旁作陪说笑,方才聊到兴头上,便见裔凡和素弦进来,素弦脸上还略带病容,太太登时便肃了脸,斥道:“你们也还知道回来?素弦,你给我跪下!”   素弦只得跪了下来,裔凡也连忙跪下,“娘,这不怪素弦,只因事发突然。”正欲详说,却被太太立时打断:“凡儿啊,不是为娘说你,你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你的正房太太还在这里坐着,你就要明目张胆地为个小妾说情?”恹恹地瞪了一眼素弦,“难不成,我连说都说不得么?”   素弦不想与她争辩,便顺从道:“是媳妇的错,娘尽管教训。”   太太呵呵冷笑了一声:“你是错了,但该跪的不是我,而是你大姐!”说着便起身走了下来,凤盏赶忙搀住她,太太居高临下地审视了她一番,训道:“你身为妾室,至今无出,本分未曾尽到不说,竟全然不顾大房的脸面,随意跟随丈夫出去,两天两夜都不回来。”顿了一顿,“我不听你们任何解释,也不管你们去了哪里,张氏,你须得马上向大少奶奶认错!”   裔凡不忍素弦受委屈,忙道:“娘,前晚风雪交加,我们被困在城外了,素弦又发过高烧,才略有缓解,这事过会儿再追究不迟,还是先让她回房歇着吧。”便搀起素弦,素弦却执意不肯,太太脸上怒气隐现,扬声指责道:“裔凡,你好大的胆子!为娘的话你也当耳边风了么?”   素弦对裔凡暗暗使了个眼色,便颔首道:“娘,大姐,素弦有错在先,娘教训的是。”向凤盏道:“请大姐大人有大谅,不要怪罪。”   凤盏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去,在裔凡和众丫鬟面前,她这个大少奶奶又不可显得太过小气,只得小声道:“娘,您看她,似乎病得不轻呢。裔凡既然都这样说了,便饶了她这一回吧。”   太太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你呀你,难怪嫁过来这么多年,还是要受冷落、守空房。身为大少奶奶,这为人妻之道,还要我教你么?”瞥了眼素弦,“张氏,你一再藐视大房,独占夫宠,我若是再姑息你,旁人该说我这个婆婆不明是非,是个老糊涂了。”唤道:“朱翠,带她去跪祖宗牌位,跪上一天一夜,再作别的安排。”   裔凡立即横挡在素弦前面,“娘,不可以,素弦是从……”他正欲说出她前晚被困山中一夜的事,素弦赶忙拦住他,道:“我没事。”略一点头,便跟着朱翠走了。   “混账!”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指了他骂道:“裔凡,你果真是翅膀硬了,你虽不是我亲生,也是我霍翁氏辛辛苦苦养大成人的,我自己生的儿子尚且漂泊异国,回来只做了个朝不保夕的警察,偌大个霍氏企业,钱庄、洋行、米铺、布店,全权交给你一手操持,你倒好,为了区区一个妾室,就能拂逆于我,跟我顶嘴了?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凤盏一看太太动了大怒,连忙拉了裔凡袖口,劝道:“赶紧给娘认个错吧,娘要是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   太太见裔凡脸色僵硬,嘴唇微微嚅动,看出他心中不平,又顺口骂道:“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若不是我劝了风儿忍痛割爱,不是我挡在面前跟姓张的一家周旋,你能顺顺当当把她娶进门来?”   她时常提起这件事刺激裔凡,裔凡早已不再计较,然而最刺痛他的,却是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子”!   裔凡强压了胸中愤意,不卑不亢地道:“娘,裔凡感激您的养育之恩,一点一滴都铭记于心,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娘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打骂惩治,只是,请您不要顺带指责我的亲生娘亲。她的离去,一直是爹心中的痛,裔凡在心底像尊敬您一样尊敬她,绝不容许他人有丝毫亵渎。”   “你——”太太听他这般义正言辞,不由得怒气更甚,“好你个不孝的东西,算我这些年白养你了,倒养个白眼狼出来,为了个祸害我们霍家的人,你倒是在我面前装正义!好,你现在就去祠堂,带上你的素弦,给我滚!我不要再看见你留在霍家一天!”   裔凡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抬头直视着她:“我娘她不是祸害,娘,您这么说,裔凡绝对不能答应。”话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异常坚定。   “你不要叫我娘!”太太脸色铁青,瞪眼斥道,“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东西!你去问问府里下人,人人都知道那曾浣菽隐匿霍家多年,就是为了那几颗夜明珠传家宝,甘愿委身做妾,就是在等她老爹——汪敬荪那个贼寇杀回临江,然后把我们霍家洗劫一空!若说她曾浣菽不是祸害,还有谁是祸害!”   “不!”裔凡激动地几乎难以平复,“我的生身母亲,绝不会是您口中所说的那样!她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无辜女子,那几颗夜明珠,也是她对她爹抵死相逼,拼了命才夺回来的!我娘一生悲苦,却没有丝毫对不起霍家!”   “笑话!”太太怒极反笑,“你当年才是个奶娃娃,这话只不过是你自我安慰罢了!当年少福晋和你娘同时嫁给你爹,少福晋风华正茂,为何嫁过来不到两年,便莫名其妙地突然暴毙?少福晋逝后没过几天,你娘就被你爹扶作了正室,当年府里的下人都在传言,说少福晋的死很蹊跷呢!”说罢,略带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够了!”裔凡当然不容许别人如此诋毁自己的亲娘,忿然道:“娘,我是打心底尊敬您的,可是您这般诋毁一个亡故之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额头青筋暴突,看样子已是气愤至极,才敢出言顶撞,太太却是面色不改,冷哼了一声,“当年此事的历经之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了,当然是死无对证。不过,该说的我还是要说。你若实在难以接受,就到你娘的坟前,好好问问她吧。”说罢,拂袖而去。   凤盏只觉被黏住了双脚,左右为难地踌躇了一阵,看见裔凡面若冰霜地站着,便小心地推了他一下,劝道:“裔凡,你就别跟娘计较了。再怎么说,现在咱们霍家,也是娘在做主啊。”   裔凡双目呆滞地看着墙面,“我想静一静,你先去吧。”   霍翁氏这一串话仿佛晴天霹雳,确实对他有沉重的打击。他从小没有见过生身母亲,只能父亲的讲述中想象着母亲的模样,在他的记忆深处,曾浣菽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妇人,具有隐忍、坚强的品格,聪灵而富有胆识,虽然经历坎坷命运,却仍旧乐观面对。所以,她才拥有一个男人对她永世不渝的爱,不因生死、疏离,不因任何而改变。   他之所以爱上素弦,也是因为他可以从她身上,强烈感受到他的想象中,母亲特有的那种气度和品质。有一段时间他不懂自己究竟爱她什么,后来才终于想明白了,他爱裴素心,是单纯喜欢她的静雅温淳,而他爱素弦,却是因为他脑海中留存的母亲的印象,那种印象历经时间的淬炼,从幻想变作一种烙印般的信念。他仍然深深怀恋着,那个从他出生以后就被迫离开自己,但他却依然坚信她活在世上的女人。   他孤零零地伫立在大厅里,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个人穿过长厅,走到父亲单独的睡房去,绿央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出来,看见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声若蚊蝇:“大少爷,老爷才小憩着了,您先别进去。”   屋里却有人扬声唤道:“凡儿回来了么?叫他进来。”   裔凡推了门进去,霍彦辰正卧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轻声走过去,“爹,这才是上午,您怎么又睡了。”霍彦辰半眯着眼睛:“人老了,觉也多了。”   墙上挂着一幅他中年时身穿朝服的旧像,页脚已然泛了灰白,那时的霍彦辰眉目炯然,英气勃勃,相比之下堂下的他,额前增添了几道皱纹,仿若刀刻,眼神里也不见了往日的光辉,时光如梭,竟是片刻也不饶人。霍裔凡忽然觉得心上压了块重石,怔了一下,搬了椅子坐在父亲身边,往那只古旧的冻石鼻烟壶里撮了些烟沫子,点燃了,捧到他面前:“爹。”   霍彦辰抬手接过,眼皮微微一抬:“无事献殷勤。我且问你,这两天你带着素弦跑到哪去了?”目光深沉地望了他一眼:“说实话,别想蒙混过去。”   裔凡看着父亲严肃里略带慈爱,心头忽的一暖,说:“是出了一点事。她在山里迷了路,又着凉发了高烧,幸好我们找到地方栖身,也没出什么大事。”   霍彦辰略一皱眉,“你们年轻人啊,非要闹得惊天动地才算完么?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也不知道小心点儿……”烟气呛到鼻子,咳嗽了一阵,裔凡赶忙拍着他的后背:“爹,娘已然训诫过了,素弦还在祠堂跪着呢。”   霍彦辰瞥了他一眼:“你为何不去?倒跑到我这里来。”裔凡神情肃重起来,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道:“爹,你说过娘还活在人世,是真的么?”   他这样突然一问,霍彦辰显然没有料到,“出什么事了?为何想起问这个来?”   裔凡挂心他的身体状况,知道他不可过于激动,想来想去,并未把那青玉莲花佩拿出来,只说:“爹,儿子只是偶感而发。我只是想知道,娘亲在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霍彦辰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眺向墙上的几幅墨色山水,缓缓道:“她,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霍裔凡大为困惑,他原以为父亲会像儿时那样,描绘出她温婉贤淑的种种,至少能给他心里一点温暖的安慰,可他却只用了“谜”这个字,他心头不禁一颤,“爹,您心里,还在爱着她么?”   霍彦辰咧嘴一笑,“谜一样的女人,不好么?爱就是爱,那是从一开始就认定了的,不因任何事件的发生而改变。”说罢,眼皮缓缓合上。   裔凡默然回味了片刻,知道父亲想休息了,于是起身离开。在关门的那一刹那,身后的父亲又嘱咐了一声:“你若找到了她,记得告诉我一声。”   那寻常而淡然的口气,就像在说一个不曾久别的故人。   霍裔凡“嗯”了一声,把门轻轻带上。   第八十七章 红萼无言,夜雪初霁携手处(四)   霍裔凡踱步到祠堂去,堂内弥漫着一股焚香之气,素弦在那里安静地跪着,只有兽形铜炉里溢出丝丝缕缕的流烟,提示着人们时间从来不曾静止。   素弦微微转头,不知道何时他已来到自己身旁,与她一同跪着,她眉眼舒展,笑容温婉而柔和。他伸过手去,把她的手轻轻握住。   晚上绿央过来传话,“大少爷,二姨奶奶,老爷吩咐了,叫你们去正堂上吃饭,不得耽搁。”   两个人都跪得腿发麻,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到了大厅,桌上饭菜布置齐整,众人却未动筷,素弦看到霍翁氏一脸严肃,神情威中带怒,便颔首道:“娘,儿媳向您认错来了。”   “我可受不起。“太太暗含嘲讽之意,道:“有咱家大少爷在此给你撑腰,你以后大可不必在意霍家的规矩。”   霍彦辰这时发话道:“都少说两句吧,坐下吃饭。”   太太因是白日里裔凡对她顶了嘴,越想便越气愤,好不容易把这顿憋闷的饭咽下,放下瓷碗,便拧了眉道:“裔凡,你且说说,这两日你和素弦在山中,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又跟风儿有何干系?为何他好好地在府里养伤,这几日却又不见人了?”   素弦自那晚在别墅晕倒之后,便再未见过裔风,想来是他不愿面对自己,于是决意再次离开。素弦目光投向裔凡,裔凡道:“娘,老二怕是这些日子警局事务繁杂,所以才无暇回来的。”   霍翁氏脸上越发难看,“即便再是事务繁重,吃饭睡觉总是要的吧?他警局那个破差事,一年到头难得消停,还总让我们老的担惊受怕,我看哪,还是趁早辞了的好!”想到这里,转头对霍彦辰道:“老爷呀,眼看着我们风儿年纪也不小了,总与那些狂恶之徒打交道,将心比心,你看着也揪心不是?依我看,倒不如叫他现在就回来,跟凡儿一道管管铺子里的事,倒还安稳些。”   霍彦辰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是件紧要的事,道:“这事还得要从长计议。你生的儿子,你还摸不清他什么脾性?要他撤手下来,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太太登时发了急,“老爷,您可是一家之主,随口吐个唾沫都掷地有声,他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若发了话,他还能明目张胆地拂逆?”   自上次偶然得知,老爷将霍氏传家之宝的秘密只告诉了裔凡一人,霍翁氏的心里一直极不平衡,她生性又多疑,当即开始考虑为自己的儿子做些打算。如今她只是透了个口风,想试探一下老爷的想法,想不到他竟一脸的不在意,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个二儿子似的。她心里当然愤怒到了极点,加上白天刚与裔凡发生口角,便越发起了疑心,总认为霍彦辰时有意偏袒长子,很可能已然计划好了家产的归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怎能坐得住?   她正欲出言争辩,绿央已推着霍彦辰退了一步,欲回内房去了。这时霍彦辰吩咐道:“素弦,你跟我到书房一趟。”   自打刚嫁入霍府那次,霍老爷再也没有叫素弦单独谈过话,她自然感到疑惑,向太太行了个礼,便匆匆跟去了。   进了正楼的书房,霍彦辰屏退了左右仆人,只余绿央一人在场。待绿央仔细查看了屋外动静,霍彦辰问道:“素弦,你这两日和裔凡出去,是不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人了?”   素弦心里一咯噔,他口中“特别的人”,难道指的是那位尼姑么?因是顾虑旁人在场,便扫了一眼绿央,“爹,我们……”   霍彦辰看出了她的顾忌,道:“绿央是我最贴身的亲信,你大可放心。我且问你,你可是遇到裔凡的生身母亲了?”   素弦大惊,想不到他这样快便知晓了,心想也无需对他隐瞒,便将那晚怎样遇上那尼姑,她又是怎样的外貌特点,一并描述出来,霍彦辰当即脸色大变,似连手中的鼻烟壶都拿不稳了,“想不到,她……她真的就在这里……”   素弦赶忙安慰道:“爹,您放心吧,虽然裔凡还没打听到她的下落,可是我记得她的模样,定能认出她来,明日便和裔凡一道去寻。”   霍彦辰眼中似有泪点闪动,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两天两夜。你既能遇到浣菽,恐怕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保管再合适不过了。”略略使了个眼色,绿央从墙内嵌着的保险柜中,取出一个紫绒烫金的四方锦盒来,交到素弦手上,素弦面露疑惑:“爹,这盒里装的是?”   霍彦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你先要答应我,要好好保管这只盒子,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裔凡。至于它是何用处,将来机缘所到之时,你自会知晓。”   素弦正在犹豫的当口,绿央便笑道:“凡二奶奶,这是老爷对你的信任和嘉奖,你可不能拂了老爷的一番好意啊。”   素弦犹豫了一下,便收了起来,跪下身道:“谢谢爹的信任,儿媳必然谨记于心,定当妥善保管,不会告知任何人。”   霍彦辰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   素弦别过老爷,心事重重地回东院去,走到回廊转弯处,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朱翠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凡二奶奶,太太请您立马到侧厅回话。”素弦心想太太一直怀疑老爷的用心,当下一定是没探听到什么消息,便要亲召自己问话了。想到自己刚拿到那个暗藏玄机的盒子,绝不可现在就叫人看破,便有意推辞:“我跪了一天,身子有些不适,可否容我回去歇息一阵?”   朱翠面无表情:“对不起,凡二奶奶,这是太太的意思,还请您不要耽误。”   素弦正进退两难,后方有人笑了一声,唤道:“凡二奶奶,小的正找你呢。”也不看朱翠的脸色,便径直走了过来:“孙少爷方才咳嗽了一阵,怕是着了凉,大少爷请您马上赶过去呢。”   素弦领略了他眸中深意,知他有意帮自己解围,便对朱翠道:“对不住了,烦请你跟娘说一声,我晚一些再去看她。”便匆匆往前去了。   霍方笑呵呵地望着她渐渐远去,朱翠心有不满,拧起眉,拖长了音道:“霍管家好大的魄力啊!太太亲口吩咐的事,你也敢从中横插一杠。”   霍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朱翠姐姐哪里话啊,可真是抬举霍方了。咱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办事,便相互体谅着吧。”   朱翠嘴角一抽,似在冷笑:“霍管家果然是八面玲珑,要说咱府里的女眷,哪个没领过你的情?像你这般功夫,纵使我混了这么多年,连皮毛也学不到呢。”   霍方知道她有意讥讽,却不急不躁,与她玩笑道:“却只有一人——不就是姐姐您么?若有一日,霍方也能讨点姐姐的欢心,才真真是喜上眉梢了。”   朱翠向来严谨庄重,经他这玩笑一开,倒觉得自己被无端调戏了,挑眉啐道:“少来这一套。霍管家只要把持好自己,少淌些个浑水,也就算了,别把我拉扯进来。”说罢便甩袖去了。   霍方遥望着长廊里她疾步而去的背影,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   却说素弦回了卧房,发觉自己险中脱身,不由得长舒了口气。取出那锦盒在灯下细看,不过是极普通的式样,握在手中倒很厚重,盒盖四边缀着一圈莹亮的祖母绿,衬着精致的紫芯绒缎,灯照下显得熠熠生辉。她试着用手指扳动锁扣,却怎样都纹丝未动,既然是死锁,想必就更加玄机深重。   这时外厅有门响传来,便连忙把锦盒放进首饰匣里锁好。青苹一脸颓丧地走进来,怨恨地瞅了素弦一眼,“你……可把我害苦了!”   素弦连忙把门窗关好,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才返身回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青苹心头憋着股火气,腾地站了起来,怒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问你,那个怀孕的戏子,是不是你偷摸藏起来的?大少爷今天把我召去,一顿狠骂,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差一点就没法活着回来了!你说,你究竟安得是什么心?”   素弦看到她脖颈上微有血痕,似被皮鞭抽过,心下不由得一惊,想不到张晋元连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下手都如此狠辣,自知有愧于她,歉然道:“对不起,青苹,我做这件事,确实有欠考虑。”便揽过她手臂欲安抚,青苹“咝”的一声,皱眉道:“小心我的胳膊!”   素弦自是愧疚不已,“你这几日不用做事了,我向霍管家知会一声,你回房好好静养。”想了想,又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青苹恹恹地白了她一眼,道:“我对他说了你两天两夜不曾回来,少爷虽担心你出事,却不敢直面霍裔风,只嘱咐我多加打听。还有——”面色忽的一暗,压低了声道:“少爷特别叮嘱了,既然霍裔风已然怀疑我们,便需加快行动步骤,避免夜长梦多。”   素弦深吸了口气进去,黯然道:“你只说,我自有分寸,希望他不要干涉。”   青苹眸光闪过一丝狐疑,片刻道:“这种话,我去说不妥吧?你还嫌我受的教训不够?你是怎样打算的,自己去对少爷说好了。”正欲出去,又驻了足,道:“你害了小琼仙,你知道么?少爷的人正在满世界搜索那戏子和她丫鬟的下落,如果抓到了,不仅她会没命,你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可不要有恃无恐。”   青苹走后,素弦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想不到张晋元竟然如此心狠手毒,连自己的亲生骨血都不留余地,自己当初只想增加一分筹码,没想到,却又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   一错再错,错上加错,果真是回不了头了!   第八十八章 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一)   素弦睡不踏实,便去了裔凡的书房,他直身凝视着窗外的沉沉天幕,似在沉思些什么,她静悄悄走了过去,正欲开口却迟疑了片刻,才道:“裔凡,你在想什么呢?”   他仍旧背着身,道:“在想一些,可能永远都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素弦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是在想你娘的事么?别纠结了,明早我陪你再上一趟波月庵,仔细打听打听,一定会有她的下落的。”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暂时不用去了,这几日娘恐怕要处处监视着你,倘若再出差池,可就没有今天这么简单了。”   素弦淡然道:“没事的。若能找到你娘,才是最重要的。”   裔凡望着她沉静的眼瞳,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在这个家里,我若没有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就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他郑重而温沉的表情,仿若一汪碧泉漾进她的心里。她心生暖意,轻轻地依进他的怀里,“裔凡,我不怕的。见到亲生娘亲是你最大的心愿,吃再多的苦我都不怕。”   他亦是搂紧了她,“明天我会派人再去打听。等过了这几日的风头,我再带你去,听话。”   她本是胸怀温暖,却抑制不住地开始惴惴不安。她本是想借着去波月庵的机会,确认金萍她们的安全,然而裔凡坚持如此,当前她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来。   两日后便到了元宵佳节,霍府西面的芳草园里,各式各样流光溢彩的花灯已然布置妥当。夜色暗下,霍府众家眷都在园中的竹然亭里赏灯。夜空里绽放起色彩绚丽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艳过璀璨繁星的茫茫光华。老爷太太在八仙桌的正位坐着,两旁有裔凡、凤盏、咏荷、素弦作陪,家庸大红色的小棉衣裹了个严实,戴着崭新的虎头皮帽,仰头看得开心,不时地拍手叫好,围观的丫鬟小厮们也不时发出惊呼和赞叹之声。   烟花才放了不久,太太便推说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众人知道她因为二少爷不在府里,而心里烦闷,也不敢多作言语。   七岁的家庸则是一直兴致高涨,拉着素弦的手不停指着各色花灯,“二娘,这个是弥勒佛吗?他的肚子好大呀!这是嫦娥姐姐么?为什么没有后羿的花灯呢?”   霍老爷坐在轮椅上,望着亮如白昼的园子一派喜气腾腾,轻嗽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若是能再多几个满地乱跑的孙辈,那便更圆满了啊!”裔凡知道父亲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只得装作没有听到,默然不语。   烟花放了将近两个小时,霍府的人才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素弦看到老爷多咳嗽了几声,环顾四周,却没看到绿央,笑着走过来道:“爹,我推您回去吧。”   霍彦辰四下望望,道:“这真是怪了,我叫绿央回书房取样东西,她竟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吩咐霍方道:“你去瞧瞧。”   素弦推着轮椅慢慢朝前走,几个粗使丫头沿着小石子路朝园口去了,却见青苹逆着人流,抻着脖子四处张望,似乎焦急寻找着什么人。素弦想到这几日她一直在后院的房里养伤,却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突然找到这来,便低了头道:“爹,我过去一趟。”   霍彦辰点了头,香萼赶忙接过了轮椅。   青苹终于瞅见了素弦,两眼放光地奔了过来,急得几乎扭曲了面孔,便欲说话,素弦眼望着裔凡和凤盏朝园口去了,才拉了她到回到廊里:“这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青苹越急越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跺脚,才焦灼地挤出一句:“出……出大事了!有人掉井淹死了!”   素弦讶然不已,“什么,淹死了?”正欲问个详细,只听园外一串嘈杂人声,犹豫间已然离她们不过几米,有男子大声喝道:“快追!她往那边去了!”   青苹眼看着来不及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塞在素弦手里:“这个给你,拿好!”然后便欲飞身翻/墙,素弦反应很快,死死攥住她的手腕:“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抓的是你?”   青苹急地满头大汗:“我没有杀人,不是我杀的!”   素弦略略舒了口气:“那就好,你不能逃,逃了就更说不清了。”   青苹挣脱她不掉,急躁不已,“我说不清的!我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素弦严肃起来,命令的口气道:“你根本走不掉,听我的,只需照实了说便可。”便挽了她的手从花廊里出来,前院的管家吴六带了一帮子手持棍棒的家仆,正在紧张地四下寻摸,一眼便盯上凡二奶奶身后的青苹,厉声喝道:“就是她!把她给我拿下!”   青苹吓得面若土灰,站立不稳,四五个家丁已扑上来扭住她胳膊,不由分说捆了个结实。裔凡闻声也返身回来,见吴六带人围了素弦她们,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吴六匆匆禀道:“回大少爷,老爷身边的绿央姑娘死了,有人亲眼看见,是青苹把她推到井里的。这不,她正欲逃跑,便被我们逮个正着。”   裔凡大惊,“绿央死了?你可确定?”   吴六弯身道:“前院的三等小厮阿栋,便是目击证人。”   青苹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呼冤枉:“大少爷明鉴,奴婢只是路过,无意中撞见有人把一个丫鬟投入井中,因一时受了惊吓,才仓皇逃跑的!”   素弦平静地道:“青苹,你先不要着急,这件事还需要仔细调查。你若没做这事,也不会让你白背黑锅。”目光投向裔凡,微一点头。   裔凡道:“先把她押下去吧。既是出了人命,还是报官处理。”便欲唤霍方,却听不远处有人一声令下:“慢着!”   来人正是霍翁氏,一脸肃然,道:“我们霍家门第清白,不可轻易让外人闲话。这事既然已经明了,就先把这丫鬟关到后院去,明日送到宗祠里处置。”命令吴六:“还不快去!”   素弦心想若是交到霍氏的宗祠,说不定要只凭空口而随意处置了,正欲多言,却被裔凡暗中拉住,递了个眼色过来。   霍翁氏挥了挥手,令众人散去了。裔凡将素弦带到暗处,低声道:“你先不要着急,我先去现场查看一下,再作其他打算。”说罢,便带人去了。   素弦忐忑不安地回了东院等消息,家庸因是目睹了人群骚乱,嚷着不要单独回睡房去,素弦只得哄了他在自己房里入睡,不知怎的,他今晚却很是兴奋,许久才渐渐睡去。   她这才从衣袖里掏出青苹塞过来的物件,是个精巧的圆柱形铜印章,顶端的金漆已经磨掉了一些,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素弦取了印泥来,将印章印在白丝绢帕上,是一个二寸见方的莲花图案,并无其他字样。奇怪,这个莲花印章看起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过了不久,香萼轻轻地推门进来:“二奶奶,您睡了么?”素弦一直没有换下外衣,到大厅来开了吊灯,焦急问道:“事情怎么样了,绿央究竟是怎么死的?”   香萼神情略显凝重,微微叹了一下:“大少爷带人去现场勘验,好容易才把绿央打捞上来,已经没气了。大少爷审问了阿栋,阿栋一口咬定,亲眼看见青苹姐姐把绿央推下了井,青苹姐姐只是否认,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大少爷叫先把她关起来,明日再作打算。”   素弦愤然道:“仅凭一人证言,怎能就断定是青苹所为?太太还是不让报官么?”   香萼无奈地抿了下唇,“是啊,太太不仅不让报官,而且命令我们下人,一点都不能透露出去。”“那老爷呢,绿央可是老爷身边的亲信,老爷他怎么说?”   “老爷看上去有些悲伤,却也没说什么,已然回房歇息去了。”   素弦背过身,暗里寻思,这事发生得不可不谓蹊跷。按理来说,青苹是不应该对自己撒谎的,她也没有杀绿央的动机,可她又为什么会突然去了正院,那枚莲花图案的印章,难不成是她偷窃而来?她想起青苹方才神情慌乱,竟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又怎能不叫人怀疑。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问她,正欲出门,却和裔凡打了个照面,素弦只得照实了说:“裔凡,我现在就要去见青苹。她现在受了惊吓,只有我去问,她才能把情况说清楚。”   “素弦,现在你不能去,”裔凡扶了她的肩膀,安抚道:“府里才出了人命案子,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青苹被看管得紧,你是她的主子,这会儿过去,难免叫人背后议论。”   素弦愈发显得焦急,“我胸怀坦荡,有何去不得的?难不成你也认为,我会与这事有关?”裔凡使了个眼色叫香萼出去,耐心劝道:“出事的是我爹身旁的亲信,娘方才大发雷霆,说是要连带着你一同发落,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去。至于青苹,明天天一亮,会被带到宗祠,到时候再行处置。不过有我在场,你大可不必担心。”   素弦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问道:“裔凡,就你看,今晚这事究竟是什么缘故?”   裔凡神情肃重,说:“绿央本是回书房取东西的,却突遭不测,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倘若青苹是被冤枉的,那么指认她的阿栋,或许也脱不掉嫌疑。这当中牵涉复杂,还需再加调查。我想,既然娘下令不准报官,不如叫裔风回来详查,谁在说谎,意欲隐瞒些什么,他必可一眼看穿。”   素弦抿了唇,一时默然不语。   裔凡也明白她的心思,揽了她的肩道:“放心吧,我知道你不想见到裔风,明天的事情,一切由我出面。”   屏风那边传来了孩子的轻声呓语,裔凡望了一眼内室,小声道:“家庸在这里睡呢?”   素弦微微点了点头,“今晚,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裔凡揽了揽她的肩,眸光温润:“你也早些休息,不要有太多思虑。”   第八十九章 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二)   裔凡离开以后,素弦总是定不下心神,坐在桌前研究着那枚印章,方才见了裔凡,突然才想起来,几日前那尼姑送给自己的青玉莲花佩,不也是莲花的图案么?   既然绿央是在书房前的井中遇害,这枚莲花印章,很可能是属于霍老爷的。   想到这里,素弦心里咯噔了一下,青苹这丫头,只顾着把这重要的印章交给自己,却不曾想,此举定会把她自己置于一个危险境地!老爷的印章丢了,一定会大肆寻找,必定要掀起一番波澜。青苹身背盗物和杀人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了。当前素弦无法见到青苹,正是一筹莫展。   这时,忽然有人在门前推了推,细声道:“二姨娘,是我……”   素弦连忙开门,香萼一脸歉意地道:“二姨娘,我看房里还亮着小灯,您还在为青苹姐姐的事烦心么?”素弦关上门,叹了口气:“她平白遭受冤屈,明天上了宗祠,还不知如何应付,我又怎能睡得着啊。”   香萼明白她的顾虑,道:“二姨娘,香萼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素弦望着眼前略带粉嫩,澄澈眸光里透着灵气的姑娘,想到眼下整座深宅里,却只有她可以信任了,于是也不愿瞒她,凝重道:“青苹被抓之前,交给我一枚印章,你看看,可曾见过?”   香萼接过印章仔细观察了一阵,说:“我和绿央姐姐情同姐妹,从前听她说过,老爷一共有三枚重要的印章,我想,这枚莲花印章应当就是其中一枚吧。”眼光流露一丝疑虑,“二姨娘,青苹姐姐她……”   “她从小跟着我,我相信她,一定不会盗取印章然后杀人的。”素弦道,“现在最好的方式,是把这枚印章交到她手中。明日审案的时候,也就能说得通了。”   香萼思忖了一下,道:“二姨娘,大少爷说得在理,您现下出去确实不妥。不如便由我跑一趟吧,看守的几位大哥我都熟悉,进去递个东西,想来也不是难事。”素弦一怔,“你是说,你可以去?”   香萼郑重点了点头,“二姨娘,您放心吧,香萼一定快去快回。”   素弦点了头,又叮嘱道:“记住,万事小心。”   香萼沿着不起眼的小路绕到后院,时下已是后半夜,圆月低沉,整个院子都显得阴暗。她小心地探路过去,先前院门口站着的两个精壮看守,现在却不见了人影。这里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大院,关押青苹的地方就在拐角处一间小屋,外沿是一扇高大柴扉,有一高一矮两名家丁守着。   香萼拎着事先备好的陶瓷食盒走了过去,略一行礼:“奉大少爷之名,给青苹姑娘送吃的,行个方便吧。”   高个的小厮皱了皱鼻子,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道:“香萼姑娘,这里面关的可是杀人嫌犯,你快进快出,千万不要给咱们添麻烦。”香萼大方笑了一笑,“洪旺哥,我放下就出来,绝不耽搁。”   洪旺打开拴在门上的锁链,进了第一道门,然后是柴房门上的大铁锁,青苹听见有人来了,越气奔了过来,见是香萼,自是喜不自胜,“是不是查出凶手了?我可以出去了么?”   香萼暗暗冲她使了个眼色,蹲身打开食盒,“青苹姐,吃几个荠菜肉丝包吧。”   青苹大失所望,别过头去:“我最讨厌荠菜了,你难道不知道?”   香萼突然蹙起眉来,似是侧耳凝听着什么,来旺觉得奇怪,问:“有什么不对么?”   香萼眉头越发皱紧,指了指门外,悄声道:“我好像听到什么响动了。”   洪旺脸色大骇,连忙朝门外跑去,香萼趁机低声唤道:“青苹姐,二姨娘有东西交给你!”青苹狐疑了一下,正欲伸过栅栏来接,柴门外,却突然传来有人相继倒地的声音……香萼愕然,不由得汗毛倒竖,她本是故弄玄虚,意图支开洪旺,却不曾料想,难道果真有不速之客来了?   香萼来不及多想,看见墙边并排摆着几块长木板,情急之下便躲了进去,只是紧张屏息的须臾,便有一名蒙着面孔的黑衣人四下张望着探身进来,青苹紧张地浑身发僵,只见他从袖中拉出一根细绳,目光阴森地走来,吓得登时便欲喊人,说时迟,那时快,刺客一个箭步冲上,隔着铁栏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手便欲拴绳勒她颈部,香萼见事不妙,那顾得上自己安危,正欲叫喊,突然,院墙上又有一人轻巧地跳进来,身手异常敏捷,上前单手制住那人肘部,那刺客功夫亦不弱,与他缠斗了一两回合,却是急于脱身,闪身摆脱了他,便急急朝院外跑掉了。   那单手制敌之人正是霍方,向前紧追了几步,却陡然驻足,凝神片刻,沉声道:“还不出来。”   香萼紧张地满手是汗,意识到当下并无旁人,霍方这话必定是对自己说的,只得怯怯地推开木板走了出来,“霍管家……”   霍方略扫了她一眼,“记住,赶快回去,不得声张。”   香萼犹豫间望了一眼柴房,霍方道:“你只需告诉二姨娘,这边有我盯着。”柴扉外隐隐传来嘈杂人声,霍方眼珠一转,抓起香萼的手腕拉她到墙边去,扎了个端稳马步,揽了腰身一把将她提起,香萼只觉身体忽一腾空,便踩在他的膝头之上,霍方沉声令道:“快,你不能被人发现,墙那边有口大缸,你翻出去便可脱身!”   香萼虽然素来纤弱,紧急关头却也迸发出勇气,一咬牙,索性把他当做梯子,蹬腿踩上他的肩头,霍方向上微一使力,香萼整个人都横趴到墙头之上,墙并不矮,她只得死死抱住两侧墙面。   已有几名护院匆匆跑了进来:“禀告管家大爷,那贼人身手实在利索,小的们无能,让他给溜了。”   霍方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无妨,谅他也跑不掉。”返身走到柴房外,“你怎么样了?”   青苹正抚着胸口喘气,“还好,小命保住了。”   霍方点了点头,吩咐道:“张五,你们几个需严加看守,没有大少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务必要保证犯人安全。”   霍方来到东院书房,把方才惊险一刻报告给了裔凡,“大少爷,你果然料事周全,今夜确实有人来杀青苹。据青苹讲,他手持细绳,似乎是想勒死犯人,好在小的一直盯着,没有让他得手。”   裔凡沉思了片刻,“他既用了绳勒这种并不简便的方式,应当是想制造一个畏罪自杀的假象,青苹死了,那么真正的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你可看清他的特征了么?”   霍方凝起眉头,道:“他功夫极高,我单只手根本无法制服,但见他跑步的姿态,却又似乎很是眼熟。我事先考虑到这点,所以交手的时候,我特意使用了一种点穴手段,受者无痛无痒,没有任何感觉,但在五个小时过后,此人手臂内侧,定会生出一个直径约半寸左右的红点。”   “那样便好,”裔凡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府里人作的案,相信明日便可见分晓。”   翌日上午,距离宝石巷不远的霍氏宗祠里,聚满了前来围观的民众。霍氏现任族长霍廷耀,年近八旬,是霍氏宗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负责主持族里的重大事项。霍老族长坐在大厅正位,前来旁听的霍翁氏和大少奶奶姜氏都坐在左侧,嫌犯青苹和目击证人阿栋已被带到堂下。   霍廷耀正欲开审,外围围观的群众自发散开,原来霍家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来了,身后另有尉迟铉、林世安、呼延辉等几名警员。   霍裔风行了礼道:“晚辈听闻府里发生命案,特地前来侦办,族长大人容禀。”   霍翁氏眉头微皱:“风儿,这件事自有族长大人来审,你且退下。”   老族长捻了捻须,“二少爷既是在警察局办差,所说自然值得才信,他来查半,依老朽看甚为妥当。”命小厮道:“给两位少爷看座。”   霍裔风微一躬身,“多谢族长大人。”对青苹道:“你再叙述一遍昨晚的所见,记住,尽量详尽。”   青苹眼珠四下一转,并未看到素弦的身影,心中蓦地一沉,却听霍翁氏一声厉喝:“还不快讲!”   青苹身子猛地一颤,才怯声回道:“奴婢这几日身体不适,二姨娘本是叫奴婢在房里修养。昨晚下人们都去芳草园看灯了,奴婢本来不想去,后来听见外面烟花放得热闹……”   霍翁氏似乎有些不耐烦,打断她道:“你且拣重要的说!”   “是……”青苹连忙应道,“奴婢去芳草园的路上,遇上绿央姐姐往回走,绿央姐姐先前说要给奴婢熏衣服用的的沉香膏,奴婢便随她回了正院,在中庭外等着。奴婢观看了许久烟花,仍未等到她,于是进院去寻,却在隔着院墙的镂空处,看见一个个黑衣人拖着人往井里扔。奴婢当时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那人只把她搭在井沿上,又进书房去了。奴婢心想那必是绿央,便大着胆子上前去看,却不料只碰了两下,绿央就栽入了井中。奴婢怕惹火烧身,转身就想逃跑,却被人突然撞见,非说我杀了人……”   霍裔风紧锁眉头,沉默了片刻,问阿栋道:“你只看见青苹推了绿央下井,并没有亲眼目睹她杀人,对么?”   阿栋抓了抓脑袋,回道:“当时小的路过中庭,院里只有青苹一人,小的确实看见她推了一下,就有人掉入井中。小的当即便喊了人。”   霍裔风又问:“那么据你判断,绿央被推之前,是否清醒呢?”   阿栋想了想,“井沿上那人,耷拉着头和手臂,似乎已经晕了。”   霍裔风微一点头,“这样便对上了。现在我们假设,青苹和阿栋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早在青苹进院之前,绿央就已经不省人事了。那么凶手,很可能就是青苹看到的那个人。由于庭院里搭有顶棚,光线阴暗,青苹不可能看清那人相貌,但是,那人已然留下了破绽。”唤道:“小林,据你对尸体的观察,绿央的死因是什么?”   林世安上前一步,道:“死者颈部微有掐痕,但不足以致命,应是掐晕之后坠入井中,溺水而亡的。”   “很好。”霍裔风道,“但凡杀人,凶手都会有所动机。绿央是我爹最贴身的丫鬟,当晚是回书房为我爹取东西的,我已查探了书房,我爹有一枚重要的印章,不翼而飞了。由此可以判断,凶手是趁我爹去园中赏灯,潜入书房盗窃,被绿央撞了个正着,才杀人灭口的。”   霍翁氏令道:“那还等什么,给我搜这丫头的身!”   青苹面色微微有变,“奴婢没有杀人,更没见过什么印章。”   “且慢。”霍裔风上前一步,“娘,请容儿子说完。凶手力道虽然不重,只是将死者掐晕,但仍留有淤青的掐痕。根据我对掐痕的估算,凶手虎口很宽,应当是一名男性。据此,青苹的嫌疑便可排除了。”   霍廷耀问道:“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霍裔风微微一笑:“时间紧迫,晚辈只是粗略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围观人群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吁叹,似乎觉得这霍二少爷只卖的是嘴上功夫。   霍裔风不慌不忙,又道:“这件案子其实非常简单,查到现在为止,已然足够找出凶手了。”顿了一顿,“首先,绿央回书房的时间是灯会开始后半个小时,凶手潜入书房时间已经不短,却能将翻乱的摆设重新布置规整,说明他很熟悉府里状况,应该是府里人作案无疑。其次,他应该可以想到,即便此案没有报警处理,青苹一直否认,族里也不可能草草结案。于是,我大哥特别注意了青苹的安全。果然,昨夜有人意图杀死青苹,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很不幸,他没能得手。”   族长忙问:“可抓住那刺客了?”   霍裔风淡然道:“让他逃跑了。”   人群中又是一声长长的惋惜。   霍裔风又道:“其实凶手应该就在这里,他时刻都在关注着案情的进展。但是很不幸,警察已经将祠堂的出入口全部封锁了。”   人群中登时弥漫起小股的骚乱,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急切地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   第九十章 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三)   霍裔风面上云淡风轻,似乎胸有成竹,道:“此案看似扑朔迷离,其实很容易推断。凶手掐晕了绿央,又不可以直接置她于死地,只是将她用绳索松松地绑在井沿,正巧青苹来了,微微一碰,由于坠力,绿央掉入了井中,这一幕碰巧被经过的阿栋目睹。昨夜他潜入后院,意图勒死青苹,却不料,已然中了大哥的圈套。”   霍老族长有些着急,“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啊?”   霍方会了意,走上前道:“小的和那凶手昨夜交过手,用特殊的指法推过他穴位,现在只需查看各人手臂,看谁手肘内侧有红点即可。”   人群中越发骚动起来,警察紧张地查验着每人的手臂,似乎瞬时有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共有六名家丁被检查出了手肘内侧有红点存在。几人当即大呼冤枉。   霍方有些丧气,走到大少爷身边耳语道:“恐怕此人谙熟点穴,已然识破了我的手段。”   这时霍翁氏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也就这点本事,还是让我来吧。”吩咐吴六道:“你带人去搜查他们的屋子,务必找到老爷的印鉴。”   吴六正欲领命,却听霍裔风令道:“不必了。”   霍裔风信步上前,随意打量了他几下:“吴管事,方才似乎只有你未被查过吧。”   吴六平静道:“奴才已跟随太太多年,二少爷难道不相信奴才么?”   霍裔风嘴角一扬,“我怎会不信任吴管事呢?只是,我方才看到吴管事举手之间有些不便,难道是受伤了么?”   吴六道:“谢二少爷关心,小的昨晚盥洗之时,不小心烫伤了手臂。”   霍裔风丢了个眼色,林世安撸起吴六的长衫袖子,只见一片血红泛白的烫痕,触目惊心。   吴六面无表情,霍裔风审视了他片刻,又道:“你这伤烫得如何蹊跷,我们暂且不谈。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昨夜你听闻有人落井,你身在何处?目击证人阿栋在此,我要你的实话。”   吴六嘴角微有抽搐,眼光不自然地一转,眼皮又蓦地垂下:“奴才正巧路过庭院侧门。”   “很好。”霍裔风似乎很满意的样子,“既然绿央落下的井,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为何你没有先行救人,而是唤人去追捕青苹了呢?就算你急于追拿凶手,为何不留一人施救?”   吴六胸口略有起伏,似在吁气,“这……”   “你不必再琢磨该如何回答了,因为你就是凶手!”霍裔风话锋一转,突露狠厉。   霍翁氏身子微有一颤,“这……这又是什么说法?”   霍裔风道:“吴六,你昨夜趁着众人去芳草园看灯,潜入书房盗窃,却不料碰上了绿央,于是你意图杀人灭口,你当然不敢直接杀她,于是将她掐晕,松散地用绳子绑住搭在井沿,另一头栓在打水的井轴上,守在暗处意图嫁祸。青苹正好上前,恰巧碰到曲柄,由于井中木桶的坠力,绿央就由轴承带动栽入了井中。你怕绿央仍有气息,故意把所有人带去追捕青苹,意欲使绿央溺水而亡,我说的可对?昨晚后院柴房守卫森严,如果不是你吴管事下了命令,又怎会只剩两人看守?除此之外,你意图杀青苹未果,今早却发现了手臂上的红点,知道今天我会查验此事,于是略施小计,将这六人的手肘都刺上红点。