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文内容由【寒寒】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三国之烽烟不弃 作者:未栖 谁错把流年偷换 《春秋》、《左传》、《兵法》…… “又是这些书。”我蹙着眉将它们全都丢到一边,懊恼地问着立在我身边的女婢,道:“善谋,我真的是个女子?” 善谋却是笑着摇摇头,答:“姑娘不是女子。” “都唤我姑娘了,我还不是女子?”我抬眸不满地看着她,手上对书简的丢丢甩甩并没有停止。 “姑娘还是个女娃娃呢,要等到及笄以后才是女子。”她笑。 我由此更是一阵懊恼。别人家的父母不是都会在女儿小的时候多教些琴棋书画吗,怎么到了我的爹娘身上就例外了呢?他们不教授我琴棋书画也就罢了,还不停地给我找些史书、兵书,时而还会要我演战。这些哪是一个女子该学该做的? “我爹呢?”拍案而起,我决定要好好地找老爹谈判。我才不要学习这些枯燥的历史兵法,我要学习琴棋书画,做个大家闺秀。 “先生去赴会了,明日才会归来。”善谋应答着,然后将我重新按坐到桌案前,好言相劝:“姑娘,你不要闹了,先生是不会让你学那些女子的事的。” “可是,我本就是个女子啊。”我无奈地趴在桌案上,喃喃着。 “其实,先生不让你学那些也是为你好。”善谋低身帮我拾起散落一地的书简,感叹:“这个乱世会些历史兵法是可以保命的。” 我嘟着唇,不同意善谋的言语,“就算我会又怎样?我到底是个女子,难道还能去做军师或是谋士不成?” 不是我看低女子,只是古代的女子的地位委实太低。我就是学会了这些历史兵法也不过是空怀一身才学罢了,根本就没有施展的可能性。 “先生只是希望姑娘日后可以保护自己罢了,又没有要姑娘去做一番大事。”按不同的类别把书简摞好,善谋随意地抽了一卷出来,问我道:“今日就先看《春秋》可好?” 我却是推开她递过来的《春秋》,抱怨,“善谋,这些书真的很无趣。” “姑娘,你还是看看吧。”她把书简又往我面前递来,“不然先生回来又该责罚你了。” “罚就罚,总之我今日就是不看。”说罢,我就起身出了书房,对于善谋的声声高唤置若罔闻。不过,在善谋的声音消失之前,我还是听到她感叹了句:“姑娘啊,到底还是个女娃娃。” 可是,善谋不知晓我早就不是女娃娃了。她的女娃娃姑娘其实已经不在很久了,久到她已经开始习惯我的脾性而忘记她家姑娘原来的脾性了。 五年前,她家女娃娃姑娘七岁,我二十岁。阴差阳错之下,我就成了她家的女娃娃姑娘,占据了这具幼小的身躯。约莫是孩童的缘故,对于我的突然转性,女娃娃的爹娘和善谋只是以为我在突然之间懂事了,并没有怀疑到其他的方面。不过也是,谁无缘无故会想到一个人突然转了脾性是因为换了魂灵呢? 而女娃娃的原本身份就很是让我吃惊了…… “哎呦。”我正回忆着过往却是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事物,一不小心就直直地撞到了什么物什。那物什比我要高大许多,温温软软的。 被那物什拉住,我不满地抬眸,开口就是要骂。可是,等我看清被我撞到的物什,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人的时候,我立刻将呼之欲出的粗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然后极为乖巧地对着那人笑唤:“爹。” 一边唤着,我一边还忍不住的腹诽,善谋不是说他去赴会了,要到明日才会回来吗?怎么此时他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我,老爹的笑脸顿时沉了下来,他严肃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呵呵。”我心虚地干笑两声,解释着:“女儿这是准备要去演战。” “演战?”他的眉头随即微蹙,严肃的面颊之上更添了几许怒气,放下我起先被他拉着的胳臂,他道:“难道善谋没有告知你,今日你要做的就是读书吗?” “我……”若是回答善谋没有告知我,那很明显是撒谎了,因为善谋对于老爹嘱咐的贯彻可谓是极为快而准确的。可若是说有,我就是又要被责罚了。无奈之下,我只好胡说八道,“我……我忘了……” “忘了?”他的眉头蹙得紧了些,然后怒气冲冲地对我道:“你是不是又不想读书了?” 是!不过,看着他如此愠怒的神情,我哪里敢如此诚实地回答啊。只能是羞愧的低下头,承认错误,“女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瞪了我一眼,老爹明显是不相信我的话。不用数他也知晓我这句“女儿下次再也不敢了”已经说了不下百遍,可惜他一次也没有看见我做到过。 “我保证女儿此番说得肯定是真话……”看着他的神情怀疑,我立刻附加保证。不过这个保证我似乎也说了不下百次了…… 最终,我只能心甘情愿地说:“请爹惩罚。” 记得,五年前,我第一次逃跑没有读书被抓,他罚我抄写《尚书》千遍,十日完成,我差点抄断手;四年前,第二次被抓,他罚我一天不准用食,饿得我胃疼到满地打滚;三年前,第三次被抓,他罚我跪在烈日下半日,我以中暑收场;两年前,第四次被抓,他罚我打扫书房,累得我胳臂半月抬不起来;去年,第五次被抓,我又被罚去清扫茅厕,弄得我呕吐不止。 今年,不知又会是什么让我生不如死的惩罚…… “此番,我不罚你。”出乎我意料的,他只是敲了敲我的头顶,笑道:“也可以满足你不学历史兵法的要求。” 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我在思考我是不是听错了。五年来,一直逼着我学历史兵法的老爹突然之间竟是会愿意让我放弃历史兵法,难道今日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不成? 抬眸细细地瞧了瞧太阳,只见它依旧完好的挂在偏东方向。我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爹,你真的愿意不再要我学那些历史兵法了?” “自然。”他认真地颔首,“不过有条件。” 我就知晓……老爹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他所开出的条件估计我是怎么也完成不了了。 扭头转身,我觉得我还是回书房乖乖地读书好了,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站住!”不明白我的举动的老爹却是将我唤住,问道:“你这又是要去做什么?” “女儿自知无能,不敢答应爹的条件,遂只好回书房读书。”我答。 “阿硕。”上前,我爹难得和蔼地笑,他说:“那个条件其实很简单,若是你可以做到,从今以后爹绝不逼你学你不想学的东西。” 很简单?我有些心动。可是,对于老爹来说简单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就未必简单了。老爹是沔南一带的名士,博学多识,雄才大略,纵使我是未来人也比不过,所以他所谓的简单的事情我还真是不敢苟同。 “那爹爹就直说是什么条件吧。”先让我听听好了,或许真的很简单也说不定。 “论辩。”老爹直言不讳,“同一个少年论辩出山与否的问题。” 这古代所谓的论辩是不是就像未来的辩论赛一样?若真是如此我倒是不介意试试,毕竟诡辩论我学得还是不错的。 但是…… “爹爹为何要我同那少年论辩?”论辩这种玩意,想必他们这些名士也弄得不少。如此有经验的老爹为何不亲自出马,反倒指望起我来了? 闻言,老爹审视了四周,看着无人的情况之下,才低声同我说到:“阿硕,你可知晓那少年不是池中之物,元直、公威等人皆是败于他的口下。” 元直,姓徐名庶;公威,姓孟名建,他们皆是老爹的知己好友,同样的博学多识、经天纬地。能论辩胜于他们的少年想必定是个奇人吧。那我去不更是“白白送死”吗? 老爹你死要面子怕输也不能这样拿我当挡箭牌啊! “连徐庶他们都输了,我去了定然也是输,我不去。”我果断拒绝。明知道无法成功的事情,我才不要去浪费唇舌。 于是,死要面子的老爹转而开出条件来诱惑我,他道:“你若是去了,即便是输,我也不责罚你今日不读书的事。你若是不去,就把前些年受的罚全都再受一番。” 老爹,你这是公报私仇啊!那些惩罚一起来,我还不得给折腾去半条命?看来,这事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老天,我为何要摊上这么一个死要面子的老爹啊?! 无声地哀嚎过后,我无可奈何地颔首,答应老爹的不平等条约。心里也随即自我安慰起来,想着也许我的诡辩论可以轻易地打败那个少年。 不过,若是我询问了老爹那个少年的名姓,那么我就连自我安慰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黄府有女名善谋 老爹说少年乃是司马先生新收的学生,年方十九,聪颖敏慧,文韬武略。原本他也是世家大族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年少早孤,如今只能携着幺弟躬耕陇亩,拮据度日。许是因为较早懂事的缘故,少年身上并没有半分大家公子的不羁,反倒是极为温文尔雅,待人和善。 为了和这样的一个少年论辩,老爹给了我三日时间准备。所谓的准备,对于我来说其实也就是三日的放纵。因为光是老爹用得那几个形容词,什么“聪颖敏慧”、“文韬武略”就足以让我认识到我和那少年之间的差距了,就更不必说少年还论辩败了徐庶和孟建等人。既然明知准备也是枉然,我倒不如好好地利用这三日休息玩耍。 可是,善谋的想法与我的甚是不同。她看着我慵懒地倚在床榻上,对于论辩的事情丝毫不上心,忍不住地就提醒我道:“姑娘,你难道就不用看看书,了解一下天下诸事,如此也好在论辩之时有充分的准备。” “善谋,那些书我真的看乏了。”我由倚变躺,根本没有将善谋的言语听进去,“还有天下诸事,现在能有什么事?袁绍难道死了不成?” 如今才是东汉末的建安四年,袁绍还没死,曹操还没有当丞相,刘备也还没有投靠荆州更没有三顾茅庐,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姑娘……”善谋无奈地摇摇头,道:“袁公兵马甚足,又怎么会死呢?说不定日后还可以成为一方霸主呢。” “那可说不准。”悠然地摆摆手,我解释,“袁绍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将骄而政令不一,兵多却分画不明,又不懂得知人善用,就算再兵强马壮,迟早也会为他人所败。” 回想着史书上的话语,我说得有头头是道。 姑娘我虽然不能通晓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但是对于三国这一段还是了解不少的。在我还是李栖的时候,我就多次阅读过《三国志》并了解了里面的诸多人物,袁绍自是身在其中。 不过,令我阅之而不能忘的到底就只有那么一个。 “姑娘如今也会评判天下大事了。”善谋欣慰地笑起,“也不枉先生对你的殷切教导。” 我心虚地笑笑,委实不好意思告知善谋每当老爹给我说天下大势时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就没有记到心里去。就是当时董卓被诛杀,天下骤变,我都差点听到睡着。 不过,我知晓这些是由于我是穿越而来的,那么善谋呢? 倏地坐起,我盯着善谋,询问:“说来善谋你怎么会知晓这么多?” “善谋不比姑娘,知晓这些也只能是出府置办些物什时听百姓传言的。”善谋同我解释,眼里的羡慕之色不言而喻。 善谋是我家的婢女,比我长上三岁。在我四岁那年,爹娘将她买回来陪我玩耍、读书。只是,善谋的身份到底是婢女,不可能如我一般专注于学识。所以,纵使善谋识字,知些天下事,也皆是不精。 如此说来,她时常劝我听我爹的话,叮嘱我要好好读书,是不是也是因为她觉得我很是不知足呢?明明我有那么好的学习环境却不懂得珍惜,还常常偷跑出去玩耍,浪费大好的时光。 不过,就如她难以理解我被逼学习的无奈,我也难以理解她未能读书的遗憾。 跳过这个话题,我调笑善谋,道:“善谋,你说我爹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好似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要变得善于谋略一般。” 闻言,善谋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这个名字是你四岁的时候给我取的,不过那时的你还很是喜爱学习历史兵法。” 四岁?那就是这个身体还是那个女娃娃的时候…… “四岁的事我都记不起了。”尴尬地对善谋扬笑,我继续跳过我无法作答的话题,对着善谋道:“话说,善谋你也是快及笄了吧。” 我如今已是十二岁,比我长上三岁的善谋自是到了及笄的年纪。而古代的及笄也就是未来的成人,可以物色婆家了。 微微颔首,善谋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欣喜地笑语:“是啊,八月末的时候我就要及笄了。” “那你是不是就要归家嫁人了?”善谋的家乡在义阳,是一户贫穷的农人家庭。当初为了满足温饱,她的爹娘把她卖进了黄府,给我做婢女。不过,在善谋还是娃娃的时候,她的爹娘就已经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只等她在黄府做到满期回去成亲。可是,善谋毕竟陪伴了我五年,照顾了我五年,若是她突然离去的话,我一定会是极为不舍。 善谋却是知晓我心意般地摇头,然后捏了捏我的脸,说道:“不是。我答应了先生和夫人要照顾你到你出嫁的。” “那就好。”笑着重新躺回到床榻上,我扬言:“善谋,等你及笄了,我定要送你份贺礼。” “贺礼就免了。”善谋伸手想要拉我起榻,“只要你可以多听些先生和夫人的话就好。” 撇撇嘴,我说善谋你比我娘管我管得还多。 要论真实的年龄的话,善谋不过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女罢了,而我却是已有二十五了。可是,善谋这么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心智上竟是要比我成熟得多。时而,我的娘亲调笑我言:“善谋八岁的时候,你五岁,善谋十五岁的时候,你还是五岁,你说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每每被如此调笑,我皆是不满地答我其实早就长大了,只是不想展现出来罢了。娘亲就会接着反驳我,道:“阿硕你啊,在五岁的时候突然懂事了些,可惜此后就再也没有长大过了。” “先生和夫人让我照顾你,叮嘱你好好读书,我自是不能懈怠。”善谋推了推我,道:“莫非你想输给那个少年不成?” 善谋啊善谋,这哪里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啊。这根本就是注定好了我要失败的事情好吧。 “不用想,我定然是输。”拉起锦被,我把自己埋了进去,对着善谋坦白。 “姑娘!”善谋听罢就是有些气急败坏,她扯开我的锦被,责备我:“这些年来,诸多事情你都是这般。难道你就不能认真些,没有到论辩之前你又怎么会知晓自己一定是输呢?” 善谋……你真的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只不过,把你带到如今这般没大没小的人似乎就是我…… 自作自受的我颇为不情愿地起了榻,再次被善谋按坐到桌案前,读书。 翻翻那些书简,我终究还是无趣地全都丢了,求着善谋,道:“好善谋,我不读书,你给我说说如今的天下大事吧。” 与那些无趣的书简比较,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善谋知晓的天下大事。毕竟善谋知晓的天下大事多是从百姓之间听来的,估摸着传奇得很,如此就权当我是在听说书好了。 善谋无奈,思虑着我听她说天下大事总比无所事事好,就缓缓地给我说了起来。 善谋说的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建安四年春二月,曹操归还昌邑。三月袁绍大败公孙瓒,占有幽、并、冀、青四州之地,成为最强大的一方力量,同时,袁绍起兵准备攻打许都。说完这些,她还补上一句,因而袁绍势必会成为一方霸主,只要他大败曹操,那么汉室天下也就算是落入他的手中了。 我却是不甚赞同地问善谋可知晓袁绍准备出兵征讨许都之时,他帐下的谋士沮授曾阻止袁绍言此时他们的兵力疲惫,辎重不足,若是贸然进攻许都很可能会是落败的下场。 随后,善谋又言她听闻袁绍帐下的郭图和审配曰此时袁绍手中的兵力已经足够征伐许都了,何况袁绍的兵力胜于曹操的十倍以上,想要大败曹操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我自是再次反驳善谋的想法,道自古以来以少胜多的战争数不胜数,由此可见曹操能战败袁绍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者,正如沮授所言,袁绍的将士初战不久,尚未整顿,可谓是十将难敌一兵,曹操想赢也是不难的。 听罢我的言论之后,善谋笑着同我道:“姑娘你论辩的才能甚好,为何还会觉得自己会输于那少年?” 不好意思说是善谋论辩才能太差的我,只能无奈地笑笑,不予以回答。 如果那个少年当真要有善谋那么好对付就好了,那我就不仅仅是可以不用再学习枯燥的历史兵法了,还可以赢得极大的美名。 “黄家的姑娘论辩大败少年奇士”,听着就很让人为之钦佩。 如此思虑着我不禁开始依着善谋的言语,将论辩的结果往好处想去。 陌上少年乃高人 三日后,司马庐。 我看着人声鼎沸的情景,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为众人所瞩目的感觉,委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再者我向来不喜过度的热闹,因而对于此情此景略有些郁郁。偏偏那些人瞧见我,议论的声响也随之增大。 来不及细听他们在议论什么,我就瞧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迎了上来。那老者对着我前方的老爹笑道:“你还真将姑娘推了出来。” “让姑娘同你那学生论辩才不算是我欺负小辈。”老爹说得一本正经,“我这也是为了那少年着想。” 无奈地摇首,我好笑老爹的话语。明明就是自己死要面子,还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好似他真的在为那少年考虑一般。 老者似乎也看出了老爹的心思,意味深长地笑起。笑罢,他绕过老爹来到我的面前,审视了我片刻,道:“承彦,你这姑娘倒是生了副好样貌。” 好样貌?我不由得扁嘴,没有半分被夸赞的愉悦。我的样貌我自己清楚得很,虽是五官精致,但是碍于偏黑的肤色和枯黄的发质,最多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下罢了,哪里会有老者所谓的好样貌。 “我也如此认为,可惜这姑娘自己怕是不以为然。”老爹闻言也看了看我的容貌,叹道。 因为样貌的事情,我曾经和善谋哭诉过,也和老爹和娘亲闹过。那时,善谋安慰我说她并不觉得我貌寝,反而觉得我清丽得很。而老爹和娘亲说得就是如老者一般了。 “女娃娃,你可知晓在这乱世你的样貌远要比那些美人好。”老者和蔼地抚了抚我的发顶,解释:“褒姒虽美却沦为祸国妖孽;西施虽美却被迫侍奉夫差;王嫱虽美却远嫁匈奴,就是貂蝉也不得不周旋于董卓和吕布之间。所以,比于她们你是个有福的姑娘。” 原来,所谓的“好样貌”竟是因此。 “多谢先生解惑。”我笑笑对老者施了一礼。 虽然我不知晓美人命苦到底会是怎般,但就只是想想我也无法忍受。那种沦为政治牺牲品,周旋于不同男子之间的人生,于我来说委实不幸。或许,真如老者所言,这般中人之姿在这个年代确是佳好。 “你也是个聪慧的姑娘。”老者赞许地对我点点头。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篱落间的一方石案前。 此时,那石案前正坐着一位翩翩少年,虽是一身布衣却是难掩高雅之气。他面若冠玉,星眉朗目,薄唇淡粉,俊逸出尘。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就是连他同我和善的微笑也没有注意到。 直到他清朗温润的声音飘进我的耳中,我才仓皇地反映过来。他说他复姓诸葛,名亮,琅琊人士。 诸葛亮?那个为后世称赞不绝的乱世贤相? “小女子黄氏。”得体地施礼,我抑制住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 从未想过老爹口中的少年竟会是他,也从未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初遇。十九岁的诸葛亮,还是少年,未取表字。而十二岁的我亦是年少。 “关于论辩,不知姑娘认同出山还是归隐?”互道了名姓之后,他率先步入正题,询问我的论点。 我则是缓缓地跪坐在他对面,拉了拉衣袖遮住自己的双手,笑言:“月英愚见,认同归隐。” 月英是我的名,与小字不同。在古代,小字是极为亲近之人称呼的。因而面对这个初次相遇的少年,我只能道出自己的名来。 “那亮只好认同出山了。”少年浅笑,明眸善睐,“依亮看鸿鹄之志人皆有之,若是归隐山林,势必错失机遇。” “天下非为一人而存,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欲而出山,只怕会是祸害众生。”我泰然对答,“如此倒不如归隐山林,虽不能一展抱负,但也可不为乱社稷。” 微笑颔首,他似是认同了我的言语。不过,颔首毕,他又不紧不慢地道来:“天下已乱,有才之士必然要为安邦定国出山谋划,又怎可独居山野,置身度外。虽说隐居山林可不为乱社稷,但若是一昧躲避也未免有些私心过剩。” “乱世天下,又怎可凭一人而定之?昔夏桀无道,有关龙逄引黄图直谏,立而不去,但最终夏朝和关龙逄都未能逃脱灭亡之命运。商纣淫暴,又有比干忠贞,强谏三日不休,最后还不是被挖心致死,商朝也随之灭亡。再有陈涉、吴广诛暴秦,一样也是以失败告终。这般就算出山谋划也不过是为乱世多添一条人命罢了。” 没想到老爹逼迫我学得那些历史军事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论辩之道在于明观点,列事例。若是不知晓这些历史,我怕是只能空言论点,无所依托。如此就算我将论点描述得再好,也委实缺乏说服力。 “但若是没有关龙逄、比干等人又怎会有此后天下的安定呢?”少年未曾变色,淡然自若地反驳我:“先有关龙逄死而激起民愤,然后才有汤灭夏桀;先有比干被诛而疏散民心,然后才有周灭商纣。至于陈涉、吴广,若是没有他们只怕也不会有项羽和高祖之辈,又如何会有汉朝的兴乐?” “纵是如此,但那些人可否想过他们的死亡会为自己的家庭以及家族带来多大的伤害?”这番话,我已然有些跳脱到了一个女子的角色,我略为慷慨地说:“他们死后虽是有利于国家,但是他们的妻儿又要如何?在失去丈夫和父亲的痛苦下郁郁生活吗?” “家随国亡,若是国家灭亡又何来妻儿的安乐?”他薄唇轻启,浅淡一语。 而我却是被这浅淡一语说得哑口无言。果然,我还是输了。 “诸葛先生言辞在理,月英认输。”本就没有奢望过会赢的我在失败的时候自是心悦诚服得很。再者,对手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诸葛亮,我就算是“白白送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他却是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是浅笑着同我道:“姑娘虽是未赢却也委实让亮钦佩。如此博学多识的姑娘,亮还是初见。” “先生谬赞。”我不好意思地低眸。第一次被人夸博学多识,更是第一次被他这般的人物夸,我虽是觉得自豪却也难免有些害羞。 而就在我害羞之时,站立在观辩之人中的又一老者倏地笑起来,声音明朗,他道:“这少年倒是个真智士,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德操,你收了个好学生啊。” 被唤作德操的人正是起先同我解释“好样貌”老者。老者复姓司马,名徽,字德操,号水镜,是荆襄诸多名士中的一位,亦是老爹的好友。因其学识广博,品德雅善,收得学生千百,诸葛亮就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位。 “如你所言,约莫再过两三年他的学识就在我之上了。”司马徽迎上那笑起的老者,熟识地调笑:“就是你日后怕是也敌不上他了。” “我早就老了,自是敌不上他们这些少年。”老者谦虚地笑着摆手,然后对着诸葛亮问道:“你当真觉得出山好于归隐?” “不然。”诸葛亮坦然地摇首,“恰恰相反,亮认为归隐好于出山。” “那若是此时你是那小姑娘你又会如何应对自己的言语?”老者像是来了兴趣,在我的身边坐下,与诸葛亮恰好相对。 “连家为国,无家何来国?《礼记》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治国同平天下皆是在齐家之后。”不假思索,他信手拈来。 “那若是让你继续论辩下去呢?” “《礼记》虽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此处所谓的修身、齐家皆是因治国、平天下而为。所以,家国相依,作为汉朝的臣民,自是该出山为国谋得安定,为百姓谋得安乐。” …… 随后,在老者不停地追问之下,诸葛亮自己同自己论辩起来,历经两个时辰依旧难分胜负。 也就是在这两个时辰,我充分认识到了诸葛亮的博学多识。他取言举例从《诗经》到《汉书》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让人找不出可以应对的下一句,但是偏偏不到一瞬,他就可以随意地推翻自己先前的所有言论而建立另一个无可挑剔的言论。如此往复,在座的人皆是瞠目结舌。 老者与众人相反,他越听则是是笑得越开怀。两个时辰后,他终是不再追问诸葛亮论辩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那不知你对于如今的天下大势有何见解?” “亮听闻不久前袁绍起兵准备征伐许都,依亮看以袁绍此今的兵力疲乏势必要败于兵力不如自己的曹操。再者曹操比于袁绍,更是善于用人、治军,此后的霸主非有曹操不可。袁绍怕是要亡了。”少年笑答。 “好,好,好。三寸不烂之舌配上远见,倒真是个高人。”庞德公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认真地说:“老朽有侄名庞统字士元,才识过人,老朽赠他称号‘凤雏’。如今见了你,老朽也忍不住地想要赠你一称号曰‘卧龙’。” “亮多谢庞公赠号。”施施然起身,诸葛亮并未故作客气地就恭敬地对着老者施礼。 受了礼,老者清冽的双眸与诸葛亮对视了片刻,然后他不禁笑道:“哦?你竟是知晓我的身份。” “在荆襄一带能如此冠人称号的除了庞德公又还能有谁呢?”少年笑笑,理所当然地答。 庞德公,襄阳人士,怀才却不轻就,亦是名士雅人。 “识时务者乃是俊杰,俊杰之中当数卧龙、凤雏。”老者高吟,然后起身欲走,只是他初转身不久之后竟是回首和蔼地对我招招手,似有密语要与我说。 一直被忽视的我自是受宠若惊地附耳向前。 “小姑娘,你思慕那个少年对不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亦如是。不过,你若是想要配得上他,就得好好增加学识了,以你目前的学识想要和他并肩怕是有些困难。” 话毕,他翩然离去,徒留我一人目瞪口呆。 心悦君兮君不知 因为庞德公的话,回到黄府后我再未提及司马庐论辩的事情,任善谋询问了我许多次皆是摆手只道忘记了。老爹也曾问过我当时庞德公到底同我说了什么,让我对司马庐的论辩如此避之不及,我则是脸颊一阵红一阵黑地答没什么,庞德公只是告知我我的学识还不足罢了。随后,老爹严肃地审视了我片刻,像是知晓了我在欺瞒他一般,不过好在他没有戳破。 自此,我每日清晨都起得极早。起榻后,我想得再也不是要如何逃脱今日的读书或是演战,而是思虑要如何才能让读书变得有趣一些。人的改变似乎总需要些理由,而那个少年毋庸置疑就是我改变的理由。 匆匆地用完早食,我就赶去了书房,善谋跟在我身后,不言不语。 到了书房,我拿起桌案上摊放开来的书简继着昨日所看的内容阅读下去。认真地读了大约半个时辰,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逼着自己去忍耐书中的无趣。真不知晓那个少年是如何将这些书读毕并记下的。 “姑娘……”看着我紧握的双手,善谋有些担忧地唤我,“歇息会吧。” 我犹犹豫豫地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摇首。善谋,你知不知晓我要快点把自己变得有学识起来,我要快点有资格同那个少年并肩。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我的拳头越攥越紧,手心的指印也越来越清晰,痛感也越来越明显。 “姑娘……”善谋又是唤我,“晌午了,你也该休息片刻了。” 看看窗牗外,果然已是日上中天。回顾了一下我这三个时辰的成果,我不由得笑起对着善谋道:“善谋,你看我又看了半份书简了。” 这种喜悦感其实很奇妙,有几许先苦后甘的滋味。 “姑娘。”善谋无奈地笑着摇头,“我很少见你这般愉悦。可是,你这般又让我心疼得紧。” “心疼?”我不解,“善谋你该开心的,你看我现在很听你和爹娘的话。” “听话不是这样的,读书也不是这样的。”拉过我的手,善谋慢慢推开,指着我手掌中满布的指印,怜惜地道:“用这种方式逼自己读书是会让人心疼的。” 我笑笑地收回手,搓了搓,然后无所谓地说:“等我习惯了这些无趣的书就不会如此了。” “姑娘!”善谋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质问我,“到底是为何?为何你会突然之间如此刻苦的读书?” “善谋,你不要置气。”赔笑着摇了摇善谋的胳臂,“我知晓你心疼我,可是善谋,这是我第一次有想要认真做的事情。”我想认真地学习,我想认真地让自己有资格和他并肩。 “你……真是……”善谋叹气,“要是知晓你认真起来会是这般,我倒是愿意你永远都不要认真。” “我要是永远都不认真,娘亲又会说我一直五岁长不大了。”把头靠在桌案上,我有些疲惫地道:“善谋,我睡会,半个时辰后你唤我。” “姑娘……唉……”随后,善谋责备我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直至消失不见。 睡梦中,我似是回到了未来,我抱着《三国志》一遍一遍地翻阅着《蜀书·诸葛亮传》那几页。我还面红地耳赤地和个别不理智的人争论着说孔明不是言过其实,他没有不如任何人,你们喜欢其他的人请不要通过蔑视孔明来表达自己的喜爱。 然后场景骤变,在片片翠绿的竹林中,那个少年一身月白色布衣,仙姿绝色。而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有些急切…… “阿硕——阿硕——”恰在我快要靠近到那个少年的时刻,略带怒气的声音在我耳边爆炸一般地宣扬开来。 下意识地蹙蹙眉,我皱着鼻子极是不想梦醒。可是,梦中的场景终究还是渐渐淡去换成了我熟悉的书房的景致。接着,我就看着老爹严肃的面容,他瞪着我恨不得在我脸上瞪出个洞来一般。 “爹。”我揉揉惺忪的双眸,扶额对着老爹承认错误,“女儿不是故意要睡着的,就是想要休息片刻。本来是叫善谋唤我的,可是她没有……” 想到善谋,我不禁寻找起她的身影来。可是寻遍了整个屋子我都没有找到善谋的身影,反而吃惊地发现如今已是霞红一片,寒鸦归巢了。 坏善谋竟是没有唤我,害我白白浪费了一下午的时光。我的半份书简啊! 老爹却再次出乎我意料地没有责备我,他只是敲了我的头顶一下,问道:“庞公那日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我嘻嘻笑,掩饰:“爹不是问过了。庞德公只是说我学识不足来着。” “那你近来如此刻苦读书就是因为庞公的话?”老爹的面色明显有些不好,像是随时要动怒的模样。 我揣测着要怎样答才能抑制住老爹的脾气,不由得一句话在脑子拐了十几个弯,才放出来道:“不算是,就算庞德公不说,女儿也觉得自己学识浅薄,委实不该再虚度下去。” “你这觉得为何以前没有?”老爹又敲了我的头顶一下,“阿硕,你可是我的女儿,你什么性子我清楚得很,你刚才的那些话中多少真话多少假话,我也是清楚得很。” 老爹,其实我虽然身体是你的女儿,但是魂灵不是啊。因而你所谓的性子到底是指我的还是指那个丢失的女娃娃的? “……”心虚地笑笑,我无言以对。 “你若是不说改日我亲自去问庞公。”老爹的面色又冷了几度,让我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位置。 继续扬唇笑,我道:“爹,你去问吧,庞德公若是愿意告诉你,那日就不会对我耳语了。” 随后,老爹彻底怒了,恨不得抬手就给我几个巴掌。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下手,只是怒气冲冲地道:“此后半月你不准再入书房。” 我哭丧着脸,腹诽道,老爹你真是越来越知晓如何责罚我了。 “爹,女儿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半月不准入书房,也就是意味着我将会少阅读十本书以上,那么我离他的距离似乎又拉大了。 “错哪儿了?”老爹蹙眉,脸色没有半分好转。 “错在……”我还真不知晓错在哪儿,“错在……女儿错在不该瞒着爹庞德公的言语。” 拿起书简,老爹直接就往我的头顶打去,他气得双手发颤,怒道:“不知悔改就罢,你还不知错处!” 头被打得极疼,我觉得很是莫名其妙。我不知晓为何我不喜读书时老爹要责罚我,此今我好好读书了他还是要责罚我? “爹!”我揉着头顶,倔强着言:“女儿甘愿受罚,不过还请爹允许女儿继续读书。” 把书简换成了手,老爹又是敲我,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有些发颤了,“现在你不仅是半月不仅进书房了。你若是想不出你错在哪就永远都不要进书房了!” “那我偷偷进来,反正爹总会出去赴会的。”我表明自己要读书的决心,威胁老爹。 “我会命人把书房锁起来。”老爹毕竟是老爹,不可能让我随心所欲。 “我可以撬锁。” “你若是撬了锁,就一辈子都不用再进书房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爹……”我换招,不和老爹作对,改央求,“你就让我读书吧,我保证以后会乖乖地听你的话的。” “妄想。”摆摆手,老爹拒绝和我商量,“趁着这个时间你好好地自省,顺便思虑要如何准备善谋的及笄之礼。” “善谋的及笄礼?”我疑惑,询问,“爹要为善谋准备及笄礼?” 虽然转移了话题,不过老爹的气还没有消,他只是简短地答:“善谋陪着你这些年,也算是帮了我和你娘不少了,一个及笄礼我们还是该给她的,到时候我会去请善谋在义阳的爹娘来。” “善谋一定会很开心的。”我笑。 虽说我知晓善谋的及笄礼不会很隆重也不会很正式,但是对于古代为婢的女子来说能有一个及笄礼就已经极是不错了。 “那爹和娘会给善谋送什么礼物?”听听爹娘的想法,我也好做做参考。 老爹瞪我,道:“在想好给善谋送什么礼之前,你最好给我想出你到底错在哪里了。” 我撇嘴,直说知晓了知晓了。 不过,等我真正地知晓了自己错在何处的时候,那时我已是某个娃娃的娘了。“不养儿女,不知父母愁”果然是没错。 只是此时我心里想得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个少年,你知不知晓呢? 意外再会是初识 我询问善谋想要什么贺礼,善谋却是笑笑说不用,她说平日里我待她已经足够好了,因而无须在她及笄之时再赠贺礼。我却是摇首道,善谋,平日里是你待我好,不是我待你好。你照顾了我五年,我从未给你赠送过贺礼,这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推脱不收。拗不过我的善谋只能无奈地笑笑道,好,至于赠送什么随意就好。 思虑着善谋的家境,我自是不该送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我和她的情谊又委实不该用金钱来衡量。几番犹豫之下,我终是决定要送善谋一对发簪。一只白玉簪,用我平日省下来的钱去买;一只木簪,我自己雕刻。 抱着刻刀和木头,我匆匆地往老爹的院落赶去。我并未学过木刻之活自是不知晓要如何雕刻木簪,再加上老爹责罚我半月不准进书房,我又不能去寻本木刻的书来看看,因而只好去寻求老爹教授或是他准许我再度踏入书房。 只是,我没有想到此时老爹的院落中会是眼前这般景象,一方石案,围坐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谈笑风生。而我一眼就在那七八个人中瞧见了那个少年,粗糙的布衣,高雅的气度。看到他我不免就想起了庞德公的话来,顿时面红耳赤。再见他的激动为窘迫所代替,我转身就是要逃。 “阿硕。”可惜,还不及我转身,老爹就是将我唤住。 回身,我得体地笑唤,“爹。”然后纷纷向在座的其他人施礼,“各位叔伯有礼。”那七八个人中,徐庶、孟建等人皆是几近而立之年,以我目前的年岁唤他们叔伯自是无过。 “你可不能唤我叔伯。”司马徽笑笑起身,来到我面前和蔼地同我道。 看着司马徽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我甚以为然地改口,唤,“司马爷爷。” 见我唤他爷爷,司马徽满意地捋胡须,同我爹道:“你这姑娘可是越来越讨喜了,懂礼知趣得很。” “她若是真的如此懂礼知趣就好了。”老爹不以为然地摇头,戳破我,“她平日顽皮得很,也就在外人面前知些礼数。” 我更是窘然,很想央求老爹稍稍给我留些颜面,特别是那个少年也在的时刻。 “月英不知爹爹有客到此,打扰到了诸位委实失礼,这就先退下了。”既然央求已是来不及,我还是急忙逃跑得好。近来,我着实不想再见那少年,纵使他是我思慕的人。 “无事无事。”司马徽不知我的窘迫,好心好意地宽慰我,“我们同你爹也只是聚聚罢了,你若是有事,直接询问你爹就好。” 闻言,我看了看老爹,见他面色无异才上前和他道:“爹,我想给善谋送个木簪。我能否进书房去找本书吗?”以目前的状况看来,老爹是不可能亲自教授我了。 “你知晓你错在哪了?”老爹淡漠地问我。 “……”老爹,你太狠了。 “女儿还是等改日爹爹有空时再来吧。”说罢,我抱着木头和刻刀,自觉地准备离开。 “等等。”再度将我唤住,老爹对着司马徽道:“你那学生不是会些木刻吗?” “想要他教你家姑娘?”司马徽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一直浅笑却默然的少年,“那你自己问他好了。” 让少年教我?我偷偷瞥了他一眼,还是觉得不太想见他,遂赶忙摆摆手,阻断老爹和司马徽的对话道:“女儿觉得还是不要麻烦诸葛先生的好,再说善谋的生辰还早,不急于一时。” 老爹却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般,问着那少年:“不知可否?” “此乃小事,黄先生无须如此客气。”少年浅笑起身,说道:“亮年少,还无法懂得众位之苦乐,陪黄姑娘刻木也算是解乏了。” 话毕,他就信步向我走来,步履沉稳,君子雅然。而他身旁的徐庶却是嬉笑着言:“你就谦虚吧。” “我何时谦虚了?”少年回头笑着反驳徐庶,“亮自觉自己可比于管仲、乐毅,亦是将才。” “管仲……乐毅……”徐庶闻言沉吟了一番,然后拍桌大笑:“你倒是真有管仲、乐毅之才。” 恍然,我想起了《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的两句话来,“亮身高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 而他却是对于徐庶的“谓为信然”不置可否,和善地笑着同我道:“走吧。” 他身高八尺,略有些消瘦,而我身高不过六尺有余罢了,才到他的胸膛处。我仰首看向他俊逸的脸庞,不知所措。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即便是上次论辩我也觉得他是有些虚幻的。 拉了拉衣袖,我遮盖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双手,然后扬起大方得体地微笑,颔首。 领着他到了前院的凉亭中,我把木头和刻刀置放在桌案上,接着对他施礼,道:“月英劳烦诸葛先生了,还请先生见谅。” 他浅笑,“姑娘无须多礼。不知姑娘想雕刻怎般模样的木簪?” “双股簪,簪尾处刻上梅花。”我简略地向他形容。 听罢,他拿起我置放在桌案上的木头和刻刀稍稍比划了下,然后准备下刀。我却是急忙阻止他道:“诸葛先生,我这木簪是要赠予女子的。”我隐含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他若是亲自动手了,这木簪就等于是他赠予善谋的了。男子赠予女子的发簪,在古代的意义可不单纯。 似是理解了我的言下之意,他浅笑着将木头和刻刀递给了我,指导我,“要制双股簪首先就要雕刻出双股簪的模样,将木块的中间挖空,剩下的两边自为两股。” 小心翼翼地挖去了木块地中间部分,我递到他面前,询问,“可是如此?”他微笑颔首,继续指导我接下来的步骤。 因是要指导我,他不得不屈身和我并肩。看着他好看的眉眼,我突然很想伸手抚摸。可是,我的理智到底战胜了我内心的冲动。我克制着自己的双手,假装和他才是初识般地言语,“上次论辩,月英只知诸葛先生文韬武略却不知诸葛先生对于木刻亦有所善。” “亮儿时早孤,没有金银给幺弟置办玩物就只能学着木刻,久而久之,想不会也有些难。”他泰然地同我解释,俊脸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浅笑和温和,双眸中无波无澜,好似年少早孤并不是什么值得他难过的事情。 “月英儿时也极想要个弟妹,可惜娘亲的身子不好,未能再给月英诞下任何的兄弟姊妹。”不知是该因为提及到他早孤的事情而噤声还是出言安慰的我,选择不着痕迹地跳过那个话题。 他唇角的浅笑却是因着我的话深了些,他道:“你此今本还小,所谓的儿时又还能有多小呢?” “我不小了。”我不乐意地摇头,“我如今已是十二岁了,在等三年就要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三年还早。”他笑笑,“在你长大的这三年,天下怕是要剧变了。前些时日你我论辩,才是袁绍出兵伐许,如今曹操已是带兵前往黎阳。江东的孙策也要出兵征讨庐江的刘勋。” “你为何会知晓这些?你不是不想出山的吗?”我好奇。明明论辩之后他同庞德公说自己觉得隐居好于出山,既然他喜好隐居又为何要关注天下大事呢? “防患于未然。”他笑答,“就如黄先生要让你学习历史兵法一般。如今天下变得太快,襄阳迟早要受到株连,若是真的到了那时,我并不介意出山保全我的家人。” “那天下英雄你又想要选谁?” “能礼贤下士,仁德礼义之人。”他又是笑。 这样的人,刘备吗? “但愿天下不要变得太快。”我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刻刀,“我还想安适地活在荆州,不为烽烟所扰。” “你也无须过早担忧,黄氏毕竟是荆州大族,纵使刘表日后失了荆州,黄氏大约也不会受到威胁。”也不知他这些话是不是宽慰我。 …… 随后,我同他一边研习着刻木,一边研讨着天下大势,直到日暮。临离别时,他同我道,“和那些名士谈论久了乱世天下,再和你这小娃娃谈论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我笑着强调,“我不是小娃娃,还有三年我就及笄了。” 他却是笑着摇首,言:“你还未及笄自是小娃娃。还有,你也委实不该唤我叔伯。”然后就同司马徽他们一起离去了。 我看着手中已有了大致形状的双股簪,不可自抑地笑起。 诸葛先生,此番才算是你真正地初识我吧。不过,我却是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初识你了。你说,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姑娘已到许亲时 善谋的及笄礼很简易,但是因为有了善谋日夜思念的爹娘而变得有意义起来。及笄礼中,善谋的娘亲拿着我赠予善谋的白玉簪替善谋绾发,意味着从此善谋再也不是孩子了。 我立在一旁观礼,有些羡慕善谋可以早于我成人。拉着娘亲纤细的手,我低声道:“娘亲,阿硕要怎么样才能快点长大?” 娘亲则是笑着蹲下/身来,把我搂在怀里,笑答:“阿硕不用着急,很快你就会长大了,很快的。”她的怀里不是我所期待的馨香,而是浓烈的苦药味,有些刺鼻。记忆中,娘亲很少照顾我,也很少抱我。她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长时间修养在床榻上,喝着苦涩的中药。 随后,我听见她接着道:“我们阿硕初诞生的时候还只是小小的一团,如今就是这么大了,娘亲还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抬起细可见骨的双手,娘亲和蔼地和我比划着。我看着她消瘦的身子,枯槁的容颜,有些心疼地道:“就算阿硕长大了,娘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貌。” 五年前的黄夫人远还没有此今这般消瘦。那时的她眉眼如画,肤白若雪,柔美娇弱,乃是极为标致的古代美人,一颦一笑都能牵引人的心思。可惜,红颜易老,美人迟暮。 “你这小嘴啊,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娘亲拿食指戳了戳我的眉心,语气满含宠溺。 我说:“娘,爹爹生阿硕的气了,不让阿硕进书房了。”可是,阿硕真的不知晓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想了这么久都没有想出来。看看前方正在给善谋主持及笄礼的老爹,我有些无奈地怂搭着脑袋。 “你是不是又顽皮了?”娘亲扶正我的脑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道:“你要知晓你爹即使是责备你也是为你好的。” “阿硕知晓。”老爹是标准的严父形象,虽然他时常对我板着脸,可是他对我的疼爱,我还是可以感受到的,“阿硕近来很乖,每日都早起读书,只在晌午才休息片刻。” 听罢我的话,娘亲就是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你这般不知休息,你爹自是得同你置气。你是爹和娘最宝贝的人,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不好,不论是劳累还是不开心。” 原来竟是这般。我豁然开朗地抱着娘亲,亲了她的脸颊一下,笑语:“阿硕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不让爹娘还有善谋担心的。” “阿硕,你终是学会长大了。”娘亲欣慰地看着我,却略有些哀愁地道:“娘亲倒是突然不期望你长大了。” “为何?”我疑惑。 “因为我们阿硕长大就要离开爹娘了。你此今已是十二岁,再过些年你爹就该为你许亲了,许了亲后只等你及笄就可以嫁人了。”娘亲不舍地抚着我的头发,替我解惑。 嫁人……我的脑海又自动浮现起那个人的面容来。其实,娘亲,女儿不孝,竟是想要快些嫁人了。 …… 善谋的及笄礼后,我同老爹说我知晓错处了。老爹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错在哪里了。我笑笑站在老爹面前,两手负在身后,姿态端正地言:“父母之乐在于儿女之乐,阿硕不该让爹爹心疼,不该对自己不好。” “你娘亲同你说的?”老爹坐在桌案前,紧绷的脸并没有因为我的言语而放松丝毫。 我自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低首准备接受老爹的责备。老爹却是同我道:“阿硕你长大了,爹不会事事都责罚你,但是爹希望你能明白爹的苦心。” “阿硕未曾当过父母,很多时候自是不懂爹娘的苦心。但阿硕已是不小了,知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对自己不好的。所以,阿硕会学着明白爹娘的。”当以往直接责罚我的老爹不再事事责罚我,而是和我说起道理来,我想我是真的要长大了,不仅是在我自己的心目中也是在爹娘的心目中。 在未来,二十岁的我仍是心性幼稚。因为那时的我一直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即使是离家上大学我也未曾脱离过他们的保护。后来,穿越,我离失了我在未来的父母,思念和无助告知我,李栖,没有人会在那般不求回报地待你好了,你该长大了。所幸,穿越成为黄月英,我遇上了老爹和娘亲,又给了我温暖的羽翼,守护着我在乱世安然自得。但是,我该长大了的事我没有忘。 “笨姑娘。”老爹对我招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去,他说:“爹觉得有些事也该同你说说了。” 我自是乖乖地坐在老爹身边,安静地等着听他同我说事。老爹说:“阿硕,爹想在你及笄之前就为你把亲事定下来,不知你如何作想?” “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硕无异议。”事实上,我倒是赞同得很。虽然我如今年岁还小,但是先把那人定下来也好。 “那若是过些时日爹就去帮你定亲呢?你可觉得早了些?” 早,我自是不觉得早,可是,“娘亲不是说要再过些年再为我许亲?” “原本爹也是这般想,不过那时爹的心里倒还没有个适合的人。如今既然有了,爹也就不想多做拖延,再者那人年岁也不小了,爹担心不等你同他许亲,他就是要娶亲了。”老爹耐心地同我解释。 我却是吃了一惊,讶然道:“爹的心中已有了人选?!” 老爹,其实我心目中也有了人选。万一你选的不是我想要的,那我是不是就得同你闹别扭或是逃婚了呢? “你既已说了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人选的事,你就无须多管。”老爹对我的反应微有些不悦,瞪了我一眼后,继续同我道:“爹只是想同你说那人虽是家道中落,年少早孤,但是品性才学皆是极好,日后想必不会有负于你。” 家道中落,年少早孤,品性才学极好?老爹你所选之人该不会就是我所选之人吧? 不等我发问,老爹又同我言:“那人家境不如黄家,若是这门亲事许下,你嫁过去后不得骄纵蛮横,挥霍无度。” “爹。”等等,你等等再叮嘱我这些,我此时只想问,“你为我选的人可是隆中的卧龙先生?” 随后,在漫长的寂然之中老爹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言:“那孩子的才学你也是见识过,德操等人对他评价亦是极高。据爹亲自观察也甚是为然。因而爹想能配得上我们阿硕的非他诸葛亮莫属。” 听罢,我双手颤抖得厉害,连宽大的衣袖都被带得颤动起来。看着老爹,我张了张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老爹,这个打击委实有点大…… 看着我异常的反应,老爹却是错会了我的意思,他蹙了蹙眉,不悦道:“莫非你不满意这门亲事?” “不是不是。”我急忙摆手,总算是言语如常了,略带担忧,我问:“阿硕容颜丑陋,而诸葛先生倾国倾城,难道爹就不担心诸葛先生会拒绝这门亲事?” “他定然不会。”老爹回答地极为肯定,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是不知阿硕你到底愿意与否?” 不是都说人选的事我无须多管了,怎么还问这话。我笑笑道:“爹爹可知晓论辩那日庞德公到底同阿硕说了什么?他说‘小姑娘,你思慕那个少年对不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亦如是。不过,你若是想要配得上他,就得好好增加学识了,以你目前的学识想要和他并肩怕是有些困难。’这话阿硕记得一字不漏。” 说来也是奇怪,我的记性并不算极好,过耳不忘这种事情是决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是偏偏我记住了庞德公的话,如此深刻。 而老爹听完我的话后愣了愣,然后朗然大笑起来。边笑,他还边敲了我的头顶一下,道:“你这不知羞的姑娘……真是……” “不过,我思慕他的事情还请爹爹不要同他说。”既然初识已是不公平了,那么思慕是不是该公平一下? “也好。”老爹却是自己给我的要求作出解释,“这般,他也不会觉得我们阿硕不知羞了。” 我哪里有不知羞?以我真实的年岁就是在未来思慕人也不算是早了,何况是在古代。 而彼时的我还不知晓老爹之所以在听了我的话后笑得朗然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思慕上了我未来的夫君,还是因为他的诡计得逞。只因我同诸葛亮从论辩到教授我刻木皆是老爹刻意而为的。他早在初识诸葛亮的时候就有意把我托付与他了。 老爹啊老爹,不知晓名士是不是都像你这般“阴险”呢? 卧龙凤雏皆风华 建安四年年末,张绣、张勋率众投降,被封为列侯。后,曹操领军至官渡。 建安五年年初,董承等人谋泄,皆伏诛。刘备亦被曹操战败,丢失妻子,其部下大将关羽更为曹操所获。 不过与乱世的纷乱相比,荆州这里就要安宁得多。同年四月,诸葛亮弱冠,行冠礼,取表字“孔明”,并准备娶亲。老爹适时向他提出许亲之事,言:“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孔明听毕,笑着沉吟片刻,然后欣然答应。 随后,乡间小娃娃多了首童谚,歌曰:“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 善谋初在外听闻这首童谚时,神情颇为纠结。回到黄府后,她瞧着我的目光亦如她的神情。苦读中的我自是被善谋这般目光看得有些发毛,遂放下手中的书简,不解地问:“善谋,你为何这般盯着我瞧?” “我们姑娘哪里丑了?”扳正我的脸,善谋将我的容貌细细地看了多遍,颇有些不满地道:“那些娃娃真是眼拙。” 听罢善谋的言语,我就更是疑惑了。笑着推开善谋的手,我追问:“什么丑?什么娃娃?善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善谋却是倏地就笑起来,眸光流转,道:“难道先生为你许亲的事你还不知晓?前些时日隆中的卧龙先生弱冠,先生就同他定下了亲事,要将姑娘你嫁予卧龙先生为妻。如今府外的那些孩童都在传唱着:‘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 “哦。”我淡淡地应声。只是,不知何时我的手已是攥得紧紧并带着微微的颤动。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双手,我同善谋道:“善谋,什么时候我也能如你一般听到那些童谚?” 五年多以来,我极少迈出黄府。读书、逃学、休息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我这些年的固定生活模式。若不是突然间有些羡慕善谋可以听闻此童谚,我怕是永远都不会觉得我此今的生活颇有些无趣了。 掩嘴偷笑了许久,善谋道:“先生何时说过不允你出府了?” “啊?”我惊讶。 “先生既是从姑娘儿时就教授姑娘历史兵法,又怎么会把姑娘养在深闺呢?倒是姑娘你一心想着学些女子的事,怕是自己不愿意出府吧?”善谋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怔了怔,然后笑着央求善谋,“你带我出府吧,我想去市间瞧瞧。” …… 而一直待在深闺的我未曾想到我认知中安宁的荆襄竟是眼前这般模样。热闹的街市,来往熙熙攘攘的百姓,本是极为繁华热闹的景象,却是多了道路两旁紧挨着的乞丐。那些乞丐衣衫褴褛,缩在墙角,连面容都分辨不清。安乐的百姓,贫苦的乞丐,颇有些天堂、地狱相交之景。 我跟在善谋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袖,询问:“城中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乞丐?难道姨父已经支撑不起荆州了吗?”娘亲蔡氏乃是大家之后,有妹一人嫁予荆州之主刘表刘景升为妻,如此,刘表就是成了我的姨父。 顺着我的目光,善谋哀悯地看着那些乞丐,道:“这些乞丐原本也是寻常的百姓,只是天下战乱,家破人亡,为了安身就只能逃亡来此了。” “他们很可怜。”我停住步子,凝视着那些人,平淡着陈述。 “是啊,他们很可怜。”善谋颔首,声音却有些哽咽,“可惜我们帮不了他们。” 再度拉了善谋的衣袖,我笑道:“善谋,你不要难过,天下总会太平的,他们总会有家的。” “姑娘不难过吗?”见我安慰她,她艰难地笑了笑,反问我。 “不难过,只是有些同情罢了。”我摇摇头,回答,“既然我们帮不了他们,为什么要难过?难过亦是不能改变现状。” 善谋笑,摸摸我的头,道:“你终究是朝着先生希望的方向长大了,这样的姑娘在乱世中远要比一般女子安乐得多吧。” 我点点头,默然地答应该会。从小,老爹就逼我去看史书,给我讲天下大势,这般境况我自是听得不少,也恰是因此在我看到这些乞丐的时候同情多于难过。 “走吧。”牵起我的手,善谋别扭地把目光从那些乞丐身上挪开。 我笑笑,跟着善谋走。只是没走几步,我就听到一个不悦的声音远远地响起,那声音说着:“你给我快些,若是天黑之前赶不到隆中,我定要责罚你。我倒要看看那所谓的‘卧龙先生’有何雄才……” 大约是人的听力在自己所在乎的字眼响起时会变得特别好的缘故,嘈杂的街市,我竟是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步伐匆匆,面色不悦。不过由于距离不太近,我看不清那人的容貌。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衣小童,一样的步伐匆匆。 然后“哐当”,他撞上了一个缓缓过街的小乞儿,那小乞儿瘦瘦小小的自是被撞翻在地。随之,他身后来不及止步地小童亦是与他撞到了一起,跌倒在地。我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扑哧笑起,惹得善谋不解回眸。 伸着手,我指向男子的方向,邀善谋同我一起观赏。善谋好奇,拉着我走近了些。于是,我看清了男子的相貌,方脸,浓眉,中人之姿,倒是他身后的小童长得粉雕玉琢,可爱得紧。 男子随后回首瞪了小童一眼,然后上前拉起摔倒在地的小乞儿,关切地问:“你有没有摔伤?” 小乞儿却是急忙地挣脱男子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许久,他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轻轻摇头。被小乞儿的动作逗笑,男子道:“你多大了?爹娘呢?” “七……七岁……爹娘死了……”小乞儿有些怯生地答,答到爹娘死了的时候他的小身子颤了颤,泪水滴落在地。 “饿吗?”丝毫不嫌弃小乞儿的脏乱,男子伸手揉了揉小乞儿的头发,亲和地问道。 点点头又摇摇头,小乞儿最后跪了下来,抱着男子的腿道:“公子,你行行好……行行好……施舍我个饼吧……” 叹息着把小乞儿扶起,男子给了小乞儿一些钱,曰:“拿着这些钱去买吃的吧。吃饱了去找份工,或许可以活下去。”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小乞儿又是跪倒,给男子行了几个拜礼以后才爬起来,欢欣地攥着钱跑开了。 陪着我看戏的善谋却是倏地唉声叹气地道:“他的钱会被抢走的……那些乞丐不会放弃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的,即使是欺负一个孩子……” 闻言,我看着那个渐渐跑远的小身影,突然有了一丝丝的难过。这就是乱世中的孩童吗?孤苦无依,就是想吃个饱饭也困难得紧? “若是他连那些钱也守不住,饿死是迟早的事。”不知何时那个男子已立在了我和善谋的面前,意味深长地道。 “啊?!”我来不及反应,被男子吓了一跳。 男子却是笑嘻嘻地言:“小娃娃,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偷看好戏被发现了…… 我窘迫地笑笑,答:“无意无意。”若不是他说出“卧龙先生”四字,我是断然不会注意他的。 话毕,我反拉着善谋转身就准备走。他却是伸手把我拽住,审视我半晌后道:“小娃娃,你是不是黄家的姑娘?” “呵呵……”我傻笑,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答。 “黄发黑肤,不该有错。”男子转而笑起,“你就是与那卧龙先生定下亲事的黄阿丑?” 黄阿丑……我撇撇嘴,不满地反驳男子:“你才阿丑!” 他也不恼,只是笑道:“听闻你虽是女子却是才学过人,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怎么见识?”我询问。 “前些时日曹操领兵至官渡,曹袁之战不久将起,不如你我赌谁输谁赢吧。”他思虑了片刻,然后缓缓地道:“若是你赢了,我就信你是有才之人;若是你输了,你就让你爹去向诸葛亮退亲如何?” “这不公平,我赢了对你没有任何不利,我输了却得赔上终生,我不赌。”这么不划算的赌局,就算我能确保自己获胜也不想赌。 “那你说你赢了要我如何。” “我若是赢了,你就得告知我你要去隆中做什么。” “好。”男子爽快地答应,“那你说说你赌谁会赢。” “曹操。”我笑答。 敛唇一笑,男子道:“好吧,你赢了。我去隆中就是想去瞧瞧诸葛亮为何可以得‘卧龙’的称号,我很不悦有人得号在我之上。” “得号在你之上?”我重复着他的话,问:“你是谁?” “在下庞统,字士元,号凤雏。” 姑娘嗜酒无人阻 庞统……默然地掂量着这个名姓,我客套地同男子道:“原来是荆襄有名的凤雏先生,月英眼拙竟是没有认出。说来,月英一向倾慕名士,曾想等有一日见了凤雏先生定要好好交谈一番,不过既然凤雏先生今日日暮前还要赶往隆中,我也就不便叨扰了。如此,月英与先生就此作别吧。” 自认言辞得体,我笑着向他施了礼,作别。他却是好笑地扬眉,言:“你就不怕我前往隆中是要对卧龙先生不利?” “天色已是不早。”我答非所问,看了看天色,道:“凤雏先生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要天黑了。” “倒真是个聪慧的姑娘。”听罢,他笑着亦是同我施礼作别,“如此统就先告辞了。” 唇角含笑,我微微颔首。看着庞统渐渐走远的背影,善谋随即蹙起秀眉,不悦地说着:“这凤雏先生好生奇怪,随意地和姑娘做赌就罢了,好好的竟是要拿姑娘的婚事做赌注。” “他是逗我的。”转眸看向善谋,我笑着解释:“哪有人做赌会赌对方已经知晓答案的题目?庞统不会不知晓司马庐论辩之时,庞德公询问孔明的时务恰是袁曹之争。再者,他这般时辰赶去隆中,想必已有了借居隆中的准备,如此,他与孔明应当也是相识的。” 听罢我的解释,善谋会意地颔首。随后,她也是观了观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我却是有些哀怨,“我还没有好好的逛逛市集,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 笑着摇头,善谋解答:“我们出来的时候已是不早,如今耽搁了这么久自是该回府了。” “善谋我们今日在外用晚食可好?”我甜甜地扬笑,有些向善谋撒娇的嫌疑,道:“我听闻这市间的酒肆极是佳好,酒好、菜好,还可以听到许多天下大事,不如我们就去酒肆用晚食吧。” 紧紧地蹙起眉头来,善谋责备我,“酒肆那种地方着实不是姑娘该去的。而且姑娘若是不回去用晚食,先生怕是要责罚你的。” “善谋,你和爹爹似乎总是知晓该拿什么治我。”不满地撅着唇,我不情愿地和善谋妥协。在黄府我最敬畏的就是老爹,其中多半是由于老爹对我向来严格的缘故。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个缘故便是我一直钦佩着老爹。我钦佩老爹的品格、钦佩老爹的才学,也钦佩老爹的名士身份。 善谋狡黠地笑起,舒展了先前紧蹙的眉头,道:“所谓‘知女莫若父’,先生又怎么会不懂得治你呢?而善谋一直伺候着你,六年多的时间也足够了解你了。我们姑娘其实是个极好的姑娘,就是顽皮了些。” “我最近都很乖,没有顽皮。”自老爹让我再度进入书房之后,我的时光多数消磨在了书简之中。再也没有像以往那般想尽办法逃着不读书了。 “姑娘认真读书是有缘故的吧,如此又怎么能说你近来很乖?姑娘只是为了那个缘故不得不乖罢了。”善谋调笑我,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么久以来姑娘从未多言过司马庐论辩之事,善谋着实好奇是什么缘故竟是会让姑娘如此今这般。” 捂着嘴,我摇头,笑言:“不能说,不能说。” “姑娘大了,也有心事瞒着善谋了。”故作委屈的叹息,善谋道:“只怕不久后姑娘就不需要善谋了吧。” “是啊是啊,我不要你了。”我依着善谋的话,往下说去,“等我及笄,就不要你了。” “难道姑娘初及笄就要嫁予诸葛先生?”善谋转笑语为认真。点头,我笑答:“姑娘我思嫁了。”其实,想嫁予孔明是一回事,会嫁又是另一回事。这具身体即便是到了十五岁也是年少,年少的小娃娃要承受住成亲后的那些事着实有些艰难。因而,我想得是最早也要等到满了十七岁再嫁。不过,我不能让善谋陪我等到十七岁,再等个四年,善谋就是双十了,在古代是老姑娘了,纵使她已有了定亲的良人,也难免不会被嫌弃年岁太大。 “姑娘早嫁也好,这样就会有人管着姑娘了。”善谋笑着言,可是笑着笑着她却有些落寞地低敛起眉眼来,哀伤的模样。 我拉着她的手,笑道:“阿硕会永远记得善谋的,记得善谋的好,记得善谋的恩……” 随即,善谋释然地笑。 …… 回到黄府时恰是晚食时候,老爹坐在桌案前淡然地看着我和善谋从外归来,未置一语。判断着老爹的反应,我终是彻底相信善谋的话了,他的确没有要将我养在深闺的打算。 “爹,阿硕以后可以时常出府吗?”笑着坐到老爹身边,我殷勤地给老爹布菜。 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老爹吃下我给他布施的菜色,然后缓缓地道:“你今日去哪些地方?” “哪儿也没去。”惋惜地摇头,我把今日在外的诸事同老爹讲述了一番,“只是看到城中有无数的乞丐,无家无食。” “对此你作何感想?”老爹问道。 “乱世天下苦的是百姓。”我答,然后一边用食一边同老爹言:“阿硕没有什么感想,只是希望这乱世可以早些结束罢了。” 话毕,老爹反过来给我施菜,道:“多出出府也好,有些事你总是要亲眼见到的。爹爹不希望你成为一个不知世事的姑娘,你应当知晓。” “知晓知晓。”我诚恳地颔首,“爹爹希望阿硕德才兼备,能够在这乱世安然地活下去。” “不过什么地方你该去,什么地方你不该去,自己心里要有计较。”神情柔和,老爹语重心长地提醒我。 再度颔首,我看了看立在一边的善谋,然后谄媚地笑着询问老爹,道:“爹,不知这酒肆阿硕能不能去得?”问完这个问题,善谋顿时有些嗔怪地瞧着我,对我眨眨眼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不然又要被老爹责骂了。 老爹的反应却是在善谋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对着善谋言:“善谋,你去拿坛酒来。”说完,老爹又同我道:“从今日起你每日晚食陪爹爹喝上几盏,一月后就是可以去酒肆了。” “爹这是要提升阿硕的酒力?”四岁以前我没有记忆,但是四岁以后的事我皆是记得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从儿时到如今都没有碰触过酒。 “酒肆虽乱,人龙混杂,但是酒肆也是个好地方。”老爹言,“若是真的想要了解天下大事这酒肆不可不去。” 这么说来,老爹是准许我去酒肆了?我情不自禁地笑起,“还是爹爹好。善谋还说酒肆那种地方不是我该去的,硬是将我拉了回来。” “善谋说得也是没错。原本你是世家大族之后,既是身为女儿身就该有个姑娘家的模样。只是,你是爹和娘的独女,又是出生在这乱世之中,所以爹爹不能让你像其他女子一般最后落得任人鱼肉的境地。”老爹言。 此番我瞬间就明白了老爹的意思。世家大族之后的女子有时远要比寻常人家的女子更是不幸,就说蔡邕的女儿蔡文姬,远嫁匈奴十二载,不得归故乡。再有邺城的甄宓,亦是世家大族之后,袁绍兵败,她被曹丕强纳为妻妾。 世家大族的女子背后往往都牵扯了太多的利益关系,她们因而也往往成为利益的牺牲品。而我并不想成为那些被利用或是被牺牲的女子,所以不管是为了孔明还是为了自己我都势必要增加自己的学识。 思虑完这些,善谋恰好抱着酒坛过来。还未拆封的酒坛,已是散发出淳厚的酒香来,那香味好闻的醉人。据说,古代的酒皆是由粮食酿造而成,极为醇正,与未来的那些酒精制品出入甚大。 老爹给倒上一盏递到了我面前,言:“初次尝酒,喝得慢些,多吃些菜。” 接过酒盏,我细细地瞧着里面有些浑浊的液体,脑海里随之浮现无数与“浊酒”有关的诗句。浊酒、古人、风雅……这些个词似乎总能被联想到一起,大有不会喝酒之人枉为古人之味。如此,也不知晓那个人的酒量如何,是嗜酒如命还是浅尝辄止? 含笑将酒盏靠近唇瓣,我慢慢地吞咽下去,有些辣有些呛人,不过呛人之后就是绵长的香醇,齿颊留香,还是挺好喝的。 一杯、两杯、三杯……我喝得兴趣盎然,老爹在旁看着也不阻止我。善谋却是有些看不下去,想要阻止我的嗜酒之行,却是被老爹拦住。于是,她只能干巴巴地看着我的脸越来越红,说话越来越迷糊,前言不搭后语,丝毫没有逻辑可言。 “此生能为黄月英,乃是我之最幸!”这是我后来唯一记得自己酒醉后说过的话。 命运弄人惹后悔 一月后,我开始频频出现在酒肆之中。期间,结识了两位颇为交好的酒友。这两位酒友乃是兄弟二人,长兄唤良,年方十四,比我长上一岁。其弟唤谡,年方十一,比我小上两岁。二人虽是年少却皆是才俊,尤其是其兄良,学识言论皆是过人,在我看来亦是该算在名士之流。 彼时,我被交友的喜悦冲昏头脑,并未注意到二人名字的问题所在。也因此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想若是我在初识时就猜测出了他们的身份,那我一定不会同他们交好,尤其是那个名为谡的小男孩。自然,此时的我并不知晓。 名唤谡的小男孩,生得俊俏,小小年纪已是五官端正。他还生了个甜嘴,每每见到我都会亲切地唤我“姊姊”,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童音,很是好听。而他的兄长良比于他就是有些不同了,良长得一般,眉毛中还夹杂着些许白色,着实醒目。良待我客气守礼的很,初识唤我“黄姑娘”,相识久了也只是唤我“月英”。 此今已是寒冬,屋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我披着大氅,坐在酒肆的桌案前温酒,等待着良和谡的到来。犹记秋日时,我们谈论何时喝酒最适,谡言冬日最宜。他说冬日寒凉得紧,若是可以品得一盏温酒,可就是暖到心里去了。被他说动,我与他们约好等到寒冬时定是要来酒肆共品温酒的。 看看天色,大约也是到了约好的时辰。我置放好酒盏,满上温酒,等三个杯盏全满了之后,谡软软的童声就是传了过来,他高兴地唤我:“姊姊。”然后扑到我怀里,抱着我道:“外面真是寒凉,我都快冻死了。”我看着他被冻红的笑脸,有些母爱泛滥,笑着就把温热的手心贴到他的小脸上,轻轻地揉起来。 “阿谡!”良却是在他身后不满地唤他,道:“你已是不小,再这般赖着月英怕是于礼不合。” 回首对着兄长作了个鬼脸,谡抱着我更紧了,他喃喃着:“姊姊,你真暖和,像娘亲一般。” “我可不是你娘。”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我言:“若是我这般年岁就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了,会吓死人的。” “要是我可以抱到我娘也是会吓死人的。”谡笑着接我的话。他的娘亲其实早在诞下他不久后去世了,从小跟着父亲和兄长长大的谡对于年长的女子难免有些依赖。 听着幺弟提及娘亲,良顿时就心软了,看着谡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摇头入座,然后同我道:“前些时日的事不知你可听闻了?” “什么事?”前些时日我多是费心于读书,并未过多的关注天下大事。 扭了扭,谡从我怀中抬头,道:“许攸叛投曹操,官渡之战,袁绍败绩。” “原来是这事。”我笑笑,拿起酒盏递给谡。 谡接过酒盏,有些不解地盯着我瞧,大眼睛转了转,然后问道:“姊姊,你不吃惊吗?兵力较弱的曹操竟是战胜了兵力强盛的袁绍。” “不吃惊。”我自己也拿起酒盏,浅尝一口,才言:“去年我就知晓官渡之战袁绍必败了。”不,准确地说,我早在很多年前就知晓了。 听罢,良和谡皆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谡更是拉着我的衣角,好奇地问:“姊姊,你怎么会在去年就知晓?” 不过,不等我解答,良就是思虑出了答案。他道:“想来月英也是推测而来的吧,这样的战争,依着曹操和袁绍的用人、用兵之法,想得出结果也不难。” “良兄果然是大智之人。”伸着酒盏,我敬良。良这个人确有名士之才,只是不知怎么竟是从未听闻过他的名。 “你我既是友人,就不要这般恭维了。”良摇摇头,随后接着道:“如此说来,这曹操也是个知人善用的人,日后若是投主,他也是佳选。” 投主?我疑惑:“良兄此意是要投主出山?” 微微颔首,良道:“如今乱世,身为男儿自是有治国安民之心,我想着等自己弱冠就事主。” “那良兄可思虑过投于刘备帐下?”既然从未听闻过良的名声,我也就无法知晓他的终属。如此,我倒不如将他拉入刘备的帐下,也好为孔明铺路。 “那个贩履织席之徒?”良还没有说什么,谡就是不满地说起来,“那人窝囊得很,屡战屡败,迟早是被诛杀的下场,姊姊你怎么会向我兄长推荐这么一个人?” 闻言,良看向了我,道:“我倒是想听听你同我推荐这人的缘故。” “其一,刘备乃是中山靖王之后,又是皇帝亲封的皇叔,先且不说这身份承认的人有多少,但至少也算是皇亲国戚,日后争夺天下也算是理所当然;其二,刘备帐下大将良多,关羽、张飞等人不容小觑,虽然此今关羽还在曹操帐下,但是以关羽的忠义,他势必要回刘备帐下的;其三,刘备虽是屡战屡败,但即便是败了无数他还是没有被杀,这就证明他有过人之才,昔日高祖不也数败于项羽,最后不还是得了汉室天下。照月英看这种人才是真正的乱世霸主;其四,刘备从一个贩夫走卒到如今的身份,努力不言,但是他的野心绝然不能忽视;其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刘备礼贤下士,广得民心,即便是假仁假义,只要百姓肯信也就是真。”列举着刘备的优势,我有条不紊地向良介绍。 “这般看来,刘皇叔倒还真算是个明主。”被我的言论说动,良深思许久后道。 “那日后我同兄长就投于刘备帐下。”谡已是作出了结论,他笑着道:“姊姊,你说好不好?” “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是想要左右良兄和阿谡。”我不答谡的话,却是和良解释,“关于投主这种事,良兄还是自己做主的好。” “那你若是男子,你可会投于刘备帐下?”良询问我。 “未必。”我诚实地答。若我是男子,我也就不会对孔明有任何的男女之情了,自然也不会为他去入刘营。与刘备相比,曹操和孙权的综合实力要好得多,“只是,我到底是女子。” “如此说来,你这般赞扬刘备予我和阿谡是有缘由的?”依着我的言语推测下来,良很快找到我如此言论的结果。 “有,只是不能说。”对此,我亦是诚实,“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依你的才学我为何会从未在襄阳听闻过你的名?” “姊姊?你竟是没有听过我兄长的名?”谡瞠目结舌地瞪着眼睛,道:“难道你不知晓……” “‘马氏五常,白眉最良’,小娃娃,你难道没有听过此等乡谚。”就在谡准备出言的时候,酒肆的门扉处,一个熟悉的笑语传了过来。 来不及思虑这句话,我就转首向门扉处望去,庞统、徐庶等人此时正立在那儿笑着看我,其中竟是也有孔明。孔明看见我的时候,对我浅笑了笑,温文儒雅。用力捏了捏手上的酒盏,我对他亦是扬笑。 笑语的庞统,随即对着孔明道:“你这未过门的妻子倒是有趣得很,姑娘家的竟是跑到酒肆里来。也不怕承彦责罚。” “此事是我爹应允了的。”我解释,对庞统也是对孔明。 “承彦似乎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姑娘教养。”孔明只是微笑,“这般教养的娃娃本就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 又是娃娃……我不满,“早就说了我不是娃娃了。” 他失笑摇头却不和我辩驳。随后,他们一行人在邻桌坐了下来,要了些酒食。而与我同桌的良和谡看着他们有些发怔,许久之后,良才率先反应过来,起身对庞统施礼道:“阁下是凤雏先生?” “嗯?”庞统看着良似笑非笑,“你见过我?” “曾有幸见过先生一面。”良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趁着良和庞统交谈的时间,我开始思虑起庞统的话来,“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这般说来良和谡皆是马家的人?马良……马谡…… 马谡?! “姊姊。”是时,谡疑惑地拉着我的手,询问,“你认识这些名士?” 我却是吃惊地推开他道:“你是马谡?” 天啊,我是有多愚蠢,竟是没有发现他们名字里的问题。良和谡,襄阳人,有才之人,除了马家的兄弟还能有谁?懊恼地扶额,我往后退了几步,面色有些不好。 “姊姊,你怎么了?”见我推开他,马谡有些委屈地看着我,眼睛里隆上了薄薄的水雾。 此时此刻,我却是哑口无言。有些人不该靠近却靠近了,有些人不该相识却相识了,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 婚期定于游学后 成为黄月英后的一生,我极少后悔什么,纵使是多数结局并非美满的事情我亦是不悔,只除了认识马谡这一件。 看着面前颇为委屈的小男孩,我的思绪有些紊乱。先且不说日后的其他种种,就是孔明斩马谡,这件为无数未来人耳熟能详的事情就足够让我郁郁寡欢了。原本,我想马谡不过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人罢了,到他的死的时候,我会默然地看着眼里,然后渐渐忘记。而如今,当我脑海中那个虚有其表的马谡变成眼前可爱的男孩时,我突然有些不忍。 使劲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我对马谡笑着摇首,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你们竟是马家兄弟。”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命运被注定,因而我无法告知马谡日后会发生什么。而我亦不能改变那些既定的事情,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抽出自己的情意,阻止孔明和马谡深交,如此就算日后马谡死了,我应该也不会伤怀了吧。 明日起我决然不会再来这间酒肆,也决然不会再和马谡和马良有什么交集。 “姊姊,你不喜我们家的人吗?”马谡眨了眨言,扁着嘴,要哭的模样。 笑着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我摇头,“没有啊,你们兄弟二人皆是有才之人,我又怎么会不喜你们呢?” “真的?”马谡凄苦的小脸顿时灿烂起来,异常地讨人喜爱。我笑笑颔首,却是没有说话。 而此时马良和庞统已是相谈甚欢。他们同桌而坐,杯盏碰撞,酒言肆意。我见后拍了拍马谡的背脊,道:“阿谡,我还有些事就先行离去了。你同你兄长和这些名士多多谈论定是会受益良多。” “嗯。”不疑有他,马谡乖顺地点头,嬉笑着道:“那阿谡下次再同姊姊品酒。” “好。”敷衍一答。我拿起置放在桌案边的簦(簦,古代的类似伞的物什。),缓缓起身。出于礼数,离开前,我还同庞统他们拜别了番,言:“月英家中有事就先行离去了,临离去前望诸位酒言尽欢。”话毕,我快步出了酒肆。 酒肆外,依旧是大雪纷飞,寒风瑟瑟,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我撑起簦。那人却是浅笑晏晏地立在我身后,道:“此时风雪甚大,我送你回黄府吧。”我回首望向他,五指紧握着簦柄泛起白来。我问道:“你不同凤雏先生他们品酒吗?” “原本我们今日就是要去黄府的,只是士元贪酒,欲等用完温酒再去。”他信步上前,接过我手中的簦,笑言:“可惜我不喜同不熟识之人同桌品酒,就想着先前往黄府也恰好送送你。”他的手大而修长,轻握在簦柄之上,极是秀气好看。而我与他共立于簦之下,更是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墨香,微醺。 “那不知是我该谢你还是你该谢我。”低着头,我笑问。然后,我听到他悦耳的声音,言:“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 你我……我的脸微微有些发起热来,抬头看向他俊逸的侧脸,我道:“听闻你答应了我爹的说亲。”他颔首,薄唇轻启,“虽说你年纪还小,但是你这般有才学的女子倒是少见。想来娶你也该是件不错的事情,再者我需要黄家的权势地位。” “黄家的权势地位?”身子不由得一震,我吃惊地看着他,挪不动脚步。他却是依旧浅笑,停着步子立在我身边,道:“既然你要嫁予我为妻,我想此事就不该瞒你。我娶你的缘由其中多少有些想要借助黄家的权势替我保护幺弟。不过,我娶了你定不会相负。” “那我爹选你做我的夫婿可也是看定了你非池中之物,日后定能护我周全?”释然地再度笑起,我问。乱世的亲事终究是没有单纯的,史书中如是、现实中亦如是。或许,可以这样说:没有什么亲事是真正的单纯的,没有目的的。 “你懂得倒是不少。”他笑言:“承彦这般教养你,虽然能让你存活于乱世之中,但是终究让你过早得知事了。” “这般难道不好?我爹还嫌我太过于少不知事了。”想起老爹的严肃模样,我不由得撇撇嘴,道。 他霎时失笑,言:“是亮错会,你终究还是个小娃娃。” 不再纠结“小娃娃”这个称呼的问题,看着他温润的笑,我道:“孔明……我可以这般唤你吗?”转眸看我,他温和地言:“阿硕,我即可以唤你的小字你又为何不能唤我的表字?” “孔明。”我唤。 “嗯?”他答。 然后,漫天的风雪,漫长的归家之路,他陪着我、给我撑簦。我虽是从未来穿越而来,但是未来的我即使接受着无数新思潮的冲击,如单身等,还是期待着可以有一个值得依靠一生的男子,陪着我白头偕老。 那么,孔明,阿硕所期盼的就只是与君共老罢了,你能否满足呢? …… 因是风雪极大的缘故,即使是撑着簦,我和孔明回到黄府时还是满身雪花,雪白片片。等在门房处的善谋,看见我这般模样,焦急地迎上来,责备道:“都说今日风雪较大,你偏要出府,此今好了,满身雪花,也不怕冻着。” 回想起早晨善谋想尽办法阻止我出府,我不由得笑起,捏捏她的手,说着:“我不冷。”想我身上穿着棉衣,又裹着大氅,即使是雪花落了满身也没有那么容易湿到内里的。 “不冷?”善谋没好气,抬起我捏着她的手,道:“手这么寒凉还不冷?” “你知晓的,我一到冬日就容易手脚冰凉和寒冷无关。”我缩回手,讨好地笑。被我的言语和神情逗笑,善谋无奈道:“罢了罢了,你快些随我回居室换身衣物吧。” 我却是转眸看了看身边的孔明,对着他言:“我先送你去我爹那儿吧。”他含笑摇首,曰:“我可等其他人领我去,你还是听这位姑娘的话先行回屋换身衣物。” 闻声,善谋才注意到我身旁的孔明。抬眸看了他一眼,善谋有些羞怯地拉着我到一旁,言:“你怎会带个男子回来?万一惹人闲言碎语,就是麻烦了。” “他是来寻爹爹的。”我无奈解释,然后也不管善谋就回到孔明面前,道:“我无碍,还是先送你去爹爹那里得好。” 他也不再拒绝,笑笑跟在我身后,由我引着他前往老爹的院落。老爹此时正在书房,端坐在桌案前,看着棋盘思虑着什么。轻敲了敲门扉,我唤:“爹爹,孔明来了。” “进来吧。”老爹却是头也不抬一下,回答得有些机械。无奈地对孔明耸耸肩,我和他踏入书房。老爹为人向来严肃认真,尤其是在专研学问的时候,更是专心致志,无暇分心。看来,他此今是被面前的棋局绊住了。 看着那棋局,孔明浅笑着伸手拿子落子,然后老爹亦是拿子落子。几拿几落之下,两人竟是无声无息地下起棋来。接下来的战况颇为惨烈,孔明手执的白子渐渐被老爹的黑子代替,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我不禁替他捏了把汗。这棋局,我是希望孔明赢的。 “最后一子,你若是落子不当势必就该败了。”老爹得意地笑起,对于赢棋已是势在必得。孔明依旧淡笑,“那可未必。”随后白子缓缓落下,顿时绝处逢生,将原本士气正高的黑子反逼到绝路。战果,此时已经不言而明。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输棋的老爹亦是笑着,却是不忘死要面子,“可是我有些乏了,不想再下了。” 孔明也不戳穿他,雅然地放下手中的棋子,笑道:“士元贪酒,约莫日暮才到。” “意料之中。”老爹从棋盘前起身,审视了我一番,问:“今日大雪,你又去了酒肆?” 我微微颔首,“品了些温酒还遇上了孔明他们,随后就回来了。” “这倒是巧得很。”老爹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接着又和孔明说到:“阿硕如今豆蔻之年,还有两年就要及笄,不知你何时来迎娶?”我喝着热茶,随即被呛到,不住地咳嗽。 老爹,议论婚期这种事情,你们不是该瞒着我谈论吗?怎么现在就如此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谈论起来了? “我想等阿硕满十七再迎娶她过门。”看了看我,孔明笑答:“等我在德操那儿学成,就想要出外游学,以三年为期,待我游学归来之时就娶阿硕过门。” 十七……孔明所想与我所想竟是如此巧合地契合了。 听罢,老爹点点头,同我道:“阿硕,你自己如何看?” “阿硕无异议。”我又咳了好些下,才接着言:“但是阿硕有要求,孔明迎娶我那日,我一不坐轿,二不骑马,三不乘船(古时民间的旱船)。不知可否?”我在四年等待的同时也该让诸葛先生为难为难,不然岂不是又很不公平? 我说完,老爹和孔明皆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老爹爽朗地笑起,“好好好,孔明,我这女儿也不是你随意就能娶到的。”孔明却是笑着看我,言:“可。” 姑娘终究是女子 糊里糊涂地商议好婚期之后,我就被赶回了居室。居室中,善谋已是准备好了我要更换的衣裳。她还贴心地替我燃了暖炉,塞在我手里,很是暖和。我抱着暖炉,缩在桌案前,拿起从书房里带出来的《史记》细细地阅读起来。恰好看到《司马相如列传》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我随即想起《凤求凰》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想着,我弯了弯眉眼。 “善谋啊……”缓缓地将目光从书简上挪开,我看向随侍在旁的善谋。只是,善谋似乎看了我许久,目光灼灼,让我在初接触到的时候吓了一跳,不禁惊呼出声:“你这是?” 眨了眨眼,善谋靠近了我一些,颇为意味深长地道:“姑娘,你是许了亲的人了,切莫和其他男子接触过多。” 其他男子?我疑惑了片刻,然后幡然醒悟,善谋此时的思绪还是停留在孔明身上的。笑着放下书简,我扬眉,“善谋,在你看来今日同我一起归来的那男子是什么身份?” “一身布衣,但气度斐然,应是名士之流,那人生得也极是俊逸……”说到孔明的样貌,善谋不禁满面绯红,娇羞得很,羞着羞着,她急忙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叮嘱我道:“虽说那公子看着佳好,但是姑娘还是要顾些礼法的。姑娘的心思,善谋还是能看出些的。” 我不住地摇头,理直气壮地反驳善谋,“我既未同那公子有任何逾矩之为,亦未向那公子言明过心意,何来不顾礼法之说?” “怕只怕你日后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来。”善谋无奈叹息,“姑娘虽是识时务之人但是性子执拗,善谋怕你认定了那人就会做出什么违背伦常的事来。” 忍俊不禁,我再装不下去,笑了好一会儿才同善谋道:“那你可知晓那名士之流的公子恰是家住隆中,称号‘卧龙’?” 善谋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她捏了捏我的脸,佯装怒气:“你先前是故意逗着我玩的?” 我诚实地点头,乐不可支。然后将话题转回到我原先想同善谋说的事情上来,我道:“善谋,你觉得我若是同爹爹说我想学琴他可会应允……” “姑娘!”还不等我说完,善谋就是阻止我,“你这心思怎么还没消?” “不一样,不一样,善谋,你先听我说完。”看着善谋的反应,我就知晓她又将我想要学琴的事情联想到前些年我千般万般不愿学兵法历史的事上去了。我认真地向她解释,“前些年我不想学兵法历史是因为我觉得姑娘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可是那些兵法历史学久了,我也就不觉得无趣了,反而从中受益良多。我此番想学琴,只是对此有些兴趣罢了,再者那些名士不是也有不少会弹琴的吗?”孔明、周瑜这些三国名人不是都会些琴艺的吗?在古代,可没有人会说琴多是女子去学。 听了我的解释,善谋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同我说:“若是姑娘将这番话告知先生,先生或许会应允。” “那我就找个爹爹高兴的时机同他说了?”征询着善谋的意见,我已是跃跃欲试。微微颔首,善谋没有再阻止我。善谋是老爹种种吩咐的执行者,若是连善谋都觉得我的想法可行的话,那么老爹多半是会同意的。 掩嘴偷笑一阵,我嘱咐善谋,“你去拿件披风给诸葛先生送去。”归来的时候,孔明的身上亦是满身雪花,此时他的外衣想必湿了大半。 “哪里有披风可以给诸葛先生送去?姑娘的太小,夫人的定是不能用,只除了先生的可以,可是拿先生的披风是要同先生请示的。”善谋无能为力地同我解释。不过,不等我抱怨,善谋就是笑着点醒我,“善谋听闻近来夫人正在给先生缝制披风,如今想来也是做得差不多了。” 了解了善谋的言外之意,我笑着抱住她,道:“善谋,有你真是太好了。” …… 因是娘亲身子不好的缘故,老爹特地将居室搬到了僻静的地方,四周花树围绕,季季美景。看着满园的粉色,嗅着淡淡的梅香,我如入仙境。只是从娘亲的居室中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将我拉出了所谓的仙境。不觉地加快了脚步,我直直地往娘亲的居室赶去。 轻扣了扣门,屋里响起了中年妇人的声音,那声音中气十足,显然不是娘亲的。我依稀记得伺候娘亲的人恰是个中年妇人,那妇人老实本分,细心体贴还会些医术,是老爹花重金请来的。原本,黄府的下人不多,就是善谋除了照顾我外也要做许多旁事,但是这个中年妇人不同,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伺候好娘亲,照看好娘亲的身子,也算是“业有精专”了。 妇人看见我的时候,眯眼笑了起来,眼角的褶皱也多了些,她道:“姑娘这是来看夫人的?刚刚夫人还同我说到你呢。”我看着她亦是笑笑,像个孩子般地问:“是不是娘亲又同你说我不乖了?” “没有。”妇人对我招了招手,让我进去,她还替我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道:“夫人说姑娘如今也是到了许亲的年纪,过些年怕是就要嫁人了。”我听罢微为羞涩地笑笑,低首随着妇人入了内室。 初进入内室,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仔细一观,只见内室的四角都置了暖炉,娘亲的手上还抱了一个,腊月冬寒却像是温和的春季一般。别看老爹这人平时待我严厉刻板得紧,但是对待娘亲他可是难得的温润细心,冬日的时候怕娘亲冻着,夏日的时候又怕娘亲热着,颇有些二十四孝老公的架势。为了娘亲他更是顶着家族的压力,不再娶妻纳妾。因而,我长到十三岁依旧是黄家的独女,没有任何兄姊和弟妹。想来娘亲倒是个有福的女子,可以嫁得老爹这样佳好的夫婿。 只是,娘亲和老爹的亲事亦是有着权谋交易的。当年,蔡氏有二女,为了稳固蔡氏的地位以及家族的安稳,我的外祖父分别将二女嫁予了老爹黄承彦和荆州刘表刘景升。娘亲作为长女,嫁入了同为大家之后的老爹,让黄氏成为蔡氏可以依附的力量,再加上老爹的名士之名,蔡家从中自是获益良多。我的姨母,也就是那位历史上颇具名气的后母--蔡夫人嫁予了刘表刘景升为妻,让蔡氏在荆州的地位步步高升,更为我的舅父蔡瑁在刘表帐下谋得了好权位,自此蔡氏成为荆州不可动摇的世家大族。而老爹和刘表愿意迎娶蔡氏儿女,无非也是觉得可以蔡氏家族中渔利。 想想我就是叹息,乱世的亲事终究是务实得有些伤人。即便是老爹和娘亲如此举案齐眉的夫妻之情,开始也不过是一场交易一场利用。 “外头那么冷,你怎么来了?”正在缝制衣物的娘亲唤回我的思绪,略有些心疼地道:“看你这小脸都冻红了。” “阿硕想娘亲就来了。”我无所谓地笑笑,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然后凑着温热起来的脸颊到娘亲面前,说着:“刚才在院子里就听见了娘亲的咳声,娘亲近来是不是又病了?” “娘亲的身子不好,再病也不过如此了。”凄苦地摇头,娘亲道:“若是以后娘亲不在了,阿硕要好好照顾自己和爹爹,知不知晓?” “呸呸呸……”一连说了许些个“呸”,我蹙着眉头,不满,“娘亲就是胡说,你若是不在了,阿硕就和爹爹去找你。”娘亲香消玉殒是迟早的事情,我早就知晓。可是,知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做了五年余的黄月英,我早已把她和老爹当作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作为儿女的我,自是听不得娘亲那些不好的话。 “你这姑娘,莫要乱说话。”娘亲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地拍了我的嘴巴一下。随后她把我抱进怀里,极为认真地道:“我们阿硕要和爹爹活很久很久,知不知晓?” “阿硕能,可是爹爹不能。”我反驳,“没有娘亲,爹爹也会没有的……”以老爹对娘亲的情意,我的话决然不会是假。 闻言,娘亲愣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湿润了双眸,哽咽着低声:“是啊,阿硕说得没错,若是娘亲没了,爹爹也会没的……”“那娘亲就要快些养好身子,陪着爹爹白头。”我抢着娘亲的后话,说得认真而期待。 “好……”艰难地颔首,娘亲应允。 “娘亲同阿硕可得说话作数!”纵使是自欺欺人,我也想要这个答案。抚着我的发顶,娘亲终是在我的期待中缓缓点头,动作亘长。 “嘿嘿。”满意的我,有些卖笑的嫌疑。转而,我旁敲侧击地问着娘亲:“娘,听闻你给爹爹缝制了一件披风?” “你爹让你来问的?”娘亲了然地看着我,一副看出我别有目的的模样。我遂急忙摆手,有些言辞错乱,“不是……不是爹爹,是……是阿硕……那个……”怎么说呢?娘亲,我若是说我是想要找你讨要那件披风给你未来女婿送去,你会不会笑我?最后,我窘迫地不知所言,只能默然地看着娘亲,眨眼睛。 看了我许久,娘亲笑着起身从一旁的床榻上拿起一件崭新的披风来,递交到我手上,说着:“才制好,你爹就是想穿,真是娃儿性子,你就给他送去吧。” 摸了摸那柔软温适的布料,我有些愧疚地想起老爹。老爹,女儿不孝……“还是娘亲懂爹爹。”可是,女儿还是不得不不孝一次。 …… 在娘亲那“讨”到披风之后,我笑着交给善谋,让她给孔明送去。顺便叮嘱她只说这披风是我命她送去的即可,其他的无须多言。 历史无名之怪人 善谋言孔明拿到披风的时候温润地笑了笑,然后托她转告我“多谢”。不过,老爹在一旁的神情很是不好,他看着那披风恨不得把手中的茶盏给捏碎。我听后止不住地笑起来,善谋亦是。未曾料想到老爹竟是也有如此吃瘪的时候,偏偏这“瘪”还是我制造的,我自是成就感颇满。可惜,乐极生悲,等孔明走后,老爹将我重重地训斥了番,他吹胡子瞪眼地愤愤道:“等你日后学会了女红,不准先做嫁衣,先给我缝制件披风再说。” 我捂着嘴,防止自己笑出声来,小声嘀咕着:“爹爹不是不准阿硕学那些姑娘家的事吗?”老爹一拍桌案,怒不可抑,“你日后是要嫁作人妇的,若是不会女红成何体统?少时不让你学是要防止你顾此失彼,等你及笄,历史兵法学得差不多了,自是会寻人教授你女红等事。” 听罢,我顿觉老爹阴险,如此我岂不是将男女之学全都学了个遍?此后,我怕是男子的策略谋划会,女子的针线女工也会,这般全才委实让我有些承受不来。虽说多会些东西无什么不好,但是我向来只想平凡,老爹的这般教养计划与我所想要的出入甚大。 然而,老爹不给我反驳的机会就对我做出了责罚,“今年年末,你不得再踏出府门半步,给我好好地待在家中反思。”我咬唇,不再思考学识的问题,而是想同老爹讨价还价责罚的问题。老爹却是初看我启唇就瞪着我道:“这没得商量,你可以出去了。”我霎时绝望。 建安五年年末,我在责罚中度过。建安六年,我年满十四。四月,孔明从隆中送来书信言:“诚如所约,亮出外游学,三年归来,迎娶阿硕,终身不负。”夏六月,我又开始出入于酒肆之中。自然,此酒肆非彼酒肆,和马良、马谡他们时常相约的酒肆,我从那日后就真的没有再去过了。 本着“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再入酒肆的我对于交酒友很是看重,若不是先将其身份得知清楚,我是决然是不会同其共饮的。因此,我每每去酒肆多是孤身一人,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其实一人品酒也无甚不好,听到的记下就可,无需多言,很是轻松。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持续到了今日之前。 今日天气颇好,秋高气爽。我独坐在靠窗的桌案前,品着酒,数着及笄的日子。我的生辰是在六月初六,极为吉利的日子。如今是仲秋,算算也就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时间果真如流水,转眼我来到此处已是有了九年。其实,九年并不长,比起我在未来生活的二十个年头不过是其二分之一还不到罢了。可恰是这不到二分之一的九年,让我险些忘却自己是未来人的事实。这九年来,我已然是做到了置身在古人之中无丝毫不适的地步,若不是脑子里还有着对未来知识和三国历史的记忆,我怕是同古人无异。若是我注定在此度过我的后半生,那么这般也算是极好了。 随即,我拿起酒盏细细地品味起来。有了初次因醉酒而头痛不已的经历,我是再也不敢豪饮了。说来老爹也真是狠,纵容着我把自己灌醉,然后让我自己从中体会出醉酒的痛苦,以此来叮嘱我豪饮不好受。他这般教养我的法子虽然效果极好,但是我受罪的程度也是很高。扶额,我无奈地叹息起来。 “一个姑娘只身前往酒肆还不住叹息,真是奇景。”忽然,我的不远处响起了略带戏谑的声音。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音质,虽为戏谑却不轻浮。抬眸望向声音的来处,我看见一个青年男子,那男子一身布衣,腰间配着廉价的玉玦,价值不高却不失风雅。这样的装扮在襄阳并不少见,所以草草地看了眼,我就挪开了目光,转而审视起他的容貌来,麦色的肤色,不算精致但颇为顺眼的五官,倒是一表人才。尤其是他的双眸细长,不同于孔明的深邃不见底,带着淡淡的玩味。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男子和言语,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同他笑笑,然后再度低首品酒。这个男子不是个简单的人,这是我在看到他后的第一感觉。而他对于我的不言不语却是没有丝毫的不悦或是尴尬,他反而悠然自若地在我对面坐下,笑问:“不知姑娘可知隆中怎么去?” 隆中……我抬眸再度审视了他片刻,片刻后,我微微摇首,道:“不知晓。”诚然我是不太想理睬这个男子的,史书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男子无事搭讪,只怕是目的不纯,再者我也是真的不知晓隆中该怎么去。 “那姑娘可听闻过隆中的卧龙先生高名?”他不依不饶,言语一句接着一句。话毕,他还毫不客气地拿过酒盏,斟着我的酒自饮。揣度着他的言行举止,我心里对他的身份有了个大致的猜测,我猜他若不是孔明那般的少年名士就是附庸风雅的俗人。 听他说起孔明的名号来,我依着上次结识庞统的经历,问道那男子:“莫非先生乃是卧龙先生的好友?”他却是笑着摇摇头,眸中的玩味更甚,“我与诸葛先生未曾相识,更不是好友。” “那不知先生为何想要寻找卧龙先生?”蹙眉,我对他的映像不太好。这人未免也太过于随意了些,礼数更是缺失。 “久闻卧龙先生高名,心神往之,欲前往隆中与之相交。”他从容对答。我却是撇撇嘴角,好笑:“久慕卧龙先生高名的人极多,但并非人人都是可以与卧龙相交的。” “那不知黄姑娘认为怎般的人才足以与卧龙先生相交?”双眸锁在我的身上,他问。而我在听到他唤我“黄姑娘”的时候就更加坚信此人绝非寻常。瞠着双目,我看着他,刚想问他如何会知晓我的身份,他就已是主动地回答:“我既是诚心交卧龙先生为友,自是知晓些卧龙先生的事。再者‘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这样的童谚,我不会未曾听闻过。” 的确,他能知晓我的身份并不奇怪。毕竟,此时襄阳城内对于我的种种传言也是甚多。这些传言,我也听善谋同我说过不少。其中大多是言我容貌丑陋但是博学多识,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儿志,若是排除容貌的差别,我怕是这天下唯一配得上卧龙先生的人了。至于此些传言为何会在襄阳城内流传开来,我就是不清楚了。大约是因为老爹对我特殊教养的缘故,又大约是因为我是卧龙先生将要迎娶的夫人的缘故。 无奈笑笑,我答:“在我看来能同卧龙先生相交之人必是高雅之士,抑或你有逸群之才,可识时务。” “我自认是高雅之士,也自认有逸群之才,更自认可识时务。不知如此可满足姑娘的要求?”扬眉对着我笑,他的细眸拉得长长,已然看不清是玩味还是认真,他接着还道:“若是姑娘不信,大可出题考考在下。” 我赶忙摆手表示不用。若是出题考他,以我如今的身份难免有些逾越了。再者,交友这种事情,即便是嫁予了孔明,我也没有什么干涉的权利。自然,我也不想干涉。说自己险些忘了自己是未来人,可是未来的那些思想到底还是有些残留的,夫妻之间需要有一定的自由空间,这是维持自己婚姻必不可少的。因而,我若是参与了孔明交友的事,那么势必表示那人的身份不一般,或者说那人日后不是为敌就是短命。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我并不想把时间和生命浪费在遗憾和懊悔上。所以,摆手后,我颇为谨慎地询问:“那不知先生何名何姓家住何方?”这问句俨然有些调查人家户籍的味道。不过,那男子也不介意,只是笑着起身向我施了礼,言:“在下宋氏长子达,字经华,襄阳宜城人士。” 宋达宋经华?我确信史书上对其并没有任何的记载,野史亦是。稍稍放下心来的我,淡淡地看着他道:“宋先生难道不知晓卧龙先生已于多月前出外游学,三年为期?” “如此倒是我来得不巧了。”失望地低语,宋达转而问曰:“那不知姑娘可知晓凤雏先生的住处?” 摇首,我更是不知晓。庞统于我一直不过是孔明好友的存在罢了,他的命运和结局这些我倒是知晓不少,但是涉及住处、婚配等的我就是一无所知了。而询问无果的宋达,无计可施地起身对我拜别,“既然如此,达就不叨扰黄姑娘了,告辞。” “今日宋先生问了月英不少问题,不知月英可否请问宋先生为何要结识那些名士?”唤住他的背影,我颇有些奇怪。可惜宋达并不给我面子,他眸带玩味地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不过黄姑娘需知我并无恶意。此外,日后不如就由达陪姑娘饮酒好了。”说罢,不等我回答就扬长而去了。 怪人!但是有趣。 不相往来如陌路 此后宋达竟是真的如他所言的那般来陪我饮酒,不过这人虚虚实实,思维跳跃,每每言语都让我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次,他同我说起刘备从袁绍处奔逃到刘表处的事来。初开头他就有些违背常理,他言:“你可知你姨父那此今正隐匿着一名俊杰?”我听罢,极为疑惑地看了看他,不解他为何会在突然之间问出此话。不过即使是不解,我还是诚实地摇首答道:“不知,刘表虽说是我的姨父,但是他与我们黄氏向来交往不深。”老爹出生在世家大族却是个不喜与权贵结交的性子,不然他也不会成为名士而不是士大夫了,如此我们黄氏与刘表的关系可想而知。 “那倒是可惜。”深意一笑,宋达拿起酒盏浅浅地品尝,随后接着道:“那俊杰乃是曹操颇为看好的人物,前些年他在曹操帐下的时候,曹操帐下的程昱和郭嘉还曾对曹操说过此人不能放走,可惜等曹操会意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般,阿硕,你可能猜出这人的身份?” 听罢,我别扭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同你何时熟识到你可以唤我小字了?”他却是丝毫不知收敛地笑着给我斟酒,“你我既已是酒友又何必在乎这称谓,再者这直接唤小字岂不显得亲近些?”我随即默然,懒得反驳。当然,我没有错过他在见我默然后双眸中露出的得意。这人怕也是个阴险的主。不过,也就只是个称谓罢了,我倒也未真有多么的介意。转而,我就开始思虑起他的问题来,能为曹操看好、让程昱和郭嘉向曹操进谏的俊杰大约也就只有那个人物了吧。 “你说得可是刘备刘玄德?”对于刘备,我在未来投入的注意力并不少。如今思虑着他将是孔明所要侍奉的主公,我就更是会时常注意他的动向。没想到前不久还借居在袁绍处的他就是奔逃到荆州来了,速度忒快。正如我同马良所说的那般,我觉得刘备和刘邦是有相似之处的,譬如出身,譬如逃命速度。《史记》记载刘邦为了逃命曾几度放弃自己的儿女,而他刘备亦是在去年为了逃命丢下了自己的妻子。 若是以寻常的思维看这些事,多数人势必会说刘备自私薄情,委实让人看不起,纵使他日后称帝又怎样?但是这事拿到此今的乱世来说就不能是这般简单的评断了。古人常言:“做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刘备如此作为又何尝不是不拘泥于小节。他是要成大事的人,所需要牺牲和割舍的自是要比一般人多。而且在封建社会,女子的地位本就不高,自是比不上江山社稷。因而在我看来,刘备此举算不得错也算不得对。 “果然,这自小学习历史兵法的女子就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竟是连这天下俊杰也知晓。”宋达见我答对,也不知是夸赞还是调侃。我随即笑起,淡淡然地道:“若我只是寻常的女子,你怕是也不会同我一起饮酒了吧。” 顾左言他,宋达并未应答我的言语,而是颇为认真地同我提议道:“不如我们去新野瞧瞧那刘备可好?”我拿起酒盏的动作因着他的话滞了滞,随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你是怎么由说到刘备想到去看他的?他又不是寻常百姓,岂是你我想见就可以见的?” 笑着摇头,他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说道:“我自有办法,你且不用管。此今,我只想知晓你是去还是不去?”“不去。”我回答的极为果断。我与宋达的交情还没有好到可以随他出行的地步,再者我也不怎么想要去瞧刘备,这日后的主公日后自是有无尽的机会去瞧。 “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这俊杰风姿?”宋达殷切地问我到,似是极想让我陪他前去,“不过只需一日,你我大可早时去,晚时归。”“你为何不独自一人前去,非要拖着我?”我不解。他则是笑起:“达只是想同你情谊再深些,日后等卧龙先生归来,我也好轻易地与其相识了。”我不由得嘴角抽抽,瞪着宋达道:“你真是阴险得诚实。”哪里有人带着目的接近人,还毫不掩饰地告诉那个人自己的目的? “阿硕谬赞。”他敛唇一笑,“如此你不如就遂了我的心愿,随我前往新野。”“不去。”我不改先前的答案,坚定。见我坚定,他也没有再强求,只是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 随后,宋达又同我乱七八糟,思维跳跃地聊了许久,及到日暮才放我归家。归家的途中,不知是不是我被宋达给说到神智迷糊竟是看到了马谡的小身影,不过只一瞬那个身影就没入了忙碌的人流当中,再也寻不着。然而,当善谋把一封信函交到我手中的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我并没有看错,那个小身影真的是马谡。善谋说马谡白日来府中寻我,见我不在就留下了这封信函,当时那小娃娃的双眸中闪着恳求的光,祈求善谋定要将这信函交到我的手中。说罢,善谋还劝我道:“姑娘,善谋不知晓姑娘为何会突然不再同马家兄弟来往了,但是不论是什么缘故,姑娘也该同那对兄弟言说清楚。”我捏着那封信函,无奈地对善谋摆摆手,叹息:“善谋,你不懂。”历史注定又如何能够解释得清楚? “罢了罢了,这事还是你自己做主的好。”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善谋宽慰我道:“在我的记忆里你多是笑着的,顽皮的,愉悦的,此今竟是露出了无奈之色,想必这事真的极为不好办吧。所以,不管怎么做,只要你自己觉得对就好。” 抱住善谋,我缩在她怀里,喃喃:“善谋,我真舍不得你离开,你若是走了,怕是就再也没有人会这般纵容我了吧。”“我不是还没离开吗?”笑着拍了拍我的背脊,善谋言:“其实襄阳有名的黄氏女也不过是个会撒娇的小女娃罢了。”我笑,是啊是啊,我还只是个小女娃,所以还不用面对太多的现实是不是?可是有些事情总需要解决,譬如手中的这封信函。低眉瞥了一眼信封上隽秀却劲道不足的隶书,我从善谋的怀中起开,缓缓地展开了信封里的纸帛。 硕姊亲启: 谡初遇阿姊于酒肆,杯盏交错之间情谊深。此后,阿姊待谡如亲弟,谡甚为感激。前番酒肆饮温酒,阿姊曾许诺要再与谡共饮,可惜韶华匆匆,如今已是期年,谡再未见过阿姊一面,不知是阿姊有事耽误抑或无心忘记?此番谡就以此信再邀阿姊,三日后酒肆相会,共饮温酒。还望阿姊不弃前来。 马谡拜上 落款的下一行,马谡还写着:“姊姊,你若是不来,谡便不走。实在不成,谡就赖在黄府门扉处等你。” 看完信函,我更是无奈。我是决然不会去赴马谡的相邀的,但是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等我,毕竟除了他的身份是马谡外,我还是挺喜欢他的。他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真的有了个弟弟,需要我的照顾和疼爱,可惜命运弄人。 思虑许久之后,我端坐在书案前仔细地推敲着写了一封书信。又来回审视了那封信多遍,才将它递交到善谋的手上,嘱咐道:“找人尽快将此封书信以及马谡的书信送到马家的四公子马良的手中。”握着自己手中的两封书信,善谋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她问道:“姑娘为何不直接回书与马家五公子,反倒是写书送予马家四公子?” “良兄大智,我所写的内容纵使他不能完全理解,但至少他能明白我并非是有意要同他们断交的。”我有条不紊地解释,“只要良兄理解了我的书信,他势必会阻止马谡之举,并且会愿意同我断交,如此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听罢我的解释,善谋会意地颔首。然后,她就拿着那两封信函退了下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三日后我还是不要待在府中得好。最好,那日就是连善谋都是不知晓我的踪迹才好。因为以善谋的心善,我怕她禁不住马谡的恳求就将我的行踪全都说了出去。如此,我倒不如应了宋达的邀约,随他前往新野瞧瞧…… 只是,黄阿硕,马谡他到底只是个娃娃,你又何必如此避他如蛇蝎? …… 而那封信函,我是此般书写的: 良兄亲启 期年不见,不知良兄近来可好?良兄大智,怕是早就知晓月英是刻意要与二位断交的。不管良兄对月英此举动怒与否,还请良兄谨记月英的言语。月英不才,早年受教于高人,高人曾同月英言语几句,涉及大事。因允诺高人,月英无法坦诚相告,而与二位断交之故恰与此大事相关,如此还望良兄海涵。此外,幼常(马谡的表字)年少知事,善言谈,恐其失学,盼良兄对其多作教导,辛劳叮嘱。这般,幼常日后必成将才。另有一言相诫,若是可能切莫让幼常投入刘皇叔帐下。 黄氏月英拜上 无端危险惹上身 宋达不明白我为何会在突然之间又答应他的邀约了。对此,我笑着替他解答,言读书再多也不如亲自前去走走,即便我身为女子也是想要出去瞧瞧的。前番我不愿意完全是担忧乱世纷扰,但是后来细细思虑发觉乱世之中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如此,我倒不如早些面对,也省得以后麻烦。话毕,宋达审视地盯着我瞧了许久,双眸中露出了初见时的玩味。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遂故作不悦地道:“你若是不去我就归家了,省得奔波。”见我威胁,他立即收敛起自己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不管你的缘由为何,我所要的只是结果罢了。”然后,他就转身去牵马。 向来被老爹当做男子教养的我自是学过骑马。还记得,我初学骑马的时候,因为没有马镫置放双脚的缘故从马背上无数次地摔落,好几日身上都是青一片紫一片的,看得善谋甚是心疼。彼时,善谋也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眼未开。她揉着我的双腿,蹙着眉同我说,“姑娘,不疼啊,善谋会轻点的。”而我看着她含水的眸子,一阵感动。自那时起,我便将善谋当做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如同姊姊一般。只是,不久后善谋这个姊姊就要像我离开马谡一般地离开我了。纵使善谋还是将我当作小娃娃,我还是无法否认在不经意间我已是长大了。 “宋经华,回想你活过的二十四年,你可曾觉得时光匆匆?”稳稳地落座在马背上,我淡淡地询问。“未曾。”他随即也是翻身上马,悠然地答道:“我每日都要做很多事情,自是不会有你这闲暇思虑些乱七八糟的。” “你有很多事情做?”以我同他相交这么久的事实来看,他怎么都不像是个有事可做的人。除了惦念着如何才能结交到孔明、庞统那些名士外,他就只剩饮酒作乐了。所谓的很多事又在哪儿?我好笑:“恕月英眼拙,还真是没有看出来。” “难道你不知晓这饮酒作乐亦是人之大事?”他扬笑,反问得理所当然。我霎时无语,别过脸去,懒得理他。随后两相默然地踏马出了城,他唤我道:“阿硕,如今时辰正好,你我赛马一场如何?”抬眸望望天色,恰是清晨,阳光微弱,果真是好时辰,我颇为赞同地笑言:“如此甚好。”说罢,我就先他一步策马扬尘而去。“你这是耍赖……”他不满的声音随之从身后传来。 …… 不过可惜,赛马最终还是被宋达赢了去。我看罢他的飒飒英姿,跟着他驻马,输得心服口服,“你倒是马术极好。”“那是自然。”他也不谦虚,心安理得地受下。接着,我默然地审视了片刻周身的景致,草木丛生的坡地,遥遥望不到边际,转眸,我奇怪,“这哪里是新野?没到新野,这赛马的结果不能作数。”他却是不赞同地摇首道:“这虽然不是新野,但的确是你我要来的地方。” 我蹙眉,不解,看着宋达的眸光带上了警惕。不过还不等我细想,宋达就是笑起,“若是我真想害你,你此今才发觉是不是有些晚了?”不满地瞪他,我道:“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你带我来此的意图?”“瞧瞧刘备。”他的意图一如先前所言的那般。可是,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刘备?再度扫视了四周,我恍然在丛丛的草木中看到了一块灰色的石碑。策马向那石碑而去,三个隶书大字映入眼帘——博望坡。 “不久前,我收到消息,刘表猜忌刘备遂遣他来此抵抗夏侯惇和于禁。”宋达悠然地道:“来此见刘备自是要比去新野府衙见他来得轻易。”“哪里简单?军营可不似他地。”在我看来,军营里军纪严明,远要比新野府衙更难进入。 “真不知襄阳众人为何会传言你才智过人,明明就是极笨。”来到我身边,宋达颇为无奈地解释:“只是瞧瞧刘备罢了,我们何必要进入他的军营?”嗔目,我更是不满地瞪着宋达。而宋达则是无害地笑着,洋洋得意。话说,这人也忒是无耻了! 不过,瞪着瞪着,我的怒气也就随之消散了。心平气和地敛目,我道:“走吧,去找刘备的军营……”然而,余音未消,不远处就响起了马蹄踏地的声音。那声音倒不大,似乎也就只有一两匹。可恰恰就是这一两匹的马蹄声让一贯悠然地宋达紧紧地蹙起眉来,他的神情亦是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 不明所以的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我问道:“莫非这马蹄声有其不对之处?”绷着脸,他双眸中充满了警惕和为难,未曾看我,就直接说道:“你自幼学习历史兵法,那不知你可知晓这将士遇到百姓时的种种行径?”我随即一愣,猝然间明了他为何会如此。兵者常年游离于外,勇猛杀敌,若是军纪不严者,见百姓势必欺辱之,女子必夺其清白,男子必夺其自由,老弱必夺其钱财。 “你凭何确定马蹄声是为将者的?”不知算不算是自我安慰,我试探性地问。心下也无限地期望这稀疏的马蹄声并非属于兵士,或许,或许只是路过的百姓罢了。可是,宋达竟是轻易地就粉碎了我的期望,他解释道:“战乱之年,马匹难得,再者你仔细听便可发觉那马蹄声后还有整齐的脚步声,训练有素,若非兵士还能是什么?”“马匹难得,你不也是有……”我已是心慌意乱,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起来。听着我的反驳,宋达略有些嫌弃地睨了我一眼,“我家亦是世家大族,马匹再难得亦不会无。” “此地四周多草木,若是你我弃马躲入其中可能保命?”自知事态严重,不论如何顺理成章的自我安慰都是无用的,我转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想对策。“无人之马势必惹疑,保命极难。”宋达摇首,然后对着我言:“下马,你躲入草丛,我去引开他们。” 我却是没有依他所言地下马,而是依旧泰然地稳坐于马背之上,我道:“宋经华,我黄月英虽是女子但并非不明忠义之人,若是舍你保命我做不到。与其如此,我们倒不如一起与那些兵士一搏,纵使是死亦是无悔了。” “莫要多言。”坚定地看着我,宋达从衣袖中取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我所骑的棕马。受伤的棕马吃痛地嘶叫狂奔起来,来不及反应的我自是被摔落在地,滚进了草丛之中。随后,宋达将刺马所用的匕首丢了过来,“此番是我将你陷入如此境地,你的安危我必须担责,你只需保护好自己即可。”话毕,他就高声驾马离去了。 我摔得极疼,一时间无法反驳他的言语,就只能默然地看着他的身影走远,然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此今,我就算是不想舍宋达保自己也是不可能了,所以,与其冲出去送死,我倒不如躲在此处自保。若是宋达安然,那自然是好;但若是他有个不测,我亦可为他报仇。紧紧地握住身边的匕首,我油然而生一股无所言明的坚定。 而那队正在渐渐靠近的兵士因着宋达和受伤的棕马的扰乱,迅速分成了三组,一组追着宋达,一组追着棕马,另一组留了下来,继续往我所躲避的地方靠近。透过草丛中的细缝,我看见十几个穿着战甲的士兵缓缓地走近,其中的一个士兵嘴里不停地吐出词句:“不晓得是哪个不怕死的,居然敢出现在我军军营附近。若是刘军的人,等抓到,老子非分了他不可!” “那若是个美人呢?”他身后的士兵好笑地调侃。“那老子就撕了她的衣服。”他回头,敛着嘴笑,嘴里的话极是粗鄙,“老子许久都没碰过女人了,要是真能逮着个姑娘,非好好得折腾她几日不可,也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作战的将士。”“就你?还能折腾一日?只怕一次那姑娘就得给你折腾死了。”身后的士兵说着哄笑起来。“去去去,你们知道个屁啊!”不满地回头瞪视那些人,他怒道。 “全都给我闭嘴!”领头的百夫长,蹙着眉阻止他们再继续交谈下去,“不管是刘军还是美人,都轮不到你们处置。你们再不去查看地形,小心挨抽。”说着,那百夫长凶狠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不就是个百夫长,有什么了不起。”最先说话的士兵在那百夫长的身后瞪着他,低声骂:“等老子做了将军非宰了你不可。” “王二,你在废话什么?”声音传到百夫长的耳中,百夫长眯了眯眸问道。被唤作“王二”的士兵,立刻低敛起眉眼,赔笑道:“我在说要是抓了美人怎么也得先给你享受。”没听清他前话的百夫长自是十分受用的缓和了脸色,但是为了维持威严,他还是没好气地指挥着王二,“这话还轮不到你说,你赶快给老子滚去查看地形。” “是是是。”王二将三个“是”字说得毕恭毕敬,可是转身便换上一脸愤怒,“死小子,老子迟早废了你!”然后,一边骂着一边向四周走去。 只是他所走的地方与我所在的地方越来越靠近…… 贵人相救欣赏之 加重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渐渐靠近,眼前厚厚的草丛也渐渐变得稀薄,我握着匕首的掌心不觉已满是细汗。此今,我是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唯有默然地待在原地,奢望那个王二会突然调转步伐向别处走去。可是,这世上到底不是世事皆能如愿。王二终究还是走了过来,踩弯了我面前翠绿的草木。不过,因他未曾注视脚下的缘故,他丝毫没有停留地继续地前行着,然后被我绊倒。 “哎呦。”一声闷哼,他宽大的身躯倒在了我的身旁。我看着他,很清楚地知晓只要此时我动用了手中的匕首就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给救出来。可是,我不敢也不想。双手不由得轻颤起来,这一瞬我的脑袋满是空白,所谓的才学,所谓的才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死死地盯着那个宽大的身躯,我听到他怒气冲冲地骂道:“娘的,什么破东西竟敢绊老子……”随后,他快速地翻身看向我。 大眼瞪小眼,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一瞬间皆是怔住,不知所措的模样。我没有叫也没有跑,就是那样地看着他,抿唇再抿唇。他却是张嘴大笑,看着我像是寻到了宝,颇有些久旱逢雨露的姿态,“姑娘……是……姑娘……哈哈……”说着他就往我身边靠近了些,我下意识地后退,坐到了地上。同时,不远处的百夫长以及其他兵士在听到王二的笑声后就急切地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扯着嗓子喊:“哪里有姑娘?” 被他们团团围住的我则像是一只困兽,寻不得出路。我知晓我完了,我怕是没有机会行及笄之礼了,怕是没有机会和善谋道别了,更怕是不能和那个人并肩了……那些明明已经可以触摸到的人和事,就这样突然地烟消云散。饶是极少落泪的我,此时眼中已满是湿润,温温热热地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虽是个姑娘,可惜丑了点。”立在我正前方的百夫长有些遗憾地感叹,“不过是个女的就好。我先来,然后你们自己看着往后排。” “我第二……” “我第三……” …… 争先恐后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衫,我竭力地向后退去,可是后面是那些人,左边是那些人,右边是那些人,哪里都是那些人……我怎么逃也逃不掉……“你们都给我滚开!”我从不想伤人,但还是被逼无奈地挥舞着手中的匕首,企图可以阻止那些人的靠近。然而就是这最后可以保住自己的希望都被那百夫长轻易地踢掉。我顾不得吃疼的双手,缩成一团。 在未来,友人曾同我说过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会把自己蜷缩起来,像是在母亲腹中的那般。如今的我便是那般模样,带着无助和恐惧,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保护起来,做无力而可笑的反抗。在混乱的意识中,刺鼻的汗味、男子粗鲁的双手将我堵得几近窒息,我甚至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风拂过肌肤时,嘴里肆意的鲜血,热烫地温暖着我逐渐凉透的心。 死……什么是死?死后我又要去哪呢? “是曹军!”倏地,耳边传来巨大的叫喊声。伴随着那喊声,汗味和粗鲁的双手都随之远去,粗鄙的骂声再起:“他娘的刘军来得真不是时候!”“百夫长,怎么办?”原本自鸣得意的士兵瞬间全都慌了起来,警惕地盯着远处。“他们都还没回来,怎么办?!撤!不然还能怎么办?!”百夫长瞪着双目,指挥着其他士兵,同时自己飞快的上马。 马蹄扬尘,有人逃,有人追。而难以道明是幸还是不幸的我,望着蔚蓝的天,看着云卷云舒,默然地哭着,毫无姿态可言。只是,我的四周依旧没有寂静下来。远远的,有人说道:“刚才那些曹军是在欺负个姑娘吧?如今他们走了,是不是轮到我们了?”语气喜悦而期待。不过,下一瞬就听到那说话的人“哎呦”一声,似是被打了,接着一个不悦的声音责备他:“不要乱说话,不然撕了你的嘴!”责备的声音过后,又是一个严肃而冷然的声音:“二十军杖,自己回去领罚。”顿了顿,那个严肃而冷然的声音缓和了些,又道:“元直,你去看看那姑娘。” 随后,我的眼前多了一片阴影。转眸看了看那片阴影,我坐起,终是哭出了声来:“徐叔……”真是巧,那来人竟是老爹的好友之一,徐庶徐元直。徐庶看见我却是一愣,许久才试探性地唤了声:“月英?” …… 接下来,作为长辈的徐庶一边安慰着我,一边责备着我,没完没了地说了许久,而我却是忍不住地笑起来,伴着满目的泪水,显得极为滑稽。无事的感觉真好,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 “你真是大胆!这万一没人救你,你说你要怎么办?!”徐庶的脸色很不好,指着我,颇为生气,“你若是出了事,你让你爹娘怎么活?让你爹娘怎么和孔明交代?!”“我也不想……”低敛着眉眼,我没有底气反驳。“不想?!月英,你也不小了,今年就要及笄了,怎么还做出这么不稳妥的事来?我要是你爹非打死你不可。”瞪着我,徐庶愤愤地道。 “即使你不是我爹,我爹也会打死我的。”我不敢想若是让老爹知晓了此事,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过不用想也能知晓比打死好不了不少。“你知晓就好。”又责备了我一句,徐庶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将我扶起,问道:“身子可有事?”低眉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除了衣襟处被撕碎外倒也还好,于是我摇摇头,“只是手腕疼得厉害。” 无奈地把外袍褪给我,徐庶看着我的唇角,蹙眉道:“这血又是怎么回事?”抿唇,我心虚地笑答:“自己咬的,力大了些。”“你还笑得出来?”徐庶又是瞪我。我委屈,“既然已经无事,我也哭不出来了……”“真不知晓承彦到底是怎么教养你的。”叹了口气,他扶着我缓缓地向前走去。 前方,一匹战马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眉目温润,似是极为随和之人。容貌身姿虽算不上俊逸,但也不失贵气,有王者之风。他看了看我,带着刻意的亲善。我随之笑笑,作为礼数上的回应。然后,扶着我的徐庶,极为恭敬地向男子施礼,报道:“禀主公,此女子乃是庶好友之女,不知庶可否将她带回营中治伤?”“军师哪里的话,既然这女子是军师好友之女,自是上宾。”男子慈蔼和善。 历史记载,博望坡之战发生于建安七年,而徐庶是在建安六年投靠刘备的。如此推算,这个被徐庶尊为“主公”的男子不恰就是我和宋达此行的目的所在吗?此今,我见到刘备了却不知晓宋达是生是死。 “素闻刘皇叔仁义,月英多谢刘皇叔收留之恩。”得体地对着刘备见礼,我心下突然有了个计较。出于礼数,刘备自是得同我客套,“姑娘既是徐军师好友之女,备收留姑娘也是理所当然。”“如此,月英还望刘皇叔帮月英一事,不知可否?”找寻宋达,我怕是做不到了,不过既然眼前有刘备这位贵人,我又何必不请他相助呢?至少他有将士,寻人远要比我容易安全得多。 敛了敛满面的温和,刘备将我快速打量了一番。打量完,他又迅速地恢复了温和的模样,说到:“姑娘无须客气,有事直说即可。”我笑,猜测目的多半已是达到,遂认真地道:“月英此番还有一友人为救月英而走,还劳烦皇叔帮忙寻找。那友人一身青衣,气度斐然,乃是不难辨认之人。” “自是可以。”好商量地颔首,刘备不改温和,“寻人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在未来,多有人言刘备乃是虚情假意之徒,无才无德只知收服人心。那时,我听闻此种言论,难以评断。不过如今看来,刘备这般的虚情假意,纵使是名人雅士都会为其收服,又何况是寻常百姓呢?或许,他真的是无才无德,但是他会收服人心又何尝不是一项巨大的本事呢?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民心者得天下”,大约就是善于收服人心这一项就足够令刘备跻身于三国霸主之中了。再者,如此乱世,又何来什么只知真情实意的人?就算真的是有,这些人也怕是活不长久。这个时代能活下来的都绝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纯朴的人物。 所以,刘备这么个虚情假意,极善收服人心的乱世俊杰,我颇为欣赏之。 “如此多谢。”我再度施礼。 笑出计策谋未来 入夜,我裹着宽大的衣裳坐在火堆前,看着窜起的火焰失神。虽说已是无事,但还颇有些心有余悸。那样的境况、那样的无助,我此生此世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纵使是背负着才智过人的盛名,我仍旧是考虑不周,只顾着离开襄阳城竟全然忘记了这乱世的种种。而有些时候恰就是这稍稍欠缺的一点便可断送一个人的一生。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我是断然不会轻易地往战场上跑了。 “月英。”徐庶从远处走来,唤回我的思绪。他到我的身边坐下,说到:“我已派人支会你爹,如此你爹也就不会为你忧心了。”我听罢,颇为感激地朝徐庶致谢,“多谢徐叔。”从七岁长到十五岁,我从未在外留宿过亦从未晚于日暮归家,如若徐庶不派人支会老爹,老爹怕是会把整个襄阳城都给翻过来吧。只是,“不知晓徐叔是如何同爹爹说的?”万一说得不对,惹得我挨罚不算还会惹得全黄府的人为我担忧。 “这时你倒知晓考虑后果了?”责怪地看了我一眼,徐庶回答:“我同你爹说我去酒肆买酒恰巧遇你就拖着你来军营陪我饮酒。”撇嘴,我绝望地看着徐庶,“这,我爹能信吗?”这般拙劣的谎言连我都骗不到何况是我爹呢?无论怎么说老爹也是长辈,生平阅历,智慧谋略都比我深得多。 “你爹自然是不信的,但既然是我派人给他传信,他也就不会过问你在博望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我出面同你做保,他怎么也得卖我个薄面。”徐庶解释。其实那个拙劣的谎言也不过是个徐庶为我作保的幌子罢了,有了这个幌子老爹也好有借口放过我。 我如释重负,笑容可掬,“我还是想说多谢徐叔。”徐庶却是摆摆手,似是觉得我过于客套了。转而,他同我说起别事来,“孔明出外游学一年余,你可知此今他在何处?”我摇首,表示不知晓,就连他离开南阳的那封书信也是老爹转告我的,他如今的踪迹我又怎么可能知晓呢?听了我的回答,徐庶极为失望地摇头叹息,“罢了罢了,天不助我也。” 不太明白寻不到孔明的踪迹和天不助他有什么联系的我,奇怪地问道:“徐叔此言何解?”仍旧摇头的徐庶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他拍了大腿一下,道:“罢罢,你爹既说你才堪与孔明相配,如此倒不如信上他一番。”随后,他也不扭捏,坦言:“如今刘军和曹军争锋相对,奈何曹军兵力强盛,此战想胜不易,但若是败了此战,只怕长了曹军的气势,那么往后荆州就危险了。” “徐叔的意思是想要寻孔明共商退敌之计?”我会意。他颔首,接着道:“孔明曾同我和广元、公威言我们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而我们反问他的时候,他却但笑不语。再加上这些年来的相交,我揣度以孔明的才智当至王侯。他如此才学自是该谋治国安民之计。如今博望坡之战难守,我本想向主公举荐他,一来可以化博望坡之危,二来亦可开他仕途,可惜寻不到他的人。” 我听罢极为不能理解地反问徐庶:“徐叔既然同孔明相交甚好又怎会不知孔明的心思?”记得孔明说过,他不愿出山,但是为了保护家人的安危他倒也不在乎违背自己的心意。只是,此今绝然还不到违背他心意的时候。“我如何会不知晓。”徐庶叹气,“荆州迟早得陷入战乱之中,他违背自己的心意不过早晚的事,如今唇亡齿寒,守不住博望坡荆州很快就会遭祸。” “那若是守住了博望坡,徐叔是不是就不会这般早的为难孔明?”关于博望坡之战的史实我还是知晓的,如此,依着历史的记载,依着我所学的历史兵法应是不难想出退敌之策。徐庶是名士自是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他不顾其他地就道:“你当真有退敌之策?”我微微颔首,却是在说出计策之前要同徐庶做交易,“但是月英求徐叔一件事情,若是月英想出退敌之策,徐叔在三年之内不得向刘皇叔举荐孔明。”我从不奢望改变历史,我所想的就只是能在嫁给孔明之后有一段安乐的日子,没有战乱,没有纷扰。 “同我说说你如此要求的缘故。”为难地看着我,徐庶道。我敛唇一笑,脸颊微微有些热起来,“两年之后孔明才会迎娶我,我既不想在战场之上嫁予他亦不想嫁给他之后就同他分离,所以还请徐叔应允月英的小小要求。”默然地看了看我,徐庶笑起来,指着我叹:“你这女子……”我含笑不语。 “如此也可。”思虑片刻之后,徐庶答应下来,“现在,你该同我言明这退敌之计了吧。”“月英来时观博望坡草木茂盛,不知徐叔对此作何感想?”《孙子兵法》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因而想要在博望坡这种没有险要地势的地方守住城池就必须充分利用周围的地形地貌。“如此地形自然火攻最佳。”徐庶似乎早就想到了火攻的计策,“不过如何才能将夏侯惇率领的十万大军引进草木最为茂密之地?” 我笑,活学活用,“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行,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行。我们大可造败于敌军之假象,助长敌军的气焰,将其引入密林之中再放火烧之。”“好计策!”徐庶大笑,“你果不负承彦教养。”说罢,他就起身快速离去。 随后,我又在火堆前呆坐了许久才进帐休憩。我所暂住的军帐原是徐庶的,但因我身为女子而不能同其他男子共居,徐庶便将自己的营帐让给了我。而刘备作为众人心目中的仁主,自是不会对此视若无睹。他随即自己搬离主帐同张飞共居一处,然后把主帐借给了徐庶。此举在将士中影响甚好,不仅深化了刘备的仁德形象更增长了士气。如此,博望坡之战刘备的胜算又大了几分。我笑着躺卧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对此战已是乐观其成。 翌日,徐庶请示刘备后亲自派人送我回襄阳。只是,直到我启程的前一刻,刘军都没有任何关于宋达的消息,就是蛛丝马迹也未寻到。临走前,徐庶安慰我道:“既然还未寻到那位公子,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他还没死。或许等你回到襄阳时,他亦是回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照着徐庶的言语想。 回到襄阳后,还不及我归府,善谋就是迎了上来。她略有些发黑的眼圈映衬着红红的眼眸凝视着我,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去博望坡可有出事?”然后,等她看到我伤痕累累的唇瓣的时候,吃惊地指着我,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会伤在唇上?”此后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我笑着摇首,对博望坡发生的事情避而不提,“善谋,你不要问东问西的,我无事。”善谋却是不满地嗔目,红了双眼,“无事?!手和唇都伤成这样了还无事?那对于自小很少受伤的姑娘来说,什么才算是有事?” “善谋,我真的无事。”与在博望坡险些发生的事情相比,这些又算什么呢?然而,不明缘由的善谋听了我的话后,更为不悦,红了的双眼随之滴出泪来,“姑娘啊姑娘,你为何就不能让人省心些呢?儿时的你不喜学识,次次惹得先生责罚,夫人和善谋为你担忧无数次,深怕你受得罚重了。可是姑娘呢?不知悔改,次次罚次次为。等姑娘大些了,开始喜好学识了,但是姑娘为了学识竟是做出伤害自己之事,惹得先生、夫人为你忧心。此今好了,姑娘才名兼备,然而才名兼备的姑娘却是胆大妄为,擅自跑去战场,姑娘可知晓先生为了你一夜未眠?!” “爹爹他……一夜未眠?”来不及宽慰善谋的我,颇为愧疚地重复她的言语,“那娘亲呢?”娘亲的身子素来不佳,若是她为了担忧我而有何损失的话,我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这事若是被夫人知晓了,你以为夫人还能安心休养吗?”善谋语气不佳,“先生担忧夫人为你伤及身心,遂命全府将你彻夜未归前往博望坡的事情瞒着夫人,不得向夫人透露半个字。” 稍稍宽心,我颇为忌惮地询问善谋,“那爹爹此时人在何处?”“先生在书房。”纵使是在同我置气,善谋亦是耐性地替我解答,“不过先生说了,若是你回来就要立即前去书房见他,不得延误。” 早已预料到如此下场的我,无奈地笑起,然后迈步入府准备去见老爹。不过,初踏入府门,我恍然想起什么地转首对善谋歉意地道:“阿硕让善谋担忧了。”善谋听着哭得更是厉害了,喃喃:“姑娘你是姑娘啊。” 我是善谋的姑娘,所以我本无须同善谋说这些。可是,看着善谋待我好,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愧疚。而我也很清楚,若不是我如此真心待善谋,善谋亦不会如此真心待我。所以人之所贵在于真心。只是,真心待我的能有几人,我又能真心地对待几人?委实说不清,道不明。 琴艺女红皆需学 步入老爹的书房,我轻扣了扣门框,低声唤道:“爹。”语气中满是心虚和讨好。而回应我的却是满室的寂然,只除了浅浅的鼾声。凝眸望了望书案前,只见老爹侧卧于软垫之上,阖目休憩。已是不年轻的老爹,因一夜未眠的缘故更显沧桑。流年匆匆,初见时正值壮年的老爹如今已是生出华发,不复当年。羞愧地住了口,我立在书案前耐心地等待老爹醒来。 一个时辰后,老爹悠悠转醒,我腿脚酸疼地扬笑,唤:“爹。”老爹却只是淡漠地瞥了我一眼,“你在这站了多久?”“一个时辰。”我如实作答。“你就不知晓坐下?”瞪了我一眼,老爹微怒。我随即低敛眉眼,轻声:“阿硕自知不该出城惹得爹爹担忧,愿站一个时辰以自惩。” “自惩?”老爹略略沉吟,然后大怒拍桌,“你以为有元直替你作保我就不会责罚你了?”说罢,老爹起身来到我身边,双手怒至发颤。我眼鼻微酸,故作泰然,“女儿自愿受罚。”“那你若是死在博望坡,我要怎么罚你?!”扬手,老爹恨不得扇我几个巴掌,“我允你出府是让你胡作非为的?是让你令人担忧的?黄阿硕,你这个不孝之女!” “阿硕知错。”忍着泪,我诚恳地认错。老爹却是再不吃这一套,他的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怒道:“知错?你何时真的知错了?养女如此,我还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省得以后因你而伤怀。” 抿唇,我不再言语,任老爹责打。可是,不知晓为何即使是被老爹责打,我还是庆幸到想哭。而老爹更是动怒,他转而拿起书案上的书简想也不想地就继续朝我身上落下,掷地有声,一下又一下,直到疼得我叫出声来。最后,老爹把书简扔到我脚边,不容商议地坚决道:“从今以后你不得再踏出府门半步。我会让你娘教你女红,允你多年心愿。” “爹爹不是说要等到阿硕及笄再让阿硕学女红吗?”我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不怕死地同老爹讨价还价,“在此之前爹爹不如先让阿硕学琴。”瞪着我,老爹答非所问,“你若是再做出此类事情,我便立刻同孔明退婚。以你如此脾性你当真以为你配得上卧龙先生?” “……”老爹,不带你这么威胁人的。 …… 此后闲逸地休养了几日,娘亲便正式开始教授我女红。虽说“女红”不过二字,但是此二字中囊括的东西委实太多。因而,在娘亲同我说起何为女红时,素来浅薄的认为女红不过是缝缝补补的我颇有些吃惊。女红其实远不仅是缝缝补补,它还包括纺织、编织、缝纫、编结、刺绣等等,亦是极为博大精深的一门学问。 而虽说在老爹眼中学女红是我的心愿,但事实上我过去一直执着于想要学习女红不过是想要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罢了。所以,在知晓此些之后,我有些无奈地赖到娘亲怀里,抱怨道:“这么多也不知晓要学到何年何月,我还想学琴来着。” 带着药味的指尖慈爱地抚上我的碎发,娘亲笑起:“娘亲身子不好,无法整日教你女红,如此你又怎会没有学琴之时呢?”“可是,爹他一直都没有应允我学琴,自然不会为我请先生,没有先生,我对着琴谱委实有些无可奈何。”我继续抱怨。有时间又如何?没有先生我也只能是空想。 “傻姑娘,你爹可要比你思绪中疼你得多。”点了点我的鼻子,娘亲同我言。我却是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试探性地问:“娘亲的意思是……”微微叹息,娘亲无奈地笑道:“我真是拿你们父女二人没有办法,一个心疼得紧还要责打女儿,一个不知父母的苦心。” “娘亲知晓爹爹责打阿硕的事?”我本以为责打我的事情,老爹亦会像处理我前往博望坡的事情那般瞒着娘亲的,可结果我似乎想错了。“你爹和娘亲是夫妇,又岂有相互欺瞒的道理?纵使你爹在你不见的时候瞒了我,事后他又怎么会还瞒着我呢?”娘亲笑,眉眼温柔,“倒是你,下次莫要再乱来了。你若是受了欺负,爹和娘是会心疼的。” “那个时候阿硕真的很希望爹和娘可以来救我,很希望很希望……”把脸埋进娘亲的怀中,我终是对着我最亲近的人将我所有的委屈和屈辱宣泄了出来。而我的娘亲更是懂我,她只是怜爱地安抚着我,没有过多地追问那日的种种。我哭到喘气,哭到打嗝,娘亲说像是我儿时没有吃饱一般,惹得她又是好笑又是怜惜。 我擦擦泪,不好意思地拉着娘亲的衣袖,承认一个许久以前的错误,“阿硕那日欺瞒娘亲,把娘亲给爹爹缝制的披风送予孔明,辜负了娘亲的心意。还请娘亲你不要同阿硕置气。”摇摇头,娘亲纵容我道:“娘亲何时同你置过气?不过等你学会女红还是要遵着你爹的话比较好。” “这,爹爹也同娘亲说了?”我惊讶。看来,老爹你还真是事无巨细皆是和娘亲交待得一清二楚。双颊染粉,娘亲言:“夫妻之间须坦诚,阿硕,娘亲望你也知晓这道理。”认真地点头,我决定日后要同孔明坦诚相待,绝不欺瞒分毫。可是这般道理也只有是在听见的时候能记住罢了,日后能否做到全然是个未知数。 如此说着母女小话,如此学着女红,半日过得倒也是极快。离开娘亲的院落前,娘亲嘱咐我道:“既然你爹同意让我你琴,你就得认真学之,不要荒废才好。”我听罢欢愉地直点头说好。 不过,我没有想到老爹给我寻的先生竟是庞统,那个闻名天下的凤雏先生,那日逗我玩的庞士元。想来相熟的名士多就是好,即便只是给女儿寻个教授琴艺的先生亦是可以将名士屈才用之。 看着抱琴进屋的庞统,我怔了怔,全然不知该用什么神情应对才好。直到立在我身边的善谋戳了戳我,我才反应过来,对着庞统客套:“有劳凤雏先生教授琴艺,月英愧疚。” “愧疚不用。”庞统摆摆手,将琴置放到书案上,道:“等我教会了你弹琴,你对着孔明弹《有所思》即可。” 《有所思》……我眼角抽抽地看着庞统,觉得他甚是有想要拆散我和孔明的嫌疑。从初见时的作赌到此今的《有所思》,庞统皆有此意,也不知是我得罪了他还是孔明得罪了他。 “凤雏先生何故处处希望我同孔明决裂?”《有所思》乃是汉代乐府名曲之一,讲述女子考虑同思慕的男子决裂的故事。敛唇嬉笑,庞统道:“我就是见不得他好,既然他都得名在我之上了,娶不得妻罚罚他也好。” 我一愣,随后失笑摇首。上次酒肆遇见庞统与孔明一起,又听孔明说到庞统,想这两人势必关系交好。只是,同孔明交好的庞统竟是言语间处处针对孔明,怕是难逃损友之嫌。而这能做损友之人,必是要知心了。 “那我便遂了凤雏先生的心愿。”知晓他是孔明的知己好友之后,我也不再多设虚礼,坦然地同他说起笑来。 “当真?”庞统扬眉,“你当真舍得不嫁孔明?” 我颔首,“自是当真,天下名士那么多,我何必非嫁他诸葛孔明不可?”不过,这天下名士只有他是诸葛孔明,我所思慕的那个人。 “哈哈!你这姑娘倒是比孔明有趣得多。”庞统大笑,“怪不得宋经华愿意同你做酒友。宋经华那人可是向来只交名士啊。”“宋经华?”我听到这个名字颇为激动,“凤雏先生说得可是襄阳宋达宋经华?你识得他?” “什么凤雏先生,你这姑娘大可随孔明唤我士元即可,若是年岁相差也可在此后加个‘兄’字,不要尊我称号,听着别扭。”先同我交待完称呼的问题,庞统才答:“自是认识。此番经华还有一话要我带给你。” “什么话?”如此说来,宋达定是还活着,而且也已回到襄阳了。“安归襄阳勿忧。”庞统传达,传达毕,他笑语:“你这莫不是真要同孔明决裂?宋经华可是把你们共赴襄阳的事同我说了,只可惜你们这私逃最后失败。” “只是出游,不是私逃。”我解释,随后无奈地转移话题,“不知凤……士元兄何时同宋经华相熟识的?”“半年前。”庞统答,“宋经华那人亦是有趣,竟是直白地同我说要同我交友,此今他也算是遂了心愿。” 宋经华,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若是日后等孔明同宋经华熟识后,我将宋经华携你私逃并险些害你出事之事告知于孔明,不知孔明可会同宋经华打上一架?”庞统接着道。我却是默然无语,暗叹庞统委实已经损到一定程度了。 还有,那真的是出游,不是私逃! 本无不散之筵席 建安七年夏六月,我年至十五及笄。 行笄礼的前一日,庞统递交了一方锦盒给我,说是某个不能同我相见的人托他转交于我的及笄之礼。我接过那锦盒,并未细看就直接想要打开,心想宋达倒是识趣,竟是知晓在我及笄之时送礼予我。但细细思虑,我滞了滞手上的动作,问着庞统道:“宋经华如何会知晓我的生辰?” 正在给古琴调音的庞统听我这般问他,大笑起来,转眸盯着我审视,“你莫不是真的对宋经华有了心思吧?”我急忙摇手,阻隔他的目光也推翻他的猜测。不过,依着他的意思这份礼物并不是宋经华所送,那还能是谁? 此时,我才细细地观察起锦盒来。黑色的木盒雕刻着几枝青竹,好看却不精致,并不是贵重之物。犹豫地将其打开,我不忘追问庞统,“不是宋经华会是谁?你熟识的那些人中同我交好的大约也只有宋经华了,难道是徐叔不成……”只是,不等我说完,我的双眸已是锁在了锦盒中的荆钗之上。极为简单的一支钗,荆木所制,钗头雕着几朵桃花,虽是一文不值却是精巧好看。荆钗旁还有着一片小小的竹笺,竹笺上笔力苍劲地书着几个隶书小字——赠卿荆钗,可否托付? 那字迹我并不熟识,反倒是那荆钗的雕刻手法甚是熟悉。骤然阖上锦盒,我嫣然一笑,紧紧地握着锦盒靠近前胸,有些想要把它抱进怀里。对着庞统,我温绵地道:“若是回书,你可能替我将其交予他手中?”然而,庞统却是令我失望地摇头,“不能,不久后他大约就要离开江东了。” 有些怅然地叹气,我盯着手中的锦盒突然有些思念那个远在他乡的人。从前,他于我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即便是相互许下了亲事,我也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因而他离去的时候,我虽有不舍却谈不上思念。如今,收到手中的荆钗我才恍然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同他的关系将会是那般亲密,思念也就随之而生了。 “你倒也不用遗憾,那人嘱我同你言若是你有话想同他说,大可等到他回来亲自说给他听。”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庞统竟是将前后两句话分开来和我说。但先且不管庞统是有意无意,我皆是郁郁得紧。有些话,我此时有勇气想要同他说,可是等他归来的时候我却未必还有如今的勇气。 诸葛孔明,你,真是…… 不过转瞬一想,我觉得有些话就算到时说不出口亦是可以将其中的情意托物言明,就如他予我这荆钗一般,我亦可赠予他一件物什。 …… 翌日清晨,当善谋寻得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后院攥着刻刀对着手中的木材比划。我想赠予孔明一件我亲手所做的物什,而我所会的除了刻木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送出的了。即便是我唯一所会的刻木最先亦是由孔明所授,其后不过是我在此基础之上跟着书简学来的罢了。因而,说到可以拿出手的东西我倒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拿到木材的时候,我考虑了许久要赠予孔明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什么佳好的物什。他送了我荆钗,我总不能同样刻制一支钗反送回去吧。最后,无奈于夏日炎炎的我决定要制柄羽扇赠予他。