怪只怪你想得太复杂,妄想欲盖弥彰,烫伤了自己手臂,反而显得极不寻常。”   吴六默然听他说完这些,叹了口气,缓缓道:“二少爷推断得滴水不漏,只可惜,我并未偷拿印章。”   一直端坐的霍翁氏突然站了起来,朱翠赶忙扶稳了她,她指着垂首而立的吴六,话语间极其激动:“枉我如此信任你,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六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个头:“奴才有罪,是奴才一时见色起意,求欢不成,便杀死了绿央,奴才认罪。”   霍老族长此时发话道:“既是见色起意,那么霍老爷的印章又在何处呢?”   “印章在我这里——”一声轻灵的女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一女子着青花旗袍,面上只略施粉黛,莲步生风,温婉翩然,沿着众人让开的小路走了进来,跪在堂下,双手将物件呈上:“这便是昨晚失窃的印章。”   霍裔凡有些惊讶,走过去,略带责备的口气低声道:“素弦,怎么回事?”   霍老族长倒对这少妇存有印象,说:“你可是大少爷的妾室?”   素弦并不慌张,道:“正是妾身张氏,族长大人容禀。”便将昨晚青苹惊慌之下找到自己,又如何将这印章偷偷塞到自己身上,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番,“妾身直到刚才才发现,这印章就在自己身上,便匆忙赶了过来。”   霍老族长命裔凡道:“大少爷,你且辨认一下,那是否便是令尊的印章?”   这时霍翁氏却冷笑了一声,“张氏,你这说法未免有些牵强。在座的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殊不知老爷一枚印鉴,有如皇帝之玉玺,可决定霍氏一切大事。你的奴才手脚不干净,你这主子又是安得什么心思,谁也说不准。”   素弦并不急于争辩,只道:“青苹确实是一时糊涂,才拿走了印章,又阴差阳错地落到我手里。妾身想过,绿央姑娘之所以能得到爹的信任,是因为她本就聪慧灵巧,哪怕受制于人,也会留下些线索,用以指认凶手。于是妾身便仔细研究了这枚印章,果真发现有些不寻常之处。”   霍老族长道:“快快说来。”   素弦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帕子来,“这上面便印有凶手的特征,想必是绿央与凶手挣扎时匆忙拓印下来的。”   裔凡接过帕子一看,红色的莲花印上隐约可见半截小拇指的断纹,眸光锋芒立现,看向吴六:“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府里上下,只有你一人,第五指断掉两节。”   霍老族长倏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吴六丧心病狂,夺人性命,还意图栽赃嫁祸。来人,让他画押认罪!”   一小厮拿了状纸上来,捉住吴六的手蘸上印泥,在纸上印了五指掌印。   素弦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那只奇怪的手。吴六的手不大,形状畸如鹰爪,小拇指只剩了不到半寸的一小截。   这时霍二少爷走到吴六跟前:“我且问你,为何要偷老爷的印章,你是什么企图?”吴六眼盯着地面,沉声道:“小的没有偷,小的已然说过,只是见色起意,才做下糊涂事。至于印章为什么会出现,小的跟少爷您一样不明白。”   “既然如此,”霍裔风道,“这件事事关重大,须得请吴管事去警局接受审问了。”厉声令道:“带走!”   吴六颓然向前走了几步,忽而仰天大笑了一声,尉迟铉意识到异样,叫道:“不好!”便伸手指抠他咽喉,不料吴六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紧牙关,尉迟铉只得松手,只听霍裔风喊道:“快叫大夫!”   吴六已然跪倒下来,口中鲜血直淌,浑浊的眼光迷茫地投向远方,又是几声干笑,“对不起了,二少爷,奴才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话未说完,便倒地不起。   林世安上前探了探鼻息,摇头道:“副总长,他应是先前便口/含了烈性毒药,已然救不活了。”   霍裔风懊恼地捶了下身边的木柱,扬扬手道:“也罢,带去尸检吧。”   围观的民众渐渐散去,霍翁氏由朱翠搀着,慢慢朝外走去,经过裔风身前,忽然驻下足:“有结果了?满意了吗?”不等他回答,缓缓而去。   素弦一直盯着吴六画押的地面,似被人抽去了魂似的,裔凡轻轻推了推她:“素弦,我们也回去吧。”   凤盏走了过来,调侃的意味道:“哟,妹妹这是怎么了?方才逃过一劫,这会儿还有什么不如意不高兴的?”   素弦方才回过神来,发怔似的点了点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三人回了东院,凤盏登时阴下脸色,“裔凡,这事看似这么过去了,可咱们院里养着这么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难道不该惩治一下,以儆效尤么?”   青苹赶忙跪了下来:“大少爷、大少奶奶,奴婢知错了,奴婢该罚。”   凤盏不等裔凡发话,便道:“罚当然要罚,只是有一件事情,你这丫头为何发现老爷的印章,却要私藏起来,那东西对你一个小丫头,又有何用?难不成,你是受了什么人指使?”   青苹左右为难,绷紧了神经,丝毫不敢看向素弦。这时素弦道:“她只我一个主子,大姐不会是认为,青苹是受了妹妹指使?”   凤盏别有深意地瞟了一眼裔凡:“这要看,咱们的大少爷如何决断了。”   素弦不忍裔凡为难,便道:“我管教下人无方,是该罚。”便走下位子,与青苹一同站着,等候发落。   凤盏笑了一声,说:“裔凡,你既不说话,那就由我这个正房来了。便罚你主仆二人,到厨房做些杂活吧。”   素弦微一颔首:“是。”便与青苹去了。   二人走到廊下,青苹难掩气愤,说:“你就由她这么骑在你头上?大少爷当着她的面,竟然一言不发,可真叫我开了眼了。”   素弦蹙了蹙眉:“别说了,这事你可要得到教训,以后再不可这般莽撞了。”   青苹却似毫不在意,反倒对素弦有所怨气:“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把那么重要的印章交给你,你倒好,这么快又交还回去了。”素弦隐隐一笑:“你不顾自身安危,固然可嘉,但是你可知道,那印章丢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青苹不以为然:“就算是皇帝的玉玺,不也就那么回事嘛。何况,皇帝老子早都不在了。”   “我与你说不通这些,干脆不说。”素弦轻描淡写地道。   二人一直在厨房忙到黄昏,管事的吕妈顾忌着凡二奶奶的身份,不敢多分配重活儿,只叫她洗了些碗碟。素弦发现桃丹在窗外悄悄地盯着,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做自己的活儿。   厨房的佣人们渐渐回去了,素弦还在用小罐舂着做桂花糖糕的花瓣,吕妈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凡二奶奶,您这么舂费时间,还是我来吧。”便拿过木杵,认真地捣了起来。   素弦擦了擦额上汗水,笑道:“也好,您给我示范一下,余下的还是我来。”   吕妈笑道:“人人都说凡二奶奶亲和待人,今儿我算是真真见识了。”   素弦两颊微微泛红,接过木杵,低眉道:“谢谢吕妈,我来吧。”   二人唠了一会儿闲话,话题又扯到昨夜绿央被杀的事情上来,说起绿央,吕妈直叹可惜,不停地抹着眼泪。   素弦亦叹了口气:“绿央确实是个聪慧的姑娘,这不,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吴六就伏法了?”顿了一顿,“说到吴六,吕妈,你在府里的日子久了,知不知道他什么来历?竟有如此厉害的身手。”   说起吴管事其人,吕妈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他叫是叫吴六,其实家里只他一个独子。”   素弦疑道:“那为何要称吴六呢?”   吕妈四下张望了一番,才神秘兮兮地道:“今日奶奶可看到他按手印了?他右手的小拇指缺了一截,只因他打娘胎里来,小拇指地关节处便多长了一根指头,便是俗称的‘六指’。他初入霍府之时,管事的总爱拿他缺陷取笑,渐渐地人们也忘了他真名了,就唤他‘吴六’。他生性又暴躁,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便挥起菜刀,当着众家丁的面,剁去了整截小拇指!后来太太欣赏他的胆气,便破格升他做了一等家丁,此后便一直做到管事的位置。”   吕妈滔滔不绝地讲完了这些,似乎很是沉浸其中,看向素弦,却是一副怔怔的僵硬表情,不由得心下一颤,“凡二奶奶,您没事吧?”   她又哪里知道,素弦已然惊愕得不知所以,原来自己苦苦寻找的六指凶徒,七年前放火烧死她们全家之人,就是他吴六啊!由此看来,那隐于幕后的指使者,便是翁秀缇无疑了。   第九十一章 一字无题处,鬓霜如许(上)   “凡二奶奶,您没事吧?”吕妈心想她是身体不舒服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吕妈见是大少爷过来,连忙行礼,看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知趣地退出去了。   裔凡看着素弦手握木杵,却怔忡地望向前方,一动不动,便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素弦转过头来,说:“裔凡,你想不想知道,那枚莲花印章,为什么会落到我的手里?”   裔凡笑道:“上午在宗祠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了么。”   “我骗了你,”素弦很平静地望着他,“我骗了你们大家。”她凝视着他的眼眸,“裔凡,昨晚青苹意图逃跑的时候,就已经把印章交到我手里了。后来你回房来,我却没有告诉你。”   他缄默不语,她又道:“裔凡,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这个决定,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顿了一顿,“只有一点,你不觉得这案子看上去了结了,实际上却另有玄机吗?”   裔凡神情变得凝重,说:“这件案子的确很不寻常。若说吴六见色起义才杀了人,当然说不通,可裔风一说要审他偷盗印章之事,他便立刻服毒自尽了。这真是匪夷所思。”   “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么?”素弦紧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你也不愿意继续追究,因为这件事再往下查,就会得到你们霍家所有人都不愿面对的结果,我说的对么?”   他眸中暗含柔意,“素弦,有些时候,我们还是糊涂点好。”   “别人可以糊涂,可你不能。”素弦很严肃的样子,说:“他一个管事偷得印章,又有何用?吴六背后,一定是你娘在暗中指使,而昨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你就不想知道,你娘为何要拿你爹那么重要的印章么?”   她继续道:“香萼和绿央素来亲近,我听她说,这枚莲花印非比寻常,是决定重大事务必不可少的一枚印章。”   “你说得对。”裔凡淡然道,“素弦,她是养了我二十八年的娘,不论她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无可厚非。”   “可是,”素弦的目光陡然严峻起来,“我知道你不在意财产那些身外之物,可是其他的你也不在意么?”   她现在说的是很严肃的话题,但裔凡却显得十分淡然,素弦不禁眉头一蹙,“裔凡,我在想,绿央死了,这么重大的事,爹为什么连宗祠审案都不出席,很显然,他能够想见这其中隐藏着什么。我怕你要立即拿走印章,所以才隐瞒了你。”她看着他唇角微有翘起,面露不悦:“这个时候了,你竟还笑得出来?”   裔凡方才抿着笑意,这下才笑开了,道:“你这么为我着想,我怎会不开心呢。”   素弦有些气恼,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却觉得耳边隐隐有一股酥麻的气息,微一转头,他已然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我刚才好像听见谁的肚子,在咕咕直叫呢。”   她努着嘴瞄他一眼:“忙了一下午,能不饿嘛。”   裔凡大摇大摆地走到灶前,“这还不简单嘛,这里有现成的用具和食材,我这就给你做一顿大餐。”   素弦看着他胸有成竹样子不禁发笑,说:“霍大少爷竟也会做饭么?”   “你不信?我这就做给你。”裔凡忙起来倒显地十分麻利,堆柴、生火、架锅,来来回回地走着,素弦笑道:“我还没说要点什么菜呢,大厨先生。”   裔凡拿衬衫袖子蹭了蹭额前的灰,笑道:“小姐,尽管点吧。”   素弦半扬着头故作凝思,片刻,道:“方才在舂桂花瓣,倒有点想喝桂花豆汁了。”   裔凡不禁吁了口气,一副天命难违的夸张表情,知道她在故意为难,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四下寻摸着,他哪里知道做碗桂花豆汁要准备什么,一时便手忙脚乱,素弦强掩着笑,说:“大少爷该不会要请帮手吧。”   “当然不了。”裔凡放下盛有花瓣浆子的陶罐,挽起她的手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现成的,我这便带你去。”说罢便拉着她往门外走,素弦赶忙拉住他的衣袖,“裔凡,我只是开个玩笑。这样晚了,不要再出去了。”   裔凡眉毛一弯:“桂花豆汁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还不能满足么?你就别担心了。”便拉着她到前院的停车处去,老刘当前不在,他便自己发动了汽车。   汽车在离城门不远的龙口街口停下,这里聚集着临江城里各种特色小吃,将近入夜,食客仍是络绎不绝,整条小街上各色香味交织一起,别有一番生活气息。裔凡带着素弦一直走到了将近街尾,才在一家“佟记豆汁铺”摊前驻足,裔凡指了指那幌子,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逛庙会的时候,你带家庸来吃的就是这家。”   二人在临街边的桌子坐下,小二迎上前来,因是如此上流社会气度的客人极为少见,因而显得毕恭毕敬:“先生太太要点些什么?”   裔凡道:“两碗豆汁,再把你们店的特色小食各来一些。”   说话间一位系着蓝花围裙的胖大嫂走上前来,笑道:“将近打烊,小店只剩下一种甜食了,却是极适合太太品尝的,太太要不要试试?”   素弦笑道:“能填饱肚子便好,端上来吧。”   小二很快上了甜点来,一只花托形的玻璃碟子,整齐地码放着五只圆形的小饼,上面雕着精细的玫瑰图案,花心嵌着果仁碎粒的微黄脆皮,造型极为别致。   “这叫‘姜丝玫瑰饼’,是本店的特色点心。”   素弦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初入口中姜丝的辣味不断外沁,馅是水晶红的鲜玫瑰酱,隐约可见切作细丝的玫红话瓣,越往后咀嚼,便越是甜津可口,舌根回味无穷。她慢慢地品尝着其中滋味,却不由自主联想起了人生,是啊,一块小小的点心,便可尝到几般不同的回味,一如她和他,当初捆在一起互相折磨,到了如今,却有万般的甜味萦绕在自己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裔凡笑问道。“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他大多数时间是在看着她吃,偶尔仰望着天上几点星辰,云雾间有种若即若离的暗淡,他的眉似乎随着星星慢慢凝重。   她道:“裔凡,你想你的母亲了,是么?”   裔凡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就像她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   素弦亦是心有所感,想了想,突然道:“对了,裔凡,那夜我是在山腰上的小木屋遇到她的,她即便不再到波月庵去,现下天气这样冷,她也一定要有栖身的地方,对不对?不如我们趁着夜黑,再回小木屋一趟,说不定刚好碰到她了呢?”   裔凡眼前一亮,“素弦,你说的对,你似乎与我娘十分有缘。事不宜迟,天亮之前足够我们一来一回了。”拉起她,快步到巷口去。   他们开着汽车出了城,怕汽车的响动会惊扰到他娘,便将车停在离山腰不远的地方。山风寒冷,素弦虽然出来时穿得很厚,却仍旧冻得牙齿打颤,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上山道,素弦遥遥望见那熟悉的方向似有光火微亮,兴奋得抱紧了他的胳膊:“裔凡,你快看!那里一定有人!”   裔凡远远地望过去,似乎真有一点暗淡的光火,再睁大了眼睛欲看个清楚,却又是一片漆暗。素弦觉得很奇怪,又怕他再度灰心,于是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小木屋前,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窗户里黑漆漆的,并无一丝光亮。素弦只得安慰道:“说不定娘已经睡了,我们敲敲门看。”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裔凡顿时有些激动,打开手电四下探照,床上的旧毯叠得很松散,灶台上还冒着三两火星,一枝白蜡烛心微微晃动,似乎才刚刚熄灭……   可是,屋内仍是空无一人。   裔凡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坡旁的大树下,扶了树干,放声大喊:“娘,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   声音很快便被呼啸风声所吞没,山谷里激荡的几许回音,绵绵密密地消失无踪。   裔凡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大声喊道:“娘,您今天若不见孩儿,孩儿就在这山里跪上一夜!”   素弦默默地走了过来,与他一道跪着。山谷的风狂卷而来,似要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漠漠山野,大地苍然而孤寂。   素弦突然感到背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怔忡着回过头,正是那晚救过自己的妇人,一身粗布的长衫僧衣,凝视了他们片刻,话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们这又是何苦?”   裔凡猛地转过头来,眼眶里已有泪光微颤,只是须臾,已然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奔上前去:“娘!”   第九十二章 一字无题处,鬓霜如许(下)   这位穿着僧袍一身素净的中年女子,便是曾浣菽,霍裔凡的亲生母亲。二十八年之后,当她再一次抱住自己心心念念牵挂的儿子,她早就无比渴望再一次亲手抚摸他的脸颊,然而,当这个身材伟岸的青年,真的出现在她身畔不过咫尺的地方,她的手却颤抖了,于是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触在自己脸上。   她嘴唇颤抖着,唤着他的乳名:“凡儿……”   裔凡跪了下来,“娘,孩儿可算找到您了!”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从眼角滑落,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凡儿……”   裔凡仰起头来,他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说,这一刻却哽咽住了,只是再次唤了声:“娘……”   慈母的笑容在这一瞬渐渐舒展,如是春日里绽放的花儿,弯弯的眼角隐现了几丝鱼尾纹,那笑容温暖得像是来自天堂,仿佛天地间蓦然归于静谧。   素弦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娘……”   曾浣菽慈祥地望着她:“是你,素弦”   裔凡站起身来,搀着他娘,“娘,这里天寒,我们回去说。”   小木屋里,灶火重新旺了起来,烧得噼啪作响,油灯燃尽了,于是点上两枝白蜡,莹莹烛火闪烁着星月般的十字光辉,温馨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屋子。   裔凡搀着他娘坐到桌前,脱下皮氅来为她披上,素弦也取下貂皮暖套套在她的手上。裔凡捂着他娘的手,关切道:“娘,您穿得这样单薄,着凉了可怎么办。”   素弦忙道:“烧着热水呢,我去端一杯来。”便急急地去了。   曾浣菽笑而不语,听着儿子不停嘘寒问暖,半晌,望了一眼在那边忙碌的素弦,才笑道:“看着你们两个相敬如宾,娘也就放心了。”   裔凡问道:“娘,爹和孩儿一直都在挂念你,这些年您都去了哪里?”   曾浣菽噙着嘴角,慈爱地看着他:“娘也一直在挂念你们父子啊。娘虽然不在你们身边,可对你的关注却从来不少。你十六岁就去上海读新学,一去便是四年,那四年间,我日夜吃素,为你祈福。后来你回来了,娶了妻子,有了孩子,霍家的生意你都打理得很好。你当了商会会长,为临江的商户们办了许多好事,这些事啊,一件一件,娘都是如数家珍。”   裔凡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娘……”   曾浣菽饱含深意地望了一眼素弦:“凡儿,你说你找到了心之所属,娘也为你高兴。”   裔凡怔了一下,“娘,那日在墓前,您真的听到了么?”   “你每年都会去那座空坟探望娘,跟娘说知心话儿,那是娘唯一能听到你声音的机会,娘怎能不赴约呢?”曾浣菽笑着道。   裔凡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娘,您年纪渐渐大了,别再漂泊了,回来吧。儿子一定要让您过上安稳的生活。”   素弦也忙道:“是啊,娘,回来吧。”   曾浣菽缄默了一瞬,道:“凡儿、素弦,你们知道方才娘为什么要避开你们么?娘能感觉到是你们来寻我了,可是娘一旦与你们见了面,恐怕就再难舍得离开。娘身负罪孽,已然遁入空门,在尘世里唯一的牵绊,就是你们啊……”   “不,”裔凡当即道,“娘,那不是您的错。过去的事,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儿子坚信,您是无辜的。”   “凡儿,那时候你还尚在襁褓,你不明白的。”浣菽望向烛心跃动的火苗,怅然叹了口气。“你一定听说过汪敬荪这个名字吧。早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四十多年以前,还是清朝。   汪敬荪是闽浙总督手底下一员武将,奉了朝廷之命围剿太平天国起义的农民军,不料遭遇了伏击,落得兵败如山倒。汪敬荪率领着一群残部大败而归,路过临江城的时候已然弹尽粮绝,汪敬荪一声令下,竟然对城中百姓进行了一通烧杀抢掠,造成城里死伤无数。后来汪敬荪为了掩人耳目,竟然诬称临江县有暴民谋反,自己的举动是为了镇压叛乱,因而造成了县衙府尹一干人等获罪抄家,株连九族。从此,汪敬荪这个名字,便成了临江城历史上有名的罪人之首。城里百姓提及汪敬荪此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后来霍氏长子霍彦辰遵从父母之命,娶了端郡王府的小格格那喇氏为正妻,后又纳府里丫鬟曾氏为妾。两年以后,少福晋突然暴毙,那时满清王朝已经摇摇欲坠,没人再有心思追究少福晋之死的责任。霍彦辰力排众议,扶曾氏为福晋,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两个不速之客突然找上门来。   原来汪敬荪掠城的时候走失了一名小妾,当时已然有了身孕,在战乱中难产而死,曾浣菽便被临江一户人家收养了,后来辗转到了霍家做丫鬟,并与霍彦辰青梅竹马,结下一段姻缘。   汪敬荪时任南方三省独立督军,手握重要兵马,膝下却仅有一女,从小体弱,前不久又刚刚亡故,于是查找线索辗转找到霍家,意在带浣菽认祖归宗,曾浣菽既不愿相信自己的身世,也不愿跟着亲生父亲走,霍彦辰也断然不允,这事便被暂且搁下。霍彦辰下了严令,禁止将此消息透露给外人,因为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城中百姓得知,名门霍氏的大少奶奶,竟然是汪贼的遗种,霍家必然要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许是造化弄人,这个消息最终还是传出了高墙深院,在不小的临江城里顿时掀起一阵狂澜。霍氏宗祠立即抓起了曾浣菽,并判迅速处以极刑,就在此时,汪敬荪得知了消息,派人救走了曾浣菽,并顺道洗劫了霍家珍藏的文物。   “凡儿,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浣菽平静述完了那段过往。   裔凡不禁唏嘘,“娘,这只是命运的作弄,任谁都无法掌控。爹年纪大了,他一直都在牵挂着您,他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再见您一面。”   曾浣菽叹了口气,道:“娘又何尝不想见到他呢?这么些年不见了,忽然见了面,只怕又要横生波澜。”她拍了拍儿子的手:“只要你们过得好,娘也就安心了。”   “娘,”素弦这时道,“我明白娘的心思,娘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喜欢清净,可现下天气严寒,娘,裔凡我和都放心不下您住在这里。”   曾浣菽温然道:“能与你们在这风天雪地的时候,秉烛夜谈,也算圆了我今生的夙愿,娘已经满足了。”   夜幕渐渐地沉降下去,蜡烛燃到了尽头,小木屋也慢慢地安静下来。妇人缓缓地坐起身,将棉衣仔仔细细地盖在他们身上,生怕哪里透风了,又将衣角掖好,终于找不出一丝破绽了,可她还是舍不得,站在那里,凝望了他们好久,才默默地转身离去。   她向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开门声,“娘……”   曾浣菽回过头,目光里闪过一丝讶然,“你,还没睡么?”   素弦抿了抿唇,“娘,我注意到了,您在煮好的茶里放了些粉末,我……我并没有真的喝下。”她其实有万分的不解,又道:“娘,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就这么走了,裔凡会伤心的。”   曾浣菽平静道:“孩子,有你在他身边照顾,我已经很放心了。”   “可是,娘……”   曾浣菽很明白她要劝些什么,“不必再说了。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明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衷,不是么?包括你,素弦,过去你和咏荷常到波月庵祈福,我在暗处默默地望着,便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我是多么羡慕你,你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和爱你的人厮守在一起。”她善意地打量着素弦,“孩子,我从你的眼睛里,感到你的心里背负着许多,你有时心神不宁,总是在担心着什么,你一直试图掩藏自己的内心,却又在挣扎,在犹豫,我说的对么?自从那一日,裔凡对着我的空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便对你格外关注,可是,我总觉得你并不简单。”   素弦心中微颤,“娘,其实我……”   曾浣菽沉静地看着她,“坦白地说,我确实对你存有疑虑。可是,我也能感觉得到,你是真心爱他的,这让我很欣慰。凡儿不是个完美的男人,你也许知道,他曾经一时冲动,为了一个女子,气病了他的父亲。那时是我最想现身,最想去教训他的时候,可后来我忍住了。我是一个代罪之身,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可他又是个极其执着的人,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伤害了他,不管有心还是无心,一定会使他一蹶不振,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不,不会的!”素弦急切地回道,“娘,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   “我明白,”曾浣菽点了点头,“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每个人都有掩饰它的权利,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要保护值得保护的人,对么?”   她看着素弦发怔的样子,温婉笑了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记住,那枚青玉莲花佩非常重要,你和凡儿要好好保管。”   素弦回过神来,她的身影已在苍茫风雪中渐行渐远,消失得很快,却仿佛拖成一抹好悠长、好悠长的印记。   裔凡喝了茶里的睡眠药粉,一直到太阳升起,才渐渐醒来,素弦静静地斜倚在他的身旁。   他揉了揉发沉的脑袋,蓦地一惊,忙问:“我娘呢?”   她的眼瞳平静得如同一汪泉水:“娘已经走了。”她看着他急匆匆地起身,连忙拦在他的身侧:“裔凡,娘是昨夜走的。她说过,会时常回来看我们的。”   他早就预感到母亲的决定,他根本无力说服她留下,可当这间屋子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再度失去,一种莫名的冷沁入了心窝里,他木然地点了点头,默然良久,才道:“我们,该回去了。”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裔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迫切地想得到一点温暖,于是抱她抱得更紧,就像一旦松开手臂,就会消失地不留一丝痕迹似的。   第五卷 鲛珠坠   第九十三章 怕水叶沉红,梵香易冷(一)   他们从山道下来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身背竹篓的素衣女子,擦肩而过的时候,怯怯地瞄了素弦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忌惮着裔凡在场,欲言又止。此人正是金萍的贴身丫鬟,翠菱。   素弦暗暗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近前来,便和裔凡走了。小路折转的地方素弦回头去望,翠菱似乎还在那里站着,朝这边探头张望。   素弦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金萍主仆二人在霍方的安排下,躲入波月庵躲避张晋元的追杀,可翠菱突然跑了出来,难免要生出什么变故。   坐在车上,素弦担心着金萍的安危,不由得惴惴不安。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再累及无辜了,既然张晋元一定要赶尽杀绝,她宁可拼一拼,也要保住金萍的性命,何况,那妇人肚子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   进了城,素弦告诉裔凡自己要直接去霍氏布庄。裔凡离开以后,她想到金萍的安身之地是霍方安排的,这事还是找霍方妥当,于是吩咐阿鹏道:“中午请霍管家来这里来一趟。”   午饭后霍方如约来了,素弦带他到了内堂,屏退了左右,事发紧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金萍她们主仆二人,被你安置在庵里什么地方?”   霍方似乎早就想到她要问起此事,道:“自然是很隐蔽的地方,只要她自己不出来,外人是找不到的。”   素弦面露怅然,“问题就出在这里,今早我在山里碰见翠菱了。”   霍方冷笑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这是找死,小的也无能为力。”说罢便转身欲走,素弦忙道:“等等。”   “霍管家,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哥的人正在满世界搜寻她们的下落,一旦抓到,任谁都难以活命。我实在不想再连累无辜了,你可不可以帮帮我,确定一下她们的安全。”素弦恳切地道。   霍方眸光一转,打量了她几下,如是嘲讽般的:“想不到凡二奶奶神机妙算,竟也有失手的时候。”   素弦愤然咬了咬唇:“怪就怪我,低估了那个禽兽的狠毒。”   霍方鼻息一哼,说:“恕我直言,这事你怪不到谁。既然败了,就要接受败的结果。我要是你,就会想远一点,想想以后张晋元把这笔账加在自己身上,究竟要如何来算。而不是——去操心一个无关之人的死活。”   “谢谢你为我着想。”素弦仍不肯放弃希望,“你就真的见死不救么?”   他倏地转过身来,眼光盯紧了她一寸一寸地逼近:“好,我就勉为其难,再替你跑这一趟。但是——你要明白,我可不会白白为你冒这个险的。”   素弦缓了口气:“想要什么,你说吧。”   “你知道我要什么的!”他眸光阴沉得发冷,如锥刺一般射向她的眼瞳。   他说完这一句,近乎扭曲的面孔渐渐舒展开来,浮现出一个令人发寒的笑:“你要尽快,我不喜欢等太久。”   湖蓝绒的棉布帘子还在微微晃动,整间屋子里,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很明白,那个男人要的是霍咏荷。然而,让一个单纯开朗而热忱的革命者,爱上一个心如寒潭无论如何都探不到底的男人,岂不是天方夜谭?   下午店里来了几个警察,向佟先生询问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素弦坐在里间依稀听说有人被害,急忙出来看,正巧林世安也在,这个年轻的小伙表情一贯羞涩,敬了个礼:“太太……您好。”   素弦正欲拿照片来看,林世安赶忙遮了起来,“太太,这上面太血腥,您还是别看了吧。”   素弦忙问:“是谁死了?”   林世安摇头道:“是一具无名女尸,晌午时村民在山里发现的,我们几个正挨家挨户查她的身份。”   既是在山里发现的,难不成是翠菱?素弦愈发心慌不已,好不容易挨到霍方回来,报说:“金萍安好,我已对她说明了厉害,相信她不会乱走的。”   素弦问道:“那么翠菱呢?今天在山里死去的女人,你可听说了?”   霍方漠然道:“这不关我的事。”   素弦正欲再说,却听堂外伙计唤道:“大少奶奶,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凤盏小碎步走得很快,边走边问:“二姨奶奶在忙什么呢?”   “回大少奶奶,跟霍管家在里面谈事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只见素弦和霍方隔桌而坐,正在悠闲地品茶,凤盏虽怀疑他二人之间藏有猫腻,倒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于是笑颜走了进来,“哟,这不是霍管家么?怎么,没跟着大少爷,倒跟起二奶奶来了?”   霍方起身颔首道:“大少奶奶,小的是替大少爷传话来的。”   凤盏冷哼了一声:“大少爷有什么话,昨儿个一夜还没说够,这会子还遣你来接着说?”   素弦迎上前来,笑道:“大姐,咱家店里新进了几匹洋缎子,颜色正,光泽好,让葛师傅给你裁几件新旗袍吧。”见凤盏面带狐疑,又笑道:“霍管家,听说你对这旗袍的款式蛮在行的,不如你来陪大少奶奶挑选?”   霍方轻嗽一声:“承蒙大少奶奶不嫌弃了。”   凤盏面上绷着,心里却已乐开了花,瞥了他一眼:“那就你吧。”便转了身,款款而去。   晚上回到府里,素弦正对着梳妆镜卸妆,青苹进来,随手拿起一支珍珠挂链的簪子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我发现,你最近凡是跟大少爷有什么活动,总是要避开我。”   素弦取下钻石耳坠放进盒里,笑道:“哪有,是你多虑了。”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青苹脸色突现冷峻,“你要明白,想背着少爷耍花样,本就是行不通的。难道那个戏子的事,你还没得到教训么?”   素弦忽的怔了一下,“你是说,金萍她们——”   “金萍的丫鬟已经死了,相信他们已经掌握了金萍的落脚点,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素弦只觉晴天霹雳一般,盯着镜中的自己愣了片刻,只是惨薄地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苹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反应,又道:”你说大少爷不在府里的时候,叫我盯紧了大少奶奶,昨夜我果然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见她恍惚着,道:“昨儿个半夜,霍管家进了大少奶奶的的房,过了许久才出来,期间桃丹一直在外放风。若不是老娘我身手矫健,也要被那贼蹄子盯上了。”丢下那银簪乒零一响,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素弦想了很久,霍家大少奶奶和管家之间有私情,早在她嫁入霍府之前,就曾买通府里下人得知了一二。如若不然,她对凤盏有意无意地提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不会搞得凤盏疑神疑鬼。似霍方这般四处留情之人,只能是害了咏荷,可如果抓住他这个把柄,倒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只是目前,她还没有掌握有效的证据。   翌日上午素弦回了张府,园子里新挖了池塘,金鱼、菡萏、假山,一应俱全。塘面上凿了个硕大的冰洞,张晋元握着支长长的鱼竿,正坐在那里垂钓,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彭管家不敢近前,只在他身后低声道:“少爷,咱们家小姐回来了。”   张晋元眉眼微眯,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听得沉闷一响,原来是素弦跪倒在地,膝盖磕在鹅卵石铺就的硬地上。   “哥,我是来向你认错的。”素弦沉声道。   她做好了等待他发落的准备,然而他只是安静地盯着湖面浮标,似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彭叔暗暗使了个眼色,欲搀她起来,素弦却执意不肯,这时却听张晋元道:“老彭,你且下去吧。小姐要怎么做,那是她自己的事。”   素弦见没有旁人了,又道:“哥,求求你,她怀的是你的孩子,是你亲生的骨肉,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么?”   “恻隐之心?”张晋元挑了挑眉毛,声音如同鬼魅般飘忽:“这个东西,我本来是有的,可是你,活生生把它扼杀了。你要记住,金萍和翠菱——她们是死在你手上的。”   “不!”素弦再也无法忍受,抱着渺茫的一丝希望,再次哀求道:“哥,是我莽撞行事,你可以冲着我来。求求你,放过她吧!”又是看起来短暂却无比漫长的时刻,面前的男人依旧不动声色,素弦只得忍着石子的硌痛,跪着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抓紧了他的袖子:“哥,算我求你……”   他目光幽幽地转向她:“‘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只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叫这声哥吧?”他说完这一句,挑逗似的抬起她的下巴,目光里蕴含着深重的意味:“素弦,你是第一次跟我么?你可见过,我张晋元做出的决定,有收回的时候?你是很聪明,想到把那个女人藏进寺庙,佛光普照之地,任我本事再大,也难以接近。”   他眨了眨眼睛,“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明晨太阳升起之前,如果波月庵里没有见血,就算我输,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何如?”   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使她的头脑一团混乱,起初她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来他这里试试,可她现在已经绝望得不能再绝望了,他开出这个赌注,无疑是一个无比残忍的玩笑,她几乎不敢再与他对视,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如是豁出了命似的,说:“只要你能放过金萍,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无论什么!”   张晋元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就凭你,也配跟我讲条件么?”   第九十四章 怕水叶沉红,梵香易冷(二)   他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一只大掌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目光里透着阴寒的狠冽:“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赐予你的!你生死攸关的重大秘密,都掌握在我张晋元的手中,呵呵,你说要和我谈条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不过是强行占有了你一次,那又怎么样?是我张晋元,造就了你的今天;是我张晋元,赋予你现在的一切!你就因为这样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怀恨在心,还想拿住我的女人跟孩子,来要挟我?我告诉你,金萍的死便是我给你上的一课,你要是还想跟我耍什么花样,咱们还可以接着玩,我有这个耐心。”随手一甩,将她掀倒在地。   她怔忡地头脑发木,直至一片空白。经过了漫长而可怕的沉默,他转过头,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似是调侃一般:“怎么,你不再求我了么?”   “如果我说,霍裔风已经根据死去的翠菱身上的线索,怀疑到你身上了呢?”她扬起脸,琥珀色瞳孔透出的光如月般清寒,“仅仅为了惩罚,你就宁可冒这个险?”   张晋元腾地起了身,“这不可能!那丫鬟的尸体已经处理妥当,任他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他看着她麻木冷笑的表情,突然怒火横生,“你想诓我,就凭这点,你就想唬住我么?”   素弦淡漠一笑:“我比你了解霍裔风,自从他对你产生怀疑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留意你的举动。他苦于找不到你的犯罪证据,而你却在这要紧关头生出事端,岂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么?”她看出张晋元有些许动摇,又道:“哥,当前我们要对付的,是霍家,而不是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妇人。”   她顿了一顿,“我已经确定烧死我们全家的幕后主使了,就是霍翁氏。”   “哦?”张晋元咧嘴一笑,突然摆出一副殷勤的态度来,“你办事效率很高嘛。既然如此,你要怎么报复,我都支持你。”   “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我要找机会,制造一起事故,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素弦恨恨地道,“然后,我会抽身出来,从此不再踏入临江一步。”   “你不要忘了,你承诺过,要帮助我扳倒霍家的。”张晋元道。   “我没忘。”素弦道,“你设套借给裔凡二十万大洋,要他拿煤矿的股份作抵押,三个月之后,我若是猜得没错,他必然是还不上的。到时候,煤矿的控股权就归你了。”   “我要的不止这些!”他突然激动了起来,“我还要商会会长的位置,霍家珍藏古董宝贝,我要霍彦辰和霍裔凡彻底对我俯首称臣,从此在临江城的商界销声匿迹!”他稳定住自己激昂的情绪,目光忽然变得阴柔:“素弦,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你的帮助啊。”   “我会帮你的。”素弦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绝不会食言。只是,我希望行动可以尽快,我不想陷在泥潭里抽身不得,我讨厌这种感觉。”   他微微一笑,手指沿着她面庞的轮廓划出一条曲线,“素弦,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呢,你不想和我一起共享荣华了么?我造了这样富丽的一所大宅,说白了,都是为了我们将来的美好生活打算啊!”   她心里已经空虚到浮凉,只呆呆地望向远处的山石,喃喃地道:“我……消受不起。”   “不,你必须消受得起。”他强迫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语调放缓了道:“素弦,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了,告诉我,你想不想我?”他的眼光变得极其暧昧,两只手似乎蠢蠢欲动,素弦吓了一跳,陡然间又回想起一年前公馆里可怕的一幕,起身便欲逃走,他已然牢牢地制住她的肩膀,那种阴鸷的笑容令她不寒而栗,她只能拼命地躲,“你疯了么?放开我……”   这时老彭远远地小跑过来,见了这情形只得站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来,小声道:“少爷,来客了。”   张晋元一怔,难不成霍裔凡这么早便赶来了?阴下脸色:“谁?”   老彭凑上前来,对他耳语了几个字,张晋元脸上越发阴云密布了,松开了素弦,命道:“把小姐请到卧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说罢便匆匆地赶去了。   老彭颔首道:“对不住了,小姐,请吧。”   素弦无奈,只得跟了他走,边走边问:“来人是霍大少爷么?”   老彭不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素弦心里一下子凉了,想到进了屋便再无脱身的可能,便请求道:“彭叔,能不能帮我个忙,拨电话告诉霍大少爷一声。”她急切着等待着老人的回答,然而他只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姐,我不能背叛少爷。”   