羽扇纶巾,这个后世用来形容他的词语我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而善谋看到我攥着刻刀的时候却是分外的不悦,她夺过我手中的刻刀,责备我道:“万一弄伤手要怎么办?”我歪头,笑着提醒她,“你及笄时的双股木簪还是我亲自刻制的,那时没有弄伤手如今又怎么会呢?” 她却还是摇首,不肯将刻刀交还到我手中,“今日是你行及笄礼的日子,若是见血会不吉利的。”我扬唇,还是想对着善谋笑,可是笑容却怎么也敛不开来,我说:“善谋,我那么不知礼数,日后没有你还有谁会这般耐心地提醒我?” 善谋闻言一顿,看着我红了双眼。随后,她蹲下身与坐着的我平视,捏捏我的脸,想笑却也是笑不出来,她道:“日后除了善谋还会有很多人待姑娘好的。”我闻言笑开,颔首,轻声:“是啊,除了善谋还会有很多人待我好的。”可是不管日后会有多少人待我好,少了善谋终究是少了一个待我好的人。 我是未来人,没有那些等级尊卑的观念,所以即便善谋是我的婢女,我还是想将她当作亲密的友人,在未来被称作“闺蜜”的友人。在这个时代,善谋是我第一个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悄悄话,可以依靠,可以撒娇的朋友。 “所以姑娘不要难过。”安慰着我,善谋自己却先落下泪来,“也不知晓诸葛先生日后可会待你好,若是他不喜欢你,还娶了妾,你要怎么办?”我扁嘴,不满地捏了善谋的胳臂,道:“你不要咒我!” 善谋失笑,抱着我,状似轻喃:“善谋知晓姑娘已经长大了,可是在善谋眼里姑娘还像是儿时的那般模样,小小的,软软的,喜欢笑,顽劣得很,惹得善谋又是想气又是想笑。” “说得你像是我娘亲一般。”我取笑她,却无可否认这些年来善谋对我的照顾的确就如母亲一般,“可是在我心里,一直都想唤善谋姊姊。”善谋的手指随即在我的背脊上僵住,哽咽出声:“姑娘你是想要折煞我吗?” “没有啊。”我笑,“等我及笄善谋你就不再是黄家的婢女了,我也就不再是善谋的姑娘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唤你姊姊了,那般不算是折煞你。” “你歪理最多。”放开我,善谋捏着我的脸使了劲,痛得我龇牙咧嘴,她却笑得分外开怀,“我们姑娘怎么就这么讨喜呢?”我反驳,“那是你没看见我不讨喜的时候。” 亲近之人、疏离之人,我向来分得清楚,对待亲近之人我自然是讨喜的,但在对待疏离之人时我就决然不会如此了。譬如,对待马谡,我哪里有半分讨喜的模样,那些举止不算是狠绝就已是不错了。 “那倒未必。”善谋双眸狡黠,数落起我来,“善谋倒是时常瞧见姑娘不讨喜的胡作非为,不仅弄得黄府上下都为你担忧,还弄得你自己伤痕累累。”我尴尬地假咳,摆手道:“意外,那些皆是意外。” “好了,不闹了。”笑着起身,她随后伸手扶我,道:“浴汤已是备好,姑娘还是快些回去沐浴换衣得好,切莫错过了吉时。” …… 因是身份地位的不同,我的及笄礼远要比善谋的严苛的多,仪式从开礼到礼毕未曾跳过一步。清晨,沐浴换衣之后,我就得身着采衣采履跪坐在东房默然地等待来参加笄礼的宾客。待到那些宾客全都到齐、入座之后,赞礼者开始唱祝词。冗长的祝词唱罢,我方被请出东房,转而跪坐到宗庙的笄者席上,准备行笄礼。 行笄礼乃是三加三拜,由有德才的女性长辈作为正宾协助我完成。一加襦裙,象征豆蔻年华时的纯真烂漫;二加深衣,象征着及笄年华的明艳动人;三加大袖礼衣,象征着成年女子的端庄典雅。一拜,身着襦裙面向父母行拜礼,拜谢父母的生养之恩;二拜,身着深衣面对正宾行拜礼,表达对师长的尊敬之情;三拜,身着大袖礼衣面向宗庙前的画像行拜礼,表明对家国的忠义之情。 三加三拜之后,我才勉强算是被折腾完毕。偏偏此时恰是夏日,身着厚衣的我在行毕六礼后已是汗湿了内里的中衣薄衫。但纵使如此,我还是必须跪坐在宗庙中继续进行下面的仪式,个中辛酸、炎热不言而明。想来古代女子成年亦是件不容易的事,礼节繁杂之外,衣衫还累人得紧。 接下来的置醴、蘸子,我虽有所为却不抵三加三拜的劳累,借此稍作休憩后又由正宾替我取字,礼为“字笄”。给我做正宾的妇人替我取字为“婉贞”,为温婉贞德之意,也算是意蕴深厚了。 最后,聆讯、作揖向来宾致谢,需我完成的礼数终于行毕。老爹随之又起身同众位宾客致辞一番,笄礼才算是礼成。 在宣布礼成的那一瞬,在古代的我终是成年。此后,我需学着脱离老爹、娘亲以及善谋的庇护和宠溺,去学着独立,学着为人/妻为人母。果然,人终是要成长的,不论是在将来还是在过去,我都不可能只做那个单纯的我。 而在我及笄满三个月后,照顾了我十年的善谋离我而去。分别时,我唤善谋“姊姊”,唤着唤着却忍不住地哭了,她听着听着亦是忍不住地哭了。 善谋,此番一别,你我怕是再无缘相见,但是我的心底还有那么一番对你满满的担忧还未曾言说。 古时伯牙今庞统 善谋离去后,我虽有些不适应,但因忙着学女红和琴艺倒也未有去感慨什么。再者,每每学琴之时,庞统还会同我说些关于孔明的趣事,寓教于乐,让我复归单一的生活又变得多趣起来。 “你别瞧孔明如今这般儒雅模样。”眉飞色舞,庞统从不愧于损友之名,他同我道:“初见他时,他可是灰头土脸,正忙着盖草庐,那模样同市井的贩夫走卒并无区别。” : 我听罢,依着他的言语细细思虑了片刻,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一番景象来。俊逸若仙的少年,即使是身着灰衣亦是难掩出尘,唇畔扬着浅浅的笑意,如二月仲春和煦的暖日。他修长的大手紧紧地握住粗壮的木梁,略显消瘦的双肩杠着大半重量,汗水滴落,划过旖旎的线条……怎么想皆是风华绝代的模样,这般的他哪里是寻常的贩夫走卒可比的。 “我不信你。”淡然地摇首,我戳穿庞统道:“你素来喜好往孔明身上抹黑,这话又能有几分真呢?” “莫不是孔明在你心中已是神人?”话毕,庞统恍有所悟地笑起,指着我言:“我本以为你于孔明并无多少情意,如今看来你大约是思慕他的吧?” 窘然地咳了咳,我低首心虚道:“你莫要胡说。” 庞统却是对我的言语置若罔闻,接着调笑我,“回想起来你那日拿到孔明所赠的贺礼之时,那神情可不就是在说你思慕他。可惜,当初我竟是没发现。若是我发现了必然要书信一封好好捉弄捉弄孔明。” 被他调笑的我原本颇为尴尬,不过在听罢他的此些言语之后,我收敛起羞涩,不满地道:“那时你不是同我说我若回书,你也无法转交予孔明?” “你又不是不知晓,我这人委实见不得他诸葛孔明好。”全无愧疚之色的庞统,理所当然地答。 我愤愤地瞪着他,手上拨弄琴弦的力道随之加重了许些。 “你也莫要置气。”不知算不算是讨好,庞统道:“为了致歉,今日我教你弹奏《凤求凰》可好?” 《凤求凰》……我为之变色,释然归笑后,抬眸认真地瞧着庞统,故作淡然,“那你便就教吧。”犹记,我学琴的初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弹奏《凤求凰》给孔明听。 接手琴弦,庞统轻抚了抚,然后端坐,极为虔诚的模样,“虽说我不待见孔明,但是我知晓他必然是个值得你托付终生的男子,你和你爹倒是会选。” 我凝眸,好笑:“你为何就不待见孔明?” “你不觉得那人极虚伪吗?”庞统蹙眉,略带嫌弃,“总是浅笑晏晏的,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值得扬笑的事?” “或许浅笑对他来说就如同我们寻常的神情一般。”仔细想来,孔明的确总是扬着笑,淡淡的笑意,温润有礼,“而我恰喜欢他那般的笑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也。”听完我的话,庞统看我更是嫌弃,“黄阿丑果然应当嫁予诸葛孔明。” “虽说你这话多半是在骂我。”我捏了捏袖口的绣花,感受到摩搓的真实感后才道:“但看在你即使是骂我也将我同孔明归为一类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 他意味深长地笑,“你怕是得意得紧,哪里会同我计较?” 再度轻咳,我捂着热脸,急道:“你不是说要教我《凤求凰》,怎么还如此多话?” 肆意朗笑,庞统的手随之缓缓地拨出五音,最后的言语也渐渐被琴音盖去,他明知故问:“你这是自欺欺人还是故欺他人?” 我含笑默答,自然是在故欺他人。我想要同孔明一辈子,想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此,自然不能让自己的思慕太过卑微。 …… 说来,我对琴艺并非是极有天赋,但好在有所喜爱,学到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然而,小有所成的我在学《凤求凰》时却是时时出错,宫商徵角羽五调我就没有几次是弹对过的。 反复地教了我多次无果后,庞统无奈扶额,抑郁道:“你今日可是心绪不宁?” 我亦是无奈,摇首叹息:“因今日学的是《凤求凰》,我远要比往常还专注得多,又怎么会心虚不宁呢?” “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你如何会将变徵调弹作商调、商调弹作变羽调?”指着我的手,庞统没好气,“以往一首琴曲你不是学得很快吗?” 蹙眉,我抬起自己微有些黑的手审视着,虽说这双手长得并不白如葱管亦不是十指纤纤,但好歹也算是一双较为标致的女子的手,怎么就那么笨拙呢? “我若是知晓就不会弹错了。”又试着拨了几个琴音,调调准确并无纰漏,可是一旦换做《凤求凰》的曲谱,我的手就不听使唤的弹错了音。 而往后的事实证明,我此生无论怎么学都无法学会的恰就是《凤求凰》。就算是那人在庞统之后又教授了我多遍,我依旧是错曲错调,无法改变。 “罢了罢了。”摆摆手,庞统宽慰我道:“琴艺到底不是一日之功,日后你若是真想弹奏此曲大可找孔明教你,他的琴艺可是比我好得多。” 我不解,“为何不是你明日继续教授我?” “今日除了来教授你琴艺之外,我亦是来辞行的。”庞统解释,“前些时日突然收到南郡的诏令,命我为功曹。明日我便要离开襄阳前去上任。” 听毕,我愣了愣,然后有些怅然地道:“如此就祝士元兄一路顺畅,平步青云。” 至今,庞统教授我琴艺已有年余。从起初的淡淡之交到如今的相交甚欢,一切恍如昨日。可惜如今便就是要分别了,不舍之情自是难免。 “我原本以为你还会挽留我一番。”故作失望地摇首,庞统唉声叹气,“你这姑娘忒不懂事,枉我多日以来对你的殷切教导。” 被庞统的神情言语逗笑,我反问:“那我是不是该唤你声‘老师’?” “这倒是可以。”神色顿变,他恣意地笑起,“你若是唤了我‘老师’,日后等你嫁予了孔明,那孔明便可随你唤我。这事想想就是极为佳好。” “这般我还是不唤了,怎么说我日后都是孔明的妻子,是家人,总不能帮着你这外人吧。”庞统不过比孔明长了两岁,孔明若是真的唤了他“老师”,那他岂不是占了极大的便宜。 “你这姑娘真是越来越不讨喜了。”不满地指责我,庞统惋惜道:“初识时,你可是懂礼知趣得很,这怎么越相熟就变得越惹人厌了呢?” “我向来都惹熟人讨厌。”知晓庞统同我说笑,我也并未较真,只是笑答。陌路、相熟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关系,何况我并非圣贤自然做不到表里如一,所以对待不相熟识的人,我素来装作懂礼知趣。至于相熟识的人,我无法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然就是本性毕露,好的坏的皆有。 “不过你也不用担忧,能让我庞士元讨厌的人多半不是寻常人。譬如诸葛孔明,我待他就是讨厌得紧。”垂眸望了望桌案上的古琴,庞统笑着往我面前推了推,道:“这把七弦琴便就赠予你了,昔有俞伯牙为钟子期摔琴,今有我庞士元赠琴予黄月英,想必皆是一段佳话。” 我出言相驳,“人家俞伯牙可是春秋时期出名的琴师,你呢?” “我庞士元若是有心亦可作汉代最为有名的琴师。”自信肆意,庞统挥袖,大有指挥天下之势,“可惜我还是比较喜爱谋治国安民之策。” “这倒也是。”我赞同地颔首,想起关于他和孔明——“卧龙、凤雏得其一者可安天下”的言论,不禁慨叹:“凤雏之名你可不是白担的。” 满意地点头,他道:“此番一别,你也无须挂念,待你同孔明成婚那日,我定然会亲自前来道贺。” “咳咳。”我面颊一热,支支吾吾地说着:“还……还早……” “已是建安九年,怕是不早了。”不忘取笑我,他有意而为之地言:“莫不是你已将孔明忘却?如此倒是甚好。” “我没有……”急于反驳,我夺口而出。转而有些惊慌失措的发现,如今竟已是建安九年,三年之约将满。 “还有……”庞统突然认真,“宋经华非常人,切莫轻视。” 我颔首,早就知晓宋经华并非凡夫俗子了。 …… 建安九年,在善谋离去之后,庞统亦是离开襄阳出任南郡功曹。而那个人想来也是该归来了。 远归相遇定情深 时隔三载,我曾想我同他再相遇时应当是在花前月下,红烛、红帐,罗衾缱绻。然而,事实多半与想象大相径庭。 那日,芳菲已尽,骄阳似火,我身着单薄的襦裙坐于前院的石阶之上,手中捧着从老爹书房里寻得的古籍。石阶之下,一只木犬正绕着我伸长的双腿奔跑。我看看那木犬,再看看手中的古籍,不由得感叹古人的智慧过人,竟是此今已有了关于机械的记载。而那木犬便是我依着古籍上记载的法子所做,能跑能跳的,极是有趣。 伸手点了点那木犬的头部,我托腮沉思如何才能轻易地让它停下来。可惜,想着想着,我恍然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是又学会了机械之术。无奈地扶额,我喃喃抱怨:“无事会那么多东西又有何用处?” “自是可以用来解决日常之难事。”倏地,温润清朗的男声携着浅浅的笑意传入我耳中,眼帘随之被一双手填满,那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触向木犬的时候指尖微微泛白。 我抬眸,一怔。待我想起要收敛情绪的时候,唇畔的笑意已是漾开,满带欢欣的话语更是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他淡笑颔首。随后,蹲身拿起那木犬,说道:“你若是再会些东西的话,我怕是无法配得上你了。” 攥着衣袖,我揉揉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笑语:“可是,我不知如何才能让这木犬轻易地停下来。” “若是制一犬舌伸延于其腹中,舌尾制一阻物,待转动犬舌之时,阻物抵住内里的机关,想必这犬就能停下来了。”他略略思虑,淡然启唇,言语中好似在说什么极为简单的事,但明明这解决之法,我思虑许久都未曾想出一星半点。 “我定要去试试。”听罢,我跃跃欲试,伸手欲从他手中抱过木犬。他倒也欣然,将木犬交还于我,笑而不语。 看着他和煦的笑靥,我抱着木犬想要起身的动作滞了滞。片刻之后,我放下木犬,问他道:“你何时归来的?” “一月前。”他笑答。 “隆中可安好?”我接着问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得很。可是,想要同他待得久一点,一时间我又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安好。”他笑意盈盈,未露不耐烦之色。 “那你今日来是为了看望家父的?” “不尽然。”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此番前来主要是为请期。” “啊?”我惊讶出声。请期乃是古代亲事六礼中的第五礼,这般说来此今离亲迎之礼也该是不远了。想着将要嫁予他,我心里五味杂陈,自然喜悦占了多数,于是我又轻轻地发出一声:“哦。” “原本你我的亲事该是依着六礼来的,但是从承彦向我说亲起似乎就有些不依常理,因而六礼越过了多数。”他浅笑,修长的大手伸到我的眼前,似是想要拉我起身,“如此,阿硕,你可介怀?” 看着他的手,我攥着衣袖的力道不经意间大了许些,手心中也渗出细密的汗来。从相识到如今,我同他还从未有过任何的肢体接触,所以要不要把手递给他,要不要抓住他的手,让我犹豫了良久。 最终,我还是抵不住自己的内心缓缓地将自己的手置放到他的掌心,由他轻轻握住。感受着他指尖淡淡的温暖,我借力起身,克制地道:“阿硕并不在意虚礼。”这一瞬,我终是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予他手中,不带任何防备。 以往的那些思慕,带着疏离带着仰视,而如今却只余坦诚相待。此时的他就只是诸葛孔明,我将要托付终生的男子,而再也不是那个一直被我束置高阁的神人,可望而不可即。只有平等,我才有资格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得到他同样的思慕。 他听罢,笑意加深,握着我的手也稍稍得紧了些却是恰好不会遗落的模样。此今,岁月静好,你我风华正茂。 “你托庞统转赠于我的荆钗,我已收到……”我想我姑且可以将其称为幸运,得夫如此。 “嗯?”他却是依旧含笑,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语。 “当日,我本欲让庞统替我寄书予你,可是彼时庞统骗我言你收不到,我便由此作罢。”我娓娓道来,“不过礼尚往来,我自是也有一件物什想要赠予你。” 他随即放开我的手,对我作揖施礼,道:“如此,亮多谢有礼阿硕相赠。” 我含笑,仰首望天,日上三竿时分,夏日炎炎,岂不正是相赠那份礼物最好的时候?提起裙摆,我言:“你且等我片刻。”随后,悠然转身,信步离去。不过,他并不知晓此时背对着他的我已是满满的愉悦。 …… 把锦盒递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我补充着说了句:“其实这份礼,与此今的气候还是较为契合的。” 他闻言审视了片刻那锦盒,笑起却未将其打开。 “咳咳。”而就在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略带不悦的轻咳,随即老爹熟悉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这姑娘近来倒是闲得紧。” 我回首,谄媚地笑起,借着老爹的话茬说道:“自从不久前庞士元不再教授女儿琴艺,女儿委实无趣得紧,不禁想起前些年在酒肆中的日子。”算来,老爹将我关在家中已有两年,再大的气也是该消了。 瞪了我一眼,老爹更是不悦,他坚决道:“在你出嫁前不要妄想踏出黄府半步。”随后,他又瞧了瞧孔明,言:“若是日后孔明允你离开隆中,那我倒是不会多管。” 看来我是低估了老爹的怒气,十五岁那年的事,纵使老爹并不清楚地知晓发生过什么,但他还是对我的任性妄为心有余悸。 “女儿知晓了。”无奈地应声,我弯腰抱起地上的木犬,自觉地对着老爹道:“女儿就不打扰你同孔明议事了。”话毕,我抬步欲走。 “等等。”老爹却是将我唤住,但他并未看我,而是对着孔明说道:“我向来没有将阿硕当做寻常姑娘教养,如今你我商议婚期若是留她旁听,不知可否?” 孔明浅笑,颔首,“自是可以。这婚事到底是阿硕同亮两人的事,她旁听也算是应当的。” 我愣愣地看着那二人,想说其实我并不想留下来旁听。但是,素来不敢忤逆老爹意思的我,犹豫了片刻之后选择默然,默然地跟着他们去了老爹的书房。 老爹和孔明虽是名士,不拘礼数,但是在说到某些问题之前也难免要抛砖引玉一番。因而,待孔明落座之后,老爹询问他:“三年来天下动乱,你一路可顺利?” “还好。”他携笑作答却未隐瞒分毫,“途中倒也遇过几番动乱,所幸保住了性命。” “乱世天下,以你的才智足够保全自己,但是老朽想知晓若是老朽将阿硕托付于你,你可能保她亦是无虞?”面色严肃,老爹问得认真。 而我想,娘亲说得是对的,老爹远比我思绪中还要疼我得多。“爱之切,责之深”,纵使老爹待我永远都是一副严厉的模样,但是无可辩驳,他待我是真心真意的,是只有作为一个父亲才能付出的真心真意。 “亮向来不喜说假话。”扬唇,孔明笑答:“因而亮唯一能给出的诺言便是‘生同衾,死同穴’,只要亮活着便会尽力护住阿硕。” 生同衾,死同穴……我听罢摆弄起自己的衣角来,忽略掉老爹望向我的目光。而事实上,我如此作为并非是由于我羞怯或是感动。孔明的这番话更多的是对我的责任,我听得出来也分得清楚。有些事急不得,所以我避开了老爹的目光,愿意全然听从他的安排。 良久,老爹锁在我身上的目光缓缓挪开,转而对着孔明道:“生死相随也是不错了。老朽作为父亲求得倒也不多,只盼你能好好待她便可。” 随后,孔明的眸光亦是投了过来,那浅浅的笑意中带着温暖,声音似是变得空旷缥缈起来,说着动人的话语:“此前,亮需用心对待之人只有阿均,此后便是多了阿硕。” 闻言,老爹终是露出了些许笑意,他满意地捋着胡须,说道:“老朽福薄,如此年岁却只有阿硕一女,难免不舍。但因你我早已有约,所以老朽想这婚期便就定于年末,一来也好让阿硕再陪陪我同她娘亲,二来也好让你我准备的齐全些,不知你可愿意?” “自是极好。”未曾多作思虑,孔明便欣然应道。 …… 与多年前大致定下婚期不同,此番老爹和孔明正式定下了确切的时日,决定于建安九年年末腊月初八让我出嫁。不过,让我委实有些感慨的是,腊月初八乃是建安九年中最后一个吉日。老爹舍不得我,我懂。所以对于这么个日子,我虽有感慨却乐于接受。 然而,商议到最后,老爹冷不丁地同我说了句,“缝制嫁衣前,切莫忘了欠为父的披风。” 我撇嘴,无语。想来,老爹也真够记仇的。 父母恩情不可忘 “三拜之礼之后是沃盥之礼,所谓‘沃盥’便是用清水洁净新人之手面,沃盥之礼之后是对席之礼……”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婆子,我单手托腮,有些郁郁。自几月前定下婚期之后,我就被迫去为婚事做各种准备,缝制嫁衣、学习礼仪等等接踵而来。缝制嫁衣虽说工程量浩大,但好在款式、风格皆由我一人决断且无需重复缝制,我倒也乐得自在。然而,这学习礼仪之事委实无趣,除了要记下的无数的礼仪之外还需来回的复习,弄得我此今时而会梦见自己被未来的师长提问古代婚礼的仪式,然后无从应答,被赶出教室。 “姑娘……姑娘……”摇动着昏昏欲睡的我,教授礼仪的婆子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叹气,“你这般若是到成亲那日忘却了礼仪该如何是好?” 我慵懒地伸了伸手,打着呵欠摆手道:“这些礼仪我都会背了,如何还能忘记?”诚恳地盯着那婆子,我满眸认真,为了防止她不信,我还补充,“三拜、沃盥、对席、共牢、合卺、结发,这六礼我都记得,三拜之时是一拜天地、二拜尊长、三拜对方……” “罢了罢了。”婆子无可奈何地阻止我接着说下去,“老身知晓姑娘天资聪颖,何事皆是一学就会,那么今日老身就同姑娘说些新的礼仪好了。” “新的礼仪?”我疑惑地望望她,在看到她坚定地对我颔首之后满心绝望。这古代成亲的礼仪未免也太过繁杂了,除却先前的六礼竟然还有,待到腊月初八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我怕是要送去半条命。也不知晓,当年身子娇弱的娘亲是如何撑着和老爹行毕的。 “姑娘可知晓这结发之礼之后还有一礼,行毕这一礼,新人才算是真正的成为夫妇。”婆子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然后语气暧昧地道:“待会无论我同姑娘说什么,姑娘都莫要害怕。这礼仪虽说难以启齿,但也算是极为重要的一礼。” “结发之后不就是该休憩了吗?”一时没有想明白婆子的话,我不解地发问。但是,等我问毕,我才恍然意识到什么,随即,未经思虑便反问那婆子,“莫非你要同我说的是周公之礼?” 颔首,婆子坐得离我近了些,声音也放低了不少,她深意地道:“姑娘可知何为周公之礼?” 我迟疑了片刻,然后赶忙摇首,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若是在未来,有人询问我可知晓何为周公之礼,那我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同他说我知晓。那些事耳熏目染得多了,想不知晓都难。可是,此今是在古时,作为一个世家大族之后,我若是在未受教导之前就知晓何为周公之礼,那么势必要惹人闲话,弄得不好还会毁了自己的名声。因而,我决然不能同那婆子说我知晓何为周公之礼。 “那姑娘听我同你说说?”笑着起身,婆子前去阖上了门窗,大致确定她待会同我说的话不会为他人听闻之后,声音才缓缓地响起,“这周公之礼便是要等到新人安置之后才能行。行此礼时,姑娘同诸葛先生须得‘坦诚相对’不着寸褛……” 听着她的话,我不禁浮想联翩。想着薄帐暖衾,烛火摇曳,我同那人毫无保留的相对着,然后说不尽的云情雨意,真是好一番香艳之景。脸颊随之热得像是要烧起来,我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袖,第一次觉得羞到无脸见人。 婆子看我这般却是笑得更为暧昧,拍拍我的背脊道:“依老身瞧着,就凭姑娘同诸葛先生的身姿,这周公之礼怕是极为醉人,堪比那合卺酒。” 我掩嘴轻咳,颤巍巍地摆手,道:“别……别说了……”胸口更是好一阵心猿意马,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不过,这礼初次于姑娘怕是极为难耐。”话锋一转,婆子颇为感同身受地说着:“但即便是疼,姑娘也得受着。唯一能求的就是希望先生那时能对姑娘轻柔些。” 咳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弱弱地问:“万一……万一……诸葛先生他不会此礼呢?”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孔明曾流连于女子之中,若是他同我一般没有任何经验,又或者他甚至还没有见过“猪跑”,又要怎么办?虽然我心中是极度地期望着如此的。 “一般人家的公子到了年纪皆是会配上几名侍婢。但是,诸葛先生家贫,又时常辗转不定,怕是没有这个福分……”略微沉吟一番,婆子宽慰地同我道:“不过姑娘也不用担忧,这些事成婚前定然是会有人教导诸葛先生的。” 想着孔明要同我一般接受这等羞人的教导,我郁郁的心情顿时好了许些,只是脸颊上的红热未褪。感受着自己的窘迫,看着婆子的悠然,我不禁好奇地问道:“阿婆,你难道不会羞涩于言表此些事情?” “怎么不会?”婆子扬眉,陷入到过往的回忆之中,笑得干净清澈,“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比你还要羞涩得多,初听周公之礼四字就已是绯红满面。听完我同你说得那些后更是绞坏了一条帕子。” “那你如今……”我贸然开口却又不知该怎么问才好,遂掩唇不再言语。那些本是婆子的私事,我委实不该过问太多。但是,仅凭着我无意窜逃而出的四字,婆子已是知晓了我的意思,笑问:“姑娘是想问我为何如今会是如此不知羞?” “我没有想要说阿婆不知羞。”我急忙解释,以免她误会。她却是无所谓地摆摆手,“老身没有读过很多书,也不知晓要怎么说出姑娘的意思,但是姑娘的意思老身懂,老身知晓姑娘没有要侮辱老身的意思。” 我点点头,庆幸她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后,她便缓缓地同我解释起来,“老身嫁予夫君后没有多久,夫君就被征走,死在了战场之上。那时,老身已有了儿女,一个妇人带着年幼的孩童又能靠什么谋生呢,唯有如此不知羞地同未出阁的姑娘言周公之礼来维持生计。不过,如此也算是极好了,至少我可以帮着你们这些姑娘,也可以养活自己同孩子。而与老身同乡的一位姑娘远要比老身惨得多,她因是姿色尚可,在夫君死后便被迫卖身风尘,前些年染病而亡。乱世,可怜的终究是百姓,也不知晓什么时候这乱世才能结束。” 说罢,她捂住双眼,低声抽泣起来,可是抽泣良久都未曾有一滴泪顺着她的手指滴落而下,想必她的泪也已早在多年前就流尽了,枯竭了。 “待会你去账房多领些钱吧,说是我允得即可。”我不是神人,帮不了她结束这乱世天下,于是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同情,于我来说向来只在能力之内,能力之外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多谢姑娘。”她拿下捂住双眼的手,笑着对我施礼,“那老身便就先告辞了。”我自是颔首,同意她离去,可是看着她欢愉的背影,我的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这妇人教导礼仪极好,但是每每都会同人说些自己的伤怀往事,因而她所赚到的银钱要比其他妇人多得多。”门框被敲得“咚咚”作响,老爹一身灰衣出现在我的眼前,意味深长地同我道:“如此,阿硕你可还会怜悯她?” 我愣了愣,不知该怎么答。老爹却是看着我迷茫的神情,笑起,“你的学识虽是过人,但是人心,你知晓得并不多。” 闻言,我凝视着老爹依旧无言。人心,我不是不知晓,只是知晓得还不够多。 “日后孔明必然会出山,你既然要嫁予他就需要知晓日后你所需要面对的人心远比这妇人还要复杂得多。”老爹告诫我。 我听罢却是咬牙切齿,“所以爹爹是故意找这个婆子教授我礼仪,好在我出嫁前再对我教导一番?”阴险,老爹你真是太阴险了!自然,看着老爹严肃的神情,我怎么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发表我对他的看法。 “聪慧倒还尚可。”对我进行评价一番之后,老爹又同我道:“阿硕,爹爹如今问你,你可当真要嫁予诸葛孔明?” 我自是坚定地颔首。嫁予孔明,这是我这些年来最为坚定的一件事了。何况,如今距离婚期不过只剩几日,想后悔怕是也来不及了吧。 “好。”不知是赞许还是赞同,老爹捋了捋胡须,带着浅浅的笑意,说到:“就算嫁人,你也永远是黄家的姑娘,是爹和娘亲的独女。” 记忆中,老爹极少同我说这样的话,可恰是因为这般,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觉得鼻子酸得厉害。我拉着老爹的衣袖,讨好地道:“阿硕可不可以抱抱爹?”其实,除了善谋之外,抱过我的人真得很少很少。 笑着把我揽入怀中,老爹无奈地抚着我发顶,难得的温和,“转眼,我们笨阿硕都这么大了,再过些时日竟是要嫁人了。” “嫁人我也还是爹爹和娘亲的独女。”学着老爹的话,我嘟囔道。然后,耳边响起老爹爽朗的笑声,带着宠溺和纵容。 严父、慈母,不论是在现今还是在未来我的父母皆是此般配对。他们都待我极好,付尽心力,是我最为尊敬最为重要的亲人。所以,在未来的父母,你们可知晓你们的女儿已是要出嫁了? 历千年终为君妇 十二月初八,卯时,我便被折腾起榻。揉揉惺忪的双眼,还未及我反应发生何事,中衣的衣带已是一松,寒凉的风飕飕地钻了进来。我心下一惊,有些失控地喊出声道:“你们在做什么?”脑海里某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正来回地闪动着,如同梦魇。 “阿硕。”温婉的女声,携着熟悉和安心将我彻底唤醒。娘亲消瘦的面庞映入我眼中,略有担忧,“你这是怎么了?” 我看看她,看看周身的一切,有些茫然。原本素雅的居室此时满目鲜红,绘着墨竹人家的衣屏上正垂挂着繁多的衣衫,衣屏后更是升起袅袅烟雾,忽远忽近地飘浮,有些朦胧,周边亦是多了许些忙碌的女婢。 木讷的摇摇首,我迷茫地拉着娘亲,不解:“今日是何日竟是要沐浴换衣如此隆重?”记忆中,除了及笄、年节,我还未如此特殊地被要求沐浴换衣。娘亲则是失笑地摇首,捏捏我的鼻翼,说道:“建安九年腊月初八,阿硕觉得是何日?” 建安九年腊月初八……我思虑片刻,然后惊讶地盯着娘亲,拍拍自己的脸颊有些懊恼地言:“我竟是忘了。”明明昨夜,我还因此事辗转反侧,及到凌晨才入睡。 “昨夜未好好休憩?”抚着我眼角的青黑,娘亲笑言:“我们阿硕也是有小女儿家的心思了,竟是会为出嫁而难眠。” 我窘然地笑笑,不知如何应答。不过,娘亲此话说得好似我以往太过于没心没肺一般。而我没心没肺,早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想来大约不是我长不大而是在娘亲的心目中,我一直不曾长大罢了。依稀记得,在未来的时候,每当母亲关切我有没有吃好睡好,我都会无奈地回答她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会好好照顾自己。她却是笑着解释不论我多大,在她心目中永远都只是孩子。 依着娘亲,我央求她,“阿硕知晓娘亲身子不好,可是阿硕就要出嫁了,娘亲帮阿硕上妆一次可好?” 笑着轻拍我的背脊,娘亲继续替我解衣,“等你沐浴过后,娘亲就给你上妆。”可是,说着说着,娘亲竟有些哽咽起来,歉然地道:“回首看来,我们阿硕这么大了,娘亲都未曾亲手为你妆扮,是娘亲对不住你。” “可是,阿硕觉得娘亲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了。”我笑,却自觉这并不算是宽慰。原本,我从未料想过自己可以在离开未来之后还能享受到父母的疼爱,但是此今我还是享受到了。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很满足娘亲可以待我这么好。 纵使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精心地装扮,可是只要有娘亲在就好。因为,至少此时的我还有机会亲孝,还有机会唤一声“娘亲”,不用面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不在”的局面。 “就你会说话。”泫然欲泣的娘亲欣慰地笑起。她替我叠好褪下的衣衫,释然地道:“去沐浴吧,娘亲定要阿硕做最好看的新妇。” 我笑着颔首,不忍戳破娘亲的话,亦是不忍戳破自己的奢望。很多人都说做新妇的时候是女子一生最好看的时候,可是我这般样貌再怎么装扮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呢?不再郁郁于此般样貌并不代表我不再介怀。看着水中的倒影,我不禁感叹:黄阿丑这么个称呼倒是不假。或许,下次庞统再如此唤我,我便会欣然接受。 捏捏自己发黑的脸颊,我阻止自己再悲哀下去。丑又如何?即便是丑,我依旧是得到了我所想要的,孔明、老爹、娘亲……我并不比寻常女子缺少什么。相反的,我拥有的或许比她们的还要多,我有好的出生、好的家世还有好的学识,这些足以填补貌寝给我带来的缺憾。 含笑沐浴了半个时辰之后,在女婢的帮忙下我换上新衣,大红色的嫁裳昭然若示着我此时的心绪。袖口黑色的墨梅,是我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费了无数心力。冬雪墨梅,水墨画一般的衣裳,水墨画一般的婚事。 端坐于妆镜台前,娘亲纤细的手指握着木篦缓缓地掠过我的长发,柔软发黄的发丝渐渐变得顺滑。微微绾起,简单却不失精致的发髻配上几样素雅的发饰,衬得镜中人有些清丽。收回手,娘亲凝眸环视了片刻妆镜台上的种种物什,良久,她注意到了一方黑色的锦盒,并不细致的做工却容纳着那个人给予我的所有情意。 拿起锦盒里的荆钗,娘亲笑着问我:“这荆钗如何而来?”我脸颊随之热了些,低声答:“及笄之时,孔明托人相赠。” “布衣荆钗……”娘亲笑着沉吟,“阿硕,那孩子在问你可愿随他过上清苦的生活。” 自是愿意的,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坦白地答:“可是他未亲口问我,我亦不想亲口回答他。” “你这姑娘……”拿荆钗敲了敲我,娘亲劝我道:“夫妇之间又岂能事事公平,总有人需要软些。阿硕,你可知晓?” “我知晓。”颔首,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娘亲,在思慕上真的是太不公平了,真的是太不公平了……想着这些,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抱着娘亲,我呜咽道:“娘亲,孔明他,会待我好的,对不对?” “会的会的。”安慰着我,娘亲把荆钗插入我的发上,“那就不说,配上这荆钗,孔明那孩子定是能懂得你的意思。” 抚着那荆钗,我用衣袖拭了拭双眸,复得又笑起。不知是不是太过于紧张的缘故,我今日的情绪波动竟是如此之大。羞愧地坐回原样,我抿唇,乖乖地让娘亲帮我上妆。 薄施粉黛,微绛唇色,镜中人竟真的是好看了许多。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自己,明眸如月,粉唇如桃,虽算不上明艳动人却是难得的清妍秀丽。其实,那句话到底还是没有错的。这是我此生最好看的时候,是我就要嫁作人妇的时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才是阿‘硕’。”满意地看着我的装束,娘亲同我说起我小字“阿硕”的来历,“硕”乃是取自于《诗经·卫风·硕人》。虽然最终我没能长成“硕人”,但是就如司马徽所说的那般,如今我的容貌在乱世中算是极为佳好了。 阿硕,阿硕……我突然有些喜欢起这个小字来。而我真实的名姓——李栖,似乎在随着我渐渐融入这个乱世而变得淡薄起来。 …… “夫人……夫人……”一个时辰后,家仆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接亲的人来了,先生让你同小姐出去。” 听罢,我抬眸看向娘亲,而双手早已因为紧张攥住了衣袖,攥皱了几朵风华的墨梅。娘亲却是扬起唇角,笑着对我颔首,道:“我们阿硕真的是要出嫁了。” 我迟疑了片刻,然后亦是缓缓地扬起唇角,微笑。拿起前几日就置放在桌案旁的布包,我递交到娘亲的手中,接着对娘亲行拜礼道,“女儿感激爹和娘的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布包中的物什只盼能够讨爹娘欢欣,莫要让爹娘为我的出嫁而伤怀。”布包中的两件披风,不是贵重之物却是我初次所作。 含泪将我扶起,娘亲竭力地维持笑意,“我们阿硕是真的要出嫁了。”话毕,已是潸然泪下。 我抬手替娘亲拭去眼角的泪,认真的笑。娘亲,我就要嫁作人妇了,你该为我高兴的不是吗?所以,高兴地送我离开黄府吧,高兴地将我交到那个人的手中。 而黄府门扉处,此时正无比的喧闹着,来观赏的百姓皆是指着孔明身后的车轿,议论纷纷。所谓的“车轿”其实倒也不算是车轿,不过是碾磙上安了个木架罢了。重要的是,这所谓的“车轿”既不是轿也不是马更不是船,符合了我那日刁难他的要求。看罢,我掩嘴偷笑。 再说,随孔明来接亲的人,有石涛、孟建,一个眉宇间与他极为相似的青年男子,还有庞统。庞统倒是遵守了他的承诺,也不枉我和孔明同他友人一场。 拉过我的手,老爹笑着地将其置放到孔明的掌心,有些感慨地道:“今日起,我便将阿硕交托予你。她虽算不上贤良淑德,但亦是个好姑娘,你要懂得珍惜。” 执着我的手,孔明对着老爹施了一礼,恭敬地道:“亮定不会辜负父亲大人嫁女之恩。”转眸,他对我浅浅笑起,温暖如春。我亦是笑,最大程度地敛唇。 被扶上“车轿”后,我终是作别了教养我十二年的老爹和娘亲,随着我的夫君前往隆中。日后的日子会如何我不知,我只知我会努力地让我的家完整,那个家,有我,有孔明,还有我同他的孩子,简单而温馨。 只是,孔明,你可知晓,有一人思慕你思慕了十五年? 洞房花烛细水情 谈及三国时代,予未来的十七岁的我来说只知俩人。一个是曹操,建立魏国的君主,另一个便是孔明,极为聪慧的老者。然而,史实证明,即便是我仅知的这些都是错误的,曹操不是建立魏国的君主,孔明亦不是从开始就是个聪慧的老者。 犹记初学《出师表》的时候,我对此文的作者甚是憎恶,憎恶此人竟然写出如此长篇大论让我背诵。我愤懑地同友人说像诸葛亮这般愚忠的人大约只有智商没有情商。虽然,我如此地不满着那个人,但还是忍不住地去搜寻有关他的点点滴滴。 诸葛亮,字孔明,号卧龙,琅琊阳都人。年少早孤,十七岁时便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长辈,无奈之下他携着幺弟隆中隐居。建安十二年,年仅三九的诸葛亮被刘备三顾出山,从此谋划天下,指挥如意谈笑中。蜀汉建立后,拜为丞相。他先后事主刘备、刘禅,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终因疲劳过度而死。 知晓此些之后,我更是骂他愚忠。明明蜀汉积弱已久,还那么恪尽职守做什么?他是人不是神,没有三头六臂,就算是担负着“神人”的称赞,他也无法凭一己之力让蜀汉强大起来。他去了,又要他的妻儿怎么办?那个年仅八岁的诸葛瞻,是不是要同儿时的他一般过上年少早孤的生活? 骂着他,又是疼了谁的心呢? 而这份莫名的情意随着时间的流逝竟是历久弥新,及到我通晓了三国的历史,及到我可以背出他的生平经历,我才恍然惊觉,对那个人的情意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然后深刻。只是,彼时的我已然学会了何为现实。 我未曾奢望过什么,也未曾期待过什么,纵使那个时候穿越小说风靡一时,我都从未想过可以有碰触到他的机会。我唯一能做的、能想的就是更多的知晓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 待到真的跨越千年,待到成为黄月英,待到此时此刻嫁予他为妻,十五年已悄然远逝。而伴随着十五年的消逝,我终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孔明是我的,是不可被分享的。 “一拜天地——” 看着那人俊逸的侧脸,我对着天地缓缓行礼。天地为鉴,嫁为君妇,生死不弃。 “二拜尊长——” 师者,长也。司马徽作为孔明的老师,当受此礼。而年少早孤,兄长未至的孔明也就只有司马徽可以作为尊长了。 “三拜对方——” 星眉朗目,微扬的唇角,是我期盼了十五年的模样。相视浅笑,我双手攥紧衣角,屈身行礼。 “拜礼毕,入新室,行沃盥——”在司礼的指引下,他携着我往居室走去。诸葛庐不大,屋室里一目可观其全貌,四间小间,两两相面。中间姑且可以称作外堂,即是我同他行拜礼之处。 新室,则位于右边偏里,不及我在黄府闺房大小的屋室尽头与门扉相距不过几步之遥。内里布置极为简易,一张床榻,薄衾无帐;一方桌案,书卷古琴,桌案的左侧还置着一面铜镜,泛着幽幽的光芒。另有几个箱簾置放于地,有新有旧。 此时,桌案中间空出,置放木盆,木盆中清水如镜,映人如画。我同他相对而坐,开始洁手洁面,时而我的指尖可以触碰到他的双手,带着微微的悸动。 沃盥礼毕,木盆被撤下去换上肉食、菜食,这便是所谓的“共牢之礼”,新人相对而坐,共用肉食。其实,在古时贫苦的人家想要食肉并不容易,但是抓些野味倒也不难。优雅地拿起木箸,孔明含笑夹菜于我的食具之中,随后他才给自己夹菜食,细嚼慢咽起来。 简单的用过饭食,酒盏被司礼满上,新人相对而饮,是为“合卺”。合卺意为二人饮下酒水之后便为一体,需夫妇和睦,以礼相待。 合卺之后,又是结发,汉代有诗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知我同孔明此今结发,日后可能“恩爱两不疑”? “恭喜先生和夫人,愿先生和夫人日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司礼笑着拘礼,然后领着随侍的人缓缓退下。司礼等退下后,门扉紧闭,屋室就只剩下了我和孔明。 据说结发之礼后便是周公之礼来着……尴尬地望望窗外,夜色渐浓,微有小雪,果真是良辰美景,行周公之礼极为佳好的时刻。 “阿硕。”相比于我的尴尬和窘迫,孔明依旧泰然自若,他笑笑唤我,道:“诸葛庐不比黄府,日后怕是要劳烦你了。” 我微红双颊,笑着摇首,转眸对上他深邃而不可轻易窥探的双眼,低声:“你我既已是夫妇,又何来劳烦之说?” 他笑意加深,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言:“我尚有一弟随居隆中,他单字名均,仍是在读书的年纪,性子较为爽朗,还算好处。另还有一名书童,据说与你熟识,性子并不讨喜却也是个奇人,家中杂事大可全交付于他。” “与我熟识?”我疑惑,委实想不起自己何时曾与孔明的书童相结识,甚至,连他的书童我都不知晓是谁。 “待明日相见,你自会知晓。”浅笑,他未作详解。 我本想再追问什么却被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那声音因人敲打门扉而产生,虽不大却清晰。伴随着那声音,庞统调侃的话语传入耳中,“如今时辰尚早,孔明你无需急于行那最后一礼,先出来陪我喝喝酒再说。” 我撇嘴,腹诽道:庞统,你就是见不得孔明好!可惜,最后在意的往往不是孔明而是我。 笑着看看门外,笑着看看我,他不知算不算是调笑我,道:“我且先出去随士元他们饮酒一番,不知夫人可应允?” 而我在听到他唤我“夫人”的时候,面颊一热,羞到抬不起头来,只能低敛眉眼,吱唔着答:“去吧,去吧,多喝点才好。”喝到醉,周公之礼也不用行了。 他扬唇,笑意更甚,然后,款款起身,理好褶皱的衣角,出了居室。不过,在门扉被再度关上的那一瞬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不能确认的我,只能感叹若是那个人真的出现在了诸葛庐,大约可以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未作多想,我起身去到床榻前。单薄的薄衾,坐在上方还是可以感觉到床榻的硬度,暗色的被褥未有几分喜色,可恰是这般贫苦的条件让我感受到了真实,与孔明布衣荆钗的真实。真正的生活本该如这般超脱虚幻的艺术成分,纵使他日后是名垂青史的诸葛丞相又如何?此今的他依然就只是一个拮据的名士,没有荣华,没有富贵。 靠在淡淡墨香萦绕的被衾上,我想,日后即便这被褥中是寒凉的,我亦会用我所有的温度去温暖孔明。虽然……虽然每到冬日我的手足皆是冰凉得厉害。 有些沉重地眨了眨眼,我竟是昏昏欲睡起来。这一日的礼仪折腾下来倒真是有些累了,可是孔明还未归,我委实不该率先入睡。再者,这最后的周公之礼还未行……然而,纵使如此地警告着自己不可睡,我还是忍不住地失去了意识。 …… 待我再有了意识,我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中混着墨香同酒香,迷人又醉人。随即,身上的繁重的衣衫被一双大手温柔地褪开。而我此番竟是难得的没有反应过激,只是不情愿地喃喃道:“我……我害怕……” “我不碰你。”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极近,伴随着温热的气息抚弄着我的侧脸,“你当年怎么那么糊涂?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办?” 下意识地往那个怀抱里挤了挤,我呢喃,“为何那个时候你不来救我?”清朗的声音随之笑起,“傻姑娘,那个时候我在巴蜀,你在博望坡,我要怎么救你?” “坐飞机来救我啊……”迷糊中我的时代意识有些错乱,想也没想就将“飞机”二字脱口而出。 “飞机?”某人疑惑,却不深究。他拉起被衾,遮盖住我同他的身子,身上的寒凉顿时减轻不少。捂着我的双手,那声音又响起,“你的手足到冬日果真是寒凉得紧。” 我笑,刻意将手伸向他的身上,说道:“娘亲言我出生时,身子不好,每日靠汤药维持才勉强存活,五岁那年还差点死掉。不过,后来变成我,这身子就慢慢地好起来了,只是依旧改不掉手足冰凉的毛病。” 随即,手腕被温暖的大手握住,号脉的姿势,良久,那双手缓缓地离开,言:“你的身子是单薄了些,但好在你向来好动也算是无碍,不过如今是冬日,需好好照顾着,不然怕是要惹风寒的……” “嗯……”温润的声音渐渐变浅,直至消失,我在他的怀中安心的睡去。 我同孔明的新婚夜没有旖旎、香艳的场景,没有缱绻的情话,却是温暖到让人沉溺。 初为君妇第一日(上) 一夜好眠,翌日我醒的颇早。望窗外,天色灰黑,未及天明之时。身旁的枕边人亦是未醒,温暖而均匀的呼吸拂面而来。而我向来寒凉的手足竟是初次在冬日感受到了暖暖的温度,嗅嗅指尖,还沾染着枕边人的酒香与墨香。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枕边人的睡颜,只能依着身体与他接触的地方感受他似乎睡得很静,许久不曾挪动一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微暖而嫩滑,极好的肤质。 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我不禁低声笑起,心里满满的,好似已无欲无求。回想起昨夜,那些如梦似醉的对话还萦绕在耳际,感动之余我更是满满的窘迫。他似乎已经知晓了我在博望坡发生的事情,那样关怀的责备,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而我不用多作思虑就可以猜测到将此事告知于他的人多半是庞统这损友了。 不过,所幸那日什么也没有改变,否则我又怎么会有如今的机会,靠在他身边,依偎在他怀中,如此理所当然? 又在床榻上赖了良久,我才缓缓地起榻。虽说是新妇,但是即为人妇又怎能不做人妇之事呢?纵使我是从未来而来,可我仍是想要为我的夫君煮食、洗衣。 换下喜服,我在箱簾中随意寻出件曲裾着身,简单的梳洗之后便悄然出了居室。然而,打开门扉的那一瞬我险些惊叫出声,拥挤的外堂此时正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有庞统、有徐庶等等。想来,他们约莫是昨夜饮酒饮得太多又因是夜深便就随意地休憩于地了。只是这腊月寒冬,他们就不担忧感染风寒? 无奈地笑笑,我回身入屋寻了些被衾和披风出来,虽然不能御住多少寒凉,但至少可以减轻他们感染风寒的可能。替他们一一盖上之后,我才步出屋室寻找厨屋。数数那些人,我今日需作的早食骤然增添了许多。 屋室外是三级石阶,延伸到篱落间,夜黑时分,我勉强可以分辨出低矮的篱墙和左右两边的偏屋,若是猜得没错,这两间偏屋之中必有一间是厨屋,而另一间则很显然的是茅房。 不过,还不等我朝任何一边走去,脚下就是被什么温软的东西绊到。一个趋咧,我晃了几晃却并未着地。借着外堂发散而出的微弱烛光,我蹲下身来才发现这里竟然还躺着一个。所幸昨夜并未落雪,不然这人怕是要被冻死了。 推了推那人,我轻声道:“你不能在这睡,若是要睡还是进屋的好。”随后,那人不情愿地哼了哼,换了个睡姿接着沉睡。我撇嘴,手上的力大了些,声音亦是提高了些,“喂——” “阿硕,别吵。”熟悉的声音虽是因迷糊而变得有些沙哑,但还是清晰可辨。 看着地上的轮廓,我怔了怔,然后忍俊不禁。宋经华,你倒真是本事,庞统、孔明,你想结识的这些名士竟是真的被你结识了。看来,昨日我并没有看错那个身影,那个人的确就是宋达宋经华,我多年不见的酒友。 他救过我,我自是不能放任他在此受寒,遂不依不饶地再度唤他,“宋经华,你这般会感染风寒的。” 他随意地“嗯”了声,却转而抬手捂住双耳,继续紧闭双眼不肯起。没想到,平日气度潇洒的宋经华竟是如此这般的难以被唤起。 “你再不起,信不信我让孔明把你赶出去?”老爹和善谋教导我,威胁人便是要找准那人的弱点和所在乎的东西,那么就可以轻易地达到你所想要达到的目的了。 揉揉耳朵,宋达倏地坐起,瞪着我,双眸猩红,“你难道不知晓我昨夜饮得最多吗?” 我笑,摊手,答:“我还真的不知晓。” “罢罢,我回屋去睡。”他摆摆手,歪歪倒倒地起身,步履蹒跚地要向屋室走去。我凝眉,不解,“你哪来的屋子去睡?” 回眸望向我,宋达扬笑,说得不清不楚,“日后你我怕是要常遇。”然后再不给我言语的机会,他就入了屋室。 我蹙眉,不能会意他的言下之意。许久不见,我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习惯不来宋达的虚虚实实。 摇摇头,我未再对此问题多作计较。此今,还是快些找到厨屋较为重要。 古代以右为重,厨屋于茅房相比自是厨屋为重,本着此般思绪,我率先去了右边的偏屋。好在给我蒙中,一次就找到了厨屋的所在。不过,五五对半的几率,想找中自不是难事。因此而沾沾自喜,我想我是愉悦得有些过头了。 点燃厨屋的烛火,翻看着所储备的食物,有稻米,有青菜,还有几坛咸菜腌瓜,与我在黄府所用食的迥然相异。布衣荆钗,粗茶淡饭,这八字用来形容此后我同孔明的日子倒是没有半分虚假。 其实,我本不是个在意玉盘珍羞的人,青菜、咸菜,我亦可以食得津津有味。而且这些菜食煮制起来极为简单,又不需要添加些葱蒜,委实符合我的口味。 取了些稻米,煮了一大锅米粥,再取些咸菜腌瓜配粥,早食清淡简易。如此,对他们那些昨夜饮酒过度的人来说也算是养胃了。 煮好饭食,我又去打了些井水煮沸用来泡茶。泡好的茶在寒风下萦绕起清新的香味来,用小炉温着,更是清冽。 做好此些,天色已是大亮。外堂适时响动起来,吵杂的人声、衣料相触的摩擦声……很是热闹。我笑着伸了个懒腰,心甘情愿地为这些人准备洗漱用的热水和布巾。 端着此些进入外堂的时候,那些人看了看我皆是笑起,“这姑娘倒是贤惠得很,孔明真是好福气。” 我得体地扬唇,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热水和布巾置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道:“洗漱后,便可用早食了。”然后起身让道,转眸时目光恰好触及到那个初推开门扉的男子,遂笑意深深了。他看着我亦是笑,浅浅的,如沐春风。 “咳咳……”徐庶假咳,笑侃,“你们这般羡煞旁人,委实过分了些。” 我双颊一红,抿唇不语。孔明浅笑,亦是不语。庞统却是顺着徐庶的话茬,笑言:“阿硕,你那《凤求凰》可学会了?不如就当着我们弹予孔明听好了。” 我举袖掩面,只道:“我去准备早食。”接着就落荒而逃。庞统这人忒是过分,竟是拿《凤求凰》调笑我,明知那首曲子我怎么学都未能学会。 待我端着早食再度踏入外堂的时候,那些人已是笑作一团,围着孔明喋喋不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我再度出现时皆是寂然片刻,然后又是朗笑,这般不用猜也能大约知晓他们是在笑什么了。 看来面对这些人还真是不得不厚着脸皮,不然我迟早羞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闻地摆放好饭食,我随意地坐下开始用饭。 “博学多识,又贤良淑德,孔明,他们可说得没错,你娶了好妻。”司马徽拿着木箸,笑着用食,算是那些人中较为正经的了。转而,司马徽又对着我轻声道:“庞公让我带句话予你,他言配得上诸葛孔明者,襄阳黄月英也。” 忆起庞德公那日的言语,我失笑。虽然此今我已有了资格同他并肩,但是那份情意依旧还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随即,我偷偷地拉了拉司马徽的衣袖,央求道:“司马爷爷,庞德公同我说得话,你莫要告知孔明,可好?” 他笑,银白的胡须随之颤了颤,“我倒也很好奇,若你不说孔明他又会待到何时才知。”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他知晓。”等了十五年,我不在乎再等得久一点。我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嫁予他为妻那么简单。 “呵呵。”司马徽意味深长地笑出声,“若是往后孔明得能留名青史,那么他此生唯一的谋划失策怕就是娶了你,让你反将他一军。” “只要他不后悔娶了我就好。”能做一个反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诸葛孔明一军的人,我自是荣幸得很。 含笑盛起一碗清粥,我递到孔明的面前,红着脸低声,道:“夫君,用饭。” 他笑笑接过,薄唇轻启:“有劳夫人。” 我的双颊随之又是热烫起来,心下不住的腹诽,“夫君”、“夫人”这等称呼委实羞人得很。 初为君妇第一日(下) 早食毕,昨夜滞留的名士们纷纷离去,庞统走在最后,看着那些熟悉的背影,他无奈地感叹日后若是想要再如此般相聚怕是不易。我立在他身边笑笑宽慰他,道:“只要想聚又怎会不能相聚呢?”随即,庞统扬唇,笑言:“也是。”然后就翩然而去了。不过,那背影难掩孤寂。 而等我正式见到孔明言语中的幺弟和书童时已是日暮。诸葛均生得清秀,眉宇间和孔明极为相似,不过不同的是他扬笑的时候,眼眸中多了许些纯净和阳光,看得清他是真的欢愉而不是孔明那般深不可测。 望见我的时候,他笑着对我施礼,唤我:“嫂嫂。”我自是笑笑回礼,“小叔。” 见我唤他小叔,他摆摆手,道:“嫂嫂无须如此拘礼,大可同兄长一般唤我阿均即可。” 闻言,我看了看身旁的孔明,见他对我浅笑颔首,遂应着诸葛均改称呼,“阿均。”随后,孔明笑着同我道:“你既已嫁予我为妻,着实不用待诸葛庐中的任何人拘礼。” 微微颔首,我意为知晓。转眸,环顾了四周,我都未寻到所谓的书童的身影,心下不免疑惑起来。只是,还不等我发问,宋达的声音倏地响起,“看来我起的恰是时候,竟是逢上晚食。” 抬眸望向左边偏外的居室,宋达微微扬眉,看着我略带戏谑。 “你起得倒是早。”孔明望向他亦是浅笑,语气淡然,平静如水。但恰是这平淡如水的话语,让宋达撇撇嘴,无奈道:“我日后尽量起得早些。” 听着这俩人的对话,我瞠目结舌。不解地望望孔明又不解地望望宋达,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我想若不是诸葛均好心的给我解释,我定然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宋达此时的身份以及他和孔明的关系。 看着我越渐疑惑的神情,诸葛均解释,“这是宋达宋经华,诸葛庐的书童。”他的手指指着宋达所在之处,准确无误。 “书童……”重复着诸葛均的话,我盯着宋达沉吟了一番,不久之后,我便举袖掩唇,止不住地笑起来。笑到直不起身子,我歪倒在桌案上,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本以为……以为……你们是好友……好友来着……” 随即,我明白了清晨时宋达同我所说的言下之意。他作为诸葛庐的书童日后自是得常常和我相遇。如此,他在诸葛庐中有屋可居也是顺理成章了。 “如此你也无须笑成这般。”宋达眼眸中的戏谑减少,增添了些许懊恼。 在我的映像中,宋达这人对于任何事物都略带戏谑,好似他看透世事一般,再者,他向来喜好结交名士,以庞统为例,他所想结交的人便真的为他所结交了。然而此番,他虽然结交到了孔明,但竟是成了孔明的书童,还露出了懊恼的神情,委实令我惊讶。 大约人看他人的寻常姿态看得久了,突然见到他与以往不同的那面皆是会有如此感想吧。 收敛起满溢的笑意,我未能一时间恢复过来,遂抽了抽嘴角,说到:“我只是惊讶你如今的身份和姿态。” “有何好惊讶的?”信步而来,宋达坦然,“我既愿意给先生做书童,自是因为先生有过人之处。” “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你是如何成为孔明的书童的。”我笑着调侃他,随即有些理解那些人在调侃我时的欢愉。 拿起木箸的动作滞了滞,宋达望了我一眼,然后默然低首用食。 猜测那必然是番令宋达毫无颜面的经历,我也不再多问。只是,此后的用饭之中,我时不时地对着宋达抑不住地笑起,惹得宋达很是不悦。 欢愉地用完晚食,我又开始忙碌起来,处理剩下的饭食、洗刷食具,另外还有今早换下的喜服需清洗,里里外外地待我忙碌完已是入了夜。 夜深人静,我搓了搓自己寒凉的双手,步入居室的时候微有些紧张。昨夜,因是我太累的缘故而未能行周公之礼,那今夜怕是不得不行了。与自己思慕的人行周公之礼本该是件极为令人期待的事情,但是想想我便害羞得紧,待会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刻,我若是撑不住要怎么办?捏捏自己的脸,我逼着自己鼓起勇气来。 居室中,孔明正端坐于桌案前读书,昏暗的烛光映衬着他的侧脸显得异常柔和。而我看着这般情景却是有些无措,同他言语必然会打扰到他读书,可若是不同他言语我又委实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因而,我颇为矛盾地踌躇在门扉处,止步不前。 良久,孔明阖上竹简,笑着看我,道:“从你进屋时,我便在思考你何时会主动同我言语,可是等到此今,你都未曾言语一句。” 我不好意思地挪了几步,解释,“我担忧会扰了你读书。” “我读书时素来不介意受扰,如此你可懂?”他悠然浅笑,随后转眸看了桌案上的古琴一眼,问我:“白日里听士元言你曾想弹《凤求凰》予我听?” 听罢,我赶忙摇手,“你莫要听士元兄胡说,我只是在学《凤求凰》时认真了些,他便如此自认为了。”即便我此时想同他坦言我想弹奏《凤求凰》予他听,我亦是做不到。几近一年,我每每弹奏起《凤求凰》仍是七调不着五调。 未出嫁时,我曾多番习奏《凤求凰》,一次还被老爹撞见,老爹听罢极为不解地询问我在弹奏何曲,我自是诚然地答《凤求凰》。随即,老爹就是摇头,言我弹得着实失败,他就没有听出一个《凤求凰》应有的调。 我在弹奏《凤求凰》时的琴艺由此可见一斑。 “若是我想听你弹奏,你可愿弹予我听?”他含笑将古琴安置到桌案正中,随后抬眸看我,询问。 我犹豫了片刻之后,咬咬牙道:“那你可莫要嫌我弹奏得难听。” 微笑颔首,他起身让位。我则是满心忧虑地坐到桌案前,手抚着琴弦微微发颤。弹奏前,我又看了看他,看着他温暖而浅淡的笑意,霎时心安起来。 他是我的夫君,此后一生相伴的枕边人,即便是缺处,我想我也不该瞒着他。再者,娘亲说过夫妻之间重在坦诚相待。释然地敛目,我缓缓地弹奏起来,一边弹奏一边不忘暗自告诫自己下一调是什么。 变徵调,心下默念多遍,可是待到手指落弦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我拨的是商调。心下默念是商调,我却是拨出了变羽调……如此一曲下来,结果可想而知。 羞愧地望向孔明,我见他唇角的笑意已深,遂更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只好低首,解释,“其实,我的琴艺并不差,只是除了怎么也弹不好《凤求凰》……” 因是低首的缘故,我看不见他听罢我此话后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缓缓地在我身边坐下。然后,他的大手覆上我的手,携着我的手将正确的曲调重新弹奏了一遍。弹罢,他笑着问我,“如此,你可会了?” 我点点头,脱离他的引导再度弹奏起来,可是结果与以往的亦然。接下来的多番教导由此自是可知,最终,他被我弄得无奈笑起,言:“这《凤求凰》怕是与你极为不和。” 认真的颔首,我深以为然。随即,他浅笑,我亦是笑,却是相对默然。该休憩的时辰其实早已过,我不好意思提醒他,也不知该怎么提醒他。 困倦的揉揉眼,对于安置的事情,我依旧闭口不言。而他在看到我揉眼的动作之后,终是笑着扶我起身,“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嗯。”我回应的声音极小,带着淡淡的怯懦。 接下来,褪去衣衫、躺上床榻、熄灭灯火……我们皆是无言。望着黑漆漆的屋梁,我知晓这夜委实不该如此度过,遂颤颤地出声,“宋经华为何会成了你的书童?” “他曾登门拜访过,我却因忙于杂事而未曾有空同他多作交谈。”悠然自若的声音接着我的响起,“随后他言若是我可以论辩胜于他,他便就来诸葛庐做书童。” “哦。”我接着道:“宋经华这人很特别。” “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雄心大志,他日后必不是常人。” “他比于你呢?”我好奇。 回答我的却是默然。 “孔明……” 依旧是默然。 略微失落地戳了戳他的手,我喃喃,“看来今夜周公之礼又是不用行了……”只是,还不等我说完,身上已是一重,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抚在我的面颊之上。 恍然意识到他还未入睡,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得,我此时脑袋里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躲进被衾中,再也不要见到他了。不过,还不等我动作,唇瓣已是接触到他了温软的薄唇,随之全身发颤。 待我感受到浅浅的碰触变成深吻时,原本着着中衣的身子已是毫无遮掩。 “莫怕。”他的声音微变,却是依旧温润清朗。我则是茫然地颔首,紧紧地攥着被褥不肯撒手。 随后,良辰美景,一夜春宵。 建安九年,腊月初九,夜,我终是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予了自己思慕的人。 而待到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明白他那句“莫怕”是对我心中阴影的最好的抚慰。 身染风寒出问题 乐极生悲,不久后我不幸被孔明言中身染风寒,从早时起榻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本以为是昨夜未安眠的缘故,可到了午时身子更是乏力得很,还微有些发热。因是力不随心,忙碌完每日必需的事情之后,我便躺回床榻上,想说休憩片刻。 而此时孔明已是被司马徽叫去,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我入睡得极快,裹住被衾捂着全身,欲让自己出些汗。然而,并未安睡多久,全身竟开始发起热来,顿时,我不知是踢开被衾还是继续裹着被衾的好。脑袋里随即也就只剩下两个感觉,那就是热和难受。可明明是难受得紧,我却不能完全清醒,只能模糊地知晓自己在犹豫地摆弄着被衾。 而待我彻底清醒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居室的门扉被敲得“啪啪”作响,夹杂着宋达唤我的声音。我揉揉脑袋,无奈起榻去给他开门。 门扉处,他倚靠在墙壁上,似笑非笑地看我,指着红霞满溢的天际,道:“你觉得这是什么时辰了?”言语间略带得意,大约是在为前些时日我笑他的事情而“伺机报复”。 我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天际,然后有气无力地答:“大约未时末酉时出。你是想说我今日委实慵懒了些吗?若是倒也无碍,你说吧,我无力辩驳。” 奇怪地看了看我,宋达很快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立直身子,询问:“你这是怎么了?双靥红得厉害。” 我随意地摆了摆手,想说我无事,但是话到唇边,脑海中突然又浮起一事,遂话锋一转道:“劳烦你今日煮些饭食,我着实没有气力。” “感染风寒这等事难道就只是没有气力这么简单?”扼住我摆起的手腕,他扬眉看我,双眸中携着淡淡的嘲弄。话毕,他轻易地松开我的手腕,气息微凝,一副静待我答的模样。 “的确是没有这么简单,可到底不是什么大病,无须过度在意。”我笑笑,继续摆手,“不过说来你们这些名士之流难道都会医术不成?”新婚那夜,孔明也曾替我号过脉。 “我可不是名士。”绕过我,他悠然入屋,环顾一周后,才解释道:“我只是书读得较杂罢了。” “我就不会医术。”撇嘴,我道。自认我读得书也挺杂的,历史、兵法、机关、军械之类的都有。不过,除了这类战伐的书外,我好似真的没有读过什么其他的书。于是,言罢,我便噤声不语以示心虚。 “以你的才智想学医术自是不难。”他回身笑笑,然后指着床榻对我言:“只是此今你还是快些躺下休憩得好,若是再这么受着寒,这风寒怕是得变得厉害起来。”说着,他上下地审视了我一番,微微摇首。 此时的我中衣外随意地披着大氅,倒真是挡不住从室外吹入的寒风。搓了搓手,我没有立即依他所言,反而从提起先前的话语来,“我知晓,只是劳烦你煮些晚食,以备食用。” “我不会煮食这等女子的事。”摊手,他扬笑。我无言以对,遂低声自言自语:“世族子弟到底是世族子弟,在家怕是娇生惯养得很。” “你以为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宋达好笑。不过,他并没有追究我批判他的事,反而转而替我想了另一个法子,“我想阿均他势必会煮食,待会我同他说一声即可。顺便让他为你煮碗姜汤,驱驱寒。” “那多谢。”坐回床榻上,我把双足塞进被衾中,严严实实地捂起来。本以为说完这些,宋达也该离去了,但是他立在原处许久未动。 刚想启唇询问他为何还不离开,却是被他抢了先,他看我又是初识时的那种戏谑,“你在黄府的日子怕是要比在这里好得多吧?” 在黄府的日子?的确是好得多,每到冬日老爹为了不让我感染风寒准备得颇多,暖炉、手炉样样不缺,披风、大氅件件厚实。虽然,我一度猜测老爹对我照顾得如此周到完全是因为娘亲比我更早的需要这些东西,他也就只是顺便帮我准备罢了。要知晓,比起娘亲来,我在老爹面前委实不算什么。 不过,我知晓这并不代表老爹不疼爱我。 “那又如何?”黄府的日子再好那都是过去式了,和此今有什么关系吗? “我听士元说你思慕先生。”宋达双手环胸,看好戏的模样看着我,道:“成全了你的思慕,你便要忍受贫苦,忍受病痛,你可会抱怨?” 我听罢,怔了怔。未曾料想到庞统竟是将我思慕孔明的事情告知于了宋达,那么他不会也告知了孔明?早知晓那个时候我就该好好的嘱咐他一番。懊恼地扶额,我觉得脑袋更是昏沉,遂随意地回答宋达,“只要我乐意,贫苦和病痛又算什么?” 闻言笑起,宋达道:“没想到你虽是才智过人却依旧会同寻常女子一般陷入情爱之中,如此忘我。”随后,他转身信步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反驳,“才智过人的女子也是女子,怎么就不能因陷入情爱之中而忘我?”不过,反驳完,我才意识到他只是这么说罢了,并未对于我的行径致予任何否定。如此,我那么激动的反驳是想要做什么? 笑着摇首,我无解。 半个时辰后,暖热的姜汤出现在了我面前,氤氲的雾气熏得我双眸微湿。抬眸望向端着姜汤的男子,我笑着道:“你归来了啊?”而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的废话。 他浅笑颔首,另一只空出的五指轻柔地抚上我的前额,随之薄唇出言:“初归便就见阿均在厨屋煮食,询问之下才知你感染风寒,身子不适。” 毫不在乎地对着他笑,我刻意地道:“大约是昨夜踢被的缘故,受了寒。” 他却是不赞同的摇首,笑着将姜汤递到我的唇边,言:“你身子本就单薄,又因近来御寒不足以及操劳太多,所以染上风寒。” 吞咽姜汤的动作因着他的话顿住,我被呛到,不住地咳嗽起来。但即便是咳嗽,我还是努力地扬笑,“我倒不觉得寒凉或是劳累。再者这身子虽是单薄却也不至于娇弱成这般,如今隆冬未过,感染风寒实乃寻常之事。” “你这是在宽慰我?”笑靥不改,他轻拍着我的背脊,温文尔雅,“即便如此,你感染风寒的缘故也不会改变。” 笑容僵在唇边,我面瘫,不知该露出什么神情才好。我的确是因着目前的生活条件不佳而导致感染风寒,这般的事实,聪慧如他又怎会看不出。所以纵使我如此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自尊心,亦是无用。 生活很现实,不会因为我是穿越而来的有什么特殊。孔明的清贫是我所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即使我并不介意,但是我的身子介意。紧握了握了手,此时此刻我颇为痛恨这不争气的身子。 “其实你无须如此。”一如既往地浅笑晏晏,一如既往的眸深不可测,他给我喂姜汤的动作不停,“即便此今你因我过得辛苦,但总有一日你亦会因我过得衣食无忧,这点自信,亮还是有的。” 我张张唇,说不出话来。良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而出,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执着,“我相信。” 我相信他能让我衣食无忧,不是因为他是诸葛孔明,不是因为他是那个青史留名的贤良,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夫君,我所思慕的人。 笑意加深,他帮我拉了拉被衾,说道:“以后有些可以不用做的事,你便不要做了,诸葛庐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摇首,坚持,“我没有那么娇弱。再者多做些事也可以让我的身子强健些,日后也就没那么容易染病了。” “原来,你还是固执的。”淡哂摇首,他将一碗姜汤全喂进了我的腹中。身子顿时暖和起来,那种暖不同于身上难忍的热,是极为舒服的一种暖。 “那不知在夫君的记忆中我原是何种脾性?”恢复笑意,我看着他不由得眉眼如画。 浅淡的笑意,淡然的语调,他不急不缓地道:“温婉得过分,自持得过分。” “才不是。”我指正,“其实,我固执得很,还顽劣得很。儿时爹娘和善谋为此头疼许久,说我总是长不大,是个不知事的姑娘……”只是,在面对孔明的时候,我无意识地收敛起自己所有的菱角,变得温婉。又或许,对自己思慕的人温婉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 只因为他是孔明,我所以温婉。 而坐在我身边的他听我同他说我儿时的种种,笑意盎然。 我想若是我可以跳脱这个情景,那么我定是可以看到一番美景——晚霞满天,简陋屋室,男子和女子相映成趣。 所谓的举案齐眉,大约也不过如此。同时,在这一瞬身上所有的病痛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诸葛氏皆良人也 一场风寒之后,已是年节。诸葛庐的年节要比黄府的简易得多,无须沐浴换衣亦是无须大肆祭祖,只除了挂上桃符。 挂上桃符的时候,篱门外响起一阵马蹄踏地之声,似是有人由远及近而来。待到桃符挂好,篱门已是被敲响。我身及篱门最近,自是顺势前去开了门扉。 篱门外,一对夫妇怀抱着两个孩童,慈眉善目的模样。男子生得老实敦厚,脸型方长,中人之姿。女子则是眉如远山,皓齿明眸,气质雅然。猜测不出这二人的身份,我疑惑地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他们锦衣布袍更是捉摸不透。 男子望着我的模样同我望着他的颇为相似,他不解地审视我,询问道:“不知姑娘是何人竟会出现在这诸葛庐……”不过,还不待他问完,他身旁的女子便是无奈地戳了他的胳膊一下,失笑道:“这位姑娘怕就是孔明新娶的夫人了吧?” 我闻言,拘礼地笑着颔首。 随后,男子手中的锦衣小童扭动着伸出手来,露出白小的乳牙,甜甜地唤着:“大叔父——大叔父——”他的双眸清亮,纤尘不染,满是天真地盯着我身后的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我回眸,只见孔明笑笑走上前来,修长的双手从男子怀中抱过锦衣小童。捏了捏锦衣小童的面颊,孔明笑道:“恪儿,你又壮实了。”然后,他转眸望向男子,唤:“兄长。” 只一瞬,我便知晓了男子的身份——诸葛瑾,字子瑜,孔明的胞兄,此今定居于江东,乃是孙权帐下的一名儒士。 “你成亲我赶不及前来,遂想着年节来此看看你。”诸葛瑾言语一板一眼的,兄弟之间的对话因此显得颇为生疏。 淡哂一笑,孔明抱着诸葛恪侧身,“兄长还是进来再说吧。”然后,看着我,他笑语温和,“阿硕,劳烦你去温茶。” 我自是颔首,转身欲向厨屋走去。而在我转身的时候,我注意到女子怀中的小童,要比诸葛恪年少些的奶娃娃,一双黑眸如玉莹润。他左瞧瞧右看看,似是极为好奇周围的景致。黑眸对上我的双眸的时候,他努了努嘴,小唇微起,怯懦地发出一声“娘”来。 抱着他的女子闻声一震,片刻后,她极为欣喜地唤着奶娃娃,道:“乔儿,你刚说什么?”奶娃娃被自己娘亲的声音吸引,抬眸望着女子。只是不到半晌,他便继续扭首对着我唤:“娘。” 女子的神色顿时有些黯然,我更是窘迫得很。这诸葛乔看来才是初语,可是这初语的奶娃娃竟是不唤自己的亲生娘亲,反倒唤起我这素未谋面的叔母为娘来。 对着女子歉然一笑,我赶忙转身离去。身后,女子娇嗔的声音,“乔儿,你这个不孝子,竟是唤错人。”奶娃娃却是不满地嗯嗯啊啊起来,极为委屈的语调。 诸葛乔……回首又看了看那奶娃娃,我终是无奈地摇首,扬长而去。 …… 简陋的外堂,三个略有相似的男子围案而坐,一个不苟言笑,一个浅笑晏晏,一个容颜明朗,三种风貌,三种人生。 “你二兄少时顽劣得很,时常被父亲责罚。”蓄了胡髭的诸葛瑾,指着孔明对诸葛均说道:“哪是你如今瞧见的这般好学。” “我怎么未曾发觉。”诸葛均沉思。良久后,他坚定地反驳,“定是大哥你记错了,明明二哥他极为好学,儿时还教授我诗书来着。” 瞋了诸葛均一眼,诸葛瑾不悦地言:“那时你已是不小,你二兄若是再不知事些早就被父亲扫地出门了。” “胡说,父亲明明同我言二哥他懂事知礼,是诸葛家难得的好儿子。” “若是不信你大可亲自询问你二兄。当年,你还不记事的时候,你二兄爬树私斗,顽劣胡闹。每每负伤归来都被父亲责打,疼了就知晓哭,极是不成器。” “不是吧……大哥,你定是骗我的吧。” “我为何要骗你?你二兄五岁的时候还趁父亲入睡的时候剪了父亲的胡髭,父亲好好地打了他一顿。打完后,他就跑去和母亲哭诉,还把在襁褓里安睡的你给哭醒了。” …… 关于少时的对话,似是拉近了兄弟间的情谊,诸葛瑾不苟言笑的容颜之上渐渐露出欢愉来。诸葛均则是被说得瞠目结舌,盯着孔明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孔明则是默然,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和幺弟,笑容可掬。 我默声地上前奉茶,反应略同于诸葛均,不过我没有惊讶出声,只是默然地来默然地去,不想破坏这份和谐。 不过,如此温文有礼的孔明少时竟也是那般顽劣的模样,委实有些难以想象。摘择着手中的青菜,我忍俊不禁,随即暗自决定入夜后定要好好地问问他。 “弟妹。”眉如远山的女子款款步入厨屋,她微叠衣袖,伸手帮我择菜,“我来帮帮你。” 闻言寻了寻她身后,我不解,“嫂嫂不用照顾恪儿同乔儿吗?” “恪儿、乔儿他们有子瑜照顾着,无事。”温婉地扬笑,她手上的动作比我娴淑得多,“月英,我在江东便就对你有所耳闻,女身男志,才识过人。” 顿了片刻,我笑着否认,“那些不过是传闻,多为虚言,嫂嫂莫要信得好。” “这世上岂有空穴来风之理。”她转眸望向我,亲昵地对着我言:“你我既已是一家人就莫要太过谦逊。孔明既然娶了你,那你必然是有过人之处。” 我笑笑,不知如何接话的境况下,唯有低首专注地择菜。孔明的这位嫂嫂是个聪慧的女子,待人亲和,倒是个妙人。只是妯娌间自古难处,我更是深怕言语失礼惹得她不快,遂选择默然。 我默然,她却是未止言语。略带叹息,她道:“他们兄弟三人自年少分别,此后辗转多年未见,情意自是淡薄了许多,你说,哪里有同胞兄弟如他们一般?” “到底是至亲,嫂嫂无须担忧。”血浓于水,纵使日后各事其主,我想这份兄弟之情皆是难变。再者,刘备和孙权日后虽有争锋相对,但是在很多时候表面上还是联合的。 “月英。”放下手中的青菜,她意味深长地询问我,“孔明同阿均可曾责怪过子瑜?怪他当年随后母离去而未照顾他们二人?” 我微微凝眉,答得诚然的同时心生疑惑,“月英未曾听闻他们说过此事。只是,嫂嫂可否告知月英为何兄长当时要随后母离去?” 孔明是我在未来最为熟识的古人,他的幼时我自是知晓些。孔明未满十岁的时候亲母章氏去世,其后父亲诸葛珪再娶。虽然我不清楚在真正的历史上,他的后母待他们如何。但是,我想后母终究是后母,始终抵不上亲母的怜惜爱护。然而,当诸葛珪西辞,作为长兄的诸葛瑾竟是随着后母避乱江东,未曾再照顾孔明同诸葛均分毫。 “后母不同亲母,月英你想必也知晓此理。”她无奈地同我解释,言语中带着对诸葛瑾满满的珍视和心疼,“孔明和阿均少时顽劣得很,子瑜担忧后母因此责罚他们,遂事事亲孝,将后母当作亲母对待,只望后母责罚他们的时候他可以求些情。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多年的亲孝,后母待子瑜亦如亲子。父亲离世后,后母孤身一人,子瑜感其母恩委实放心不下,又思虑孔明他们有叔父照顾,便就随同后母前往江东。那时,他真的未曾料到叔父亦是会在不久之后辞世。” “兄长是个极好的兄长。”我笑起,给出评价。虽然,孔明同诸葛均年少早孤,家境贫寒,但是能有这样的兄长又怎能不算是福呢? 抓着我的手,嫂嫂欣慰地拍了拍,“子瑜他从未将自己的辛苦同弟妹们说过,但我却看在眼中。这些年,他时时担忧隆中,深怕孔明同阿均的日子太过清贫。见孔明已及婚龄却仍未婚配,他更是忧虑。后来听闻孔明与你定下婚约,他才稍稍放下心来。为了及时下聘,子瑜还嘱人连夜送钱来隆中。你们成亲,不能来观礼,他很是自责。” 反握住嫂嫂的手,我早已被她言语中的兄长感动,遂承诺,“兄长的好,我同孔明及阿均定会铭记于心。只是,还望嫂嫂知晓孔明同阿均亦是有苦不能言。” 她笑,点头,“诸葛家的皆是好男子。” “是啊。”相视一笑,我同她心神领会。诸葛家的三兄弟,长兄用心良苦,默然不言数多年;二兄勤俭持家,一人担起养育幺弟的重责,未曾抱怨分毫;幺弟年少天真,不枉二位兄长的苦心。 能嫁予这样的人,是我的福亦是她的福。 谈及小童惹春宵 晚食时,一家七人围着方案而坐。简单的几样小菜,有鱼有肉,五盏浊酒,虽算不上是玉盘珍羞,但在诸葛庐已是极好的饭食。 此番,桌案上的菜食多是由嫂嫂王氏所烹,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品尝之后,我更是自愧不如,早知晓在黄府时我也应将厨艺一并学得佳好才是。 而那兄弟三人在尝下王氏的手艺后,表现各异。诸葛瑾作为王氏的夫君,满意地笑起,道:“你厨艺如此之好,回去后大可将厨娘辞退。”王氏则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抱着不安生的诸葛乔,好笑:“若是辞了厨娘,我要怎么照顾恪儿和乔儿?”“那倒也是。”认同地颔首,诸葛瑾手中的木箸止不住地夹菜。 “自从上次年节尝了大嫂的饭食,我不由得日夜想念。”诸葛均满足地咀嚼着香嫩的炙肉,明朗的笑意浮上唇角。王氏微笑,长嫂般的慈蔼模样,帮诸葛均布施菜色,“那你就多用些,不然可是又得想念一年了。” 而孔明却只是淡淡然,浅笑用食,浅笑不语。比起诸葛均,他怕是已有三年不曾用过自家大嫂的饭食了吧,只是三年游学,让他变得更为内敛。 偷偷地拉了拉孔明衣袖,我笑着同他低语:“我煮食不如嫂嫂,你可有些嫌弃我?” 他闻言深笑,抬手夹了些肉食入盌,细细地挑去了肉片上的葱花,然后才置放到我的木盌中,答:“饭食可果腹即可,无所谓好与坏。” 凝视着碗中的肉片,连绵的褐色之中没有一丝违和的绿,我不禁笑弯了眉眼,有些惊喜,“你如何会知晓我不食葱类?” “亲迎前,父亲把你的习惯皆是同我说了。”他淡哂,随后拿起手边的酒盏,浅酌起来。 抑不住地笑着将肉片塞进口中,我道:“孔明你并不挑食,只是偏爱食鱼。”从开始用食到此今,他的木箸涉及最多之处便是面前的鱼碟。 从容的放下酒盏,他的右手缓缓覆上我的左手,无尽的温暖。禁不住的双靥发热,我低首望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眉眼温软。 “呜哇——”倏地,耳边响起孩童的哭泣声。我抬眸,只见王氏怀中的诸葛乔死死地攥着王氏的衣襟,歪头大哭地不肯进食。 王氏无奈,哄骗着不满一岁的奶娃娃,“乔儿乖,喝些米汤,娘亲就带你出去玩。” “呜哇——”奶娃娃完全不受哄,他在王氏怀中扭动起来,像是要挣脱她的束缚。王氏叹气,放下诸葛乔,捏着他的小脸,笑言:“爬吧爬吧,爬饿了,你总得用食的。” 顷刻,还挂着泪水和鼻涕的奶娃娃咧嘴笑起来,坐在席垫上手舞足蹈的。兴奋完,他开始到处乱爬,刚学会走路的诸葛恪则是担忧地跟在他身边,奶声奶气地叮嘱着:“弟弟,弟弟乖,不要乱爬。” 瞥了诸葛恪一眼,奶娃娃根本不理他,肆意地从爹爹那儿爬到二叔父那儿,再从二叔父那儿爬到大叔父那儿,然后继续扭动着小屁股,无休无止。 不久后,我觉得膝上一重,低眸,奶娃娃已是爬到了我的腿上。他双眸盯着我,咧着唇往我怀里钻,高唤:“娘娘——娘娘——” 我好笑地抱住他,让他靠在我怀中,问道:“你怎么老是唤我娘呢?”他的小身子很软很小,极为脆弱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臂,我指着王氏给他瞧,“那才是你娘亲,知不知晓?” 他却是皱了皱小鼻子,硬是要转身对着我,我无法只好任着他来。然而,对着我他又是一扑,直直地趴在我怀中,继续唤:“娘娘——娘娘——” 王氏嗔目,瞪着拿屁股对着她的奶娃娃,责备:“诸葛乔,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诸葛瑾大笑,逗弄地看着自己的夫人,道:“我看乔儿喜爱他叔母可比喜爱你得多。”王氏轻哼,偷偷地拧了诸葛瑾一下,自己给自己解围,“那是乔儿和月英有缘。” 有缘?我抱着怀中的奶娃娃,微有心悸。 点了点诸葛乔的鼻尖,我笑得有些为难。天下缘分千万多,只是,某些缘分委实不该有。 …… 入夜,我埋首于孔明的怀中,低低地笑起,询问他:“兄长今日说得那些关于你的幼时事可是真的?” 他抚着我的背脊,不用细瞧我也知晓他此时定是笑着的,他答:“多数是真的。” “真的?”我笑得打颤,仰首枕在他身上,试着去想象一下那样的情景,不过,无论我怎么想我都觉得极是难以置信,“这般俊逸温润的你那时会是怎般模样呢?” “约莫是让人头疼的模样。”他微哂,语气淡然得好似在言论他人,“那时父亲和母亲待我分外无奈,责骂无用,责打亦是无用。” “那若是他们知晓此今的你,应当会心感安慰吧。”我的孔明,他在史书中没有如他人一般的年少知名,甚至没有人曾看着他言他必成大器。但是,他终究成为了闻名天下的卧龙先生,不需要任何的虚名,不需要任何年少的点缀。 “或许。”薄唇不改笑意。他倚靠在床榻上,深眸远望,“那些事情都太过久远,若不是兄长今日提起,我怕是早已忘记。” “那我帮你记着。”记着曾经他也如我一般地为父母所疼爱,在父母的庇护下可以无法无天的胡作非为。记着他不是只有那些后世歌颂的功勋品德,还有很多很多功勋品德背后的不可与人话的种种,“我染病时曾同你说过我的少时,今夜你也同我说说吧。” 他笑,并未拒绝我的要求,“太小的时候我并不记得,只是曾听母亲言,我险些烧了父亲的书房,毁了他的公文,还把父亲极喜的衣衫剪碎等等此类,多不是什么佳好的事情。” “那你有像乔儿那般唤错人吗?”想起诸葛乔,我难掩笑意。若我是王氏的话,听闻自己的孩子唤另一个初见的女子为“娘亲”,我定会气得想抽他。所以,我永远也不要让我的孩子唤他人娘亲,亦不要让他人的孩子唤我娘亲。 “那倒是不曾。”思及诸葛乔,孔明笑意略深,“乔儿今日多番唤你娘亲的事,嫂嫂怕是要好好地念他一番了。” “嫂嫂她两胎皆是男孩,真是好福气。”接受过未来的教育,我自不是重男轻女之人。但思虑到此今是古时,思虑到史书记载孔明四十六岁才得子的事,我很难不有所介怀。此外,我的身子单薄,虽不似娘亲那般严重,却不能排除会像娘亲那般只能产下一女。 若此今是在未来,一个独生女儿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可是在多子多福的古代,在重男轻女的古代,就需另作他言了。 微微摇头,孔明言:“嫂嫂虽是生有二子,但是乔儿身子不好,日后怕是会让兄长同嫂嫂操碎了心。” “乔儿身子不好?”我讶然。而大约就是因此,那个奶娃娃的身子抱起来才会是那般脆弱的模样。 “乔儿产下时比你还要虚弱得多,接生的婆子险些将他当做了死胎。不过,即便出生时活了下来,心疾之病日后也会将他折磨得颇惨。”微扬的唇,笑意不再如先前那般深深,孔明却是依旧淡然。 “心疾……”我的嗓音已是微微有些颤抖。那个可爱的奶娃娃竟是有着那样的病症,那样在未来都未必可以医治的病症。紧紧地攥着孔明的衣袂,我心中的担忧更为隆盛,“若是我不能诞下孩子,不能诞下身体佳好的孩子要怎么办?”明明……明明王氏的身子比我的要好得多。 收敛的笑意因着我的话再度扬起,他失笑,“为何突然担忧起此种问题来?”大手再度号住我的脉搏,片刻后笑道:“你的身子虽是单薄却还不至于怀不上身孕,至于孩子的身子是否佳好此今还无须多想。” 听罢他的话,我抿了抿唇也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早,连身孕都还没有,我竟是忧心起孩子的身子来,委实可笑。 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我把头缩进被褥中,呢喃:“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罢了。” 轻声笑起,他扯过我用来遮住双颊的被衾,落吻在我的唇角,笑言:“莫要担忧,即便真的有了孩子,孩子身子不好也莫要担忧。”随之,温热的手轻抚上我的小腹,惹得我颤了颤,更是羞赧。 “那个……”躲闪地望了望别处,我咬唇,声音细弱蚊哼,“我们第一胎就生男娃娃吧。” 起身望我,他明眸善睐,浅笑晏晏。良久,他才挪开目光,温润地言:“好。” 单薄的中衣随之被解开,感受到寒凉的我下意识地往他怀中钻了钻,汲取着他的温暖。沾染着淡淡墨香的指尖缱绻地抚着我的身子,伴随着细密的吻。 这一夜又是春宵。 与达共议司马事 留宿一夜后,诸葛瑾同王氏启程赶回江东。对此,诸葛均颇为怅然,孔明却只是淡漠,无悲无喜,好似他们不曾来过又不曾离去。他们离去后,我忆起王氏的话,遂同他道,兄长极好。他听罢,笑笑言他知晓。 随后,春日将近,孔明开始忙碌于春耕。因诸葛均如今年少,需勤奋苦读,春耕之事孔明便嘱诸葛均无须参与。少了诸葛均,偏偏归家度年节的宋达又至今未回,田垄间因此就只有孔明一人忙碌。 每每看他风尘而归,我皆是忍不住地抱怨宋达到底是归家做什么了,竟是这么久都不回。抱怨之余,我更是心酸。心酸之下,我趁着替他备浴汤的机会,委婉地言:“虽说我自小长于世家,但是勉强算得上聪慧,田垄之事应能轻易学会。”双眸专注于手中倾斜的木桶,看着水花四溅,我刻意将自己装作不经意提及此事。 身后,儒衣染尘的孔明,不紧不慢地唤我:“阿硕。”我心虚,只是轻声:“嗯?”却未回首。我深怕一回首,他便就全然洞察了我的心思。 然而,事实验证,我不回首并不代表他不会上前。几声清然的脚步声之后,他立于我面前,身姿挺拔,望着我眉眼含笑,温暖和煦。我悄然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双眸深邃便急速低首,顾左言他,“水差不多了,你先沐浴,我去准备晚食,不需多久就是可以用饭了。” 随后,落荒而逃,想帮他春耕之事也因此不了了之。此后想来,他身为男子纵使淡泊宁静,但是亦有他的尊严,不能为人践踏的尊严,即便那人是好心。因而,我再未寻过机会同他言说这类事情,只能默默地盼着宋达快些归来为他分担。 盼了将近二月,宋达才翩然归来。他入篱落间的时候,颇为潇洒恣肆。我却是坐在屋室前的石阶之上,盯着他,很是不悦。 他望见我,言语戏谑,“你不伴在先生身旁,在此枯坐是为何?”我似笑非笑,反问他:“若是你,你可会让你的妻子忙碌于田垄之中?” “田垄?”他微微沉吟,然后抬眸望望天色,看着和煦的日光,深意一笑,“此今倒是极好的春耕之时。你是在恼我归来太晚,让先生一人劳累?” 我轻哼,算他还有自知之明。他却是再度发挥他跳跃的思维,随意地坐到我身旁,询问:“你说这天底下是有才学的女子难得还是敢杀人的女子难得?” 我蹙眉看向他的侧脸,见他细长的眸此时似是在回忆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便不耐烦地答:“都不难得。” 转眸看我,他眼角眉梢微扬,“我倒还是第一次听得此种言论。” “自古不乏有才识的女子,古有卓文君、班昭,今有蔡琰、甄宓。而敢杀人的女子亦是不少,那些后妃谁的手中还不攥着几抹冤魂,其中以吕后为最。”我淡漠地同他举例,心下一直惦念着让他去田垄间帮孔明,“你……” 然而还不待我说完,他就是出言打断,“话虽不假,但比于千万寻常女子,此些女子已是分外难得。另外,你还忘记加上有才识的女子此今还有黄月英,敢杀人的女子如今更有张春华。” “张春华?”我反复默念,直觉这个名姓极为熟悉,但是一时间委实想不起。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亦是三国中不多的留下名姓的女子之一,而且身份地位不同寻常。此外,她似乎不是日后蜀汉的人。 在我努力思索“张春华”身份的时候,宋达微为奇怪地问:“你这般神情莫非是认得张姬春华不成” 我摆手,坦言:“我哪里认得她,只是觉得她的名姓分外熟悉罢了。”自小除了待在深闺就是出入酒肆的我本就没有什么女子友人,如此更别提张春华这类名女子了。 “张氏春华,河内张汪之女,前些年嫁予河内司马氏第二子为妻。”宋达替我解疑,“此女子年少扬名,见识过人。” 河内司马氏第二子?我思虑片刻,恍然大悟。司马氏,河内之世家大族,家有二子颇为名胜。长子司马朗,此今归于曹操麾下。而其第二子便是三国中闻名遐迩的司马懿,孔明日后的劲敌。 “原来是司马懿的妻子。”说来,张春华倒是个颇为悲剧性的人物。嫁予司马懿为妻的她先几年还是极受司马懿敬重的,但是及到侍妾柏夫人的出现,她便失了恩宠,多年难见司马懿。后来,她病重想见司马懿,司马懿竟言她面目可憎,对她极为嫌弃。怜悯地摇首,我叹道:“可悲的女子。” “可悲?”宋达凝目,好笑,“在我看来这司马懿必不是个简单人物,日后定能一展雄才伟略,如此张氏又怎会可悲?”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这世上三心二意的男子太多。再者对你们来说娶妻纳妾本是天经地义,有了美貌娇妾你们又怎还会记得糟糠之妻?”我没好气,甚是鄙夷此种男子。我若是张春华,决然抵死不嫁司马懿。不过,恰因为我不是张春华,所以我能预见的张春华不能。 “胡说!”宋达反驳,略为不满,“张春华这等贤妻,司马懿定是不会弃她于不顾。” “你如此不满做什么?”我上下打量他片刻,然后冷笑着反问,“张春华贤良与否你如何会知晓?司马懿会不会弃她于不顾,你又如何知晓?” “河内有秘闻,司马懿之妻张春华为司马懿亲自动手诛杀一名婢女,此等性情女子委实难得,司马懿如何会不明白?”瞋目望着我,宋达问。 “人心难测,你信不信都罢。”据说,司马懿为躲避曹操的任用,装作风痹,一日因下雨他急忙出外收回晒出的书册却不慎为一婢女所察,张春华以防婢女泄言便亲自动手杀了那名婢女。司马懿因此甚为敬重张春华,可惜此些不过都只是暂时的罢了。 “可惜张春华白白为了司马懿而手染鲜血,此今你既已知晓张春华杀人的事,那势必也知晓她为何动手。如此,张春华一心想阻止外扬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司马懿假装风痹的事,曹操应该很快就会知晓。”我接着道,忍不住地言:“最好曹操知晓后勃然大怒,好生责罚司马懿一番。” “阿硕你似乎极为不喜司马懿。”听罢我的种种言论,宋达断定,“不知这司马懿是于何时得罪了你?” 我撇嘴,自是不会将史实告知于他,因而只随性地答:“他没得罪我,只是我莫名地看他不悦而已。”客观地说,司马懿这人是个极为出色的政治家,日后更能一手操纵曹氏天下。但是,我到底是个主观的人,本能地抵制一切不易于孔明的人和事,而司马懿首当其冲。 “你倒是随性。”携着嘲弄地话语由宋达口中而出,“这莫名的不悦难得是因为你担忧终有一日先生会名位司马懿之下?” 我双手微微发颤,瞪着他道:“想名位孔明之上也要看他司马懿有没有这个本事。若不是蜀汉积贫积弱,孔明操劳过度,你以为司马懿能活那么久?” “蜀汉?”宋达并未因我突然动怒而震惊,反是抓住我言语中的异言,“阿硕,你似乎知晓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言,我紧抿双唇,警惕地看着宋达而不答话。 往我身边靠了靠,宋达盯着我躲闪的双眸,笑语:“一言既出,你便收不回。如此,你倒不如好好思虑个值得相信的答案,不然待我真的知晓答案,那你怕是要麻烦了。” 我笑,欲反客为主,“我若是说我有预知后事之能,你可信?” “阿硕。”宋达唤我,言:“我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所谓的预知后事你觉得可以用来糊弄我吗?” 放下心来,我笑得肆意,“还是那话,你信不信都罢。”说完,我得意地起身,对着他言:“你放下包袱之后就赶忙去田垄上吧,书童自是要担书童之责。” “谁告知你书童要帮先生春耕的?”出言反讥,宋达笑得更为得意。 我无言以对,与他大眼瞪小眼。良久,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威胁他道:“你若是不去帮农,今日晚食便不用食了。” “女子终究是女子。”笑着同我插肩而过,他摇摇首,“即使名声在外还是难免露出小女儿的姿态,可惜可惜。” “……” 前生劳碌后生累 布衣斗笠,耒耜铁犁,标准的农人装束。 看着渐渐远去的俩人,我不禁感慨,有些人风华绝代便真的是风华绝代,不论如何穿着打扮都难掩一身气度斐然,譬如孔明,譬如宋达。 农人的装扮的孔明温文不变,反而更显得有些谪仙入凡尘之味。而宋达双眸中精光流转,超乎寻常的睿智模样。他们皆是脱俗的人物,不过一个留名青史,一个默然无闻。如此,倒是可惜了宋达这么个人才。 人才……想到这我不禁笑起,计从心来。 转身入屋,思绪满满地洗衣、打扫,我颇为欣然。一直忙碌到晌午,思虑着夏日已近,骄阳似火,我备上凉茶和茶盏欲要送到田垄上予孔明他们。 晌午的田垄上,多数人已停下手中的农活靠在一旁休憩。他们褪下上身的薄衫遮挡在头顶以抵制灼热的日光,浓烈的汗味随之弥散开来,颇为难耐。 越过一个又一个古铜色的脊背,我寻找着孔明同宋达的身影,最后在偏右的一隅望见了一身灰黑衣衫的孔明,略为消瘦的双肩正半俯着,手上的耒耜不停地动着,尘土伴着汗水飞舞。我脚下的步伐顿了顿,痴痴地望着如此辛劳的他不能言语。 待我走上前去已是许久以后的事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背脊,我笑着言:“在家中无事便备了些凉茶送来。”他闻言转身,顺着阳光看我,浅浅带笑。 我忍住对先前所见的默哀,亦是笑起。将多余的茶盏置放到地上,为他斟上一盏凉茶,随意地问道:“晌午,大家都在休憩,你为何不歇歇呢?” 他放下手中的耒耜,笑着接过茶盏,应答:“那你便要去问问经华了。”随后,他转眸望了望靠在陇上的宋达,摇摇首。 顺着他的目光,我亦是望向宋达。宋达此时正光裸着上半身呼吸均匀,似是在小睡,而他枕在脑袋下的双臂微微地颤动着,又好似有何不适。注意到他的双手的时候,我怔了片刻,只见他手心满是殷红,有被磨破,又有被磨泡的痕迹,而且那些痕迹并不尽是全新的。 他是世家子弟我怎么忘了这事,世家子弟自小出生便是娇生惯养,连煮食都不会何况是务农呢? “待会你带他回草庐吧。”笑笑饮茶,孔明嘱咐我。而我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应他也不是反驳他,而是抓起他的手查看起来。 修长的大手有些被摩擦的痕迹,但并未如宋达那般严重。指尖碰触着他每一根手指,薄茧丛生,虽不易查却是能感觉的到。 笑着拿开我的手,孔明淡淡然,“手上污秽得紧,你莫要碰触。” 我抿唇,偏不听地握上他的手,然后得逞地笑起,“我不嫌弃的。”“贫贱相依,荣华同享”,这是夫妻之间最根本的相处之道。 他失笑。 随后,我端着茶盏走到宋达身旁,拿捏着手中的力度,用指尖抵了抵他殷红的手心。感受到疼痛,宋达蹙眉龇牙,极为不悦地呼了句:“何人造次?”然后倏地起身,盯着我瞧了半晌。 把茶盏递到他面前,我窃笑调侃,“宋公子可是在梦中归家享受锦衣玉食,暖衾软榻?” “不劳诸葛夫人费心。”反应过来,宋达亦如往常。拿过茶盏,他递到唇边,颇为玩味地看着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夫人这般禁不住对先生的思念?”声音不大不小恰是三人皆可听清的程度。 回眸望了孔明一眼,我有些窘迫。深深地剜了宋达一眼,我指着他的手心,反击,“你不能务农便直说,何必惹了满手伤还跑来这田垄间偷懒?” 他眯了眯双眸,玩味更甚,“我总不能让你这女子瞧不起。” 撇嘴,我道:“如今被我瞧见了不也一样。” 摆手,宋达挑眉望我,“你此今见我不能务农与起初就见我不能务农必是不一样的思绪,难道不是吗?” 试想我若是起先就知晓他不能务农,多半是对他有些鄙夷的,更觉得他被娇生惯养。但是,此今我知晓他不能,却是觉得他敢于坚持,虽是娇生惯养倒也不失佳好。 我默认,同时,心里的谋划更为坚定起来。 得逞地起身,宋达悠然地穿上薄衫,带上斗笠,扬眉道:“走吧,这天气真是炎热得紧。” 我扭过脸不搭理他。重新回到孔明身边,又为孔明斟了一盏茶,我认真地道:“我留下来陪你吧。” 浅笑着又饮了一口茶,孔明看了看宋达,然后摇首,“回去吧。” “可是……”看着他额角的汗迹,我哪里愿意让他如此辛劳,遂极为犹豫地言:“我今日是真的想陪你,没有要帮忙务农的意思。” 依旧是笑着摇首,孔明坚决,“你身子不好,若是晒得多了怕是会中暍(中暍,即是现代的中暑)。” 再度抿唇,我颇为不愿地颔首,“好吧,那你早些归家。” 他笑笑颔首,温润俊朗。 归家的途中,我以手遮阳,并没有同宋达言语。 “你这是在同我置气?”默然之中,宋达率先打破。随即,他取下斗笠盖上我的脑袋。 我遥遥地望着渐渐变得渺小的田垄,漠然的回答他,“没有。”口是心非便是我此句话的映照,虽说宋达不能务农不怪他,但我就是见不得孔明一人辛苦,他悠闲自在。 “我有那么好糊弄吗?”与我并肩,宋达冷笑扬唇。我侧眸望向他,他的身姿亦是挺拔,高度与孔明不相上下,只是气质与孔明迥然。我扯扯嘴角,“约莫没有。” “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为何你会一再的糊弄我?” 我变相承认,“我何时一再的糊弄你了?” “蜀汉……”他声音幽幽,刻意地提醒。我一怔,然后心虚地赔笑。 待到田垄彻底消失在眼帘中,我才难抑高声地责问起来,“凭什么天下那么多的名士皆是悠然度日,孔明却要如此辛劳?又凭什么你双亲皆在,家境颇好,孔明却要年少早孤,清贫度日?这太不公平!”比我思慕孔明十六年还要不公平! “我的双亲可没有得罪你。”瞋了我一眼,宋达转而又宽慰起我来,“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 “那你没有经历过苦难便不能成就大事?”我打断他,反问。在我看来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嘴角抽了抽,宋达凝眉,“哪有你这般执拗的?” 我默然。 “黄月英。”见我不言,宋达唤我,“你自小学习历史兵法,见识智慧理应超然,如何会总是这般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 猛然抬眸,对上宋达嘲弄的双眸,我好笑,“我本就是女子,自是不同于你们男子以江山天下为重。再者,你所谓的历史兵法,若不是为了足够配得上孔明,你以为我愿意去学?” “痴人,阿硕,你就是个痴人。”大约觉得我是朽木,不可雕也,宋达说罢便加快了步伐将我置于身后,懒得再同我言语。 我笑,询问:“宋经华你一定还没有思慕之人吧?”这世上执着于感情之事的可不是只有女子。 顿步,回眸,宋经华扬眉,“那又如何?”摆摆手,我意味深长:“没什么。”说罢,我信步与他擦肩,略有胜利感。 我思慕孔明,执着于他,却不代表我会因此丧失自我。思慕一个人和自我在我看来从来都不是对立的两个层面。若是有一日孔明心有所属,我定然会果决离开,决不卑微央求也决不痛不欲生。 “我同你作个赌。”良久,宋经华才再度启唇,“就以河内司马氏二子同张姬春华的事为赌。若是多年后司马懿当真负了张春华,我便允你一个可媲美夺得天下的要求。若是司马懿终未有负张春华,你便允我一个要求,无所谓可否媲美夺得天下。” “好。”这个赌同当年庞统与我作的赌一般,我的胜算为百分之百。如此,就算我心中的谋划不能成功,亦是可以以此赌约要求宋达入刘备帐下协助孔明。 宋达实施计中计 一张简画的地图,九个杯盏,按照一定的顺序置放好这些物什之后,我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宋达,满腹的算计。 宋达见我这般,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低眸审视起桌案上的地图和杯盏来。审视了片刻,他拿起其中一只杯盏,勺入凉茶,饮起茶来。 我伸手欲抢他手中的杯盏,却是因着和他中间有桌案相隔的缘故而无法触碰到他的双手。泄气之下,我指着他道:“你莫要坏了我的地图。” 他玩味地笑起,扬了扬手上的杯盏,指着杯盏原本所处的地方,欣然地问我:“若是我没有猜错这是幅应是如今天下割据势力的图,而这个地方恰是我们如今所处的地方,荆州。” 我颔首,指尖一一掠过地图上的分界,确定性地问:“这些地方掌握在什么人手中,你不会不知晓吧?” 自得地扬笑,宋达的手指指向地图的最南端,一个杯盏所置放之处,道:“这里是士燮士威彦的势力范围,以交趾为主要地界。”话毕,他的指尖滑向东南方向,亦是一个杯盏所处之处“这是孙权孙仲谋的势力范围,以江东地区为主要地界。”西南方向,第四个杯盏所处之处,“此处乃是刘璋刘季玉的势力范围,以巴蜀为主要地界。”指尖稍稍上移,第五个杯盏所处之处“这是张鲁张公祺的势力范围,以汉中为主要地界。”西北方向,鹿角般的地域,第六个杯盏所处之处“西凉,马腾马寿成所割据之地。”最东北处,第七个杯盏所处之地“公孙康所据之地,辽东为主。”北方,地界最大的区域,第八个杯盏所处之地“汉朝王都所在,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管治,徐州、兖州等尽在其中。”中间地区,宋达手中杯盏所处之地“而荆州所处正中,由你的姨父刘表刘景升管治。” 最后一个杯盏位于荆州的一隅,最为狭小的一块地。宋达的手指停在此处却是不说此人是谁,此地是何处,只是抬眼看我,笑问:“话说你让我瞧这地图意欲何为?” 我满面堆笑,遮遮掩掩地答:“同你认认形势,看这天下众多俊杰之中谁可为主。” 略带戏耍,宋达道:“你是想要为先生寻位明主还是要为自己寻位明主?” 不紧不慢地摆手,我说得半真半假,“不为任何人寻明主,只是想同你谈论谈论罢了。”为了增加可信度,我接着又道:“昨夜梦中忆起酒肆中与你为友的日子,今日便想回味回味。” “回味?”深意一笑,他言:“好啊,今日我便同你回味一番过往。”说罢,他起身出了屋室,不知为何。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抱着一个酒坛,宋达再度迈入了屋室之中。名士素来爱酒,因而年年孔明都会用谷米酿些浊酒,以备草庐中各人酒瘾突犯。望着漆黑的酒坛,我眼角突突地跳起来,有种不妙的预感。 “哐当”一声,酒坛被置放到桌案上,宋达再度随意地取走地图上的两个杯盏,拔了坛封就哗啦哗啦地倒酒。满满的两盏酒,他似乎没有要将我当作女子的准备。递了其中一杯予我,宋达肆意地笑:“多年未饮,今日你我可要不醉不归。” 咽了咽唾沫,我看着杯盏中微浊的液体好胜地喝了下去,多年饮酒的经历,让我早已不是那个随意灌个几杯就会倒的黄阿硕。 “咳咳”,一时喝急,我被呛到。心下忍不住地骂道:宋达委实太狠,拿的竟然是最为甘烈的酒。 淡淡一哂,宋达缓缓饮尽,然后指着先前忽略掉的地方,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便是新野,刘备刘玄德所暂居之地。阿硕,看来你极为看好刘备,竟是特地将他罗列出来。” 看着鱼儿渐渐上钩,我笑着道:“我与刘备曾有一面之缘,此人表面温吞贤良,内里却是老谋深算,绝不是什么善类,日后这天下他怕是必要分一杯羹。” “那又如何?”刚要上钩的鱼儿突然反身一跃,再度隐入水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不由得抚了抚额,逼着自己耐下性子来,接着道:“天下俊杰颇多,曹操、孙权等皆是明主,但是曹操、孙权手下贤良诸多,若是投其为主势必难尽其才。刘璋、张鲁虽据巴蜀良地,但是二人暗弱,不可为主。至于公孙康、士燮之类远离中原,日后更是难成大事……”说到此处,我顿了顿,饮了口浊酒润喉。趁机,我又偷瞥了宋达一眼,见他神情不变,微感乏力。 “此后你可是想说这刘备便是难得的明主?”重新为自己满上浊酒,宋达毫不犹豫地言出我随后要说的。言罢,他又提醒我道:“阿硕,我若是要投主,在前面那些人都不能投靠的情况下,最先想到的会是刘表而不是刘备。虽然刘表多年只有荆州为依,但是这些年来天下最为安定的便就是荆州,由此可见,刘表势必不是庸主。” “生年能有几何,我姨父他如今已过花甲之年,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我想,若不是我对那名义上的姨父刘表没有多少感情,委实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来,“待他一死荆州必乱,刘备亦是有大志之人,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佳好的立足之地?荆州若是落入刘备手中,你觉得刘备还会是现今默默无闻的刘备吗?” “阿硕,你还真是不孝。”听罢我的言语,宋达送酒入唇的动作骤然止住。他转而启唇言:“你说得倒是不错。可是如今刘备麾下武将虽有张飞、关羽之徒,但文士颇为缺乏,缺乏文士便意味着失去一切先机,如此就算他占据了荆州也只有是此今默默无闻的刘备。” “你不觉得这恰是他能为明主的缘由之一吗?”我笑,饮酒的动作不停,“正因为刘备帐下文士缺乏,他必然更能惜用文士,如此投于他帐下势必可以人尽其才,谋得一番大业。” 恍悟一笑,宋达盯着我明知故问:“阿硕,我总算是明白了你的意图,你是想要我投靠刘备。”为我斟满酒,宋达随即又道:“当年,你曾说服马氏兄弟投于刘备帐下,如今又是想说服我。阿硕,你同刘备到底有何关联,竟是这般殷勤地想要助他?” “啊?”被宋达这么一番质问,我有些反应过来,茫然地将他的话来回思虑多遍后,我才恍然意识到他言语中的意思,遂急忙解释,“我同刘备能有什么关联?最大的关联便就只是我曾受恩于他罢了,博望坡那次,他救过我。” “我也救过你,你何不为了报恩于我而帮我招揽天下有才识之人?”宋达似笑非笑,重重地将杯盏置放到桌案上,“阿硕,你又在糊弄我吗?” 我张张唇,无从辩驳。良久,才底气不足地道:“他有得天下之心,你难道也有?再者,我为他招揽有才识之人才不是为了他,纵使他救过我,可是比于孔明,他又算什么呢?” “若是我说我当真有得天下之心,你可要助我?”他细长的双眸深深地锁在我身上,说得颇为诚恳同认真,“比于刘备,我会更是一个明主。” “不可能,你绝不可能夺得天下。”三国乱世中从来就没有一个名唤宋达的俊杰,他若是真的曾起义夺天下,势必兵败收场,而兵败往往意味着死亡。想到此处,我肯定地道:“宋经华,你势必是为臣子的命。” 他却是不甚在意地笑起,果决而执着,“即便我不能为天下为主,我亦要为我儿铺路,若是他也不能为天下之主,那便让我的孙儿继续,总有一日这天下要随我姓。”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我有足够的忍耐力去等待这个可为天下之主的时机。至于刘备,他的胆量太小,不足容我。我日后所要投靠的主公必是大胆之人。” 我听罢,握着杯盏的手一颤,酒水随之洒落,贱了满裙。此时的他确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只可惜历史注定与他无关。 随意地抖落裙裾上的水滴,我没好气地道:“想投靠大胆的主公,你去找曹操好了,他怕是这乱世天下最为大胆的俊杰了。” “你莫恼。”笑着继续替我斟酒,他举杯敬我,言:“投主这事我心里早已有了计较,所以不论你怎么说皆是无用。你若是真想帮刘备纳贤倒不如试着去劝士元等人。” 咬着杯盏侧壁,我瞥了他一眼,颇为无奈。历史记载庞统终属蜀汉,如此我又何必去找他浪费时间呢。 “莫不是你看不上庞统?”拿过我咬住的杯盏,宋达再度斟满酒,“卧龙凤雏,士元可不是徒有虚名。” 饮下杯盏中的酒,我微掀眼帘,淡淡地道:“我可从来不觉得庞统比你差,是你莫要太自信才对。” “呵呵。”勾唇一笑,满眸戏谑的宋达不停地斟酒,“是吗?” “废话。”没好气,我饮酒的动作亦是不停。 饮了不知多少盏,我才是恍然大悟地推开面前的杯盏,瞪着宋达道:“我突然发现你是有意想要灌醉我……”不过,我发现得过晚,眼前青色的人影早已是来回晃动的模样,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 四只晃动着的眼眸甚为满意地扬笑,紧盯着我的脸颊问:“你同刘备到底是什么关系?” “谁?”我疲惫地趴在桌案上,思虑起谁是刘备来,想着想着,不禁蹙眉疑惑,“他不是早就死了?你没事问我个死人做什么?”刘备都死了有一千多年了。 “死了?”面前的人似乎亦是蹙起眉来,随即我的脑袋似乎被谁戳了戳,“你这脑袋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拍掉头顶上的手,我憨笑:“孔明,三国……很多很多……” “三国?”那人顿了顿,疑惑地问:“是指春秋战国时期三国分晋的那个三国吗?” “不对!”我摆手,嚷着:“明明是三国归晋,什么时候变成三国分晋了?”说罢,我又攥着那人的衣袖央求道:“经华,你就入蜀吧,帮帮孔明,我不要他劳累过度而死,不要。” 被我拍掉的手微微愣在我面前,良久才又抚上我的发顶,“你难道真的能预知将来之事不成?” “我又不是神。”嘟着嘴,我义正言辞,“《吕览》言‘人定胜天’,要是这世上真有人能够预知未来之事,岂不是荒谬?” “荒谬……”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头顶,那个声音坚定下来,“如此倒真的是荒谬了。”随后,我脚下一轻,被面前的人抱了起来。待到落入熟悉的床榻,我才彻底醉死过去。 自古名士皆阴险 翌日,醉酒醒来,薄凉的风缓解了夏日身上的炎热。揉揉头痛欲裂的脑袋,我抬眸望向身旁人。俊逸的侧脸,并未因田垄上的灼晒而变得灰黑起来,反倒是我置放于太阳穴的手比于他的要黑的多。他手中正拿着一柄羽扇,轻轻地摇晃着,扇出习习而来的风。那羽扇圆润的木柄,隐约可见娟秀的“明亮”二字。扇羽饱满,均匀地铺了满面,洁白若雪,随着摇晃的动作如雪的遍羽还有翩翩然欲飞的模样。 在羽扇的映衬下,他深邃的双眸显得极为高深莫测,嘴角温暖的笑意更是和煦,明明该是对立的两者却是因为出现在他身上而变得无与伦比的和谐与风华绝代。 羽扇轻摇,风姿绝色。 我看着他的侧靥不禁有些痴了。 良久,身旁人摇晃羽扇的动作停了下来,褪去羽扇相隔,他浅笑着看我,道:“你这般望着我做什么?” 我一怔,然后抑不住地红起双颊。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转眸,我支支吾吾地答:“没……没有……我才没有望着你。” 他笑,意趣盎然,“那便是没有吧。”羽扇随即再度摇晃起来,凉风扑面,极为清爽。 见他服输,我反倒觉得自己输得更惨,遂低眉顺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明知故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闻言,他望了我片刻,随后笑着看了看窗外,谈笑自若地回答我明知故问的问题,“辰时。” “今日不用去务农吗?”以往为了务农,他卯时便已是离家。 晏晏浅笑,他道:“今日只是想看看醉了半日加一夜的你何时会醒。”我咬唇,眸光微晃,“我昨日也未饮多少,只是那酒过烈就醉了……” 忍俊不禁地摇首,他侧身拿起置放在小榻上的木盌递予我,“喝些醒酒汤,头就不会那么痛了。” 接过木盌,我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禁低语起来:“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他是这般的温润俊朗,而我却是如此的其貌不扬,“若是日后我会成为你被天下诟病的缘由怎么办?”空有才识的女子终究是比不上那些才貌兼备的女子。 他笑,“只因为你的样貌不佳?”话毕,他抬起我的下颚来,泰然地道:“若是我说我不在乎容貌又如何?” 我的唇角彻底垮了,呜呜地言:“假若我不是黄月英,你还会愿意娶我吗?假若我不是你的妻子,你又会这般待我吗?你待我好,多半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所以不论是谁,不论容貌如何,只要嫁予你为妻,你都会待她好,对不对?” 深意地浅笑,他答得诚然,“确是如此。” 我不满地放下木盌,转而把头埋入薄衾中,身子微颤,双唇更是紧抿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默然,许久的默然,久到我耐不住地悄悄从被衾中探出头来。而就在这一瞬间,孔明握上了我抓着被衾的手,失笑:“阿硕,你在谋划什么?” 泄气地叹息,我分外感慨,这些名士委实太过聪慧,没有一个能被我骗住的。撇嘴,我不得不坦言:“我想让你将羽扇携在身边,不论四季。” “田垄上还有事,你喝了醒酒汤可再睡会。”翩然起身,他笑意不改,“至于这羽扇的事,待日后再议。” 怅然地敛目,我轻声:“哦。”然后乖乖喝下醒酒汤,目送他出了屋室。 司马徽来的时候,孔明恰好不在。 我客套地送上香茗,得体而有礼地扬笑,说道:“司马爷爷,你来得有些不巧,孔明此今并不在家。” 司马徽则是不以为意地饮起茶来,随后和蔼地看着我,笑言:“此番我可不是来寻他的。”我不解,疑惑地望着司马徽等他的后语。“前些时日有一贵人携书信前来拜访我,而那书信中写着与你的三年之约已是到期。”不负我的等待,司马徽缓缓地又道。 “三年之约?”我更是疑惑,记忆中除了有同孔明关于婚事的三年之约外,再无其他。如此,司马徽口中的三年之约又是从何而来。 “你这娃子年纪不大,忘性倒大。”笑着摇首,司马徽亲和地提醒我,“你徐叔说得话还能有假不成?” 徐叔……我这才忆起当年与徐庶的约定来——我帮他想出退敌之策,他应允我三年不同刘备举荐孔明。而沉醉在如今安乐生活中的我早已将这个约定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骤然凝眸,我用力扶着桌案边沿,十指泛白,问道:“莫非司马爷爷口中的贵人便是刘备刘玄德?”建安十二年,刘备逐一拜访起荆襄名士来,司马徽自是位居其中。 颔首,司马徽倏地转言,“月英娃子,陪老朽下盘棋如何?” 我顿了顿,虽无下棋的心绪,但出于对司马徽的尊重,还是缓缓地点了头。 四四方方的棋盘,司马徽率先落黑子于棋盘的边角。落罢,他道:“刘皇叔前来拜访,老朽随之又同他举荐了孔明一番。”《襄阳记》记载,刘备访世事于司马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 落白子于令一边角,我扯唇笑起,“司马爷爷你还真是看得起孔明。” “孔明曾自比于管仲、乐毅,在老朽看来他还可比作另外二人。”再落黑子于边角,司马徽接着掬笑道:“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兴汉四百年之张子房,孔明当有此二人之才德。” “这么说来司马爷爷也同意孔明出山相助刘备?”阻断两颗黑子,我淡然地问起。 “可不能这么说。”笑着摆摆手,司马徽落下一颗黑子在我的前一颗白子旁,“出山这种事只能随孔明他自己的心愿,若是他想,出山便是;若是他不想,隐居便是。老朽我可主宰不了他的想法。” 我撇嘴,换一种方式问道:“那司马爷爷觉得孔明是出山好还是隐居好?” “说不清。”司马徽倒不糊弄我,言罢还同我分析起好坏来,“隐居,佳处在于可以随心随性,不为乱世所驱使;坏处在于荆州迟早要乱,到时必然四处避乱,日日困苦于温饱。出山,佳处则在于不用为温饱劳累,亦可一展抱负,留名青史;坏处在于穷尽智谋,日夜操劳。如此,硕娃子,予你,你可想孔明出山?” 我拿捏着白子,一时竟不知该落于何处,“其实,我也说不清。”经历过博望坡的事情之后,我对乱世有了很深的畏惧,再者日后将要发生的种种之中不乏我所不想遇见的,因而我有五分不想孔明出山。但除却这些,我又期待着那个在我心中刻下痕迹的诸葛军师,期待他不用再为温饱而劳累,所以我又另有五分希望孔明出山。五分对五分,致使我想不出答案来。 犹豫了许久,找寻了许久,我终是落下了白子,心中随即也有了决定,“我想我该支持孔明的决定,他愿出山,我便随他乱世浮沉,生死相随。他不愿出山,我便随他布衣荆钗,相濡以沫。” “如此也好。”笑着继续落子,司马徽又道:“不过元直托我告知你,莫要忘记了刘皇叔对你的救命之恩。” 我顿住,无奈地扬笑:“徐叔这是在逼我同意孔明出山。”如此,我先前思虑的全都是枉然,什么五分对五分,什么支持孔明,全都是不成立的。我真正的立场该是在不十分为难孔明的情况下,希望孔明出山。 捋须笑起,司马徽道:“你徐叔为了把你逼到这一步看来可是谋划了许久,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无事跑去博望坡,还出了事,恰落入他的谋划之中。” “司马爷爷……”我哭丧着脸,极是挫败,“他们那些人专门设计我,还皆是成了。可我偶尔想设计他们却全是失败,这也未免太伤人了吧。” 孔明、宋达、徐庶……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是如此。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要怀疑起我的智商来,还有我更要怀疑那些说我聪慧的人皆是瞎了眼。 “硕娃子,你嫁予的是孔明,可不是什么寻常平民。”笑颤了白色的胡须,司马徽同我道:“孔明那娃子鬼心思多得很,大智小慧的。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他交好的人也皆是些有心思的人,你想要设计他们怕是极难。” 我听罢,极为坚定地给出评价,“所谓的名士皆是极为阴险的主。”说不定,孔明那温润的笑容下,亦是满满的老谋深算。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初行周公之礼的事,细细想来,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阴险,那人真是太阴险了! 想着想着,我不禁双靥布满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荆州将乱多烦扰 数日后,孔明收到徐庶的书信,书信言明了徐庶向刘备举荐孔明的事情,并且希望孔明可以看在徐庶的面子上见见刘备。不久,诸葛瑾又从江东来信,言孔明如今年纪已是不小,到了该出山的年纪,问他是否有意前往江东,若是孔明有意,他便可以向孙权举荐。 知晓这两封书信的内容之后,宋达敛目沉吟许久,然后邀求同孔明密谈一番,孔明欣然。密谈毕,宋达微有些泄气,孔明则是言笑晏晏地问我可想归家。我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宋达,虽有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颔首。 于是,孔明做下决定,明日清晨便随我归家。而我也明白,这所谓的归家有极大的可能是为了躲避刘备的一顾茅庐。 他的人生终究还是走上了既定的历史,而我不过多的奢求什么,只奢求可以改变结局。或许,他与我也能如同小说一般的因假死而相守。 翌日,清晨出发,晌午到达黄府。只是,本该连尘埃都不落多少的黄府门前竟是屹立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儒生打扮,中人之姿。晌午的烈日之下,他紧抿着双唇,立于府门前,双眸坚定。 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我禁不住好奇地打量他许久,他却是目不斜视,好似我不存在一般。及到孔明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才微微转眸了片刻,只是片刻后又复得恢复原样。 随后,待管家出门来迎我同孔明,我借机寻问道:“那门前立着的人是谁啊?怎么不进来?” 听着我的问话,管家伸着颈脖看了看那中年男子,然后无奈地摇头答:“那是荆州牧刘表刘景升帐下的宋忠宋仲子先生,前来拜访先生,也不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得,给先生赶了出来。”说罢,他又感叹道:“这人倒是执着,都站了几个时辰了。” “是来拜访爹爹的?”我重复,颇为疑惑,“照说姨父鲜少同爹爹相交,如今为何突然派人前来?”若说刘表突然想要拉近姻亲之间的关系,我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管家亦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摇摇头,诚实地答:“这我也不清楚,先生把宋先生赶出来的时候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嘱咐我不要再让宋先生进府罢了。不过,我猜这事多半和荆州牧病重有关。” “姨父病重?”我倒是未曾想到这方面,遂不免有些惊讶。宋忠除了是刘表帐下的儒生之外还是我的表弟刘琮的拥护者。如今刘表病重,这荆州牧将要由谁嗣位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原本,刘表的长子刘琦乃是嫡长子,理应嗣位。但是其母死得早,刘表续弦后,蔡氏就成了正妻,那么蔡氏之子刘琮便是嫡子,一个长,一个嫡,刘表又该选谁呢?如此,宋忠此番来只怕不是奉了刘表的命令。 “是啊,听说荆州牧将要不久于人世了。”管家看了看四周,见无闲人才低声同我说道。在荆州,刘表便是人心所向,他的生死更是意味着荆州的存亡,“姑娘,你说我们荆州是不是要乱了?” 我听罢一愣,随后宽慰他的笑道:“姨父他不是还活着吗,说不定哪日就好起来了,荆州哪有那么容易乱。”说完,我就是一阵心虚,脚下的步伐也不禁有些乱。 “那就好,那就好。”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管家拍着自己的心口,恭顺地笑着指引我和孔明:“先生正在书房,姑娘和姑爷可直接去寻。” 我微微颔首,同孔明辞别管家前往书房寻老爹。途中,孔明浅笑着看了看我,说道:“阿硕,你的脸色不太好。”听罢,我不禁攥住他的衣袖,带着淡淡的怯懦,“其实,我也同管家一般担忧荆州会乱。” 若是荆州卷入战乱之中,那么城中百姓势必得过上逃难的生活,即便是身为荆州大族的黄氏只怕也会身不由己。新得城池的霸主最需要的便是当地世家大族的支持,虽然前代的史书上对此不过是寥寥几笔的记载,但是其中世家大族所遭受的逼迫和手段,可想而知。 轻摇羽扇,孔明执着我的手,笑言:“荆州将乱却也不会太快,短时间内无须过忧。如今北方曹操忙于乌丸,江东孙权忙于征讨黄祖,皆是无暇顾及荆州的形势。张鲁、刘璋等暗弱,就算有心想夺荆州也无力可夺。” “荆州终究还是难免战乱。”我叹息。孔明却是淡然,双眸远望,笑而不语。 转眼到了老爹的书房,我习惯性地收敛起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露出带着讨好的笑。轻敲了敲书房半掩着的门扉,我不高不低地唤:“爹爹——爹爹——” 随后门扉打开,老爹审视了我同孔明片刻,板着脸对我道:“你倒是还知晓要归家,我还以为你这一嫁出去就不记得自己是黄家的女儿了。” 我笑,乖恬模样,“阿硕姓黄是爹爹同娘亲的女儿,这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你也就会说些话。”老爹不给我面子,直接批评我道:“什么时候你的学识也能如你言语一般,就是不错了。” 继续笑,我并不忤逆老爹的教诲,反而应着,“爹爹教诲的是。” 轻哼,老爹抖了抖胡须,嘴角微有些扬起,只是他转身得极快,不待我细查。缓缓步入书房,老爹的再言:“立在门扉处的那人,你们可看见了?” 孔明颔首,我道:“宋忠宋仲子来找爹爹不是姨父派遣的吧?” 老爹端坐于方案前,盛着茶,并不抬首,漠然地问:“若不是你姨父,你觉得是谁?” “姨娘。”我入座在老爹对面,颇为肯定地答:“姨父病重,姨娘担忧姨父不会传位于表弟,因而派人来劝说爹爹前往荆州相助。” 微微抬眸,老爹难得夸赞我,“阿硕,你长大了。”夸罢,老爹略带感慨地又道:“这荆州牧的位置,你姨娘用尽手段也要让你表弟得到。可惜,你表弟年幼,自小养尊处优,即使聪颖亦不是明主。荆州若是落入他手,不久将覆。” “刘琦难道就不会争夺这个位子?”《三国志》中并无此些记载,但既然身在刘表家,刘琦就很难不对荆州牧的位子有所觊觎。 老爹摇首,“刘琦是个聪明人,他自被你姨娘逼入绝境,早就知晓自己同荆州牧的嗣位无缘。如今,他想得最多的怕是如何自保而不是夺位。不过以刘琦优柔寡断的性子,即便得了荆州之主的位子亦不能守住荆州。不论怎么样,刘氏丧失荆州已是必然。” “那若是爹爹出手相助表弟呢?”我实在是不想荆州陷入战乱之中。 “即便贤士千万,没有明主又有何用?我即使相助,荆州也守不住。如此,我倒不如置身事外,好好守住黄氏,守住你娘亲。以黄氏如今的地位,想要避乱还不算难。”老爹又是摇首。转而,他望向孔明,问道:“荆州将乱,孔明你可想好了投主之事?” 孔明淡笑,处之泰然,“还未。” “我听闻元直要将你举荐于刘皇叔,你可有意投靠?”盛完茶,老爹递了一杯予孔明,“刘皇叔是有野心之人,投其为主倒也不算识人不清。” “若刘皇叔可得我为谋士,我可保他同北方曹操、江东孙权三分天下。”孔明语气浅淡,神色如常,没有丝毫自满之意,“不过,大哥从江东来信有意向孙权举荐我,又有人有意向曹操举荐我,如此三人,倒是有些难选。” “那你的意思是?”老爹凝眉,询问。 孔明浅笑,羽扇轻摇,薄唇轻启,“曹操帐下良贤颇多,对于亮这卧龙,他势必不在意。孙权帐下亦有张昭、周瑜之类,亦不是建功立业之佳处。因而,亮能投靠的也就只有刘皇叔。不过,此番投靠是终生所忠还是短时避难就要看刘皇叔的诚意了。” “以你之才,不论是短时避乱还是终生所忠皆能有所成就。”老爹饮茶。饮毕,瞥了我一眼,然后语重心长地对着孔明道:“只是老夫需提醒你一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日后不论你成就如何,娶妾多少,阿硕这正妻望你莫要相弃。” “自然。”立即作答,孔明未曾犹豫。 我却是悻悻。成为古人已有十五年,我虽难免受其影响,但在一夫一妻上,我从未改变过。在我的思绪中,他诸葛孔明只能唯有我一个女子,其他的不论妻妾还是红颜知己,我全都不能容忍。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同那些未知的所谓的妻妾可谓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存在。只要我在一日,我便不会允孔明纳妾。若是孔明非要纳妾那便意味着我要同他割袍短义。 可是,这样的思想孔明能接受吗? 想着想着,我不禁怅然起来,遂勉强笑道:“许久未见娘亲,我颇为想念。你们谈论,我去寻娘亲。”然后,快速起身,快速离去。 一段过往一段情 繁花春似锦,拥拥簇簇地映了满眼。姹紫嫣红,绿意盎然,如若初始。此中,娘亲一身水色曲裾端坐于石案之前,手执着绣花针穿梭于翠色的锦缎内外,一朵素雅的梅花随之呈现出来,如斯高洁。 娘亲身旁,随侍的妇人默然站立。妇人看见我的时候,扬笑地屈身触了触娘亲的肩胛,轻声细语地同娘亲指着我道:“夫人,你看谁回来了。” 放下手中的绣活,娘亲慢条斯理地转眸,看向我亦是笑起,唤我:“阿硕。”我闻声略微加快步伐,坐到娘亲身边,盯着娘亲手中的锦缎故意地说着:“娘亲又是再为爹爹缝制什么呢?” 失笑地点了点我的鼻尖,娘亲解释:“傻姑娘,这是给你缝制的。” 捏着微滑的锦缎,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布衣,不由得笑起,摆手道:“布衣荆钗,娘亲,我既已嫁予孔明就无须再穿这等佳好的衣裳了。” 娘亲似乎早就知晓我会这么说,听罢未露半分失望之色,只是抚了抚手中的锦缎,言:“你不穿却不代表我的外孙不穿,趁着娘亲还做得动绣活,娘亲想多帮我的外孙做些衣物。” 我顿了顿,随后低眸望着自己的小腹,低声:“我还未有身孕,娘亲你做得早了。”与孔明成亲已几近三年,期间行周公之礼的次数并不少,只是我一直没能怀上身孕。虽说,在我的认知里,以我此今身体的年龄并不急着要孩子,但是久久没能有孕,心里难免有些担忧起来。 “先备着,总会用上的。”放下手中的锦缎,娘亲拍了拍我的手背,宽慰我道:“我同你爹成亲五年才怀上你的,阿硕,孩子也是需要缘分的,你莫要着急。” 我垂眸,许久才复得又笑起,“我才不着急呢,一点都不着急。”说罢,我即刻转移话题,央求着娘亲道:“娘亲,我想听你同爹爹的事,你说给我听可好?” 美眸浅弯,娘亲笑问:“你怎么突然想要知晓我同你爹的事?”我笑,答得不清不楚,“就是突然想知晓了。” 无奈地摇首,娘亲也不再追问,只是缓缓地同我说起她和老爹的故事来。娘亲说,她与姨娘同是蔡家的女儿却是性子迥异,娘亲自小喜静,身子又不好,多是一副娇弱的姿态。而姨娘就是不同了,姨娘自小顽皮,鬼点子又多,蔡府上下时常被她弄得人仰马翻。 待到她们年满及笄的时候,我的外祖父便有意要同老爹以及刘表结亲。只是,娘亲与姨娘谁要嫁予老爹,谁又要嫁予刘表让外祖父分外为难起来。最后,还是姨娘主动同外祖父言她要嫁予刘表,才将这配对定了下来。外祖父在决定之前曾询问姨娘为何要选刘表,姨娘说刘表出仕,需要面对的太过复杂,以娘亲的性子只有被欺负的份。但若是她的话就不一样了,她有谋略,不仅不会被欺负还可以借机帮助蔡氏。 说到此处,娘亲满含怜惜得同我道:“你姨娘真的是做到了她所说的,可是她那般攻于心计,怕是难以欢愉度日。”我颔首,并未言语,想待娘亲将她同老爹的故事说完再问些我想要知晓的事情。 出嫁之前,娘亲早已有了打算。她知晓她的身子不好,不能日夜侍奉自己的夫君,不能为自己的夫君诞下无数儿女,所以她准备好为她的夫君迎接络绎不绝的侍妾。只是出嫁后,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娘亲的预料。 娘亲初见老爹便是新婚那日,温润清俊的男子让她双靥绯红,突突心跳。初见并不惹人厌烦的夫君,这是娘亲对老爹最初的映像。此后,老爹下棋读书,娘亲陪伴研磨,红袖添香。如此相敬如宾的度过了两年,未能怀有身孕的娘亲渐渐留意起适配老爹的女子。 而老爹在得知娘亲如此作为之后,对着娘亲道:“若是我言我不愿娶妾,若是我言我只想同你白头不相离,你可能放弃你此今所想?”娘亲听罢已是泣不成声。 五年后,娘亲怀上了我,只是大夫言娘亲身子不好委实不适合经历生产那一关。娘亲却是笑着拖大夫不要将此事告知父亲,坚持要生下我,大夫见娘亲执着,只得应允。十月后,娘亲九死一生诞下了我,身子大不如前,惹得老爹当即决定再也不要让娘亲经历此种辛苦。事实上,娘亲为了生下我,损了身子,已是不能再有孕。 虽然没有男娃娃,但是老爹和娘亲依然可以相伴相依至如今。 老爹和娘亲的故事其实很平凡,可恰是这份平凡让我分外羡慕。我倚着娘亲,看着云卷云舒,感叹:“可这世上能有几个爹爹呢?又能有几个女子有娘亲这般福祉呢?” 娘亲抚着我的发,有些担忧地问着我:“阿硕,可是孔明待你不好?” 我急忙摇首,坦言:“他待我很好,只是……只是……”只是,他不是老爹,我不是娘亲,我同他就未必会有老爹同娘亲的结局。低敛眉眼,我终究还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与了娘亲听,“今日爹爹同孔明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让孔明无论娶多少妻妾都莫要弃我,他也应允了。可是,娘亲,阿硕想要的是你同爹爹这般的白首相依,只有彼此,不与他人分享。所以,我不要他的诺言,不愿要也不屑要。” 微微叹息,娘亲意味深长地道:“你自小所学与其他女子不同,难免会有这些心思。虽然,能如我同你爹爹那般确是极好。但是,这天下的男子不是每个都如你爹爹。因而,孔明纳妾的事,你要看得开些,早作准备。” 我抿唇,不答。娘亲的思想终究与我相隔了一千八百多年,企图让她认同我显然有些痴人说梦。于是,我转而问道:“娘亲,若我不再是诸葛夫人,你和爹爹可会留我在黄府一生?” “你是我和你爹的独女,如何不能留你一生?”娘亲笑得温柔,眉眼如画,“只是,阿硕,你莫要做出什么傻事来。你既已嫁予孔明为妻,就需好好地为j□j,不得善妒。” 我唇抿地更紧了些,转眸盯着娘亲言:“娘亲,前汉的卓文君曾写过这样一首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而这诗亦如我的心思。” 娘亲听罢愣了愣,然后捏着我的鼻尖,无奈地道:“你这姑娘……”说罢,摇首叹息,“若是你真的想要如此,那便只有靠你自己了,靠你自己抓住孔明,让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埋在娘亲怀里,嘴角下撇,带着宣泄,“我已经很努力地这样做了,只是几近三年,他都没有什么该有的反应。” 娘亲忍俊不禁,告知我:“若是真的想要那般,三年并不够。”我颔首,坚定,“我都准备附上毕生了。” 掩嘴笑起,娘亲异常开怀。看着娘亲笑,我不禁想起姨娘蔡氏来,遂没忍住地问道:“姨娘的事情娘亲可知晓?” 霎时,娘亲的笑容凝在唇边,化为浓浓的哀伤和无奈,“你爹爹同我说了。” “那……”看着娘亲的神情,我微有些犹豫,却还是止不住地道:“那娘亲是怎么想的?”作为姊姊的娘亲,是不是极为想要帮助蔡氏呢? 眸光悠远,娘亲苦笑:“我想帮她,可是明知帮她无果,我又能怎么想呢?”随之,娘亲的双眸发红,湿润起来,“她是我的亲妹,为了不让我受欺负自愿嫁予刘景升为妻,看着她受累劳苦,我比谁都难过。可是,阿硕,世上终究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我的担忧并不能改变这个结局。因而,娘亲唯一想的便是,若有一日荆州落入他人手中,我会央求你爹用尽手段抱住你姨娘同你表弟。” 无能为力的事情……摆在我面前的种种又何尝不是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只是目前的我委实很难做到娘亲这般。 拉着娘亲的手,我还是有些担忧,“那姨娘可会同娘亲置气?” “怎么会呢。”娘亲笑得坚定,“这世上除了你爹,你姨娘便是最了解娘亲的人了,如此,她又怎么会同我置气呢?如今,娘亲同她虽是各嫁他人,多年未见,但是血缘至亲怎么也不会变。” 我听罢,终是释然,向娘亲保证道:“娘亲同姨娘皆会活得极好,长命百岁。” 娘亲笑,知我哄她亦是欣然。 人生本有不如意,如此又何必再斤斤计较呢?所以,我该满足的,更该学会如何把握住孔明而不是去担忧那些未必会发生的事情。 至少,史书上,孔明一直只是我一人的,不曾与任何人分享。 三顾茅庐隆中对 刘备一顾茅庐,厚礼有仪态。而孔明并未因听得此形容就欣然地待在隆中等刘备前来二顾。 为躲避二顾,孔明携我去了郡中,拜访许久未见的庞统。庞统见孔明颇为愉悦,拉着他饮酒、下棋、长啸……折腾了多月才肯放我同孔明归家。因而,从郡中回到隆中时已是秋末,天气渐渐转凉。 而再度见到刘备是在我同孔明归家的三日后。 晌午时分,日光温和,我坐于篱落间清洗着昨日换下的衣物。敲门的声音适时响起,有规律的三下,不高也不低,让人觉得那敲打门扉的人定是温润谦和的性子。 我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双手,随后才缓步走到篱门前,十指握住侧边,打开门来。多年未再谋面的刘备,与数年前相比并未苍老多少,唯有他眼角那细长的褶皱在默然地宣告着岁月的流逝。 咋一见我,刘备怔了片刻。我则是拘礼地笑着言:“不知是刘皇叔来访,有失远迎,还请皇叔莫要见怪。”说着,屈身行礼,知事得体。 似是被我的言语唤回思绪,刘备温润扬笑,“多年不见,姑娘可好?”微微颔首,我并未因同刘备有旧就变得亲和起来,甚至因着那段灰暗的过往,我对刘备还带着些疏离,“当初有劳刘皇叔相救,民妇甚为感激。” “姑娘客气了。”约莫并不认为救我是什么值得被感激的事情,刘备并不在意地道。话毕,他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我身后的诸葛庐,谦恭地询问:“恕备冒昧,不知姑娘为何会置身于诸葛庐之中?” 我嫣然一笑,坦然而言:“民妇已在多年前嫁予隆中的卧龙先生为妻。” 面露喜色,刘备转而对我施礼,“原来姑娘便是襄阳知名的德才女子,备久慕高名。” “那不过是众人的谬赞罢了。”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有些刻意也有些心虚。避过这个问题,我接着问:“不知此番刘皇叔为何会前往隆中?” “备……”刘备张唇,刚要出言,我却见他身后站出一个粗犷的男子,颇为不满地,“大哥,你同这个女娃娃那么多废话做什么?那个小书童莫不是怕了咱们,今日竟是找个女娃娃出来迎人?”那男子凶神恶煞的瞪着我,双手抱胸,不住的轻哼。 猜测着面前人的身份,我笑颜不改,以柔克刚,“不知我家书童如何得罪了将军,竟是让将军出言如此。”正如孔明所说,宋达的性子虽然并不讨喜却也不是难相处之人,他如何会开罪了面前的人。 一声轻哼,面前人没有好气,“你们那书童太笨,什么都不知晓。问他诸葛亮去了哪,他不知晓,何时归,他也不知晓……”话匣一开,面前人直率地责备起来。只是不待他说完,刘备就是蹙眉,急唤了声:“翼德!” 翼德……张飞的表字。我不禁笑起,想他倒是同后世传闻的无异,性子率直,不拘礼数,遂道:“家中书童不知事,若是有得罪张将军之处,还请张将军莫要见怪。”此话一出,我可谓是给足了张飞面子。 张飞倒也十分受用,满意地颔首,有度量地言:“你这女娃娃倒是懂礼,我看着喜欢,如此,冲着你的薄面便就原谅那小书童了。” 我笑,本想继续同张飞言语却冷不丁地被刘备身旁的另一人问了句:“你如何会知晓我三弟姓张?”那声音薄凉得厉害,如同腊月寒风。 闻声,我转眸,看向那眉眼高扬的男子,依着他如墨般的美髯辨认出他的身份。关羽,关云长,极为忠义之人。 “张将军的名讳,民妇早有所耳闻,自是知晓。”表面上我泰然自若地回答,内心却已是乱了起来,不禁责怪自己竟是在一时激动之下说了不该说得话。 听我如此解释,关羽眉眼中的薄凉才淡了些,但是依旧冷傲得紧。而张飞在听到我此言后,笑得更是愉悦,毫不掩饰地道:“你这女娃娃真是讨人喜欢,日后你夫君若是跟了我大哥,我定会帮着你照顾他。” “那民妇多谢张将军。”屈身,我对着张飞盈盈施礼。 张飞咧嘴笑,大嚷,“我既说此话就是拿你当妹子看,你这‘民妇’‘民妇’的,可是在故意疏离我?” 我眼角抽了抽,不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张飞的妹子。不过,张飞这般耿直的性子倒是难得,我遂也不计较,大方地言:“我姓黄,名唤月英。” “月英,这名字倒是不错。”张飞赞赏地点头,一副意高谋深的模样。可惜,他还未装多久,关羽就是戳穿道:“三弟,你何时懂得品人名了?” 张飞被戳穿,微有些窘迫,但还是不服输地反驳:“你不能总拿老眼光看我。”说罢,兀自地朗笑起来,关羽、刘备亦然。 看着他们三人朗笑,我不禁觉得缘分还真是奇妙,竟是将这性子迥异的三人牵连到一起,使他们成为最为相亲的君臣亦是最为相亲的兄弟。 笑罢,刘备依旧有礼地询问我:“前两番来寻卧龙先生,卧龙先生皆是不再,如今不知卧龙先生可在隆中?” 然而,还不待我开口作答,张飞就是凝眉警告,“你最好莫要言他不在。”说着,他握了握拳头,“他若是再不在,我非烧了你们的草庐不可。” 我笑颤颤地摇手,“你们且放心,此番他正在隆中。”顿了顿,我又接着言:“只是在引你们去见他之前,我有一话想要说与刘皇叔听。” 刘备闻言,颇为和善,“姑娘直说便是,备必当仔细听之。” “昔日,孟子曾言‘君者舟也,民者水也’,如今民妇想要同刘皇叔说得便是,君者鱼也,臣者水也。如此,皇叔可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娓娓道来,言语认真。 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刘备亦是认真地颔首。 见他颔首,我再度扬笑,侧身邀他们进来,“你们且在篱落间等待片刻,我这就去报知孔明。” 此时此刻,孔明正端坐于书案前,审视着书案上的地图,唇角微扬。 我打起门帘,看着他的侧脸,微有迟疑。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他待在这间书房之中,又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悠闲自得地待在草庐之中……总之,会有太多的东西会在今日骤变。而那些必要发生的骤变永远不会因着我的迟疑而改变。 长长叹息,我抿唇步入书房,问他:“一定要出山吗?”纵使知晓历史的必然,我还是想要挽留,挽留没有战乱的时光流年。 他浅笑,淡然地解释:“荆州将乱,出山之事已容不得我选。” 荆州若乱,隆中势必受到牵连,他作为名士要不饱受战乱之苦,要不出山谋划天下,如此,又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予他?我终是认命地低首,轻声:“篱落间,刘皇叔来访。” 缓缓地卷起书案上的地图,孔明并不急着去见他。良久,他才悠然起身,信步而出。 初见刘备,孔明礼数周到,浅笑不改,“劳烦皇叔来访三次且未曾远迎,乃亮之过也。”刘备却是宽容亲善,心无芥蒂地道:“先生言重,能见卧龙先生乃是备之大幸,莫说三顾即便是七顾,备也甘之如饴。” 付之一笑,孔明伸手引刘备,“如此,还请皇叔进屋相谈。” 刘备颔首,屏退关羽和张飞在外,随着孔明入了屋室。我望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备茶。当我端着茶案进入书房的时候,恰巧听到那为后世奉为经典的《隆中对》。刘备殷切的询问孔明:“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大,而智太短浅,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而孔明,我的夫君,羽扇轻摇,风华绝代,答:“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此后,刘备殷勤相邀,拜求孔明出山,皆与史书记载无异。 踏出屋室的时候,宋达坐在石阶之上,敛着嘲讽问我道:“先生可是已经答应出山相助刘备?” 我颔首,随即亦是询问:“那日你同孔明到底密谈了什么?” 肆意扬笑,宋达满眸戏谑,“劝先生出山投主曹操……” 乱世之主皆欲为 宋达言他早在多年前就已决定投曹操为主,一直未曾有所行动的缘故在于他在等待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是以一个人的死亡为标志。 曹操帐下有名士郭嘉,为人潇洒不羁,喜好饮酒随性。此人文韬武略,有治世之才,是曹操极为看重的谋臣,只可惜身子孱弱,非有长寿之命。宋达便是想待这人死后投入曹操帐下,让初损智谋之士的曹操注意到他的经世之才。此后,他便可一展雄才伟略,成就一番霸业。 在等待契机到来的时光中,他游历各地,结交名士,一来想要更加精进自己的才智谋略,二来想要吸纳更多的名士归入曹操帐下,培养自己的势力。 知晓此些之后,我觉得宋达甚是狼子野心。他这般步步为营,若不是早就知晓他不会在历史上留名,我定会相信他能铸就大业,甚至信他能够为天下之主。只可惜,我还算清楚地知晓这段历史,知晓在郭嘉死后,才堪比于郭嘉,令曹操器重的人是司马懿司马仲达而不是他宋达宋经华。 看着宋达自信满满,睥睨天下的模样,一时间我竟是不知该纵容他如此作为,还是该阻止他飞蛾扑火。最终,我叹息一声,问他:“若是在这场谋划之中,你终以失败收场,你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付之一哂,宋达无所谓却极为坚定地道:“成王败寇,自古道理,何来后悔之说。” 我闻言默然。这些古时壮士,以天下为己任,从不计较后果,纵然日后是死也要一争高下。天下之主的位置难道真的那么有吸引力,让无数人为此前仆后继? 我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但是我可以理解宋达对此的执着,就好似我执着于孔明一般,明知未必会成功,亦要用尽全力。 良久,我故作轻松地笑起,“日后你最好不要开罪我,不然我写书一封送予曹操,让他知晓你的野心,对你杀之而后快。” 宋达转眸,嘲弄地望着我,“我既将此些告知于你,便就断定你不会做出卖我之事。再者,不是什么人的书信曹操都会阅读,你想要告发我也需要一定的能耐。” “你凭什么断定我不会出卖你?”这人未免也太过自信了些,人心难测,说不定哪日我就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他,“我可不是什么善类。” 宋达扬笑,意味深长地道:“凭什么?你自己该知晓,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说罢,他起身理了理衣摆,吟唱着:“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而后离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无奈摇首。“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对于宋达,我早已在他救我时就将他视作了知己。而出卖知己之事,我委实做不出来。 …… 转眼已是日暮,孔明和刘备却还是交谈甚欢于书房之中,大有废寝忘食之势。新臣,新主,如此也算是情理之中。 我自是未曾打扰,及到煮好晚食才前去打起书房的竹帘,轻声温婉,端着臣妇的姿态,“已是不早,该用晚食了,还请皇叔同夫君移步。” 被我打断的二人皆是噤声挪目望向门扉处,我所站立的方向。刘备亲近的笑起,对我施礼,“备同诸葛先生正谈得尽兴,不知可否劳烦姑娘留些晚食,待我们谈完再用?” 闻言,我为难地看了看孔明,想说他们委实无需真的废寝忘食。可是,作为诸葛夫人,我又不该率性而言,惹得刘备不满。 将我的为难看在眼中,孔明莞尔,“遂了皇叔所言便好。” 我抿唇,依旧为难。虽说偶尔的废寝忘食并无什么,但是顾忌着历史中孔明的结局,我难免心有余悸,担忧着他的饮食起居。 心中矛盾地思虑许久,我终是应允了他们此举,遂道:“天下大事固然重要,身子温饱亦是不容忽视,妾身还望夫君同皇叔莫要交谈得过晚才好。晚食,妾身先且为二位备下,待二位谈完再用。”说罢,施礼,缓缓退下。 随后,刘备的谦和的声音再度响起,“诸葛夫人倒是知事得体,先生好福气。” “皇叔谬赞,拙荆不过寻常女子罢了。”孔明嗓音清朗,语气平缓,是我最为熟悉的模样,“此番,亮还要多谢皇叔当年对拙荆的救命之恩。” “先生客气,想来能救得诸葛夫人大约是缘分,注定今日备会前来拜请先生。” 我听到此不禁勾唇一笑,想刘备倒是会拉近关系。三言两语间就好似他与孔明的君臣之意乃是上天注定的一般。 “皇叔说得是。”孔明自是不好反驳,亦是没有必要反驳。 转眸,眷恋地望了一眼那映衬在竹帘上挺拔的身影,我步伐略微加快,前去招呼随同刘备前来的关羽和张飞。 因着前番二顾,张飞同宋达有所间隙,晚食共案相见便难免有些脸红脖子粗。 我乍到方案前就瞧见张飞瞋目怒视宋达,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几个洞来的模样。而宋达更是异常讽刺地反视着张飞,不卑不亢,得意不羁。 轻咳一声,我破坏他们的眼神交战,说着:“刘皇叔同孔明正谈得酣畅,让我们无需等他们,先用即可。” “大哥他心怀天下,既遇名士难免相谈忘时,还请诸葛夫人莫要见怪。”一直沉默冷傲的关羽难得支声,只是明该故作歉然的话语,他仍旧是姿态甚高的模样。 我讪讪,“关将军言重了。” “二哥,你也真是的,日后诸葛先生同月英妹子皆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套。”张飞豪言,拿起我为了招待他们特地取出的酒水递给我,“我最恨你们这些人说些文绉绉的客套话,假得很,倒不如直接上酒。” 接过酒盏,我豪爽的饮下,“望日后二位将军多多照顾我夫。” “好女子!”张飞欣赏地笑起,起身大力地拍着我的肩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姑娘了。” 我被他拍得颤了颤,身形不稳。所幸,宋达暗下伸手扶住了我。他唇角微扬,眸光嘲弄,“张将军,阿硕她只是个单薄女子,你这手劲还是轻些得好,不然她迟早死在你掌下。” “我做事还轮不到你这小书童管。”张飞瞪眼,理直气壮道。转而又歉意地对我挠头笑笑,“我下次注意些,月英妹子你莫要同我置气。” 笑着摆摆手,我言:“无事无事。” …… 而后的晚食虽难以避免的起了些小冲突,但也还算相安无事。 而待到刘备和孔明谈完已是夜半三更,宋达、张飞等早已睡下。我亦是困倦的支颐于案,一边小憩,一边等他们出屋。 悠悠转醒时,孔明已是立在我的身旁,笑着将外衫覆于我身,浅笑着,“你先回屋睡吧,晚食我来温热便好。” 摇首,我缓缓起身,头晕腿麻地晃了晃,然后坚持道:“我去吧,你和刘皇叔可先饮些茶水,休憩片刻。” 他笑,也不阻止我,只嘱咐,“随便备些饭食就好,刘皇叔不会介意的。” 我颔首,前往厨屋。 刘备少时贫困,织席贩履,虽是受过教导,但举止到底不如一般的大家之后。和孔明相对比,刘备用食算不上赏心悦目,最多也只能算是慢条斯理罢了。 “如先生所言,若得荆益便可成就大业,但是如今荆州有刘表,益州有刘璋,我该如何动手呢?”木箸夹菜食饭,刘备还不忘同孔明言谈天下。 雅然地吞咽下口中的食物,孔明答:“近来刘表病重,皇叔大可先夺荆州再图益州。” “可是刘表待我有恩,收留我于新野。如此,即便其二子皆非良主,我亦不忍夺取荆州。”言辞肯切,刘备娓娓道来。 我随侍一旁,腹诽不忍到底不等于不想,更何况,刘备这不忍之中谁又知晓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天下能者主之。”孔明浅笑,双眸深邃,让人评断不出他是真心在规劝刘备,还只是了然地一言。 “容我再思虑思虑。”刘备蹙眉,终是默然用饭。 孔明淡然不改,亦是无声 离别又有事欲起 离别,我不是从未经历过。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离去,我亦不是未曾经历过。甚至我曾无数次的同孔明分别,或远或近,或长或短,只是我从未经历过和自己的夫君分别。 木讷地看着孔明收拾着行囊,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无数的诗句,有先秦有两汉,皆是思妇之曲,譬如《诗经·周南·卷耳》,又譬如古诗十九首里的《行行重行行》。 不经意间,我便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低语出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身旁的良人闻言顿了顿手上的动作,笑着望我,“不逾一载,我定会前来迎你。” 我羞赫地掩面,暗自责备自己说得太快,遂急忙转言:“你不在,我会照顾好草庐和阿均的,无须担忧。” 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书简,他浅笑到我身前,替我拢了拢衣衫,言:“出山后,我会派人送些钱财回来,你大可吃穿用度好些,无须再拮据度日。” “嗯。”维持着表面的笑意,我勉强扯了扯唇角。只是,嘴角一动,鼻翼便随之酸涩起来。心虚地低眉敛目,我盯着置放在桌案上的七弦琴,道:“你再教我弹奏一遍《凤求凰》吧。”而事实上,我早就不奢望自己能够弹奏此曲了,让他教授我,无非是想要听他弹予我听。《凤求凰》,顾名思义,男子思慕女子弹奏的曲子,如此,由他弹奏才算是名副其实。可惜,成亲几近三年,他予我似乎依旧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跨越。 顺着我的眸光,他莞尔。随后,翩然转身端坐于桌案前,孔明修长的十指轻触细长的琴弦,缓缓地起调,弹奏出一曲绵长的《凤求凰》。我自是正襟危坐于一旁,细细地聆听着他的琴声。 一曲作罢,我双手轻颤地捏了捏衣袖,内心矛盾得紧。最终,我还是抵不住自己的真心实意,厚着脸皮地抱住他,无语凝噎。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亲近,他并无惊讶,笑着反拥住我一如寻常。 良久,他将我抱向床榻,俊颜无限靠近我的双眸,让我内心失了平静。不好意思地咬唇,我压制着自己所有的羞涩,伸手环住他的颈脖,然后献身以侍。 他浅笑,即使是在此时此刻依旧是无比儒雅温润的模样,动作轻柔,带着怜惜。唯一不同的是,今夜的他待我异常亲昵,折腾多番后才容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温暖的怀抱,有心安的依靠,让我一夜无梦到天明。而天明时,枕边已是无人,空留淡淡的墨香环绕在周身怎么都挥之不去。怅然地埋首于他曾躺过的地方,我坚定地握了握十指。 他是我思慕的人,是我怎么都无法割舍的人,但是在没有他的时候,我亦是可以活得极好,如同他游学离去的那三年一般。 起榻,梳洗,我的所作所为未曾有异。 推开门扉,施施然地迈步,我本欲如常的去厨屋煮早食,却是被倚在门樯上的宋达吓了一跳。宋达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审视着我。片刻后,他假意失望地摇摇头,道:“我本猜想先生离去,你当是愁容满面,容颜枯槁的模样,如今看来却好似不是那么回事。”顿了顿,他换了个角度看我,接着说:“衣裳整齐,面容洁净,你莫非是丝毫也不介怀于先生的离去?” 我扬眉一笑,没有任何的不悦,只留下一句,“我介不介怀又岂是随意能让你看出来的。”说罢,便要越过他去往厨屋。 “九月,公孙康斩杀袁尚、袁熙兄弟首级陷于曹操。”同宋达并肩的时候,他欣然说到,言语中带着期待,“袁绍余孤终究是被曹操彻底铲除。随之,若是我没猜测错误的话,曹操下一个想要攻打的便是荆州。” 停下脚步,我微蹙眉头,明知故问:“你的意思是?” “最晚明年秋日,曹操是必要发兵南征,直奔荆州而去。”他语气平淡,无波无澜,“到那时,刘表恐怕已是别于人世,如此对于曹操来说争夺荆州最大的对手便是刘备,我料想此番曹操定会借此机会彻底消除刘备的力量。” “我知晓。”这也是后来赤壁之战的起因,史书记载的颇为详尽,“不过只怕刘备的力量没有那么容易被消除。有孔明在,我相信曹操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阿硕,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些?”宋达讥笑,摇首,“纵使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他到底不是神,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抵抗曹操呢?曹操同刘备的军力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再者曹操不是袁绍,绝然不会给刘备绝处逢生的机会。除非……”说到此处,宋达顿住,欣然和期待渐渐消失,“除非刘备可以联合江东权共抗曹操。” “曹操南征,志在得荆州灭刘备,但是他对江东又怎么可能没有觊觎之心,孙权也不傻。”我胸有成竹,认识的清晰而深刻,“虽然孔明真的无法凭一己之力抵抗曹操,但是以孔明的辩才想要联合孙权共抗曹操绝非难事。” “看来此番曹操要吃些苦头了。”宋达并不自欺欺人,反而坦诚地言:“若是曹操南征败绩,这天下形势怕是要初定了。” “宋经华,我发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审视着宋达,我参详不透地道:“你本是襄阳人士,荆州若是陷入战乱,你的家族如何又能安然无虞?还有,你既已决定要投主曹操,曹操败绩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如此,你怎么还能这般漠然地同我说这些?” 狡黠一笑,宋达唇角带着淡淡的玩弄,“此今我既然还未投主于曹操,就无须忧他败绩的后果。再者,曹操败绩未必对我无益。此外,你当真以为我是襄阳人士?襄阳宋氏,你何曾听过这等家族?” 我一怔,恍然意识到自己当时过度地关注了宋达的名姓,竟忘记评断宋氏存在的可能性。在荆襄除了黄氏、蔡氏、蒯氏、庞氏、习氏五大家族何时又有了宋氏?我拍了拍自己的前额,瞪着宋达,“你居然如此欺瞒我,枉我将你当作至交!” “我本无心骗你,是你自己不察。起初,说我是襄阳人士不过是想要接近你,好通过你结识先生,可惜后来我发觉你予我颇为无用。不过,我是世家大族之后倒未曾骗你,只不过是河内郡的罢了。”宋达得意地笑起,解释。 河内郡……我往后退了几步,与他四目相对,“你与司马懿相熟识对不对?”也只有如此这般才能解释他为何会在我鄙夷司马懿的时候面露不满。 颔首,宋达此番倒是没有欺瞒我的意思,“我与他不仅熟识且相交颇深。” “司马懿同孔明,你与谁的关系更好?”面色不佳,我问得异常严肃认真。 “司马懿。”他答。 握了握拳,我保持镇定地道:“若是我没有想错,此今曹操帐下的郭嘉正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建安十二年秋日,曹操自乌丸班师至柳城,郭嘉水土不服,病重。 再度颔首,宋达倒是极为适应我难得跳脱的思维。 “你的契机将到,想是要离开隆中了,我望你投主成功,一鸣惊人。”我不喜司马懿,可宋达偏偏与司马懿颇为交好,甚至交好甚于孔明,这难免让我极为不悦。 “你这是在赶我离开隆中?”宋达收敛起惯常的玩味与嘲弄,询问我,“阿硕,司马仲达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竟是可以让你这般对我实行连坐之罪。” 我冷笑,理直气壮地答:“他哪里都得罪我了。”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友人我也皆是不喜欢。” “包括我?”指向自己,宋达冷然地问。我则是极为肯定,“包括你。” 骤然笑起,宋达提醒我,“阿硕啊,你莫非忘记了我予你还有救命之恩。” 我又是一怔,不禁咬牙切齿地想,果然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宋达救过我,我若是厌恶他便是不仁不义,有违古今所有的道德标准。 “你……”指着他,我愤愤道:“留在隆中,留到死好了。” 他则是忍俊不禁,逗我,“阿硕,我可是将你当作友人才没有再欺瞒你,你又何必为了司马仲达同我置气?” 我轻哼,“不论你同司马懿多么交好,若是你真的将我当作友人就务必答应我一件事。” “你直说便是。” “你在隆中知晓的一切都不准同司马懿提起分毫,特别是和孔明有关的。若是你说出去了,我日后就一定会写书一封予曹操告发你的野心。”“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而我决然不会给司马懿这个机会。 宋达望了望我,犹豫许久后答:“我尽力而为。” “尽力?”我蹙眉,“总之,我黄月英必然说到做到!”说完,我便绕过宋达,扬长而去。 只是,彼时的我从未思虑过宋达为何会答得那般犹豫,亦从未思虑过除了家世外,他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喜忧参半一浮生 隆冬渐近,我随之异常的嗜睡起来。时而,我还会因此错过煮食的时间,害得宋达和诸葛均挨饿许久。最后,这二人觉得我甚是不可信,遂主动担起煮食任务,任由我慵懒下去。不用煮食后,我贪睡的症状愈演愈烈,几乎是刚起榻不久就又困倦起来。 宋达言我如今的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如那家养的牲畜一般,除了吃就是睡。我听罢,无力反驳,只觉得无尽的困意再度来袭,懈怠了我所有的精力。 看着我昏昏欲睡的模样,宋达嫌弃地感叹:“你当初贤良淑德的模样到底是哪里去了?难道随着先生出山而消失了不成?” “我怎么知晓……”极力地撑着欲要阖上的双眼,我无可奈何地喃喃:“我也不想如此,逼着自己都不行。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易察的病症?” 听完我的话,宋达思虑了片刻,然后摆手,“以你此今的面色委实不似有病在身的人。”说完,他斜扬嘴角,“阿硕,你莫要为你的懒惰找借口,先生不在,你露出本性在所难免。” 艰难地抬眸瞪了宋达一眼,我有气无力地道:“你见过谁慵懒成这般的?日日夜夜地睁不开眼,好似要睡死一般。” “这倒还真是未曾见过。”失笑摇首,他推了推我的肩胛,难得好心地言:“回去睡吧,晚食时我再唤你。” 无力颔首,我转身欲要入屋。只是,还不待我的步子踩稳,诸葛均焦急的嗓音就从篱落间传来,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嫂嫂,篱门外有人寻你。” 我回眸,见诸葛均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颇为不解,“有人寻我,你何必着急成这般?” 为难地张了张唇,他支吾着答:“是一个年仅三四岁的总角小童以及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 “小童?妇人?”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认识过这样的两个人,可是明明与我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指名道姓地要寻我呢?迷茫地揉了揉前额,我追问:“那他们可道明了他们的身份?” “未曾。”摇摇首,诸葛均随即又补充道:“不过那小童拿了一根木簪,说你若是看到那根木簪便就知晓他们是谁了。”说着,诸葛均抬手将木簪递到我的面前。 簪分双股,上雕梅花,因是经年的缘故被磨得光亮。脑海中随之浮现出那个女子的面容来,那个曾照顾我整整十年的女子,在拿到这根木簪时还露过欣喜的笑靥。 善谋。 一瞬间,我神清目明,拿过木簪便匆匆向篱门处走去。 我曾千万次的遗憾善谋的离去,曾千万次的希望和善谋可以有再相遇的机会,不仅因为我习惯了她的照顾,更因为她是我在这个时代第一个用真心去对待的友人。只是这些全都建立在今日之前,今日之后,我便是宁愿永生不见善谋也不要见到如今的她。 初到篱门前,我瞧见一个满面污垢的小童,长发乱糟糟地盘踞在头顶上,瘦小的身子佝偻着,判断不出男女。他孱弱的双肩上嵌着两条麻绳,周边被猩红的血液染色,触目惊心。紧抿着双唇,双眸红肿,他皮骨紧连的小手,握着麻绳的下部,带着坚定和倔强。 看到我,他的唇抿得更紧了些,睁着大大的眼睛询问我,“你是娘亲口中的姑娘是不是?”那声音满溢着悲伤,因是童音的缘故,听到耳中更是惹人怜惜。 “娘亲?”我微微沉吟,随后和善地笑着颔首。 他是善谋的孩子吧? 一滴泪水洒落,小童急忙褪去绑缚于身的麻绳,丝毫不在乎麻绳离开时牵扯的疼痛。他挥动着小胳臂小腿地跑到麻绳牵系的木筏旁,拉着木筏上的人的手,哽咽着,“娘亲……姑娘,姑娘……娘亲要寻的姑娘。” 闻言望向木筏,我浑身一震。那个女子一身残破,瘦骨嶙峋,面色掩盖在脏乱的青丝之下显得异常青黄,与多年前的那个明朗的善谋简直是天壤之别。若不是那依稀可辨的面容依旧是我所熟悉的模样,我决然不会相信这是善谋。 善谋,我的善谋姊姊一动不动地躺在木筏之上,死气沉沉的。 踉跄地踩着裙裾到善谋身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和惊慌,“善谋……善谋……”如斯唤着,我的泪水早在不经意间洒落。 良久,那个女子终是动了动,她竭力地伸手,邀我相握,嗓音沧桑的可怕,“姑娘……” “嗯。”我应,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仓皇失措地问:“发生何事了?为何你会变成这般?” 凄然一笑,她满怀恳求地凝视着我,用尽了力气言语却不答我的话:“我知晓我不该前来劳烦姑娘……只是,如今我能相信地就只有姑娘了……姑娘,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曾照顾你十年的份上,帮我照顾厥儿吧……” 我却是置若罔闻地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再度发问:“善谋,你同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说着,我的嗓音已带上浓浓的哭腔,“我拿你当作姊姊看,因而只要你说,不论是什么事我皆会尽力而为,可是你同我多说些话可好?告知我你为何会是这般可好?” “姑娘……”她轻唤,虚弱到无以复加,“你还是该笑着的……” 再隐忍不住,我呜哇出声。 “善谋无福……欠姑娘的恩情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深深凹进眼槽中的双眸泛着青黑,带着释然与满足地渐趋阖上,“厥儿资质聪颖……善谋奢望姑娘可以对他……对他多作教导……” 握着她细可触骨的十指,我害怕地摇晃着,“善谋,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善谋……善谋姊姊……”双眼随之朦胧,隔着水雾,我只觉得眼前灰黑一片,像是徘徊在不可见底的深渊之中。 耳边,似是有哭泣到嘶哑的声音,悲痛欲绝地喊着:“娘亲……娘亲……你不要丢下厥儿……没有你,厥儿会害怕,会哭的……娘亲……” “阿硕!”双肩突然被人扶住,宋达的样子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他蹙着眉询问:“你怎么样?” 我机械地摇首,忽而想起宋达会些医术,便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袂,央求:“经华,你帮我救救善谋吧,我求求你。” 大手轻抚上我的眼角,泪水随之被拭去,他答应着我,“我看看。”随后,稳住我的身子,他蹲身到善谋的另一侧,拿起善谋的手腕认真地号起脉来。 许久,他无奈地摇头,“她已油尽灯枯,即便留得住片刻也活不长久。” “救她……”湿润的双眸恳切地与宋达对视,我咬唇,坚定地道:“即便是片刻也是好的,你救她。” 听罢我的恳求,宋达未作多言地抱起善谋,匆匆地迈入屋室之中。而一直哭泣不止的小童紧随其后,口中绝望地唤着:“娘亲……娘亲……” 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我双腿一软地瘫坐在地,心里擂鼓般的轰鸣着。 诸葛均上前将我扶起,关切地问:“嫂嫂,你可有事?”如同回答宋达一般,我摇首,意为自己无事。只是,还不待我完成摇首的动作,眼前就是一黑,失了意识。 多年前,我曾深切地为善谋担忧着,只是那番担忧直到她离开黄府,我都从未同她言说过。 善谋,自七岁起便卖身于黄府中照顾我,陪着我玩闹,陪着我读书,期间虽不曾接受过任何正规的教导,但是她所积累的才识远要超过一般的农家女子。她聪慧,通晓很多事情,能让许多人自叹不如。可恰是这份学识,这般聪慧,让我对她燃起无尽的担忧。 她是义阳的农家女,家中并无任何有才识的人。而她所许配的夫婿同样也只是一位寻常的农夫,没有孔明的经天纬地,没有孔明的博学多识,甚至连孔明的素养都没有,这样的男子足够般配年少时的善谋却配不上及笄后的善谋。 及笄后的善谋和那位农夫当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他们一个读书识字,知晓大理,一个却是目不识丁,不通世故,这样的对比就好似贵族同平民,不可同日而语。而偏偏天意弄人地将这两个本该相差千里的人捆绑在一桩亲事之中,由此,结局可想而知。 门当户对,虽然从来都不该是阻隔情意的障碍,但很多时候,过度地突破了门第等级,亲事注定不会以喜剧收场。生活到底不同于西方的童话,极少会有灰姑娘和王子亦极少会有公主和青蛙王子。 生离死别终是有 醒来时,宋达坐于床榻边,手中端着一碗热气正氤氲的汤药,看着我蹙眉默然。我支起半身,猜测着他眉宇间的情绪,启唇得有些急切,但又害怕听闻到什么不佳的消息,便努力克制着,逼自己问得语调平稳,不急不缓,“善谋她……她怎么样了?” “思绪清明了,此时正在我房中休憩。”目光下移,宋达盯着我的小腹处,有些迟疑地道:“不过,她怕是撑不过今日,她的身子已经垮了,能活到此今全是依靠着心中的牵挂。” 掀开被角,我欲起身去看善谋。宋达却是伸手拦住我,将那碗苦涩的汤药递到我面前,“喝了药再去吧。” 闻着那难耐的气味,我轻蹙眉头,不解地询问宋达,“我为什么要喝药?”虽说我最近嗜睡得紧,今日更是突然晕倒,但是他先前也说了我的面色并不像是身患疾病的人。 无奈地轻叹,他良久才道:“如今的境况之下,我怕是告知你为何你也不会有任何的喜悦。”缓缓地,他口齿清晰,“你有了身孕,约莫两个月。” “身孕?!”我满目讶然,双手轻抚上小腹,不可置信,“当真?” 颔首,他答得肯定,“不会有错,你近来嗜睡,今日晕厥也皆是因此。”又把药碗往我面前递了递,“你同那女子的相交似乎极好,但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是莫要太过伤怀得好。” 孩子?一瞬间,我五味杂陈。原本,我该为此感到愉悦的,因为他让我与此有关的担忧皆是消散了,更因为他是我与孔明的孩子。只是,在如今这个善谋将逝的时候,我委实欢愉不起来。 愧疚地抚着他所在的位置,我接过宋达手中的汤药,毫无幽怨地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坚定地说着:“不论怎么样我都要去看善谋。”说罢,我便果决地出了屋室。最后一步时,我低声承诺:“我不会让自己太过伤怀的,更不会让这个孩子有任何损伤的。” 我的孩子,光是想到此处我的心就已是异常的柔软起来。 宋达房中。 善谋侧身而卧,她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望着身侧沉睡的小童,眉眼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婉柔和。此时的她,纵使是从未有过的狼狈,纵使是从未有过的沧桑,亦是有着一种不可用言语形容的风韵,那种风韵是独独属于母亲的,不可被复制的。 看着她,我不自觉地再度抚上小腹,好似可以感受到腹中那个小生命的成长。他来得颇为突然,可恰是这个突然的生命不需要任何的磨合便成为了我生命中又一不可割舍的珍宝。爱他,似乎是我在知晓他的存在后,唯一可以做的。 终于,我明白了作为父母的思绪,不同于当年的一知半解。也再没有一个时刻,会比如今更让我思念我远在未来的父母。十三年,同他们分别已有十三年,相思却不得相见。我无法知晓他们如今好不好,无法知晓他们有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悲痛欲绝,明明是至亲,我却连一星半点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不得知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蹲在门扉前,我捂着唇,泪如雨下。 许久,内心的悲哀才渐渐地被宣泄而出。用衣袖拭去所有残余的泪珠,遮掩去泪流而过的痕迹,我腿脚不稳地站起,逼着自己扬起温绵的笑意。 “善谋……”轻扣了扣半掩着的门扉,我低声唤,既不想吵醒善谋身侧沉睡的小童亦不想让善谋听出我曾哭泣过。 闻声,她缓缓地抬眸,笑唤我:“姑娘。”可是此般容颜枯槁的她配上如此笑意,让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伤痛而不是重逢的喜悦。 坐到她的身边,我轻捏了捏小童的小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地找着话题,“他名唤厥儿?” 颔首,善谋的眸光复的又凝聚到小童的身上,“他随他爹爹姓董,我为他取单字为厥。” “董厥?”低吟着这个名姓,我不由得笑赞,“他是个极好的孩子,日后定不会辜负你对他的期望。” “姑娘……”闻言,善谋有些为难地望向我,迟疑地开口,卑微地哀求着道:“善谋求姑娘怜悯,帮我照顾厥儿,只有在姑娘的照顾下他才能不如他爹一般的庸庸碌碌,善谋求求姑娘……” 看着那个容颜纯净的小童,我未作多想便就应允下来,“我会好好照顾厥儿的,把他当作我的孩子一般,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他无忧长大。”说罢,我顿了顿,又言:“善谋,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可好?” 含泪启唇,善谋娓娓道来发生在她离开黄府后的一切。 归家的善谋,不久后便就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予了从小与她定下亲事的男子。那男子是寻常的农夫,虽没有才学,没有风姿,却也是个厚道老实的人。 起初,他们也算是相敬如宾,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支撑着小小的四口之家,颇为美满。那段时间里,男子待她极好,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只可惜好景不长,小有学识的善谋终究难以忍耐男子的种种作为,譬如言语粗鄙,终日汗臭。同时,乡间很多人都言以善谋的资质嫁予男子简直就是瞎了眼。 善谋开始后悔,可恰是此时她得知自己怀上了身孕。怀上身孕的善谋更多地为孩子考虑起来,她本想纵使这个男子不是她想要的,但是为了孩子她也会努力忍耐,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只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善谋的妥协而一如既往的美满。日夜忍受乡间众人言语的男子,渐渐疏离起善谋来,甚至以善谋怀有身孕为名与善谋分房而眠。时间久了,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早已是貌合神离。 在善谋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男子花钱从人牙子手中买了个女娃娃做妾,年仅十五的女娃娃虽比不上善谋的姿仪却是乖顺得紧,极讨男子欢心。自此男子待善谋更是冷淡,甚至几月都不曾理睬过她。 生下孩子后的善谋地位渐渐被妾侍取代,沦为了董家的苦力,日夜操劳。若是在未来,善谋大可同男子离婚,然后再不相关,可是在封建的古代只有男子休弃女子的份,女子又如何能够反抗男子呢? 两年后,妾侍诞下双生子,依附着董家唯一子嗣而存在的善谋终是彻底地失了地位,就连原本被董家千万般宠爱的董厥都受到株连。在妾侍的挑拨之下,男子时常对善谋母子拳脚相加,再不见当年细致体贴的模样。 最后一次被打到奄奄一息,善谋再也忍受不了如今的生活,趁着男子务农,妾侍上集市,家中公婆不察的情况下带着幼子董厥逃走。她不能归家,因为她的爹娘向来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他们的眼中,自善谋嫁出去的那日起,她就不再是他们家的人而只是董家妇。 身子被拖垮的善谋在穷途末路时能想到的就只有我了,而且她相信将董厥托付于我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以我的才学足够让董厥知事懂礼,成为一个德行高尚的人。 而后,辗转到如今。 对于善谋的此番经历,我无法评判错与对,只能感叹命运弄人。她终究还是走上了我担忧的道路,落得如此狼狈的结局。 说完这些,善谋已是泪痕交错,满面倦容。她的嗓音沧桑而虚弱,似是在做着痛苦的挣扎,“姑娘,善谋真的好想回到多年前,无忧无虑地伴着姑娘,不用体味这些愁苦……” 我紧咬双唇,控制着自己即将憋忍不住的哭声,也不知是在安慰善谋还是在安慰我自己的道:“待你好了,你就陪在我身边,继续伴着我,像儿时一样好不好?”说罢,我又觉不够地补充,“如今孔明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懂得照顾自己,你陪着我,照顾我好不好?等我的孩子出生,我让他唤你姨母。” 她扬唇,带着温暖的笑意,“姑娘已经有了身子了?”握着我的手,她叮嘱我,一如多年前的那般,“有了身子的女子可不能总是哭泣,要多笑的……要食些好的……”她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起来,几近弥留。 我听着却是哭得更厉害起来,用力地晃了晃她的手,挽留,“善谋,厥儿如今还小,你怎么舍得丢下他呢?没有娘亲的孩子会很可怜的……” “有……有……姑娘,你在……”她的眼眸随着飘忽起来的嗓音渐渐阖上,无尽地疲倦模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善谋!”我终是抑不住地哭喊出声。 被我的哭喊吵醒,董厥迷茫地揉了揉双眸,环顾起周身来。在看到善谋的那一瞬,他几乎是跳起来的,害怕地扑到善谋怀中,他高唤:“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厥儿……”轻抚上董厥背脊的手,付尽了气力,善谋的声音更是飘忽,“娘亲不在了……你要乖……不要惹姑娘生气……” “我不要!”哭到打嗝,董厥死死地盯着善谋渐渐失去焦距的双眸,哀痛到极致,“娘亲,你不要丢下厥儿,厥儿会害怕的。娘亲,厥儿害怕……” “不……”来不及说完最后一句话,善谋就已是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死寂地躺在床榻上,再不会理睬这凡尘的任何俗事。 “娘亲——”年仅四岁的小娃娃哭声断肠。 我带着满满的悲痛和疼惜将他拥入怀中,任由他哭湿我的衣衫,将我的衣袂抓皱。 善谋,我会帮你好好照顾董厥的,你无须担忧。 有孕之初害喜重 善谋离世后,草庐便又多了一口人。许是年少多难的缘故,四岁的董厥颇为懂事,全然没了个总角小童的模样。他的懂事虽然让我少废了不少心思,但是每每看到他酷似善谋的眉眼,总让我一阵心疼。说来,这小娃娃梳洗干净后,倒是极为清秀。一双眼眸像极了善谋,明亮和善的样子,小眉已有了些剑眉的味道,想来长大定是个英俊的男子。 我让他唤我姨母,并且亲自教授他读书习字。不过,未曾教授多久,害喜的症状就过多地消耗了我的精力,让我分/身乏术。无奈之下,我将他交托于诸葛均,望诸葛均读书之余可教他识些字。 安置好董厥后,我便全然地投身于害喜之中。除了每日早晨起榻吐得极为厉害之外,更是闻不得半丝有异的气味,就是浅淡的梅香都能让我反胃、呕吐。因着孕吐严重,我几乎用不下任何饭食,即便是硬逼着自己用下一些也会在不久后全都吐了出来。 看着我用食越来越少,吐得越来越多,宋达和诸葛均颇为担忧起来,深怕我的身子会经不住害喜的折腾。他们一个不停地给我喂药,一个不停地写家书同孔明言我如今的状况。就连董厥那个小奶娃娃,都会在我孕吐之后,小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被这三个大小不一的男子围绕起来的日子虽是欣慰和感动的却也是伤怀和孤寂的。只因,孩子的爹爹,那个我思慕的人不能陪伴着我,在无尽难受的日子里给予我慰藉。为此,我时常红肿着眼眸,暗自落泪。也是在此后我才知晓,有了身孕后的我情感异常脆弱起来,原本认为没有什么的事都能够轻易地引起我泪落。 “你再这般哭下去迟早得瞎。”雾水充盈的眼前,一方布帕缓缓出现,宋达略带鄙夷的声音随之而来。 我抬眸望他,撇撇嘴后接过布帕,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泪水。本就被哭得绯红的双眸因此显出一抹朱色,我却是毫不在意,只是不满地抱怨:“我也不愿如此,只是每每想到孔明不在我身边我就自抑不住。”说着,眼角又缓缓地滑落了温热的液体。 “我看你日后离了先生怕就是活不了了。”又取出一方布帕,他也不再递交到我手中,兀自地替我拭起泪来,一边擦拭,一边喃喃:“日后春华有孕若是像你这般,我定能被气得大恼……” “春华?”我眨眨眼,因是怀孕的缘故智商颇有些降低,倒未多想只觉得有些奇怪,“你所谓的春华指的是司马懿的夫人?他夫人有孕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听罢,宋达就是蹙眉,顿了顿给我拭泪的动作。转而,他甚是嫌弃地放下手中的布帕,摇首感叹:“你怎能愚蠢到这般?” “你才愚蠢!”我不满地反驳,随即唇角扬笑,学着他曾经待我的戏谑模样,问:“若是我没有猜错,此今郭嘉已是过世,你怎么还不离开隆中前去投靠曹操?” 又是顿了顿,宋达讥笑,“若不是先生托我照顾你,我早就离开了。”再度拿起布帕,胡乱在我脸颊上抹了抹,他意蕴深长,“再者,时机未到。” “时机?”略微沉吟,我问道:“难不成郭嘉的死还不够?” “不够,我在等待曹操的诏令,六载余,他的耐性怕是要消耗殆尽了。”勾唇一笑,宋达颇有得计的姿态。 瞥了宋达一眼,我微为惊讶,“你居然谋划到了曹操的身上?” “我在谋划他,他何尝不在谋划我。”宋达嘲弄的笑起,“这就如同一个交易,前些时日他利用我帮他夺得天下,后些时日,我便利用他已有的天下助我成就大业。” 我凝眸,突觉寒冷,便缩了缩身子言:“同你们这种人相交,总让我觉得危险。”虽然我早已被人算计多次,但是那些算计多数不是什么大阴谋。我怕的是,若有一日我遭了巨大的算计不察,损害了许多让我珍惜的人和物。 “阿硕。”宋达笑唤,玩味而语,“你又何尝不是我们这种人。” “我……”张了张唇,我却是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从儿时受教到嫁予孔明,我所接触的人与物多半与此有关,如此还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吃瘪地睨了睨宋达,我顾左言他,“若是无事,你可以出去了。” 宋达甚为得意,眉眼弯弯,“黄老先生来了,说是要寻你。” …… 老爹的突然前来让我颇为惊喜,自从怀有身孕后,我便思念起自己的父母来,除了远在未来不得相见的爸妈,最为让我牵挂的就是黄府的老爹和娘亲了。只是,忙于张罗善谋的丧事,为害喜所累,我一直未能寻得机会归宁看望他们,更未能将自己已有身孕的消息告知他们。此番,老爹前来,自是可以满足我以上的诸多心愿。 然而,事实与我所想的极为迥异。出了居室,我并未见到老爹和蔼的面容,反而只见老爹板着脸用茶,惹得陪在一旁的诸葛均大气不敢出一声,董厥更是躲在书房中探首不出。 见是如此场面,我暗自叹息,自觉又要被老爹责备。转而,望了望董厥的小脑袋,我先步靠近书房,笑得和善,言语温和,“厥儿,我带你去拜见外祖父可好?” “外祖父?”抬眸望我,董厥双眸微有些迷茫的眨了眨,随后低声问:“是姨母的爹爹吗?” 点头,我伸手想要牵他,同他解释,“你母亲在世时,外祖父很疼她的。” “嗯。”听闻老爹曾很疼爱善谋,董厥欣然地将小手递到我的掌心,扬起天真的笑靥,“厥儿要去见外祖父。” 牵着董厥,我缓缓地向老爹走去。及到老爹身边的时候,我蹲身推了推董厥,指着老爹言:“这就是外祖父,厥儿知晓要怎么做吗?” 点了点小脑袋,董厥又往前走了几步。而老爹恰是闻声回首,望向董厥。董厥适时的施礼,唤“外祖父”,然后低敛着眉眼,很是羞怯。 “这是……”老爹疑惑。我则是欣然,想笑着同老爹言董厥的身份,可是言语脱口而出的时候竟不能控制地带着哽咽,“他是善谋的孩子,而善谋因是所嫁非人,郁郁而终。” 良久无言,老爹将董厥拉到身边,审视着他道:“倒是聪明伶俐的模样。”随即,再度望向我,老爹嘱咐,“善谋曾照顾你十年,她即将遗子交托于你,你便不能将这孩子亏待了去。” 重重地颔首,我答:“我知晓。” 听罢,老爹的神情松了松,嘴角微有些笑意,抱着董厥言:“小娃娃,你再唤我声。” “外祖父。”清清脆脆的童音带着怯懦应声响起。 老爹朗笑,眼角纹路折叠。被老爹的愉悦感染,我亦是忍不住地扬起唇角。然而,笑不过片刻,胃间就是一阵翻腾。匆匆地看了老爹一眼,我急忙跑出屋室狂吐起来。 吐完,回到屋室,老爹又恢复了最初的严肃模样,盯着我道:“若不是孔明从新野来信,你怀有身孕的事准备何时告知我同你娘?” 我抿唇,委屈,“我不是不说,只是……”低眸望见董厥依偎在老爹怀中的天真样子,我立即噤声,没有言明我是因忙碌于张罗善谋的丧事而忘记。 老爹摇首,不悦地责问我:“你可知你娘亲在得知你害喜严重的时候,有多担忧?” 想着娘亲病弱的样子,我不由得一阵愧疚,遂言:“女儿知错。” “又是这话。”老爹瞪了我一眼,然后倏地笑起,“你这姑娘,即使不为我同你娘考虑也得为你自己同腹中孩子考虑考虑,害喜如此之重也不知告知家中一声,若是出了什么事,孔明又不在,我看你要怎么办。” 我张唇,急忙就想反驳,老爹却是不给我机会地转而同诸葛均道:“你兄长不在,隆中自是由你做主。因而,老朽想将阿硕接回黄府养胎之事,也就在此同你言明。” “先生要将嫂嫂接回黄府?” 颔首,老爹道:“如今草庐中就只有三个男子,照顾阿硕难免有所不便。再者,你们三个男子,两大一小怕是皆无育子的遭遇,到时候只怕会手忙脚乱。所以,我想将阿硕接回黄府,一来,她娘亲可以伴着她,二来,黄府中也多些伺候的人,不至于不便。此外,我也将此事写书告知你兄长了。” 明了的点点头,诸葛均谦逊地答:“先生说得是,既然二哥都应允了,我自是同意。” “如此,厥儿也随我回黄府吧。”回黄府养胎极为佳好,我自是没有什么异议,再者我想爹娘想得紧,回去也好多陪陪他们。另外,厥儿是善谋交托于我的,我对他难免放心不下。 “也好。”诸葛均欣然。 八月身孕天下乱 在黄府,我好似回到了未出嫁前的岁月,无事读读书,了解些天下大事,无忧无虑的,宛若年少。唯有在低首望见自己隆起的小腹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是不小,是将要做娘亲的人。 建安十三年,夏末,怀胎八月的我,摆脱了妊娠之初的多数害喜症状,大腹便便起来。为了支撑腹中不断成长的婴儿,我每日腰酸背疼,腿脚浮肿,时而还会抽筋,委实有些行动不便。娘亲担忧我万一有闪失,便嘱咐我要多多休憩,尽量少走些路。我则是阳奉阴违,表面答应着,私下里却时常行走于庭院之中。只因,在未来我曾听闻怀孕时适当的运动有利于生产。 手撑着自己的腰肢,我意趣盎然的漫步。身后跟随的两个妇人却皆是忧心忡忡地盯着我,深怕我会不小心摔着一般。我好笑,轻抚自己的小腹,对着动了动的婴孩低声:“小鬼头,这么多人都担忧着你,你可得一直好好的,平安出生。” 抬眸,云卷云舒,岁月静好。 “姑娘……”倏地,妇人迟疑的声音缓缓地从身后传来,“这日头正毒,我们还是回屋吧,可千万不能中暍。” 回眸瞧了瞧那妇人满额汗粒的模样,我温婉的颔首。小鬼头,我们还是不要让这么多人担忧了,乖乖地回去歇息吧。 只是,我刚要转身便瞧见董厥抱着一摞书简,泄气地踱着步子从书房中出来。顿了顿身子,我凝眸注视他片刻,见他面对着墙壁站立,吃力地将书简举过头顶,面壁思过的样子,猜想他大约是做了什么惹老爹不悦的事情。 临时改变主意的我,正身向着董厥走去,并未对身后妇人的高唤多作搭理。 “厥儿。”我唤,艰难地屈身,慈爱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惹外祖父生气了?” 闻声转眸,董厥垮着脸,委屈地启唇:“姨母……”随后,话语阻塞在了喉间,许久才被羞愧地吐出,“外祖父让我在一个时辰内记下十则《论语》,我却没能做到,惹得外祖父不悦。” 《论语》?我思虑片刻,随即笑着宽慰地抚了抚董厥的脑袋,宽慰他:“《论语》十则,长短不一,何况你如今年纪还小,一个时辰背不出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用太过的在意的。” “可是……”举着书简的手臂颤了颤,董厥咬牙坚持,“可是外祖父言姨母同我一般大的时候,一个时辰可记下二十则《论语》,而我却是连姨母你的一半都记不住。” 和董厥如今一般大的时候?那时,我才初成为黄月英不久,为了存活下去,为了不被老爹怀疑我的身份,便难得地听话了几日,乖乖地背诵起《论语》来。得幸于在未来曾接触多遍,我背得倒也快,一个时辰二十则,还可以空余些时间用点心。 想起当初,我忍俊不禁,笑问:“厥儿,在外祖父让你背诵《论语》之前,你可读过此书?”摇摇首,小娃娃不解地盯着我,似是在疑惑我为何会突然问他此话。 “厥儿,你要记住,即便是天生多智的人,想要学有所成都必须刻苦。所以,有些书,有些东西,即使外祖父没有让你看,没有让你记下,你也要学着自己去看,去记下,这样就不会再被责罚了。” 微微蹙眉,董厥又是摇首,颇为迷茫的道:“姨母,我听不懂。” “那你先把姨母的这些话记下,日后自然就明白了。”我并不泄气,随即换了种最易理解的说法,“如果厥儿你在外祖父让你背诵《论语》之前就已经熟读《论语》,那么就可以轻易地记下十则,也就不会惹外祖父不悦了。” “厥儿明白了。”垮下的面庞终是扬起欢欣的笑靥,“厥儿会多读《论语》的。” “嗯,厥儿很聪慧。”我欣慰,帮着他将举着的书简取下来,“好了,乖乖回去背吧,不用受罚了。” “那外祖父……”犹豫地伸首往书房中望去,董厥心喜却是不敢轻易违背老爹的言论。我笑,牵着他,起身欲要迈进书房,“姨母给你作保,外祖父不会责怪你的。” “多谢姨母。” 闻言,我复得又低下身去,认真地望着他纯净的眼眸,言:“厥儿,纵使你的娘亲不在了,可是姨母会将你当作亲生的孩子一般照顾,所以你不用同姨母道谢。” “姨母……”双眸盈湿,董厥扑到我怀中,搂着我的脖子,呜咽。 …… 牵着董厥步入书房,我让随侍的妇人先行回去,那些妇人虽有所担忧却也不敢违背我的命令,犹犹豫豫地便也就离去了。 而老爹对于我私自帮董厥去罚的行为,并未多言。诚然,老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不然我也不敢如此作为。不过一墙之隔,老爹定是能够听见我同董厥的言语的,如此,既然老爹中途未插一语,便就代表着他默许了我的所言所行。 “外祖父。”小手纠缠着衣角,董厥低敛眉眼,蹑手蹑脚地踱到老爹面前,“厥儿日后会更加勤勉读书的,不会再惹外祖父生气了。” 严肃的瞥了董厥一眼,老爹问:“当真?”亦如最初听闻我言“女儿再也不敢了”一般。颔首再颔首,董厥满目认真,万般诚恳的模样,却是不同于我当年的狡黠敷衍。 “罢了,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再查。”老爹语气温和了许多,挥手让董厥先行离去。待董厥出了屋室,老爹便招手让我坐到他对面,递了一张纸帛予我。 “这是什么?”疑惑地望了望老爹,我不解地接过纸帛阅读起来。 “夏六月,帝罢三公官,重置丞相,御史大夫。癸巳日,曹操位至丞相。”短短的两句话却预示着巨大的动乱。 看罢,我骤然抬眸望向老爹,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老爹却是淡然,“曹操即为丞相,下一步便是要整兵发往荆州。前些时日,荆州更是有信,言刘表已到弥留之际,怕是活不过三月。”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建安十三年夏六月曹操为丞相,秋七月发兵南征刘表。八月,刘表亡,九月,曹军至新野,随后将襄阳等地掌握手中。 “曹军将至,爹爹可能自保?”纵然我无数次的逼自己相信老爹可以自保,但真是到了此时此刻我却还是抑不住地担忧起来。 “阿硕,你无须担忧。黄氏世代居荆州,同蔡氏、蒯氏、庞氏、习氏并为荆州五大家族,岂是轻易可以为战乱所扰的。再者,比于蒯氏、习氏、蔡氏,黄氏同刘表并无仕途上的交集,曹操即使要消灭地方力量短时间也不会轮到黄氏。”老爹扯了扯唇角,宽慰我道,有理有据,颇有说服了。 只是……想到此处,我言辞急切,“只是,比起姨父,曹操更恨的是刘备。而爹爹独女的夫婿此今正奉命于刘备帐下,出于这一层,黄氏难道不会首当其冲?” 刘表死在曹操到达荆州前,日后刘琮更会投降于曹操,此后,所谓的与刘表有仕途交集的大家族基本全都投靠了曹操,曹操又怎么会对付他们?这般,就只剩下了黄氏和庞氏,而庞氏以庞德公为代表,多喜游离于政局之外。老爹虽然也游离于政局之外,但是因为我的缘故,怕是不得不受到牵连。 “为父到底是荆襄名士,自古英雄重名士,曹操即便想连坐黄氏也不会覆了黄氏。何况,他若是想要在荆襄立足,就必须取得五大家族的拥护,不然即便是坐拥荆州也难得民心。”老爹摇首,并不在意我的担忧。转而,他长长地叹息,望着我询问:“阿硕,若是离开黄府,你可有能容身之处?” “离开黄府?”我讶然,难以明了老爹何出此言,“爹爹难道要将我赶出黄府?”或许,将我赶出黄府,便可救黄氏,让黄氏永保荆州大族之位。可是,老爹真的会这么做吗? 蹙眉,瞋目,老爹板着脸,愠怒地责备我,“你这姑娘在乱想什么?!你是我的独女,我难道会用你去换黄氏的安宁?” “女儿只是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一瞬间,我足够相信老爹不会为了黄氏牺牲我。可恰是这份疼爱,让本非黄氏族人却饱受黄氏恩宠的我不得不考虑黄氏,“女儿自小受爹爹的教导,知道何为大义,将女儿赶出黄氏,一来可以为黄氏解危,二来也不会害女儿,女儿如此。” “啪”,重重地将书简砸到桌案上,老爹怒不可抑,“黄氏一族还不需要你一个姑娘家保全!你是黄家的姑娘,谁要是将你赶出黄家,为父定要同他反目。再者,曹操还没到荆州,他能不能夺得荆州,会不会连坐黄氏,还是个未知数,用不着你过度担忧。你此今唯一该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同肚子里的孩子,莫让孔明有后顾之忧。” 我闻言却是控制不住地湿润了眼眸,坦言:“爹爹,是女儿不孝。” “阿硕,你怎么就不明白,为父当初既然未阻止孔明出山相助刘备,便有七八分的肯定黄氏不会有任何的败落。”见我欲哭,老爹的怒气随即消散,意味深远地解释:“为父问你离开黄府可有地去,只是想寻个地方让你安然诞下孩子,即便是在曹操得荆州之时也不会沦为质者。” 不明白,如何不明白?可是,爹爹,我既是黄家的姑娘便就该为黄家做些什么。 对策自出名已取 我并非是大公无私之人,亦非是纯善之人。只是,成为黄月英的十数年,我不仅占据着老爹和娘亲独女的躯体更是享受着本该属于那个小娃娃的一切,安然自若的好似理所应当一般。而如今,岁月沉淀,偶尔午夜梦回之时,我汗涔涔地望着熟悉的居室,唯恐失之。 近来,我时常陷于同一个梦魇之中。那梦魇虽无任何鬼魅怪异,但在我看来依旧是可怕得紧。梦中,有一个黄发黑肤的女子,她相貌平平,才识却是在我之上。毫无征兆地,她闯入了我的生活,戳穿了我的身份,让我沦为为人敬而远之的妖怪。老爹和娘亲待我再不是以往的疼爱,而是无尽的愠怒,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怪我抢夺了本该属于真正的黄月英的一切。就连孔明也颇为嫌弃地丢给我一封休书,绝义转身同那女子相好起来。他说我是妖怪,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妖怪,不配做他诸葛家的人。最终,所有我亲爱的人都憎恶起我来,他们一起将我推上祭台,欲要将我烧死。 每到此时,我都会从闷热中醒来,泪湿了枕畔。 我从未期望过人人都会喜欢我,待我好,可是我最不想面对的便是曾经珍爱我的人对我弃之如敝屣。若是真的有梦境中的那一日,我怕是等不及他们将我烧死就已郁郁而终。 因而,在得知曹操将至荆州之时,我并未多作迟疑的就愿被赶出黄府。这是我受人恩惠这么多年唯一可以回报的,亦是抹平我内心愧疚的唯一方法。 “爹爹。”我沉沉地唤,无比坚定的与面前华发已生的老爹对视,“女儿甘愿为……” 本欲就此表明心迹的我,却未曾料到书房外骤然响起的通报之声,“先生,司马先生前来拜访。” 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老爹轻声叹息,不知是猜测到了我的心迹还是不想再听我多言。他在书房外通报声初罢的时候,就回道:“请司马先生到书房来,就言我备了棋局,欲要和他厮杀一番。” “是。”恭敬的应声伴随着快然离去的步伐渐渐消散在耳边。我回望老爹有些怔愣,不知是该留下才好,还是该退下才好。 我不想退下却未必代表老爹想让我伴着他同司马徽对弈。 旁若无人地拿出棋盘,老爹许久都未对我的去留作出评断,大约不是故意想要让我为难,就是默然地应允了我留下来。 及到司马徽徐徐而入,我才敢断定老爹并没有要让我为难的意思。他是我此今的父亲,自是知晓我的心思,便无声地将我留了下来。 许久未曾相逢,司马徽清瘦了好些,仙风道骨外更添了无尽的年老病弱。他一路掩嘴轻咳,面色不佳,蹒跚地走到老爹所设的棋局旁,微弱的笑着摇首,“我今日可不是来寻你对弈的,你这摆出棋盘可是故意不愿让我多言?”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老爹亦是笑起,不过不同于司马徽的微弱,他笑得明朗,紧绷的侧脸柔和起来,“我只是看你我如今年事已高,怕是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对弈了,自是该珍惜这每每的机会。” 捋须颔首,司马徽赞同,“也是。”于是,他缓缓入座于棋盘之前,伸手拾棋子。落子之前,他看了看我,笑问老爹,“将怀有身孕的姑娘留于书房,承彦你可是在同她交谈曹操为相之事?” “曹操为相,荆州必乱,黄府将危。这些事,阿硕作为黄府的姑娘自是该知晓。”老爹却未看我,他专注于棋盘之上,语气浅淡。 眸光未挪,司马徽轻咳几声后,意蕴深深地问:“那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此事?” 拾子的动作滞了滞,老爹又是叹息,“解决之法无非有二,一则将阿硕赶出黄府,从族谱上除名,彻底杜绝黄氏被连坐的可能;二则,让阿硕身离黄府,赌上黄氏的安危,企图即可保全姑娘又可保全家族。” 了然一笑,司马徽颇为了解老爹的模样,“那选择其二的你可想好了硕娃子的安身之处?” 摇首,坦言,老爹道:“还未。我思虑的多处都不能万分确保阿硕安然。若是真有人一心想要阿硕为质,那么那些地方便如黄府般没什么特别。” “那你定是还有一处未曾考虑到。” “何处?” “阿硕如今真正的家,孔明的身边。”欣意落子,司马徽一语惊醒梦中人,“孔明如今事主刘玄德,守卫森严,自是不同于在黄府和隆中。硕娃子作为帐下幕宾的夫人,刘玄德必会相护。要知晓刘备的势力和兵马远要比黄府强盛得多。” “这倒是不错。”然而,老爹虽为赞同却依旧有所担忧,“只是,刘备比于曹操,势力仍是太小。万一战事起,阿硕沦落至逃亡之途,她又要如何?寻常也就罢了,如今她有孕在身,可不能如此冒险。” 失笑着摇摇头,司马徽规劝老爹,“这世上哪里有万全之策?想要硕娃子安然就必然需要冒险。何况,硕娃子已是到了自己面对的时候,不可能一直活在你和黄氏的庇护下。承彦,关心则乱,你可不能因硕娃子是你的亲女就如此胆怯。此外,我猜想,即便是死硕娃子也是想要同孔明一起的。” 听罢,老爹陷入了长久的思虑之中。 趁着老爹思虑,司马徽招手让我上前,和蔼地同我言:“硕娃子,老朽有些口渴,你扶我到茶案那用些茶水可好?” 闻言,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茶案,想说他若是步伐有些不便,大可让我去端茶来就好,何必亲自劳苦。只是犹豫良久,我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乖顺地搀扶起他,伴着他缓步走向茶案。 说来倒是有趣,步履蹒跚的司马徽和大腹便便的我竟是无须刻意地放慢或是加快脚步就可以并肩而行,未曾错步。 将他扶坐到茶案前,我便着手为他斟起茶来,极为亲孝的模样。 我尊敬司马徽,不仅是出于对名士的钦佩,更是出于他与孔明之间深厚的师徒之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孔明不在,我这做妻子的自是该替他亲孝老师。 “司马爷爷,你请用茶。”将斟好的茶盏递到司马徽面前,我温婉道。 欣然接过,司马徽悠闲浅饮,隐士风度尽显。 一盏茶的时间后,司马徽放下手中见底的茶盏,润了润唇,询问:“硕娃子,你对孔明了解多少?” 闻言,顿了片刻,我才答道:“约莫不足五分。他情绪敛得太深,让我捉摸不透,我唯一能了解到的就是他也有喜有忧,纵使满是温和的笑,心下却未必如此。” “这般可不止五分。”眸光悠远,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娓娓道来,“当年,老朽也猜不透那娃子的心思,只知晓他对待万事万物皆是相差不远的笑颜,好似这世上的诸事都是极为佳好的。然而就如士元所言的那般,那样的笑容假得很。不过,相交渐深,老朽反倒觉得这正是孔明的过人之处,如今他涉足乱世,为人谋事,所需要的恰是那般的不温不火,既不会为敌人所诱亦不会为敌人所怒。” 是啊,只要隐匿好了自己的情绪,便不会轻易地为人所牵动,这般在心理上就已是略胜对方一筹,此后文韬武略,斗智斗勇,就算是才识相当的对手亦可高其一等。 我颔首,意为我懂。我一直相信孔明会是这乱世最为佳好的谋臣志士,经天纬地,绝代风华。 会心一笑,司马徽转而将目光转移到我高高隆起的小腹之上,又问:“你可予这娃娃取了名?” “并未。”摇首,我答。 这是我同孔明的第一个孩子,我不想擅自定下他的名。我想的是要同孔明一起商量,再做决定。 “是在等孔明这个做爹爹的亲自取?” “嗯。” “那若是老朽想同你讨这给娃娃取名的福分,你可介意?” “啊?”我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司马徽的言语。 他作为小鬼头爹爹的老师,自是有资格给小鬼头取名,可是,我委实有些不舍轻易地让出给小鬼头取名的权利。 世故和心愿,我颇为犹豫不决。良久,我才是想通,笑言:“如此还请司马爷爷给这娃娃取名。” 司马徽对孔明照顾颇多,对我也是亲爱有加,我和孔明皆是受过他的恩惠,如此又怎么不能让出一个取名的权利呢?若是我真的想要自己亲自给娃娃取名,大可再生。 “就取单字‘果’吧,《论语》曰:‘言必信,行必果’,老朽希望我的这位徒孙可以做个坚定、果决的人。”思虑不过几秒,司马徽便给小鬼头取出名来。 诸葛果……我笑笑,突然觉得历史终究是注定的,难以改变。 “阿硕替果儿谢司马爷爷赐名。”恭恭敬敬地对他施了一礼,我拜谢。 “此外,司马爷爷还想同你说句话。”摆摆手,让我勿要多礼,司马徽接着又道:“硕娃子,你且记得,你才识过人,得体知事,是这天下唯一配得上孔明的女子,就算你没有姣好的容貌。” 我又是一怔,随后觉得鼻子微酸,声音闷闷地答:“阿硕省得。” 说完此些,陷入思虑之中的老爹终是作出了决定,言,过几日便就要将我送往新野。 能去见孔明,伴着孔明,与他一起见证孩子的出生,我固然是异常欣喜的,可是,这样欣喜的代价却是不得不赌上黄氏的安危,让我心中原本就有的愧疚更深了许多。 狠捏着自己的手背,我坚决地道:“爹爹为何不将我赶出黄家,然后再让我去往孔明的身边?这般,既可以保全黄府又可以保全我自己,岂不是两全其美。” 拍案而起,老爹的怒气再度被我激出,他双手发颤指着我,道:“黄阿硕,你是黄家姑娘,这怎么也不能改!” 在古代的封建社会,姓氏和家族是最为不能舍弃的东西。 我咬牙,再抵不住内心酸涩的落下一滴泪来。 最终,是司马徽纾解了我心中的担忧,他说:“阿硕,不要看轻孔明的才学,你要相信他定能抗住曹操,不论是在曹操得荆州前还是在曹操得荆州后,只要他可以抗住曹操,便会引得曹操专注于战事之上,不会予黄氏麻烦。” 孔明,我相信。他能抗住曹操,更是史实。 我终是颔首,同意了老爹的安排,身离黄府,去往新野。 关于我前往新野的事,司马徽又言无须我过度的奔波,只要我耐心地等上三日,孔明就会回到襄阳。 我则是不解,奇怪如今正该忙碌于谋划天下的孔明怎么会优哉游哉地突返襄阳。 司马徽笑而不答,老爹却是面色凝重,认真地看着司马徽,问:“你当真?” 点头,司马徽嘱咐:“承彦,你到时可莫要心疼硕娃子,定要让她前去。” “自然。”老爹应着,面上的凝重之色久久消散不去。 德操逝世孔明归 三日过得极快,不待我察就已悄然而逝。 我一直在思虑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孔明从新野回到襄阳。难道是特意为了回来接我不成?可是,我在他心中似乎还没有重要到这般地步。而后的事实也证明,孔明的确不是为了这个缘由而回襄阳。 得知真正的缘由时,我正小憩于庭院的石案之前,单手支颐,闭目假寐。午后的庭院寂静异常,伴着夏末里不再过于温热的暖风习习吹起,惹出人的倦意。只可惜,突然而来的高唤扰乱了周边的清净。 “姑娘——姑娘——”急切的声音不断地钻入耳中,唤醒了将要入眠的我。不悦地蹙了蹙眉,我颇不情愿地睁开双眸,望向声源处,风风火火的家仆。只消一眼,我便收回目光,漠然,“有何事,需要急成这般?” 伸手去取桌案上的茶盏,我自顾自地悠闲饮茶。 “姑娘,出大事了。”在我身边站定,家仆顾不上喘气、换气,就迫切的一言而尽,“司马先生去了,先生让你快些收拾收拾,随他前往司马庐。” 递到唇边的茶盏随之一颤,热烫的茶水洒了大半,有些许溅到我的手背之上。突然其来疼痛,让我猛地把茶盏丢了出去,任它滚落到桌案的一角。看着那浑圆的杯身来回晃了几晃,我未曾有异地问:“你说谁去了?” “司马德操,水镜先生。”忧虑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家仆将逝者的身份解释得极为清楚,“姑娘,你还是快些准备吧,先生正在前院等着呢。” 司马徽…… 倏地,小腹一阵抽搐,疼得我龇牙咧嘴。顷刻间,所谓的“等待三日”,老爹凝重的面色全都豁然明朗。三日前,司马徽就自知自己会死,而老爹也知晓。 “姑娘……”担忧地往前走了几步,顾于身份和礼法,家仆又不敢上前搀扶,只得止步在我身旁,试探性地问:“你没事吧?可要去请大夫?” 我摆摆手,交代,“你且去回爹爹,言我马上就来。”另一只手轻覆上小腹,安抚着肚子里的小鬼头,我又言:“记住,莫要同爹爹提起我刚刚微有不适的事。” 迟疑片刻,那家仆躬身答:“是。”然后,便就退下了。 我一度以为如司马徽这般大智的老者,就该如史书或是小说上那般的非常理可循,他可以参透世事,可以预料世事,可以永远仙风道骨,他不会死,不会有什么病痛,如同隐匿于凡尘的神仙。可是,我所想得似乎都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司马徽也有生老病死,也有参透不了的事情,他只是一个寻常人。 而这个寻常人从初识,就待我慈祥、和蔼,真的如同我的祖父一般。他还同我说过很多让我受益颇深的话,使我更加坚定、坚强。 他是我尊敬的人,可是我尊敬的人竟就这样突然的离世了,让我措手不及。 …… 素缟,满目的素缟,由司马庐的篱落间一直延伸到屋室内,苍凉无尽。 屋室中,一方青木棺橔置于正中,眠于其内的司马徽面无血色,肌无暖度。两旁,右边跪坐着司马徽的家人,披麻戴孝,双眸湿润;左边则跪坐着司马徽的至交好友以及学生,庞统、石涛、孟建等皆在其中,眉眼哀恸,寂然无声。 我跟随着老爹缓步迈入屋室,微微颔首,算是和左右两边相识或是不相识的人打招呼。一直走到司马徽的遗骨前,我们才止步,祭拜。 与我不同,老爹和司马徽相识数十载,从年少到年老,情谊深厚,早已亲如兄弟。司马徽见证了老爹的人生,老爹亦见证了司马徽的人生,更甚,他们早已互相成为各自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带任何杂质,没有任何暧昧,唯有无尽的朋友情义。 “德操……”老爹嗓音颤抖的厉害,望着棺橔中熟悉的面孔,良久才说出其余的两个字,“走好……”而后,转身对着司马徽的家人施礼,老爹接着又道:“嫂夫人,节哀。” “劳烦承彦先生了。”低首回礼,发丝花白的司马夫人,虽已是哭成泪人却依旧言语有条理。想来,她大约也是个极为识大体的女人吧。 行完礼,我又跟随着老爹坐到了棺橔的左侧。老爹位于左边第二位,我则是位次于庞统,中间隔着一个空置的苇席。观察了片刻位次的安排,从老爹到我,大约是按着年岁的老少分配。那么,我和庞统中间隔着的苇席就应是那个远在新野的人吧。 孔明,司马爷爷去了,你何时会回来呢?若是你赶不回来送他最后一程要怎么办? 想到此处,小腹竟又是疼痛了起来,我冷汗涔涔地蜷缩着身子,尽力地保持着坐姿,不想在这种时刻还要分散他们的精力。 果儿,你是不是也在哀伤于司马爷爷的离世? “阿硕。”相隔不远的庞统似是发现了我的异样,低声唤我,道:“若是身子有恙,便去内室休憩吧。” 我摇首,故作轻松地答:“无碍。”说罢,便继续专注着前方,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期待那个人的到来。我只是想,可以亲眼看到他来送司马徽最后一程,不给他自己留下任何的遗憾。 入夜后,前来吊唁的宾客不断减少,跪坐在两旁的人也皆是倦了。司马夫人因是年岁已大,最先被劝回屋室。其后,便是我这个怀胎八月的妇人。我闻言却是未答,默然地凝视着门扉处,微有些紧张。 而事实上,我早已是筋疲力尽,多有不适,经过两番腹痛的折腾更是头晕目眩,支撑不了多久。只不过,迟迟还没有孔明的消息,让我委实放心不下,又如何能够安心休憩? “孔明会来的。”庞统侧身望向我,因司马徽逝世而紧绷着的脸部线条,让他显得极为深沉,可靠,“德操逝世后,立即就有人前往新野相告,此时,他定是在赶回新野的路上。你若是不想他在感伤德操的逝世之余还要担忧你同腹中孩子的安危,就莫要再硬撑下去。” 为难地动了动,我眷恋不舍的挪开目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许久,终是颔首。我始终不能拿果儿的安然去作为等待孔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扶着腰肢,我艰难地起身。麻痹的双腿在初站起时有些不稳,惹得我晃了几晃,险些跌倒。见我这般,庞统蹙眉,嗓音提高,“你这就是胡闹,虽然我向来见不得孔明好,却也从未期望过你会折腾自己同他的孩子。” 我委屈的撇了撇嘴,并未反驳。不过,因着庞统的责备,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老爹也是望向我,乏力地道:“阿硕,进屋休憩去吧。” 点点头,我移步欲走。而此时此刻,我不禁再度感叹起巧合的神奇来,它让所有的事件串联成了精彩纷呈的故事,如斯了不得。 “涿县刘玄德、常山赵子龙、颍川徐元直、琅琊诸葛孔明前来吊唁——” 篱落间,通报的书童,声高气壮。通报完毕,书童声音恢复如常,欣喜得直至哽咽:“元直先生,孔明先生,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先生他……他……惦念你们……很久了……” “莫要多言了,快引我们进去吧。”这是徐庶的声音,焦急而浅哀。 “是。” 随着这些声音,我的紧张松懈下来,刚欲迈出的步子也停了下来。重新坐回到苇席之上,我无声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来,难抑激动。 十个月未见,我的夫君一如往日,面如冠玉,俊逸朗然,独独不同的是他的唇角温暖和煦的笑意因着司马徽的作古暂时隐去,薄唇自然的闭着,不带任何弧度。没有浅淡笑靥的他,让我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恸,那种悲痛感染着我,让我终是抑制不住地潸然落泪。 他没有同任何人颔首施礼,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然地靠近司马徽的棺橔,对着那棺橔行了跪拜之礼,郑重而诚心。而后,他并未起身,毅然地跪着,一动不动。 徐庶行完礼后,安慰性地拍了拍孔明的肩膀,相劝,“孔明,起吧,德操已去,你即便是跪上三日三夜又有何用?” “的确是无用。”薄唇轻轻扬起,他再度用微笑掩盖了所有的一切,“但是,跪着,能求心安。” 是啊,他跪在司马徽的棺橔前能求心安,我坐在左侧陪着他,亦能心安。 “好了,亲眼看着孔明来了,你也该去休憩了。”可惜,庞统并不给我坚定的机会,他提醒着我道:“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已不仅仅只是孔明的夫人。” 是了,除了孔明的夫人,我还是果儿的娘亲,尽过一个妻子该做的责任之后,我也该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了。 “那我先去休息了。”支会过后,我再度起身,往内室步去。经过孔明身旁的时候,我贪婪地多看了他几眼,却未曾靠近。 “阿硕。”直到他唤我,我才疾步上前,眸中的泪水滴落得更是厉害。 轻扼住我的手腕,片刻,他平淡地言:“你动了胎气,切记好好休憩。” 我颔首,眼前一片模糊,“嗯。” 身份揭穿情义尽 司马徽的死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打击和哀伤,而孔明的归来又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慰和喜悦,两相持衡之下,怀胎八月的我倒还是安然无事,一夜的休憩后,身子大好,果儿也不再闹腾了,乖乖地待在我的小腹中,宛若安眠。 然而,祸不单行,在给司马徽守灵的第二日,另一桩祸事毫无预兆地发生,终究使我满心伤悲。 原本,宋达前来吊唁司马徽乃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与司马徽虽是相交不深,但因司马徽位属名士之流,也还是有些交往的。只是,前来吊唁的宋达并非如其他的宾客一般只为吊唁。他的到来,更是为了道别。 他会离开,早在他同我述说心志的时候,我就知晓了。不过,人各有志,我即便不舍却也从未想过挽留,他有他的雄心壮志,我有我的浅薄志趣,到底是道不相同。再者,“君子和而不同”,我与宋达既有君子之交就更应该尊重各自的选择。 只是,以上的这一切全都建立在他是宋达,也只能是宋达的基础上。可,有些事情的真相终究会浮出水面,再欺瞒不下去。甚至,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 拜祭完司马徽之后,宋达转步到我和孔明的面前,谦和而恳切地施礼道:“达有一事需告知先生同夫人,不知可否劳烦先生和夫人借一步说话?” 闻言,我诧异地抬眸望了望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一本正经。在孔明面前,他似乎总是拘礼得很,好似遇到了什么大人物一般。自然,此时的我还不能知晓,宋达之所以如此表现,是因为他将孔明视作了知己知彼的敌手和友人。而我所认为的“一本正经”则是宋达对于孔明这个敌手和友人的尊重与敬佩。 “可去篱落间言说。”相比于我,孔明倒是颇为习惯宋达如此姿态,他施施然的起身,儒雅温文。随后,修长的大手轻覆上我的双臂,在他的搀扶下,我撑着笨重的身子缓缓的亦是起身。 从屋室退入篱落间,其中,对于宋达所要言说的事情,我稍稍地思虑了一番,猜想大约不是什么佳好的事。再审时度势了片刻,我料想他多半是前来道别的。如今曹操为相,恰是用人之际,以宋达的才学若是为曹操所知,自是不会被闲置在一旁,如此,宋达想要等待的诏令必然唾手可得。 “此番,达是前来辞别的。”果不其然,初在篱落间的一隅站立,宋达便说出了与我猜想无异的事情。生离死别,不过短短两日,我竟是全都经历了一遍。昨日,司马徽忽亡;今日,宋达突别。 无奈地看着宋达,我抿唇不语。不是我不想同他说些什么,而是在离愁别绪之前,我委实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所幸,身边还有孔明,他晏晏浅笑,说道:“你终究如愿,倒也是件值得愉悦的事情。” 随即扬唇,宋达的笑颜中难得不带任何的嘲讽和玩弄,在他的眼眸中,我看到更多的是期待和激动,分外明亮地闪烁着。他欣然,言:“达盼有一日能同先生一较高下,看这最后能够委命天下的人到底会是先生还是达。” “一较高下之事,亮倒也期待得很。”羽扇轻摇,孔明意趣盎然,“至于这委命天下,自当是有野心之人可为之。” “有野心之人?”宋达沉吟,随后低声,规劝孔明道:“先生,刘备优柔失真,若是有机会,先生还是自立为主得好,以先生之才何愁不能称霸一方。” 孔明却是摆摆手,浅笑,“此事亮自有计较。” 我忍俊不禁,直觉宋达此举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几近二十年,不论是在此今还是在未来,以我对孔明并不深厚的了解,他都是绝然不会背弃刘备的,一来,孔明并非野心极大之人,他出山从来就不是为了争夺天下;二来,孔明乃是极为重情义之人,刘备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定不会以怨报德。 其实,成为天下之主又有什么好的?虽是权倾天下,尊贵无比,但又何尝不是日夜操劳,防备着所有的人,茕茕孑立。如此,比于帝王,倒还不如做个简简单单的农夫,纵使粗茶淡饭也可随心而为。 “我的言论有那般可笑吗?”未曾察觉,宋达已是立到我的面前,眉眼恣肆,满是逗弄,“若是先生可为天下之主,那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为无数人所惊羡。” 失笑摇首,我道:“那只是你们男子的看法罢了。”转眸望向孔明,我顿了顿又言:“在女子的心中,期盼的从来都不是权势地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又如何?还不是得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在我看来远还不如一般的农妇。” “阿硕,是你胸无大志,怎可说天下女子皆如你一般?”宋达略有些嫌弃地审视我,大约觉得我甚是不成器,他言:“昔日吕后掌权天下,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就连太史公都将其传记列入本纪之中,她又如何会不想要权势地位?” “我倒从不觉得她想要权势地位,高祖性好色,多喜美妾,先有戚夫人后又有薄姬,可曾宠幸过吕后这位正妻?若不是高祖不能够再让吕后依赖,她又如何会被逼成为一代毒妇?至于吕后掌权天下,又何尝不是为了她那软弱无能的儿子?若是高祖能够专一一些,吕后便不会再是吕后。”我言辞凿凿,深觉宋达这人虽是有逸群之才却是丝毫不懂男女之情。不过,他若是能够永远不懂倒也不错,至少日后他不用面对江山美人的选择。 “罢了罢了,此类歪理我说不过你。”慵懒地挥挥手,宋达不想同我争辩这个问题。转而,他收敛起笑意,颇为认真地望着我,意味深长地道:“我寻你出来倒不是只有辞别一事。还有一事,我欺瞒了你六年,想说却又不能说,怕你果决地同我断了交,不过,如今既然是要分别,且不知日后能否再相见,我便也无什顾忌了,所幸同你坦言,也不枉费你将我视作知己。” 刚想反驳他“你才说歪理”的我在听罢他后面的一番言论,怔了怔,不明白地眨眨眼,询问:“你有何事欺瞒了我?竟还是欺瞒了六年……” 莫名的,我油然而生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迫使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当初得知他欺瞒我他的身份的画面,心下不由得担忧,如果在此事上他骗我的远不止那些,该怎么办?可,仅是那不完全的话语,就足够促使他同我说出一切。 “阿硕,我曾问过你你为何那般憎恶司马仲达,你始终未予我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如今,我想再问你一次,不知你可否坦白相告?”不紧不慢,宋达突问。 由此,我自是猜测到宋达所欺瞒我的事必与司马懿有关,想到司马懿,我心中不好的感觉愈渐隆盛起来。 “虽然……虽然你与司马懿相交深厚,但是我为何憎恶他,与你有何干系?”千万分不情愿回答他如此问题的我,选择敷衍了事。 狭长的双眸因着我的话眯了眯,宋达沉默良久之后,叹息道:“若我便是司马懿,你觉得此事同我可有干系?” 宋达便是司马懿…… 品味着他的言语,我瞠目相望,声音微有些发颤,“你以为你说你是司马懿,我就会信你,把缘由告知予你?你想得美!” 可是,宋达只消一句就推翻了我所有想要的自欺欺人,“阿硕,你不该是个自欺欺人的人,我不信在我同你言若是春华有孕时,你一点疑虑也没有。” 骤然,我垮下脸来,冷漠相对,毫不留情面,“我是否疑虑过是我的事,一样与你无关。不过你既已将所有的事情说破,我也就没有不舍的必要,所以,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知己。” 马谡的事情后,我如斯小心翼翼,只为不再遭遇那样的境地,可是,在今时今日我才恍然知晓我一直努力想要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无力抵抗,甚至更为糟糕。 “与人相交必当诚信,而你欺骗我六年,便是缺信,所以今日我与宋达宋经华彻底断交。”双手紧握成拳,我汗如雨下,“而司马懿是我憎恶之人,我更不会同此人相交,所以,你可以离开了,彻底地离开隆中离开襄阳,滚回你的河内郡,做回你的司马懿。” 说罢,我便挥袖而去,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的交谈。 第一次,我觉得知晓历史是如此悲哀的一件事情。我所知晓的那些给予了我太多的顾忌,让我不能随心随性。若我只是黄阿硕,不知任何未来事,那么不论是司马懿还是马谡,我皆会相交相知,绝不相弃。 只可惜,假设终究只是假设。 不问不提非不知 善谋死了,司马也徽死了,宋达又变成司马懿离开了,短短的岁月里竟是发生了这么多悲哀的事,让我猜不透这到底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历史的必然。若是捉弄,我何曾做过什么值得人神共愤的事情?若是必然,为何史书上从无关于此些的记载? 跪坐在苇席之上,哀默地望着司马徽的棺橔,我暗问,司马爷爷,这世上的人是不是只要活着就会有太多看不透的事情?善谋的死,我看不透;你的作古,我也看不透;宋达的身份,我更是看不透。而这些看不透抑郁在我心中,让我身心皆是疼得厉害。 抚着小腹,我终究又是动了胎气。满额的冷汗洒落而下,浸湿了素色的裙裾,小腹一阵一阵的抽疼,让我不停地打着冷颤。 “孔明……”艰难的启唇,我伸手胡乱地抓握着,想要寻个依靠。此番,胎气再动,怕是瞒不过去也不能再瞒了,因为我可以明显的感受到此次的疼痛远要胜过昨日的。 随即,身后一暖,浅淡的墨香将我包裹起来,我听到他清朗的嗓音,询问:“怎么?可是腹痛?” 狼狈地点头,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终是忍不住地喊出声来,“疼——”泪水随着不再隐忍的呼疼声滴落,让我分不清我到底是因为疼痛而哭,还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发泄自己的情绪。 不紧不慢地为我号脉,孔明唤庞统道:“士元,劳烦你去为阿硕熬碗安胎药。”话毕,他便将我抱了起来,往内室中走去。身后,庞统有些担忧的问:“阿硕这是?” “若是安胎药无用,怕是要提早生产了。”孔明的话,让埋首在他怀中的我浑身一颤,一种无法言表的愧疚之情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我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在疼痛的折磨下,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反倒是他不气也不恼的宽慰我,浅笑悠然,“无须担忧,不会有什么事的。” 听着他的宽慰,看着他俊逸的侧靥,我从未如此坚定的想,我,不论是黄阿硕还是李栖,此生除了诸葛孔明绝不会再思慕任何其他的人了,纵使他予我无意,可是他待我的好,对我的宽容,亦足以让我付尽一切而不悔。 而这份情意,在这一刻,终是深入骨髓,让我再无自拔的机会。 被安置在床榻之上,我蜷缩着身子,辗转难安,五指紧紧地扣在孔明的掌心之中,气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超出了控制。不久后,我察觉到指尖突陷,黏腻的触感随之传来。 顿时,心中的愧疚更盛。未曾犹豫,我便果决地撤开手,换而攥住单薄的被衾。此时此刻,我宁愿失去心安的感觉,也不想伤害孔明分毫。 只是,还不待我将薄衾捂热,手已是被迫回到了孔明的掌心之中,由他的手包裹着,温暖异常。他握着我的手,安之若素,“阿硕,夫妻本当同甘共苦,你委实不必撤手,我想这份疼痛比于你的倒还不算什么。” 是了,正如孔明所言,夫妻本该同甘共苦,我为他忍受孕育孩子的痛苦,他怎么也该忍耐忍耐破掌之痛,这般才稍稍显得公平些。随即,我抓住他的手,再无顾忌。 如此折腾了他半个时辰,庞统才端着气味苦涩的汤药匆匆入屋。那气味让陷入疼痛中的我下意识地蹙起眉来,顿生厌恶之情。人生本已够苦,又何必再拿汤药来画蛇添足?因而,在汤药靠近我唇边的时候,我本能地别过脸去,不愿饮下一滴。 “阿硕。”见我如此,孔明摇首浅笑,有些无奈的模样。他扳正我的身子,不知算不算是在哄我,“莫要执拗,把药喝下去,若是觉得苦,大可再用些力握我的手。” 我抿唇,不为所动。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此今不是执拗的时候,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忍受苦涩的滋味,那样的浓烈,久久都消散不去。 端着木碗的手指随之泛白,孔明再度把汤药往我面前送来,声音却是依旧的耐心温润,“若是你将汤药饮下,我便允你一事。” 稍稍转眸,我望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允我一事?他会允我什么呢? “只要你将汤药饮下,我便允诺此生只有你黄阿硕一人,绝不再娶任何妻妾。”淡然启唇,他笑意盈盈地道。 我闻言却是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此话没有交换条件,我定能因此满心喜悦,可,就因有了交换条件,让我喜悦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实无措。 “我不需要此番允诺。”松开抿住的双唇,我将汤药一饮而尽,带着些赌气的成分。 情爱之事,向来强求不得,我即使是忍受了单相思二十年也绝不要这样的怜悯。 笑意加深,他问:“那你需要的是什么?” “我……”呼之欲出的答案在思虑片刻之后,被我吞回腹中。有些话,我绝不会在如此情境下说出。我有我的骄傲和原则,绝不因为他是孔明就妥协。 选择默然之后,我低敛着眉眼,未曾与他对视。 此今,我所想要的便是果儿可以安然,不会早产,唯此而已。 笑着将我拥入怀中,他说:“阿硕,随我去新野吧。” “为何?”本来,随他前往新野之事,就算他不主动提出,老爹也是会同他商议的。如今,他既是主动提出自然颇好,可是女子难免有些别扭的小心思,就算喜悦已知晓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问“为什么”,我是寻常女子,自是无可避免地起了如此心思。 “留在襄阳安危难测与伴在我身边安危难测,阿硕你想要选择哪一个?”答非所问。他未尝有异的神情姿态让我有种被吃得死死的感觉。 心有不甘却又不愿说假话的我抬眸望向他,思虑片刻后坚定地道:“我愿选其二。”或许,从我思慕上他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被他吃得死死的,亦是心甘情愿。这约莫也是为何这么久以来我从未谋划赢过他的缘故吧。 又是半个时辰,小腹安宁下来,已无欲要早产的迹象。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孔明让我留在内室中休憩,莫要再有过大的情绪波动或是过度的劳累。 我颔首应好,不再逞能。那些失去的我挽留不住,那么如今我拥有的就更该被好好的珍惜,譬如果儿,又譬如孔明。 “孔明……”在他欲要离开内室之前,我迟疑地唤,问得分外犹豫,“在今日之前,你可曾知晓宋经华的真实身份?” 微微颔首,他并未瞒我,坦言:“这些人中怕是只有你一直不知晓仲达的身份。” 听罢,我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苦笑起来,“孔明,我是不是太过愚蠢了?”愚蠢到所有人都知晓了,我还以为他最多不过是同司马懿有些交情罢了。 “其实,你只是不想知晓罢了。若是你真的想要知晓又如何会刻意忽视仲达身上那些令人疑虑的地方?”孔明浅笑,“离去前,仲达言纵使你要同他断交,他亦是将你当作知己,此番,是他对不住你,他日若有机会,他定会弥补。” 弥补……我好笑,如今的我又怎会再信宋经华,不,是司马仲达的话,纵使我知晓他定会说到做到。 随后,思虑着孔明的言语,我骤然凝眸,心虚异常。孔明,如此是不是也意味着,你其实早就知晓了我身上的那些令人疑虑的地方,不曾过问,不曾提起,也只是因为你不想深究罢了? 离开襄阳入新野 新野小城,繁华不比襄阳,热闹亦不比襄阳,但因为这是他乡异地,仍旧是让我对其充满了好奇。 打起车帘,我稍稍探出首去,见几丈宽的街道上安置着摊贩,来往的行人熙熙攘攘的,虽是不比襄阳拥挤却是一派祥和景象。不过,新野也有胜于襄阳的地方,那便是街道上的乞丐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皆非流民模样。说来,新野隶属荆州,亦是乱世中较为佳好的栖息地,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些寻常的乞丐呢?难道是他们知晓了曹操要南征的事情?可是,乞丐多非高智之人,如何猜测的到曹操的打算? 讶然回首,我望向端坐在软垫上读书的孔明,奇怪地询问:“新野的乞丐为何这般稀少?莫非真的没有流民到来不成?” 闻言,孔明动了动身子,打起车帘亦是往外瞧了片刻,随后浅笑作答:“刘皇叔怀柔,为前来新野的流民备了居住,且亲自搭棚施粥,并为其中四肢健全,身强力壮的流民寻了工,如此,自是少了许些如襄阳城中一般的乞丐。” “这般看来刘皇叔在新野应是极得民心的吧。”自古战乱,流民众多,地方之主对于蜂拥而至的流民多是采取不管不顾的态度,虽然其中也不乏有拨钱粮救济的,但是又有谁曾像刘备一般亲力亲为,还顾虑到了他们长久的生存。 轻摇羽扇,孔明阖上膝间的书简,笑得浅淡,“得民心者得天下,刘皇叔此举可不单单只是为了给百姓谋福祉。不过,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是有利于百姓的便就是好的。有时,假意久了也就成了真,刘皇叔恰是此种。” 听罢,我温婉一笑。 孔明所言非虚,过多的纠结于刘备的虚情假意倒还不如看他是否真的符合民心所向。百姓其实很简单,他们不需要去考虑你待他们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们只要知晓你待他们是好是坏便可。而刘备待百姓,自是显而易见的好。从这一点上来说,刘备得民心倒也是理所当然。 “诸葛先生、夫人,县府到了。” 适时,车驾缓缓地停了下来,守卫的兵士洪亮的声音由车帘外传入。 闻声,我的笑靥凝滞在了唇角,颇为紧张地注视着孔明。离开襄阳前,老爹曾单独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从离开襄阳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饱受庇护的大家闺秀,而是温婉贤淑的诸葛夫人,我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着孔明的名声,因而,千万不能任性妄为。此外,老爹还言,乱世纷扰,我要学会自保,切不可将所有的安危都系在孔明的身上,虽然他相信不论发生任何事孔明都会保我周全,但是孔明总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而这个时候,我必须坚不可摧。 对于老爹的一番告诫和嘱咐,先且不说真实度有多少,就是威慑度已足够让我有些惶惶然。 缓缓地握住孔明的手,我带着胆怯下了车驾,去面对未知的一切。而对于我的胆怯,孔明浅笑,反握住我的手,给予了我无声的宽慰。在感受到他的宽慰后,我才恍然意识到我所以为的未知其实还有与我最为亲密的人陪伴着我,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车驾外,刘备位于首位,身后跟随着赵云同徐庶。前番,因是沉浸在司马徽离世的哀恸中的缘故,我并未注意赵云,这位历史名人的容貌,如今再观,不禁为之惊叹。赵云容姿秀美,虽为武将却无任何肃杀之气,默然无言的模样,反让他显得有几分超凡,总之气质仪态绝不是张飞、关羽那种武将可比拟的。看来后世对于赵云容貌的传闻绝不是空穴来风。 “赵将军姿容雄伟,是将中之最。”见我凝视赵云许久,孔明悠然地道。我闻言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这才记起女子当着自己夫君的面过多关注别的男子是极为失仪的举动。可惜,对于我的失仪,孔明似乎未有任何不满的样子。这难免让我有些怅然。 怅然地望向府门处,我注意到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信步而出,他身着暗色儒衣,衣带微系,颇为随性的模样。在对上我目光的那一瞬,他顿步审视了我片刻,随后才对着刘备施礼道:“闻主公外归,特来相迎。”而他所施之礼一如他的衣着装束,随性得很。 特别的是,这般随性的人竟没有惹来刘备任何的不悦或是厌弃,反而让刘备失笑地摇首,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看简老头你出来可未必只是为了迎接主公。”出言调侃的是徐庶,望着那男子笑意盎然。 “去去去,你这人能比我小上多少,竟是唤我老头?”不满地摆手,男子反唇相讥。不过,片刻后他又敛唇笑起,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上汇聚,低声:“我是来给阿娈瞧瞧敌人的,怎么也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是,这所谓的低声恰是可以传到我耳中的大小。 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我,徐庶冷了冷脸,对着男子道:“你可不要乱来,阿硕这姑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不容许你欺负她。” “我怎么也是长者,如何会去欺负个小姑娘,元直啊,你也太看轻我了。”男子佯装置气的模样,双眸中的狡黠难掩。 徐庶轻哼,戳穿男子,“得了吧,你简老儿的性子谁不知晓,就没个拘束。” “呵呵。”心虚地干笑两声,男子转而面向我和孔明走来,还未及近便道:“孔明,三日不见,你身边就添了佳人。” 微微含笑,孔明淡然,所言与男子先前所说毫无关系,“宪和,你这衣带系得倒是颇为得体。”自然,这是反话,绝对的反话。 被唤作宪和的男子又是心虚地笑了笑,答:“你看着光天化日的,我总不能就在此重系吧,待我回去,待我回去一定系好。”说罢,他来到我身边,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我来,目光灼灼,算不上和善。 在他打量我的同时,我思虑着他的身份。徐庶唤他“简老儿”,则是表明他姓简,孔明又唤他宪和,那他便是简宪和。简宪和,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就是一直伴随在刘备身边的简雍简宪和,为人幽默,不拘礼数,经常替刘备充当说客,深得器重。 “小妇人拜见简雍简先生。”不待他打量完我,我便率先施礼出言,眉眼温婉,举止得体。感觉告知我,简雍对我怀着轻微的敌意,虽然我不知晓我是哪里招惹到他了,但是为了日后的安稳,我必须先发制人,不给他任何待我不满的理由。 “嗯。”刻意地板着脸,简雍随便地应了一声,随后道:“举止倒是得体,可惜容貌不佳,配孔明难免有些不足。” 听到这些话,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我猜得没错,简雍待我有敌意。第二感觉就是犹豫,犹豫我是该有条不紊地反驳他,还是该默然地承受他的言论。 想着临行前老爹的话,最终,我选择了其二,谦和地答:“简先生说得是,夫君风姿卓越,岂是庸脂俗粉能配得上的,小妇人有幸能嫁予夫君为妻还多亏夫君的怜爱。” “那你可觉得或许这天下还有更值得孔明怜爱的女子?”见我所答谦逊,简雍的神情缓和,带着微笑。 我闻言却是一怔,死死地盯着简雍对答不上来。良久,孔明微揽我的肩胛,浅笑,“奔波半日,你也累了,我们先进去吧。”随后,牵引着我往县府内走去。 身后,徐庶拦住简雍,没好气,“你这老头儿胡说八道什么?没看到阿硕正怀着孩子吗?若是惹她动了胎气,你就看着孔明怎么弄你吧。” “我这也是为孔明好,这女子是什么身份,阿娈又是什么身份,你也不比较比较。”简雍理所当然,丝毫不将徐庶的话放在心上。 阿娈,这应该是个女子的小字吧?娈,美好的意思,所以那是个美好的女子吗?可是,美好的女子同我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同我作比较? 最重要的是她与孔明又有何干系? 心生芥蒂地侧了侧身子,我躲过孔明的碰触,故作泰然,“我的身子还不乏,可以自己走。” 没想到,初离襄阳,来到新野就遇上这样的事情。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孔明佳人在怀的模样,男才女貌,天作之合,让我情不自禁地攥起拳头来,指尖掐的掌心生疼。 诸葛孔明,诸葛孔明,你可千万别真的有了才貌双全的红颜知己,不然,我真的不知晓要怎么办了。 我到底是未来女子,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我的夫君有其他相好的女子。 远会情敌见人笑 县府作为一方官长所居之处,自是偌大。外院为办公之地,设有县衙、议事堂等,多有兵士守卫,显得肃穆庄重。内院则是私居之所,住着刘备一家以及其麾下一众文臣武将,相互来往,倒也颇为和谐。 虽然,孔明此今在刘备在帐下还未奉职,但因刘备器重,所居之处尚是佳好。 只不过,我未曾料到,初步入内院便遇见了那所谓的阿娈,从听闻到相见,竟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那是正对着院门的一间凉亭,檐角弯弯,内置石案一方,苇席几张。凉亭外秋菊环绕,明艳的黄色在晌午时分的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片璀璨中,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端坐于石案之前。她面若桃李,唇若含丹,小巧的面颊上缀着深深的梨涡,莞尔一笑,有着牵动人心的力量。即便她是坐着的,我亦是可以窥探出她窈窕的身姿,犹如削成的双肩自然地垂着,纤细的双臂在薄衫的包裹下极为灵动,虽方为年少却已是发育得颇好。 不过,她吸引过去我的眸光,倒不全然是因为她的容貌,也还是因为她的琴声。 石案上的那张七弦琴,质色甚佳,想来定是由极好的桐木制成,乃是琴中上品。佳琴美人,名曲《凤求凰》,自古好景。何况那少女十指纤纤,抚琴的姿态犹如翩跹起舞,清韵灵动,若只是观着,当是引人驻足流连。可稍是通晓琴艺的人,便能轻易地听出那曲调中严重的缺憾,多是因技巧不足,运指不稳造成的。 犹记当初学琴,庞统为了训练我的指法和技巧,逼着我每日运指,起初半月皆是能看到我指尖淤血红肿的情形,那痛楚如今想来还让我颇为心有余悸。十指连心,果然不假。 听罢,我失笑摇首,想这姑娘倒是急功近利得很,学琴时日尚未足够就迫切地弹奏起琴曲来。彼时,我自然还未知晓,这位少女便是阿娈,我的情敌。 脚下步伐未止,我并不想多管闲事,便欲要收回眸光,继续默然地跟在孔明身后。可恰是此时,那少女身旁随侍的婢子,抬手指来,颇为兴奋地说着:“姑娘,是诸葛先生。” 闻声,我步履一顿,望着那少女,突然就挪不开眼了。只见,她顺着婢子所指的方向,凝眸望来,在触及孔明身影的那一瞬,笑靥如花又难掩娇羞。她的唇瓣动了动,唤出一个“诸”来,而后的“葛”字因是瞥见了我被吞咽回去。 与我对视,她莹亮的瞳眸有片刻的迷茫。而当她视线往下,瞧见我隆起的小腹时,莹亮的眸子由迷茫变成浅哀,十指瘫在了琴弦之上。 她对孔明的情意,我只消一眼便看清了,那样眷恋的凝视,是我所熟悉的,亦是我曾有过的。 在先前那一盏茶的功夫中,我曾思虑过与我争抢孔明的女子该是怎般模样。美貌自是不必说,只因即便是最为寻常的女子,与我作比,亦是可以算作美人。才学我有足够的自信,并不担忧那女子能胜过我,毕竟未来知识夹杂着幼时所学,我知晓得也算是不少了。不过,性子,我倒是未曾想过会如眼前所见的这般模样,未哭未恼,似是有些过人。 霎时,我便有了危机之感。所谓情敌,大约皆是能让自己看到自己的不足,然后恍然疑虑自己所思慕的人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此些不足而易情而去。毕竟,我暂时胜过少女的便只有才学,可是还未深交,谁又知晓这少女会不会亦是博学之人。 难掩担忧地转眸望向孔明,我想寻求一丝丝的慰藉,想告诉自己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在我的眼前,是我触手可及的。 然而,不知何时他已是发现了我的驻足,转身面对着我,且对上了我满含担忧的双眸。我却是仓皇地低敛眉眼,一时间不敢同他对视,怕看见什么我不想看见的,低低的,我说道:“若是我能够弹奏《凤求凰》,定是可以比这少女弹得好。” 耳边是他轻轻笑起的声音,眼前是他渐渐同我靠近的鞋履,我听见他说:“嗯,我相信。” “我相信”,只是这三个字,便让我像是有了无尽的勇气一般。再度望向他,我扬起温婉的笑,意有所图地言:“孔明,我记得你曾同我说过你并不在乎容貌,这话是真吧?” 他浅笑,温暖如春的模样,“阿硕,至今,我自认还未同你说过假话。” 闻言,我细细地回忆了一番,确定他果真未曾欺骗过我之后才迟疑地颔首。颔首毕,我突然想起什么,遂又言:“前些时日,你曾同我说若是我喝药,你便允我此生只有我一人,当初我没要,此时我可否要回这个诺言?” 失笑摇首,他并未作答,只是伸手欲要牵我,“你如今身子沉重,莫要站立太久,不然双腿怕是又要肿起。” 我顿了顿,猜不透他为何要顾左言他,回避掉我的问题,是想逗着我玩,还是他已经不想再提这个诺言? 再度怅然,我随意地将手递交到他的掌心之中,只轻“嗯”了声,算是回应,便不再言语,只是被他握着的手忍不住地发起颤来。 为何要在这个时刻让我知晓有一个极为出色的女子与我同样的思慕着孔明?在我怀胎几近九个月,在我已经思慕他到无法自拔的时候? 紧咬着双唇,我满眼酸涩。泪水这种东西,自我怀有身孕后,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值钱起来,竟是如此轻易地就落了下来。 随即,温热的指尖轻触上我的眼角,细细地替我抹去眼角的泪珠,孔明笑意不改,“起初,见阿均写书言你近来喜落泪得很,我还不信,如今见了,倒是信了。阿硕,你是在哭什么?” 我撇嘴,自尊心顿起,偏不再多言,只道:“没什么,突然想起司马爷爷离世,难免伤怀。” 笑着看我,他并不戳穿。可恰是这样淡然的注视,让我颇为心虚。僵硬地挪了挪眸,我没有底气地说着:“我有些乏了,想要休息。” 听了我的话,他终是不再注视着我,而是笑语:“那个诺言,你当初既已不要,我便不能随意再给。如今,若是真的想要回去,可待果儿安然诞下之后。” “是不是我和果儿,还是果儿比较重要?”我不满的喃喃,如同呓语。 这一刻,我突觉前路茫茫,纵使我知晓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却不知晓哪一日他才会执着我的手,同我一起走。 回眸又望了那少女一眼,我无奈地笑笑,询问:“她就是阿娈吧?” 娘亲曾同我说过,若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那么以我目前所做的远还不够。既然还不够,我便不能提早放弃,我会一直等,等到他予我的情意可以在天平上与我的平衡。 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孔明淡然笑答:“那是刘皇叔的二女,闺名冕,小字阿娈。”说罢,他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浅笑晏晏的模样,“而我与她不过只有数面之缘,非有任何情意可言,又怎会有你所担忧之事?” 我为之讶然,仅是数面便能让一个女子思慕上你,孔明,你这般风华之人,要让我日后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挡住那些莺莺燕燕,守住你? 所幸,我是你的发妻,而这个身份便已是无人可敌。 稍稍宽下心来,我随着孔明缓步向居室走去。 孔明所居之地,是在靠近主屋的一处,屋前栽种着几株青竹,四季常青。屋内宽大,用帘幕划分为内外二室依旧是空旷的模样。屋子里的布置陈设很是简单,外室桌案、竹简,内室床榻、箱簾,与隆中的大致相同。 我乏力地在床榻边坐下,捶着酸胀的小腿,身子微有些难受。身为孕妇,我到底还是承受不住从襄阳到新野的半日奔波,更是承受不来自己逞能地进府,未让孔明相扶。不用掀起裙裾,我也能够猜到此时自己小腿浮肿的狼狈模样。 笑着递茶予我,随后,孔明蹲身在我面前,轻柔地替我捋起裙裾。我本欲阻止,不想让他瞧见我浮肿后分外丑陋的小腿,却是被他温和地推开手,不得不任他所为。 “我听仲达言,我不在时,你常常哭。”双手覆在我的小腿之上,他并未抬眸,询问。不过,不用瞧,我也可以想象得到他和煦的笑意。 不好意思地假咳了声,我答:“没有……”心中忍不住的腹诽,司马仲达和阿均莫不是将我孕后所有的事都告知孔明了吧? 可是,低眸的那一瞬,看着他俊逸的面容,看着他专注地替我揉腿,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地再度落泪,抽泣起来。我多想我怀有身孕的消息他第一个知晓,我多想善谋离世的时候,他可以陪在我的身边,我多想在我孕吐难受的时候,可以由他给我喂药、宽慰我……我有无数个多想,无非是希望那八个月里有他相伴。 泪水打湿他的手背,他终是抬眸起身将我拥入怀中,笑着抚着我的背脊,道:“此番,我定会陪着你看果儿出世。” 我张张唇,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反抱住他,贪恋这个十月未曾触碰的怀抱。接着,唇上一热,濡湿的感觉布了满唇,唇齿间更全是他的气息,清冽的,带着淡淡的墨香。 随后,颈脖,肩胛,胸口……我的衣衫渐渐变得散乱不堪…… 在上衣被褪去大半的时候,我有些纠结的思考,怀胎八月能否做这等事情,虽然在小说上我曾见过,但真是到了自己,就有些不敢效仿了。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到此为止的时候,腹中的小鬼头不安分地动了一下,惹得孔明覆在我小腹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他替我整理好衣衫,隔着布料细细地感受着属于孩子的胎动,轻笑出声。 那是第一次我在孔明眼中看到了情绪,满满的喜悦,将为人父的喜悦。 小字不弃乱世礼 似是拨开了云雾见月明,我终是瞧见孔明深埋于眼底的情绪,见他眸光流转,温润如水地扬笑,唇角弯曲,弧度饱满。此时,我眼前的孔明毫不同于他以往那般的高深莫测,反倒是像个少年,潇洒恣意,未经风霜。他笑得那般明朗,一扫我多日的阴霾,让我禁不住地想要同他一起笑。 原来,喜悦也可以如此简单,因自己思慕的人愉悦而愉悦,不需要多么美好的事情点缀。 借机,我同孔明商议要给果儿取个乳名,意同小字。孔明先是失笑,言果儿还未出世,我何必如此着急。我却是摇首,不想再等待两个月。最后,他倒也遂了我的心愿,问我想要取何字予果儿做乳名。我思虑片刻后,答,不弃。 不弃,我希望自她出世以后,我们一家人可以不离不弃,即便是烽烟战乱,即便是命途多舛。自然,这小字的意义,我并未多言,只是满怀期冀地询问孔明可好。短暂的沉吟后,孔明浅笑颔首,虽恢复满眸深邃,却依旧让我觉得欢愉。 小鬼头,以后你的乳名就唤不弃,不弃,你可听明白了?日后你要是背弃了我同你爹,娘亲我一定会打死你的。轻戳了戳小腹隆起的一个小包,我佯装动怒,怒着怒着,我笑不可抑地卧倒在孔明怀中。孔明则是护着我同果儿,笑言,她当是知晓了。 他当是知晓了……所以,孔明你也要遵守约定,决不可弃我和果儿而去。 一日的休憩之后,孔明忙碌起来,早出晚归地被刘备唤去议事。对此,我颇是不理解,明明孔明如今位同幕僚,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商议,刘备此举是想要剥削不成?不过,后来我也渐渐知晓了刘备不给孔明封职的缘故,一者,孔明初出茅庐,未立什么大功,若是贸然封职势必惹得其他幕僚不满;二者,刘备帐下如今职位趋于饱和,孔明若是封了职势必要取缔某些人的权利,这般又会惹得那些谋臣武将的不服。 唯今之计就是刘备尽量大用孔明,虽然不给予职位,但是孔明所想的策略他皆是会斟酌着遵从,再由徐庶协助实行,想是不久,孔明就可以彻底在刘备帐下站稳脚了。 得知此些之后,我不得不说,刘备对孔明的知遇之恩甚是深厚,如此,倒也不枉费孔明日后对蜀汉的呕心沥血。不过,我也很清楚,刘备肯这般重用孔明,是因为他看得出孔明有治世之才,是能够辅佐他成就一番大业的肱股,这等人才,他若是不提拔、任用,那便是他明知不可的放弃了一根救命稻草。刘备可不是傻子,自是不会作出这等傻事。 至此,我对刘备这人又是增添了几分欣赏。 七月初,我再度见到了让我欣赏的刘备以及徐庶,他们是随着孔明一同前来的。彼时,我正端坐于院中,青梅煮酒。原本,这些青梅是孔明备下欲要给我开胃的,不过,因是不弃愈渐安稳的缘故,我的胃口也是好得很,自是用不上这些酸涩的青梅。可是,看着那一颗颗翠绿的果子,我又委实舍不得浪费,便想着效仿古人的风流韵事——青梅煮酒。 “这有夫人相伴就是好,归来便有醇香的青梅酒可品。”不远处,徐庶的笑侃声响起。 抬眼,三位男子翩然而来,孔明因是主人的缘故位于首位引着刘备,徐庶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刘备身侧,微微落后半肩的距离。 放下手中的勺匙,我慢条斯理的起身,对着刘备拘礼,道:“豫州有礼。”豫州牧是刘备正式的官位,由许都那个名存实亡的皇帝赐封,亦是取得曹操认可的。随后,意料中的,刘备回礼,亲和地言:“诸葛夫人多礼了,如今夫人身子不便,无须拘泥于这虚礼。”我倒也不客气,笑着应承,“如此多谢豫州。” 接着,侧身面对徐庶,我随意了许多,只稍稍地欠声,唤:“徐叔。”笑着捋捋胡须,徐庶摆摆手,让我快快起身,询问:“你这身子已是有九个月了吧?”颔首,我坦诚地答,“是了,还有一个月这孩子便要出世,到时候还望徐叔好好宠他。”朗笑着摇首,徐庶道:“你这姑娘可别逗我开心,到时候他有他爹宠他,又如何需要我这祖父辈的老人家?” “依着阿硕,你是他的祖父辈,依着我,你可不过只是他的叔父辈,怎么就轮不到你宠他?”孔明淡笑,扶着我重新坐下,替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这倒也是。”满意地笑起,徐庶拍了拍孔明道:“眼见已是日暮,我可是饥饿得很,想来也是好久未尝过你所煮的饭食了,今日便就由你煮食好了,也省得麻烦厨娘。” “也好。”孔明欣然应允,随后对着刘备施礼,言:“劳烦皇叔稍待片刻,且待亮煮好饭食再议大事。” 点头,刘备目送孔明离开。 孔明所煮的饭食?我闻言咽了咽口水,想说我还从未品尝过。不知晓孔明这般俊杰人物,所煮的饭食会是怎般滋味。不过,我相信,因为是孔明,所以这饭食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出于臣妇的身份,孔明离去后,我再度起身,寻来三个酒盏,一一满上,然后递送到刘备同徐庶的面前。徐庶接过酒,先是嗅了嗅,见气味还算不错才将酒水饮入口中,一杯下肚,片刻后,赞叹道:“好酒!”而刘备却是不同,他接过酒盏也不多闻,只是瞧了瞧酒质,然后饮下半杯,言:“犹记上次饮这青梅酒,还是在曹营,同曹操煮酒论英雄。” “煮酒论英雄可是被传为一时佳话。”为他们满上酒,我道:“此事父亲当年还特地同民妇言说过。” 而事实上,对于此事老爹压根提也没跟我提,我这么说无非是想要婉转地谄媚一下。 不知情的刘备听罢笑得更是亲和,又饮了半盏酒,说:“当年,诸葛夫人怕还是个小娃娃吧?说来,诸葛夫人倒是让备佩服得紧,博望坡之战那年,诸葛夫人竟有那般胆识。” 想到博望坡我就是一阵头皮发麻,不禁苦笑道:“那哪里是胆识,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我讪讪,不忍回想,遂转言:“那时,还要多亏豫州相救,不然民妇怕是早就死于荒野了。” “诸葛夫人无须客气。”刘备并未因有恩于我而姿态甚高,相反的,他起身再度对我施礼,“备听徐军师言,博望坡之战的退敌之策乃是由诸葛夫人想出,这般,该是由备多谢夫人才对。” “那只是民妇投巧而已。”谦恭的笑笑,我不准备邀功,何况这也不是我的功,前人之智,我不过借鉴取用罢了。 而后,我听刘备赞道:“以诸葛夫人的才学姿态,若是男子势必可以成就一番大业。” 我笑,“孔明可要远胜于民妇,毫不妄言,豫州能得孔明乃是豫州之福。”在夸赞孔明这方面,我向来不作收敛,而且在我眼中,我的夫君,足够配得上所有美好的词句。 “名士配才女,孔明同夫人倒是绝配。”复而饮酒,刘备笑言。 莞尔扬唇,我欣然接受。我喜欢听此类言语,因为每听闻一次都会让我更为坚定,亦会让我更为坚信:我同孔明乃是良配。 这般拘谨地聊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孔明才从厨屋出来。他的身后跟随着三两个女婢,女婢手中端着食案,飘散出诱人的香气。那香气侵入我的鼻翼,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顿感饥饿。嗔怪地望了一眼小腹,我笑,默然问道:“不弃,你是不是也很想快点尝尝你爹的厨艺?” 随后,伴随着女婢们的上前退下,几碟简单且不考究的菜食被置放到桌案上。饭食的卖相因是不考究的缘故,算不上是精致,但决然不失好看。我抬手,刚欲拿起手边的木箸,便被徐庶的言语打断,“主公,别看孔明这人君子模样,但是这庖厨的活他干得也是不错。” 闻言,我才忆起在古代君臣之间用食必是君先动筷,臣子不得僭越。停下手的动作,我抿抿唇,看着刘备依言动筷,突觉压抑得很。在县府内,似乎所有人都极为拘礼,恪守着君臣之间的礼数,不敢逾越。而在襄阳,我虽是对不相熟识的人拘礼,但也从未如此苛刻过。这般,还真是让我颇为不习惯,万一我有朝一日不慎逾越,折损了孔明的面子要怎么办? “昨日,我收到荆州的信函,刘景升言他将不久于世,望我前去探望。对此,二位有何看法?”随意地用些饭食,刘备便开始谈起正事来,不过好在他已动过筷,所以我们无须挨饿。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在初闻刘备此言,便起身道:“既然夫君同豫州等有要事商议,妾身还是先退下得好。”天下大势,向来没有让女子参与的习俗。 “不用。”出言阻止我的是刘备,他和善地邀我重新坐下,“诸葛夫人如今身子有异,委实不该误了晚食,且坐下同用。” 不解刘备此举的意义,我无助地望向孔明,见他朝我微微颔首,我才复得又坐下,用起晚食来。 这般看来,我倒是分辨不出刘备到底是不是拘于礼数的人了,若是拘于礼数,他为何会让我这么个无知妇人旁听他们议事;若是不拘于礼数,他自己又何必处处礼数到位? 定计樊城允诺言 徐庶认为刘表此番唤刘备前往荆州,多半是有身后事想要交待于刘备,而这身后事势必与荆州有关。刘备甚以为然,忖度着刘表一直未立嗣主,这次相见,刘表定是会问上一问,可是,此乃刘表家事,他委实不好多言。孔明则是浅笑道,既然是刘表家事能不言便最好不言。此外,他望刘备可借此机会向刘表请命屯兵樊城,离开新野。 对于孔明如此提议,刘备和徐庶皆有不解,我亦然。想新野虽是小城却是民风淳朴,仓廪殷实,更是民心大半倾向刘备之地,若是这般贸然放弃,难免有些可惜。不过,拘束于身份,我不曾出言过问什么,只默然地听着他们交谈。相反的,徐庶同刘备倒是问得颇为急切,应是觉得此事同局势关联甚大,甚至可以说是攸关刘备日后的权势。 笑着放下手中的木箸,孔明不紧不慢地解释,言,他若是推测的无错,曹操大军不久将至。自官渡之战,曹操大败袁绍之后,曹军兵力日益强盛,无论是实力还是数量皆不容小觑。而以目前刘备手下兵马的实力若是想要对抗曹操的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曹操南征已是必然,无法躲避。因而,他们此今唯一可做的便是要寻一条出路,保住主要兵力,留得青山在。而这条出路就是退至樊城,靠近长江。 逃命是必然的,只是从樊城逃远要比从新野逃安全得多,樊城靠近长江,到时可将大军分作两部,一部走陆路,尽力抵抗曹军;一部走水路,掩护陆军。途中经由襄阳、当阳等地,直至退到江陵。待到撤至江陵后便可向孙权求和,与其共拒曹操于长江之上。因曹操大军多为北方人,不善水性,再加上战途奔波,疲惫懈怠,必会被刘孙联军重挫。只要重挫的彻底,这一战就可将曹操赶回许都,并且定下三分天下的形势。此后,刘备若想得荆连益也会轻松不少。 不过,这一计策无异于破釜沉舟,势必会让刘备的大军折损大半,如同断膀断臂,只为绝处逢生。可纵使是这般危险的计策,刘备也不得不从,因为除此之外,仅有的选择便是坐以待毙,成为曹操的俘虏。 听罢孔明的解释后,刘备和徐庶豁然开朗。豁然开朗之余,刘备哀叹,言他征战数十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羽翼渐丰,竟是会如此轻易地就被摧毁,令他回到原先的狼狈模样。孔明却笑,望刘备可以效仿高祖刘邦,有不屈之心,暗待时机。同时,他断定此番若是得脱,不消一年,刘备就可以胜于此今数倍,不论是土地还是兵力。如同枝桠繁多的树木,唯有砍去旁枝左叶才能成长地更加茂盛。 徐庶谓为信然,同意孔明此举。 另外,孔明出于谨慎,恐防江陵有变,还定下了一条前往江夏的路,由当阳附近改道,右折入夏口,与水军会和后,再到江夏,亦是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 而我从未想到,历史上那巨大的失败竟是也在孔明的算计之中。一直默然的我为之骇然。在此之前,我以为所谓的乱世计谋不过是多智之人的奇思妙想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缜密的算计谋划,缜密得让我畏惧。 失神得咬了咬木箸,我莫名的觉得自离开襄阳之后有太多的事物冲击着我原有的认知,让我溃不成军,发觉自己的愚蠢和无知,更觉得此今的一切或许还只是九牛一毛。 因而,此后多日,初复欢愉的我又复得恹恹起来。 而在我恹恹的时候,孔明变得异常的忙碌,原本只是早出晚归,如今已演变为深夜才归,且休憩不到几个时辰又要离去。如此以致连续两日,我都未能与孔明谋面,只因他归来时我已撑不住的入梦,他离开时我还在酣然沉睡。 照这般劳累下去,怕是不用等到建兴十二年,他就得劳累过度而死。 三日后,我终是抑不住心疼地支颐于案,想要撑到他归来,好好地同他说说话。可是,眼看戌时、亥时、子时一一过去,还是未见孔明的身影。我更是困倦乏力地呵欠连天,连挑灯都分外有气无力。再加上秋夜寒凉,身上的衣衫已不足以支撑我抵御周身的寒冷。若是平时,我定会逞强相对,不待孔明归来绝不入睡,可如今身怀不弃,让我委实舍不得让他受半分苦。最终,唯有叹息作罢,上榻入眠。 夜半时分,陷入沉睡的我双腿抽筋,突突地疼痛起来。说来,抽筋亦是我怀孕后期的主要症状,与小腿浮肿相伴相生,常常折磨得我分外难受。起初,没有孔明陪伴在旁,我每每都会咬牙忍着,默然地落泪度过。后来,孔明归来,夜夜相伴,每当我抽疼的时候,他都会替我揉按,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让我分外舒适。如今,他突然不归,让形成依赖的我顿失睡意,吃痛的蜷缩于床榻之上。 丑时,寂然的门扉终是响起细微的声音,似是动作刻意被放轻了。借着窗外的月华,我勉强可辨孔明的身形,见他褪去衣衫,缓缓入榻。 黑暗有着掩饰的能力,疼痛有着软弱的心性,两相融合之下,我并未多想地环住孔明,也顾不上羞怯,声音低哑,“纵使刘皇叔临离去前让你代处理新野事务,可是如今新野尚安,你也无须日日忙碌到如此之晚。” 随后腰上紧了紧,他温热的呼吸习来,淡淡然地道:“前些时日初收新兵三千,我须勤于练之。倒是你,为何夜半未眠,还受了寒气?” 我吸吸鼻子,埋首在他怀中,闷闷地答:“先前腿痛,因而未眠。”说罢,我扯了扯他的衣襟,又言:“你说我若是一直扯一直扯,你的衣襟可会碎?” 他轻笑,直问:“阿硕,你想说什么?” 我愤懑,却因是他而发作不得,只能有些委屈地道:“若是过于劳累,你的身子会跨的。” 短暂的默然后,他吻了吻我侧颊,不改浅笑,“我既已答应要助刘皇叔夺得天下,便应尽力而为。何况,离开新野的事情还需仔细的谋划、准备,不得松懈。” “那你便就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不满地嘟囔,我心上一恸。 “我有分寸。”他自是不会理解我的担忧,并不在意地答:“只是几日罢了,待皇叔从荆州归来便好。” 双唇紧抿,我唤:“孔明……” “嗯?” “你当真要留于刘皇叔帐下,倾囊相帮?”可是,我已经有些怀念起隆中来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隆中时,我们四人无忧的日子,虽是忙碌于农事,却悠然自得,不为乱世所扰。那时,我不用担忧孔明的身子,不用介怀宋达的身份,不用压抑于礼法的束缚,不用恹恹于计谋的缜密……总之,有太多的不用告知我隆中要胜于新野千万倍。 “嗯。” 可若是他要留在然新野的话,我亦是欣然相随。隆中再好,没有他便不是家,新野再差,有他便是碧落。 释然的笑了笑,我道:“那你记得用早食和晚食,得空休憩,多顾惜自己的身子,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不弃。”……更要为我。 “好……”带着笑意的声音渐渐被拉长,带着疲倦消散在了空气之中。而后,我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轻轻的,安静的。 “孔明,我如斯思慕你,思慕到见你不好就会心疼难过,你可知晓?”紧了紧手臂,我难抑酸涩地濡湿他的衣衫,“所以,你定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他是孔明,是历史上的那个指挥如意谈笑中的诸葛军师,史册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丞相,可他也是我的夫婿,一个重情重义的翩翩君子。 刘备,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好福气,竟是可以得到孔明的倾囊相助,竟是可以让孔明对你的知遇之恩,涌泉相报。 怀着酸涩和笑意,我依偎在他怀中亦是沉沉的睡去。 而翌日早晨,他竟是难得地没有早早离开,而是备上清粥待我起榻一起用食。我自是满心欢喜,只是欢喜之余又有些担忧误了他的事情,便疑虑地推脱,言,他若是事务繁忙可早些离去,无须待我。他却是浅笑,羽扇轻摇,允诺:“日后只要是你在身旁,我定会相伴用早食。” 我听罢,笑语嫣然。 四年夫妻,他待我又如何会真的没有半分情意,纵使那份情意距我想要的还有千差万别,但即便只是如今这般的体恤便足以让我愉悦万分了。 未曾会面先交锋 早食,清粥小菜,是我最为熟悉也是最为喜爱的模样。孔明坐于我对侧,如他所允诺的一般,未尝有所背离。我笑逐颜开,捧着粥碗,觉得近来的早食做得真是越来越好了。 一侧,随侍的婢子有意无意地说起话来,细细碎碎地却可听清大概。 较为年长的婢子言:“前些时日,我在院中偶遇二姑娘,见她正抚琴独坐,分外刻苦。” 年少的婢子随之附和:“是啊,我近来也见了。想二姑娘那般性子,若不是心上人怕是绝不会这般的。” “心上人?”谓为讶然,年长的婢子声音略有些提高,“莫不是赵将军?赵将军可是龙凤之姿,大约也只有他能配得上二姑娘了。” “不是。”窃窃地笑起,另一婢子掩嘴,故作低声,“赵将军乃是武夫,哪里会喜琴音。二姑娘的心上人可是个文士,未及而立,生得丰神俊朗,惹人赫然。” 欲夹小菜的我闻言顿了顿,瞥了她们一眼,颇觉好笑。这二位侍婢,乃是不久前刘备赐予我的,美其名曰担忧我几近临盆,而孔明忙碌,不能照顾周全,想有两个婢子相伴倒是甚好,一来可以照顾周全,以防我临盆有异;二来可以陪我解乏,免我只身无趣。可是,自从她们到来,我倒从未觉得饮食起居有何变化,不过,这解乏倒还是有的。 时常,她们都会言些有关刘冕的事情,大致就是刘冕为了她的心上人做了什么什么事,多么无私之类,且最多言于早晨,孔明陪我用食之时。起先,我并未在意,想或许是刘冕近来的举动过于声势浩大罢了,可是久了,我便发觉有些不对劲,哪里会有侍婢之间的话题永远都是主子的八卦的,还都是一个主子的八卦? 我就是再愚钝,此时也该知晓七八分了。如此想来,这刘冕倒是有趣,还未同我正面交锋便就开始侧面攻击,也不用掂量掂量我的分量,她就不怕我实力过人或是不足为惧?不过,觉得有趣归有趣,时间一久,我难免还是担忧孔明会因此对她心生怜悯,继而好言相劝,再日久生情,定下终生。毕竟,任是谁都难以不被无私的情意所打动,而且,未来有名言:“女追男隔层纱。” 思及这一层,我也不觉好笑,便敛了笑意,冷冷地说了句:“这莫不就是县府的礼数?下人可在主子用食时随便言语?”既然,这侧面攻击我是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那何不适时反击一下?也好提醒提醒那刘二姑娘,我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乡野女子。说罢,我还亲昵地夹了小菜递往孔明的盌中,笑若春风。 那二女一顿,第一次见我冷言冷语,怕是有些不适应。待适应后,她们急忙欠身赔礼,“奴婢僭越,还请先生同夫人恕罪。” 见效果已有,我也不再多说什么,遂面无表情地挥手让她们下去。 同样是侍婢却不是每个都会如善谋那般待我。如此,我倒是分外思念起善谋来,若是她在,定会全力维护我的吧。可惜,善谋已经不在我的身边,甚至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不自觉的我鼻翼一酸,双眼朦胧随之起来。 “阿硕。”见状,一直默然的孔明含笑唤我,“你若是不喜那两个侍婢,我大可同刘皇叔言说一声,撤了她们。” 揉揉双眸,我摇手,道:“不用。”有她们在,我至少可以知晓刘冕为了孔明到底能做到怎般地步,如此,我也好提早采取措施以维护我的婚姻。总之,在这场争斗中,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淡然浅笑,孔明起身到我身边,替我拭泪,“你近来心绪变化颇大,这般对不弃不好,对你的身子也是不好。” 我低眸。孔明所言,我不是不知,只是不知该如何解决罢了。大约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使我变得异常敏感起来,任何事情都能轻易改变我的情绪,如此以致,我时而欢愉时而哀默,全然没个一定。 “你娶的若不是我,大约已是可享齐人之福。”这齐人之福怕是未来无数男人的梦想,在古代虽是寻常,可孔明却是因我而不得如此。不知这般我在他心里是不是个妒妇形象。 “齐人之福?”他笑意盈盈,一边摇首一边替我布菜,“我素来忙碌,在隆中需忙于务农,出山又需忙于军务,即便是你如今身怀六甲,我都无空照顾又哪里能得空去享齐人之福。” “可你也听闻了,刘二姑娘为你做了许多事情,万一她恰是得你喜爱的姑娘,你又当如何?”世事难料,在孔明还未于我有情之前,一切皆有可能,甚至就算是他对我有情了,也难保不会有变。 “已有为我做了更多的姑娘,我又何必去惦念二姑娘?”他失笑,言语肯定,“且二姑娘心思过于单纯,绝然不会是我之良配。” 我蹙眉,不太想得明白他的前话。不过,他的后话却是惹得我反驳,道:“能想得出安插侍婢在我身边的女子又怎会心思过于单纯?” 他笑,“我虽与二姑娘只有几面之缘却也知晓她是个无计谋的姑娘,安插侍婢在你身边的点子绝然不会是她想出来的,这事多半是简老儿的主意。” “简雍?”我不解。 “宪和性坦荡,不拘礼数,而二姑娘性直爽,不扭捏,恰是符了简老儿的心意,他们二人虽是年岁相异却是忘年之交,情意颇深。这也是为何你初来,简老儿便没同你和善的缘故。”有条不紊的解释,孔明言:“简老儿向来宠爱二姑娘,万事皆遂她的心意,为她出些计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原来如此。 思虑片刻后,我又询问:“那简雍势必也很喜爱你吧,不然他那般不拘礼法的人,怎会怕了你?”简雍系衣随意,却因孔明一言便立马愿改。而且《三国志》上明确地写到简雍坐无坐相,纵使是面对刘备他也没拘过几分礼数,独独是面对孔明不同。 “我曾当着二姑娘的面说过简老儿,他怕了我大约也是与此有关。”笑意深了些,孔明说了句让我颇觉不可置信的话,他言:“阿硕,若是你以真性情相待简老儿,我想简老儿对你的喜爱绝然不会少于对二姑娘的。” 真性情……我轻轻摇首,觉得甚难做到。我这人对待不想熟识的人向来不用真性情,这已然成为习惯,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 早食后,孔明离去处理军务,我便将那二名女婢再度唤到面前,询问她们的名姓。在此之前,我对她们二人极少投于注意力,毕竟在我心目中,我只承认善谋一人,除了善谋外,其他的侍婢对我来说皆是可有可无,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去知晓她们的名姓。而如今,这二人却是不同,我也就不妨过问过问她们的名姓了。 她们二人中,较为年长的名唤蒹葭,一听便知取自于《诗经》;较为年少的则唤双剑,极是英气。自然,这迥然不同的两个名姓也预示着她们并非原都是伺候刘冕的。蒹葭原先的主子名唤刘毓,乃是刘备的长女,据说是一个极为端庄娴静的姑娘。 刘毓、刘冕,品味着这姊妹二人的名,我顿觉刘备取名颇为有意思。毓冕,乃是皇帝所佩戴的官帽,象征着皇权。此外,刘备又有二子,干子刘封,亲子刘禅,封禅,亦是皇帝可做之事。如此这般,刘备的志向清晰可知。 只是,将志向表述的这般明显他也就不怕惹出什么麻烦来吗?虽说如今东汉献帝如同虚设,但是刘协到底还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若是有心之人拿此做文章,刘备怕是难逃谋反的罪名。不过,如今天下大乱,大多人都没空闲把心思放在此等小事上。 品味完刘备取名,我问那二人道:“在我之前,大姑娘与二姑娘待你们如何?” “甚好。”二人低眉敛目的样子,还算是恭敬。 我顿时冷眸,言语威严:“可是如今你们的主子已经不是她们,所以有些卖主之事还是不要多作为妙,不然我可不保证我会像二位姑娘那般对待你们。”有些东西是与时间有关的,就像她们曾深受刘毓、刘冕的恩惠,这般绝然不会是我短时间的恩威并施就可以让她们倒戈相向的。所以,我并不指望她们可以转而维护我,只能警告她们莫要做得太过。譬如,“有些事情说些也就算是你们对原来的主子尽忠了,可若是说多了便就是损了新主,下场估计不会太好,你们可明白?” 相互对望了片刻,两人微有心悸地应,“诺。” 我心满意足,遂言:“待会我要去庭院中走走,你们无须作陪,留在屋中收拾收拾即可。” “是。”二人异口同声。 一见如故诗经友 秋日庭院,除了灿黄的菊花便是枯木衰荷,落叶纷纷,委实没有什么景致可观。然而,奈何久居屋室,纵使这般景致,我亦觉得比往日佳好。不过,因我疏于交际的缘故,便没有去到人烟鼎盛的地方而是找了僻静的一隅,欲要无事枯坐,吹吹秋风。 只是,那最为僻静的一隅似乎都为人所占,传来细细的诵书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声音婉转,悠扬好听。不过,那灵动的声音似是卡在了第三阙,不断地重复着:“摽有梅……”,却诵不出下句,渐渐地沾染了些许懊恼。 我见有人本想离开,却是不慎让嘴巴快过了脑袋,未经思虑便习惯性地接了下句,“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诗经中的篇章,位属风·召南,名为摽有梅,是古时采梅女所吟唱的歌谣,大约是说树上的梅子不断落下,姑娘却始终没能找到心仪的君子,在感叹时光匆匆流逝的同时表达了对爱情的渴望。如此看来,那吟诗的女子怕是有些思春了。 既然,诗已经诵出口了,我也委实不好再退步,想着借此结识结识这县府中的人也算是错有错着,便信步上前,对着蓦然回首望向我的少女微微一笑。那少女生得面善,身姿窈窕,气质说不出的端庄娴静,惹人羡慕的模样。不过,她的样貌让我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好似见过一般,可是,仔细回想却又未曾想起她这般样貌与谁相似。 瞧见我,少女先是惊讶的张了张唇,随后得体地扬笑,“夫人竟是会诵《诗》。” 我却不觉这有何不同寻常,遂不明地道:“虽说如今女子读书甚少,但是会些诗书的女子却也不少见,姑娘为何如此惊讶?” 有些羞赫地抿抿唇,她言辞恰好,“不瞒夫人,小女子接触相似年纪的女子并不多,只除了幺妹,而小女子那幺妹性子顽劣,厌烦读书得很,如今十六岁却只是识字,不善任何诗书,如此以致,小女子错想天下女子多是不喜读书的。” 不甚介意地笑笑,我言:“怕是姑娘的爹娘过于忙碌了,无空督促姑娘之幺妹的课业,才使令妹疏于读书。”想我儿时亦是顽劣得很,憎恶读书,不喜学识,不过恰因老爹督促有力,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虽然,及到日后我为了配得上孔明而奋力读书才算是小有所成,但是怎么无法抹灭严格督促的作用。 “这倒也是。”思虑着颔了颔首,女子诚然相告,“家父时常出征,即便是留在家中亦是忙于军务,也极少有闲暇督促毓同幺妹课业,而娘亲同姨娘皆是忙于家中内务,同无闲暇督促。” 忖度着她已知晓缘由,我便淡然一笑并未言语。如此道理,点到即可,说多了反而累赘。 随后,女子上前一步,同我近了些,询问我:“既然夫人曾读过《诗》,那不知这《诗》中,姑娘最为欣赏的是哪首?” “《隰桑》。”我也不扭捏,坦然相告。又是莫名的,看到这女子我便有种喜爱的感觉,甚是想和她相交,用一成语形容便是一见如故。 这一见如故的感觉倒是奇怪,明明才初识不久却好似相识多年一般,或许可以媲美于异性之间的一见钟情。 只是……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得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低声吟诵完《隰桑》,女子微有些讶然地望了望我,迟疑地问:“请容毓逾矩,想问夫人心中可是惦念着极为思慕之人?只是夫人如今既已嫁人,更是身怀六甲,怎能还倾慕他人呢?” 原有的思绪被她的吟诵打乱,我也未再多想。而对于她的问话,我颇觉好玩的笑了起来,反问:“你又怎么断定我思慕之人并非是我的夫君?” “若是夫君,姑娘大可早同他说,如今又怎会吟诵出《隰桑》来?”说罢,细细地审视了我一番,她肯定地道:“毓见夫人也不是扭捏之人,怕是不会羞于同自己夫君言说此事。” 羞还是有些羞的,只是我不会羞到成婚许久还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心意。如此只能是,“这情爱之事并非只要随心便可,有时同他事挂上了钩便就不能轻易言说出来了。”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女子谓为怅然,“可惜毓从未历经男女之事,难免有些不甚明白。” “总会明白的。”我确信,转而询问起她来,“那你喜爱的又是哪首?”没有直接询问她《摽有梅》,是因为我确信《摽有梅》并非是她所最喜,这世上怕是极少有人会背诵不出自己最喜的诗词来吧。 “《女曰鸡鸣》。”她微笑,双靥随即露出羞赫的绯色,“虽然这般说有些不知羞,但是我还是想说,我喜爱《女曰鸡鸣》里祥和平凡的农家生活,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乐闲逸。” 《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只可惜……”还未完全沉溺在《女曰鸡鸣》描写的世界里,女子便是有些郁郁地转言:”只可惜,我的身份注定不能让我过上寻常的农家生活。” 我笑,不仅不替她在意,反劝她言:“既是男女有情,又何必在乎过得是农家生活还是帝王生活?依我看,能够相伴相守就是最好。” 再度颔首,她又上前几步,扶我到一旁的石案坐下,颇为佩服地同我道:“同是女子,你知晓的竟是这样多。” “不是我知晓得多,只是有些事情遇上了便就知晓了。”我坦言,“不过,知晓归知晓,能不能做到就不好断定了。”就像我知晓我该满足自己能够伴在孔明的身边,可是,事实上,我根本做不到。所以,我素来不信那些所谓的大道理,因为,信了也做不到。 “这般看来,我倒觉得你是个甚为有学识的女子。”明眸善睐,她笑道:“除了《诗》,你怕是还读过很多书吧?” “倒也算不上多,不过多是些《兵法》、《史记》一类罢了。” “《兵法》?《史记》?”她惊讶。 …… 两个初才相识的女子,莫名其妙地交谈起来,忘记了时辰,忘记了身份。直到日薄西山,晚霞遮天,直到蒹葭的声音响起,“夫人——夫人——” 我霎时反应,望望天色,很是不可置信自己竟是会和她聊得这般尽兴。她似是也有相同之感,略为感慨地言:“不觉间竟已是日暮,不知为何,我见你倒是有几分一见如故之感,想同你做好友。” 我敛了敛笑意,甚是无奈地言:“姑娘若是知晓我是谁怕是不会这么说了。”她是刘毓,自称自己为“毓”,和刘冕生得有些相似。而可惜,我同她幺妹是情敌,两相对立的存在,她作为阿姊自然会毫无意外地疏离我。 “你……”观察着我,思虑着我的身份,她倒是不笨,不久后就辨认出来,“你就是诸葛先生的发妻黄氏?”毕竟,黄发黑肤,这么个特质不是每个女子都有的。 默然地笑笑,我颔首。这么多年,我难得遇上一个值得相交的女性好友却是不得不因他人的缘故而不得来往,还真是让人觉得悲哀。不过,悲哀便悲哀吧,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舍弃不了的呢? 她一滞,良久无话。 待到蒹葭寻来,她望着我唤了声,“夫人。”然后,满眸愕然地凝视着刘毓许久,才唤,“姑娘。”我则是处之泰然,对着刘毓施了一礼,“月英就此同刘姑娘告辞了。”说罢,转身,欲要离去。 “等等。”刘毓却是上前,端庄一笑,嘱咐蒹葭,“你如今既已是诸葛夫人的侍婢便要好好照顾诸葛夫人。二姑娘年少心性,做事欠妥,你切莫任听其言。”话毕,她又转眸望向我,问:“月英姊姊,你既喜《隰桑》却不知你可会歌唱《隰桑》?” 歌唱《隰桑》?我倒是忘了古代的诗歌皆是可以配乐吟唱的。 摇摇首,我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却是嫣然一笑,“明日,我在此教姊姊歌唱《隰桑》,顺道还想听姊姊给我说些《史记》的故事,还望姊姊莫要爽约。” 怔了怔,许久,我亦是笑起,“好。” 隰桑有阿君子异 那是久思君子的姑娘,将无尽的倾慕掩埋在了心底,欲言而不能言,唯有默默的相思吟唱才可暂时纾解心底的落寞与怅然。《隰桑》便是她的歌,温婉如水的曲调,质朴素雅的词句,经由刘毓的吟唱传入我耳中,激起片片涟漪。 所谓“共鸣”,大抵如此,虽是千百年相隔,却依旧能够情意相通,皆是思而不能言的无奈。 细细地聆听着这首歌谣,我暗自将其化成宫商徵角羽五调,盼望可以用古琴弹奏出来。这般举动,是因为比于歌唱我更偏爱于弹奏。弹奏考验的是技巧和指法,而恰好对于学过多年琴艺的我来说,技巧和指法还算是擅长的,如此,即便我弹奏得再差也不至于失了面子,自然,《凤求凰》除外。至于歌唱,它考验的就不仅仅是技巧了,还是音色。自认如今我的音色虽算不上难听,却绝然是不能吟唱出动人的曲调的。 及到刘毓唱罢两遍,大致的音调我已是知晓。跃跃欲试地望向刘毓,我笑唤:“阿姝,你可有琴?”阿姝是刘毓的小字,巧的是刘毓的小字同我一般的取自于诗经,不过,不同的是,她取自于《静女》而我取自于《硕人》。由此,亦是可以轻易推测出刘冕的小字来:“静女其姝”、“静女其娈”,长姊取“姝”字,幺妹取“娈”字,皆是佳妙。 “琴?”刘毓重复,随后顿了顿,询问我:“月英姊姊,你也喜琴音?” 微微颔首,我笑意不改,“怎么?还有人同我一般喜欢琴音不成?”然而,初言毕,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刘冕的样貌来。那日那个少女那般认真地弹奏着《凤求凰》,纵使技艺不佳却是难掩其刻苦的学习。而那首曲子是弹奏与谁听的,我心知肚明。稍敛了些笑意,我又问刘毓道:“不知令妹学琴学了多久?” “三月。”刘毓也不瞒我,坦白地言:“自阿娈思慕上诸葛先生,她便关注着诸葛先生的喜好,知诸葛先生喜琴音,她就刻苦地学习。为了能够在诸葛先生归来那日弹奏《凤求凰》给他听,她不知磨破了多少次手指。”说完,她顿了顿,转而,认真地望着我,又言:“月英姊姊,我可不可以替阿娈问你,对于阿娈,你到底是有着怎样的心思?” 我笑,却难免笑得有些难看,“此事你当去询问诸葛先生,问我能有何用?”难道我说不准,孔明就能对刘冕置之不理?又或者我说准许,孔明就会立即对刘冕心生情意?我没有妖术,主宰不了人的意志。再者,依我看来,孔明绝然不会是任人摆布的,所以刘冕这件事上,最终的决断者始终是孔明,只是孔明。 “阿姊,你不要动气。”温软的十指覆上我的双手,刘毓解释道:“我只是想知晓阿姊对于阿娈的看法罢了,并无他意。” 笑着摇首,我意为我未有置气。至于对刘冕的看法,我更多地是将刘毓当作好友相告而不是刘冕的姊姊,我道:“阿姝,我自小所受的教导与你们不同,因而我的想法难免与你们有异,或许,在你们看来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作为女子,我更应该不妒不怒,拿出正妻的气度来。可是,我做不到,在我看来,我的夫君是我一个人的,是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若是硬要我与人分享,我宁愿不要。” 对于孔明的情意我一向是简单而执着的,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要么我宁愿茕茕孑立也绝不与人分享。 望着我瞠目结舌,刘毓手上的气力大了些,难掩担忧地问道:“阿姊,你这般未免太过偏激了些,难道你就不怕世人皆言你是妒妇?” 妒妇?我淡然一笑,拍了拍刘毓的手背,让她宽心,“我自小与名士相交,在他们身上我学到最多的便是不为世间言论所左右。何况,我的夫君必是能够怜我惜我之人,若是他会让我陷入妒妇的舆论之中,那他也就不值得我托付终生了。”在这一点上,我从未怀疑过,我相信孔明会待我好,不论有无男女之情。 愕然地张了张唇,良久,她道:“阿姊,你定是极为思慕诸葛先生的吧?” 再度颔首,我顺理成章地同她说起我同孔明的点点滴滴来,从相识到结亲,不漏丝毫。自然,其中关于我穿越的部分,全都被我删改了去。可即便没有相遇之前的那十二年,此后的九年亦是可以言明我对孔明的种种情意。 一个时辰后,我将我九年的过往皆是说与了我的好友听,不带任何的虚夸与渲染。 听罢,她释然一笑,握着我的手坚定地言:“一直,我都在思虑阿姊同阿娈我要怎么选,阿姊是阿姝的好友,是阿姝不能割舍的好友,而阿娈是阿姝的亲妹,是无法抹灭地血肉亲情,你们两个阿姝都喜欢得紧,不愿舍弃。可是,如今阿姝知晓了,比于阿姊,阿娈始终差了些许,不仅是因为阿姊比阿娈早思慕诸葛先生九年,还是因为在诸葛先生最贫贱的时候与诸葛先生相濡以沫的是阿姊,不是阿娈,仅是这一点,阿娈便永远不可能超越阿姊。” 我摇首,有些苦涩地扯着唇角,“情爱之事远没有这般简单。若是真的思慕上一个人,那么那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他人比不上的,即便是不好的事情。所以,阿姝,你所言的情形,只能是孔明对我和阿娈皆无男女之情时才能成真。”也只有这个时候,付出是可以拿来对比以求回报的。 “阿姝愚钝,委实不太懂得。”对于此等事情,刘毓从未减少过困惑。由此,我忍不住地调笑起她来,“想你如今已是碧玉年华,想来不久之后刘皇叔就该为你寻觅夫婿了,到时候自然而然就懂了,只是也不知你这样的女子倾慕什么样的男子?” “我也说不上来……”羞红了双靥,她羞中带怯,怯中带哀,“父亲曾同我言说过此事,问我可有心仪的男子,我却是答不上来。其实,答不答得上来都一样,即便是父亲予我自己选择的机会,也不过是在固定的几个人中选罢了。如此,倒不如听随父母之命,他们到底是我的爹娘,怎么也不会害我的。” “这般也没什么不好。”想不出该说什么,我唯此可言。在我的认知中,男女成亲自该是你情我愿,可这是古代,是封建社会,我若是将我的思想告知予刘毓,只怕不能帮她反而会害她,毕竟以她的一己之力想要反抗整个社会无异于以卵击石。如此,倒不如让她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不能寻得思慕之人,亦是可以过得佳好。 “是啊,这般也没什么不好。”她附和,娴静的模样,“只是,有时我难免会羡慕起阿娈来,她可以那般追寻她所思慕的君子,不为父亲同母亲所责备……”话到此处,刘毓一顿,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言:“阿姊,只怕阿娈要嫁予诸葛先生的事情,你拦也拦不住。” 我不解,“为何?” 更为担忧地凝视着我,她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我恍然意识到我终究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些,她说:“如今阿娈思慕诸葛先生的事情,县府中几乎是人尽皆知,阿娈为诸葛先生所做的那些事亦是人尽皆知,这般还有谁会去向父亲求亲以娶阿娈?在众人的眼中,阿娈早已成了诸葛先生的人,此今差的不过是个名分罢了。如此,就算诸葛先生再不情愿迎娶阿娈,为了阿娈的名声他也不得不娶。” 我的身子随之一颤,脑海中有无数思绪喷涌而出。 在这件事情上,刘备的态度是默许的,甚至可以说是乐观其成的。毕竟,对于任何人来说,口头的忠心始终比不上实际上的忠心,而达到实质上忠心的最好的办法便是约为婚姻,结秦晋之好。只要孔明迎娶了刘冕,那他就是刘备的女婿,这般他也就没有任何理由不为刘备鞠躬尽瘁了。 而让孔明同意迎娶刘冕的最保险的法子莫过于此。 客观地说,这样倒是两全其美,于刘备于孔明皆是极好,于刘备,他可放心地任用孔明,获得来自孔明的最大的帮助;于孔明,他可以借此裙带关系青云直上,摆脱种种现状的限制。我想这也恰是我和刘冕的身份差距所在、简雍当初所说的言外之意。 可是,于我来说呢? 于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挥开刘毓的手,我身形不稳地站起,十指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逼着自己保持仅存的理智。 “阿姊……”伸手欲扶,刘毓满面担忧。 我却是努力地扬笑,故作镇定,“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就蹒跚而去。 刘备倒是会算,一个女儿换一个皇位,怎么看都是便宜买卖。而这桩生意,聪明如孔明,他又怎会不知晓? 倒是只有我,愚蠢得可以,被人家卖了还甘之如饴地给人家数钱。 黄阿硕,你说,你怎么可以笨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这么笨?! 成大事不可无法 一路踉跄,我捂着小腹,疼痛难耐。 步伐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流淌下来,渐渐浸湿了亵裤同裙裾,让我忧心不已。终究,我的不弃,抵不过情绪的折磨,未满十月便要出世。 或许,这就是不同人在我心中不同地位的反映,司马爷爷去世的时候,不弃只是闹腾了许久,并未予我过多的担忧;知晓宋达就是司马懿的时候,不弃虽是闹腾得更为厉害,但终究还是复归于平静地待在我腹中。而如今,在得知孔明必将要娶刘冕的时候,不弃再也安静不下来了,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我,就欲要出世。 可是,面对这般境况,他的出世不过是让我徒增烦忧罢了。因为,有了不弃,我不知我是该为了他对那件事不闻不问,还是该继续由着自己的心意将一切弄得清楚明白。 这一刻,他成了我的负累,让我左右为难。说来倒也有趣,不弃到来的时候,我不能欢愉的接受他,如今他即将出世,我亦不能雀跃的迎接他,如此,也不知他是我命中的克星,还是我一直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小心——” 倏地,一抹寒光从我的眼前擦过,让我措手不及地向一侧倾倒。那一瞬,我的心里燃起一个可怕的想法,若是寒光能够直直地刺进我的身体,是不是一切就可以轻易的解决了?可是,待我跌坐在地,我又觉得自己可笑,竟是因此就想到了死,还真是轻贱得很。 随后,那个少女一身男装,青丝全束地来到我身旁,步履匆匆。她的手中是一柄长剑,正是寒光的源头处。没想到,那个三月便可弹奏出《凤求凰》的少女竟是还会武。 望着我,她满眸担忧,并无任何作假的模样,“诸葛……诸葛夫人,你可有事?” 我亦是望着她,看着她姣好的面容,要强地扬起笑容来,答得轻然:“无事。”若是她得以同孔明并肩的话,当是金童玉女的般配模样吧?其实,以她的决心,想要才学过人并非难事,所以,只要时间足够,终有一日她可在任何一处上比得过我,而及到那时我势必不战而败。 我僵硬地笑着,用尽了全力想要支起自己笨重的身躯,可仅是稍稍一动,腹部的疼痛感就又加重了不少。 不弃啊不弃,你还真是我的克星,竟是让我在刘冕面前如此狼狈、窘迫,甚至连最后的一点尊严都维持不住。 良久的力不从心,我羞耻到了极点,却只能任由它一点一点扩大,将我吞噬,直至再没底气。 可就在我欲要绝望的时候,悦耳的音色响起,伴随着有力的双臂拦上我的肩胛,“诸葛夫人,得罪了。”抬眸,俊秀的容颜,超群的气质,是那个“姿颜雄伟”的赵将军。随后,我的身子一轻,被他抱起。 赵云的出现并非偶然亦非刻意,在我看到刘冕的时候,他就已是在了,手中握着长枪,与刘冕比武过招的姿态。可是,不管他与刘冕的交情如何,此时此刻,他都是我的英雄。予我来说,所谓英雄并非是他有什么过人的功勋,只是因为他救了我,将我从最为难堪的困境中救出,即便我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且不相熟识。 “多谢。”难以形容有多么感激他的我,此今唯一能够说出口的便是这么句最为质朴的话。而他对于我的致谢,就只是微微颔首,意为知晓罢了。 随后,一路无话。 被赵云抱回居室的时候,蒹葭同双剑皆是大惊,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拥了上来,关切地询问:“夫人,你这是怎么了?”不得不说,自我同刘毓相交后,蒹葭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也不再有意无意地同我宣扬刘冕的好了。而双剑孤掌难鸣,只能悻悻的默然,一方面不满我,一方面又忌惮着我。不过她心肠不坏,纵使待我不满也未曾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 “无什大事,可入内室再言。”奋力地笑着,我自知自己还能支持一段时间,便没有提前言说。直到入了内室,赵云将我置放在床榻上,我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双剑,你去厨屋帮我备些汤羹,越快越好;蒹葭,你去帮我寻位接生的婆子,亦是越快越好。” “夫人……你……你,这是?”疑惑的望着我,她们二人有些茫然以致并未即刻依言而行。 我淡然的笑,忍受着更加愈渐短促、剧烈的疼痛,道:“我怕是要生了……” 一听我要生了,二人皆是一怔,随后脚步加快,急匆匆的。我却是突然将她们唤住,“等等……”接着,粗喘了几口气才又吩咐道:“此事,暂时不要告知诸葛先生。”说罢,眸光转向还未离去的赵云,我言论相似,“也请赵将军莫将此事告知我夫。” “可是……”反驳我的是蒹葭,她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来回踱步,有些情急,“夫人生产,怎能不告知先生?” 我摇首,反问蒹葭,“告知他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增加一个人苦等罢了,如此倒不如不说,也省得妨碍他处理军务。”更重要的是,此时,我委实不想见到他,不想忆起他必将迎娶刘冕的事。 “可是……”言语相同,蒹葭还是不甚同意我的作法,言辞恳切,“若是告知先生,先生势必会在屋室外一直陪伴着夫人,这般夫人也能安心些。” “蒹葭,这是我的命令,不容你质疑。”板着脸,我的衣衫逐渐被汗湿,难受的厉害,此今,我已是没有时间再同蒹葭解释,何况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能威令加妥协,“若是你实在放心不下,可去寻你家姑娘来,有她伴着我一样安心。” “诺。”犹豫片刻,蒹葭同双剑终是退下。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倚在床榻之上,终是隐忍不住的痛呼出声。 未曾料到的是,一直默然的赵云仍是未走……他望着我痛苦的模样,蹙眉道:“阿娈与我切磋武艺并非有意要害诸葛夫人,还请诸葛夫人日后莫要同诸葛先生妄言。” 我听罢,着实想笑却奈何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唯有泪水顺着眼角不停的滴落,“赵将军放心,此事无论是事实上还是言论上皆与二姑娘没有关系。”说罢,我面色不善的赶人,“如此,赵将军可以离去了,妇人家的产室污秽,不是赵将军该待的。” “这般,多谢。”认真地施了一礼,他才缓缓离去。 终究,我放声大哭起来,双手紧紧地攥着被衾,悲痛欲绝。老爹说得对,离开襄阳后,我便不再是饱受庇护的大家闺秀了,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无条件的待我好。其实,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又有谁会无条件的待谁好? 老爹,娘亲,你们可知此时阿硕有多么想念你们,想念襄阳,想念那些年少时的任性妄为?阿硕很想归家,真的真的很想归家……可不可以,我还做我的黄氏女,在爹娘的庇护下无所欲为?可不可以,我还做我的农妇,陪着孔明躬耕陇亩,哪里也不去? 哭着哭着,我就是笑了。黄阿硕,你真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可不可以,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没有可以挽回的法子,嫁人如此,涉足乱世亦是如此。 这般,倒还不如思虑如何去应对那些必须应对的问题,老爹教过的,成大事者面对危难切忌束手无策。 我的坚持不会变,孔明的枕边人只能有一个,若非是我,我便离去。可是,离去前,我不可能不放手一搏,搏他会放弃刘冕,搏世事难料,搏刘冕最终不能嫁予孔明。再者,我要想方设法将刘冕的优势弱化,从根本上杜绝孔明娶她的可能性。或者,我可以从刘备入手,让刘备断了嫁女于孔明的想法。 刘备……恍然想到七月初与刘备同用晚食的那日,他向我确认博望坡的退敌之计可是我想的,随后,他便将我留了下来,任由我将他们的议事听了个清楚明白。这般,我是不是可以推测为刘备有心想要利用我的才学,让我和孔明都为他谋利? 若要是真如我所想的这般,我倒不妨同刘备做个交易,只要这桩交易可以让刘备获益更多,我就不信他不会放弃原有的交易,如此,孔明要娶刘冕的问题就基本可以解决。 只是,我一时间还想不出该如何补救刘冕的名声,虽说她与我是对敌,但是我还不至于想要她名誉扫地,孤独终老。 自然,此些应对的法子全都建立在孔明的一个答案之上,若是没有那个答案,我所思所想将全是过眼云烟,虚妄不实。 所以,孔明,待我安然产下不弃,你定然要遵守你的诺言。 不离不弃切莫忘 刘毓来时,我已用过汤羹,心神也恢复安宁,正躺在床榻上抚着小腹同不弃言语,望他待会可以乖些,不要眷恋不出。 “阿姊……”纤纤十指轻掀起帐幔,刘毓疾步而入,饱满的额上缀着细密的汗液,昭示着她的一路匆匆。及到我床榻前,她颤颤地握住我的手,分外歉疚地道:“早知会是如此,我便不该同阿姊说那些。” 我温婉无害地笑笑,摇首,“这不怪你,相反,我该谢你才对,若非你,我怕是要等到他们大喜之日才会知晓一切。”孔明的性子我知晓其一却不了解其二,此番若不是刘毓相告,我猜测不出他会一直瞒着我,还是待到我产下不弃再告知我。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看着我因此事影响情绪,导致不弃早产。作为夫君,他始终是无可挑剔的。 “阿姊你这般好,我想诸葛先生定是不会不顾你的感受的。”听罢我的话,刘毓坚定,她的双手也随之镇定下来,不再颤颤发抖。 对此,我不置可否。转而,同她聊起别话,“我倒是没想到蒹葭会先去寻你,原本,我以为她会先去替我请接生的婆子的。” “蒹葭忧你初产害怕,便想着先寻我来伴你,宽慰你。再者,蒹葭识得接生的婆子的居处,即使先是寻我也不会耽搁太多的时间。”神情温柔,刘毓微微笑起,带着淡淡的羞涩,“阿姊,你莫怕,生产只会疼一阵,不会有事的。你瞧我母亲诞下我、阿娈还有阿斗,皆是安然无恙的。” 信然颔首,我除了微有些紧张外,还不算很是担忧。自我有孕以来,我一直注意着,不过多的食用补品,不过多的慵懒不动,皆是为了可以顺利生产。就如孔明所说,我的身子不是很佳好,所以我赌不起,不敢掉以轻心。有了先前的那些注意,我想生产予我来说未必会有多难。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忧的,譬如不弃的身子,我担忧她会遗传到我,先天单薄,再加上早产,委实令人揪心。 忍受着又一阵的腹痛,我声音有些发虚,“蒹葭倒是个懂事的女子,你怎么舍得把她让给我?” “本来,我也不想,可是父亲说你是诸葛先生的妻子,势必要好生照顾,便向我讨了极为佳好的蒹葭。此外,蒹葭伴我一起长大,是我的心腹,只要我开口,对于阿娈的事,她势必尽力而为。于是,蒹葭和阿娈喜爱的双剑都成了你的侍婢,一来可以照顾好你,二来也好让你知晓阿娈是个好女子。”她将蒹葭同双剑到我身边的目的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同时不忘安抚我,“阿姊,你再忍忍,先前我母亲也是阵痛了许久才诞下阿斗的。” “放心吧,这疼痛我还能忍。”来到新野不过二月,我却是学会了隐忍,比在襄阳更倔强的隐忍,“可是你们谁都没有料到,你会和我交好,甚至让蒹葭倒戈照顾我。” 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笑道:“为了这事,简伯还骂了我,说我对待亲妹不义,不过,好在阿娈能够明白我,未曾责怪我,还让简伯不要生我的气。”话到此处,她极为满足扬唇,随即带着央求,同我言:“阿姊,虽说阿娈倾慕诸葛先生,但还请阿姊莫要生阿娈的气,阿娈是个好女子,绝不会是阿姊心目中的那般模样。” 