正在此时,红漆回廊里走来了两名西装革履的客人,看样子大有来头,张晋元陪在旁边,一副低眉顺眼的恭谦模样。转过廊子,几人便朝客厅去了。素弦便问:“彭叔,那些是什么人啊,我好像没有见过。”   老彭似有难言之隐,“小姐,您还是别问了。”   素弦方一进卧房,身后便传来锁门的声响。卧室的装潢看起来花费不菲,家具都是上好的紫檀,张晋元的奢靡程度可见一斑。只是,他既富裕到了这般程度,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煤矿的股权呢?难不成这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这里既是他的卧室,就一定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寻到。机不可失,她开始仔细地在各个抽屉、柜子和箱子翻找。然而,张晋元似乎早有防备,她忙碌了一阵,却是一无所获。   她知道张晋元很快便会回来,必须尽快找到逃走的出口,于是检查了各个窗户,发现一面窗口是朝向池塘的,只有外围的水泥台可以站脚,正预备跳窗逃走,转头的功夫突然留意到墙上的一幅画,是唐寅的《秋风纨扇图》,看样子是幅精致的仿品。她想起张晋元向来不喜附庸风雅,过去在洋河公馆,他的卧室里时常挂着西洋的印象派油画,不由觉得有些奇怪。于是重新跳下窗台,仔细观察着那幅画作。   她曾在裔凡书房的水墨画后面,发现了多年以前姐姐的画像,这幅看似普通的画作背后,难不成也藏着什么奥秘?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掀开了那幅画,后面只是一面雪白的墙壁。   青苹说得对极,想和张晋元这样心思深重,办事又不讲人情的人作对,无疑比登天还难。   她叹了口气,怔怔凝视着画中颇具神韵的仕女,目光再一次扫过室内的种种陈设,从雕花木床,描金立柜,巨幅相框,一直到镶大理石的竹节圆桌。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床边地毯翘起的一角上,她俯下身去,将那卷起的一角掀开,是极普通的木地板,她试着轻轻地敲了敲,里面并不像是空心的,再探到第二格,第三格,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果真有一格地板发出了沉闷的回音。   再三确定了以后,她试图搬开那块地板,却没有成功,于是在屋子里四下翻找工具,果然,在墙上挂着的麂皮套子里,找到了一把精巧的撬棒,正欲撬开地板,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站在那处地毯上,一个丫鬟端了托盘进来,放下一样茼蒿鸡丝面,一样清拌苣菜,还有一碗红枣蜂蜜羹。   那丫鬟并未说话,只微微颔首,便转身欲走,素弦赶忙叫住她,问:“少爷现下在什么地方?”   丫鬟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口,原来是个哑巴。想不到张晋元连这点都在防着自己。素弦登时失望至极,突然却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关好门,友善地拉了她过来,从手包里取出一支钢笔,在手心写了个字,问她是否认得,那丫鬟显得很慌张,点了下头,又忙不迭地摇头。   素弦耐心地比着手势,解释道:“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那丫鬟领会了她的意思,渐渐放下了戒备。素弦又问道:“今日少爷的客人是什么来历?”伸过手心,“你只需写在这里即可,画也可以。”   丫鬟犹豫了一下,用钢笔画了一个长方框,里面画了一个圆圈,便匆匆走掉了。   素弦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还是先看看地板下的玄机再说,于是撬开了地板,里面放着一个信封,没有任何署名,封口用火漆封住。素弦在抽屉里找到一把匕首,用刀尖小心地将封口划开,是一份看似名单的信件,没有任何汉字,只有“M1903*100,M1918*100”等字样。名单并不长,可是没有标明名称,她不明白是些什么东西,当前没有纸张,于是仓促撕开了手包里面的衬布,迅速抄好,然后将地板和信封一切复原。   她从窗户跳了出去,避开看守的视线绕到屋后,旁边就是结冰的水塘,只有一条窄小的路可以通行,整座宅邸面积很大,她根本不熟悉道路。正在踌躇的当口,突然听见侧面墙里有人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上方的雕花小窗透出的声音,于是附耳去听,屋里的人说的竟是日语,口气听来极其严厉,似在指责什么。她这才摊开掌心来看,原来那丫鬟画的是日本国旗,张晋元的神秘客人,竟然是日本人啊。   她想起张晋元并不懂日语,一会儿定然要有人翻译,于是静下心来想多偷听一些,果然,一阵叽里咕噜的日语停下,有人说起汉语,声音却几乎低不可闻,她正尽量地把耳朵贴近墙面,突然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鼻,顿时吓得几乎窒息,那人扭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向后拖去。   第九十五章 怕水叶沉红,梵香易冷(三)   她看不到那人模样,恐慌之际只得奋力挣扎,却听那人在耳边低语道:“小姐,是我,彭叔。”   素弦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地,老彭松开了她,不容置否地令道:“小姐,快跟我走。”   素弦只得跟了他回卧房去,老彭关上门,严厉道:“小姐,您不要命了么?您知不知道,方才若是被少爷发现,将是什么后果?”   素弦感激道:“彭叔,多谢你了。”她想这彭管家良心未泯,与张晋元并非一丘之貉,便趁此机会问:“彭叔,你可否告诉我,哥哥和日本人这般神神秘秘地接触,究竟是在谈些什么?你也知道,现下日本人对中国虎视眈眈,你也不愿意眼看他走上歧途,不是么?”   老彭似有难言之隐,“小姐啊,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好,我不为难你。”素弦正色道,“彭叔,先前那一幕你也看见了,如果他再逼迫于我,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说着便跪了下来:“彭叔,我不求别的,你只需给霍家拨个电话……”   老彭赶忙扶她起来,面上很是纠结:“小姐,您也明白,若让少爷知道,是老奴通知的霍大少爷,老奴必当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请小姐放心,老奴会见机事的。”说罢,便离开了屋子。素弦当前别无他法,只得坐卧不安地等待消息。   却说晚间霍家人围在一桌吃饭,咏荷便问裔凡:“大哥,怎么不见素弦呢?说好了下午我们要一起去波月庵祈福,可是一整天都没见到她了。”   裔凡道:“方才晋元兄来了电话,说是受凉生病了,要留在娘家住几晚。”   咏荷觉得奇怪,“上午见面时,她还好好的呢。大哥,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   霍翁氏白了她一眼:“就你这丫头事多!好好吃饭吧。”   裔凡心里其实也在想,素弦向来不喜欢与她兄长过多接触,这会儿突然说要在张家多住几天,不由得让人心生疑虑。   回到东院,见青苹倚着梧桐树干,悠闲地剥橘瓣吃,便问:“姨娘回娘家了,你怎么没去?”   青苹怔了一瞬,连忙回道:“奴婢身体不适,我们小姐说不必随行。”   裔凡回了书房,伏案查看这几日的账目,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索性合了本子闭目养神。忽一睁眼,目光落在红木书柜最底层的抽屉上,那里放有他一把半自动的特制手枪,他心中蓦地一紧,忙起身拉开来看,果不其然,已是空无一物!   他想起上次偷送咏荷出府的时候,曾当着她的面取过那把手枪。这抽屉平时上着锁,钥匙在自己身上,想来是她偷拿了钥匙,然后取走了手枪。   裔凡突然攥紧了拳头,那枪里并无任何子弹,她既然备下手枪,想必要面临极其危险的状况,手持一把空枪,岂不是险上加险?   可是,她预想自己将要面对的危险,会是来自张晋元吗?   他立马叫了老刘,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牡丹花巷的张宅。   张晋元似乎有事在忙,过了十几分钟才出现在客厅,见了裔凡面露不悦:“你们小夫妻俩,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不过才一晚,妹夫都要亲自上门。”   裔凡歉然道:“晋元兄见谅,我是听说素弦发烧了,才连夜过来看看。”   张晋元挑眉使了个眼色:“去叫小姐。”   裔凡忙道:“不必了,我还是去卧房看她吧。”   张晋元脸上堆笑,道:“妹夫稍安勿躁,知道你喜欢君山银针,已经叫人备上了。”   不久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话道:“少爷,小姐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张晋元懒散地转了转脖子,“妹夫,你看吧,今儿个来的不是时候。”   裔凡看了看手表,不过才晚上八点,素弦一般是不会这么早睡下的,自己必须要见上她一面,方才安心,于是笑道:“晋元兄,不如我去看她一眼,再走也不迟。”   张晋元笑容凝了一下,道:“素弦已然安寝,我看妹夫就不必去看了。”干笑了几声,“妹夫是个大忙人,好容易碰上了,现下时辰还早,不如摆几样小酒小菜,我与妹夫对饮一番?”   裔凡心想多在这里逗留一刻,素弦便少一分的危险,于是便答应下来。   圆桌上很快备齐了酒菜,二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起来,几杯过后,裔凡眼光已现迷离,笑道:“晋元兄今儿个好兴致,难不成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张晋元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妹夫。我张晋元向来大方,但凡有好事,定然要拿出来与妹夫分享。”   “哦?”裔凡道:“我倒真真有些好奇了。”   张晋元眼珠滴溜一转,故作神秘,“妹夫,我碰到个绝好的生意,仅这一笔就能大赚特赚。妹夫素来眼界开阔,不知道有没有胆量一试?”   霍裔凡笑道:“我还欠晋元兄二十万巨款,现下正是发愁的时候,若说有发财的路子,只要不惹麻烦,小弟自然愿意。”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赚钱又安全的买卖,自然要首先想到妹夫了。”张晋元笑了几声,忽然神秘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道:“我有个外地朋友,专做茶叶出口生意,去年秋天出海遇上风暴,船翻了,一百万斤特级龙井全部受潮。到了今年,各大债主催上门来,已是走投无路。”顿了一下,“不过,我倒是想了个好办法,只要你我二人合作,可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这批茶叶,再引进一条生产线进行处理,制成茶砖,到时候岂不是赚翻了?”   裔凡心里暗想,这张晋元搞的不过是投机取巧的生意,去年秋天受潮的茶叶放到今年,说不定早已发霉,到时候茶砖/制出来,品质根本无法保证。若是卖不出去,岂不是要赔个底朝天去?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便道:“晋元兄这笔买卖,果真是油水不少。不过,也要担不少风险。”   张晋元鼻息一哧,“自古做生意,风险越大,收益便越大,妹夫常年在生意场上混,这点道理你比我懂。不过,既是你我合作,我自然有办法让风险降到最低,就看妹夫肯不肯信任我了。”   霍裔凡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水晶盏,笑道:“信,如何不信呢?只是小弟手头现下确实紧了些,三月要收回的账款,还要填补之前的欠账。”   张晋元哈哈一笑,“妹夫见外了不是?我既有意与你合伙,自然把妹夫的情况考量周到了。我愿意多宽限三月,待这笔茶叶生意做成,妹夫赚了个盆满钵满,到时候再还,也不迟啊。”   霍裔凡眼前似有一亮,笑道:“晋元兄果然慷慨啊!那便说定了,我这便筹款去!”   张晋元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抚掌大笑:“我就说嘛,跟妹夫这样的人合作,就是痛快!”   杯盏清脆相碰,桌上一片欢笑和谐。   这时门开了,张晋元眼见素弦进来,已然穿了大衣拎了手包,目光登时阴沉下来,却见她步履轻盈,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欣笑道:“哥,裔凡,听到你们这里这么热闹,我都睡不着了。”见裔凡面带酡红,又不悦地推了他一下:“你又喝那么多酒。”   张晋元瞪了丫鬟一眼,“小姐发着烧,还不请小姐回房休息?”   素弦坐下来,娇嗔着道:“哥,我睡过一觉,头已经不疼了。”笑道:“你们聊什么呢,不如也加我一个。”   裔凡看得出她故作自然,却似乎另有隐情,便小心扶着她起来,道:“晋元兄,时候不早了,我和素弦还是早些回去吧。”又道:“方才说定的事,晋元兄可以放心。”   张晋元还欲说些什么,他们转身去了。一旁的丫鬟见他目露凶光,似能听到牙齿咯咯作响,不禁吓得直哆嗦。   外面夜气深重,素弦却恍然觉得释然了许多,于是抬头望向他,正好与他目光相对,他理了理她白色的绒线围巾,笑问道:“冷不冷?”   她笑得很安然:“一点也不冷。”想想又问:“裔凡,你怎么想到要来接我的?”   他温然道:“我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要是我一直不出现呢,你会怎么办?”   “我会一直赖在这里,直到看到你没事为止。”裔凡淡淡地道。   她没再说什么,通过两道院门,便出了张府。   车上素弦一直斜倚着玻璃窗,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冬夜,只有路灯的朦胧光束一一掠过眼前,她很自然地回想起在张府的惊心一幕,脑海中浮现出张晋元邪魅狰狞的面孔,于是她举起了早就备下的手枪,对准他的胸口,他明显愣了个神,却只是须臾,便调笑似的对她道:“开枪啊,有胆量你就开枪吧!”   他的话在她耳中如同催命的符咒,她拼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直到他肆无忌惮地朝自己扑了过来,那一瞬她就只想到一个信念——鱼死网破,于是她开枪了,闭住眼睛真的扣动了扳机——然而,传来的只是空枪呜呜的低吼,她背心已然被汗水浸透,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喜还是该悲,那个男人无情地嘲讽着她,如同玩弄着一件任人摆布的猎物……   就在她意识到自己再次落入魔爪,几近绝望的时候,彭管家急匆匆敲门来报,说是裔凡来了,于是大为扫兴的张晋元把她捆在了床上。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第九十六章 怕水叶沉红,梵香易冷(四)   等她意识到身边有他,他掌心温暖,已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回到家里,他忽然小心托起她的手腕,几道零乱的细小划痕在霜雪肌肤上很是显眼,他正欲开口询问,她已背过身去,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   “是他干的?”裔凡沉声问道。   张晋元离开房间之后,她挣扎着起了身,推倒了架上的瓷瓶,那些伤口是她用碎片割断绳索时,留下来的。后来她找回了裔凡的枪,然后试着去推门,才发现门并没有上锁,想来,那便是彭管家所谓的“见机行事”吧。她来不及多想,便欲逃出这座宅子,可她不熟悉路,索性一个人闯到客厅去,当着裔凡的面,光明正大地跟张晋元告别。   她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回忆着,半晌,从包里摸出那把手枪,轻轻地放在桌上:“给你,物归原主。”   他目光一动不动,“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解释给我听么?”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说,是无法让他信服的。她转过身来,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最近形势紧,我是想用它来防身,只可惜没派上用场。”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裔凡,你不会怪我吧?”   他这才将那枪握在手中,沉着地推上膛,那一串动作看起来利落却漫长,然后他盯视着枪口,对着天花板扣动了扳机,显然,没有任何效果,他对她说:“你看,这是把空枪。”   “哦?”她嘴角微微一扬,“我倒还没发现。”停顿一下,又补充道:“还好没遇到什么。”   他严肃道:“你根本不会用枪,这样只会使你更加危险。”   她眸光沉了下去:“裔凡,是我的错。”   他温和一笑:“素弦,你如果想学,明天我带你去射击馆,教你放枪。”   她表现出很有兴致的样子:“真的么?太好了!”忽而又眉尖一蹙,“对了,裔凡,刚才临走的时候,你跟我哥‘说定了’的事情,是什么?”   裔凡道:“是生意上的事。”顿了一顿,又道:“他延长了我的还款期限,我们即将合作一笔很大的生意。”   素弦只“哦”了一声,裔凡忽然问道:“你……赞同我这么做么?”   “我?”素弦显得有些惊讶,她知道这一定是张晋元设下的某种圈套,她上午才答应了他,要帮助他对付霍家。犹豫了片刻,道:“裔凡,该怎么决定,我相信你的判断力。”   他听了以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温润的笑,那眸光却是极其深重的,静默了一刻,说:“好,你也早点歇息。”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她在想,他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他明明有很多的疑问,比如她去兄长家为什么要随身携带枪械,比如她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自己的解释显然是很拙劣、经不起推敲的,然而他就那么点了头,就像是自己的话他从不怀疑似的,自己不愿意多说,他也就不再问了。   可是他越不问,她的心里便越是不安。他的缄默,是因为他本就不愿了解,还是因为他已然洞悉了一切?张晋元处心积虑摆下的局,难道他真就一点都不曾发觉,这其中暗藏的隐患么?   她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鞭笞着自己似的。   翌日他果然带她去了城北的射击馆,咏荷也趁此机会出来散心。这家射击馆是洋人开的,铺着墨绿色胶皮地毯的场地宽敞明亮,装潢考究。大厅一共有十个橡胶靶平行排列,每个靶位之间有隔音玻璃相隔。咏荷早就是个用枪的好手,带耳塞、装子弹,一连十发,每发显示都在九点五环以上。素弦虽是新手,在裔凡的耐心指导下,倒也学得很快。   后来遇上了文森特,咏荷和这洋大夫一向关系很好,提出要和他比试枪法,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素弦坐在后方的长椅上望着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欣慰的笑,裔凡正好回头望她,放下手枪走了过来,笑道:“在想什么呢?”   她莞尔道:“你说,咏荷和文森特先生在一起,是不是很般配呢?”   裔凡望了望并排而站的两人,一个高大英武,目光沉静,另一个举起枪来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确实是一对绝配。   但是,咏荷与宁康谭家少爷的婚期,已经不远了。按理说,她早就该愁云满面了才是,然而许是天性使然,她总是显得轻松,似乎早有打算似的。   转眼便到了寒食节,这一日秉承中国的古时传统,家家户户都不能起灶火,是食用各色冷糕的日子。   听雨阁里,素弦正在教家庸弹钢琴,家庸年纪虽小,手指却纤长,敲起琴键来有模有样。素弦自然高兴,夸道:“我们家庸学得好快,一会二娘亲自下厨,给你做樱桃羹,好不好?”   家庸喜道:“太好了!二娘,我还喜欢画画,您什么时候教我学画呢?”   母子骨血相承,天赋亦相承。素弦隐隐忆起姐姐刻苦学画的时候,时常废寝忘食,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她被迫离开学校,那凄凉无助的眼神。   她开始暗暗犹豫,该冲破裔凡的“禁忌”,让家庸学习作画么?   “二娘,你怎么了?”孩子看出她似在凝思,不由问道。   这时青苹匆匆赶了过来,道:“方才太太在冷糕里发现了果糖,已经大发雷霆了。”   素弦淡漠道:“她素来不能吃带糖分的东西,这回又是谁撞到枪口上了?”   青苹有些幸灾乐祸,故意叹道:“只可惜,没查到是谁偷偷动了手脚,太太把厨房一干人等全发落了,连吕妈都没能幸免。这不,气得脑血上涌,把汪老大夫都唤到府里来了。”   素弦一想,还是去看看为好,于是赶到正院霍翁氏的卧房,只见吕妈等下人在石阶下站了一排,皆是大气都不敢喘,房门窗帘紧闭,似乎情形严重。她试探着敲了敲门,朱翠开了门,皱眉道:“凡二奶奶,大夫才给开了方子,太太正在休息。”   正欲转身,却听里面病怏怏地唤道:“是素弦么?让她进来吧。”   素弦想这霍翁氏倒是难得对自己亲近一回,便走了进去,霍翁氏斜倚在洋缎皮塌上,一副体虚的模样,素弦行了礼,便恭顺地坐在一旁,“娘,您可把儿媳担心坏了。”问朱翠道:“是哪个丫头这样不上心,可查出来了?”   朱翠还未答话,霍翁氏长叹了口气,道:“明摆着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要害我。可惜我人老眼花,不中用了,要揪出那幕后使绊儿的,可真是伤脑筋呢。”   素弦忙道:“娘若是说老,儿媳可不依,娘的精气神,看上去比那年轻人都足呢。这回要是查出是哪个黑了心的,必要好好惩治一番。若是真出了事,后悔可来不及了。”   霍翁氏欣然一笑,“我早看出凡大爷的姨太太长得体面,又聪颖过人,娘信得过你,这事便交予你负责,如何?”   素弦心里暗想,原来老太太用意在此,只是这件事查来倒是好查,但若是真查出了始作俑者,来头小了不好交代,来头大了又是自己在得罪人,可真真是个烫手山芋。却也无从推辞,只得道:“儿媳便试试看吧。”   霍翁氏笑逐颜开了道:“我便知道,咱霍氏的晚辈中,就属你素弦最称我心了。”   这时凤盏才惶急赶了过来,额上沁了汗珠,问安道:“娘,看到您没事,儿媳总算安心了。”   霍翁氏脸上立现愠色:“你这是逛大街去了?尽管去逛,我老太太这里用不着你操心。”   凤盏怯怯地低了头,不敢再多言语。   回来的路上素弦在想,这几个月来霍翁氏和姜凤盏婆媳亲近,这次突然当着自己的面,不留情面地斥她,倒显得不大自然。又冷不防地命自己去查冷糕的事,她霍翁氏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正纠结思索着,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肩头,抬头一看,竟是从外面赶回的霍裔风。   素弦脸色大窘,正欲道歉,却听他冷声道:“你走路不看道的么?”   她只得低了头去:“对不起。”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径自朝前走了。   过了一刻她方才回过神来,不曾想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走到厨房去,只有几个粗使的小厮还在打扫。她扫了一眼屉子上码放的各种冷糕,杏子黄的,玫瑰红的,青瓜绿的,鲜乳白的,光看着便已勾起人的食欲来。她从没想过霍翁氏不能吃糖的问题,可究竟是谁,有心在冷糕里动了手脚呢?   她拿起一块淡紫色的核仁芋头糕,只是静静地盯着,一旁突然有人说道:“放弃吧,你什么也不会调查出来的。”   抬眼一看,正是霍方负手而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素弦笑了笑:“什么意思?”   霍方不紧不慢地踱到她身前:“你还没想明白么,太太为什么单叫你查这件事?这本就是她的作弄,拿来故意刁难你罢了。”   素弦想起霍翁氏脸上并无病容,心想他说得不无道理,于是问道:“她为什么要刁难我呢?”   霍方道:“你忘了,上一次你跟她结下梁子,是什么时候?”   素弦这才回想起来,正月里老爷唤她到书房密谈,把那只神秘的锦盒交给自己的时候,霍翁氏就意图窥探消息,幸亏有霍方及时解围。想不到过了这么久,她还在琢磨这件事情。   素弦不禁冷笑一声,“霍管家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对我如此贴心,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霍方嘴角一勾:“别着急,你很快就有报答的机会了。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应付?”   第九十七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一)   素弦眼里泛起一丝蔑意:“这你不必担心。既是小人,自然有对付小人的方法。”她转过身,霍方在身后道:“我发现你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对霍翁氏越来越没有好感了。难不成——”他凑到她的耳边:“二奶奶苦苦寻找的幕后主使,就是她么?”   素弦并不愿他知晓太多内情,只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霍方却似极感兴趣的样子,“别啊,二奶奶。你我二人既同仇敌忾,强强联手,岂不更好?”   素弦狐疑一瞥:“什么意思?”   霍方只淡淡一笑:“二奶奶日后会明白的。”满面云淡风轻,负手而去。   这天下午素弦独自来到书房查阅书籍,想弄明白在张晋元卧房里发现的名单上,那些符号的意义。果然,在一本简装的《西方枪械知识概要》里,找到了和名单上相同的符号。   令人意想不到,原来名单上列着至少十几种不同的枪械,而后面的数字,应该是枪械的数量无疑了。她不知道这些枪械现下究竟藏在何处,但平常百姓私藏军火,无疑是杀头大罪。   张晋元,你真的是在玩火么?   正思忖着,香萼来报,说三小姐来了。   原来咏荷的定亲对象——谭家大少爷谭酩修明日便要来访,太太必然要他们单独接触一阵,她已经开始发愁了。   素弦笑吟吟地斟了茶给她,道:“这些日子见你满面春风,我还以为你不愁了,准备好下个月当谭家少奶奶了呢。”   “你就会拿我取笑。”咏荷嘴努得能拴个油瓶,两手撑着下巴,满面愁容地道:“素弦,当前我只有一个办法了。”   素弦问道:“什么办法?”   “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我从不了解的人的。”咏荷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去年没能逃出去,现下倒是有一个机会。”   素弦讶然道:“你又要逃婚?这一次,又是要去哪里?”   咏荷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环视了四周,似乎还是觉得不妥,于是在屋里四下寻摸什么,素弦自然不解。   咏荷匆忙之下没有找到,索性拉过素弦的手,在她手心慢慢描了个字,素弦仔细看了才明白过来,是个“方”字,顿时惊诧不已,“是他?他说要带你走?”   咏荷慎重地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到内室去,说:“霍管家说了,可以带我到上海去,以后他会一直在身边保护我的。”   素弦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除此之外呢,他还提没提别的要求?”   咏荷不明白她指的什么,摇摇头道:“没有了啊。”   这个女孩实在太过单纯,竟不曾发觉霍方的真正用心。世情复杂,人心不古,她真的可以独自面对和承受么?   素弦正欲提点,突然想到前日在厨房里,霍方说她很快就有机会报答了,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咏荷见她脸色有异,便问:“你在想什么呢?”   素弦忙道:“没什么。咏荷,这事非同小可,我们还要从长计议,好不好?”   咏荷咬了咬唇,为难地点点头:“是啊,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咏荷走了以后,素弦冒着可能被人发现的危险,独自到后院仓房去找霍方,他显然预料到她会找自己似的,笑道:“二奶奶何事如此着急?”   素弦严肃道:“时间紧迫,我且问你,你到底要把咏荷带到哪儿去?”   “二奶奶既已知晓此事,该怎么做就不必我说了吧。”霍方漫不经心地道。   素弦深深吸了口气,“好,我可以劝她。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了解情况。”   霍方突然急躁起来,盯紧了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该问太多,这是你欠我的!张素弦,你自己扪心问问,是谁在一直帮你保守秘密,是谁帮你藏起那个怀孕的戏子,是谁帮你掩盖派丫鬟串供的事实,又是谁出头帮你摆脱太太的威胁?我霍方可以摸着良心,自信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你,只需费两句口舌,你就这般为难?真真是让我寒心。”   “你误会了,”素弦道,“你的恩德,我当然没齿难忘,而让我劝说咏荷,本就是我一早对你许了诺的。只是,我要问你一句。”她顿了一下,眸光忽然尖利起来:“你——和大少奶奶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霍方微有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起此事,却也并不慌乱,只淡然道:“我和她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混账!”素弦登时怒不可遏,“似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也配带走咏荷么?”   “你少给我来这套。”霍方冷淡一笑,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还没明白么,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讲条件。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素弦恍然间面色苍然,不愿再看到他道貌岸然的嘴脸,目光移向远处:“我一直以为霍管家志向远大,却没想到,只单单落在一个小女子身上。”   霍方不耐烦道:“你只需照做就是了。记住,不要跟我耍心眼。”见她不动声色,便在她耳边道:“二奶奶,我想我们的会面,该到此为止了。若是被闲人发现,你我在此私会,可就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素弦立时剜了他一眼:“无耻!”甩门而去。   翌日素弦到厨房继续盘问冷糕的事,香萼突然急匆匆地过来,耳语道:“奶奶,桃丹在您卧房里偷偷翻东西,已经被青苹姐姐当场拿住了。”   素弦思忖片刻,问道:“可惊动其他人了?大少奶奶在什么地方?”   香萼道:“大少奶奶还在太太那边呢,青苹姐姐说先请您示下。”   素弦心想青苹莽撞归莽撞,却也办了一件正事,便赶回东院,命丫鬟关起门来。桃丹跪在地上,见二奶奶进来,却没有一句申辩。青苹则是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站着。   素弦放下茶碗,不紧不慢道:“桃丹姑娘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子突然到我房里来,竟也不知会我一声,是不是太见外了?”见她眼盯地面,似乎打算硬抗到底,便道:“你既不作声,那这偷东西的罪名,你可是认了?”她不回答,素弦又问道:“可是大少奶奶叫你来的?”   青苹向来性子急躁,搡了她一下,喝道:“我们奶奶问你话呢,还不快讲!”   桃丹颓然道:“但凭二奶奶发落,奴婢绝无怨言。”   素弦莞然一笑,“我这屋子可是藏有贵重珠宝,光是发落,可太便宜你了。”似乎想起什么,对香萼道:“方才审问蒸凉糕的丫头,她说什么来着,糕里的糖是谁买通他们放的?”   香萼会意一笑,“巧了,正是桃丹姐姐。”   桃丹眼露恨意:“二姨奶奶若想栽赃,奴婢也无话可说。”   素弦笑道:“这怎么能是栽赃呢?我既然领了太太的命,查问此案,肯定要有个结果不是?既然有人指认了你,你放心,这证据我一定会做实了的。”   桃丹慌了一下,激动道:“不可能,太太不会相信是我做的!”   素弦走下来,前后打量了她一圈,“你并非太太的亲信,她为何不会相信是你做的?难不成,这事本就是太太在背后作弄?”   桃丹眼神慌乱:“我可没说。”   素弦冷笑了一声,低下身去,仔细端详了她一刻,“我本不愿为难你,桃丹。只是今日你私自潜入这屋子,我只需随口说一声首饰丢了,你觉得你能全身而退么?现下有条捷径,谁指使你干的,那是不言自明,你只需告诉我她这么做的缘由,我就当今儿个没见过你,岂不是对你我都好?”   桃丹似有须臾的动摇,却道:“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背叛我们家小姐的。”   青苹又欲动粗,素弦眼神制止了她,道:“你已经给她惹了大麻烦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自己衡量衡量,哪一种选择,更为划算?”见她还是犹豫不决,便起了身,言语间略有失落:“也罢,带她下去吧。我现在就到太太面前讨个说法。”   正欲前行,桃丹突然大声道:“我说!是太太前日对我家奶奶说,老爷把霍家至关重要的宝贝都传给了你,我家奶奶心里自然不平衡,便叫奴婢趁您不在,到房里一探究竟。”   素弦点了点头,“很好。你既肯说实话,我也没有食言的道理。我没见过你,你也没找到东西,这便回去复命,行么?”   桃丹连忙磕了头,惶急退出去了。   青苹神情警觉,问道:“什么盒子,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素弦知她身为张晋元的耳目,不肯放过丝毫细节,便含混道:“哪有什么盒子,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想不到当初老爷赠给她那盒子,她本以为自己受了老天眷顾,正觉得受宠若惊,却没料到,一个根本无法打开的盒子,竟招惹了这样多的人虎视眈眈,太太心里惦记不放,却利用凤盏的多疑,叫她来探虚实。现下,又难保张晋元不会搀和进来。   面对不断横生的枝节,自己该何去何从?素弦不觉已陷入迷惘之中。   第九十八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二)   这晚霍家人都在大厅里聚着,霍翁氏因是总算盼到二儿子回来,索性这病就总好不了了,非要留得裔风在府里多住一段日子。正巧众人都在,素弦便禀道:“娘,前几日您让儿媳查冷糕的事,儿媳现下倒有些想法。”   霍翁氏道:“那还不说来听听。”   素弦便道:“娘的冷糕不可含有丝毫糖分,素来是由专人管理的。儿媳查到糕里的糖是果糖,应是在打糕前放进去的,但是吕妈和负责的丫鬟都已否认。若说是有人偷偷潜入厨房做的手脚,冷糕的看管向来严密,若说也不大可能。”转向裔风:“二弟最擅长的就是推理查案了,这事关系到娘的安危,不如还是由二弟来查吧。”   裔风道:“娘,这事事关重大,嫂子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就由儿子来查吧。”   霍翁氏突然换了个态度,说:“区区一点小事,又不是被下了砒霜,哪里要麻烦你呢?警察局的事还不够你忙的呢。风儿啊,你若能每天让娘看上几眼,娘身体也自然就好喽!”目光移向素弦,又道:“既是个无头案,也就算了,娘也不难为你。”   素弦跪下道:“儿媳无能,但凭娘发落。”   老爷扬了扬手,道:“你且起来吧,你又不是侦探,如何能轻易揪出人来,以后叫下人谨慎些便是。”素弦方才起了身。   大家说笑了一阵,太太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瞧瞧我这记性!”从怀里掏了个三角形的平安符出来,满面喜色:“老爷啊,你猜今儿个咏荷陪我上波月庵,我求了个什么好东西来?正是送子符!咱家人丁不旺,这可是大师开过光的,听说灵着呢。”   凤盏听了只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却听太太的脚步冲了她身旁去了,把符塞给裔凡,喜滋滋地作了个眼色:“凡儿,还不赶紧的!”便拉起素弦交到他手上,“大师都给我算过了,今儿个你们俩的生辰八字最合,这会儿圆房,明年肯定生儿子!”凤盏登时脸色发白。   霍彦辰吐了口烟,慢吞吞地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裔凡有些发窘,望了眼素弦,却见她表情异常淡定,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二人被连请带推地送出了大厅,太太还唤了朱翠特意跟着他们。   素弦进屋就直接到梳妆镜前卸妆、摘首饰,裔凡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素弦,你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么?”   她笑对着镜子,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拆了发髻,青丝垂肩,她已笑意盈盈地环住他的脖子,眨了眨眼睛俏皮地看着他,浅浅的笑涡温婉而迷人,裔凡有须臾的愣神,见她迅速掠了一眼门外,才想起有人在外偷听,于是横抱起她进了内室。等她落在纯白的温软之间,一瀑柔顺的发丝铺散开来,像一朵盛夏间绽放的碧莲,他情动已深,低眸去吻她的额头,只不过寸余距离,她还是抵住了他的胸膛,“裔凡……”   他觉得明明自己已经很接近了,就连此时此刻,她清丽的脸庞就在他的唇边,然而他还是恍然发觉,自己仍未触及这个女人的心底。   “为什么?”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愤怒起来,“这么久了,我还是没等到你的心化开的那天,为什么?!”   她并非没有看到他痛心的神色,然而,自从洋河公馆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开始对所有的男人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并且这一切,都只能永久地烙在心底。   她眸光微微转向他,含着一丝怯意,“裔凡,……对不起。”   他倒在床上,没再说什么,目光空荡荡地盯着悬起的床幔。   这一时刻空气仿佛都凝重起来,压抑得让人呼吸不到一丝氧气。她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敞开心扉地接受他?这个问题他们都在心底暗暗发问。   良久,她试探着唤他:“裔凡……”她试着去握他的手,才发现那只手隐隐发凉,她努力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裔凡,我真的很害怕。”   他似乎渐渐地平静下来,眸光恢复了一点温度,看向她:“你在怕什么?”   她认真地道:“是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直觉。”   他笑道:“你们女人总是敏感。”   她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样子,“她先是有意刁难于我,让我去查冷糕的事,然后又故意激起大姐和我之间的矛盾,如果我想得没错,下一个便是你了。”   他看着她道:“所以,你才故意要二弟来破案,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面露怅然,道:“我只有这一个法子。”她重新躺下去,把头斜倚在他的肩上,“裔凡,她不是你的亲娘。早晚有一天,她会伤害到你的。”   裔凡沉默了一瞬,道:“我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她是长辈,我不愿去刻意地防她。”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对她道:“早点睡吧。”他从衣柜拿了毯子枕头,转身出去。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其实有一刻她是想叫住他的,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许多日子,可叹的是经历了这些之后,漫漫长夜里,依旧是一扇屏风,各自安枕。   过了一日,霍翁氏果然当着众家眷的面大发雷霆,摔了账簿到裔凡面前:“你说,这二十万大洋的亏空,你说三月份就可填补,为何到了四月份,还是不见一分钱入账!”   裔凡沉静地回道:“爹,娘,儿子没有提前向你们知会,确实是儿子的错。但是事出有因,儿子一定会尽快补上的。”   霍翁氏气焰很高,斥道:“你拿什么去补?三月份各商户的账明明都收回来了,可是却没见回账,你老实说,这笔款子你拿去干什么了?”   霍彦辰沉声问道:“凡儿,你说实话,这钱是亏了么?”   霍翁氏冷笑了一声,“老爷,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他但凡能有半点法子,也不会生生瞒我们到现在!我早说了,把霍氏的产业都交给他一个人经营,早晚要出岔子!”也不等裔凡多作解释,又道:“二十万虽不是个小数目,可我们霍家也是经得起的,只是他这般自作主张,老爷您说,是不是该好好惩罚?”目光紧盯着霍彦辰,似乎不容他有半点偏心。   霍彦辰眼里却不见丝毫波澜,只自顾自地品了口茶,道:“你是他娘,自然做得了主。”   霍翁氏当即唤了朱翠:“叫人来,行家法!”   裔风连忙起身道:“娘,还是等大哥说清楚也不迟啊。”凤盏和咏荷见状也急忙劝说。   霍翁氏横眉怒目,道:“我倒是等你大哥说呢,他也说不出来啊。”   裔风看出大哥似乎没有辩解的意思,再看向爹,也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自然有些糊涂了,只得劝道:“爹,娘,大哥这几年劳心经营我们家的产业,一直没有疏漏,这次便当是个教训,还是不要罚了吧。”   霍翁氏定了定神,方才发觉这屋子只她一个人怒火朝天,就连受罚的裔凡都十分平静,不禁暗自气恼,指了裔凡道:“好,我给你机会,你倒是说说,这笔钱你拿去做什么生意了?可是正经生意?”   裔凡当下什么也不能透露,于是道:“儿子认罚。”素弦明白他的顾虑,这二十万大洋他拿去与张晋元做了茶叶生意,他这样一说,定然要连累自己也挨罚。却是心下不忍,一咬牙跪了下来,“爹,娘,其实这件事……”   话未说完,却听裔凡厉声喝道:“不关你的事,你退后!”   素弦猛然怔了片刻,看了他一眼,竟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情,只得垂首退下。   裔凡受了一顿家法,又被太太喝去祠堂跪祖宗牌位。夜深以后,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他背后一直没说话,裔凡也未回头,只道:“小妹,过来吧。”   咏荷大为惊讶,放下手里的篮子,道:“大哥,你可太神了!就算我脚步轻,为什么不能是大嫂,不能是素弦呢?”   裔凡笑道:“你是我的小妹,我怎么能辨别不出呢?”   哥哥总是待自己极好,咏荷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大哥,我娘是有意针对你的,你不生她的气么?”   裔凡宽厚一笑,“是我犯了错,怎么会生娘的气呢。”扫了一眼篮子,“我就知道还是小妹最挂念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咏荷拿出还冒着热气的粥碗,笑道:“是素弦炖的芋头瘦肉粥,她说你才受了伤,要补身体。”又道,“她正发愁怎么送来,我当然自告奋勇咯,反正娘也拿我没办法。”   裔凡望着她纯真的神情,心里却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小妹,不管怎样,做哥哥的,都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   他以为小妹即将嫁去谭家,一定心有不甘,因而才说出这番话来,咏荷却误以为他知道了自己即将逃婚的事,不由得面生愧色,“大哥,你都知道了?”   裔凡自然不明就里,“知道什么?”   咏荷踌躇了一下,道:“大哥,素弦大概都跟你说了吧。我要走了,不过不是我一个人,有人保护我,我一定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   裔凡愣了片刻,才道:“这……素弦她也同意了么?”   “对啊,”咏荷笑吟吟的,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了她的支持,我才下定决心了呢。”   裔凡眼里登时晃过一抹愠色,似乎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第九十九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三)   咏荷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忙问:“大哥,怎么了?”   裔凡脸色清冷,默然片刻,“没什么。”顿了一下,“小妹,我知道你不甘做一个循规蹈矩的旧式女子,你想怎样去闯,去哪里闯,大哥都支持你。但是在最终决定之前,你要慎重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你能答应大哥么?”   咏荷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大哥,我会深思熟虑的。”又冲那粥碗怒了努嘴,“大哥,粥要凉了。”   咏荷看着大哥一勺一勺地喝起粥来,自己便捧着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好像自己也津津有味似的。   裔凡抬了眼,笑道:“怎么,你这丫头也馋了?”   咏荷撅了撅嘴,“我才没呢。”眼睛灵活一眨,“大哥,有的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跟素弦。如果有个人可以像你爱她这样爱我,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迷茫了?”   裔凡心里一涩,这也正是他担心小妹的地方。