我忍俊不禁,微微一笑中带着几许凄然,几许无奈,“你觉得二姑娘在我心目中是怎般模样的?”那个女子我虽然只见过两次,但仅是两次,我就可以断定她不是个包藏祸心的好女子,这世上哪有坏女子会像刘冕那般对待我的?我就是再不满她同我争抢孔明,也还不至于因此被蒙蔽双眼。 “我以为……我以为阿姊会觉得阿娈是个坏了德行的女子,不知羞地对诸葛先生示好……”话未言完,刘毓当即更是歉疚,“是阿姝轻看阿姊了,还请阿姊见谅。” 我笑,想说在我所见的女子中,比于刘冕更为夸张的都有,如此,我又怎么会觉得刘冕不知羞呢?要知晓,在未来女子倒追男子已是常事,我还从未觉得那些倒追男子的女孩子坏了德行。何况,予孔明,我何尝不是先生思慕,有意无意地向他示好。半斤对八两,我哪里好意思轻看了刘冕。只是,不待我说,蒹葭的声音已是从外室传来,“夫人,接生的婆子到了。” 随后,一个中年妇人跟着蒹葭入内。那妇人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坐到床榻上,托起我的双腿就要查看。被大肆掀起裙裾的我,赫然的咬了咬唇,想躲却又不能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片刻后,那妇人又逼着我曲起双腿且不能放平,淡然地询问:“敢问夫人破水已有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双颊热烫的我,侧首于枕中,不好意思的低声。 了然地颔首,妇人转而吩咐起蒹葭来,“你去端盆温水来,再备件干净、舒适的衣裳。”说罢,她环顾四周,又问:“这里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侍婢吗?” 蒹葭摇首,坦言:“还有一个。若是有事,阿婆你且吩咐,我去告知她一声。” “你让她多烧些热汤,备一柄干净的剪子和一些干净的布巾。” “诺。” 有条不紊地吩咐完蒹葭,那妇人才向我和刘毓见礼,“老妇拜见姑娘同夫人。” “阿婆请起。”刘毓半起身欲扶,全无大家姑娘的架子,“还望阿婆好好帮我这姊姊接生,待我阿姊诞下孩儿,定有重赏。” “姑娘哪里的话,老妇一家深受刘豫州恩惠,这县府中的人便是老妇的恩人,老妇不敢同恩人讨赏。”缓缓起身,妇人心怀感激,“老妇定尽力让夫人安然诞下子嗣。” “劳烦阿婆了……”我心存谢意,突觉广得民心还真是佳好,不仅可得天下,亦可得人相助。 “夫人真是折煞老妇,老妇之子在军中还多亏诸葛先生照顾,老妇为夫人接生乃是应该。”不怀谄媚,妇人言语真切、得体。 当即,刘毓俯首,同我低声,“阿姊你且宽心,阿婆她前些年也替我母亲接生了,手艺娴熟,定会助阿姊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的。” 我笑着颔首,感受着妇人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有一种大家之气,与寻常百姓不同。疑惑之下,我询问:“阿婆举止超凡,定不只是个寻常的接生婆吧?” “老妇原也是大家之后,懂些医术,奈何战乱,家破人亡,流落至此,所幸刘皇叔接济才得以生存,长子亦是有幸被诸葛先生提携入伍,可为百姓做些事。”妇人从善对答,未失仪态。 我听罢却是默然。大家之后……家破人亡……两月了,也不知老爹和娘亲可好。如今七月将末,曹军怕是要到了…… 不管怎样,我只盼望他们不会有什么事才好。 “啊——”倏地,疼痛再度加剧。 随后的三四个时辰,我的思绪渐渐被打乱,腹部疼痛的时间持续得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短,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我的意志,让我痛到咬破嘴唇,尝到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十指早已将被衾揪皱,甚是穿过被衾狠狠地刺入手心。 “阿姊……阿姊……”耳边是刘毓断断续续地呼唤,带着浓重的哭腔。可惜,此时我无法安慰她,只能努力地保持默然,不让她担心。 又是一个时辰,下身冲击而来的疼痛更为厉害起来,撕裂之感远胜于初夜,偏偏这种疼痛是无法抚平的,减轻的,折磨着我仅存的理智。 “阿姊,你喊出来吧……”脸颊上有热烫的液体划过,刘毓似是哭得厉害,她替我擦汗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着,“阿姊,诸葛先生不在,我也不怕,你喊出来吧……” 我抿唇,本就不再受控制的思绪因着她的话一下放松下来,无数声痛呼奔涌而出,和着泪,又苦又涩。 “夫人,要用力了。”妇人亦是言语出声,破碎的声音支配着我的行动,让我憋足了气的用起力来。 “夫人,再用力……” …… 相似的话语不停地督促着我,萦绕在我的耳边,似是变成了咒语,迫使我机械地用着力。同时,我的神智渐渐散失,黑暗像浪潮般一浪一浪的袭来,欲要将我吞噬的模样。所幸,心中还有一丝牵挂支持着我。 啼哭,是婴儿出生且健康的证明,我不断地告知自己,只要不弃没有哭就不能睡过去,一定不能! “娃娃的首部出来了,夫人再使把力啊……” 咬着唇,我依言而行,用尽了自己仅剩的所有气力。 “哇——” 终究,我的不弃安然无恙。 随后,眼前的黑暗再也不受控制地向我扑来,直至将我吞没。 产后初醒斗孔明 不知是睡了多久,待我醒时,窗牗外又是和煦的光色,泛着微微的红,分外好看。床榻边空寂一片,没有泪眼朦胧的刘毓,没有从善辞令的接生婆,唯有蒹葭昏昏欲睡地支颐于塌下,倦容满面。 看了看蒹葭,我伸手抚上依旧隆起的小腹,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沉寂。没有了不弃,它竟是像失去生命力一般,安静异常。那么,离开我腹中的不弃,此今正在何处呢?急切地扫视了一遍内室,我竟是一无所获。 “蒹葭——”嘶哑的声音是我闻所未闻的,带着扯裂的疼痛,让我深深地蹙起眉头。没想到,一番生产的折腾,竟是让我多处受伤:破裂的唇瓣,嵌开的手掌,血丝密布。不过,能用这些换来不弃的安然倒是值了。 转而用手轻推了推蒹葭,我甚为担忧地询问她,“蒹葭,不弃呢?” “不弃?”蒹葭初醒,还有些迷糊不清,茫然地重复着我的话,许久才反应过来,“夫人问的是姑娘吧?诸葛先生担忧姑娘哭扰到夫人便吩咐双剑抱着姑娘出去了。” 我倒是忘记,我一朝生产历经七八个时辰,再加上昏睡的时间,孔明就是再为忙碌,也是该回来了。 “那先生人呢?可是又去处理军务了?”简单地推测一下,如今至少已是过了一日,以孔明平日归来的时间算,此时,他应是身处外院。 蒹葭却是摇摇头,说道:“姑娘昏睡了两日,先生一直照顾着,未曾离去。不过,刚刚二姑娘前来,说是赔罪,先生便去了外室,言片刻后就归。” 闻言一顿,我甚为讶然,不过我也说不清这讶然中有几分是因为孔明照顾我两日且不曾离去,又有几分是因为刘冕会来赔罪,明明我已是答应赵云不会同孔明妄言,而且,我早产的事本就与刘冕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 “这么说来,二姑娘还在外室?”动了动身子,我欲要起来。不过,还不待我半撑起身子,蒹葭就是将我扶住,阻止我道:“夫人初产,不可下榻。” 犹豫地思虑片刻,我复又躺了回去,对着蒹葭言:“那你出去同先生说我已是醒了,有话想要和他说。”其实,借此机会让孔明对刘冕心生芥蒂未尝不是个有效的法子,只是这个法子未免太过卑鄙了些,是我最不想也最不屑采取的法子。若是有一日我黄阿硕真的沦落到使用卑鄙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思慕的时候,那么也就意味着我再也不配得到我所想要的思慕了,“此外,告知先生之后,你就可以退下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双眸微瞠,半晌,蒹葭才回应我道:“诺。” 随后,她缓缓退下,我则是默然地思虑着待会要如何同孔明言说,说清事实,说清我的思绪。如今,不弃已是诞生,有些事情也该面对了。 然而,待到孔明入内室,我才恍然知晓,在孔明面前,我想要掌握主动权,还真是难。 他信步而入,唇角扬笑,是我熟识的模样,“蒹葭言你有话要同我说?”雅然地在我身旁坐下,他的大手扣住我的手腕,替我号脉。期间,他一直凝视着我,双眸深邃不见底。 无由的,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觉得自己似是作了什么坏事一般。心虚的我习惯性地低首,神色复杂,嘶哑的嗓音困难地应声:“嗯。”应罢,歇了片刻,我才又道:“我早产一事与二姑娘无关,你无须责怪她。” “我知晓,我已让她离去了。”他的唇角又扬起了些,放开我的手腕,淡淡然地言:“你身子不好,产后更是虚弱,定要好好休养,不可过度劳累。” 会意的颔首,我略为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背,鼓起勇气道:“那个……”只是,不待我说完,孔明已是打断我,言:“我思忖着你的身子,想替果儿寻一乳母。”他语调悠扬,不急不缓,晏晏浅笑的样子,好似出言打断并非有意一般。 而我想说的是:那个,你可知晓我是为何早产的?那个,你可还记得你要允我的承诺? 可是,经他一提乳母的事,我便暂时将这些全都抛到了脑后,只记得否决,“我想亲自喂养不弃,她是我的女儿,我不愿假手于人。”何况,我始终不认为我的身子有差到连照顾一个孩子都困难,比于娘亲,我的身子已是好了许多,至少没有九死一生的诞下不弃。 他眸光未移,笑视着我,不曾拂了我的意愿,“如此也可,只是,你切记不可劳累。”说罢,他替我拉了拉被衾,将我整个身子包裹起来,又道:“屯军樊城的事情已是准备的差不多,三日后便要启程,这几日你需好好静养,以备三日后可以动身。” 再度颔首,我随即又想起原先欲要言说的事情,遂又鼓了鼓勇气,言:“孔明,你……” “昏睡两日,你可有些饥饿?”复而打断我的言语,他依旧泰然自若,双眸坦然地与我对视,一副君子模样。 轻易地被他勾去意识,我诚实地点头,倒真是觉得有些饿了,腹中空荡荡的,只差没发出象征饥饿的声响。他明了地失笑摇首,款款起身,“厨娘熬了些清粥在厨屋,我去取来,你且先用些。”说着,信步而出。 看着他的背影,我才恍然发觉有些不对劲,若说第一次打断我的言语是出于无意,那么第二次呢?如此,只能说明他并不想听我同他说那些话,自然,他能猜出我在想什么并不让我意外。不过,此番又是什么理由让他对那些事避而不谈呢? 孔明,你心思藏得太深,我委实看不透,猜不出。 可是,那些事真的已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若是再等下去,我怕,我怕刘冕与孔明的婚事就成了无法挽回的事。 疲倦地闭了闭眼,如今精力不足的我,实在承受不住这费神的猜测。再这么下去,我非得郁郁而终不可。 所以,待会无论怎样,我定要将我想说的全都说出来。 片刻后,孔明便端着温热的清粥再入内室,热腾的雾气携着米香飘散开来,调动着我所有的感官,让我又觉得饿了不少。重新在我身旁坐下,他一手执碗,一手执匙,缓缓地盛起清粥送至我唇边,动作儒雅,温柔细心得很。我却是受宠若惊,愣了半响后才微微启唇将匙中的清粥全都吞入口中,难得的木讷。 感受到双靥升起的热气,我难掩羞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你可瞧见不弃了?她的身子可好?生得可好?” 又递了一匙清粥至我唇边,他才浅笑而语:“果儿身子极好,你无须担忧。至于她的模样,有几分似你又有几分似我,还算是个好看的娃娃。” “那她的肤质?”听到不弃有几分似孔明,我倒是愉悦,可是听到她有几分似我,便难免有些担忧起来,我肤黑发黄,委实不该遗传到不弃的身上,她是个女娃娃,怎么能像我呢? “尚算白皙。”温润的声音说出令我愉悦的答案,且补充道:“青丝也是极黑。” 听罢,我抑不住的笑起,想着我同孔明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就雀跃异常。雀跃着,我又禁不住地担忧起别的问题,“不弃是女娃娃,你可介怀?”男尊女卑,重男轻女,始终是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弊端。 他轻笑,给我喂粥的动作未停,“这还只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罢了,是女娃娃未尝不是好事,女娃娃贴心,可伴着你,替你分担些忧虑。” 他不介意不弃是个女娃娃却不代表他不想要个男娃娃,可是,那个男娃娃来得委实太晚了些。而如今出了刘冕的事,我竟是无法肯定那个男娃娃一定会是由我所生。世事难料,若是那个男娃娃由他人所产,而那个他人因为种种缘故没能同孔明成亲,这般,历史依旧是历史,并没有被篡改,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的。 笑意收敛,那个承诺始终是我极为想要得到的东西。默然片刻,我未再启唇用粥,而是认真地道:“你曾说过待我安然诞下不弃,就……” “阿硕。”我的想法被证实了,孔明是刻意打断我的,我听他言:“你该好好的用食,不然不利于你恢复身子亦是不利于你喂养不弃。” 抿了抿唇,我既已明白过来就不会再轻易地被勾转意识,遂问:“你知晓我要说些什么却不想听,对不对?”果然,只要他无心,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始终不能改变如今的境况,让他思慕上我。 “非也。”他否认,笑意盎然地望着我,言明缘由,“阿硕,在你说出我想听闻的话语之前,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听。” 我顿了顿,疑惑,“你想听什么?” “若是你自己都不知晓自己该同我说些什么,又如何让我告知你?” 万事皆有解决时 初为人母,我委实手生,每当不弃嚎啕大哭,我都分外的手无足措,不知是该抱起她轻哄还是该检查她有没有尿湿或是饥饿。几番下来,蒹葭委婉地劝我,还是该给不弃寻个乳母,就算我不愿让乳母喂养不弃,也该让乳母教教我如何照顾小娃娃,这般对我和不弃皆好。我自是为难,思忖着请了乳母之后,乳母势必会夺去些我和不弃亲近的机会。对于不弃,自她出生那日,我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想着女儿是我的,就该我亲力亲为地教养长大,而不是交托于他人,但是,以我目前的水平,想要照顾好不弃,难免有些困难。 最终,还是孔明替我做下决定,不请乳母。他言照顾小娃娃本就是由手生到手熟的过程,我完全可以自己慢慢摸索着学习。听罢他的话,我自是喜上眉梢,顿时觉得充满自信。而后,我惊讶地发现,比于我,孔明照顾奶娃娃要得心应手的多。我好奇,询问他何时学会了照顾小娃娃。他则是笑着言,自他得知我怀有身孕的那日起,便开始不停地向有经验的妇人请教,八个多月,足够他学会照顾孩子了。 听完,我心中一暖,又微微有些酸涩,不由得偷偷捏了捏不弃的小手,暗语,“不弃,你看你爹多疼爱你,还真是让娘亲我羡慕呢。” 因而,所谓的慢慢摸索着学习,其实还是有着孔明的教导的。而孔明,最近归来的都极早,多半只有上半日外出,其他时间皆是陪伴在我和不弃的身边,给我喂饭,教我照顾不弃。对此,我也曾询问过他近来为何会这般清闲,他答得浅笑淡然,说是近来该忙碌的都已是忙碌好了,只剩下一些琐碎小事,只需每日拨出一小部分时间来处理即可,无须再如前几日那般日夜劳碌。 他不用劳碌,我自是愉悦,沉溺在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生活之中,有些不能自拔。所谓的一家三口的生活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时而我会拉着孔明同我一起逗弄不弃,时而我对着不弃没完没了的唠叨,惹得孔明轻声失笑,时而我拥着不弃困乏入睡,他读书伴在一旁罢了。虽然这样的生活很简单,但是很美满,是我离开襄阳这么久以来过得最为愉悦的日子。 不过,沉溺归沉溺,愉悦归愉悦,我始终没有忘记摆在我和孔明之间的问题。为了能够早日解决这些问题,我常常陷入漫长的思考之中,思考孔明想听闻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思考了这么久我始终没能得出一个答案,甚至是没有任何的头绪。为此,我还曾向刘毓求助过,可惜她也没能替我想出个所以然来。如此以致,我时常会走神,明明上一瞬还在抱着不弃,哼唱着歌谣哄她入睡,下一瞬我便已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的默然,直到不弃哭闹起来,我才恍然有所反应。 最为严重的便是此番,我正躺在床榻上掀衣喂不弃用食,忽然思绪转移,一不小心竟是没注意不能让不弃平躺,导致她大口地吐起奶来。被她的啼哭唤回思绪,看着她唇边白色的汁液,我委实被吓了一跳,赶忙抱起她轻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那一瞬,我心疼伴着愧疚,恨不得打自己几下才好。而这一幕恰好被初归的孔明瞧见,他走到我身边,笑意浅淡,言:“阿硕,照顾小娃娃最忌讳的便是心神不宁,你这般若是一个不慎摔了果儿又当如何?” 他的笑意虽是不深却还是有的,语气也未变,似乎只是在提醒我,并没有要责怪我的意思。可,仅是如此,我已是憋忍不住的湿了眼眶,满腹委屈。我多想吼一句,若不是你让我自己猜想你想要听什么,我又怎么会时常走神以致委屈了不弃?!但是,瞧着他熟悉的面容,我始终吼不出口,就是说都有些困难。而导致不弃吐奶的最大错处终究在我,我又凭什么转而责怪起孔明来呢? 而他在见我泫然欲泣之后,笑着摇了摇首,食指娴熟地替我拭去泪珠,语调平缓,声色温润,“我听蒹葭同双剑言你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惹得不弃大哭。”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笑意深了些许,又道:“阿硕,你可是一直在思虑我到底想听闻些什么?” 我听后先是摇首,不过,片刻的思虑之后又诚然地点起头来。我想有些时候,我总该放下自己的逞强,拿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来,毕竟孔明是我的夫君,是我想要依靠的人,若是对他我还要坚持逞强的话,那么我的人生注定满是痛苦。而且自尊心太强也未必是件佳好的事情。 他看我点头,终是失笑,“没想到,这一场竟是我败。” 我不解,想不通这事与胜负有何关系,不过,就算有关系又要如何才能分出胜负呢? 然而,不待我问,孔明就是再度启唇,问我可还记得我同他为何会有第二次会面。所谓第二次会面,大约是指在黄府相遇的那次,他教我刻制双股簪,同时,那也是第一次我和他有正式的交谈,与机械的论辩无关。那时,我不顾自己的身子,惹得老爹动怒将我赶出书房,并言在我未能想出我错在何处之前,不得再入书房。 我颔首,自是记得,我黄阿硕即使记忆再差也决然不会忘记同孔明的点点滴滴。从少时到成年,再从成年到老年,全都忘记不了。 “那你可曾想过我想听的言语与父亲为何不让你进入书房乃是殊途同归?”从一旁的小案上取来布帕,他细细地给不弃擦拭着唇角,抹去她曾吐奶的痕迹,也抹去我曾让不弃受了委屈的痕迹。 言说到此,我只要稍稍有些智慧便能将一切想个清楚明白。孔明想听的其实只是我的说法,我为何吩咐众人不得将我将要生产之事告知于他说法。这般看来,他也是像老爹一样在乎我的安好的吧?那么,他先前对我所想要言语的刻意打断可正是他动怒的表现呢?他生了我的气,气我作为他的夫人,竟然将早产之事欺瞒不告。 顷刻就恢复如初的我,笑不可扼,看着他,我坦言:“那日,我突然知晓你要娶刘冕,便是不想见你,也就不想将我早产之事告知于你。”将这话说出口,我又突然有些笑不出来,闷闷地道:“刘冕的名声,你不得不顾,所以你势必要娶她是不是?不过,娶她倒是有诸多好处,既有佳人相伴,又能依靠着她的身份获得佳好的名利,何乐而不为呢?” 唇瓣含笑,孔明望着我,也不解释,似是知晓我接下来还有话说,默然等待的模样。我也不多作停顿,休憩片刻后就又言:“可是我的身份哪里有比不上她?她是刘豫州的女儿,的确是有着佳好的出生,也的确是有着能让你名利双收的本事。而我也不差,我是荆襄大族的独女,我爹不仅在荆襄名望甚高且还结识无数名士,亦是可以助你扬名天下。”在这一点上,我不认为我与刘冕的差距有多少,唯一的差距就是刘备是孔明的主公,而这个主公有心用婚姻牵制住孔明,“此外,刘备日后若是夺得荆州,势必要卖荆州大族几分薄面,黄氏虽然安身襄阳,但是其在荆州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刘备势必会有所忌惮,所以只要我坚持,他怎么也不敢硬塞刘冕予你。”而我要用更高一层的利益来牵制刘备,让他放弃嫁女的想法。若是此些还不够,我还可以压上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助,包括对历史的熟知。 我到底不是寻常的妇孺,自是不会轻易的认命,任由她人来夺取属于我的珍宝。 “因而,我有绝佳的把握不让刘冕嫁予你,可是,孔明,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若是你有心要娶刘冕,无论我所思虑的对策有多么万全,我皆是不会施行……”说到这里,我竟是没了底气,到底我没有他会为了我而放弃刘冕的自信。 说完,我紧张的等待着孔明的答案,颇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良久,我跌进一个怀抱,听到拥着我的那个男子,说道:“亮向来遵守承诺,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不论是多年前的话,还是前些时日的诺言。”轻吻了吻我的侧颊,他又言:“我说过娶你便不相负,是你所认为的不负,而不是我所认为的不负。” 刹那,我泪如雨下。 “至于二姑娘的事情,我不告知你便是不想让你担忧,以致你与不弃有何不测,可惜,你终究还是知晓了。”他轻笑,气息温热,醉人,“阿硕,记住我的话,你所需要的做的就只是照顾好自己同不弃。” “嗯。” 迁军樊城见夫人 迁军在即,整个县府都陷入了忙碌的准备之中,行色匆匆。我和孔明自是不例外,只是要相对悠然些,只因孔明勤俭,屋室中可供带走的也就只有少许的衣物、一方七弦琴以及几摞书简罢了。 对此,我曾笑言,我们的行装之中最为值钱的怕就是不弃的衣物了。不弃的衣物多是先前由娘亲缝制的,极为佳好的锦缎,自是不同于我和孔明的布衣。孔明闻言,淡然一笑,道:“衣物之类能蔽体即可,何必追求华贵?锦衣华服、环佩叮咚并非必要。” 我听后甚以为然,笑笑将所有的衣物收拾好,认真地言:“这倒也是,我们一家只要荣辱与共,便也不求锦衣玉食了。”虽然我曾习惯于世家大族的生活,但是在我的心里家人相伴远要胜过锦衣玉食的点缀。而且,自古勤俭是美德,孔明日后能够获得“贤相”之名,与他的勤俭也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荣辱与共?”浅笑着重复我的话,他略微颔首,赞同的模样。 随后,相视而笑,我的心思他一直都懂,他的心思我也已学会去看懂一些。 迁军那日,我因是昨夜被不弃折腾的厉害,起得遂有些晚了,而待我醒时,孔明早已不在。蒹葭告知我,孔明是去指挥迁军的事情了,且在临走前嘱咐她莫要过早唤我。他说若是我实在起得晚,可直接去府门外,无须着急。 而当我抱着不弃迈出府门时,门外的众人已是准备得差不多。只是,还不待我燃起愧疚之情就被眼前的景致震撼到了。只见,县府门前宽阔的街道此时挤满了人马车物,琳琅满目地映入眼帘。它们将整个队伍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战马千百匹,四四方方的安置着,由刘备领头,上坐无数战将,可惜我能辨认的就只有关羽、张飞和赵云而已。第二层,马车百余辆,紧随战马之后,为前后所庇护,此时,车帘皆是敞开的,上上下下着刘备以及其麾下众人的亲属家眷。第三层,也是最为令我惊叹的一层,千万戎装的士卒,多而不乱,整齐划一,黑压压的一片,分外肃穆庄严。 身后,双剑见到此般情景,低低地对着蒹葭道:“二姑娘看见这般境况定是会颇为有感,说不定还会拉着我评说许久,可惜此今我不能随侍在她身边。”言语中的哀戚轻易可闻。 蒹葭则是深有顾忌地唤了声:“双剑……” 我闻声并未回首,只是看着不弃对此付之一笑。我想,待到了樊城,便要将蒹葭和双剑还于刘毓同刘冕,毕竟她们才是蒹葭和双剑想要伺候的人。 拾阶而下,我走到队伍的中段,这才回首,询问蒹葭,“先生离去前可同你言说我该乘坐哪辆马车?” “说了。”稍稍上前一步,蒹葭恭敬地答:“先生交代夫人可与大姑娘共乘一车。” 大姑娘?刘毓?我讶然,望着蒹葭许久没有动作。照说,刘毓乃是刘备的亲眷,身份居高于一般的老弱妇孺,她的车架又岂是寻常人等想与之共用便就能用的?而且,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刘冕势必会与刘毓共乘同一辆车架,到时见面,孔明难道就不怕我们互相之间会尴尬吗? 想着,我挪眸,穿透拥挤的人群欲寻孔明的身影,具体地问问他为何会做此安排。可惜,人多混杂,我找寻良久都未能寻得我想寻找的人。反而,我在距离车架最近的战马上发现了刘冕的身影,虽然她此时一身戎装,与其他战将穿着打扮并无不同,但我还是只消一眼就将她辨认出来。 她的身影消瘦,完全撑不起身上的戎装,让人禁不住地担忧那厚重的军甲可会将她压坏。 心里的惊讶更为隆盛,我凝视着那个身影,只余茫然。刘冕不同于刘毓,她是个不拘小节且豪气的姑娘,这些在众人的口中我早有所闻。可是,我想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刘备纵使颇为纵容也绝不会容忍她做得太过,而如今,她女扮男装,混入战将之中,在古人的认知中势必是过分之举。可是,刘备对此却没有任何表示,是因为没有发现?还是因为他本是默许的? 许久,久到蒹葭催促起我来,我才收回思绪,旁敲侧击地道:“刘氏有二女,长者端庄,擅诗书,少者性真,不爱红妆爱军装,倒是有趣。” 蒹葭闻言顿了顿,片刻之后遂了我心愿地答:“大姑娘自小性子喜静怕羞,多居于深闺,无事时多喜读书。而二姑娘自小喜爱玩闹,难耐深闺无趣,时常求着众叔伯教其习武。如此,二人自然有所差异。” 我笑,颇为逾越地询问:“那不知刘豫州是要宠大姑娘多些还是要宠二姑娘多些?” 这一问,蒹葭同双剑的面色皆是有些不好。零碎的,我还听闻双剑啐了声,“你不要试图离间二位姑娘的姐妹情谊!” 如此,我已是推测出了个大概,刘备宠爱刘冕胜于刘毓,既然他自刘冕少时就纵着她学习武艺,那么此番刘冕之举,他即便不是默许的也未必会是有所不悦的。而我之所以没有将刘备未曾发觉此事纳入考虑之中,完全是因为在我收回思绪前,我瞧见刘备回首望了刘毓一眼,那一眼带着父亲对待子女的怜爱。 “刘冕能有阿姝为姊是她的福气。”我并不多作解释,只不清不楚地说了这么一句。其实,我想得是,在面对父亲不公的对待面前,刘毓还能对刘冕不愠不怒,实在是厉害。若是我,就算不会与刘冕争锋相对,但是心里膈应,有所迁怒还是难免的。 说罢,我也不给身后二人多言的机会,紧接着又道:“领着我去大姑娘的车架吧。” 片刻的迟疑,蒹葭低声应诺。 向前走了没有多久,蒹葭领着我停在了一辆极为普通的车架前,透过敞开的车帘,我可以将里面的景致看得大半清楚。车架内此时正坐着三个人,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四个人,分别是刘毓、两个中年妇人以及一个正在牙牙学语的奶娃娃,不过这四人装扮皆是不俗,尤其是那个奶娃娃,一身锦衣华服,比不弃的还要好上几分。 看见我,刘毓文雅扬笑,“昨日就听闻阿姊要与我们同车,我可高兴坏了。” 我抬眸望向马车上的女子,一时间有些心酸,油然而生一种怜惜之情。这个女子明明这般好,可刘备竟是不能像宠爱刘冕一般宠爱她。 “如今我也很是高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笑道,随后,在蒹葭的搀扶下抱着不弃上了马车。 待我上了马车,马车中的两个中年妇人皆是审视了我片刻,片刻后,位于主坐的妇人,亲和而不失庄重的笑了起来,“这便是诸葛夫人了吧,倒是个玲珑女子。” 她身侧的另一妇人随之附和,“是啊,诸葛夫人可要比传闻中的修美许多。” 这两个中年妇人,一年长一年少,年长的约莫已有四十多岁,眼角褶皱微起,却是不失姿仪,如同老酒一般醇香。而那年少的大约仅有三十多岁,肤质仍是细腻,犹如凝脂,言笑间娇而不媚,是个美人。 简单地瞧了瞧这二人,我习惯性地推测起她们的身份来。想来,能与刘毓同车,她们势必也是刘备的家眷了,而刘备的家眷中达到如此的年纪的便只有甘夫人和糜夫人了。甘夫人乃是刘备贫时所取的妾室,因是刘备嫡妻相接去世的缘故,掌管内府一切事务,虽无嫡夫人之名却已有嫡夫人之名,她更是刘备长子(此处,长子为刘备的嫡亲之子,不算刘封这个认养的。)刘禅的生母,亦生有刘毓、刘冕。而糜夫人则是刘备在豫州落难是所取的妻妾,是刘备此今帐下红人糜竺的胞妹。 屈身施礼,我对着二人谦恭地道:“民妇有幸,竟是能在今日得见甘糜二位夫人。”自古,这应付主公的夫人也是门学问,应付得好不仅可以结交为友还可以帮助自己的夫君平步青云,可若是应付得不好,除了惹来敌手之外,还会断送了自家夫君的前程,要知晓这女子的枕边风有时远比圣人的警世恒言还要有用得多。 因是还未相见,我就与刘冕有隙,算是间接得罪了她们,因而此番初见,我远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心谨慎。 “果如夫君所言,这诸葛夫人还是个懂礼知事的人。”说这话的是糜夫人,她嘴角噙着笑意,欣然道。只是,我委实不敢评断,她的欣然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讽刺。 甘夫人则只是淡淡的颔首,算是赞同糜夫人的话,接着,她半伸出手,作势欲要扶我正身,可是她的手又未真的扶上,带着威仪地距我半尺。 “是豫州谬赞了,民妇不过是个乡野粗人,哪里懂得什么事理。”总之,我是怎么谦逊怎么来,压低姿态,为了孔明,我豁出去了。 “诸葛夫人这过度谦逊可不是什么佳好的礼数。”糜夫人的笑容淡了些,美眸直直地瞧着我,却依旧带着说笑的意味。 托着不弃的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她的衣角,看着糜夫人说不出的尴尬。 “这女子有才德固然是好,可若是心思过多,难免让男子心生倦意。”不急不缓,糜夫人轻巧地道,状似闲谈,“诸葛夫人,你言我说得可对?” 我抿唇,更是接不上话来。这有才德却心思过多指得是我吗?那,那无才德却心思单纯值得又是谁呢? “姨娘……”正欲伸手逗弄不弃的刘毓在听闻糜夫人的话后,纤纤十指停滞在了空气中,带着忧虑唤道。唤罢,她急忙向我看来,眉眼饱含宽慰。 终究,我反应过来,放开攥着不弃衣衫的手,淡然扬笑,“可惜乱世中,心思单纯之人难以安然无虞,反倒不如心思过多之人可以保全自己。”而此时的我不曾料到,在不久后,此言竟是一语成谶。 笑意完全淡去,糜夫人似是步了我的后尘,一时答不上话来。良久,她才是恢复,语气凌厉,“诸葛夫人……” 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甘夫人怀中一直乖顺的奶娃娃竟是突然地嚎啕大哭起来,淹没了糜夫人所有的声音。 而最让我意料不到的是,眼角中,我曾看到甘夫人的手置放在了奶娃娃的手臂处,拧捏的姿态。 情意不深难交心 对于甘夫人的举动,我难免有所疑虑,不解以她的身份,她为何会帮我。不过,疑虑之余,我倒也不曾言表什么,只当是并未瞧见她的小动作,毕竟她暗自帮我就意味着有不告知他人的必要,如此,我也无须自找麻烦。但是,她既然帮了我,我也就将这恩惠记下了,好待日后寻个机会还她。 而后,车驾安静地驶往樊城,再无别话。 大军至樊,轻简安置,以备随时可以弃城南走。同时,孔明再度陷入忙碌之中,日夜操劳,难得休憩。白日,他须来回于校场和议事堂之间,一面加紧练兵、布阵,一面同众人商议南走的策略。夜晚,他亦是不得闲时,除了要处理日常的军务外还需制定南走的路线。 我曾在夜起时瞧见过他所勾画的路线图,细致异常,不仅指明了南走的方向,还注明了在各地可能发生的战势变化,且都对此些做出了相应的处理方式。在路线图上,孔明最终定下的目的地是夏口,只是,在前往夏口之前,大军有向江陵撤退的迹象。这种迹象具体体现为:图上,孔明用墨笔浅画了一条黑线,那条黑线贯穿襄阳、当阳等地,直至江陵。可是,在当阳的长坂那处,细黑的线条上赫然出现一个叉号,随后,另一条较为浓粗的线条直奔夏口而去,途中,在汉津口与水军汇合。 看到此处,我正预给孔明取茶的动作滞了滞,脑袋里就只剩下对此的思考了。据我所知,江陵乃是殷实之地,粮草丰足,兵甲盈沛,若是我军可以抢占江陵,实力必将有所强盛,可若是我军放弃江陵,便无异于推开了到口的肥肉,错失良机。 满心惋惜之下,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而指着江陵,询问孔明:“江陵佳地,能得而不得,是为何?” 孔明笑着看我,并未立即作答。直到半晌后,他才笑意盈盈地解释道:“江陵的确是佳地,可是对于佳地,想要夺得的俊杰必不在少数,曹操亦是不会放过。我军势单力薄,即便可以夺得江陵也定然守不住江陵,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省得消耗军力。” “守住江陵,可……”我本想说守住江陵,可寻江东孙权相助。但是,目光在触及夏口的那一瞬,我却恍然明白过来,比于江陵,夏口的确是更为佳好的退守之地。夏口位于汉水入长江的交汇处,与南岸孙权的势力隔江相望,若是想要寻得孙权的帮助,此处算是最近,只消一叶扁舟,跨江而过即可。但,既然已是确认要退往夏口,大军又何必做出要向江陵撤退的姿态呢?难道是要混淆视听不成?混淆视听?对,就是混淆视听! 我豁然开朗,有种拨开云雾的感觉,“那么,你让大军假意做出退至江陵的姿态可是为了引曹操分兵抢占江陵,以此来减轻南走时曹操对我军的伤害?” 微微颔首,他肯定了我的猜测。随后,修长的食指指向襄阳,他又道:“其实,假意前往江陵,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借机夺取襄阳,再以襄阳为依靠寻求孙氏相助,共抗曹操。虽然,襄阳距离江东不算近,但是襄阳乃是荆州势力的集中地,足够支撑我军抵抗曹军一段时间,待到迎来孙氏援军,败退曹操,解危之余亦是可以将荆州囊括手中。可惜……”转眸,再度望向我,他笑意浅淡,顿了顿才接着言:“可惜刘皇叔注重仁义,势必不愿夺刘表城池,所谓占领襄阳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那你可曾想过规劝刘豫州?”在我的认知中,刘备虽然重视树立仁德的形象,但他绝然不会是轻易放弃利益的人。只要取得襄阳的好处胜于仁德形象的好处,他就势必会有所改变。而且,从我的私心来说,我更希望刘备会同意夺取襄阳而不是放弃襄阳。襄阳是我的家,有太多我在乎的人事物,我自是不希望它会落入曹操的手中。只是,史实…… “未曾。”笑着摇首,孔明打破了我的盼望,“不夺襄阳倒也无什不好,从长远的角度来说,仁义的益处远要胜于城池的益处。” “可是……”我却是笑不出来,更无法同孔明一般思考,“可是,襄阳有黄氏、有诸葛庐……”予我来说,我宁愿刘备全军覆没也不愿我的家人有任何的损伤。我很自私,做不到心怀天下,而这或许也恰是男子同女子的区别所在,一个心怀天下,一个只顾小家。 “黄氏不会有事,诸葛庐也不会有事。”肯定的说着,孔明提笔在长坂处画了一个圈,“一旦大军南走,比于担忧黄氏同诸葛庐,你更需要担忧的是你自己。若是我没有猜错,此番南征,曹操势必会携上其麾下的虎豹骑。而为了消灭刘皇叔的力量,前来追击的军队十有八/九就是虎豹骑,一旦虎豹骑出动,局势就会比我先前预料的还要严峻不少。到那时,我怕是分/身乏术,难以顾全你同不弃。” 所谓“虎豹骑”,乃是曹操帐下最为精锐的部队,由曹氏大将统领,百里挑一,皆可一当十。 而我比谁都清楚,孔明猜测的没有错。 长坂那场追击战恰是因为虎豹骑的缘故,让刘军损失惨重。 强作镇定地笑笑,我道:“父亲自小教授我历史兵法无非是为了让我可以在乱世中保全自己,所以你无须担忧,我定会保护好自己同不弃的。”其实,此时此刻,我更想说的是,若是我和不弃真的有所不测,他可会在意。可是,想想我又觉得自己明知故问。我和不弃有所不测他必然是在意的,终究我是他的发妻,不弃是他的亲女。 而我这位发妻在此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宽心,毫无后顾之忧的指挥江山。 不管长坂那场追击战,死伤如何,我的下场如何,我所想守护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不弃。 听罢,他浅笑摇首,“真不知该不该信你,可是,你是我的发妻,我又不得不信。” 我笑,情不自禁地俯身上前,搂住他的颈脖,以唇待唇。唇齿相交之间,他的大手紧紧地拥我入怀,随即,加深了这个吻。可惜,再为热烈,吻也只是吻罢了,没能再往下发展下去,最后,他在我耳边有些无奈的轻声笑言:“阿硕,你还在月中……” 我窘然,这才恍然忆起月中的女子是不能同夫婿行周公之礼的。 羞赫的咬咬唇,不用对镜,我也知晓此时的自己的双靥有多么绯红。稍稍用余光瞄孔明,只见他笑意盎然地望着我,全然不同于我的窘迫。我撇嘴,只道:“我乏了,先回去睡了。”说罢,就欲起身逃走。他却是即刻拉住了我的手,笑问:“阿硕,你最近似乎不怎么劳烦蒹葭同双剑?” 闻言,我的思绪成功被转移,一时忘记先前的种种,换而温婉一笑,颔首:“嗯。我想待我做完月子就将蒹葭同双剑还予刘氏二位姑娘。”因而,自我在迁军那日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便尽量地少去麻烦蒹葭和双剑,让自己复归于习惯无人伺候的日子。原本,我想初至樊城就将二人还回去,可是奈何我还在月中,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遂只好再麻烦她们一段时间。 “为何?”他淡然,未有惊讶或是不同意的神色。 “如今,我已是诞下不弃,待我做完月子,身子更是多半恢复,如此也就无须劳烦他人伺候了。再者,蒹葭同双剑原是二位姑娘的贴身侍婢,我委实不该夺其所爱。”更重要的是,我还是习惯不了除了善谋以外的任何人随侍在我身旁。 颔首,他一如既往的没有拂了我的意愿,“半月后,我自当同刘皇叔支会此事。”说罢,他凝视了我片刻,又言:“阿硕,逝者已逝,你不该活在过去中,不可自拔。” 我一顿,顷刻间觉得有无数酸涩翻涌而上,拥堵在心口,让我难受得厉害。 “我知晓。”犹豫了片刻,我始终没能在孔明面前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只因,我知晓孔明不是老爹也不是娘亲,他自然不会像他们一样永远地待我如珍宝,对我不存厌烦。 危难之际委卿事 当我同蒹葭和双剑谈及她们去留的问题时,二人皆是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好似我说了什么奇闻异事一般。我失笑,坐于堂上,故意道:“若是你们不愿离去的话,我倒也不介意继续留着你们伺候。” “鬼才不愿……”最先有所反应的是双剑,她恶狠狠地反驳,没有好气。而后是蒹葭,谓为感激地对我施礼,言:“多谢夫人成全。”礼毕,她轻扯了扯双剑的衣袖,轻声唤。待双剑闻声望向她的时候,她又使了使眼色,意为劝双剑对我致谢。 “多谢夫人。”双剑虽有些扭捏,但还是依了蒹葭,勉强对我施了一礼。 我笑着摆摆手,也不气恼双剑的举动,只觉得这女子还真是个性情中人,遂道:“不用同我虚礼,你们还是快些回去收拾收拾吧,若是够快,还能赶得上伺候你们姑娘用晚食。” 说罢,我就起身入了内室,再不管这二人。 内室中,不弃正平躺于床榻之上,小舌舔舐着自己柔软的小手,黑亮的瞳眸懵懂地环视着周身的一切,好不可爱。 把她抱到怀中,我满心温软地亲了亲她的粉颊,笑言:“不弃,只有看到你的时候,娘亲才能放下所有的戒备,心思单纯起来。”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有了不弃,我再未觉得如今的生活有多无趣,反而日日沉溺其中,不愿脱身。每日只要可以看到不弃纯真无邪的模样,看到她依赖着我生存,我就会觉得满心欢喜,忍不住地更加喜爱她几分。 我会给她唱歌,唱古今童谣,唱刘毓教我的《隰桑》;我会教她唤“爹爹”、“娘亲”,尽管我知晓才一个多月大的她根本没有学习语言的能力;我还会将自己的种种心事说给她听,虽然她听不懂也回应不了我。总之,我极是喜欢这种单方面的交流方式,它会让我觉得这个世上还有无忧的一隅,可以任我随性而为。 自然,我做此些的时候,孔明皆不在屋中。 与此同时,外面的局势更加严峻起来。前不久,刘备置于前方的探子来报,言曹操大军已至宛城,而刘荆州对于此事并未作出任何防范。如此军报自然引得刘备疑惑,众人皆知,刘表虽不是会主动出击之人,但他也决然不会是坐以待毙之人,没有理由眼见曹操大军逼至自己门前还不做出任何防备。 于是,刘备派人前往荆州探听消息。随即,荆州刘琮闻风而动,立遣宋忠前来禀明一切,宋忠言八月中旬荆州牧刘表病逝,其子刘琮继位。至于曹操大军至宛城一事,不是刘琮不想有所防备,而是九月初曹操先锋军先后在舞阴、博望等地大败荆州军,其前军更是进至新野,已是抵挡不住。对此,刘琮审时度势,依帐下谋士之言递交了降书于曹操。 听完如此一切,刘备当即怒斥刘琮,“竖子。”随后,将宋忠驱走,转而着手南逃之事。 不久,刘琮投降曹操的消息不胫而走,荆州陷入混乱之中,民心动荡,盗匪四起。宛城民众在这般情势之下,纷纷围到了县府门前,求刘备携他们一同南去。刘备起先自是不肯,规劝那些民众言南走之事奔波劳累,绝非常人可以忍受,万一遇上曹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定还会轻易丧命,委实不是安身之法。 百姓一听此言,不仅没有退步,还大赞刘备仁义,扬言即便是死也要追随刘豫州。一时间,民心大振,更加汲汲于拥堵在县府门首处,大有刘备不愿携他们南走他们便不离去的决心。迫于形势所逼,民心所向,最终,刘备应允下来。 而孔明等谋臣文士初听闻此事便就结群前往议事堂劝诫刘备,例举携带民众南走的种种弊端,可是,刘备执著,且又无法抚慰民心,只能驳了一众臣子的意愿。 不过,刘备这一反驳,倒也没有惹得众人不快,反而更加树立了他的仁义形象,让府内府外皆赞其乃是仁主。 因是名声大涨,孔明也就没有再规劝刘备,只是急忙重新预计南走的折损数量。重新预计的结果显示,此番南走,必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场恶战。 由此,县府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 在这片恐慌之下,战争、杀戮的气息像是蔓延开来的毒气,渐渐地向每个人逼近着,煎熬着每个人的内心。 其中,我算不上镇定。因为,我从来不曾忘记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可刘备却是对我这么个不算镇定的人委以大任。 去见刘备的时候,我忍不住好奇地审视了一番所谓的议事堂,看着檐牙高啄的屋顶、空荡宽阔的屋室、墙画伏虎的堂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之感。我想,若是可以立于其中同无数文臣武将畅谈天下大事应当是极为佳好的感觉吧。 似乎真的有好久,我都未曾体味过那种感觉了。 “诸葛夫人。”亲和地对我施礼,刘备始终都是那么一副谦和的模样,与他仁义的形象倒是相得益彰。 我微笑,不过度也不缺少,敛着裙裾盈盈回礼,“拜见豫州。” “转眼,备与诸葛夫人相识也算是有六年了吧。”笑笑受礼,刘备转而和我套起近乎来,“备还记得初见诸葛夫人时,诸葛夫人正身处于危难之中。” 闻言,默了片刻,我才应声,“是。”其实,我和刘备说着是相识六年,但,事实上也不过陌路人罢了。如今,他既突然同我这陌路人套起近乎来,且还提及当年他救我的事情,势必不仅是为了怀念过往那么简单,只怕是以上的那些话,真实的目的在于恩威并施。 “当年备不识诸葛夫人乃是难得的女中贤士,还真是孤陋寡闻。”他歉然一笑,随后又释然道:“不过如今识得倒也不迟。备还真是庆幸当年没有不救诸葛夫人,不然可就得让这天下损失了一位好女子。” 我讪笑,更觉得刘备目的不纯,却又不好点破,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他的话,“豫州哪里的话,民妇虚名,能得豫州相救乃是豫州仁德、民妇之福。” “诸葛夫人过谦。”语态温和,刘备倒是沉得住气,慢条斯理地又言:“当初诸葛夫人出事,令尊怕是担忧得厉害吧?如今,诸葛夫人已为人母,想必更能体会令尊的苦心。” 又是一默,我花了半晌去消化刘备的话语,良久才道:“为人父母者,亲子爱子,乃是常人所不能及。” “如此道理,想必也只有你我这等为人父母之人才能通晓。”笑容敛深,更为亲善的姿态,随即,他又对我施了一礼,谦卑言:“如今备有一事相求,还请诸葛夫人不弃应允。” 到重点了……我了然扬笑,言语上却更为恭谦,“豫州是主,民妇是仆,豫州有事直接吩咐便是,何来相求之说。” “此事,备是以身为人父的身份央求诸葛夫人,自是没有所谓的主仆之分,再者,诸葛夫人乃是人中龙凤,怎可以仆自比。” 身为人父的身份?我微微一顿,忖度着他可是想要同我言说刘冕和孔明的婚事。 “豫州可直言。”再憋不下去,我问得直接,姿态也在不知不觉间由谦卑变为了疏离和防备。 然而,及到听罢刘备所言,我才知晓是我太过敏感了。刘备想要托我的事情,其实同刘冕没有半分关系。他言,他戎马半生,年过不惑,如今却只有刘禅一子,自是珍惜疼爱得紧。可是,南走一事凶险异常,他担忧刘禅有失,托我相护。 我却是摇首,不能答应,“民妇不过一介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护住公子?豫州何不拜托赵将军,以赵将军的武技和忠义必能在战乱中护公子无虞。” “子龙乃是武将,勇足谋却不足,智谋之事还是要依赖诸葛夫人。”再度施礼,仁义之余,刘备又施以利诱,“若是诸葛夫人可应允此事,备自当好生教导幼女,决不让她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早已坚定绝不答应此事的我在听闻刘备如此利诱之后,竟是忍不住地摇摆起来。根据历史所载,刘禅在南走之时必然是无虞的,所以答应此事,于我有利无弊,可若是我真的无所作为就能得到这般佳好的利益,对于刘冕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这样的行径一样很卑劣,一样不是我想使用的,可是我又委实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许久,我做不出决定。 “还请豫州容我思虑几日。” “好。”刘备颔首同意,话却未止,“只望诸葛夫人记得博望之恩才好。”凝眸望向我,刘备未掩眼中的提醒和告诫,带着淡淡的阴鸷。 我怔然。 若是无误,这样的刘备才是真的刘备吧,隐藏在温润之下的乱世霸主,有着威慑人心的本事。 看来,我还是小看刘备了。 乱世烽烟尽厮杀 威逼利诱,我不敢也没有必要不应允刘备的要求。不过出于公平,我对刘备承诺,只有在刘禅安然且我有所贡献的情况下,我才会接受他赠予的利益。 他自是欣然。只是欣然前,他难掩讶色地审视我许久,大约是觉得我分外犯傻,竟是舍弃了一半的可能性。我也觉得自己傻,可是傻便傻吧,谁叫这是我自小养成的心性,如此,就算是吃归,那也是我自作自受,无法责怪他人。 九月中旬,刘备举全军南走。 南走前,孔明询问我可知晓同甘夫人、糜夫人等一道的危险,我诚实地答知晓。她们是刘备的家眷,也就是曹军重点抓获的对象,我同她们一起,无异于将自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我既已答应刘备,便也只能如此了。 听了我的回答后,孔明笑着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予我。那匕首通体银白,刀鞘素雅,没有过多的点缀,但是褪去刀鞘后寒光毕露,让我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我不是第一次拿匕首却是第一次觉得匕首寒凉。如果说博望坡那次,我握着匕首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那么此时,我握着匕首更多的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忧。我怕再度遭遇那样的境遇也怕自己会真的用到这把匕首。 这一瞬,我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乱世近在咫尺。 仓皇间,我听到孔明说,阿硕,此物可用来自保;阿硕,手染鲜血并不佳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动用此物。 坚定地颔首,我的思绪与其相同。 随即,他笑意加深,拥了拥我,声音清润,“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论是想要救谁,我都望你先护住自己……”言语戛然而止,他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又言:“即便那个是不弃……” 听罢,我身子一僵,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袂,十指冰凉。可是,心里更加坚定下来,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两个活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弃,不仅因为不弃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还是因为孔明愿意牺牲不弃选我已是可以让我死而无憾。 南走,大军依照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向当阳撤退,在途经襄阳的时候,孔明向刘备提了攻占襄阳的谋划,刘备不出所料地拒绝,直言:“吾不忍也。”于是,只驻马在城阙下,高呼刘琮,让他借道。而刘琮,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弟,看到刘备却是有些步履不稳,满是畏惧的模样,良久才颤巍巍地举手示意守城的将士给大军放行。 刘琮的懦弱让其帐下的文臣武将颇为失望,皆觉前路无光。当即就有人转投到刘备麾下,扬言效忠,一呼百应,最后,刘琮的左右、荆州的多数人士全都归降刘备,愿随大军一同南走,可惜,这些人多是毫无武力之人,不仅不能保护他人,还需要他人的保护。因着这些人的加入,大军本就被拖垮的战斗力更是不堪一击。而那些自宛城而来的百姓逐渐开始出现体力不支的现象,即便大军刻意为了等他们而减慢行军速度,还是有无数的百姓倒下。 那样的场景太过倾颓不堪,折磨着我所有的意志。放眼望去,满目苍凉的大地之上毫无生机,枯黄的草木掩映着倒下的百姓,更显得死气沉沉。那一张张疲惫、抽搐的脸庞明明不久前还生气勃勃地满怀期冀,如今却已只余颓然。 不远处,一位怀胎七八月的妇人正蹒跚而行,她紧紧地捂着小腹,五官拧成了绳索。她的下裙染满鲜血,正一滴一滴地渗透过再无法吸收的粗布滴落在地,画出一道逶迤的曲线来。我刚想大喊停车,那妇人已是摔倒在地,眼角噙着泪。她的身后,有几个好心的士卒上去搀扶却在触及她脉搏的那一瞬摇了摇头,不忍地收回手。 捂着嘴,我再看不下去,匆匆地松开车帘,可笑地以为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作外面的那些景象全都不存在。 “阿姊,外面如何了?”刘毓坐在我身侧,伸手欲再度掀开已被我握得有些褶皱的车帘。 “别看了。”急忙制止她的动作,我的泪水早已潸然而下,心疼得厉害。 有些东西不看好过看了,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所谓的南走会是这般景象,也就不曾害怕、不曾震惊,可是如今…… 南走?我自嘲一笑。什么南走,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而事实上这就是逃命,赌上生死的逃命。对于那些百姓来说更是得不偿失的逃命,若是他们不曾跟随大军,若是他们还好好的留在宛城、留在襄阳,就算是曹操到来想必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又怎么会有如今的生不如死呢? “涉足乱世,这些场面你日后会见得更多,总会习惯的。”糜夫人却是毫无畏惧的掀帘一瞧,接着弯弯美眸,好似外面是春风和丽的美景。 我见鬼一般地看着她,久久说不话来。可是,我知晓她说得没错,有些事情无论有多么不能接受,久了,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及到当阳,随逃的百姓已是死伤大半,余下的也皆是些筋疲力尽,因此,大军的行军速度更是减慢,一日只能行约十里,和曹操虎豹骑的一日一夜三百里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被曹军追赶上根本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实,无法抵抗。 果不其然,大军初跨入长坂没有多久,就闻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随风而来,四起的扬尘中有无数装备精锐的士卒正急速地前进着。 不知是谁喊了句,“曹军来了!”一众百姓毫无章法地四处逃窜起来,全然不顾我军士卒的阻拦,像是疯了一般。 见阻拦无效,大军也不再多做无用功,转而亦是奋力地奔逃起来,不过作为受过训练的士卒,大军的奔逃远比那些百姓的快速得多有序得多。可是,再为快速,再为有序,人马困乏的我军始终抵不上士气正胜的敌军。 当敌军和我军相遇,不可避免的一阵厮杀。 我本不想多看却实在经受不住车驾外振聋发聩的喊叫声,听着敌军的兴奋高吼,听着我军的惨痛吟叫,我终是忍不住地探出头去,然后全身僵住,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的一切,脑袋里一片空白。 杀戮、死亡,无尽的杀戮、无尽的死亡……车窗外处处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景,有人无畏地冲上去,然后被长戟穿透心房,还来不及反应就已是闷声一声倒地;有人全力砍杀,可是都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一剑,而后身首异处,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到敌军的脚下,被踩出更多的血液;有人以一抵五,坚守不退,却在围攻之下莫名地被分/身,五体齐齐坠落于地,不得聚合…… “呜……呕……”半晌,待我反应过来,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呕吐,只能紧紧地依靠着车壁,双手死死地扣紧窗沿,全然不顾刺入指尖的木刺。 那些飞溅的鲜血,坠落的肉体,挤了满眼,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不好,才会将那一切都看做了红色,可是,弥漫开来的浓烈的血腥味提醒着我,那是一场真的厮杀,没有虚假。那些人真的死了,死相惨烈…… 乱世,这就是所谓的乱世吗?血肉白骨、厮杀残害,宛如炼狱。 突然,我痛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痛恨自己不会任何武艺,不能为那些惨死的士卒报仇。我更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然地看着这一切,接受着良心的煎熬。 “阿娈——”马车中骤然响起刘毓的凄厉之声,而后腿上一重,似是有谁的身子覆了上来。 转眸,刘冕此时满眼血红,望着窗外的惨象抿紧了樱唇,她的手中正握着一柄长剑,五指泛白,秀腿跨出一半,似是要下车。 “阿娈,你不能去……不能去……”刘毓已是泪水连连,越过我,素手紧紧地握住刘冕的另一只手,怎么也不肯放,“你是去送死啊,送死啊!” 随后,甘夫人和糜夫人也是加入了刘毓的阵营,抱着刘冕不肯撒手。 刘冕却是使尽蛮力地挣脱起来,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滑落,绝望的嘶喊:“那是我的兄弟啊!他们陪着我练武,陪着我玩耍,我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怎么能……” “在你们看来他们只是守卫你们的士卒,生死无关紧要,可是对我来说不是……”音高降低,刘冕由嘶喊转为呢喃,“我不能看着他们这么白白的死去……不能……我要为他们报仇……娘,我要为他们报仇!” 那双瞳眸中的恨意似是可以吞噬一切,绝望而坚定。 这一刻,我是钦佩刘冕的,排除所有主观的成见的钦佩。 “去了,就能报仇了吗?”我凄凉地笑起,凝视着刘冕,悲哀到了极致,“你看曹军,人多势重,士气正盛,你去只能是送死,不会是报仇,这样没有意义的去死有意思吗?” “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她就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对着我怒吼。 我却是依旧逼着自己淡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活着就有报仇的机会。而死了,你不过是给这战场多添一具白骨罢了,再无作用……” 沉默,良久的沉默,最终,刘冕放弃了挣扎,放声大哭起来。 舍生而取义者也 浴血奋战的将士,垂死挣扎的士卒,一个个地冲上前去,又一个个地倒下,前仆后继,犹如扑火的飞蛾,即便是死亦无所畏惧。想来,这就是真正的兵者吧,为了自己的主公,为了自己的家乡,更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勇往直前,用血肉忠义谱写一曲乱世哀歌,豪壮无比。 其实,真正值得被钦佩的是他们,是他们这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血肉凡胎。如果没有他们的成全和牺牲又怎么会有那些叱咤风云的乱世霸主呢?或许,这也正是他们吸引刘冕的地方,让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主之女放弃高高在上,与之成为生死相交的弟兄。 此时此刻,他们成为了我心目中最为高尚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德行,也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才智,只是因为他们的无畏与执着。 “报——”厮杀声中,高亢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位鲜血染衣的小将匆匆赶至车驾前方,半屈的姿态,坚毅而恭敬,“主公等已杀敌离去,还请二位夫人携着公子快些逃命。”说罢,那小将未有停留地又退回后方,与敌军交战。 闻言,甘夫人顿了顿,片刻后才吩咐车驾前的御者道:“加速前行,莫让敌军追赶上来。”接着,她搂紧了怀中的刘禅,微有担忧却依旧不慌不乱。 “诺。”御者应答,当即,马鞭挥扬,策马响亮,快速地奔逃而去。 前路迷茫,后路危危,这便是我们此今的处境,如同被猎人追捕的小兽,无助且无法,唯有不顾一切地逃,尽力地逃,能逃多快就有多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们始终都没能甩掉身后那群蜂拥而至的敌军。 “抓获刘备亲眷者赏钱一万!”身后,敌军将领高呼,激励着不停追赶的士卒,“得刘备独子者更可得赏五万!” 随即,敌军士卒跃跃欲试地唏嘘起来,声音震耳而过,又回荡起来,扰乱着我们本就有些不平稳的心绪。 “夫人,这般下去不是办法……”眼看敌军越追越近,御者难掩担忧地提醒道:“车中人数太多,拖慢了速度,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难保公子安全。” 一句话,让车驾中的众人皆是一怔,陷入了无尽的死寂之中。人数太多也就意味着想要活命就必须有所牺牲,那么谁去牺牲就成了难题,毕竟想活得太多,想死得太少。 “夫人,不能再犹豫了。”见我们良久没有动作,御者忍不住地出声提醒,“曹军越来越近了。” “阿姊……”伴随着御者的声音响起的是糜夫人的嗓音,她望着甘夫人,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裙裾,迟疑却坚定地说道:“让我去吧……阿斗是夫君的独子,绝然不能陷入危险……你又是阿斗的生母,阿斗自然不能没有你……而阿姝和阿娈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的心头肉,我亦是舍不得她们赴死……”转眸到我,糜夫人滞了滞,美眸带着无奈,“而诸葛夫人,是诸葛先生的发妻,若是守住她,夫君定能更得诸葛先生效忠,而且,诸葛夫人智谋过人,若是再有险境免不了让她出谋划策,所以她也不能去。这般,只有我……只有我……” 泪水缓缓滑落,糜夫人终是哽咽。 “不行!”出言反对的是刘冕,她拉着糜夫人,深怕她会突然消失的模样,“姨娘不能去!若是真的要有所牺牲的话,我愿意代替姨娘去!” “阿娈。”美眸含笑,糜夫人轻拍了拍刘冕的手背,言语温和,“你不能去才是,你忘了吗?你还要为那些士卒报仇。” “可是……”不愿放弃,刘冕还想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被糜夫人打断,“阿娈,日后替姨娘多多照顾你父亲……”说着,糜夫人决绝的挣开刘冕的手,身子向车外倾去,笑得凄美。 “姨娘——”在刘冕的哭喊声中,糜夫人翻身而下,消瘦的身躯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 “姨娘——”接着是刘毓,从微微的茫然中恢复,竭力的伸手想要去握糜夫人,可是她触碰到的不过是残留着糜夫人气息的虚无,再无其他。 甘夫人亦是泪落,抿唇,轻喃:“阿兰……阿兰……你这个痴傻的女子……你以为你这么做就是佳好了吗?不是啊……不是……” 而在这一瞬,我才恍然知晓糜夫人的名姓——糜兰,如兰一般品性高洁的女子。如今,她离去了,是不是就像秋日的兰花一般凋谢了,落入泥土,为来年的花朵奉献自己,可是兰花能有再开时,她呢?能否再有生还时? …… 少了糜夫人,车驾的速度自是快了些,可仍旧难改轻易被追赶上的事实。 “夫人,还是不行……”御者满额汗水,随着挥舞的长鞭滴落,显示着他的吃力。 这一次,不再是死寂,也不再是某一人出言,而是刘毓同刘冕争相抢夺起来。刘毓言她无才无德,自小便不得刘备的喜爱,如此就算她死了,刘备也不会过于伤怀,而且她一直都是一个无用之人,依赖着爹娘而活,留在世上也不过是拖累,倒还不如去死,也算是为爹娘尽孝了。刘冕则是不允,直言自儿时起,她便是最让爹娘操心的一个,顽劣且不受管束,若不是有刘毓陪在爹娘身边予以慰藉,爹娘怕是早就给她气死了,所以该死的是她。 两个至亲姊妹,相争赴死,吵闹不停,谁也不愿让步,明明荒唐可笑却是让所观之人忍不住泪如雨下。 “够了!”蹙了蹙眉,我再听不下去,再看不下去,“你们就那么想死?!既然车驾注定被追赶上,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弃车而逃,非要全都死在曹军的手下不成?!” 这个世上争生容易,争死难,就像我眼睁睁地看着糜夫人去送死而没有出言相劝,就恰是因为我想活,不想死。可是,如今看着刘毓和刘冕,我竟是突然没有那么想活了。 低眸,对着不弃笑了笑,我想不弃应该也会赞同我的做法吧。 不弃,你要记住,你的娘亲其实也可以很伟大,也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所以,待你长大,你要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你的娘亲是黄阿硕,诸葛孔明的发妻。 吩咐御者转弯在枯木繁多的小道上停下,我让甘夫人抱着刘禅最先下车,嘱咐他们道:“此处枯木众多,躲于其中应是不易被发现,夫人可待敌军离去后再出来。”随后,我又让刘冕同刘毓下车,同样有所吩咐,“你们亦须同甘夫人躲于枯木中,若是敌军发觉了此处有异的话,你们当稍露踪迹,以掩盖甘夫人和小公子的踪迹。” “那阿姊你呢?”抬眸望向我,刘毓疑惑询问。 我笑,“自是另外有事要做。”说着,我将不弃交托到甘夫人的手中,施礼言:“望甘夫人可以看在民妇出谋相救的份上替民妇照顾这个小姑娘,把她安然地交到她父亲的手中。” 我死自是不能拖着不弃,她是我的希望和延续,是我思慕孔明的结果,是我最为珍贵的人之一,所以她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阿姊,你要引走那些追兵是不是?”杏眸一瞠,刘毓肯定地猜测,“这怎么可以?你本不是刘氏人,刘氏的灾难,怎么能让你去受?!” 我摊手,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嬉笑道:“没有办法,甘夫人和小公子不能死,你和刘冕也不能死,那就只有我了,其实我也不想的,我也很怕死。”笑罢,我又归于认真,“阿姝,孟子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所以,在我读过《孟子》之后就注定会走上这条路,这是无法改变的。” “可是你死了,诸葛先生要怎么办?小不弃又要怎么办?”声嘶力竭,刘毓哭得更是厉害,双眸血红,仪态尽失。 我亦是笑,转眸看了看刘冕,答:“孔明是俊才,没有我他一样很好;而不弃虽是年幼却有佳好的父亲,亦是可以安然成长,无须我陪伴相护。”顿了顿,我又道:“阿姝,若是我有去无回,你且记得将我的情意全都说予孔明听,我要让他即便不思慕我也忘不了我。” “阿姊……”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刘毓只眷恋地唤了我一声就再是无言。 转身上车,我不再耽搁,因为再耽搁下去,不仅会迎上曹军还会让我放弃我的决心,贪生怕死地做缩头乌龟。 “刘冕,若是你真有幸嫁予孔明,便求你善待我的女儿。”这是我最后留下的话语,带着痛彻心扉的割舍。 事实上,我希望的是,刘冕她绝对不会有嫁予孔明的那一天,而我此番也绝对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我笑笑,心生计较。 某人,也不知你在曹营中混得好不好,若是好得话,此番就救我一命吧,你临走时说得话我可都还记得——士为知己者死,这可从来不是说假的。 德才女子貌丑陋 落霞古道,西风瘦马,本该是江山如画的景致却是成了我的穷途末路。身后,尘烟滚滚,“虎豹”紧追,已是没有了逃脱的可能性。 既知绝路,我反而异常的平静起来,看着前路愈渐稀疏的枯木,淡然地吩咐御者可在前方再转个弯就自行逃命去。御者却是不愿,坚定地言,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愿随我一同赴死。 听罢,我失笑,反问他,我何时说过我要去赴死了?他自是一怔,不解地回首望我,询问:“夫人,何意?” 我笑意不改,坦诚地答:“我既是敢只身应对曹军便是有了脱身之计,如此,你跟着我全然没有必要。” “脱身之计?”他一喜,嘴角扬起笑来,年少的面孔上带着欢愉,“当真?” 我颔首,状似肯定。其实,死生与否此今多半只能听天由命,我有一定的把握自保却没有相当的把握,如此,我又何必再拖累一人,如今,能活一个便是一个吧。 “那……”车驾缓缓地向前方的弯处驶去,御者难掩喜悦却又有些迟疑,许久都没有将告别的话说出来。 见状,我如他所愿地道:“你快些走吧。”同时,眉眼悠然,不带急迫。有些事我看不开,有些事我却又看得开得很,对于既定的事实,我多半不会多作无用的着急。 “这般……”又是片刻的迟疑,御者才言:“夫人,你多保重。”说着,他便从车驾上一跃而下,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后,沿着稀疏的枯木奔逃而去。 御者走后,我稍稍将车驾往前赶了些,企图遮盖住他逃离而去的痕迹。随后,我再未多有动作,只出了调动着自己所有的镇定端坐于车驾之中,清了清嗓子,平静地歌唱:“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苍凉的曲调,低沉的吟唱,由我的嗓中传出,落入不远处的曹军的耳中。 一段唱罢,曹军恰是到来。百余骑的兵马停驻在我面前,马声嘶啸,轻易地淹没了我所有的余音。此时此刻,看着如此声势浩大的兵士,本就是装作镇定的我,双手微微发颤,怯懦之心顿起。 懵然地收音,我凝眸,望着那些兵马定定地没有反应。 直到有一人大吼问道:“那吟唱的女子,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刘氏亲眷的车架之上?”我才回过神来,恢复理智。稍稍打量了与我最为靠近的几人,我握了握拳,全然不甚在意地模样,笑言:“乱世人命鄙贱,而我不过恰是身有贱命的人罢了。” 对于我这等虚虚实实的回答,那些兵士自是面面相觑,一时无以应对。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借机,我再度吟唱起丧歌来,恍若置身无人之境。 所谓“怪人”大抵皆是如此,有着与常人相异的地方。可惜,别人的怪是真,我的怪是假,是我用来保命的手法之一。自古以来,愈是乱世,对于贤能的需要就愈多,而那些贤能往往都是些怪人异类,例如姜子牙。因而,我想要的便是:这些兵士可以带着对我才学的忖度,暂时留住我的性命,不会对我多作为难。 歌尽三遍,又有男声响起,低沉粗犷,“疯妇,你到底是何人?” 我笑,转眸瞥了他们一眼却是未止歌声,更未应答他们的问题。既然要装怪人,那便要装得彻底,如此,纵然我已是满手细汗也绝不准备让自己露出任何破绽。 “将军,这要怎么办?”无法之下,一副将策马上前询问全军的统帅。那统帅居于全军最前的位置,身材魁梧,一身黑色战甲,肩披红色战袍,手执红缨长枪,十分骁勇的样子。若是历史记载无差,这人应当就是虎豹骑的领帅,曹氏宗亲,曹纯。 闻声侧首,曹纯看了看身边的副将又看了看我,沉吟许久后才道:“带走。这疯妇言语非一般,虽是身份不明,但既然能出现在刘氏亲眷的马车之上想必与刘备关系不疏。” “诺。”副将领命,眼神示意几个小兵上前欲要将我绑缚。 我自是依旧淡淡然,理了理裙裾失笑,“其实比于刘备,我倒是同你们曹营中的某人更熟稔些。”说罢,我款款起身,下了马车,姿态雍容,“小女子不是会做无谓挣扎之人,此今既入将军手中就不会逃,这捆绑还是不用了。” “你熟稔的是谁?”曹纯眯眸审视着我,问。 我摆摆手,答非所问:“军中有驷马,伯仲相间共通达。” “你这疯妇!胡乱答些什么?!”副将抬手指着我,面色不善。曹纯却是未有动怒,只冷冷地道:“带走,不用捆绑。” “诺。”原本欲要捆绑我的士兵转而拿起兵器对着我,催促我向前走去。在路过曹纯战马的时候,曹纯对着我言:“小姑娘,你可不要同我耍花样,我上阵杀敌的时候,你怕是还不知再哪一隅。”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吟唱相对,我依然不答。花样这种东西嘛,适时还是要玩些的,不然多没意思? 似是适应了我的应答非常,曹纯也不惊讶,反而有条不紊地再度吩咐起身边的小兵来,“把她同刘备的二女一起押去威胁刘备,我倒要看看这刘备是不是真有刘邦之气度,能弃妻女于不顾。” “诺。” 刘备的二女……我听后一怔,愣愣的险些忘了维持自己的泰然。刘毓和刘冕也被抓了吗?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在《三国志·曹纯传》中获得刘备二女同辎重是被当作曹纯的战功载入史册的。 阿硕啊阿硕,你怎么可以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若是刘毓同刘冕有个三长两短,你怕是难辞其咎。 上了押送战俘的车架,我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在自救之余将刘毓和刘冕一同救下,如何才能保我们三人皆是无虞。还有,曹纯要拿我们去威胁刘备,刘备又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我与刘备本不相熟,自是不指望他会想要救我,可是刘毓同刘冕是他的至亲骨肉,对于这二女他又是否会割舍呢? 随后,曹军调转,急忙向刘备奔逃的方向追去。刘军人困马乏,自是不用多久就又被追赶上,再度陷入重重的包围之中。 在那包围圈中,我终是瞧见了我所有的牵挂。那个男子临危不乱,姿态从容地坐于马上,怀中一个锦布襁褓,安然宁静。可是,我也瞧见了他右臂上的血红,浸染着月白色的衣衫,显得异常触目惊心。 这一瞬,我失去了所有的思虑、考量,只想上前询问他疼不疼,只想亲手为他包扎伤处。可是,不待我动,前往看守的兵士已是执戟以待。原来,此时此刻,我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先前的痛恨感随即被重拾,甚至变得更为深刻。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我只能看着我思慕的人受伤? 不自觉地伸手握紧衣袖中的匕首,我突然很想试试这匕首的锋利度。 “刘备!”倏地,曹纯高喊,“敌众我寡,你还不快快投降?” 来不及反应的我被吓了一跳,险些摔落手中的匕首。可恰是这一声高喊,唤回了我仅存的些许理智,让我还能知晓硬拼根本没有用处。双拳难敌四手,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绝然不可能解决面前这么多的兵士,回到孔明身边。 那若是不只我一个人呢? 转眸望了望身后众多被俘的刘军,我下意识地勾唇笑了笑。 “曹操残暴,我刘备就是死也绝不投降!”前方,刘备高呼,毅然决绝。 借机,我稍稍往后退了几步,接近同我相临的一位刘军。 “你不怕死,那你的女儿呢?”曹纯轻蔑地笑起,说着抬手示意旁边的小兵将人带上前来。 悄然地取出匕首,我无声无息地将其递交到那刘军的手上。那刘军事先不知,自是瞠目向我望来,我微笑,轻声,“想要不做俘兵,我猜你知晓要怎么做。” “刘备,你可认得此二人?”长枪直指军前被捆绑起来的两位女子,曹纯明知故问。 与此同时,那刘军在短暂的迷茫过后终是缓缓点头,接过匕首向手腕上的粗绳割去。 发动这些俘军,我想就算不能让自己脱身怎么也能给曹军带来不小的混乱。既然,我已经不好过了,那么曹军就不要妄想可以顺利的抓获刘备等人。 “认得又如何?”刘备出声,望着立于曹军前狼狈的二女,未有迟疑,“大丈夫立于天地,既要成就霸业又怎可拘于小节,两个女子,曹将军若是想要带走便是。” 我一顿,望向刘备,满眼的不可置信。那是他的女儿啊,是他的骨血,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割舍不要? 若是我,我宁愿自己去死也绝然不愿牺牲不弃。 “刘将军当真舍得?”曹纯不信,仍是笑得鄙夷,“作为战俘的女子向来不会有好下场,今日还是完璧,明日怕已是清白不复。” “生死由命,用她们换我身后的将士,我刘备绝无遗恨。”刘备不为所动。 “那那个女子呢?”长枪调转,直直地向着我。随后,我肩上一痛,被两个曹军押到军前。 面上不动,我心中却是好笑,用我威胁刘备,曹纯还真是痴傻。 “阿姊……”唤我的是刘毓,她双眸红肿似是哭了许久,消瘦的肩胛微颤,“是我们刘氏害了你……” 我笑,安慰她道:“我命注定如此,与你刘氏无关。” 有关无关,其实早就不言而喻了。但是,有关又如何?终究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阿姊……”又是一声唤,刘毓哽咽。 我则是默然,换而关注起前方来。对于我的出现,刘备微有些惊讶,可是惊讶之余他神情一松,如释重负。而那个人在看到我的时候,温润的笑意淡去了些,却未有异。 古代到底是古代,女子命轻贱,不值得弃业以换。 我分外了然,因而对着孔明温婉一笑,不想让人知晓我是他的妻子,更不想成为他的负累,我只想告诉他,能因不拖累他而死,我心甘情愿。 “不过是个德才女子,貌寝难待,曹将军想要亦可拿去。”此番说话的是孔明,他浅笑晏晏,言语畅达。 “诸葛先生,你怎能如此?!”听罢,刘冕诘难而语,美眸凝视着孔明带着失望,“诸葛……” “二姑娘,我确如诸葛先生所说。”我出言打断,却不忘对刘冕报以感激一笑。只是,此事,我们夫妻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需他人评断。 到此,曹纯彻底无计,恼怒地挥手进军,“杀,活捉刘备者有重赏!” 也就在此刻,曹军后方的俘兵轰然而动。他们趁其不备地夺过身边守将的兵器,与之奋战。内乱则外忧,刘备一众伺机突围斩杀,轻易逃脱而去。 乱世中再见故友 刘备逃脱,俘兵作乱,未有准备的曹军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是该先追捕刘备,还是该先平乱俘兵。 借机,我以眼神示意刘冕,告知她这是一个极为佳好的自救机会。刘冕聪慧,顷刻会意,对我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她趁身边守将不察,快速抬腿,直直地将那首将踢出军阵。随即,我顺势而为,挣脱开曹军的禁锢,赶到她身边,为她松绑。 松绑后,刘冕取出藏于腰间的匕首,全然防备的姿态。而虎豹骑到底是虎豹骑,即使是最为普通的小兵,亦有着过人的反应力。很快,我和她的周身就被无数的黑甲兵士包围起来,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又是心神领会的一眼,我们默契地没有任何想要束手就擒的打算,遂积极地应对起曹军的攻击来。因我们是战俘,且身份非一般,曹军未下狠手,处处留有余地,不曾伤我们分毫。而刘冕虽是常与兵士相交,却从未上过战场,斩杀敌军,因此,亦是留有余地,匕首银白无血。 这般相似反应的对峙,短时间或许难分胜负,但是时间一长,我和刘冕身为女子的弊端全都暴露了出来,体力不支,气力不足,再加上我手无缚鸡之力,不仅不能帮刘冕分忧反而逐渐成为拖累她的包袱。 “这般不行……”费力地躲开曹军挥舞而来的长戟,我面色凝重,非是危言耸听地道:“若是再如此下去,我们怕是都难逃再度被抓的结果……” 刘冕亦是清楚,因而没有质疑我的言语,而是直接询问:“那要怎么办?” 我默然,不愿将最好的解决方法说出口。 其实,只要舍弃我,以刘冕的武艺,她至少有八成的可能性逃脱曹军的围追堵截,可是,我真的不想就此认命,就此将自己的后半生都付于我不想要的未来。 “小心——”一个分神,我险些为长戟所伤。所幸,刘冕反应灵敏,将我拖拽离去,躲过了那一戟。可是,由于来不及收手,刘冕的手背被划破了长长的一道,妖冶的红色满溢而出。 看着那红色,我心里纠结的事情终是有了答案。我黄月英绝非贤良,但是别人能做的我一样可以做,更何况那事是我的情敌能做的。 “你走吧。”我侧身推了刘冕一把,坚决地道:“既然两个不能活,那么就活最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一个吧。” 阿硕,不要怕,无论未来需要应对的是什么,你都不要怕,就算不能再和孔明在一起,不能再见不弃,你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至少,你曾经是诸葛夫人,至少你是不弃的生身母亲。 “我把孔明和不弃彻底交给你了。”释然扬笑,我淡定自若。 刘冕却是一怔,好像一时明白不了我言语中的意思。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我,道:“诸葛夫人,你在说些什么?”说完,她又重新回到我身旁,与我并肩作战,“刘冕绝不独善其身。” 我摇首,一面钦佩她的善良,一面又无奈于她的善良,“两个一起死,一个活一个死,哪一个更划得来,我想不用我告诉你。”若是我,不论我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也会选第二个。 “刘冕并非商贾,不懂诸葛夫人的评断。”倔强地与我对望,刘冕双手瑟瑟有些发抖,声音发颤,“其实,想要活两个还有一个办法……”顿了顿,她挥手出去,银色的匕首折射着夕阳的余晖,寒光乍现,“那就是动手杀人……”随即,那匕首深深地刺入一位曹军兵士的心脏,溅起腥红的血液。 再观刘冕,双眸泛红,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滚滚不落。 “诸葛夫人是刘氏的恩人,亦是他的夫人,如此,我刘冕甘愿为你手染鲜血。”手颤而不稳地将匕首拔出,刘冕顾不上擦拭面颊上的血液,就是再度挥杀而去。 我则是僵硬地伸手朝自己的左脸抚去,在抚到温热黏腻的液体时,哭笑不得起来。我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却是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心里的酸涩,像是一场海啸,席卷而来,逐渐将我淹没,将我腐蚀。 为我而手染鲜血吗?我黄月英到底是何德何能? 而后,我紧紧地跟在刘冕身后,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挥动着匕首,看着她满面血和泪,看着她因我蜕变,成为真正的乱世女子,沐浴着厮杀与痛苦。 “刘氏二女,疯妇可杀矣。”看着那些倒下的兵士,坐于马上的曹纯满眸阴鸷,带着愤怒与痛恨,狠绝下令。 “诺。”应声四起,所有的曹军兵士不再手下留情,皆是奋力杀来。 霎时,战况转变,刘冕好不容易开出的血路为曹军所堵,覆于顷刻。而刘冕的人更是因为战况的转变,身负重伤,血流如注。 “阿娈——”刘冕倒下去的那一刻,一直为曹军所禁锢的刘毓悲痛高唤。那凄厉的一声冲破了重重的兵马,落入我耳中。 我随即屈身扶住刘冕,几乎是滚落的姿态,不过幸好,我接住了她,没让她沉归于泥土。 “二……姑娘……”细细地替她抹去所有的血和泪,我声音颤抖到不行,“你要坚持住……” “诸葛夫人……”她却是微笑,握住我的手,撒娇的姿态,“我不想做战俘,不想离开父亲,我想回家,回到母亲的身边,看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好……”我哄孩子一般地哄着她,反握住她的手,机械地说着:“好……什么都好……” 可是,不知不觉间,我竟已是泪盈满眼,怎么滴都滴不完的样子。 “不要……不要放弃……”她依旧是微笑,将另一只手中的匕首缓缓地递交到我手上,语带央求,“若是我死了,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看山菊花开……” “好……”这似乎是我唯一可以说的话。 “我好喜欢山菊花……我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啊……” “好……” “可是……可是……我不知晓他喜不喜欢我……我是不是该询问询问他……” “好……”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好……” “其实我也想象姊姊一样和你交友……” “好……” …… 不知晓说了多少个“好”字,不知晓哭了多久,直到刘冕晕死过去,我才渐渐地停止一切无用的举动,将她小心翼翼地置放在原地,喃呢:“我一定不会放弃……一定不会……” 因为,我也想回家,回去看他的音容笑貌。 巍巍不稳的起身,我握着那柄黏腻的匕首,用尽了气力。 有时候,我们本不想伤人,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可是偏偏有着不容忽略的理由驱使着我们去伤人,违背自己的本心。所以,孔明,对不起,阿硕终究还是要违背你的期望,手染鲜血了…… 决绝地抬起手臂,我闭着眼,毫不犹豫地往前刺去…… 这一刺,我应该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乱世女子吧…… “阿硕——”只是,有什么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驱散了我所有的决心。 睁开眼,那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满面焦急。 “阿硕——”他唤我,如旧日一般,将我多数的不安都唤得随风散去,只余一颗心渐渐地平静,一种归属感油然而生。 宋达,谢谢你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出现在我身边。 片刻后,马吁一声,宋达匆匆下马,将我扶住,询问:“你可有事?” 我笑着摇摇首,故作泰然,“经华,好久不见。”他听罢,面上的焦急全都化为虚无,眸带鄙夷地瞪了我一眼,“懿,复姓司马,字仲达,非经华也。” 此番,我倒是没恼,只笑意不改地拉着他的衣袂,言:“司马仲达也好,宋经华也罢,我的知己就只是你而已。” 这一瞬,我全然地看开了。我想如果司马懿注定是宋达的话,到最后,我除了痛苦就还只是痛苦,那么既然注定是痛苦的结局,我何不在过程中开心一些呢,随心随性,如此,到了最后,我也可无憾。 “哼。”司马懿没好气,想要推开我的手却又有些犹豫,最终只是不满道:“我看你是看我能够救你才这般的吧。” 我笑笑,不可置否。不过,我远不是看他可以救我而是看他可以救我们三个。 摆脱刘冕晕倒时的失去理智,我还是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又有什么事会是永远都没有可能的呢? “司马先生……”居于马上的曹纯,观了我和司马懿的言行举止半晌,分外疑惑起来,“你这是……” 闻言,司马懿放开我稍稍往前,立于曹纯马下,有礼道:“此女子与懿有旧,懿望曹将军可看在懿的薄面上留她一命。” “有旧?”曹纯重复,审视我许久后,一副会意模样,语气却是不好,“没想到,我曹营中的文学掾竟是与刘营中的女子有旧,这倒是件奇事。” 三人同来一人归 曹纯言,曹营中的文学掾同刘营中的女子有旧乃是一件奇事。司马懿却是不以为然,他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情爱之事,可是从来都不因阵营的不同而有所限制,就像曹操的尹夫人原是何进的儿妇,曹丕的甄夫人原是袁绍的儿妇,这般,曹纯何不卖个薄面给他,成全他和我,日后他定会有所报答。 曹纯不情愿却又不想驳了司马懿的面子,更不想放弃施恩于司马懿的机会,遂蔑然反问:“美?司马先生的喜好倒是与常人不同。” 司马懿笑,不再多礼,恢复本来模样,言谈、神色略带鄙夷,“懿非好色之徒,喜爱阿硕多半是因阿硕的德才品行,与颜容无关,这点,曹将军身为武夫自是难以理解。” “这倒是,我们武夫性直,不似你们文士,言意相左,满腹算计。”曹纯不满,冷哼一声,但是,他也未再对司马懿多作为难,摆手道:“这女子你带走吧,不过,我要提醒你,她可不是个安生的主,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主公责怪下来,你可莫要牵累我。” “自然。”稍稍回退,司马懿伸手搂过我的肩胛,似笑非笑,“至于她在我身边能不能安生,曹将军你还不清楚吗?” “啊?”曹纯先是微愣,随后朗笑,肆意粗豪,“这倒是,以这女子的才智,怕是难以敌得上你一根手指。” 满意地颔首,司马懿傲然自得。 我无奈,本欲挣脱司马懿的钳制,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奈何他气力过人,搂着我的肩胛,稳如泰山的模样。泄气之余,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若想再见先生,你就莫要拂了我的意愿。” 我撇嘴,突觉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知晓怎么威胁我的人。不过,即便如此,我仍是不想在口舌之上输于司马懿,遂言:“难道你叫我去死,我也要应吗?” 他闻言,眉目一凝,又是没有好气地冷嘲热讽道:“你不是不怕死吗?” 张张唇,我无从辩驳,只好假装未闻地别过脸去。这一转脸,我恰好瞧见满身血渍的刘冕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好似睡熟一般,分外惹人怜惜。一瞬间,再遇司马懿、摆脱险境的喜悦全都消失殆尽,只余无尽的担忧。 悄悄地戳了戳司马懿的手臂,我低语:“帮我救那两个女子。” 他顺着我的眸光亦是瞧了瞧刘冕,却是许久无言。看他如此反应,我自是担忧他会不应允我的要求,便降低语调,带着淡淡的央求道:“经华,拜托……” “你唤我什么?”他扬眉,趁火打劫。 我瞋眸,想发作却又不能,就只有遂了他的心愿地改唤:“仲达。”唤罢,我咬牙切齿,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而某人不仅不自知,还笑得恣意,不温不火地和曹纯攀谈起来,“懿听闻曹将军有二子皆是到了婚嫁的年纪却是还无婚配的女子,不知此事可是当真?” 哀叹一声,曹纯剑眉微蹙,颇为忧心的样子,“这倒是真,想这天下女子众多,可是老夫总寻不得能配上老夫二子的女子。那些仕宦之女,不是骄奢就是柔弱,而那些平民之女,非是粗鄙就是不知事,总之,极少有佳好的。” “那懿给曹将军建议两人,不知可否?”深意一笑,司马懿似乎有所谋划。 “先生请讲。”曹纯心急,听到司马懿有人选推荐,立即翻身下马,走近欲与司马懿细谈。他揽过司马懿,轻易地将司马懿先前置放于我肩胛上难以挪动的手臂掰开,言:“你这文士,有人建议何不早说,你若是早说,我也不用发愁到此今。” 原来,不是司马懿的气力过人,而是我的气力不够罢了。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抵如此。 “懿先前也是不知还有此二人。”被曹纯拖拽到一旁,司马懿莫可奈何地摊手,意为在此事上,曹纯委实不该责怪于他。曹纯则是随意摆手,懒得管这么多,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你快些说吧。” 勾唇一笑,司马懿答:“懿要推举的女子,非是他人,恰是刘备的二女。” 此言一出,我和曹纯皆是吃了一惊,不明白司马懿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于我来说,我想要的是让司马懿救刘毓和刘冕于水火之中,让她们可以逃脱成为战俘的命运,可是,司马懿此言无异于落井下石,不仅没有任何要救她们的准备,还欲要将她们二人置于更为危难的境地。而对于曹纯来说,我想他是觉得,刘备二女虽是难得的佳好女子,但是,奈何她们皆是敌军中人,自非善类,如此,若是让自己二子娶了这二女为妇,日后怕是灾难多多,谁也不能保证某一夜,刘毓和刘冕不会借机刺杀曹纯二子。 “司马先生,我同你无怨无仇,你怎能如此害我二子?”曹纯不悦,撒手拉开自己同司马懿的距离,大有顿生嫌隙之态。司马懿却是不慌不忙,即不急着反驳,亦不急着解释,他只是悠悠地问:“难道将军不想知晓懿为何会出此言?” 人多有好奇之心,更何况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因而,初待司马懿言罢,曹纯就稍稍挪步上前,但是,碍于面子,他又不好让自己显得颇为急切,遂以恶劣的脾性遮掩,道:“你快说,老子忙,还赶着回营呢。” 司马懿笑,自是了然曹纯的意思,不过,他似有刻意地未曾加快语速,依旧慢慢地解释,“刘备二女,皆是巾帼英勇,非寻常女子可比,若娉为儿妇自是极为佳好的事情,这一点,我想曹将军很清楚。而且,善待刘备二女亦是可以为将军赢得好名声,让那些俘兵知晓,我曹氏就连刘氏亲眷都是善待更遑论其他人。至于曹将军内心所忧,在懿看来并非大事。刘备二女聪颖,该自知她们入了曹营就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如此,只要稍加提点,懿想她们定是能明白她们的后生需要依靠的到底是谁。” 这样一番话,言辞凿凿,不论是智者还是莽夫皆寻不出半点瑕疵,可,就是如此完美的言论,让我更为不能理解起司马懿来。难道,是我太天真,自作多情地以为司马懿还是当年的宋达,将我视为知己,愿为我解忧? 是不是,他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如此倒是极好。”曹纯欣然点头,终是露出笑容来。笑着,他对司马懿施了一礼,“待小儿成亲之时,司马先生定要前来喝几杯。” “自然。” 随后,司马懿携着我同曹纯告别,言他先行一步。曹纯应允,同时命人将刘冕救起,好生照顾着。而我本不愿离去,却因抗争不过司马懿的气力,就只能任其摆布。 马上,司马懿牢牢地钳制着我,宽阔的胸膛支撑着我的背脊,戏谑道:“阿硕,我又救你一命,你欲要怎么报答我?” 我冷哼,答得阴阳怪气,“黄月英贱命一条,司马先生看着取报酬吧。”不管司马懿有没有变,我都无法容忍他当着我的面将刘毓和刘冕推入永无翻身的境地。 “你是在因刘备二女的事对我置气?”他自是不笨,猜测到我动怒的缘故,“那你可曾想过我的做法已是对刘备二女最好的相救。” “最好的相救?”我冷笑,怒不可抑,“让她们二人再也回不到刘营,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的相救?”那么让她们安然回到刘营呢? 司马懿蹙眉,面色微冷,“阿硕,你难道又想让我说你痴傻不成?” 我不甚在意,“你又何时觉得我聪慧过?”若是他觉得我聪慧又怎会欺我六年,言他名唤宋达,字经华,襄阳人士。 “刘冕斩杀虎豹骑数位将士,曹纯绝对不会放过她……”懒得反驳我,司马懿直接道明缘由,“就算曹纯放过了她,让她继续活着,她一个女子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些兵士对于女子的期盼,你不会不知晓……” 脑海里,当年的画面随即重现,我双手微颤,言语不畅,“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们出曹营?” “刘备的二女,这个身份就注定她们不可能离开曹营。”司马懿叹气,空出一只手宽慰性地拍了拍我的胳膊,“唯有做曹纯的儿妇,她们才能无虞的活着,不用饱受侮辱。” “她们……难道就真的就……”这世上有种无奈,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明明全都活着却再也不能相见。 “阿硕。”改拍为握,司马懿漠然地说出最为残忍地话,“此番,你们三人来,只能有你一人回去,她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什么叫回不去了?明明不久前我还答应着刘冕要带她回家,此今却是被告知她们再也回不去了,这要我怎么接受? “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在骗我?”无力地扯扯唇角,我想笑却怎么也笑出来。 “阿硕……”司马懿轻唤,钳制着我的气力加大了些,“这就是乱世,你要学会习惯。” 乱世?习惯? 我嘲弄地勾唇,呜咽出声,“去死!让它们全都去死!” 去死…… 幸得知己如仲达 不顾姿态,不知克制,我哭闹得好似一个垂髫小童。司马懿见状,难掩嫌弃之色,可是除此之外,他再未有任何实质性地举动来表明他面上的情绪。相反的,他不仅没有嘲弄我,还一直注意着我的举动,将我牢牢地固坐在马上,不让我有任何掉下来的可能。他说,阿硕,哭罢,你还是你,那个闻名襄阳的女智者。 我本想反驳他,言我一点都不想作那所谓的女智者,我只想作我的阿硕,真真实实的阿硕,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坚持我所坚持的,维护我所维护的。然而,饶是暗自想想,我就觉得自己这番话可笑至极,因为,我清楚地知晓我所想要的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此,又何必再说出来惹人鄙夷呢? 最后,我闹到无力,哭到瘫在司马懿怀中,筋疲力尽。司马懿叹息,粗粗地替我拭去满面的泪痕,难得柔和,“睡会吧,我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我却是摇首,愣愣地道:“我想快些回刘营。”虽然,我知晓丢失刘毓和刘冕的我势必会在回去后为无数人所诟病,但是,我还是想要回去,回去看望我的家人,看望我的珍宝。 “那你怕是有一段时间不用睡了。”扬眉望了望我,他没有拐弯抹角,淡淡地解释,“如今,我初向曹纯要了你,你若是立即消失,势必会引起曹纯的猜忌。再者,曹公虽是用我为文学掾却未必对我放心,我很难确切的知晓他是否有布眼线在我身边,若是布了,还不待我送你回去,你怕是就要命丧于此了。” 消化着他的言语,我有些不能接受地反问:“难道我要一直留在你身边不成?”有些事情总要选择,司马懿和孔明,我的答案不言而喻。更何况,司马懿没有一直留着我的理由。即便是互为知己也着实无需朝夕相对。 他眯眸,似笑非笑,“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随后,不待我答,他又是自问自答地道:“我知晓你定是不愿意的,那么,既然你不愿意,我又为何要一直留你在我身边?” “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话语中的意思,轻声疑问。 “其实,你也不用担忧。”并不多做解释,他直接说出我的脱身之法,“此番,曹公南征的结局,你我清楚得很,如此,你可待曹公新败,j□j乏术之时离开曹营,到时,我也好随意拈来一个缘由,不论是为敌军所俘还是战场走失,将你的离去合理地交代。” 认同地点点头,我数着日子,恍然惊觉这段留宿曹营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此今九月到赤壁之战的十二月,还有几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改变,而我最怕的是,待我回去之时,孔明已是有佳人相伴,不弃已是不认得我了。不过,想到最有可能抢走孔明的刘冕已是再也回不到孔明身边,我有短暂的轻松,可是,那短暂的轻松之后却又是长久的惋惜和愤恨。 我愤恨这所谓的乱世,愤恨这人命轻贱的乱世,愤恨这世事无奈的乱世……可是,除了愤恨,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结束这乱世的法子。 逃避地闭了闭眼,我力不从心,声音有些缥缈,“我累了,想小憩片刻。”话毕,我就将自己所有的重量都依附到了司马懿的怀中,带着浅薄的安心。 而司马懿闻言竟就只是瞥了我一眼,并无冷言冷语以对,默然地应允着我对他的短暂的依赖。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司马懿是极为佳好的知己,能够与他相交,真真切切的是我的福分,只是,可惜这份福分不够,不能让他和我站到完全不对立的立场上。 怀着这样的叹息,我缓缓地入了眠。 不知是不是许久未曾休憩的缘故,又或许是我哭闹得太厉害的缘故,这一眠我睡得极深沉,就连司马懿将我从马上抱下来,踏入人声嘈杂的军营,我都没能被吵醒,一直睡到了翌日黄昏。 我醒时,看着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禁打量了一番。见帐幔包裹的居处,简陋却不失有条有理,倒也算是舒适。而我所休憩平躺的地方,不算新的被褥弥漫着浓浓的男子气息,不似孔明身上墨香的柔和也不似一般男子身上汗味的冲人,是一种恰恰好的味道,有惹人贪恋的本钱。 不过,因是爱屋及乌、长年习惯的缘故,我个人还是比较偏爱墨香一些,所以,未在床榻之上多做停留就掀起被角欲要下榻。自然,此时此刻,司马懿不在营帐之中。而不在营帐中的他却是留了一身新衣予我,素色的绣花裙裾,淡蓝色的交领上衣,光是看着就清丽异常。可惜,好衣未遇上佳人,这般精致的衣物到了我身上也不过尔尔罢了。 换上新衣,简单梳洗,我褪去前些时日在奔逃中的狼狈,整洁干净起来。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打起帐帘,只稍稍探出头去,想瞧瞧帐外的状况,可,仅是如此细微的动作就惹得守帐的两位兵士齐目望来。片刻后,那二位兵士对我抱拳施礼,恭敬道:“司马先生嘱咐,姑娘不得随意走动。” 不得随意走动?是将我当作犯人看管吗?可是,司马懿这样的命令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我身份特殊,且军营乃是军政要处,慧眼之人、军机情报皆多。我若是乱跑的话,被别人识破就是麻烦了,得知些不该得知的东西也是麻烦,不过,这麻烦不是我的,而是司马懿的。 想着,我未作驳斥地退回了帐中。司马懿已经帮我很多了,我又哪里好意思再给他惹麻烦。 无趣的我下意识地来到他的桌案前,盯着桌案上两摞书简有些为难地不知如何下手。司马懿将书简划分的很是清晰,左边是兵法史传一类,右边是军政公文一类,楚河汉界,各不交叉。 思虑着,此时我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了他右边的一摞书简,他自是不会知晓,也就不会认为我会给他惹什么麻烦,这倒是不错,既可以解乏又可以知晓敌情,一举两得。但是,我若是真的动了他右边的一类书简,那么就算他不知晓,在实质上我俨然已经背弃了同他的知己情意。 不过,这也不难选择,因为我相信就算我没有偷看到什么军机情报,孔明一样可以将曹军打败,赶回北方,而且,我就是偷看了也没有用处,因为在赤壁之战之前,我是不要妄想可以行动自由了。 只是,对于不能一睹江东风貌,倒是让我有几分遗憾。在历史中,江东可是个好地方,才子佳人辈出,孙策、周瑜、大小乔等皆是传世名人。 笑着摇摇头,我伸手入左取了本《史记》来复习。巧的是,不待我将书简打开,司马懿就是掀帘而入。 步入帐中,他见我坐于案前捧着一卷书简先是凝视了片刻,片刻后才信步而入,逗弄我道:“就将军政公文置放在你面前,你竟是不看,阿硕,你倒是个品行颇佳的女子。” 我则是不觉好笑地扬唇,“若是我动了你的军政公文,你怕是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丢出去,对我的生死置之不理吧?我黄阿硕再笨,也还没笨到那般田地。” “这会你倒是不痴傻了。”坐到我身边,他随手拿起一卷公文看了起来。 他看公文,我却是分外不配合地打断他,询问,“此处是何处?襄阳还是新野?” 从书简中抬首,他玩味地看了看我,答,“江陵城外。”说着,他还补了一句,“三日后,曹公便要攻城,我随军。到时,你呆在营中切忌小心,无事莫要到处走动。” 随意颔首,我习惯性地追问:“攻下江陵后,曹操想要做什么?”这一瞬,我脑海中自动想起的是,他还是宋达,我还是乡野女子,尽兴地畅谈着天下大势。 只是,想起的到底不是真实的,我清晰地听到司马懿言:“阿硕,你我早已是各为其主,怕是再也不能如当年那般畅谈天下了。” 会意的我,讪讪一笑,不得不坦然面对,“如今,你我即使还是知己却再不如前了。”一场出山,改变了太多的东西。而那些已经改变的东西,无论我们多么地想要维持却始终摆脱不了分崩离析的结局。 “本该如此。”他看得倒是比我开,“万事万物皆处变化之中,何况你我是人。” 我点头,算是同意,只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此处只有一张床榻,昨夜,你是寝于何处的?”既然天下大势不能谈,那就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食指指地,他微有些嘲弄地言:“日后的三个月,我怕是都要寝于地上了,这些可都拜阿硕你所赐。” 我扬眉,“那又如何?”纵使心有愧疚,我还是习惯和他斗上几句。 他戏谑一笑,“倒也没有如何,不过你要知晓,我司马仲达从来不轻易施恩于人,你受了我的恩惠可就要做好偿还的准备。” 我撇嘴,想司马懿还挺计较的。 自然,此时的我和他都不曾料到有些人有些恩情是无法偿还或是索要的清的。 时过境迁难思念 司马懿随军出征的前一夜带我去拜访了一个人,他说那个人是整个曹营中唯一一个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甚至,我对于那个人的信任可以超过对他的。 我疑惑,想不出那个人到底是谁,竟是能给我如此大的信任感,明明除了司马懿以外,我不算认识曹营中的任何一个人。 而对于我的疑惑,司马懿并不给予解答,他只是戏谑地告知我,到了,见了,我就知晓了。由此,我的好奇心被极大地调动起来。 那个人的营帐距司马懿的不远,不过,那人的帐前没有守卫的兵士,独有一盏白纸灯笼或明或暗地照耀着,显得空寂、孤冷。 司马懿言,不是曹操不给那人配守卫的兵士,是那人不要。他还说,那人对曹操有抗拒之情,并非心甘情愿加入曹营,严重地说,那人与曹操间接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听罢,询问司马懿,难道是曹操杀了那人的父母不成?司马懿摇首,不知算不算是为曹操开脱,他道,曹操不曾动手伤那人亲眷分毫,只是,那人老母的死与曹操的某个举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品味着这些话,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几乎立即就认出了那个身影,猜测到了那个人是谁,可是,我不敢问,不敢提,我怕过早地知晓事实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似乎,我总是习惯这样自欺欺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 站立于那人的帐帘前,司马懿好似刻意地避过唤那人的名姓,只道:“先生,懿携了一个故人来见你。” 但是,无论司马懿怎么刻意地维持神秘感,那人的身份终是有揭穿的一刻。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轻轻地飘来,满含倦怠却音色不改,“你们进来吧。” 掀起帐帘,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宽阔而颓唐的背影,那背影身着素缟,披麻戴孝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至亲的人才故去不久。然后才是整个营帐的样貌,简单而倾颓,宽阔的床榻上,置放着整整齐齐的被褥,没有一丝褶皱得好似无人睡过一般,方长的桌案上稀稀疏疏地躺在几分书简,借着一旁摇曳的灯光,微弱可见盈盈的灰尘。 我心中一恸,想唤那人却又有些哽咽,许久发不出声。直到那人转身,薄凉对我笑了笑,亲昵地唤我,“月英。”我才恍有所觉地逼着自己出声,沙哑的厉害,“徐叔……”建安十三年,刘军逃亡,徐庶老母为曹军所获,曹操以此为挟,逼徐庶叛刘入曹,徐庶大孝,应约地拜别刘备转投曹操。可惜,其母性烈,在得知自己拖累独子后,毅然绝然地自缢身亡,以行动表明自己往后都不会再成为独子的负累。 迟疑了片刻,我欲言又止,“徐叔,你……”该怎么说呢?节哀顺变,可是,真正的丧母之痛又岂是一句节哀顺变可以缓解的。若是徐母泉下有知,也不望你过于愧疚?可是,逝者已逝,所谓的泉下有知不过是凡人的自我宽慰罢了。 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一直凝视着徐庶,想用眼神告诉他,我想宽慰他,让他看开些。他似乎也明白我眼眸中的含义,轻轻一笑,“徐叔无事,月英你不用担忧。” 我咬唇颔首,心中却是更加觉得乱世残忍。 接着,徐庶邀我和司马懿到桌案前入座,备上热茶,说道:“仲达,我就知晓,你出征定会将月英带到我这来。” 司马懿意味深长地笑笑,“我不在,也就只有你这儿最为安全了,你知道的,我还不想她死。” “可是我不知晓,你不想阿硕死,是因为孔明所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平淡的用茶,徐庶说此话时,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闻言,司马懿顿了顿取茶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答:“皆有。” 而我总觉得徐庶的话有言外之意,不过,比于徐庶的言外之意,我更在乎的是,司马懿护我安然无虞怎会和孔明牵扯上关系。 我问:“徐叔,为何仲达不想我死和孔明所托有关?” 看看我又看看司马懿,徐庶转而询问司马懿,“你没将此事告知她?”司马懿摊手,轻浮扬笑,意为没有。 知晓司马懿的答案后,徐庶再度望向我,答:“此事你还是问仲达的好,毕竟这是他和孔明之间的事情。” 我自然而然地转首,盯着司马懿,等待他的回答。他倒也没有丝毫尴尬,也没有丝毫隐瞒地道:“先生见你为曹军所获,又知元直要前往曹营,便写了封书信让元直交予我,托我救你一命。” 我蹙眉,现在倒是想明白,为何司马懿会那么巧的出现在长坂了。 “可有交换?”不知是不是渐渐地为乱世所浸染,我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司马懿出于曾经的主仆之情答应孔明救我,而是出于某种利益的交换。 “算有,也不算有。”饮茶入口,司马懿详细解释,“先生在书信中提醒我,我想要达到我的目的就必须寻个法子安了曹操的戒备之心以及获得他主的认可。” 听罢,我又盯着司马懿看了许久才挪开目光。 “其实,你也不用同我置气。”未几,司马懿又言,“你我知己一场,即便先生不言,你有难,我也定会倾力相救。” “这我倒是相信。”徐庶附和。 我扬眉,瞧了瞧司马懿的面庞,失笑,“你多虑了,我不曾置气。”顿了片刻,为了证实我所言,我补了句,“我也相信你会救我。” 虽然,初听闻司马懿并不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救我,我有些失落,但是,思虑着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好,我愿意相信即使孔明什么也没有说,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救我。此外,当我知晓,在我已然成为战俘之时,孔明还欲要救我的时候,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喜悦缓缓地燃起,渐渐地填满我的整个心房。 我说,“谢谢,仲达,谢谢你。”我很感激,即便我曾那般决绝地要与你断交,你还愿将我当做知己,还愿救我。 而司马懿似乎有些不习惯我突如其来的道谢,先是怔了怔,良久才得意扬笑,“即为知己,无需如此客气。” 我举杯,以茶代酒,敬司马懿,“虽然我不希望此番曹操可以夺下江陵,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归来。” “如此足矣。”司马懿举杯饮尽。 随后,我们三人畅谈许久,直到夜半三更,才分散离去。 翌日,司马懿随军出征,我又是去寻徐庶。 此番,徐庶早知我会来,备好了热茶,备好了棋盘以待。看见棋盘,我忍不住地想起很多人,想起司马徽,想起老爹,想起孔明……随即,暗自叹息,如今,自己和这些人不是相距甚远就是生死永别,怕是难再有机会悠闲地对弈一番。 “徐叔,为何名士都如此喜爱对弈。”与徐庶相对而坐,我注视着棋盘、棋子,随意地问道。 平淡落子,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徐庶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他抚须言:“与其说名士喜爱对弈,倒不如说名士更懂得,人生似棋局,本以为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料不到世事无常,局势易变。”说完,他对我和蔼一笑。 那一瞬,我有错觉产生,以为自己还身在隆中与司马徽对弈。对弈中,司马徽给我说了许些浅显却又内蕴丰富的道理。 同时,我知晓,徐庶蜕变了,他变得比以前更为沉稳了。或许,往后,我再也不会瞧见,当时嬉笑的他,调侃孔明,“你就自谦吧。”当时拍桌大笑的他,认同孔明,“你倒是真有管仲、乐毅之才。” 双手微颤地拿捏住白子,我鼻翼发酸,沉沉地道:“徐叔,我思念司马爷爷了……” 闻言,徐庶身形有些不稳,险些打翻手边的棋盒。他长长地叹息着,大手抚上我的发顶,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怜惜,“其实,徐叔我又何尝不思念他,有他在的那段时光当真是人生得意时啊。” 所以,“徐叔,找机会随我回刘营吧。”离开了司马徽,你又何尝能忍心离开孔明,离开曾经带给你无数欢愉的襄樊之地。 无奈地摆手,徐叔凄苦一笑,“月英,那太难了。” 难?是了,太难,太难了…… 终究,我还是落下了泪来,滴滴哒哒地落在棋盘上,“那……徐叔,日后切忌保重。” 苦笑颔首,徐庶望着黑白子逐渐增多的棋盘,带着对人生的透彻:“往后,我不会再争了,不会再想建功立业了,我只求庸庸碌碌、平平凡凡地度过余生,其他,再无所求。” “嗯……平凡好……”可是,很多人都注定不能平凡,例如,徐庶,又例如孔明、司马懿等等。 “月英。”再度唤我,徐庶认真地提醒我,“莫要再轻易牺牲自己,你们总以为那样最好,却不知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痛。不管孔明予你的情意如何,他不希望你死,不希望你有任何不测。他不善表达情绪却不代表他不会痛,所以,那般思慕他的你,怎么能忍心让他痛?” 我一怔。 他,真的会为我的牺牲痛吗? 曹军荆军不相和 刘表死后,荆州本就岌岌可危,再加上后主刘琮懦弱归降,荆州更似一盘散沙。因而,曹操攻取江陵并未花费多少时力,只消半日就已是携眷入城。 入城后,曹操下令“荆州吏民,与之更始。”又论服从之功,擢升十五人,其中,原刘表帐下大将文聘被任命为江夏太守,统领本部军队,蔡瑁被任命为从事中郎、司马,全权掌管荆州水军,自此,荆州军正式入编曹军,并成为曹操南征的主力。 不过,荆州军与曹军到底不是同系所出,难免有所隔阂。 我有幸,曾亲眼目睹过两军针锋相对的时刻。 那日,司马懿特地向曹操告了假,携我入集市采办些衣物用品。缘由是,曹操在江陵暂歇不久后就立即下命三军休整,随时准备好与他继续南征,将刘备势力彻底拔除,且并吞江东诸地。对此,曹营也有反对的声音,其谋士贾诩就认为曹操不宜匆忙出兵,而是应就地休养生息一段时日。不过,因为赞同贾诩的声音并不多,曹操最后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将起兵的日期稍稍往后挪了挪,挪到十月初。 再度起兵,去归时间难以估测,司马懿便说要携我前往。我心中认同却不知为何司马懿会有如此打算,遂出言发问。他答,让我长久跟着徐庶,他难免有些不放心,先且不说,他并不如我一般地信任徐庶,就是以徐庶如今的权位,我若是有个万一,徐庶也无法护我周全。如此,他倒不如将我带在身边,亲自照顾,也好寻寻有没有一个适合的时机送我归去。 我笑笑颔首,并没有告知他,此番往东征伐,的确是我离去的最好机会。 而他见我认同他的打算,开始着手帮我准备随军的行囊。这一准备倒好,他发现我所有的行囊加在一起不过是身上的一套衣裙和发上的一根荆钗罢了,而那衣裙还是他在我初入曹营时买予我的。因而,就有了携我入集市采办衣物用品而撞见荆州军与曹军针锋相对的事件。 江陵乃是荆州要地,繁华度决不亚于襄阳,可是,因受战乱纷扰,待我到市上看到的也不过是零零散散的几间商铺和一些小贩罢了,卖得多是些瓜果时蔬,百姓生活所必须的物品。这就苦了我和司马懿,为寻布店奔波许久。 而那被寻得的布店亦是破旧得很,并无琳琅满目的布匹,不过,好在,那所有的不多的布匹中还是不乏花色尚可的。我要求不高,只需几件简单的布衣襦裙就可,对其他的锦缎、彩绸皆是没有兴趣。对此,司马懿笑着调侃我,说我倒是好养活,布衣荆钗就可以完全打发,丝毫不用费脑筋和钱财。 我笑言,那是要看我的夫君是什么人了。 因为是孔明,所以我甘愿布衣荆钗,不求奢华。不过,我本身倒也挺喜欢那些布衣荆钗的,简单朴质,舒适度尚可且价钱足够便宜。更何况,如今是在古代又不是在物欲横流的未来,没有争相攀比,我又何必去追求那些锦衣华服呢? 司马懿听罢,微嫌摇首,道,阿硕,你何必思慕先生至如此地步,难道不累吗?我抿唇,那一瞬其实很想回答,累,没有回应的思慕真的很累。可是,想想我便是摇首答,不累。因为,累不累那都是我选的路,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坚持,我没有理由去抱怨。想着,我又附赠了一个极为温婉的微笑予司马懿。 他却是蹙眉摇首,点破我,阿硕,你不是先生做不到将所有的心绪都深埋起来,你那笑容里更多的不是欢愉而是凄苦。 顷刻,我的笑就凝滞在了唇角,收回也不是,维持也不是。最终,我叹息一声,还是实话实说了,累是累,可是我心甘情愿。 他无奈,伸手想要拍我脑袋的模样,可是,始终没有与我碰触,说道,“阿硕,有时你无须那般卑微,或许就没有那么累了。” 我扬眉,并不自知。他翻翻眼皮,冷嘲热讽,“在情爱之事上,你的智慧怕死连总角小童都不如。” 我:“……”无言以对。 置了些布匹,又命店家给我量了尺度,尽快缝制好衣物之后,司马懿瞧了瞧我,将我审视一番后言,我的荆钗已是旧得可以,也是该替换了。我却是摇首,坚定地道,无论发上的荆钗有多旧,我绝不替换。 他鄙夷,似是已将我认识了个透彻,言:“这荆钗定是先生赠的吧?” 我颔首。除了他,又有谁的东西我会如斯珍惜,放在身边不离不弃。 “那你也不必总是佩戴。”司马懿不由分说地将我领到了贩卖发簪的小贩面前,状似随意地挑选了一根木簪,尾刻祥云,简单素雅。 我看着那木簪,心生喜爱却又不好收下,只略略转首,提醒他道:“男子赠发簪予女子,你可明白是何意思?” “我曾赠发簪予幺妹,倒也没有你所想的意思。”他淡漠,不甚在意地从袖中取钱予贩商,然后将那祥云木簪塞到我手中,道:“你我是知己,赠此簪,不过是示意知己情罢了,并无其他。” 我抬眸,有些狐疑地凝视着他,见他神色如常,坦荡无虚的模样,便觉得是自己太拘泥于礼法了,明明我是未来人没想到竟是还不如一个古代人。于是,我笑笑将那木簪收于袖中,无意地言:“礼尚往来,作为知己,我是不是也该赠你一物?” “如此自是应该。”他倒也不客气,直直地道。 我一滞,不过,想着有来有往,且自己受了司马懿不少恩惠,也就真的将那无意当做了真心,思虑着倒是真该赠些什么予他。可是,我身无长物,要去哪里弄钱呢? 而就在我思虑此事时,不远处的酒肆传来喧闹、吵骂之声。 闻声,我收回思绪,望了望前方人多而不可看清的酒肆,隐约见那互相争吵的两拨人中有身着戎装的,便又转眸看向司马懿,意为询问他,可要上前观望。 他摇首,只道,“莫要多管闲事。”就转身欲离去。我耸肩,无所谓的跟上。然而,行了不到几步,那吵闹之声突然变加大,变得清晰起来。 “几个卖主求荣的东西也有脸跟我们抢桌案,真是不怕死。” “你说谁卖主求荣?” “就是说那些穿着我曹军军服耀武扬威的人。” “你再说一遍!” “怎么,耳部不好?不要以为你们荆州军如今也穿着曹军军服,就是曹军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小胳膊小腿的样,哪里配得上和我们曹军同阵营。” “你……” 接着就是打斗的声音响起。 荆州军?曹军?我脚步一顿,心知定是有好戏可观,遂对着司马懿的背影道,“不管闲事却未尝不可去看看好戏。”说着,也不管他赞同与否,就调转步伐向那酒肆走去。 我走近时,两拨身着曹军军服的兵士正打得不可开交,兵器碰撞发出“丁呤哐当”的声音,有些人甚至已是负伤,军服破裂,腥红的血液渗出。 望着这般打斗的情景,我不由得想起长坂追击时两军交战的场景,想起刘军被曹军砍杀,伤的伤,死的死,一片炼狱模样。瞬间,无尽的恨意汇聚在了我的心头,让我扬起阴狠的笑意,甚是喜闻乐见如此场面。 大约是看得入神,我下意识地又靠近了些,却未意识到刀剑无眼,若是离得太近,一个不慎就会有所损伤。因而,当挡在我面前的一个士兵为躲刀剑偏身的时候,我来不及后退,只能大脑一片空白地瞠目望着无限放大的锋刃、寒光向我劈来。 “阿硕!”司马懿急急地唤了一声,想要出手将我救回却已是来不及。 到最后,我本能地阖上双眼等待刀剑破肉碎骨的感觉。 “哐当。”可是,我最先感知到的既不是无尽的疼痛,也不是生命的流逝,而是刀剑落地的声音。随后,我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听那怀抱的主人骂道:“全都给老子住手!你们一个个的行啊,当众闹事,当真是视军法为无物?!” 那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一番话骂出来颇为振聋发聩。我在他怀中听得更是清晰,直觉耳部疼痛。而恰是这深刻的疼痛将我的神智唤回,让我有意识地睁开双眸,瞧了瞧眼前的情形。 此时,我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揽在怀中,全然保护的姿态。那男子的另一只手则钳制着先前高举刀剑劈来的兵士,惹得兵士哀嚎连连,不停求饶。其他一众亦是住手,相互观望着,虽未再动手,但杀气忍存。 一脚踢开钳制住的兵士,男子没好气地道:“谁跟老子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抢我们的桌案,还出言侮辱。”原是荆州军的一员,指着敌对的曹军愤愤道,“将军,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男子凝眉,转眸望向曹军,冷肃地问:“是不是这样?” 曹军却是轻哼,丝毫不将男子放在眼里,“又是一个卖主求荣的东西,还是个大东西。”说着,一众曹军笑了起来,满含嘲讽。 男子自是被激怒,他放开我,上前拽过一个曹军,打了几拳,又拿铁剑抵着曹军的咽喉,威胁道:“敢对老子出言不逊,你是想死不成?不管老子是不是卖主求荣,老子现在也算是你头儿,杀了你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接着,他又指了指其他的一众曹军,继续言:“老子就是把你们全杀了,主公也不会拿老子怎么样,你们信不信?” 那些曹军似是被震慑到,相互望了望,神色仓皇起来,皆是拜于男子身前,讨饶,“小的知错,将军扰命啊,将军饶命……” 又是一脚踢开手中的曹军,男子鄙夷道:“都给老子滚,回去领罚。” “诺……”颤颤应声,一众曹军落荒而逃。 看着那些曹军逃走,原荆州军有些不满,拥上前来,问:“将军,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男子叹息,语气柔和下来,“如今我们入了曹营,还是少树敌得好。” “可是……”荆州军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遂只能泄气地低首,独吞一肚子窝囊气。 “阿硕。”同时,司马懿上前,瞪着我,嘲讽道:“难得这般你都没死。” 我抿唇,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之中,只委屈地望着他,并未言语。见我这般,他无奈摇首,态度温软,关切询问:“可有伤着?” 我摇首,依旧未言语。 如此,他自是知晓我受了惊吓,就未再多问什么。转而,扶我上前,他对着救我的男子施礼:“此番多谢蔡将军的救命之恩。” 被唤为蔡将军的男子似乎与司马懿相认识,对着司马懿无碍地笑笑,“司马先生客气。”话毕,男子的目光转向我,又言,“瑁一直听闻司马先生身边有位佳人,盼着何日可以一见,如今见了,倒是有些诧异。” 司马懿淡然,“佳人未必是美人。” “那倒是。”微微点头,男子意味深长:“司马先生可要照顾好身边这位佳人。” “自然。” 硕有舅父名蔡瑁 摸摸左边衣袖,摸摸右边衣袖,再将衣衫褪下抖了抖,我来回的重复着如此三个动作,直到九、十遍之后才停止,颓然地往床榻上一坐,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司马懿赠送的木簪给弄丢的。 明明我今日未曾做过什么幅度较大的动作,应当不至于将木簪从袖中挥落,可是,如果木簪真的没有遗失的话,我又为何会怎么找都找不到呢? 急躁地搔搔头,我喃喃自语,“司马懿送了木簪给我之后,我就把它收进了袖中,然后去看热闹,再然后就回来了啊……”没有可能会让木簪不见啊。 “你在说什么?”不知何时,司马懿从外归来,到我身边,毫无征兆地出声询问。 我心虚,又是没有准备,难免被吓了一跳,望着司马懿,眸光闪烁,敷衍道:“没什么……没什么……”说罢,我恍然忆起司马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便逼着自己硬气起来,恶人先告状,“你入屋也不先敲敲门扉,这般突然出现,委实有些吓人。” 他瞋目,提醒我,“这屋室貌似是我的,你只是暂居而已。” 我悻悻住口,无以辩驳。 接着陷入沉寂,许久,他再度出声,告知我,“今夜曹公要寻我去商议征伐之事,不知何时能归,你且先睡,毋须管我。” “哦。”我淡淡应声,心想他的这番告知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好似我同他夫妻多年一般。不过,奇怪虽奇怪,表达的倒也是那么个意思,算不上不妥。因而,我并未多言什么,就将思绪重新集中到木簪的遗落之上。 然而,在我集中思绪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司马懿又是突然打断,有些犹豫地说着,“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询问我的?”那神情,那语气,好似我忘掉什么大事一般。 我不解,却还是坚定的摇摇首,诚实地答:“没有啊。”难道,我该询问他可知晓他赠予我的木簪丢落于何处了?不过,不用想我也知道,这么问,他定是会勃然大怒,痛斥我不珍惜他赠送的物什。 “对于救你的那位将军,你就……”似有不信地审视我,他委婉地说道。我却是不给他说完整的机会,倏地拍手大叫,“对,就是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我险些丧命被人救下,身子为人一揽,惹得衣袖因惯性挥动,让木簪从袖中滑出。 “阿硕,你何时才能不自欺欺人。”司马懿却是微微慨叹,瞥了我一眼后,挥袖转身,懒得多言地离开了居室。 我望着他的背影,苦涩一笑。其实,他想说什么,我能猜出个七、八分,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他说,不想让他告知我那个将军的身份,不仅因我与那个将军本就没有什么情分,还因我早就知晓那个将军的结局。如此,我又何必给本就不痛快的自己再找不痛快呢? 摇首,不再多想,我随手抓了件披风就匆匆地出了屋室。 在到市前,我设想过即便是寻到那处,我亦是找不到那木簪,因为世上有无数种可能,也许那木簪已经被人拾去了,又也许那木簪根本没有掉在那儿,此类种种铺满脑海,可是,我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古时会在夜间闭市,这般,别说找不到了,就是连找的机会都没有。 坐在市门前,我又是一阵颓然,想着,难道那木簪真的再也寻不到不成?若真是如此,司马懿会不会记恨于我呢? “你是不是在寻这个?”就在我暗自懊恼的时候,上方响起一个慈善的声音,有些熟悉,而伴随着那声音,一根木簪出现在我的眼前,祥云图案,正是司马懿所赠的那根。 几乎是用抢的,我夺过那木簪,如释重负。还好,它没有丢,还好,我找到它了。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怀中,我拍了拍以确保它此番决然不会再掉了。 虽说这根木簪并非孔明所赠,但这是我与司马懿知己情的示意,我亦是极为珍惜的。 “你与司马仲达可是有情?”上方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是无事的询问,而是携着关怀的。 我抬眸,望着那人,审视着那人的五官,心有激动表面却是异常平静地答,“没有。” “没有?”那人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于曹公,让你的身份被揭露?” 我自信一笑,无所谓地道:“你随意。”说完,我掸了掸裙裾上的灰尘,起身,对着那人施了一礼,平淡而疏离,“多谢将军归还木簪。” 他顿了顿,随即,笑意更甚,“姑娘毋须客气。”然后,没有迟疑地转身,欲要离去。 与此同时,我想起娘亲曾同我说过,我有一位舅父,名唤蔡瑁,字德珪,乃是蔡氏最为年幼的小公子。他自小聪慧,有大志,又极善言辞,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孩子。娘亲说,我那么会说话大约就是受我舅父的影响。而且,我的五官生得与舅父极为相似,皆是端正秀气的模样,尤其是那鼻翼,简直像是与舅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对于我来说蔡瑁这个舅父并没有多大的存在感,毕竟我不是真正的黄月英,与他没有所谓的血缘至亲,再者,我也从未见过他,更是不会和他有什么舅甥之情。 可是,如今我却很有想要和他相认的冲动。因为,仅是两次会面,我就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好,救我、帮我拾回木簪。 犹豫了许久,我有意地提高声调,让他听见,“荆州归曹,众人皆言刘表妻弟蔡瑁卖主求荣,不知此事可是真?” 他回身,笑着看我,满含宠溺,“蔡瑁身负家族荣誉,更要保全两位阿姊,因而只能投曹。”答完,他反过来问我,“你母亲近来可好?” 我摇摇首,道:“我也有许久未见母亲了,不太知晓她的近况,不过,母亲的身子一直不好,将军该是清楚的。” 他颔首,安慰我,“你也无须担忧,待曹公归许,我自当请命留守荆襄,到时,定会多多照料你母亲,决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那将军可知晓襄阳黄氏此今如何了?”黄氏一直是我心中的担忧,他身在曹营,应当能够知晓一些黄氏的情况吧。 “曹公自入荆襄,一直忙于征伐,并无闲暇去拜访地方世族,你亦毋须担忧。” 到此,我想知晓的皆是知晓了,而与他相认的事情,我还在犹豫,遂默然无言地立在原地,望着他。 他亦是看着我,一直保持和善的笑意。 见我不言,他主动发问,“置身曹营,委身司马仲达,你过得可还好?” 我点点头,应,“好,仲达待我为知己,对我照顾有加,且尽力护我周全。” “那就好。”他很满意的样子,却没有止言,“那你整日不可随意走动,可会觉得无趣?” “还好,无趣可读读书。” …… 他问了很多,我也答了很多,直到月上中天,我有些困乏地打了打呵欠,他才止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问得多了。” 我急忙摇首,“并未。” 释然地加深笑意,他望了望天色,言:“时候不早了,你随我归县府吧。如今,江陵初定,安危不可确保,你一个女子行于夜中怕是不好。” “嗯。”我应允,挪步,紧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言,及到县府附近,他才又同我言语,让我先行入内。他说我的身份特殊,绝不容有任何差池,所以除了司马懿,我还是少跟其他人接触的好,也就更不能让人知晓我同他的关系。 我颔首认同却未立即离去,而是停留了片刻,好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道:“此番曹操起兵难免水战,但因北方兵士畏水,将军同荆州水军势必为主力,如此,还请将军小心一个人,江东周郎诡谲多谋略,最善水战,将军切忌。其外,因是将军新降,曹操心中对将军定还有所保留,将军应当尽早消除曹操疑虑,融入曹营,这般才能百战不殆。” 话毕,我毫不犹豫地移步离去。 舅父,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请恕甥女有私心,不愿曹军得胜。 只可惜,我终究没能唤他一声舅父出口,终究不敢让自己再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我唯今的希望是,他可以摆脱误中反间计致死的结局,做个寻常的守城将军,留在荆州,留在襄樊。 归府,入屋,司马懿已是回来,挑灯坐于书案前,神色不明。我心虚却又深知躲不过,遂假装何事都没发生一般地阖门对他笑笑,道:“你说不知何时归,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他冷哼,似是在用鼻子说话,“我不回来,你就可随意乱走了是吗?”收手起身,他逼近我,面色薄凉,“阿硕,深夜出府,你当真不怕死?” 怕,怎么会不怕呢?可是,士为知己者死,我也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于是,我笑着摇首,从怀中取出木簪,实话实说,“白日,我不甚将木簪遗失,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就想着是不是落在市中了,遂连夜出府想去找找,这才违了你的嘱咐。” 他瞪了瞪我,虽是还有怒气却已是温软不少,“木簪重要,还是命重要?” 自然是命重要。 “不对,夜间闭市,你又是怎么寻回木簪的?”才刚刚温软的语气瞬间又变得冷肃起来,如同责问。 怎么寻回的?我勾勾唇,笑得饱含自嘲,声音戚戚然,“仲达,除了知己,我还有个舅父同我是敌对的……” 徒步随军疾疫生 十月,曹军拔营,往巴丘去。我扮作司马懿的书童,与其同行,以掩人耳目。据司马懿言,我身量较小,五官又太过女气,也就只有扮作书童这类少年男子才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不过,扮作书童有一点不佳,那就是书童的身份不够,是不可以驾马随军的,因而,我就只能步行,可是,对于我这么个极少徒步远行的女子来说,步行怕是极难承受。 我自知司马懿说得并无错处,也自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但是,思虑到,我若是坚持不肯徒步的话,势必会惹得司马懿费神,便装作无碍的笑笑,要他不要将我小看了去,我黄阿硕虽是女子却不娇弱,还不至于连徒步都承受不住。 他却是始终放心不下,好心好意地提醒我,随军步行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辛苦得多。 我颔首,但不改坚持,只道就先这般决定了,到时,若是真的无法承受再告知予他,想办法解决。自然,我心里的想法是,尽量不要告知他,毕竟我劳烦他的委实太多。 拗不过我,他也不再多劝,只是戏谑的笑,半带怒气半带嘲弄,说等着看我苦不堪言。 我撇嘴,瞪他,他亦是瞪我,最后,相视一笑,算是暂时达成共识。 到了行军的那日,我换上男装,全束长发,跟在司马懿身后倒也不显违和,反而有种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雌雄的感觉。 分别前,司马懿又叮嘱我,多听少言,莫要将女子的嗓音暴露;少接触兵士,以防引起别人的猜疑;难忍则曰,无须担忧麻烦他。 听后,我莞尔,挥手让他快些入前军,不要太过担忧。他冷眸,言,担忧倒没,就是看我那么愚笨、痴傻,他难免有些不放心。说罢,就扬长而去,姿态洒脱。 我忍俊不禁,随即听到身边的兵士一边咳嗽,一边惊诧地言,“咳咳……咳咳……刚刚那是司马先生吗?” “怎么不是,你傻了吧?”另一士兵略有些嫌弃地答。 “可是,你不觉得刚才的司马先生很奇怪吗?难得这么关怀一个人……咳咳……” “说你傻你还不信,人家是司马先生的书童,自小跟随司马先生,自是和司马先生亲厚,我们怎么比?” “我怎么不知道司马先生有带书童出征?” “你以你是谁,一个小兵,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那倒也是。”愣愣地同意,那兵士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于是,我身旁一暖,男子的汗味扑鼻而来,声音近在咫尺,“咳咳,小娃儿,你真是司马先生的书童?” 我却是觉得身上泛起一层疙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拉开自己同那士兵的距离,接着才友善地笑笑,点头。既然,司马懿嘱咐我多听少言,那我尽量不说话便是。 兵者素来不拘小节,所以,对于我的举动,那士兵倒也没有什么情绪,还如先前一般的又往我身边靠近,低声询问,“跟在司马先生身边是不是很辛苦?他那样的人看着就不太讨喜且难以相处。” 我摆摆手,意为还好。同时,另一个士兵严肃地提醒那士兵道:“你少说废话,若是传到司马先生耳中,小心受军法处置。”那士兵不满,嘟囔,“我说得可是实话,司马先生那人没什么大才还脾性怪得很,除了对丕公子好些,一点都不比文若先生、公达先生他们。” “闭嘴!”拍了那士兵一下,另一个士兵失了耐性,“专心行军!” “不让我说就不让我说,动手干嘛……咳咳……” “你还说!” 我失笑,看着那二人觉得分外有趣。不过,心下自然而然地寻思起那士兵的言语,他说司马懿没有什么大才且脾性古怪,怎么听着与我认识的司马懿好似不太一样?我认识的司马懿,明明是个雄才伟略,看似不好相处,实则极为和善的一个人。如此,难道司马懿有意伪装自己不成? 自然,他若是真的有意伪装自己倒也不算是令人意外的举止。孔明不是和他说,想要成大事就必须消除曹操对他的戒心吗,那么有什么法子能比让曹操觉得他并无大才的好,而那新主,我若是想得没错,应该就是曹操的二子曹丕吧,历史上,不也是说他们关系极为佳好吗。 这些人啊,名声在外,活得却像是个戏子,人前人后的演戏,也不知累不累。 兀自地摇摇首,我懒得多想,亦是专心行军。其实,有些时候,我活得又如何不像一个戏子。人生如戏,或许,每个人都是一个戏子。 半个时辰后,大军出江陵城,提速行军。 提速后,司马懿对我的担忧逐渐实现。起先,我只是微微觉得鞋履有些不适,然而,不久后,小脚趾就是突突地疼起来,脚底也受咯得很。晌午时分,我彻底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似乎脚和鞋履每摩擦一次,脚上的疼痛感就增加一倍。 所幸,那种举步维艰的感觉出现不久后,全军得命休憩,用食饮水,半个时辰。休憩中,司马懿与曹操等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无暇分/身顾我,不过,他还是借机望了我多次,用眼神询问我可还好。我执拗,自是不肯服软,遂故作佳好的微笑,答,我无事,好到不能再好了。他却依旧有所狐疑,望着我迟迟不肯转眸,最后,还是他身侧的人唤他,他才挪开眼去。 再度行军,我走得歪歪扭扭,身形不稳,好似醉酒一般,惹得周身的兵士哈哈大笑,先前同我说话的那个士兵,又是和我言语,问我是怎么了,竟是突然走路不稳起来。我笑着摆手,依旧不说话。另一个士兵则似是看出了什么,笑道,“傻子,你居然看不出来,这小娃儿怕是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现在,脚疼着呢。”说完,他又补了句,“文士就是娇弱,像个娘们似的。” 我抿唇,疼到无力辩驳。 “要不,我背你吧。”突然,那个士兵敛唇一笑,站到我面前,曲了曲身。另一个兵士则又是拍他,“你这小子还真是善良!”说得那个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过,另一个士兵也不是什么狠心的人,随后,他道,“他背累了,我背你,我们这些兵士没才学,力气还是有的。” 我失笑,想说其实他们都很善良。不过,我还是不想麻烦任何人,遂依旧摆手,表示不用。然后,自己继续徒步,却不料双臂被二人抓住,听那二人说,“那怎么也得让我们扶着,不然你到不了巴丘,司马先生怕是得动怒的。” 犹豫片刻之后,我点了点头。 “咳咳……你这胳臂还真细。”那个士兵又是惊诧。另一个士兵鄙夷,“人家年纪小,还没长好,不过,以他这身板,就是长好估计也抵不上你我。还有,你这小子染了风寒就不要靠人家那么近说话,要是害了人家的身子,你就等着挨罚吧。” 轻笑出声,我恍觉似乎有好久都没有这么单纯的愉悦了。 “对了,你一直不说话,难道是哑巴吗?” “人家是不想说话,哪来的那么多哑巴。” …… 一路欢声笑语,吵吵闹闹,尽管疼痛我却陶醉其中,甚至有些希望这段路可以变得长些。 入夜,全军再次休憩,起火架釜,支帐卸马。此番,曹操那些人倒是没有聚在一起了,因而,得空的司马懿一下马就前来接我。彼时,我正坐在营火前,听着那些兵士谈天说地,听着他们畅所欲言,享受而羡慕。 “对了,小三子,你给我们唱你们故乡的歌谣吧。”一个士兵对着那个士兵说道。而“小三子”就是那个士兵的名字,因是家中老三取的。 “咳咳……咳咳……我有风寒,唱不起来啊。”小三子摇头,为难的样子,想唱却又不能唱。 随即,无数人遗憾。与此同时,司马懿出声,看着我道:“走吧,随我回帐。”然而,他一出声,所有的声音全都戛然而止。 我不满地蹙蹙眉,抬眸望向他,一瞬间又被拉回到所有的悲苦中。 这时,小三子骤然低声,“其实,我们家乡的歌谣,司马先生也会,他也是河内温县人。”另一个士兵又是骂他,不过音调亦是低得很,“你难道想让司马先生唱不成,想死啊?” 听到此话,我又是笑起,转而伸手拉了拉司马懿的衣袂,让他屈身到我身前,听我咬耳朵,“既然大家都想听河内的歌谣,你不如就唱一曲吧。” 他蹙眉,摇首,意为不愿。 我不放弃,用激将法,“莫不是你唱歌谣特别难听?还是说,你是在羞怯?” “此法予我无用。”他坚决,冷淡地对我伸手,欲要拉我起身,“你若是实在想听,可等入帐我单独唱予你听。” 知晓他表面坚决实则心软,我笑意不改,扬眉又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阿硕非高人,不敢独享安乐,如此,还望司马先生不佞赐教。” 他瞪我,面色微冷,“你当真想在此处听?” 颔首再颔首,我答得坚定,笑得狡黠,“怎么也该让众兵士知晓我们司马先生虽是无大才,但唱起歌谣来怎么也是常人所无法比拟的。” “那好。”他收回手,在我身边坐下,同我交换条件,“我唱河内歌谣,你唱襄阳歌谣如何?”说着,他转眸望向一众兵士,高声道:“若是她应允懿的要求,懿必唱河内歌谣。”再回首,他对我玩弄地笑笑。 随即,小三子他们皆是涌了上来,挤在我身边规劝我,“你就答应司马先生吧,我们还从来没有听闻过司马先生歌唱……” 我瞥了他们一眼,想说,别说他们没听过就是我都没有听过司马懿歌唱。可是,想听司马懿歌唱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歌声我自己清楚,算不上难听却也不算出色,唱出来多半是出丑的。 不对,我就是不与司马懿做交换,回营也是可以让他唱予我听的,这是他自己说的。只是,回营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如今的氛围了,所谓的歌谣也就不是自己想听的模样了。 犹豫许久之后,我咬咬牙,豁出去地点了点头,唱就唱谁怕谁。不过,清了清嗓子,我装作男声,“我不会唱襄阳的歌谣,我会的是《诗》的曲子,不知可否?” 司马懿颔首。 接着,我们周身的一干人等都围坐到了营火前听歌谣。司马懿的声音极为沉厚,缓缓地歌唱着棉柔的河内民谣,就像是一杯陈年佳酿,至醇至甘。 其间,我询问小三子,知不知晓司马懿此曲表达何意,小三子答,这是河内一首极为有名的歌谣,是说一个男子思慕上一个女子却因种种缘故不能同女子一起,表达的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之情,也是男子对不能与女子终成眷属的遗恨之情。 又是一首思而不得的歌谣,我扯扯唇角,笑得有些僵硬。 司马懿,你唱这首歌谣,难道是有了思而不得的人不成?也不知晓那个女子是谁,能有幸被你思慕,不过,我想,你比我好得多,怎么都不会为了情爱满心伤悲的。在这一点上,我还真是万分嫉妒你啊。 待他唱罢,我也不扭捏,抱着膝盖就是低低地唱起《隰桑》,那首本想唱或弹予那个人听的曲子,那首刘毓教授我的曲子,一首无奈而悲伤的曲子。 自然,这其中的无奈不仅是思而不得的无奈,还是我对乱世浮沉的无奈,悲伤也不仅是思而不得的悲伤,还是我不得不与刘毓、刘冕分别的悲伤。 这一瞬,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坚持了,该死的公平,该死的自尊心,让它们全都去死,我只想冲到那个人怀中,坚定的告诉他,我思慕他,思慕很多很多年了。可是,总是这样,每当我鼓起勇气的时候,他都不在我的身边,不能听我一诉衷肠。 最终,我唱到哽咽,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再无力抬起。 “回去吧。”替代掉我的歌唱声,司马懿轻拍我的背脊,状似安慰。 我动动脑袋同意,随后,极力地抹去自己面颊上所有的湿润,搭上他的手借力起身,一瘸一拐地就要走。他叹息,屈身将我抱起,没有好气,“明日还要赶路,今晚就歇歇吧。”我默然,没有反抗。这个时候我的确需要一个怀抱,让我觉得此时此刻还是有人陪伴在我身边的,不是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 入帐后,司马懿将我放在床榻上,替我处理脚上的水泡和磨伤。他一边替我上药,一边同我交谈,问我,“那首《隰桑》可是你想要唱予先生听的?” 我不答,反问他,“那你的歌谣又是唱给谁的?” 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良久,笑起答,“一个女子,一个你不知晓的女子。” 我亦是笑,“其实,你不用过多思慕那个女子,日后你还会有让你喜爱的女子的,或许姓张,或许姓柏。”说完,我想起什么似得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你欠我一个可媲美夺得天下的条件。” 他又是一顿,皮笑肉不笑,“那你可得快点想是什么,不然此番一别,你我怕是没有机会再会了。” “那可未必。”人生世事难料,就像离开隆中前我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和他相遇,可如今不还是相遇了,甚至依旧是知己。 所以,正如那句话所说,“人生永远不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翌日,我仍是随众兵士一起徒步行军。 小三子瞧见我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凑上前来,奇怪地问:“咳咳……你当真只是司马先生的书童?可是……咳咳……只是书童的话,司马先生为何会对你那么好?” “你真蠢,咳咳……”另一个兵士暧昧地笑笑,说道:“你没看昨日司马先生歌思慕,小娃儿也歌思慕,我看啊,他们这是断袖之癖,相互思慕,又不好和别人说的……咳咳……” 听罢,我面色一凝,倒不是因为他说我和司马懿有断袖之癖,而是因为,“你为何也会染上风寒?” 他却是不觉有异地摆摆手,解释,“近来得了风寒的兄弟太多,我不能幸免很寻常。” 我抿唇,心里的感觉极为不好。 将表象撕裂来看 大军至巴丘,就地休整。 我因是足上有伤不得不安生地待在帐中,每日书简香茗以伴。期间,我的心绪并不安宁,时常忧心忡忡到失神,就连司马懿同我言语我都置若罔闻。 “啊——”足上一疼,我游散的神思终是聚合在了一起。低眸朝正在给我上药的司马懿望去,我蹙眉要求道:“你轻点,有点……疼。” “疼?”他重复,仰目对上我的双眸,调笑之意显而易见,“你还知晓疼?若是知晓疼你就不该如今足上有伤还想着出帐解乏。” 我一顿,随后,瞋目,不满,“谁说我是在想出帐解乏的?”虽说我身为女子,难以心怀天下,但是,我到底非为贪欢的少女,又怎会时时刻刻都想着玩闹呢,而且,在此今的境况之下,我就是真的想要玩闹怕也没有心情。 “那又是何事让你如此失神?”替我穿上布袜,套上鞋履,他意味深长的规劝我,“阿硕,往事不可追,那些过往你总要让它淡去,何必总是耿耿于怀,惹得自己不快,也惹得身边人因你不快而不快?” 默了默,我思虑着司马懿的话,心中泛苦。有些事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淡去吗?可若是能的话,为什么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些场景,不论是善谋去世、司马徽作古,还是刘毓和刘冕离别,都恍如昨日才发生一般,历历在目。可是,司马懿说得没有错,往事不可追,我不能总活在过去,这般不仅会惹得自己不快也会惹得他人不快,损人不利己,这又是何必呢? 释然地笑起,我终是想开,承诺,对他也是对我自己,“我会试着将那些变为过往的。”人需要成长 ,就像初到这里,我从爸妈手中的珍宝,心性幼稚到学会独立,珍惜身边的一切,如今,何尝不又是一个让我成长的契机,从对诸事耿耿于怀到学会看开。不过,这个时代也容不得我不看开,因为,日后我还需要面对更多的生离死别,世事无常,若是一直看不开,怕此生只能郁郁而终了吧。 “阿硕,其实,你很聪慧,缺的只是一个点醒你的人。”起身净手,司马懿背对着我说到。虽是神色不可见,但我想那定是欣慰的吧。当然,如果没有后面一句,我定会十分感激他的。接着,就又听他画蛇添足了句,“若是对待先生,你也能这般聪慧就好。” 我翻翻眼皮,摊手,无奈,“孔明他一直让我觉得深不可测,因而,我从不曾将他当作常人看待,甚至,他在我心目中宛若神祗,让我想要无限靠近却又胆怯。我自知自己无法掌控他的情绪、心性,便满心都是恐惧,恐惧有一日他会对我冷漠,恐惧有一日他会将我休弃,更恐惧有一日他会再不给我机会同他并肩,如此,我又怎能不卑微?”言语间,我的声音低沉下来,沙沙地几近哭腔,“仲达,你不知晓,我有多不容易才有这个同他结为夫妇的机会,时常,我都会想,万一,我不是黄月英,或者我不来到这个时代,我要怎么办,万一,我要看着他与别人结发为夫妻怎么办?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你能懂吗?” 他转身,长长地叹息,递了布巾予我,“若是我,定会在患得患失前松手,阿硕,你可曾想过,思慕到这般已是太过疲惫,放弃未尝不是一种让自己宽心的法子。” 我摇首,“在我不顾身子险些让自己小产,而他没有责怪我之时,我就注定无法放弃。”说着,我想起善谋曾经的话,便又道:“曾有人说过,我好些年都不曾认真的做过一件事,因而,我想要认真地做我的诸葛夫人,将它当作此生最为重要的事情。如此,若是那个人还活着,应当也会欣慰吧。” “若是那个人真的还活着,我想他的担忧会比欣慰多。”