沉吟了片刻,道:“也许,你该把戴先生埋进你的记忆深处,你是这样优秀的女孩,一定会遇到相守一生的爱人的。”   咏荷面露怅惘,“大哥把家庸的生母埋进记忆,用了整整六年。可是我,我真的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人取代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一阵夜风吹过,拨动烛心的火苗微微晃漾。   咏荷收好了碗筷,又道:“大哥,朱翠已经回去睡了,你还是回房休息吧。夜里凉,你去年受的伤落了病根,这旧伤又添新伤,可怎么是好。”怕他不答应,又踮起脚对他耳语道:“这也是爹的意思,我晚饭时已经求过他了。”   裔凡咬紧了牙根,强撑着起了身,眼前却是昏昏沉沉的,于是扶了香案,又掩口咳嗽了几声,咏荷赶忙搀住他胳膊:“大哥,我送你回东院。”   裔凡略缓了缓,摆摆手,与她玩笑道:“你大哥有那么没用么?这几步路我还是能走的。”   咏荷拗不过他,担心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裔凡支撑着回了东院,借着廊下灯光看手表,才发现已过凌晨。再一抬眼,却见书房里似有灯光微亮,不由觉得奇怪。   门轻轻地开了,长夜的沉寂被幽幽打破,声音不大,也足够轻缓,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素弦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面对书架站着,回头眼里闪过一抹惊诧,手中的簿册便倏地落在地上,发出不甚和谐的一响。   他们对视了几秒,裔凡脸上慢慢凝重下来,走过去把那本簿册拾起,是有关茶厂的一系列文件,他略微扫了一眼,沉声问她:“你不想对我解释些什么吗?”   这一瞬她的大脑已然一片空白,青苹传来消息,张晋元发现与霍裔凡合作的茶叶生意有些问题,命她迅速探清虚实。她只能趁着他跪祠堂的时候,潜入书房查探,却万万没想到。会被他当场撞见。   她怔忡了一刻,才想到自己早该习惯应对这样的场面,于是强压住自己突突的心跳,说:“裔凡,我只是……”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可笑,她的行为已然被他看穿,说谎?只不过是自找难堪罢了。   他并不意外她会语塞,没有再问,一页一页翻看着那本册子,翻得很慢很慢,然而他每动一下手指,都像是用刀尖剜着她的心。他眼睛始终看着簿册,就像在讲述一件很平常的事:“经你哥哥牵线,我从他朋友那里收购了一批受潮发霉的茶叶,重新加工,本想着转手获利,却不料在被买家举报,这些茶砖的质量太差,根本卖不出去。”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看着她道:“他是不是发现,那些出问题的茶砖数量不够,绝对没有到让我不能如期还债的地步,所以叫你来查,是么?”   她亲耳听到他说出这件事的真相,一时也只有继续发怔。   他接着道:“对,我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事从一开始我就持怀疑态度。我假意答应与他合伙,发现他不过是一个牵线人,并不参与其中,我就更加肯定了我的怀疑。我把大部分受潮的茶研磨成粉,加工成了饲料,这样霍氏就不会遭受损失。他看到的问题茶砖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可他实在太过谨慎,所以才会产生怀疑。这下,你明白了么?”   素弦唇角抽搐了一下,“你宁可忍受你娘的家法,也要把这将计就计继续演下去,是么?”   “对,”裔凡平静地道,“我得到了爹的默许,于是很早就计划了这件事。这一次我会假装无法还债,根据合同,霍氏煤矿百分之十的股权都会划归到张晋元名下,他就可以得偿所愿,得到煤矿的控股权,成为第一大股东。”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素弦彻底不明白了。   “为了使他的狼子野心,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裔凡冷冷地看着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可以去回话了。”说罢便转了身,素弦只觉心里被重重击了一下似的,在他身后喊道:“裔凡!”等他目光回转,她又突然没有底气说什么出来,只垂下眼帘,喃喃地道:“我……我不会出卖你的。”   他深邃的眸光盯视着她:“你不必内疚,这个秘密是我心甘情愿告诉你的。因为,我本就不该对你隐藏什么。”他突然走近了她,那种逼近的感觉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她只是本能地往后缩去,然而他没有对她做什么,声音却变得更加清寒冷冽:“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关于咏荷,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她感到身体剧烈一颤,倏地抬起眼眸,他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却找不到聚焦的点,一双眼里含着些许茫然,“没有,没什么。”   幽幽光映下他的脸僵成一尊雕塑,再没说什么,决然地扭头走了,留她一人在这屋子里,霎时的天旋地转,迎头劈来。   她慢慢跪倒在地,朦胧间望见远角的架上那一盆线叶春兰,一抹洁白如是水墨淡淡洇开,缥缈地弥漫在空气里。   不知道几时,她踉踉跄跄地回了卧房,才想起厨房里还给他炖了中药,还是香萼老家祖传的药方,对他的旧疾很有效果。顾不上拭去眼泪,又赶去了厨房。清早她把熬好的药端到卧房,却得知他已然出府去了。   她把那碗黑稠的药放在桌上,就那么坐着发呆,要考虑的太多太多,“剪不断、理还乱”早已无法形容,因为她恍然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   凤盏刚巧路过房门,便笑道:“哟,妹妹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难不成殷勤没献上,倒碰了一鼻子灰?”   素弦无心与她争执,端起药碗便欲走,凤盏倒像是极有兴致似的,朝碗里探了一眼,“我听说香萼家祖传的药方煎法复杂,熬了一夜不是?我可是打心底羡慕你,一向在裔凡面前得宠,可是稍稍不留心,就得放下身段,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想再挽回男人的心,却也难了。妹妹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她话里倒像有些暗示,素弦陡然生疑,心想,她既说自己“稍稍不留心”,难不成昨晚和裔凡的对话,叫她听了去?于是笑说:“那日圆房是娘的意思,妹妹得罪了大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我知道大姐一向大人有大量,千万不可以因为这件事,就说妹妹和裔凡的不好啊。”   凤盏面上陡然失了表情,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自己清楚。你放心,对裔凡不利的事,我是坚决不会张扬的。只是提醒妹妹一句,好自为之。”   素弦心想自己的怀疑并非莫须有了,道:“大姐的教诲,妹妹自当谨记。不过妹妹也有一句话,要提醒大姐。”   凤盏顿时警觉起来,“你说什么?”   素弦从容道:“大姐别紧张啊,妹妹只是想说——”有意瞥了桃丹一眼,“大姐既然这般明理,就该知道谁对裔凡好,谁对裔凡不好。你每天想方设法巴结的那个人,心里只有二少爷,纵使大姐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也难免不被别人利用。”   凤盏这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霍翁氏,立时现了愠色,道:“我这个正室,难道还要你这偏房教训?你管好你自己便是,出嫁从夫,你可不要胳膊肘向外拐。”说罢,扬长而去。   素弦心底更蒙寒意,她凤盏向来视自己为眼中钉,她既知道了自己帮张晋元刺探裔凡的底细,没有立马告诉霍翁氏,这已是万幸。但是,这显然又成为另一道隐患。   晚上裔风来了听雨阁,却只见凤盏盘腿坐于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家庸的习字本,便打了招呼:“大嫂在忙,我这便回去了。”   凤盏却叫住他,笑道:“二弟这是来看家庸吧?这孩子,玩性野,说是回东院拿画去了,我要查他作业,这才等在这里。”   裔风笑道:“我明日便要走了,这小鬼头棋艺渐进,我想着趁临走之前,再指导他几招呢。”   凤盏面露惋惜,“二弟这么快便要离府了?却也不知你这一去,又要何时才能归来。太太还不知要在我面前怎样念叨呢。”便热情地拉了他坐下,“二弟,你先在等着,我回东院叫家庸去。”   裔风忙道:“这不妥吧,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凤盏笑道:“哎,你我是亲叔嫂,见外这些做什么?你且好好坐着,我叫桃丹给你泡壶热茶,你们叔侄两个好好杀上一宿。”便匆匆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头端了暖炉进来,说:“二少爷,大少奶奶交代了,天气尚寒,怕孙少爷着凉。”   裔风正欲拒绝,想想也是,便没说话,不久桃丹捧了壶茶进来,放在桌上返身便走,裔风见她甚为匆忙,便唤:“等等。”   桃丹站定了一刻,方才转过身来:“二少爷,还有……什么事么?”   “再拿个杯子进来,孙少爷一会儿要来。”裔风道。   桃丹赶忙应下,匆匆下楼去了。   裔风等得无聊,摆好棋自己和自己下了起来,倒也趣味颇深,下了一会儿,却觉得屋子闷热,才是四月,似乎背心都沁了汗,唤了几声,却没人进来回应,只得自己下榻去熄暖炉。暖炉里烧了很旺的乌炭,方才屋子里弥漫的一股淡淡香气,原来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裔风觉得这香气让人头晕,正欲把这暖炉端到外面,却听一阵匆匆脚步赶上楼,一回头,素弦一脸焦急地推门进来,环视了一周,却见只有裔风一个人在,不由得面露疑惑:“家庸他人呢?”   裔风怔了怔,道:“我也在等他。”   “可是,我方才听说他在这里摔倒了,磕破了膝盖……”素弦话未说完,两人对视了一刻,才意识到情形不对,裔风登时目生警觉:“不好,我们被人算计了。”   第一百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四)   裔风赶忙去推房门,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住了。这听雨阁的二楼四面都有镂空花窗,是复古的上下推拉式,他跑去推那窗子,却也纹丝未动,他猛一用力,突然感到晕眩袭来,紧接着眼前仿佛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黑雾。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去寻找她的位置,朦胧中一个温婉素净的旗袍女子,在淡淡雾气中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仿若触手可及的梦幻,又似沉淀久远的记忆。   他赶忙去扶她,他惯常冷静,这时却慌了一下神,意识到这么做是极其危险的,于是把她放下来,疯了似的在屋里四处找水,然而除了棋案旁的那壶茶以外,再无其他水源。   焦急中他一眼瞄到墙上挂着的武士猎刀,于是取下,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果然,剧痛使他获得了瞬时的清醒。他随意用袖口擦拭了一下血迹,然后把虚弱无力的素弦扶坐起来,他只得拼命地喊她:“素弦,听我说,现在你必须要坚持住!”   她似乎想抓住他颤抖的手,却只是在无力挣扎,过了一刻,她恍然意识到什么,用尽力气推开了他,然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桌上,一把空空如也的釉壶碎裂一地。   他的伤口又开始剧烈发痛,这种疼痛使他再次拾回理智,他明白他们不能被困在这屋里太久,于是用力踹开了窗户,他把她抱上桌子,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从这里出去,就没事了!”   她无力地望他一眼,然后跌落到窗外的地板上。她踉踉跄跄地扶着扶手走下楼梯,方才发觉,听雨阁的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撤走。   月光黯淡,霎时间却似地转天旋。还在喘息,突然望见有个人影焦急地往这边跑来,定睛一望,正是香萼。   香萼见了她的样子不禁大骇,“奶奶,你这是怎么了?”素弦已经无力支撑,“先扶我回去吧。”   东院并不远,香萼急得满头是汗,念叨着:“怎么才一会儿,就发烧了呢?”   素弦微弱地问:“你怎么想到来找我的?”   香萼忙道:“方才杏儿不是说家庸少爷在听雨阁摔倒了么,您这才着急忙慌地赶去,可我去楼上取线篓,看见他在房里好好地画画呢!我这才赶了来。”   素弦艰难地回到东院的卧房,素弦嘱咐道:“记着,千万别声张。”   香萼不解:“可是您都病成这样了……”   素弦摆了摆手,再无气力言语,身子一歪,便栽倒在床沿。   门突然开了,匆匆而来的裔凡连忙搀住了她:“你发烧了?”便欲叫大夫,素弦连忙道:“不要!”撑着力气不要他扶,只说:“你出去!快!”   他心里隐隐腾起一丝疑虑,却又不敢确认,于是小心扶着她的肩:“来,先喝点水……”   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上一次是自己混混沌沌,这一次又是她意乱情迷,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属于过自己。   可笑,果真可笑。   仅有这一时,抑或是一世,他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再去想。   一连几日,她一见到他,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紧紧揪起。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他的妾室,那晚发生的一切根本无可厚非。然而每每想起,却不由自主地脸颊发烧。   然而他依旧一副淡然,就像那晚的事根本不曾发生一样。   这天下午,她在亭子里带着家庸玩,家庸看着爸爸远远走来,便蹦着跳着扑了过去,素弦暗叹倒霉,眼盯着石阶没有抬头,却听他唤道:“素弦。”   她局促地说了声:“嗯,有什么事么?”   裔凡抚了抚家庸的头:“乖,爸爸要跟二娘说几句话,家庸先去那边玩,好不好?”   家庸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说:“爸爸和二娘说完悄悄话,要陪家庸玩哦!”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向曲桥那边去了。   他父爱的流露让她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然而家庸一跑远了,她又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不禁暗怪自己没用。她觉得发窘,就先开了口:“你要说什么,快点说吧。”   他没有笑,却有一种温淡的感觉,对她说:“素弦,你不可以这么一直回避我,你明白么?”他走近了一步,“你告诉我,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想再提起一个字来,只别过头去:“没什么。”   裔凡道:“好吧,你既不愿提起,就算了吧。不过,我不会放任这件事就此过去的。”说罢便离开了。   这日素弦在霍氏布庄,有个卖报的男孩交了一封信到柜台:“给霍二奶奶的。”佟先生发现这信没有署名,正欲再问,那孩子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   素弦拆开信来,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西大街华州巷三十六号。”落款是:“方礼安”。   这正是霍方的本名。他特意另约了一个地点,想必事关重大,却又不知他究竟安心好坏。素弦考虑再三,交代了佟先生一声,便叫了辆黄包车赶去。   那巷子位于城西,是并不偏僻的寻常院落,因而并不难找。门没有锁,素弦便推门进去,院子很宽敞,两边的花圃里杂草丛生,四处散落着着生锈的农具、破败的砖瓦,看来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素弦掀帘进去,灰尘气味呛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霍方一身白色西装打扮,正背身凝视着墙上泛黄的年画。再一细看,脚下还放着两只褐色的手提箱。   “霍管家这是要出远门么?还约我到这么隐蔽的地方相送,果真够有心思。”素弦随手一拂桌面,指尖便沾上厚厚的灰尘。   霍方转过身来,却似发泄般的,一脚踢倒了皮箱,“我决定——不走了。”   第一百零一章 痴惶一念,已陷涡心(一)   素弦淡淡道:“我原以为,今儿个霍管家就要带着三小姐上船,离开临江了呢。”霍方愤然一捶桌面,登时便有大片的灰尘腾起,“别再说了!”   “怎么,三小姐又不走了么?”   霍方在怀里摸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找出来,索性连西服一块脱了,发泄似的甩在椅靠上,“我一早便收拾好行装,买好船票在码头等她,等到船都快开了,她才差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她尚未考虑成熟,还不到成行的时候,我一气之下,便撕了那信扔到江里去了。你说,我就这么不得信任么?”   素弦道:“你也不必动太大肝火,上次逃婚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她再不是冲动的小女孩了,顾虑的也更多些。”   霍方目光阴鸷,愤愤地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一厢情愿了,反倒自讨没趣!我早就想过,如果她实在不愿意跟我走,那就不要怪我不仁义了!”说着,眼里闪过一抹凶光。   素弦不禁感到一丝寒意,“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与你合作。”霍方突然急切地盯着素弦,“在那座深宅,我们永远是一条阵线的,对不对?你一定会帮我的,因为这对你而言,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素弦默默缓了口气,“且说来听听。”   霍方道:“我知道,那天老爷把你叫去书房,一定把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传给了你,是么?作为我为你保守秘密的回报,我要与你共同分享那件东西。”   素弦暗吸一口凉气,“何以见得?”   霍方脸色严肃,却显得自信满满:“别看霍彦辰成日病怏怏的,连路也走不了,凡事都是太太在出面,其实整座霍府,当属他最老谋深算,心思也掩藏得最深。在他两个儿子之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大少爷,所以霍府最重大的秘密,也一定会传给他。然而以大少爷的秉性,他断然不会独享,霍彦辰只能另寻他人。较之大少奶奶,他素来看重你,加之你那日见了朱翠,神色紧张,我想,我的判断不会错的。”他并不放过她神色间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说:“怎么,你会犹豫么?”   当日霍彦辰那只把盒子交给素弦的时候,告诫她不能随意打开,也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包括裔凡。然而,那盒子已然引起了霍翁氏和姜凤盏的猜疑,现下,原来这个霍方也对它有所图谋。   她思忖了片刻,说:“这件事情可是非同小可。如果我答应了你,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我拿到了密室里的宝贝,就会永久性地在临江地面消失,你的秘密会永远被我烂在肚里,这还不够么?”霍方立即答道。   素弦一怔:“你是说,那个盒子跟宝贝有关?是什么宝贝?”   霍方道:“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发现,在霍彦辰的书房有个隐秘的机关,通过书架上一本不起眼的书来控制。据说,霍家珍藏的所有古董都锁在里面。可惜,我几次潜进书房,打开机关,却被一道坚固的铁门拦住。如果我猜得没错,那盒子里十有八九便是密室的钥匙。”   素弦觉得有些可笑:“若是你的宝押错了呢?”   霍方面色坚定:“十天以后便是五月,商会按例要改选会长,到时候霍彦辰和霍翁氏都会出席,我会趁他们不在,不惜一切代价打开密室,拿走宝藏。”顿了一顿:“只是,这一切都少不了你的帮忙。”   “我可以帮你。”素弦道,“但是,我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只要我能做得到。”   “很简单,帮我想个办法,除掉姜凤盏。”素弦的目光突然变得坚冷如冰。   “恕我直言,”霍方嘴角微微上扬,“凭她简单的头脑,根本无法对你构成威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正室的名分,对你有那么重要么?”   素弦咬了下唇,恨恨地道:“她设计给二少爷和我下了合欢散,用心何其毒也!”   霍方目光一闪:“哦?难不成她的计谋得逞了?”   素弦瞥他一眼,冷冷道:“我怎么可能让她随便得逞?不过,头脑越简单的人,无知者无畏,枝节便越要横生。她既然狠下心来这样害我,我必须要她付出代价。”   “那么——”霍方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我们就分头准备吧。”   这晚,素弦取出了深藏已久的神秘盒子,伏在梳妆台仔细地端详。左看右看,也不过是个精致贵重的盒子,只比寻常的戒指盒要厚了一些,可是,依旧找不到可以打开的地方,就像设计者在造这盒子之初,就没有设计开口似的。   她虽然恨透了霍翁氏,却对霍彦辰有着不同的看法。她总觉得,他满是善意的目光里,倒和一般的慈祥老人有着明显的不同,隐含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物质。整个霍府,除了裔凡,也许只有这位老人是从心底对自己好的。她总是不停地纠结着、矛盾着,如果连他的信任都要辜负,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害了玉蔻,牵连了金萍,她还要再次出卖自己的信义么?   与往日一样,每当夜阑风静,想要抉择、却又无从选择,复杂的思绪再一次萦绕于她的心间。   翌日,暮光熹微,将破败的院墙镀了一层金黄。霍方保持着一贯的姿势,负手立在窗前,表面上是云淡风轻,然而怀表的秒针每走一下,他背在身后的拳便攥紧一分。   小院的门开了,一个素色旗袍的女子匆匆进来。她摘下头巾的那一刻,他收紧的目光方才舒缓开来,目视着她走进屋来。   “你遵守了承诺。”霍方平静地看着她。   素弦笑容里隐隐带着苦涩,从包里取出一个纱巾包裹的小包,那张破败的方桌不知何时已被擦拭得光亮如新,她放下包裹,将纱巾一层一层的细细展开,一个紫缎的方形锦盒呈现眼前。   霍方眼前一亮,将那盒子拿在手里端详着,良久,才道:“这个盒子果真有些玄妙所在。”   “老爷叮嘱过,不让我擅自打开。”素弦淡淡望着那盒子,“你说,如果强行打开,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霍方眼里满是坚定,似是一定要将它征服,“区区一个盒子,我不相信我奈何不了它。”从香案下取了一个银色金属外壳的工具箱来,打开密码锁,猩红的绒缎上整齐码放着各种精巧的工具,按大小顺序排列,最大的不过筷子粗细,末端的几支细如银针,仔细一看,却又各有不同。他拿起放大镜,对着盒子不停地鼓捣起来,动作娴熟老到,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小盒的盖子应声打开,他目光聚焦在盒内的物件上,开始一亮,紧接着却暗沉了下去,素弦探头去看,里面只有一只翠绿莹润的翡翠扳指。   霍方把扳指松松地套在拇指在,对着灯光来看,扳指是上好的祖母绿,通体雕着细密的凤纹图案,实则并无稀奇。素弦却觉得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之感。   “我看,老爷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他只是看重我,所以奖励我一些值钱物件罢了。”素弦道。   “不可能!”霍方腾地站起身来,“既是一个无用的扳指,为何他要那般神神秘秘地叮嘱你?”   “也许他是在考验我吧。”素弦淡然道,“看来你这些年一直在苦练开锁功夫,相信没有钥匙,你也能打开密室的。”   霍方阴沉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狡黠,“昨晚我琢磨了一夜,想到一个一箭三雕的计策,只要你肯配合,不仅可以一雪你受的耻辱,更可以报你的灭门之恨。”   素弦眸光一闪:“此话当真?”   霍方显得信心满满,道:“你想让霍翁氏和姜凤盏得到报应,仅凭你一人之力,无疑是难如登天。但是,有了我的协助,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素弦心里一揪,急切道:“愿闻其详。”   霍方并不急于详述,道:“你须得答应我,事成之后,你要无条件的答应我一件事情。”见她似乎并不信任自己,又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为难你的。”   素弦道:“你且说说计划,我看是否可行。”   霍方道:“你也知道,我和大少奶奶之间关系密切,她对我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她恨你占了大少爷的心,视你为眼中钉,不除不快。所以,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商会改选那天,老爷、太太、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会出席。我劝她装病,到时候大少爷只能带你出席。然后我会提前给你下药,你身体不适,必会先行坐车回去。她的堂兄姜韶琨手底下养着一帮打手,个个配有枪支,正好可以将你劫走,既可敲诈一笔赎金,之后又可永除后患。”   素弦冷笑了一声:“你这也算是帮我?”   “我话还没说完呢。”霍方不紧不慢地道,“而你——可以趁此机会,把药下到霍翁氏的杯子里,到时候提前离开宴会的,便是霍翁氏。姜韶琨素来流连赌场,最近刚欠下一笔不小的赌债,正是一筹莫展之时。他才不顾是否劫错了人,必会铤而走险,前来勒索赎金。”顿了一下,看着她道:“到时候霍裔风查到是大少奶奶堂兄绑架了他亲娘,你说她姜凤盏会有好果子吃么?当然,如果你想让霍翁氏在这世上永远消失,到时再叫张晋元略施手段,也就成了。”   素弦暗一思忖,好一出周密的借刀杀人,只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值得自己信任么?   霍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道:“你要做的,就是尽量拖住霍家人,给我留时间打开密室。当然,如果这其中出了岔子,也是我来担着,你不必担心。”   素弦问道:“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就忍心一手害了姜凤盏么?”   霍方冷笑了一声,“我说过,我和她之间,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既然霍咏荷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对女人也没什么好眷恋的了。我现在只想,拿到宝藏,然后远走高飞。”   第一百零二章 痴惶一念,已陷涡心(二)   临江城的五月,春日还没收尾,夏天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头。这日是商会会长改选的日子,虽然飘了星点小雨,城南的夜宴楼前,却是人头攒动,一片喧攘,不时有路过百姓的朝里面张望。持请帖进入的,则是城里在商会注册过的大小商户所派的代表。一上午,夜宴楼从里到外便装点得焕然一新。楼下是专供普通客人坐的圆桌,楼上则是宴会用的西式长桌,专门招待督军代表、局长等重要人物。这会儿投票还没开始,几个掌柜的就开始议论起来:“今年也不知霍大少爷会不会再次连任呢。”   一个灰长脸的掌柜道:“我看怕是悬了,张记玉器行的张老板现在是煤矿的第一大股东,咱们这些散碎的商户半辈子积蓄可都投进那里了,我们还能不巴结着点?”   另一位矮一点的胖子,因是经营货栈,常年在码头盯工,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笑道:“若说那张老板,才来临江不过两三年,势头竟涨得如此厉害,果真不得叫人小觑。只可惜,我还是信任咱们原先的会长,怎么看上去,还是他靠谱些。”   灰长脸的似乎很不屑,道:“那也说不准,那陶大少爷可是从南洋回来的,见过大世面,陶家被霍家压了这几年,总该有人出头挣点脸面了。”   说话间鼎沸人声突然降了下来,期间夹杂着小股的骚动,人群自动让开,典雅正门处,正是德高望重的霍彦辰由人推着轮椅,走在旁边的中年女子傲气凌然,目不旁视,正是他的太太翁氏,身后是上届会长霍裔凡挽着一名女子,款款进入。那女子一身素粉嵌银丝的半袖旗袍,剪裁恰如其分地托出玲珑身段,气度从容,步履翩然。   霍彦辰虽然坐着,却仍显气宇非凡,不怒自威,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便由专门的通道上了二楼。过了一会儿,张晋元才一袭浅墨色中山装,姗姗来迟,众商户纷纷迎上,与他道贺。   选举开始前照例是各界要员的宣讲,张晋元既是煤矿的第一股东,身份地位自然与先前大有不同,连龚局长都要给几分薄面。另一位竞选者则是从南洋留学归来的陶家大少爷陶宣卿。此人文质彬彬,自有几分谦和的亲民态度,与之前颇显自负的张晋元大有不同。   投票很快完毕,按照惯例先要开始品菜宴,而计票工作将由几位资历较老的商户统计,结果将在宴后公布。   二楼宴厅内,富商太太和官太太们围坐一桌,你一言我一语寒暄起来,与平日牌桌上的拉的家常并无不同。最后压轴的三道是极为贵重的菜品,先上了一道鲍翅,紧接着是一道松茸,色泽鲜亮,汁色浓郁。不久上了一道雪汁熏鹅脯,一只精致的方形白瓷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小摞酱红色的鹅脯,辅以鲜香酱料,如是晶莹的碎宝石洒在上面,旁边配以几片翠绿的叶子。   吴太太见霍翁氏身边的女子比较脸生,顾盼间话语不多,应答也谦和有礼,便笑问:“霍太太,这回怎么没见大少奶奶来呢?这位是——”   霍翁氏使了个眼色给素弦,素弦回道:“大姐身体有恙,妾身只是陪大少爷来的。”   吴太太呵呵一笑,说:“这一晃眼时间可过得真快,大少爷眼看娶了两房太太了,二少爷事业有成,怎就还是独身呢?我说霍太太啊,你这一碗水可得端平了啊。”   霍翁氏笑道:“吴太太这么着急,难不成有好姑娘介绍一个?”   吴太太说:“我若是真有个待嫁的闺女,非得巴着二少爷这个女婿不可。只可惜呀,我的闺女早就嫁人了,我一天在家逗弄孙子,烦都烦死了。”看向陶太太,“对了,我记得陶二小姐还待字闺中呢,你们两家又门当户对的,早该想到一起才是。”   她去年才随丈夫来到临江,自然不知霍、陶两家曾经是亲家,后又退婚的事,陶太太一直不语,面色显得极为冷淡,说:“若说门当户对,那可当真不敢当。何况,我们宣珠已经去南洋留学了。”   饭桌上气氛骤降,霍太太笑了一声:“恭喜恭喜,将来讨个洋女婿,我们也只有羡慕的份。”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素弦心里越发揪紧,按照计划,事先给霍翁氏下的药现下就该起效用了,却见她依旧谈笑风生,春光满面,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眼看宴席接近尾声,难不成,周密的计划在第一步便要草草收场了?   素弦借故去了三楼东面的洗手间,一个人对着镜子静下心来,回想是哪里出了纰漏。她不能离开太久,心绪烦乱,又从洗手间出来,走廊的尽头张晋元走了过来,皮鞋在瓷砖的地面有节奏地响着。   她猛然间回想起来,上一次的见面,自己还被他捆在床上,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可以时刻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而现在,他风度翩翩,似一个成功的谦谦君子。   素弦面无表情,“提前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张晋元狡黠一笑:“这话为时尚早,还差最后一步。”   素弦不愿与他过多纠缠,说:“我要回去了。”转身欲走,他在身后冷声道:“站住。”   张晋元走上前来,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个计划是在玩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霍方在一手策划,你当他是出卖自己的情人,帮助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们两个女人都不过是被他利用,被他操控?如果出了事,不要怪我没有警告过你。”   素弦心下一沉,她并非没有这样考虑过,然而霍方的计划实在诱人,自己的决定确实是大胆的、不计后果的。她沉默了一瞬,问他:“你想说什么?”   张晋元道:“既然霍老太婆现在都没走,我也无能为力了。”   素弦冷笑一声:“我知道,现下是你的关键时刻,你无暇顾及别人的事情。”说罢便欲转身,张晋元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在耳边道:“我告诉你,霍方不可信任,与其玩火自焚,倒不如斩草除根。”   素弦带着恨意瞥他一眼,“多谢提醒!”便走掉了,脚步越走越快。方下了楼,才觉得气氛虽然喧闹,但却不似方才的喜意洋洋,倒像是人心惶惶似的,向饭桌张望,霍翁氏的座位已经空了。   素弦心下半喜半疑,便下到一楼,却见霍翁氏匆匆从外面进来,见了素弦横眉道:“你上哪里去了?老爷方才不适,提前回府了,本想叫你陪着,却迟迟不见你的踪影。”   素弦霎时惊愕不已,竟是霍彦辰提前回府了?心想大事不好,忙道:“娘,这里用不上我,我现在就赶回去!”   霍翁氏满脸的不悦:“还不快去!”   素弦顾不上礼仪,便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去,方一下了台阶,便和裔凡撞了个满怀,忙问:“爹的车从哪条路走了?”   裔凡扶稳了她,说:“自然是来时的路。你不要太着急,爹是老毛病了。”   素弦方才定了定神,也没说什么,便冒了雨匆匆去了,陶宣卿这时也跟了出来,见她焦急的样子,唤了一名小厮交代了几声,对裔凡道:“我看二太太这样着急,便叫我的司机送她吧。”   裔凡想想也好,便道:“那就麻烦陶兄了。只是这里离宝石巷尚远,怕是不能及时赶回。”   陶宣卿淡定一笑,“既然赶不回来,我便与霍兄多多畅饮几杯,如何?”   素弦坐上车一路催促着司机,到了利民街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路障,司机只得缓慢倒车,素弦心想这一定是姜韶琨他们事先布置好的,意图把霍家的汽车逼到他们设定的道路上去,忙问:“现下最近的路是哪条?”   司机想了想道:“那就只有再多绕几里路,从郭家巷子走了。”   汽车一路畅通,开回宝石巷子,素弦急匆匆地跳下车,却并没有见到霍家汽车,便问看门的小厮,“老爷可回来了?”   那小厮一脸茫然:“老爷不是赴宴去了么?”   素弦大惊失色,手一松,手包掉落在地上。   她勉强定了定神,还是赶到正院去,只有两个丫鬟在花架下忙碌,却不知霍方潜入老爷书房,此时究竟有没有得手,想了一想,当前情况紧急,还是不要擅自进去的好,于是又回了东院。   桃丹一个人在花廊里站着,盯着雨幕似在凝思,素弦轻嗽了一声,桃丹回头见了她,神色大惊,说话也不利落了:“二奶奶,你……你回来了?”   房门突然打开,凤盏听到桃丹说话,赶忙赶出来看个究竟,见是素弦也惊愕不已,素弦面色沉着地走过去,拉着她便强硬地往屋里走,吓得凤盏大喊:“你要干什么?来人啊!”   桃丹也忙道:“二奶奶,有什么话好好说啊。”   素弦阴沉着脸色:“记着,我对你们奶奶要说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且在房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凤盏心中有鬼,见素弦砰的一声关了门,慌得面如土灰,战战兢兢地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素弦把她逼到墙角,低声中带有不容置否的严厉:“听着,我现在没工夫和你废话,你闯了大祸,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凤盏听她这般恐吓立马吓得瘫软到椅子上,语无伦次地道:“我就说……我就说这样太冒险了,我昨晚还劝过他罢手呢,可他不听,非要坚持己见……”   第一百零三章 痴惶一念,已陷涡心(三)   素弦眸光一挑:“你说的那个‘他’,指的是霍管家么?”   凤盏乍然心里一惊,“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素弦显得很淡薄,“这点事你就吓成这样了?如果我告诉大姐,你的堂兄掳走的人不是我,而是咱们的爹,你说要怎么办?”   凤盏浑身一颤,眼睛瞪了老大:“这……这怎么可能?”   “我没工夫与你说笑。”素弦道,“听着,你要在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之前,努力把影响降到最低,你明白么?”   凤盏只顾愣着神,怔怔忡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素弦眉头凝住,严厉道:“大姐,现在你必须冷静,知道么?!马上联系到你的堂兄,让他不要为难老爷,快去!”   凤盏颤声应着,慌慌张张地便往门外去,方走出几步,忽的想起什么,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我哪知道怎么联系他啊!平时……都是叫桃丹去赌场的包房找他的,可现下,他也不在呀!”   素弦暗叹不妙,又道:“那就叫桃丹快去!总要试试看啊。”   凤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望了一眼素弦,突然扑通跪倒在地,“妹妹,以前都是大姐的错,我也是一时受人撺掇,猪油懵了心,你不怪我,反倒还帮我出主意,从此以后,我决不再与你为敌,可好?裔凡再怎么对你好,我也不眼红了,只求你,帮我压住这一阵,待这风波一过,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素弦无心再听她絮叨,只道:“你只祈求老天保佑,爹没事便好。”心思烦乱,便离开了卧房。   当前霍老爷下落不明,按理说应该立即通知裔凡才对,就算被劫的不是霍翁氏,凤盏也难逃罪责。可是真到了这种危急关头,她发现,自己竟无法狠下心来。   却说夜宴楼里仍是一片喧腾,投票结果即将揭晓,人们的目光都汇聚在设在楼梯中心的主持台上,警察局长龚啸天从督军代表手里接过投票结果,记者的闪光灯已经不断“咔嚓”起来,在场众人皆是呼吸屏住,等待着结果揭晓的一刻。台子右侧的席位上,张晋元盯着龚啸天手中的信封,手心里竟攥出了细细的汗来。   就在这时,一名服务生匆忙跑到霍裔凡身边耳语一声,令他登时大惊失色,竟不顾即将宣布的结果,便匆匆下台绕过人群,往门外去了,台下人们面面相觑,不解出了何事。   霍翁氏见状更是摸不着头脑,才听那服务生跑来低语道:“太太,警方来报,霍老爷失踪,听说是被人劫到城外了。不过您别太担心,霍副总长已经带人追去了。”就在她震惊得回不过神之时,台上龚啸天宣布:“经众商户投票选举,本届商会会长,将继续由霍裔凡先生连任!”   台下静默了一刻,才迟疑似的响起一波掌声。张晋元的脸色霎时阴沉下去,似是质问一般,厉然向龚啸天扫去,却不料,龚啸天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然接受记者的提问。   霍裔凡十万火急地赶到城外,裔风的下属林世安正在那里焦急等候,见了他道:“大少爷不必太过焦虑,副总长已经派出大部警力,封山搜寻,定能保令尊无恙返回。”   霍裔凡问道:“究竟是怎么出的事?”   林世安道:“据属下们调查,四名持枪劫匪先是堵了利民街的主道,而后又在附近的路上设卡拦截,然后跳上车子,将霍老爷挟持到城外去的。”   霍裔凡愤然道:“难道出城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异常么?”   林世安道:“现下城里戒备并不是很严,才让这帮匪徒蒙混过关的。”又道:“大少爷,副总长交代请您先回府里,有情况我们会及时派人相告。”   霍裔凡一想,现下家人得知了父亲被绑票的消息,自然人心惶惶,还是先回府安抚一下为好。方一跨进正厅,霍翁氏、凤盏、咏荷、素弦连同家庸都在,霍翁氏见了他赶忙过来,问道:“你爹可有消息了?”   裔凡面色凝重,微微摇头:“娘,裔风已经带人追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霍翁氏登时身子不支,由众人扶了才跌坐椅上,抹泪哭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啊?老天到底是要奖赏霍家,还是要惩罚霍家?老爷呀,你本来就身体不好,这要是再受了惊吓,若是凶多吉少,我可怎么办哪!”凤盏听她这样一说,更是吓得头也不敢抬,手指上绞紧了帕子。   整个下午霍家人都在焦急不安地等消息,却始终不见有用的消息传来。天色渐渐暗下,凤盏内心早已备受煎熬,实在坐不住了,便对霍翁氏道:“娘,家庸在这里怕是太紧张了,儿媳先送他回去吧。”   见太太点了头,便拉起家庸要走,不料家庸却嚷道:“不嘛,我要在这等爷爷回来。”   凤盏叫他这样一说越发烦躁,眼神里现了厉色,吓得家庸诺诺地躲到素弦怀里,霍翁氏见状道:“家庸听话,跟二娘回去。”又对凤盏道:“你还是留在这里陪我。”   凤盏眼里犹犹豫豫,却也不敢违抗。   素弦领着家庸回东院去,忽然看见霍方镇定自若地拐过回廊,应当是朝后院去了,心中便蓦地涌起恨意,对香萼道:“你带小少爷先回去。”   家庸不依,“二娘陪我回去嘛,家庸害怕。”   素弦蹲下身哄道:“家庸乖,二娘有事,去去就回。”便匆匆朝前去了。   跟到后院库房,久锁的大门果然开了,素弦愤然推门进去,只见霍方坐在一只旧木箱上,神情竟悠闲自若,眼皮也没有抬,“你果然跟来了。”   素弦掩上门,已是气愤难消,低声质问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劫的不是翁秀缇,而是老爷!”   霍方情绪看不出半点波澜,只说:“事情的发展永远不会跟想象的一模一样,生出点枝节,也是在所难免,何必这么着急嘛。”   素弦愈加气愤,冲过去道:“你不仅在利用凤盏,更利用我急于复仇的心理,连我一块算计,对不对?!我真蠢,明知道你这种人不会可靠,还是上了你的当!”   霍方倒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稍安勿躁啊。计划只能说完成了一半,况且,不是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么?”   素弦几乎怒不可遏:“你不要再装了,你的险恶用心,早已昭然若揭!太太出了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借着我和大少奶奶的手,除掉老爷!到时候霍府乱作一团,不论你什么时候打开密室,都比现在方便,你还想否认什么?”   霍方站起身来,目光竟很是坦然,“我没想否认。二奶奶,你不也是在赌运气么?愿赌服输,这就是规则。我若是一早说出,我要除掉的人,其实是霍彦辰,你还会竭尽全力地配合么?”顿了一顿,“以二少爷的手段,找到他爹并不难。只不过,我早在他每晚要喝的药中,加了少许的慢性毒药。只要他喝了酒,必然催化毒性。”   “霍彦辰若因此有什么不测,也只能怪他自己太独,不给别人留后路。今日我几乎赌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才费尽心力打开密室的门锁,可惜,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除去了他,从此我便不必畏首畏尾地趁他出门,才能潜入书房了。”他平静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看出她几乎欲杀死自己而后快,表情却愈发漠然:“何必呢?你不会损失什么。等姜凤盏一倒,府里上下只剩霍翁氏一个眼中钉了,凭你的才智,还愁对付不了她么?”   她突然抿唇不语,她很明白,多说一句都是无用。这个男人手握着她关乎生死的重大把柄,自己就是再恼,再怒,也不可能拿他怎样。   她咬紧了唇,把心中的恨和泪吞下,扭头而去。   正院里,前院的管家张贵引了一名警察匆匆进来,众人立即惊站起来,霍翁氏忙问:“可有消息了?”   来人正是林世安,表情十分沉重:“回禀太太、大少爷,霍老爷已被绑匪挟持进山,绑匪送了封勒索信来。”   裔凡接过一看,“娘,对方索取大洋二十万,天亮之前就要交上。”   霍翁氏急得火烧眉毛:“那你还不快快去筹!”   裔凡应了一声,正欲离去,凤盏突然似崩溃了一般,跪倒在太太面前:“娘,事到如今,儿媳也不能再知情不报了!”   这举动着实把在场众人惊了一跳,霍翁氏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娘,我知道这件事谁是主谋!”凤盏惶急地禀道:“就是张晋元,一定是他!就连素弦,也一并逃脱不了干系!”   众人更是面面相觑,裔凡厉声道:“凤盏,你胡说什么!”   霍翁氏瞪了他一眼:“你急什么?让你媳妇说完。”   凤盏也不敢看他,虽然心里跳得厉害,却豁出去了似的,信誓旦旦地道:“上月初九,素弦就趁裔凡跪祠堂之时,潜入书房偷看账本,结果被裔凡撞了个正着,我劝他告诉爹娘,可他素来偏袒妹妹,说什么都不答应。娘,三妹,你们想想,素弦明明紧跟在爹后面回府,为什么你们那么晚才知道爹失踪的消息?若论咱们府里亲眷,也只有张晋元手下豢养的那帮爪牙,有绑架爹的本事!”说罢回了头,却正与站在门口的素弦四目相视,心里一虚,顾不得许多了,便如发疯一般地指着她:“就是她,肯定是她!”   第一百零四章 痴惶一念,已陷涡心(四)   素弦霎时便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听霍翁氏发话道:“依我看,倒并非没这个可能。张晋元把所有的宝压在商会会长上面,到头来却是白折腾一场,想报复我们霍家也说不定。”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异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咏荷回想了一刻,赶忙劝道:“娘,爹被劫走之前,张先生还没有得知大哥连任了会长啊。等二哥救了爹回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凤盏一听“真相大白”四字,登时浑身打了个激灵,似乎生怕素弦再多说什么,激动地冲到她面前,那眼神里却又含着几分乞求,劝道:“妹妹,你就认了吧,你早点认下,爹娘也好从轻发落你啊。”   素弦已是万分愕然,锐利却冰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定住,却是一字、一顿地道:“姜凤盏,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霍翁氏显然不愿过多纠缠,吩咐道:“先把凡二奶奶关入柴房,等老爷回来再作发落。”   裔凡便要阻拦,霍翁氏当即严厉起来:“你不要忘了,现在出事的、生死未卜的人,是你爹!你偏要袒护她,也得分场合!”   素弦却并未辩解什么,眼神空荡荡的,谁也没有看,便跟着张贵下去了,两个小厮在后面跟着。裔凡眼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担心起来,犹豫了片刻,给咏荷递了个眼神,便匆匆出府去了。   凤盏站在那儿,心脏跳得缓不下来,咏荷本是气冲冲地要出去,又回过头,愤然道:“大嫂,你太过分了!”   咏荷追到后院的柴房去,素弦呆呆地站在角落里,盯着斑驳的木窗发怔。洪旺见三小姐要跟进去,很是为难,一向和气对待下人的咏荷罕见地冲他吼道:“让开!她不是犯人!”   素弦迷茫地望了望咏荷,她一双澄澈的眼眸透着纯真,有如清灵见底的湖水,她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浅浅笑容里泛着些许哀戚:“咏荷,你来陪我,太好了。”   咏荷满脸的恼火,埋怨道:“这种时候,大嫂怎么可以这样诬陷你呢?素弦,你不要着急,等大哥二哥把爹救回来,一切就不攻自破了。”   素弦勉强对她笑笑,“别担心,我不怕。过了今夜,就好了。”   而此刻,她却觉得仿佛被人在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她一心遏止大错酿成,自己有心仁慈,可是姜凤盏会领情么?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她蒙受了这不白之冤,却并不觉得多么委屈。霍彦辰落入霍方一手设下的陷阱,已然危在旦夕,倘若他因此受到伤害,她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月影沉沉,残灯昏黄,简陋的小柴房里,两个姑娘抱起膝盖,在稻草上坐着,全然没有了往日谈笑的心情。素弦一直担心着咏荷的事,问道:“你为什么又决定不去上海了呢?再过十天,谭家的花轿就要抬来了呢。”   咏荷扬起下巴,望着渺渺窗外一弦苍茫的月,“我想过了,如果我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爹娘一定会痛心,会失望。他们给了我生命,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就这么走了,是不负责任的。”圆圆的小脸突然轻松了许多,饶有兴味地道:“我写了信,约谭大少爷喝咖啡,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很好说话,我对他说明了我的意思,他表示理解,答应不会强求我的。”   素弦舒了口气,也是欣喜非常,“这样岂不是很好?看来,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咏荷的性子是喜则喜之,忧则忧之,方才起了兴致,这会儿又纠结起来,“可是,他请求我给他一段时间,说一定会用实际行动打动我的。素弦,我该怎么办呐。”   素弦亲昵地搂住她:“傻丫头,你遇到真正的好男人了。”见她仍是忧心忡忡,于是劝道:“咏荷,未来的人生路还很长,你应该向前看。至少现在,你不像以前那么抗拒他了,不是么?”   咏荷习惯地嘟起了嘴,把头往她肩膀一靠:“我最烦遇上感情问题了,好头疼。”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素弦便劝咏荷回去,“娘还在焦急地等着消息,你去陪她吧。爹有了消息,你再来通知我。”   咏荷离开以后,她又陷入了纠结的思索之中。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老爷的安危,才是她此时最忧心的事。那姜韶琨只是一个赌混,既然欠了债,裔凡拿了赎金过去,应该就可以放人了。然而,凭着霍裔风的性子,他又怎么可能让绑匪就此逃之夭夭?   后来眼皮渐渐发沉,本就暗淡的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乌云遮住,漆黑的夜被寂静笼罩着,她也不知不觉地入了梦。   将近夜半,一阵呛鼻的烟熏气味突然袭来,素弦猛然惊醒,才发现并不是梦,烧焦的气味是从上方的窗缝溢入,渐渐漫入屋内的。借着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她赶忙拍门唤人,却没有得到回应,只是短暂的工夫,她已然呛得睁不开眼,才发觉烟气已弥漫了整个屋子。   她没时间多想,便使劲地推门、撞门,令人绝望的是,门已经从外面牢牢上锁。她慌忙去推窗户,一簇簇火苗竞相腾起,涨潮般慢慢地将窗户包围,自己竟仿若置身孤岛之上!   她脑中突然嗡的一响,这种可怕却熟悉场景再一次撕开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只是恍惚之间,多年以前难以磨灭的骇人景象,竟再一次真实地在眼前重现!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愣来,任凭那火越燃越旺然后向屋里袭来,她只是僵直地站着,似乎再一次看到姐姐痛苦扭曲的面孔,生命最后一刻她还是叫自己先逃,可自己的脚步迟迟地不敢挪动,突然房梁压下,砸在姐姐的腿上,素弦惊吓地几乎失去了心智,只是没命地去搬挪那根木梁,指甲磨掉了,整只手都被压得没了知觉,紧接着,是她一辈子都不愿回想、也不敢再想的一幕,姐姐为了让自己逃出去,拿起了地上的剪刀……   她瞪大了双眼,思维瞬时停滞,整个人几近窒息,仍旧那么定定地站着,通红的火舌,近若咫尺……   就在她即将被火魔包围的那一刹那,门板突然被踹开了,一只大手有力地揽过她,抓起她的手往外跑去,然而她已经不能作出反应,用力一拽竟歪倒在地,他来不及多想,抱起她飞快地冲出火海。   柴房外,霍方和张贵正指挥着小厮们,一桶一桶地向房里泼水。裔凡把素弦放在空地上,揽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她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昏迷,他不停地摇着她:“醒醒,素弦!”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去,他身上浇过水,浑身都湿透了,一绺头发黏在额前,正焦灼地盯着自己,她若有所思,很奇怪地问了一句:“是你?”   他以为她被吓坏了,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烘热的气流袭来,她突然似被电击了一般,看着不远处火光冲天的地方,几乎映红了那块夜空,她眼中突然骇异得可怕,浑身抽搐了一下,突然死死抓住他的袖口:“你救她,你快去救她啊!”见他怔了一下,竟急得掉下泪来,不住地乞求道:“再晚就来不及了,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吧!”   裔凡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素弦,你要我救谁?”   她如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得几乎要把他的衣袖攥烂,情急之下竟然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她们……”   裔凡赶忙扶住她,“素弦,你这是怎么了?”   霍方正在指挥灭火,见状过来道:“大少爷,二姨娘恐怕是受了惊吓,一时失去了心智。”   素弦却不理会其他人,见裔凡不动,自己便拼命地要往火场里闯,裔凡只得抱住她,她仍是没命地挣扎,最后急火攻心,竟然晕死过去。   他把她抱回房里,急忙叫大夫来看。汪大夫施了几针,说是并无大碍。她已然镇定下来,沉沉睡去。   他坐在床沿,用毛巾轻轻擦拭她额头的汗,回想着她今天极不寻常的反应,突然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如果她只是受了惊吓,她为什么口口声声,要自己到火里救人呢?又是什么人,一定要他来救呢?   他的心隐隐一坠,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种种疑问,倏然间拧成一股琐碎的线,指引他通往谜底揭开的彼岸,但是,他心中怀有疑虑,要触及它,不是因为能不能,而是因为敢不敢。   这时凤盏进来,望了眼床上睡着的素弦,却是一声冷笑:“好一个苦肉计。”   裔凡不愿与她多说,只道:“你先出去吧,这里也帮不上忙。”   凤盏气不过,走上前来细瞧了几眼,说:“裔凡,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她这是故意的,以为装个疯卖个傻,就能逃脱罪责了,裔凡,你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啊。”   裔凡脸色阴沉,低声喝道:“不要再说了,出去!”   凤盏心里悬着老爷的事,也不顾他脸色铁青,又问:“裔凡,爹……他能平安回来么?你的赎金,可交到绑匪手里了?”   裔凡沉声道:“我一会还得去。”   原来裔凡将二十万现大洋装箱以后,便送到绑匪指定的一处偏僻山洞。然而绑匪十分狡猾,知道霍裔风带人就在附近埋伏,于是取消了交易,叫他们再等消息。裔风怕家里人着急,就叫大哥先回来报个消息。却没想到,刚巧碰上后院起火。   第一百零五章 数点残红,天涯犹叹(一)   凤盏惴惴不安地出了房门,当初传来绑匪索要赎金的消息,她是一时吓得厉害,才冲动之下把罪责推到素弦头上。然而事到如今,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她仿佛隐隐可以想见,自己今后即将面临的可怕处境,不由得胆战心惊。方走到花廊下,霍方刚好迎面过来,凤盏心想可算是抓到救星了,便急急对他道:“我有事跟你说。”她本想求霍方带自己逃跑,却不料他只是一脸冷淡:“大少奶奶,真不巧,小的也有急事求见大少爷。”   凤盏暗一犹豫,“那好,你说完以后,就去找我,我在老地方等你。”忧心地望了他一眼,匆匆去了。   霍方嘴角一勾,笑里却带有几丝嘲讽之意,眼角瞟了下她的背影,抬脚进了卧房。   “大少爷,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太太交代,老爷的安全要紧,若实在不行,请二少爷务必不要跟随。”   裔凡微一点头:“霍方,你便留在府里,保护二姨娘的安全。”望了一眼素弦,又道:“另外,查一查今夜的火,究竟是因何而起。”   裔凡赶到山下,已是凌晨五点,远山的天色雾蒙蒙的,太阳隐于云后,迟迟没有出来。裔风派人在山脚下扎起帐篷,其余警力则是轮番进行搜山。   裔凡问守在这里的呼延辉:“绑匪可有新的信息传来?”   呼延辉神情有些凝重,“回禀霍大少爷,自从绑匪取消了山洞的交易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信息了。不过按理来说,为了以防夜长梦多,他们应该很快传来信息才对。”   裔凡心下大紧,这时无线电对讲机里里传来了声音:“总部,我是尉迟铉,找到霍老爷了!请速派医护人员支援!”   天上飘起了雨点,裔凡跟随呼延辉等人赶往山中约定地点,开始驾驶着三轮摩托,后来山路崎岖,机动车无法成行,只得步行赶路,为求尽快到达,便抄了一条荆棘丛生的小道,由一警员挥刀在前面开道。穿过这片野生森林,前面是几近直立的陡坡,不易攀岩,呼延辉展开地形图查看了一下,道:“副总长交代我们等候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   雨渐渐大了,裔凡心里焦急,不停地向远处瞭望,不久一名警察身手轻便,几步蹿下坡地,大声唤呼延辉等人过去。紧接着裔风背着一个人,慢慢地坐在坡上,用一根粗枝撑地,小心地向坡下滑。裔凡跑到跟前,只见伏在二弟背上,双眼微闭满面苍容的老人,正是失踪了将近一日的父亲。   裔风一手紧握着粗枝,另一手护着背上的爹,尽量放慢下滑的速度,身后另有一人撑起雨布为老人挡雨。尉迟铉指挥几人在坡下搭起人梯,个矮敦实的呼延辉扎稳马步,在最下方支撑住,“霍大少爷,来吧!”   情况紧急,裔凡微一点头:“多谢了!”便踩着他的膝头上去,小心翼翼地接应二弟,将父亲接至平地,放在摆好的担架上,林世安撑起大伞遮雨,裔风顾不得缓口气,连忙去唤父亲,却不见有什么反应。   随行的医生连忙诊脉,面色却慢慢凝重下来,看了裔凡裔风一眼,欲言又止。   裔风忙拽了医生到一边,“我爹他怎么样?”医生面露为难,“抱歉,霍副总长,拖得太久了……”   裔风正欲发怒,却听大哥惊声唤道:“爹,你醒了!”   裔风赶忙跑去看,霍彦辰倚在大哥怀里,面色苍白虚弱,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耷拉的眼皮微微抬起,裔风赶忙双手握住他的手:“爹,医生就在这里,您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送您到医院了!”   霍彦辰孱弱地喘了几口气,一只苍老的手艰难地摆了摆:“爹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自己明白,以后,爹不能陪着你们了……”   裔凡裔风几乎同时说道:“不会的,爹!”裔风更是激动,厉声唤道:“医生!”   霍彦辰无力地笑笑:“风儿性情秉直,在官场很难……不得罪人,你娘说得对,能抽身……还是尽量抽身。凡儿个性随爹,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重蹈……爹的覆辙。爹最对不起你的,就是让你和……裴素心分开,好在……你现在有了素弦……记住,从今以后,你们兄弟两个……要和睦相爱,爹要留给你们东西,都在书房的……密室里……面对神圣,你们一定要谦卑……”话未说完,却已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干裂的唇微微张着,向那天幕的熹微晨光望去,想要极力看见什么,那目光却越来越长,越来越空,直到,空荡荡的散尽了最后一点光茫。   “爹!”   大雨滂沱的山谷里,众警察纷纷脱帽致意。   霍家大办葬礼,府里府外,一片白孝。霍彦辰入殓以后,需在府里停灵七日。翌日,霍氏族长霍廷耀、霍翁氏坐于正堂,裔凡、裔风披麻戴孝,跪于堂下。   霍翁氏一脸悲愤:“当着族长、叔伯的面,你们说,明明送了赎金,你爹为何还是西归而去?”   裔风沉声道:“儿子不孝,虽然搜山严密,发现爹时却为时已晚,绑匪已然不知所踪。儿子已经派人守住各个下山出口,现已抓住两名嫌犯,正在审问,相信很快便可抓住主犯。”   霍翁氏愤然一拍桌面:“抓住幕后主使,我们霍家绝不轻饶!”   这时张贵引了林世安进来,林世安禀道:“副总长,主犯在山里被困两日,忍耐不住,已经投案自首了。”   霍翁氏忙问:“是谁?”   林世安面露难色,暗中朝在座的人们瞟了几眼,并未发现要找的人,这才放心说道:“此人姓姜,名韶琨。据他交代,因是欠了高利贷一大笔赌债,债主逼催得紧,这才铤而走险的。”   霍翁氏双眼一瞪:“姜韶琨?你可确定?”   林世安倒被她这架势怔了一下,说:“正是。他们绑了霍老爷到了一处山洞,霍老爷一路顽抗,他手下气急之下,用枪托打了老爷,以致急火攻心,后来见势不妙,这才落荒而逃……”话未说完,一旁的霍三叔插话道:“姜韶琨?这名字我倒听着有点耳熟……”   霍翁氏恨得咬牙切齿:“去,把大少奶奶给我抓来!”   霍方进来禀道:“太太,据小的查明,昨夜意图烧死凡二奶奶的火,是……大少奶奶指使下人放的。”   众人一听,皆是哗然不已。再看向大少爷,已是面色铁青。   却说素弦醒来,发现手上吊着输液瓶。香萼正在一旁守着,喜道:“奶奶,你醒了?”   素弦头脑晕沉,也想不起发生了何事,只问:“几时了?”   “将近午间了。奶奶,您都昏迷一天多了,奴婢这就通知大少爷去。”   素弦懵懵懂懂地“嗯”了一声,眼见她走远,方才忆起昏倒之前,自己明明身在柴房,周身已然被火包围!   “等等!”   香萼听她突然这么一叫,忙返回来问道:“奶奶,您怎么了?”   素弦急切地抓住她的手:“香萼,是谁救的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好不好?”   香萼握了握她的手,眉眼温顺着道:“奶奶,都过去了,是大少爷救的你,你被抱回来的时候,已然不省人事,请汪大夫扎了几针,您闭着眼睛,却还是时而抽搐。昨儿个二少爷来看过,立马就请了个洋大夫过来,给您输了液,果然有效果。”   素弦皱紧眉头试图努力地想起什么,越想却脑袋越痛,忙问:“那,我昏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香萼想了想,“您受了惊吓,好像念着要救人的一些话吧。哦,对了,家里出事了。”   素弦方才发现她一身素服,心里一坠,“爹呢,爹回来了么?”   “回来了。只是……”香萼缓缓道,“老爷已经西去了,府里正在办丧事呢。”想了想,又道:“对了,奶奶,绑架老爷的竟然是大少奶奶的堂兄,您说是不是匪夷所思?大少奶奶本欲逃跑,却被霍管家当场擒住,关在后院,却已经疯疯癫癫的了。”   素弦怔忡了一刻,不禁唏嘘,想不到姜凤盏这个女人,最终却倒在她最信赖的那个男人手中,老天爷这又是出的什么哑谜?   夜阑风静,霍府停灵的大厅里,一片肃穆,一口红漆木棺静静地停放在大堂中央,霍彦辰的遗像前祭着灵位,霍家两子正跪在灵前彻夜守灵。   裔凡低着头往火盆里添纸,一直沉默不语。裔风知他心境复杂,劝道:“大哥,我们谁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大嫂这么做,是她咎由自取。当初打扫既然诬陷素弦,那么她一定知道她的堂哥绑架了爹,一旦出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她夜半放火,杀人灭口,也就说得通了。”   裔凡缄默了一瞬,道:“我想,这件事并非像表面这么简单。姜韶琨为什么要将爹作为绑架对象呢?就算他欠了巨额的赌债,这岂不是风险太大了么?老二你不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很蹊跷么?”   裔风思忖了一下,道:“看来,还得从审问姜韶琨作为突破口。”   火光中溅出点点的黑色纸灰,裔凡凝视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昨天夜里素弦受了惊吓,精神恍惚,竟求我一定去火中救人,那种焦急,就像是……她的亲人被困在火里一般。你说过,素弦怕火、怕剪刀,她必定受到过什么刺激。你说,是什么人,一定要我去救呢?我似乎有一种直觉,这件事关乎重大,也许,隐藏着一个极为关键的秘密。”   沉静的夜幕,死寂得不见一丝波澜。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很多事情,曾经经历的时候也许想不明白,然而将它们串联起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可是不知怎的,竟无法抓住它们。   第一百零六章 数点残红,天涯犹叹(二)   同一个漫沉夜晚,素弦独自坐在床榻,也陷入了辗转循环的纠结。世事的发展,总是始料未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也许就会暴露自己埋藏最深的秘密。自己头脑混乱不清的时候,究竟对裔凡说了什么?睿智如他,又怎会不因此生出怀疑?他的父亲,终究还是死于这场自己参与策划的阴谋,焦虑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不断地扭缠、捆扎,她恍惚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门声轻微一响,有人脚步轻慢地走来,她蓦地回头,进来的却是霍方。她立时警觉起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他没有一丝仓促神色,信步向她走来,澄黄晦暗的灯光,慢慢隐没在他高大的身躯后。   “你承诺过的,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素弦怒视着他,“你害死了老爷,要我帮你做事,休想!”   霍方淡淡道:“你不要忘了,明天大少奶奶会被族里提审,她一定会指认是我蛊惑她那么做的,如果我霍方难逃罪责,二奶奶,你想想你自己,还能高枕无忧么?”   “你——”素弦愤怒不已,却也没有办法,只得道:“你让我怎么做?”   “很简单,趁着夜深人静,你去把大少奶奶放了。然后在西巷口的槐树下,我会开车在那里等她,将她送出城外。”   素弦不由得冷笑一声:“就算你真的发了善心,我也没那个本事放她。”   霍方似乎很了解她的底细,道:“你不要忘了,你不是帮我,而是在自救。青苹有功夫在身,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素弦道,“你自己的功夫,要比高一大截。”   霍方道:“如果是我去,一定会暴露身份。但如果是一个女人救她,就不会有人怀疑到我身上。我已经进入了密室,可里面却空无一物。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离开霍家。”不再多言,转身去了。   夜深人静,后院一间未被烧毁的柴房里,一个锦衣绣服的女子发丝凌乱,神情恍惚,堆放在墙角稻草散落一地,余出一小块土墙来,她跪在地上,不停地刨着墙角的土,口里喃喃自语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看门的洪旺换班过来,隔着门上小窗朝里面瞅了一眼,摇摇头道:“可惜了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正自顾自地感叹着,脑后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未曾来得及反应,便应声倒地。   另一个瘦高的小厮方才解手回来,定睛一看,那人身形瘦小,分明是个女子,忙唤:“来人哪——”尚未拖长成声,也被打晕在地。   凤盏浑身打了个激灵,连爬带跑地奔上前来,看着那人从洪旺腰里拿了钥匙,匆匆开锁,喜不自胜道:“你来救我了?太好了!”   那人蒙着面,阴冷而陌生的眼神只略向她一瞟,她已吓得浑身一颤:“你……你是谁?”   青苹声音压得极低,“少废话!”一脚踹开门,拉起她便走了。凤盏已吓得浑身瘫软,走不动道:“你……要带我去哪?”   青苹极不耐烦,低喝一声:“要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青苹带着凤盏跑了一小段路,穿过侧边小门,来到霍方管理的库房。凤盏手遮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亮,一个熟悉的身影幽幽转身,竟是素弦。   凤盏不禁愕然:“你……为什么救我?”   青苹从柴垛里拿出准备好的小厮衣服,往她怀里一塞,“赶紧换吧。”   凤盏见素弦安静地注视着自己,并不答话,忽然似受了刺激一般,目光里充满防范之意:“不对,你不可能这么好心!我诬陷你,甚至放火灭你的口,你说,你究竟想怎么害我?”   素弦淡然一笑,眼角却流露一丝深意,“你坏事做尽,落得众叛亲离,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还是要放你走。你虽对我不仁不义,最终还是要受我的恩惠。你说,这种可悲,是不是比浸猪笼、点天灯,还要痛苦?”   凤盏登时恨得牙根痒痒,正欲反驳,素弦紧接着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的施舍,我可以让青苹重新送你回去。”嘴角微翘,轻声在她耳边道:“一切都要随大姐的心意。”说完,便款款而去。   凤盏回味过来,忿恨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青苹突然横跨一步,挡在她身前,“大少奶奶,时间不多了。”   凤盏暗一咬牙,还是保命要紧,欲怒瞪她一眼,但见她下巴微扬,似乎目空一切,便也没有了方才的气势。   凤盏换上小厮衣服,又等候了一会儿,便跟青苹从后院的小门出去。出了后巷,再穿过一条无人的胡同,便到了约定的槐树下,果然看到一辆汽车候在那里。   凤盏见到霍方从车上下来,顿时情绪激动起来,奔上去抓住他手臂:“昨晚我那么求你带我走,你为什么不肯?为何现在又大费周章,你倒是说清楚啊?”   霍方并不愿多说什么,面色平静,却十分决绝地拂去她的手,“上车吧。”   汽车飞速行驶,很快便出了城,沿着江岸一路行进。凤盏坐在副驾驶上,转眸看向身旁目视前方、手握方向盘的男人,他的侧脸有女子一般细腻的弧度,细长惹人注目的眉眼,他的唇角微翘,隐隐散发着一种不羁和洒脱,那目光专注,却内敛而深沉,这些都是令她无比着迷的地方,她不由得深沉凝视着他,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一丝表情:“怎么了?”   凤盏动情地道:“阿方,想到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真的好开心。”   霍方无所谓地动了动脖子:“是啊,不过只是暂时的。”   凤盏一惊:“什么意思?你——不是带着我远走高飞么?”   霍方目不旁视,道:“我在霍家,还有一些未了之事。”   凤盏忙道:“不就是那些密室的古董么?阿方,那些东西再值钱,也不值得冒那样大的危险啊。我们罢手好不好?你带我到上海去,听咏荷说,那里比临江发达多了,找工作也容易些,我们两个在霍家困了这么久,辛苦一点,一起做工、赚钱,过些平淡的日子不好么?”   她这些心里话在霍方耳中,却只是喋喋不休的絮叨罢了,一提及咏荷,霍方更是心生烦躁:“大少奶奶,你该明白了,我肯救你出来,便是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个最终的了结。从此以后,你逃你的命,我做我的事。”   凤盏恍若挨了当头棒喝,不顾他正在开车,激动地与他纠缠起来,一边哭道:“既然如此,你还救我出来干什么?干脆让他们把我沉塘好了,你又何必救我!”夜里方向不清,方向盘经她猛烈一撞,车子陡然偏向路边,险些撞在树干上,坡下不远,就是滚滚江水,霍方登时一身冷汗,用力把持住方向盘,厉声道:“你再这般胡闹,我们两个都得出事!”   凤盏却似被他一语启发了般的,立时哭嚷道:“那就死吧,让我们两个一起去死!我跟着你死了,也就解脱了……”说着,弓起身子挡住他的视线,死命地去夺方向盘,霍方只觉得汽车失了控,偏离道路沿着斜坡冲了下去,一向冷静的他也慌了神,慌忙去踩刹车,不断地、用力地踩着,却突然绝望地意识到——刹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灵了……   却说霍府,裔凡裔风两兄弟守了一夜的灵,晨间朱翠来报,说是太太请二少爷到房里一趟,裔风便去了。一进屋里,朱翠便从外关上了房门,只余霍翁氏一人坐在贵妃椅上,裔风不解出了何事,只见他娘从锁着的木箱里取出一份文件夹来,急急地拉了他,“风儿,你看这个。”   裔风迟疑地打开来看,竟是父亲的遗嘱,忙问:“娘,爹的遗嘱竟然在你这儿?可是爹临终前,说遗嘱留在书房的密室里啊。”   霍翁氏把脸一沉,“傻瓜,他只告诉你遗嘱在那儿,可告诉你如何打开?那个密室,他向来掩藏得深,我待在这府里近三十年,也不曾踏入里面半步,你知道那老东西揣了什么心思?他那遗嘱上,值钱的、有用的东西,定然都是老大的,你能占多大便宜?”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风儿,听娘的话,这份遗嘱毫无破绽,只差你爹的那枚莲花印了。你就算找不来真的,也有渠道找人另做一个吧?反正密室尚未打开,你拿了这份遗嘱,到时候你大哥也不会说什么。”   裔风一听,断然拒绝:“娘,我绝不会干这等龌龊之事。爹怎么安排,是他自己的意愿。”怔忪了一瞬,忽然恍然大悟,“娘,难不成,元宵节那晚,吴六潜入爹的书房偷印章,是你指使的?他偷印章时被绿央发现,于是杀人灭口,也是你的意思,是么?”见他娘脸色大变,显然是已经默认,他更加难以置信,激动道:“难怪,我要带他回警局审问,他就立马服毒自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霍翁氏脸色渐渐平静,冷笑了一声:“他是我一手提携的,自然要为我办事,哪怕失败了,也要不留痕迹,这本就无可厚非。”看着儿子激动的神情,道:“好啊,你抓了我,你现在就抓了你亲娘!我落得怎样下场,都无所谓,我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   第一百零七章 数点残红,天涯犹叹(三)   霍翁氏缓缓背过身去,长叹了一口气:“你只知道敬重你爹,信任你大哥,却不知这其中的隐情。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该告诉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他霍彦辰的亲生儿子,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女人,都是你大哥的生母——曾浣菽,他怎么把霍家的产业,给你这个外人?”   “什么?”裔风仿若挨了当头棒喝,冲到母亲面前,“娘,你说我不是爹的亲生儿子?”   霍翁氏面上一片黯然:“当年曾浣菽被霍氏宗祠处死了以后,整整三年,你爹的悲伤之情都不能平复,时常借酒浇愁。我是少福晋的陪嫁丫鬟,少福晋暴毙而亡以后,我便一直留在府里。我当时上位心切,就趁着你爹喝醉,悄悄进了他的房里……事情发生以后,我声称怀了他的骨肉,于是他立我作了侧室。我为了掩人耳目,抱了我姐姐刚出生的孩子,也就是你,当作我十月怀胎生的。我本以为可以母凭子贵,太福晋几次催促你爹扶我为正室,他都借故拖延了。直到四年后,我生下了咏荷。我有一种直觉,他虽然不说,早就知道了你身世的秘密。”   她眼里渐渐凄凉下来,“风儿,即便你不是我亲生的,可你依旧是娘最心疼的孩子啊。你知道你爹为什么给你妹妹起名为‘咏荷’么?因为曾浣菽生前最爱的花,就是莲花!就连他们的定情信物,都是一块青玉雕制的莲花佩!我一看见咏荷,就会想起曾浣菽——那个女人,是整个霍家的罪人!我为什么一直讨厌素弦,因为她之于凤盏,就相当于曾浣菽之于我!一个不受丈夫疼爱、空有虚名的女人,这辈子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用尽手段,为自己的儿子争取将来!”见儿子眼光散乱,似乎还未准备好接受这一切,语气突然异常严厉:“风儿,现在不是萎靡的时候,你要振作!你爹早就做好了安排,他是不会留给你什么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霍裔风木然望了她一眼:“娘,我心里很乱,想静一静。”正往门口走,朱翠刚好推了门进来,满面惶急:“太太,二少爷,出大事了!”   一早,便有惊天消息传到霍府。昨夜,关押在后院的大少奶奶姜氏被一名女子救走,而今日凌晨,有村民目睹霍家的汽车失控之下,冲进了沧凌江中。姜氏在车中溺亡,尸身已被打捞上来,而汽车仍然沉于江底。   素弦从香萼口里得知这个消息,顿时惊诧不已。昨天夜里,霍方明明是送凤盏出城逃命的,汽车为何会突然掉入江中呢?这不是太诡异了么?况且,既然凤盏已经死了,那么霍方又在哪儿?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难不成霍方费了如此功夫将凤盏救出,就是为了杀人灭口?可是,汽车又如何会突然失控呢?   霍府果真是正值多事之秋,前日老爷方才驾鹤西去,今日大少奶奶又坠河而死,连带霍管家一并失踪。一时之间,府里到处人心惶惶。   凤盏因是代罪之身,霍氏宗祠已经将其除名,尸身也不得领回安葬。而姜韶琨被抓以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不仅交代了当初是受妹妹蛊惑,意图绑架二姨太张氏,而且还交代了手下如何莽撞,致使霍老爷死亡的事实。姜氏一族心中有愧,亦没有领回出嫁女儿的尸身。凤盏的后事,最终是由她的丈夫霍裔凡出面安葬、请僧人超度的。   日暮,素弦和咏荷在灵堂戴孝守灵,裔凡方才从外面回来,一脸肃然,沉声道:“素弦,跟我来一下。”刚刚处理完凤盏的后事,他脸色万分的严峻,她眼神不安地闪了一下,忐忑地跟着去了。一路沉默走着,沉重的气氛似乎预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回了东院的书房,裔凡便命香萼关了门,不许任何人打扰。素弦见他这般严肃,试探着问:“裔凡,大姐的事……”   她的话却如同突然触及了导火线,他憋闷在胸的火气突然剧烈上涌,厉声质问:“你说,凤盏究竟是怎么死的?整件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   素弦当即一怔,“和我有关?”   裔凡脸上愈发的扭曲,怒不可遏地抓住她的肩膀,她身体猛地向后一掣,抵在书桌上剧烈一颤,他凌厉如刀的目光紧盯着她:“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心思阴险的女人。你还是不承认是么?好,我说给你听。昨晚被打伤的洪旺已经说了,凤盏是被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子救走的,这府里除了你的丫鬟青苹,还有那个女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府里救人出去?我早就看出她并非等闲女子,只是一直没有揭穿,你真的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被这一通话震得浑身一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他逼视着她,她恍惚觉得自己如果不说话,下一秒就要被他的目光全部吞噬似的,她只能尽量地舒缓气息,“可是……我没有害死她,真的没有……”   “那么,你是承认了?”他愈发激动,“她百般害你,你还要救她走,这不是暗藏阴谋,是什么?警方说,汽车的刹车系统是事先被人动过手脚,才会失控冲入江中的!”   他话中冷漠,一字一句都像是无情的质问,她觉得自己就是他早就认定的罪人,她只能拼命地解释:“我真的没有那么做,裔凡……她被关在牢里,自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他突然罕有地冷笑了一下,大声唤道:“香萼!”   香萼怯生生地推门进来,方才已在外面听到屋内的争吵,这会儿更是如履薄冰,只听大少爷厉声问道:“昨天深夜零时以后,二太太是否一直都在房内,你说!”   香萼小心地瞟了素弦一眼,见她神情凄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大少爷,您昨夜回房来看二奶奶,她……确实出去了一阵。”她并非不想为素弦隐瞒,然而,裔凡已经了解了一切,她说什么都是无用。   他冷冰冰地扫了一眼满面苍凉的素弦,又唤小厮道:“青苹抓到了么?带她进来!”   小厮垂首回道:“大少爷,青苹已经不见了。方才小的去她房里看,行李已然收拾一空。”   素弦这才愕然回头:“什么?”   她万万不敢相信,青苹竟然逃跑了?如此说来,霍方所驾驶的汽车,是她动的手脚了?她猛然回想起来,商会改选那天,张晋元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我告诉你,霍方不可信任,与其玩火自焚,倒不如斩草除根!”   如此说来,青苹竟是背着自己,遵照张晋元的指示,选择了如此巧妙的机会,将她一直憎恨的姜凤盏,连同目标霍方,一并害死了!   霍方现在生死未卜,可他一旦死里逃生,一定会认为是自己要害他性命,若是回来报复,自己必然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她就如失了魂魄般的,怔怔地站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她再解释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你走吧。”就在这无比沉重的静默之中,他突然开了口:“我的身边,容不下你这般心狠手毒的女人。香萼,拿笔墨来。”   香萼惊得瞪大了眼睛,慌忙劝道:“大少爷,请您三思啊!这件事不一定是二奶奶做的啊!您是最了解二奶奶的,她不是这样的人,那辆车,明明是霍管家开走的,他不是还没找到么?”   裔凡冷冷直视着素弦,“这个中原因,便只有她才清楚了。”   她的眸光慢慢地转向他,在这样的时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男人,仍然怀有不可割舍的眷恋情愫,她抱着一丝浅薄的希望:“裔凡,我不能说我是无辜的,可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叫青苹去做过那件事。”她见他目光决然,并无一丝动摇之意,突然激动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就算她死得并不正常,也是老天的报应,是老天对我的补偿!你也许还不知道,那日在听雨阁,她设局给我和裔风下了合欢散,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需要被什么人当场撞见,我就只能羞愤而死!她这般阴毒,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她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来,突然间头脑似被震了一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不可自持,她眼里的锐意慢慢消褪,只剩下漫漫的悲哀。   他却不曾心软,冷冷道:“即便如此,你这么做,已经颠覆了在我心中的形象。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他漠然地看着她:“素弦,我不会再相信你,更不会再姑息你了。”   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她也恍然间意识到了,无论先前霍裔风怎么怀疑她、质问她,他都无条件地信任着她、包容着她,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看清她了,也是真的心凉了。她明白自己再说下去,便是自取其辱,因为,她本来就不是无辜的,他说她“心狠手毒”,其实并不冤枉。   她愣愣地看着他,龙飞凤舞地写下那一纸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再无瓜葛”,这样的字眼仿若一把无比尖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戳进她的心尖,直到,割裂得血肉模糊。   第一百零八章 数点残红,天涯犹叹(四)   门突然开了,竟是家庸冲了进来,小脸憋得通红,抱着素弦哭道:“二娘,家庸不要你走……”   她本来已经很认命了,这一瞬却仿佛被什么猛烈刺激了一下,身子僵直地站着,泪水却肆意地淌落下来。   裔凡神情异常严肃:“香萼,带家庸回房去!”   家庸立时死死地抱住素弦:“二娘要走,我就跟二娘一块走!”小大人似的,牵起她的手,“二娘不哭,二娘我们走!”   她这一刻才体会到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心上在淌血,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她缓缓地蹲下身去,泪眼朦胧地,对他微笑着,柔声哄着他:“家庸乖,跟二娘回房去,好不好?”   家庸努力地点点头:“嗯!”   她拉着他,从书房出去了。   夜幕沉降,肃穆的灵堂里,霍氏两兄弟还在灵前守灵,咏荷因是白天忙碌得紧,听从大哥的吩咐回房去了。   那幅乌木框的遗像上,霍彦辰目光迥然,笑意慈祥,裔风一直静静地凝视着,神情却慢慢变得复杂,“大哥,你说可不可笑,我一直以自己身为霍氏的子孙而骄傲。可是到头来,我却被突然告知,原来自己是个外人。而我们的爹,也早已看出我并非他的血脉,可他还是隐瞒了我一辈子。”   裔凡并不惊讶,他早已从父亲那里得知了这件事。二弟突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时间一定难以接受。   “你应该可以感受得到,爹一直都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他养育你,栽培你,他希望你能出人投地,他希望你能延续霍家的家业。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真心待你的。”裔凡道。   裔风木然地望着父亲的灵位:“我人生的这二十多年,经历了不少事情,可是没有哪件事像这件事一样,无论我怎样去想,始终难以接受。”默然片刻,他转头望向裔凡:“大哥,爹直到临终,都不肯闭眼,他一直有个夙愿,他想见你的亲生母亲,对吗?好在,他们终于可以在天堂相遇了。”   裔凡沉默了一瞬,“我娘她,尚在人世。”   裔风一怔,“什么?”   裔凡沉重道:“当年行刑的时候,爹救了她,然后她就走了,经年杳无音讯。直到前不久,我才见到她。她已出家为尼,四方游历。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得知爹去世的消息。”   裔风道:“你该去找她,让她见爹最后一面。”   “她不会来的。”裔凡缓缓摇了摇头,“我了解我娘,她只会在爹入葬以后,悄悄地到他墓前缅怀。她早就看透了人生种种,关于情之真谛,她的理解要比我们普通人高深得多。”   这时有脚步轻轻走来,裔凡回头一望,却是素弦。她梳理好了发髻,穿戴得十分整齐,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裔凡,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裔风尚不明就里,见他二人之间氛围奇怪,便起身道:“我先回房去了。”   素弦跨过高高的门槛,在他身边的蒲团跪下,给霍彦辰的灵位上了炷香,默默地磕了三个头。她掏出那只紫缎锦盒,交到裔凡手里:“这是我们从山中木屋回来以后,爹交给我的。他叫我不要打开,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裔凡怔了一下,拿起那只盒子,轻轻地在底部旋转了几下,底部薄薄的一层忽然卷起,露出黑色灯芯绒的底座,里面嵌着一把莲花形尾部的奇特钥匙。   素弦不禁愕然,原来这盒子之所以比一般首饰盒厚,玄机竟然就在于此,它的开口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从中间打开,而是从底部掀开的!   他拿起那把钥匙在手心掂了掂,“这是书房密室的钥匙。”   想不到,霍彦辰的考虑竟如此周密,即便霍方果真得偿所愿地打开了这只盒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苦苦寻找的密室钥匙,就嵌在盒子的底部!   裔凡再次从中间打开了盒盖,那只碧绿的翡翠扳指应声滚落,他迅速地将它拾起:“这是爹的扳指。”   他沉思的一瞬,素弦突然郑重地看着他:“裔凡,谢谢你。”   他微微愕然:“你谢我什么?”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眼里却还是掩饰不住的哀伤:“你是在救我,不是么?如果让太太知道,我与凤盏的死有干系,我还能全身而退么?所以,与其说你休了我,不如说是救了我。”她佯装着一副轻松的样子,起了身道:“物归原主,我走了。”   她转过身去,他突然也站起来,略有迟疑,还是开口问道:“你……这个时候走么?”   她站定了片刻,却没有回头:“嗯。到了明天,家庸又该哭闹了。”她用力闭了闭眼,努力将那股眼泪倒流回去,转身对他道:“家庸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这一句话,却是抛开了所有伪装,发自肺腑要对他说的一句。   她向前走了几步,他心里一紧,突然追过去拽住她:“你要回张晋元哪儿么?”他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还是有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男人对于素弦,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她只是道:“放心吧。”她没有笑,也没有一点伤感的样子,似乎在等待他松开抓住自己的手,他想再说什么,却没再开口,她转过身去的同时他就把手松开,然后她走了,脚步越走越快,她心里的希望也掉得越快。   她隐隐有那么一种期待,他不是对她毫无感情的,不是么?她在心里小小地奢望着,也许,他还记起她些许的好,能突然叫住自己,从此以后,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再让他失望了,她会好好爱他,爱家庸,这样还不行么?   但是,她只是那么一路走着,苍茫月色下,肃穆的宅门深深,不适合谁来被谁挽留。   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直到她踽踽独行的身影隐没在茫茫的黑夜之中。良久,他返身回了灵堂。   裔风匆匆赶来,“大哥,香萼跟我说,你要休了素弦?”   “她已经走了。”裔凡继续跪在灵前,面无表情地道。   裔风默默地跪在他身旁,“大哥,你是怀疑,大嫂的死——”   话只说了一半,便被裔凡打断:“不要说了。”   裔风怔了一下,突然提高了话音:“你不是说,你会无条件地信任她么?无论谁有质疑,你都不会听信,你会永远包容她,爱护她,你赶走了她,不会后悔么?”   “我是很信任她。”裔凡道,“但是,我更信任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沉默了一刻,他摊开掌心的钥匙,对二弟道:“找个恰当时间,我们可以去打开密室了。”   裔风望了望那把造型奇特的钥匙,“爹把这钥匙给了素弦,他还是希望,你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裔凡眼里的光忽然黯淡下去,却并未接话,只道:“我看,还是等爹出殡以后吧。”   霍彦辰入葬以后,一日晚间,裔凡和裔风进入书房,扳动了书架上《周易》的机关,打开了密道的铁门。墙壁上安有莲花造型的灯盏,用火把点燃以后,整个暗道灯火通明。穿过暗道,便到了一间六边形的储藏室,其余的五个边上,每一面墙壁上都绘有栩栩如生的彩绘佛像,样貌神韵或喜或威、或笑或怒,各有不同。