司马懿摇摇头,一副我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他既然曾同你说过那些话,必是对你极为关怀的,而你如今的认真得到的痛苦比愉悦多,又如何能令他欣慰?” 又是一顿,我忆起,当年,我为孔明好好读书,指尖掐肉,不仅没有让善谋感到欣慰,反而惹得她分外心疼。 “若是惹得她担忧倒也无什不好,至少可以让她后悔先离我而去,怕只怕就是连担忧她都不会有了。”我苦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悲伤,告诉自己善谋已经去了很久了,我也该释怀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道:“而如今恰是如此状况。” “强词夺理。” 嫣然一笑,我不以为意。 司马懿无奈,挪步到衣屏前,开始着手换衣,“近来,军中染上风寒的人颇多,小三子他们也不例外,你且小心,莫让自己也染上。我先去曹公那儿议事,归来时会去找军医要些艾草,你备个香炉用来燃艾草。” 经他提醒,我这才忆起自己近来忧心的事情,遂婉转地同他道:“如今,多人染风寒,可会是昭示着有疾疫要发生?”历史记载,曹操南征,兵士多患疾疫,而这一点也正成了赤壁之战,曹军战败的重要原因。 闻言,他披上外袍的动作一滞,连衣带都未系好就是面色一沉,颇为严肃的样子,“你且再说一遍。” “如今秋末冬初,虽是极易染上风寒的时节,但委实不该会有这么多将士一起染上,我担心会有疾疫发生。”详细了些,也坚定了些,我重复着我的想法。 “疾疫……”思虑着我的言语,他的面色愈渐凝重,许久,终是下了定论,“若真的是疾疫的话,一旦有发就会霍乱整个军营,到时怕是还未征战就已是死伤无数。”转眸望向我,“我会同曹公言说此时,也会去军医那细细瞧瞧,你自己小心。” “嗯。”我点头,可是,本该是凝重的心绪却因看到他衣衫不整时换做扑哧一笑,言:“你还是快些穿好衣裳吧,不然,我怕下一个染上风寒的就是你。”同时,我总算知晓该赠何物与他礼尚往来了。 他瞋目,却未反驳我,匆匆地换好衣裳就是出了营帐。 而他这一去,就是去了一日,直到入夜时分才归。他归来的时候,面容有些倦怠,身上的衣裳也褶皱的厉害。 见状,我跛着足上前就要拉着他询问情况,他却是伸手一横,将我同他隔开一段距离,嘱咐我道:“你莫要碰我,无论想知晓什么且先待我净手、沐浴之后再言。” 听罢,我似懂非懂地颔首,退到一旁替他准备更换的衣裳。 浴后,司马懿告知我,此番的确是疾疫,而且,已有一个兵士因此离世。如今,军心大乱,军医处聚满了染上风寒的兵士,皆是跪求相救的,他今夜也是因此晚归。然而,面对如此境况,曹操竟是依旧下令行军,前往赤壁,不得拖延。 我听后,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司马懿,道:“如此依旧行军,曹操是要将这千万将士的性命弃于不顾不成?” 摆摆手,司马懿解释,“主公之意是在疫情还未严重之前尽快消灭刘备势力、挫败东吴的士气。” 我冷哼,“只怕这疫情爆发的速度远比行军的速度快得多。”并不顾忌曹操是司马懿的主公,我没有好话,“曹操他怕是近来未有败仗,气焰见长,竟是犯下如此愚笨的错误。” 倏地,司马懿扬唇,带着淡淡的嘲讽,“乱世英杰,难免有居功自傲的时候,不过,如此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此番,正好可以让天下人知晓曹氏非为良主。” 我不解,“你什么意思?” 他凝眸,睥睨天下的模样,“曹公错析局势,南征刘备,这本就是值得后世诟病的地方,我日后也可借此缘由培植自己的人马,逐渐取代曹氏权位。因而,对于此番败军,我乐观其成。” “那那些将士要怎么办?”蹙眉,我不信他若是连同军中诸多文臣武将一起谏劝曹操,曹操还会一意孤行。曹操是乱世霸主,征战天下那么多年,绝不是泛泛之辈,也绝不是盲目昏庸之人。 “疾疫本就难医,再加上主公执意,那些将士多半只能听天由命。”他漠然,将换下的衣物丢到一旁,取出艾草放入我早已准备好的炉鼎之中。 “因而,你是要牺牲那千万将士吗?”我心中一寒,突然觉得眼前的司马懿变得陌生起来,“那些可是人命啊,你怎么可以这般轻易的置之不理?” 他蹙眉,解释,“阿硕,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 “小节?”我好笑,“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说,女子是小节,情意是小节,如今,连千万人的性命都是小节,那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大节?” 抬眸,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司马懿,满含指责。 他默然,不答。 我笑得更为肆意,冷冷地道:“照我看这句话不过是你们这些政治家的借口!泯灭人性的借口!” “泯灭人性?”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可你恰是我这个泯灭人性的人救的。” “那是因为你们就算是泯灭人性也到底是人,还有自己在乎的事物。” “那你要清楚,就是连你思慕的人都是泯灭人性的。”他扳正我的双肩,力气颇大,亦是动了怒,“刘军南逃,携千百民众,我不信先生不知晓后果是什么,可是,就算是知晓后果是什么,先生还是为了刘备的名声牺牲了那么多百姓,先生又何尝不是你口中的泯灭人性?” 顿了顿,他转而笑起,带着完全的嘲弄,“就是阿硕你都是泯灭人性的,若是我说我真的有法子能阻止曹公行军,而且还能在不久后助曹公胜仗,你可愿意我做为?不过,结果只能是刘军死伤,甚至就是连先生都难逃危难。” 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我完全怔愣,瞪着双眸望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为了一个人,你不还是要牺牲无数人。”气力转小,我听他在我耳边大声,“阿硕,我再点醒你一次,这是乱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要活着且活得佳好就必须踩着血肉白骨,妇人之仁只能让你死得极快,你读过史书,其他的我想也不必我多说。” “可是,我不想这样……”温软下来,我望着他,眼前一片模糊。 “人难随心,阿硕,人难随心。”将我拥进怀中,他的声音沾染了些许无奈,闷闷的,低低的,“乱世中世事难以纲常评断,就算你看不开,又能怎样?还是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你可以改变这个乱世?” 我呜咽。 “那些兵士,我会帮着军医救治。”渐渐他消散了怒气,允诺。 “嗯。” “还有……”语气调转,换做威胁,“若是下次你再随意糟蹋我救你的情意,我就将你交予曹公,坦言你的身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对不起我一直顾着自己逃避,却忘了不经意间割损了别人的心。 其实,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善美的人,我们在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事物的同时,多多少少都会伤害到别人,只是,有的时候习惯了伤害和被伤害,也就莫名地忽视了这一切。正如,此番若不是司马懿将一切的表象撕裂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知晓自己原来也是个刽子手。 “此外,阿硕,我想问你,你为何会知晓此番风寒严重昭示着疾疫?” 我心虚,“猜测而已。” “那为何我和军医等会医术的人都猜测不出?此番疫情并不易查,若不是今日有一个兵士因疾疫而死,也决然是不能确认的。” 我,“……” 仲达,你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涉险疾疫连环船 前往赤壁的途中,疫情蔓延开来,患病的人数不断增加,病亡的人数亦是不断增加。对此,司马懿和军医命所有患有疾疫或疑似有疫的将士转置大军后方,与中军相隔数里,以防止疫情更为严重地扩散下去。 小三子等人亦是因疑似有疾而被调离,离去前,他们故作不甚在意的言,不就是风寒吗,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谁还怕这个,保证不出一月,他们定会回到中军,陪我一同前行,到时,一定要让我亲耳听听小三子唱歌谣,知晓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我笑笑说好,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内疚。 抵达赤壁的时候,军中患病、病亡的人数已达千百,几乎日日都有被调至后方和被抬去焚烧的将士。司马懿等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归营沐浴换衣的时间都没有,累了、饿了,也只能就地小憩片刻或是随意用些饭食,其他的种种就更不必说了。 而我保守估计,至少已有半月未能和他见上面。 我怕死,怕被传染到瘟疫,因而,一直没有前去军医处寻他,看他近来可好。但是,随着手中大氅的日渐完工,我对他的担忧也随之渐渐加深,几番犹豫之下,终是做出要去看看他的决定。 看他,除了准备好必要的布巾外,我还准备了干净的衣裳和精致的点心,想着,就算我不善医术,不能帮他什么大忙,但是也可以让他穿得舒适些,吃得佳好些。 彼时,他正一一地给患病的将士们号脉,口鼻蒙着布巾,眉头微锁,平淡地说着什么,似是嘱咐又似是交待,让被号脉的将士们听着不断点头,那模样倒是真有几分正经大夫的风姿,不似寻常的他。 不过,更惹得我注意的是他消瘦了的身躯,变尖的下巴和青黑的眼窝。 “仲达……”心生疼惜地唤他,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取出早先准备好的布巾蒙住口鼻,大步迈入了医帐之中。 而他看到我却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反而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带着浅淡的责备,启唇,“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可是,不待他说完,就有一个小医童匆匆地从营帐的尽头跑来,喘着粗气,高声打断,“司马先生,不好了,小二他……小二他染上病了……” 闻言,司马懿一顿,转身,有些仓皇,“快带我去看看……”说着,再顾不上我的往营帐深处跑去。 我好奇,不知这个小二是谁,竟是可以牵动司马懿的心,遂紧随其后的跟了上去。然而,越往深处走去,我的好奇越渐消散,只余不忍。看着那些病入膏肓的将士,看着他们连眨眼都分外艰难,我才恍然惊觉能够身体无虞的活着是怎样的一种莫大的幸福。 “小娃儿……”突然,那些将士中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微为熟悉却是难以辨认。若不是我还记得军中有谁会这样唤我,定是不会联想到那人。 顺着声源寻去,那个一直被我简单的称呼为“另一个兵士”的男子正竭力地睁着双眼,唇角扯笑,故作无碍的样子,看着让人分外揪心。 我鼻翼发酸,却又不忍破坏他的一番心意,遂亦是扯笑,特意避开询问他的病情地道:“只有你吗?小三子呢?” 他滞了滞,满眸伤悲,但还硬是要用着仅剩不多的气力维持唇角的笑意,“他昨天走得,傻傻地笑着,唱着河内的歌谣,真是难听死了。” 我笑,不想输于他,嗓音却是难掩沙哑,“他是想家了吧,走了,就可以回家了,所以,你莫要太过思念他,他此今过得比你好着呢,有亲人陪伴,有温暖可享……” “我才不思念他……”撇撇嘴,他痴痴地道:“我也想家了……是不是像他一样走了也就可以回家了?” “嗯。”我答得肯定,随即又询问他,“你的家乡在哪?” “襄阳。”敛着唇,他刻意将笑意加深,故作神秘地对我眨眨眼,“其实,我知晓你是谁,你成亲的时候,我还去看了热闹来着。” 我一顿,瞠目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却是紧接着又道:“你不要担忧,我快要死了,不会将你的身份说出去的。不过,我觉得还是诸葛先生好些,看着比司马先生平易近人多了,而且他生得也比司马先生好看。” 我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伴随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我也这么想。” “真惦记在襄阳的日子啊……那么安宁……那么无忧……”转而,他目光流转地盯着帐顶,陷入回忆,“还有那些襄阳食物……就是咸菜都比北方的馍饼好吃……” 我一直微笑,听着他的回忆,放下手中的食盒,取出那些原本想要带给司马懿的糕点递给他,言:“我自小在襄阳长大,虽然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襄阳食物,但是,我也只会做些平日在襄阳食到的食物,你尝尝,或许有家乡的味道。” 他双目炯炯地盯着我手中的糕点,不停地咽着口水,手却是违背心意的摇摆着,“不了……不了……那是你做给司马先生的……我要是吃了……会被司马先生记恨的……唔……” 不待他说完,我已是将糕点塞进他的口中,逼迫自己泰然地道:“你都说你要死了,还怕他干嘛,他总不能下黄泉去寻你算账吧。” “那倒是……”他情急地将糕点全都吞入口中却又因没有气力咽下,呛到猛咳起来,咳到眼泪都流了出来,“真好吃……真好吃……我还可以再要一块吗?” 我点头,却将整盘都递给了他。 …… 医童口中的小二乃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额头宽宽的,生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像是明媚而温暖的日光一般,让人恍觉所有的倦怠和黑暗都骤然消失,徒留明媚。 我瞧见他的时候,他恰好在笑,窝在司马懿怀中,腼腆而纯真。而拥着他的司马懿,面容满是柔和,宛若一位慈祥的父亲,就连声音都是异常的温软,“小二,你要听懿叔的话,好好的喝药,很快就会好的。” 懵懂地颔首,小二很是知事,没有半分担忧自己身体的模样,反而还关怀起司马懿来,“对不起懿叔,医处的人本就不够,小二还病倒了,害得你和师父以及其他人要做更多的事情,万一,你们撑不住要怎么办?小二不希望你们会像小二一样染病,也不希望你们的身子会垮掉。” 司马懿摇首,心疼地抚着少年的宽宽的额头,如同宽慰稚子一般宽慰他,“小二乖,懿叔和你师父等人的身子都很健硕,不会那么容易就染病或是垮掉的。”说着,司马懿笑起来,握着少年的手,指尖泛白,“懿叔和你约定,只要你好好的,懿叔就会好好的,绝对不会有事,待你好了,懿叔还给你找更多的医书,让你尽早做一个行医救人的大夫。” “嗯。”满足地扬唇,少年困乏地闭了闭眼,“懿叔,小二好累,好想睡觉……” “睡吧。”小心翼翼地将少年置放到为病者临时搭建的简榻上,司马懿仔细地替他掖好薄被才起身,“你先睡,等你醒了,懿叔亲自给你喂药。” 话毕,他转身欲去作别事,可是,还不等他反应,我的身影就整个地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惹得他眉头一蹙。随后,我听到他微有不悦地说着先前未说完的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我却是淡然一笑,望着他,语气坚定,“我想留下帮你。” 闻言,他嘲弄地扬唇,踱步逼近我,将刺鼻的中药味送入我的鼻中,蔑然道,“帮我?你根本就不会医术要怎么帮我?” “我可以学。”反正我自小学得东西不少,也不在乎再多一样。再者,学了医术,日后亦是可以有所作用的。 “可是我没有闲暇教你。”他决绝,伸手想要推我出去却又因手上刚刚碰触到了疾疫病人而没有贴上来,只转而薄凉了面色,苛刻的样子。 我了解他,也知晓他未曾有一次执拗过我,遂依旧不动不走地坚持着,“你若是无暇教我,我可读医书自学,再者,就算我不会医术,亦是可以做些轻便的事情,譬如给病者熬药、喂药。” “阿硕!”他高唤,告诫我,“这是疾疫,不是寻常的病症,一个不甚患上是会死人的。” “我知晓。”从我知晓有疾疫要发生的时候,我就知晓这场疾疫会死很多很多人,知晓一旦患上就极难治愈,但是,看着那些兵士那么痛苦,看着那些医者那么劳累,我就突然很想可以做些什么。司马懿曾说过,凭我一人之力是决然不能改变这一切的,可是,我未尝不能尽自己的努力能救一点是一点,这样,至少我可以心安一些,活得无忧一些,“原本,我也想置之度外,保全自己,可是,如今亲眼看见了这样的局面,你要我如何忍心袖手旁观,独善其身?” “阿硕……”又是一声唤,司马懿叹息,“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委实不想看见有一日你会如小二一般……” “我也不想看见你会如司马爷爷一般。”怕我会染病,你又怎能知晓自己不会染病,我不想你死,所以,留着我帮你,至少我可以陪着你经历生死,“还是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这是我立下的誓言,绝不会反悔。” “你当真想好了?”最终,他还是态度软和下来,再度提醒我,“一旦决定就等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颔首,依旧坚定。 “罢了,你既然要与我同生共死,我没有理由拒绝。”浮上一些笑意,他终是肯用手碰触我,拉着我一边往帐前走,一边嘱咐,“这些将士每日要喝三次药,你定要按时熬好,另外,每有将士进来、离去,你负责清扫床榻,其他的事情你也可以看着做一些,至于医术,你只能自己抽空去读,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嗯。” “最为重要的是,切忌保护好自己,一有不适就立即告知我,不得硬撑。” “嗯。” …… 而在大军后方忙于疾疫的时候,前军、中军开始忙于驻军于战船之上。 因曹军大多是北方人,不习水性,难以忍受战船上的摇荡,曹操便下令将所有战船勾联在一起,以制造如履平地之感,一时间为众将士大赞。 但是,这个看似佳好的法子也终将成为曹军败绩的又一重要因素。 先有军心不齐,后有疾疫霍乱,现在又多了一船失而众船失,我就不信赤壁之战,曹军还能改变历史不成。 所以,离我归家的时机也快了吧。 久经伤痛心生茧 多年前,烽烟之中,有少年一人满身是血的匍匐于地,紧紧地攥住过路人的衣角,用极为污秽的双手将过路人的衣衫染脏,嘴里嗫嚅着,“救命……救命……” 那过路人却是不为所动,只低眸轻扫了一眼自己脚边的少年,冷冷地道:“撒手。”漠然的样子任是谁瞧了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对于过路人来说,少年不过是万千悲苦百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最悲惨的,亦算不上最特殊的,没有能让他出手相救的理由。他们这些注定成为谋士的人,自幼时起就知晓,乱世天下,有无数正在遭受苦难的民众,多到容不得他们心软的见一个救一个,所以,他早已习惯漠然地应对眼前的一切,甚至可以做到完全的不为所动。 可是,对于少年来说,过路人是他存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在战火燎原的时代,不是每每都能恰好遇到取道战场的人,就算真的能遇到,少年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因而,为了活着,就算是面对过路人这般冷然的神色,少年亦是执着地坚持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所幸,过路人虽是冷然却终究不是无情之人,他还是救了少年,尽管颇为不情愿。 过路人会些医术,替少年寻了草药包扎伤处,真的救回少年一命。后世有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过路人虽是不知此话却还是这么做了,将少年带回了自己在河内的家中,分派些杂事予他,给他一份工钱,供他温饱。 如此,过路人想此后他与这个少年除了正常的主仆关系,大约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是,想法是一回事,事实却又是另一回事,他想和少年自此不再有交集,少年却是不想。为了能够拜他为师,随他学习医术,少年一连数天守在门廊处堵他,只要一见他就立刻跪拜于地,央求他教授他医术。 过路人本是不愿,但因是被少年死缠烂打地弄到头疼,就只能应允。不过,既然应允了少年,过路人也就不会含糊,他自知自己的医术不过是细枝末节,便将少年委托于军中的军医,以帮助少年达成心愿,时而,他还会赠送少年几本医书。 久而久之,过路人与少年之间形成了深厚的情谊,虽非父子却尤胜父子。 而这少年便是小二,过路人自然就是司马懿了。 知晓此事之后,我笑笑调侃司马懿,言:“仲达,你果然是嘴硬心软的人,总是抵不住别人的坚持和执拗。” 他翻翻眼,没有好气,“这都要怪我遇上的无赖太多。” “……” 被他的言外之意一噎,我有片刻的哑口无言,随后,嫣然一笑,故意地道:“我会帮你多多照顾小二的。” 他却是丝毫也不领情,还略带嫌弃地言:“罢了,经你照顾的将士有几个还活着?” “……” 我又是一默,此番却是良久想不出言语应对。 留在军医处的这些时日,我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每一个染病的将士,帮他们熬药,给他们喂药,替他们简单的擦拭身体,甚至还会同他们说些有趣的故事……自认该做的全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全都做了,可是,那些将士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病逝,不曾有任何的停留,就连“另一个兵士”也不例外。 “另一个兵士”离世的时候,我哭得极为厉害,比看到其他的任何将士离世都要伤心,那时的感受就像是在本就荆棘满布的心口之上又补了一刀,痛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偏偏,即使是在弥留之际,他还是维持着微笑,问我,“你说过的,去了就可以归家了,不是骗我的吧?” 那一瞬,除了机械地颔首,我不知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而他看见我颔首笑得更为愉悦,拉着我的衣袂,满怀期望地道:“若是有一日诸葛先生收复了襄阳……你定要告知我……” 我点头,呜咽了良久才勉强应出一个“好”字。可是,自己的心里又是那般地清楚知晓,襄阳此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永远都不会。 “襄阳……家乡……襄阳……家乡……”生命的最后,他不停地呢喃着这两个词,至死方休。 我想这大概就是自古为无数文人骚客吟诵的思乡之情吧,如同执念一般地深深根种于他的内心,连面对死亡都割舍不去。而他的死亡,也将这份执念栽种在了我的心中,让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快点回到孔明和不弃身边,因为只有有孔明和不弃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阿硕——阿硕——”一声高过一声地唤,经过许久才将我从回忆中唤回。 茫然地看着司马懿,我扯唇笑,呆愣愣的样子,“嗯?怎么了?” “我只是说笑,没有其他意思。”他解释,双手扶上我的双肩,带着安慰,“那些将士的死都与你无关,你毋须自责也莫要太过难过,记住你曾允诺我的话,会试着将一切都渐渐变为过去的。” 我莞尔,不再是茫然的样子,坦诚而无奈,“就像是儿时执笔学字一般,起初手指会疼得厉害,久了,手指上生了茧也就没有那么疼了,所以,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我的心也起了茧,不会那么疼了,甚至,只要不是和我有所相交的人,我都渐渐地可以做到平静以待。” 闻言,他笑起,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哀悯地道:“阿硕,你很适合乱世,若你身为男子,想来定会是个极为佳好的谋士。” 我笑,心里想得却是,根本就不是我很适合乱世,而是乱世逼着我去适应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越渴望活下去,就越自然地逼着自己改变。 “好了,午时将至,我去熬药了。”为了转换心绪,我道。想来,只要有所忙碌就不会多想,这也是为什么在这里,我见证了那么多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还是没有垮。 “嗯。” 熬药是我在军医处每日所必须做的事情,消磨了我的大半时间,但是,在消磨时间的同时,我也学会了很多,远不仅仅是医药经验可以涵盖的。 熬药这样一件看似极为简单的事情,似乎只要炉火煨着药壶就好,背后却有着极难把握的分寸,不论是水的多少,放药的先后还是炉火的大小,都是需要注意的事情,若是一个错处,很可能就是毁了几个时辰的心血,更甚的是延误了无数人的病情。 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选择,一个意外,就会将你完全调离原来的道路,再也无法回到原处,而这道路的转变也必将影响着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所以,任性是需要分时机的。 譬如,此今,我就没有任性的权力,我是一个医者,或者更正确地说是一个学医的人,在面对病者的时候就只能拿出自己所有的细心和成熟,给予他们任性的权力而不是给予自己。 因而,当我端着热烫的汤药去给病者们喂下的时候,面上永远是和善的微笑,言语含蓄,照顾着他们内心的感受,挑着好的说,撇开不好的。 “阿硕兄长。”给小二喂药的时候,他攥住我的衣袂,关切地问道:“我懿叔和师父他们好不好?有没有不适?” 我拍了拍他的手,习惯了每喂一次药给他都被他问一次,“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你让他们担忧了。” 一句话,少年撇下了嘴角,纯真的眼眸满含愧疚,“都是小二不好……” 我笑得温和,缓缓地给他喂药,“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不好的话,与其不断的埋怨自己倒不如快些让自己好起来,这般,才是真的为你懿叔和师父好。” 他却是摇摇首,愧色更甚,拉着我的衣袂将我和他的距离缩近了些,在我耳边低声,“阿硕兄长,我不行了,活不了多久了……” 闻言,我端着药碗的手一个不稳地颤了颤,溅出些许药汁在我的手背上。不过,奇怪的是,我竟是不觉得疼,恍若滴落的液体不过是寻常的凉水一般。 “你一个小娃儿,不要胡说。”我笑意不改,淡淡地拭去手背上黑黄的药汁,看着药汁的痕迹消失,才顿觉找回了自己原本的心绪,淡然、平静。 “我没有胡说。”像是刻意反驳的言语经过小二的口中却是变成了悲伤的陈述,“我学过医术,虽然还不精深,但是,判断生死还是可以的。” 我张张唇不知晓要怎么驳斥,遂躲避地转过眸子,低声道:“快些喝药吧。” “阿硕兄长。”悲伤转为哀求,他硬是要说下去,“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告知懿叔他们好不好?” “不可能!”未多作思虑,我答得快而坚决。 “阿硕兄长……”他哀求的意味更浓,透着急切,“你也不想懿叔他们伤怀是不是?他们很忙,很累,实在不该再为我的离去分神,那般,他们真的会垮的……阿硕兄长,我求求你了……” 被他的言语动摇,我忖度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不可能。”的确,我不想司马懿他们伤怀,可是,小二对他们来说那么重要,若是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对他们来说又该是怎样的遗憾呢? “阿硕兄长……”攥着我的衣袖,轻摇着我的胳臂,他换央求为撒娇,“求求你……” 我依旧摇首。 “阿硕兄长……”他不依不饶,甚至对我扬起明朗的笑容,讨巧、惹人喜爱的模样委实令人难以拒绝,再加上他偷偷地换了称呼,“阿硕姊姊,你就答应我吧……”更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拒绝。 小二是知晓我的性别的,却不是由司马懿告知的,而是在我第一次给他喂药的时候,他不甚触碰到我的手腕,号脉号出来的。 “可是,你懿叔终是要来瞧你的,待你走了又怎么会发现不了?”我失笑摇首,觉得这孩子委实天真了些。 他却是一点也不为难的样子,“那就能瞒多久就多久吧,阿硕姊姊,拜托……” 心口一软,我迟疑地应下,“好吧。” 随即,他欢欣一笑,使我眼前的阳光又增添了许些。 “当年,你是不是也是这般央求你懿叔教授你医术的?”捏了捏他的鼻子,我忍俊不禁。 “才不是。”他理所当然地答,“懿叔是男子没有阿硕姊姊那么心软。” “你倒是聪慧。” …… 我本以为小二将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的事情告知我,就势必会在离去前见我一面,就算没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也会对我再拜托一番瞒住司马懿他们的事。可是,直到我看到那纯真的眸子紧紧的闭着,触碰到那具冰凉的身体,我都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见我的消息。 小二是病逝在夜里的,安安静静的没有呻/吟,而我得知他离世是在翌日清晨,由那日向司马懿言说小二病倒的小医童告知的。彼时,司马懿等人恰好不在营帐中,外出点收药草去了,这几乎是每日中,唯一一个他们不在的时间。 小医童说,小二是故意不要见我的,他不想让我看着他死,不想让我更为伤怀。 对此,我只能抱着他的遗体苦笑,真傻,这孩子真傻。 他难道不知晓,看着他死我会悲痛,可是,看着他的遗体,知晓他的善解人意,除了悲痛我还会心疼,而心疼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是比悲痛更为深刻的。 意外染疾心慌慌 为了瞒住小二过世的消息,我欺骗司马懿,言,小二的身子越来越差,大约已是时日无多,可是,小二太过乖顺知事,委实不想让他和军医担忧,遂极力地央求我莫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我抵不住小二的苦苦哀求便答应了,但是,细细思虑又觉得知而不告始终有些不妥,因而,只能偷偷同他说,不过,我希望他可以明白小二的心思,不要去探望小二,甚至是不要去为小二把脉,假装什么都不知晓,好让小二可以心无所愧地走完剩下的路。 说此番话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小二离世的悲伤之中,神色上难免透露出几分哀恸来,可恰是这几分哀恸,让司马懿相信了我的话,知晓小二真的是油尽灯枯了,不过,此时此刻,即便是我神色有异,他也决然不会联想到我是在欺瞒他小二离世的事情吧。 在我们的心中,总是习惯忽略自己身边人的生老病死,好似他们都是长生不老的神祗一般,而这样的情感也促使我们很难把问题涉及到这个方面,即便是司马懿这样的名士,亦不会有所例外。 所以,这一次,我轻易地就将司马懿拉入了自己谋划好的计策之中,也算是难得的小胜,可惜,这场小胜的代价实在太大。 不过,小二到底只是这天下众人中的一个,极为平凡的一个,他的死除了能够引起我们这些人的悲痛外,对这个天下并没有丝毫的影响,甚至,天下人多半都不知晓这世上曾有一个名唤小二的人存在过。 历史依旧在向前发展,曹操、刘备、孙权等也都在顺应着命运的轨迹前行,没有偏离。 在水军战船完成勾连之前,曹军与东吴水军试战了一场,不出所料的,军心不齐,疾疫横生的曹军战败,退守江北。 这一场战役虽是规模不大却也有所损伤,军医处不得不拨出几个大夫前去给受伤的将士医治。为了不耽误疫情的控制,军医将司马懿留在医帐之中,只带走了几个小医童。而我这个初习医术的人,不忍放弃可以见识到除了伤寒、疾疫以外病症的佳好机会,主动请愿,望军医也可以带我前去。见我好学,司马懿没有阻止,军医也没有拒绝。 在军后,我亲眼见识到了各种伤口,有刀伤、剑伤和箭伤等,严重的程度不等,厉害的程度不同。起初,我极为害怕,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切口、窟窿,一阵恶心,恨不得将自己之前吞咽下去的食物全都吐出来,可是,看得多了,我也无惧了,就连拿着针线在血肉之间穿梭亦是面不改色。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尴尬的情景。刀剑无眼,不会刻意地避过身体的某一处,所以,有些时候我还需要面对全身赤/裸的将士,替他们处理伤处,胸膛、大腿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男子不同于女子的那处,次次都惹得我面红耳赤,任我是经历人事的妇人也没有法子淡然应对。而这一方面,不论我接触多少,见识过多少,都没有办法让我习惯。 所幸,医治的时日并不长,只有半月。 半月之后,我归到军医处时恰是晌午,准备第二遍汤药的时候,亦是一日中最为忙碌的三个时刻之一,可就是这么个时刻,司马懿不见了人影,徒留下几个小医童应接不暇地煎熬汤药、送喂汤药,场面稍稍有些混乱。 照说这些小医童都是做惯了此等事情的人,即便司马懿不在,他们也委实不该弄出这般稍稍混乱的场景,皆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半分医者该有的姿态。 我蹙了蹙眉,淡淡地道,“你们这是在熬药还是在熬汤?”随即,快步上前端起药碗就欲帮忙。然而,不待我转身,就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地、歉然地唤我,“阿硕兄长……” 转眸,那个我唯一熟悉的小医童正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似是做了错事一般,声音沉闷,“不久前,司马先生硬是要去瞧小二,我拦不住,被他知晓了小二过世的事。” 我手一松,怔愣地看着手中满盛药汁的木碗滑落,覆了一地灰黄。 良久,我颤颤启唇,难掩担忧,“……那他人呢?” 司马懿会知晓小二离世是迟早的事,我其实并不意外,但是,他会怎么应对小二离世的那份悲伤就让我分外担忧了。自然,我也很清楚,以司马懿的性子他是决然不会做出什么的,甚至连落泪都未必会有,可,那份悲痛发泄出来往往要比不发泄出来造成的后果要好得多。 “不知……”小医童愧疚地摇首,诚实作答。 此后的话已没有必要再听,我匆匆地跑出医帐,企图去寻司马懿。 他会在哪里,我不知晓,也猜不出来,可是,我会一个一个地方的寻,直到寻到他为止。寻到他,该做什么,我也不知晓,但是,他是对我来说极为重要的一个人,就算不能宽慰他吗,能陪伴着他也是好的,至少,让他知晓,不知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了,亦如前些时日的我。 最后,我在江边寻到了他,瞧见他只着单薄秋衣地立着瑟瑟寒风之中,身形清瘦,远不如当初的丰神俊朗。他眉头微蹙,双唇轻阖,直直地盯着洪波涌起的江面,状似如常的神情,却让我感受到一种由衷的伤悲,隆盛于任何哭诉出来的。 平了平因奔跑而紊乱的气息,我缓步朝他靠近,只想站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竟是先开了口,言语淡漠,夹着压抑,“阿硕,到此今才知晓小二过世的事,本不是你的错,我不该怪你,也不愿怪你,可是,不怪你,我寻不到一个能够让自己好过些的法子,所以,近来,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一顿,品味着他的言语,许久才故作泰然地答:“好。”心里却是无尽的委屈,多想控诉他为何要将我当做发泄的工具,可是,短的暂思虑之后,我又觉得这本就是人之常情,他悲伤之余责怪我,实属正常,如此,我又何必为了一己之私而逼他呢? 话毕,转身,我毫无怨怼地离去。 不过,离去倒未必是真的离去,只是立于一个他不易发觉的地方陪着他罢了。刚才,只稍稍地望了他一眼,我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双靥酡红,有异常之色,这般,又怎么能放心地离去呢? 果不其然,不逾半盏茶的时间,他就是身形不稳地晃了晃,随后,直直地往地上栽去,“轰”的一声,栽得不轻却是没有发出半声闷哼,寂静的犹如此今的暮色。 “仲达——”我急唤一声,匆匆地跑上前去,推搡着他,叫他,“仲达……仲达……” 他却是许久未作反应,双眸轻闭着,显露了满眼的青黑倦色。 “仲达……”我不愿放弃,继续唤着,双手随之覆上他的脸颊和额头,接着,被传入手心的热烫吓到弹开,瘫坐在泥土之上,满脑子都是“疾疫”、“会死”。 你看,你担心我,却没有料到最后染上的会是自己。 可是,不管怎么样,就算你最后会死,我也要救你。 咬咬牙,我使出全身的气力去搀扶他,企图可以凭借一人之力将他带回医帐。但是,还不待我站起,双腿就是被压得一软,往地上跪去,磕到碎石的那一瞬,疼得我大叫出声,奈何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身上,使我一时之间动弹不得,想将双腿挪开都不行。 粗粗地喘了几口气,我再一次欲起,却还是被压倒。 第三次 第四次 …… 结果皆是如此。 最终,筋疲力尽的我只能暂时留他在此处,把自己的外袍褪给他,再快些跑回医帐寻人相助。 将他救回,安置好,已是入夜。 军医细细地给他号过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如此,我自是害怕起来,仓皇地揪住军医的衣袖,求他告知我司马懿到底怎么样了。他却只是含蓄地留给我一句话,“你好好照顾他,待他醒来就给他喂药。” 听到这话,我身子一颤,无法接受。 怎么会这样?他是司马懿啊,是那个未来的司马宣王,是架空曹魏政权的根本所在,理该活得长久,怎么能够染上疾疫呢?怎么能够死呢? 不能……真的不能…… “司马懿,你不能死!” “一定不能!” …… 待他醒来,已是日起,我恰好端着食案入内帐。看见他,我讨好地笑笑,镇定自若地道:“军医嘱咐,你醒来就该喝药了。”说着,缓缓地将食案置于一旁,取出右边的药碗递予他。 他却是不为所动,凝视着我,不接过也不推开。 我被看得发毛,又不好同往常一样和他斗嘴,就只能窘迫地重复,“该喝药了……” “阿硕,我记得我昨日同你说过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良久,他冷冷地道,五指触及我手中的药碗,然后,毫不犹豫地扫开,是我从未见过的暴戾和寒冷模样,“出去!” 随着药碗飞出的弧线,我紧了紧拳头,真恨不得揍他一顿。 “你……”可是,满心的愠怒终究还是在看到他的病容时消散了,变得柔软,“我离开可以,你记得喝药。” “喝药?”他冷笑,极为嘲弄地对我扬眉,“疾疫,喝药有用吗?与其浪费药材,倒还不如什么都不喝地等死得好。” 我抿唇,才压下的怒火又是蹭地冒了上来,随手扯过置于食案左边的大氅,丢到他身上,怒不可抑,“你将小二的死怪到我身上我忍了,你对我冷若冰霜我也忍了,可是,你要是敢不喝药等死,司马懿,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会在你病入膏肓的时候把你衣服脱光,挂在辕门上,等你死了,还要将你五马分尸,丢了喂狗!” 说完,我果决地转身离去,然而,到了衣屏处,到底还是不忍地顿了顿,沉沉地道:“你欠我一个可以媲美夺得天下的要求,所以,你不准死,这就是我的要求。” 山有木兮木有枝 此后,我再未去探望过司马懿,每每只是熬好汤药递交给小医童,嘱咐小医童好好地照顾他用药,莫要迁就他的脾性。好在,他也没有再随便撒气,次次都将小医童端去的汤药喝得一干二净。 至于他的病情,我几乎日日都去找军医询问,而军医每次的答案皆是相差不多,言,该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只能看天命了。 听罢,我总会哀默地立在原地许久,满心伤悲,可是,这并不影响我下次再去。或许,我心中始终有那么一个奢望,盼某一日可以听见军医告知我,司马懿的身子已是无碍。 “小娃儿,仲达对你很重要吗?”曾有一次,年过半百的军医被我问到不耐烦,如此询问。 而我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地就是颔首,认真道:“我同他名为主仆,实为知己,且他对我多番有恩,自是对我来说极为重要。” “那他若是死了,你会为他哭吗?” “会的。” “那他若是好不了呢?” “我会一直照顾他到他好。” 接连询问了我三次,军医笑着抚须点头,极为欣慰的样子。 我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只道,若是无事,我便先离去了,还有不少汤药等着煎熬呢。 “别急,别急。”将我拦下,军医转眸瞧了瞧内帐,接着,顿有所悟地扬唇,嘱咐我,“今日,你亲自去给他送汤药吧。” 我不解,“为何?他既是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呢?反而惹得他不快,那般对他的病症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小娃儿,你还真是愚笨。”军医摇首,叹息,“他待你那般好,即使是有气又能气多久呢?你去哄哄他,说不定就好了,再者,他不想见你,你又怎知他不是担忧你会为了照顾他而染上疾疫呢?” “会吗?”我不太相信,不过想想却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军医的话听在耳中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 不待我多作思虑,军医就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挥手让我离去,命我快些熬药,莫要延误。 我莫名其妙,但是,想着熬药的事情也就没有再纠结于先前的那番话了。送药就送药吧,大不了就是再被冷嘲热讽一顿,反正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 …… 饶过衣屏,疑虑地探出首,我审视了片刻内帐中的情况,见司马懿正侧卧于床榻上,面朝里,双眸轻阖,一副假寐的状态,才轻手轻脚地入了内。 将汤药置放在床榻旁,我刻意地低声,“该喝药了。”说罢,转身就是欲走,此今,我和他还是能不见就不要见得好。 可是,倏地,衣袂一滞,我随之挪不开半步。回眸,司马懿正好整以暇地平躺于床榻之上,眉眼戏谑,他抬了抬手,伸了个懒腰,声音亦是慵懒得很,“谁让你来的?我有说我说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那你就不要喝药好了,继续扫开啊。”我话中带刺,没有好气。而我之所以会这般不佳好地同他言语,完全是因为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语气,我就知晓,他已是消气,甚至是从小二过世的悲苦中走了出来。 “气量倒是狭小。”微微摇首,他松开我的衣袖,起身半坐,布被随之滑落,露出他的上半身来,裹得紧紧的大氅,霸气的黑,恰是我为他缝制的那件。 我轻哼,毫不客气地在床榻边坐下,拿起药碗就是递上前去,“喝药!” “我若是说不喝呢?”他双手环胸,没有半丝要接过的准备,语气漠然,“这药太苦,何况我已是无救,何必呢?” “你信不信我给你灌下去?”我蹙眉,心想,前几日窝的一肚子火,今日非一次性发泄个干净不可。说着,我就半撑着身子,把药碗往他唇边送去。 然而,送到半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逗弄地笑笑,“即使我在病中也还不至于沦落到受一个女子的支配。” 我冷笑,也不顾忌他此刻身在床榻,身上穿着我缝制的大氅,随便就是五指一松,将整碗汤药都洒到他的胸前,包括木碗,“不喝拉倒。” 被烫的哼了一声,他甩开我的手腕,略有些惊诧,“你还真敢啊?” “我有什么不敢的?”在被激怒的情形下,对我来说,不论做什么,结果最坏不过是一死罢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来你此番是真的同我动了怒。”他笑,无半丝愧疚,反而乐在其中的模样,“阿硕,失了克制,这才是真实的你吧,像一只竖起毛发的老虎,委实凶狠。” 我翻翻眼皮没有说话。其实,这还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真的动了怒,不是不悦,不是不满,是真的满怀怨怒。 “你是在气什么?是气我迁怒于你,还是在气我不想活了?”探着身子向我靠近,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声音低哑,“你确定此今的你还当我是知己?” 我一顿,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遂不解地道:“不然呢?我还不至于小气到,你惹我动怒一次,就同你断交。” “愚笨!”他蹙眉,没有好气地问着,“若是此今不肯喝药的是先生,你会怎么做?” 闻言,我思虑了片刻,随后摆摆手,作答,“不会,孔明向来不是会让人担忧的人,在我看来,无论汤药有多苦,多无用,他都不会不喝。” 眉头蹙得更深,他强调,“我意为假若。” “不存在这种假若。”我淡淡然,答得肯定。 “那好,若是此今染上疾疫的是先生呢?”带着咬牙切齿,司马懿略有些不淡然。 我奇怪,审视他一番,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又说了他什么坏话吗?可是,明明没有…… 不过,奇怪着,我还是诚实的答,“衣不解带的陪伴着,就算是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也会一点一点地翻查医书,只为救他。” “那……若是先生过世了呢?你会为他哭吗?”声音平缓下来,他面容疲倦,有些落寞。 我笑,“不知晓我哭不哭得出来,有人曾说真正伤悲到了心底是不会落泪的,所以,我不知晓那时我会不会落泪。” 嘲讽地摇首,他低低地喃呢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我听清了他的后一句,他说,“阿硕,你怎么可以思慕一个人思慕到这般坚定的地步,不论苦甜都不愿放弃?” 我摊手,无奈地答:“心告知我要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了,即使想要放弃,也没有办法。” 或许,这也是唯一一件我可以随心而为的事情了吧。 听了我的话,司马懿默了默。良久,才又道:“你的心难道没有告知你,或许,除了先生,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可以让你无需那么累的选择?” 我大笑,毫无姿态地笑弯腰,半伏在床榻上,断断续续地答:“怎么会呢?像我这般的女子大约只有思慕他人的份吧,又怎么会被人思慕呢?我这样的容貌,除了孔明,任是谁都会嫌弃的吧,再者,我表面肩负盛名,实则愚笨的厉害,做了那么多痴傻的事情,救不得想要救的人,无用到了极点,在这一点上,或许连孔明都是嫌弃我的。说来,孔明还真是不值,娶了我……啊……” 正当我说得慷慨激昂,腰上一重,被拉入了一个满是药香的怀抱。 随即,抱着我的那个人鄙夷地道:“阿硕,你何必如此轻贱?” “轻贱?”我重复,伸手捏了那人健实的小腹,佯装怒气,“司马仲达,你这是在辱骂我?”可是,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为何在落入耳中的时候变得那般低沉,低沉到好似哽咽……应该是被捂着的缘故吧。 “你这个痴傻的女子。”腰上的力道又重了些,让我整个人完全趴在了司马懿的胸膛之上。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听着他依旧鄙夷的声音,“不是每个人都会怜惜你的。” 我轻咳,推了推司马懿,想说他想安慰我,稍微抱一下也就算了,这般全然拥住的姿态,是不是有些过了。可是,他却是不为所动,手上的力道更是没有减轻丝毫,一度让我猜测是不是自己太体谅他了,因而没有用力。 “你也说了,我轻贱,自是不指望他人的怜惜。而且,我又不是无人疼惜,至少我还是有老爹和娘亲的,至于,孔明……他……应该也是疼惜我的吧。” 无奈地叹息一声,司马懿似是懒得再同我辩驳,转而说道别事,“再过不久曹公与东吴水军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恶战,到那时,你就趁机走吧,离开曹营,回到先生身边。” “真的?”我情不自禁地欢欣起来,推着他的胸膛使力欲起,却一时不注意撞上了他的下颚,看着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我又恍然忆起他的病,遂敛了欣喜,难掩担忧,“那你的病……” 他揉着下颚笑起,颇为自负,“我司马仲达从不食言,所以,你可宽心,我不会死的。” 那就好。 “阿硕。”他又唤我,“若是有一日我同先生彻底为敌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莞尔,“以前,我总想不开,不想你们为敌,可是,此今我想开了,即使是为敌又怎样,即使是为敌你一样是我的知己,所以,我会与孔明并肩同你为敌的,但不改知己之情。” “如此也好。” 天下筵席皆会散 同前番行军一样,我的行囊委实很少,没有一件又一件的衣物也没有一包又一包的金银,其实,这些物什我不是没有,只是不想携带罢了。那些东西在我心中并非珍贵,且带在身上并无太多用处,所以,我皆是丢弃,丝毫不取。而我带走的,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裙,发上的荆钗,怀中的木簪以及一块玉玦。衣裙是生存所必须的,荆钗是孔明与我的夫妻情分所在,木簪是我和司马懿互为知己的证明,玉玦则是为了以防万一的傍身之物,好让我在不能顺利回到的刘营的情况下,可以吃饱穿暖。 离去前,我又去寻了徐庶,心想此后山长水阔再无相见之日,怎么也该道个别。 比于多月前,徐庶褪去了一身素缟,但身上的衣物依旧是素净的颜色,没有半分奢华。大约这也正如他的心境,铅华洗净,繁奢过后。 “要走了?”对我淡淡一笑,他坐在书案前捧着一卷书简未曾放手。 我诚然地点点头,然后哀默地对他行拜礼,恳切道:“今日一别,此后怕是难再相见,阿硕望徐叔可以保重,误负知己关怀,老母舍生之情。” 他看着我,定睛以视,随后,微微摇首,放下手中的书简上前将我扶起,言:“你这姑娘不用担忧我,只管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就好。”说着,他复得笑起,慈祥和蔼的样子,“阿硕,你是个有福的姑娘,要知晓这世事无常,不必太过介怀。” 曾经,驷马爷爷也说过我是个有福之人。 随即,我笑笑颔首,有些感慨却又无法言说。 徐庶反倒无甚情绪波动,还颇为悠然地邀我到书案旁入座,品茗小谈。他问我,“司马仲达的风寒之症如何了?” 我闻言一顿,稍稍疑惑地反道了句,“他那是疾疫,岂是轻易可以痊愈的?” “疾疫?”徐庶笑出声,将茶盏递到我手边,坦白告知,“阿硕,你这孩子还真是好骗,竟是信了军医的话,你可知晓军医同司马仲达乃是至交,你的事,他多半都听仲达说过。” 眉头微蹙,我顺着徐庶的话往下思虑。若是军医真的知晓我的事的话,那他必然也知晓我的身份,这般情形下,他瞒我司马懿的病情,无非是想要将我留下,那么留下我是为了什么呢?向曹操告发我获得赏赐,可是,他若真有这个想法也无需等到今时今日。 用热茶润了润唇,我猜想徐庶既然会同我说这些就势必知晓军医的真正目的,遂发问:“那军医留下我的目的何在?” “为了了人心愿。”替我补满热茶,徐庶点醒我道:“曹营中有人不想你走,而那人为何不想你走,你应当想得到,不过,徐叔劝你还是不要多想,有些事情,不知晓要比知晓得好。” 不想我走的人?司马懿吗?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短暂地忖度片刻,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欲破茧而出,可是,想到徐叔的话,我最终还是停止了思绪,只笑笑言:“我想走,就一定要走,就算是死也绝不留在我不想停留的地方。” 欣赏一笑,徐庶意味深长,“阿硕,照我看,你过人之处非是才学,而是知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且敢于为自己想要的牺牲一切。” 我哂然,看不出这所谓的“过人之处”予我到底是好是坏。 …… 十二月辛亥日,我寅时便起了榻,却一改常例地没有读医书,反而摆弄起满头的青丝来。我本想梳个女髻,望以最好的姿态回到孔明身边,却在折腾多番后恍然忆起,此今的我仍旧是曹营中的小书童,不可贸贸然地显露了身份。当即,只能唉声叹气了一番,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荆钗束发。可是,在目光触及荆钗旁的木簪时,我又有些踟蹰起来。 司马懿赠予我的木簪我虽是收下却从未佩戴过,一来,我不太习惯,二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妥。那么,今日呢?留在曹营的最后一日,陪在司马懿身边的最后一日,我是不是也该用用这木簪了? 犹豫良久,我的指尖游离于荆钗和木簪之间,迟迟地做不出决定。 “这样举着发不累吗?”身后,戏谑的声音携着笑意传来,再无浓郁的病态。 我回首,散下满手的青丝,对着那人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司马先生的病突然就好了?”军医欺瞒我他的病情,没有他的配合戏又怎么演得下去呢?这场戏中,我如无知的鱼儿,傻傻的就咬上了那饵。其实,我气得倒不是受了欺骗,而是气被迫地担忧了那么久。 话毕,他既不愧疚也不尴尬,唇角含笑地走来,替我重新捋起所有的青丝,用木簪束好,他说:“阿硕,我穿了你缝制的大氅,你又为何不能簪上我买下的木簪?” “我有说不能吗?”要面子地反驳,我心想这不是已经簪上了吗?想完,我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说不定还真是老爹亲生的娃儿,竟是如老爹一般的死要面子。 看着我笑,他嫌弃地摇摇头,大约是觉得我喜悦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能推测出今日必有一战,却猜测不出这一战会发生在何时,所以,你须时时做好离去的准备。”松开我的发髻,他尽量详备地提醒我,“若是你不能把握此次机会,下一次就不知晓会在何时了?” 我点点头,胸有成竹,“此次我一定能够成功离开的。”他不知晓赤壁之战会在何时爆发,我却知晓,史记,赤壁之战中黄盖乘船靠近曹营,船中满载草木,而若是想要这些草木不为曹军所查,只能是在黄昏之时,红日渐落,光线不明。 “要我送送你吗?”因为不知晓何时会起战,他也就不知晓我何时会离开,或许,某一个转眼的瞬间,他就会发现我突然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却是不愿,摇首答:“不用,我独自离去即可。”他送我,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告知了曹操,便是白白浪费了我这么多月以来的等待,也白白地浪费了他自己进入曹营,为实现大计的辛劳。总之,怎么看都是极为不妥的决定。 答完,我不等他说话,就是提前辞别,“愿此后岁月经年不再相遇。”显然,这样的辞别不是什么好话,但这已是我能想到我和他最好的结局。此番再遇,隐约中似乎有什么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所以,再彻底改变前,不再相遇又何尝不是佳好?而且,既然注定为敌对,那么互不相见,就不会互相心软,遗落不能正式较量的遗憾。 而他也不愧是我的知己,片刻就了然了我的言外之意,对我点点头。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相求,望你可以应允。”在偌大的曹营中,我关怀的人不是只有他一人,可是,活得最为长久的只有他一人。 他失笑,淡淡嘲弄,“阿硕,你什么时候同我这般客套了?” 我撇撇唇,依言不再客套,直说道:“若是日后徐庶同蔡瑁过世,劳你替我给他们敬杯酒。” “好。” …… 黄昏时分,我熬好今日的最后一遍汤药,状似慵懒地伸了伸双臂,心里却着急不已,手心更是嗫嚅了细密的汗液,不知晓什么时候我所想要听闻的声响才会传入我的耳中。 天际一点一点地变得昏暗,营中渐渐点起了照明的营火。因是只有少部后军和所有染疾的将士聚集在此的缘故,营火稀稀落落得并不明耀。眺望远处,相互勾连的战船上依旧安静和谐,没有惨烈的叫喊,没有跳跃的火光。 直到半个时辰后“轰”的一声巨响从江面上传来,一切地逃离才真的开始。 远处,火光及天,像是铺卷而来的长江巨浪,迅速地吞没着曹军的每一只战船。将士们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乱成一团的逃窜着,早已自乱阵脚,不战而败。时而,会有站立着的将士突然倒下,溶入无尽的大火之中。这所有的情景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副巨大的泼墨画卷,满是灼热、耀人的火光。 而我看着那样的场景,像是入了魔怔,凝滞下来。 倏地,耳边不停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大火烧过来了!” “阿硕!”医帐内,司马懿探出头来,蹙眉大声喝道:“走——” 他这一声大喝终是将我唤醒,转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见他对我颔首,就再未留恋地往前跑去,往火光最盛的地方跑去。 途中,有人劝我,“你不能往那去,会被烧死的。”我却是置若罔闻,依旧自顾地和所有人错失。 此时此刻,我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离开,快点离开。 在快要接近火源的时候,曹操等一众成功逃生的将士正狼狈的从战船上爬下来,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又是匆忙驾马奔逃。如此情形之下,他们自是不会注意到我,而我到此也没有再往前,只定定地站着那儿,往他们身后盼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赤壁之战,火烧连船之后,刘备军部和周瑜军部会分成水陆两个方向追击曹操。其中,走陆路的恰是刘军。 “追啊——活捉曹操——”片刻后,果真有一队兵马从火光中冲出来,对曹操紧追不舍。而那领头之人,在火光中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孔,带着杀气,是赵云。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欣喜地跳跃起来,不停地摆手,高唤:“赵将军!赵将军!”可是,每当我刚刚吸引过来赵云的目光就是被逃窜的曹军撞开,蹒跚到另一处去。 最后一次,我硬生生地被撞倒在地,爬不起来。阴影中,有谁踩着我跑过,疼得我连叫喊的气力都没有,那时,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保命。 我不想死,不想功败垂成,更不想死在踩踏之下。 所以,待我一恢复意识,就是寻着机会起身。不然再被践踏下去,就算我护住了头,一样只有无处葬身的下场。可是,足上清晰传来的疼痛感告诉我,此今的我若是想要再站起来,简直比登天还困难。 那要怎么办呢?怎么办?忍痛地动着双足,我急到哭出来,不停的咒骂自己,“你怎么那么不争气?!那么不争气?!” 可是,我不能放弃,就算最后一样是死我也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黄阿硕,不能放弃!不能死!” “不能放弃……不能死……” 随后,只余满目的黑暗。 期盼成真一梦间 晕倒的那一瞬,我想我大约再也没有可能睁开双眸了。命运不会永远眷顾某一个人,我可以死里逃生第一次、第二次却未必会有第三次。因而,当明耀的日光透光敞开的窗牗洒落在我的面颊之上时,我本能地想着,这就是黄泉吗?不是传闻中的漆黑一片而是光明耀眼。 再观四周,床榻、衣屏、妆镜台,等等皆是寻常古色的布置,好似与人世无异。如果黄泉真的就是这般,我倒也不觉得惧怕了,反而觉得欣然,欣然在死后落入我眼中的依旧是属于孔明那个时代的一切。如此,我大可用我此后所有的时日来缅怀那段似梦非梦的过往。 缓缓地掀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我本想起榻细瞧周身的景致,却在无意中被自己身上的装扮吓到。此时的我只着单薄的中衣,洁白干净的衣裳绝然不会是我生前所着,足上包裹着规整的布巾,似是被包扎得极好的模样,难道人死后还会自动换衣和包扎伤口不成?难道鬼魂是有脚的吗?还是说,我还没有死? 为了求证这个可能,我未着布袜、未着鞋履地下了地,试着往前走动,随即感受到由脚踝处传来的阵阵的疼痛,那么真实,那么刻骨,绝无虚妄的可能。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这几近狂喜的现实,让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同司马爷爷和徐庶的话,相信我的确是个有福之人。 那么,还活着的我此今是身在何处呢? 一瘸一拐地往妆镜台走去,审视着台上的铜镜、锦盒,我抑不住好奇的伸手抚上去,在锦盒中寻得了几支荆钗,花样不同却皆是雕刻细致、手法熟悉的样子。 下一瞬,我的手已是转而伸向怀中,寻找那支陈旧不堪的荆钗,直到什么都没有寻到我才恍然忆起自己被换了衣裳,别说是荆钗了,就是连头上的木簪都没有了踪迹。 如此,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证实我的猜测呢? 气味! 想着,我便再度走动起来,因是急切的缘故,磕磕绊绊了许久才回到床榻旁。埋首于余温仍存的棉被上,那淡淡的香气缱绻柔和地飘入了我的鼻翼,熟悉到令我双眸一涩。 回家了吗?终于是回家了吗? 忽然,外室的门扉传来一阵声响,恰是淡然打开、入内和阖上的长度,亦是极为熟悉。我转眸,凝视着内室的入处,摒住呼吸,一动不动,深怕会错过什么。而后,轻缓的脚步声,细碎的摩衣声渐渐放大,渐渐靠近,惹得我双手发起颤来,宛若初遇。 俊逸的眉眼,隽美的鼻唇,温和儒善的笑意,风华绝代的姿态,他就是他,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也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孔明,我的孔明…… 刹那,泪如雨下。 我想,凡尘的一切,不论是美貌还是才智,不论是欢喜还是伤痛,都抵不过他在身边。 有他,这便是我此生的执念。 “醒了?”眉眼浅弯,淡淡的笑意,他款款向我走来,携着四溢的墨香,携着无尽的温暖,让我挪不开眼。 可是,我不想回他也不想说话,只想什么都不顾地望着他,抛开所有的顾忌和坚持,只当他是我的唯一的依赖。 是了,此时天与地,我眼里有的就只是他。 他笑,坐到我身旁,轻轻地替我拭泪,言:“阿硕,不论发生过什么,此今都已是过往云烟。” 我颔首,然后,扑到他怀中,嚎啕大哭。 孔明,可不可以此后乱世平凡,不离不弃,可不可以此后是非悲喜,不问不疑? 良久,我才寻回些许理智,眷恋不舍地松开双手,从他怀中钻出来,以手捂面,不想让他瞧见我姿容尽失的模样,自然,嘴上也不会忘记别扭的解释,“我……只是……一时感触,非是这般容易落泪的……你,不要……不要误会……” 可是,说罢,我自己都不知晓在怕他误会什么,是怕他误会我太多愁善感,还是怕他误会我太娇气,又或是怕他误会我不能同他一起乱世沉浮? 他却是微微一笑,清澈的笑声低低响起,而后,修长的十指缓缓地抚上我的背脊,在我不明所以的情形下将我按入怀中,力道轻柔但不容拒绝。他说:“阿硕,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我夫妇,日夜相伴,同榻而眠,本已是亲近至极,如此,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我闻言,撤下覆在面上的双手,靠在他怀中无奈的努努嘴,有些哀怨又有些倔强地道:“再亲近那也只是夫妻……”只是夫妻非是至爱,这让我该如何毫无顾忌呢?我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他,除却不知他的心意外,还意味着疏离,因为不想在倾尽所有之后,才恍然发觉一直是自己可笑的自作多情,连自尊都丢失殆尽了。 “不是夫妻还能是什么?”他笑意盈盈,扶正我的身子,深邃的眸望着我,让我沉溺之余,更让我觉得他深不可测,看不透那弥漫着的笑意下会是怎样的真情实意。 摇首,再摇首,我终究还是没能将自己的心思说出口,同时,为了避免他追问下去,笨拙地转移话题,装作满心疑惑地询问:“明明我已是将死于赤壁,怎么会回到你身边呢?” 心下却是自问自答着,大约是他猜测出来的,又或是司马懿写书告知于他的。 “当初,我同仲达曾有约,两军鏖战之时便是你归来之日。”看着我,他笑意不改。 哦,原来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而我竟是在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形下,顺着他们的约定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那,不弃呢?”紧接着他的音落,我又问,深怕一个间隔他就会回问先前的问题,尽管,我知晓以孔明的性子多半是不会那般做的。 依旧是笑着,他答:“甘夫人感激于你的相救之恩,便将不弃要走,亲手照顾,吃穿用度皆与小公子无异。” “……”那,接着呢?接着又该问什么呢?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浅笑晏晏,我有些窘迫,当即,低下了头,攥着衣角,默然无言。 “阿硕。”可是,心里害怕什么偏是来什么,只听他唤我一声,然后,淡淡然地问道:“我本不想过问什么,却又抵不住好奇,倒是想知晓这除却夫妇,你我还能是什么?” 我猛地抬眸,有些惊诧地望着他,可是,目光在触及他的双眸时又无奈地挪开了,微微叹息,答不上话来。 犹豫了片刻,顶着逐渐绯红的双颊,我缓缓地攀上他的颈脖,对着他好看的薄唇怯懦的扬首亲吻,心想,不知这样能不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个问题。 孔明,其实,离开的这几月,我颇为思念你,思念到不知晓要怎么表达才好…… “唔……”倏地,有人反客为主,拥着我加深了那个吻,掠夺走我所有的思绪和气力,弄得我只能全身酥软地倒在他怀中,无力地攥着他的衣领维持平衡。随后,背脊一软,我已是安然地平躺到床榻之上,衣衫半褪。 他的吻虽不是万分的轻柔,但是动作轻柔得过分,避开了我身上所有的伤处。 四年已逝,我同他早已不是那时的青涩少年少女,因而,即使需要注意我的伤处,亦是得以尽享鱼水之欢。 过程中,我一直有些迷糊,不明白单纯的献吻怎生变成了献身,还在不知不觉间被折腾了多次。如此,待我困乏地安寝于被衾之中时,一直低低垂着脑袋,羞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孔明倒依旧是淡然的模样,淡淡的笑容,淡淡的神色,就连额际的汗液也都是浅薄的一层,全然不同于我的狼狈。 还真是不公平啊…… 我撇撇唇,心中想得却是不弃,那个小丫头几月不见,不知有没有长高长胖,不知会不会笑了?想着,我便轻声道,“孔明,我想去把不弃接回来。”原本,我不在,由甘夫人照顾她最是佳好,既不会烦扰孔明也不会让不弃受了忽略,毕竟孔明政务繁忙得紧。但,如今我既已是归来,就委实不该再继续劳烦甘夫人了,她本是一府之主母,君主之发妻,岂能日日替我照料婴孩。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孔明并没有应允我的要求。他浅淡一笑,拥着我言:“过些时日吧。”说着,停顿了片刻才又道:“主公有令,命我指挥三军攻打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阿硕,你可愿随我同行?”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满心皆是因他想要携我到各处而产生的喜悦,可恰是这份喜悦让我忽略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直到许多年后,回望当年的种种,我才恍然想起孔明乃是浅淡之人,纵使是日后对我有了喜爱之情也决然不会是在作战时也想着要同我一起的,因而,他此今愿携我离开县府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不想我留我一人,孤身面对县府中的种种流言蜚语和指责。 谋害主公之女的骂名有多么沉重,此时的我自然不会知晓,也不会想到。 纸终究包不住火 兴兵那日,我恰是伤好,行动自如。在此之前,因是多有不便,我几乎日日憋闷于屋室之中,与医书相伴,时而,当孔明闲暇的时候,才有机会出去,被他抱着,置放到屋室前的石案旁,享受片刻的温暖日光。自然,他有闲暇的时候委实很少,自从徐庶离开刘营,他被擢升为军师,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所要处理的政务又添了许些。 这般,他休憩的时间亦是减少,常常会在陪我晒日的时候浅浅小眠于桌案之上,惹得我分外心疼。每到此时,我皆会默默地凝视着他,不停地告知自己,要好好照顾他,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 不过,即便再为忙碌,他也从未遗忘过允诺我的约定,日日之初陪我用早食。 如此,安稳静好的过了几日,我复又回归到随军前行的生活,男儿扮相,书童身份,大致同于在曹营之中。唯一不同的是,此番我没有徒步随军,而是被孔明拥在怀中,光明正大地共乘一骑,缘由是我脚伤初愈不久,委实不适合长途跋涉。 不同于司马懿,孔明向来给将士一种和善、好相与的映像,因而,将我这么个书童置于身前,虽有些不和礼数却也不算违和,并没有惹来任何人的诧异之语,反倒是夸赞的言语较多,大抵不过是军师尊情重义之类。 或许,这就是孔明和司马懿之间的根本区别所在。孔明和善亲民,受百姓爱戴,是绝然佳好的辅国之臣,而司马懿淡漠疏离,能震慑世人,有为人君王的风姿。若是这俩人能够共谋天下的话,三国定能改头换面一番,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孔明和司马懿追求的东西并不相似,因而,是怎么也无法联合的,而这注定的无法联合也预示着他们的结局,一个因后主不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因迫为人臣,毕生谋划,未能成事。 而我这个后世之人本该以全然淡漠的态度去观望这所有的一切,却又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得不融入其中,甚至变成历史的缔造者。 也许,这就是命运,将我们牢牢地束缚在其中,挣脱不得。 我扼腕叹息,但又学会了释然,若说这就是命运的话,予我来讲未必不是恩赐,毕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荆州四郡从地图上看来,皆位于南方,其中武陵最近,其次是长沙、零陵,最末是桂阳。原本,按照地图,理应最先攻取武陵,再取长沙、零陵,最后取桂阳。但是,从地理条件来看,湘江之西最近的乃是零陵,此地依水而居,战略位置位于四郡之首,遂改为先夺。此后再参照人力物力的耗费,决定次取桂阳,而后武陵、长沙。 取零陵,张飞为先锋,赵云合后,孔明和刘备为中军,人马一万五千,得零陵后,再由赵云率兵马数千调转攻取桂阳。得桂阳后,赵云就地屯兵,官拜桂阳太守。期间,有趣事一件,不论是史书中还是演义中皆有笔墨涉及,说原桂阳太守赵范有寡嫂樊氏一人,生得天姿国色,为了讨好赵云,赵范欲将这寡嫂配予赵云,赵云则以赵范之兄与其同姓,许是本族之人,固辞不受。 知晓这趣事后,我同孔明说,待我入桂阳,定要去瞧瞧这樊氏,看她可真的是天姿国色。若是真的,劝赵云纳她为妾倒也不错,孔明听罢则是笑着摇摇首,不置可否。自然,我说得是玩笑话,赵范献樊氏乃是别有用心,赵云不会不知晓,如此,即使樊氏再美,他也决然不会为美人计所迷惑。 可惜,赵范太沉不住气,还不待我随孔明等入桂阳,就是因叛逃而走为赵云所获,落得个军法处置的下场,死于乱世。 赵范死后,其旧部群龙无首,就算非是心甘情愿归降的也只能乖乖地做刘军的将士,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这般,桂阳也算是彻底平定了。平定桂阳后,孔明又命张飞率兵三千攻打武陵。武陵太守金旋是个聪明人,见大势已去,主动归降。最后长沙,情况大致同于武陵,其太守韩玄归降。 并收四郡后,刘备擢孔明为军师中郎将,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收赋税,以充军实。自然而然,孔明留在了四郡,居于长沙临烝,我易钗而弁相伴。 作为一个书童,我做得显然有些多,早食、晚食皆是亲手烹调,就连打扫居室也不愿假借他人之手。孔明处理公文时,我则研磨相伴,备好香茗,阅读一卷书简或是做一份绣活,什么也不说。他出外察视,我随侍在旁,帮他整理些文字,以备日后回阅。 人人都说我这书童做得委实谄媚,不知是不是在图孔明的看重,盼日后仕途锦绣。对此,我往往一笑付之,心想出仕予我来说实在有些困难,到底这是古代,女子不可为官。若说我做此些真的要图些什么,那必然就是图人了,图孔明的人。 可惜,自从来到临烝,我和孔明便是分居两室,顾及舆论,从未同床共枕过。即便是在此今夜深人静的情形之下,他也没有碰过我,或是留我入睡。一般,他都会在歇息之前,将我送回居室中,然后同我辞别,回到他自己的屋室,熄灯入睡。 虽然,我的居室同他的只相隔一堵砖墙,但我还是抵不住内心的思念和渴望,想要和他同衾而眠,被他的气息环绕。不过,我始终是女子,还是个死要面子的女子,自是不会主动说及此事,只盼着四郡的政务可以快些规整起来,让我和他得以恢复寻常的夫妇关系。 “阿硕。”正当我懊恼之时,孔明却是倏地唤我。被唤得一惊,我仓皇抬眸望向他,应声,“嗯?”面颊随之发热绯红,好似我脑海中的想法全都被他窥探了去一般,让我羞于见人。 自然,是我想得多了,纵使,孔明有着看透人心的本事,他也委实很难随便就知晓别人的心思。只见他浅笑道:“明日我需外出拜访一人,你且随我一起。” “嗯。”我未有迟疑地颔首,接着又多问了句,“要去拜访谁?” 郡中的世族大家?那不是早在初到临烝不久就拜访过了吗?郡中的隐居名士?我怎么未有听闻这里有什么奇人异士…… 还不待我想出某个极为贴近的答案,孔明就是解答道:“现居于攸县的黄汉升老将军。” “黄忠?”我重复,随即有些疑惑起来,“他竟是没有随主公前往油江口?” 明明攻取长沙郡之时,黄忠作为韩玄部将随之归降,以他的名声,刘备没有理由忽视他,将他留在长沙而不受重用。 孔明莞尔,羽扇轻摇,淡淡地道:“主公离去前曾下诏令予黄老将军,望留他在身边重用,黄老将军却是拒绝,言自己年事已高,不望建功立业,只望安享天年,留在家中,待百年之后,可以落叶归根。三请三拒之后,主公未再为难黄老将军,任其去留。” “那你是想要去劝黄忠真心归降,为刘备所用?”这么个大将的确不该荒废于野,可是,黄忠的年岁委实不小,即便此今依旧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最终化为尘土白骨,为何就不能让他安乐于乡野度过余生呢? 思及此处,我蹙了蹙眉,想劝孔明放弃,只是,还不待我开口,他就已是知晓我在思虑什么似的,笑言:“阿硕,有些人注定活于乱世,即便是死也想死于战场之上,而不是安逸家中。黄忠就如先将廉颇,不到终了不罢战。如今,他会拒绝主公的诏令,多半是难忘旧主,而非实意。而我只要小言几句就可让他归顺,又何乐而不为呢?” 听罢,我点点头,却是没有想到他的话还未完,“不过,即便黄忠是真的想要安享天年,我也会竭尽规劝他归降主公。”他说这话时笑意不改,依旧温暖和煦,“阿硕,你明白吗?自我出山那日起我便是政客,非再是隆中的卧龙先生?” 我一顿,后知后觉的知晓了孔明的变化。原本,我以为,一场出山改变了我,改变了司马懿,唯独没有改变的就是孔明,他依旧是隆中的卧龙先生,谈笑风生,儒雅温文,却不想,孔明只是将真实的自己掩埋的太深,将所有的改变掩埋得太深。 其实,早已在某个我不知晓的时刻,他成为了一个完全的政客,用自己的儒雅为伪装,淡然地明争暗斗,把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成为政客的他可以为主公的利益竭尽智谋,而那些智谋之中又何尝不沾染着无数鲜血,铺垫了无数人命,恰是我曾经怒斥的司马懿的模样。 可是,正如司马懿所说的,“这就是乱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要活着且活得佳好就必须踩着血肉白骨,妇人之仁只能让你死得极快。” 所以,孔明,即使你已是政客又怎样呢?我思慕你依旧是思慕你,绝不改变。 挪了挪身子,我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带着坚定和决绝,“不论是诸葛卧龙还是诸葛军师,予我来说,都只是我的夫君诸葛孔明,是我孩子的父亲,只要,这一点一直没变就够了。” 随即,他忍俊不禁,反手将我拉进怀中,拥着我,气力不大不小,恰是不会遗落的姿态,声音清朗,“我听甘夫人言,你思慕我?” 野有大将不可失 除去养伤的那几日,我已几近半年未着过裙裾,如今重拾,难免有些不适应,总觉得没有男儿装束轻便。孔明知晓后,浅浅一笑,言我终究是女子,还是着裙裾好看些。他一言,我便再无不适,反而偏好起裙裾来,更为了身上的碧色裙裾配了支白玉簪,青丝稍绾。 说起簪子,我倒颇有些遗憾,据孔明言,他去赤壁救我之时,我已是青丝披散,发间并无祥云簪的踪迹,唯一有的束发之物便是他替我更衣时在我怀中发现的荆钗。 或许,这就是缘分,缘在之时,相聚相知,缘尽之时,连一根木簪都挽留不住。 而如今我发上的白玉簪乃是孔明昨夜所赠,是他这些年来予我最为贵重的物什。看到白玉簪的时候,我微微有些诧异,自知这般奢华的物什非是孔明所喜,便迟迟不收。孔明则是笑言,攻取四郡之后,刘备赏赐,予了他许多钱财珠玉,原本,这些东西他向来都是分赐给众将士的,剩余的也皆是丢入后屋之中,并不多用。可是,他忆起曾经应允我的,总有一日我会因他过的衣食无忧,便取了其中一块玉料,雕刻了这支白玉簪。 他说,这是他能予我最为贵重的物什了。 我知意,也告知自己,此后不论尊贵贫贱,吃穿用度决不高于此根玉簪。他是勤俭之人,而我作为他的妻子,自当随他一起勤俭,绝不多享荣华。 至于昨夜…… 稍稍从书中抬眸,我偷偷望向和我并坐于马车之中的孔明,当即红了双靥。昨夜通宵相伴,虽然书房这么个地方不尽人意,但总归也算是一解多日的相思之苦。只不过,对于我思慕他的事,除了起初的那一句告知,他再未言说过什么,好似是我的幻觉一般。 我本想询问却又委实不好意思启齿,遂唯有默默地等待,等待哪一日他愿意同我说出他的答案,不论是相敬如宾还是交颈相缠皆好。 等待很磨人却未尝没有佳处,至少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还可以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未必对我没有情意,毕竟,他并未立刻就拒绝我。不过,此事也无甚好拒绝的,于男子来说,自己的妻子思慕自己,就算自己不能拿出同样的情意回报她,也用不着拒绝,相反的,这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担忧她会红杏出墙。 当然,以我的姿色,就算孔明不知晓我思慕他,也不用担忧。 “我面上有何物,竟是惹得你观望如此之久?”感受到我眸光的孔明悠然地转眸望向我,唇角含笑,儒雅淡然,并没有半丝因知晓我思慕他就欲要捉弄我的姿态。 我窘然,顿时觉得面颊更是发热,便答非所问地道:“我着女子衣裙好吗?若是被外人知晓要怎么办?”这般,我书童的身份就是伪装不下去了。 孔明浅笑,耐心地同我解释,“黄老将军乃是忠义之人,名声德行皆是不凡,颇受世人尊重,而今,我既欲拜请,怎么也该拿出些诚意来,你的身份便委实不该欺瞒。再者,我也想借此让众人知晓你是我的妻子而非书童。此外,经昨一夜,县府之中又有几人猜不出你本是女子?” 我捂唇,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又问:“那我的身份可会为你带来困扰?” “夫妻相伴非违礼法。”笑笑摇首,他答:“何况襄阳黄氏女女身男志,德才不亚贤良男子,又能有何不妥?” 话毕,我点点头,终是放宽心。 黄府门前,孔明位于首位,亲敲大门,同前来应门的老管家言,琅琊诸葛孔明前来拜访。老管家初听罢,略为不可置信地盯着孔明打量,良久才颔首,转身入内,说,这就前去通报。 借着门扉半掩的那许久,我审视了黄汉升府上的一隅,只见人丁稀落,草木茂盛,貌似有些厚此薄彼。一个老人家居于这等家中应当是极为孤寂的吧?谁年老时不想儿孙满堂呢?就连我这么个未来之人都不能例外何况是黄汉升这等地地道道的古代人? 及到踏入黄府之中,将全府的七七八八收入眼中,我更是肯定我的猜测没有错。黄忠府上,未闻也未见任何亲眷的音容,甚至是负责杂事的下人都没有几个,比于别家怕是冷清得过分了些。 看到黄忠时,他正立于回廊之下,拿着木制勺具从身旁的木桶中舀出清水浇花润草,颇为清闲的模样。只是,他的身姿容貌融在这般景致之下,显得分外违和。在我看来,修养家中的老人,浇花润草之时都该是身姿微曲,满面柔和,映衬着娇嫩的花朵,葱郁的草木。可是,黄忠呢?赤着上身,腿扎马步,取水落水力道惊人,水珠几乎是飞落的,溅在人身还带着轻微的痛感。 许是武将的缘故,黄忠尽管已是白发丛生却依旧身无虚肉,魁梧健硕,面部线条紧绷,神情严肃,俨然是个严苛的将领。 “黄老将军。”不同于我的惊诧,孔明神色如常,上前施礼,礼数周到,温润和善。 黄忠却是不怎么受用,依旧自顾自的浇花润草,恍若孔明不存在一般。孔明也不恼,笑意亦未淡,又是礼数周道地唤了声,“黄老将军。” 黄忠亦是未理。 到此,我难免有些心生不满,心里暗斥,黄忠以为他是谁,竟是可以这般蔑视他人的存在?我的孔明,我最为珍惜的人,岂是可以任他这般对待的? 我抿抿唇,刚想出声说些什么就是被孔明悄然握住手,轻拍了拍,满是安抚。 “他……”语带不悦地指着黄忠,我没有好气,却又因考虑到此行的目的而刻意将声调降低,轻轻的,恰是我和孔明皆可听清的程度。 孔明却是对我摇摇首,晏晏浅笑,不甚在意。随后,他瞥了一眼回廊不远处的石案,笑意加深,道:“既然黄老将军邀你我先入座,你我就不要推脱了。”说着,他便领着我到了石案旁,此时,我才恍然发现石案上正置放着三盏热茶,烟雾缭绕着,初倾倒出来的样子。 会意一笑,我心中的怒气顿时消了七七八八。看样子,黄忠并非真心想要忽略孔明,若是真心,他大可随便寻个理由将我们据之门外,如今,他既然邀我们进来了,还备上香茶,却作出这么个冷漠、不屑的样子,大约是想给孔明个下马威吧,好让孔明知晓他不是好糊弄的,也好让他获得交谈的主导权,倒是个有心计的武将。 可惜,今日他的对手是孔明。 施施然入座,此今,我们需要做的便是等,等双方谁先憋忍不住启唇交谈,而这先启唇的一方还未交谈怕是已输了一半。 第一局,我乐观其成,等着看黄忠惨败。孔明本是不喜同不相熟识之人交谈的人,若非必要,他必不会多和他人言语,因而,我相信,不论多久,他皆是可以不言不语的。而我虽说素来是个喜爱言语的人,但是长久独处,早让我习惯了无人陪伴的日子,如此,许久不语倒也无甚难度。 一直僵持到日落西山,黄忠果然是最先憋忍不住,快步来到石案边,状似赔礼地作揖,“忠一时失神,未察先生前来,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孔明淡哂,乐在其中地陪黄忠客套,“老将军言重,将军乃是长辈,即使是刻意要亮在此等候,亮也无可厚非。”客套中却不忘明点暗拨,倒真是政客所为。 黄忠正直,怕是极少使计,被孔明这么一说,竟是微微有些赫然,态度也软了些,“忠之居处乃是偏远之地,不知诸葛先生千里迢迢从临烝赶来,所为何事?” “为劝老将军归顺我主。”见黄忠直问,孔明也不故作高深,坦言。 黄忠却是断然摇首,未有迟疑地道:“如此,诸葛先生可以回去了,忠年事已高,体弱多病,难担大任。” 孔明失笑,拿捏着手中已是澄空的杯盏,一松一紧,张弛有度,“想来是亮太过愚钝,竟是劳老将军想出这等推拒之由。” 是了,前不久还身强力壮的浇花练功,此今就言自己体弱多病,黄忠还真将孔明当作了痴傻之人不成?还是他以为孔明会一直陪他客套,绝不当面戳穿他的虚妄之言? 被驳的噎了噎,黄忠面色颇为尴尬,双唇紧抿,良久才道:“忠知诸葛先生年少知名,有逸群之才,如此,忠也不再多作饶舌之言,直接同先生道明吧,忠臣不侍二主,先前曹操入荆州,忠已是随主归降,忠守攸县,如今,决然不会第二番易主,再背黄氏多年祖训。” “若是亮未记错,老将军所事之主本是荆州刘表,投靠曹操不过为情势所逼,此今,刘表已逝,刘琮归降,荆州当由大公子刘琦继任,前不久,我主已表陛下策大公子刘琦为荆州刺史,如此,将军归于我主无异于重归荆州,乃是忠义之最。”悠悠说罢,孔明轻落手中杯盏,声音稍低,笑道:“其实,老将军心知肚明,此话不过是个借口,可恰是这个借口,足以让老将军忽略所有的他人之言。因而,老将军所谓的违背黄氏祖训委实不能使亮信服。” 闻言,黄忠顿了顿,稍有怒色,“若是忠言,无论如何就是不愿投靠刘皇叔呢?” “那亮就无话可说了。”不急不迫,孔明依旧泰然,淡漠浅笑,“只要老将军是当真甘愿安乐于此,再不作战,独对孤月残壁就好。”说着,孔明雅然起身,拂了拂衣角,递手对我笑道:“阿硕,我们走吧。” 我颔首,面无波澜地握上他的手,起身无滞。 这是第二局,看黄忠是留还是不留。若是留,他就只能投靠刘备了,若是不留,那么此后乱世征伐,黄忠与刘军毫无关联。 “等等。”依旧是意料之中的结局,黄忠唤住孔明,询问:“除了刘豫州,你又怎知忠再无他主可投?” “老将军乃是忠义之人,绝不做二番易主之事,如此,除了投靠刘豫州再无他法。”孔明仍是站立,侧身之态,并未因黄忠委婉出言挽留而复得坐下,依黄忠所愿。 此时,黄忠倒也无暇在意这些,满心想得大约只有要不要应允孔明投靠刘备。 一盏茶之后,黄忠终是有了主意,起身邀孔明入座,道:“此事,还请诸葛军师坐下详谈。” 诸葛先生到诸葛军师,所表之意不言而喻。 孔明亦是会意,莞尔入座,却不先言,静待黄忠后话。未几,只听黄忠又问:“豫州帐下武有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等皆是良将,无所谓再多忠一人,这般,诸葛军师又何必汲汲相请?” “没有主公会嫌帐下良将诸多。”孔明微笑,悠然斟茶,语气轻缓,“再者,老将军阅历颇多,比于其他诸位将军自当是有过人之处。” “这般,忠日后必当尽心尽力为豫州效命。” 所谓的命运轮回 当日,黄忠留我与孔明用食、过夜,好明日一同离去。对此,黄府的老管家颇为感慨,上菜之时,眼眶微为湿润,声音低沉,道,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府中看到有这么多人。 初听闻,我难免有些惊讶,不解为何只是多了我和孔明就是人多。可是,细细想来,对于人丁稀落的黄府来说,这的确是难得的热闹时刻。 随即,我温婉一笑,心中会意,却不过多的询问什么。黄忠的家世,我还是了解一些的,那样的悲痛往事,作为外人的我,委实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逼他提及。 然而,我未曾想到,老管家会突然说了句,诸葛夫人,你的双眸生得和我家公子真像。 这话一说完,黄忠就是不悦地轻咳了声,示意老管家他多言了。老管家反应,对着我歉然施礼,匆忙致歉,老奴人老多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请诸葛夫人见谅。 我摇摇头,无碍地笑,未生责怪。心想,老人家嘛,难免唠叨些,有的话,说出来纯粹是倾诉而非它意,而那个黄公子生前必定是极为讨人喜爱的吧,不然,怎么会让一个下人这般深刻地记住他的容貌呢? 说及容貌,我曾说过我虽是生得不美,但五官还算是精致,双眸似杏又似丹凤,既有杏眼的俏丽又有丹凤眼的清秀,中和了娘亲和老爹的特质。若是这样一双眸子生在其他女子面上,势必可以增色不少,可惜,生在我面上,却是不算出色。 微微叹气,我敛笑低眸,默然地用食。 适时,更令我惊讶的事随之发生,只见,黄忠骤然起身对着孔明屈身,规矩行礼,恳切地道:“忠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军师可能应允?” 这时,一直默然,好似诸事与他无关的孔明才浅笑抬眸,看了看黄忠又看了看我,笑言:“老将军应当知晓,拙荆非是一般女子,因而,老将军的不情之请当直接问她才是,亮不能做主。” 我旁听,自是不解他们二人所表之意。想不通黄忠的不情之请能与我这么个妇人有何关联? 接着,我就听黄忠缓缓说道,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期盼,“诸葛夫人乃黄氏女,与忠许是同族,再者,诸葛夫人生得与我儿有几分相似,如此恰巧,让忠想收夫人为义女,以解多年来的丧子之痛,不知夫人可能应允?” 义女?我猛然转眸望向黄忠,满是吃惊。 “这……”虽说我一直十分敬慕三国史上的所有英雄,也很期盼能和他们相熟识,但是,至此,我与黄忠才相见不过几个时辰,连认识都不算,就做他的义女委实莫名其妙。可是,看着黄忠此时慈爱的神情,眉宇间溢满期待,回味着他先前的语气,又实在不忍心拒绝。 这一瞬,我想起了老爹,想起了以往和老爹一起的时光。老爹那么疼我,我无法想象若是有一日我突然如黄忠独子一样逝世,他会怎样?不过,我能够想象,若是不弃离开我,我会是怎样的崩溃和痛苦。 有些情感终究只有到了身临其境才能体会。 复又望向黄忠,我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察觉到他眼角的细纹,面上点点的斑迹,发间丛生的银发,忽然就觉得不论他有多么的老当益壮,他到底还是老了,是个老人家,会有寻常老人的期许和愿望。 如此,我怎么能拒绝? 起身,对着黄忠行拜礼,我低低地唤了声,“义父。”我唤他“义父”而不是“爹”、“干爹”之类,是因为,到底不是真的父女,所以无论怎么样“爹”这个称呼我都不会唤老爹除外的任何人,至于“干爹”,由于对未来社会某些人事的不好映像,我实在喜欢不起这个称呼来,因而,也只能至于考量之外。 “诶。”他应声,双手微颤地将我扶起,眸中泛起了几许泪光。 随后,作为义女的我,听黄忠说起了他的过往。黄忠言,他年少时娶了位好女子,生得俏丽,为妻极贤,与他倒是应了那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后来,二人诞下一子,取名黄叙。而黄叙得了他母亲的遗传,自小俊俏讨喜。原本,这样的生活该是极为佳好的,可是,多年前的一场变故,其子染疾病逝,其妻无法接受郁郁而终,彻底毁了这个美满的家庭,也让他成为了注定孤独终老的人。 至今,很多年过去,偶尔想起他都会悲从心来,怎么也无法忘怀。 说完此些,黄忠已是大醉,双拳捶桌,大喊:“我舍不得离开啊,这府邸里还遗留他们着他们母子的气息……” 我伸出去欲要搀扶他起身的双手因此话顿了顿,转变为轻抚,抚着他的背脊,带着宽慰,“义父,人总要学着遗忘,不论是悲苦还是欢愉。”悲苦不忘,怎能欢愉?而欢愉,若是不能长久又何必铭记?只有将两者全都忘记,才能过好往后的每一日。 “遗忘?是了,遗忘……”伴随着“嗵”的一声,黄忠终是醉倒,睡死过去。 望着他,我突然就不知晓该做什么了,脑海中只余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想回家,我想见见老爹和娘亲;我想去接回不弃,绝不再错过她成长的任何时光。 最终还是孔明唤我,唤回我的思绪,帮着我将黄忠扶回居室。 黄忠随我们离去,将府邸和田产全都交予了老管家,而后,孤身一人入刘营。离去前,老管家唤我姑娘,托我好生照顾黄忠,言,此今,我就是黄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听罢,我摇首一笑,告知老管家,自此以后,不仅我,还有孔明,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也全都是黄忠的家人,因而,他毋须担忧,我定会好好亲孝黄忠的。 如此,老管家才放下心来。 回临烝的途中,黄忠作为我的义父,同我说了许些往日他作战的事,滔滔不绝地,有趣的,悲伤的,各不相似,一路下来,将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及到临烝,我已是能够自然地同他言语,再不是当初的端淑模样。 对于我的不端淑模样,黄忠的评价是,我们家姑娘还是这般性情讨喜些。 我们家姑娘……有时想想觉得人生倒真是有趣,不知不觉间闯入了那么多人,又离去了那么多人,可能,不可能的,多多少少有些惊喜和失落。可是,还有那么些人,闯入或是离开,始终让人寻不得一个恰当的情绪。 譬如,马良。 再见马良,与当初已是相隔九年。伴随着九年地悄然远逝,小小少年褪去了满身稚气,成熟起来,举手投足更加稳重,再难与我儿时记忆中的他重叠。若不是,他眸上的白眉依旧,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眼前的男子就是马良。 比于九年前,马良的五官全然长开,虽仍是中人之姿,但比当年多了几分气韵,属于成年男子独有的气韵。 他对着孔明恭敬地施礼,说道:“诸葛先生,许久不见。”期间,除了寻常地扫视,并未看我一眼,好似同我从不相识一般。 自然,我不相信他会认不出我来。 “亮倒是未曾想到主公遣来的人竟是季常你。”浅浅扬笑,孔明口中说着“未曾想到”,面上却是无任何异色,儒雅如常。 马良则是配合地笑起,坦言:“良却是听闻是来见先生才主动请命的。” 马良是刘备派来的人,来临烝已有一日,身负刘备命令。 “哦?”邀马良入书房,孔明淡淡然,不急不缓地道:“那不如入亮书房详谈吧。”说罢,又转眸望向我,吩咐,“阿硕,劳你备茶。” 我颔首,亦是未看马良。既然,早已断交,又何必在再相见之时有所怀念呢?如此,装作不相识的确是再相遇时最为合适的态度。 “不知此番主公有何交待托季常相告?” 我端着茶盏入内时,二人恰是谈到重要之处,马良此行的目的。 “马先生,请用茶。”我声音极轻,尽量不打扰到他们交谈却到底出了声,以示礼数周全。对于如今的我来说,装作不相识其实没有什么难度。 而他亦然,有礼地对我点点头,得体而疏离,陌路人模样。随后,未有间歇地回答孔明,“如今,主公助江东攻南郡,一直与曹仁僵持不下,主公担忧,便遣良来请军师回油江口共商对策。” “僵持不下?”淡然重复,孔明对此局势丝毫不觉困扰,却也没有违背刘备的交待,只言:“荆州四郡的赋税徭役已是大半如常,还有些小事未为,待亮处理毕,便即刻启程归油江口。” “理当如此。”马良赞同,“如此,这几日就要叨扰军师了。” 看来,刘备并不急着让孔明回去,又或许,商议南郡之事不过是他想将孔明调回的一个借口罢了。 “哪里。” 接下来,俩人谈的无非是些琐事,我也没有什么兴致听下去,遂默然地退出了书房。 蓦然回首君仍在 黄忠常常遗憾,他作为我的义父,竟是没有任何信物可以予我。我却是不甚在意,每每皆是笑言,信物之类非是必要,只要情意久存就好。他摇首,并不同意我的想法,依旧是郁郁于此的模样。最后,我委实不忍,便道,义父,你最擅射术,如此倒不如将此教授予我,就算是信物了。 他豁然开朗,赞同我的提议,言,乱世烽烟,女儿家会些射术倒也无甚不好,遇到危难还可以保命。 我笑,想是不是天下父亲皆是相似的思绪,当初,老爹逼我学那些历史兵法也是如此想法。 然而,射术与我以往学得那些皆是不同,它与智力无关,靠得是体力,坚持以及先天的骨骼条件。因此,我学射术学得颇为波折,每日的进步极小,气得黄忠直叹息摇首,后悔他当初到底是怎么被迷糊了心智,竟是没有考量到我的体质就应允教授我射术。 每到此时,我多半都会忍俊不禁地接黄忠的话茬,半带玩笑,“义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答应了教我就定然要教到我会才行。” 对于学习射术,起先,我不过是想要宽慰黄忠罢了,但是,学到后来,我却是有了兴趣,想着可以借此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决不允许自己再度看见孔明受伤。 “勤能补拙,阿硕,你也只能这般了。”黄忠无奈,一边扶正我有些弯曲的双臂,一边嘱咐我道:“双臂须平直,拉弓有力,且力不可虚。” 我颔首,依言作为,但因着体质不佳的缘故,双臂还未伸平多久就是酸疼起来,颇为难耐。 黄忠察觉,面色微冷,严苛地道:“学射术必然要吃些苦,你需坚持,若是坚持不住,也就不用学了。” 这般,我哪敢有违黄忠所言,遂猛点头,直言:“女儿知晓。” 言罢,只听极为细微的一声“嘀嗒”响起,随之,我左靥一凉,有一颗水珠缓缓滚落,顺着脸部的线条滴坠在地,晕染了一点湿润。 下雨了……伴随着如此思绪,我抬眸望了望天色,见本该碧色如洗的晴空此时一片阴郁,灰黑的乌云吞噬了所有的纯白,将晴空变得电闪雷鸣,不知哪一瞬就会有瓢泼的大雨倾盆而至。 “义父……”小心翼翼地轻唤一声,我瞧了瞧黄忠的神色,刚想说要下雨了,就听“哗啦”一声,四周已是雨幕紧连,雨水一滴追着一滴,几乎到了找不着缝隙的地步。我抿抿唇,意味深长地直直与黄忠对视,想着,既然下起了大雨,怎么也可以休憩片刻。 黄忠却是剑眉未凝,极为漠然地打碎我的期冀,道:“区区雨落算什么?为父年少之时,在雨中还不是一样操练。” 闻言,我顿了顿,然后油然而生一股坚毅,告诉我,坚持,黄阿硕,坚持,你又不是那些娇弱的深闺姑娘,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和男子匹敌的呢?义父当年可以的,如今的你一样可以。 可惜,我终究是有难以和男子匹敌的地方,譬如,气力,譬如,体质。因而,在淋雨半个时辰之后,我浑身难受起来,忽冷忽热的,喷嚏打个不停。以我所会不多的医术诊治,这般症状多半是要染上风寒了。 “阿嚏——”在我打了不知多少个喷嚏之后,黄忠软下了心肠,取下我手中的弓弩,无奈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你且回去休息吧,记得煮碗姜汤去去寒。” 我颔首,也不硬撑。自习医之后,我才恍然知晓有很多病症是容不得硬撑拖延的,若是非要如此,只能让病情恶化得更为严重,甚至会将原本无碍的小病拖延成了致命的大病。因而,有时,适当的放弃坚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着,我便以双手掩头,尽量地遮挡住浇灌而来的雨水,然后,匆匆地往回廊下跑去。可,就在此时,回廊的入口处走出一人,那人一身素色儒衫,步履悠然,手执雨簦恰是欲要撑起的姿势,不过,这个姿势却是因我的突然出现,滞住。 我亦是停下了步子,立在雨中,不知晓是该和他默然地擦肩而过,还是该得体知礼地唤他一声马先生。 没错,那人正是马良。 然而,还不待我思虑出个所以然,额上不停敲打着的雨滴突然止住,转变为“啪嗒啪嗒”的雨打伞簦之声。 转眸,马良不知何时已是来到我身边,算不上巨大的雨簦微微地向我倾斜着,替我遮挡去了所有的风雨,而他的外侧衣袖却已是一片湿润,末处,雨水汇聚起来,如同潺潺的小瀑布,向地面落去。 我一怔,顿时愧疚起来。因为马谡的关系,我莫名其妙地同他断交,再相见时,他却还是愿意同我分享一把雨簦,他这般的以德报怨只能让我更加觉得自己自私自利。 “谢谢。”我诚心诚意地道。 他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并不在意地言:“军师夫人乃是女子,良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地看着夫人淋雨。” “额……”是了,马良乃是德行高尚之人,即便是陌生人亦会出手相助,何况是我这么个军师夫人?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黄阿硕,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厚脸皮,竟是这般高看自己,以为他给你撑簦是因为他还将你当作好友。 被他几步送到回廊下,我规规矩矩地施礼,再度致谢,“马先生仁德,月英谢过。” 他微微点头,保持着对待陌生人的那份疏离,不多言,转身就欲走。可是,在他转身的同时,他竟是启唇同我说起话来,“前不久,主公征辟我为荆州从事,阿谡亦是毛遂自荐,我劝不住,还是让他归入了主公帐下。” 听罢,我笑起,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了然,却未有异色地道:“我早该知晓会是如此结局。”历史注定,终究不是我这么一个微小而不和谐的存在可以任意篡改的。 “你回去且小心,断交之事,阿谡对你是心存怨怼的。”善意地提醒了我,马良又言:“至于我,知晓你有苦衷,并不怪你,你无须忧心面对我,权当我是一般的与先生共事一主的人就好。” “那若是友人呢?”我笑意加深,知晓他并不责怪我,心情大好。只可惜,这份佳好的心情到底维持不了多久,或者说是我不懂得见好就收,竟得寸进尺地问出这种问题,才会得到马良那样的回答,“月英,我不希望有一日你和阿谡让我为难。” 笑意凝滞,心里很想说,就算为难,那也是他故去多年后的事情了,可是,这样的拒绝还不够明显吗?不是真的怕自己为难,而是,匆匆流年,不复当年韶华,曲曲流水,再难当年情谊。 我嫣然一笑,坦然接受,“马先生说得是。”说罢,同他一样转身,不同的是,我没有停留地就离去了。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在真正成为陌路人的时候,他不记恨我,我不过多的怀念他。如此,就让往事全都随风散去吧。 回屋之后,我用温水沐浴,换去一身湿衣,又喝下一碗姜汤,而后怀着无尽的释然躺进被衾之中,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闭目休憩。 伤寒之病,毋须一开始就开方喝药,适当的自己抵抗,不仅不会折损身体还可以提高抵抗力。 这一休憩,我睡了有三、四个时辰,醒时,天地都已笼罩在无尽的夜色之下。居室中,没有点灯烛,窗外亦无月光照明,颇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 黑暗中,我给自己把了把脉,确定自己多半已是无碍才起榻。 如今,孔明早已习惯了我日日为他准备早晚食,此番突然落下,也不知晓他吃没吃。他没吃倒也没什么,就怕他一直忙碌到此时都没有意识到已是入夜。再者,屋外仍旧是下着大雨,没有雨簦,他要怎么从书房回居室呢? 取了件披风,拿着雨簦,我便匆匆地往书房赶去。 借着光影,立在书房门外,我就是可以看见他低首于书案前的姿态,手执墨笔,除了墨干沾墨之外,再未有任何的停顿。 这样的他让我心疼也让我自豪,不过,最终,这两种情绪都化作了叹息。随即,我收回欲要敲门的手,转身走向厨室,准备素手为他煮羹汤。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我取下锅盖的那一瞬,看到的不是黑漆漆的锅底,也不是脏乱不堪的残渣,而是一碗正被温着的清粥,粥上飘着两片嫩绿的竹叶,散发出清新醇香的气味,惹得我食欲大阵振,忍不住地咽了咽唾沫。 我饿了…… “你身上的温热还未完全散去,还是先用些清淡的食物好。”身后,清朗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温暖而悦耳。 我回首,想也没想地就冲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拥着他。 感谢,匆匆流年,带走了那么多东西却终究把最重要地留下了。 感谢,曲曲流水,涤淡了无数情意却始终没有消减我对他的思慕。 感谢,此今只有我和他。 “孔明……”我柔声唤,许是病中的缘故,颇为脆弱地依赖着他,“我……思慕你。” 这一次,不再是他人转述,而是我亲口告知。 我思慕你,思慕了二十年,思慕到无尽卑微,可是,这又怎么样?因为,终究在这一日我有了勇气将自己的思慕说予你听。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拥着他,告知他我思慕他。他却只是风轻云淡地反拥着我,唇角含笑,未置一语。他不说话,我猜不透他的思绪,良久,就只能怅然地松手,离开他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 他到底是对我无感的吧?纵使鹣鲽情深,也不过是为夫妻关系所禁锢的需要罢了,若是有一日,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不再,他待我的好也全然都会消失吧。 不过,我知晓,若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这一生孔明决然是不会休弃我的。所以,这些好会持续一辈子,愉悦着我,煎熬着我。而我该将自己的心锤炼得多么坚不可摧,才可以坦然面对? 凄然一笑,我强作泰然地说道:“你且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话毕,我转身,再度回到灶炉旁,取出锅鼎里的清粥,欲要食用。 倏地,腰上一紧,背后有无尽的温暖附着上来,伴随着浅淡的墨香。他的气息极近,温温热热地吹拂到我的颈窝间,化成轻柔地话语,“你想让我如何回答你呢?阿硕?” 我抿抿唇,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险些打翻手中的粥碗。如何回答吗?我自然是想他回答他同样是思慕我的,可是,这也只能是想罢了,感情之事向来强求不得,而且就算我强求,孔明也决然不会应允的。 靠在他怀中,我轻轻摇首,“毋须回答,我知晓答案的。”这个答案虽然不尽圆满,但,到底比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要好得多。思慕孔明,我必须学会知足。 他轻笑,拥着我的力道大了些,“阿硕,在我得知你思慕我之前从未考量过男女之情,因而,要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需要时间。可是……”他顿了顿,浅吻了我的颈脖一下才又道:“可是,你在我心目中远比你想得要重要得多,至少,已然超越我原本欲要给予发妻的重视。” “哐当”一声,我终究还是打翻了手中的粥碗。 “你……你说什么……”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我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深怕一个不甚,眼中就会有温热的液体流淌而下。 尽管这些话离他也是思慕我的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是,能用二十年换来他的重视,我委实觉得人生大幸。如此,等待他回应我,也不是那么遥遥无期了。 扳过我的身子,孔明笑着摇摇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重复,没有笑叹,只有轻浅地一吻,落在我的唇上,比任何话语都更好的让我确认了先前的那番话。 我扬唇一笑,却又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我们给不弃生个弟弟吧。” “好。” 旋即,我被孔明抱起,直直往居室而去。 孔明,除了“我思慕你”这四个字,我不知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表达我对你的情意,所以,我愿意把我最美好的年华给你,为你相夫教子,为你忍受任何疼痛。而不管是不弃,还是其他的孩子,都将是我思慕你的最好凭证。 …… 不多日,孔明携我与马良、黄忠一同归油江口。 初归,刘备为了替孔明以及同日归来的赵云接风洗尘,办了一场盛宴,宴请了刘营中所有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而这场盛宴的另一个名目便是一场庆功宴,推迟了的取得荆州四郡的庆功宴。 宴前,我曾巧遇关羽和张飞。他们二人见到我皆是微有讶色,张飞更是不拘小节地上前揽着我,将我拖拽到无人之处,询问我,“你怎么还敢归来?” 此言一出,我亦是惊诧,不解地审视起张飞来,见他面有担忧,便直言问道:“张将军何出此言?” “什么张将军?我拿你当妹子,你怎么也该唤我声翼德兄吧。”故意板起脸来,张飞瞋眸,瞪着我,大有我不唤,他便不放过我之势。 我无奈失笑,想说张飞的侧重点与我的分毫不同,但是,为了得知我想要知晓的事,审时度势一番后,我还是乖乖地唤了他一声,“翼德兄。”接着,再度询问我的疑惑,“不知翼德兄为何会说出我还敢归来的话?” 他顿时转颜,得意一笑,故作神秘地低声,“我同你说……”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关羽就是出言阻断,一声“翼德”高唤,外加眼神示意,虎首轻摇,即便是我这不明所以的人见了也知晓他是在叫张飞莫要同我道明。 只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事情是事关于我,而不能为我所知的? “军师夫人毋须多虑。”关羽对我施礼,依旧是趾高气昂的模样,却也难掩善意,“此事军师既然未同夫人言明,便是军师想护夫人到最后一刻,夫人若是想知,还是直接询问军师得好。” 听罢,未及我思虑清楚,张飞又是拍了拍我的肩胛,笑言:“妹子,你放心,我是信你的,你绝对不会是他们所说的那般恶毒的人。” 被张飞拍得一痛,我蹙了蹙眉,却又禁不住地笑起,自知不该多问,便告辞道:“晚宴在即,月英还有事需忙,就先告退了,还请二位将军见谅。” 及到晚宴,刘备上座,甘夫人相伴。孔明居于右首,关羽、张飞居于左首,其他各文臣武将依次列位,中间余空,上有舞姬、乐者数十,一派歌舞升平景致。桌案之上又置珍馐数样,鱼肉俱存,却又未逾奢侈之界;美酒一壶,酒杯数盏,浓郁醇香,可谓佳酿。 启宴前,刘备笑命侍婢给众人斟酒,举杯言:“今日军师与子龙将军一同归来,吾特备此宴为二人接风洗尘,也以此庆贺多月前夺得荆州四郡之喜。夺荆州四郡,除诸位将军勇武之外,亦难离军师大智,自弃樊南逃至荆州后生,皆有军师之功,如此,这第一杯酒,吾敬军师。” 随即,众人皆是举杯邀孔明,异口同声:“敬军师。” 这杯酒,乃是孔明彻底立身刘营之酒,亦是刘备信任孔明之酒,孔明不得不喝也没有理由不喝。 款款起身,孔明举着酒杯对刘备施礼,而后一饮而尽,道:“亮谢主公也谢众位僚友信任。” 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浅笑晏晏,温润儒雅,让人看不清真实的情绪,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份坚定,一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坚定。 终究,孔明还是朝着命定的道路走去,无法反抗。 待孔明坐下,刘备又言,“如此,就启宴吧,众位可得尽兴啊。”说着,他举箸,最先用食。 宴起,一阵觥筹交错,谈笑甚欢,甚至有人离位对饮。刘备仁厚,也不责怪,眼观一众,同甘夫人笑笑低语起来。 比于一年前,甘夫人似是消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太佳好,似有顽疾在身。依着我知晓的浅薄的医理,对比甘夫人前后,只能推测出她的顽疾乃是分别之后所得,颇为严重,至于是何种病症,如何导致,我就是观察不出了。 也不知她好好的怎会惹上顽疾? 正当我思考间,简雍身形不稳地走近,衣衫不整,神色嘲弄。他左手执着酒壶,右手举着杯盏,倏地坐到孔明面前,也不管那面对之处并无苇席为垫。他笑着给自己斟上一盏酒,接着,一口饮尽,对着孔明,问道:“我今日衣衫不整,你怎么不说说?” 孔明淡笑,兀自浅酌,时而给我布施些菜色,时而与他人对饮,就是不理简雍。 见状,我自是奇怪,疑惑地看了看孔明又疑惑地看了看简雍。我看简雍之时,简雍恰好也是望向我,一瞬间,他神色中的嘲弄更为明显,转而,伸手不稳地系起自己的衣带,又言:“你不说,我还是系,我习惯了,习惯了听那娃子的话,在你面前守些礼数。” 系好,简雍毫不犹豫地砸落右手中的杯盏,身子前倾,靠近孔明,咬牙切齿道:“可是,你呢?你可是习惯了她的付出,对她的离去,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悲,诸葛亮,你真是佳好的男子!” “来,多用些青菜。”专注地替我布菜,对于这般痛恨的指责,孔明依旧不理不睬。 如此举动,自是惹怒了简雍,只见他厌恶地拂去案上所有的菜食、酒水,又将桌案掀翻,指着我怒道:“害死阿姝和阿娈,你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用食,就不怕恶鬼缠身吗?” 我一顿,终是知晓了这一切的缘由,也猜测出了关羽不让张飞告知我的事。 他们都以为是我害了刘毓和刘冕吧?也是,三人一同被俘,只有我一人安然归来,任是谁都会有所猜忌,更何况他们皆是与刘氏二女交好的人,而我与刘冕恰好有着极大的冲突。 只是,我要如何解释呢?解释刘毓与刘冕迫留曹营不是我的错?可是,这其中明明就有我难以推卸的责任。 “娶个聪慧女子有何用?到底是蛇蝎心肠。”高声指责,简雍随手将酒壶向我砸来,直直朝着我的额首,所幸被孔明以背挡下。那酒壶虽是不重,但因是满注酒水,又被简雍加力掷出,亦是有着伤人的可能。只听孔明闷哼一声,微微蹙起眉来。 我心疼,想也没想地就是扶住他,急切地询问:“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他却是无碍一笑,摇摇头,淡淡地答:“无事。” 这么一闹自是惊动了在座的所有人,引得众人纷纷上前围观,就连刘备携同甘夫人亦是下了主座,匆匆赶来。 “诸葛亮,你以为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保得住她吗?”轻蔑发笑,简雍转眸看了看面部线条紧绷的赵云,赵云便随即上来欲要擒我。不过,还不待他的手触及我的肩胛,就是被另一人拦下,那人不悦地看了简雍一眼,冷峻道:“那不知简先生以为忠保不保得住她?” 说着,黄忠便同赵云打斗起来。 当弃红妆换军装 井然有序的桌案一张一张被掀翻,精致的玉盘珍羞一碟一碟被摧毁,四起的拳掌之风,纷飞的碎屑破片,所经之处引来妇人们一阵又一阵的惊叫。为防自己被无辜伤及,原先围观的所有人皆是退至边缘,远远地望着,无人上前阻拦。我亦是被孔明护着退至窗牗下,只不过,自这一场闹剧开演,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惊叫或是怒吼,不是因为我不在意此事,而是因为我至今都无法反应眼前的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 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极力地想要避过所有的纷扰,只盼可以平平淡淡,无波无澜地度过一生,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避离也成为了我惹祸上身的另一种方式,终至害人害己?而这一次的害人害己,不仅牵扯进了我新认的义父,还害得孔明为我受伤。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是我所愿还是我所为? 抬手揉了揉跳突着痛起的额首,我克制着自己的茫然和无助,逼着自己去应对眼前的一切。同时,耳闻着身旁众人细碎的议论之声,有说此番争斗之事的,有说刘毓刘冕沦落之事的,可是,不管议论的是何种,皆是涉及我的名姓,我的所作所为。 他们说我阴狠,说我假意为曹军所俘,借曹军之手送离刘冕,既可以获得孔明的怜惜,又可将情敌除之而后快,心计颇深。他们也说,我非寻常却到底只是个女子,能够用智自保而无法顾及刘毓同刘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与心计城府之类委实没有干系。自然,也有人持中立态度,言,自己同我不相识,不敢妄加揣测。 听着这些言论,我面色阴晴不定,怎么都无法拿捏出一个确准的心绪。不过,我想,比于确准的心绪,我此刻更该思虑的是用何法阻止面前的俩人继续打斗下去。我与赵云无甚深交,并不担忧他的安危,倒是黄忠,虽是老当益壮,但终究是老者,体力必定不如赵云这等壮年之人。 贸然上前阻止或是大喝一声“住手”必然是不行的,此今他们打得正兴起,只怕还不待我有所动作或是言毕已是被扫出老远,身负重伤,再者,对于赵云来说,不论是我这么个人还是我的言语皆是无甚影响力,他会不会依我所言还是极大的问题。所以,能够阻止这场争斗的人只有一个…… 四下扫视起来,我仔细地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颇为急迫。 “阿硕。”似乎察觉到我想做什么,孔明浅笑着执起我的手,预先告知,“此时此刻的你唯有求人的份,因而,你若是真的要寻那人相助,那人必会趁机取利。” 取利?我微微沉吟,几番思虑之后,觉得那人唯一想要或是唯一可取的便只有让我相助,与孔明一明一暗,就算多此一举也决不浪费分毫。若是我同意,日后便会有所限制,不得不割舍许些事物,可是,让我同意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因除了我现今只有求助于他之外,还余留着浅淡的愧疚,未能带回刘毓和刘冕的愧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我答应,你会责备我吗?”抬眸望向孔明,我只顾忌他这一人,若是他不愿,我决然不会答应,就算此番不得如我所愿,可,若是他愿,我便依心而为,就算日后操劳也不在意,因为,能够陪着他一起操劳亦是对我的恩赐。 只见,他莞尔一笑,缓缓松开我的双手,未曾苛求,“人生必苦,因而,不管结局如何,你且随心,我绝不责怪。”说着,他稍稍将我往右推去,向着那个人的方向。 而当我不断靠近那人,那人同时伸手扼住我的颈脖,将我抵死在灰墙之上,趁着众人不察,露出隐匿于谦和之下的阴鸷,沉声问道:“备也想知晓,为何三人同俘,诸葛夫人一人归,而备那二女未有归期?” 我笑,算是彻底和刘备撕毁表面的君友妇恭,反问:“那为何豫州那般轻易地就弃她二人于不顾?你这样的父亲又有何颜面责问我此事?” 如果我是刘毓同刘冕,我必会对刘备心存怨怼。他是她们的生身父亲啊,密入骨髓的血肉亲缘,是这个世上本该最为疼爱她们的存在,却为了这么一个烽烟四起,满目疮痍的死沉江山舍弃了鲜活的她们,没有犹豫,没有悲痛。 闻言,刘备眉头紧锁,双手转虚,无奈地将我放开,冷冷地道:“这个中缘由,诸葛夫人不应当不知晓。” 不知晓?怎么会不知晓呢?正如我儿时所言那般,刘备是个如刘邦一般的人物,肯为自己的江山大业牺牲一切,又何妨是两个在古人思想中无足轻重的女儿。不过,生父到底是生父,在某个午夜梦回之时,刘备必然也会卸下所有的伪装,为此痛哭一把吧,那是他的骨肉,他如何真的忍心将她们送予敌人羞辱? “咳咳……”捂着自己被掐的生疼的颈脖,我长叹一声,忍不住发问:“难道豫州就不觉得这去往天下之主的路很累吗?” 不能任意喜怒,不能随心所欲,还不得不步步为营,牺牲无数自己珍爱的人事物,这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就算至高无上又哪里会有愉悦呢? “累?”刘备自嘲一笑,手指在座的所有人,说得残忍而坚定,“看着这些人为你效忠,看着身后累累白骨,即便是累,又哪里能有回头的机会?” 如果真的不能回头,那就大家一起万劫不复吧。稍稍屈身,我对着刘备施礼,改口,“月英求主公助月英阻止这场争斗。” “主公?”刘备难掩讶色,低眸望向我,不确定地询问:“你当真愿意以此为交换?” 仰首,我将刘备的神情收入眼中,诚恳地颔首,“既然孔明已经决定誓死为主公效忠,月英也不必有所疑虑,不过,月英仍是求,若非必要,主公可不必用我,毕竟,大多时候,主公能有孔明一人足矣。” 右足上前一步,刘备恢复谦和的微笑,双手亲托我的双臂,将我的身子扶直,承诺,“除军师夫人所求外,备还允护你在刘营安然,且就此作罢二女之事。” “多谢主公。” 随后,刘备端姿而出,高声道:“子龙,住手!” 自赵云与刘备结识,已是对刘备心存敬重,至邺城追随,赵云对刘备的忠心可昭日月,自然事事遵令,此次亦未有失。刘备初话毕,赵云便是侧身躲过黄忠一拳,转向外围,停手不斗。而黄忠向来正直,从不屑做无耻之事,自然,赵云停手他也就跟着停手了,没有继续穷追不舍,趁人之危。 打斗止息,我第一个冲上前去,搀扶住黄忠,询问他的伤势,就表面来看,黄忠并无内伤,只除了几处受击淤青。而黄忠的答案与我所望的并无出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探手给他号了脉,及到十分确认他无别伤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我宽心,他却是抬手敲了敲我的脑袋,骂道:“蠢姑娘。”我本以为他这般责备我,是因为我惹了祸事,不仅自己没能解决还将他拖入其中,可是,及到他后面又续上的一句,我才知晓,即便是义父,但,只要称呼中有个“父”字,那人必然是对你极为心疼的,不论是寻常之时还是危难之时。 我听他斥责道:“你怎么就不会些武技?!为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留在你身边护着你的。” 嫣然失笑,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敷衍道:“学,等我学会了射术,我就请义父教我武技。”而这语气,正如所有的儿女怜惜而心疼地敷衍自己年迈的父亲一般。 “我可没有气力教你。”睨了我一眼后,黄忠低首轻声,指着赵云言:“你找那小子教你,他武技不错。” 我撇嘴,腹诽,义父,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他都以为我是害他至交的毒妇了,如此,别说教我武技,只怕是同我言语他都不愿。 不过,我还是到他近前,同他解释了一番,“月英同赵将军交涉不多,但是从仅有的交涉来看,赵将军非是不明事理之人,所以,还请赵将军谅解,对于救出刘毓和刘冕,月英已是尽力。” 漠然地望着我,他审视我良久,见我并无虚假神色,才淡淡地道:“你当真敢对着天地日月毫不羞愧的言你不曾使计毒害二位姑娘?” “我敢。”我不曾犹豫,不曾迟疑,直直地与赵云对视,心胸坦荡。 又审视了我片刻,赵云这才稍稍柔和面色,言:“你既如此未有心虚,我姑且信你。” 我笑,对此答案算是意料之中。赵云乃是极明事理之人,虽然与刘冕交好,但绝不会因此不分是非黑白,只要我能够让他相信我乃是清白,他便不会再对我多作为难。反倒是简雍这种素来随性且不拘礼法之人,只怕任我费尽口舌也决然不会听信半句。 因而,想要制止简雍就只能靠刘备了。 “前些时日,军师夫人与小女三人为曹军所俘,诸葛夫人有智,侥幸逃脱,但曹营到底是龙潭虎穴,非是常人可随意进出,更遑论诸葛夫人一介女流,如此,诸葛夫人未能救得小女乃是情理之中,还请诸位莫因与小女交好就苛责诸葛夫人。”立于宴场正中,刘备一字一句,说得亲和友善,但是,神情冷淡,颇能震慑人心,“宪和,你可明白?” “不明白。”简雍倒也实诚,硬是不肯善罢甘休,“主公,你可牺牲二女稳固臣心,雍不能,这仇雍必为二位姑娘报得。” “我说刘毓同刘冕身陷曹营非是军师夫人之责!”面色一沉,刘备难得一见地厉声厉色,也正因此,此时的他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再不敢轻易质疑。刚柔并济,能亲善下臣又能震慑下臣,这便是真正的人主,可为一国之帝。接着,他又不容否决地道:“我也乏了,今日的宴飨就到此吧。”随即,望了立于墙角处的甘夫人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简雍却还是不肯放弃,愤愤地对着刘备的背影问道:“主公当真不在乎阿娈那姑娘?” 身形未滞,步伐未止,刘备背对着众人,意味深长地答:“宪和,阿娈乃是我最为心疼的姑娘,我对她的在乎决然不会比你少。” 我听得此话,被黄忠温暖了的心立即寒凉下来,不由得为我的好友不值。你们都说阿娈如何如何,甚至就是痛恨于我多半也是因为心疼刘冕,那刘毓呢?那么美好的阿姝,就像她的小字一般美好的姑娘,你们又将她置于何地? 君妇臣妇皆是妇 精瘦的脊背因是长年未受阳光照晒的缘故分外白皙,直长的椎骨骨骼分明的隐藏于细滑的肌肤之下,美好得让作为女子的我都颇为羡慕。他身材清瘦,双肩较窄于寻常的男子却依旧是宽阔的模样,没有女人的曲线,但是生到腰际,随着背部的线条柔和地收缩起来,纵使是此今跪坐在我面前,亦是毫无余肉。 这般脊背让我觉得既是陌生又是熟悉。按理说,我同他成亲数年,欢好无数次,自是该看的不看的都看了一个遍,如今再这般细细欣赏委实有些违背常理。可是,那无数次的欢好多半发生于夜黑之时,即便是有月光照耀、烛火点缀,亦是分外的模糊朦胧,再加上意乱情迷,我委实没有本事分/身去关注这些。我只知晓孔明的身材偏于清瘦,却足够给予我安全感,不过,关于他的肤质我倒是自初始那夜就知晓好得有些过分,细腻光滑,虽难比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决然是有着让寻常女子惊羡的资本的。 可惜,如此脊背却因护我而落下一块淤青,黄黄紫紫的,很是刺目。 我轻抚那黄紫的一块,满溢愧疚地低声道:“对不起。”接着,屈身把嘱咐侍婢备好的布巾放入热水之中,来回淘涤了几下,再一点一点拧干,干到我确认以我的气力再怎么挤压也无法滴出水来才敢敷到孔明的背上。我的动作极轻,深怕会弄疼他似的。 其实,我知晓人远没有这么脆弱娇贵,一块淤青也要重视到如斯地步,但,因为他是孔明,我便忍不住地想要小心翼翼,恍若他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果然,关心则乱,一旦遇上和他有关的事情,我的理智就会顷刻化为乌有,做出许多蠢事来。 然而,他对我的致歉并不接受。他双臂往后扣住我的手,将我带到身前,温浅地笑言:“阿硕,若是你连你的夫君如此简单的护你,你都要致歉的话,我便真的不知晓该怎么做了。”随即,他轻柔地拉我坐下,淡淡地又道:“这般,我倒是不知晓你是思慕我的,还是仰视我的。” “自然是思慕。”我急于辩解,想也没想地就答。仰视和思慕是两种不同的情感,这我还是分得清的,而这两种情绪我都曾用在孔明身上。初识,仰视多于思慕,结缡后,思慕多于仰视。只是,对于孔明,这两种情绪始终是分离不开的。想着,我便有些心虚地再言:“倒也有一些仰视。” 听罢,他轻声一笑,将我拥入怀中,悠然道:“明日便去接不弃吧。” 不弃。 刹那,我欢愉地笑起,依偎在他怀中猛颔首,颔首毕,我又担忧他感受不到我的动作,遂启唇:“好。” 距我上次想接她归来已逾多月,不知此今的她是不是已经会说话了?不过,她不会说话也不要紧,到时,我可以亲自教她,教她唤爹爹,唤娘亲,教她吟诗唱歌……把我所会的,佳好的,全都交给她,我要我的女儿成为这个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只是,我同他谁去接呢? 思虑片刻之后,我坦然面对地道:“明日接不弃,我去吧。”经此夜一事,我才知晓,这县府之中怕是有无数人都认为是我害了刘氏二女,甘夫人虽未在晚宴上说些什么,却未必代表她就是不怀疑我的。她是这县府的主母,懂得为人处世的分寸,自是不会多言,再者,经过刘备的“指鹿为马”,只怕她想责备我些什么也只能放弃。可是,我不能就此欺骗自己,甘夫人是信任我的。 我想同甘夫人解释,想着她就算不能谅解我,也可拿我出出气,毕竟,她予我有恩,且不仅一恩。为人母者到底要比为人父者脆弱得多,刘毓与刘冕不能再归的事,伤害最深的其实不是简雍,也不是刘备,而是甘夫人,忍痛生下二人的母亲。 “你想清楚了?”孔明不会不懂我,他猜得出我的思绪,所以不曾多问,可是,他不会轻易地看着我受委屈,他分析,“若是甘夫人对你有所怀疑,你多多少少会受些委屈,不过,不用太过担忧,甘夫人是聪明人,知晓你已为主公所用,绝然不会过分。” 我颔首,却隐约中察觉到什么。孔明,是不是你是刻意任由我去追随刘备的?因为,除了刘备的庇护外,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让我在刘营中长久的安然?你也像老爹一样觉得你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吗? 而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予你这样的夫君,替我探好所有的前路,护我一生周全? 从这一刻起,我黄阿硕此生唯一不会怀疑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我思慕你,思慕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二便是,你会遵守所有的诺言,待我好,护我无虞。 翌日,我一身软装,柔和的衣料、柔和的衣色,什么都不怕,就怕会有任何伤害到不弃的可能。婴孩肤嫩,敏感,绝然不是什么都可以穿来与之接触的。除此,我还舍弃了身上所有过激的物什,譬如香囊,甚至,就连鞋履我都苛刻地挑选了一双舒适的,稳妥的。 孔明说我做母亲做得委实有些过于小心,却又小心的如此合情合理。 此话的含义在于,若是不弃自出生就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由我亲自照料,我便也不觉得她金贵,更不会做出此今这等事情。可偏偏,她除了出世的前一个月在我身边,其他的六七个月份皆与我相隔甚远,所以,我才会因为喜爱她而如此作为。 我不可置否,只能笑笑承认,而后满心欢喜地前往甘夫人所居的院落。初入,便有一侍婢迎上前来,打量我片刻后,恭敬地询问:“不知夫人来此所谓何事?” 我自知这是礼数,遂耐心地同侍婢道明了我的身份,以及欲见甘夫人的事。侍婢听罢,有礼地告辞,言她前去通报,劳烦我等待片刻。等待中,我曾想过甘夫人会以各种缘由为托词不见我,更想过她会刻意不允我与不弃相认,让我也尝尝失去女儿的痛苦,可是,当侍婢折回,言甘夫人允我入内,我才知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入内之时,甘夫人正坐于桌案前喝药,眉头微蹙,颇为难耐地样子。而那药,从气味中,我依稀辨认出含有黄芪、白芍等味苦之草木。一时不忍心,我便擅自出言道:“草药有数千种,药理相似颇多,夫人若是怕苦,大可寻人替换味甘之类。”说完,我又有些后悔,怪自己失了稳妥,竟是没有考虑到甘夫人不领情的状况,如此看来,若是待会被甘夫人出言相讥也是我咎由自取。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甘夫人不仅没有对我出言相讥,反而还报以笑意,依旧亲和端庄,“人总要时而吃些苦,才不会忘记当初的苦尽甘来。”说这话时,她眸光悠远,意味深长,颇有感慨之意。 我认同她的言语,便诚恳地颔首,却也不忘宽慰她,道:“可是,不论是甘是苦皆会消散,因而,甘夫人莫要太过伤怀得好。”借机,我又向她赔罪,“臣妇有失,未能安然带回二位姑娘,还请甘夫人见谅。” 及此,甘夫人的神色悲了悲,但仍是极好的控制在一个度中,没有半分失仪的逾越,她道:“尽管有许些人言小女之事与军师夫人脱不了干系,我也想就此相信,给自己找个泄恨的人,可是,清白到底是清白,是不可以被随意诬蔑的,所以,我不能这般作为,因为,我相信,军师夫人绝非此种恶毒之人。而且,以当时的情势,军师夫人自保已是不易,小女们怪不得别人。” 消化着她的话语,我欣喜若狂,不由得又对她多了几分感激,“臣妇多谢甘夫人谅解。” 甘夫人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安抚,“昨夜,你受委屈了。”言语间,她起身,半是威仪半是亲近地邀我到桌案前坐下,询问:“军师夫人,你可还记得大军迁樊时的事?” 我点头,自是记得,那时,她为了阻止糜夫人为难我,偷偷拧捏了刘禅。 “当时,你有瞧见我的小动作吧?”用茶漱口,她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阿斗是我的亲子,我不可能不疼爱他,对他施虐;阿兰与我情同姊妹,我亦不可能帮你这外人,不帮她,可是,你是诸葛夫人,主公最为器重的臣子的妻子,为了不因你让诸葛先生同主公心生嫌隙,我别无选择,唯有舍弃我所珍惜的。所以,军师夫人,你可明白,你我既为君妇臣妇就不得不承担这相应的苦楚,舍弃许些东西。” 她是在告知我莫要太过耿耿于怀于昨夜的事吗? 我温婉扬笑,略为谦恭地应答:“臣妇知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都有各人的苦,我又怎么会不知晓呢?只是,我习惯了去注意自己的苦,而忽视别人的苦。 拉过我的手轻拍了拍,她欣慰一笑,又道:“我听主公言,你肯暗中相助?” “嗯。” “如此,甘氏替刘营众人谢过军师夫人。”屈身施礼,甘夫人将一位主母诠释得几近完美,有威仪、有亲和力,能够为大局舍弃小利,能屈能伸,真乃贤德。 我是钦佩她的,却又碍于身份必须对她恭谦,“夫人哪里话,这本就是臣妇该做的。” “日后,你若是无趣就时常来这儿陪我说说话吧,阿兰去了,我倒也寂寞得很,阿硕,你说可好?”倏地,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形之下,甘夫人如我所愿地道,一声“阿硕”,轻易地拉近了我同她的距离。 君之风景在眼前 穿越重重帐幔,甘夫人轻巧地抬手指向内室,说道:“果儿醒得早,此时正和阿斗玩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以一种全然急切的心绪将面前的一切收入眼帘。身着绯色右衽的小女娃,肌肤白嫩,薄薄的一层,好似一戳就会破裂一般。她因是还不会行走,身躯不稳,歪七扭八地坐于床榻之上,胖胖的小手揪着男娃娃的一个小软总角,发出“咯咯”的笑声。男娃娃却是被揪得生疼,龇牙咧嘴的,双眼蒙雾,欲哭未哭。随侍的女婢见状,笑着俯身过去,轻柔地掰着小女娃的手,哄到:“姑娘乖,不要揪小公子的总角。” 小女娃闻声迷茫地看了女婢一眼,似解非解地歪着小脑袋,嘟起粉唇,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她似乎猜出女婢的话对她无甚好处,便不满地叫唤起来,扭着身子极力地挣脱女婢的钳制。她这一动倒好,揪得男娃娃的发顶更为疼痛,当即“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妹妹坏!”哭着,男娃娃微微蹙起小眉,硬是将自己的眉头皱得像是个老头儿,奶声奶气地指责小女娃。 小女娃却是不甚在意,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怎么的,笑得没心没肺,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极了她温文尔雅的父亲。可惜,那笑意比他父亲欠揍得多,一派落井下石的模样。 我忍不住一喜,掩嘴发出低低的笑声,想这丫头日后定不是个安生的主。 而这连串的笑声,也惊扰到了正分/身于一边安慰男娃娃一边继续掰小女娃手的女婢。倏地,女婢松手,起身,来到我同甘夫人的面前,恭敬地行礼,“甘夫人,诸葛夫人。” 甘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漠然地摆手让她起身,而后直直地走向床榻边,不用言语,不用动作,只是人往那儿一站,小女娃便立即松开了手,甜甜地笑着要抱,十足十的狗腿模样,让我这作为娘亲的着实汗颜。 “我可不抱你。”甘夫人却是拒绝,唇角扬起,少了些许主母该有的威仪,变得异常慈霭。转而,她抱起男娃娃,轻抚着安慰,还故意说给小女娃听,“阿斗不哭,娘亲最疼阿斗了,抱阿斗不抱妹妹。” 话毕,小女娃就是唇角下撇,眼眶蓄满了泪珠,酝酿着欲要大哭的姿态。我看着分外心疼,极想上前抱住她,却又心生胆怯,愧于面对。若不是甘夫人见我许久没有动作,用眼神示意我,我怕我永远都不会踏出那一步,走向我亲女的那一步。 缓缓靠近,我伸手想要抱她,可是,就在快要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骤然缩回,手足无措起来。 她则是泪眼朦胧地望着我,黑亮的瞳仁被泪水充盈的晶莹剔透,轻轻的,低低的一声,“娘……娘娘……”接着,便是泪雨倾盆。 她不足一周,没有多少思绪,决然不会认出我来,因而,这一声“娘”只能是巧合,可恰是这样的巧合击溃了我心里所有的犹豫不决,再也把持不住地拥她入怀中,言语轻柔到胜出我身上的衣衫,喃呢着:“娘在,娘在……” 那温软的触感在落入怀中的一瞬,犹如遗失多年的珍宝突然归来,满满的,涨涨的喜悦充盈着我的心房。 不弃,娘亲决然不会再离开了。 “果儿一月前已会言语,最先出口的便是‘娘’,军师可是教导了许久。”就在我随着不弃一同落泪之时,甘夫人笑道,搂着刘禅轻声:“阿硕你可真是好福气。” 孔明教导不弃唤娘? 顷刻,我便止住了泪,微为茫然地凝视着甘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言语中的含义,亦是不可置信孔明的所作所为。 甘夫人见状,详细地解释起来,“虽说你离失之后果儿由我照顾,但是,军师依旧守着她,只要有闲暇便会陪在她身边,教她唤娘亲,这么久,她总算是学会了。” “……” 是不是我真的该相信,我在孔明心中已是有了极为重要的地位? 即刻起身,我抱着不弃匆匆同甘夫人辞别,“臣妇突然忆起还有要事在身,欲先退下。” 甘夫人了然,摆手放我离开。 及到出了甘夫人的院落,我才稍稍冷静下来,思虑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这般匆匆离开,是想要去见孔明吗?可是,见了,要怎么做呢?告知他我思慕他?明明我已经说过了。紧紧地拥住他?他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轻轻叹息,我无助地捏了捏不弃的小手,询问:“不弃,娘亲该怎么感谢你爹呢?” 可是,这也注定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小丫头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言语,笑着握住我的长发,依依呀呀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在高兴什么。果然,还是做婴孩最好,无忧无虑的,始终能得到最为直接的快乐。 最为直接?我一顿,随后恍有所悟地笑起,抵了抵不弃的小额,感叹,还真是娘亲想错了,你竟是真的可以给出娘亲想要的答案。 如此,我再未停留地径直归去。可,就在我抬眸的一瞬,望见有人迎面而来。原本,路遇他人实乃常事,我无须惊讶。但是,当他人非是真的他人时,我就是再也无法忽视了。那俩人同我的关系虽算不上佳好,但到底曾有一段主仆之情,非是路人。 她二人似是也瞧见了我,一个漠然地转过脸去,像极了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另一个则是怒不可抑地冲上前来,揪住我的衣襟,面目狰狞地质问,“你凭什么还活着?!” 若是寻常,我定会忍俊不禁地反问,我不活着难道去死吗?可是,发生在此时,我便再也笑不出来。双剑是在为刘毓和刘冕质问我吧?她在问我为什么刘毓和刘冕再也回不来了,我还有脸活着。 我能体谅她的心情,也因心有愧疚而未有所不悦,只淡淡地道:“松开吧,以你的身份让我难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二姑娘不在,没有人会为你撑腰的。”当初,她敢那般同我言语,多半是因为有刘冕为庇护,不然,一个侍婢哪里来的胆子和主子作对。 “我不在乎!”死死地瞪着我,她双眸猩红,恨意浓稠,“我不在乎什么下场,我只想要为二姑娘报仇,让你这个恶毒的女子受到应有的报应!”说着,她的手快速移上我的颈脖,五指弯曲,做掐状,可是,不等她使力,蒹葭就是上来握住她的手,阻止她道:“双剑,不要冲动!” 她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蒹葭,大约不曾想到蒹葭会阻止她,高声点醒蒹葭,“她是害了二位姑娘的毒妇啊,蒹葭,你难道忘记大姑娘对你的好了吗?!” “我没忘。”别扭地侧首,蒹葭的声音异常沉静,却又难掩哀恸,“在这里你根本就伤害不了她,只要她一出声,甘夫人院中的人就会赶出来,到时不仅没能为二位姑娘报仇,还会害死你自己。再者,她是军师夫人,岂是我们可以伤害的,我们只是侍婢,身份低贱。” 绝望地一根一根松开自己的手指,双剑悲痛欲绝,哭道:“那要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白白地忍受了二位姑娘所受的屈辱?!” 闻言,我无奈摇首,不想解释却不得不解释,“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不曾伤害二位姑娘分毫。”话毕,我单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越过她们淡然离去。 简雍,赵云,双剑,蒹葭……这县府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恨着我?又或者说,除了孔明和黄忠,还有几人是希望我活得好的? 不能为众人喜爱,能为众人所恨,黄阿硕,你倒也真是本事。 …… 不知是不是由于不弃的缘故,孔明今日归来的极早,天色未暗已是入了内室。彼时,我正在教不弃说话,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譬如,“我们不弃会唤娘,可会唤爹?来跟娘唤,爹——爹——”,又譬如,“除了爹娘,不弃也要会唤外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爹爹——爹爹——”良久,小丫头终是配合的开口,小身子急切地往外倾去,半挂在我的臂弯中,吓得我险些叫出声来。所幸,在她摔落之前,我已是将她抱回,稳妥地收入怀抱之中。惊魂初定,我莫可奈何地轻捏了捏她的嫩颊,抱怨,“臭丫头,你是想吓死你娘不成?” 可是,对于我的抱怨,她丝毫不予理会,执着地往外倾身,任我怎么抱她,怎么哄都没有用。最后,我实在无计可施才注意起她倾倒方向,想瞧瞧是不是有什么吸引着她的东西。而这一瞧,恰好对上孔明深邃的瞳眸,我惊讶地发现,那双瞳眸中溢出无尽的暖意,凝视着我们母女,似是在欣赏这世上最美的风景,沉醉而满足。 这也是孔明最为真实的情绪吧? 我惊讶于这个发现也惊喜于这个发现,随即俯首在不弃的耳旁,轻声,“不弃,你看,那是你爹的真实情绪呢,你可要记住了,以后怕是再难瞧见。” 闻言,孔明浅笑,同时也将所有的情绪再度掩藏于温雅之下。接着,他走近,从我怀中抱过不弃,只字不提自己情绪之事地对着不弃道:“不弃,娘亲归来,你可曾唤过她?” 不弃咯咯笑,不会回答,也无法回答。 而我则是半托着不弃,假装孔明不再身旁,兀自地言:“能听到你唤娘,娘真的很开心。所以……”顿了顿,我踮起脚尖,努力地触及孔明的脸颊,浅浅印上一吻,红着脸,低语:“谢谢,谢谢你待我这般好。” 野心刘备得婉贞 赤壁之战后,孙刘联军和曹军之间的对抗依旧在继续。一边,孙权亲自领军到合肥,与曹操争锋相对,另一边,周瑜等东吴将士以及部分刘军将士追击败兵的曹军至南郡,与守城的曹仁僵持不下。三个月后,孙权营中粮草将尽,后方空虚,不得不无功而返,周瑜等则仍是守着南郡,伺机而动。四五个月后,曹仁依然坚守不出,折磨着东吴将士和刘军的意志。不过,南郡不同于合肥,它本不属于曹操的势力范围,民心一时难聚,因而,只要兵力足够,耐性足够,夺下南郡是迟早的事。 对此,刘备并不乐观其成。按理说,东吴救刘军于危难之中,还任刘备趁周瑜等与曹仁对峙之时夺下武陵、长沙、桂阳和零陵四郡,而他们只要南郡,已是仁至义尽。可是,这个世上总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涉及天下利益,就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看中的城池拱手让人。 也就是说,刘备想要南郡。但,孙刘之间到底是盟友关系,如若贸贸然地抢夺南郡,不仅会导致孙刘联盟的破灭,也会让刘军成为天下人不耻的对象。所以,如何才能既拿下南郡又维持住孙刘的情谊,成为刘备此今最大的烦忧。 孔明同我言说此事的时候,我正和不弃争抢着一支荆钗,并未放置多少注意力,遂没有多想,只微微蹙眉,有些不满刘备将什么事都交予孔明,抱怨道:“军中谋士众多,刘备何必只麻烦你一人?”不弃这丫头近来在长牙,颇喜欢咬东西,不管是被衾还是纸笔,像只小老鼠似的,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不知又是将什么放进了嘴巴里。 许久,我才从她口中取出满是口水的荆钗,嗔怪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这荆钗可是你爹亲手刻制的,你咬坏了,拿什么陪给娘啊?”话毕,我将荆钗收好,抬眸望向孔明,满眼温婉,既是对不弃情绪的遗留,亦是对他情绪的初始。 他却是哑然失笑,缓缓摇首,告知我,“阿硕,主公要见你。” 我一愣,这才想起刘备非是不弃,可没有那么单纯的心思。讪讪一笑,我有些羞愧于近来一直沉溺在同不弃的简单欢愉中,让他一个人费尽心思照顾我们母女俩。 可是,不知晓为什么即便心有愧疚,我还是不想同他致歉。也许这就是依赖以及信任,依赖那个人给予自己的一切,信任那个人不会因此置气,愿意剥开自己所有坚硬的壳,试着做回柔弱的人,被那个人怜惜疼爱着。而无比怯懦的我是在何时有了走出这一步的勇气?是在我知晓孔明教导不弃唤娘亲的时候,还是在更早之前? 这个发现让我又是惊喜又是害怕,看来,我终究还是败了,败在这一场盛大的思慕之中,还未弄清楚孔明的心意就已是将自己交付的七七八八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任性,在孔明面前任性。偏偏,这仅剩的东西还不是什么佳好的物什,怕是难讨孔明欢喜。 良久,我抿了抿唇,应他的话,“嗯。”刘备要见我,无非是问策,一来,测试我是否真的具有利用价值,二来,寻个解决南郡之事的法子。若是我真的具有利用价值,刘备定会依诺而为,护我在军中安然,若是我无,他也就没有必要费力保护我这么个废人了。 有时,人世就是这么残忍,留下的必是有用的,无用的绝不会留下。 而以我的才智,能否想到佳好的应对之法呢?如若能够,他好我也好,皆大欢喜。如若不能,我又要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跟随在孔明和黄盖的身边,就算真的能够跟在他们身边,别人若是想寻可乘之机也未必困难。 “无须担忧。”倏地,手上一暖,孔明扬起唇角,淡淡然地道:“即便你的计策不合主公心意,我也有法子护你无虞。” 他的话,如此清晰地落入我耳中,像是最为佳好的工匠加筑着我内心的城墙,再不怕风吹雨打。虽然,我知晓我不该再拖累他,但是,有他一言,我便有了最为坚固的后盾,可以无所畏惧。所以,我会坦然地说出我的思绪,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管,那是不是刘备想要听闻的。 释然地敛唇,我嫣然一笑,对着不弃道:“不弃,你看你娘多了不起,竟是可以参与谋划天下的大事,日后,你即使不能如你爹一般,也要像娘一般。”像娘一般遇到你爹这样好的男子。 “像你娘一般倒也好。”轻轻地揉了揉不弃额顶的细碎黑发,孔明浅笑晏晏,言语间无波无澜,“像你娘一般自小有爹娘相伴,欢愉长大。” “那她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守着一个儒雅的男子,给予他一个完整的家?”孔明,不管你的当时年少曾有多少辛酸苦辣,可是,此今,你有我和不弃,陪着你,伴着你,是你最为亲近的家人。所以,不用担忧,我们一定可以给不弃最好的一切。 “那可不行。”握着我的手的大手,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力道。孔明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叮嘱着他的小小女儿,“我们不弃日后的夫君定要是个寻常人,过着最为简单的生活,不要涉足这动荡的乱世。” 在这一点上我颇为赞同。尽管我从不后悔嫁予孔明,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女儿可以拥有我最为盼望的平凡的生活,“如此,不弃就嫁予庞德公这样的隐士吧,有德有才,非是白丁且过着最为简单的生活,不然,我可舍不得让她随意嫁个农人。” “庞德公也不好,名声在外,深受乱世霸主叨扰。” “可是,没有庞德公那么好的名声,也配不上我们不弃啊。” 说完,我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孔明亦是。我们这是在商议什么呢?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姑娘的婚事,是不是操心操得太早了?还是说,为人父母皆是如此,总觉得这个世上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儿女,不是这里欠缺一点,就是那里有所不足。 