但是,与去年所见不同,整个室内空无一物,地上隐有放置箱体所留下的尘土痕迹。   裔风这时才从通道过来,见了眼前的情景,便道:“大哥,我方才查看门锁,发现有被人撬过的痕迹。难不成,这里已被盗贼光顾过了?”又思忖了片刻,“却也说不通,沉重的木箱,总不可能不留痕迹地被运出去。”   裔凡凝视了一瞬墙上的佛像,道:“二弟,你可记得,爹临终前,对我们嘱咐了什么?”   裔风回想了一下,“爹说过,面对神圣,要我们一定谦卑。如果‘神圣’指的是这五幅佛像,‘谦卑’,是什么意思?”   裔凡想了想,道:“人们谦卑的时候,都要降低姿态,伏身以示敬畏。我们在佛像下面找找。”   二人在佛像莲花座的地方细细观察了一番,却并未有发现什么机关。裔风仔细敲了敲墙壁,突然发现与来时通道组成三角形的两面墙壁后,似乎是空的。   裔凡道:“我听爹说起过,这间密室之所以是六边形的,是因为它其余两面也是延伸的通道,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想来爹是未雨绸缪,将箱子移入了其他的通道内。我们只需打开这两面墙便可。再仔细找找吧。”   二人用强光灯和放大镜仔细检查莲花座的地方,这才发现,在莲花座一片勾勒莲花瓣的彩线上,似乎隐现微不可察的缝隙,隐匿在浓重的油彩之中,实在很难被人发现。裔风拿了薄铁片、匕首、撬棒等工具,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将墙体上的整片莲瓣撬开,内部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块莲花形状的精密凹槽。   裔凡想起这凹槽的形状,与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枚青玉莲花佩刚好吻合,正欲回房去取,裔风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同样的青玉莲花佩来,道:“看来,爹给我的这样东西,便是开启密道的钥匙。”   裔凡回想起父亲说过,这两枚青玉莲花佩其实是一对,一枚在他的生母曾浣菽手里,另一枚则在父亲手里。父亲把这枚玉佩传给了裔风,可以想见,他虽然早就知道裔风不是他的儿子,可他自始至终是真心待他的。想到这里,心中一暖。   莲花佩严丝合缝地镶入了凹槽之中,背后有一块奇怪的凸起,先前不知何用,原来这就是旋钮。裔风轻轻旋动,整道墙由下自上缓缓移动,不久,一条同样的黑暗密道展现在二人眼前。   第一百零九章 苍山斜阳外,不负黄花约(一)   “根据这里的气味来看,应该前不久刚打开过。”裔风举着火把,将墙壁上的油灯一一点上,十来只红漆木箱沿着墙壁整齐地摆放着。打开木箱,各式各样珍贵的古董文物分类保存完好,皆是光亮如新。其中,收藏有各式白瓷、青瓷、珐琅、景泰蓝器物,各式香炉、玉壶,一只箱子里整齐地收藏着各种折扇、纨扇、檀香扇、泥金扇,另一箱是收藏的各种鼻烟壶,有玛瑙、水晶、翡翠等等不同材质。最后一只大箱里,陈放着一尊青铜大鼎,半球腹,兽蹄形足,口沿饰环带状的重环纹,腹部刻有密密麻麻的篆字铭文。   裔风不禁惊诧:“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雷公鼎’。”   “是啊,这些便是咱们霍家祖上传承下来的国宝。”裔凡道,“而这一件,便是最为珍贵、也最具考古价值的‘雷公鼎’,相传是从西周晚期传下来的。”   “大哥,你看。”裔风在箱子底部找到了一只扁状的烫金套盒,里面存有一块题字的旧丝帕。   “泪竹痕尚鲜,佩兰香已老。流水去茫茫,碧波忆湘潇。银釭斜照下,音尘如梦绝。”下面的落款是:“菱歌”。   裔风沉吟了半晌,“‘菱歌’是什么人呢?大哥,是你生母的小名么?”   裔凡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说道:“我听人说,当年爹的少福晋,闺名就叫菱歌。她嫁到府里来两年不到,就突然暴毙而亡,死因不详。”   裔风思忖片刻,“那么,由此诗看来,少福晋当年的心境这般悲凉,究竟是为了什么人呢?若是为了爹,却又有哪些地方说不通,倒像是在怀念什么故去之人。”   “过去的都过去了,再纠结只是徒增烦恼。”裔凡收回了丝帕,将它完好地放回盒内。正欲弯身放回原处,突然发现箱底有一只金箔的大信封,里面有一册关于所藏文物的记载详册,约有拇指长的厚度,每一页都是隽秀整齐的蝇头小楷,是霍彦辰一生整理下来的心血。另外有一封信,则是霍彦辰留下的遗嘱。   裔凡缓缓读完那封信,原来父亲的遗愿,并非与巨额遗产的分配有关,而是希望他们两兄弟携手同心,将国宝文物世世代代地完好地保存下去。   裔风轻叹了一声,“原来,爹的用心,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宏大长远。”   二人将所有的文物箱子整理稳妥,便重新关上了密室。   一个月后的晨间,苍茫的江天相接之际,一抹柔亮的红霞才刚刚冒头,临江码头便已开始了喧腾的一天。一艘客船泊在岸边,似乎即将远航。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在匆匆来去的旅客之间,不停地向人群中张望,显得尤为特别。   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缓缓停下,一位蓝黑长衫、气度儒雅的男子先下了车,打开车门,一位头戴宽沿礼帽,身穿绸布马甲、配着洋领结的干练少女走下车来,一小厮拎起两只大皮箱,在后面着。   少女一眼便望见了等在那里的洋人,踮起脚尖冲他招着手:“密斯特文森特,我来了!”   文森特逆着人流很快挤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密斯霍,你终于来了。”   长衫男子在一旁微笑看着他们,与文森特握了手:“先生,此去英国,路途遥远,小妹身在异国,一切还要麻烦文森特先生多加照顾。”   文森特郑重一点头:“霍先生,放心吧。我会把密斯霍看作我的女神一般,用心保护。”他这样夸张的说法,倒引得一向大大咧咧的咏荷,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裔凡怜爱地看着小妹:“咏荷,异国他乡不比临江这里,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大哥相信你,你一定可以闯出不一样的一片天。”   这一时刻,咏荷的心里忽然泛起无垠的酸涩,她本来想好了的,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岛国生活,重新开始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反而是怀有憧憬和期待的,然而真正的面对别离,眼里不自觉一热,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文森特亦明白她此时的心情,拍了拍她的肩,“密斯霍,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你和霍先生多说一会儿吧。”对拎着行李的小厮道:“请你跟我来。”便跟着人流去了。   裔凡伸出手,轻轻地抹去她眼角的泪,“小妹,我知道爹去世以后,家里又经历了一些变故,你一直很难过,也一直难以接受。换个角度来想,你到了新环境,也许就能改变心境。英国是个既神秘又古老的国家,看开一些,你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咏荷点了点头,想笑颜面对,眼泪却又不经意间掉落下来,“大哥,二哥执行任务归来以后,你一定要把我的信交给他。我没能跟他道别,实在是一大遗憾。”抽噎了一下,又道:“还有素弦,她走了以后,我一直没再见到过她。大哥,你见了她,一定要替我转达,我会一直想念她的。等我到了伦敦,我会寄明信片给她。”   裔凡点点头:“大哥记住了,放心吧。”   咏荷沉默了一瞬,面上微微惆怅着,“其实大哥,你和素弦之间,你们还有可能的,对吗?只要误会解开了,你们还可以重新走到一起啊。你那么爱她,那不是假的,大哥,你放不下她,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大哥,我不想看到你遗憾终生……”   裔凡嘴角微微一颤,却没有表明什么态度,只道:“咏荷,我答应你,我会考虑的。”   咏荷眸光虚晃了一下,在心里无声地叹息着。   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唤了一声:“霍三小姐。”   咏荷转头一看,面前气度谦和、文质彬彬的俊朗男子,正是她曾经的订婚对象——谭家大少爷谭酩修。   咏荷有些惊讶,“谭少爷,你……怎么来了?”   谭酩修笑道:“我是来专程来码头送霍小姐一程的。我说过请你给我时间,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的决心,却没想到这样快,你就要到英国去了。”   咏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谭大少爷,我……”   谭酩修笑得很坦然:“霍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这本就是缘分,既然缘分不到,却也不可强求。霍小姐,在临别之际,谭某谨祝你一路顺风!”   咏荷抬眼去看,他的笑阳光温暖,目光干净澄然,自己心里自然也暖融融的,方才的离别的难过也一扫而空,大大方方地伸过手去,“谢谢你,谭少爷。就算只做朋友,能碰到你这样的人,是我霍咏荷一辈子的荣幸。”   咏荷踏上了去往江口的客轮,她最终摆脱了包办婚姻的命运,向崭新的生命旅程进发而去。裔凡觉得心里忽然间明朗了许多,却又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回首望去,这一座临江而建的城市里,该离开的,不该离开的,居然都不在了。只剩下自己,重复着忙碌而庸常的日子,明明早就习以为常,却在猛然间发现,对于这样的生活,自己已然开始不习惯了。   这日霍氏洋行二楼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客人,带黑框玳瑁眼镜,手提黑色公文包。此人名叫古岱堃,是一名经济方面的资深律师。   裔凡客气地将他请到会客厅,唤伙计上了茶来,问道:“古先生,相关的证据和材料,你可准备好了?”古岱堃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文件夹来,“霍先生,请您过目。”裔凡一边翻看,古岱堃一边说道:“您交代留意张晋元的各项举动,我们的人已经查到一些情况。张晋元竞选会长失败以后,果真开始了其他动作,目前我们发现,他与几个日本人交往甚密,而且这几个日本人并非在本地经营。”   霍裔凡道:“我果真料想得没错,他开始铤而走险了。”   古岱堃道:“确实如此。据我观察,他应当是利用自己的首席股东地位,越过煤矿成立协议的条款,将煤矿的一部分股权转让给日本人。这样,他不仅可以从经营状况不善的煤矿抽身出来,还可以得到巨额的利益。此外,倘若两国交战,他也可以从中得到庇护,可谓是用尽心机,为自己打算。”   霍裔凡淡淡一笑:“转让股权,需要政府机关的批文,他有把握拿到么?”   古岱堃道:“据霍副总长提供给我们的材料,张晋元曾经花费巨大代价,贿赂龚啸天和督军代表贾荣承等人,力求得到商会会长位置。据我推测,他既然没有成功当选,应当是以此作为要挟,才可拿到政府的批文。”   霍裔凡道:“既然如此,我们就静待好戏上演吧。”   半个月后,在临江城一间装潢考究的日式茶楼里,二楼最大的雅间,中间放置一张梨花木的长矮脚几,一边坐着几名身穿和服留着小胡须的日本人,另一侧则是张晋元等人。   水口敬一面带微笑,用生涩的中文道:“我们非常满意,与张先生的合作非常愉快。合同签好后,我们将邀请张先生观赏我们的国粹——优美的艺伎表演。”   张晋元亦是满脸堆笑,正欲在面前的文件上提笔签字,门突然被拉开,一行陌生男子强行闯入,打断了签字仪式的进行。   正在众人发愣的当口,先前闯入的几人分立两边,最后信步走进来的,正是一脸沉静的霍裔凡。   第一百一十章 苍山斜阳外,不负黄花约(二)   “对不起,张晋元先生,按照中华民国法律之规定,你没有资格签署这份文件。”古律师道。   水口敬一错愕了一瞬,笑道:“霍会长,恕我直言,您无权干涉这件事情。”   霍裔凡不急不躁,在位子坐下,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叫女侍上了一份茶来,道:“霍氏是煤矿的首席股东,煤矿的股权转让,怎能说不干我的事呢?”张晋元脸色一阴,“霍裔凡,你还没睡醒么?煤矿的首席股东,是我才对。”   霍裔凡嘴角一勾,“张兄且不要急,关于这件事情,你还是了解清楚为好。”唤道:“古律师。”   古岱堃走上前来,将各类文件一一展出,说:“张晋元先生,您于去年十二月买通秦乾益商号的秦老板,对霍氏钱庄进行恶意透支,造成霍氏资金链断裂,并借此机会,借给霍裔凡先生二十万大洋。此后,您买通茶商卫辉金,将大量发霉的茶叶低价卖给霍氏,制成茶砖,后又串通他人举报,造成茶砖无法卖出,霍氏无法偿还欠款,你从而获得了煤矿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一跃成为第一大股东。而根据证人证言,那批茶叶真正的所有者,正是您自己,所以您还涉嫌制售伪劣商品。因此,所谓的股权转让证明,实质上并无法律效力。本人古岱堃,现作为霍氏集团霍裔凡先生的代理律师,正式对您涉嫌诈骗巨额财产一事,向法院提起诉讼。具体材料,现已提呈临江检察院。”   张晋元听他讲完这一大串话,尚未回过神来,霍裔凡又道:“晋元兄,还好本人发现得及时,掌握的证据已足够充分,这个官司你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赢了。我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不要随意签署合同,免得将来无法兑现,反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目光转向对面的日本人,“水口先生,这位张先生现在连首席股东的身份都无法确认,自己还有大堆的官司缠身,请问,这份合同你们还要继续签署下去么?”   水口听了旁边翻译的话,脸色骤然沉下,阴鸷地盯了张晋元一眼,“我们走。”弃席而去。   张晋元怒火上涌,想不到自己的动作竟一直在别人掌控之下,“好你个霍裔凡,你够狠!你既早就知道一切,竟如此沉得住气,故意让我在日本人面前难堪!”   霍裔凡淡淡抿了口茶,“我若如晋元兄一般急性子,怕是等不到今天这出好戏了。”   “你——”张晋元虽然气得不行,却因自己理亏,也无力反驳,只咬牙道:“想不到,你霍裔凡竟然如此不顾情面,难道,你这般算计我,也不在乎素弦的感受了么?”   霍裔凡微有一怔,他既这么说,难道他还不知道,素弦早就已经离开了霍家?事情已然过去近两个月,她一个孤身女子,又在何处漂泊?想到这里,全然不见了方才的悠然神情。   张晋元恨得牙根痒痒,几近扭曲的脸上肌肉一抖,却似笑而非笑,“霍裔凡,你可不要得意得太早。”说罢,愤然而去。   岁月总是不紧不慢,悄然流逝,匆匆与否,不过是人心所感罢了。秋日将近,山里的气候凉爽宜人。稀稀落落的树林边上,坐落着一间小木屋,外面围了一圈篱笆。梁外挂着几串干菜,地上晒了大片的豆干,房前砌了新灶,旁边整齐地堆放着柴火。灶上的小锅咕噜咕噜地炖着,老远便飘来一股稻米的清香。   素弦拿勺子搅动了一会儿,回过头,对着坐在门前小凳上的浣菽唤道:“娘,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曾浣菽笑着招了招手,“孩子,快歇会吧。”   素弦笑着应了声,洗好一盘野生的浆果端来,个个红艳艳泛着光泽,摆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又取了随身的小刀来,一下一下仔细地削皮。   曾浣菽欣慰地望着她认真的样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娘。”素弦抬头笑了笑,“小的时候,我们家也是这样一个木屋,我娘坐在院里,我也是这样给她削果子吃。”   “你是个好孩子。”曾浣菽目光一凝,流露出几许怅惘,“可惜,可惜了。”   素弦淡然一笑,“娘,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很恬淡,您不喜欢么?”   “我当然喜欢了。”曾浣菽怜爱地看着她,“有你陪在我身边,陪我说知心话,给我做饭洗衣,还能不时地陪我去彦辰的墓前看看,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只是,一想到你和凡儿,我心里总不是滋味。”   提到裔凡,素弦心里微微一震,低下头去,“娘,等过些日子,我可以去码头做工,我们的日子会慢慢变好的。”   浣菽突然很专注地看着她:“素弦,你告诉我,你就不想再回到他身边去么?”   她脸上的笑终于还是褪去了,“娘,您能总是看透我的心思,对么?虽然大姐的死,裔凡的的确确是误会我了,可我终究没有勇气对他辩解什么。我不是无辜的,我并非没有做过错事。哪怕是再次与他对视,恐怕我心内也会忐忑。”   浣菽深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造化,造化啊!”   素弦连忙捧住她的手,握紧了,劝道:“娘,我陪在您身边,也算是替他尽孝道,替自己赎罪,行么?这辈子,我会把对他的心意深深埋藏起来,也不会再另嫁他人,我会永永远远地陪着您,好吗?”   浣菽眼里慢慢流露出柔和的光彩来,“她都这般说了,你还不原谅她么?”   素弦不知她是何意思,突然一怔,才猛地回过头去,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风中他的领口微微扬起,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的表情,可她感到那双深邃眼眸望向自己,那种感觉仿佛如过往一般柔和暖心,她身体微有一颤,缓缓站起身来,就那么定定地望着他,那一刻所有纷乱的思绪交织心头,就像那纷纷扬扬的黄色落叶般,将自己和那个男人一同网住,直到他含着淡淡笑意,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奔过去直到驻足在他面前,才在恍惚之间愣住了,她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   在这样的瞬间,也许怎样的话语都是多余,只要深情相拥,便已足够。他怀里的她,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浣菽慢慢地走了过来:“年轻人,趁着能守在一起的时光,珍惜、珍惜呀!”   无论裔凡和素弦怎样劝说,浣菽最终还是没有与他们一同回去。回城的路上,随着那座深宅的距离越来越近,素弦的心里就愈发揪成一团,裔凡自然明白她心里的顾虑,握住她的手,道:“素弦,我知道再回去你会很不习惯,你也不愿面对娘,我答应你,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就带着家庸搬出去住,只有我们三个,好不好?”   素弦眼里绽放出喜悦的光芒,“为什么要过一阵呢,现在不好吗?”   他眉宇间凝重起来,“爹才去世不久,咏荷也……去了英国,我不想让这个家看起来四分五裂了。”   素弦瞬时惊诧了一下,“什么,咏荷去英国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告别……”   他连忙安慰道:“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回了张家。不过你放心,咏荷是和文森特一起走的,他是个相当可靠的人。”他看着她的神情逐渐黯淡,知道她一时无法接受,于是揽住她的肩,“素弦,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无法左右。我并非圣贤,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可是我答应你,只有这一次,原谅我这一次,从此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好吗?”   这是一辈子的承诺,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内心久久不能平息。也许曾浣菽说得很对,趁着能够厮守在一起,就该珍惜,否则到了分别的那天,再后悔却也来不及,抓不住了。况且,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一定是有限的、短暂的,难道不是么?   霍府经历了一系列的风波过后,看似归于平静的生活,实则暗流涌动。她再次回到了霍家,成为了霍府名副其实的大少奶奶,虽然与裔凡和家庸在一起的生活,恢复了甜蜜与温馨,她却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霍翁氏的脸色过活。她无法忍气吞声,在一个传统的旧式家族里,安安分分地扮演一个受气媳妇的角色。她每天都在重复地纠结一件事情,她的灭门之恨,究竟还要不要报?于是,素弦与霍翁氏之间的火药味在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中,愈发演化得严重,彼此都将对方视为眼中钉。府里的下人们都在传言,自从素弦坐上了大少奶奶的位置,与老太太的之间的战争,几乎是一触即发。   在素弦心里,她始终坚定地认为,八年前,是霍翁氏派了吴六与另一个小厮放火,烧死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她心底也有过某种怀疑,霍翁氏为何要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冒这种危险,杀人灭口呢?如果之前的一切调查全部都白费了,自己的推断不能成立,那么,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便是——张晋元,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成了彻彻底底的傀儡?   她不敢再往下去想,这种假设如一颗暗雷,她不敢触碰,因为她也输不起。   当她踌躇、迷茫的时候,家庸天真的笑脸让她更加感慨,而裔凡的深情,已叫她不能自拔。所以,要她打破这表面的和谐,对霍翁氏展开彻底的复仇,她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苍山斜阳外,不负黄花约(三)   她像一个普通的妻子和母亲,教孩子读书学习,对他谆谆教导,甚至在裔凡的默许之下,她请了一个很好的先生,教家庸画画。家庸很有天赋,学起画来很快,常常被先生夸赞有慧根。而她依然在乎裔凡的感受,教会了家庸画完了画,就把它们仔细收藏到小木匣里。   有时她会带着家庸去小学堂,让他和孩子们一起玩。家庸喜欢小莼,她便时常邀请小莼到府里做客。两个孩子在院里的树下玩得开心,她亲手做了好吃的点心来,孩子们便兴奋地拥上,小馋猫似的一扫而空。幸福总是简单,因为简单,常常被人们所忽视,所以才更加可贵。有时,她也会收起母亲的慈祥,对他严厉的教导,尤其是性格的方面,她不允许他有丝毫的偏差。当然,每到裔凡严厉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成为孩子的避风港。他是姐姐的骨肉,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和裔凡之间,慢慢地开始敞开心扉,她甚至有了些许幻想,如果没有先前的那些经历,她遇上他,是此生老天赐予自己最大的福分。他总是忙碌,可是总能抽出空来,给她意外的惊喜。每每到了夜晚,他在书房里看书,她可以在一旁陪他,为他泡茶,帮他整理账目,一直到很晚。等她迷迷糊糊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再睁开眼,自己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有他在身边安静地守护。   常人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用来怀恋一对爱人之间美好的相遇,然而她只盼,人生停留在此,便是此生最美好的心愿了。   自从青苹为了逃脱罪责,离开了霍府,她与张晋元之间联系的纽带骤然断裂。她的生活里,不再有人随时发出指示,有时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摆脱了那个男人的控制。   张晋元图谋商会会长的位置不成,转而将股份转让给日本人未果,反倒遭了裔凡的算计,他在日本人面前失了信用,是断然不会好过的。张晋元的玉器行原来靠着天地游龙帮的庇护,霍裔风追回了苍山汉墓被盗的国宝以后,天地游龙帮在临江的势力逐年减弱消退,他急于得到日本人的帮助,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张记玉器行也渐渐地入不敷出,倒闭了。   然而,凭她对张晋元的了解,他是不可能就此而罢手的。从前她报告的关于霍裔凡的底细,竟然致使他过分轻视霍裔凡的能力,给自己造成了致命的打击。现在的张晋元,相比于霍裔凡,一定更加恨透背叛了他的自己。   这日裔凡出门之前,约好了一家三口一起去吃西餐。将近午间,素弦便带着家庸来到洋行,一名柜员微一行礼:“大少奶奶,后院新到了一批货,大少爷还在查验。”   素弦笑着对家庸道:“爸爸在忙,我们等一等,好不好?”洋行里整齐地排列着玻璃货架,在明亮灯盏的映衬下,恍若水晶宫一般。家庸来到这里总是兴奋地到处转,到处看,似乎总是兴致不减。这里来往着一些黄头发高鼻子的外国人,家庸喜欢跟着他们,古灵精怪地观察个没完。素弦无奈地摇摇头:“家庸,这样不礼貌的。”   一个明亮的水晶玻璃格子里,摆着各式各样工艺精致的礼品,家庸忽然对一个小巧的玻璃钢琴显得颇有兴致,明亮的眼珠忽闪忽闪地盯在那里,踮起脚尖去够,素弦赶忙扶住他,“小心,妈妈来。”   那只小钢琴原来是一只别致的音乐盒,她轻轻地打开上面的透明琴盖,把里面跳舞的塑胶小人立起来,盒子里便奏起了美妙的音乐,叮咚叮咚,清脆而动听,跳舞的小人随着音乐转动起来,像在晶莹的冰面上梦幻起舞。   母亲搂着孩子,凝望着那里,安静地聆听着。站柜的两个小伙计看着他们,也会意地相视一笑。   忽然一阵嘈杂打破了和谐,两辆警车在洋行门前停下,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店里,迅速将店内控制起来,为首的正是队长尉迟铉,严肃地行了礼,道:“对不起,大少奶奶,有人举报贵店私藏军火,请您配合我们接受检查。”   素弦心里一咯噔,想必这又是有人故意陷害,将家庸揽到身后,厉声道:“谁给你们搜查的权利?这可是你们霍副总长的家!”   尉迟铉道:“对不起,为了避嫌,霍副总长将不能参加此次搜查。”也不多话,一声令下,几队警察便从通道穿入后院。裔凡正在与卸货的人查对货单,几名工人正把一箱箱货物从车上卸下,见了这阵势都愣住了。   几名警察不由分说,带着警犬,开始将货物逐个拆箱查验,素弦拉着家庸慌忙跟过来,“裔凡……”   裔凡只把她拉到身边,示意不用惊慌,素弦却不知怎地,格外紧张,把家庸的小手攥得紧紧的。   家庸不解地抬头问道:“爸爸妈妈,他们要干什么啊?”   素弦赶紧暗暗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警察们紧急地搜查了一阵,一条警犬似乎发现了异常,开始吠了,一警员立即报告:“尉迟队长,这里有情况!”   开箱来验,竟然在杂物填充材料的下面,发现了两支长枪,再开另一个箱子,也是如法炮制,将枪械藏于其中。在二十只箱子里,竟然发现了一批数量不小军火。   尉迟铉走上前来,仍旧恭敬着道:“霍大少爷,对不起,恐怕要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素弦立时道:“尉迟队长,这分明是有人陷害,我们就算要私运军火,也不可能大白天明目张胆地在这洋行进行,这里人来人往的,岂不是全都暴露了么?”   尉迟铉神情冷漠:“霍氏洋行是商会特许的免检商行,倚着这种天然便利,干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霍大少爷,恕卑职直言,私运军火,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已经连累了霍副总长。您就算真有苦衷,也得随我们回警局,接受审问。”裔凡面色不变,只对素弦嘱咐道:“我没事,你带好家庸,回去等我的消息。”   他坚定的眼神里暗含着深意,她担心地看着他,不肯放手,怔忡之余,家庸也奔上前来,抱住爸爸,“爸爸,我不要你走……”素弦赶忙哄着他:“家庸乖,我们听爸爸的。”   霍裔凡从容地走出去,尉迟铉又道:“大少奶奶,私藏军火乃是大罪,现下霍家所有人都不得离开霍府,还请您配合我们回去。”   素弦知道他与张晋元之间有所勾结,这件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轻蔑地瞥他一眼:“尉迟队长,恭喜你,快要立功了。”说罢,便带着家庸离开了洋行。   霍家大少爷被警局关押,霍府也立即被警方控制,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甚至连二少爷霍裔风,身居副总长之位,也被暂时停职,限制了出入自由。   霍翁氏看见素弦,气自然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个丧门星,自从你嫁到我们家来,哪日得了消停?才消财免灾了一回,不到多久的工夫,麻烦事又来了!为何好好的,平白无故突然冒出个私藏军火的罪名来?依我看,能搞这鬼的除了张晋元,没有别人!”   当前府里除了霍翁氏,只有裔风和素弦两人。素弦知道她素来不待见自己,这回不过是随口说说,发泄发泄罢了,然而,她心里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或许真的跟张晋元有关。   她凝着眉左思右想,一时把霍翁氏的指责抛到了脑后,霍翁氏见她不说话,觉得自己下不来台面,愈发火大,“倘若这次裔凡有什么闪失,就算他不舍得,我也要请族长做主,休了你这个惹祸精!”   素弦起了身,冷淡道:“随娘的便好了。不过,现下要琢磨的,是怎么化解眼前的危机。”又道:“儿媳回去看看家庸,娘也早点休息,火气大了伤身。”说罢,目不旁视,便扬长而去。   霍翁氏气不过,“裔风,你就容着她,这般欺负你娘?”   裔风眉头紧锁,“娘,现下还是想想,怎么救大哥出来吧。”   当下只朱翠一个下人,霍翁氏脸色一暗,低着嗓子道:“风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你大哥倒了,正好于我们有利,你懂不懂。”   裔风无奈于她的顽固,“娘,现下不光是大哥的事,私藏军火枪械,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大哥出了事,财产充公、店铺查封也就罢了,说不定连我们也性命堪忧啊。”   霍翁氏眉毛一竖,理直气壮地道:“洋行可都是老大一手经营,我们母子可半分都没插手,出了事倒要连累我们,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明儿个你带我去,我要跟那龚啸天亲自说道说道。”   裔风知道与她说不通,只得敷衍了几句,回房去了。   将近夜深,裔风卧在榻上辗转反侧,怎样都不得安稳。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素弦。裔风朝外左右张望了一下,赶忙把她拉进屋来,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知道怎么救裔凡出来。只是,需要你的帮忙。”清冷月色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样救?”借着黯淡月光,他才注意到她换下了旗袍,代之一套黑白配色的干练装束。   “带我出去,”素弦很平静地直视着他,“去牡丹花巷张晋元的宅子,在他卧室的地砖下面,有证明裔凡清白的证据。我留意到那些枪械箱子上的字母和标识,与那份单子上的一模一样。”   裔风脸上由愕然转为阴沉,“你是说,这件事真的是你哥在捣鬼?”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我怎么能相信这不是圈套。”   素弦望着他隐隐发怒的神情,道:“现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事不宜迟,裔风,现在只有你能帮你大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意莫问,长恨无据始昭然(一)   他眼色狐疑,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盯了她半晌,语气却又缓和下来,“这宅子周围都有警察看守,想偷偷出去并不容易。我最亲信的下属,林世安和呼延辉,也被暂时下放到巡警队了。”   “裔风,你一定有办法的。”她似在等待他肯定的回答,眼中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紧逼感,“我哥每逢周五,都会到江边的轻烟阁喝酒作乐,我们必须趁着这段时间,潜进去拿到那份名单。”   裔风负手背过身去,脑子里将各种可能的办法飞快地闪过一遍,忽然道:“有了。”从上锁的书柜里拿出什么东西揣在怀里,又抓起手电筒,“跟我来。”   二人趁着夜色,抄小路到了正院霍彦辰的书房。裔风并未打开手电筒,凭着记忆摸索到那本铜绿外壳的《周易》,扳动了机关,漆黑的屋里突然响起重物移动的声音,素弦心里一紧,才意识到原来他启动了传说中的密室。裔风掏出怀里的盒子,从中取出一把莲花尾的钥匙。素弦这才发现,这正是老爷交给自己的那只锦盒。她离开霍家的那晚,曾经将它还给了裔凡。   大铁门缓缓开启,他方才打开手电筒,光线不算很亮,但足以照明前路,低声说了一句:“小心点,跟在我后面。”然后便往前走了。跟着他的一瞬她有了迟疑,她是要偷偷出府去的,密室?这个常年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此时充满了未知的阴森感。   她徘徊的当口,他已经走到了深处,那一束光亮变得暗淡如星,她由不得再多想,紧走几步跟上。   走到那间古怪的六边形储藏室,她看见他站在那里,目光沉着地扫向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里是老爷的密室。”她说了一句话,墙壁便有回音传来,“从这里可以出去么?”   她见他没有答话,便走到墙壁边上,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侧耳细听,似乎真有回音,难不成,这里另有出口?她手掌摸索在墙面上,仔细地观察着彩绘佛像的不寻常之处,突然被他一拉:“小心!”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指尖沾染了一些血迹,再一细瞧,才发现是佛像念珠上所画的红漆。   “大哥和我整理了这间密室以后,便重新粉饰了佛像。据说这里有一条通道,通往府外,但是我从来没有走过。”他摘下佩戴的青玉莲花佩,蹲下身去,将莲瓣处的墙壁轻轻撬开一片,将玉佩镶进内部的凹槽处,轻轻转动,这道墙壁由下自上缓缓移动,又一条黑暗的通道展现于眼前。   她跟着他走了进去,这里没有安装壁灯,似乎有阴湿和发霉的味道混杂弥漫,微微有些呛鼻。越往深处去走,这种味道就愈发强烈,漆黑的四周隐约有滴答滴答的水声。裔风手握电筒,在前方带路,她走在后面,难熬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溶洞探险,她认为自己可以不惧危险,但是随着黑暗的加深她渐渐有些呼吸不畅,走两步便要顿足喘口气。然而不论前方还是后方,都是沉沉压下的黑漆,他走得不快不慢,但对于她来说,仍然需要尽力地追赶。他一直没有回头,也不曾言语。   “裔风。”走了一段,她突然叫了他一声,“你确信,从这里能出去么?”   “不确定。”他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素弦心里一揪,把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继续走着。   暗道很曲折,七拐八拐的,好在并没有分岔口。   又走了一会儿,电筒的光亮渐渐微弱,勉强持续了一阵终于完全灭掉了,在这条长长的地下暗道中,霎时黑暗得令人恐慌。他突然停了下来,摸索着碰到她的手,如下命令般的,道:“抓住我的手。”   她手指微微一颤,还是将他发凉的手轻轻拉住,他也没有任何表示,继续摸索着向前行进。又走了一段,滴水的声音愈发清晰,地道年久失修,地面渗出的水慢慢地没过脚面,再往深处去走,积水已没及小腿。   他握着她的手,趟着水,一步步地朝前走着,源自地下冰冷的水再次加深,马上就要超过膝盖。他突然驻了足,冷不防地问她一句:“你怕不怕?”   她微微一怔,“我……不怕。”   他没再说话,继续蹚水走着。   终于到了通道的尽头,他突然道:“前面是木梯。”   梯子坡度很陡,几乎是直立着的,裔风先上去,拆下绑在顶部盖上的粗大铁链,将木板取下,一股清冷的夜风瞬时吹了进来。他两手一撑,跳了上去,然后伸手把她拉了上来。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方才发觉,自己已身处一处民巷的尽头,干冷而清新的空气拂过,紧张的心情也有片刻的放松。   时下已是将近凌晨,裔风熟识路线,带着素弦沿小巷穿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张宅的侧门。墙的外围是一条河,一直流向城外的沧凌江,墙下仅有一条窄道,只能供一人通行,二人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来到墙下,素弦道:“你先从这里翻过去,然后把那边的侧门打开。”   裔风仰目望了望墙头,回头道:“我一个人去不行么?带上你,恐怕更不方便。”   素弦低声道:“这座宅子很大,建筑复杂,你一时半会找不到的。我知道怎么走,才可以避开人。你只要拿到了那份证据,就可以先行出去,我熟悉这里的状况,怎样都能脱身的。”   裔风犹豫了一下,说:“在这里等我。”便徒手攀上墙头,选了一处柴草垛,轻巧落地,然后拿出随身的工具,迅速将侧门上的锁撬开,素弦进来以后,再将锁依原样挂上。   素弦听彭管家说过府里有按钟点巡视的习惯,绕着后院尽量避开巡查的小厮,借着高墙的阴影一路探到正院,此时仍有值夜的小厮看守。裔风拿出事先备好的黑布遮脸,压低声道:“在这等我。”便脚步轻轻地闪到二人身后,将其中一个一掌击晕,另一个来不及喊叫,也被快速制服。裔风将二人拖到墙下的草丛处,用爬墙虎的枝叶遮挡了一下。   二人潜入屋内,素弦很快找到了藏有书信的那格地板,裔风将地板撬开,那个信封果然还放在那里,显然,张晋元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裔风抽出里面的单子扫视了几眼,上面果然罗列了详细的枪械信息,包括各项参数和数量,落款盖有张晋元的印鉴。将信封揣入怀中,便拉起素弦的手往屋外走,突然,却听院外一人迟疑着捏着嗓子唤道:“喂——值夜的人呢?”   自然无人应答,素弦登时捏了一把汗,裔风则十分沉着,装作小厮的声音低声回道:“在这儿呢!”   门外那人循着声慢慢地走近过来,小声斥道:“你跑到少爷屋里干嘛?不知道少爷从不让下人进屋么?叫少爷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裔风应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那人也开了门,正撞了个对脸的时候,裔风已将此人击晕过去。素弦暗叹不妙,她本想是悄无声息地来去,如今小厮倒在房内,张晋元必然会很快察觉。却也来不及多想,便跟着裔风从小院溜出,准备沿原路返回。方走到二门内墙,身后忽然有一女子闪身出现,沉声道:“什么人?!”   二人登时站住,素弦听出那是青苹的声音,她正向他们一步步走来,素弦想到证据在裔风手里,让他脱身才是首要的,于是低声道:“你先走,别管我!”   裔风眼睛凌厉一转,却不容置否地回过身来,青苹见了眼前的蒙面人微有一怔,只是瞬间的功夫,二人便对打起来,青苹本以为只是个蟊贼,却没曾想此人功夫不弱,几招下来自己竟渐渐吃亏,边打边道:“你是什么人,跑到张府来做什么?”   裔风却并不答话,素弦不知他能否制服青苹,踌躇之际,却听见墙那边有几个小厮闻声赶来,匆忙之下握紧了兜里的手枪,向进来时的侧门快步跑去,却一想,几名小厮眼看就要追上,情急之下,只得闪身躲到一个小院,随便找了一间小房躲了起来。   过了不久,院外的嘈杂声似乎渐渐小了,素弦才轻手轻脚地从房间出来,小心翼翼地贴着院墙走着,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正欲惊呼,那人低声道:“是我。”   素弦怔忪着转过脸来,竟是裔风,忙问:“你没事吧?”   他微一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不到,你的丫鬟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个人。”见她微低了头,又道:“我方才跳出了院墙,他们定然是追到府外去了。我绕了一个大圈,又回来找你。”   素弦微微叹了口气,“你不该回来的。”   他脸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愈发阴沉,“先出去再说。”   二人仍旧沿着原路回去,才发现先前的侧门被人重新上了几道锁,已然无法打开。裔风抬头四下一看,眼光落到一处倒在墙角的木架上,便搬起来倚在墙边:“我们从这里翻/墙出去。”   素弦抬眼一望,这木架似乎废弃很久了,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并不结实。然而当下也无其他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往上爬,才爬到第二层,那架子晃晃悠悠地便要倒下,她吓得闭上了眼睛,惊出一身冷汗之余,却发现自己并未曾摔倒,再回头一看,他一只手紧紧地握在木杆上。   “这样不行,你先下来。”他重新支稳木架,自己先翻上墙头,伸手过来,命令道:“借着架子的力,抓住我。”   素弦只得照做,再次从架子上爬上去,那架子仍旧摇摇欲坠,似乎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就在架子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微一用力,仿佛晕晕乎乎之间,就已经伏在墙头之上。他只朝墙外瞄了一眼,见她稳了,就纵身跳下,轻巧地落在地面。外围是围绕的河,只有很窄的地面可供落脚,她心里有点忐忑,两只手撑在墙上,腿伸出去,小心翼翼地向下滑,他却道:“这样不行,你会栽到河里的。像我刚才那样。”   她听见他不容置否的命令,心里一横,把所有的胆怯暂且放到一边,略一回想他方才下落的姿势,便鼓起勇气,跳了下去,幸好没有掉入河中,却摔了个趔趄,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却突然感到,一只坚硬的枪口,正冰冷地抵在自己的头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意莫问,长恨无据始昭然(二)   她的大脑如被强烈震击了一下,怔忡着缓缓地抬起头,眼瞳盯死了那只枪口,拿枪对准自己的,正是几分钟前,还带着自己一块逃命的男人。   不容她问话,他已冷声开口:“说,你和张晋元还有什么阴谋!”   原来霍裔风心里一直藏有疑问,他对她的怀疑从来没有减少,就等着拿到证据脱险出来的那一刻。   素弦心里一阵泛凉,呆滞了一瞬,脸上也毫无惧色,只直了身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就打算在这里审问我么?”   “我为什么明明已经脱身,却要返回去救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他举枪的手再无丝毫动摇,“因为我想知道,你落入张府,到底会不会毫发无伤,这究竟是不是你和你哥设下的圈套。”   素弦微微冷笑了一声,“事实是什么,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另外大部分的真相,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道。   素弦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深邃的眼里只有冰冷的质问,如是面对一个狡猾无比的惯犯,这一时刻,她的嘴角却浮现出一抹浅笑:“我要是你,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   霍裔风眼里现了阴鸷,“咯噔”一声,枪口迅速上膛,推前一步,毫不迟疑,便抵住她的额头,力道中似要把内心的恨全部发泄出来,咬牙切齿地道:“张晋元从一开始就策划了整个阴谋,是么?他派了那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丫鬟——青苹,跟着你混入霍府,不仅充当耳目,而且暗中行事。他不择手段,设局欺骗大哥,引她上钩,图谋煤矿第一股东的身份,还试图把大量股份转让给日本人!他阴谋败露,自取其辱,心有不甘,又勾结他人,陷害我霍家私藏军火,这一切的一切,你敢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这一波波的质问,仿佛一串炮弹,顷刻在她心里烙下深重的印迹。她深深闭了下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忽而却又睁开,对他道:“你不信任我,我可以死。等我死以后,你务必拿着证据,到警局去救你大哥。”   他仿佛默认了一般,瞪得通红的眼里隐现杀意,再一次地,发力将那支手枪握紧,手指的关节隐隐发出声响,他伸直僵硬的手臂,枪口对准她的眉心,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眼去。她明白自己难逃一死,与其落在张晋元的手上,备受折磨而死,倒不如死在他的手上,至少,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事,终于可以了了,以自己的赎罪之死,画上一个最终的句号。   死亡的前几秒,那些与他的过往突然很奇妙地漫入脑海,蓄谋复仇的最初阶段,她情窦初开,不能自已地爱上了他,甚至,他们就要结婚,成为旁人眼里无比羡慕的一对儿,然后呢,她为了离间他们兄弟,为了使自己的行动避开这个思维缜密的男人视线,她做下了此生最卑劣、最无耻,也是最后悔终生的错事……即便是那样,他还是原谅了她,他还是要带她走,他许下的那些承诺,都还算数……这个男人对于自己,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她忆起的那些往事,种种片段,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思绪瞬时塞满。她有些唏嘘,在恍然间万籁俱寂之中,等待着最后的那声枪响到来。这时间,或许只是一瞬,或许被拉长了很久,她甚至开始产生怀疑,自己的知觉究竟是不是已经麻痹。   突然,她听到墙内有稀疏的人声传来,“彭管家,这木头架子似乎有人用过,看来,那贼人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然后是一阵疾走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惊,睁开双眼,面前的他,脸色坚毅如冰,握枪的手,却仍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她只觉得心内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痛,剧烈袭来。她微微镇定,情急之下匆匆对他说了一句:“快走,去救你大哥!”说罢,竟扭身跳入了冰冷河水之中!   院墙那边传来了锁链开门之声,眼看着便要有人追出,他再也不能迟疑,跟着她一并跳进了河里!   时值初秋,河水冰凉,水质浑浊,他在迷蒙的黑暗中竭力地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她已经呛了水,求生的意志似乎很薄弱,他一只手臂把她搂住,另一只手奋力地划水,浮上水面微微露头,岸边仍有人举着灯笼,向河里不住地打探。眼看光线要扫到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沉下水去,然而怀里的她,已经不再有什么反应……他明白她是要一心求死,在思维极尽混乱的一刻,他心下一横,还是吻住了她的嘴,将自己的呼吸向她输送,她人事不省,早已无力挣扎。   河水冰冷,他的手脚几乎冻木,咬牙坚持着,带着她尽快游向对岸,将她奋力地拖出水面。她呛水严重,他扶着她伏在自己膝头,轻拍后背,将污水大口大口地吐出来。   她略微恢复了神志,翻倒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才看到面前是他,他浑身湿透,坐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手臂搭垂在膝盖上,却如是自嘲般的,冷笑了一声:“为了大哥,你不惜背叛你哥……那我呢?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对她说的,又不愿让她听见,他缓过这一刻,仍旧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扶她起身,“听着,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由分说,便将她背在背上,朝前走去。   这里离他租住的公寓近些,时下已过了凌晨,一辆车都不曾碰到,他背着她一路小跑,在这清凉的秋夜里,却已是满头大汗。她伏在他的背上,半晕半醒之间,他粗重的喘息声不时在耳畔响起。   这座公寓年头已经久远,深更半夜,大门处并无管理员值班,他背着她从窄仄的楼梯摸黑上去,终于到了二楼,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将她稳妥地放到客厅中央的旧沙发上,他再也无力支撑,跌坐在地毯上气喘吁吁。与他一起合租的尉迟铉听闻响动,披上睡衣出来,才认出躺在沙发上一身男装的女子,是霍家的大少奶奶,两个人都是一身水迹,略有犹豫,才问:“副总长,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裔风垂着头,无力地摆了摆手,“尉迟,烦你帮我叫个大夫,要他尽快赶来。”尉迟铉顾不上多问,连忙换了衣服下楼去了。诊所就在公寓附近,尉迟铉强行敲开了门,连吼带吓地带了医生过来。医生给素弦测了体温,又打了一针,说是呛水严重,怕是会引发肺炎,时下已是夜深,先观察一夜再说。   送走了医生,因是素弦在卧室昏睡,裔风便抱了毯子被卧出来,准备在沙发上将就一宿。尉迟铉正准备关灯回屋,忽然又返回来,问道:“副总长,今天……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这霍府尚在包围之中,你们住在这里,恐怕……不妥吧。”   裔风没工夫接他的话茬,想到张晋元罪责难逃,突然一跃坐起,道:“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尉迟铉,你且带人,帮我控制住张府再说。”   尉迟铉脸上很为难的样子,“副总长,卑职们……还在调查私藏军火的案子,怕是腾不开手啊。”   裔风瞥了他一眼,“也罢,我去给巡警队挂电话。”说罢便去了楼下。对于呼延辉和林世安这两个老部下,他还是信得过的。   眼看着霍裔风匆匆忙忙地奔下楼去,尉迟铉心里蓦地一紧,眼光幽幽地望向卧室,半开半闭的门里,隐约可见大床上熟睡女子的身形。   翌日一早,霍裔风便赶到警局,要求再次查验从霍氏洋行缴获的那批枪械,果然枪械的型号、口径等各项参数与单子上无异。因单子上盖的是张晋元的印鉴,局长龚啸天立即下令,派人捉拿张晋元,却不料,张晋元早已闻风而逃,偌大个张府,只剩下几名粗使的丫鬟。紧接着,张府豪宅被封,张晋元在钱庄和银行的财产被立即冻结,然后便是全城戒严,临江大量警力出动,全力搜查张晋元的下落。   霍裔风要求将大哥释放,不料龚啸天却道,这份证据只能证明张晋元与此事有关,而不能证明霍家与此事无关,要想释放霍裔凡,必须拿到进一步的证据。裔风无奈之下,请求将大哥暂时保释,并要求重新复职,全力捉拿张晋元。却不料,龚啸天态度不明,只同意先将霍裔凡假释,复职之事先放放再说。   裔风愤然不已,正与龚啸天据理力争,一警员匆匆来报,方才租住公寓的管理打来电话,说是昨晚留宿公寓的女子,一大早便被两名蒙面持枪的歹徒劫走了。   裔凡方从一楼的关押室出来,便见二弟带了人匆匆赶了出去,连忙追上问道:“老二,出什么事了?”   裔风脸色微有异样,“大哥,素弦……大嫂被人劫走了,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裔凡当即一惊,连忙跟随二弟等人一同去追。   此时全城戒严,按理说匪徒不可能将人劫出城外,霍裔风于是派了警力,根据公寓管理员目击车辆的逃离方向,沿路追查摸排。匪徒出城不得,便往相对偏僻的城西方向逃窜,因为报警及时,很快便沿着车辙的痕迹追到了那辆黑色别克汽车,却不料,匪徒已弃车而逃。   幸运的是,警察在丢弃的汽车里,发现了一只衬衣袖口掉落的荧光珠扣,裔凡一眼认出那便是素弦衣服上的扣子。   霍裔风思忖了一下,现下城里风声极紧,劫匪一定把素弦藏在城内某处,等待时机出城,当即便下令道:“仔细搜查附近民居,挨家挨户,一户都不能放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意莫问,长恨无据始昭然(三)   却说素弦昨夜落水受凉,身子已经受创,今早又有蒙面劫匪入室,被强行塞入汽车劫走,已是晕晕沉沉,方才睁了眼,才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阴暗屋子的炕上,手脚并未被缚,窗纸糊得很严,只有门上方的小窗透来一些光亮。朦胧视线内,三名陌生男子正立在不远处桌前,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似乎很紧急的样子。   素弦仍旧装睡,暗中观察几人的举动。三人紧锣密鼓地低声讨论了一阵,其中一个矮个敦实的男子道:“好,我这就准备马车去。”便匆匆跑出去了。余下两人之中,一人提议道:“不如给她多灌些迷药,反正她昏迷不醒,放在箱中掩人耳目,不就行了?”   沉默片刻,另一人道:“不妥,我看老大对这女人很是上心,她本就半死不活的,再往箱子里一闷,出了事咱们可担待不起。”   提议的那人颓然一坐,很懊丧的样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现下城里风声这么紧,纵然身手再高,又怎么可能把个大活人带出城去?”   另一人倒显得沉着冷静,“老符,老大交代的命令,咱们就是豁出命去,也得办成。夜长梦多,警察迟早得搜到这来。我看还是乔装一下,趁天黑出城吧。”   素弦在心里暗自寻思,原来要带走自己的人是张晋元,想来他已得知霍裔风拿到了致命的证据,于是闻风而逃了。只是,凭着自己对这些匪徒的感觉,他们并不像张晋元手底下豢养的那些喽啰,功夫粗浅,不堪大用,而是思考周密,行动有素,一举一动显得颇为沉着,身手也绝非庸辈。她明白自己一旦被带到那个恶魔手上,自己为了裔凡出卖了他,毁掉了他一手创下的基业,凭他的狠毒,必然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自己必须趁要抓住当前的机会,尽量逃出去。   她仍旧装作假寐,时而张开眼缝观察周围,暗自等待时机。过了不久,瘦高的那人似乎等得焦躁,掀开门帘出去了,敦实的胖子仍是背身坐着抽烟,屋里弥漫的烟雾渐渐浓起来。   素弦小心翼翼地瞄向四周,发现那胖子腰上悬挂着一把短小匕首,她曾经见过那种匕首,虽然刃短,却比一般的短刀要锋利得多。她脑海里飞快地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正处于最佳的逃跑时机,于是暗自给自己打打气,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起了身,没有穿鞋,眼睛盯紧那匕首刀柄的位置,慢慢地接近了去。那人正吞云吐雾,自得其乐,忽然也有种身后有人的感觉,突然屏息定住,说时迟,那时快,素弦果断抽出匕首,对着他后颈窝刺了下去,那人捂着伤口,正欲喊叫,却伤了喉咙无法出声,向后栽倒过去,素弦眼见他骇人的表情,骤然一惊,慌忙跳脚躲开,那人掐住脖颈,手臂胡乱挥着,似要站起身来,素弦心下一惊,慌忙向外逃去,才打开门,却感到一阵凉风急促拂过耳边,忽一转头,一只铁片飞镖插在门边的墙上,自己方才竟然命悬一线!   她顾不得多想,冲出了院子,另一匪徒本是在厨房煮水,听到声响,只见一黑色衣角从大门缝闪过,登时反应过来,飞速追将出去。   素弦在小巷里一边没命地逃跑,一面呼救,心想既是张晋元要抓自己,他们必然要留活口,想必不敢开枪,于是放开了逃跑,却不料那人功夫极高,她才跑到巷口露了个头,已被他一把抓住衣摆,捂住嘴强行带回。她仍不放弃希望,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于是死命地挣扎。巷口正好有一队巡警经过,听到呼救闻声追来,为首的正是林世安,素弦登时激动不已,不断向他们挥着手臂,匪徒微一慌神,当即用枪将她挟持。   林世安连忙一边安抚歹徒,一边派人通知霍副总长。   只在那须臾,她突然间回忆起玉蔻死时的场景,那个时候,是她欺骗了玉蔻,而后骗她将自己挟持,终于害她枉死,一年多之后,又是这样的一条巷子,自己又是被亡命之徒挟持,看来,这世上果真是有“现世报”这一说的。   她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由那人挟制着向后退去。   这名匪徒却是极有经验,开始有意躲到狙击手的盲点区域内,侧身紧贴着墙壁,一步一步后退,等待同伴支援。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孤家寡人。霍裔风已然赶到,一队警察并立,一排乌黑的枪口全部对准自己,那人却并无丝毫惊慌。素弦也并不惧怕,微微冷哼了一声,“你并不敢杀我,不是么?我要是出了事,张晋元定然不会饶你。”   那人反倒更加淡定:“到了这种关头,我若自己都不能活命,还会在乎你么?”突然将上衣扯开,露出腰上捆绑的一圈炸药,厉喝一声:“都把枪给我放下!找辆车来,送我平安出城,否则,我就和她同归于尽!”   霍裔风看出对手并非庸常之辈,不可轻易强攻,便作了个手势,示意众警察退到一边,朝他喊道:“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不要轻举妄动!”   不一会儿,果真有一辆汽车停在巷口,匪徒挟制着素弦,谨慎地观察着周围警察的举动,小心地上了车,坐于后座,一手控制着素弦,另一手枪口指着司机的后脑,令道:“开车,马上到城门去!”   司机没有出声,立即照做了,素弦坐在匪徒身边,倒觉得这司机哪里有些古怪,一般人遇到这种场面,早都吓得浑身发抖,那人虽不言语,却让人觉得他异常地沉着冷静。汽车行驶了不久,那司机漫不经心地抬眼,随意朝后视镜里一瞟,素弦与那熟悉的眼神对视的一刹那,登时心里一惊。   此时此刻正在驾驶车辆的人,竟是裔凡?   素弦忐忑不安起来,这歹徒身上绑着炸药,他要只身救出自己,谈何容易?如若救不出,到了城外的目的地,他背身坐着,歹徒只会一枪打死他。   她小心地看向挟持自己的匪徒,这一时刻她才看到他的相貌,他面皮白净,鹰钩鼻上的眼睛微微透着阴狠,耳边的鬓角处,有一条长长的骇人疤痕,一直延伸到下巴。   当前在狭小的空间内,他们被匪徒控制着,她想不到其他办法,于是有意分散他的注意力,便试探着问道:“我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疤脸只用眼角的余光微微瞥到她,厉声道:“少废话!”   她装作十分惧怕的样子,怯怯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瞬,忽然又转头向后窗望去,说:“警察似乎没有跟来。”   疤脸狐疑着,也往后一望,果然,整条街内只是正常的行人车辆,并无任何警察跟来。然而,他并未放松警惕,眼看着便要出城,从随身的口袋里扯出一条长绳来,枪口往裔凡后脑蛮横一顶:“记住,不准给爷耍花样!”腾出手来,将素弦双手扭住捆在背后,又将身上的炸药拆下,绑在素弦身上。   城门口已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包围,行人们纷纷朝这里驻足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汽车在城门停下,一警察在车窗处查问:“什么人?为何出城?”   斜后方林世安、呼延辉等人骑着侉子匆匆赶来,高举证件道:“霍副总长命令,此车不可究问,立即放行!”   “是!”守城的警察立即行礼。   道路通畅了,汽车缓缓从城门驶出,疤脸突然觉得不大对劲,自己挟持的可是霍氏的大少奶奶,竟然如此顺利就出了城,立即握紧了手枪,令道:“开快点!快!”   裔凡低声应道:“是。”抬眸看了眼后视镜,眼神里示意她不必惊慌。   汽车沿着山脚下坎坷的土路开了一段,周围的林子越来越密集,道路也越来越窄,素弦隐隐感到,身边的疤脸似乎有些焦躁。突然,汽车的速度降下,然后缓慢地停了下来。疤脸立时警觉,喝道:“怎么不开了?继续往前走!”   裔凡佯装着发动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去,道:“道路崎岖,车子怕是坏了。”便开了车门,正欲下去,那人枪口抵住他的头部,“不要动!”   裔凡平静地道:“车子坏了,我下去看看。”   疤脸眼光狐疑地一闪,“不要试图耍花招,不然老子崩了你!”   裔凡“嗯”了一声,便跳下车去,那疤脸一脚踢开车门,朝四周的林子望了几下,并不见有警察跟来,但见秋风飒飒,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此时却似有草木皆兵之感。目光凌厉一转,一把拽住素弦胳膊,将她拉到身边,素弦身上捆着炸药,不由得身子一直,那人虽然精瘦,气力却很大,将她紧紧挟制在身边,方才觉得心安一些。再看那司机,打开车前盖还在鼓捣着什么,情况不明,心里不由得紧张,晃了晃手中的枪,喝道:“快点!”   素弦却道:“他只是个无辜的人,你又何必为难他。”   疤脸迟疑间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素弦淡然道:“既然出都出来了,我跟你走,去见我哥。只是,你要放了他。”见他似有动摇之意,又道:“不管他是不是有意拖延时间,还是汽车真的坏了,现在趁警察没追上来,我们走还来得及。难道你还想体验一次孤立无援被包围的感觉么?”   疤脸眼珠骨碌一转,心想也有道理,便拽着她下了车来,仍旧用枪挟持着,裔凡听到响动,怕他认出自己,便没有抬头,整个身体都挡在车盖后面,手里则攥紧了枪,只待最后一击。   “你,不要修了,给我滚!”那人一手挟制着素弦,一手用枪指着弯身的裔凡,命令道。   裔凡应了一声,也不抬头,在车盖的遮挡下背过身去,慢慢地朝回走,那人却突然道:“站住!”   匪徒见他非常人般的沉着,步履缓慢,又始终没有露出正脸,已然对这个奇怪的司机起了疑心,枪指着他,沉声令道:“转过身来。”   素弦顿时心里一紧,如果让匪徒发现是霍大少爷,必然会疑心警方设计,裔凡岂不是命悬一线?再看向那人,手指微微攒动,似乎就要扣动扳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意莫问,长恨无据始昭然(四)   裔凡站住了一刻,慢慢地、慢慢地转着身,也就在那极其短暂的一瞬,素弦拼了最大的力气,用肩膀撞向那人握枪的手臂,同时喊道:“裔凡,小心!”   “砰!”一声刺耳的枪响,子弹擦着树干飞过,骤然打破了整个林间的宁静。疤脸受了这猛然一击,正欲反击,裔凡飞速返身,一跃冲上,与他扭打一团,奋力抢夺他手里的枪,混乱中大声喊道:“快走!不要管我!”   素弦怔了一下,慌忙欲解下捆在身上的炸药,方才挣脱了捆在手腕的绳子,却见他们扭打着滚在一起,疤脸的枪口正对着裔凡,裔凡竭力地扳住那人的手,制止匪徒开枪,眼看裔凡命悬一线,她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还绑着炸药,抓起地上的修车扳手,冲上前去,他们扭打在一起,她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迟疑间,她突然发现,那人打斗中被扯开衣服的的胸口,赫然纹着一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怪鸟”图案!霎时间,她已然惊愕得回不过神来,八年前,在被火烧过的废墟上,自己捡到的那块铜牌,上面就刻有与这一模一样的“怪鸟”图案!后来,年幼的她把铜牌交给了张晋元,求他帮助自己找到灭门的凶手,却不料,凶手没有找到,就连那块铜牌,也一并石沉大海,再也不见了踪迹!   可是,张晋元的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怪鸟”纹身呢?   疤脸眼看着素弦就要袭击自己,眼神一慌,裔凡找准时机出拳,将手枪打落在地,那人并非等闲之辈,虽然没有了枪,仍是与他扭打在一起,二人势均力敌,谁都不能遏制对方。   疤脸身体贴在地面,隐约听见不远处车辆驶来,知道警察就要赶来,垂死挣扎之际,突然力量大增,腾出一只手拔出腰内匕首,裔凡顺势一躲,欲攻他手腕夺刀,他一个闪身,一脚踢翻了裔凡,自己也摔了个趔趄,单膝跪地,方一抬头,素弦正握着手枪对准自己,颤声道:“别动!”   经过了生死种种,她并不迟疑是否应该再次亲手杀掉一个人,但是,她有许多弄不明白的问题,如果这疤脸死了,恐怕再也无从知晓。   匪徒见她犹豫,自是面色不改,手腕一转,匕首竟如飞刀一般,极速向自己飞来,她只在那恍惚一瞬,有人敏捷出手,从身后挡开了她,飞刀擦着袖子飞了过去,扎在身后的老树干上,忽一转头,裔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   怔忡之余,又是一声枪响,匪徒被身后的裔凡一枪贯穿胸部。   原来霍裔风与大哥商定这片小树林里会合,裔凡故意推说汽车出了故障,停在这里拖延时间。霍裔风从侧面城门出去,绕远路包抄,方一赶到,刚好从飞刀下救了素弦。   素弦由不得自己多余发怔,慌忙跑到疤脸的尸体跟前,扯开他的汗衫,果然,方才并不是自己的幻觉,那只“怪鸟”的刺青,赫然纹在他胸口偏右的地方。再微微晃了晃他,他虽未闭眼,已然没有任何反应。   裔凡见她这般奇怪的举动,忙安慰道:“素弦,没事了。”   裔风站在身后,缓缓道:“这种‘玄鸟’的纹身,确实之前从未见过,此人训练有素,身手又强,还十分有经验,看来是属于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   素弦发了片刻的愣,忽然转过头,目光在周围的警察身上一一扫过,尉迟铉本站在霍裔风身后,眼神一虚,慢慢地朝后退了几步,素弦突然指着他:“就是他,是尉迟铉通风报的信!”   尉迟铉转身就跑,被霍裔风一枪打中腿部,跌倒在地。几人追上去,将他扭住带了回来。   素弦站起身,指着他愤然道:“是尉迟铉通知了张晋元,才会有匪徒来挟持我。他是张晋元的细作!”   尉迟铉安静地耷拉着头,似乎并无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霍裔风走上前去,“你是张晋元的人?昨天夜里,就是你给张晋元报信东窗事发,让他提早逃跑,是么?”   “是。”尉迟铉眼盯地面,平静地回答道:“是,一切都是我做的。”   将尉迟铉押回警局的当天,他要求单独和霍裔风谈话。   原来尉迟铉是个孤儿,他相依为命的妹妹燕儿于去年被张晋元挟持为人质,无奈之下,他只得做了张晋元在警察局的傀儡。当初警察局长龚啸天看上了张晋元玉器行的古董,以怀疑走私和漏税的由头扣押了张晋元,查封了玉器行,就是尉迟铉给素弦指了路,从而拿到局长的手令,将张晋元从狱中捞了出来。   张晋元以他妹妹尉迟燕的命作为要挟,要求他时刻观察霍裔风的举动,向张晋元汇报,这样,与霍裔风的角逐中,张晋元便占得了先机。然后,张晋元勾结买通了龚啸天,指使尉迟铉带人突袭搜查霍氏洋行,查获了那批军火。   “副总长,卑职受你提携,自是感激不尽,做下的那些事,实属无奈之举。我透露了龚局长和张晋元相互勾结的秘密,想必也活不长了。只是,我唯一担心的人,是我的妹妹。她从小患有眼疾,已经接近失明,直到现在,她还认为每天看管自己的老嬷嬷,是我派去照顾她起居的。那恶妇是张晋元的手下,会使枪,身手不凡。可是燕儿她……还在每天盼着我回去。我答应张晋元,帮他抓了大少奶奶,做完这件事,他许诺会放了我妹妹。”事到如今,尉迟铉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霍裔风想了想,道:“你既有苦衷,这事也不能全然怪你。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尽快捉拿张晋元,救出你的妹妹。只是,你泄露了这些秘密,恐怕要遭人暗算。”思忖了一下,又道:“你放心,我会尽量派人,保证你的安全。”   尉迟铉淡淡摇了摇头,“我自己安不安全,早就不重要了。对了,我知道在洋行进的货里做手脚的那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只要将他抓来,霍家便可洗脱罪责了。”   霍裔风此时心里异常沉重,“你放心,我以我的性命担保,一定会保证你妹妹的安全。”   这晚夜阑人静了,卧房里点了一盏柔光台灯,素弦背对着梳妆镜,将旗袍的绣扣解开,褪下一半,背上那块丑陋的烙印,此时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虽然那块“怪鸟”铜牌已然不在,可也许是老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家里出事的那晚,她仰面摔倒在了尚有余热的废墟之上,那块“怪鸟”的图案,就清晰地烙在了她的背上。她起初并不知晓,后来才在偶然间发现的。   荧荧光火中,那块烙疤忽而模糊,忽而又清晰起来,此时此刻,无数复杂的思绪,竞相涌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铜牌上的“怪鸟”图案,与那匪徒胸口的纹身如此相似,如果它们代表着同一组织,难道,放火烧死自己全家的幕后指使,是……张晋元?   如果是这样,那么,张晋元之前给她所谓的“六指”线索,不过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那么,自己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魔鬼手里随意操纵的木偶?   她处心积虑,嫁入霍宅,离间他们兄弟,为家人复仇,所采取的一系列报复行动,不过是糊里糊涂地帮助张晋元,卑鄙谋取霍家的财产?   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阵发凉。转念一想,也许不是呢?事情时隔这么久,也许,只是两个图案碰巧相像罢了?她一边这样自我安慰着,一边继续观察镜中的那个烙印。   门声一响,她急忙将衣服穿好,裔凡走进来,见她神情微有异样,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对着镜中的她微笑着:“白天的事,都过去了。”   她仓促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嗯,没事了。”   他看出她的衣衫似乎是匆忙之间才穿上的,眼光一闪,轻声问道:“你……是在看背上的烙印么?”   她脸色顿时一紧,“你怎么知道?”话一问出口,忽然就红了脸,窘然低下头去。   他却似乎并不回避,依旧温润地看着她:“其实,今天我也注意到了那人胸口的纹身,与你背上的极为相似,那是一只‘始祖玄鸟’的图案。”   素弦大为不解:“始祖玄鸟?”   “始祖玄鸟代表着一种灵物的形象。”裔凡解释道,“它起初留传于某些宗教内部,或者是一些部族,源于人们对于鸟类图腾的崇拜。”   素弦心中一咯噔,从前自己始终认为,这种刻有始祖玄鸟图腾的铜牌,一定是源自霍家,她一嫁进霍家,就利用各种机会寻找这种图腾,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便问:“裔凡,你之前见过这种图腾么?”   “这种图腾很罕见。”他目光坦然,“素弦,我想来想去,既然今天劫持你的匪徒是张晋元的人,那么这些人可能是他最高级别的手下,并非庸常鼠辈,只在最紧要的关头才会出手。”   素弦思虑了片刻,突然道:“对了,裔凡,那个在小院的匪徒被我捅伤了喉部,应该还没有死,你对裔风说说,让我见他一面,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好不好?”   裔凡望着她急切的样子,道:“放心吧,我来准备。”   素弦眼里一喜,突然又暗淡下来,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如果你不能确定,我来帮你,把那图腾画下来。”   素弦一怔,如果能拿着那画下的图腾来与匪徒比对,自然一切明了,可是,自己要在他面前袒露背部,又怎能不难为情,裔凡看着她似有纠结的样子,倒显得极为放松的样子,温柔贴近她发烫的两颊,轻声道:“夫妻之间,你还在乎这些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几多离索,莫过千金一诺(一)   他这样一说她的脸更红了,目光低落下去,她感到他灼热的目光燃烧着她的肌肤,却有一种微妙而奇特的感觉,她心里忽然跳个没完,他还是轻轻地搂在她的肩上,那种感觉温和而坦然,她也就慢慢缓和下来,是的,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确认。她微微一笑,便起了身,从抽匣中取了纸笔,交给他,她坐在镜前,慢慢地将旗袍褪下,露出光洁如玉的背部,然而,那一小块发黑发青的可怕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浮凸着,像一块顽固的瘤,显得异常触目惊心。   他盯着那块地方,仿佛那不是什么“始祖玄鸟”的烙印,只是一整块严重的疤痕,刻印着这个女人曾经经历过的、可怕的经历,他心里突然微微一颤,良久也未曾动笔,就那么一直怔怔地盯着,她感到身后的他,情绪似有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他匆忙握起了钢笔,“我……现在就画。”   翌日裔凡便带着素弦来到市中心的医院,裔风脸色一贯的严肃,站在病房门口等候他们,说道:“犯人喉管受伤严重,保命已是万幸,现在根本无法说话。”   素弦大失所望,想了想又道:“那,我去看看他,就看一眼,可以么?”   裔风看她那般急切的神情,点点头:“快些吧。”   素弦轻轻地推开房门,偌大的白色空间里只有那一人在那里躺着,口上扣着严密的呼吸罩,眉眼紧闭,只有旁边氧气罐的杯里不断腾起的气泡,提示着这里并不是一个死人。这人是那日看守她的敦实胖子,是被她亲手用匕首扎伤的。   她微微定了定神,走到他跟前去,轻轻地掀开被子,手指颤抖着,将他的病服扒开一角,果然他胸膛偏右的地方,也有同样一只始祖玄鸟的图腾刺青!她回忆起来,那日劫持自己到城外的高个匪徒,始祖玄鸟的刺青是纹在胸膛左边。她从手包里拿出裔凡描下的图样,轻轻地蒙在他胸口的纹身上比对,竟然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差异!   她全身剧烈地一颤,霎时呼吸一窒,那张薄纸,飘飘然地落到地面上去了。   她终于可以确认,八年前灭门的纵火之人,就是他们“始祖玄鸟”组织当中的一员,或者也许,恰巧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可是,最为讽刺的是,他们听命于张晋元,他们是那个魔鬼的爪牙!   她定定地站着,任由这些想法如巨幅浪头一般朝自己袭来,突然,她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手去,触到他口鼻上的氧气罩,然后,紧紧掐住了它,一双苍凉的眼里,忽然流露出阴鸷的杀意。   “素弦!”裔凡及时地控制住她的手腕,“素弦,不可以这么做!他的罪,当由法庭来审判!”   素弦木然地转过头,脸色惨白得有些骇人,看了他一眼,“我……我没要杀他。”   裔风立在门口,面色冰冷:“大哥,你们可以回去了。”   裔凡小心地搀扶着她,“我们走吧。”   这天夜晚,素弦一个人在卧房里,喝了许多酒,整个屋子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圆桌上,酒壶和杯子皆是东倒西歪,她伏在桌上,拈着一只高脚杯,仰起头,醉眼迷离地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很多事情,在真相没有被揭开之前,就已经支离破碎了,却还在不停地蒙骗自己,敷衍自己,抱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苦苦支撑,然而,当真相终究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很多的事、很多的想法顷刻间轰然崩塌了,天地之间,凭自己孤独的一人,她也再没有勇气去承受什么,除了麻痹自己,别无其他办法。   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突然夺去她手中的酒杯,“素弦,不要这样!”   她看着他严肃盯着自己的样子,忽然笑了,也没有再与他抗拒,就魔怔了似的,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眼里弥漫着强装出来的笑意,灿然的笑涡在惨白的脸上却显得那样无力:“裔凡,我解脱了,我解脱了,我苦苦寻找了这么多年,阴差阳错的,谜底终于揭开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开心……”她兴奋地要拽着他去桌边,“我要喝酒,你陪我庆祝一下……”   他只那样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见拽不动他,又回身来抱住他的手臂,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告诫般的,说道:“你喝得够多了,我们改日再庆祝,好不好?”   她巧笑一下,眸光盈盈一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好,你不让我喝,我便不喝。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要你听我讲个故事,好不好?”她说着就拉他绕过翡翠屏风,到内室去,一边糊里糊涂地自言自语,一边拉着他,她自己却踉踉跄跄地走不稳路,他只得尽量地搀扶住她,她力气变得很大,醉意朦胧地,两个人纠缠着,一起倒在大床上,她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傻傻笑着:“我这个故事很好听,你要仔细听……”抿了抿唇,却又眸光一转,“我要你猜个谜语,猜猜我是谁……我数十个数,你猜不到,我就讲给你听……”说罢,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般的,认认真真数起来:“一、二……”   他静静地望着她,望着这个女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醉得彻彻底底,把心里的苦楚完全转化为肆意的发泄,他并非没有预感,也料想得到她想要讲些什么,似是醉话却也不是醉话,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开始本能地抗拒着,曾经他脑海里想要验证的真相,这一刻却不想听了。   他凝眸看着她,突然低下头去,不由她反应,就将她的唇紧紧吻住……   她从静谧中幽幽转醒的时候,他手肘撑着头,眸光温润地看着自己。他的笑如水沁一般,温柔拿过她的手心,变戏法似的放下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摊开掌心来看,竟是他的生母曾浣菽留下的那枚青玉莲花佩。   她怔了一下,“这……这是你娘的东西。”   “这是我爹娘的定情信物,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他目光显得极为认真,“素弦,你还记得我娘说过的话么?”   她怎么会不记得,浣菽对自己说过,珍惜眼前,活在当下,不要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她怔忡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手握起,包容在自己的掌心,“素弦,答应我,从此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温暖的眸光,在她心间洒下一道温和的阳光。   “我答应你。”她抬起眸,漾起甜甜的笑容。   霍裔风官复原职,带领着部下,仍在紧锣密鼓地追查张晋元的下落。然而,除了成功地解救了尉迟铉的妹妹尉迟燕以外,事情再无其他进展。偌大的一座临江城,一个根基深厚的人,竟然好似突然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就在此时,被霍裔风交代需特别看管的前警察队长尉迟铉,竟然突然在狱中服毒自尽了。霍裔风得知了这个消息,顿时震怒不已。由于尉迟铉泄露了局长龚啸天的秘密,这件事情显然与龚啸天脱不了干系,然而,怒则怒已,霍裔风深知,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尚不足以与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抓到张晋元一党,才能彻底掌握龚啸天这只老狐狸官商勾结、滥用职权的证据。   然而,龚啸天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开始暗中运作,阻挠霍裔风对张晋元的追查,对霍裔风的行动造成了巨大的阻挠。对此,霍裔风也在积极行动,暗自立誓,不抓到张晋元,决不罢休!   张晋元尚未落网,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实则危机四伏。   这日素弦正在绸布庄打理,小伙计阿鹏突然着急忙慌地跑来,禀道:“大少奶奶,方才府里来电话了,说是孙少爷中了毒,已经送医院了!”   素弦大惊失色,慌忙赶到医院,家庸已经被紧急送往手术室救治。裔凡见素弦几欲瘫倒,连忙扶住她,“别着急,医生正在紧急救治。”   素弦死死盯着手术室门上方的灯光,突然回过神来,抓住他的袖子:“对了,家庸是怎么出的事?抓住是谁干的了吗?”   裔凡沉声道:“听香萼说,是家庸在院里玩,被墙头飞来的毒针射中的。”   “毒针?”素弦心里一沉,这种阴毒手段,比在食物中下毒更甚,不由得又增加几分担心。心下焦躁,却也无济于事,只得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却有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能使用这种狠毒手段,除了张晋元,还会有谁?他这是在用家庸的命,强逼自己现身啊!   不久裔风与几名属下也匆匆赶来,裔凡连忙赶上去问:“凶手查到了么?”   裔风面色沉重,“大哥,那人被围堵以后,就举枪自尽了。”   “果真是亡命之徒。”裔凡眉头凝住,“看来,这事与你要抓的罪犯,脱不了干系。他终于耐不住了。”   霍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一直等到下午,几名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地从手术室里来回,问话却缄默不语,众人更是焦急。   终于手术灯灭了,一名棕发的洋大夫走了出来,众人慌忙围上前去询问情况,那洋大夫摘了口罩,沉重道:“这种毒针上的毒液,来源于一种南美洲热带雨林的植物,其毒性极大,中毒者稍一沾染,便会全身麻痹,高烧不退。幸好病人送来及时,我们已经及时控制了毒性,但是……”   素弦听他这话锋一转,心似乎悬到了嗓子眼,“怎么样,你快说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几多离索,莫过千金一诺(二)   “但是,这种毒药的解毒剂只能从国外运来,最快也需要一周以上,但是孩子最多只能坚持三天。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们报警,由警方尽快找到罪犯,拿到解药。”洋大夫解释道。   素弦霎时怔住,已是满面怆然。   裔风心中亦怀有愧疚,道:“大哥、大嫂,我这就调集警力,尽快追查张晋元的下落。”说罢,匆匆而去。   素弦再也无力支撑,瘫倒在裔凡怀里。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地飘着零星雨点,一条人迹稀落的民巷,开着一间并不起眼的简陋茶馆,昏暗的厅堂里并无几个客人,一个驼背的年老掌柜立于帐台后面,随意翻看着一本破旧账册。透着厚厚的老花镜,目光却时不时地瞄向窗前的小桌,那里坐着一个浅灰大衣、戴着头巾的女子,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粗瓷茶碗,不时翘首而望,似乎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   不久,一个身披暗红色斗篷,身材高大的女人走进茶馆,那斗篷帽子很大,旁人看不到她的眼睛,只露出嘴部,愈发显得怪异。   斗篷女子站在入门处,略微仰头,向四下微一环视,那老掌柜便放下账本,却并不唤堂倌招呼,只向她微微点头示意。   斗篷女子走到浅灰大衣的女子身边,审视了她一刻,低声道:“接到你用鸽子传递的信息,我马上就来了。你确定,你要去见他么?”   女子站了起来,平静道:“他这般大费周章,不就是要把我逼去么?我孩子的生命要紧,耽误不起。青苹,还请你快些带我去。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绝对不会有人跟踪,请你放心。”   青苹冷冷一笑,“这个我倒从不担心。走吧。”二人出了茶馆,上了一辆停在巷口的汽车,雨渐渐下大了,青苹拿出一条黑布来,递给素弦,素弦也未询问,便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汽车东绕西绕地在城里行驶了一段,停在一户大院内。下了车,青苹引着蒙住眼睛的素弦从后门走出,又绕了一段土路,到了一个偏僻的贫民聚居点。青苹摘下素弦眼上的黑布,这里脏乱、破败,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拿着石子,正在树下冒着雨追逐打闹。想不到,张晋元竟沦落至此,躲在这种地方。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素弦往前走了几步,发觉青苹没有跟上,便回过头,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她走了过来,“你这一去,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你知道的,自己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素弦反倒觉得释然,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青苹,不枉我们相处一场。可是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说罢,便朝前走去。   青苹叹了口气,两步便跟上了她,将她带进村内一间破旧的农家小院,走进昏暗简陋的堂屋,屋里四处积尘,看样子许久没人住了。青苹掀开火炕上的破草席,赫然出现了一个井盖大小的圆盖,打开盖子,沿木梯从这里下到地道。这里阴暗,潮湿,悬浮着一股霉变的气味。二人沿着地道走了好长一段,又从另一端的地道回到地面,是一间狭小的空屋,没有窗子亦不点灯,只有门上的破洞透进一些微弱的光亮。出了这间屋子,来到一间稍宽敞的大屋,棚顶漏雨,拿破搪瓷盆在地上接着,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几个喽啰围坐在地上打骨牌,见青苹带人过来,皆是一脸恭敬,纷纷停止了手里的活动,站好听候吩咐。青苹道:“少爷要见的人来了。”   小厮微一颔首,拐进里间通报一声,很快返身出来,“兰大姐,少爷吩咐,让小姐一个人进去。”   素弦方才想起,青苹本是姓兰的。望着面前飘荡的打着补丁的布帘,尽量抑制住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微微吸了口气,便走进去了,是一段不长的走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道,过道两边摆着香案、香炉等,墙角散乱堆着一尊残破的观音像,其余码放的是一些吃穿用度的杂物。   忽然,一阵似有似无的婴儿哭声,隐隐传来,更加剧了她内心的忐忑!她只觉得脊背发凉,忽然就站住了,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又好像是嘤嘤的小猫儿叫,不由得叫人汗毛倒竖。她尽量稳定住烦乱的心神,继续向前,穿过走廊,推门进了内堂,那股香火味渐渐被鸦片烟的味道所遮盖,一张破八仙桌上一半堆着麻将牌,另一半堆着些吃剩的碗盘,盘上还残留一些剩菜渣滓。再往里有一张围着泛黄蚊帐的四脚大床,那软帘微微晃动,似有风吹,她以为张晋元就如自己脑海里一贯的印象般,卧在那里吞云吐雾,于是轻轻地走过去,就在她触及帘幔的那一刻,也许是突然的迟疑,她隐约感到,背后有一种凌厉的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你终究还是来了。”身后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转过身去,不久前这个男人还架着金边眼镜,风度翩翩,衣着光鲜站在民众面前,或侃侃而谈,或接受敬仰,想不到才一月的功夫,竟落魄到这样一副潦倒之相,满面胡茬,双目凹陷,无精打采,像极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小看了你。”他眼珠一动不动地,僵直地盯着她,“我一直小看了你。你知道背叛我,将会落得什么下场,可你还是来了。”   她这个时候已经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伸出手去,无所畏惧地看着他:“给我解药。只要家庸安然无恙,你要怎么对付我,都随你便。”   他微微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格外瘆人,却又突然收住,眼中的阴狠渐渐地突显出来,一步、一步走近了她,逼她向后退去,狂躁地咆哮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现在这副连狗都不如的模样!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却毁在我一手养大的人手里,我给了你一切,我还那么爱你,我救了你的命,却落得这样的回报!我巴不得你们都死,你们都死了,死相不堪,方才解我心头之恨!那个孩子,是你姐姐留在世上的血脉,是你唯一的亲人,是不是?”他笑了起来,像一只满嘴獠牙的野兽,“好,这才是我要的效果,你该羡慕他,他死得痛快,而你,必须要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如是面对魔鬼的诅咒,脸色发白,却没有一丝惧色,反倒嘴角一勾,同样犀利的眼光回敬于他:“你要报复我,可以,只是,我也有一笔账,要跟你算!”   他病态的得意微微凝住,“你说什么?”   她嘴角一抖,轻蔑地看着他:“张晋元,你以为你毁了那块铜牌,就可以永远将真相埋葬了么?天意弄人,八年前,我全家被灭的时候,我摔到了火堆之上,那个始祖玄鸟的图腾,就烙在我的背上!而最巧的是,我在你派去劫我的匪徒胸口,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玄鸟纹身!”   他听到“始祖玄鸟”这个词从她口中吐出,霎时脸上一僵,他惊愕的神情在她的眼里无可遁逃,她也就明白了,他此时的反应已足以说明一切!她突然感到巨大的哀恸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已是激动无比,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这个魔鬼,你说,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你告诉我!”   她脸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嘴角还在无法克制地颤抖,“你派人放火,烧死了我全家,毁灭了证据,反过来还说是救了我,欺骗我,把我操纵于股掌之间,利用我去图谋霍家的财产,处心积虑地陷害霍家!你费尽心机,把证据引到霍翁氏的身上,激起我的仇恨,意欲使你的阴谋更快得逞!张晋元,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早已天地不容,反过来机关算尽,却还是栽在我的手里,这就是天意,天意!”她怒极反笑,满面无情的嘲讽之意,他的气焰虽不如方才,却登时恼羞成怒,一只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紧逼到墙角,“那又怎么样?对,我是派了军让和符笃放火烧死你们,他们才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本意是把你们全家一起烧死,烧个干干净净,却不曾料到,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他们两个漏掉了你,八年后反倒死在你的手里,这是他们的债,是他们的报应!”   原来,劫走自己的那两个匪徒,就是当年放火烧死她全家的人!老天爷,你这又是出的什么谜题?   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胸中充满了勇气,毫无惧色地怒视着他,“张晋元,你还死不悔改么?