而这般简单温馨的小家之乐也将是我此生最为深刻的记忆,也因此,日后,当不弃为了那个男子同我闹到不可开交之时,我会尝受到痛彻心扉的苦处。 …… 刘备见我的地方依旧是在议事堂,偌大的屋室,除了我和他,再无旁人,声音稍大便可听见旷寂的回声。不过,再度来此,即便不是同一间,我亦是没有多少好奇心,那些跃跃欲试的盼望早已随着南逃的种种血腥场面被消耗的所剩无几。如今,我怀有的心绪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罢了。 “诸葛夫人?我此今是不是还应当如此唤你?”见我入内,坐于堂上的刘备悠然起身,缓缓走上前来,神色漠然,非是寻常的和善模样。想来,他是觉得我早已知晓他的真实模样,没有必要再伪装下去。 他不伪装,我也不故作娴淑,淡淡地道:“依主公唤诸臣表字的习惯,主公可唤我婉贞。”“婉贞”是我的表字,可是,这个表字从来没有人唤过,因为,在此之前我的生命之中并不存在刘备这样的中间人存在,不够唤我“阿硕”那么熟悉,也不够唤我“月英”那么陌生。 “婉贞?”他似笑非笑地沉吟着我的表字,本该是赞叹的话语却被说得冷漠冰凉,“倒是个好字。”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并不在意他的称赞,只想言归正传,遂明知故问地道:“不知主公此番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闻言,刘备正色,复又坐回到堂上,眸光锐利,“南郡之事想来军师已经同你言说了,我想知道的就是,你有什么计策既能让我夺得南郡又能让东吴继续同我军交好?”真实的刘备说起正事来,倒也单刀直入,不藏着掖着。 “若是想要维护同东吴的关系,便不能与东吴有正面冲突,因而,想要夺取南郡的第一步就只能是真心相助周瑜拿下南郡……”顿了顿,我一面言说一面组织着我已组织过千百遍的辞藻,“其后主公可以谦恭之姿向孙权借取南郡,到时还或不还又岂是孙权可以决定的事情。如此,就算日后东吴翻脸,我们也可义正言辞地道只是借取,非是抢夺,怎么也不会落人话柄。” 说完,我略有些紧张地抬眸向刘备望去,见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不置一语的模样更是不知所措。他不说话,我也不敢率先而语,深怕自己所言会有不妥,毕竟,就算是历史记载也难保不会出什么纰漏。 这般静默地僵持着,良久,久到我的心快要沉到谷底,他才不紧不慢地启唇:“你当东吴诸人是瞎眼的不成?竟是妄想他们会借出南郡?!” 我瞠目,随后了然地笑起,知晓刘备同意这个计策,只是他觉得我将这个计策想得过于简单,怕是难于实现。 “东吴诸人自是未瞎,可是只要东吴能有一人同意借出南郡,孙权就不会坚持。再者,如今主公已有荆州四郡,势力非是往常可比,多多少少也会让东吴有所忌惮。” “谁会同意?” “鲁肃,鲁子敬。若是我知晓的不错,鲁子敬同孔明的兄长诸葛瑾交好,同孔明亦是交好,只要让孔明故作不经意地提醒他借南郡予主公可以让主公替东吴抚慰荆州民心,整顿好荆州吏治,替东吴挡在曹军面前,孙权没有理由不为所动。” 及到此时,刘备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下来,带着浅浅地笑意,言:“你非是男子,可惜了。” 我但笑不语。 可不可惜,你不是我,又怎么知晓呢? 凉茶有毒是乌头 我有一个习惯,在我去到新野之后的不久就已养成。这个习惯让我结识刘毓,也让我险些害了我自己。 每当孔明不在,我总喜欢去庭院走走,感受片刻属于天地自然的气息,不论是春日的百花争妍,夏日的荷叶田田,秋日的落叶纷飞,还是冬日的银装素裹,皆是我所喜爱的情致,并无偏好。因为,四季之中不论是哪一季都有着它的好,它的坏,复杂的像是每个人,不是单纯的是非黑白就可判断的。 那般绝对的喜好或厌恶一样东西,似乎是孩子才有的权利,带着青春年少的懵懂无知,带着涉世未深的纯良心思。 如若日后我的不弃也要因此经受无尽苦难的话,我绝然不会多说些什么,我能教导给她的就只有学识和才能,其他的每一步都必须依靠她自己,学会让自己变得坚强,变得百毒不侵。 经受挫折才能使人真正的成长,而不是躲在父母怀中难以理解的接受。 此今正直仲夏,午后,我会抱着吃得饱饱的不弃四处走走,穿过层层树荫,耳闻阵阵蝉鸣,直到累了倦了,或是她在我怀中睡着,我才会到凉亭处歇息片刻,用些糕点,喝些凉茶。 这般生活也算是乱世中的难得惬意吧?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是此意。 待不弃彻底入睡之后,我须回到居室,细细品读孔明誊抄的天下诸事,以防自己因身为人妇太久,不通世事,在刘备用我之时,一无所知。如此,即便我谋略再高也不过是无米之炊。 不过,在危难来临之前,倒也有件趣事,让我回想起那句古话,“不打不相识”,有时,男子之间的情谊倒真的是通过打斗而衍生的。 再度瞧见黄忠和赵云打斗,我难免心生忧虑,是不是又因我而引起这二人的不和? 但是,不得不说,少了众人和桌案等物的妨碍,这二人打斗起来分外好看,拳风连绵,惹得四周的草木发出“飒飒”之声。出掌抬腿皆是力道惊人,又灵巧敏捷,攻防之间可见实力。只见,赵云手快,一拳蓄满了气力,直直地往黄忠面上砸去,随即抬起右腿,准备攻击黄忠因躲拳而侧过来的身体。黄忠倒也不输于他,脑袋往右一闪,同时抬起左脚,毫不畏惧地迎上赵云猛踢过来的足部。巨大的碰撞之后,二人皆是往后退了几步,斗志更盛。 我不知晓我该怎么做才能唤他们停下,毕竟此时此刻刘备不在,我还抱着不弃,若是一个不慎受了一拳或是一脚的话,我至少得丢去半条命,还害得不弃摔伤。 如此,我只能以最笨拙的法子应对此事,对着二人喊道:“义父,赵将军,你们不要打了!” 二人闻声望来,赵云面无表情,黄忠倏地笑起,一边拆赵云的招,一边言辞亲切地同他言语:“子龙,这只论输赢可没有意思,不如我们赌个诺言吧。” “好。”赵云神情冷淡,却是掩盖不住内心的跃跃欲试,答得略有些慷慨激昂,“即便是死亦不反悔。” “爽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后辈。”话毕,黄忠的拳脚更为猛烈起来,犹如疾风暴般地撞向赵云,变守为攻。同时,他还不忘转首对我说道:“阿硕,你且不要多事,乖乖待在一旁就可。” 这一系列的对话让我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看着他们二人面上渐渐露出的笑颜,我才恍然会意,腹诽,什么时候黄忠同赵云的关系这般佳好起来了? 有时,情谊深厚的二人未必只有亲密才能表现对对方的喜爱,相反的,打架斗嘴才是最好的法子。就如,我同我在未来最为情深的闺蜜便是日日夜夜的吵,互甩粗话,一副见不得对方佳好的样子。她的幺弟曾见过我同她相处的场面,不由得大惊,询问,为何我们这么敌对还要常常待在一起。我们则是会心一笑,不答小孩的问题。又如庞统和孔明。庞统总是一副刻薄的嘴脸,恨不得孔明事事不顺的样子,可是,明明他同孔明的情谊极深。我想若是孔明有难,他必是第一个伸手相助的。 忍俊不禁地摇摇首,我到庭院尽处的凉亭坐下,斟了三杯凉茶,等待他们分出胜负。 拿起茶盏,我下意识地往唇边送去,可就在此时,怀中的不弃闹动起来,肉肉的小手握成馒头,只余一根短小的手指,竭力地指向凉亭外榆树上的灰色雀鸟,大叫:“要!要!” 我无奈,只得抱着她靠近榆树,让她将那雀鸟看得更为清楚。不过,抓鸟的话还是免了,一者,不弃还只是个孩子,看到什么新奇之物都想要,我总不能什么都给她。二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根本就不会抓鸟,估计还未走近就已是将鸟儿吓跑了。 “娘娘……娘娘……”不弃此今会说的话就只有爹和娘,因此,她喊什么都只能是“爹”或者“娘”,而这两个称呼之间的区别在于,小一点的是“娘”,大一点的是“爹”。曾有一次,孔明携我抱着不弃出府玩耍,不弃管一只取道街集的马唤“爹”,我满面窘然,只觉得脑门上有三条黑线直直划下。孔明倒还好,依旧是浅笑着的,还颇有耐心地教她,“不弃,那是马,马——” 自然,我也不会错过此刻教导不弃言语的机会,告诉她,“那可不是‘娘’,是雀鸟。雀鸟,就是会飞的小动物。” 小丫头却不配合,愣是闭口不言,只高声的咿咿呀呀着,也不知晓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一大,直接将那雀鸟吓得展翅低飞,离开伫足的榆树,落到凉亭中的石案上。夏日炎炎,雀儿也是渴了,就着我的杯盏就是饮起水来。饮罢,热渴得解,它欢欣地扑腾了几下。然而,几下之后,它倏地往石案上一倒,歪着身子再未起来。 顷刻,我唇边的笑意凝滞,面色凝重起来。 几乎是肯定的,那凉茶里有毒。 对于毒,我其实不是知晓很多,总觉得那些东西只会出现在武侠小说里,可是,及到我读了些医书才知晓毒药处处有,只要剂量足够,没有什么是毒不死的。但,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也会面临险些被毒杀的危险。 黄忠和赵云过来之时,就是瞧见我神色有异,立在石案旁死死地盯着那惨死的雀鸟,身子微微发颤。 “阿硕,为父赢……”黄忠的语气是欣喜的,可是在循着我的眸光触及那只雀鸟之后倏地转冷,“这是怎么回事?” 赵云面色亦是沉重,压抑着回答黄忠,“茶里有毒。” 有毒……我这才从毒药的冲击中反应过来,匆匆把不弃交至黄忠手中,就是拿起那杯盏仔细端详起来。 茶水微黄,并未有何异常,浓郁的茶香之中溢出几许它香,极其浅淡。将手指伸入杯盏,稍稍沾染些许,我犹豫地递到唇边,一时下不了决心。 “阿硕!”不光是我自己下不去决心,就连黄忠也不愿我贸贸然试毒。可是,古代没有任何化学仪器,想要测出茶水中是何毒就只能尝试,否则永远也不可能知晓那其中多了些什么。 只一点点,应该无事吧…… 最终,我还是稍尝了尝,舌尖在触及液体的一瞬酥麻起来,就像是打了麻醉一般。而这味道是乌头,生乌头。 乌头是草药的一种,既可祛经络之寒,又可散脏腑之寒,多适用于旧疾缠身之人,只要用量合理,熟食,功效良好。可是,一旦生食或是剂量过大,与毒药并无多少区别。 “是乌头。”片刻,我的唇舌恢复过来,已是无事。 “乌头?”黄忠沉吟,良久,叹息道:“阿硕,这人多半是冲着你去的,想要置你于死地。” 我摇首,纠正黄忠的话,“是冲着我的,但是,并不想让我死,因为,这乌头的剂量虽大却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这剂量大约只能让我此后半身无用。”也就是未来所谓的半身瘫痪。 “会是谁?” 是谁?简雍?蒹葭?双剑?……只要是痛恨我的人皆有可能吧? 涩然一笑,我坦诚地答:“我暂时还猜不出是谁,但是我知晓是为何想要对我下毒。” “是要为二位姑娘报仇。”赵云断言,眉头紧蹙,望着我难得有些友好的担忧,“不会是宪和,他虽是不拘礼法,但向来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做这等阴毒之事。” 我颔首,意为知晓。虽然,我同简雍不相熟识,但是,我想一个懂得欣赏刘冕的人,必然也是心善之人,即便恨不得我去死,也断然不会对我下毒。 那么会是谁呢? 乌头,乌头…… 知晓了药是什么,那么药源呢? 思虑许久,我终是有了主意,拜托赵云道:“赵将军,我知晓你也厌恶我,但是,我想你还不至于想让我死,所以,还望赵将军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对外只言我饮茶昏迷,生死不明就好。” 审视我片刻,赵云迟疑地点了点头,虽有不愿但也算是答应了。 “那么义父,就劳烦你当作我已是将死,怒气冲冲地前去寻主公,为我讨个公道。”其他的,有孔明陪着我做就够了。 “好。”黄忠答应得果断,意味深长地道:“就算你无碍,这事也决不能轻易善罢甘休。” 命中注定的相遇 孔明是在黄忠前去刘备那儿讨公道的不久后归来的。归来时,他的步伐稍稍有些加快,却依旧是悠然的模样。 感受到他气息的那一瞬,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个顽劣的主意:想要假装晕死过去,浅浅的呼吸,不睁眼也不言语,只默默地躺在床榻上做片刻的病者。私心的,我想要知晓面对我的昏死,他会怎样,会为我着急担忧吗? 可是,就在身边被褥缓缓陷下去的同时,我意识到孔明终究是孔明,面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的他,在着急担忧之前定会为我号脉的吧? 他那般冷静睿智又怎么会轻易露出惊慌失措的一面呢? 然而,我似乎想错了。黑暗之中,我最先感受到的不是他的修长的十指,而是他的唇,轻轻地落在我的额首,蝶吻的柔度,激起我心中一涟又一涟的涟漪。心跳失控,呼吸急促间,我不由自主的羞红了双靥,热热得似是要燃烧起来。 明明这个吻这么浅,比他亲吻我的任何一次都还要浅。 吻毕,他起身,携着先前包裹住我的清浅墨香离开我的身前,笑道:“阿硕,你还想装多久?” 我咬唇,倏地张开双眸,望着他很是挫败,似乎我从来都不曾将他骗到。可,就在我欲要启唇抱怨之时,他又压了下来,把吻印在我的唇瓣之上,辗转流连,久久不肯离去。我能感受此刻和他的水j□j融,唇舌相抵之间消磨了我的气息,度入了他的气息。 待到他撤离,我的唇已是酥麻地失去了知觉,比尝试乌头还要麻上几分。 张了张唇,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他,憨态毕露。这个吻是不是有些过了?至于是哪里过了,为什么过了,我说不出来,也感觉不到。 总之,就是有些不对劲。 他却是依旧泰然自若,面颊未粉地言:“同我说说为何会有中毒一言。” 我一愣,随即从“不对劲”的思绪中抽身,诚然地把一切都告知予他,包括我的谋划,要怎么找出那个施毒之人。 听罢,他唇角的笑意浅淡了些,望着我,询问:“阿硕,如若没有我,你可能自己解决此事?” 我不解,歪着脑袋看他,想听他详细的解释。他倒也没有让我久等,笑着勾了勾唇,“我予你我养的亲信,让他们听命于你,其他的,你都必须自己处理,不论是计谋还是什么,我皆不会干涉。”说罢,他顿了顿又道:“阿硕,我想要你亲自告知县府中的每一个人,你,刘军的军师夫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 是要树立威信吗? 如果想要活得安好就不得不这么做的话,我愿意尝试。 “我可以的。”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可以告知所有人,我黄月英绝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面粉团团,纵然没有孔明相助,亦是可以令人敬畏。 莞尔一笑,他由衷地提醒我,“切记妇人之仁。” “嗯。” 不过我没有想到孔明所谓的“予”非是借予而是给予。他从他培养的所有亲信中挑选了五个较为精明的予我,嘱咐从今以后,他们可只听我的命令,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们都无须听从。但是,为了确保我的生活如常,若非我需要,他们还需继续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以孔明亲信的身份存活于县府之中。 要知晓养一个亲信远比养一只老虎还要困难,养老虎需要的是对老虎的征服,而养亲信,则需要张弛有度,既让他们敬重又让他们畏惧,且使他们忠心恒定,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因而,对于孔明此举,我感激到无以复加,只觉得任何的言语或是行为都不足以表达。 我不说,他倒也明白,浅笑道,我若是真的感激他,就早些给他生个小公子吧,不需要多么俊朗,也不需要多么聪慧,只要身体康健就好。 而后自然免不了一场翻云覆雨。 可是,欢好之后,想着我回到他身边已几近半年,房事比于以往更是只多不少,肚子却没有任何反应,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难道真的要等到他年及四十六,我们才能有第二个孩子吗? 热液淋漓地伏在他身上,我的嗓音不禁沾染了几许慵懒,低低的竟是有些媚态,“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怀上小公子要怎么办?” 他微笑,大手轻抚着我光/裸的脊背,声音亦是有些失常,“你是在怀疑我,还是在怀疑你自己?” 以我曾在未来活过一遭的际遇哪里会听不懂他的意思,遂双颊一热,羞赧地把脑袋埋在他怀中,不好意思地答:“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真的是这个意思,我也只是在怀疑我自己罢了。我真的很怕不能尽快给你生个小公子,不能让你陪着他长大。”我更怕,我们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旬岁。那样的痛苦你经受过,所以,你会比我更心疼我们的小公子吧。 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我,良久才启唇,淡然道:“那就慢慢来。” “可是……”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翻天覆地地又被他压在身/下,经受不住他的撩拨,婉转承欢。 这算是美男计吗? 一日后,那五人查访整个油江口得出的消息是,近来只有县府为医治甘夫人的顽疾而购置了大量乌头。 自然,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此事与甘夫人无关。甘夫人是个聪明人,她若是想害我绝然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法子,让我如此轻易地就查到她那儿。而且,她不会不知晓我对刘备来说是具有利用价值的。就算,曾经她和我说得那些话皆是假的,她也会等到我再无用处时才会对我下手。 如此,下毒之人必在甘夫人身边,且能够轻易接触到甘夫人所食用的药材。 再思虑到那剂量还不足致死的乌头,若是不需要证据,我已是可以确定那人是谁。不过,为了让那人心服口服,这死还是要装上一装的。 望着面前伫立着的五人,我吩咐道:“明日一早,将我死于乌头的消息传出去,最好是让县府中的每个人都知晓,上到刘备,下到倒夜香的大娘皆是不能有所例外,更重要的是甘夫人院落中的侍婢。” “诺。” 待他们离去后,我又有些为难起来,答应孔明不向他寻求帮助的,可是,若是没有他的配合,我要怎么演好这一场戏呢?毕竟,在外人看来,无论孔明是怎样的淡然,他也绝对不可能对自己夫人的死于非命做到波澜不惊。 正犹豫间,门外响起焦灼的脚步声,一步重于一步,绝然不属于孔明。 随即,门外响起争论之声。 率先言语的是孔明替我安排的两个守卫兵士,不容置疑地拦着面前人道:“军师有命,为了确保军师夫人安然,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们怎么知晓不是军师让我来的?”应对的是一个男子陌生的声音,我从未耳闻过。不过,他的话成功将我逗笑。想,孔明这般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的人,为了确保我安然,怎么会让他人过来呢?别说门外那人我从未见过,就算是庞统,我估计也会被孔明隔离得远远的。 兵士显然也是知晓孔明的人,或是受过孔明叮嘱的人,冷冷地答:“先生还是莫要说笑了,赶快离开这里吧。” 男子却依旧不紧不慢,诘问到:“你们可知晓我乃是军师夫人的幺弟?” 幺弟?我险些被茶水呛到,低语,我可是老爹和娘亲的独生女,小子,你是哪来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军师夫人乃是黄氏独女,先生想愚弄我们不成?”声音又冷了几度,守卫的兵士也不是好骗的。 显然,两番下来,男子的耐心已是被耗尽,硬了语气,“那若是我非要进去呢?” “就请先生宽恕我等冒犯之罪。”不卑不亢,兵士恪尽职守。 “冒犯?”男子怒极反笑,威胁道:“我乃是主公的臣下,怎么权势也比你们大得多,你们还敢冒犯我?” “军师有言,不论发生何事,后果有他一力承担。”言下之意是,你还能比军师将军的权势大吗? “那我还真要瞧瞧你们怎么冒犯我个法。” 说着,男子的身影往前近了近,似是要硬闯。兵士也不客气,坚决地拦着,两个对付一个,只要不是赵云黄忠那等武者,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男子无奈,嘶吼了声:“滚!” 兵士淡淡然,“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们。” “你们……” 最后,争论止于孔明的音清声朗,大约是在询问男子,“你在此做甚?” 这下男子彻底没了底气,失落地答非所问:“先生,你就让我见见姊姊吧,我可以不跟在你身后求着跟你学治世之道,只望你能让我见姊姊一面。” “姊姊?”孔明笑,“你不是很厌恶她吗?” 如同被揭露小秘密的窘然,男子心虚地道:“我是很厌恶她,可是,除了我,谁也不准伤害她,因为,在我厌恶她之前,我将她当做姊姊。”越说越坚定,男子释然地又言:“做幺弟的不是都该保护姊姊的吗?” 我必须承认,听罢此些,我是有些感动的。 可是,真的对不起,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如当初一般选择伤害你。所以,走吧走吧,就当我从不存在过的走吧,不然我怕我真的不忍心再对你残忍。 而我的夫君如此懂我,不用我告知就已将我的思绪说出:“那么,幼常,你知晓,她有多么不希望你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吗?” “……”似是无言以对,男子陷入长久的沉默。然而,沉默过后,是男子更为坚定的语气:“反正此今她正昏睡着,我看上一眼,她也不会知晓。” 笨蛋,马谡你还真是个笨蛋啊! 初露端倪的凶手 不想见却不得见的人终究还是见了,以我假装昏死为初始亦为结束。 期间,我看不见他,看不见任何人,就只能听清他的一字一句,深刻地印在我的心上,久久挥之不去。 初入屋,他便径直向我走来,双手紧握着我的右手,再不是当年的柔软而是骨节分明的样子,大上我的许多,他沉沉的唤,似是有些哽咽:“姊姊……”嗓音亦是不复当年,满溢着成年男子该有的厚沉。 我不能回答他,不能有任何昏死之人不该有的行为举止,因而,我唯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左手的指尖死死抵着掌心,以痛楚代替其他。 他自然也知晓我不会回应他,转而竟是责问起孔明来,“先生作为她的夫婿不是该保护好她吗?为何会让她像如今这般?” 孔明淡笑,不知有没有看我,坦然道:“百密必有一疏,何况,我本做不到百密。” “……”再度被说到无言以对,马谡此番倒是未再默然良久,而是快速转言,“是谁下的毒?” “不论是谁,她都不会希望你为她做出什么。”就像是知晓我的所有思绪一般,孔明所言与我所想的并无任何出入,他适时逐客,“看也看了,走吧。” 隐约,我听见细微的骨骼磨搓之声,接下来便是马谡的声嘶力竭,“她就这么厌恶我吗?可,明明我没有做错什么!” “有些疑惑,你只能问她。”这一次,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孔明的眸光,浅淡的,温和的。但是,温和背后,这句话又是如斯的伤人。如若此今我是马谡,定然会支撑不住地哭出来。 马谡倒也真的有些哽咽,“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 渐渐的,这声音飘远,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彻底消失在耳中,微有些怅然。 我睁开眼,半支起身,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抿了抿唇,笑道:“说好的不寻你相助,可是,我死,你作为夫婿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去议事堂?” 其实,如若不是关心则乱,只要稍稍观察就会发觉,我露在被外的衣袂属于外衣而非中衣。 “可。”照顾着我的故作无事,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道:“你到底是我的妻,还真能弃而不助?” 我敛唇,竟是不小心笑出了泪来。 你看,我还真是越来越容易被感动。 …… 军师夫人遭毒害惨死的消息一经传出,震惊了整个相府。人们争相告知,有欢欣鼓舞的,有扼腕叹息的,也有汲汲自危的。 或言,军师夫人乃是该死,害了刘氏二女,终是受到了报应。或言,军师夫人不过一介女流,竟是被无辜毒害,委实可怜。 同时,有传言流出,说是军师夫人辞世之前,回光返照,嘱咐军师莫要替她报仇,就用她的死来宣泄所有人的恨,宣泄毕,县府也就该归于安宁,也就不会再有人诘难军师有负刘二姑娘了。军师听罢,无奈叹息,责怪军师夫人太过息事宁人。 军师和军师夫人有德才,懂得宽恕他人。可,军师夫人的义父黄老将军乃是武将,没有那么多的约束,竟是直言不讳地上斥主公下责诸臣,言,军师夫人与军师结缡于少时,相濡以沫数多年,早已是不离不弃。刘二姑娘倒好,思慕上他人夫君,还有理了不成?她以为她为军师做得很多吗?列出来数数,看看可抵得上军师夫人一半。还有刘二姑娘的一众亲眷,瞧着他家闺女远在异乡,无亲无故,好欺负不成?其中,第一个当斥的就是主公,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主公私纵刘二姑娘胡作非为,坏他人和睦,着实失格。第二个当斥的是简雍,自军师夫人初来便多番为难,哪里配得上长者二字。男子欺负女子本已是过分,简雍竟还仗着年长欺负个女娃娃,委实不仁不义。最后,黄老将军还一语点醒众人,你们真的以为军师夫人无依无靠不成?不要忘了,她的父亲乃是荆襄名士,又是世族,想要让你们失了民心轻而易举。 当即,鸦雀无声,没有人责备黄忠以下犯上,也没有人出言反驳。 一时间,替军师夫人不平的声音响彻整个县府。更有人言,军师夫人不过力不能及,未救回刘氏二女,就被毒害,那么日后,是不是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死得比军师夫人还惨,这般,还有谁敢再为主公效命? 人心将散,刘备不得不下令彻查此事,一旦查出那下毒之人,必以极刑诛之。其外,日后谁若是犯下同罪,除了性命难保外,还将累及家人。 除此,刘备还亲自前来探望,却被挡在门外。 据说,军师舍不得军师夫人,自军师夫人撒手离世那日起便将自己关在居室中,守着军师夫人的尸身,只喝些茶水,绝不进食,至此已有三日。 众人不由得感叹:军师同军师夫人还真是伉俪情深,只可惜,军师夫人一死,苦了军师这未亡人。 不过,无论传言被传成怎般模样,我需要面对的依旧是眼前的现实。 譬如所谓的孔明守着我的尸身,到现实,不过是陪着我偷得浮生几日闲,不用处理政务,不用搭理外面的一切,尽情尽兴。 曾有一次,他拥着我,言,我还真是一举数得。我则是笑,埋首在他怀中,眉眼恣肆,被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充盈,笑道,我到底不是愚笨的女子。 至于这一举数得,第一得就是可以借此机会让孔明好好休憩一番。 而传言的刘备被挡在门外亦是有所失真,真实的是我让刘备入夜再来,不带侍从,不让任何人知晓。 我假死之事可以瞒着任何人却是不能瞒着他,因为后面的计划,还需要他配合。 不出我所料,刘备入内,见我悠然地坐于桌案前品茗就是一副恨不得吞了我的样子,怒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笑,淡漠的,起身请他坐下,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随即,屈身于他面前,定定言:“婉贞有难,求主公相救。” 刘备会意,面色却依旧不好,眯眸瞧着我,满布阴鸷,“即便是计策,你不觉得你此举过分了些?” 过分吗?似乎是有点,一次性将我所想要做的事情,做了个尽,包括借机报复刘备,报复他设计我,让我成为他帐下的一员。也包括,我要宣泄对于他默许刘冕思慕孔明的不满。 可是,比于他的,我可不觉得我这一点过分有什么,遂道:“比于主公还是差了些许。” 他瞋目,“你的目的是?”不再装作乖顺,而是露出针芒的目的是? “我要让主公知晓我远比你想得要狠,也想让整个县府的人都知晓,这般,才真的算是一位谋士吧,有谋略,且能够让人敬畏?”我也要让天下人知晓,我同孔明伉俪情深,不是谁都可以破坏的。 沉默地审视着我,刘备周身阴冷,倏地,又柔和起来,大笑:“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我扬唇,不置一语。其实,不是他没有看错人,而是他,甚至是整个乱世将我一步一步逼到此今,成为他所看好的人,一个适合活在乱世的人。 “如此,可直说,需要我助你做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淡淡然,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只是望主公在那人前去认罪之时,遣人来通知我一声就好,主公不会不舍得吧?” 温润一笑,刘备扶我起身,道:“你太看轻你自己了,不过是个婢女,有什么舍不得不舍得的。即便我想留着她,但是,和天下相比,她又算什么呢?” “是啊,她只是个婢女。”我薄凉地淡哂,却觉得悲凉,“至少你还想过留着她,比于另一个已是幸运许多不是吗?那么,婢女如此,女儿呢?刘毓和刘冕,你更心疼谁?” 微微蹙眉,刘备不解,“你什么意思?”或许不是不解,只是他一时想不起罢了,因为,对他来说偏心早已变成了习惯。 “她们可都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怎么忍心让阿姝得不到父亲的关爱?”阿姝,也许这是我作为阿姊,最后可以为你做的事情了。 沉吟良久,刘备好笑,“你同大丫头的关系还真是好。” 我摆手,“也没多好,只是比和二姑娘的好那么一点而已。” “那两个婢女的事也是大丫头告诉你的?” 我叹息,感慨道:“看吧,你竟是这般想你的大女儿。”刘毓的性子,怎么会把那些事情告知我呢?摇摇头,我解释,“我瞧见的,去接不弃的那日早晨,我看见你从偏室出来,而后来,我得知,那偏室住的是一个我知晓的女婢。” 这事我自见了就觉得该烂在肚子里,根本没想到会在今日说出来。 他笑,也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你看得还真是仔细。” 我摊手,一个没忍住竟是调侃起他来,“主公,你莫不是喜欢女娃娃吧?”那两个人比他小那么多,他竟也能宠幸。这般,日后看他娶孙氏我也不会惊讶了。 怒瞪我一眼,刘备挥袖离去。 是因为涉足乱世太久,见惯了勾心斗角的人,才会喜欢上那没有心计的女子吗? 可惜,这喜欢始终不是真的喜欢。 欲杀蒹葭又不杀 没过多久,刘备那儿就有了消息。 前来通报的人似是经过刘备的特意叮嘱,未曾多言,直接同守卫的兵士道,“劳两位兵哥转告军师,凶手已是抓到,该如何处置还请军师亲自定夺。” 我在屋内自是听得清清楚楚,转眸对孔明敛笑,眉眼如画,“若是此番我得计,可有奖赏?” 他扬唇,微微摇动着手中的羽扇,不急不缓地回答我,“应是有的。” 我心满意足,换了身得体的衣裳,梳理好光洁的发髻,施施然出了居室。 门外诸人自是早就知晓了我假死的事情,因而,看见我皆未有异色,反倒纷纷恭敬地对我行礼,唤:“军师夫人。” 我颔首,算是受礼。心中却不免感慨道,以往可没有人待我这般恭敬,就算不曾蔑视我分毫,也决然不会是多作理睬的,好似我不存在一般。果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想得到足够的尊敬,就得有足够的震慑力。 有时,耍狠是必须的。 淡淡地望向刘备遣来的侍者,我漠然启唇,“还请侍者引路。” 侍者不笨,当即扬笑,讨好却不是庄重地抬手指引,“军师夫人请。” 忖度我假死之事暂时还不能为众人所知,侍者领着我走了条僻静的路,人烟寂寥。借着此处无人,侍者同我言,刘备命他转告,此番我猜得有些错,前来认罪的非是没有心计的那个。 我听罢,却是不甚在意,反倒有些狡黠地笑起,“没错。” 不论来认罪的是谁,都不过是个曲线球罢了,结局舍得的终究还是那个没有心计的。而这曲线球也证实了我没有多少把握的猜测,那个被我选择留下的,心思可不单纯。 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侍者颇为惊讶于我竟敢设计刘备,而且设计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在我看来,只要掌握好尺度,这并无什么。毕竟,对于曾经深受未来思想影响的我来说,让我真的对刘备忠心耿耿,卑躬屈膝,是绝然不可能的。我更注重的是我同他之间的利用关系,而不是所谓的主仆之情。 不过,有些事多说无益,侍者不理解,我也没有必要解释。 转眼,便到了一处檐牙高啄的殿室前。侍者瞧了瞧那殿室,又瞧了瞧我,未曾止步,却开口道:“这边请。” 随即,我跟着侍者绕过殿室的正门,来到偏门。偏门前,侍者停驻,同我解释:“主公命军师夫人从偏门入内殿,他同那婢女在外殿等候。” 我会意,依言入了偏门,来到内殿。如寻常的殿室一般,内殿和外殿只有一方画屏间隔,水墨山河交相辉映之间轻易敛去了我的身影,只余一双眸子将外殿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那婢女屈膝跪地,臻首低垂,神色却是异常坚定,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便是已有了脱身之计。自然,我更认同于第二种,不然也就不会设有后招了。而刘备颇为淡然,无波无澜地望着堂下之人,好似同她不曾相识一般,倒真应了那句君王无情。 君王无情,冷冷地询问那婢女,“你说军师夫人所中之毒乃是你所下,可是真的?” 那婢女稍稍抬眸,坚定的神色在望见刘备的一瞬柔和下来,语气却是决绝,“是。” “那你同我说说,你给军师夫人下得是何毒。”问这些倒不是因为刘备不愿相信是她,而是因为这是定罪前不得不经历的阶段,确保她心服口服,也确保刘备不会被他人诟病为不辨是非。 “乌头。”她肯定,不假思索。 “那你可又知乌头有何毒性,要怎样食用才会使人中毒?” “只要生食或是过食乌头便会中毒,使人全身酥麻,气息紊乱,神志不清等,最后致死。” 知晓她说得没有错,刘备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道:“为何要害军师夫人?” 神色再变,所有的柔和都化作憎恶,她恨不得将我剥皮蚀骨的样子,“我自小受大姑娘恩惠,便是将其当作至亲般守护,如今军师夫人不仁不义,身为友人不仅不救大姑娘,还害得大姑娘委身于曹营,便是万死也不为过。” 万死也不过?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你难道不知晓,我曾说过二位姑娘的事与诸葛夫人无关?” “知晓。但是,主公可以为了江山舍弃大姑娘,我不可以。”恢复坚定,她不卑不亢的与刘备对视,“就如我可以为了主公舍弃双剑,主公不可以一样。” “丫头,你何必呢?”刘备终是一改淡漠,浅浅地叹息起来,而后从堂上走下,询问她,“蒹葭,你可知晓你的下场?” 点点头,蒹葭明白,“既然我和双剑必须牺牲一个人来承担这件事,就由我来吧,总归不会让主公为难。” “那好。”刘备转眸向我所在的画屏后望来,淡淡道:“受害的是你,该怎么处置她,你自己定夺吧。” 我轻笑,步履缓移,一边注视着蒹葭的反应,一边应道:“多谢主公为婉贞做主。” 如我所愿的,蒹葭闻声望来,瞠目结舌,双眸不由得瞪大,满溢出恐惧,好似见到鬼魅一般。 我却是笑得更欢,倾身到她面前,询问:“怎么?看见我没死很惊讶?” 忽然,我就想起了以前,我怀不弃的时候,她待我远比双剑待我友善得多,我早产,她也分外着急,替我忙这忙那的,让我不由自主地喜爱她要超过喜爱双剑。可惜,刘毓一不在,这一切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只能怀念不能纪念。 什么时候我的身边才能再有一个善谋那般待我好,不需要我防备的姑娘呢? 摇摇头,我意味深长,“心计智谋,我自小就开始学,自是比你会得多,所以,不论你怎么玩,结局只会是我胜。” 话毕,她也反应过来,知晓我是未死而非鬼魅,便不以为意地道:“成者功,败者亡,你想杀就杀吧。” 轻摆手,我否定她的想法,“我不杀你。”说罢,我又看向刘备,笑意盎然,“烦请主公对外宣称,军师夫人大智,不仅未被他人谋害,还设计揪出那下毒之人。为了以示严惩,军师夫人求主公诛杀那人。至于实际,主公给她三十杖便可。” 到此,刘备已是可以猜出我的后招,不由得瞪了我一眼,稍显不满:“你这一场设计所有人的计策,我记下了。” 我无所谓,摊手,“那主公可得记好了,日后用来教导小公子。”可别让刘禅真的成了那乐不思蜀的刘禅。 刘备蹙眉,“此话何解?” “婉贞只是想告知主公,小公子日后是要继承大业的,主公可不能因为晚年得子就过分溺爱。”没有人天生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禅最后那般模样,只能是自小未被教导佳好的缘故。 “这般……”深意一笑,刘备顺势提议,“倒不如让阿斗给你做女婿,你日后也好直接教导他,便不用担忧我对他过分溺爱。” 我一怔,当即严肃了面色,施礼道:“还请主公收回成命。” 先且不说我不知晓真实的刘禅到底会是怎样的人,便是他的身份已是让我畏惧。为帝王者注定不能一心一意地对待妻子,把不弃嫁予他,就算贵为皇后,也不过是表面的光鲜罢了。 “若是我不收呢?”刘备也清楚得很,把不弃许给刘禅有无尽好处,“你要知晓,一旦阿斗娶了诸葛果,你与军师便再无可能叛离,此外,我相信你与军师教导出来的女儿必是佳好,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我何必阻止。” 我心中一寒,知晓轻声细语已是无用,便锋芒毕露地威胁道:“若是主公真的如此,那么婉贞即便是死,也绝然不会再帮主公分毫。” “你就这般不待见我刘氏子弟?!”刘备勃然发怒,抬手指向我,不知何时就会掐上我的颈脖,让我假死变真死。 那怒气足够让我畏惧,可是,为了不弃的安宁,我不能退缩,也不能犹豫,就只能一往无前,“主公难道不知晓甘夫人,甚至是蒹葭和双剑的苦处吗?” 那般与他人共事一夫的苦处,那般不得宁静的苦处。 似是想到什么,刘备缓缓收回手,消散了怒气,无奈道:“罢了罢了,我儿难道还愁娶不到妻妾不成?” 我如释重负,难得对他溜须拍马,“主公英明。” 他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说吧,你想找我借谁。” “赵将军。”这人选是我早就考虑好的。 “为何?” “众人皆知赵将军同二位姑娘交好,只要有他相助,便可让众人相信我是真的不曾伤害二位姑娘分毫。”顿了顿,我又补道:“这般,日后谁若是再以此为由对我百般刁难,我绝不轻饶!” 人之心善不可过 夜色浓郁,未燃灯烛的居室里所有的光景都只能看清个大概。而我不知为何,竟是可以将那伏在棋盘上的男子瞧得一清二楚。我能瞧见他好看的眉眼,好看的唇鼻,好看的十指,等等,在我心中始终都是在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我伸手,初欲碰触他的面颊却是被打断。 转眸望向从阴影中走来的人,我颇为窘然地咳了咳,对他施礼道:“麻烦将军了。” 他却是漠然,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后,凝眸在那个男子身上,似是有细微的惊讶,良久,才疑惑地启唇,询问:“茶里有药?” 我笑,双眸亦是汇聚到那男子所在的方向,看着倒在他手边的茶盏,有些愧疚又有些庆幸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盏茶里置放了少量的曼陀罗,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蒙汗药,伤害不大但至少能让他安睡到明早。 惊讶未解,反而变得更为隆盛,赵云又问:“你竟是能药倒他?” 孔明颇善医术,识药辩药之能更是非常人可及,所以,我能药倒他实乃奇事。 我摇首,想说能够药倒他不是我的医术高明也不是他的医术有所退步,而是心甘情愿,不过,动作到底抵不过言语,随即,我道:“他大概知晓我有事要瞒着他,为了不让我为难自愿喝下那盏药茶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解赵云问得是什么,是问我为什么要药倒他?还是问我为什么选择药倒他而不是让他离开这间居室? 不过,这不重要,因为我全都会作答。为了使条理清晰,我思虑片刻,而后有条不紊地答:“虽然对于刘氏二女的事我清者自清,可是,亲眼看着她们不能归来,我总归是有些愧疚的。我不希望这份愧疚隆盛地伴着我一辈子,所以,我要寻个法子减轻。”顿了顿,我兀自笑起,接着言:“他是男子,是我的夫君,有保护我的必要,可他也是个文士,不善武艺,我不能告诉让他离开我身边,好似看轻他一般,也不能让他为我动手,害他负伤,我更不能让他亲眼看着我用血来减轻自己的愧疚,如此,便只能这般了。” “你当真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赵云无奈摇首,说这话却不给我忖度的时间,就又道别事,“你这般作为,他醒后怕是要动怒的。” 我一愣,还未消化完他的前话,便被逼着去理解后话。好在,他的后话很好理解。笑意不改,我缓缓道:“我知晓,可是,他会明白的,不会怪我的。” 人有时真的很笨,为了宣泄一时的情绪,做着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事,可是,想做便是想做,不计后果。 我承认我很自私,却不得不这么自私。就像小二离世的时候,司马懿拿我撒气一般,明知不该这般却控制不住自己。 而这大约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神的地方吧。 “嫁予他,是你的福气。” 我颔首,洋洋得意地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世上有千百种女子,温婉的、直爽的,聪慧的、迷糊的,果断的、迟疑的……各有千秋,而在这各有千秋、中我可以嫁予他,只能说是缘分。 短暂的默然,赵云微微叹息,而后,挪目望向我,言:“今夜的你似是有些不同。” “不同?”我重复,颇为不解。 话毕,他已是解释起来,“今夜的你似是真实很多。” 我失笑,“何为真实?又何为不真实?” 其实,我只是有点累,不想再装威严也不想再装贤德,只想有什么说什么,该什么情绪便是什么情绪。 而赵云并未过多的纠结于我的问题,转而询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我敛笑,唇角稍垮,有些委屈和无奈地道:“我想同你做友人,从最初便未将你当作陌路,可惜,你很厌恶我。”说着,我自嘲地勾了勾唇,续言:“此番,你答应保护我约莫是因受义父所托吧,不然,即便是我死,你也不会搭理分毫。” “我曾和汉升比武,技不如人,承诺允他一个条件,他便以此要求我保护你。其实,最原本的,他是想让我教你武艺的。” “那倒是我轻用你了,不过,你该欢愉的吧?” 话虽是这般说,可我并不可惜,因为,既然他厌恶我,我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我就是这般过分地维护着我的尊严,即便百孔千疮也绝不向他人低头分毫。这也是为何,起初,我一直为了追求所谓的公平,不同孔明言说我思慕他的事。 定定地瞧了我片刻,赵云波澜不惊地道,“此事过后,我教授你武艺。” “啊?!” 我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着,总觉得赵云此话不过九个字,可是无论我怎么拆怎么组合就是不能理解。 “即便我不信你,也该信军师和汉升。”就在我万分迷茫的时刻,赵云又开了口,“军师观察入微,你与他朝夕相对数多年,他不会看不出你是什么样的人。而汉升阅人无数,对你的真性情也该知晓几分。如此,既然他们都愿意相信你,我也可以试试相信你。” “相信我?”我迟疑了许久,才怔怔地确认道:“你是说你愿意相信我不曾伤害刘氏二女分毫?” “不止。”他的唇角稍稍扬起,很浅很淡,却是分外和善好看,“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个好姑娘。” “……” 此时此刻,我不知晓我该说什么,就只能傻傻地对着他笑,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我的喜悦。 如今,连赵云这般冷淡的人都愿同我交好了,是不是意味着此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良久,我笑得脸颊有些酸疼,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惹人厌的是不是?” 他似乎听见了,轻“嗯”一声。 就在此时,窗牗外快速闪过一个黑影。 “你小心。”当即,赵云扶起昏睡在棋盘上的孔明躲入阴影之中,叮嘱我,“需我相助之时,你可直唤。” 我点点头,转身,和衣躺倒在床榻之上。 那人入内的动作极轻,若不是我刻意的关注,怕是很难察觉。她蹑手蹑脚地到我身前,瘦削的身影遮挡去了唯有的一束月光,换而将寒意毕露的银光投射在我的面颊之上,让我险些隐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细微的,我听见她喃呢:“是我看错你了,本以为你到底是个好人,害了你,我给你赔命,可是,你却利用了我的善心,牵连进蒹葭来。我早该相信蒹葭的话,你就是个心机颇深的毒妇,这般,也不会让蒹葭白白为我担了罪过。” 随后,寒意愈渐靠近,带着狠绝向我的肩胛刺去。 我没有出手阻挡,却睁开了双眸,冷冷地盯着她,说道:“双剑,你还在手软……”第一次给我下毒,她心软没有给我下够足份,第二次刺杀我,她再度心软,刺向我的肩胛而非心房。 不过,我承认,我的确是利用了她的善心。 因我突然睁眼,启唇言语,她迟疑了片刻,所以,那寒凉的匕首并未全然刺入我的肩胛,反而空置了大半截。但是,那没入的小半截已足够在我身上留下一个窟窿,伴随着猩红的血液染湿我的衣衫。 那感觉还真疼…… 我蹙起眉头,咬了咬唇,自认已是还请了我欠刘冕的一切,虽然,我也不知晓我欠刘冕的到底是什么。 “你未眠?”双剑有一瞬的惊诧,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将其化为了孤注一掷地恨意,“你在等我是不是?” “双剑,其实,你不比蒹葭笨……”我缓缓抬手,覆上双剑因恨意而颤抖的右臂,亲自将那没入肩胛处的匕首拔出,扯唇笑了笑,“只是,你太善良了,所以,这场计策中,你注定是牺牲的那个……” 不知她是没有料到我会亲自拔刀,还是正在思虑我的言语,怔愣了许久才开口,“如此,你原本想的就是让我死?可是,为何要牵连进蒹葭?!给你下毒的是我,不是她,你这个毒妇,到底想要做什么?!害了二位姑娘还不够,还想要害死她们身边的人吗?!” 我起身,一只手紧捂着血汩汩流出的伤口,扬眉望向她,好笑,“蒹葭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你该比我清楚。”若是无关,我才没有那个心神去思虑如何将她牵扯进来。 “……”她默了默,似是哑口无言,可是,有时恨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见,她再度握紧手中的匕首,直直地对着我,咬牙切齿道:“这一次,我不会再心软了。”说着,寒风疾驰,匕首破风而来。不过,我没有错过她眼角不经意滴落的泪珠。 双剑啊双剑,你注定是个善良的女子。 此番,我依旧没有躲,也没有唤赵云,但是,匕首并没有如我所想得再度刺入我的身体,而是被赵云截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赵云看着我凝眉责问道:“该还的你都还了,你还想再多一处伤不成?!”他的语气稍稍凝重却是不强,但是,足够让我感受到其中的关怀。 我依旧是笑,望着赵云,解释,“我在赌,赌她还会心软,还不忍心杀我。” 随即,赵云转眸望向双剑,叹了口气,却是什么都没说。 “赵将军?!”比于我未眠,设计陷害她,她更惊讶于赵云竟是会帮我。那种失望由她的眼眸直达心底,“她是害死二姑娘的凶手啊!” 再度看向我,赵云反问双剑,“你为何总是对她下不了狠手?” 她笑,满是凄然,瘫坐在地,“因为我始终不肯相信愿意放我和蒹葭回姑娘身边的夫人会是个毒妇……” 这一瞬,我竟是再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又是暖又是酸,带着深深的无奈。 屈身到双剑面前,我替她拨了拨散乱开来的碎发,和善道:“双剑,谢谢你的善良,但是,如果有下辈子,记得狠心些。” 她抬眸,握住我的手,恳求道:“双剑求夫人不要让双剑看错人。” 看没看错人?我还真不知晓…… 梦中早无归家日 孔明苏醒后,并未提及自己被药倒的事情,只浅笑若水地同我言,“阿硕,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纵容我瞒着他让自己受伤,最后一次允许我推开他独自一人面对危难。 我笑,厚着脸皮投怀送抱,“我知晓了。” 你看,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再瞒着你,推开你? 随后,双剑消失,乌头一事结局。虽然,这个结局不能合所有人的心意,但,这无疑是最好的。这一点,就连刘备都不能否认。 他曾召见我,似笑非笑地言,此事,我倒是处理得好,竟是可以牺牲最微不足道的人,获得最大的利益,不愧是孔明之妻,黄氏之女。 我不予置评,却反驳,双剑,不是微不足道的人,至少,对于他来说不是。 他轻哼,饱含自嘲,“若是真的非微不足道,我为何要牺牲她成全你?” 我勾唇,言辞犀利,“你不是牺牲她成全我,而是,牺牲她成全你的天下。”可是,这不能代表,双剑是微不足道的。 对我们来说,有些人,明明很重要,重要到想用一切来守护,可是,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因为,比于她们,我们还有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如此也无错。”他颔首,认同我的观点。不过,认同并不代表接受。只见,他转而阴鸷了面色,逼近我,笑得极冷,“但是,你让我知晓,即便是如今的我,还有保护不了的东西,所以,我会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一切。不过,在此之前,我总该依着我的心情,让你为害了我的女人偿还些什么。” “偿还?”我嗫嚅,并不能全然通晓此话的意义。 他颔首,“往后看吧,总归是你欠了我的。” 我默然,隐约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消失殆尽,因为,比于此,我更惦记于前不久孔明应允我的,要予我的奖赏。 所谓“奖赏”,自该是佳好的物什。 寻了个月明星稀的夜,我煮茶等他归来。一直等到子时才瞧见他的身影,俊逸的,颀长的,沾染着秋初的寒露透着几许清冷。 他甫进屋,我便扬笑迎上,接过他褪下的披风,笑道:“我恰好煮了热茶,你饮一盏暖暖身子再休息吧。” 他颔首,优雅地在桌案前坐下,将羽扇置放到一边,望了望茶盏,又望了望我,接着,了然一笑,询问:“阿硕,你想同我说些什么?” “嗯……”他既点破,我也不再装样子,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就是,那个,你曾答应我待我处理好乌头一事,就予我奖赏来着。” 悠然饮下一盏茶,他笑意加深,无奈摇首,淡淡地言:“ 我倒才知晓,原来你的脸皮也挺厚。” 虽然,我看不出他所有的情绪,但是,此时,我能够肯定地知晓他是在调笑我,而非嘲讽,便破罐子破摔,厚了脸皮,狡辩:“才没有……” 他失笑,并不直言我是怎么厚脸皮,只是状似无意地言:“茶不错,可惜,没有那夜的好。” “……我……”无言以对,我理屈词穷,只好认栽,“好吧,是我先有的错,这奖赏便不讨了。” 固然,奖赏必是佳好的物什,可,若非我舍弃不了的东西,即便没有,我也不会太过在乎。 话毕,我折叠好手中的披风,将其置放在衣屏上,随后,又径直到床榻前,拆铺布被,准备就寝。 然而,就在我抖动被衾的时候,身后的男子笑意盎然地道:“几日后,我们回襄阳待些时日。” 襄阳…… 我一怔,手指僵在被角,不可置信地询问:“你说,回哪?” 我想,约莫是我听错了吧,他说的可能是新野,可能是樊城,也可能是临烝,可能是任何一个我和他曾经待过的地方,但决不会是襄阳。 “襄阳。”好听的声音重复着那个地名,口齿清晰,咬字准确,“离开年余,你该想家了吧。” 襄阳,真的是襄阳! 隐忍不住地,我欢愉满溢,转身,合不拢嘴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要携我回襄阳吗?” 我还以为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呢。 “是。”点头,他起身,缓缓向我走来,到我身边时,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交到我手中,浅笑说道:“阿均也大了,该成亲了。他看上南阳林氏女,在父亲的帮助下已是和人家定下亲事,如今,六礼过五礼,我们理当早归,回去帮他准备准备,顺便观礼。” 握着那封信,明明指尖触碰到的是淡淡的凉,可传入心底的却是无尽的暖。仰首,对上孔明浅弯的眉眼,我克制不住的激动起来,滔滔不绝,“阿均要成亲了吗?林氏女?你认识吗?是个好姑娘吗?生得好看吗?还有,阿均有在信里提到爹和娘吗?他们好吗?还有厥儿……” 我还想再问,唇瓣却是被人吻住,张不开来。 浅尝罢,他贴着我的唇,笑语,“你想知晓什么,自己看信便是。” 瞠目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我赤红着双颊,大气不敢喘一下。可是,害羞非是胆怯,转而,我便笑着摇摇头,蹭着他的唇,柔声,“信可以明日再看……”说着,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颈脖,欺唇上前,主动地探了探舌。 现在嘛,还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当即,大手覆上我的脊背,用力将我全然带向他怀中,贴着他,密不可分。 之后,衣衫褪尽,肢体缠绕,顺理成章。 至于,诸葛均书信里的内容我是真的到了翌日才知晓。 信里,他对诸事着墨皆不多,多是简短阐述。通过那些简短的字句,我总算是知晓,黄府的境况尚是佳好,娘亲的身子虽然一直反复但因有老爹和妇人的照顾,倒还算不错。厥儿也长高了,俊秀了,此今正在跟着老爹学《诗》。而阿均他自己,无意中结识姑娘林氏,互生情愫,已通过媒妁定下婚期。信的最后,他还写到,“望兄嫂及侄速归,阅弟人生之大事。” 五日后,孔明同刘备告假一月,携我同不弃归襄阳。 荆襄动乱后,城池四分五裂,大半归刘备,小半归曹操,而襄阳属于这小半中的一个,隶属曹操的管辖之下。如此,我们的身份委实有些不便。不过,好在虽是地界有差,主公有异,但,并不妨碍百姓往来,因而,我同孔明只要不同守城的兵士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也无关紧要。 有趣的是,除了我和孔明需要伪身入襄阳外,还有两位故人亦是。 那俩人骑马代步,一个身姿挺拔,韵味天成;一个容貌俊秀,绝色无双。 彼时,我们的车驾同他们的骏马一同候在城门处等待放行。等候中,难免东张西望,我便因此直直地和他们对视了一眼。 这场对视,我是最先挪开眼眸的,装作什么都不曾瞧见的模样,继续顾盼不定。他们则是顿了顿,然后,策马上前,隔着车帘行礼,轻唤:“马氏兄弟拜见军师。” 是马良同马谡。 同样是九年,马良由稚嫩到成熟,气度斐然。而马谡,自年少到弱冠,越发清俊,当配上一句“公子世无双”。可惜,这二人的变化都再与我无关。 不紧不慢地打起车帘,孔明探出头来,对那二人浅笑了笑,应道:“季常,幼常。” 二人颔首,同声问:“军师当是回来观阿均成亲的吧?” “自然。” 答毕,孔明转首,对我解释,“自你我离开襄阳后,阿均独自游学,同季常和幼常相交颇深。” 我会意,浅淡一笑,并不说话。 但是,伴随着孔明的眸光,还有一道目光直直地凝在我身上,有些锐利又有些柔和,情绪似是极为复杂和矛盾。 我能猜到那人是谁,却怎么也不愿扭头去瞧他。如若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永远不同那人相见。 悄悄地扯了扯孔明的衣袖,我低语:“我想快点归家。” 他笑,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镇定自若地继续同马氏兄弟攀谈,不过言谈间已是涉及到离去之意,他言:“你们当也是归来观礼的吧,如此倒不如与我们一同进城?” 马良无所谓,笑答:“也好。” 马谡却不愿意,凝在我身上的目光变得狠毒了些,略为不悦:“原本,与军师同行乃是与君子同行,可惜,今日,君子身边跟了位小人,我便不想污了视听。” 他说得小人是谁,在座的想必都知晓。 抿抿唇,我有些委屈,但面上依旧维持着笑意,不温不火。 我想,这也是我该受的,谁叫我当年那般毅然决然地抛下了他呢? “幼常!”适时,马良蹙眉,斥唤了马谡一声。 马谡不以为意。 孔明则薄唇敛深,“这般,我们就在此暂别吧。”说完,他又瞧了马谡一眼,意味深长,“还望你真的将那小人当作小人才好。” 马谡:“……” 淡烟流水画屏幽 依稀记得《三国演义》里对诸葛庐的描写,二十句七言字字珠玑,将其描绘得惟妙惟肖。时间太久,我早已不能全然背诵,却仍旧记得其中出色的几句,“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世上蟠,形如丹凤松阴里”、“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 虽然,此时,我眼前真实的诸葛庐非有诗句中那般仙气,但,大致景象、美好,还是相差无几的。譬如,层叠的竹林,确如翠色的衣屏,将诸葛庐这么个君子掩映在其后。潺潺的溪流是他的腰带,素色锦缎系于腰间,朴素而雅致。 曾经,我在这里住了三年。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为美满,最为无忧的三年,是我分外汲汲却再也追忆不回的三年。如今,再归,难免颇为感慨。 而似是为了映衬我的心绪,宽敞的车驾到此便不能前行。若是有旅者还想要继续深入,就必须徒步。 将我从车驾上扶下,孔明纵目远望,笑问:“此今,还能随我走完这条路吗?” 我扬眉,跃跃欲试,“能,一辈子都能。” “那走吧。”白皙修长的大手摊开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的交托。我不曾迟疑,稳固好单臂抱不弃的姿势后,立即就将右手递了上去,由他握着,牵引着我走过这曾走过无数次的林间小道。 道中,我不停地和不弃讨价还价,言,我同她爹乃是夫妇,有礼一份共赠予诸葛均,那么她呢?怎么也该意思一下吧。不过,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我也不要求多,只盼她到时能唤声“叔父”。 孔明在一旁听得笑声不断,捏了捏小丫头的嫩颊,言:“不弃,你娘可没将你当做一家人。” 我却丝毫也不在意,反而理直气壮地道:“本就不是一家,以后她要嫁人的。” “你舍得?”体恤我抱不弃抱得久了,左臂酸疼,他主动接过,搂着她轻吻了吻,“可是,我舍不得。” 我撇嘴,有些吃味,“舍得,就冲着你亲她,我就舍得。” 他朗然失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无奈道:“同别人吃味也就算了,不弃也要,阿硕,你可真是妒妇啊。” “我就是。”无畏承认,我歪理成群,“至少在你同我言说那个答案之前,这是我特有的权利。” 他敛笑,却并未全收,允诺,“不论那个答案如何,这是你永久的权利,直到我老死。” “死了也是我的权利!”我锱铢必较。恍惚中,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和他相距千万里时的自己,想要吃味,却始终找不到立场,被别人说是疯子,不知天高地厚。 “好。” …… 路之尽处,竹木愈渐稀落,诸葛庐羞怯,想要躲藏却又因好奇,时而露出边角,让人捕获,更欲上前一探究竟。 我忍不住地加快步伐,差点拉着孔明跑起来。 待真的出了竹林,诸葛庐便跃然纸上,清晰在眼前,一砖一瓦都如从前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荆扉、窗牗上点缀的殷红,宣告着有喜将至。 低眸扬笑,不弃,你知晓吗,这才是你真正的家。 抬眸,我又有些紧张,询问孔明,“你说,此今庐中有哪些人呢?那些人会不会认不出我们了?” “不用担心。”安抚着我,他笑容可掬,“不管这庐中有哪些人,到底是至交,又如何会认不出你我?” 我颔首,脚步随之加快。 及到荆扉,篱落间的欢声笑语阵阵传来,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皆是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均叔。”一个清扬婉转,却未脱稚气的声音,“你说,‘执子之手’后面一句是什么?” “与子偕老。”想也没想就答,诸葛均语意带笑,嗔怪道:“臭小子,你也敢调笑我!” 随后,小孩似是跑动起来,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你欺负我,我回去同外祖父说,让外祖父写书给姨父,要姨父抽你。” “你姨父还真没抽过我。”诸葛均咬牙切齿,出言恐吓,“不过,我倒是很想抽你。” “呜呜……均叔,我错了……”小孩颇善审时度势,立即服软认错,还不忘寻靠山,“崔叔救命!” 被唤崔叔的当是崔州平,声音熟悉,提醒道:“离婚期不余几日了,你们还闹什么,还不赶快帮忙。”话罢,他又咕哝了一声,“也不知你长兄、二兄归不归来。” “应当会吧……”这又是诸葛均,语气却比先前添了几分不确定。 同时,孔明放开我,抬手直推荆扉,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不,当是光明正大的归家。 我紧随其后,打量庐中几人的情况。此时,诸葛均正跟着崔州平往屋室里去,手中拿着红色的布带。篱落间,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叽里咕噜地念叨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大约是在背《诗》。 背着背着,他忽然转眸,不偏不倚地向我望来。 “姨母……”喃呢一声,男孩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眸,待到确定我是真的存在,而非幻象时,声音提高了八度,“姨母——”接着,直直地向我跑来。 他这一声唤,自然也叫得崔州平同诸葛均双双回过头来。 我和善地扬笑,屈身对男孩伸了伸手,欲要抱他。他却是怔了怔,良久,才一步一顿地走到我怀中,呜哇哭喊着,“姨母……我以为你和娘亲一样不要我了……” 双臂收紧,我感受着他日渐壮实的小身子,颇为欣慰,“姨母不会不要你的,绝对不会。”因为,你是善谋的孩子,所以,我绝对不会不要你。 “呜呜……”他不肯罢休,嚎啕大哭。 而崔州平和诸葛均的反应比于董厥的要好太多。崔州平只是会心一笑,连话都没有说。诸葛均要激动些,缓冲了几步,步伐才正常起来,恭敬地唤了孔明一声“兄长”,我一声“嫂嫂”。 他喊罢,唇瓣未阖,一副欲要又止的模样,大约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不过,不等他说,孔明怀里的小家伙竟是不负众望地唤了声,“叔——父——”虽然,口齿不清,咬音不准,但,这到底是她除了爹娘外学会的第一个词。 闻言,诸葛均一顿,急切地朝孔明怀中望去。待他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时,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喜悦和疼爱,逼着他伸出手去抱那个奶娃娃。 “这是兄长和嫂嫂的孩子?”眉开眼笑地逗弄不弃,诸葛均自问自答,“这眼睛和兄长可真像啊!” 到此,董厥也停止了哭泣,自我怀中探出头来,疑惑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指着不弃询问:“姨母,那是什么?” 我笑,抱起他,让他可以清晰看到不弃的模样,然后才同他解释,“那是妹妹,姨母给厥儿生得妹妹,叫果儿,小字不弃。” “妹妹?”捕捉到这两个字眼,董厥小眼睛亮亮的,又问:“就是比我还要小的小娃娃是不是?还是要我对她好的娃娃是不是?” 这个解释……还真是不错。 我点头,反过来问他,“厥儿愿意对妹妹好吗?” “愿意。”小脑袋坚定地点下,董厥像个男子汉一般承诺。 那一瞬,我就在想,若是日后果儿真的要嫁人,嫁予董厥也是不错的,虽然董厥无甚大名,但是,他到底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脾性才识方面,我自是清楚得很,便不用担心他会将不弃欺负了去。而且,把不弃托付给他,把他配给不弃,我就可以同时将他们两个都留在身边了,一举两得。 自然,这样的决定要建立在他们相互思慕的前提下。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董厥和不弃在一起的几率比和他人高得多。 “那以后你就帮姨母照顾妹妹吧。” “好。” …… 当夜,全家人一起用食,孔明问及诸葛均曹操夺城后的所作所为。诸葛均详细作答,言曹操待百姓甚好,严管兵将,未让他们做出什么惹怒民心的事来。 但是,曹操曾来过草庐,说是要请他前去府中做客。诸葛均隐约觉得不妥便婉言推辞,说尽好话之后也才换来一天的自由。不过,这一天足够让远在城中的老爹知晓此事,派人立即将诸葛均接入黄府,以黄氏的身份保护着。 而黄府,曹操也曾去过几次,所幸,并未作出什么伤害黄府的事来。至于,曹操去黄府到底做了些什么,别说是诸葛均,就是黄府中的其他人也未必知晓。知晓此事的,目前就只有老爹了。 但,至少,我担心的黄氏会垮并没有发生。 寻机会,我定要回去瞧瞧,瞧瞧黄府如何,瞧瞧老爹和娘亲如何。 万水千山总是情 对于归黄府一事,孔明的考量是:此今,距阿均行亲迎之礼还有数日,诸事由他和崔州平操持便好。我可借此机会携厥儿和不弃归去暂居几日,到时同老爹一同前来观礼。 于此,我自是赞同,可,思及自己的身份,我委实不好意思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于孔明和崔州平,自己袖手旁观。这般,诸葛均怕是也会有所怨言的吧?毕竟,我是他的亲嫂嫂,他的婚事,我如何能够什么也不做呢? 然而,我没有想到,诸葛均对此甚是不在意。他不仅没有怨怼,还善解人意地道:“嫂嫂你离家颇久,老先生同夫人分外想念,日夜期盼着你能早日回去看看他们。如今,你既归来,自当是百善孝为先,回去瞧瞧二老。至于我的婚事,你无须担忧,也无须愧疚于无所作为,予我来说,你能同兄长亲眼见证就已是极好。” 其外,崔州平也言,他同孔明素来交好,早已将诸葛均视作了亲弟,为他操持婚事,他乐意之至。 如此,我再无理由推拒,便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 犹记得,一年前,我迫于局势,追随我思慕的人离开襄阳,离开了庇护我多年的老爹的羽翼之下。那时,我纵使名声在外却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妇人,仗着自己无知做了许些愚笨的事情。而如今,归来,经历了乱世的淘洗,经历了许些悲欢离合,我更加盼望可以做回那时的自己,依附着黄氏的权势,任性妄为,不解悲苦。 “姨母,外祖父同外祖母见你归来,定会开心。”这是入黄府之前,董厥同我说道的,无比自信,无比坚定。 这时,我才恍然,善谋的厥儿已经成长得很好了,留住了过往的知事,摒弃了许久的卑微,优胜于很多和他同龄的孩子。 由此可见,曾经的磨难既是暂时的悲苦也是长久的益处。 我对他展颜,揉了揉他温软的发顶,笑道:“外祖父一定很宠你吧。”集全黄府的宠爱加诸在他身上,才能让他逐渐知晓,失去父母的他,还是有些无数疼爱着他的人的。所以,他不用卑微,不用小心翼翼,可以像所有的孩子一样自信坚定。 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衣角,他吱唔着答:“嗯。” 善谋,你看见了吗? 随后,府门拉开,管家习惯性地问了句,“谁啊?”接着,才打量起喊门的我,霎时面色转变,颇为惊喜,“姑娘,是姑娘?真的是姑娘……” 我颔首,不掩笑意地唤了声:“黄伯。” 他点头,很是感慨,不由自主地上前迎我,伸手招我进府,“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这一年,先生和夫人日日夜夜念着你,深怕你在外受了什么委屈。” “我很好。”别离故乡,所谓的“委屈”多多少少是有点的,但是,不管曾经我受过什么样的委屈,有怎样的难过,到如今都已是烟消云散,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今我安然归来,完好无恙。所以,那些过往就任其淡消吧,没有必要提及惹老爹和娘亲为我忧心。 “这就好,这就好……”欣慰地重复着,管家将我迎到外庭,转而,对内高声喊道:“先生,夫人,姑娘回来了。” 当即,有一人自外堂走出,灰色的衣袍,消瘦的身形,面容是多年不变的严肃冷峻,却徒增了半头白发,细密纹路。 我想笑,如多年前那般讨好的笑,可是,笑未及出,眼眶就湿润了起来,声音也哽咽了,鼻音浓重地唤了声:“爹。” 老爹却是冷哼,没有好气,“哭什么哭,我同你娘还没死呢。” 破涕为笑,我快步上前,赖着老爹撒娇,“你和娘亲长命百岁,永生不老,不会死的,永远也不会死的。” 听着我的话,老爹亦是笑起,摇摇头敲了我敲我的额首,责备道:“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我才不是孩子。”不满反驳,我把不弃递交到老爹怀中,指着她笑言:“她才是孩子,爹的亲亲外孙。” 霎时,老爹的身子僵住,一时反应不过来,手臂维持着将不弃兜住的姿势忘记了收紧。直到小丫头不怕生地伸手握住老爹的食指,发出咯咯的笑声,老爹才是回神,喜出望外地问了句:“你说,这是我的外孙?” 我笑,认真地颔首,同老爹介绍,“她生于建安十三年八月初八,是个女娃娃,我同孔明为她取乳名,不弃。” “不弃?”一扫先前面对我时的严肃神色,老爹眉开眼笑,将不弃直直抱起,托在半空中,逗她,“不弃,小不弃,我是外祖父,唤外祖父。”说罢,老爹又将她收回怀中,仔细观察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这孩子生得可比你好,眉眼清秀,肤色白皙。” “才不好。”我反驳。这臭丫头哪里好了?前些时日同我抢孔明的喜爱就罢了,此今,就连老爹的疼爱她都要抢,还真是个来要债的。 笑着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假装不悦地说着:“以后给你改名,唤阿丑,丑死你算了。” 老爹护孙,拍掉我的手指,提醒我道:“少乱说话,你自己叫阿丑,可别牵连不弃。” 我不满,询问:“我何时叫阿丑了?”明明是“阿硕”,修长美好的意思。 “你忘了?那时你同孔明定亲,乡间有谚:‘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所以,你就叫阿丑。”说着,老爹怀抱不弃径直往屋室里走去,丝毫也不在意我的去留。 我气结。 偏偏前方老爹宠溺的声音不时传来,“不弃……我们不弃……定会是个好女子……” 事后,我同娘亲抱怨,言,自从有了不弃之后,我越来越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娘亲则是笑得温婉,凝视着不远处依偎在老爹怀中安睡的奶娃娃,轻声细语,“不弃的确是要比你惹人喜爱些。” “……”我险些吐血,委屈地望着娘亲,哀怨地唤:“娘……” 你们要是再这样,我真的要哭了。 娘亲失笑,将我搂到怀中,用纤长的五指细细地梳理我的长发,同我解释,“阿硕,我们之所以如此喜爱不弃,是因为她是你的孩子,是我们最宝贝的独女的孩子……” “看着她,我们就忆起你幼时的模样,软绵绵地赖在我们怀中,睡得无比安心。不弃她同你,还真是如出一辙呢,就连入睡时紧紧攥成拳的小手都和你幼时无甚差别。” 话毕,娘亲怜爱的眸光终是胶集在我的面颊之上,言语间流露出心疼,“在外面是不是受了委屈?消瘦了这么多?” “没有。”倚靠在娘亲怀中,细数着娘亲青丝间的银白,我笑得坚定,“女儿真的长大了,即便没有爹娘的呵护也可以活得很好,所以,娘亲,你不用担心我,你要相信,我也会和你一样做一个好娘亲的,照顾好你的小外孙。” “和我一样?”娘亲反问,掩不住地遗憾、愧疚,“可不能如此,娘亲一直都不好,从未尽到一个娘亲该尽的责任。” “我说好就好!”不论,你怎么看你自己,别人怎么看你,但是,在我心中,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无人可比。而且,这所有的评价中,只有我的才是算数的,不是吗? 拿我没辙,娘亲不再辩驳,却无可厚非为我的言语所感动,举袖轻拭了拭眼角。拭罢,她心心念念的依旧是我,询问:“经过这些年,你可还坚持着当年的坚持——‘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嗯。”这是不论过了多少年,我都不会放弃的坚持,“才五年而已,我还有很多岁月可以等。” “这么说,孔明予你还是无男女之情?”听出其中的隐含之意,娘亲对我的怜惜更甚,抚着我的发顶,哀叹:“傻姑娘,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我不可置否,便憨态毕露地扬笑,答:“我才不傻,若是傻怎么能寻得爹和娘做父母呢?又怎么能寻到孔明那般佳好的男子作夫婿呢?”答完,我缓缓直起身子,欢愉地同娘亲报喜,“可是,这五年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至少,到如今,他给予我的疼惜和看重远超越了他欲要给予他的妻子的。” 这已足够激励我再用无数个五年去换一句,“我思慕你。” “傻姑娘。”娘亲被逗笑,捏了捏我的鼻子,有些王婆卖瓜的嫌疑,“我们阿硕这么坚持,这么喜爱诸葛孔明,又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怎么能不喜欢你呢?” 不过,我喜欢娘亲这样的王婆卖瓜,遂附和道:“是啊,他怎么能不喜欢我。” 诸葛孔明你看,虽然我配不上你,但是,我这么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便是你的损失。 说完,我又觉得自己委实厚脸皮,不禁绯红了面颊,急切地转移话题,“对了,女儿听闻荆襄动乱时,曹操曾来过黄府几次,不知他来的那几次爹爹同他说了什么,竟是让他没有动黄氏分毫?”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爹不过是答应他帮他俘获襄阳臣民的民心罢了。”娘亲说得平静无波,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一般,可是,明明黄氏可以不受任何人威胁的,如今却因为我的缘故,不得不答应为曹操做事。 “是女儿不孝。”恭敬地对娘亲行礼,我不知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你若是再惹你娘担忧,才是真的不孝。”不知何时,老爹来到我身后,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将我扶起,告知我,“你是黄氏最后一脉,黄氏为你做什么都不为过。” 兼有损友唤庞统 老爹同娘亲疼爱不弃,恨不得日日夜夜将她留在身边照拂。可惜,娘亲的身子不大好,别说是照顾不弃,即便是多吹几许秋风也支撑不住。老爹又要专心照顾娘亲,分/身乏术,因而,只有在每日午后他们才会来寻不弃,陪着她玩闹片刻。此外的其他时间,不弃依旧跟着我,由我亲自看顾。 看顾孩子本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再加上不弃正逢断奶阶段,需要我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就更是多了。 说来,这孩子由我亲自哺乳的时日委实太短,只有在她初诞生的那一月。而后,我被迫离去,她由甘夫人照顾,喝的一直都是乳母的奶水,直到我将她接回身边。接回身边后,奶水早尽的我不得不让她断奶,只在她实在哭闹不行的时候,才会再将她送回到乳母身边一次。 到如今,离开县府,她是彻底没了可以依赖的乳汁,就算是哭闹得再狠也不得不学会用食米汤。 而我,典型的母爱泛滥,每每瞧见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艰难的咽食米汤,就心疼得快要碎掉,恨不得立刻派人去给她寻个乳母。但,到底忍住了。 后来,实在心疼到不行,我就想着法子哄她,给她唱歌,弹琴,说故事。其中,最有效的当属《凤求凰》。只要,我一弹奏那首走了音调的曲子,她都能在瞬间转哭为笑,弄得我颇为无奈。 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她许多,这辈子才不得不给她做母亲。 最为让我郁闷的是,曾有一日我弹奏《凤求凰》被我当初的老师,此今刚从南郡归来不久的庞统听见。 他笑着站在门扉处,同闻声前来的老爹说道:“我就说这曲子是她弹的,你还不信,怎么样?听得出她弹得是《凤求凰》吗?” 因此,老爹严肃的面容之上满染了隐忍不住的笑意,无奈的摇摇头指着我,言:“为父还以为你弹的是何不知名的曲。” 我无言以对,十指僵硬在琴弦之上瞪了庞统一眼。想说,他损孔明就罢了,何必也损我。 他却是不甚在意,对我的瞪眼视若无睹,还肆意地朗笑出声:“你这是同孔明和离了,心怀怨怼,便带着他闺女回娘家?”问罢,他又自以为是地赞扬道:“这倒是做的不错。”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不过几句,他就将话题绕到了孔明身上,且不忘出言损之。 我撇撇唇,见怪不怪,因而,也不辩驳,只当作他是在同孔明问好。他此言,大约真实的意思是我同孔明最近关系甚好,竟是随着他回襄阳,帮他照顾闺女。 转而,我自琴案前起身,把停止哭闹的不弃抱在怀中,来到门前,亲自邀他们进来。庞统欣然,老爹却是摆摆手,从我怀中接过不弃,让我独自同庞统聊,他抱着不弃四处转转。 没有老爹陪伴,庞统也不客套,径直入了内,丝毫不将我的居室当作女子的闺房。大约在他看来,我的闺房同男子的寝居无甚区别,全然无必要去拘泥于什么,何况,他又不是没进来过。当年,教授我琴艺,他来此常如入无人之境地。自然,我也早就习惯了这些名士的不拘小节。 看着他入座到桌案前,自顾自的倒茶饮水,我颇为淡然,询问:“你怎地从南郡归来了?是回来观礼的?” 他颔首,回眸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到足部时,忽而扬唇,笑道:“孔明是不是待你不好?我看你这身量还不如有身孕之前的。” 我默了默,忍不住地腹诽:又来了,庞统你又来了。可是,面上倒没有如此表现出来,只莫可奈何地摇摇头,言:“庞士元,你别想了,孔明待我极好,我们夫妇也很和睦,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开心的事发生。” 闻言,他谓自叹息一声,喃喃:“你还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那我同你说件有趣的事。”狡黠地眨眨眼,我笑语嫣然,“刘备有个女儿也思慕孔明,那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会得也多。所有人都喜欢她,觉得她比我更配得上孔明。而且,他们险些就成了亲。”说完,为了增加戏剧性,我还特地加补了句,“那时,我还真是怕得紧。” 接着,我便托腮凝视庞统,等待他的反应。然而,他并未如我料想中的那般展颜朗笑或是出言相损,而是严肃了态度,认真地问:“孔明看上那姑娘了?” 我摇首,虽是有些不适他的神情,但未乱了分寸,依旧不紧不慢地答:“才没有。我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想和别的女子好,他得等下辈子了,不,下辈子也不行,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行。” “他只能是你的是吧?” 神情稍稍缓和,庞统了然于心地问了句。 我点头如捣蒜。 随后,他又道:“回去同刘备那帮人说,你是我们荆襄名士最宠爱的小姑娘,自小就被我们宠着惯着,没受过气。他们谁要是敢贬低你,让你受委屈就别想在荆襄安身立命了!”一字一句,坚定不移。 我却是硬生生的怔住,没想到庞统居然能够依据着我的支言片语揣测出我在刘军中的生活。所以,他先前面色严肃是因为知道我受了委屈吗? 这一瞬,我倒是体会到了拥有靠山的滋味,觉得腰杆都挺直了,可以义正言辞地告诉简雍那些人:本姑娘不是你们随便可以欺辱的,敢欺辱本姑娘,小心在荆州寻不到立足之地! 心中暖暖的,我感激地对着庞统笑:“庞士元,虽然你很损,但是,能结识你这么个友人,是我的福气。” “这话说得倒是讨喜。”庞统恢复常色,颇为自信地赞同,“你与孔明倒是都有好福气,能同我庞士元做好友。你要知晓可不是什么人,我都能将其视作友人的。江东的周郎,你知晓吧?我看他就是不怎么爽快。” 周郎?周瑜?忆起庞统日后是如何归刘营的,我不由得失笑,多问了句:“他是哪里得罪你了?让你看他这么不爽快?” 庞统冷哼,一瞬间薄凉了面色,评论周瑜道:“周公瑾其人虽有德才,待人宽容,但是,他识人不清,不懂任用有才之士,加之其才单一,极善统兵却智谋不足,迟早功败垂成。”勉强的客观评价后,庞统又加以主观的,“你是没瞧见那人生得姿容秀美,弹得一手好琴,哪里像什么乱世名将,倒像是市间有名的琴师。” 我掩唇,直觉庞统这番评价更多的是羡慕和嫉妒,鲜少有什么价值,遂忍俊不禁地问:“你说他识人不清,是因为他没有重用你吧?至于姿容秀美,琴艺佳好那一条,你就是嫉妒他生得比你好看,琴艺比你好,是不是?”此外,为了调侃他,我还有意大声地说:“上回,孔明出使江东当是有与周郎结识,找机会,让孔明同他说说,让他教授我《凤求凰》或许我就能学会了。” “如此看来,你是觉得孔明也不如他?”庞统却是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噎得我哑口无言,致使我想起:除了他之外,孔明也曾教授过我《凤求凰》,且同是失败的结局。 我默,紧捂双唇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先前什么都没有言说。可是,庞统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在说,你装也没用,我可全都听见了。 为此,我心虚地转了脸,话却未止,“你既归来,怎么不去隆中帮孔明他们?” “有崔州平已足,我何必去自讨苦吃?”悠然往后倚了倚,恍若他的背后有物可依,倏地,他又倾身过来,眸光轻转,声音绵长地道:“经年变迁,物是人非,如今想去酒肆,竟是无人作伴。想着,我便来寻了你,阿硕,你可愿随我去酒肆畅饮一番?” 酒肆? 原来,除了襄阳,我还有一个地方更久的没有步入了。那是自我出嫁后就再未去过的地方,曾经,我结识马氏兄弟以及司马懿的地方。 摆了摆手,我口是心非地拒绝庞统,“不了,我需照顾不弃,无暇分/身。” 到如今,无意结识马谡同司马懿的事情还哽在心头消散不去,我又怎么会为了单纯的怀念而贸贸然涉足酒肆?万一,再遇到一个他们,又该怎么办?如此,倒不如永不涉足,便永远也不会有曾经的那些尴尬境地。 可,庞统似是能够看穿我的心事,明知故问道:“你是在害怕吗?害怕再遇到仲达那般最后同孔明与你为敌的人?” “我……” “阿硕,难道你不知晓,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是要面对?”不等我思虑出一个自认尚可的答案,庞统就是规劝起我来,“正如我儿时惧黑,无灯难眠。叔父便逼着我常常处于黑暗之中,处着处着,也就不觉得黑暗有多么可怕了。” 畏惧则永远畏惧,面对则无所畏惧。 人生一醉梦方醒 酒舍临闹市,往来宾客多。 当庐卖酒的是位女子,纤细莹白的腕子随着舀酒的动作,若隐若现在宽大的衣袖之下,显得盈动秀美,犹如一道佳好的风景。再抬眸观那女子的容貌,瞬间便将先前所有的美好破坏殆尽。浓密的眉,细小的眼,小巧的鼻尖上满布褐色的斑点,一直到蔓延到双靥,再被双靥处更多的斑点遮盖,彻底破坏了原有的肤质白皙之美。 她很丑,却又丑得有些奇怪。 不禁,我多看了她几眼,直到将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地转眸,向我望来。望见我,她愣了愣,然后敛唇一笑,被涂抹的猩红的唇瓣因此扯开,好似下一瞬就会流出血来。我亦是一愣,却是被吓的。 她这样的妆容也敢出来卖酒,倒是胆大。不过,丑陋之余,这女子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似是还有更为真实的一面等着被人探索。 很有趣的样子。 而庞统见我许久凝视着一处,便也好奇地看了过去,倏尔,他朗笑出声,喃喃道:“倒是个有趣的姑娘。” 随后,四目相对,我与他会心一笑。 转而,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庞统取出些许钱币递出,笑着嘱咐:“劳烦给我们送两壶酒进去。”手指肆门,他不忘强调,“是由你亲自送去。” 女子先是颔首,缓缓地伸手欲要接钱,可是,待听到庞统的后一句,她动作滞了滞,可仅是片刻,便恢复如常,轻巧地接过钱币,扬笑应好。 处变不惊,我对这女子不免更是好奇,因而,刻意地提醒她,“下次记得脂粉抹得淡些,不然很容易被人瞧出来。” 她是有意扮丑的,遮盖去原本姣好的容貌。至于原因,我想,无非是不想招惹登徒子之类。可惜,这般有意得太过,很容易招惹更多的麻烦,让人察觉出丑颜底下的秀美。 说罢,我也不看她的反应,更不等她应答,便紧随着庞统入了酒肆。 然而,此时的酒肆拥挤异常,放眼望去,寻不到一张空置的桌案,甚至,就连可以拼桌的桌案都寻不到几张。这般,我要同庞统坐在何处? 为难地望向庞统,我刚想耸肩告知他这个既定的事实,却是被他抢了先地安抚道:“无须担忧,有熟稔的人。” 此时,他的眸光正凝聚在不远处临窗的一方桌案上,有三人端坐其旁,一个年纪稍长,约莫不惑之年,方脸常貌,蓄着长长的须髯。一个恰是年少,不及弱冠,圆脸可爱,浓眉大眼。另一个…… 我抿唇,不愿形容,拉着庞统往外,道:“我们走吧,到别处也是一样的。” “既然也是一样的,何必再走?”庞统不愿,不仅没有被我拖拽出去,还反将我拉扯到那方桌案前。我听见,他言语调侃,笑意盎然地同其中一人打招呼,“巨达兄,许久不见,你可真是老了不少。” 这招呼打得…… 失笑摇首,我刚想指责庞统,却不慎瞧见那第三人瞪了我一眼,撇嘴讥讽地同身边两人说道:“你们不是问我当年一直在等谁吗?诺,就是这个女子。”说完,他饮下整整一盏酒,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补充,“可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晓是我看错人了,这人根本不值得我等。我看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将这种人当作姊姊。” 此话出口,气氛瞬间冷凝。 庞统看着我,颇为疑惑。其他二人则是将我来回打量了许多遍,神色不定,但,最后,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短暂的沉寂之后,有人开始调节气氛,是那个年长之人。他笑着招手邀我们入座,然后递了两个杯盏过来,分别满上,询问:“庞士元,我倒是少见你同女子一起,莫非此女子乃弟妹?” “弟妹?”睨了我一眼,庞统毫无姿态地笑起来,身子一颤一颤的,恨不得将桌案掀翻的姿态,“这称呼倒也没错,不过这‘弟’可不是我。若是我的话,只怕那人非整死我不可,你知晓的,他虽然表面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但是,心里阴鸷得很。我可不敢同他抢人。” 心里阴鸷?庞统你够了! 不过,这还不是庞统话语的终结,只见他接着又道:“再说,我可不会对被我当作妹子看待的女子有任何非分之想,还是个这么丑的妹子。” 我彻底无语,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成了他言损的对象。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对于庞统来说,他越愿意损你便是越将你当作友人,反倒是那些不被他损的,最多不过是泛泛之交。 “原来是……”长者恍然大悟。 可是,与他同时的,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颇为洪亮,“不是她丑,是你没有福分。” 闻言,庞统朝那人看去,良久,意味深长地笑起,有些故意不满地道:“我说我妹子,别插嘴。” “我说我阿姊,你也别插嘴。”几乎是立即,那人反驳。 “看来你现在的眼也是瞎的。”隐忍不住,庞统再度朗声笑起来。 “……”那人默,哑口无言,唯有端起案上满盏的酒水,又是一饮而尽。 我想笑,却又在看到他痛苦的神情时消失殆尽。 不久,那“丑女”送酒而来,盈盈施礼,“二位客者请慢用。” 原本,我还想逗她玩来着,现在,却是什么兴趣也没有了,便挥挥手,算是知晓了她的话,让她离开。她倒也懂得察言观色,当即又施了一礼就退下了。 可是,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蹙了蹙眉,无意地询问庞统,“你说她同我施礼做什么?”虽然,古代女子待陌生人皆是礼数周全的,但是,作为卖酒的女子,她对我最多欠身已是得体,全然没有必要两番施礼。 庞统笑,却不正面作答,只道:“那女子姓林,即将出嫁。” 顷刻,我会意,看着那背影平添了几许柔和。 弟妹,初次见面,你好。 随后,庞统也不管我地兀自同长者闲谈起来。如此,我才知晓,那长者名唤向朗,字巨达,亦是师从司马徽,同庞统他们相交颇好。不过,我对他的映像却是,史书上那简单的一笔,因同马谡甚好,街亭之败后隐瞒了马谡逃亡的事情,被免官。而他身边的那个少年则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向宠,蜀汉后期重要的武将。《出师表》上对其的着墨是:“将军向宠,性行淑均,畅晓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知晓此些,我主动同那少年攀谈,“小公子,你可喜欢习武?” 他则是受马谡先前所言影响,观察了片刻马谡的面色,见并无异常,才有些腼腆地答:“喜欢。” 那小脸浅绯的模样,颇是惹人疼爱。不由得,我的言语轻暖了许多,笑颜也沾染上些许和善,继续问他:“那你可有敬慕的英雄?” “有。”不好意思地抬眸向我望来,他慢吞吞地道:“赵云,赵将军,他忠肝义胆,不求功名利禄,全心全意守护着刘氏血脉。” “赵云啊……”想着赵云近来同我还算和睦,我忍不住利诱他,“日后,待你归刘营,我引荐你同他认识认识如何?” “好……” “不要听她的,我也认识赵云!”忽然,沉默着的马谡开口,拉着向宠,把他拖坐到后方离我最远的距离,告诫他,“那女子是坏人,最善欺骗,你莫要信她。” 此时此刻,马谡秀靥酡红,眼神微有些迷离,一只手拽着向宠,一只手紧握着酒盏,不停地往唇边送去,已是几近醉态。醉态的他,有些憨傻,像是回到了儿时,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停,“以前,她对我可好了,后来,就对我不好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说着,他松开拽住向宠的手,给自己斟酒,斟罢,又欲往唇边送去。 “别喝了……”心有不忍,我握住他的手背,阻止他的动作。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是真的长大了,手掌宽阔到我怎么包裹都包裹不住,反而,映衬着我的手掌格外小巧。心中一恸,我道:“幼常,是我对不住你。” 他却是笑,丢掉手中的酒盏,反手握住我的手,很是委屈,抱怨:“阿姊,我每天都来酒肆等你,等了半载你都没有出现,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哽咽,看着他却是无话。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这样的道歉似乎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我从不曾后悔我当年的决定。 “阿姊,以后我会乖乖的,不烦你,不吵你,不说你,你能不能不生气了?”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近哀求。 能吗? 有时,我也会想,为何我可以坦然地接受司马懿,接受他最后会同我和孔明为敌,甚至是接受他和孔明的死有摆脱不掉的关系,却怎么也无法接受马谡,最后为孔明下命杀掉的马幼常。到如今,我才算是明白,我承受得住司马懿带给我的愤怒,遗憾,却承受不住马谡带给我的深深的愧疚。 “对不起。”狠绝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再管他,只呢喃着:“恨我吧,一直恨着我,这样,你会好过一点,我也会好过一点。” “可是,他更想要的是你与他和好如初,这样才能真的让他好过。”缓缓的,向宠提醒我,带着对马谡的惺惺相惜之情,“我看得出,你,你并不是真的狠心之人,怎么能忍心看着他难过?” 我笑,平静无波,“因为,比于我所在意的那些,看着他难过根本不算些什么。” 向宠顿住,无言以对。向朗却是笑起,对着我和善颔首,似是在说先前我同林氏说着的话,弟妹,你好。 人生得意须尽欢 诸葛均的亲迎之礼,出乎意料的宾客满堂。原本,这该是件颇为佳好的事情,因为能有这么多人一同前来为他道贺。可是,诸葛均的心情并不愉悦,只因,身为兄长的诸葛瑾至今未到。 由此,我不禁想起那时我同孔明成亲,诸葛瑾一样未到。那时,他有政务需忙,那如今呢?孙权早已自合肥归柴桑,周瑜虽然忙于攻打南郡,但是,并没有什么需要麻烦诸葛瑾的地方,如此,他为何还是没有来呢?即便,真的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也该写封书信告知一声不是吗? 心里如此想着,我却不能这般说出口,只能尽量地往好处去想,宽慰诸葛均道:你知晓的,长兄素来先公后私,此番,想必是被什么公事给耽搁了。又或许,他此时正在来的路上,待你迎亲回归,便已坐在篱落间等待。毕竟,你是他最小最亲的幺弟。 诸葛均笑笑,并不相信我的话,但是,他也不愿放弃这么个微薄的希望,转而,释然地央着孔明和庞统等人随他前往南阳迎娶新妇。 我则留在家中,招待前来的宾客以及准备晚宴所需要的物什。 晚宴不难,蒸煮炒闷,只要不是什么稀奇的食材,我皆是可以烹出。而招待宾客,便没有那么轻松了。面对那些熟悉的人,我多是真情真性,时而同他们玩笑几句,嬉笑怒骂自在其中。但是,面对那些陌生人,我则是笑语嫣然,温婉贤淑,举止得体。两相对比之下,大有精分之嫌。 自然,那些陌生人乃是诸葛均的私交,是诸葛均在脱离了孔明的照拂后,有了的属于自己的圈子。不过,令我惊讶的是,那些陌生人中竟有许些日后同样归于刘营的同僚,譬如,杨仪,譬如,廖化。让我忍不住地感慨这世界还真是很小。 其外,我还诧异于司马懿同徐庶的到来。虽然,此今,襄阳隶属于曹操的管治,但是,诸葛均到底是同孔明有着极深的联系的,他们就不怕招惹怀疑吗?不过,我倒也不算担忧,因为,他们二人能有那般的名声,绝非偶然。 司马懿则是不甚在意,睨了我一眼后,戏谑道,你为何不担忧我同元直前来,名为观礼,实则是要将先生这等一战扬名的人物抓回许都?你要知晓,曹操对于当初没能赶在刘备之前招纳先生颇为遗憾。 我撇嘴,干笑几声,唤一声经华,道,你的笑语可真好笑。 他也不反驳,更不强调他乃是司马懿司马仲达,并非宋达宋经华。 随后,篱门被敲响,有信使自江东送信来。 书信的封纸上娟秀地写着“黄硕弟妹亲启”六字,让我不消片刻便将那人猜出。在江东,会唤我弟妹的就只有诸葛瑾和其妻王氏,而字体如此秀美的,大约只能是长嫂王氏了。 王氏在信里如此写着:经年不见,分外挂念。赤壁一战,刘孙联盟,乃是孔明之大才。子瑜见此,分外愉悦。然,乱世纷争,朝不保夕,刘孙难久同。子瑜思量,兄弟争锋之局难改,遂故作淡漠之姿。如今,阿均初立,必将依其二兄建功业一番。子瑜恐其为难,愿受其误解,失约不告。他虽不在意,实则怅惘异常,我等为妻为妾,纵然不能为其解忧,也望有所可为,因此,致信于你,乞望宽恕。 到此,我先前所有的疑虑和抱怨都消失殆尽。不由得觉得自己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是忘却往昔王氏同我言说的那些,怀疑起诸葛瑾来。如若,先前我不慎将此些加诸于诸葛均,只怕是做了破坏他们兄弟之情的恶事。 所幸,没有。 到底,兄弟之情是什么呢,竟是可以让诸葛瑾做出这么多的牺牲,不在乎为手足误解,不在乎不能守护在他们身边,只盼他们能够欢欣愉悦? 显然,我不能感同身受。只因,不论是在未来还是在此,我皆是家中的独女。 我沉思良久,忽略了眼前的一切景象,耳边的所有声响,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直到,司马懿忽而出现在我眼前,高唤了我一声,才懵里懵懂地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询问:“仲达,你有手足吗?”不是什么堂亲、表亲,是真的生身手足。 他不解,颇感莫名其妙地凝视着我,良久,答:“自然。” 是了,身为司马家的二公子,别的不说,至少还有一位兄长存在,如此,又怎么会没有手足呢? 我还真是明知故问啊。 自嘲地摇摇头,我忍不住地好奇又问:“那,有手足该是怎般的感受呢?” “阿硕……”答非所问,司马懿似是听出了什么端倪,嘲弄我道:“你是在遗憾没能有手足相伴吗?”说完,他不忘评断,“其实,手足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好。你该知晓,若是你多了手足,黄老先生同夫人待你的宠爱便会减弱不少,甚至就连嫁给孔明的人都或许不会是你。” “……” 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我着实静默了好一会儿。待思虑清楚后,才抿抿唇,勉强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没错,若是我还有一个手足,父母待我便不会是如今的极尽宠爱,更不会想要把所有佳好的物什都给予我,这般,我也就不会是此今的我了。再假如,不巧那手足恰也是个女子,我还能保证嫁予孔明的会是我吗? 所以,独生有独生的好,手足有手足的好,没什么好对比和羡慕的。 释然地笑起,我转身就欲入厨室,不过,入厨室之前,我还是隐忍不住地说了句:“没有手足,有你们也很好。” 有你们这些如若兄长的人在,我真得觉得如斯幸运。 …… 夕阳日暮,众人迎亲归。诸葛均红衣赤裳,英姿飒爽,骑马行于最前。新妇深衣曲裾,隐约可见,紧随其后。他们沐浴在余华之下,身影度金一般的流光溢彩,让我错觉,这还是许多年前,我同孔明成亲的时候,他这般牵引着我前往一个无法预料的未来,却让我第一次对未知有了期待和欣喜。 那时的我坐在喜轿上在想些什么呢?是期许举案齐眉,还是在担忧思慕难表呢? 模模糊糊地,任我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来。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不论,当时的我是何种心情,何种思绪,都只是在庆幸我终于越过了所有的障碍来到他身边,执着他的手,与他相约到老。 而他自那时起,就护我安虞,从未有失。 因此,当他到我面前之时,我毫不犹豫地拉住他,将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掌心,然后,握紧。 我陪着他,他陪着我,眼观诸葛均同新妇行礼,自三拜到结发,不曾遗漏分毫。 之后,晚宴。 作为新人,诸葛均不仅没能同新妇当即行周公之礼,甚至就连体己的话都来不及说便被一众邻里亲朋拖拽着出来饮酒。那些人争相出点子为难,大有不将他灌醉便不罢手的势头。即便是作为亲兄长的孔明,也没有放过诸葛均的准备。 孔明第一个给诸葛均灌酒,满满的一盏,只用一句“阿均,你长大了。”便让诸葛均心甘情愿的一饮而尽。也是这句话,使诸葛均紧接着极为豪气地反敬了孔明三杯。缘由是,孔明于他亦父亦兄,对他有着偿还不尽的教养之恩,照他的原话来讲就是,“没有二兄,我便什么也不是”。 接着,我又在其他人的怂恿之下给他灌酒,拿出嫂嫂的姿态,同他道:“虽然,你是我的小叔,但如同孔明,我也一直将你当作幺弟。”话毕,我率先将杯盏里的酒水饮尽,逼得他不得不也如此。自然,他也不忘回敬我一杯,麻烦我替他照顾好二兄。 随后,庞统、崔州平、马良……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 到最后,诸葛均直接栽倒在酒桌之上,被抬进新房。 主角谢幕,晚宴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大半宾客皆是散去,独留下那些熟识的一众嬉嬉闹闹地不肯罢休,非以机会难得为借口,拽着我们夫妇陪他们饮酒,还扬言要同我成亲时那般,不醉不归,醉倒了就直接躺在地上睡。 我摇首,指着怀中双眼迷蒙的不弃,拒绝道:“你们喝你们的,我照顾不弃,就不相陪了。” “不行。”庞统却是第一个不愿,拉着我的胳臂不松手,嚷嚷着:“孩子可以交托给别人照顾,你必须留下来饮酒。” 我无奈,便把问题抛给他,询问:“交托给别人,给谁?” 这在座的所有人哪个不是为了喝酒留下来,又有哪个是会照顾孩子的?就算是我想要交托,也要看有没有人可以交托。 “如此……”似是被我的问题难住,庞统支吾着,许久给不出答案。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主动站出,自我怀中抱过不弃,说道:“我替你照顾小娃娃,你们喝。” 抬眸,司马懿熟悉的面庞映了满眼,望着我,露出几许认真,解释:“我有一肚子真话不能乱吐,所以,你们喝。” 促狭的眯了眯眼,我调侃他道:“既然有一肚子真话,就更是不能不喝了。” 所谓酒后吐真言,饮酒罢,没有真言可听多可惜? 他瞋我一眼,颇为嫌弃,“你是名士之女,卧龙之妻,不是什么街市上的多事小妇人。”那意思,用未来的话来说就是,能不能不要那么八卦。 我默,没想到他竟是拿孔明来威胁我。再加上,徐庶帮衬着他道:“仲达不喝便不喝,我们来就好。”便也只好作罢,不再为难他。 或许,有些话不仅他不能说,我也不能听。 命运由天还是我 这夜,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酣畅的,毫无顾忌的,直到醉倒。醉倒了,也就直接躺在地上睡,以地为铺,以天为盖,毫不讲究。 我醒时,正靠在孔明怀中,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秋日土地的寒凉。相反的,包裹在身体周围的是绵绵不尽的温暖,甜甜的,再多也腻不到的感觉。但是,指尖无意触及到的修长的大手有着与所有温暖相悖的凉意。 我惊了一下,险些从他怀中跳起。可是,到底是理智占了上峰,告知我孔明还在酣睡,不能打扰到他。不过,理智再快也比不过下意识的动作,即便我尽快停止,动作还是在不经意间吵醒了拥着我的他。 他转醒,呼吸稍稍有些加重,抚弄到我的头顶时夹带了浅淡的笑意,而后,伴随着初醒后特有的沙哑的嗓音传入我耳中,“醒了?” 我点头,莫名其妙地就红了双靥,随后,赶忙从他怀中坐起,双手覆上他的胳臂欲要扶他,说道:“快起来吧,你不该护着我的,万一受了寒要怎么办?” 他却只是笑,悠然的,闲适地问着:“阿硕,你知晓你此时的神色吗?”说罢,他反握住我的手,顺着我的动作坐起,但,只是坐起,并没有直身,接着又道:“比于我,你更希望是你挨着地吗?可是,阿硕,你的身子不好,哪能多受风寒?” 我顿住,望着他,突然就觉得鼻子有些酸,想哭却不愿被他瞧见,便只能什么也不说地直直扑到他怀中,既是遮挡,亦是感动。 他则又是笑,声音轻轻的,反拥住我,道:“是我先前待你不好吗?何必如此?” 我摇首,拼命地摇首。他待我哪里有不好?明明是好到不能再好了,照顾着我,宠着我,从不曾对我露出一丝一毫的厌烦,就连我给他惹出那么多麻烦,他也都是笑着帮我解决的,没有任何不满。可是,正因为太好,反而让我觉得虚妄、缥缈,似乎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他给予我太多的安全感,却也在同时给予了我无尽的不安,让我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良久,我自他怀中探出首,无恙地笑道:“快起来吧,不然真的要着凉了。而且,万一给别人瞧见也不好。” “无事。”他淡淡然,扶我起身。然而,当我起身,转眸去注意周身时才恍然发觉,我所担忧的“给别人瞧见”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现实,那些同醉的友人,包括诸葛均夫妇正站在周边含笑围观。尤其是庞统,以一种十分遗憾的神色看着我们,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可惜你们这夫妻之情越来越深。” 我窘然,羞愤欲死。可偏偏这个时候,什么也说不上来,就只能任着他们调笑。不过,好在身边有孔明陪伴,即便是被调笑,也有他护着我,任我把脸埋藏在他怀中,获得短暂的安慰。 安慰过后,我也逐渐适应了他们的笑语,厚了厚脸皮,喊道:“笑、笑、笑,笑什么笑?!你们难道没有和自己夫人温存过啊?!” 被我喊得一怔,他们顿了片刻,随后,又是朗声笑起,言:“难得见这姑娘发点脾气。” 我翻眼,无奈询问:“难道我寻常都太过温婉了吗?” 这话一出,就连孔明都轻笑出了声。他一边笑着,一面握了握我的手,解释,“她哪里是没有脾气,简直执拗得有些过分,就连温婉都是执拗着维持的。”执拗地做着自己认定的所有事情,不管多艰难,多辛苦,都绝不放弃。 可惜,他说此番话时,我正被庞统他们呛得厉害,颇为不满地和他们对视着,无心再管其他。孔明的话,我不是没有听见,而是没有思考,只将它当作寻常抛之脑后。直到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这番话时才恍然忆起,原来,孔明一直比我认知中的要了解我太多。 …… 事后,庞统等人渐渐散去,离开草庐、离开襄阳,回到他们所不愿却不得不停留的地方,过回那乱世浮沉、日夜焦虑的生活,将隆中的一切欢愉变为再难接触到的美好,珍藏。 这一次,谁也没有感慨什么,或是多说什么,只皆是满心欢喜地施礼道别,说一句:“珍重。” 我亦是如此,但,不忘玩笑式地告知庞统命运的安排,道:“士元兄,不久南郡必归周瑜,若是你真的看他不那么爽快,不如来荆州寻我同孔明耍。” 其实,这样的命运我很喜欢,因为,它可以让庞统同我们归于一起,不会有离别,不会有敌对。但是,我并不希望来到刘营的庞统最后死于雒城之战,在人生正值佳好的时候,撒手人寰。所以,庞士元,多年后请你用事实告知我历史是可以改变的可好? 或者,历史的记载没有改变,但,你只是假死。 想到此些,我的满心欢喜沾染了几许悲哀,变得有些凄然。凄然地将他们送走,我又重新依偎到孔明的怀中,支吾着:“我真怕,怕再度相聚时,我们这些人都已是不全了。”走的走,死的死,再也不会回到最初。 “不会的。”他宽慰我,声音温浅,“就算是真的如此,我还在。” 他还在?我顿了顿,然后,倏地抬眸,毅然决然地说道:“如若,有一日我在的时候你不在了,我一定会很讨厌你的。”有多思慕你,便会有多讨厌你。因而,为了不让我讨厌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直到我死也活得好好的。 他笑,轻唤了我一声:“傻姑娘。”便执着我的手,牵我进屋,准备接受诸葛均夫妇的早礼。 早礼,也就是新人需在新婚的第二日清晨拜见夫家长辈的礼仪。寻常,受礼的人乃是夫家的主人、主母,即男方家的父母等长辈。但,因为诸葛家的长辈皆已去世,此礼便不得不由作为兄长和嫂嫂的孔明和我代为接受,表示同意新妇正式成为诸葛家的人。 行礼时,新人恭顺地跪拜于堂下,三叩三起后,唤一声:“兄长、嫂嫂。”随后,分别由兄长和嫂嫂扶起,端立着聆听二人给予的训言,并致谢。 所谓“训言”,我并未说什么具有威慑力的话,只简单地告知林氏,诸葛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不需要时刻遵循着“兄友弟恭、妯娌和睦”礼教规条,只要行得端,做得正就好。至于,该做一个怎样的妻子,是她同诸葛均自己的事,我们不会过问。 林氏颔首,明白地对我欠身施礼。 而后,诸葛均也听罢孔明的训言,早礼结束。 礼毕,我同林氏到厨室着手准备早食,孔明同诸葛均坐于外堂闲谈等待。 “嫂嫂。”到厨室,林氏不安地唤了我一声,有些无措地询问:“我该做些什么?” 我笑,尽量地和善,想要抚平她的不安,随意指了件事,“你去菜坛里取些咸菜切好吧。”随即,我起衣袖,到米缸中舀米,欲要清洗做粥。 洗米中,我不忘仔细地瞧了瞧真实容貌的她,看她细眉杏眼,挺鼻樱唇,觉得诸葛均委实好福气,竟是能娶得这等佳人。 “你同阿均如何结识的?”好奇之下,我淡淡然地问。 她却明显有些拘谨,声音低低地,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他时常去酒肆饮酒,帮我赶走过登徒子,然后,就相识了。” 英雄救美?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腹诽道:“还挺老套。”不过,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着:“其实,你不必如此紧张,到底,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那是为了避免登徒子。”她则颇不好意思,羞赧地抿了抿唇,解释扮丑的事。 “我知晓。”随意地答着,我转手将淘洗好的米放入锅中,加适当的水,接着,才又道:“我猜那扮丑的主意是阿均出的吧?” “嗯。” …… 准备早食期间,我同林氏聊了许多,得知她自小罹难,父亲受征死于战场之上,母亲千辛万古地拉扯她长大,却又在不久之前离世。她一个女子,无依无靠的,当庐卖酒时受过不少欺负。所幸,她遇到了诸葛均,他帮助她,怜惜她,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让她体味到从未有过的欢愉和满足。 听到此些,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与王氏一起煮食谈话的场景,想说,除了我和她,如今又多了一个有幸嫁予诸葛家的女子。 …… 早食,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趁此机会,诸葛均坦诚地同孔明说道他对往后生活的安排。他说,结识林氏让他知晓,这个乱世有太多他看不多的疮痍和沉疴,如此,他想出去瞧瞧,不再躲在孔明的身后,做受到保护的无知幺弟。他想如同孔明一般投靠刘皇叔,涉入乱世,尽自己的力量建一番功业。 对此,孔明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告诫他,乱世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有太多他预料不到的事情会发生,甚至,会牺牲他所想要保护的一切。 诸葛均却依旧坚定,他要入乱世,绝不后悔。 鹣鲽情深生死时 几日后,我们举家搬迁,自襄阳城郊前往油江口县府。离开之前,孔明将家中所有钱财整理了一番,土地田产尽皆送予附近的贫苦农夫,家具器皿非是重要的便置于原处,其他杂物则多半丢弃。因而,我们能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加在一起也就只是几卷书简,几件木具。说到木具,我倒是有个好玩的发现,便是在诸葛均曾经的无数玩具中,有一样是我在未来见过、玩过的。由许多木条堆垒镶嵌而成,似球非球的物什,可拆卸,但拆卸后能否恢复如初就要看玩家的智慧了。它叫孔明锁,是未来的益智玩具,亦是此今的有趣物件。 可惜,诸葛均将其看得很重,不允我随意动手。他少时,诸葛氏家道中落,门衰祚薄,连温饱都有问题,更别提玩具一类。但,他不懂事,常常央着孔明要,孔明无奈,只得学着去做,做成的第一件就是这孔明锁。因孔明锁一物技巧性太大,诸葛均一玩便玩了数多年,自最初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的花样百出,可谓是颇为精通。 看着他十指灵巧,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将其拆卸、装好,让我委实佩服。犹记当年我玩此物时,别说是安装,就连拆卸都花费了许久。 我羡慕,寻思着孔明可能再制一个此物送予不弃,让她也可以从中获益,变得更加聪明颖慧。孔明倒是不推拒,欣然应允,并告知我,玩孔明锁的诀窍其实不过是些机关原理,明白了,就能在瞬间拆装娴熟。 一语惊醒梦中人,顷刻,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孔明锁,以榫卯结构整合在一起,又迅速的因其中一根木条被抽离而分崩离析,随后,再依据着先前整合的规则,重新搭建,终是一如当初。果然,这其中融合了不少机关原理,若非通晓一二,我怕是极难参破个中玄机。 嫣然一笑,我道:“以此来教授孩童的机关术倒是不错。”转眸,我兴奋地凝视着孔明:,央求,“你可否多制几个,我要教厥儿,教不弃,等等。” 他笑,弯了弯唇角,“好,回油江口我便帮你制。”随后,软薄的唇缓缓贴近我的廓,笑意盎然地轻声,“不过,这‘等等’如何而来?嗯?” 我窘然,抿唇不语地兀自往外走,不好意思搭理他。 三日后,油江口。 县府门首处聚集着好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不明却皆是进进出出。进去的跃跃欲试,胸有成竹;出来的神色无奈,摇首叹息。其外,还有美男子赵云紧绷着脸部的线条,神情肃然。 我不明就理,难免有些猜测,想是否是府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这大事到底为何,一时之间实在判断不出。转眸同孔明对视一眼,我稍稍上前,随意寻了名男子,问道:“小哥,你们这是为何相聚于此?” 闻言,那小哥看了看我,反问:“你是从外地来的吧?前些日子,刘豫州的甘夫人病重,县府中的大夫没法医治,豫州便张贴告示,在全油江口求医,只要谁能医好甘夫人就可得赏钱一万。”话罢,小哥还不忘感叹一声,“刘豫州待夫人可真是好!” “甘夫人病重?!”我却是无暇同他一般感叹刘备与甘夫人的鹣鲽情深,只顾着抒发自己的惊诧,“她半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虽然身子虚弱,但决然不至于无法医治啊?” 被我问得一愣,小哥呆滞了半晌。 我便也不再等待,转身回到孔明身边,心怀忧虑地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怎么说。自然,刚才我与小哥的对话,他必然是听见了的。 “走吧,我们先进去再说。”他对着我扬唇一笑,执着我的手牵着我往府中走,丝毫不在意周身的无数人。及到门扉,遇上赵云,他才稍稍顿步,对赵云颔首示意。这一示意却是让他被赵云拦了下来,听着赵云沉静地说道:“军师,甘夫人病重,你也会些医术,快去给她看看吧。”说完,眸光触及到我,语气有些许舒缓,释然,“甘夫人醒后一直说着要见你。” “见我?”无意义地重复,我转而问及要处,“你可知甘夫人的身子为何会在这半月中突然垮掉?”我给她号过脉,知晓她虽然身有顽疾,难长存于世,但是,只要照顾妥当,怎么也不至于剩下半月的性命。如今,她病得这样重,怕是有什么非常的缘故。 赵云摇头,不知是不知晓还是不愿答,只冷然而不忍地道:“此些,你还是亲自去问甘夫人的好。” 我蹙眉,莫名的觉得赵云此话已是给了我一个确切的答案:甘夫人病重的确是有其他缘故的。至于,是什么,他不好说,我未必不好问。 因此,入府后初将诸葛均等安置好,我便急匆匆地拉着孔明欲往甘夫人的院落赶。他却是不紧不慢,步履悠然,一边看着我干着急浅笑,一边提醒我,可知晓甘夫人临终前想要见我意义何在。 我默然,嘴上不答,心里却是清楚得很。素来,我同甘夫人的交集不多,怎么也不至于惹她惦念到临终前定要见上一面。所以,她想见我无非是有事托付。既然是托付,便不会容易达成,甚至,需要尽我毕生之力。如此,我完全没有必要去见她,给自己寻麻烦。 良久,我憨然笑起,不减步速,道:“曾经,她帮过我,若是此今不还,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抬眸,坚定地与他对视,“孔明,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什么。” 他笑,意趣无限加深,“阿硕,你是我见过最为实诚的谋士。”但,言语间,步伐已与我趋同,却依旧悠然。 …… 我总觉得刘备不爱甘夫人,甚至连喜欢都没有,他们之间的情意大约只与夫妻有关。简单的,他是他的夫,给她一片天,她是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明明做尽无比亲密的事,却终究只是貌合神离。可是,真的到了生死一刻,亲眼所见他们的相处模式,我才恍然知晓我想错了。就算刘备与甘夫人没有男女之情,但是,他们早已融为了一体,生死相依,相伴多年,由贫苦到富有,由平静到战乱,不离不弃。 是的,刘备是觉得甘夫人太过死板、有心计,总以主公主母的身份约束刘备与自己,也不及双剑单纯善良,但是,他不能舍弃的到底还是她,舍不得她痛苦,舍不得离开。所以,他会在整个油江口为甘夫人征医却不会稍动口舌地命我保下双剑。 我同孔明经通报入屋时,刘备正在给甘夫人喂药,一汤匙一汤匙地舀起,耐心地吹凉,然后,缓缓递到甘夫人唇边,轻柔地喂她喝下。时而,汤药太苦,甘夫人喝不下去,他便会轻声细语地哄她,言,只要她好好用药,身体好一些,他就携她去郊外游玩,给她编草蚱蜢。这个时候,甘夫人就会难得地忘却她主母的身份,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娇羞妇人,颔首应好,接着,乖乖地把汤药喝下去。 原来,不仅是我,就是甘夫人也期望自己的夫君可以闲逸一些,纵使贫穷无财。 如此情景,委实温情,我不好意思打扰,孔明亦没有出声,反倒是甘夫人自己残忍地将这一切打破,回归于现实。她看到我们,端庄地扬唇微笑,说道:“军师是来寻豫州的吧?的确,这些时日为了照拂妾身,他耽误了不少政事。” 孔明则不以为然地浅笑了笑,淡淡作答:“非也。亮闻夫人病重,主公遍寻名医,思量着自己也会些医术,就来了。” 到此,刘备才有所反应,急忙让开床边的位置,嘱咐孔明,“快,孔明你快给夫人诊诊,不管有多难医治也一定要医治,药材什么的全然不用担忧。” “诺。”孔明答应,但姿态并不卑微。他坐到榻边,修长的食指与中指轻落在甘夫人的皓腕之上,片刻后神色不改地起身退后,坦诚道:“恕亮实告,甘夫人已灯枯油尽,最长也活不过三日。” 此般直白的言语委实伤人,但,刘备似是听得多了,竟没有动怒或是悲戚,反而温吞地笑着宽慰甘夫人,“无事,军师不能治,我们可再寻其他医师。” 甘夫人却是摇首,撕破刘备所给的期望,“军师几乎无所不能,如若连他都不能治,还有谁能呢?华佗吗?可惜,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就不要再为我劳民伤财了,回去好好处理政事吧。” “不行。”刘备蹙眉,自是不情不愿,“我就不信,这天下除了华佗再无名医!” “有。”我插话,“南阳郡有医师名张机,字仲景,著有《伤寒杂病论》一书,曾遏制过瘟疫的蔓延,乃是华佗之后又一位名医。” 随即,在座的三人皆是向我望来。孔明神色淡然,晏晏浅笑;刘备目光如炬,饱含期望;甘夫人则是晦暗不明,垂首叹息。 对此,我多半忽视,只与孔明,回以狡黠一笑。 香消玉殒不复再 甘夫人费尽唇舌,好不容易才将刘备劝离,屏退下所有的侍者,留我单独说话。自然,有我先前那不识相的一句,她的语气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其实,我哪里不知晓,她所说的那些丧气话不过是想让刘备认清现实,不要再为她做无谓的事情。她是主母,自入住县府的那一刻起就该为主公着想,为主公的天下着想,所以,即便是病入膏肓,她也不能撒娇似的粘着刘备,让刘备为她寻遍名医。她能做的,应该做的,就只有规劝刘备天下为重,不要为她劳民伤财,不要为她耽误政事。可是,在我看来,她所做的这些只会让刘备更为心疼和愧疚罢了。人非草木,孰能忍受看着重要的人病逝而无力挽救呢?因而,与其让他悲痛怅惘,倒不如给他一个微茫的希望,至少,在自己离世之前,不会再使他难过。 “你不该提起张仲景的。”待所有人都离开了,偌大的居室归于沉寂,甘夫人叹息道。这声叹息很轻,很无奈,吐到空气中显得颇为飘忽,好似一个不注意就会被错失一般。 这时,我才恍然发觉,甘夫人是真的要死了,惨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线条松垮到极致,一颦一笑间清晰可见深深浅浅的褶皱,宣誓着岁月的无情。她全身乏力,半躺半倚在床榻之上,欲要起身却无力支撑,最后只能泄气作罢,喘气不已。 见状,我强压着心头翻滚而来的悲凉,低眉敛目地尽量不去瞧她,解释:“来不及,根本来不及,三日来回南阳郡已是不可能,何况,他还要花费时间寻张仲景。因而,我提起张仲景不过是想支走豫州,你有话同我说,必是不希望他在场的。” 她笑,缓缓点头,神情有一瞬的释然,“这法子倒是不错……”但,不及说完,她又骤然凝眉,似是想起什么,摇首,“月英,你知晓人可以极力到什么地步吗?万一,他亲自前往南阳,只怕是真的能在三日内将张仲景寻回。” “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也曾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刘备为甘夫人亲赴南阳郡,不眠不休,竭尽所能地将张仲景在三日之内带回,“也许,张仲景真的能医治你的顽疾呢,我一直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虽然,我同甘夫人的情谊并不深厚,但是,我是敬佩她的,所以,我不希望她死,也舍不得她死。除却她的身份,我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主母这个位置,甚至是日后的蜀汉帝后的位置。 她却是不以为然,苦笑的唇角携着些许不甘与无尽的绝望,悲伤但不悲戚,云淡风轻地说着:“能治又如何?我根本就不想活也不能活。若不是有心糟践,这具身子怎会垮得这么快。” 闻言,我吃了一惊,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这世上怎么会有甘夫人这般一心求死的人呢?非是了无牵挂,非是无所依靠,甚至,她有所有人支撑着活下去的力量。她有一个佳好的丈夫,纵使不爱她却将她无比珍视。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两三岁的年纪,最是天真无邪需要母亲陪伴的年纪。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让她留恋人世的美好吗? “你很惊诧吧?”看着我的反应,她微微一笑,大约是觉得意料之中又或是习以为常,“可是,如果你知晓了这其中的缘由便不会如此了,甚至,你会十分赞同我的做法。” 我蹙眉,有几分不信,有几分好奇。而她早已在我做出下意识的小表情时,娓娓道来:“前些时日,孙权修书予玄德,共庆联盟败曹之事。书中,孙权有意与玄德结秦晋之好,欲把孙氏权贵之女嫁予玄德。你也明白,不论那位权贵之女是谁,与孙权亲疏如何,她作为两方结交的纽带,决然不能受到亏待,主母之位便非她莫属。而我身份尴尬,名为妾室却掌主母之权,对那贵女委实是个威胁。” “所以……孙权就想让你死?” “不是。”她摆手,抑制住我的猜测,大喘了几口气后,又继续说道:“虽然我死对江东来说是最好,但是江东出于大方之族,必不会如此为之。我死,是我自己想要的。我的身份太过卑贱,无权无势,若是活着一生都无法位及嫡室。但,若是我死,玄德便会因怀念我多年生死相随,愧疚于没能给我一份安宁而追封我为正妻,给阿斗一个保障。此外,我也是个妒妇,见不得别个女子地位高于我,对于别人,我或许还可使些计谋,但是,对于江东贵女我不能也无力去使计谋。她太过重要,在刘营受不得丝毫伤害。我的身子也太差,无法过于伤神费心,因而,死是最好的结局。” 我默然,深受震撼却无言以对。她说的没错,我会认同她的做法,因为,我实在思虑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可以获得比这更好的结果。或许,这个法子的代价高了一点,但是,她本就已是将死之人,早死一些也不过少活几年。同时,却可以获得很多晚死没有的益处,何乐而不为呢? 理性如此告诉我,可,身为感情动物,最后做主的依旧是感性。我沉吟良久,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寻着最具感染力的言辞劝说她,“可是小公子还小,若是没有你的守护他要如何生存下去?豫州忙碌,根本无暇看管他,其他的夫人,皆非亲母,只怕害小公子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保护他呢?这般,怕是还没等到追封你的那日,小公子就已是为奸人所害。” 我不信,她会对自己亲生骨肉的安危置之不理。 然而,她真的没有迟疑,反倒不以为意地笑着,招手让我到她身边,“这便是我想要同你说的事了。县府多传军师夫人淡漠,冷血无情,可是,我想那不过是你自我保护的面具罢了。你其实很热心,很善良,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所以,我相信,把阿斗托付于你,我便可再无忧虑。” 我笑,带几分自嘲,“你们都以为我是奇女子,博学多识,品德高洁,必会将你们的孩子照顾教导得很好。但是,你们忘了,我根本就是个连自己孩子都无法照顾佳好的人。”以前,善谋将厥儿托付于我,我不仅没能照顾好他,还遗弃他在襄阳一年有余。谁能保证刘禅不会是第二个董厥?甚至,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刘禅比董厥还要悲哀。 “你这么说只是在害怕有负我们所托罢了。”待我到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无力地拍了拍,宽慰我,“月英,我既相信你便不在乎你将阿斗照顾得如何,我死后,是生是死,得福惹祸,皆是阿斗的命,不论怎样都怨不得你。” 我冷哼,第一次将话说得那般刻薄,不留情面,“其实,夫人看上的恰是我的这份害怕吧。” “是。”她倒也坦荡,直白地承认且面有愧疚地拜托我,一扫以往主母的威仪,“此生是我刘氏麻烦了你们诸葛氏,来世我便当牛做马以报,只望你能实我的遗愿。” 沉默了一会,我再态度坚硬不下去,抿了抿唇,憋住感伤,反握住她的手,应道:“你不用报答我,是我欠你的恩情才对。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保护小公子的。” 她颔首,心满意足地闭了闭眼,自眸角缓缓滑下一滴泪,哽咽着却笑得极为愉悦,“阿斗,以后你就唤他阿斗,你是他的恩人,不论他日后是什么身份,你都可以唤他阿斗。”说着,她自木枕下取出一封折叠工整的信函,递到我手边,“及到阿斗弱冠,你替我将这封书涵交于他,告诉他,这是母亲最后能同他言说的话了。” “好。”手攥着甘夫人的信,我不停点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让阿斗长命百岁,不因战乱而死。” …… 两日后,甘夫人病逝于油江口县府,含笑而终。 她死时,身边有幼子刘禅、军师夫人黄月英相伴,并不孤单。 而刘备,正如甘夫人所猜想的那般亲自前往南阳郡,寻名医张仲景。他回来时,恰是在甘夫人去世后的半个时辰,花费两日半来回,且寻到了张仲景,可惜,这些极力所为的事迹都应没赶得及救回甘夫人而变得毫无意义。不过,他也明白甘夫人到底是为何而死,颓废三日后重新振作,一面以正妻之礼安葬甘夫人,一面与江东洽谈结亲之事。最后,双方决定在一月后,由刘备亲自前往江东迎娶吴侯孙权之妹孙姬。 随主赴江东迎妻 荆州同江东结秦晋之好,乃是双方都乐观其成的美事。一者,双方可借此巩固盟友情谊;二者,双方可通过婚姻来相互约束,以达到长久交往,永结同好的目的。当然,谁都清楚,永结同好不过是个托词,给予互相提防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这乱世纷争不休,群雄逐鹿,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一旦开战,结亲又算什么呢?但是,在撕破脸之前,有结亲到底要比没有的好。不过,我方的关注重点并不在此,而在这场亲迎中,孙权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嫁妹予刘备,还是如《三国演义》中渲染的那般只是一场鸿门宴,欲诛刘备于吴地?因此,为了以防万一,此行江东除了要带上外交手段颇好的文臣外,还要准备谋士、武将各一名。这武将,自是赵云当之无愧。而谋士,最佳的选择是孔明,但,碍于孔明掌管主要内政,一旦离开怕是会让整个县府机制瘫痪,而导致必须排除他选择其他的人。 这其他的人是谁暂时还不得而知,也无暇得知。近来,甘夫人新丧,诸多内务被分担下来到我的肩上,需我帮忙处理到新夫人嫁进来为止。初次涉足内务管理,我颇为手生,不得不跟着有经验之人日夜学习。再者,刘禅虽然年幼,不通世事,没有所谓的丧母之痛,但,突然找不到熟悉味道的母亲还是会让他哭闹不已,就连一直哺乳他的奶娘对此都束手无策。如此,除却繁杂的内务学习之外,我还得陪着那些乳母想法子哄刘禅,让他尽早适应没有甘夫人的生活。 这般,我每日归去的时辰倒是出奇地与孔明的吻合了。有时,他先我一步迈入居室;有时,我先他一步;又有时,我们恰好在门扉处相遇,对视后敛唇一笑,携手并进。不过,也恰是因此,我们回到居室时,看到的就只有不弃的睡颜,肉肉的小手做投降状置于头顶,小嘴嘟起,极为粉嫩可爱。 她越可爱,我就越母性泛滥,借着柔和的月光注视着她,时而摸摸她的小脸,时而勾勾她的小手,然后,撇着嘴,十分委屈地转眸望向孔明,轻声抱怨:“我都好久没有听她唤我娘亲了。” 他却是浅笑,点燃烛火后,置放在床塌边的小几之上,接着,走到我身边揽着我,说道:“她还小,还有一辈子唤你娘亲,不必着急。” “但是,我有一辈子听吗?”抬抬眼,我又心虚地低下头,埋首在他腰间,声音低低地,迷茫地询问:“若是日后你死了,孩子还小,我是该随你而去呢,还是该为了孩子逼自己活下去呢?”女子到底不同于男子,做不到如斯潇洒,而且,我也没有天下去牵挂。那么,若是有一日,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人离世了,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他扬唇,顺着我的动作轻触了触我的脸颊,笑道:“我们同主公与甘夫人是不同的,所以,不要担忧。而且,待到我死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再思虑也不迟,无需过早担忧。”说罢,他在床沿陪我坐下,紧靠着不弃摇篮的位置,续言:“我从不觉得死有多可畏,生有多欢愉,因而,若是我死,我必不会以任何藉口逼你活下去。” 我抿唇再抿唇,腹诽自己还真是容易被触动,竟然因甘夫人的死想了这么多。随即,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抛诸脑后,我坚定,“总之,我要同你葬在一起,不管谁先死谁后死。” 他笑意加深,“好。” 紧接着,我又随意同他聊了些政事,问及前往江东的人马时才知晓,对于那个谋士该选谁,刘备至今也没有个确定的主意。不过,孔明心中已有了最好的人选,但,因为私心还未与刘备言明。 我不知晓那人是谁,自然也猜不出孔明的私心到底为何。但是,我相信,在政事面前,孔明的私心皆是不算什么。及到,必要之时,他定会坦然告知,掩盖住所有的其他情绪。 不禁莞尔,我漫无目的地猜测:“是简雍?不过,他还是更适合当使者。”虽然,由于过往的种种,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映像,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乃是刘营极为出色的外交使者,舌绽莲花,善度局势。 “你也说了他更适合为使者。” 羽扇轻摇,他淡淡而语,让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的后话会是此般,“我所想的是你。一来,你有德才,善谋略,可当谋士;二来,你非仕人,可装扮隐于主公身边;三来,你最通我意,必明我言。如此三点,前往江东,非你不可。” “我……”说实话,我并不想去,纵然前往江东可以增添见识,结交朋友,但是,此番涉足必又是一场勾心斗角,太过劳累。可我不能拒绝,因为这是孔明同我言说的,也因为,他在意的,想要守护的,我会同样努力地在意和守护,所以,欣然一笑,我道:“好啊。都说江东多美人,我正想去看看。什么周郎,小乔……” “傻姑娘。”不等我举例完,他就是无奈一句,敛了几许笑意地道:“你怕是比我还厌恶这乱世吧。可惜,嫁予我,你就必须违背心愿地跟着我乱世沉浮。我这般拖累你,你却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你是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我笑,不甚在意,“能有机会陪你留名青史,我求之不得。即便暂时我还不太喜欢乱世的纷扰,但是,总有一日我会习惯如此,甚至喜欢上乱世的明争暗斗。”能够全然使用自己的智谋,达成某个足以改变天下的目的,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满足呢?至于我自己……我笑得更为明灿,眸光坚毅,“我一直都是随着自己心作为的,也许看似很艰苦,但是我很高兴。”可以陪着他,一直到老死,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没有再说话,只轻吻了吻我的唇瓣便结束了这一夜的长谈。 翌日,刘备诏命:孙乾为使,赵云为将,简雍为谋,随他共赴江东;诸葛亮、关羽、张飞留守荆州,期间,一切大小事务都由诸葛亮决断,众人不得有异。 诏命后,又有一封密信送至我手中,命我混入迎亲队伍,以侍者身份待在刘备身边,期间,需以大局为重,不可因一己之私肆意妄为。 自然,谁都清楚这最后一点是在警告我不要因为和简雍的私怨而影响大局。不过,我始终觉得此话还是同简雍言说比较好,毕竟,我从未招惹过他,都是他看我不舒服来着。 孔明则告知我无需担忧,前往江东期间刘备会亲自护我周全,保我不为简雍所害。赵云也答应了义父会盯着简雍,不给他可趁之机。除此之外,孔明也相信,简雍是知晓轻重缓急之人,不会在外方对我不利。 我自己也很放心,不仅是因为相信他们会保护我,还是因为,我已隐忍到极致,必要的时候定会反击反击,告诉他,我黄月英可不是软柿子,想捏就能捏的。 …… 十一月,我等乘船前往江东。 离开前,孔明同我畅谈一夜,言,此番,他可不是只想我可安然地将自己与刘备带回,还希望我能将新夫人也带回。告诉江东,我刘营能人异士多得是,即便没有他相伴而行,也足够使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 我胸有成竹地答应,却不禁想孔明真是阴险,骗了别人的妹子不成,还要给别人个下马威。可是,我就是喜欢这么阴险的他怎么办? 因而,初到江东我便告知刘备可使随行几百侍者入城采办喜事物什,弄得越声势浩大越好,最佳的是能让全城皆知吴侯孙权要进妹与刘豫州固好。 起先,刘备并未询问,听罢便立即吩咐下去。直到,事情分派得差不多,我等快要下船之时,他才意味深长地问道:“先发制人,不管真假都让它变成真的,你倒是做得好,不过,我很好奇,此计是军师告知予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得?” “皆不是。”我故弄玄虚地笑笑,立在船舱外欣赏滚滚长江的浩荡,有些思乡。在未来,我家便居住在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城中,每每自学校归家都能在长江大桥上一睹长江风采。可惜,此今,长江还是长江,人事物却早已不尽相同。 至于那条计策,乃是我借鉴《三国演义》所出,因而,算不上是我想得。而孔明虽有提醒我要提防孙权的真心与目的,却没有告知我具体的谋划。所以,也不是他想出的。 其实,史书上对于此事只有一笔带过的记载,很多情况都无从知晓,逼得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思考每个方面,深怕一个不甚害人害己。自然,以防孙权以结亲为诱饵也是其中之一。 刘备睨了睨我,略有不满我的故弄玄虚,但,没有责怪。反而,他顺着我的目光,陪我观赏起长江来。他说,终有一日,我们都会随着长江的流淌而消逝,或是留名青史或是遗臭万年,似是成为了我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如此,会不会太过悲哀。 我淡漠,询问:“那你是想留名青史还是想遗臭万年?” 他说得没错,我们迟早都会死,都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那么,到那时我要用什么证明我曾存在过呢?黄氏阿丑吗?可,那是黄月英啊,不是我。这般,我怕时间一久,就连我自己都不知晓自己是谁了。是乱世名女黄月英,还是寻常女子李栖? 如此,不等他回答,我就又问:“如若黄月英存在过,可是,我又不唤黄月英,我要怎么证实我曾存在过呢?” 他顿了顿,将欲要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却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吞回,转而睥睨天下地回答起我的第二个问题,“你就是你,唤不唤黄月英都不过是个名号罢了。就如,古时曾有女子为瞒伍子胥踪迹投河自尽,没有人知晓她的名,她却是真的存在过,做过这件事的。”说这话时,他目光深邃而悠远,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仪让我觉得,他刘备,是真的适合为帝的人。 “不错,我就是我,不管是黄月英,还是不是黄月英,都只是我。”释然一笑,我对他盈盈施礼,玩笑般地道:“多谢主公解惑。” 他扬笑,负手转身,催促,“走吧。” 难得,我同刘备也有这般真切和睦的时候,不同于以往的假情假意,也不同以往的阳奉阴违。 拜前小事二三件 上岸后,我们入驿馆安顿,准备休憩一夜后再前往吴侯府上拜谒孙权。 刘备为主,自居一室;孙乾、简雍皆为文士,共宿一处;我与赵云则因男女有别,不得不多求一间屋室,相对独居。 对此,简雍颇有微辞,意有所指地对着侍者言,你们可得伺候好那这位小公子,他家乃是世族,有众多名士撑腰,若是一个不慎得罪,小心被残害致死。 闻言,侍者皆以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有几分鄙夷,几分不屑,但,更多的是畏惧,好似我会吃人一般。 我无奈,对于简雍如此幼稚的行为哭笑不得。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委实不好不顾情面地同他争吵,遂只有憋着气,叮嘱自己要隐忍,等到哪天定要把所有的账都和他好好清算一番。 可惜,我的隐忍并没有换来安宁。他依旧是嫌恶地仇视着我,视我为蛇蝎,还嘱咐孙乾要小心提防我,不要被我害死了还不知晓是怎么回事。 孙乾冷静,对我无爱无恨,便将简雍的话当作笑语听听作罢。此外,出于公平,他还劝说简雍道:“宪和,你过了,不过是个小娃娃,何必诸多刁难?” “我刁难她?!”简雍的反应却是有些大,拍着桌案愤怒指责,“她害死阿娈,为祸政事,哪一点不是当诛之罪。不是我说,自古哪有以女子为谋士的?!也就主公和军师不辨忠奸用了她,还以我为托!” 不辨忠奸?我立在一旁听得愣了愣,忍不住失笑,简雍还真是有趣,一旦认定一个人不好,便觉得她什么优点也没有,就连忠心都成了假的。 “女子也未必没有大智之人。”孙乾则观点不同,客观发言:“能被主公和军师委以重任,我相信,她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过人之处?”怒极反笑,简雍有意地朝我望来,拍掌大呼,“还真有,她恶毒得过人,必能让江东见识一番。” 我翻白眼,侧身躲过简雍的视线,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不过,值得宽慰的是,赵云并未再与简雍同仇敌忾,反还蹙眉担忧地望着我,让我莫要将简雍的恶言放在心上。他说,简雍性直,重情义,一直仇视我并不是因为真的厌恶我,而是,他实在无法忍受失去阿娈的痛楚。 我微笑,虽不全信赵云的话却颇感欣慰,也就懒得同简雍计较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爆发的时候。 人的忍耐总归是有极限的,不可能一味地只是退一步海阔空。有时,还必须咄咄逼人,适当的反弹一下。不然,迟早会变得软弱无能。 不过,这一次我的爆发就只是个小雷鸣,离暴风雨到来还有一段距离,但,不可否认,这个小雷鸣有着不容忽视地奠基作用。如此,日后看到我彻底反击,也就显得不那么突然了。 我厌葱蒜,这是常年养成的饮食习惯,改不掉也不愿改。孔明早就知晓,便一直有嘱咐厨娘不要在菜食中添加此物。有时,即便是投入了,他也不会在意我细致缓慢地将其捡走,自然,我会在将菜夹入碗中后再捡。 可是,如今出门在外,葱蒜就成了无法杜绝的物什,毕竟,我不能因一己之私强迫其他人也不食此物。因此,用食时,我会刻意避过葱蒜较多的菜食,甚至是不食,或者将其放入碗中后再小心挑捡。 此举本无什么,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本无什么。但是,落在简雍眼中,无疑又成了我不佳的另一证明。 “自小娇贵的姑娘就是不同。”他阴阳怪气的一句,在启食后不久突然响起在桌案之上,清晰地传入我、赵云以及孙乾的耳中,“这就是荆襄名士的教女方法?娇之,惯之,还真是与众不同。” 我闻声抬眸,略觉此话有些刺耳,倒不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好话,而是因为此话有些牵连到我襄阳亲眷的缘故。 沉思了一会,我清浅一笑,却是重重将食具置放到桌案之上,冷肃询问:“不知简先生可听过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 说罢,潇洒起身,扬长而去。 到此,我的忍耐被简雍耗尽,不得不换个法子对付他。想来,别人是吃软不吃硬,简雍怕是恰恰相反。 离开后,我直接出了驿馆,想寻个面铺、饭舍随意用些食物。 和简雍说那些话,看似满腔愤怒,足以气得我饿感全无。可是,实际上,那些话我思虑了许久,考量了许久,虽确有不满但到底不是冲动之言,决不至于掩盖腹中传唱的空城计。 最后,我就近择了间面铺,要了碗清汤面。 吃面期间有趣事发生,一容貌精致,衣着华美的少女背着包袱,执着长剑进来,格格不入地端坐在距我不远的食案旁,愁容满面。她的气质太过美好,纤弱中不失刚强,疏离中不失亲和,惹得众人频频围观。胆大的,高声议论,胆小的,窃窃私语。可是,不管周遭是怎样的情形,少女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没有丝毫不适。 这是个特别的女子,应当也是个有身份的女子。 随后,又有一男子紧随其后,同样的容貌精致,衣着华美。那男子似是儒生,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沉稳冷静决不慌乱。他的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气场,足以震慑所有人却又不会使人畏惧。总的来说,那是一个精美到骨子里的男子,比于赵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孔明都未必可以同他比拟。 但,诚然,我很不乐意承认这一点。 不过,这点别扭的小心思并不妨碍我对这个男子投以过多的关注。 他是以绝然优雅的姿态走进来的,心无旁骛地,径直向着那个女子的位置步去,而后,理所当然地坐下,面对着那女子,展露出一抹足以暖到人心的微笑,深至眼底。 女子却是兴趣缺缺,不因这一抹笑消散任何愁丝,也不因男子的突然出现而惊诧,只淡淡然到有些绝望地询问男子,“你是怎么知晓我在这里的?” “猜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倒茶,半分不觉这简陋的面铺有何不好,“到底,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看容貌,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照此推测,男子至少也该有三十五、六岁,可是,我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总觉得男子最多不过比孔明年长些许。 果然,美男子的年龄是不可从容貌上观测的。 “是啊,你和兄长都很了解我。”对于男子的言语,女子苦笑着赞同,凸显出她情绪中的失望和责怪,“所以,你们就决定将我牺牲掉是不是?把我嫁给一个年过半百,足够当我父亲的老男人!” 随即,滚热的泪珠顺着女子深刻的眼睑滑落。 男子不忍,疼惜地抬手,倾身越过桌案的阻挠细细给女子拭泪,耐心解释:“不是我们想要牺牲你,而是我们不得不牺牲你,你的身份注定你不能对此置身事外。”顿了顿,男子对女子的疼惜更胜,“你是他的亲妹,也是我最珍视的妹妹,牺牲你,我们如何不悲痛,可惜,我们不得不承受,亦如你不得不嫁予那人。” 闻言,女子啜泣出声,倔强地凝视着男子满怜爱的双眸,道:“那若是我死都不肯嫁呢?” “我会让你走。”男子叹息,答:“此番只身来寻你,我便有了放你离开的准备,你兄长也默许了。” “可是……”没有开心,没有释然,女子反而更为担忧,“那……你们要如何同荆州交代呢?” “大不了拼死一战。”男子笑语,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而我想,若是到此我还没有听出些什么来的话,便是笨得可以了。 狡黠一笑,我悠然用面,同时,颇为自得地继续偷听他们说话。 言语间,我可以察觉出女子非是任性妄为一类,有着自己的渴望与坚持,也有着担忧大局的懂事和明礼,绝然不会就因此没心没肺的顺着男子的话离开。 她会留下来,嫁给年长自己几十岁的老男人,我几乎可以肯定。 “其实,我没想走。”嫣然笑起,女子驱散大半的负面情绪,不出我所料地道:“我是江东的郡主,理所应当承担结亲大任。纵使不想,我也没有理由为一己之私陷千万百姓于战乱。虽然,那老头儿年纪大了些,但是,他定有着寻常男子比拟不了的韵味,也会比寻常男子更加懂得疼爱自己的妻子。” “那你……”瞥了瞥女子衣袂旁的包袱,男子几欲揭穿她的谎言,可是,看到女子那般努力地扬笑,那般勇敢地承担自己的责任,他又突然不想了。 也许,结亲是真的牺牲了她,但,那无疑是最好的。 “尚香,你比我们想得要坚强得多。”欣慰颔首,男子松了一口气,带着感激赞扬女子。 女子不过谦,展眉抚剑,笑道:“一直以来,是你们太小看我罢了。”不过,谁又看不出她始终也无法抹去的那一缕哀伤呢? 她无疑是可悲的,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无奈葬送毕生的幸福,只因为自己姓孙,乃是吴侯的亲妹,江东的郡主。 “你是谁?”突然,就在我感慨孙姬的命运之时,一道锐利的目光伴随着肃然的话语落入我的感官之中。 黄婉贞纸上谈兵 “你是谁?”男子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有着全然不同于和女子交谈时的凌厉,穿透过稀薄的空气刺入我的耳膜,诘问道:“为何要偷听我们交谈?” 我猝不及防,毫无准备地同他对视,有几分慌乱。不曾料想,在周遭这么多人的遮掩之下,我还会被他发现。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作伴,就算我偷听的目的不纯,想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于是,我镇定下来,眼含笑意地与他僵持,反驳,“你们即在面铺这等嘈杂之地交谈,便不该在意会不会为旁人偷听了去。再者,此处偷听你们交谈的人有无数,你为何就偏要询问我是谁呢?” 他闻言莞尔,凌厉的眼色转带几许意味不明的欣然,有条不紊地应对我的强词夺理,“神色有异,口音不同,一个非是江东人士的少年处处透露着傲人风姿,怎能让人不会有所怀疑呢?” 我浅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隐忍不住地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瞧瞧是不是真的有男子说得那般气度斐然。不过,可惜,不论我左看右看还是上看下看都看不出自己有何风韵。 失望之下,我不再纠结于此,转而,笑道:“烽火连绵,百姓四处奔波,我不是江东人士却身处江东也无甚不可。至于神色,天生爹娘养,与公子之言委实没有干系。” 痞痞勾唇,我眸光流转,看他一眼后神色自若地低下头,吹着雾气蒸腾的面,怡然又言:“倒是公子有趣,还未全然攻下南郡便归来江东处理结亲一事,不知可是有何阴谋?” “你知晓我是谁?”略为诧异,男子眸中的欣然更盛,打量我道:“你的气韵倒是与我的某位好友有几分相类,不过,他比你更深沉,更懂得自控。” “诸葛孔明?”夫妻多年,他对我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影响,就譬如我的浅笑,故作淡然,皆是效仿他而来。只不过,我还不够娴熟,不能同他一般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可是,男子不知我同孔明的关系,便更是惊讶我竟能知晓他的好友是谁,但,他也是多年沉浮于战乱中之的仕人,什么情景没有遇到过。所以,他依旧不紧不慢,不急不缓,询问:“你同他相识?” “算是。”其实,我同他又何止是相识呢? 恰巧,此时面尽,我悠然地用完最后一口,起身,同男子施礼告辞,“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此作别吧,公瑾兄。”江东周郎,长壮有姿貌,名瑜,字公瑾。 他笑,既不惊讶于我唤出他的表字,也不疑惑于我的身份,只行云流水地回礼,“小兄弟,后会有期。” 我颔首,期待着同他再度相遇。 不过,在步出面铺前,我又偷听到了男子同女子的各一句话。女子询问男子,“那人是谁?就这般放他离开可有后患?” “不会,我想不久之后我们会同他再相见的。”男子不以为意,笑笑作答。 …… 一碗汤面的时间,铺外的世界早已由昏黄陷入黑暗,静寂得几乎不闻任何声响。瑟瑟的寒风也因此猖獗起来,凛冽地刮过人身,惹来一个又一个忍受不住的寒颤。 我缩缩脖子,因是忘记穿着大氅手足瞬间冰凉下来,怎么揉搓蹦跶都没有用处。看来,这么多年的被人细心呵护,宠得我到如今都不能适应这具娇弱的身体,一个疏忽就是忘记了要好好保护它。 咬咬唇,抑制住不停打架的牙齿,我侧身朝着驿馆的方向走去。 面铺距驿馆其实并无多远,但,苦于天黑无月的影响,我委实有些分辨不清东南西北,走着走着竟是迷了路。原本,迷路不是什么好事,不仅让我寻不得归处,还逼得我不得不强忍着无尽的寒冷。但是,福祸相依,一场迷路也让我恍然发觉周瑜那般轻易地放我离开乃是另有目的所在。 我是在无意中发现自己被跟踪了的,疲惫地依靠在拐角处的内壁之上,惊诧的瞧见有一黑色的人影正在慢慢靠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自外壁探出首,观察我的行踪。 出于畏惧的心理,我几乎是立即做出反应,加快步伐地离开人烟稀少的巷子。却发现,不论我走多快,走多久,他都只是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没有任何不义之举。 不是贼寇,那就必是另有目的所在。而目前唯一能从我身上达到某种目的的就只有周瑜。所以,这跟踪之人多半是周瑜的耳目。 知晓这一点后,我乐此不疲地领着那人瞎转悠,想着先整整他,再寻他问路不晚。不过,还不待我领着他绕上三圈,就听见他闷哼一声被人敲晕倒地。 回首,赵云模糊而熟悉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渐渐变得清晰明亮,对着我淡淡陈述,“有人跟踪你。” 我笑,庆幸于终于可以回驿馆了,便随意地答着:“我知晓,周公瑾的人。” “周公瑾?”瞬间,他的眉头一皱,疑惑,“你如何会惹上周公瑾的人?” “巧合罢了。”面铺的事情着实没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所以,对于赵云的询问,我有意地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快回驿馆吧,我有要事需同豫州商议。” 他也就没有再过问,一路默然地护我归驿馆。 到驿馆,我终是将自己待会想要同刘备言说的事情梳理好,有了闲暇思虑别事。此时,我才忆起赵云是突然出现的,便好奇地问道:“你是刻意去找我的?” 他摇首,坦言,“晚食毕,主公欲要见你却得知你离开了驿馆,便命我出来寻找。” “这般……”我犹豫片刻,对他施了一礼,笑言,“还是要说声多谢。” 他摆手,露出些许浅淡的笑意,直言,“不用。”言罢,还不忘叮嘱我,“虽说此番你扮作男子,但到底是女儿身,夜黑风高,只身在外,委实危险,以后还是莫要如此得好。” 我点点头,欣然接受他的建议。从未想到,有一日,当初那个以全然呵护的姿态保护着刘冕的赵子龙也会待我这般和善关切。 如今,我同他也算是半个友人了吧? 欢喜的笑笑,我心情颇好地前去拜见刘备,却不曾料想会在刘备的居室前遇见恰从里面出来的简雍。 狭路相逢,难免碰撞出点点战火。他怒瞪着我,以眼为刀,愤愤道:“你以为有主公相护就能高枕无忧,就不用为自己的狠毒偿还?没那么简单。” 我困乏,疲于应付简雍一轮又一轮的报复,便淡淡瞧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随你怎么想。” 他那么恨我,根本就听不进去我的任何解释,所以,不论我有什么反应,他皆是认定、确信我就是害苦刘毓同刘冕的凶手。如此,我倒不如淡然一点,省些气力去提防他的种种报复行为。 不慌不忙地与他擦肩而过,我沉寂下所有的喜悦与无奈,平静去见刘备。 刘备见到我,神情也不比简雍佳好多少,脸色阴郁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责问:“婉贞,你可知何为规矩?” 我顿了顿,猜想刘备是在气恼我因小怨小恨贸然离去之事,便没有反驳,自知有错地恭谦答:“知晓。” “知晓?”他似笑非笑,自桌案前起身,踱步到我旁边,有山雨欲来之势,“如若此今是在敌方,你觉得你还能安然立于此处?入仕者不是徒有学识,智谋高深就可以的,若不能审时度势,辨析正误,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毫无用处!” “你以为你此今还是言行自由的深闺妇人?!”他拂袖,一番责骂并不能湮灭他的怒气,便又开始第二轮,“现今,你以谋士随我入东吴,便是身处水深火热之境,一言一行都牵系着荆州存亡,如何能够随意妄为?!若是人人都同你一般,遇事不分轻重,不顾大局,荆州怕是早已落入贼人之手!” 我抿抿唇,有些委屈,但又深知刘备此言在理,遂低眉顺目地欠身,逼着自己认道:“婉贞知罪,求主公责罚。” 他怒哼,丝毫不因我是女子而有所手软,刚正不阿地决定,“婉贞此罪当以十杖抵之,回荆州后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诺。” 第一次,我受到体罚,不因顽劣,不因任性,只因疏忽无知,有欠妥当。也是第一次,我确切的知晓,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错失都可犯之。以小见大,若是此番非是如此局势,我怕是早已身首异处,甚至残害其他一众。 受完骂,领完罚,明白这其中道理,我不忘将要事告知于刘备,言,周瑜密归江东,取南郡必已是如若探囊取物。如此,我们可遣军强攻,先江东一步入城,抚慰百姓,以示德恩。日后,同江东借取荆州,内有四郡相依,外有民心高涨,怎能不成? 为证明所言属实,我又附将面铺巧遇告知于他,惹他深意一笑,“如此,我倒是想快些见到那孙氏郡主了。” 唇枪舌剑一场输 拜见孙权,礼物自然必不可少,满满两担之外又有金银布帛数箱,充当聘礼。 孙权倒也客气,未摆江东之主的架子,亲自出府相迎。又有周瑜及一儒雅老者紧随其后,文武双全,给足了刘备面子。 刘备体会,温润敦厚地笑着,以一张仁德的皮遮盖住背后的阴鸷,感激道:“劳吴侯亲自相迎,不甚愧疚。” 孙权亦是笑,年经的脸上布满和善,剑眉平展,星眸深邃,身姿挺拔却姿态谦逊,像足了有才但不自傲的乖乖后辈,“哪里哪里,豫州尊驾岂能怠慢。” 但是,谁都知晓,恭谦之姿也只不过是孙权的假装罢了。他十九岁继位江东之主,人微言轻,年少无知,若不是有非常手段与极深心计,如何能够安然立足,且将霸业大展,成为实力仅次于曹操的又一霸主。 面对这样一人,谁都不免生出几许敬畏与钦佩,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谓。 不过,刘备也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片刻寒暄之后,就已同孙权言谈甚欢,道不尽的友好和睦,甚至有几许兄有弟恭的即视感。 主公会晤,群臣端笑,我因身材娇小混在周围高大魁梧的男子之中,颇不可察。但,受了昨日的耳提面命,即便不易被察觉,我亦是面色沉静,不失风度。 默然地打量对面几人,孙权恭逊谦卑,周瑜风姿绰约,老者冷静睿智,皆不是什么善茬,如此,迎娶新妻必然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正偷笑,却倏地感受到来自前方的一束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将我来回审视。 抬眸,对上周瑜玩味的眸子,我并不惊讶。昨日,我就已知晓,双方会面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估计,还不待我们渡过长江,江东就已人尽皆知刘豫州要来。而后采办喜物,入住驿馆怕是都在江东的窥视之中。所以,纵使跟踪失败,周瑜想要调查我的身份也是易如反掌。 回以一笑,我微微颔首,算是正式与周瑜结交,善礼以待。他心胸开阔,并不计较于我先前的捉弄,收敛起眸中的玩味,亦是有礼地对我点点头。 寒暄完,孙权邀刘备入议事堂详谈,刘备留我、赵云、孙乾及简雍相伴,其他人随吴侯府上侍者入偏室休息。 议事堂内,众人分主次而坐,侍婢盈盈而来备盏上茶。领首的女子一身翠色衣裳,薄施粉黛,貌美如花,频频引得在座的男子瞠目而视,就连素来不近女色的赵云都为之惊艳。 不过,谁惊艳都没用,女婢直直地朝着刘备走去,身姿摇曳,妩媚妖娆,纤纤玉手斟茶之时有意无意地抚过刘备置于案上的手,声音魅惑娇柔到不行,“刘将军请用茶。” 刘备深笑,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女子,接杯盏时还不忘反过来捏了捏女子的玉手,看也不看地就将一盏茶尽数饮尽,就差流口水了。 再观孙权等人的神情,主公先是微微蹙眉,而后释然笑起;周瑜胸有成竹,乐观其成;老者面色冷峻,嗤之以鼻。 我摇首,鄙夷于这些男子间的钱权色交易,腹诽,这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孙权使出美人计,刘备欣然接受。我猜,此时就算杯盏中满盛的是毒药,刘备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好色本性也。 不知,前番孔明出使江东时可有受到这等“款待”? 我咬牙,更加鄙视这些臭男人。 上完茶,短暂的暧昧之后,婢女又决绝地抽回手,娇笑着退下,时不时还不忘回首对刘备抛几个媚眼,惹得刘备心痒难耐。约莫,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在,刘备早就扑上去了。 “刘豫州……”因是为婢女诱惑,刘备失神许久,连孙权一声又一声地高唤都没有听闻,直到,距离他最近的我偷偷戳了戳他,他才反应,茫然应道:“嗯?” 我叹息,强忍着斥责他的冲动,低声提醒,“吴侯唤你。” 这般,他才恢复如常,展现出满面歉疚的神色,赔礼道:“备一时失神,不闻吴侯所言,还请吴侯见谅。” 孙权哪里会介意,无害地笑着摆手,“无事无事。”随后,趁势邀请,“豫州远万里而来,权备了晚宴,还请豫州赏光。” 自然,那个婢女也会在。 刘备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笑笑应下,“吴侯盛情,备必不负。” 接着,话题回归结亲一事。孙权自谦,不谈其他,先将孙姬贬责一番,言她自小不受管教,任性妄为,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姿态,反倒颇似个悍妇,好武刀弄剑,爱管闲事。 刘备摇头,并不在意,“吴侯哪里话,自古女子多无德才,令妹善武,已是优于他人许多。爱行侠仗义,乃是好事,恰说明令妹纯善。反倒是备已年老,体力多乏,配不上令妹才是。” “过谦过谦。”孙权耐心,客气地同刘备你来我往,不嫌乏味,“豫州威仪,仅凭一己占据荆州,得民心无数,能嫁予豫州这般雄才伟略之人乃是吾妹之福。” “吴侯抬爱。” “恕老朽冒犯。”忽而,孙权帐下老者出言,眸光锐利,不卑不亢,“郡主乃是吾主亲妹,势必娇宠,得吾主喜爱。如今郡主既嫁,吾等为臣子者难免为主公担忧。因而,冒昧询问豫州,不知豫州正妻多亡,可是因豫州有克妻之煞?” 终于,所有的客套完毕,开始唇枪舌剑。不过,这等言语上的勾心斗角主公决然不会参与,否则,言谈到争锋相对之时,无人有资格阻止,势必要打起来。而且,唱白脸这等好事素来都由主公来做。 刘备微笑,不愠不怒,但向我看来时,我明显感受到其中抑郁着的恼火。 于是,我故意发笑,引得众人关注,而后不紧不慢地反驳,“老先生此话有趣,难道老先生不知吾主逝妻皆因烽火,就拿吾主新逝之妻甘妇人来说,乃是为曹军所伤,落下的顽疾,与我主没有丝毫干系。相反的,我主非但无煞,还颇为疼爱妻妾,甘夫人弥留之际,我主曾亲寻名医张仲景为其医治,光这一点就怕天下无人可比。当然,老先生若是硬要说,即便诸位夫人是因烽火而死也是吾主带煞而至,我便无话可说了。这也就如同,我以江东之主推易而猜测孙氏男子皆为短命。”孙权有父名孙坚,终年三十六岁,其兄孙策死时也不过二十五,皆未达不惑之年,委实短命。 “你……”老者应是江东老臣,同各代主公相交颇好,因而,听到我如此言论时气得不轻,胡须乱颤,青筋暴突,“哪里来得无知小儿,竟敢对我主不敬?!” 我惶恐,装得一副委屈模样,离座同孙权请罪,“小人不过就事论事,无意冒犯,还请吴侯见谅。”不过,请罪完,我不忘趁胜追击,情真意切地哭腔道:“小人如此无意之言都能惹得先生大怒,何况是先生的有意为难呢?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请先生莫要再为难我主。” 老者这次连身子都气得晃动了,对着我吹胡子瞪眼,“身为男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吸吸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反问:“那先生身为长者为难小辈又成何体统?” “你……”老者本欲再言,却徒然被周瑜打断,“张老,那小少年说得也无错,你我身为长者,着实不该同小辈计较。” 如此老者未在言语,全然退居到一旁,听周瑜继续发难。周瑜笑,颠倒众生的姿态,“不过,我倒是想问问小公子,你是什么身份,竟敢随意驳斥我江东老臣,张昭先生之言?”转而,面向刘备,周瑜瞋目,“豫州容许此等不分尊卑之人随意出言,怕是有些欠妥。” 我噎了噎,被发难到无言以对。身份?我在刘营哪有什么身份,除了明面上的军师夫人之外便是私下的编外谋士,怎么比得上江东元老? 瞬间,我所有的胜利感倾塌崩垮。 然而,帮助我的,替我解围的竟然是那个衣衫不整,不拘礼法的简宪和,他询问:“周都督怎知他身份卑微?莫非周都督有通天本事,知我刘营内密不成?何况,自古英雄出少年,都督还是莫要拘于礼法得好。” “呵呵。”不以为意,周瑜悠然审视了一遍简雍,启唇相讥,“那大约就是因为有简先生这般不拘礼法的人,这小公子这般年岁仍旧不分尊卑。” 简雍怒,若不是刘备一个眼神示意,他铁定要拍案而起。但是,外交者就是外交者,即便被如此羞辱依旧是从容辞令,“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痛楚,你我同为盟友,何必相互刁难?” 周瑜见好就收,当即附和,“简先生说得是,是瑜欠思量了。” 孙权也随之唱起白脸,“豫州莫要见怪,公瑾与子布失言,我定会好生责罚。” “吴侯言重。”拱了拱手,刘备不好再多做责难,“我方也有错处。” 如此,双方重归于好,依旧是言笑宴宴的样子。不过,双方也皆是清楚,此番,我方略输一筹。 自吴侯府出来,我的面色颇是不好,阴沉着,挫败着,雷雨聚集。 见状,孙乾好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道:“如此情形见识多了就好,无须放在心上。” 我撇嘴,好奇,“孙先生之前也曾如此?” 他笑,“远比这羞辱人得多。” 我默,心想日后还有更多的磨砺等着我。果然,理论到实践,比我想得远要艰难。 闻声,刘备回首,凌厉地看了我一眼。我本想,他定是又要责备我了,遂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低下头,却不料,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此番落败,不是你的错。” 我怔愣,随后悲为喜,有几许释然。 但是,刘备哪有这么好心,转而,又是一句,“辞令过激,尺度不准,若不是吴侯大度,早将你诛罚,往后,还需多多拿捏。” “诺。” 也不知是为什么,自昨夜被刘备一番教训后,我对他就多了些许敬畏。不过,非是臣子对主公的敬畏,而是学生对老师的那种。 明明,我已不是学生很多年了。 谁说女子不如男 吴侯府前,我同刘备告假,言曰,有些私事需在宴飨之前处理,还请主公应允。刘备不惶多问,看了我一眼后,叹我知错能改得倒是快,便对我挥挥手,让我离去。却是赵云在我离去前,关怀地问了句,“你在江东人生地不熟,可需带上几人,以备不测?” 我拒绝,一面同他致谢,一面告知,我只是去会见亲眷,非是做什么危险之事,委实不需带人。 所谓亲眷,即是指孔明身在江东的至亲,我的伯嫂,诸葛瑾夫妇。原本,我假扮入吴,身份微妙,怎么都不该去面见他们。但是,身为刘营谋士,需以主公利益为重,不可因小废大,所以,除了今夜的宴飨,日后还有很多我不得不出席的场合,自是难免会遇见诸葛瑾。如此,待到那时,两相对峙,百口莫辩,倒不如先发制人,防患于未然。 此举自然惹得赵云质疑,不停同我确认,我真的认为这般妥当? 我颔首,将其中厉害言明,反问,除此还有什么法子?总归不能让我每每都为了躲避诸葛瑾而藏匿于驿馆吧。 他沉吟,微微叹息,感慨也只能如此了,便转而叮嘱我谨慎,莫要因公废私,与诸葛瑾结下仇怨。到时,孔明难做,我必也是伤心非常。 感激于此,我笑道,“多谢你能真心待我,不管,是受义父所托,还是别的,我都切切实实地对刘营有了归属之感。”不似之前,那般尴尬难堪,格格不入的模样。 他抿抿唇,先是默然,随后,歉疚笑起,“我非圣贤,以往,多是帮衬着亲近之人,察她之苦,怨你心狠。但是,此今突然抽身,公平看待,才恍觉你比她或许还要悲苦得多,至少,刘营是她的家,所有家臣侍者皆是向着她,体察她。而你,除了军师,便是一无所有。” 我莞尔,故作轻松地自嘲,“被你说得,我都要觉得自己可怜了。” 他笑,无奈于我的故作姿态,摇摇首,接着又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我致谢,让我着实羞愧,明明是我有愧于你,却被你弄得好似我对你有恩一般。如此以德报怨,我怎么也该真诚同你说声抱歉。” 我捂眼,面颊羞红,不好意思地摆手,“别说了,我都该心虚了。”我很清楚,我没有赵云说得那么好,但是,听到那些话,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有些哽咽。 “好,我不说了。”他俊眸弯弯,冷淡的面容难得地流露出几许暖意,抬首,望望天际,“天色也不早了,你快去快回吧,不然赶不上晚宴又该挨罚了。” 我“嗯”,想起那推后的杖刑就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随即,作别赵云,到街集上雇了辆马车,径直往诸葛府驶去。 不巧,此时诸葛瑾不在,说是为孙权唤去,商议政事。 我遗憾,几番思虑之下,便想即使不能同诸葛瑾面议身份之事,托王氏转告也好。这般,就算晚宴相遇,诸葛瑾也不会过于惊讶。 于是,我自称王氏好友,劳门僮入内通报。至于名姓身份,我随手捏来,自称越英,襄阳人士。希望,王氏听此可以会意,与我见上一面。 而王氏没有让我失望,在门僮入内后的不久就亲自出门相迎。 她看到我,颇为惊讶,却依旧满溢着欣喜,拉着我,一边命下人备上香茗糕点,一边询问:“你怎么将自己打扮成这般?” 我笑,稍稍与她保持距离,以防自己的男子身份给她惹来麻烦,答:“此事进去再说吧。” 她颔首,似乎已从我的话语和装扮中猜出些什么,未再多问的领着我进府,将我带至前堂。 起先,她未说别话,只泛泛地询问了我们的近况。我一一作答,不紧不慢,还娓娓道来了诸葛均投主的事,言,我也曾将诸葛瑾所做的牺牲告知于他,但,他依旧坚定。 王氏惋惜,却也知晓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毕竟,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诸葛均身边的,照顾他成人的皆是孔明而非诸葛瑾。 虽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诸葛瑾与他们错失了太多的兄弟之情,是无论怎样伟大的牺牲都无法填平的。 对此,我也莫之奈何,唯有竭尽所能地宽慰她,“不过,他们到底是亲兄弟,血浓于水,永远也不会丢弃任一的。” 王氏摇首,叹了几叹后,试探性地问道:“前番,孔明出使江东时发生的事,你还不知晓吧?” 我顿了顿,疑惑,“何事?” 孔明出使江东,我恰流落曹营,对于其间诸事自是一无所知。即便随后归来,朝夕相伴,也未曾过问,一来,随军出征,流言蜚语弄得我无暇j□j;二来,我并不认为有过问的必要,孔明做事,素来完美。 可,如今听得王氏所言,似乎此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子瑜他……”王氏启唇,初言罢三字便被送茶点进来的婢女打断。默然地看着她们将茶点置放好,她冷淡地下命道:“你们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用进来。” “诺。” 接着,待到所有婢子都退下,王氏续道:“子瑜他素来较真,即便对兄弟也是如此。前番,孔明出使,他们兄弟曾有会面,却只言说了政局之事,未有任何私谈。” 闻言,我默了默,因是早就知晓历史上有此等事情发生,并未展露出任何讶色。但,心里到底是难过的,难过一段兄弟情因此断裂,难过孔明最珍视的家人会与他为敌。 可,这些都是注定无法改变的。 我抿唇,被一种无法悖逆的宿命感包围,“他们一个在江东,一个在荆州,注定是要对立的。可惜,纵然预料得到这种对立,我们也无法改变。”无奈苦笑,我感叹,“他们的脾性太过相似,皆是执拗之人,必会一条道走到底。”所以,他们的兄弟情也终究会因此产生一层隔膜,永远挥之不去。 自然,王氏也明白。她苦笑着摇摇头,将话题回归到最初,“好了,此事不谈也罢。还是说说你为何会以男子身份来此吧。” “我……”犹豫片刻,此时,我委实不知该不该再给这段本就岌岌可危的兄弟情雪上加霜。但是,不论怎样,有些事情必须面对,因而,我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如今,我是荆州谋士,随豫州前来迎娶江东郡主。” “谋士?!”王氏吃惊,瞠大双目不可置信地凝望着我,提醒道:“女子,阿硕你是女子啊!” 我笑,点点头,示意知晓自己是女子,却不觉这有何不可,“嫂嫂可听过一句话,谁说女子不如男?很多事情,男子可以,女子一样可以。”何况,此事不是我的意愿能够改变的。 “这理不对。”王氏蹙眉,坚决地摇首,“自古女子不涉政,你这般乃是惊世骇俗之举,有悖礼法。再者,政事多尔虞我诈,你一女子周旋于其间,实在危险。” 说罢,王氏还未从惊讶中抽身,继而碎碎念起来,“也不知孔明是怎么想的,竟会允许你做谋士……刘豫州也有不对,见你是女子还接纳你……这都叫什么事啊……” 我忍俊不禁,上前握住王氏的手,笑道:“嫂嫂,此乃乱世,礼法多废,你又何必纠葛于此呢?至于为我担忧,那是完全不必的,我相信孔明愿意我做的定是极为安然的事情。” “你……”她凝眸,注视着我不停摇首,“胡闹,你们这就是胡闹!” “可我们也不想。”见陈说无用,我转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政事繁忙,孔明只有一人,我实在不忍看他劳累过度,既要处理内务,又要担忧出使之事。嫂嫂,你可能明白?” 王氏沉吟,良久,反握住我的手,“你对孔明倒是真的体恤,可,此事千万不可为子瑜知晓,他古板,定不能接受你此举。” 我默,望着王氏的眸光中有心虚的躲闪,有不忍的犹豫,极是为难。可,这些情绪到最后都化作决绝地坚定,“此番,我来拜访兄长和嫂嫂就是为了言说此事的,还请嫂嫂转告兄长,到时相见莫要惊讶。” “你就不怕他揭穿你?” “怕。”怎么可能不怕?万一孙权责怪,弃好与荆州,我便是罪加一等,不仅会受刘备责罚,也会有负孔明所托。因而,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所以,我会央求兄长莫要言说此事。若是他不肯,我就只能拿江东颜面威胁于他了:江东无人才,竟连文士张昭都辩驳不过一女子。到时,即便吴侯想要追究,他也无脸追究。” “阿硕!”王氏尖叫,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难道你也要同子瑜为敌,将他们的兄弟情破坏得更厉害吗?!” “我……” 我不想,却真的不知该怎么说。 “弟妹倒是大才。”忽而,外室传来男子压抑着怒气的言语。随之,诸葛瑾缓步而入,侧目看我道:“我还在想主公口中那名不见经传的刘营谋士是谁呢,原来竟是我这足智多谋的二弟妹。” 当即,我与王氏皆向他望去。王氏惊觉,急忙上前,欲要转移诸葛瑾的注意力,还不忘同我使眼色,“夫君,你回来了啊,可有些腹饿或是口渴?我去命人准备晚膳……” “不用,今夜吴侯府上有宴飨。”匆匆打发王氏,诸葛瑾上座,状似漫不经心地同我聊着家常,“听闻,一年前你为孔明诞下一女?” “是。”我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姑娘名唤诸葛果,小字不弃。” “诸葛果?倒是好名字。不过,弟妹同孔明成亲有多久了?” “几近五年。” “五年……”他品读着重复,面色冷峻,转而,严厉起来,有怒发冲冠之势,“五年未诞一子,弟妹就连夫人都做不好,竟还想着参涉政事,倒是有鸿鹄之志。” 我无言以对,未曾想到诸葛瑾会提及子嗣一事,顿时有些惶惶然。是了,我同孔明成亲五年,房事从未搁置,却就只育有一女,的确有些奇怪。是我的错吗,身子不好,以致如母亲一般一生只能诞下一个孩子? “你虽有德才,但不能为我诸葛氏传宗接代又有何用?倒不如早早妥协,允孔明纳妾。”诸葛瑾步步紧逼,不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也好过害孔明无子无孙。” 会客宴上有趣事 宴飨之乐,众皆欢颜,我却是兴趣缺缺,漠然地看着他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激不起半点情绪的波澜。就连,早时的那个婢女再度出现,倚靠到刘备身旁,亦是视若无睹,全无感想。 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诸葛瑾白日里的言语,责备我不该耽误孔明,因嫉妒之心拖累孔明,害他无子无孙。他说,他知晓我与其他女子不同,自小受到历史兵法的淘洗,有鸿鹄之志。但是,我到底是女子,最该做好的是一个女子该做好的事情,相夫教子,贤德大度。我身子不好,体质阴寒,怀胎不易,有母亲为前车之鉴就更该明白要对孔明放手。而这所谓的放手非是让我离开孔明或是让出正妻之位,而是望我可以以大局为重,多为孔明思虑,允他纳妾,绵延子孙。 彼时,我多想反驳,告知他男女平等,该有同样的权利去建功立业,凭什么一定要隐在深闺,以夫为天。再者,小女娃又有什么不好?体贴细腻,是父亲的小棉袄,比儿子要乖顺得多。可,纵使我有千言万语也什么都没有说。这不仅是因为我当时惶然于此,也是因为我知晓,此处是古代,什么男女平等,什么一夫一妻皆是虚谈,不会为任何人所接纳。因而,关于此些的,我什么都没有说,只继续言谈了片刻我身份的事就欲告辞。 告辞时,诸葛瑾让我放心,我的身份他不会说,即便他不为维护诸葛氏的颜面,也为维护江东的颜面。 我则是笑,一直维持到回归驿馆。我想,我达到了我所想要的目的了不是吗?所以,是该欢愉扬笑的。可惜,这种自我暗示的逃避方法终究是在我只身一人时分崩离析,再无任何用处。 回想此些,我遏制不住地叹息起来,手指缓慢离开早已被压抑得发红的手腕,嘲笑自己竟是奢望这具身子可以变得康健或是收获什么好的讯息。明明,什么都没有。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我的叹息落入周瑜之耳时,他狡黠一笑,自我对面好几丈远的地方高声问道:“可是我江东招待不周,竟是惹得小公子如此长吁短叹?” 此话一出,不论是江东诸臣还是荆州众人皆是向我望来,目光神色各有不同但一样在等待着看我如何回应。 我又犯错了……这是我的第一感受,而后才是对于应对方法的思虑。要做到不丢荆州颜面,不驳江东好意,最好还可以为荆州扳回一局,委实困难。良久,我才张张唇,极力扬笑道:“周都督多虑了,我之感叹非是觉得江东招待不周,反而是感叹江东招待太周。在荆州,因是需要分散钱财予贫苦百姓,库存不足,从未品尝到此等美酒佳肴。”说罢,我举起杯盏,对着上座的孙权敬酒,“多谢吴侯款待,江东富庶果与他地不同。” 孙权朗笑,应我所邀举杯,“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公子这般年纪就已是言辞得体,令人佩服。” “吴侯谬赞。” 好戏演罢,我复归于漠然,木箸不立,酒盏不扬。但是,他众更欢,迎来舞姬数十,蹁跹于庭中。那些舞姬生得很好,个个婀娜多姿,貌美如花,一扭一摆皆是淋漓尽致。可惜,这些景象映入我眼中,使我感受到的不过是一句又一句:娶她们为妾,乃是男子之愿。 “这般出神,你可是看上哪个了?”倏地,一个满含玩味的声音自身旁传来。转眸,周瑜修长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锦衣儒衫,清俊出尘,执着酒盏对我扬笑,好看得过分。 我有一瞬的失神,为他的美色所迷惑,但,触及到他潋滟的双眸,就都归于平静了。他的眸子很好看,是标准的桃花眼,但是,那双桃花眼中有太多的情绪,是与那个人迥然不同的。 回以浅淡一笑,我漫不经心地答:“她们都不错,可惜,我一个都没有兴趣。” “不近女色,不喜钱财,你倒是难以讨好。”周瑜自然而然地在我身旁坐下,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的众多舞姬,同我说话却不曾看我一眼。 我也不恼,知晓这是城府极深之人同人交流的方式,便也随他一般地凝眸于他处,疑惑,“讨好?” 他颔首,深意扬笑,将酒盏凑到鼻前,一边嗅着酒香,一边平静无波地说道:“你的一番话,看似自贬却实在言说江东不体恤百姓,为政不仁,不及荆州,在众人不知晓的情形下光明正大的辱我江东。我很恼怒,但是更为欣赏,想邀你归江东,自然是需要讨好。” 我干笑,不动声色地将一盏清酒饮下,而后,笑意加深,淡淡回答:“此话若是为我主听闻,他必是极为欢喜的。像我这种帮不上忙还拖累他人的文士他早就想驱逐了,若不是有人保我,我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你居然会想要邀我归江东,还真是有趣。”此外,我不忘提醒他,“你错了,不是众人不知,你不是就知晓了吗。” 他不以为然,“未雕琢之璞玉乃是最好,只要稍加雕饰,必能惊世人之眼。不过,可惜,你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 我怂怂肩,一副这都被你发现了的惊讶模样,但,实则泰然自若,与常态无异。然而,我没有想到这不过是抛砖引玉,真正让我惊讶地还在后面。只见他悠然地抿了一口酒,笑问:“是为诸葛孔明?” 当即,我斟酒的动作滞住,良久,才继续贯连,口是心非地反驳,“你想多了,我为何要为他不喜此些?我同他不过是君子之交,浅淡如水。” 他勾唇,转眸,玩味地审视着我,颇为得意,“瑜并未多言什么,你何必如此汲汲于争辩,莫非是欲盖弥彰,当真对诸葛孔明有什么非分之想?这也难怪你对女子没有兴趣。” 我默了默,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问题绕到了断袖之癖上,便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周都督你……还真是异想天开……” 他也笑,但显然比我爽朗得多,“若非孔明已有妻女,同你一起倒也没什么不好。” 我假咳,无可奈何地抖了抖手,道:“我有点想吐……” 随后,挪目与周瑜对视,相互大笑起来。这时,我才正式同周瑜介绍自己,姓李名栖,字子染,襄阳人士。 他拱手,与我算是一见如故,“子染兄弟,幸会。” “公瑾兄,幸会。” 总归,我从白日的种种不快中脱身,投入到宴飨之乐。周瑜也就没有离开,与我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同坐一案,对饮观舞。 期间,我时不时地瞥了刘备几眼,察觉他倒是享受,美人在怀,春风得意,像只偷了腥的猫,哪里还有一丝一毫主公的样子,真是丢人!当然,此丢人非彼丢人,不过是我身为女子对于男子风流成性的不满罢了。 而就在我愤愤于此的时候,周瑜望着庭中的一众舞姬,惊讶地轻“咦”了一声,接着,摇摇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与眼眸中半满的宠溺相映成趣。 我好奇,闻声回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彩衣翩翩,柔弱无骨的众舞姬间,有一少女墨发白裙,手执长剑,应乐而舞,一招一式刚中带柔,融在舞蹈中竟没有半丝违和。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女子容颜俏丽,颇为面熟,大致与那日在面铺中所见的少女无异。 “孙郡主?”我明知故问的说道。随即,看了看孙权与刘备的神情,一个眉头深琐,抿唇不语,一个毫不在意,兀自玩乐,不由得失笑,“这般,此宴倒是有趣。” 周瑜则不甚赞同,点点头,却不忘感慨,“有趣倒是有趣,但,只怕此番我江东要颜面尽扫了。”堂堂郡主,抛头露面,失礼于未婚夫君之前,这样的言论流传出去,不论是对孙姬还是对江东皆有不利。但是…… “无需担忧。”我笑,不紧不慢地宽慰他,“群雄逐鹿,皆有猎奇之心,郡主此举必不会惹来外人非议,反倒会让他人知晓,郡主乃是与众不同,非是凡夫俗子可比。这其中,最能为她吸引的便是我主了。”如此下去,刘备对她定会势在必得。 “照你这般说法,那些娶得尚香这等奇女子的男子怕是要受苦了。” “对啊。”我一本正经,有意调侃他道:“譬如你周公瑾,娶了江东美人小乔,你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必,思慕乔夫人的男子不胜其数,而你劳命于护好发妻以免他人觊觎,是不是很辛苦?” 他顿了顿,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半晌,才抬眸,满意地笑道:“辛苦又如何,我甘之如饴。” “渍渍渍……” “倒不比孔明,娶了个丑妻,但,还是得奔波劳碌,虽不为防止他人觊觎,但也不得不为她所作的种种事情善后,为她的与众不同忍受家人责备。” 我默,哪里料得到周瑜会谈及此些,便许久没有反应。直至他唤我多声后,我才勉强地扯了扯唇,不明所以地询问:“你总是同我言说诸葛孔明做什么?” 他坦然,不卖关子直言:“你的风韵与他有几分相似,即便没有短袖之癖,也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我对这份联系很好奇。” 我无言以对。 恰巧此时,丝竹管弦奏毕,众舞姬施施然欲退场,我不由得坏心顿起,带着报复性,也带着在其位谋其职的必然性,拍手大赞:“孙郡主好武艺。” 终究是等到我荆州为难你江东的机会了。 情之一字不可说 “孙郡主好武艺。” 霎时,座中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众人置放下手中的酒盏,暂停一切的觥筹交错、言谈甚欢,纷纷聚焦于前方正袅袅婷婷退下的舞姬们,找寻江东郡主孙姬的倩影。这其中也不乏有早已同孙姬相识的,片刻就在诸多的莺莺燕燕中寻到她,然后,眸光变得恶毒起来,责备的,愤怒的,就连吴侯孙权也不例外。不过,不同的是,孙权的责备与愤怒更像是亲近到极致的结果,而不是其他人那般的冷漠无情。至于不识得她的士卒,多半是附耳交谈,指指点点,低声揣测这其中到底谁才是那传闻中不服管教的孙郡主。 而那白衣墨发的少女比我想得要脆弱,面对这般情境,竟是连手都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仓皇失措地环顾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仕人,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怔愣在原地,只差捂耳屈身抱膝了。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世族小姐,即便自小习得武艺,不拘小节,但依旧是父母兄长手心中的珍宝,不曾尝试半点人间疾苦。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非议的,毕竟,她是江东的郡主,有孙坚那样的父亲,孙策、孙权那样的兄长。她有权也完全可以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惜,自今日起,以我为初始,她所有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都会结束。因为,她将以一方郡主的身份承担起结亲的重责,不可以再任性,不可以再恣肆。 这便是成长的过程,不仅是她,还是我甚至是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 可,纵使如此,我还是沉默了片刻,油然而生几许不忍,但,不忍只是短暂的细微感受,最终还是被理性替代,促使着我咄咄逼人道:“自前番郡主逃婚偶遇一别已是许久不见,不知郡主可好?”款款施礼,我笑容可掬,温润驯良得很。 但,与此相反,我的言语掀起了第二番的波澜,使得汇聚在她身上的眸光变得更为恶毒起来,甚至引得细碎的议论之声变大,传入耳中,“不为大局着想,枉江东养育她十几年。” “原来,江东非是诚心同我荆州结亲。” …… 种种种种,不外乎如此两个立场,一个自江东出发,一个自荆州出发,但,皆是责备孙姬的姿态。 这般,孙姬绝不会好过。她面色惨白,嘴唇紧咬,几欲破肉滴血。她想解释却寻不到合适的辞藻,惟有憋忍着,直到湿红了双眼,泫然欲泣也不曾说出只言片语。看得颇是惹人怜惜,恨不得立即上前将她纳入怀中,替她遮蔽所有的风雨。 不过,想法到底是想法,没有足够支持它实施于行动的条件。所以,即便我如此过分,也不曾有任何人出来阻止。 如此,一个无辜少女被推至风口浪尖之上。 当风起云涌、海浪滔天,少女被苛责到百口莫辩,君子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起身,义正言辞地驳斥我道:“你虽为少年,但到底是男子,委实不该为难一个女子。” 我撇嘴,腹诽此人还真是睁眼说瞎话。但,碍于身份,不论我有多么的不满都无法一吐为快,反而,还不得不随着他的言语表露出愧疚之情,低眉顺目地赔礼道:“是栖的错,还请孙郡主宽恕。” 由此,君子的身份可想而知。 自我说出“孙郡主好武艺”那句话开始,刘备就从美人的身上挪目,同他人一般探寻起孙姬的身影,不过,他比别人要悠然得多,一面享受着身边美人的递酒送菜,一面欣然于寻找远处的佳丽。待到,因着神色动作辨识出孙姬,他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眸中光色流转,满写着志在如此。再及佳人欲哭,百般委屈,他便按捺不住地起身,责备我,替她遮挡风雨。 大约,也只有他可以驳斥我所有的言语,且逼得我同孙姬致歉,并不会做出的任何的反抗。 而后,他离开自己的食案,径自来到庭中,站在孙姬身旁,与她并肩。言语前,他仔细瞧了瞧孙姬,将她精致的面容,娇弱的神色全都收入眼中,接着,温润一笑,带着宽慰的成分。转而,他对着孙权拱了拱手,情真意切地说道:“不管他人所言如何,孙郡主所为备皆认同。” 顷刻,所有人安静下来。 这使得刘备的声音更为清晰,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备今据荆州,乃是一方之主,身份地位已是非为寻常,然,备年事已高,岁及知天命,娶亲郡主,实为高攀。如此,即便不论郡主仅有十七芳华,也绝对有逃婚的理由。因而,诸位无须责怪于她,一切皆是备的错处。” 或许,这便是君子风度了吧。 随即,众人暗暗赞叹,就连孙姬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移到刘备身上,溢满惊诧。 但是,到此,刘备的言语还没有结束,继续被陈述着:“这般,备请求解除婚约,并承诺此举绝不会影响到荆州同江东的关系。” 众皆喧哗。 周瑜却是淡然,含笑俯首到我耳边,低语:“果不愧于为荆州之主,这以退为进的计策用得颇好。” 我弯眸,笑成月牙,反问:“这不好吗?既然孙姬必须嫁予我主,与其悲哀难过,倒不如死心塌地,也省得你我麻烦。” 他颔首。 不过,我同他都没有想到,应对刘备此言的非是江东之主孙权,而是一个自内庭走出的妇人,仪态雍容,娴静沉着,绝美的面容之上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符合的稳重。她步履悠然,在一个形容相类的少妇的陪伴下,缓缓出现在众人眼中,说道:“豫州过谦,尚香胡闹,如何能是你的错?” 话毕,江东士卒尽皆起身,恭敬的对着妇人行礼,唤:“乔夫人。” 孙夫人乔氏,闺名朝容,二十又九,乃是小霸王孙策之妻,吴侯孙权之嫂,江东最有威信的妇人之一。在吴侯府中,除了孙权,地位最高的大约就是她了。 据说,原本,承袭祖制,当继江东主位的乃是孙策嫡长子孙绍。但是,为了完成孙策遗愿,杜绝群臣诟病,乔氏深明大义地将孙绍送到别处抚养,直到前几年,孙权权势巩固了才接回。这般,也难怪孙权会敬她如斯,奉她为长。 “嫂嫂。”孙权起身,毕恭毕敬地施礼,邀她入主座。 她却是拒绝,摆摆手,道:“不可,我身为妇人来此已是于礼不合,又怎能再得寸进尺地跃居主位?”说罢,她往孙权身边瞧了瞧,嘱咐,“就命人在侧旁替我备案吧。” 接着,她又轻拍了拍身旁少妇的手,轻声:“你也回公瑾身边吧。” 少妇点头,优雅转身,步步生莲地朝着周瑜走来。随即,周瑜离席,上前将她迎到身旁,引着她回到他自己的席位之上。其间,他面色柔和,双眼溢满宠溺与疼爱,好似一汪暖温的清泉。少妇也不输他,美眸含情,容颜带羞,盈盈一笑后缓缓低下臻首,风韵天成,不可方物。 才子佳人,由此可见一斑。 未几,案席备好,乔氏端庄而入,对着孙姬招招手,言:“尚香,你来。” 孙姬一顿,茫然的双眸终是有了焦距,汇集在乔氏处,泛起点点如释重负的笑意。而后,她恢复镇静,款款走近乔氏,无辜吐舌,唤:“嫂嫂。” 那模样娇俏到极致,着实惊艳了一直注视着她的刘备。 不过,乔氏见多不怪,丝毫不在意孙姬的娇俏可人,当即回以她嗔怒一望,斥责:“早就告诫你莫要任性妄为,你偏不,如今好了,丢了丑,看你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江东立足。” “我……”孙姬不满,张唇就欲反驳,但,想了想,似又寻不到任何反驳的道理,便委屈地炸了眨眼,悄声,“反正,我以后也不待在江东。” 乔氏冷颜,没好气,“你既不愿嫁刘豫州,还想出江东?” “我没有不愿!”美眸一凝,孙姬急切纠正。可,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她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匆忙解释,“我……我是说……我……” 乔氏被逗笑,忍俊不禁,“那就是愿嫁了?”说着,美眸转向刘备,高声,“豫州,你可听清楚了?” 刘备笑,深敛嘴角,惊喜地望着孙姬,颔首。 于是,乔氏做主,定了个最近的吉日给他们完婚。这一次,难得的,孙姬没有反抗,没有不满。就连,刘备都难得的笑得憨傻,好似年少一般。 而我,突然很迷惑,猜不出刘备此番到底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若是,虚情假意,他的演技委实太好。可,若是真情实意……我的心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下想去。 然,自顾不暇,我还来不及过多的担忧,就感受到来自乔氏薄凉的目光,听得她言:“你是何人?” 她是想要算我为难孙姬的账,我如何不清楚?可是,清楚也没有用,我还是得坦诚地作答:“栖乃卑微之人,小小刘营谋士。” 始终,我的身份是最值得诟病的地方,偏偏,这么个地方无法被抹去。 永远,我都无法位极至高,因为,我是女子,是诸葛夫人,是不可以全心全意置身于尔虞我诈之中的。不过,我欣然。 “小小谋士都能在此,荆州果真是多俊杰。”乔氏一语,不知讥讽,还是赞叹。 到此,因孙姬闹起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而那所谓的最近吉日,因是年节的缘故,已被推挪到明年。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荆州士卒都必须在此度过年节。 不知晓,这个年节于我于孔明以及其他的所有人,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不慎误中敌人计 十四年年末,周瑜归南郡战场,战中,不幸为流矢所伤,甚重。后,其将计就计,假传卧病不起之消息,诱敌前来攻击。曹仁不察,为周瑜所惑,引兵深入却中计谋,狼狈溃败,不得不退出南郡,转守襄阳。由是,南郡归江东。 论功行赏,孙权拜周瑜偏将军,领南郡太守。刘备表孙权为车骑将军,领徐州,自领荆州,改油江口为公安,屯兵于此。 转眼,便已是年节。 节前,孙权曾亲自来邀刘备入侯府,言曰,刘备将娶孙姬为妻,乃是孙氏外婿,理当同江东亲眷一起除旧迎新。 刘备欣然,携赵云搬入侯府,留我、简雍以及孙乾居驿馆,共商借取南郡之事。期间,我等不断同孔明的书信往来,每隔三四日皆会整合近来的局势状况汇报予他。 他也会回信,但是,篇幅皆为短小,言简意赅,大多是指出我等所为欠缺之处以及佳好之处,同时,不忘告知我们南郡之事急不得,需待时机。总归,一字一句直中要害,绝无虚言。自然,也就不会特别地嘱咐我,关怀我什么了。 似乎,成为参涉政事的黄婉贞,我便不再是那值得他费心的拙荆。我有些失落,却也明白难免如此,毕竟,公归公,私归私,不可随意地混为一谈。 然而,年节的那封书信着实让我错愕了良久。 没有冷淡言语,没有专注政事,满满地都是他与不弃,有趣的,感动的,营造出最为温馨的氛围,骤然间让这个冰寒彻骨的年节变得绚烂温暖起来。 他说,前些时日,不弃已是可以扶着墙壁站立,虽然走不了几步,但是,歪歪斜斜地让他看到了她的成长,很轻易地便愉悦了。 我很羡慕,羡慕他可以见证很多属于不弃的第一次,第一次翻身爬行,第一次启唇言语,第一次直立行走……而我,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就错过了此些。 霎时,愧疚、遗憾全都浮上心头。 不过,此情不长,很快地便被孔明接下来的话语替代:小儿年幼,尚不记事,然,感触敏锐,善辩亲疏。卿既离去,便常泣涕,嘶唤其母,日夜不止。汝乃至亲,其必不忘。 似乎,他是在安慰我无须遗憾,到底,我是不弃的至亲,是生她养她,无人可替代家人。 我也就真得为此所安慰了,敛唇一笑后继续看了下去。 而后字句,与不弃无关,皆是他个人所言。他要我好生照顾自己,暖手暖足不可荒废,流言蜚语不用听信,做好该做的便好,其他的,不论是闲人所语,还是家人所言,全都交由他来处理,总归,他不会背叛曾经应允过我的诺言。 此外,他还道,周瑜乃是君子,若是我想结交,大可放心。若有为难,只要不涉江东根本,亦可去寻鲁肃鲁子敬相助。 终了,一句:年节欢愉,诸事慎重。 我想,他是知晓了诸葛瑾责备我的事,也是明白了我的小小心思以及诸多为难。 他这么好,我又如何能够不温婉贤淑?因而,回信,我不甚在意地写到:硕乃俗人,自然在意他人说法,但,人有对比,言有轻重,只要君非嫌弃,硕必不会在乎分毫。更何况,兄长所言,乃是真实,是硕缺失,非他刁难,如此,夫君只需与兄长同好,无需担忧阿硕,阿硕粗鄙,尚能听得任何言论。 末尾,我亦是以八字结局,年节佳时,惟愿君好。 同时,心里暗暗计较,回归荆州该当如何如何。 …… 年节无伴,驿馆冷落,我一直缩在居室中,抱着暖炉,思考借取南郡是否可以从鲁肃入手,权当今日同别日无什区别。 鲁肃忠厚,又同刘备、孔明颇有交情,虽然一切皆以江东的利益为标尺,但,他始终是最积极于维持孙刘同好的。不然,他也不会随心所欲地同荆州一众亲近。而且…… “咚咚——”然,正当我思虑到要处,门扉被敲出阵阵响声,一起一顿,平稳规矩,大约是什么相识却不相熟的人。 在驿馆,这人估计就只能是孙乾了。若是简雍,门扉怕是早就被砸破了,不过,我相信,就算砸破门他也不会来。 开门,察看,事实与我所想的并无多少出入,孙乾立在门前,友好地对我扬笑,询问到:“今日年节,我与宪和便思虑着前往城郊共度,一同饮酒作乐,不知你可有兴致?” 城郊作乐,对月饮酒,倒是风雅之举,可惜,有简雍在,为了防止我同他打起来,想了想,我便笑着摇首,拒绝,“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尽兴。” 紧接着,就听到转角处一声冷哼,“我都说了不要喊她,你不信,怎么,你给人家脸面,人家未必给你。” 那声音满溢着鄙夷,绝无善意,除了简雍,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般同我言语,就连马谡都比不上他。在马谡的恶语中,更多的其实是委屈而不是愤怒。 可是,孙乾并不理睬他,依旧笑得和善,规劝我,“你一人独在驿馆也无事可做,说不定连晚食都点要不到,如此,不如同我们一起。若是你不想瞧见简雍,大可当他不存在。” “呸!”转角声又起,不满反驳,“你才不存在。” “少废话,你先去备马。”孙乾回首,瞋了转角一眼,而后又望向我,客气得体,转变得忒流畅,忒快速,“宪和性直,往往恶语,你还请见谅,莫要同他计较。可,他是个善人,苛刻对你不过是有些事想不开,若是可以,我希望你可以同他借此机会尽释前嫌……这也是军师的心愿。” 我无言,良久,才缓缓点头,应承下来。 无疑,孙乾是明智的,他知晓搬出孔明来逼我动摇。可我也是真的想同简雍和平相处的,即便不能交好,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也不错。 “麻烦了。”盈盈施礼,我很感谢孙乾此番苦心。 孙乾则无碍地笑笑,摆手,意为没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地嘀咕了句,“你都不知晓那老头儿有多难劝。” 当即,我便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觉得孙乾倒也是个秒人。 此后,结伴同行,简雍皆是冷颜,但,到底没再对我恶语相向。或许,他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恨我。 然而…… 霞光恰好,气氛平和,孙乾故作无意地打破沉静,活络道:“这江南的风景可与中原大不相同,柔媚得很。” 简雍却是冷淡,“太娇贵,没中原得好看。” 我默,没有答话,但,触景生情地想起了自己远在未来的家乡,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城,青山绿水,棉柔秀美。如若,历史可以改写,我定要与孔明在功成身退之时,到此今的那里定居,搭一间草庐,耕几亩良田,粗茶淡饭,共度余生。这样的生活该是无比佳好的吧? 可,就在此时,身/下的马儿突然狂躁起来,马头上下摆动,大嘴连着鼻孔不断地喷射出闷热的气息,到空中化作绵绵白雾,包裹着我,让我油然而生一股不详之感。 摔马,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下一瞬,马儿就猛得发出一声嘶吼,不管不顾地朝着前方奔去,速度极快,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似是受了巨大的惊吓。而我也因惯性直直地往马脖之上栽去,重重一磕,疼得我泪如雨下。 “婉贞……”身后是孙乾高声喊叫,可是,只有短短的片刻清晰便被无尽的疼痛淹没,化作空白,再寻找不到。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顺手抱住马脖,死死地攥着它的鬃毛,不肯撒手。 它则是横冲直撞,疯了般地奔跑,不在意身前的木支,不在意脚下的荆棘。但,那些树枝和荆棘都无一例外的划过我同它,沾染上腥红的人血和马血。 到最后,我就连自己是否神智清晰都辨识不出了,只觉得满眼的枯色,枯色的树木,枯色的泥土,宣告着我的生命也正在走向枯竭。 而口鼻中弥漫着的是浓稠的血腥之味,呛的我几欲呕吐和窒息。 及到马停,跪倒在地抽搐着死亡,我才稍稍有些回神,朦胧地看清眼前的景致,万木衰败,人伤马死。 尽释前嫌?呵呵,真是好笑! “婉贞……”策马追上,孙乾急匆匆地翻下马背,冲到我面前,茫然惊恐地看着我,手都不知该怎么摆放,颤巍巍地问着:“你……可还好?” 我笑笑颔首,张张唇,却感觉到一阵腥甜翻涌上来,冲破唇齿流淌。 而后,听到的是简雍的声音,阴冷到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顾全大局,不会在江东对你怎么样,可是,他们都想错了,江东才是最好下手的地方,没有军师庇护,没有主公阻挠,你觉得你还要怎样佳好地回到荆州?” 我淡然,狠狠地抹去嘴角的血渍,询问:“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知于主公同孔明?” 他笑,“若是怕,我便不会这么做了。” 忍意殆尽仇意换 我一个人,弓着身子,弯着腰,蹒跚在人迹罕至的城郊,每走一步都痛苦异常,喘息粗重。不是没有帮我,而是我不想要。不管此番颠马一事与孙乾有没有干系,我暂时都不太想搭理他们任何一人,因为,我真的委屈了,委屈到一边走一边哭,怎么抹都干涸不了。 曾经,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以在面对诸多责难,无尽苦难时淡然以待,不再为无谓的人落下一滴泪水,可是,真的到了此时此刻,我才知晓,不是我足够坚强,而是,那个时候我一直怀抱着希望,相信总有一日他们都会与我冰雪消融。但,终于,我明白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偏见都是可以消除的,有的甚至能够延续一辈子,直到死,直到轮回,都将被他人牢记在心,永不忘记。 我绝望了,体会到更深层次的释然不是来自习惯而是来自绝望,绝望于某些人和事。因而,我绝不会再给简雍这般伤害我的机会,往后,一较高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胜谁负。 简雍,很荣幸,你成了这个乱世我第一个真心厌恶的人。 狠佞一笑,我发誓总有一日,我会把这一切全都讨要回来,让简雍那个老头知晓我黄月英再不济也还是名士之女,非是他可以随意报复捉弄的小角色。 但,在此之前,我会以最为专注的姿态去医治自己。 对着空旷无人的枯色,我大叫:“简雍,你给我等着!” 似是受到了激励,我强撑着又走了许久,直到到了一棵枯黄的梧桐树下,有了歇息庇护之处,才停顿下来,倚靠在树干之上,自己给自己把脉。 时沉时浮,时快时慢,内外伤皆有。内伤乃是因受巨大颠簸,伤及五脏六腑,虽是不致命却是极为难治,除了需要定时服药之外,还需好生休养,最起码百日之内不得操劳。外伤则是自表面便可知晓,或深或浅,流血颇多,需尽快止血上药,以防血虚亏损,变轻为重。 可,因我颠马时得顾前身周全,背脊同侧身受伤过多,若是需要上药,绝非是能力可及。如此,我该怎么办?在身边没有女子,又处处多眼线的情形之下,要如何医治这些伤处? 寻王氏?诸葛瑾对我的意见怕是会更大吧…… 寻周瑜,让他寻女子为我医治?他又会怎么应对我的真实身份呢?坐实我专为孔明惹麻烦的名声? 寻鲁肃?孔明倒是说过只要不触及江东,有事可寻相助,但是,我同他实在不想熟识…… 一番思虑下来,我恍然发觉,此时,我竟是没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在身边。苦笑着摇摇头,我无奈地想着,大不了自己来,用布巾沾着伤药抹边后背,疼一点就疼一点吧。 想着,我极力地起身,欲要继续往城中走去。可惜,仅剩不多的气力也已是被我耗尽,再支撑不住我沉重的身子,放我狼狈不堪的摔倒在地,未昏却怎么也起不来。 期间,我的意识很模糊,只觉得漫天盖地的冷意侵袭着,似乎在我血尽而亡之前就已是被冻死。 很久很久,久到天际开始飘起雪花,久到光芒开始消失,我才隐约间感受到来自他人手掌的温暖,推了推我,淡淡地唤着:“李军师……” 我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却旋即便睡了过去,再无意识。大约,是听到了那人唤我,让我知晓自己已是有了依靠,不用再担忧生死存亡了吧。 我不会死,我一直如此相信着,倒不是我自以为是,也不是我断定上天会眷顾我,而是因为我有信心,不管简雍有多恨我,他都不会让我死在江东,而且,就算简雍想我死,孙乾也绝不会任他为所欲为。所以,只要在日落之前我还没有回到驿馆,他们便会遣人来寻。 我醒时,正躺在驿馆的居室之中,衣衫已是被换过,伤口也上了药,想来,是不会再有生命之忧了。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谁给我换的衣服和上得药,是哪个值得信赖的女子,还是哪个不要命的男子。 “阿硕……”忽而,榻前响起一声忧唤,浮现出王氏忧心忡忡的面孔,真切地,温暖地,感叹:“你可算是醒了!” 我笑,没想令她担忧,便装着全然无事的模样好奇询问:“嫂嫂,你如何会在此处?” 而我想知晓的事情也在此时有了结果。 她却是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心疼地责备:“还不是看你前来江东,年节无人相伴,想要邀你入府,可你倒好,人不见就算了,还落了这么一身伤,这要是给你兄长瞧见又不知要怎么教训你了。” 我看了看窗外已然明亮了的天色,不以为意地道:“嫂嫂你一夜未归,兄长只要稍稍遣人来探,哪能不知晓?而且,不用三日的功夫,全江东都会知晓刘营谋士负伤,诸葛夫人前来探望,似是与其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王氏无奈,被我逗笑地不停摇首,“你负伤的事倒是瞒不住,但是,你的身份,我的名声还是护得住的,只要同外人言你乃是孔明的学生便可。”胸有成竹,“我受小叔所托,替他照拂学生又有何不可?何况,你此今不过是少年身份,鲜少有人会多想的。” “可是……”此法的确行得通,不过,诸葛瑾那关……“兄长怕是会责怪嫂嫂吧?” 她笑笑摆手,随即坐到我身旁,拿起不知何时置放在小几上还散着热气的汤药,喂到我唇边,“不会的,这个主意还是他想出来的。虽然,他不知晓你会受伤,但是,邀你入府过年也是他同意了的。” 我惊讶,被汤药呛到,忍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咳……兄长……咳咳……” 王氏抚了抚我的脊背,未闻全言便已是猜测到我想说些什么地答:“前番,他也不全然是要责怪你不能为诸葛家诞下子嗣的,也是担忧你一个女子应付不来这天下大事。他啊,就是不怎么会说话,明明想关怀人,到了嘴边却全变成了责备。”顿了顿,她又给我喂药,“不过,阿硕,你是真的要抓紧为孔明生下男儿了。” 我怔了怔,良久,才又将一勺汤药吞咽下去,满足苦涩地道:“阿硕知晓了。” 阿硕知晓,就算前番兄长责备我是真的有关怀的成分存在,但,那对我未能生子的怒气也是真真切切,不可磨灭的。 不过,王氏并未体会到我的苦涩,依旧如初地嘱咐我,“大夫言你的外伤非是严重,除了右小臂上的那一道,其他的只要勤于擦洗换药,待时间慢慢逝去,连疤都不会留,不过,内伤不轻,要好生养着。我看,你还是提早归荆州吧。” 我则摇首,无法听得她最后的嘱咐,言:“如今,月英乃刘营谋士,岂能因此小伤便退却归去。”此外,我不忘恳求她,“但,还请嫂嫂为我守住此事,不要告知于孔明。” “怎能如此?!”也不知她是在质疑我的前一个决定还是后一个决定,询问,“你这一身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驾马去城郊不小心弄得。”我想也没想的就答,决不能让她知晓实情,不然,怕是怎么也瞒不住孔明的,“嫂嫂也知晓,阿硕素来匹比男子,做事行为难免不够稳妥,多惹孔明担忧。以往的那些他看见了也就算了,可,此事,只要能瞒,我便不愿他知晓分毫。” 其实,我也是不敢想孔明知晓此事的后果。以他的才智绝对不会信我的胡言乱语,多半很快就能将始末知晓个一清二楚,如此,他是该为我严办简雍,还是该为顾大局隐忍下来?不管是哪一样我都不想看见,因为,我不想他为难,不想他为我忍受屈辱。 “你……”被我说得不知该如何反驳,她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下来,却不忘提醒我,“待你归荆州,这大大小小的伤痕怕是还未完全消失,你可想好要如何蒙骗孔明了?” 我开玩笑,“不行房事便可。” 王氏凝眸,不悦地瞪着我,“胡说什么,你可不能拿此事玩闹,若是耽搁了绵延子嗣,别说子瑜,便是我也该让孔明纳妾了。” 我默,当即,笑意便僵滞在唇角,硬生生地道:“我说笑的。” 到底是思想观念不同,除了诸葛瑾那样封建的男子,就连同为女子的王氏也不能忍耐女子不诞子嗣的事情。所以,这也是为何在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可以延续下去的道理吧? “好了。”真的笑了笑,王氏自袖中取出自己的布帕替我拭了拭唇角,告辞道:“耽误了一夜,我也该离去了,你且好好养伤,切记不可劳累。” “诺。”我答应得颇机械。 而后,伴随着王氏细微的脚步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未来悬起了心。 但愿,很快,我便可以怀上一个健康的男娃娃…… 出计使谋定南郡 我卧榻休息了三日,孙乾曾来探望过我,且还带了一个陌生人来。 他说,那陌生人乃是那日在大雪中救我于危难的人,姓魏名延,字文长,义阳人士,原是长沙太守韩玄帐下的一名将领,刘备攻荆州时归顺,如今在赵云手下为将,乃是武艺高超,杀伐果断之辈。 随即,魏延对着我施礼,单膝跪地,抱拳低首,“末将魏延拜见李军师。” 魏延?我考究地盯着他瞧了许久,一点一点地将他与那被《三国演义》无限黑化,史书中评价颇可的魏文长对应起来,不由得感叹,我怎么就又与这等人物有了联系呢。历史上,他对孔明可是有着诸多不满的,一直抱怨孔明不够果决,没有重用他。不过,还好,他对孔明没有什么不利。 因而,我还是可以对着他扬笑以待的,便心怀感激地点了点头,同样抱拳,言:“魏将军快快请起,你救了栖,该是栖同你施礼的,怎能劳你如此?” 他起身,冷肃的面容之上没有丝毫动容地回了句:“军师言重。” 样貌尚可,身材魁梧,满溢着冰冷的气息,怎么看也不像是奸滑狡诈之流,也不知罗贯中为何会把他写成演义中的那般模样? 实实在在地为魏延不平了一番,我客套地赞道:“魏将军气度不凡,日后定能有番大作为。” 他却依旧冷淡,“军师谬赞。” 我彻底无语,觉得魏延冷场的本事真是一顶一得好,让我全然没了同他继续交流下去的想法。我想,这类不苟言笑,冷淡过头的人当是十分无趣的。 不久,孙乾便瞧出了我与魏延之间气氛的冷凝,接过话茬,同我言:“归荆州前便让魏将军留在军师身边吧。” 我不解,“为何?” “宪和……”提到此人,孙乾的面色明显黑了许些,掩抑不住愤怒地解释,“他既害了你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你留魏将军在身边好歹有个保护,以防万一。” 他在生简雍的气? 我摆了摆手,并不想留魏延在身边,也觉得没有必要,“不用,他若是真想要害我,有魏将军在也无任何用处。” “总好过无任何防备。”孙乾却是不以为然,大约是因曾受孔明或黄忠所托要照拂我,便如此极力地劝说,“魏将军到底是真英雄,有他在,绝对会比无人妥当。” 他是在暗示我,我到底是女子,气力武力各方面终究比不上男子? 我却还是摆手,拒绝,“不可不可。”一来,我委实不想再招惹什么青史留名之人;二来,留魏延在身边无异于是将我自己限制住,那么,很多事情我都无法为之。 此时,冷漠的魏延终是稍稍有了些许不悦,插话,询问:“军师可是在质疑延的武艺,或是觉得延不能恪尽职守以致留给旁人可趁之机?” 我噎了噎,急忙辩解,“将军多虑,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劳烦将军罢了。” 他抬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淡淡,“不麻烦。” 我默,再度同魏延交流障碍,而,这障碍让我更加坚定,不要留他在身边。然而,还不待我三度拒绝,孙乾就擅自替我做下了决定,“既然魏将军不觉得麻烦,就这般定下了。”转而,为了移开我的注意力,孙乾不忘快速说到别事,“你颠马一事,我会如实告知主公的。” “不必。”我也就真的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聚焦到此问题上来,“这是我同简雍的私怨,无须他人参与,尤其是主公与孔明,因而,也请先生莫要将此事告知于任何其他人,权当此番乃是我自己无心造成。” 孙乾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询问:“你当真要这般?” 我颔首。 接着,他又问:“你是要息事宁人还是要报怨雪耻?” 我笑笑,并未明确回答,只道:“不管怎样,在此之前我会处理好江东的事情。明日,我欲去拜访鲁肃,请他为我等向孙权陈情,言明借出南郡的好处。” “鲁肃?”孙乾当即会意,却思虑全面地担忧起来,“然,鲁肃乃是江东忠臣,岂会做出此等有悖江东权益的事情?” 我胸有成竹,“只要你我可以让他知晓借出南郡比不借南郡的利益大便可。” “你有何法?” …… 拜访鲁肃,除了准备礼物之外,我还特地准备了一身衣裳,袖袂宽大,稍稍动作便会露出半截手臂,隐约可见右臂依旧泛着血红之色的伤口,皮开肉绽的好似刀伤。 不过,衣袂灌风,初离驿馆,便生生冷得我打了个寒颤。但,为了成就大事,这些小节委实不算什么,再者,比于我,还大有受苦忍寒的人在,非是衣衫褴褛,衣不蔽体,而仅是因为一个小小的计谋。 这日,我与孙乾分工协作,他去城郊布置我所需要的情景;我前往鲁肃府上,声情并茂地演一场好戏。 要死不死的是,魏延一路跟随着我,板着个脸,冷面神一般,比这寒凉的冬日更直接地让我感受到了冷意。可,知晓孙乾的考量不容拒绝,也确是有些道理的,我便没再排斥魏延的存在,而是努力的将他拉入我的计谋,使其成为重要的一环。 我告知他,去到鲁肃府上,他需有意无意地触碰到我的伤处,尤其是在鲁肃不察的时候。因为,只有不察,才更能让鲁肃相信假装的无意乃是真的无意,而非刻意装作的。 他却不甚配合,瞥了一眼我的手臂,泼我冷水地道:“小手细臂,一折必断。” 我崩溃,抽了抽唇角,尽量耐心地重复,“将军谨记,只需碰触即可。” 他漠然,与我对视片刻后退到一旁,好似懒得再同我言语一般。我却险些暴走,抑不住地腹诽,奇葩,奇葩,我怎么就没想到三国名士中还有魏延这等奇葩。 所幸,奇葩的魏延并未忘记我的吩咐,在我下马车时就依言而行地握住我的手臂,使力的中心在我右臂的伤处之上,疼得我龇牙咧嘴,都不用伪装。可,这些落在鲁府一众家丁侍婢面前,不过是守将搀扶军师下车时不慎触其伤处。 疼痛的延续,促使我报上名姓都是蹙着眉,倒吸凉气的,“襄阳李子染奉老师诸葛孔明之命前来拜访江东故友鲁先生。” 如此名目,自是没有让我被拒之门外,相反的,鲁肃还热心地遣了府中管事前来相迎,姿态恭顺,礼数周全。 前堂,鲁肃似是早已在此恭候多时,备好了茶水糕点,好客地笑着离开上座,拱手作揖,“李小公子。” 我同样回以一揖,臂弯抬高,衣袖滑落,“鲁先生。” 随后,分主次而坐。自然,在此之前,我没有错过鲁肃看着我的伤处停顿了的少顷。 而俩陌生人相会,最好的切入话题便是共同熟识的那个人——孔明。 我率先言语,说尽恭维的话,直言,“老师归去后常常同我提起先生,赞先生乃是忠义之士,是老师极为少数敬佩的贤人之一。”可,事实是,孔明很少敬佩什么人,目前,除了司马徽外,再无其他了。 鲁肃也不怀疑,又或许,他比我还要清楚,这些话中有多少虚假的成分,但,交际场上,这些虚假必不可少,“你可莫要听孔明胡言,肃不过一介寻常,哪能位列忠义之士,令他敬佩。” 我笑,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微微晃动着,一面为了让鲁肃更加清楚地瞧见我的伤口,一面也是为了缓解我的紧张,“先生过谦。” 自此,话匣打开,他滔滔不绝地同我言说孔明在江东的趣事,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认知中的孔明,时而有所交叉,便会引得我们拍案大笑,继而说得更为有兴致。 直到晚食,鲁肃设宴,邀我前去享用,我们之间关于孔明的讨论才得以暂停。也,终于在此时,鲁肃的关注开始集中到我身上,看着我被魏延搀扶起身,好奇地问道:“小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我摇头,刻意不愿为人探知缘故的神色,避重就轻的答:“前些时日受了些小伤而已,无碍。” 鲁肃也是识时务之辈,便没再询问,依旧言笑自若的引着我去到用食处,备了美酒佳肴。 入座之时,魏延又来扶我,再度对我的伤口使了使力,比先前的要大,使我感受到异乎寻常的痛,隐忍不住地低呼了一声,而后,在鲁肃挪目之前,我低声告知他,“栖右臂有伤,劳烦将军避过。”但,声音仍是能够传入鲁肃耳中。 鲁肃顿了顿,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拂袖展手,同我介绍,“这些酒食可都是江东地道的食物,小公子定要好好品尝一番,也瞧瞧我江东比于荆州是不输分毫的。” 我扬唇,“自然自然。” 接着,他举盏敬我,言曰:“小公子少年俊杰,必是人中龙凤,能同你结识,肃不胜荣幸。” “先生过赞,是栖的荣幸才是,能结识先生这等忠义之士。”说着,我伸手就要去拿桌案上的酒盏,却被旁边的魏延制止住,冷淡提醒,“军师身上有伤,大夫嘱咐不可饮酒。” 我瞋他,略为责怪,“唉,今日我同子敬先生欢谈自是需要饮酒助乐,你莫要扫了兴致。” 说罢,我同他僵持起来,一个欲举酒盏,一个不让,上上下下间,右臂的肌肤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触感,蜿蜒黏腻的,惊得主座的鲁肃低呼了声,“小公子,你的臂……” 这时,我才抽出手,翻开衣袖察看起伤口来,竟发现原先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突地裂开,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顺着我手臂高抬的幅度,一点一点的滑向内里。 魏延真狠! “来人,快去请大夫。”鲁肃最先反应过来,匆匆对着身旁的侍婢唤了句,然后,起身到我面前,瞧着我的伤口,蹙眉道:“公子这伤严重得很,可是江东有人得罪?” “没有,不过是些流民罢了。” “流民?”不经意的一句,倒是惹得鲁肃反应颇大,“还请公子同肃说说此事。” 我勾唇,自知得计,“前些时日,恰是年节,我欲去城郊赏月饮酒,却不料遇上一众流民,抢了我的酒食,还刺伤了我,言曰,我们这等江东士人霸占了他们的城池,害得他们无家可归,委实该死。而后寻访,我才知晓,这些流民来自南郡,说是除了刘表外,谁统领他们都不服气,因而,他们离开了南郡,辗转来到此处。” 鲁肃明显有些不敢相信,凝视着我,蹙眉问:“确有此事?” 我苦笑,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反问:“难道我还能欺骗子敬先生不成?这伤口可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前浅后深,非是栖自己所为。” 当即,鲁肃便默了,面色异常沉重。 我却是满心欢喜,思虑着只要孙乾将假象布置得好,刘备同孙权提出此事便可。 刘表、刘琦已死,剩下与之最为亲近的便只有刘备了,而且,有了前番的谋划,南郡民心自是多归我方。 真真实实做毒妇 确定婚姻,借取南郡,完成此两件大事,我闲逸了许多,常常都无事可做,唯有借读书,出游打发打发时间,只等约定好的吉日到来,陪着赢得美人归的刘备回荆州,去看我思念许久的未亡人。 自然,此间,我不曾忘记好好思虑要如何报复简雍,把所有他带给我的屈辱全都还回去,让他知晓即便没有孔明与刘备的保护,我也绝不会是他想动就动得了的小女子。 不过,我不会用血的方式,因为,我不敢,我怕,一旦我手染了鲜血,就再也做不回此今尚余纯善的自己。 因而,我回以简雍的第一个报复方式,仅是一支拔了箭头的羽箭。 在此之前,我需向一直守护在我身边的魏延借弓箭,名目是,我许久不曾练箭,担忧自己的技艺会有所下降,便想着朝他借上一两日,到城郊宽敞处好好复习。 他倒也没有怀疑我的意图,却面露讶色,似是不可置信我会射术一般。当然,像魏延这类人,纵使是惊讶,也不过只是稍稍抬眸凝视你片刻而已。 若是幼时,我定然会觉得这样的人很有魅力,冷到极致又傲到极致,乃是少有的个性人物。可惜,待到长大,我便再没了如此想法,反而会觉得这样的人除非有无人可敌之本领,否则,迟早有一日会死得很惨。因为,会有太多的人看他们不舒服,偏偏,这世上有一种说法,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想活得安好就永远不要做这样的人。 “你能拉开这弓?”听了我的话,他第一句非是答应也非是拒绝,而是质疑,好似在他的认知中文人不该会此些一般。 我却是发笑,难得地自豪起来,宣扬道:“一直以来都是黄忠将军教授我射术,你说我能不能拉得开?” 听罢,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走到墙角置放着弓箭处的地方将那重有几十斤的弓掷过来,实践考察我是否真的有自己所说的那么厉害。 我也不怕,想也没想地就伸右手去接,等到稳稳抓住时再示意性地拉了几下,得意笑言:“将军这弓可要比黄将军的轻上不少,黄将军的可有百余斤。”犹记得,当初我学拉弓时有多么痛苦,起初,酸疼得恨不得把胳臂切下来才好。 又是惊讶地看我许久,魏延将几支全新的羽箭递交到到我手中,“拿去吧。” 我接过,满意地对着他抱了抱拳,致谢。不过,致完谢,我得寸进尺地询问:“若是我毁你一支箭,你可会责怪?” 第三度凝眸。这次不再是惊讶而是薄薄的怒色,无声地斥责着我。 我知晓,对于这些将士来言,一支箭便如同一条敌人的性命,若是被我毁了一根,也就意味着放掉了一个敌人,无异于是对他的侮辱。 随即,我歉疚地弯了弯身子,解释,“毁箭非我所愿,但有我的目的所在,若是将军责备,事后,我可亲制十支箭还于将军。” “如此甚好。”草草应对一句,他便转过身去,坐回到自己的几案前,兀自忙碌。 我也算是识时务的,知晓他为人冷漠,不喜亲近,就没再多言地退了出去,斜斜勾唇,期待着简雍受我一箭的反应。 适夜,我一直立在居室洞开的窗牗前,等待那个白日出去的灰色身影回到他的归处。什么无尽的寒冷,什么漫长的等待,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一报还一报。 当他出现时,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对着他拉弓、松手,听着羽箭因划破寒空而响起的巨大箭啸之声,看着他已渐渐有些苍白的长发松散下来,割掉半截坠落在雪地上,清晰明目。 可惜,那一瞬,我没有任何怨气得消,大气得报的欢愉,反而,凭添了几许惆怅,惆怅为何会有人将我逼到不得不回击的地步,惆怅为何他可以害我皮开肉绽,我却只能削他半截青丝? 说到底,还是我褪尽不了所有的未来成分,对着这个时代有着深深的爱惜之感,爱惜到不遇绝境不愿轻易伤害其中的任何一人。 然而,在这里,没有人会将我当做不同。 悻悻地阖上窗牗,我静坐于苇席之上,等待着简雍的随时到来。没理由,我伤他,他会忍气吞声。 果不其然,不到半晌,门外便响起了纷纷杂杂的争吵之声,来自简雍,也来自孙乾。孙乾的多半是阻止简雍前来,缘由是,简雍曾险些伤我性命,我不过伤他毛发,他何必耿耿于怀地同我这小少年计较。简雍却是不以为然,愤愤言,发须如颅首,岂是他人想割便割的,如今,我削他毛发便如同砍他人头,哪有宽恕的道理。 听罢,我才恍然想起古人素来爱护自己的须发,将其比作人头性命,若非逼不得已绝不会随意弃之大半。那么,我削简雍青丝之举无异于削起首级,让其受辱。这般,我先前愤懑的心绪倒是平静不少,也有了少许的快然。 但,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 我小心翼翼地换下发上的玉簪,改用绳线束好,再象征性地随意插了根尖头荆钗,便毫无畏惧地出了居室,自受伤后第一次同简雍面对面。 简雍不会发现不了我的变化,由忍耐到爆发,眸中隐约有着怒与恨,委实让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可,待他反应过来,我已毫无余地地以荆钗为利器,直指他的胸膛,狠狠道:“怎么?简老先生真的以为栖会一直忍让,乖乖待在居室中等你来问罪?” 他则忽而发笑,厌恶地看着我,欣然,“毒妇,你到底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但,后面的话语尽皆被我用荆钗抵了回去,化作默然。他不怕死,我知晓,可是,不怕死不代表情愿死得这般不值。我相信,在简雍看来,死就要死在敌军的阵营之中,因自己说得头头是道而死,而非,为我这等鄙陋女子用荆钗刺死。所以,我敢以他的性命威胁他。 “毒又怎样?”终究,我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破罐子破摔地对他瞋目而视,“今日起,你伤我一次,我伤你一次,不求过盛,只求公平!” 随即,我使尽全力地将简雍往后推去,转眸,望向不知何时已立在我不远处,随时准备出来相护的魏延,吩咐道:“魏将军既受命护我周全,今夜还请留守此处,以防奸人趁夜偷袭。” “诺。”冷冷的一声,却有着让人宽心的力量。 “你……”简雍气得不轻,胡须剧烈地抖动着,身子倾上前来欲要与我同归于尽的姿态,但,被孙乾拉住,只能发出震慑性的言语,“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求公平!” 说罢,他甩开孙乾,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而后,是孙乾长长叹息的一句,“你们这般闹,想不让主公知晓都难。” 我顿了顿,却没有后悔,只要孔明不知晓就好。即便,不久,刘备知晓了,又能怎样呢?最多不过是体罚罢了,体罚便体罚,我宁死也不受这般屈辱。此外,刘备知晓此事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我又有了报复简雍的法子。 淡淡然地回到居室,我倚着门扉坐下,忍不住地竟是又有了泪水。 时光,你走得快一些吧……因为,只有你走得快,才能够冲散许多无法逃脱悲哀。 …… 半个时辰后,门外恢复了沉寂,没有简雍的怒骂,没有孙乾的叹息,只余魏延浅浅的呼吸声。 我缓了缓,情绪慢慢平复,声音也不再哽咽,便隔着门说道:“魏将军,你可以离去了。”让他留下守护我,不过是骗简雍的把戏罢了,真实的,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屋里屋外都不要有人在才好。 然而,回答我的却是默然。 “魏将军……”不相信地又唤了声,我开始怀疑那浅淡的呼吸声是不是我的错觉,“魏将军……” 依旧是沉寂。 良久,到我正准备起身开门查看,才听闻魏延漠然的声音,“是你过分。” 我一愣,差点没明白过来魏延此话的意思,但,稍稍思考,一切就都昭然若示了,他是在觉得我那般对待简雍过分了。 自嘲一笑,我努力装作不在意地反问:“那又如何?” 他却没有驳斥和指责,反还平静地说着:“缘由?” “缘由……”念叨着他的问题,我多想回一句“关你什么事”,可,细细想来,若是可以在难过之时把自己的悲哀宣泄出来也应当是不错的吧,便沉了沉性子,言简意赅,“简雍误会我伤害了他最为疼爱的亲人,一直想要报复我,前些时日,就你寻到我那次,就是被他弄的。” “既是误会,便不能全怪简先生。” “可我已经忍到极致了,不是没有解释过,只是没有用处罢了。”我哪里不知晓不能全怪简雍,但是,知晓又怎样,知晓我就要一直忍耐,忍耐到被他弄死吗? 不过,看来,是我多言了,有些事情,非是身临其境,别人又怎么会明白你的感受呢? “算了……” “若我是你,绝不会这般简单。”打断我的话,魏延冷冷道:“我定要让那人双倍奉还,流血亡于大雪之中。” 年老为夫少为妻 亲迎之礼的三日前,刘备回到驿馆。 第一件事,他没有组织迎亲的队伍,也没有过问近来的政事,而是面色阴沉地召我同简雍入他居室,商议些要紧事。 当然,谁都知晓,这不过是个糊弄他众的名目罢了,真正的,刘备的目的,大约就是要责问我同简雍背着他暗斗的事件。此番,多半又是要受罚了。 我抿抿唇,低眉顺目地跟在刘备身后,忧心忡忡。而简雍亦是一反常态,同我并肩却没有瞋目以待、恶语相向,弄得我破不适应。 想来,我是被他欺负的太久了,此今,一旦见他没有欺负我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受虐狂!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我转而坚定地握握拳,莫名地就消散了担忧。就如,我此前所想的那般,责罚又怎样呢?到底抵不上我的自尊重要。 因而,当门扉紧闭,偌大的空间只寂寥地坐着刘备,站着我同简雍,静寂得可以清晰听闻到旁人的呼吸声,我没有畏惧紧张,而是,言笑自若地凝视着刘备,不卑不亢。 我怕他,却不代表我比他低上一等,不管怎么样,在我的认知中,人都是平等的,主又怎样,臣又怎样?都只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只蝼蚁,抵不过任何的风云变幻。 “婉贞。”刘备最先唤的是我,仍带着些许面对旁人时的亲善、和蔼,笑道:“南郡一事办得不错,可抵前番恣意妄为之罪,免除十丈之刑。” 我一顿,倒没有兴奋,而是再度承受不住的忧患起来。总觉得刘备此言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或者说,是在毒你之前先给你点甜头,让你就算被他责罚到半生不死也不会心生怨怼。 但,纵使知晓此些,我还是乖乖地对着刘备福了福身,回道:“多谢主公宽恕。” 刘备笑笑,伸手自下而上的起伏了几下,意为免礼,准我直起身。但,下一瞬,他的神色就有了巨大的变化,笑意不复,神色阴沉,五指有一下无一下的敲击着身前的几案,询问:“不过,有一事,我还想问问婉贞你以及宪和……” 说着,他特意地看了看我同简雍的面色,而后,才接着道:“你们,一个伤痕累累,昏死雪地,一个半断须发,受人威胁,到底是怎么回事?” 默然,我同简雍皆是默然,稍露怯色地望着他,良久,无人答话。 可,这不足以使刘备失去继而言说的想法,反而,使得他更为享受这般居高临下的感觉,再问:“是你们结下了血海深仇,还是你们本来就是阳奉阴违,视我这主公为不存在?!” 随即,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刘备动了怒,手掌青筋暴起,紧紧握拳置放在几案之上,欲要将我同简雍弄死的姿态,“军令如山,何为军令如山,我看你们是闲适太久,连这最为基本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到此,彻底的,刘备眼里没了仁慈与宽恕,而是暴怒地红了双眼,展露出我从未窥探过的阴鸷。 但,我与简雍都知晓,刘备之所以如此盛怒,非是计较于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是厌恶我们忤逆他的劝告,将他当初下的诏令视若不见。此举,多多少少地挑衅了他作为主公的权威,蔑视了他在刘营至高无尚的地位。 这是封建君主思想,我很难苟同,但,我也明白,对于任何君主来说,臣子只要是触及到这根线,别管有多重要,都将面临着被诛杀的危险。因为,虽然不是所有的忤逆都代表着背叛,但是,所有的背叛都是从忤逆开始的。 纵然,我与简雍一个都没可能做出背叛刘备、背叛刘营的事情。 可是,刘备不相信,他的位置让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也绝对不会对那人投注所有的信任,因而,比于芸芸众生,他们才是最为孤独的人,享受着最高的权威,也经受着最大的痛苦。 或许,这也可以算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另一种解释。 抿了抿唇,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率先同刘备请罪,简雍就已是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对刘备施礼,言:“宪和有悖主公所愿,罪该万死,还请主公责罚。” 连带着的,我当即启唇,谢罪,“婉贞同样有罪,请主公责罚。” 这般,刘备的怒火才稍稍消散一些,但,并未全无,“责罚?”冷笑一声,目光来回于我同简雍之间,他道:“若是责罚真的有用,你们还敢这般为所欲为?” “……” 无从答起,我们又是默然。 “这般……”微微沉吟,刘备决定,“往后府中内务皆由你二人负责,宪和为主,婉贞为辅,此间,若是有谁再度受伤,皆给我离开刘营。”说着,他转眸,目光汇聚在我身上,提醒,“你也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若是再有此事,约定作废。” 我顿了顿,半晌应了一句:“诺。” 说实话,我并不想就如此简单的作罢,还想再同简雍讨要些他亏欠我的,但,君命难为,约定不可废,再加上,回到荆州后,我也确是想过上平静的生活,不再惹孔明担忧,便只好答应。 不过,谁都明白,刘备此言就如他的字面意思,只要我与简雍不再不分场合,闹出什么流血事件,他便不会多参与我们之间的恩怨,甚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他这么做,并未违背我同他之间的约定。 所以,往后,报复还是有机会的。 接着,刘备又吩咐了几件事要我去办,并留简雍单独说话。 出去前,我依稀听见刘备言,往事已矣,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可是,有些事当真是他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讽刺地笑笑,我再未迟疑地推门而出,将他们的声音隔绝于内。 迎面,是孙乾与魏延,一个神色焦急,甚是担忧,一个面无表情,冷漠淡然。孙乾上前,匆匆询问:“如何?” 我耸耸肩,意为无事,但,不忘笑着告知他,“再过几日,我们便可会荆州了。” 而刘备吩咐我去做的事情有三,一组织迎亲的队伍,给孙姬最为盛大的排场;二备船归荆州,三日后泊于岸边等待,不得有误;三吩咐所有人,往后孙姬便是荆州主母,不可忤逆。 这前两点,我皆是可以办得稳妥佳好,但,第三点,即便吩咐下去,别说是他人,就是我自己都恐怕做不好。因为,甘夫人早已广得人心,乃是众臣心目中最佳的主母人选,若非她身份低微,哪里能有孙姬什么事。如今,她既死也,便再无人可以取代。 于是,紧接着的,我拜托孙乾,“回荆州,还劳先生替栖告知所有文士,主公有令,往后孙氏便是刘营主母,谁都不得对她不敬。” “主母?”孙乾重复,慢慢蹙起了眉头,叹息道:“虽然,起初便知晓会是如此结果,但,亲耳听闻到,难免还是有些怅然。唉……但愿,甘夫人泉下不知……” 我笑,没有应声。 相比之下,我更担忧的是,刘备会给予孙姬他没能给予甘夫人的,甚至,会在日后让孙姬成为他心目之中比甘夫人更为重要的人,到时,无论甘夫人有多么的不可替代,都无用了。 自古,女子最怕的莫过于良人心易变。 …… 吉日那天,锣鼓声高,自驿馆到侯府,几近穿过大半个城池。一路上,兵士分撒喜钱,吆喝着,欢笑着,远比前番我使计那次闹腾得人尽皆知,已有些招摇过市的味道。可惜,这般光明正大的招摇过市博得了江东一众臣民的好评,认为刘备乃是真心迎娶孙姬,与孙氏永结同好。 臣民满意,孙权、大乔自然也满意,放心地将孙姬递交到了刘备的手中,嘱咐他要好好对待孙姬,不可负她,那模样,倒真的有几分寻常人家结亲时的平凡。 而孙姬,本就貌美如花,在粉黛的点缀下就更显得娇俏可人,带着羞怯的微笑,惹得前来看热闹的一众男子对刘备起了嫉妒之心,多言,何时,他们也能有这等福气,年过半百,还可娶到这等娇女子。 这时,一直冷漠的我方勾了勾唇,浅浅笑起。 半百老人迎娶芳华少女,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谱写一段乱世情缘的。 迎亲后,队伍绕城一周,后,又回到原点,侯府所在之地。此举乃是因驿馆简陋,不适合设立青庐而为的。 接着,新人结缡共入府门,行至青庐内,拜堂,一举一动,倒是真的与常人无异了。 “他们不会长久的。”倏尔,周瑜站到我身边,低声同我说道。 我转眸,看了看他,见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惜,便违背史实地反驳,“也许未必,也许,他们能够白首不相离。” “也许……你的认知难道与我的不同?”他失笑,剑眉微扬,却并未看我,不紧不慢地道:“不如,你我打赌不出两年,此二人必分离。” 我没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赌注?” “若是你赢,我便将南郡双手奉上。”他异常坚定地说着,并不像是说笑,“但,若是你输,便在我死后带给孔明一句话,此生没能同他一决高下,乃是我的遗憾。” 我轻笑,“你这,明明是认定了我会输。” 他摇首,不以为然,“错,我只是认定我会死。” 我微怔,然后,再度望向他,改看为打量,恍然发觉他的面色大不如前,遂会意他的意思,询问:“你……”然,还未全然问出口,我已骤然止住,换而扬唇,“好,这个赌,我同你赌了。” 这个赌,我甘愿输。 他弯眉,小幅度地对我作揖,“如此,多谢……”接着,我便听到了令我瞠目结舌的四个字,“诸葛夫人……” “你……”惊得半晌说不出后话,我看着周瑜的眼神中带了些许钦佩,良久,赞叹:“周都督,好眼色。” 他却不甚同意,连连摆手,道:“起初,我可没怎么看出来,但,看你过分在意孔明,再者,你受伤时,子瑜的夫人曾去往驿馆,我便知晓了。” “易钗而弁,诸葛夫人好胆识。”反过来,他对我也有所赞叹。 我却没有欣然接受,而是冷哼一声,嘲弄,“不知是谁前番尽言我坏话。”什么我生得极丑,总是给孔明惹麻烦等等,我可都还记得。 他尴尬,但,不失姿仪,“咳咳,那些……瑜说的确是实话。” 我:“……” “总之,幸会。” “幸会。” 出使归来动心弦 船归荆州。 刘备与新夫人上座于舱中,左右除规整的荆州军士外,还有少女过百人,皆是黑衣黑裳,手执刀剑,猛如虎狼的模样。 那些少女乃是新夫人孙氏的陪嫁丫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却个个身手矫捷,堪比男儿。据赵云客观评价,她们每一人可敌十个壮汉,乃是寻常女子所不能及。 因而,亲眼见到这浩大的阵势之时,我实实在在地为刘备捏了一把汗。若是日后,他每每去寻孙氏都有这百人随侍,那该是怎样的惊吓呢?别说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就是被吓出心脏病也实在不为过。 我便是因此顿在舱门之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且由衷感叹那些女子实在彪悍也实在可怕。 良久,一直等在我身后的魏延有些不耐烦起来,冷若冰霜地道了句:“不过妇孺,有何可怕?” 我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不是那些少女可怕,而是那种氛围可怕,太过沉重和压抑。”这就如同将人煎熬在热锅之上,没有任何实质的威胁却有着言说不尽的心理负担。 说着,我转头便欲走向船尾,决定还是不要进去得好,免得回到荆州时给孔明瞧见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可,魏延不甚同意我此举,坚决地抬手拦住我的去路,说道:“江风冷寒,冻死你无需太久。” 我默默,亦是不想拿自己本就不佳的身子去折腾,可,船舱里…… “我一人可当百人,你无须忧心。”倏地,他冷冷一句,旨在打消我的忧思,“莫非,你又在质疑我的武艺?” 我呵呵,干笑两声后急忙摆手否认,腹诽着,眸冰如剑,神色阴寒,我哪敢质疑?我怕,我还没给寒风冻死,没给少女吓死就先给他冷死了。 于是,迫于魏延的冷威胁,我壮着胆量入了船舱,如坐针毡。但,其实,也还好,随着与孙乾、赵云等的琐碎闲谈,与简雍的冷嘲热讽,那些压迫感就渐渐消散了。 值得欣喜的是,其间,赵云答应回荆州后教我武艺。 赵云说,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偏见都会很快消散,有的甚至会弥留一辈子,所以,我莫要过度汲汲于此,只要依旧做我自己就好。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应诺。 简雍却是不同,难以理解赵云的倒戈,遂狠狠地瞪了赵云与我各一眼。 而后,气氛沉抑夹杂着怨恨,虽然很奇怪,但综合起来倒也还算是轻松地持续到了油江口,不,公安。 当船夫高声喊着:“及岸——”,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船舱的,纵目眺望着等候在江岸上的一众文臣武将,寻找那个万分熟悉却许久未见的俊逸身影。 好在,他站得位置分外突出,位于众臣之首,身后有关羽、张飞二人衬托,显得颇是夺目,单薄的夺目……比于那等武将魁梧的身材,孔明还真是瘦削很多。 我忍俊不禁地扬唇笑笑,颇想对着那瘦削的身影挥手,但,思忖到自己的身份就只好忍了又忍,惟有默默地凝视着他,说不出的欢欣雀跃。 “你同诸葛军师相熟?”身后,魏延淡淡询问,一如既往的冷酷。 我却难得地不觉得他这般态度有何冷场,反而,十分健谈地答着:“是啊,我是他的学生,你又不是不知晓。”拜谒鲁肃的时候,他有陪在我身边,应该是有听到我是如何同鲁肃自报家门的。 他顿了顿,半晌挤出一句,“假话连天,真话倒也没让人觉得有多真。” 言下之意,他是以为那话我也是说来欺骗鲁肃的吗?不过,还真是…… 心虚地笑笑,我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特了不得,竟是会有孔明那般男子为老师?” 他冷漠,“没有。” 我默,被噎住,终究还是觉得和魏延交流有困难。 他却没有一点关于此的觉悟,依旧从容地与我对话,“十支箭,三日。” 我则愣了愣,不甚明白地惊讶,“啊?”不过,不等他提醒,我就已是回想起来,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要我快些还他羽箭的意思,便笑笑应道:“哦,好,三日后我会找人送到你面前。” 他嗯了一声,接着,不知从何说起地道:“诸葛军师已娶亲,且有意不纳妾室。” 我点点头,附和:“这样的男子才是真的好男子,可不像那些三妻四妾的,反反复复,没个恒定。” “……”他似是体味到我先前被噎住的感受,顿了片刻才解释:“我是说,你莫要奢望。” 话毕,他便径直往船板上走去,准备下船。 我望着他的背影,许久,体味不透他话中的意味。但,体味不透也就不透了,我未再多想地追随着前方浩荡的主公、军士往岸上涌去。 因是和魏延交谈而有所耽搁,待到我下船时,已是寻不到孔明的身影,只见前方有无数颗黑黑的脑袋滚动着,越来越远,直到将我所有的期望都抹灭掉。 我怅然,无声无息地走在后面,且越走越慢,到最后竟是落了单。 似乎,这就如同我与孔明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拼命追赶,终有一日,我会被他彻底丢在身后,再也寻不到他的身影。可是,如若注定一生相随,为何他就不能时而慢一些,或者,回首看看? “天色已是不早,若是再慢,及不上晚宴,主公怕是会有所责怪。”忽然,清澈的,温暖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久违的熟悉。 我抬眸,恰好瞧见那一身月白的男子,晏晏浅笑地立在距我不远的地方,薄唇一张一阖,说着渐渐落入我耳中的话语,他说,阿硕,该走快些了。 霎时,我弯唇,笑意直达眼底,随之,步伐也加快了许多,恨不得直接跑到他身边。 原来,不只是我,他也有在为我们的一生相随做出无数努力,而眼前这一件便是,他也曾刻意地放慢步伐,耐性地等待着我,等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 我嫣然,虽然欢愉却没有得意忘形,询问:“你这般停下来等我不要紧?” 他摇头,执着我的手,陪着我慢慢走在众人后面,笑道:“此番,你乃是功臣,我留下等你也算是理所应当。” “那容我不去晚宴呢?”说实话,那些所谓的晚宴,不论是接风洗尘宴还是庆功宴,我都没有太多的兴趣,无外乎是许些男子聚在一起饮酒,有时,还有互赠美人之事。 美人……思及此处,我眯了眯眸,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具有威慑力起来,凝视着孔明,问:“晚宴众多,常有互赠美人之事,你可有收过?” 若是有,咳咳,我……我…… 他却是笑出了轻轻的声响,答:“此今家中除了你同不弃倒是再无女子了。” 我反驳,“谁知你有没有在坐享温香软玉之后,又将那温香软玉丢在身后。”虽然,我信他没有,但是,问问也还是可以的吧。 他浅笑,没有答话。 不过,晚宴我是真的可以不用去了。 然而,排除需要面对晚宴的喧闹,等待我的亦非安宁与佳好,而是说不清与道不明的烦扰。 居室前的庭院,一岁零几个月的小丫头被少女抱在怀中,逗弄着,哄玩着,笑得颇为欢乐。而少女面容柔和,动作温绵,好似小丫头乃是她亲生的一般,让我这做娘的看着都不禁有些为之迷惑。 可是,多年的经验告知我,少女可不会真的有这么好心。 我慢慢上前,倒不担忧小丫头的安危,总归,这光天化日的,少女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及到她身边,我才幽幽地道:“你在这做什么?” 她一颤,冷不防地被我惊到一般,张了张唇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支支吾吾地,“我……我……” “我什么?”我冷笑,对她没有半分友善,反而满怀恶意与防备,“你把她放下来,不准靠近她。” 她则是很委屈,一双眸子闪烁着泪光,迟疑地将不弃放到地上,待不弃站稳当后方撤去手,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管你有别的意思还是没有别的意思……”决绝地抬手阻止她继续言说下去,我不曾心软也不曾犹豫,警告她,“若是你敢对不弃做什么,我势必会在你将那事做出来之前,让你再没有活着的机会。” “我没有……”她落下眼泪,还想解释,“夫人,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漠然,没有理睬她,径直地低下身子欲要将不弃抱起。然,小丫头怒气冲冲地推开我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着:“姨姨坏!”随即,她蹒跚地跑到少女腿边,伸手紧紧抱住,带着哭腔地唤:“娘娘——娘娘——” 我顿住,抬起的双臂僵在空气中,看着那个小小的,团团的身影,突然觉得,原来,有了她以后,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只需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将我伤个透彻的人,尽管,童言无忌。 而那心伤也让我冷静下来,默默地听着少女把话说完。不过,在说完她所想要言说的话语之前,她又将不弃抱到怀中,轻哄起来。 她说,“夫人,蒹葭知错了,以前是蒹葭误会了夫人,才将怨怼出在夫人身上,可是,后来蒹葭知晓了,蒹葭知晓夫人是好人,姑娘的离去不能责怪夫人……” “甘夫人离世前曾唤蒹葭前去说话,告诉了蒹葭夫人有多好……以往,都是蒹葭的错,蒹葭求夫人责罚……” “求夫人让蒹葭给夫人当牛做马来偿还蒹葭亏欠姑娘的……” 说着说着,她竟是跪在我面前,稽首以拜。 这时,我才将胶着在不弃身上的目光移向蒹葭,沉吟许久就只淡淡地说了句:“起来。” 她不肯,坚持跪着,强调,“蒹葭求夫人原谅,让蒹葭为夫人当牛做马。” 与之相伴的则是不弃哭喊着的声音:“姨姨坏——姨姨坏——” 我心冷了多度,同时,将这份不悦全都加诸到蒹葭身上,咄咄逼人地说着:“你知错?你哪里知错?你又有什么错?你以为就凭你三言两语外加一个稽首之礼,我就会让你到我身边,养虎为患吗?” “蒹葭只是想要回报夫人……” “回报?”我重复,然后讥笑,“不用了,你可以走了。” “夫人……” 而跟随着的依旧是不弃的小奶声,“姨姨坏,姨姨坏,欺负娘娘……” “娘?”我蹲下身,与小丫头平视,没能控制住地凶她,“她是你娘,我是你姨姨,你找她去,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了!” “呜哇——”当即,小丫头就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凶完,看着她泪眼朦胧哭泣的样子,我又实在狠不下心,任她哭下去,便伸手又是想要抱她。 这次,她没有推开我的手,也没有说我坏,而是怯生生地往后退了几步,转首看到蒹葭后,直直地扑进她怀里。 我则被她如此举动彻底弄恼,拂袖便走。 到快要入屋的时候,一直躲在栏柱后没敢出声的奶娘,畏惧地对我施礼,唤我:“夫人。” 我转眸,冷冷地瞧她一眼,没有消气,却忍不住地嘱咐了一句,“你好好哄哄她。” …… 夜深人静,孔明归来。 我依旧未眠,辗转反侧于床榻之上,燃着灯烛,不停地回想早前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曾经,我一度觉得蒹葭酷似阿姝,是个温婉的人儿,但,自从前番瞧见她憎恶我时的狠辣模样,我便很难再将她同阿姝联系在一起,亦很难相信她还是从前那个我认识的蒹葭。 到底,她接近不弃想要做些什么呢?报复我?可是,她不该那么愚笨,在我对她已有防备的情形之下动手。那……难道她真的是来致歉的?但,如若谅解真的有这般简单的话,我也就不会同简雍闹到如斯境地了。 还是说,她想…… 忖度着,我听闻到孔明放轻动作入内的声响,便生生将这思绪阻断,掀被起身去迎他。 他似是喝了不少,身上的酒香醇厚,但,步伐依旧沉稳,神色依旧如常,就连如玉的面色都少有变化,只浅浅的绯红了些许。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上前扶住他的小臂,关切地询问:“你有没有难受或者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或是备水沐浴?” 他摆手,把我的提议一一否决,接着,行云流水地将小臂从我手中抽离,转而,拥我入怀,薄唇晕在我的耳际,没有言语却有稍显沉重的呼吸,吹拂的我尽皆竖起了身上的小绒毛。 很痒,但我还是顺着他的动作反拥住了他,紧紧地,恨不得将他腰线勒断的力度,或许,唯有如此,我才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在我身边的。 但,如此由心到手臂都被充盈着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便被孔明毁了个一个二净。突然地,他放开了我,挣脱出我环住他双臂,将我一步一步逼至墙角,把我抵在他与冷硬的墙壁之间,低下头浅尝起我的唇瓣来。 随后,不到片刻的时间,我便感受到来自他唇舌间的酒味,浓香醇厚,分外醉人。 这个吻似乎很长,长到我整个人都瘫倒在他怀中,晕头转向地分不清时空,唯有美好却又羞人以及快要窒息的压迫感侵袭全身,随时都要将我吞噬似的。 良久,他才流连忘返地离开,一本正经地对着我浅笑,说道:“你先睡吧,我还有些事。” 我默然,看着他的眼中不知何时蒙上了氤氲的水汽,总觉得太过模糊,不够清晰。不过,就算清晰,我也不准备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开。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凑上前去,垫着脚尖,努力使自己触碰到他的唇,笨拙而缓慢地舔舐着他口中余蕴着的酒香。 他没有拒绝,且很快收回主动权,将我轻放在床榻之上,轻车熟路地解开我的衣襟,薄唇沿着手指划过的线条慢慢徘徊。 我却倏地忆起身上的伤痕,阻了阻他的动作,哑着声音询问:“可不可以把烛火吹灭?” 他没有应允,就只是伸手将床幔扯放下来,而后说了一句:“温香软玉。”便彻底夺去了我所有的意志与意识。 在此之前,我想,事后,我怕是会用一个月来后悔自己此番的任性,竟是将自己最不想要为他知晓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他眼前……完了!定是完了! 翌日。 我醒时,孔明早已不在,却留有一身干净的衣裳,欲于我更换。此外,还有温水一桶,可供我沐浴。 他把一切都置备好了,如同往常一般。这让我猜测不出他的思绪,是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还是没有?抑或,他发现了,准不准备同我细问此事呢? 我疑惑着,揣测着,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懊悔昨夜的冲动。 黄阿硕,你怎么就那么经不住孔明的美j□j惑呢? 长吁短叹间,我惊讶地察觉,手臂上最为深刻的那条伤痕此时正被一个青紫的痕迹遮盖住,不规则的圆形,似是昨夜那啥后的痕迹……这么说,他是发现了? 顿时,我就有种溺死自己的冲动。 …… 在等待孔明归来,宣布对我的“处决”的漫长时间里,我没有闲着,而是招来那五位亲信替我彻查蒹葭,将她的祖籍、经历弄得明明白白,最好没有任何模糊之处。 他们应诺,竟然未露难色,不知是因为足够自信还是因为他们的素养本就不允许他们对主子的命令提出质疑或是表现出犹豫。 但是,这很好,因为,可以解决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随后,我又唤来不弃的乳母,命她将不弃带到我身边,且告知她,此后,不弃将由我亲自照拂,若非必要,任何人不得插手。 乳母不敢有异,但,小丫头意见甚多,初见我便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哄没有用。 乳母说,不弃这是由于昨日受了惊,才会如此。自昨日起,她便将我当做了坏人,对我很是畏惧。 我无奈,心疼得不得了,却又不愿再放她与我疏远,便矛盾而犹豫地立在距她不远处,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最后,被她哭到心碎,忍了忍后不得不艰难决定让乳母先抱她离开,待过些时日,她忘却了,再抱回我身边。 乳母没反驳,但不忘提醒我,“婴孩天性,记忧长久,若是夫人当真想要好好与姑娘培养感情,还是留她在身边的好,渐渐地消去她的畏惧,这般,往后姑娘才不会对夫人有所忌讳。” 我却有所犹豫,叹息:“可她一直哭,哭得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承认,在做母亲这件事上,我欠缺许多,欠缺到不弃一哭我就束手无策了。 但,乳母比我有经验得多,她解释:“婴孩年幼,尚不记事,只要夫人好好哄逗,定能扭转她的态度。” 如此,我才肯将不弃留下,忍受着心疼地听她哭,哄她。 而经此一事,我也是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为人父母的不易。养育这么一个小不点,保她健康长大,教她是非善恶,还要防止她做出什么后悔终生的事情,当真是辛苦劳累啊。 诸葛果,为娘前生定是亏欠你良多,此生才注定被你折腾还无怨无悔。 新临子嗣必须杀 一月,自畏惧到依赖,小丫头已是离不开我的模样,每每见到我都会眉开眼笑,伸着手奶声奶气地要抱。 有她粘着,我的每一日都过得很充实,不用再去等待孔明归来,因为,陪她玩着玩着,不知不觉间就是到了日暮。 日暮后,不弃入睡,孔明忙碌,我红袖添香或是适度捣乱,都能给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带来些许欢乐。 一度,孔明言我,怕是与不弃相处的久了,竟是平添了许些小孩心性。 我没反驳,反而,很愉悦,愉悦他一直体贴着我,不曾为难我。他没有过问那些伤痕的事情,也从不提及,只除了欢爱之时会轻柔地抚过它们,似是在宽慰我曾经遭受过的疼痛。 至于蒹葭,一直对我表现出愧疚的姿态,时常亲自煮些补身子的汤品托厨娘转交。起初,我并不知晓那些汤品乃是她所煮,还以为厨娘突然开了窍,知晓我身子不好,特意就着我的口味煮些汤品。 然而,不以为意地喝了半月,厨娘终是憋忍不住地把蒹葭抖了出来,说她真真是个好姑娘,纵然曾经对我有过敌意,但,也是出于对前主的忠臣,如今,她既知晓了自己的错处,且有悔意,我就该原谅她。 我则啪的一声将瓷碗摔在桌案之上,冷着声音提醒厨娘,她逾矩了。厨娘这才闭嘴,恭敬的地请罪,得到我的宽恕后方才敢离去。 而我却是越来越想要相信蒹葭的善意了……但,又哪里会有这般简单呢? “无论如何,替我照顾好那人,吃穿用度皆得有所保障。” “诺。” 回忆罢,我替孔明磨墨,展纸,却无意间瞧见一份繁复冗长的文书,隐约写着:“礼,体也。言得事之体也。”那字体分明是孔明的,潇洒恣肆却又不失工整,可是,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书呢?在我的记忆中,他素来是言简意赅,最恶繁复的,而且,他是个标准的法家拥护者,从不提倡儒家的过度礼法制度。那么,面前的这份文书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孔明……”犹豫片刻,我轻唤正在专心于阅读公文的他,有些颤抖地拿起那文书到他眼前,询问:“这是什么?” 他抬眸,看了那文书一眼,又转眸看了我一眼,而后,不着痕迹地从我手中拿走那份文书,浅笑从容地作答:“无什,不过是份昌明礼教的文书罢了。” “昌明礼教?”我重复,唇瓣动了动,联想到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便故作不明白地微笑:“这份文书倒是很符合礼教,内容如礼教一般繁复,主公怕是没有耐性看下去吧,所以,你还是不要上递得好。” 他勾唇,“嗯?我写得不好吗?” 我没看,哪里会知晓?不过,我相信,即便是如此冗长繁复的文章,孔明一样可以将其写得很漂亮流畅,引人入深,但是,我并不希望他为了什么去写出这样的文书,便拼命摇首:“不好,一点都不好,我都看不下去,何况是主公。” 他笑,揽我入怀,把我的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一字一句地给我念,念到最后,我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他还不肯停。但是,末尾处,他有安慰我,抚着我的背,缓缓道:“上递这份文书绝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顿了顿,他接着言:“我如今的地位,三年也够了,适时要做些改变了,而这改变的第一步便是要动摇那些老臣的权位。” “你……”我大为吃惊,恍然发觉,原来,孔明也是有野心的,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野心告知于我,“你不想当军师?” 他摇首,“倒也不是。军师有军师的闲逸之处,但,既已揽上那么多事务,又何必继续流连于军师之位?何况,地位权势能决定太多的东西……阿硕,这样的我,你会害怕吗?”害怕拥有野心的他,害怕争权夺位的他,抑或害怕不同的他? 想着想着,我呵呵笑起来,赖倒在他怀中,“嗯,我喜欢有野心的男子。” 我不害怕,因为,我知晓这份野心并非是不分轻重,只要权位的,而是在已有的前提条件下,选择与放弃的不同。此外,不论是在未来那个所谓文明的社会,还是如今这个所谓落后的社会,都只有权势才能真正的使人变得强大,守护所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从来,他都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孔明,谦谦君子,温润有礼,但也阴险狡诈,老谋深算。 我喜欢这样的男子,不同于一板一眼的正直,也不同于颠倒黑白的邪佞,有善良也有心计,时而,还会腹黑一下,如此,才是真实的人,能长久存活下去的人。 “对了。”缓缓放开我,他悠然自若地拿起先前的公文,询问我:“主公与孙夫人,你怎么看?” 我一顿,这才忆起自己自归来后忘却了许多作为出使江东的谋士遗留下了许多事情尚未处理,包括刘备与孙姬,也包括魏延的十支箭,完了,答应他三日的……“不好说,也许主公是假意,但,那假意假得太过逼真了些,倒是有些像真的了。若是真的,怕是会对荆州不利……” “有人倒是与你想得一样。”浅浅一笑,孔明将手中的公文递到我面前,让我看清上面书写的内容,说道:“倒是从不曾料想主公也会遭遇此种事情。” 我抿唇,亦是不曾想到历经风雨的刘备还会对某个女子动心,但,这又或许是注定的,因为,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个拨动心弦的人,不分时间,不分境遇地出现在你身边。 默默地看完那纸公文,知晓大致是在劝说刘备莫要过度宠幸孙姬,要以大局为重,我问孔明,“这是要怎么办呢?” “有很多办法。”他并不为难,似是已有谋划,“不同的只是孙夫人的下场。” 我迟疑,央求他,“让孙夫人好过一些吧。”到底,她还只是个妙龄少女,未经多少磨难,不可以将一生毁在荆州,毁在一个不该思慕的人身上。 孔明颔首,算是应允了我。 然而,似巧不巧的是,正当众臣一致决定规劝刘备远离孙姬之时,主母院落中传来了孙姬怀上身孕的消息,震惊一时。据说,初闻此事,刘备很是愉悦,赏赐了为孙姬诊断的大夫以及所有侍奉孙姬的侍婢仆人。 孙姬有孕,本是好事,毕竟,这极有可能会是刘备的第二个子嗣,但,她身份尴尬,若是得怀子嗣势必会影响荆州局势,甚至会动摇刘禅的嫡长之位。如今,刘禅的地位就象征着荆州众臣的地位,而孙姬及其腹中胎儿的位置就象征着江东的位置,假若,刘禅之位为孙姬腹中胎儿所取代,那么,也就意味着荆州的未来从此断送。 因而,没有人会想要这个孩子活下来。 可是,主公的骨肉又有谁敢下手呢? 此后多日,我常常抱着不弃去探望刘禅,那个甘夫人离世之前托付于我的小娃娃,长高不少,清秀不少,却依旧纯真无邪,一双黑玉般的眼眸望着任何人时皆是清澈不染尘埃的样子,很难不讨人喜欢,也很难不讨人怜爱。 可,即便如此,他又要如何同孙姬争呢?没有母亲,没有庇护的他,看似受到所有荆州文武的支持,却还是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可以胜得过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婴孩。而且,一旦,孙姬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到江东,江东又怎么会让他再继续阻碍孙姬的路呢? 也就是说,很快,刘禅就会有危险,亦如孙姬肚子里的孩子。 “来人——快来人——”可我绝对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只因不论是从我自身利益,还是从刘禅的利益出发,我都必须保全他的安然,所以,我要把他带到身边,亲自照看,才可以放心。 刘禅的乳母是跑着进来的,大约是听觉我的唤声不对,猜测刘禅出了什么事情吧。她是甘夫人生前亲自挑选的,受着甘夫人的恩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刘禅,大有誓死保护的意味。 她的神色焦急,一边仔细打量着我怀中的刘禅,一边询问:“军师夫人,可是小公子出了什么事情?” 我颔首,她的面色便因此更是难看,紧接着又问:“小公子怎么了,可要奴婢婢去唤大夫?……” 这次,我摇了摇头,让她莫要去唤大夫,而是去唤主公前来,只说小公子前几日受了风寒,现今浑身发热,呕吐不止,至于大夫,就说已是请了。末了,为了防止她没完没了地追问些什么,我威胁道:“若是想要你家小公子安好,就什么都别问,按我说的去做便可。” 她略为迟疑,却终究是信了我,转身,便朝着刘备所在之处奔去。其实,她信得也未必是我,而是死去的甘夫人,因为,她一定知晓甘夫人的遗志,由我照拂刘禅。 在刘备到来之前,我将刘禅当作一个小大人,认认真真地询问他可还记得我。 他未必听得懂,却勉强可以知晓我的意思,于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副从来都不曾对我有映像一般。 接着,我又问他可还不弃,他以前一直唤作妹妹的小丫头。 他凝视着不弃,转转脑袋又点点脑袋,似是记得又似是不记得的样子,但,总归是比看着我有了兴致。 因此,我哄骗他,跟着姨娘走可好?以后有妹妹陪你玩,就不会再一个人了。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却,牢牢地抓着不弃的小手,对我咯咯笑。 那时,我就在想,还真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孩子,所以,往后,要好好活下去,就像每个娘亲所期盼的那样,不求成就大事,但求健康平安。 半盏茶后。 刘备阔步而来,尚在屋外,已是询问起周身的奴仆侍婢,刘禅如何了。然,奴仆侍婢不知该如何作答,皆是支支吾吾的,惹得刘备更为焦急。 待他入内,瞧见我,就大致已是猜测到,此事有我在其中作梗,多半是没有乳母说得那般严重了。但,为了防止万一,他还是问了我,“阿斗重病?如何了?” 我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对他恭敬施礼,接着,才坦诚道:“请主公恕罪,婉贞谎报……”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可,若是不谎报,小公子怕是真的要有危险了。” 他默了默,消化我言语中的意思,倏地阴鸷一笑,反问:“你是在怀疑孙夫人?” “不敢。”我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畏惧,但,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纵使孙夫人无害,江东也不会善罢甘休,如此种种,主公当比婉贞清楚的是。” “所以?” “婉贞恳求主公允婉贞将小公子接到身边照料。”说着,我不忘搬出甘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归,甘夫人离世之前就已是将小公子托付与婉贞了。” “你是在怀疑我保护不了阿斗?”危险地眯了眯眸,刘备当是十分恼怒我再度挑战他的权威的。 可惜,此次,我是非挑战不可了,“婉贞不敢。只不过,昔有景帝,为立幼子诛长子,如此,婉贞要如何相信主公不会赴此后尘。”随之,我又是一揖,“到底,小公子是甘夫人的遗子,也是主公的长子。” 血浓于水,我就不信打出亲情牌,他还忍心让刘禅经历那未必可能的可能。 “你……”被我气到说不话来,刘备拂袖,此时,一定很想踢我一脚,可是,他不能。于是,偌大的屋室就此陷入沉寂。 良久,他作出决定,颇不舍得地别过头不去看刘禅,对我挥挥手,“你带他走吧,此外,我会留十名亲信在他身边。” 我心满意足,“主公明见。” 事罢,我又提醒刘备,言曰:“有很多话没人敢同主公说,即便是孔明也不例外,但是,婉贞不同,这点主公应当知晓。” 他警觉,约莫能猜到是什么,却故作不知地蹙眉问:“你想说什么?” “孙夫人诞子,荆州必乱。”因而,杀死这个孩子,是由别人动手,还是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亲自动手,就看他怎么权衡利弊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 月黑风高,夜寂寥,一众黑色的身影自房顶之上浮掠而过,动作很轻,但,因是映衬着沉静的夜色而变得清晰起来。瓦片晃动着,撞击到别的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细碎的,不断的,由上自下萦绕进我与孔明的耳廓。 我缩在孔明怀中,双手紧攥着他的前襟,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担忧,担忧刘禅那处的守卫不够,仍存纰漏,被刺客趁虚而入。不过,孔明很从容,悠然自若地握着我微微颤抖地双手,低声宽慰我,“无事,主公亲信有十,你我亲信各五,严防死守,小公子决不会有事。” “那不弃与厥儿?”他们亦是小娃娃,所居之处与刘禅相距并不甚远,万一,被查访不清的刺客误入,深陷囹圄要怎么办? 他们可都是我愿意用命守护的孩子啊。 孔明却浅笑,抚了抚我的背脊,继续安慰:“我亦有留亲信于彼二处,定能保万无一失。”更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江东的刺客可谓是前仆后继,一批失败,再来一批,自知晓孙姬有孕后便不曾消停。可惜,那些被抓住的刺客嘴巴都严紧得过分,怎么拷打都问不出什么来。如此,即便所有人都知晓下手的乃是江东之人,却也对其无可奈何。 不过,今夜的似是有些不同寻常…… 正当我在孔明的宽慰之下逐渐欲要消散担忧之时,房顶之上的喧闹骤然静止,化作寂寥,任我怎么努力辨识都再辨识不出。随后,居室中的空气似是慢慢地变得浑浊起来,有些呛人,且有些怪异。 待我忆起这是什么气味之时,我的鼻翼已是为孔明以手捂住,除了他指尖浅淡的墨香,再闻不到其他。我看了看他,对着他眨眼,想是他也嗅出了这股气味来自于曼陀罗,与我先前药晕他的迷药同出于一种植物。 看来,此番,这些刺客的目的不是阿斗,也不是不弃与厥儿,而是我与孔明,或者说,只是孔明。 果然,树大招风,孔明扬名,势必会引来他人的顾忌,而消除这份顾忌最好的法子无外乎是除掉孔明。因而,等待了这么久,匍匐了这么久,终是有人按捺不住的借着江东的幌子前来下手了。如此,就算事情败露,也可将一切推至江东。 那么,会是谁这般投机取巧呢?曹操?抑或依旧是江东?如若是江东,这也不无可能,骤然调转目标,很难不让人揣测是否有人借机诬陷,这般,江东也就可以摆脱嫌疑了。 总之,谁都有可能。 不过,在追究主使之前,更重要的是思索如何自保。为了守护刘禅、不弃以及厥儿,孔明几乎分散了所有亲信,将自己身边空置下来,这也是为何会留予他人可趁之机。 到底是谁?竟是连这样的局势都可以猜测得到? 与此同时,居室的门扉已是为人撬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随之,我抖得更是厉害,瑟瑟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外室至内室,再慢也不过片刻。这片刻之间,我与孔明起榻逃跑已是来不及,那么,就只有抵死反抗,但是,衣衫半褪,徒余中衣的我们,身无旁物,就连束发所用的簪钗都不在身旁,要怎么反抗呢?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孔明文士一个,我虽善箭术,也开始同赵云学些武艺,但,终究才疏学浅,怕是不出一招半式就已成为他人的刀下亡魂。 难道,今夜,我们当真是在劫难逃不成?可,明明距离历史注定消亡的那日还余许多年。 突然,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碰触到我手边,细细长长的,闪着寒光。借着那寒光,我隐约可以瞧见孔明淡然浅笑的神色,听到他清浅的嘱咐我,夹带着微不可察的认真,“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记住保护好自己。” 我懵懂,一时尚未理解他的意思,但,依然真诚地点了点头。 我,定会保护好自己,只不过,前提是,保护好他。只要他无事,我才是真的保护好了自己,尤其是心。 未几,细微的脚步声越靠越近,直到凝滞在床榻之前。朦胧中,有一双黑影执着长剑慢慢屈身,慢慢屈身,接着,狠绝地抬手落下刺破浅色的帐幔朝着我与孔明的胸膛而来。 然,这一刺并未见血,而是为孔明用木枕遮挡,钻开两个木槽,以及扬起琐碎的木屑。 知晓自己刺歪,忖度到帐幔内的人已有所察觉,黑影当即划开所有的帐幔,使其破落成一条一条,缓慢的,飘入床榻,飘至地面。 孔明的速度很快,令我吃惊地赶在黑衣人眼界清晰之前起身,纵腿扫过那二人,将他们隔离在距离床榻五尺之外的远度,并且做好了防备的姿态。 可是,黑衣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少。伴随着那二人的跌落,窗牗外又快速翻入四人,成弧形排开在孔明面前,将其大半包围,瓮中捉鳖之势。 此情此景,我委实心悸,坐起在床榻上,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准备好随时冲上去以命相拼。 第一个动手的是位于最左处的黑衣人,长剑如风,径直朝着孔明要害之处刺去,接着,次左处的黑衣人也行动起来,朝着孔明的左半身攻击。再次左处的,专注于右半身,最右处得,绕到起侧身偏后之处,欲要与最左那人前后夹击。此外,还有自地上爬起的俩人,复守外围,与前面四人错落出剑,以保剑与剑不会相撞,且令孔明不论往那个角度躲闪多都避不过。 如此情形之下,孔明唯一能选的便是伤在何处,尽最大可能的不让那伤处影响他接下来的抗争。 于是,我亲眼,束手无策地看着我最为在乎的人为长剑所伤,划破左臂,肆意流淌出猩红的血液。这,远比往昔南逃时瞧见他已成定局的伤口要心疼得多。那种感觉就如同心被人揪着,左右转动,疼到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憋忍着,我捂住嘴,竭力地遏制,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以防分散了孔明的注意力,拖累他。 而他,在再一次受到围击之时,并未闪躲,而是以j□j的双手去接那一剑,紧紧地握住那剑,以巧力甩开挥剑之人,夺过其剑,随即,决绝落下,只听一声惨叫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划破寂寥的夜色。 孔明,他……杀人了…… 我呜咽着,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地浸染了身上的衣裳,以及手中匕首,说不出的害怕与无助。 但,杀一个,根本不足以吓退那些人,而是激得他们更为汲汲于刺杀,甚至,惊动了埋伏于最后的在屋檐之上的数多杀手。他们蜂拥而下,破瓦而入,不仅更加紧密的包围住孔明,也逐渐朝着我的方向画圈,将我抵于床榻之上,然后,齐齐落剑。 我的身手抵不过孔明,但,幸在围击我的刺客并不算多,竭力反抗之下才勉强得以安然,除了被削去一缕青丝外,并无伤处。 得以幸免的我,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双手颤抖到不行,欲要刺出去却又狠不下心。 我终究还是受到了太多的保护,以致至今都不敢伤人分毫。 “阿硕,不要动手。”孔明也是保护我的那么多人之一,不愿我手染鲜血,纵使是在他身负重伤的情形之下,也只是叮嘱我,“若非必须,莫要杀人。” 我却没有应他,不是不想答应,而是畏惧到不知要如何答应。原来,那些我所以为的坚强,都不过只是因为没有触碰到生死存亡以及在乎之人罢了。而如今,一旦碰触,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很快,孔明屏退了围住他的大半刺客,脱身到我近旁,欲要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看到他,看到月色中满身染血的他,瞬间清明了神智,惊慌却强作镇定地望了望死在我身旁的男子,唇瓣张张合合,说不出半个字来。 直到孔明温热而修长的手指触碰到我,我才勉强地挤出几个字,“你……好多……血……”但,到此,我的言语功能再度丧失,不是因为更多的杀手蜂拥而来,也不是因为孔明身上交错纵横的伤口,而是因为那目光狠佞,染血的长剑正对着孔明后背空处的那么一个黑衣人。 “小心!”我很想喊,但,怎么喊都发不出声,唯有再度眼睁睁地看着那长剑落下,刺伤我眼前的最为在乎的人……不……不行!想着,我“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随手抓起身边已死黑衣人遗落下的长剑,抬手便是一刺。 那一刺,我紧紧地阖上了双眸,看不见任何血腥的画面,却感受到了喷洒至面颊之上的温热黏腻,如罂粟一般刺激着我所有的感官,逼迫着我睁开双眸,仔细观察清楚,刚刚,我到底做了什么。 看到黑衣人痛苦到狰狞的面孔,感受到指尖蜿蜒而来的血液,我吓得径直将它长剑丢了出去,缩在孔明怀中,像是受了惊的乌龟一般,躲入坚硬的壳,再不愿出来见人。 所幸,好在,幸亏,终于……剧烈的打斗声、惨叫声惊醒了守护在县府各处的兵士以及相距不远的孔明的亲信。他们的到来,使孔明得以彻底脱身,不再担忧自己与我的生死存亡,而是牢牢地将我抱在怀中,抚慰:“没事了,没事了,阿硕,没事了。” 许久,我才勉强从他怀中探出首,发觉,那些威胁到生死的刺客已是不见,留下的,或者说赶来的,皆是那些熟识的,安全的面孔,尽皆担忧的守望着拥着我的孔明,默然无声。 我看见了刘备,看见了黄忠,看见了马谡,甚至是看见了简雍,他们全都在。 孔明……对,孔明!旋即,我挣脱开他的怀中,将他上下来回察看,每看到一处伤口,都禁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眶更湿一度。我呜咽着,手足无措地想要靠近他,却又不知晓他有哪出是没有被伤到的,便一直僵持着,哭着对着那些熟熟识的面孔喊道:“大夫……快去给他找大夫……” 随后,一个趋咧,我再度落入孔明怀中,听他轻柔的,慢声地重复着:“阿硕,我没事。” 阿硕,我没事…… 我没事…… 因此,逐渐的,我冷静下来,有了寻常的思考与语言能力。趁着大夫还未赶来,有条不紊地寻求帮助,一一指示到,“你去备些热水”、“你去备些布帛”、“你去准备剪刀”……一点一点,焦急却不失神地欲要先为孔明料理一下伤处。 我扶着他坐正,小心翼翼地褪去他的上衣,随意地撕扯着身边的布条,轻柔地替他擦去遮挡目光的血液,一边动作,一边紧咬双唇,克制自己的情绪。 而他淡然平静地承受着我的一举一动,不吭一声,不怨一句。同时,不慌不忙地禀报刘备,“这些人武艺颇佳,质素亦是极好,怕是非寻常刺客。” “可惜,质素极好的刺客绝不会透露出任何消息,所以,要想知晓他们是谁派来的并没有那么容易,不过,能觉察到我身边虚空的应非常人。” “江东?抑或曹操?”刘备蹙眉,环顾周身血色弥漫的惊险场景,“到底是谁,这般想要置军师于死地?” 孔明却浅笑,意趣欣然地说道:“我猜,应是一个足够与我为敌的英雄。” 于是,我的手滞了滞,但,并未发问或是出言,继而又默默无闻地为其处理伤口。 因为,不论是谁,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都足已令我骂他千遍万遍,扎小人戳千次万次,最好,他不要有落在我手中的一日。 福祸相依不单行 孔明遇刺,惊动内外。对内,除了些许亲眼目睹的主仆同僚,皆是宣称受伤不重,尚可行走饮食,处理政务。对外,他嘱咐闭而不言,任其猜测揣度。因此,有无数传闻流言于天下肆掠,或是孔明安然无恙,或是重伤不起,又或是死期将至。总归,各色各样,权当做是饭前茶后的笑语听过,不甚在意。 倒是诸葛瑾、庞统等人来过书信,言表担忧,望孔明若是佳好,可快些回书,即便不是佳好,也可有我代替孔明言明情状。 对此,孔明皆要我莫作回应,只除了给庞统回寄一根鸭羽,其他的只字不言就好。 说到鸭羽,我本嫌前去厨室欺负活鸭不太好,又嫌死鸭的毛太过脏乱,便思虑着要不要直接从孔明的羽扇上拔一根,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听孔明浅笑一句,“在你妆镜匣旁的锦盒里有几根,你选一根送予士元便可。” 于是,得以免除麻烦的我,欣然地寻到孔明所谓的锦盒。但,当看到那素朴的锦盒里躺着的几根光洁如新的鸭羽,顿时,就不想免除麻烦了,而是意趣欣然地前往厨室,在一堆被丢弃的鸭羽中挑选了最为难看而且杂乱的一根。 寄予庞统的,委实不需要多么好看完美。 而排除这些繁杂的,有关安危的事宜,实际上,孔明伤得并不算轻,右臂那一剑最重,约有半月不可执笔写字。其他的,足够使他连端坐都变得困难,但是,为了处理沉重的公务,他时常不得不硬撑着,忍耐着,尤其是在面对某些根底不清的文臣武将之时。 他总会宽慰我,言他无事,或是,不甚在意地同我强调,这些都不算什么。的确,比于很多碰都碰触不到的煎熬,这些肉体上的疼痛算不上什么,但是,这些对于他来说仅是肉体的疼痛,对我来说却是无法抚平的心灵煎熬。 因此,我不止一次地同他要求随他前去外府忙碌,想着,就算自己不会什么,帮不了什么,也可以替他读读公文或是执笔书写,总比他一个人负伤劳累得好。何况,我并不相信,在何时休憩何时操劳之间,孔明真的能够分出轻重。若是真的会,终了,他就不会劳累过度而死了。 但,他并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凝视着我思虑几次后才应允,允我每日晌午以及日暮前去寻他,帮他。因为,这般我就可以兼顾他与不弃了,且不会错过监管他的时间。此外,为了防止我在照顾不弃期间过度担忧,他告知我,除我之外,他还会寻求亲信相助,并保证若非必要,绝不硬撑。 这般,我才稍稍放心些。但,其实,我和他都很清楚,此次的事件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远比许多年前,那场屈辱的遭遇还要深刻,至少,那时,除了第一夜,我再不曾因此寝食难安。可,如今,自那夜之后,我再未好好睡过,每每皆是为梦魇所惊醒,梦见他满身是血,倒在我面前,再不会对我浅浅扬笑。而后,到被吓醒,我都要注视他许久许久,确定他无事,是真的好好的躺在我身边才安心。 我是那么怯懦的害怕着失去他…… 初及日暮,我便将吃饱欲睡的不弃交托于乳母,转而,径自走入居室更换衣裳。外府不同于内府,鲜少有女子可以自由出入,因而,我想要留守于孔明身边的唯一方法便是做回出使时的自己,以孔明学生、刘营谋士的身份,入外府,理政事。 其实,谋士也罢,女子也罢,都不过是黄阿硕的分/身,是如斯思慕着孔明的我的分/身。所以,这每一个身份成立的前提条件皆是:孔明,他还安好。只有他还安好,我努力过的,忍受过的一切才是真的有意义的。其余的,都不重要。 想着,我的步伐不由得加快起来。 “李子染——”然,一声冷唤倏地出现在我耳中,阻挡住我继而前进的步伐。 我转身,朝着声音的起始处望去,瞧见那身材魁梧,神情冷漠的魏延魏文长将军。他,勉强可以视作我身为刘营谋士时结交的友人,因而,即便是在如此焦急匆忙的情形之下,我亦是顿了顿步子,对他抱拳施礼,问好。 他却是没有给予我大致相同的礼数,而是,冷冷地将我上下审视一番后,问道:“三日过去许久,箭呢?” 我怔了怔,心虚地抬眸望他,理屈词穷,“那个……我……近来,实在是……忙碌……”先是有不弃那个臭丫头同我闹疏离,后又是孔明遇刺负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纷至沓来,哪里还有时间去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但,他都不能知晓,都不能理解,不过,还好的是他并未就此对我多做责怪,也并未因此断定我是个诚信缺失的人物,而是,转移话茬地询问:“军师遇刺,如何了?” 我又是一默,想到这儿就是一阵酸楚,可,思虑着孔明处理此事的法子,便唯有强颜欢笑地摇摇首,答:“尚为安好,只受了些许皮外伤,不碍事的。” 是啊,不碍事的,不碍天下的事,不碍刘备的事,不碍任何人的事,可是,偏偏碍着我的事了。为什么,辛苦如他,就连身负重伤都不能好生休憩?就因为他逐渐成了刘营的主臣,就因为他的性命为天下不少人所觊觎?凭什么! 我腹诽着,泪水直在眼眶打转,甚至险些就将心中的不平宣告出来,但,终究是克制住了。继续强迫自己欢笑,我施礼同魏延告辞,“栖还有事,就不叨扰将军了,告辞。” 随即,不等魏延反应,我便匆匆离开了,深怕自己会隐忍不住地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不可以哭,不可以愁容满面的去见孔明,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再给他添忧,所以,此今的我就只能微笑,极力的,温婉的,用我愚笨的方式掩耳盗铃:我没事,不曾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及到,我已是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嫣然浅笑的敲门入内。 彼时,孔明正在草拟文书,重伤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即使只是想要用来压纸也分外困难,但,令人惊诧的是,纵然右手暂时不能使用,他亦是能以左手单只在纸帛上写出铁画银钩的字体,且灵活自如,不输右手。 相反的,对比于我的惊讶,孔明身边的亲信倒是颇为淡静,不声不响地替孔明将未阅与阅毕的公文整理妥当,一字不看却足够为其减轻不少工作量。但,即使如此,孔明所需要做的,还是多得过分! 默声上前,我悄然接过亲信手中的事务,命他蟀先退下,他却迟疑地望着正专注于书写的孔明,良久,没有动作。 这时,我恍然想起,这些亲信乃是孔明亲手培植的,除了他赠予我的五人,其他皆是只听命于他,除了他,就连刘备的话也不作数。 “退下吧。”就在如此尴尬的僵持之时,孔明写完了手中的文书,浅笑着挥退那亲信,独留我一人陪他继续处理剩下的堆砌如山的公文。 看着那些公文,我颇为愤愤地抱怨:“主公将此些都交予了你,那他要做什么呢?”宠幸孙姬?纵情声色?还是什么看似义正言辞,实则虚伪失德的事情? “你当是猜得到的。”他微微一笑,细致地将初书罢的文书折叠好,递交到我手中,嘱咐我置放到面前数堆的书简中的第三摞,“主公要做的远要比这些劳累得多,非是身子的劳累,而是心累。” 不能喜形于色,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任情任性……几乎所有常人可以做的他都不可以做,甚至就连孔明可以做的,他也不可以。这般,他又该是怎样的心疲呢? 我抿抿唇,知晓自己只是一时找不到抒发怨怼的对象才将针芒转嫁到刘备身上,遂愧疚了片刻,叹息:“高处不甚寒,大约就是如此意思。” 孔明笑笑,未有应答。 然而,喧哗并未因此停止,而是以另一个人的出声得以持续下去。 倏地,紧闭的门扉发出“咚咚”之声,剧烈的,持久地响动着,伴随着男子低沉的嗓音:“军师——军师——军师夫人可是在此?” 闻言,我顿住手上从事的种种,转眸,与孔明四目相对,默然地询问着:“赵云?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赵云竟是会在这个时候来寻我,且是来到此处? 疑惑着,我已是起身,快步前去开门。待我打开门扉,瞧见屋外俊朗的男子,神色冷淡,但,眉宇间隐约可见焦急之色,便不解出问:“发生何事了?” 他低眸,焦灼地望向我,语速极快却不缺条理,“孙夫人有滑胎之迹,主公命我前来寻你,要你立即前去为孙夫人医治。” “孙夫人滑胎?!”我讶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漠然地摇头,果决作答:“我不能去。” 即便,同为母亲,我能感同身受的体味到一个小生命的重要性,体味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失去他会是怎样的心如刀绞,我还是不能去……因为,自私如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荆州的前程毁在一个还未足月的婴孩身上。 “那可是个孩子啊!”见我不为所动,赵云的眼神中流露出无法忍受的失望,一字一顿地提醒我,“身为娘亲,渴望孩子的你,知不知晓那是一个孩子?!” 我知晓,一直知晓,可是,“不能,我不能去。”也正因为我知晓,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不该去,为了荆州的未来不影响到不弃,我决不能去。 “黄阿硕!”赵云瞋目,伸手欲要拽我,“难道你真要做宪和口中的毒妇不成?!” 我苦笑,没有反驳。因为,自我亲手除去那个黑衣人起,自我狠下心同大多的荆州一众站在一方希望那个孩子死起,我便已是成了毒妇,不再需要简雍的诬蔑,也不再需要任何证明。 但是,与我这个毒妇一样,在此事之上,赵云也必须狠下心肠。因而,在他的手指快要触碰到我的时候,我沉沉道:“子龙,胎儿保,阿斗危……莫非,你不知晓这其中的缘由吗?” 在当阳,阿斗是他救下来的,是他拼了命保护的,所以,对于阿斗的情感,他远要胜于其他臣将许多,如此,他又怎么能够不知晓滑胎之事的始末而继续心善下去? “这与阿斗有何干……”下意识地反驳我,却被涌上心头的思绪取代,赵云犹如一团热火为寒凉的冷水浇灌而下,顷刻冷静,“你……你们……” 我没有说话,却肯定地对赵云点了点头。虽然,暂时还不知晓这件事是谁做的,但是,我很清楚的知晓这件事是很多人都想要做得,且,谋划已久的。 灭嫡胎,清主侧。不管有多么的大不敬也不得不做。 “不过,去还是要去的。”自屋内的苇席之上艰难起身,孔明缓步而来,笑着同我解释:“孙夫人丧子,主公必寻替罪之人,甚至,牵连与此有关的一众。如此,阿硕,你若想要安然脱身就必须去,为孙夫人诊治。” 自然,此“诊治”非彼“诊治”。到底,我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大夫,虽阅医术书颇多,但,终究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所以,救不回那孩子怪不得我。 再者,刘备未唤别人,而是唤我前去,便已是有了要舍弃那孩子的狠心。 这般,众叛亲离之下,那个孩子又怎么可能存活下来呢? 你我为光阴验证 那个孩子死了…… 待我赶到,孙夫人的身下已是殷红一片,浸染了半张锦被。鲜血汩汩的,携带着令人几欲作呕的气味,冲撞进我的眼鼻之中,却并未让我升起任何的阴影笼罩之感。那时,深受某事影响的我不知是如何摆脱的,竟是在突然之间就变得不害怕了,不顾忌了,还能冷静地靠近她,揭开覆盖在她双腿间的衣物,仔细认真地察看起情况来。 也就是在那时,一团满被鲜血包裹着的物什,尚可看见些许晶莹地滑落出来,坠至甬道不远处的污秽的锦被之上,死气沉沉的。 看着那血团,我心口狠抽了几下,倏地,就觉得自己是罄竹难书的残忍,竟是可以为了一己之私,牺牲掉一个稚嫩的生命。那个生命如不弃一样,是母亲精心呵护着的宝物,以愉悦的心绪迎接,以珍视的姿态守护,可,不同的是,那个生命没有不弃那么幸运,受到众人的期盼,且安全地降临这个繁华喧闹的人世。 “温水……”哽咽着,我双手托起那血团,小心翼翼地,盈满母性地放入侍婢递近的木盆之中,严肃地嘱咐,“把他清洗干净。” 闻言,侍婢一颤,险些打翻手中的木盆,惊恐地看着我,惊恐地看着那团物什,瑟瑟道:“这……这……” 她在畏惧,畏惧那团柔软却因还未生长完全就已死去而变得恐怕恶心的生命。 “妥善置放到一旁吧。”我没有为难她,也没有斥责她,更没有如她一般地畏惧那团生命,而是想着在一切救治的最后可以亲手将这个小家伙清洗干净,放入温暖的布帛之中,给予他本该享受的所有待遇,也算是我这个毒妇所能做的唯一一点弥补了吧。 接着,我再度聚焦于孙姬之身,全神贯注地为她止血,清理污秽。 虽然很虚伪,但是,那时的我是真的很期望往后还会有一个足月的康健的孩子从那里诞生,用最为响亮的哭声告诉孙姬,她的孩子,安然地到来了。 只是,那个时候留在居室为她的诊治的医者不会再是我;守在屋外六神无主的等待着她的夫君也不再会是刘备;甚至,躺在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的她自己也不会再是原先的,而是,一个经历磨难后蜕变的蝴蝶,翩翩起舞于全然归属于她的世界之中。 孙姬,祝愿你能够彻底摆脱刘备,摆脱所有冤孽。 “替孙夫人换上干净的衣衫和锦被吧。”医治罢,我果决起身,退离那犹如未来的案发现场一般的血床之上,将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留于孙姬的侍婢。而我,终是可以去做我想做且应该去做的事情,将那木盆之中的血团清洗干净,还原它晶莹剔透的样子。 已过三月的他已是有了人形,明白可见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还有,那小小的瘫软在我掌中手足。他很小,小到我一个巴掌便可将他整个舒展开来;他很小,小到皮肤尚未牢实而可见纵横的血管;他很小,小到脆弱柔软得好似一碰就会破碎一般…… 他……是个男孩。 随手扯过一块干净的布帕,我缓缓地把他放置上去,用曾经无数次包裹住不弃的法子将他包裹起来,颇有耐性。 我托着他,犹如托着一颗明珠,推开门扉,对着眼前那仪态尽失的男子,赔礼,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有的便仅是一个递出与一个接过的交流。 孙夫人小产,主公悲恸,特为早夭的小公子立墓冢,以嫡子身份厚葬,其外,彻查孙夫人小产一事,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说来也巧,他与甘夫人,一个是刘备思慕之人怀有的珍宝,一个是刘备永远无法轻视的女子,虽稍有差异,却皆是以嫡亲的身份入葬,一个嫡子一个嫡妻,大约也就昭示着刘备此生最绚烂的两段时光,一个与他有关,一个与甘夫人有关,而后,再有的,便不会再那么无可替代了。 至于那个下手之人,本该一被捉住就是要处以极刑的,可是,刘备没有。他不仅没有,还推延许久地询问我,那个人,我想不想他杀。 原来,此事不该与我有关,更不该过问于我,但,真的当刘备那么做的时候,我反而没有过多的惊讶,而是,很快的,在脑海中串联出一种可能,一种足以使作为主公的他屈身询问我的意见。 “是蒹葭。”我去见刘备的时候,立在空寂的殿室之中,很肯定很断定,给孙姬下药的人是蒹葭。因为,只有她才能那么聪慧地避过所有的耳目,将药送入孙姬的体内;也只有她会在做出此件事后牵扯到我,引得刘备肯问策于我;也只有她可以动摇刘备的决绝,由必处以极刑至尚有一线生机。 不得不说,蒹葭的身份虽卑微,却是一个传奇般的女子,心计天成地搅乱着整座县府,防也防不住,赶也赶不走。 刘备说,蒹葭承认药是她下的,非是通过药食补品而是在孙姬每日都要擦拭抚摸的长剑之上下药,使其日渐渗透,最终导致小产。刘备还说,在他关押蒹葭之前,蒹葭曾言,她有愧于我,险些害我丧命黄泉,所以,她愿意用她的命偿还,去做我欲做却不忍去做的事情。 “这般,你还会对她的生死置于不理吗?”刘备笑着询问,虚伪的和善与亲近。似乎,孙姬小产一事成为了一个起始,他放弃拥有眷恋的起始,放弃与孙姬白首不分离的起始,放弃告知孙姬他有多么珍惜他的起始…… 而经历过这些个起始,我面前的刘备将会更有资格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 我弯唇,亦是虚伪,知晓,若是想要保下蒹葭远没有选择一个“想”或“不想”那么简单,相反的,会有着要比留我暗中相助更为不合理的条件交换。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试上一试,寻找那微茫的可能性,“条件是什么?” “暗扶阿斗安然长大;诸葛氏永立阿斗那边,一生辅佐,直至刘氏灭亡;诸葛孔明不得觊觎刘氏江山分毫,此生只能为刘氏臣子;还有,你,不再隐于深闺,需要时才出,而是长触政事,不得有废。”有长有短,一共四个条件,刘备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地告知于我,神色镇静得犹如知晓我一定会应允一般。 可惜,让他失望了,别说四条全应,纵使只需答应最末一条,我也不愿。其实,更为主要的缘故还是,我无法忍受第二条的存在,以我一人之愿决定整个诸葛氏在孔明这一脉的前程未来。而且,我并不希望看见时光当真与历史注定的那般,继夺走我最为在乎的男子之后,再夺走诸葛氏的子与孙。 这种不愿是全然不同于应对马谡的,说到底,对马谡始终是良心不忍,可,对诸葛氏乃是本心所至。 因此,我淡然地笑笑,摊手耸肩,“那你就杀了蒹葭好了。”尽管,我很想尽最大的努力保下蒹葭,但,我不能,不能用诸葛氏去换,她不值得也不配。 而刘备,面对我的断然决绝,并未有任何讶色,反而,预料之中的平静无波,悠悠地坐于堂上,漠然击碎我的浅淡,“你觉得你有选择?” 我怔愣,茫然地与他对视,不安询问:“什么意思?” 他笑,森冷而认真,“孔明素来重情重义,你觉得知恩图报如他,我若想要他答应以上四事,能有多难?到时,不论你有多么的不心甘情愿都不得不随从,只因,孔明的心意才是你的心意。”顿了顿,他补充道:“而如今的这场交易不过是让此般结果提前几载罢了,但,你也不算吃归,有蒹葭之性命为报。” “……”我默然,未曾料到刘备会如此设制陷阱等待我跳,愤懑得许久说不出话来,但,转念一想,若是一切真的如刘备所言的那般简单,他又怎么会白白放过伤害他思慕之人的人呢?因而,我忍俊不禁,不以为意地反问:“能有多难就只有主公你自己知晓,但,婉贞思虑主公此番不过是想要吓吓婉贞罢了。” “吓吓?”他扬眉,弯唇,“婉贞,你何时也学会了自我欺瞒?” 我瞠目,徒然败下阵来。但,仍是不死心,“如此,敢问主公为何还要同婉贞做此交易?” “十年太长了。”长到他更希望可以有一条捷径通向迫使孔明死忠的那条道路,还有,“我也不是很想蒹葭死得这般快。” 