他们才是你真正的手下,你利用他们,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民国十三年八月初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为了抢夺你寡居舅母的财产,以祝寿为名把她骗到你的府上,逼她立下遗嘱,她坚决不肯,你就派那几个爪牙对她施以酷刑,活活折磨至死!你恼羞成怒,扭断她脖颈的时候,我就二楼的蓝布帘子下面亲眼目睹!你做下一桩桩丧尽天良的事,难道还要我一一列出么?”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果真在自己身边,养了一个天大的祸患。”张晋元啧啧地摇了摇头,反倒一脸的不在乎,“我果真没看错,你是个可造之材。那时你不过十几岁,目睹了这些事,可你依旧保持沉默,你憋足了气,就是为了报灭门之仇,对吧?”他再次邪狞一笑,“只可惜,你隐忍之心再强大,终究不过是被我利用的一张牌罢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我手底下三大高手之二,军让和符笃,是他们的代号。那块始祖玄鸟的铜牌和他们胸前的纹身,就是他们身份的证明。”   “为什么,”惨白的脸上,她的双眼早已空洞无神,“我们家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下此毒手?”   他松开了她的脖子,如是自嘲般的,干笑了几声,“为什么?因为知道了我秘密的人,无论什么动机,连同牵涉之人,都必须永远在这个世上消失!就算藏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张晋元的手掌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几多离索,莫过千金一诺(三)   她被他搡倒在地,心弦剧烈地一颤,忽然就回想到,当年姐姐在画院里好好地读书,突然有一天,母亲急匆匆地回来收拾行李,似乎非常惶急的样子,一定要带她们马上离开省城,姐姐想要给教授告假,母亲都没有准许。原来,在那个时候,母亲竟然无意中得知了张晋元的秘密!怪不得,她们一家之后不停地搬家,总是往最偏僻的村落去搬,原来是在躲避这个魔头的追杀!等她这时才领悟过来,已经愣得几乎回不过神来。   “当年,你娘就是在我的舅母家帮佣,而我正在府上做客,与舅舅傅秉山发生了口角,我一怒之下,亲手将那老东西扼死,为了尽快毁尸灭迹,就将他扛到阁楼上封入天花板内,却不料,你娘就一直躲在阁楼东面的挡板后偷看!你口口声声说我害死了寡居的舅母,我的舅母又因何寡居?我为何要夺她的财产?你万万不曾想到吧,就连她的丈夫,也是死在我的手上。”说起当年沾满鲜血,丧失人伦的往事,张晋元语调平缓,表情淡定得倒有几分诡异。   “如果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怎么会这般耐着性子,培养你,塑造你,为你打点好一切?对,所谓的‘复仇’,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托辞罢了;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大可以在你还是一个小乞丐的时候,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让你不留痕迹地消失。你恨我?你又凭什么恨我?你该感激我,感激我赋予你这多出来的几年生命,也好让你有机会,混进霍家去迷惑那两个愚蠢至极的男人!”此刻的他面无表情,冷漠到足以使一切所见之人心寒。   他是个丧心病狂的魔鬼,跟他讲人性,显然是说不通的。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扶着斑驳墙壁,强撑着站起身来,“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只要你能给我救家庸的解药,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她苍凉地看着他淡漠得可怕的眼神,突然直通通地跪在地上,仰视着他,再一次重复地乞求道:“求你,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   他冷笑了一声,伸手去抬起她的下巴,用玩味的眼光细细打量着她,”你说怪不怪,直到现在,你这般背叛于我,可我一看到你这张可人的脸,却还是狠不下心呐。”他蹲下身来,故作一副发愁的样子,“你说说,我要怎么办。”   她绝望地闭上眼去,“我说过,随你的便,只要你救家庸。”   “好啊。”他立马显示出极大的兴趣,满意地道,“很好。”他站起身来,像指挥一个没有自主的奴隶那般,扬声命令道:“去,自己到床上,把衣服脱了,然后,好好地伺候我。”   她咬紧了唇,跪在那里,没有动弹。   他又道:“怎么,你不肯?”   她如何能够不肯?家庸还在医院躺着,生命危在旦夕!不过是供他玩弄,被他凌辱,只要能保住孩子的命,她就是咬碎了牙,也得认了!她最后抬起头,死死地盯视着他,绝望而苍凉的眼中流露出嗜血般的恨意:“只要你说话算话,我就肯!”她苍凉地起了身,颤颤巍巍、一步一步地向那张肮脏的床挪去,双目无神地盯着那个污迹斑斑、弥漫着浓浓鸦片味道的地方,她已然可以想见,自己的灵魂即将在这萎靡的地方凋零、死去,她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即将步入刑场。然而走得再慢,刑场也不过近在咫尺的地方。她木然抬起手,背对着他,摸到了大衣上的锦扣,一个、一个慢慢地解开。冥冥之中他在身后笑了起来,干涩的笑,嘲讽的笑,直到放声大笑,自负于天下的狂笑!   这是一种比濒死还要可怕的绝望,她甚至在默默地祈求,不要再这样煎熬,暴风雨能够赶快到来!麻木了,也就不痛了。   就在即将跌入绝望深渊的那一刹那,身后一声闷响,她赶忙回头,才发现张晋元已然应声倒地,他的背后竟然站着青苹!   她不由一脸惊愕的素弦问出什么,一言不发,便拉起她到床边的大衣柜前,打开柜门,拨开挂着的几件衣服,内壁竟有了一个矮小的暗门。青苹按动旁边的虎头机关,将小门打开,推了她一下,眼神示意道:“还不走?”   素弦赶忙弯腰进去,穿过里面窄小阴暗的通道,拐了个弯,突然出现另一道门。从这道门出去,又是另一片开阔天地。周围杂草丛生,满目疮痍,却顿时觉得,仿佛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再回首望去,原来自己已然身处临江城外,这里竟是城隍庙的后院,一座不起眼的小门处。想不到张晋元竟然藏得如此隐秘,既可以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内,又可以从密道轻而易举地逃出城外。   青苹从怀里拿出一只装有透明药液的小玻璃瓶,塞到她手里:“把这个给小少爷打针进去,就没事了。”   那小瓶的标签上,印着一些看不懂的外文字母,素弦只觉得这小药瓶握在手心,竟有千钧重担。青苹一贯如此,虽然外表冷淡,却总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素弦心怀感激,握了她的手,“青苹,谢谢你帮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   青苹显得很不习惯的样子,抽出手去,“你快走吧,被他们发现了,马上就会追来。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说罢便转身欲回去,素弦一惊,赶忙拉住她,“你不跟我一块走么?你不能再回去了!”   青苹冷冷地拂去她的手,“生死有命,我的命运究竟怎样,我早已看透了。金萍死了,她初生的娃儿还在这里,要我来照顾。此次一别,以后各自保重。”说罢便躬身钻入了门里,门声砰然关上。   金萍死了?她的孩子却落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魔窟之中?   秋意渐浓,风里沁着丝丝的冷气。荒凉的天地间,一个女人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凭一滴滴冰凉的雨水,将自己淋了湿透。   她赶回城里,街上的行人车辆,一切如常,却没有人知道,走在街角的自己,才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中死里逃生。   她把手伸进大衣兜里,那是她孩子的救命药,是她涉险深入虎穴得来的,她摩挲着那只小瓶,手心忽然微微恢复了一些温度,她心安了一瞬,忽然又紧紧地揪了起来,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想起那个曾经陪伴了自己很久的女子——青苹。她固然不喜欢她,她的傲慢、她的无礼,以及她的莽撞,她甚至觉得自己和那个女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青苹把张晋元视为神明,视为此生唯一的依靠,无论对错,她可以为那男人不计代价地做任何事。可是,她仍然因为一丝怜悯之心,豁出命来帮自己逃出去,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偷了解毒剂给她。   可是,青苹的结局,又会是怎么样的呢?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会因为她对他的爱,而放过她么?   她这么怔怔地想着,越想越焦躁不安,身后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她以为张晋元的人追来了,登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来,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唤道:“素弦!”   她已惊出浑身的冷汗,回过头去,裔凡从汽车上跳下来,不顾溅起一身水,一脸焦急地拉住她:“你去哪了,这个时候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垂在耳鬓的发丝,早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她看着他那种焦急责怪的神情,却瞬时觉得浑身都暖起来了,她从兜里摸出那小药瓶来,交到他手心里:“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大夫,他刚好有这种解毒剂……”她脸上绽出喜色,“裔凡,我们的孩子有救了……”   他把那只小瓶拿在手里细看的时候,裔风从车上下来,复杂的眼神垂坠地盯着在素弦身上,似乎要盯出什么破绽一样,片刻,沉声问道:“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她尽量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故作淡然道:“去找大夫了。”   裔风并未表现出相信的态度,他还要问什么,裔凡回过头对他道:“我们还是赶去医院要紧。”便牵起素弦的手,她却没有挪步,“裔凡,你先去救家庸,我……我想去波月庵,给家庸祈福。”   他凝视了她一瞬,看着她淡然的神情,温和中却带有别样的坚定,他犹豫了一下,“好吧,家庸病情稳定了,我马上就去接你。”他转身从车里拿过那把水红的油纸伞,塞到她手上。   “嗯。”她微微应了一声,脸上是平静的,眼眸里却含有刻骨的凝重,那种感觉微不可察,可他还是察觉到了,心里顿时微微一颤。   裔凡开着车,裔风坐在副驾驶上,沉默了一路,裔风的表情一直十分严肃,突然按耐不住了,道:“大哥,你没看到她脖子上的伤痕么?她一定是去见张晋元了。”他说完这一句,裔凡没有接话,他又道:“我真难以想象她落到张晋元手里,是怎么做到全身而退的,她反常地要走,你就一点不担心么?”   裔凡直视着前方,仍旧沉默无话,裔风却突然暴躁起来,一拳捶向车窗,“这个混蛋,倘若他现在就在城内,我们的人一定可以抓到他。不行,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看向大哥,“停车!”   汽车拐进了医院大门,裔凡沉静地将车停下,裔风连忙欲开车门,却发现无法打开,他本就心下焦躁,正欲发火,大哥却面无表情地道:“张晋元狡兔三窟,你抓不到他的。”转头看着二弟,“你追查了这么久他的下落,可曾有一点线索?他如果没有把握,就不会明目张胆地派人来府里来,施放毒针。”   “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么?”说到这里,霍裔风火气更甚。转念一想,“对了,我们可以从素弦身上着手,她既有办法联系到他,就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裔凡却突然严厉起来,“如果她能告诉你,一早她去见张晋元,就该通知你,叫你带人围堵了!你还不明白么,像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危险人物,你强行围堵,一定会把我们所有人置于危险之中!”停顿了一刻,语气又平缓下来:“我去看家庸,你随意。”   他下了车,匆匆往大楼走去,裔风一个人坐在车里,无法将罪大恶极的人绳之以法,心中已是恨意凿凿,罪犯的狡猾固然可恨,可他现在更加恨的,是强权被小人所利用,对法律公正明目张胆的阻挠!   纵然再铁骨铮铮,壮志满怀,终究也无可奈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上)   给家庸注射了解毒剂以后,孩子的中毒症状很快得到了控制,当晚便撤掉了呼吸机,翌日一早,高烧也退了。家庸揉了揉眼睛,悠悠转醒,还不知道自己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只是一副茫然懵懂的表情,叫人又心疼又好笑。小眼睛滴溜溜环顾了四周,便问:“妈妈呢?”裔凡笑道:“家庸乖,先让大夫给你检查一下,病好了我们就去接妈妈,好不好?”   医生进来查看了一下,笑容可掬道:“恭喜了,毒性已解,小少爷已经没有大碍了。”   裔凡揪心了一整夜,方才松了口气下来。家庸虽然没有大碍了,仍需住院观察几天,小家伙总是念叨着妈妈,吃饭也念叨,睡觉也念叨。医生不让家庸外出见风,裔凡只得哄着家庸睡着,自己去了山里的波月庵。向庵里的住持师太一打听,却得知,素弦只来过一次,祈过福捐了香油钱,已经走了。   他蓦然怔住,前日在街角那场分别,竟是她最后的道别!从她的神情中,自己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然而直到结果呈现的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果真是太大意了!   他愣在原地,忽然意识到人生是如此的变幻无常,大起大落,也许就在一线之间,老天让人得到一样东西,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走另一件。他明明做好了准备去痛,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忽然觉得麻木了,他很明白她为什么要走,即便他暗自发誓,永远也不要去触及那份真相,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终究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他们都是成熟理智的人,可以一味地蒙蔽自己么?   掩耳盗铃,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她既然要走,一定有她的理由。”一个平静飘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他猛地回过头,“娘!”他连忙冲上前去,“娘,您在这里,您见过素弦吗?”   曾浣菽纵然经年淡泊处世,情绪不会被轻易牵动,此时此刻,眼眶却也忽然湿润起来。她慈祥的目光看向他,隐隐流露出不忍,还是劝说道:“孩子,放下吧。”   裔凡忙问:“娘,你见过她,是吗?她去了哪里,您知道么?”   浣菽捻动着手里的佛珠,“她既然下决心要走,任何人都挽留不了的。”她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她心里背负着太多,你也知道,也许她需要一个缓和的空间。有的时候,对你所爱人的人放开手,也许不是坏事。”   裔凡怔忡了一瞬,“可是,娘……”   她眼里闪动着柔和的光,“孩子,不管怎样,娘希望你幸福。”她说完这一句,拍了拍他的肩,手持念珠,慢慢地朝庙门方向去了。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不远处响起了宁和的钟磬之音,可是,他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恍然间他发觉,这半世他历经分分合合、起起落落,能够面对的都已面对了,不能承受的也已扛了下来,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他仍然不能够真真正正地放下,亦不能够全然地解脱。那些曾经的过往,风流云淡,恍如一梦,不能从容地割舍,只能在醉后的清醒中,去忍受无边的疼痛。   在有心忙碌自己的日子里,时间还是过得很慢,慢到使人忘记时间的存在。不知不觉,又到深秋。   霜意开始的时节,碧云高天,黄叶满地,日暮的夕阳落入水中,弥漫着冷清的薄雾,离离野草,铺向漫漫看不清的天边。风,凉了、冷了,甚至有些刺骨。他终日忙碌着生意上的事,可是总有不愿面对的、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然变样的生活,虽然作息一如往常,可是不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他决定给自己彻底放一个假,一个人到晚秋的深山中去,回到曾经的那间小木屋。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屋外的坡上向远天久久地凝望,看到斜阳芳草,延伸到苍茫的远方,记忆也跟随着,一直回溯到很远很远的时候,仿佛蒙尘一般的久远。蓦然回首,木屋的小窗下,似乎能看见她清丽的容颜,对着自己眸光柔润地浅笑,她总是容易羞涩,微微地低下头去,鬓前一缕乌发,随风垂下。那一种美妙的映像,只在他的脑海中,沉淀成渐渐灰白的记忆。   她一直都在憧憬那样的日子,他知道,那个时候她做了一个奶油小木屋的生日蛋糕,她说,她期待可以拥有那样一座小屋,点一盏如豆青灯,在漫漫流光里,只守着一份相濡以沫的温暖,就已足够。就算外面落叶满径,哪怕皑皑飘雪,她只要靠着他,紧紧地相互依偎,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他现在才了解,那是人世间最可贵、却也最难以得到的幸福。   是上天的安排么,他没有刻意地去造一座小木屋给她,她陷入困境,他不顾危险苦苦寻找着她,他们在漫天雪地里终于相遇,然后这幢小屋如是上天赐予般的,出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刻。他们的心,在这里第一次彼此接近;哪怕他们彼此误会,两颗心也可以在这里重新聚拢……原来,这是他母亲的小木屋,也是在这里,他体会到了他半生中都不曾体会的幸福,他见到了他的生身母亲。   思绪扯回到现实,在这萧瑟的晚秋,只有苍凉的暮光,火红却没有温度,染了整个屋子的红。   她从积满落叶的林间小道走来,经过了那些独处的日日夜夜,心已似秋水,忧伤却明净。拖长一抹冰凉的淡色,在映红的秋色里犹如一抹飘渺的孤影。雨珠漫漫落下,她很自然地撑起手中的红伞。她走了很久,一直走着,只是这蜿蜒山路太长,没有人可以在黑夜落幕之前,到达他想要抵达的地点。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却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幢木屋外面。曾经无声无息地离开,因为难舍,又无声无息地回来。   与无数次梦里的情景重合,雨中的小木屋重现眼前,却是这般的清晰,她心里突然漫起一股暖流,想急切地触到过去,于是快步地走了过去,走上那熟悉的木阶。那一刻她又心生退缩,她明白,她曾亲手酿造了一杯毒酒,毒入骨髓,却没有解药可用,自己理应在反省的孤独中断肠,在断肠中挨过余生。   她静默凝视了一刻,轻轻地走到屋檐下面,背靠着圆木垒砌的墙,那种旧木散发的奇异香气,此刻就萦绕在自己身边。极目向远山望去,那一片璀璨的枫叶红,绽放出最后的红色光芒,温而暖,可以直接照进人的心底,她眼角突然就湿润了,她知道,沦落到这样残叶飘飞的年代,她和她爱的人,已无法再次同行。转身别后,那一地,落满的都是叹息。眼泪一滴一滴,肆意地淌落下来。   那红色的油纸伞靠在墙边,她倚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去,泪水,早就不必强颜咽下,也不必再为谁掩饰。   良久,止住了抽噎,她慢慢抬起头来,朦胧泪眼中熟悉的身形,已不知在身边伫立了多久,她怔怔地站起身来,是他,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目光里有幽然而黯淡的火簇,不见了以往的安静舒然,却似山雨欲来的强烈,她心中一颤,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望着他,他的脸色冷峻下来,已经不可自持地抓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如果你不在乎我,可是家庸呢,你也不要他了么?你不要他了么?”她眼泪还未风干,瞬时又流下泪来,“裔凡,我……”   不由她再说什么,他已经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交织着炽烈而殷切的情愫,他紧紧地抱着她,就如这不过是一场美好而不真实的梦境,一松手就要醒了似的,而她,早已是满面泫然。   她微微地抬起头,“裔凡……”他们的鼻尖彼此挨近,他离她不过咫尺,却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他轻轻地对她道:“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她脸上灼烫着,微微地点了点头,“嗯,我想告诉你……”她的话还未说完整,他胸中柔情澎湃,便要急切吻上来,她微微地向后一掣,羞涩的神情中却蕴有小小的欣悦,小声道:“裔凡,我们的孩子,他也很想你了……”   他微微一怔,眼睛睁大的一瞬才恍然回过神来,错愕的脸上瞬时显现出无限的惊喜,“素弦,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太好了!”他总是顶天立地的高大形象,这时却也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便如偶获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般狂喜,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喜色溢至眼角眉梢,“素弦,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   她惊慌了一瞬,娇羞地推了推他,“小心孩子。”   他方才回过神来,将她小心地抱稳,落地,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可真是莽撞。”   也许,熬过这萧瑟的晚秋,生命便是一场灿烂的杏花红,莫问前因,莫问归路,在一种恬淡的岁月里,也能拾回,曾经飘零在匆忙里的承诺。   这个如水的夜晚,屋外是风雨交加,寒气渐浓,屋内却暖意融融,别样温馨,只是一对寻常的农家夫妇,点上一盏朦胧暗淡的烛火,他们依偎在暖和的炕上,分别多日,早就有说不尽的话儿。她说起她这些天的经历,她为了躲避张晋元的追杀,离开了临江。   “张晋元的人一直在追杀我,为了躲避风头,回到了过去生活的地方,在那里,我给故去的亲人上了坟。”她斜倚在他的胸口,凝视着静谧的幽幽烛光,“我原本打算,便留在那里生活下去,我想一直陪着他们。”   他攥着她的手,下巴温柔地抵在她的额头,“素弦,答应我,抛开你所有的负担,从此以后,我们两个、家庸,还有我们的孩子,无论快乐、悲伤,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描绘得多美好,她眼前突然就浮现了那一种奢望中的幸福,笑涡漾在脸颊,很甜、很美,她有那么一种想对他许诺的冲动,那是他一直在鼓励自己、期待自己那么做的,然而,这一个“好”字,她始终没有完完整整、明明确确地对他说出来。   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罪人。如果他的生母曾浣菽,因为一个她本人根本无法左右的血缘关系,就因此割断红尘,青灯古佛地赎上一辈子罪,那么自己的罪过,岂不是比她严重得多?她总是惶然地扪心自问,现在的幸福,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有么?自己是那个配拥有幸福的人么?这些答案在她的心里从来都是否定的,她认为自己不配。   她终究还是沉默了,眼皮微微闭着,装作小憩的样子,可他的守护那般安稳,不知不觉就让人坠入梦的深处。   他们回到临江的第二天,裔凡从宝石巷的深宅搬了出来,净身出户,只要了西郊的枫港别墅,带着家庸一起,过起了平淡的日子。裔凡从洋行回来,她已经备好了可口的饭菜,一家三口围坐一起,其乐融融。晚上的时候,家庸会赖在卧室的大床,一定要爸爸讲完故事,妈妈唱完歌儿,才肯去睡觉。裔凡担心她怀着身孕,总是不让她干活,可她总闲不住,在这种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里,贪恋着那种难能可贵的享受。   有时她也会惆怅,她隐隐地有种预感,这种恬淡的温馨,并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长。这天上午在茉莉园里,香萼推着家庸在秋千上玩耍,素弦坐在蔷薇花架的长椅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突然女侍来报,说有个电话找她,她赶回大厅,拿起沙发边的听筒,那边却传来一个熟悉而可怕的声音:“妹妹,我们好久不见了。”   她心里蓦地剧烈一颤,才抓紧了电话,厉声问道:“张晋元,你想干什么?”   “缺钱了,我想要一笔钱。”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吐出烟气的声音,他顿了一顿,说道,“拿一笔数额让我满意的钱来,换你侄子的命。”   素弦一惊,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叫道:“来人!快去把小少爷带回来!”她攥起听筒,已是难以平复地激动,正欲再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却已传来“嘟……嘟……”的挂机声。   就在此时,女侍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太太,不好了,小少爷不见了!”   大结局   第一百二十章 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下)   他在她面前骤然倒下的那一刻,她仍旧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只是眼神恍惚着,愣到不知所以,愣到想不起有任何表示,只那么看着,怔忡地看着他倒下去,他胸前汩汩冒着泛黑的鲜血,从他胸膛那一小块地方不断淌出,渐渐地,染透了他呢子大衣的一大片,她感到脸上有丝丝的凉,似乎溅上几滴他温热的血。她整个人都僵死在那里,就如同自己迷惘的目光根本看不懂已经发生了的一切,只有八岁的孩子慌张不已,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无助地摇着他的身体,哭喊道:“爸爸!……”   就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突然穿刺进一阵刺耳的狂笑,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外,张晋元卧在地上,亦是胸口染血,一只手肘强撑着地面,手里还抓着她方才落在地上的手枪,他口里一滴滴地淌下血来,混合着丝丝唾液,满嘴、满下巴都是鲜红,便犹如一只堕入地狱邪狞的厉鬼,他享受这最后的一刻时光可以笑得这样彻底,笑到肆意,笑到狂妄,把所剩的全部那点力气都用来笑,“就算我张晋元死了,你们也不会得偿所愿!绝不可能!”   她突然变作一只发狂的母兽,冲上前去从他无力的手中蛮横地夺过枪来,屏息了一刻,俯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一只手狠狠地控制住另一只握枪的手,逼迫自己不再颤抖,紧接着,枪口对着他胡乱连开几枪,直到,枪中再无子弹可用!   张晋元终于死了,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他所做下的一切泯灭人伦的事,他从未悔改,一直到死,在他的心底,那不过是自己为了更好的生存,所做出的一系列必要的抗争罢了。他还有不甘,圆睁的一对眼珠,如两柄钉死的钝刀,直挺挺地瞪向屋顶残破的木梁。   杂沓的脚步声急促逼近,霍裔风带领一队人马冲进屋子,见到眼前血迹斑斑的场景,皆不由得大惊,霍裔风几步跨上前来,强硬按住她握枪的手,厉声道:“够了!他已经死了!”   手枪掉落在砖地上,乓啷一响。   她才从怒火中如梦初醒,转身冲过去,扶起他倚在自己怀里,原来最可怕的痛,就是竭力想要自己去痛,麻木到反而丧失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生死一刻,他眼里留存着仅剩的一点微弱的光,带着些许释然,努力地聚焦在她脸上,忽而却又模糊掉了,好像仅有一星忽远忽近的灯火,明明又灭灭。她已经慌到眼神凌乱,慌到连呼吸也紊乱,只是语无伦次地,如一个疯妇,喃喃重复着,“裔凡,求求你,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   只是她说得无力,连自己都骗不过……如是被缓缓流逝的时间无情逼迫,逼到浑身无意识地哆嗦,却依旧无计可施,她手指颤抖着,只能尽量抹去他嘴角不断涌出的血,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他还对她微微地笑着,将这最后的一点时光留给她,留给孩子。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点温润的光,在那双眼眸里慢慢消散,直到这一刻,她眼里才终于有了泪,冰凉而冷冽,一滴、一滴落下,混在他脸庞的血污里,她喉咙已经发涩到干涸,沙哑地挤出那几个字来,“裔凡,你不可以死,该死的是我,是我……”   裔风蹲身扶稳了他,坚定道:“大哥,撑住,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   裔凡无力地摆了摆手,视线已经迷乱不清,抬起手,极力想去触到她的脸,她握紧了他手的那一瞬,突然有一股坠力,他的眷恋和他的渴望,随着意识的消失,慢慢地垂坠、散去了。满面苍然的她,眼神空泛着,紧握的手就那么随之一松,骤然,他苍白的手垂到冰凉的砖地上。   那斑驳缝隙里生出一株细细的小草,在他的手臂旁边,随风微微地摇曳着。   他死了,在她的怀里,唇边还带着一抹温淡笑容,这个生死永诀的结局里,纵有千言万语欲诉,不能说、不可说,此去,永相别。   那一刻,耳边冥冥之中有一根锈蚀的琴弦,弹奏出沙哑凄怆的调子,从此,碌碌世间,一切都该被尘封、埋葬。   原来,宿命就是这样在安排。   一堵高墙,院外是繁华灯火,院内是生离死别。暮色沉沉降落,终会有黑夜来取代。   此时的霍府大院里,这一时却是不同于往常的热闹。霍氏族长霍廷耀,霍二叔、霍三叔及其家眷,坐满了整个大厅,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水果,不时有丫鬟过来伺候。众人却无暇享用,人人一脸的疑惑,不时交头接耳,不解霍翁氏突然将众人召集起来,所为何事。   不久,霍翁氏由大丫鬟朱翠搀着,缓缓步入,面见族长,微一行礼。老族长连忙欲起身,“我说太太啊,这不年不节的,有何重大事情,天色已晚,你就快说吧!”   霍翁氏从容一笑,显得不急不忙:“族长大人莫急,既是重头戏,自然待当事人来了,大家才好明白。”给朱翠递了个眼色:“还不快给各位族亲添茶。”朱翠笑意吟吟地,应声招了招手,几名丫鬟手持茶壶,鱼贯而入。   霍廷耀到底是年事已高,小品了一口茶,竟呛出大半口来,一旁丫鬟赶忙拿了帕子,捧去与他拭嘴角。霍廷耀弯腰咳嗽了几下,缓了口气,两撇疏眉往下一垂,“你搞得这般神秘,哪怕稍微露点口风,我这把老骨头了,也不至于喝口茶还要呛出来啊……”   在座的各位亲戚也随声附和起来:“是啊,太太,说几句吧。”   霍翁氏眼里含笑,略一点头,便转了身,抬手由朱翠扶到位上,端坐下来,眼光淡淡向座下扫了一圈,道:“既然诸位都等不及了,那我便略说一二。今儿个要给诸位族亲透露的,可是一件非比寻常,比天还大的事儿——便是关于我们霍家,有个人瞒天过海,隐藏身份蒙混进来,害得我们霍家好苦啊!今天当着各位族亲的面儿,我便要把她的阴谋一一揭穿!”   众人听她说得这般严重,不由得又惊又奇,一向好插话的霍三叔嘬了下烟嘴,饶有兴致地问道:“大嫂指的这人,到底是府里谁啊?巴巴吊人胃口的。”   “这便不由我来说了,”霍翁氏笑着道,“三叔莫急,自有亲身见证之人,前来现身说法。”眼角斜挑,一旁的朱翠便会了意,唤道:“请霍方霍管家进来!”   众人又是强烈一惊,纷纷四下张望,那霍管家不是两月前,才和大少奶奶姜氏一块儿,开车掉入沧凌江里,不明不白地淹死了吗?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院门处走来一月白长衫的男子,一如以往的闲庭信步,气度翩翩,那颀长有致的身条,俊俏小生的样貌,可不就是失踪已久的霍管家么?   霍方信步走入正堂,微微躬身,朝座上众位一一行礼。霍廷耀大为惊愕,抓着烟杆的手颤颤地指着霍方,“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霍方气定神闲,再次朝他微微伏身,说道:“诸位容禀。两个月前,小的无意中得知了府里一位高权重之人的重大秘密,才因此被她设计陷害,差点坠江而亡。小的死里逃生,才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却不忍霍氏族亲们再受此妖妇的蒙蔽,今日特斗胆前来,揭穿她的真正面目!”顿了一顿,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座面面相觑的众人,“此人便是——咱们霍家的大少奶奶——张氏!或者说,裴氏!”   众人登时哗然,霍三叔赶着发问:“大少奶奶?她不是贤良淑德,又大方得体的么?她又有什么秘密?”   霍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道:“倘若小的公布她的真正身份,三爷便不会再这般形容于她了!”目光投向正位的霍翁氏,见她回以肯定的眼色,便从容讲来:“我们霍家的大少奶奶,她本不姓张,而是姓裴。而她的哥哥,如今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逃犯张晋元,也和她并无血缘关系。他们之所以勾结在一起,算计霍家,就是在图谋我们霍氏的财产!……”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每讲出一句,众人脸上的惊愕便增加一分,他所透露的这些,绝对是常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众人起初是半信半疑,却见他说的条条有理,环环相扣,却也叫人不得不信。   霍廷耀越听越气愤,没等他讲完,当即一拍桌面,“那还等什么,大少爷不是搬到西郊枫港了么?这便唤人把这贼女带到宗祠,当着全族人的面,严加审问!”   三婶连忙附和道:“对,若她解释不清,我们便用火刑,用当年对付汪贼遗女的办法,狠一百倍地对付她!”   霍翁氏嘴角微微一扬,“诸位莫急,府里派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话音方落,张贵并几个小厮慌得连滚带爬,匆匆跑进院来,“不……不好啦!出大事啦!”   众人刚才得知惊天猛料,这会儿又眼见这一出,皆不知又出了何等大事,都慌忙站了起来,抻脖朝院门口看去,却见二少爷霍裔风一袭警装,手里托着警帽,一脸肃穆,迈着沉重步子,跨进院来,身后四名警察抬着一张担架,大少奶奶牵着孙少爷,皆是满面苍然。   众人慌忙赶上前去,躺在担架面容灰白、衣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的男子,正是霍门长子——大少爷霍裔凡。   “娘,大哥死了。”霍裔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素弦和家庸,也跟着跪在地上。   “这个女人害了大少爷,害了我霍氏全族,必须要处以极刑!”众人只顾着悲痛之时,霍三婶振臂喊了一声,众人方才回过神来,霍廷耀当即下令:“张氏,隐匿身份混入霍家,罪大恶极,老朽现在下令,将其关押起来,明日押至大祠堂,听候审判!”   她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拖走,她的目光始终望向裔凡,心中早已被满怀的哀恸漫浸,如是荒原的野草,没有边际地疯长。   “且慢!”一直沉默不言的裔风突然道,起身走向族长,微一躬身,语调平缓地道:“族长大人,张氏固然有罪,但是现下,她还不能接受惩处。她怀有大哥的遗腹子,大哥已然离世,这条血脉,还请族长大人给他留下,也是给我们霍氏留下。”   “不行!”霍翁氏断然不允,“她是个罪妇,生下来也是孽种!就凭怀有身孕,便可当做保命符了么?当下霍氏由我做主,我绝对不允许,霍氏血统受到丝毫玷污!”   家庸已哭得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奶奶,求求你,不要抓我妈妈……”   霍廷耀拧紧了眉头,额上的皱纹愈加深若刀刻,似是纠结了一刻,道:“她既怀有霍家血脉,老朽身为族长,也不可不考虑进去。也罢,先将这罪妇关押至后堂,派人严加看守。其余的,我和太太再做商量。”   霍翁氏脸色一黑,心中虽极为不愿,族长的权威却是不得不顾忌的,虽不表态,面上也威严不减,道:“也罢,先办丧事要紧。”命了小厮抬尸入堂,忽然想起什么,再转头朝正堂一望,却觉得突然少了个人似的。朝前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来,方才还在这里激昂宣讲的霍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来那一日,汽车失控冲入了沧凌江中,霍方好不容易打开车门,却因不习水性,险些溺亡,幸好被冲到了浅滩上,被一渔民救下,在农家休养了数日。他越想越不对劲,自己一定被人算计陷害了。他掌握了素弦重大的秘密,以此要挟她做一些她根本不情愿的事,她一定早就将自己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他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于是伺机复仇。他素来谨慎,知道张晋元没有见到自己的尸体,一定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偷偷地前往玉梁山,一面暂时躲避风头,一面寻找可以证明素弦身份的证据。   直到他得知张晋元本人也在被警方通缉,方才拿着收集到的证据,前去面见霍翁氏,将素弦本是裴素心妹妹的身份详细讲给她听。霍翁氏正愁如何对付裔凡夫妇,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召集霍氏族人,揭穿素弦身份的一出戏码。   霍方始终惦记着霍家密室的“宝藏”,这也是他此次回来的终极目的。众人哭悼大少爷的时候,他便趁机再次潜入书房。当然,这里已被霍家两兄弟整理妥当,室中依旧空无一物。懊丧之余,他痴心不改,开始在墙上的彩绘佛像上琢磨玄机,对此痴迷成瘾,竟然忘了时间。   深夜,几名工匠来到书房,在管家张贵的指挥下,开始对书架的整面墙砌上水泥。   不久裔风过来查看,张贵便给他介绍了工程的进程,又小心地问道:“二少爷,真的要将这面墙整个砌死么?”   裔风微微点头:“砌死以后,将整个书房锁上,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许任何人进来。”张贵连忙应了。   裔风最后环视了整间书房,那些陈设在他的眼里是那样熟悉,又开始陌生,他明白自己暂时无法回到这个地方,可他必须要遵从父亲的遗愿,将那些珍贵的文物完好地保存下去。封住这间密室,也许在当下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自从嫁入霍府,她总与这种幽闭的环境有缘,相比从前,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过去的时日里,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会惊醒,会恐慌,又有多少个如水夜晚,思虑缠心,无法成眠。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死了,独自置身于这种唯有静谧的环境里,她反倒觉得安然,她仿佛可以感觉得到,那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爱不因隔世而消减,他的灵魂,还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她渐渐入了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名路上,四周混沌的浓雾弥漫,她不知道自己的去处。那条路向前延伸,一直伸向令人恐慌的未知。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跑啊,跑啊,四肢却前所未有的笨重,她大口地吸进绵稠的雾气,冷气侵入她的心肺,她只能粗重地呼出来。   她的灵魂脱离了躯体,看着自己向那迷蒙的烟雾走去,直到消失的那一刻,都没有回头。   然后,浓雾被一道炽烈的光束瞬间劈开,然后不留痕迹地骤然散去。   现在她看清楚了,来时的路是一条窄窄的、伸向海中央的桥,已然看不清来时岸的形状。   天地渺渺,恍然间只下剩她一个人了。   “裔凡……”她含混不清地念着他的名字,心里蓦地一跳,才从梦中惊醒。暗淡的光线里,依稀可见对面的男子和衣而卧。   她这才看清自己正处在船舱之中,小桌上摆着一盏煤油提灯,是渔家用的那种,旁边一只小铁碗,摆着几瓶西药。   她转过头,家庸躺在内侧蜷腿睡着了,小脸还依稀挂着泪痕。她心中一暖,怜爱地伸过手去,把孩子颈上的大毛围脖细细掖好。他才八岁,却在一夜之间,承受了他这个年纪根本不该承受的事。她微微叹了口气,眸子散下一片凄凄的凉意。   她再也无法入梦,一个人到船舷上去,夜已沉寂,烟波尽头,似海一样的苍茫。原来到了最后,只有这样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站在夜风里,任凭思绪游弋,让回忆漫溯。忽然有人在身后,披了件大衣给她,“怀着孩子,又刚发过烧,小心着凉。”   她转过头,“救了我,你不会后悔么?”   “我为的是大哥。”他望着一片漆黑的江面,“倘若他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这么做的。”   她眼瞳一点点黯淡下去,缄默了一刻,说:“你救了一个自己憎恨入骨的人。”   他站得笔直,黑瞳如墨,这一刻却不似以往那样肆意宣泄,只像在平静地叙述过往,“我是恨过你。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我恨你蒙蔽了众人,恨你表里不一,恨你处心算计。可是,自从我知道了你这样做的真正缘由之后,反倒有了些同情。”   他的话令她猛然一怔,他是如此的嫉恶如仇,曾三番两次将枪口对准自己,她所做过的那些事,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她呼吸猛地一窒,却自嘲般的,惨淡一笑,“有时候我在想,我处心积虑地进行复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单凭复仇,我所犯下的罪过,就有了不得已的苦衷?博一场必败的赌局,到最后,却落得一场空,便是现世报,现世报啊。只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你也许不知道,其实大哥,很早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他说道,“早到你无法想象的时候。早到——你初来临江城,他在江边轻烟阁救了你,你遗落下你姐姐的青丝帕。你们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开始明白你那么恨他的原因,他对你的一切包容,是出于对你姐姐的内疚,是出于对你们全家的补偿。虽然霍方查到了乌塘村的灭门案,却隐匿不报,我爹伪造的你们母女三人的火化证明,大哥却早就起了疑心,让我派人去查,终于查到当年发生的惨案,还找到了你娘亲和姐姐的墓。”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联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事,和你对于着火不寻常的反应,这些有序而完整地连接成一条环环相扣的链子,我开始想通很多事,也被那些不可思议所震惊。尤其使我不能接受的,是在我生日宴那晚,你所做下的事情。我带你夜探张府之时,对你动了杀心,也是因为那件事。”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是想错了,我永远不能做到,像大哥那样爱你。”   然后是长久压抑的沉默。做了命运的奴,终落得被命运粉碎,在无从收拾的荒芜中,成尘成灰。   良久,她忽然问起:“你要带我们到哪儿去?”   “到西川。”他眸光淹在眼睫的阴影里,深邃而幽长,“那里四季如春,土地肥沃,又远离战火的侵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系着你的记忆。到了新的环境,你们母子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他看向她,豁达而宽厚的目光,给她以无限勇气。   她心中一暖,也笑了。再次别过脸去,已是泪流满面。   江水漫漫,船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古苔泪锁霜千点,苍华人共老。   【全文完】   --------------------   本书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