蒹葭与他,亦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可,即便如此,即便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刘备又是哪里来的自信,确定我的决定可以规划诸葛氏的一生? “只怕是主公高估了婉贞。” “高不高估,还需光阴来验证,婉贞只要遵循好一、四便好,其他的可慢慢坐观。” 我语塞,“……” 他却春风得意,意味深长,“小女娃,永远不要以为在这个世上你会是独一无二的。” 纵然,穿越而来,知晓未来,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凡尘俗人,有洋洋得意威胁他人的一日,就也会有烦忧不堪地为他人威胁的时候,总归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等着,等着看刘备所谓的光阴的验证。 …… 最后的结局,刘备处死了孙姬院落厨室中的所有人,以其有嫌在孙夫人的药食中下莪术为由。 而蒹葭一经放出便被送至我处,终是得尝所愿的以侍婢的身份留在我身边,至于到底是当牛做马的弥补以往的过错还是虚情假意的谋划继续害,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无论如何,这将是我给予蒹葭的最后一个机会。往后,若是她再被我发现做出什么有损于我的事情,我决不会放过她,不管她有多么的聪慧,也不管她与我之间那点单薄的情意,更不会管她的故乡何处,家人有谁。 所以,在她侵入我的生活之前,我与她约法三章:一,不得以任何理由接近孔明;二,不能让不弃受到任何伤害;三,往后我所做的无数事不可告知任何人。 她自是没有异议,也不会有异议,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 也是因此,在未来的至少三年里,我不用担忧她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要知晓,渴求信任的饿狼总会在扑食之前完完全全地伪装好自己。 蒹葭是狼,有着一颗许些世族女子无可比拟的狼心,但是,这颗狼心的用处到底是好还是坏,就要看她不会不会做某个故事里的某种动物了。 我想,找个机会定要好好地言说农夫与蛇这个故事给蒹葭听。 “还有,我不希望为我做事的人好奇心太重,什么都要过问……”抬眸,我俯瞰向那个屈身在我面前的小小少女,阴冷道:“所以,蒹葭,问好你该问的,避而不谈你不该问的,才是获取我的信任的最好法子。其他的,不论是虚与委蛇的关怀还是聪慧过人的出谋划策,你都最好不要做。” 这些我不愿看到也怕自己看到。 闻言,她福身,眉眼内敛,极为冷静认真地回答:“诺。” “那么,第一件我需要你去做的便是……”自袖中取出一张书满墨字的布帛递交到她手中,我有所避及地言:“拿着这张纸去弄到这上面提到的物什,然后按照布帛上言说的法子熬合,每日一次的送到我面前。” 随之,她缓缓地展开了那张布帛,一目十行。 在她一目十行的时候,我能瞧见她眸中的疑惑与不解,但,佳好的是她只消一瞬便将其全都隐匿了起来,转换为泰然自若的恭敬,又是脆生生的一句:“诺。” 东风不与周郎便 天下初定,曹操在邺城建成铜雀台,刘备丧子转志江山,而孙权,那个未过而立继位的年轻君主,应允了周瑜攻取西蜀,徐图北方的谋划,命他速回江陵整军待发。 然,恰是此番谋划,江东周郎一去再不复返,病亡于巴丘。 江东周郎,本名周瑜,字公瑾,庐江人士,年幼起事助江东二主孙策平江东,结生死之交,而后数年委顿。及其年二十四,复归江东投于孙策帐下,任健威中郎将。因其长壮有姿貌,既同音律又擅兵法,吴郡皆称之为周郎。未及,周瑜与孙策各娶江东二乔,安家立业。孙策死后,周瑜更是力排众议地守在孙权身边,不以宗法为限而求明主。其后,他为江东立下汗马功劳,最为著名的还当属那场赤壁之战,火败曹操,定三分之势。若说此事离不开孔明的游说周旋,那么将此事由朝堂上的纸上谈兵变为现实的人就是周瑜。 关于周瑜,其实还有这样一个典故,说作:曲有误,周郎顾。传闻,周郎风雅,好作曲奏琴,纵使醉若烂泥,亦可清晰地听闻出乐者曲中的错处,顾望以示。 文武双全,姿容高雅,又是宽善之人,周瑜可谓是三国史上完美第一人,就算是与孔明对比,也绝不逊色分毫。只可惜,天妒英才,未能给予他足够的生命经天纬地。 周瑜死时,年仅三十六。 当报信的兵士站到孔明面前,告知他此事时,他勾连着的笔墨停顿了片刻,而后才是悠然自若地抬首,莞尔一笑道:“知晓了。” 那时,我正跪坐于他身侧,陪伴重伤初愈的他处理政务。我看到了他的停顿,也窥探到了他笑容之下的慨然长叹。 其实,周瑜与孔明的交情到底有多好,我并不知晓,但,就只是猜想也可以体味到那种惺惺相惜着实令人向往。所谓惺惺相惜,并不仅仅是指周瑜经天纬地,可与孔明一较高下,还是指他们同好风雅,擅鸣琴长啸。 我想,这种知音之情,是往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给予孔明的,不论是日后江东的新起之秀陆逊,还是如今渐趋强大的司马懿。 相同的,周瑜亦然。 待兵士退下,我悄无声息地搁置下手中的事务,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缓缓说道:“出使江东时,周瑜猜出了我的身份,托我转告你,若是他死了,没能同你一决高下,乃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说着,我靠近覆上他修长的手,认真询问:“孔明,你是不是很难过?” 那种失去好友的难过,堪比于失去亲人。可是,他却笑得深了,左手不紧不慢地将毛笔在笔架上置放好,右手反转,轻轻回握我的,笑言:“妻女兄嫂弟妹皆好,士元也还没死,我难过什么?” “我与周公瑾可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他解释,唇角上扬到恰好的角度,语调轻快,“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犹如知己,倒也还不至于为他的离世而难过。” “此事,我有的不过是叹惋,惋惜江东损失一员猛将,也惋惜他那样的人而立死去实在可怜。”接连着,孔明用三句话同我言明他的感受。 他很淡然,面对周瑜的死很平静,没有我想的那么悲伤,也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欢心愉悦。他以一种全然看开的姿态看待身边所有除却家人外的人的生与死,起与落,偶有叹息,却绝不因此影响心态。 这般堪称绝情的姿态让我感受到了他曾经经受过的苦难,无数次的渴望,无数次的破灭,无数次的死亡,无数次的心伤。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无情之人未必真的无情,而是学会了在横流的七情六欲中寻找最为安好的出路。 同时,我也希望自己会有成为孔明那么的一日。 “不过,前往江东吊唁的心绪还是要有的。”深意一笑,他缓缓地温暖着我的手心,说道:“久为男子的你似乎还要再忍受几日,随我去趟江东。” 我点头,想笑却笑不出来,便低声说着可以让自己愉悦起来的事情,“或许,还可以遇上士元,同他好好相聚一番。” 据我记忆,历史上护送周瑜遗体归吴郡的乃是身为功曹的庞统。 然而,事实上,这件事愉悦的是孔明而非我,只听他低笑出一声,“周公瑾既死,士元便再无理由留在江东,恐怕无处能去的他可没有心思同你我相聚,又或许待你我去到江东,他已是为着投主奔波离开了。” 总之,庞统要倒霉了。 我扑哧,终是笑了出来,倒在那谁怀中,言:“如此,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弯眉,却没再同这件事计较,而是在去到东吴前与我通气,问我:“除却在主公与那些熟臣面前用名婉贞,在江东你又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下意识的,我坐直了身子,望着他,眼里有些许躲闪,却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终于,我有了机会将自己真实的名与姓告知于他。 “李……”犹如初见,我紧张到双手微微发颤,不得不隐藏到衣袖之中,极力克制地回答:“李……栖,字子染,襄阳人士,诸葛孔明的学生。” “李栖?”不知是不是我心虚得太过明显,他听到这个名姓时品味了片刻,接着,笑道:“李栖,阿栖,倒是有些似女子。” 我默,多想反驳这本就是女子的名字,却憋屈得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硬着头皮强调,“这分明就是男子的名,阿栖,可要比昔日光武帝刘秀的名还要增添几分男子气概。” 明明古代男子的名起得就不拘一格,什么秀、什么苗的,哪里分得出男女,反倒是女子可怜,除了身份高贵的外,少有女子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姓与名,即便是身份高贵的,对待外人也只能以“某姬”、“某氏”自称,或者是“妾身”与“贱妾”,哪有多少姓名自由。 闻言,他深笑,没有反驳。 …… 前往江东吊唁,丝毫不如《三国演义》中渲染的那般,江东众臣皆将周瑜之死归怨于孔明身上,恨不得削其首级祭奠在周瑜的灵位之前。相反的,很多江东人士再见孔明骤然生出几许欣慰感慨来。欣慰在周瑜离世之时,他作为盟友之臣,公瑾之友尚能前来吊唁,感慨赤壁之战时二人指挥如意谈笑中,可如今却只剩下孔明了。 孔明入堂,先领着身后一众荆州兵士一一与右边的江东臣子见礼,而后,对着左边神色茫茫的小乔稍稍作揖,规劝道:“夫人,节哀。” 小乔闻声,抬眸,看了孔明一眼,没有迷茫也没有怨恨,而是端庄得体地颔了颔首,回应:“有劳诸葛先生。” 她很坚强,很冷静,坚强冷静得超出我的想象。 原本,我还以为像她一般的温婉女子面对夫君的离世该是悲痛欲绝的,甚至是泣不成声的瘫软于榻的,可是,她都没有,没有悲痛欲绝,没有泣不成声,更没有瘫软欲榻,反而,分外坚定地跪坐在灵堂之上,接待着每个前来送她夫君最后一程的宾客。 这样的她应当能在没有周瑜的日子里过得一样很好吧? 随后,随着孔明的转身,我才将目光自小乔身上挪开,转到堂前的棺橔以及灵位之上。那棺橔还未钉阖,全然打开地睡着翩翩绝世的江东周郎,一身洁白的儒衫,左边一把长剑,右边一张古琴,犹如他文武交织的一生。 “公瑾走好。”对着那棺橔拜了三拜,孔明轻轻缓缓地说道。 而我亦是。 接着,有仆役上前领着我们到后堂休憩,用些香茗糕点。 在后堂,我一眼便瞧见了庞统,坐在不知名的三人之中,侃侃而谈,依稀可以听见他说,“周公瑾那人吧,怎么说呢,说他佳好吧,我又觉得他实在不能知人善用,说他不好吧,他的风雅气度委实令人折服。不过,我不喜欢他,总归这取得天下靠得不是风雅气度。” “他死了,倒也是件好事……” 对此,我破不能理解。若说庞统真心讨厌周瑜,又何必亲自护送的灵柩归吴郡,我可不信他是为人权势所胁迫的,他这人除了酒友怕是再无什么畏惧的东西。可若是不讨厌,他又何必处处言说周瑜不好,难道是他损友的毛病又犯了?还有,身处周府后堂,堂而皇之地言说府主人的不好,他到底是哪里来得胆量,就不怕被众人轰出去?! 有趣的是,他身边的三个人不仅没有轰他,还异常认真地聆听,好似他说得是什么至理名言一般。 “庞士元,你这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中一人,听罢庞统的话后,笑笑回到:“只怕我们之中最为欣赏周都督的人就是你了。” 他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即瞋目反驳,“胡说八道!我庞士元,堂堂凤雏,怎会欣赏他那不善用人的人。” 可惜,那反驳任是谁听了都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用未来的话来说就是傲娇。 我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偷偷地拉了拉孔明的袖角,低声:“你看,那边正是庞士元呢。” 孔明浅笑,其实不用我说,他也早就瞧见了庞统,不过,他并没有准备去寻他,毕竟这是来吊唁而不是来叙旧,更何况跟庞统叙旧绝对没有什么好话可听。 看着,孔明携我到距离庞统稍远的一旁入座,说道:“你我还是不要为他所瞧见得好。” 我不解,刚想询问为何的时候,就听见庞统身边的某人喊道:“瞧,那就是诸葛孔明,卧龙先生。”那手指指的方向恰是孔明所在之处。 当即,有不少眸光投注而来,尤其是庞统,不仅看了过来还走了过来,立在我们身前,没好气地质问孔明,“你这般避开我可是有同我断交之意?”问着,他就坐了下来,夺走孔明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入口的香茗,又道:“阿硕那小女娃呢?没跟着你?她舍得离开你还真是难得。” 我无语,一记眼刀趁着庞统不经意送过去。 而孔明平淡的,无任何被抓包的尴尬,回答:“周公瑾一死,你便又要寻主,亮可不想干扰你的选择。”然后,他转眸向我望来,微笑,“至于阿硕,呵呵。” “难道她终是知你无情,弃你而去了?”依旧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庞统损损得猜想,“莫非那姑娘去往邺城投奔司马仲达了?说来,你到底知不知晓那姑娘自初见便已对你心生思慕了?” 我咳咳,硬生生地为手中的香茗呛到,瞪着庞统,没好气地插话,“庞士元,你这个无信之人。”虽然,我思慕孔明的事,孔明早已知晓,但是,他更久之前就已是应允我不会说出去。 闻声,转首,庞统望向我,片刻后哑然失笑,犹胜当年我笑司马懿沦为孔明书童。 我又咳,不过这次是假的,愤愤道:“我看你是故意的。”知晓我就在孔明身边,故意将我的思慕说给孔明听。 “哈哈——”他没有回答,但,爽朗的笑声与默认无异。笑罢,他又来回将我与孔明审视几番,先与孔明说道:“那些刺客没刺死你,倒是你走运。” 随即,我一顿,握着茶盏的力道重了几分。 孔明却是淡淡然,浅笑,“他们能不能刺死我,你该知晓的。” “我知晓,那她呢?”庞统指了指我,询问却肯定,“她当时该是吓傻了吧。” “你才傻了。”我反驳。可是,心里很疑惑什么叫刺客能不能刺死孔明庞统知晓?庞统还问孔明我知不知晓,又是什么? 不过,我没有问,就如孔明许多次不曾过问我的伤处一样,我也相信有些东西他不告诉我是有他的理由的。 “还有……”被我反驳一番,庞统并没有说回来,或是大笑,而是又问我,“听周公瑾言,你出使江东也受了重伤,可是真的?” 我默然,没有回答,而是顷刻转眸望向孔明,注视他的反应。 他知晓,他什么都知晓,可,没有正面与他说过这个问题的我,还是有些心虚。 于是,许久,见孔明没有任何异色,我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坦诚回答庞统。但,庞统的好奇心并不止于此,接着又问:“你可知晓是谁下得手?” 我“……”又是默然。 然而,这一次孔明有了反应,扬唇一笑,替我答道:“简雍简宪和。” “就是那个自初始就同你不善的老头儿?!”庞统拍桌,诘问孔明,“你不是会些武艺吗?怎么没宰了那老头儿给阿硕出气?” 我失笑而后怔愣。 孔明则翻回去应答庞统,“如今她知晓了。” 士为知己者死也 庞统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晓,但是,我相信,很快,我们就能再相见。 至于孔明会些武艺的事,我依旧没有过问。原本,在他遇刺的那夜,我就该意识到的,可是,我没有,就只是一直铭记着那段阴影,其他的一概不在意。 这是我的疏忽,而且,认为他不会武艺,也是我的想当然,并不算是他隐瞒我。 所以,很快我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只留余,原来,除了经天纬地,孔明亦是会些别的的,譬如武艺。 而伴随着周瑜的离世,江东搁置夺取西川的谋划,曹操又聚焦于西凉马超的一举一动,到来了荆州徐图巴蜀的最佳时机。巴蜀之地,有天府之国的称呼,物产丰富,地势险峻,乃是囊括中国必须之地,昔时,汉高祖刘邦亦是以此为据夺得天下的。 另外,西川之主刘璋暗弱,短智少谋,非是长久之辈,其部下张松、法正便是因此而转投刘备,欲于刘备做内应,共夺西川。 如今,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名目,一个挺军入蜀的名目。 不过,孔明并不着急,胸有成竹地言,很快,就会有了。 在此之前,还是得说说庞统,那个进取西川注定不能或缺的凤雏先生。 原本,为了不干扰庞统做决定,我同孔明皆没有与他提及入荆州共事刘备的建议。自然,也从未听他说过自己想要入荆州。可是,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庞统去了耒阳县,还以从事的身份当上了耒阳县县令。 县令职位虽低,但,到底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总归是要理治些内务的,就算庞统位居于此颇为大材小用也不能例外。可,他倒好,硬将这不可能变为了可能,日夜纵酒,不理政务,引得耒阳县县民怨声载道,纷纷请求刘备将其替换掉。刘备又是个看重民心的主,哪里能够忍受庞统的胡作非为,遂免其官职,不欲再用。 这一罢免,孔明与鲁肃皆有异议。先是鲁肃写书前来,言曰:“庞士元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大意就是说,庞统的才能不是用来在百里之地施展的,而是只有位及治中、别驾之上才能彰显的。随后,孔明又言于刘备,说庞统有经世之才,可与亮共为主公之左膀右臂。 这般,刘备才有所动摇,欲要见一见庞统后再作决定。 庞统来时,恰是晌午,我偷跑回居室用药,苦得干呕了好几次才将一碗汤药尽皆饮用下去。 看着我痛苦不堪,蒹葭面露不忍,欲要伸手夺去我手中药碗,却又因铭记着嘱咐而迟迟没有动作。最终,她在递上果脯以及薄荷叶的时候,恳切道:“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抚了抚胸口,抬眸,本想冷冷看她一眼,提醒她逾矩了。可是,当我察觉到她眼眸中的关切与担忧,莫名就打消了那个念头,无可奈何地答:“虽然,我知晓这么做也未必有用,可是,不这么做我又实在不知要怎么办,因而,死马尚且当作活马医吧。” “可是,时间久了,夫人的身子……”犹豫着,她并未将后果说完整,而是转来规劝我,“夫人还是停药吧,有些事情当真是急不来的。” 我却笑了,摇摇头,道:“别事便算了,此事纵使急不来,我也要急急看。” “夫人……” “好了。”嚼了几片薄荷叶祛除掉口中的苦涩味,我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角,言:“外院还有事等着我去做,这便走了,你且替我将这些收拾干净,连药渣都留不得。另外,不弃……也有劳你帮忙照顾。” 说着我就有气,好好的,刘备又同我开出那样的条件,害我再度不能常伴不弃左右。有时,我还真想让刘备早点去死,省得麻烦。不过,真的就只是想想。 外府。 孔明无比平静地端坐于殿室之中,悠然自得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帛,良久,淡淡一句:“近来,你总是在晌午偷回居室,所谓何事?” 我一顿,没想到他冷不丁地会问上这么一句,但是,对于如此问题的答案,我早已思索得娴熟,便未有心虚,未有畏惧地回答:“我去哄了不弃午睡。”同时,我不忘与乳母、蒹葭通气,嘱咐她们,若是孔明问起,就如此应对。 母亲思念年幼的女儿,我想,没有比这更值得人信服的理由。 他也似乎是真的信了,不曾笑而不语,不曾浅笑揭穿,而是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告知我,“半个时辰前,士元入府,如今正在前殿面见主公。” 我滞了滞,却是预料之中,早就知晓庞统这人终究会回到我与孔明身边,便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我更惊讶的是为何孔明没在场,遂问道:“那你怎么没有陪他一起?” 他笑,意趣盎然地看我,“你在怕士元不能为主公所喜?” 我点点头。 他却摇首,不甚在意我的担忧,说道:“士元既能当得上凤雏的称号,就必是常人所不能企及。” 可惜,他身姿容貌皆不出众,常为他人轻看了去。 我抿抿唇,总觉得以貌取人有些不公,但,看到孔明又觉得没什么不公,便不再思虑于此地庆幸道:“他来了,倒也好,总归是有人分担你手中的事务了。” 悠然闲逸这么多年,庞统他也该好好操劳操劳了,不然等到几十年后,孔明这个年幼的先于他这个年长的离世要怎么办? 离世…… 我当头棒喝,忆起庞统的结局,随即,又听闻孔明言:“士元他来,并非是替我分担政务的,而是代我为攻取西川的军师中郎将。” 果不其然。 我惊吓,猛地覆上孔明的手臂,询问:“可不可以……我是说,可不可以不要让庞士元去往西川?” 只要不去西川,就不会有雒城下的羽箭,也就不会有庞统的陨落。 但是,不可以,根本就不可以。孔明言:“攻取西川虽非难事,但,也不易。我与士元必有一人留守荆州,一人随军出征,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可,这万无一失的结果是庞统命丧雒城啊! 我张张唇,想说却不能说,最后,只得勉强扯唇笑笑道:“有庞统,西川迟早囊括手中。”如果,雒城一战,庞统真的死了,我定要那守城主将为其陪葬! 所以,不想我手染鲜血,庞统就一定不能死! 司马爷爷,善谋,虽然我并不信奉鬼神,但是,一定要请你们保佑。 …… 孔明说得没错,庞统之所以为凤雏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的。一番闲谈下来,刘备对其刮目相看,当即,擢升他为副军师中郎将,权位仅次于孔明。 而这点更成为往后庞统一度用来折损孔明的依据,言曰,孔明果真是不如他的,竟是勤奋三年才取得他两个时辰闲谈而得来的地位。 对此,我颇有异议,总觉得庞统损孔明损得过分了,竟是拿身份地位说事。但,很久以后孔明同我解释,我才知晓,庞统这么说,并无恶意,相反的,他是想奉劝孔明莫要将情义看得太重而因此阻碍了他的前程。 至于这番奉劝到底有没有用,看孔明日后的下场不难猜测。 不过,在孔明解释此事之前,庞统获得我的原谅乃是另一法子,这个法子我谨记了一生,直至老直至死都没有忘记过。 那是十旬休假的一日,不弃安然午睡后,我于中庭练习射术,庞统坐在一旁,一手酒壶,一手糕点,优哉游哉地围观。 早前,我曾同他提起过我会射术的事,他不信,硬是嚷嚷着要我展示给他看。我一个不服,便应允下来,如今,既已有了时间就没再耽搁。 看着我稳步站好,抬弓搭箭,庞统笑道:“姿态倒是像模像样,只是不知晓你射不射得准?” 我勾唇,“你说呢?” 随即,我瞄准远处的榆木的主干,使力地拉开弓弦,正欲奋力射出的时候,竟瞧见某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来。于是,手臂一转,五指一弯,箭走偏锋,不仅没有射中榆木主干,就连旁枝都没有射中,但,我射中某人身边的栏柱,与他的项上人头相距不到三寸。 他受惊,沉沉地哼了一声。 我失笑,故意提音,同庞统说着:“好吧,我承认我的箭术还不到家,竟是没有射到榆木分毫。” 庞统扬眉,一副我就知晓会是如此的模样。然而,不等他出言损我,就听到险些被我射中的那人愤愤道:“是谁?”接着,那人便拿着我射出的那支羽箭做证据,阔步过来。待到那人看清是我,瞬间就什么都明了了,冷笑,“是你,我也就不惊讶了。” 我嗯哼,双手抱胸,看着他满目挑衅。 刘备说过,不准我再同他私斗,往后,谁再因谁受伤都将面临着被逐出刘营的危险,但是,刘备没有说过我不可以恐吓简雍。只要不让他受伤,不吓死他,我想不论我做什么皆是无伤大雅的。总归,面对简雍,我不会让自己吃归。 “可惜,主公有令,不然,我就不知晓这一箭会不会再靠近你三寸了。”落在你的脑袋上,而后一了百了,了了你的生命,也了了你我之间的恩怨情仇。 他嘲讽地扬唇,借着身高俯瞰我,反讥,“你敢吗?若是你敢,当日在驿馆的那一箭削去的就不会只是我的青丝了,而将是我的双臂抑或头颅。可是,我敢,我甚至敢在主公的军令之下弄死你。所以,黄月英,你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不保证你还能活上十年八载。” 呵呵,我真是吓死了。 眉眼恣肆,我欲要告知他,前不久我才亲手了解了某个人的性命,问他现今要不要试试?可,被庞统抢了先。 只见庞统倏地置放下手中的酒壶与糕点,起身到我面前将我藏到身后,高挺的身姿完全将我保护住,望着简雍低头询问:“他就是那个老不死的臭老头?” 那一瞬,我有片刻的怔愣,恍然瞧见了某个可以称之为伟岸的兄长的身影,动容的,情不自禁地软弱下来,点了点头,有了想要依靠除孔明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感觉,不过,那种感觉与思慕无关。 或许,没有血缘,没有结拜,我亦可以将庞士元这个损友默认为我的兄长,非是玩闹,非是好笑,而是真实的会将我当作亲妹般保护的兄长。 而后,在我晃神的期间,庞统做了一件颇为放荡不羁的事情:随手拿起我置放在石案上的羽箭直直地刺入简雍的肩胛,威胁简雍,“主公说过不准她伤你却没说过不准我伤你,再者,我庞士元也不是孔明,没那么多的顾忌思虑,因而,我不怕你同我耍狠,不过,你倒是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说完,他又将那羽箭拔出,丝毫不在乎简雍伤处溅出的鲜血碰触到他的衣裳,续言:“同时,你也要知晓真的耍起狠来,不同于我的光明正大,孔明会让你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还有……”突然,他又将我推至身前,“这个姑娘乃是众多荆州名士宠爱着的人,不是你能随意欺辱的鄙陋女子,以前,没人在她身边你欺负她也就罢了,若是往后我在,你还敢,你且看我会不会凭整个荆州世族之力毁你简氏一族。” 霎时,简雍没了笑靥,面色惨白。难得,他这般见惯生与死的外交政客还能为他人震慑到。 可是,比于简雍,我也没有好多少,呆呆地望着庞统,眨眼再眨眼,很难置信他刚才的一举一动。 直到他拍了拍我,唤我离开,我才稍稍回神,询问:“你先前是……” 他笑,“我庞士元此生无什在乎的人与物,除却那个隐居多年的叔父庞德公,便只有一众友人。谁若是敢动他们分毫,我定让他悔不当初。” “士元……”我被他撼动,良久,就只说出,“兄长……” 初日高阳冰雪消 庞统为我刺伤简雍。 对此,孔明淡然一笑,言,简雍不会追究什么的,不过,很快,我就会同他和好了。 我不解,难以明白我同简雍那般的深仇大恨竟是可以通过一场见血的报复就轻易尽释,哪里有这么简单? 孔明却莞尔,告知我,庞士元与简宪和,臭味相投。 而当我明晓如此意蕴时,已是几月后了。 我亲眼瞧见庞统与那老头勾肩搭背,拎着酒壶,蹒跚地从外归府,俩人歪歪倒倒,有说有笑的,大有不打不相识之意。 说实话,初瞧第一眼,我颇为愤愤,暗自责怪庞统居然同我的仇人“厮混”到了一起,明明前不久他才为我同那仇人大打出手来着。不过,只要稍稍冷静,我就知晓是自己幼稚了。显然,前后这么多年,我早已过了坚持“我不同他好,你也不准同他好”的年纪,如今的我,更信奉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交友的权利,全然没有必要为了谁谁谁而损失一个至交。 而且,就算庞统与简雍交好了,也不代表往后他不会再帮衬着我,更不代表他会调转矛头帮着简雍对付我。在一点上,我对庞统还是很有信心的。 漠然地又看了他们一眼,我追随着孔明缓缓地往内府走去。途中,我询问他,前番他同我言说的,庞士元与简宪和臭味相投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他笑,颔首,然后,反问我可还记得,在我初到新野之时,他曾同我说过,若是我肯以真性情对待简雍,简雍对我的喜爱绝然不会少于对刘冕的。 我自然是记得的,可是,那时,谁又料得到会发生刘氏姊妹那件事呢? 原本,我也是真的奢望过能同简雍交好的。 嫣然一笑,我摇摇首,没有正面回答孔明,而是不甚在意地道:“此今,我早就不期望简宪和会喜爱我了,相反的,我更期望他会一直恨着我,这般,我就不怕以后日子无聊或是有气无处撒了。” 想来,能有这样一个可以理所当然撒气的出气筒还真是不错。 “你的气在哪?”没想到,孔明看重的点与我看重的不同,浅笑着顿下脚步,问我:“是受了委屈抑或过得不好?” 都有吧,我心下作答,可是,皆不愿说予孔明听,便故作无碍地摇头,笑答:“以防万一嘛,万一以后你对我不好,或者,我不喜欢你了呢?” 万一我突然回到未来,那么,这些也就不无可能了。 “阿硕。”闻言,他唤我,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愈渐的,你便是你了。”而不是那个面对思慕之人紧张到手足无措的小姑娘,拿捏不好自己的性情,时而卑微得过分,时而又疏离得过分,隐藏了过多的属于我自己的特质。 不知为何,素来愚钝的我此番竟是轻易地会意了他言语中的意思,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时间久了,面皮就厚了,总觉得好的不好的,你都见过,就不会再过度担忧你不满意我了。”但,也就只是不会再过度,而不是不会再担忧了。 他扬唇,清浅地问道:“何时,你也同我撒撒气?” “你……好啊。”我狡黠一笑,说着,环顾周身,见四下无人便往他身上一赖,嘟囔道:“你总是操劳,不分昼夜,可知我有多么担忧?说好不会负我,可是,这般令我日夜担忧,还不如负了我!” 话毕,我抬眸望他,却正巧对上他望过来的眸子,愣了愣,而后,欲要言语却感觉到唇上一凉,柔软的触感晕染开来。片刻,他又离开了,继而往前走去,雅步款款,全然不同于我的脸红心跳,像是做了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情一般。 这……不公平! 我愤懑,突然就很想把孔明的笑面狐狸皮给扒下来。不过,我很清楚,想要实施这个想法,还不如直接回去扒他的衣裳来的简单。 翌日。再见庞统,他酒后方醒的模样,晕晕乎乎地同我与孔明打招呼,丝毫没有昨日被我抓包的心虚,也没有任何背着我同我仇人交好的纠葛,而是分外悠然地提及,他昨夜饮酒饮得有多么酣畅,飘飘然犹如升入仙境一般。 我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后,意味深长地道:“无人告知你年纪愈长,饮酒愈有危害吗?” 所以,他若是真的将简雍那老头儿当作好友,就少拉着他彻夜饮酒吧,否则,哪日那老头儿醉酒猝死,他便就是始作俑者。 庞统却是不解我意,摆了摆手,笑道:“我尚未及不惑,你就言我老,那待到孔明如此年岁,你岂不是该嫌弃他将死?”说着,他又是摆手,纠正,“不,你可不会嫌弃他。我想,即便是年及花甲,你亦会将孔明当作良人,尽心尽力,不离不弃。” 我呵呵,虽对他前句的“将死”有诸多不满,但,看在后句话无错的面子上就没同他计较,反而,好心解释,“我说得可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 若是你真的能活到简雍那般年岁,因饮酒而死,倒也不错,总好过双十八死于战场得好。 他一顿,接着,笑得深意,回道:“那不挺好,恰能报你多年的怨恨。” 我“……”张了张唇,思索良久才没有底气地反驳,“我虽厌恶他,却也没到想要他死的地步……而且……而且,哪能让他死得那般轻易享受,留他活着才能慢慢折磨他,一点一点将他欠我的全都讨要回来。”要不,怎么说我是毒妇呢? 何况,我一直相信“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非是空穴来风。 可,庞统听着我的谋划,眉开眼笑起来,说道:“阿硕,你还真是个心软的女子。” 我呸,抵死否认,庞统却也不同我辩驳,而是笑着邀约,“今夜,中庭榆木树下,我与宪和备上好酒等你。”转而,他又望向孔明,言:“若是不放心,你也可以一起来。” “不用。”孔明浅笑,似乎也是认定我会前去的模样。 可是,他们是哪里来得自信?!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在江东之时,我就曾因想要同简雍安乐饮酒而身陷囹圄,今日,再有此种机会,我是绝然不会再去的。 想着,我正欲拒绝庞统,却恍然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是离去了。 看着孔明,我异常坚定,“我不去。”我绝对不会给简雍第二次伤害我的机会,哪怕这一次有庞统在场,那个一定会护我周全的兄长。 孔明却笑,没有赞同我的决定,也没有反驳我的决定,说道:“这一次,他不会再对你不利了。” 我怔愣,相信孔明说得是真的,可是,并不想就这般轻易地原谅简雍,与他尽释前嫌,毕竟,曾几何时,他还伤我如斯。 “我不想就这么简单的放过他,也不想因为我的意志而改变你的谋划。”一旦我与简雍交好,我势必会请求孔明莫要有损于他,但是,如此会对孔明的前程有所阻碍。所以,我拒绝。 “谋划可变,但,心意难变。”孔明并不在意于此,淡然地说着:“你到底想不想同宪和友善才是真。” 我默了默,良久,言:“不管我想不想同简雍友善,都请你不要放弃动摇那些老臣地位的谋划。”其他的,就一切顺其自然吧。 孔明颔首,浅笑,“好。” 当夜,我没有留在外府,而是早早地便回了居室。可,纵使是回到居室,我依旧有些心神不灵。说实话,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也很想把握。到底,我与简雍的关系都是一场误会,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深仇大恨,所以,就算是与他冰释前嫌,我也不吃亏,相对的,还可以减少一个敌对,增加一个友人。但,就这么释然,是不是显得我太过软弱,好欺负了? “夫人——夫人——” 一番斗争,我连蒹葭唤我都没有听见,半晌才有所反应地答:“啊?” 她察言观色,知晓我心有烦忧,便言语得体地询问:“夫人怀忧,不知蒹葭可能分担部分?” 我看她,死马当做活马医地将事情倾泻而出,想着,或许不是亲近之人,能给予我更好的建议。 她则不负我所望,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不应允呢?依着她对简雍的了解,她可以确保同简雍结交无什么不好,而且,简雍对我不过是些误会,就如早前的她对我一般。而我对他虽有怨恨,但是,到底因为他几乎没有伤害过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事物而怨恨不到哪里去,所以,与简雍交好未为不可,何况,同简雍交好了,我也可少替孔明树敌,免得他分神忧心我的安危。 我欣然,先是不为所动她前面的言语,毕竟同我所想无差,但是,听到最后一句,我就隐忍不住地有了决定。 蒹葭说得对,为什么不呢? 或许,我根本就是想要同简雍和好的,只是寻不到足够劝动自己的借口,而蒹葭的那一句话恰好给了我那么一个借口,促使我做出了符合自己心意的决定。 简雍,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有旁人口中说得那般佳好。 …… 中庭,榆木树下,果真有庞统与简雍以及几坛浊酒。 远远的,我便能听见那二人言语的声音,听着庞统告知简雍我儿时的种种趣事窘事,趣到我对孔明一见倾慕,却强装不在意;窘到我为弹奏《凤求凰》而学琴,可偏偏就不会弹《凤求凰》。每一件事都概括着那些年来我的成长与转变,清晰明白地告知简雍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也清晰明白地告知我,匆匆多年,再也回不到当年的懵懂无知却单纯无忧了。 我缓缓走近,待到庞统近旁时才轻轻假咳了一声,提醒他,我人既然到了,就没有必要在闲说那些前程往事了。 他也就真的停止住,看着我,了然一笑,说道:“你来得可有点慢。” 我抿唇,胡乱作答,“哄不弃入眠。” “不是有蒹葭吗?”庞统拆台。 “庞士元!” 我瞋目,对于他此种行为甚是无语。 他倒也不在意,径直丢了个酒坛予我,指着我与简雍云:“今夜,不管新仇旧恨也不管误会伤害,只管不醉不归,谁若是未醉便归,明日就在县府门首处学犬如何?” “好。”我与简雍异口同声。 “此外,比酒量,第一个醉倒的与最后的醉倒的需尽忘前怨,重归于好。” 闻言,我与简雍对视了一眼,有几许尴尬也有几许欢愉,共同应道:“也好。”不过,我心下还在腹诽着,那第一个醉倒的不会是在指我吧?庞士元,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的酒量? “好!”说着,庞统一把扯开酒坛上的木塞,与我同简雍的酒坛一碰,就是兀自地豪饮起来。 随后是简雍,对我扬眉一笑,“小女娃,你可莫要落后啊。” 我抿唇,犹豫了片刻,但,终究是不管不顾地追随着他们豪饮,想着,豪饮酒豪饮,谁怕谁啊! “你们说阿姝和阿娈俩小姑娘在黄泉过得可好?”不知喝了多少,简雍已有些迷糊,双脚不停地跺踩着地面,老泪纵横,“出来,你们倒是出来同简伯伯我说一说……” 庞统哈哈笑,身子不稳地赖在矮台之上,纠正简雍,“那可不是黄泉,而是曹营……” “有区别?”简雍凝眸,颓然地低下头去,又哭又笑,“入曹营不就如同死了一般……哈哈哈……呜呜……”旋即,他又走到我身旁,揪着我的衣襟,怨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她们哪会这么悲惨……可是,我也知晓我是在自欺欺人……怪不得你的……怪不得你的……” 我默然,看了一眼醉睡过去的庞统以及神志不清的简雍,又给自己灌下了一坛。 “自欺欺人?呵呵……”饮毕,我将酒坛狠狠地砸落在地,听着它发出巨大的破碎声,指着简雍的鼻子骂道:“老娘忍你忍了很久了,你以为你是谁?想拿我当出气筒就当啊?”骂着,我推了他一下,使他瘫坐于地,“现在你知晓你是在自欺欺人了,知晓怪不得我了,呵呵,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摆手,扫开我,回答:“死?主公还未成事,我怎么能死?” 我呸,“你以为你是空气还是什么的,刘备离开你就成不了大事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半老将残的样子,算了吧……” “等等,等等……”他顿了顿,良久才反应过来,“你是在骂我?” 我点头如捣蒜,半蹲下身,反揪住他的衣襟,笑呵呵,“你才知晓啊?简老头,臭老头,死老头,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给我找不快活?” 这几年憋屈死我了! “谁让你跟阿娈那姑娘抢孔明呢?”愤愤地用鼻子喷气,他举起酒坛对着我大喊,“来来来,继续喝!” “喝!”我估计我的脑袋也开始不清楚了,竟是被他毫无逻辑的言语带跑,全不记得前面说了什么,就只知道,喝,再喝…… “小女娃,其实,你还是挺有趣的……”又不知是多少坛之后,他仰躺在地嘟囔了一句。 我冷哼,心想着你才知晓啊,可是,口上却依旧说着:“喝……喝……” 他“……”没了声音。 “简老头……简老头……” “……” 我笑,低声说了句,“酒量真差!”就学着他在地上躺倒,感受着深秋地面的寒凉,呜咽地哭喊起来,“我要孔明!我要孩子!我要回家!我要……” 我要很多很多,可惜,都得不到。 欲与命运作斗争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刘璋听闻曹操将遣钟繇等向汉中讨伐张鲁,担忧其会借机发兵益州。其部下张松进言,刘豫州者,曹贼之死敌也,可请御之。刘璋甚以为然,命法正率将士四千,携金银布帛无数,前往荆州拜请刘备。 这,便是孔明一直在等待着的名目。 万事俱备,刘备命庞统为军师,黄忠为先锋,魏延为牙门将军,随其率士卒过万入川,留孔明、关羽等镇守荆州。 到此,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庞统的命运正在走向注定。 这一次,从未反抗过的我突然很想同命运作对一把,想着,不论结果如何,只要努力过就好。 因而,没与孔明商量,我便当着满座文武的面,毛遂自荐,“主公,栖虽不才,但,亦思建功立业。入川一事,栖请命随同。” 此举惊讶到了在座所有知晓我真实身份的人,就连孔明的笑靥都浅淡了不少,大约,不知晓未来的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那般顾己的我为何会做出这么个决定。 刘备也不能理解,但是,他乐意之至,片刻回神之后便命我为副军师,与大军并行。 事毕,待不知情的一众僚友离去,我就被围了个满圆,接受他们的审视与询问。 最先询问我的是张飞,惊讶地高声,“你可知晓何为战场,刀剑无眼,血雨腥风,可不是县府的厨室,随你玩闹。” 我笑,点头答知晓。 而后是赵云,俊眉微蹙,欲平静却隐忍不住地担忧,“没有军师,没有我,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你的人,你确定你还要去?” 我颔首,提醒他,不是还有义父吗?至于魏延,我相信,若是我真有个什么不测,他还是会搭救我的。 再又是庞统,问到了唯一一个我无法淡然作答的问题,“我比较好奇你为何要去?” “……”默了默之后,我敷衍蒙骗,“想着自当上谋士,还未真正出过谋,划过策,便决定要借此机会好好表现表现,或许也能加官进爵什么的。” 庞统呵呵,“少在我这种人面前耍心眼。” 我“……”,转眸,向着我最在意的人望去。我再度任性妄为,他又会是什么反应呢?会不会同我置气,又或是依旧淡然处之? 可,事实与我所想的有所偏差,他看着我眸中的愧疚与不安,扬唇一笑,接着,行云流水地避过,没有离开,却再未看我。 他,生气了? “孔……”我启唇,恰想唤他,就听到简雍不满一句,“女娃,你发什么疯呢?!” 简雍说战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有命去却未必有命回来,何况,我不论谋略还是武艺皆是半吊子,若是有个不测,要怎么办?他劝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孔明、不弃考虑考虑。 我抿唇,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但,并没有后悔。可,无辜的神情落入旁人眼中倒真有几分仓皇无措的模样,于是,简雍心软,就没再追着劝导我了,反而,还帮着我劝走周围一圈子的人,言,我这么做必有我的理由,我既不想说也就不要逼我。 这般,四周才安静下来,只留余我同孔明俩人立在偌大的议事堂上,相距颇远。 我扭捏着,不敢靠近,不敢出声,深怕他对我淡淡一笑,而后绕开离去。这样的忽视与远比愤怒的责备要伤人得多。 良久,我唤,“孔明……” 他莞尔,既无对我不理不睬,也无对我怒气冲冲,悠然上前,凝视着我说道:“其实,为夫也很好奇士元好奇的那个问题。” 为夫?虽然,说得无错,但是,鲜少听他如此自称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是在同我强调他是我的夫君,我该与他坦诚相待,有商有量? 娘亲也说过,夫妇之间不该相互欺瞒。 “我……”内心纠结,我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不想欺瞒他,但又不能如实相告,便显得有些哑口无言,默然地立在原地,颇为憋屈。 他也不替我解围,亦是无声地望着我,似有要同我僵持到底的趋势。 最终,我憋到欲哭,央求他,“可不可以不要……”问,不要刨根究底,就如寻常那般对我的行为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罢了。”倏尔,他就放弃了,另言他语:“有士元、汉升等在,我本不该关心你的安危,但,我还是期望你能亲口同我承诺,定会安然归来,绝不会再如南逃那般。” 我如释重负,拼命地点头。 随即,他就笑了,缓缓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停住,未有回首地朝后伸手,邀我,“走吧。” 我迟疑,良久都未将手递交到他掌心,而是猛然从他身后抱住他,一吐为快地解释:“我不傻,一点都不傻,绝不会去做无谓的事情,我也怕死,可是,有些事纵使怕死也要一试。所以,孔明,对不起,我又让你担忧了,但,我真的是有着难以言说的理由的。” 我期望,终有一日,我能毫无顾虑地将一切都告知于他。 他笑,“傻姑娘。” 出征前夜,我被他压在身下巫山云雨,可,即便是在如此时刻,他依旧从容不迫,一边抚弄我,一边同我言说益州的风土人情以及人物局势。 益州民风淳朴,国富民强,户口百万,不可强攻;雒县易守难攻,切忌全军直入城下; 其外,张松、法正虽有心降投,但,防其转意或是败露,需提早做好应对的准备;…… 许多的许多,我听着记住,而后又忘记,赖着他同我言说了一夜。 待到天明,必须要离去的时刻,我才笑着承认,“其实,我早就记下了。”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想多听一会你的声音,我怕,此番一别,又是经年不能相见。 说着,我踮起脚尖浅啄了他的脸颊一下。 他笑,淡然承受,言:“我知晓。” 我默,心想,到底是斗不过他,往后,我也明白了,很多事不是他不知晓,而是他不想同我计较。 但,即便总是输,与他斗仍是其乐无穷的。 而后,我与他并肩同步地往县府外走去,往城墙外走去。到城门处,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我的手,与我分道扬镳。我与陈列在外的万千士卒会和,他上城楼代替刘备指挥三军出发。 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墙般的军队时,我感受到一种豪迈,一种“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一种“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豪迈。 如若,此番出征,除了能够改变庞统的结局,还能改变许多浴血将士的结局该多好? “阿硕。”待我走到庞统近旁,我的战马所在之处,庞统唤我,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我颔首,异常坚定,“难得我有想要尽力而为的第二件事,你们不赞同也就罢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 “第二件事?”他疑惑重复,“那第一件事是什么?” 第一件事……我微微一笑,回首望向城楼上那俊逸的身影,顾左右而言他,“虽说你是军师,我不过是副的,但,我期望在某些大事之上你尚能听进我的只言片语。” 可,庞统似是不太理解我的言外之意,答非所问:“你可宽心,我庞士元定保你黄阿硕安然归来。” 我顿了顿,有些无语,但,心里那一块轻易地就柔软下来。 我也希望,我黄阿硕可保你庞士元安然归来。 这时,城楼之上恰响起孔明清浅悠扬的声音,洪亮地贯彻了整个军列,说着:“及时,出征!” 紧接着,刘备挥动令旗,亦是高喊:“出征!” 于是,原本静止在原地的三军缓缓行动起来,我回首,又是眷恋的一眼,才依依不舍翻身上马,驾马离去。 孔明,我一定会回来,且是安好回来。 …… 远去荆州,大军最先进往涪城。在涪城,从成都而来的刘璋亲自出城接迎,给足了刘备与荆州一众将士颜面。但,在给足我等颜面的同时,他丢尽了自己的颜面。 刘璋所乘车驾富丽奢华,珍宝蜀锦参差交叠与其盖上,用为帐幔。帐幔后,他偏于肥胖的身子依靠着闪耀夺目的金丝软垫,纵使是有帐幔遮盖亦是清晰可见那些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根根金丝。更为夸张的是,就连他下车所踩踏的马凳亦是金银镶嵌雕镂而成。 看着他由物件到人的金光闪闪,我深觉旁人所谓的“暗弱”、“短智少谋”乃是对其最大的抬举。这刘璋刘季玉哪里像是一州之主,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还差不多,只不过年岁大了些。 而他也没让我失望,短暂的寒暄过后,就勾搭着刘备宣扬道:“兄长远来不易,一番颠簸想必也是人困马乏了,恰好,弟璋备了酒宴歌舞,可供你我欢享百日。待百日后三军休憩安好,再去讨伐张鲁不迟。” 这一番话成功“震慑”到了我方三军,惊得众将士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庞统亦是莫可奈何地与我对视,摇了摇头,暗叹,益州有这般主公主持政务,活该被天下英雄惦记上。 甚至是刘备都险些绷不住脸,不过,很快,刘备便反应过来,和善客套地迎合着刘璋,言:“如此,劳烦璋弟了。” “不麻烦不麻烦。”刘璋含笑,愚不自知,“此外,璋还备有物资千万来犒赏三军。” 先是金银布帛无数,再是宴飨歌舞百日,现又有军用物资千万,益州当真是富可敌国啊,霎时,我便知晓了为何刘邦可以囊括中原,孔明对此地势在必得的物质原因了。 如此富庶之地还真是海内少有! 当夜,一切尽如刘璋所言的那般,玉盘珍馐,美酒佳肴。此外,还有舞姬数百,各个貌美如花,正当少时,比于先前孙权特地挑选予刘备的那个可丝毫不差。 宴上,刘璋最为沉醉,左拥右抱的,美酒与美色两不耽误。 刘备亦是,不过,他那是白捡的便宜,不要白不要罢了。 他们一直喝一直喝,时而相互开开玩笑,时而调戏一下怀中的娇娘子,别提有多淫靡享受。 就连庞统都没有把持住的拥着一个少女,动手动脚。 这场面,我实在是忍受不住,果决地借因饮酒过多而导致身体不适为借口,逃离出去。临出去前,还有一个少女上来纠缠,以窈窕的身线引诱,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样子。所幸,我到底是女子,纵使她们如此也丝毫不为所动。 不过,我没有想到,除我之外,竟是还有俩人也颇为难以忍受如此场面,一是魏延,一是陌生人。 我出来时,恰巧碰见此二人靠近而坐,相对饮酒。 我没有准备打招呼,侧身就欲绕开他们,原因是,拖欠魏延十支羽箭到如今,就算想见我也没有脸面相见,更何况如今他身旁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 可惜,这世上往往便是,不想什么来什么,只听魏延冷冷一声,“李子染。”我当即停住脚步,回眸对他微笑,说道:“再给我三日,我定将十支羽箭交到你手中。” 他一顿,大约没想到我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句,片刻后才回应:“不急。” 他说不急,我如释重负,悠然到他身边,坐下,询问:“你怎么出来了?里面难道不有趣?” “脏。”他言简意赅,转而,看了看身边那人,约莫是顺便替我询问他为何也没有留在内里的缘故。 那人会意,看了魏延一眼,也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对女色并无垂涎。” 闻言,我便笑了,调侃,“你们一个嫌女色脏,一个不喜女色,倒不如断袖,也省得麻烦。” 当即,二人齐齐向我望来,一人一个白眼。 而借着微弱的光芒,我看清了那陌生人的相貌,浓眉星眸,挺鼻厚唇,算不上清秀但颇有男子气概。 可,谁料他竟也是挪目至我的双眸处,硬生生地同我对视了半晌。 对视后,他问:“那你又是为何出来?” “……我好男色……” 问君能有几多愁 夜色浓郁,歌舞升平的涪城县府渐渐融入安静,贪欢的主公醉卧美人怀中,享乐的兵士仰躺于地,就连不屑于此的刚正臣子亦是熟睡于榻。 就在这么个难得的清净时刻,刘备宣我与庞统前去觐见。 途中,我难抵倦意的揉搓双眼,不满嘀咕,“日日夜夜饮酒纵欲,他怎么还有气力折腾,就不能好生歇着吗?” 庞统失笑,扶着我说道,“你当真以为主公会毫无分寸地贪欢享乐?” 我颔首,再一次用力地揉了揉眼,清醒过来,解释:“我相信他有贪欢享乐,但,不会没有分寸。”说着,深意地看了庞统一眼,我笑言:“倒是你多日来仅同一个舞姬卿卿我我也不知是不是与主公一样的有分寸?” 他顿住,松开扶着我的双手,待我走远几步后才追上来,平静无波地询问:“这重要吗?” 我摇头,意为不重要,不过,“明日,你还是换一个好。有时,对待女子是必须玩弄过就厌恶的。” 庞统赞同,接纳我的劝告之后欢愉地笑起,反问我,“你知晓此些可是因为孔明曾因此厌恶过你?” 我瞋目,回瞪庞统,深有庞士元损黄阿硕,不识好人心的感觉。不过,我很习惯了,懒得同他计较。 “你说,主公此番寻我等所为何事?”明明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譬如告诫众将士不得过度享乐,沉溺于刘璋置设的宴飨之中,又譬如偷偷遣人去往蒹葭调查民情,以便不久后兵至,可速得民心。如此,这些都已做完,还有什么是需要趁夜商议的? “不知晓。”庞统回答得果断。可是,他过度的果断总让我觉着不对劲。但,出于对他的信任,我并未多想,权当自己是焦虑过度了。 然而,当我在刘备的寝居内见到了曾有几面之缘的刘璋麾下的张松与法正,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又复燃起来,且变得浓烈。 该不会这是他们约好的吧…… “主公”入内,我与庞统最先做的是同刘备见礼,而后是同张松与法正,“张先生,法先生。” 他们一一颔首,接着,刘备让我与庞统坐下。 动作间,我注意到刘备面有倦意,似是劳累过度。不过,这也难怪,到底是年过五十,刘备的精神颜色渐差,眼角额首布满褶皱,青丝为银丝替代,大不如前。这般情形之下还要虚与委蛇的饮酒作乐也是为难他了。 我叹息,坐下后倒上一盏热茶递向他,说道:“茶可解酒。” 他有一瞬的怔愣,随后才亲和地接过酒盏,在旁人面前维持一贯的仁德模样,“有劳李军师了。”话毕,缓缓饮尽杯中茶水,言述主题,“此番进军益州名为抵御曹操,抗击张鲁,实则是趁虚而入,夺取益州。但,到来多日,除了纵情神色,再无其他,对此,不知几位有何话要说?” 我聆听却不知其深意,可,庞统等人明白,当即对视一眼,俯身于地同刘备请罪,曰:“我等私下议计多日,未同主公禀报,还请主公宽恕。” 刘备微笑,竟是异常大度地伸手扶他们起身,“三位哪里话,有三位为备谋划乃是备的福祉,此番,备只是想要听听这计策,思量着可行与否。” 询问,请罪,计谋……这四个人到底是唱得哪出?我一头雾水却又不敢提问,便只能默然地旁听下去。 “夺取益州无异于与刘季玉反目,如今,刘季玉既已在此,豫州可借机下手,以防夜长梦多,放虎归山。”旋即,张松便开口陈述他与庞统、法正商议出的计策:先杀益州之主,再得无主之城。 可,刘备不以为然,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道:“此乃大事,不可急于一时,且,世上不乏怀疑你我居心之人,若是在此谋害刘季玉难免会引起天下的猜忌。” 到此,我算是明白了。事情是这样的,在刘备假装与刘璋享乐的同时,庞统与法正、张松共同谋划该如何夺取益州,三人一致赞同当断则断,趁此机会将刘璋斩杀,杜绝日后刘璋发觉防备的可能。 可惜,这么个谋划刘备不同意。 三人闻言并没有反驳,大约也是觉得刘备说得在理,但是,他们实在不愿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于是,庞统再度进言,“不杀刘季玉倒也可,主公可挟持他以威胁益州,如此便可不费一兵一族而得沃野千里。” 天下之地,能者得之,本就真理,如若真的想要不为世人诟病,倒不如坦诚己志,也算是有实之人了。 但,即便如此,刘备还是没有同意,“不可,我等初入他国,恩信未著,此诚欠妥。” “可,机会难得啊。”最终,法正也憋忍不住地提醒刘备,“若是此番放过刘季玉,往后再想抓他就怕是难了。” 刘备淡然,不知又会想出什么理由应付。 然,不料,他一声“子染,你如何看?”直接将麻烦推至我身。彼时,我恰在暗想,此计谋行也对,不行也对,行了就如庞统等人所言的那般会为夺取荆州消减不少麻烦,但,真的行了难免会丧失民心,而得民心者得天下…… “啊?”我被问得一顿,茫然地瞧了瞧周身四人等待的神色,被赶鸭子上架,支支吾吾地言,“此计不可行……众位就只看到除掉刘季玉益州将会成为一条无头蜈蚣,可是,却没想到蜈蚣的足上亦有剧毒,若是贸然行此计谋,丧失民心,只怕还未将益州囊括手中就已是为众民所唾弃。相反,若是不除刘季玉而渐得民心,就如截去了蜈蚣的手足,任它毒性再强也无法随意伤人。至于抓刘季玉,完全无需急于一时,及到兵临城下,大势已去,看他自行投诚岂不更是有趣?” 说着说着,我竟是恢复清明,有条不紊地陈其利弊。 闻言,三人本欲反驳的唇瓣缓缓阖上,信服地点了点头,认同我的观点。 刘备则是喜笑颜开,言:“善,子染深得我心。” 而后,自寝居出来,庞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胛,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这副军师倒是比我这正军师聪慧得多。” …… 百日后,宴飨罢,刘璋又赠米十二万斛,骑千匹,车千乘,缯絮绵帛等予我军,拜求我军定要保他益州安宁,此后,便就分道扬镳了。 刘璋还成都,庞统私会刘备,出计有三:一为上计,偷偷挑选精兵于路上偷袭刘璋,刘璋不察,定能一举成功;二为中计,假装荆州有急离去,要刘璋麾下猛将杨怀、高沛前来,趁机抓此二人,挑选其兵进军成都;三为下计,退守白帝,连引荆州,徐图益州。 这次,刘备倒是没再否决庞统的计谋,而是甚以其中计为然。 但是,当刘备同我提及此计,问我可有其他见解之时,我当即同他分析利弊,言曰:“杨怀、高沛虽非益州之主,但,乃是猛将,亦是益州支柱,如此,我等同样不可胁迫之。此外,假若我等假装退归荆州,为刘璋识破围击势必有来无回。因而,此计不可于此时行。” “那婉贞认为此计可行于何时?”听罢,刘备冷了冷眸,问到。 我抿唇,畏惧刘备的毛病又起,无底气地作答:“待时机成熟,刘璋对我军给予了完全的信任且我军有了与刘璋反目的理由。”顿了顿,我见他没有阻止就又接着说:“如此,不仅可以趁其不备,还可以维持民心,乃是上上策。” “那离开涪城后,你可有谋划?”接着,他又问,但,眸中的寒意减少了些许。 “可进往葭萌,表面上欲要抗击张鲁,实则是为了厚树恩德,赢得民心。”我回答,依旧没什么底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如水,还请主公三思。” 刘备颔首,却非是认同的样子,只是听闻到罢了。随即,他言:“我知晓了,你可退下了。” “诺。”我颇为乖顺。 可是,待我呼吸到军帐外清新的空气,回想起自己面对刘备时的憋屈模样,忍不住地低骂道:“黄阿硕,你要死啊,刘备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个半百老头罢了,以前,你不是还敢设计挑战他的吗?现在是怎么了?每种了吗?!丢人,你太丢人了!” 不过,很快,我就得到了刘备给予的答复:三军前往葭萌,以为赢得民心。 适夜,庞统前来找我,携了两壶浊酒,笑容可掬。 彼时,我正在书写寄回荆州的书信,见是庞统便没有遮掩,笑着告知他,此番出征不知是我好运还是怎的,刘备竟是没有责备我做事无分寸,反还多次听信了我的劝告。这般好事,我是不是该同孔明说说? 他笑,可,眼眸里多了几丝不自然,看得我一怔,骤然捂住嘴。我听着他克制的,平淡的说着:“你本就聪慧,主公信你也是应该,你何至于高兴到如此地步?” 我撇嘴,无奈,“所谓‘聪慧’不过是你们高看我罢了,实际上,不过尔尔。” “你这是在说我的智慧还不如尔尔?”庞统反问,拉着我到桌案前,因此没能让我看清他的神色,只听得到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浅淡的压抑,“你既如此欢愉就陪我饮饮酒吧,也好让我再试试你的酒量,看那夜你到底有没有弄虚作假。” 我看着那酒壶,怯怯地提醒他,“主公有军令禁止饮酒的吧?” 他颔首,但,并不在意,“不拘小节惯了,哪里会去理睬那些军令规条,不过,也不会喝多,分寸这物什我还是知晓些的。” 我为难,很想阻止庞统,却也知晓他这种人不是阻止就有用的,便索性舍命陪君子地拿过一壶,扬言:“那就喝吧,大不了一起领罚。” 这就如同上学时对老师的管教阳奉阴违一般,总想着只要有人相伴就什么都不怕了。如今想来,还真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不过,我确信这两壶酒不算什么,别说喝醉,就连解渴都未必充足。 “好,不愧是我庞士元看中的妹子!”庞统大笑,同我碰撞酒壶之后,畅饮了一口。饮罢,他凝视着我,感慨,“犹记得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小姑娘,真真切切的小女娃,猜测到了我同孔明的情谊,还胆大妄为地同我作了赌……” 我纠正,“是你同我作赌!” “好好好,是我同你作赌。”他扬笑,平凡的面容之上有着超脱年岁的沧桑之感,继而又道:“你聪慧,又是承彦的独女,还是我们这些荆襄名士中年纪最小的女娃,对你也就多了些许疼爱,犹如对待亲妹一般。” “知晓你这么个小娃娃要嫁予孔明那么个阴险虚伪的人,我还着实替你们担忧了一把,担忧你会配不上孔明也担忧你会被孔明折腾,可是,未曾料到是我多虑了。你那般思慕孔明又怎么会配不上他,他那般纵容你又怎么会折腾你?” “转瞬就是这么多年了,由陌路到相识再到知己,你这姑娘在我心中的地位可不比孔明低上多少,但,你比孔明有趣,我也就更喜欢同你言语,说些孔明坏话,看你为他不平倒也挺有趣的。” “我知晓,你也是将我当作兄长的,你和孔明都是。” “士元……”听着他这般接连着的同我言语,甚至不给我插话的机会,我疑惑不解地唤他,询问:“你醉了?” 他却摆手,“没有……只是,今夜月色颇好,有所感慨罢了。” 月色颇好与有所感慨之间有关系?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士元,你可是有何不快?” 他摇头,矢口否认,“没有。阿硕,能看到你与孔明过得好,我也是很开心的,很开心。” 人皆有悲欢离合 明年,乐进与关羽战于青泥,求孙权相救,但,恰逢孙权为曹操征讨,自顾不暇。于是,孙权至书刘备,呼其自救。刘备无奈,只好遣使告刘璋曰,今,曹操南征吴郡,吴郡危急。而孙氏与刘氏乃是唇齿相依,此外,又有乐进在青泥与关羽战,若不前往相救,乐进必克,进而侵我州界。此危犹胜张鲁,张鲁只会自守的贼子,不足以惧。借此,刘备同刘璋求万兵及资实,欲东归。可,刘璋薄恩,只许士卒四千,其余皆半。 而后,张松自成都写书于刘备,言:“此今大事将成,豫州怎可功亏一篑?!” 然,还不待此书寄出,张松与刘备里应外合之事便为其兄张肃获知。张肃刚正,大义灭亲,坦告刘璋此事。刘璋震怒,抓张松而斩之,同时,传诏戍关诸将,莫放刘备归荆州。 旋即,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地。 庞统适时进言,曰,时机已成熟,可行中计。如今,刘璋断我去路,且吝啬供给,乃是不仁不义之举,我方可以此为由进攻成都。刘备信然,我亦无反对之言,因此而行中计,召益州杨怀、高沛前来相见,以其无礼,斩之。 随后,又命黄忠、卓膺勒兵讨伐刘璋,刘备则领着我与庞统等径直前往汉中。于汉中,刘备封锁全城,名为保护百姓免受战火纷扰,实则以城中诸将与父老乡亲为质,威胁汉中士卒尽归其麾下。 如此,难免激起民怨。但,好在,刘备对于收复民心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法子,不仅为城中百姓准备好了需要的生存物资,还积极地施舍贫民,解决他们的生计。到最后,即便刘备什么都没有说,但,城中百姓皆是相信他乃是为刘璋所逼迫至此,而且,他们觉得为刘备之人质无什么不好,既能吃饱穿暖还能免受侵扰,远比跟着刘璋要好得多。 于是,汉中民心归附,将士也尽皆心悦诚服,愿随刘备直捣成都,驱逐刘璋。 我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刘璋焦急,向其臣下询问应对之策。郑度曰,此今刘玄德之军尚未过万,民心亦未完全依附,且,刘军无辎重相随,不得长久,如此,我方可驱赶巴西、梓潼民众至涪水以西,烧其仓廪谷野,树立沟壑,以绝刘军水粮,时久必退。 此乃良计,若是刘璋可循,我军定败。但,法正不甚在意,悠然地同刘备言说,刘璋虽然荒诞,但,尚有爱民之心,必不会如此为之。 果不其然,此计出后,刘璋再无动作。 趁胜,我军攻下涪城。于涪城,刘备置酒作乐,犒赏三军。 宴上,主臣皆欢,但,就在这么个欢愉的时刻,刘备与庞统来了场好戏,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也不知刘备是喝多了,还是真的为喜悦冲昏了头脑,竟是没有隐忍住地谓庞统曰:“今日之宴飨,可谓乐矣。” 庞统听罢便停止了宴饮,缓缓地置放下手中的杯盏,义正言辞地说道:“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 闻言,刘备大怒,拍桌诘问庞统:“昔日,武王伐纣,前歌而后舞,难道是不仁?” “非也。”庞统不卑不亢,直直地与刘备对视,从容不迫地答:“商纣无德,乃是当诛,而刘季玉虽有违仁德,但爱民如子。”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等待着刘备的反应。 而刘备反应倒也寻常,怒气更胜地反问:“庞军士是在说吾不仁不义?!我看军师酒醉过分,言语不当,宜速离开。” 这话听着还算委婉,但是,谁都明白言外之意无非是,庞统不会说话,可以滚了。 庞统也就真的滚了,强硬的一声,“统告退”便匆匆离去了。 看着庞统的背影,我与简雍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皆是不甚理解的摇了摇头,实在猜不透这主臣二人此举到底有何意义? 难道真是酒后胡言不成? “主公。”忽然,座中有一人起身,到殿中,为庞统求情,“庞军师他……” 可是,还不待他说完,刘备便抬手阻断,转而,对着怔愣在一旁的乐师优伶命令:“奏乐,起舞。” 乐师优伶哪敢迟疑,当即拨拉弹唱,翩翩起舞。众臣亦不敢再有所言论,随着乐声、舞姿继而宴饮,权当刚才那事不曾发生。 我则趁着喧闹逃出了筵席,欲要去寻庞统。 奇怪的是,庞统并未走远,就只靠倚转角处的矮栏之上,左手执酒,右手执肉,悠然自适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乐曲,哼唱着,享受着,哪里有半丝同主公闹不愉快的怅然模样?! 顿时,我就有种白白浪费了感情的感觉,推了庞统一下,问道:“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扭头,对我笑笑,反问,“你信不信待我用完手中的酒肉,主公就会出来请我回宴?” “信。”史书都这么写了我干嘛不信,可是,我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你出言顶撞主公,总归不会只是为了让主公出来请你吧?” 他却依旧答非所问:“你说,主公会对什么样的臣子屈身以待?” “有智之臣?”我答,一个一个的试验,“有德之臣?宠臣?……庞士元,你……” 说到宠臣,我恍有所悟,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他,迟疑地说着:“近来,我总觉你有些不对劲,可,直到现今,我才略微猜出些什么,士元,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与那些寻常人一般在意那些东西,所以,即使知晓你近来有所不快,却也从未往那方面想去,可是,直到今日,我才知晓是我对你苛求了。原来,不论是谁,人心都有脆弱之处。 可惜,这些话,他到底没有允我说出口,而是继续同我言说此事,“我求我要的,顺道替主公树立树立威严,如此,即便主公看破我的谋划也不会同我追究什么,你说此计可算还好?” 我没回答他,也没说话,就只是立在原地注视着他,被无力之感侵袭全身。 而后,刘备真的来了,审视庞统一番后,笑言:“军师可觉酒肉未足,不如同备一同回去享用如何?” 见好就收,庞统立即起身,对着刘备作揖,“有劳主公。” 接着,主臣友恭地同往筵席处去,我却仍旧停驻,恍然觉得刚才吃喝下去的酒肉索然无味。 “阿硕。”可,我到底是庞统认定的妹子,所以,不论人心如何改变,他都不会对我置之不理,“走了。” 我“……”良久,才勉强一笑,“好。” 再归酒宴,庞统既不同刘备对视谢罪,也不同旁人言说什么,就只顾自的饮酒用食,直到,刘备主动询问他,“刚才那些话,军师认为是谁的错?”他才言语,笑答:“主臣皆错。” 刘备大笑,终究是摆脱了此前诡异的气氛。 不久,我军攻占涪城的军报传入成都,刘璋派遣刘璝、冷苞、张任、邓贤等前来抗拒,然,皆为我军破败,不得不退守绵竹。至绵竹,刘璋又加派李严前来督军,可惜,还未等双方开战,李严便率众归降,使绵竹不攻自破,张任等只好再度撤退,据雒城。 可,恰是此时,我毫无征兆地染上温病,寝居于榻,无力随军。 这场病来得颇为突然,伴随着莫名的心绪沉抑,弄得我上吐下泻,长久不得安好。起先,军医怀疑我染上疾疫,遂将我同众将士隔离开,单独医治。但是,半月后,我的身子依旧,温热风寒。因此,疾疫的忧患得以解除。可,我依旧没有回到军中。刘备以我身体有恙,不宜行军为由,将我安置到绵竹城郊的一处的农户,并寻了一位少妇与两个婢女守候在我身边。 我本不同意,但,因是刘备强制,命军医在我的汤药中置放曼陀罗而不得不认命。 因而,当我喝下那碗汤药醒来时就已是身在某处方位不明的农家草庐。可,不得不承认,农家风光佳好得过分。初入夏季,“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田间的麦苗一片翠色,伴随着趣味的促织、蝉鸣,颇富生机。 身后,少妇寻了件薄衫披在我身,说道:“虽说已是夏日,但,你身子娇弱,不可受寒。” 我回眸,看了看那清妍的女子:二十七八的样子,比我大不了多少,额角有一颗浅红的朱砂痣,映衬着白皙的肤色极是玲珑剔透,五官精致,纤细的腰间悬挂着莹润的碧玉与璎珞,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的,煞是好听。 “你是谁?”这般打扮绝非是寻常女子,大约不是刘备新纳的姬妾,就是什么将士之妻。 女子嫣然一笑,对我盈盈施礼,说道:“妾身徐氏,裨将军李严李方正之妻。” 徐氏?李严的妻子?也是,也就只有李严一家初离益州,能够随军前行了。 不过,徐氏要比我想得有趣得多,随即,她反过来问我,“你既知晓了妾身的身份,可能让妾身也知晓你的身份?”问着,她详尽地解释,“你一介女流,为何会以男子身份留在军营之中,且担副军师之职?” 我莞尔,“你都知晓了我也是女子,就不用再对我自称妾身了吧。” 听着,难免有些别扭。 她颔首,大方地应,“好。” “不过,我很好奇,在听闻我的答案之前,你会以为我是什么身份呢?”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同女子平静安好地说过话,如今,同徐氏说起话来,总有些意趣盎然的味道。 又或许,我只是很想要有一个好友罢了。 她也不避讳,坦诚地告知我,“是主公命我前来照顾你的,我本想也许你是主公的妻妾,可是,主公看着你并无眷恋的神色,所以,我就否定了此种可能。我也想过你会是主公的女儿,但,我约莫记得主公的一双女子为曹贼抓了去。如此,我也就不知晓你的身份了,或者,你是庞军师的亲眷?送你离开时他也在。” “幸好你否决了第一种可能。”我扬唇,庆幸自己没有与刘备联系到一起,而后,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与你的身份其实也差不多,皆是臣子之妻。至于庞士元,我倒是真的同他算是亲眷关系。” “臣子之妻?你是……”她重复着我的答案,开始思考,片刻后拨开云雾地一笑,“是诸葛孔明吧?” 我嗯哼。她随即言说,“‘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在南阳我也曾听闻过如此乡谚,都说你容貌不佳,但智慧过人,今日一见,倒是觉得也不尽然。” “是觉得我没有传闻的聪慧?” 她摇首,“是没有传闻中的那般貌寝。” 我轻笑出声,突然就觉得可以信任她,看着窗外佳好的景色,缓缓说道:“送我回军营吧。”我根本就不可能留在这里,养这可笑的病,目前,已经没有比庞统的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刘备的下一个目标便是雒城,庞统身死之处。 “不可。”即便被我觉得有趣,可以信任,她也没有立刻同意我的决定,而是,苦口婆心地规劝我,“军医言你的病已是染上一月,却还没好,便是需要好生休养。若是此时回到军中,以你军师的身份,如何能够呢?” 好生休养?刘备把我放到这里可不是让我好生休养的,他不过是不想因为我拖慢了行军的速度。 “我的病恒久一月,缺少的从来都不是休养,而是离开。”身子是我自己的,没有人会比我自己更清楚,“如今,想要治好我的唯一法子便是带我离开绵竹。” 畏惧绵竹,这才是这场病的根源所在。 “你……”不知要如何反驳我,她支吾了良久才答:“那怎么也得等过了今夜再说,此时,天都快黑了。” 我笑,如沐春风。 忠言逆耳利于行 进围雒城,荆州传来消息:孙夫人归江东。 当是时,刘备正在同我等商议围攻雒城的谋划。听闻此事,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就只是神色一顿,而后,便笑起,对着庞统招了招手,说道:“军师,可往后言。” 庞统不知刘备与孙姬的点滴,便也没有在意,权当不过是个姬妾离去,而刘备的表现出的也确是如此。反观,就只有我一人注视了刘备好半晌,最终,暗自长叹,不管刘备是真的不伤悲,还是假的,总归这段孽缘结束了。 庞统言:雒县与新都临近,后有成都为依,军资充足,因此,吾等不可长久与之僵持,宜应领兵速战速决,克雒县而向成都。 “不可。”我深刻地记着,出征前,孔明同我说过,“雒县易守难攻,切忌全军直入城下,且,雒县守将乃是名将张任,其人有勇有谋,难保其不会将我等封死于雒县城下。” 就是因此,就是因为庞统领兵入到雒县城下,才会为羽箭射杀,这般,只要我阻止了他此举,就一定能够确保他远离那支夺命之箭,安然地活下来。 所以,即便没有孔明给予我的告诫,我也一定会否决庞统的谋划。 但是,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庞统唱反调,一次又一次地当着刘备的面给他难堪,惹得他颇为不满,冷淡地看向我,询问:“那,不知副军师你有何妙计?” 他说这话时,将那个“副”字咬得极为清晰加重,提醒我,此番出征他才是正军师,而我只不过是副的,根本没有资格去做这些有违军纪的事情。 我怔然,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坦诚地说出,可召孔明、赵云等前来,陆续攻占雒县周围城池,待将雒县大半围住再一举歼灭?还是,什么都不说,到私下里再规劝他?可,此情此景,他还能听进我的话吗? 犹豫着,我许久都未开口。 可,他并没有因此停止对我的诘难,而是,反问:“副军师是想要向荆州请援,召孔明前来平定别城,再一起攻克雒县吗?” 他知晓,或者说,他也想到了这个谋划,可是,为什么不用呢?明明这就要比贸然入雒来得安全可靠。 我疑惑着,他却已是转首同刘备解释,“此计虽然看似稳妥,但,会置我军后方荆州于危险之境,若是此时曹贼与孙氏同来进攻,荆州必定难保。”顿了顿,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道:“倘若主公不放心,可分兵三千于统,由统亲自率领攻城,到时,即便有所溃败也损失不大。” “然……”刘备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就在此时,我高声打断,询问庞统,“若是你死了,损失也不大吗?” 这一声喊叫静寂了整个军帐,众人齐刷刷地向我望来,皆是惊讶我怎么会突然说出这话。不过,惊讶归惊讶,没有人会真的相信这件事,因而,惊讶过后,仅是庞统无所谓的一笑,说道:“刀剑无眼,战场之上生死有命,就算你的担忧真的成了真,统亦无悔。” 无悔?无悔什么无悔?!若是你知晓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担忧而是即将发生的命定,你还会这么说吗? “士元……”我唤他,不依不饶地还是想要规劝,他却断然阻止我,冷冷道:“李军师,这是军中,不是妇人的闺阁,没有你这般优柔寡断的道理。” 说罢,他再不理睬我,兀自地同刘备交谈明日该如何如何。刘备也未再询问我的看法,似乎,他也有些不耐烦我的种种反对之语。 一个时辰后,当日薄西山,营火代替阳光,他们二人才谈完。刘备决定,分兵三千予庞统,前往攻占雒县,其余地随他围住所有通往雒县的道路,欲将雒县困于瓮中。 其间,我没有言语,就连出来后紧跟在庞统身边亦没有说话。 我思虑,既然他听不进我的劝告,那我就死缠烂打,直到他肯放弃这一决定为止。 而这一法子似乎是真的有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庞统就禁受不住地停下脚步,回首凝视着我,无奈询问:“阿硕,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放弃攻占雒城。”我言简意赅,与他对视的双眸极为坚定。 他却笑了,渗出几许讥讽之意。而后,打量了片刻周围的情境,见有守卫的士卒来来往往,以及不时投来目光的将领,先未说话,而是领着我往军营不远处的密林走去。 渐入夏季,密林中蚊虫满患,即使不仔细听,亦可闻得“嗡嗡”的鸣叫声。加上,月光朦胧,萤火微弱,时而飞过的蝙蝠和“唧唧”的叫声,颇有些吓人。 因而,我牢牢地攥着庞统的衣角,深怕会跟丢。其实,我并不畏黑,也不觉鬼神之说确是真实的,但,真的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空间,还是免不了想起曾经观看过的诡异灵怪的电影或是小说,于是,有些惶惶然。 不过,好在庞统并未嫌弃,在我微微发抖的时候隔着衣物攥住我的手腕,调侃:“想来孔明在夜里都挺吓人的,否则怎会将你吓到这般。” 我默然,啪嗒一声就是落下一滴泪来,打在周身矮小的木枝之上,清晰可闻。 似乎好久他都不曾这般言损孔明了,也似乎好久他都没有回到我熟识中的模样了。 这时,我突然就不害怕了,而是低声委屈地说着:“士元,你可不可以不要去率兵攻雒城?假若你非要依此行事,我代替你去也可以啊。” 只要不是你,历史就有可能改变。 “你?”距离似乎够远了,他放开我,与我面对面,笑问:“阿硕,行军打仗,你会吗?” “……不会。”我低首,愧疚于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是,“我也学过兵法,什么‘兵贵神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还是知晓的。” “纸上谈兵。”他论断,随即,又是收敛起以往的笑容,化为漠然,“我不知晓,为何你近来总要同我作对,可,我到底将你当作妹子,所以,有些话就不要再说了。” “我……”我根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同他作对,我想的不过是在最大程度保护我的秘密的前提下救下他。 他却自嘲一笑,“我这兄长远没有你想得那般宁静淡泊,相反的,竟是如此汲汲于名利,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摇头,拼命摇头。 但,我的摇头不仅没有宽慰到他,反而致使他的自嘲转为凄苦,说道:“明知她想毁了我,明知她不过是棋子,我却还是动了心,为了不伤害她将她推到一边,然后,信了她的话,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阿硕,我终是有些体味你思慕孔明的心思了。” 我没有说话,不是感慨,不是无奈,而是震惊。他说的她,指的是谁?那个百日宴饮时一直被他宠爱着的舞姬? 原来,那场百日宴饮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这都是她害的?!”想明白之后,我怒不可抑,很想杀了那个舞姬,可惜,此时此刻她不在。于是,我将怒火转嫁到庞统身上,狠狠地推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庞士元,你是笨蛋吗?!明明知道她想毁了你,你还同她欢好,你要死是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让自己的一世英名毁在这么个贱/人手里?!红颜祸水,你不知晓吗?!你知道,你这样只会让她欢喜,只会让她满意,可,我和孔明会很难过,我们会难过!为了女人,你竟是连亲友都不要了吗?!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这样的庞统,因女子而颓然的庞统远比本就汲汲于名利的庞统更让我失望。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这般会拖累多少无辜的士卒百姓吗?明天,他们如果战死了,就都是你的错,都怪你!为何刘备可以为了天下抛妻弃女,孔明可以为了天下而弃我,你却不可以?!你当你是情种,还是什么?!” 骂到最后,我全无力气地蹲到地上,抱着膝盖呜咽地哭起来。 随之,庞统亦是蹲下身,神色仓皇,手足无措地安慰我,“阿硕,你……你别哭,都是我庞士元的错……” 是你的错又怎样?不是你的错又怎样?如今,还来得及挽回吗? 因此,我全然没有搭理他,哭得忘我。 他哪里忍心,叹了口气,应承道:“你别哭了,大不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便是。” 我抬眸,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努力克制着,一边抽泣,一边言说:“放弃攻占雒城。” “呵呵。”他笑,霎时就从容了,平静无波地说着:“阿硕,相交这么多年,我的性子你不了解吗?何况,我已同主公立下了军令状……这一战,不得不打。” 我抿唇,连抽泣都忘了,没想到,他竟是用了军令状将自己逼入绝境。 “我可以为你求情,孔明也可以,大不了我再拿条件同刘备交换……”只要他肯回心转意,其他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这世上,还不是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解决的方法。 可是,他不肯,站起身,坚定地,“这一战必打。” 我则彻底地被他惹怒,不管不顾地指着他的鼻子说道:“那若是我告知你,我能知晓未来,知晓这一战你会死,你还要去吗?!” 终究,我还是把这个秘密说出了口,不在乎他会不会将我当作妖怪,不在乎他会不会把它告诉别人,我还是说了,只想能够借此劝住他,劝他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而他的反应与我猜想并无多少出入,先是片刻的怔愣,而后,掩耳盗铃地笑着,道:“阿硕,你即便想要规劝我,也无须说出这等谎言。” “这不是谎言!”我怒吼,“我能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知道刘备什么时候会死,也知道孔明什么时候会死!”说着,以防他不信,我还举例证明,“知晓我为何会同马谡断交吗?就是因为我知晓他终有一日会死在孔明手下;还有,在绵阳我一病月余,不是因为劳累,不是因为受寒,就只是因为我知晓那里将是我与孔明的长子战死的地方。” “这样,你还不信吗?” 倏地,他就笑了,盈盈地看着我因为动怒、怒吼而憋红的脸颊,波澜不惊地答:“我信。” “可是,阿硕,既然命定了我会死,你又何必再强求?” 我……我启唇就是想要继续骂他,却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像是枯落的木枝为谁踩断一般。 当即,庞统将我护到身后,对着声音的来源处,高声询问:“是谁?” “……” 然而,回答他的除了匆忙的脚步声,再无别的。 不过,就冲着这脚步声,庞统很是确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他看了我一眼后,神色凝重地说道:“这个人必须抓到。”说着,他便冲了出去,追着那脚步声往密林外靠近。 我亦是没有闲着,紧随庞统。 那个人听到了我的秘密,知晓了我能预知未来的事情,若是为他传了出去,我往后的人生就不得安宁了。 所以,必须抓到他,甚至是……杀掉他。 可是,直到我与庞统追出竹林,都没能将那人抓获,不过,看着那人的装束身材俨然是个士卒。但,军中有千万士卒,这要怎么找? 我蹙了蹙眉,无计可施地询问庞统,“怎么办?” “不急。”庞统缓和着气息,不着痕迹地将军营四周寻视了一遍后,说道:“我们不能大肆搜查,否则会动乱军心。那人被我们追了许久,加之心惊,定是大汗淋漓,腿脚有异,照此寻找便可。” 我点点头,与庞统分散开来。 殊途同归庞统死 天色未明,薄淡的黑色犹如秋冬的雾气笼罩在天地之间,纵目望去,片片迷茫,看不清远方的景致亦看不清脚下的路。 庞统走了,领着三千兵马,趁我尚在酣睡时离开军营,前往雒县城下。 他离开,却只留下只言片语,托简雍转告我:即便他死,也请不要为难她,还有,我与孔明保重。 简雍不解,询问那个她是谁,我却什么回答的心思都没有,随意寻了匹战马,骑着就走。 既然决定要同命运作斗争,那么,不到最后一刻结局,我都不会放弃。就算是强求,我也要将庞统安然地带回荆州。 身后,简雍高喊:“女……子染,你要去哪?” “我去找庞统。”回首,我对简雍挥了挥手,说道:“若是直到日暮,我还没有归来,请替我转告孔明,对不起。” 曾经,我也迟疑过,决断不出若是庞统直到出征的那日都没能听从我的劝告,我是否会追到战场上去。我怕死,真的很怕,怕死后就再也触碰不到那些珍惜的人事物。可是,真的到了此时此刻,我竟是忍不住好笑,为何自己那时会想的这般多,明明答案是一定的,我一定会追上去,尽全力地规劝他,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自我翻身上马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一次,没有司马懿,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人,我再无法确保自己的生死。不过,还好,若是不幸我与庞统都死了,黄泉路上也算有人相伴了。 我循着地面上的马蹄印,逆着逐渐升起,驱散黑暗的朝阳,奋力策马。赶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得以看见前方黑压压的军队,以及迎风招展的“刘”字大旗。 终于,赶上了。 而前方的军队远要比我察觉的更早,在我还未靠近的时候就已是停驻下来。严整的士卒规则地排成一列,横戟相向,中间那人,警觉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带着敌意询问:“来者何人?” 我勒马,没敢再往前凑。虽说刘备亲封我为军师,但是,军中上下未必都识得我。 顿了顿,我坦坦荡荡地与那人对视,回答:“襄阳李子染,刘军副军师在此,麻烦兵兄让路。” 那队阻挡住我的士卒身后,大军的主力依旧在前行,且有加快行军速度的趋势。 庞统知晓我会追来,所以,他是故意的,故意留下一对士卒托住我。 果然,那人听闻到我的身份后,并未转敌对为恭敬,而是更为警惕地看着我,说道:“庞军师早嘱咐过,今日行军必会有人冒充李军师前来捣乱,不过,你既非益州士卒,亦非张鲁部下,还是赶快离开得好,不然,恕我等冒犯。” 随即,整队兵士更往前行了几步。 我蹙眉,暗骂庞统混蛋,竟这般无耻地阻断我的去路。他到底是在朝着自己命定的结局走去,还是根本就是自己想死?! 骂着,我索性豁出去了,既然早就不要性命,又何必在乎这一列士卒的威胁,何况,以庞统对我的疼爱,多半是有嘱咐他们不得伤我分毫的。想着,我便驾马迎上去,冷肃道:“信不信随你,给我让开!” “还请公子不要自讨苦吃。”那人一个眼神,两旁的士卒便错落地又进了几步,直到围成一个半圆将我包括其中。 我还是不信他们会伤害我,遂依旧从容不迫地重复,“我再说一遍,给我让开!” 这次,他们没再同我言语,而是径直地拥堵上来,牢牢将我环在一个圈内。随后,长戟如风,看似杂乱五章却有条有理地穿刺而出,一轮又一轮,虽避过了我的要害,但,并未手下留情。 该死! 没想到,庞统为了阻止我,竟是下了狠心。偏偏,我离营离得匆忙,未携任何兵器,如此,徒手拼搏下去,只怕还不待我追上庞统就已是伤重昏迷了。 这般,倒不如学学孔明……“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不避不闪,实实在在地挨了一戟,而后,借着士兵拔戟的空当,反手就是握住,一个侧挑,趁其不备以巧力夺过他手中的长戟。 有了兵器,我学过武艺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了,尽管还是很吃力,但,很快地就将那个包围圈破开一个口子。那个口子不大,却已足够我冲出去,再者,我驾着马,任那些步兵跑得再快也难以追得上。 随后,一路无阻。 再度靠近,倒是无人阻拦,相反的,庞统亲自迎上前来,看着我半身是血,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这若是给孔明知晓,我定会死得很惨。” 我冷哼,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钻出几个洞来。别说孔明,现在就是我自己都很想弄死他。 不过,在弄死他之前,我得先确保他有命回去,于是,认真的,严肃地,我问:“庞士元,最后一遍,你到底肯不肯放弃攻占雒城?” 他笑,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逗趣,“我总算知晓孔明为何会对你动心了,原来,是因为你这不依不饶的性子,还真是怎么都不肯妥协啊。” 孔明对我动心?! “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他若是要对我动心早就动了,怎么会任着我等那个答案等了这么久?!……不对,现在关键根本就不在此,而是在庞统,“庞士元,你少给我避重就轻!”如今,我想要的就只是一个确切的回答,其他的,都可以待此事过后再谈。 “不会。”他扬唇,笑意盎然,却在盎然的笑意中融进了前所未有的坚定,“阿硕,我不会放弃。” 说着,他拉了拉缰绳,决绝转身,“你回去吧。” 我却没动,对着他坚毅的背影,轻缓而平淡地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也许,多了我这么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一切都会不同。所谓的“蝴蝶效应”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 “胡闹!”但,他不赞同,再度回身同我四目相对,用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责备我,“承彦含辛茹苦养育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陪我去送死的?!孔明信任你,允你随军出征,你就是这么辜负他的?!阿硕,你这么做乃是不孝不贞!” 责备完,他又柔软了态度,规劝,“你我不同,我无所牵绊,你却还有很多,有承彦,有孔明,还有不弃。也许,你可以都不在乎,但是,你忍心孔明为你伤怀吗?忍心黄夫人为你病倒吗?阿硕,你不是小姑娘了,该分辨得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默然,一瞬间,坚定的心思动摇起来。 他说得没错,我终究还是有太多的牵挂存在,不愿看着娘亲为我病倒,不愿看着孔明为我伤怀,可,若是我走了,庞统呢?他要怎么办?他什么都没有,可是,不弃有孔明,老爹和娘亲,孔明也会照顾得很好,所以,即使我死了,他们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吧。 因此,我努力地微笑,反问:“庞士元,你还真当你是我的兄长啊?就算你真是,我也未必需要听你的。” 我很执拗,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哄骗的。 他皱眉,拿我没有办法的摇着头,“阿硕,你可以不听我的,但,我不会让你陪着我去。”说罢,他转眸看了看周围的兵士,淡淡然地说道:“你看,这里有三千将士,除去先前派去阻挡你的十个,还有两千九百九十。若是你自己不肯走,那我唯有命他们其中的一千绑你走,到时,三千剩下不多,即便原先我还可能活下来,也变得不可能了,所以,若是我真的死了,也是你害的。” “你……”这分明是耍赖和威胁!绑我回军营根本就不需要一千将士,好不好!我不满,愤愤地与他对视,反威胁他,“那好啊,等到你死了,我就立刻去找那个舞姬,把她千刀万剐,让她陪你下……” “你不会。”可是,还不等我说完,庞统就是笑着打断,“曾经,顾劭言我嘴硬心软,如今,我倒觉得更适合你。” “好了,阿硕,就到这吧。”随即,再不理睬我的劝告,他毅然决然地驾马回到军前,抬起手,高声:“行军——” “庞……” 我启唇,欲要骂他。可,就在此时两旁的山崖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接着,便见无数敌军乍然惊现,居高临下地将我们所有人困死在道路之上。 领着那群敌军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浓眉星眸,挺鼻厚唇,颇具男子气概。那人看着我们,带着睥睨天下的蔑视,似笑非笑的道:“二位军师不用推拒,今日怕是谁也走不了了。” 闻言,我再次隐忍不住地低咒,该死! 如今,真的是想撤也撤不出去了。 而庞统的反应与我的如出一撤,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就不想死了,而是因为我还在。于是,他想也没想地就挥手下命,“全军准备,盾手后撤!” 同时,高山之上,熟悉的男子冷峻出声,亦是下命,“弓箭手准备!” 接着,我就听到两个同步的声音,一个高声喊着:“保护李军师。”一个平平淡淡,“放箭!” 霎时,箭如雨下。 我被盾手强拉下马,团团保护在盾牌之后,安然无恙却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羽箭拥簇在一起,然后,渐渐散开,快速的,无情地刺入毫无防备的将士们的身体里,有的全然没入,有的只没入一点点,可是,就只要那么一点点便足以夺走他们的性命…… 而庞统,那个毫不犹豫地将盾手推来保护我的混蛋,正举着长剑笨拙吃力地阻挡。 “回去!”突然,我喊叫,带着女子特有的尖细,穿透着保护在我身前的每一个盾手,“都回去!保护庞军师!” 明明,保护我不需要所有的盾手,为什么还要将他们全都调过来? 庞统,你就这么不想活吗?还是,你关心则乱,为了护我安全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样,我会愧疚死的,你知不知道? 如果,你死了,那就真的是我害的了……可是,明明我是想要救你的…… “李军师……”不敢违抗庞统的军令,盾手听到我的吩咐皆有些为难,想要离开却又迟疑。 我抿唇,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声音颤抖,“留下十个,剩下全都走……快点……快走……”然而,就是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一支羽箭狠狠地刺入远处的庞统的肩胛,顿时,我的声音凄厉起来,“都给我走!都给我走……走!” 庞统,你……要坚持住…… 终于,他们没再流连,没再犹豫,快速地往庞统身边赶去…… 然,人的速度到底比不上羽箭……还不等他们到,无数羽箭朝着庞统射去,一支接着一支,刺穿他的肩胛,他的胸膛,他的背脊…… “庞……”我启唇,本能地发出高唤,可是,不知怎地,第二个字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哽在我的喉咙中,噎的我喘不过气来,好似,随时都会窒息一般…… 终究,我还是没能救回他…… 终究,我还是亲眼看着他死去……满身是箭,鲜血淋漓,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刺猬…… 那种感觉,就像是心在发痒,痒得快要死掉,可是,怎么挠都挠不到,唯有,默默地承受着…… 在他倒地的那一瞬,我的世界似乎也静止了,再没有肆意横飞的羽箭,再没有凄惨破碎的叫声……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真实的,没有了羽箭,没有了惨叫,就连遮挡在我身前的盾手都没有了的时候,我歪歪扭扭地站起,蹒跚着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唇角浅淡的满足的笑容,忍不住地就笑了,低声问着:“你满意了吧?就这样死去,如此轻易,如此不值……” 庞士元,你还真是个笨蛋啊……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折腾到死…… 呵呵。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一支一支拔出他身体里的羽箭,默然地数着,一、二、三、四……十六,而后,没有转眸,对着立在我身边的人说道:“成为战俘前,我可不可以要求你帮我葬了他?” 叛投敌军为新生 只要活着,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宁愿成为战俘,也没有自裁于三军之前。 总有一日,雒城会被攻下;总有一日,我会为庞统报仇,那十六箭,每一箭我都记得很清楚。 而昨夜那个未被我与庞统抓获的兵士也帮了我,为了邀功,在张任面前,慷慨激昂地指认我,说我乃是妖人,能够知晓未来的事情,例证便是,他偷听到我言庞统会死,今日,庞统就真的死了。 听罢,张任不免惊讶,凝视着跪在庞统墓前的我,询问:“这可是真的?” 我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回避,而是轻抚着庞统简陋的用枯木刻制的墓碑,浅浅勾唇,“不光是庞统,期年后,你也会死。” 如若,历史真的注定无法更改,那么,就在一年后,让张任也死吧。 对了,张任便是此番敌军的主帅,那个下命放箭的将军,那个在百日宴饮上与魏延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有了庞统的先例,我的预言多少具有些震慑力,传入张任耳中,听得他怔了怔,不过,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对着我微笑,彬彬有礼地问:“这真的是预言,还是,咒言?” “都有吧。”我很坦诚,并未因将为俘虏就忌讳言语。 他杀了庞统,我想他死是正常的,可是,这不代表我是心有怨恨地叛投的。 “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我起身,从容优雅地拂去膝盖上的灰尘,回首,坦荡地与他对视,说道:“多谢你助我离开刘营,离开某个我早就想要离开的人。” 叛投到的敌营,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我尚不知晓,但,无可厚非的是,首先需要取得信任。 不过,乍然听闻,张任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蹙了蹙眉,询问:“此话何意?” 我深意一笑,避而不答,“此事,张将军无须知晓。”说完,自觉地靠拢双臂,伸到他眼前,“倒是时候不早了,张将军也该绑着我回雒城了吧?” 闻言,他低眸,看了我的双腕一眼,笑语:“李军师倒是识得时务。” 我弯眉,歪了歪脑袋,算是默认,不过,未忘纠正,“既是已成战俘,将军唤我‘军师’怕是多有不妥。” 他点头,却未答话,而是,转首交代身后的士卒,“给李先生备马。”话毕,与我解释,“像先生这般识时务之人应当知晓逃跑没有那么容易,如此,也就不绑着先生了,还请先生随我归雒城。” 接着,他双手抱拳,毕恭毕敬的一礼。 我没躲,心安理得地受着。 而后,他领着大获全胜的益州兵马,拖拽着无数或安好或负伤的荆州将士徐徐往雒城开去。 雒城县府,议事堂。 张任携我一同入内觐见刘璋之子刘循。刘循年纪不大,约莫而立,尚未蓄须,五官与刘璋颇有几分相似,但,身姿健硕,看上去要英武得多。他端坐在堂上,不待张任走到,就已是朗声笑起,愉悦道:“张将军,你可是打了个胜仗啊。” 张任亦是笑,眉宇间难掩自豪。随即,他加快步伐,到刘循近前单膝跪地,抱拳回禀,“今日一役,我军伤亡为零,敌军伤亡大半,其主帅兼正军师庞统身亡。其外,我军收获战俘一千,战马五百,兵甲两千,辎重百担。” “好,好,好!”接连着叫好,刘循稳坐不住地走下来,亲自扶张任起身,赞叹:“将军不愧为益州第一,轻而易举地就溃败敌军,还斩杀了敌军军师,真正是好啊,为我军一雪前耻,也好让那刘玄德瞧瞧,什么叫正义之师。” “还有那庞统,照我看不过是徒有虚名,根本当不上凤雏的称号。” 我冷笑。 循声,刘循转眸向我望来,将我打量多遍后发觉根本认不得我,便疑惑地询问张任,“这位是?” “李栖,字子染。”张任引荐,“这位亦是此战的俘虏,刘军的副军师。” “俘虏?副军师?”刘循重复,再次打量我,而后蹙眉不悦,“这等人物随意安置就是,将军如何将他带到了议事堂?如若他乃假意投降,岂不是白白被他听去了军情?” “来人……”说着,刘循就欲唤人将我带下去。 不过,张任适时打断,一五一十地将那邀功的士卒的话转告刘循,“据说,此人有预知未来之本事。庞统之死,他便是早就预料到了的。” “当真?”霎时,刘循对待我的态度就不同了,收敛起所有的轻视,试探性地问道:“若是真的,你可能当即预知某事瞧瞧?”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后,淡淡然:“庞统死,诸葛孔明将领赵云、张飞等入益州,溯流攻占白帝、江州、江阳三城。” 言罢,冷静坦然,从容不迫。 刘循却是顿了顿,半晌,才勉强笑起,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好,若是先生此言能成真,吾……吾必封先生为军师,且是正军师。” 我不为所动,但,还是对着刘循抱了抱拳,“仰仗将军了。” 随后,刘循命张任带我下去安置,要好生照拂。 张任为我安排的寝居,位于几棵簇生的竹木之下,推开窗牗便可触摸到低垂下来的片片翠绿,很幽静也很清雅。寝居内,简单的布设,内室,一张床榻,上支浅淡的蓝色帐幔,铺盖着月白的棉布,床榻边是一张小几,置放着精致的灯台。外室,一方桌案,笔墨纸帛,堆放的整齐。而内室与外室间隔着一扇屏风,画有桃花纷飞之景。 似乎,很舒适。 张任说,他的居室就在近旁,往后,若是我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寻他。 我点点头,心里知晓若是别人同我说这话,帮我安排住处,定要得体地道声谢,可,当这个别人变成张任,我就全无感激了,相反的,还有那么一丝厌恶。 不耐烦地,我看着门扉,对张任说道:“如此,将军可以离开了。” 但,他没有走,依旧立在原处,喋喋不休。他说,我身上有伤,待会大夫就到;他说,已让下人替我准备热水,大夫诊治毕,我就可沐浴休息了;他还说,我没有衣物可以更换,可以先穿他的,或许有些大,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话,他每说一句,我的眉头就蹙得更深,到最后,已有些狰狞。 男子同女子的脉搏到底是有着差异的,若是请大夫前来诊治,岂不是会被当场戳穿身份?还有,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衣物,也不该贴身穿着!更重要的是,没有布条裹胸,我要怎么继续扮作男子? 万一,不巧,我又来了葵水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光是想着,我就觉得头疼,更何况是面对。 情急之下,我条理不清地摆手道:“不,不,我不要大夫,衣物也不要,我会自己诊治,我只要干净的棉布就可以了,不对,也要干净的衣物。” 张任听得迷糊,“你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 “不要大夫,不要衣物,要棉布,要衣服……不对……”此时,我的舌头就像打了结,思绪也混沌不清,越说越说乱七八糟,最后,无奈,我吼道:“总之,我只要干净的衣服和棉布,其他的什么都不要!” “扑哧——” 倏地,张任失笑出声,望着我满眸愉悦,“伤药也不要吗?” 我“……” 要死,我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凝了凝面色,我极力地挽回自己的形象,有条不紊地重述,“我……”可,乍一转眸便见张任还在笑,弯着眉眼,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别扭的孩子。他说,“不管有多么的博学多识,到底只是个孩子,你何必故作老成?” 孩子?年满二十五却活了四十年的女子也能称之为孩子? 我不满,强调,“我只是身材矮小,不是年岁尚小。”春秋有晏子,瘦弱矮小,不一样是男子,一样有年长的时候。所以,成为一个如晏婴一般的男子,未尝不可。 他忍笑,询问:“那你多大?” “二……”我抿唇,捂嘴,恍然发觉自己和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便立刻住嘴。良久,才移开手,再不理睬他的情绪,冷淡道:“劳烦将军帮忙准备先前所说的那些物什。” 可惜,他不甚在意,微笑提醒我,“你的后背也有伤,若是自己医治难免有所忽略,还是请大夫的好。” 后背……那就更不能请大夫了,若是大夫替我医治,要我褪去上衣,就什么都完了。 颦眉,我厌烦地看着他,说道:“我与将军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将军管得是不是有些多?我自己的伤自己可以处理,用不着将军操心,将军只要替我将东西准备好就可。” 尤其,不需要你这仇人操心。 他唇角的笑意滞了滞,而后,犹如陌生,“好。” 不知木兰是女郎 低头不见,抬头见,因是同张任居住的相近的缘故,时常我都能瞧见他进进出出,或是便衣常服,或是戎装铠甲,有条有理,不紧不慢地打理着自己的生活。如此,不久,我便摸清了他的日常行踪:每日,卯时初起榻,在庭院中习武练剑一个时辰,然后,回屋用早食。早食罢,换上戎装,前往军营,练兵布阵直到日暮。归来后,沐浴更衣,用晚食。待到入夜,燃灯苦读,两个时辰后方才入睡。规规矩矩的,毫无荒废。 相比于他,我就显得要颓然许多,日日睡到自然醒,除了无趣翻翻书便是养伤,躺在床榻上养伤,躺在居室前的矮栏上养伤,总之,无所事事到了极致。 张任知晓,却没有理睬。 直到,某日,我艰难地从矮栏上爬起,却因着背部的疼痛而支撑不住地往下滑,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矮栏的侧沿之上,疼得龇牙咧嘴,想要轻抚却发现怎么别弄都触碰不到,最后,一个不慎,竟是险些从矮栏之上往外翻下来。 所幸,张任眼疾手快,立即放下手中挥舞的长剑,使力扶了我一把,撑着我与矮栏保持平衡,给我时间端正姿势,回到安全的位置。 可,不巧的是,他的手恰碰触我背脊上的伤口,压制着,带给我更为深刻的疼痛。如此,别说端正姿势,就连想要使力都变得极为困难。 半晌,我没动,眉头却是蹙得紧紧,额上冷汗涔涔。 见状,张任才骤然忆起我背上有伤,抬起另一只手扶住我的双肩,将我缓缓地从矮栏上抱了下来。他松手,看了我一眼,询问:“你背上的伤还没好?” 我摇摇头,退开几步,犹豫了许久才勉强对着他抱了抱拳,说道:“多谢。” 治伤时,我碰触不到后背的伤处,便想着将伤药倾倒在布条之上,然后,借着布条的长度上药,却不料,还不待布条挪动到伤处,上面的伤药就已是被蹭了个干净。 如此反复多次后,我终究是放弃了。这伤,也就拖延到了如今。 “不行。”瞥见我额前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张任略有不忍,提议,“若是你当真不想大夫前来医治,寻个旁人帮你上上药也好,总归不能这般拖着。” 我颔首,敷衍,“好,改日就去。” 说罢,我撑着背脊,歪歪倒到地就要回寝居。 张任却是突然扼住我的手腕,一把拉回我,与我四目相对,目光锐利,“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是一再推拒外人替你医治。” “我……”一时之间,我难免答不上来,支吾着,企图用最短的时间思索出一个最为合理的解释。 片刻后,我猛地甩开张任的手,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地道:“是又怎样?你想知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好男色,所以,我不希望男子看到我的身子。”随后,为了逼迫他离我远一点,我威胁,“还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被我看上了,就是想摆脱也摆脱不掉。” 不光身材矮小,我还断袖…… 闻言,张任明显顿住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于是,我就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施施然地回了寝居。 然而,当夜,他就遣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说是,张将军吩咐她来替我上药的。 我无言以对,望着那小姑娘,直想找张任麻烦。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想着先把这小姑娘解决再说。 一个翻身,我把那小姑娘压在墙上,一只手支撑,一只手不规矩地揽上她的腰,声音低沉,暧昧地靠近她的耳廓,“张将军有没有告诉你,我不仅断袖,还男女通吃?尤其是你这种十五、六岁,韶华正好的小娃娃。” 说着,挪开支撑的那只手,轻浮地挑了挑她的下巴。 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我如此孟浪之举,当即吓得瑟瑟发抖,惊恐万分地看着我,泫然欲泣地恳求,“奴婢知……知错……求先生饶恕……” 我微笑,“嗯?你错在哪了?” “……” 魂不附体,小姑娘根本答不上来,张着唇,半晌无言。不过,泪水倒是有不少,断了线似的,一颗接一颗的翻滚而下。 看见她哭,我立即起身,指着洞开的门扉,似笑非笑,“你可以走……”可,门扉前竟是站着一个人,面色铁青地与我对视,没有说话,却能让我察觉到他的怒气。 同时,小姑娘转眸,看到他犹如看到救命之人,推开我,躲到他身后,哆哆嗦嗦地央求着:“张将军,救命……” 张任冷淡,对那小姑娘道:“你走吧。” 当即,小姑娘像是得到特赦般地跑开了。 留下的,我与张任,一个笑意盈盈,一个怒火中烧。 张任上前,冷冷地看着我,询问:“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这般见不得人?是不是刘备故意派你来做细作的?” 细作?刘备派我当细作需要牺牲庞统?我抿唇,眼睛有些酸,却还是盛气凌人地姿态,反问:“张将军,你倒是同我说说什么细作会把秘密藏在背脊之上?藏宝图还是地图?” 背脊那个部位,看也看不见,藏秘密于其上不是痴傻还能是什么? 张任默,似是答不上来。但,他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伸手钳住我的肩胛,态度坚硬,“无论有什么,一看便知。” 随即,他反手转过我,使我的背脊紧贴着他的身躯,然后,一只壮硕的手臂自右肩勒下,困住我的上半身,包括最具攻击力的两只手,接着,他的另一只手缓缓地向我的腰带移去…… “混蛋。”我低咒,抬脚便是重重一跺。 张任吃痛,闷哼一声放开了我。 趁此空当,我扳过他的手,使力地往内扭,然后,横腿一扫,狠狠地把他摔倒在了地上。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倾身,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满目阴狠,“就算我真的有秘密在身,你也没有资格来揭晓。” “你只需要知晓,这个秘密与双方的战争无关就好。” 他喘不过气,但,依旧不肯认输,大手蛮力地将我推开,顺势,抬腿狠狠地按住我的双膝,完全控制住了我的下半身,任我怎么使力都挣脱不了。气力悬殊之外,身高亦是他的优势,即使双腿蜷曲在我的双膝处,他的手依旧可以触碰到我的上半身,找寻我挥拳的套路,企图抓住我的双腕。 我自是不愿给他这个机会,当即,放弃出拳的套路,杂乱无章地向他砸去。待无意中砸中了他的下巴,打得他往后倒了倒,便赶忙坐起,使力地推他。他虽没有推开,但,双腿已是移位,给了我反击的空当。我弓袭,抬腿就是朝着他的重要部位踢去。据说,这是女子防身不可不会的一招,当然,我有控制好力度,以防毁了他后半生。 他疼痛难耐,捂住那处,汗如雨下。 不过,就算如此,还是不肯善摆干休。他在我起身的时候,伸手攥住我的后衣襟,借着我往前俯身的重力使力,“刺啦”一声就是撕开了我的衣裳。 当温暖的衣物分成两半垂下,当背脊感受到空气中的寒冷,我羞辱地怔愣住,既没有回身狠狠地给张任一个巴掌,亦没有惊慌失措地抱住自己,以防春光乍泄。不过,我也没有春光可泄,除了双肩和腰际,其他的上半身部位皆是完好的遮挡在繁复的布条之下。 只是,屈辱。 屈辱自己不仅没有救回庞统,还自身难保…… 屈辱自己委曲求全,欲要侍主死敌…… 屈辱自己的身子竟是给杀死庞统的混蛋看去…… 然而,那个混蛋还来不及观察就是将我拉到他怀中,自以为得胜的耀武扬威,“武艺倒是不错,但,终究还是稍逊……”说着说着,他看到我裸/露的双肩,往上望去没有喉结,往下望去却有被布条遮挡住的不明显的起伏,而且,我的肩很瘦削,倚在他的肩上,显得很柔弱。还有,他的手臂几乎完全环住了我的腰,五指温热地碰触着我的皮肤。 他僵住,不可置信。我却因背脊撞上他坚实的胸膛,感受到疼痛而恢复清明,轻易地挣脱他已有些放松的双臂,回身,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巴掌,咬牙切齿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他没恼,也没还手,反而,匆忙地褪下外衫披到我身上,将我完完全全地包裹住,惊讶地连致歉都忘了,“你是女子?!” 我瞪他,满眸怨毒。 他却视若无睹,全不在意地询问:“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何混入刘军?” 我还是瞪他,但,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你说哪个刘军?”我想杀了他,可,到底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没想到我会这般冷静地回应,顿了顿,才答:“两个。” “我不是混入的。”我纠正,然后,如若寻到一个发泄的突破口,娓娓道来,“我名唤李栖,就只是李栖,没什么身份,不过是个被人救下的战乱遗孤。庞统是我的救命恩人,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教我读书,给了我另一个人生。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刘备的军师,不过是被某个人利用罢了。那个人凭借着我的思慕,利用我一次又一次,迫使我风里来,雨里去,却不曾回报我分毫。我很想放手,很想报复,却狠不下心,直到为救庞统成为战俘,才有了这么个机会。这也就是我来到雒城的缘故,由你亲自押送,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离开刘营,离开那个伤我至深的混蛋。” “你……”不知该如何宽慰我,张任抬手,欲要轻柔,却学不会的粗暴地抹去我眼角的泪水,“你……别哭……” 我挥开,不愿承受他的好意,“你杀了庞统,便是我的仇敌,而我不需要你这个仇敌的怜悯!” “我……”他想辩解,却寻不到言语,良久,只好无奈妥协,“好,我不怜悯你,可,你背上的伤总得医治,既然……既然……”他吱唔,随之,绯红了面颊,一直红到耳根,“既然,你的身子……都已经被我看了……不如,就由我……替你医治?” 我瞋目,戒备地往后退了退,“男女不可私相授受,你难道不知晓?” “那你是想全雒城县府都知晓你是女子?”受不住我的扭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任威胁道:“你的伤总得治,若是寻个女子来,知晓了你的身份,少主那里也就瞒不住了。到时,男子变女子,少主远有比封你为军师更好的留住你的法子。” “娶我,还是霸占我?”我不甚在意地扬唇微笑,不以为然,“你看清楚了,我这般样貌有谁会要?那个混蛋不也是因此对我置之不理的吗。” “……” 顿了顿,张任又是被我说到无言以对,良久,反驳,“齐宣王都可以为了利用而娶无盐,少主又为何不可为了利用而娶你?反正,娶了你以后他依旧可以流连其他美色。” 我苦笑,“是啊,可为何,纵然可以如此,那个人也不愿娶我?” “那个人是谁?”将我的凄苦收入眼中,张任没再安慰我,而是过问起那个人的身份。 “怎么?”我忍俊不禁,“你想帮我报仇?” 他没回答,却仍然坚持,“那个人是谁?” 我沉默,半晌,勾唇:“诸葛孔明,那个传闻发妻极丑,实则胜我千万倍的混蛋。” 对不起,孔明,我只是想为庞统报仇,只是想要拿下雒城,只是想要安然地回到你身边,所以,对不起。 晓月清风绛红唇 小吃,玩意……许多颇具传统风味的物什,张任带我一一领略。 他看着我沉溺于其中,只因为一点点廉价的东西就喜笑颜开,忍俊不禁地问道:“你就如此喜爱这些寻常的小玩意?” 我笑,左手拿着不知名的糕点,右手拿着模样怪异的面具,一边挥舞,一边凝视,答:“哪里有寻常?这还是我第一次触碰到呢。” 从前,在未来,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东西早已消失的无踪无迹,只除了在某些保留传统颇好的地方尚能瞧见,其他的地方皆是难以寻觅。而后,到此,心智及达双十的我,对于这些东西,早无了兴趣。所以,我确确实实是第一次碰触到这些,但,真实的心绪并非如张任瞧见的这般欢愉。 我抬眸,直直对上身旁注视着我的他,察觉到他眸中某些陌生而奇妙的情绪,又缓缓地低下头。 而他看到我看他,亦是别扭地躲开,脸颊泛起浅淡的红色。 良久,他又问:“你儿时就没有吃过这些,玩过这些吗?” 我摇首,笑容凝滞在唇角,渐渐转化为苦涩,低声落寞地回答:“没有。儿时穷困,爹娘要养育四五个兄弟姊妹,我作为长女自是没有权利去吃去玩。后来,战火蔓延,我成了被庞统救下的遗孤,寄人篱下,哪里还好意思奢求这些?” “因而……”再度抬眸,我略带哽咽,满怀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张将军,谢谢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够触碰到这些。” 他抿唇,不忍的,怜惜地抚了抚我的眼角,承诺,“往后,我会常常带你来此的。” “真的?”我欢欣鼓舞,但,很快,想到什么似的安静下来,望着自己的鞋尖,眷恋不舍地拒绝,“算了,还是不要了……你陪着我,就这么一次就够了。” “阿栖……”不能理解我突然转变的态度,他疑惑地唤了我一声。 我却唯恐避之不及地往前疾走了几步,躲得他远远,然后指着街边的一间酒肆,故作无事地笑道:“恰好我饿了,我们去那里用点食物如何?” “酒肆?”被我转移注意力,他没再纠结于前事,而是提醒我,“那儿龙蛇混杂,可不是你一个女子该去的。” 我不以为然,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强调此时我着的是男装,而非女子的衣裙。 同时,我告知他,“别看我没有逛过街集,但,酒肆还是去过不少的。在我豆蔻之时,就已是跟着庞统四处饮酒了。” 他惊讶,“你还未及笄,庞士元就带着你四处饮酒?” 我颔首,“是啊。庞统可是一直将我当作男孩子照料,教我历史兵法,带我出入酒肆,弄得我曾经一度都忘记自己乃是女子,也是因此……因此……”支吾着,良久,我才勉强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接着道:“因此,遇到他,却错过嫁予他。” 就如,在未来的我,遇到那个早成过往的他,无比思慕却怎么也无法靠近,终究是,生不逢时。 张任默,然后,二话不说地拉着我进了酒肆。 烽烟之下,人心不稳,但,酒肆依旧人满为患,不过,这并不代表战乱未给酒肆中的宾客带来什么妨碍,反而,这群人才是真的感受得到威胁存在的,且想为之做出改变,只可惜没有身份权势,才识智谋亦是不足。 因此,方踏入,便可听闻到此起彼伏的议论之声。 而最先落入我耳中的是,“庞士元战死,刘军才智无所依,想必是要请远在荆州的诸葛孔明前来,到时,益州的归属就不得而知了。” 那人说完,旁边一人不满反驳,“诶,你这是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也不想想,益州有张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消灭敌军千万,还杀了敌军的军师,就算是诸葛孔明来又有什么好担忧的,照样打得他溃不成军。” “什么自己他人,不都是有权得势者,等到雒城被攻陷,就算不想归于刘豫州也不得不归了。”那人反驳,“说不定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刘豫州比益州牧好得多。” “胡说八道,我看你这人就是想反叛!”旁人愤愤。 那人毫不在意,“反叛?我不过寻常百姓,哪来的反叛不反叛之说?倒是你分不清局势,妄想暗弱的益州牧敌过广得民心的刘豫州。” “那不是还有张将军吗?” “张将军到底是武将,这定天下光靠勇武是远远不够的。” 听到这儿,我转眸看了看身边的张任,见他既没有怒色,也没有不满,只有坚定,看着我异常坚定地说道:“若是诸葛孔明来,我定会让他后悔。” 我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他为我报仇,也不相信他有本事能让孔明后悔,不过,我没有说,回眸,继续专注于他人的议论。 紧接着就听见一个轻蔑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飘向先前争论的那俩人,“张任?别说定天下,就是打仗都未必可以。”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光皆向他处汇聚去。 那人相貌平凡,但,身材相对壮硕,多多少少应该习过武。 不过,不待我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张任就是微有不悦地告知我,“那是刘璝,与我同为武将,但,素来不和。” 不和? 我点点头,算是听到,没有说话。 然而,不远处已是一片噪杂,满座唏嘘,议论纷纷地说着,“那人谁啊?尽是胡说!” 片刻后,有一人站起,指着刘璝,诘问:“你在胡说什么?张将军可是击退了千万刘军啊,还杀了刘军军师。” 刘璝冷笑,不以为意,“区区三千不到,哪里来的千万?还有那凤雏先生,不是被他杀了,是自己想死。所以,张任也不过如此。” 闻言,张任怒色难掩,但,还是尽量克制着没有出声。 因为,座中已有人为他不平地反驳,“你谁啊你?敌军有多少人,凤雏想不想死,你都知晓?我看你也不过寻常百姓,还是莫要在此风言风语的好?” “不管我是谁,身份定要比你们这些平民高就是了。”刘璝桀骜,“张任那人无勇无谋,靠得不过是些虚以委蛇的谄媚,不然益州牧会重用他?真是笑话。” 张任拍案,怒火难消。 刘璝望过来,似是没想到张任竟也在,愣了愣,然后,挪目到我身上,倏地就笑了,讥讽,“我说,你怎么来了酒肆,没去军营呢,原来是为了巴结那个叛徒啊。预知未来?也就骗骗你这种无脑之人。他,副军师?别是为了保命糊弄你。” “刘璝!”张任彻底恼了,起身就欲和刘璝打斗。 而刘璝似乎也正有此意,撸了撸衣袖,挑衅地与张任对瞪。 我则拉住张任,摇首阻止,而后,上前到刘璝近旁,礼数周全地作揖,问候:“刘将军,久仰大名。” 刘璝冷哼,“李叛军。” 张任怒,“刘璝,把嘴巴放尊重些!” 刘璝,“怎么?你就谄媚到这种地步,连我说一句实话都不行?” “你……”张任欲要顶回去,却被我转眸一个眼神制止住。接着,我继续和颜悦色地同刘璝交流,“刘将军,你乃是识大体之人,应当知晓酒肆这种场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然,可是会被别人笑话了去的。” “笑话,他们这些平民也敢笑话我。”刘璝自信满满,但,旋即反应过来我话里有话,怒道:“你这是在骂我不识大体?!” 我急忙摆手,“不敢不敢,刘将军误会了,栖只是想说这世上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如犬一般乱吠,而是会不声不响勤勉的人。” “这还差不……你,骂我是犬?!” “没有没有,栖只是万分敬佩将军不上战场就能知晓战场上的事,真乃神人,怪不得主公要将你好生安置在县府之中,而非张将军那般危险厮杀。” “你是在讽刺我为主公所冷落?!” “非也非也,将军尊贵,别说冷落,即便是责备主公都不舍,在主公眼里将军哪是人啊。” 连东西都不算…… “你……”知晓我在骂他不是人,刘璝气得发抖,抬手就欲揍我,“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我没躲,本想等到他的手过来,再反击,但,张任突然出现,自侧面便是狠狠地给了刘璝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捂着脸颊疼得四处打滚。张任发狠,又踹了他一脚,警告:“往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辱骂李先生,不然,我倒是要你好好瞧瞧到底为何主公会重用我。” 话毕,他就拉着我离开了。 我跟在他身后,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不温不火地问道:“以往,你打过刘璝吗?” 他摇头,清清浅浅地一句,“没有。” “那,这是第一次?还是因为我?”我轻声,意味不明,“谢谢。” 他回首,灿烂如虹的一笑。 而后,为了填补我被冷落许久的肚子,他领着我去吃了好些食物,有汤面,有胡饼,还有汤饼等等,吃得我腆着个肚子在路上蹒跚,犹似有了身孕一般。 同时,夕阳渐渐落下。 不同于我的狼吞虎咽,张任要小口得多,而且,身为男子,他的食量本就比我的大,因而,纵使同我用食的差不多分量,他依旧身轻如燕,还有气力过来扶我,调笑,“若是往后你有了身孕,走得也这般慢,我可不扶你啊。” 我撇嘴,哼哼,“不扶就不扶,我自己也能走。” 可是,突然,张任就反悔了,“那我还是扶吧,万一你摔着,我岂不是损失良多?” 我后之后觉,不解询问:“你损失什么?” 他笑,恰好路过一个巷口,将我拉了进去,轻轻地把我压在墙上,眸光缱绻,神色认真,“栖儿,等到益州安定,我也真的该成家了……到时,功成名就,我定下聘礼千万,娶你,你可愿意?” 栖儿?娶我? 我怔愣了许久,望着张任眼中的情意,险些憋忍不住地逃窜离去。但,到底没有,而是,怯懦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装傻充愣,“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却异常自觉地忽视我的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栖儿,我会陪在你身边,不会像庞统一般离你而去,不会像诸葛亮一样对你视而不见,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再你涉入乱世,颠沛流离。栖儿,做我的妻吧。” 我默然,心绪百转千回,良久,颇假的扬唇,“张任,你不要同我说笑。” “我没有。”他反驳,面孔越渐清晰地贴近我,说着:“你我已是有了肌肤之亲,除了我,你还能嫁谁?还想嫁谁?” 诸葛孔明…… 我想着,却没说,然后,不着痕迹地偏过头,躲过他的吻,“我与诸葛孔明也曾有过肌肤之亲,可,终究没有成婚,你又有什么不同呢?张任,你对我不过是责任罢了,可是,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所以,这些话就全当是你胡言乱语好了,往后,不要再提。” “不是。”他很肯定,扳正我的脑袋,迫使我与他对视,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其实,避免同你有肌肤之亲也不是不可的,但是,我没有,坚持要替你伤药,坚持要察看你的伤势,只是因为,自初见我便觉得你予我来说是不同的,轻易的,便可牵动我的心绪,因而,自知晓你是女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是想要娶你为妻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我特殊。初见,我身材矮小,不好女色,你便觉得我略有不同,开始对我投以关注。而后,战场之上,你见我拼命要救庞统,且,面对成为战俘的事实从容不迫,就更加肯定我是与众不同的,有着佳好的品质。接着,为了治伤,我又同你百般作对,挑战了你作为男子的尊严,你便想要征服我。再后来,你知晓我是女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感就顷刻喷涌而出,使你误认为你是思慕于我的,其实,这都是错觉,都是你……唔……” 然而,不及我说完,便是被他以唇相封。 起初,我的反应颇大,险些一拳打上他的腹部,所幸,他早有预料,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乱动。可,后来,我没再反抗,反还抽出手,抱住他。只是,无论我怎么迎合,都掩盖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 我清楚的知晓,他不是孔明…… 许久,他退开,满意地笑道:“栖儿,你也是思慕我的,是不是?” 我否认,推开他,狼狈逃跑。 欲擒故众有怪人 那日之后,我开始躲避张任。 但,有了那个吻,张任更加坚定对我的情意,也很确信我对他并非无情,因而,接连多日都曾前来寻我,纵使我躲在寝居中不应不答,他也没有放弃。 有时,被我怯懦的态度弄到无奈,他便坐在门扉前,似抱怨又似陈述地嘟囔:“栖儿,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是因为还没有忘记诸葛孔明还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可依靠?可,明明你回应了我的吻,而我也说过,我对你并不是错觉。或许,就像你说的起初是感到特殊,但,真的到融入心底,就算你并不特殊,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这就好像,你在我心口上烙印了一个痕迹,不论怎么等待,都无法使其消失一般。” “所以,栖儿,我说喜爱你,想要娶你,不是冲动,也不是玩闹,而是真心实意。” 我坐在门后,清晰地听到他说每句话,每个字,有的很想笑,有的很感动,但,皆是没有回应。 我没有告诉他,我到底对他有没有情意;也没有告诉他,我与他之间到底间隔着什么;更没有告诉他,就算我真的对他有情意,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吊着他,似是成了如今我唯一可以对他做的事情。 “你走吧。”在同他僵持了不知多少时日后,我终于憋忍不住地出声,规劝他最好离得我远远,“我不过是个战俘,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清白的过去,你何必这般想不开的专情于我?而且,我既已做了谋士,便没有退却的可能,你难道要娶一个以男子身份示人的女子?所以,张任,你走吧。” 他听罢,满含笑意地问道:“你不愿接受我就只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缘由?而不是因为予我无意?” 我怔愣,而后,匆忙且蹩脚的解释,“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可,似乎越解释越乱,便跺了跺脚,怨怼道:“算了,我要睡了。” 他却更是愉悦,爽朗的笑声隔着不知厚薄的门扉不间断地传入我耳中。良久,才停止。 他说,“栖儿,就让我看看你可好?”那声音低沉中带着哀求,述说着一个男子最为简单的渴望,无关情/色,无关欲念,单纯地就只有相见。他还说,也不知是怎的,不过几日没见,他竟已有些茶饭不思了。所以,就算我对他无意,也请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开开门。 我迟疑,很难不被他说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小缝,欲要探首与他一见。可,他倒好,直接伸手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形之下全然拉开了门扉,将我自门后拽出,牢牢抱住。他贴着我的耳廓,轻声的,缱绻地说着:“栖儿,我总算领略何为相思了。” 我推他,略有动容却竭力克制,责备:“你言而无信!” 他失笑,轻轻在我侧颊落下一吻,接着,恋恋不舍地松开,道一句早些休息吧,便潇洒转身,欲要回自己的寝居。 我却突然唤到,“张任。” 他回首,难掩欣喜,但,依旧忍耐着想要上来抱我的冲动,询问:“嗯?” “早些休息。”我匆匆说罢,匆匆转身,匆匆回房,匆匆关门。但,还是可以听见他满意的笑声。 一瞬间,犹如孩童。 不过,此时此刻,我更在意的是桌案上的羽箭,串着一张折叠得颇为整齐的布帛,斜插而入。这支羽箭来自于一个黑衣人,在张任抱住我的时候,骤然出现在对面的屋檐之上,在我突唤张任回首的时候,极快地将羽箭射入。 会是谁呢? 我疑惑,顺手将羽箭拔起,取下那张被串通的布帛。展开,上面书着一个我尚未得知的消息:三日前,诸葛孔明率赵云、张飞自荆州而来,溯江攻取了白帝。刘循得知此事,有所惊恐,但,刘璝阻拦,因而对你未有召见。 孔明来益州了……终于…… 我攥着那布帛,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可,顷刻,便觉得有所不对。到底是谁会传这样的消息给我,能够传这样的消息给我?刘军的人,还是雒城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极有可能在雒城会有帮助我的人,忧的是,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已是知晓我与张任纠葛不清,若是他立场不定,多多少少会惹出些麻烦来。 如此,还是需要早些调查出这人的身份。 翌日,清晨,张任于庭中习武,我倚在一旁的矮栏之上观望,悠闲自在,有意无意地同他说着话。 “炎夏已过,瑟求将至,竟就这样,我在这里过了几月。” 这几月,庞统战死,我成为战俘,如此消息传入荆州,也不知孔明是什么反应,依旧笑若春风,还是难得的稍有变化?我反叛,他会不会责怪我?此外,待我归去,又要怎样向他证明自己即使同张任纠缠不清,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呢? “很快,一载、两载、三载……就这样过去,到时,你就不会感慨此些了。”张任笑言,但,并未停下舞剑,反而两不相误地同我聊着,“因为,那时,你已是彻彻底底的益州人,再不会流连那些悲痛的过去。” 我拿着衣带漫无目的地甩动,勾唇一笑,“又或许那时我已是死了,被刘军抓回处以极刑,被刘循以妖言惑众处决。” “不会。”他坚定,“刘军不会有机会将你抓回去,少主也不会判你妖言惑众。” “怎么不会?”我反问,稍稍端正了身子,“待到诸葛孔明来此,待到白帝、江州、江阳三城被攻克,一切就都有了可能。” “对了,主公那儿还没消息吗?以着我对诸葛孔明的了解,他的速度实在不会这般慢。” 张任一顿,手中的长剑刺出去许久都没有收回,磕磕绊绊地回答:“没……没有……荆州到益州哪有这么快……诸葛孔明……是你高看诸葛孔明了……” 我呵呵,目光如炬,不痛不痒地询问:“你在骗我,他已经到了是不是?” “栖儿……”他收回剑,停止挥舞,远远的与我对视,诚恳至极,“我只是期望在他兵临雒城之前,你可以无忧无虑。” 我说笑,“无忧无虑?光是有你就让我无忧无虑不起来。”说完,为了防止他因此又说出什么情话来,便匆匆转言,“其实,我更好奇,为何这个消息没有在县府传开,是你为了不让我知晓故意阻拦的,还是本就没几个人知晓?” 若是第二种情况,找那个人便就好找了。 “是我阻拦的,不允许任何人在你的居室附近谈论如此问题,更不允许在你面前提及。”张任坦诚,且顺带将一切消息补充完整,“不久前,诸葛孔明领着赵云、张飞前来救援刘玄德,攻占了白帝,此事传入雒城,少主当即就想到了你的预言,原想召你去见,但,刘璝阻挠,言曰,不过言中一城,许是巧合,劝少主等等再说,少主又问我的看法,我恰有此意便没反驳。” “栖儿,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不希望你真的成为雒城军师。” 若是不成,他还有期望恢复我女子身份,与我共结连理,但,一旦,我成了军师,使刘循依赖,他便很难再将我从刘循身边拉开,独自占有。 我没点破,无碍地笑笑,转移话题,“每日看你练剑我都有些坐不住了,你有弓箭吗?我也想要练练。” 他笑,放下心来,“你还会射术?” 我嗯哼,分外自豪,“我的射术可是能够百步穿杨的黄忠黄汉升教授的,不仅会,还很擅长。” 当日,若是我手中有弓有箭,绝不会让雒城兵马这般轻易的获胜,至少,不会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 张任惊喜,眼神渐有些胶凝,喃呢:“栖儿,你到底有多么不同,竟是会好些女子本该不会的物什?” 我没答,继而怎么舒服怎么倚靠地赖在矮栏之上,看着蔚蓝的晴空发呆。 孔明领军前来,攻占白帝城的消息几乎所有的雒城县府之人都知晓了,那么,那个人是谁都有可能,如此,还要怎么寻找才好? 不过,没让我等待太久,那人就又送了第二封信笺来:白帝之后,诸葛孔明又攻下江州。少主震动,但,刘璝依旧阻拦,子姑待之。此外,他还不忘提醒我,言,汝乃荆州之人,既入雒城,就当谨慎言行,不可沉迷于儿女私情。 那后一句,我很确信是在告诫我不要和张任走得太近,更不要与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情意。 不过,我全没放在心上,只注意到他的“少主”二字。此番,他是在告知我他的身份吗?既唤刘循少主,就必是雒城人,但,他的忠心还真是很值得怀疑啊。 而,这次,张任没再瞒我,早早地就将消息透露,但,同我透露消息的时候,神色并不大好,忧心忡忡的模样,隐有顾虑。 我不以为意,踮着脚尖,伸手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微笑,“你在担心什么呢?是怕得不到我还是怕我被刘循抢去?若是怕第一个,我现在便告知你,就算不做军师,我也不会同你一起。若是怕第二个,你大可放宽心,我易钗而弁这么多年,也没被几个人发现,除了……” 说到这,我恍然意识到不该再说下去,便急急地住了嘴。 他却抬手,环着我的腰,将我往怀中带,紧紧地贴着他,愤懑道:“李栖,你到底想做什么?!说着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可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我眼前,对我做些有违礼法的事情,你是在玩弄我,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一脸无辜,眸子转悠转悠地看着他,忍俊不禁,“原来,女子也可以玩弄男子啊,那为什么我总觉得每每都是我吃归呢?”拍了拍他横在我腰间的手臂,我挣脱着要离开,“好了,抱歉,是我没有克制好自己,你就当我这是僚友之间的宽慰就好。” “宽慰?”他蹙眉,眸中怒色更胜,狠狠地咬了我的唇瓣一下,“那我这般,你可不可以也只当作我是在同僚友寻求宽慰?” 我抿唇,干笑两声,然后,使力揉了揉被他咬痛的唇瓣,索性坦白,“好好好,我说实话,我就是喜爱你,可,那又怎么样?在一起吗,嫁予你为妻吗?都不可能,这世上从来都不是相互喜爱就要在一起的,不然,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得难全之情,所以,我们就这样吧,相互作伴,直到你成亲的那日。” “缘由呢?”他问,带着诘难,“相互喜爱却不能相守的缘由。” 霎时,我垮下嘴角,无言以对。 他却不肯作罢,固执地问着:“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你却步?栖儿,你从来都不是畏首畏尾的人。” 我摇头,就是不肯说,想着,也许不说还有相伴的可能,但,说了,就真的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到底是什么?!”放开我,他怒气难消,大约是恨透了我的别扭,不论什么事,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可,没有办法,这样的我,在他面前就是如此。 不过,我也有忍受不住的时候,看着他愤怒,满腹委屈,“庞统,你杀了庞统,你杀了我的兄长,这般,我要怎么劝服自己嫁予仇敌?” 那一切尚是历历在目,可,转眼,我便同仇敌有了情意,当真是不孝不贞啊。 闻言,张任柔软下来,急切地解释:“是,我是害了庞士元,可,那么多支羽箭没有一支是我射的,你就不能看在各为其主的份上原谅我吗?还是说,你要我还命给你?栖儿,死则死矣,无论你怎么缅怀,怎么仇恨,都无法换回,你又何必委屈自己呢?你这样,只会让庞士元不能瞑目,让他为你担忧操心。” “嫁予我,我会对你好,好好守护你,会让庞士元再无牵挂,真正的安息。兄长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得与失,而是妹子的安好康乐。栖儿,你明不明白?”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泪水流淌而过,可,在张任不曾察觉的时刻有过狡黠的笑。 预言成真为军师 “你站好了。” “嗯,我站好了。” “那我射了啊……” “等,等等,你确定你能射中?” “确定。” “万一射偏怎么办?” “不会。” “不,不行,我还没给张家留后,要不你先同我成亲,诞下子嗣后再……” “张任!” 良久,我终于不耐烦,嗔怪地望着他,不准他再唠叨,好似替我执着作为箭靶的木盘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一般,明明那木盘大得很,别说射中一箭,就是二十箭也不在话下。何况,他不过伸出二指夹住木盘,将它固定在空荡的左方,后面便是满盈的空气。 见状,他讨好地一笑,立刻站直身子,抿紧嘴唇,乖顺道:“好,我不说了,你射吧。” 那模样犹似顽劣的孩童,没正没经的,但,真的到你置气的时候,便转瞬恢复如常,不吵不闹的,颇为温柔驯良。 这种撒娇的幼稚行为还真是要命,既可爱又可恨,让我责怪也不是,忍耐也不是。 不过,堂堂七尺男儿心甘情愿地在你面前变回男孩,足以证明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因此,我咬咬牙,还是忍了。 再度将手中的战弓拉满,瞄准前方的木盘,我胸有成竹,异常果决地撒手,看着那尾部漾着白色的羽箭破风而去,在张任撒手的那一瞬正中木盘中心,而后,借着巨大的冲击力拖着那木盘飞出十几尺,直直地j□j庭院尽头处的树干。 张任惊讶,回首望向那细长的羽箭,瞠目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赞叹的话,“好射术!” 我微笑,浅弯眉眼,“那是。” 说来,这是我最为自豪的一件事情了,没有借助任何旁人的气力,也没有任何作为未来人的优势,只有努力刻苦,跟着黄忠日日练习,满满当当的三年才有如今的成就。 可惜,因是体质的缘故,我射得再准也不过是花架子,杀伤力不敌黄忠的一半。照黄忠的话来说就是,我的臂力不足,射射草木还行,可若是真的到了战场之上,很难破盾杀敌,更难百步穿杨。 那时,我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言,我学射术本就不是为了破盾杀敌或是百步穿杨的。我学它,无非是想日后可以有一技傍身,不会轻易地为他人夺去性命。但,后来,我发觉,在这点用处上,它远比不过赵云教授我的一招半式。 不过,如今,我倒是能体味它的好了,不仅能够用来炫耀,还能在无法近身搏斗的战场之上诛杀敌人,保卫自己。 若是,在雒城,我也能有这样的一把弓箭该多好,那样,我就知晓该如何逼出那身份不明之人了。 “阿任。”我抬眸,目光依依不舍地离开手中的弓箭转向不知何时已是到我近旁的张任身上,略带哀求,柔声细语道:“这弓箭挺好,没有过重也没有过轻,恰称我的气力,可惜,你只是借我用用……”转而,笑若春风,谄媚模样地拉住他的衣袂,“可不可以,你把它留下?就当……就当暂时保管在我这里,待你需要我立刻就还你。” “你喜欢这弓箭?”他笑意盈盈,借机,又往我身边靠近了些。 我点头,痴迷般的回应:“嗯,喜欢。”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爱不释手。 他却突然沉抑地叹了口气,面色为难,伸手牵引我的指尖触摸到握把处,望着握把上镌刻的那个“张”字询问:“看到了吗,这是我们张家的弓,只能给张家的人。” 我撇嘴,难掩失望,“那,好吧。” 可,他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突然转口,“其实,放在你这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先得答应日后要做我张家的人。” “……” 我顿了顿,恍然反应过来,他旁敲侧击的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把后半生许给他。 我不满,有种被他捉弄的感觉,转眸就是要瞪他,可是,这一转眸倒好,微启的唇瓣径直地擦过他的。 也不知,他怎么就突然将我环在了怀中,握着我的手,与我共同拿住身前的战弓。 “你……”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我委实愤懑,看着他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骂道:“登徒子!”然后,抽过他的手腕,反手扭开,挣脱他的怀抱。 他吃痛,可,依旧笑容可掬,颔首承认:“是啊,我便是登徒子,看到你就喜欢动手动脚。如何,姑娘,你要报官不成?” 报官……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他许久直不起腰。 他气恼,跑过来便是再要拉我进怀中,一边拉,一边威胁道:“坏女子,等成亲那日,你就有的受了。” 我摇头摆手,毫不在意。 成亲那日?此生怕是没有可能了…… 其实,张任,我该同你说抱歉的,抱歉利用了你,利用了这世上最为单纯也最为复杂的三种情感之一。 日后,你知晓了,一定很难忍受那样的痛吧?而我光是想着,将自己换成你,将孔明换成自己,便觉得不能呼吸。 想着,我面色阴沉下来,哀默地立在原地。 张任不明所以,在我眼前挥了挥手,认真地哄道:“怎么?忆起什么难过的事了吗?你别难过,总有一日我会替你千百倍的同诸葛孔明讨要回来。” 他是以为,曾经,孔明为了利用我,也同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失笑,摇了摇头,然后,抬手指向不远的廊庑之上的一个身影,“有人来了,匆匆忙忙的,约莫是来寻你的吧。” 而事实上,我也是初才瞧见那身影的。 所幸,我与张任停止玩闹得早,不然,为他人发现了去,迟早大事不妙。 张任亦是如此认为,当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形容,递出他手中的弓箭,一本正经的高声同我说道:“这战弓乃是我张氏祖辈所有,异常的珍贵,先生借去可得小心的使用安置,莫要有什么差池。” 我冷淡,清风傲骨,“嗯。” 然后,那人影靠得也近了,一身士卒装扮,却地位不低。 他走到我与张任面前,一一见礼,尤其是对张任,屈膝半跪,毕恭毕敬地言:“江阳有军报传来,少主命将军与李先生速去议事堂觐见。” 江阳…… 不光是我,张任都大致可以猜测到那份军报里说的是什么,因而,瞬间,冷若冰霜,只低沉地应了一声。 而后,他看我,隐有忧色,大约是在烦扰我所需要面对的种种情况吧。 不论是预言成真的做军师,还是预言失准地为刘循轻视,都皆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相对的,我还算镇静,对他扬唇一笑,极力安抚。 如此,他才勉强点了点头,扶那士卒起身,客气道:“任已知晓,有劳。” …… 再入雒城议事堂,身边依旧有着张任陪伴,可,我的心绪并不慌张迷茫,反而,从容淡定了许多。因为,终于,我有了尚算全面的复仇谋划,而这谋划中的第三环也即将紧紧扣上。 至于第一环和第二环则分别是安然混入雒城和赢得张任倾慕。 此番,议事堂中的人并不多,除了益州少主刘循,知根知底的张任和我,便就是零星的几个文臣武将,自然,这其中少不了刘璝。不过,刘璝的面色不怎么好,青黑青黑的,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一般。 而刘循,二度见我,先是愣了愣,而后,匆忙上前,和颜悦色地赔礼,“循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先生有通天的本事,乃是神人,还请先生恕罪。” “啊?”我知晓他说的是什么,可,为了昭示给所有的人看他对我的尊敬,我明知故问,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 他提醒,“今日,江阳传来军报:诸葛孔明大军势如破竹,除了白帝、江州外,江阳也同样被攻占。”顿了顿,他莫名地有些激动,握着我的手,殷勤道:“先生真乃神人,所言皆一一成真,往后,雒城,不,益州的安危,还要麻烦先生多多在意。” 我面色冷淡,宠辱不惊,却还是给足了刘循颜面,回应:“好说好说。” 闻言,刘循像是松了一口气,将我安置到右边的首位,对着在座的众人宣布:“往后,李先生便是我雒城的军师,所有谋略计谋务必请各位遵从,若是谁敢忤逆,可诛之。其外,李军师虽是战俘,自刘贼那儿叛头而来,但,英雄不问出处,既入雒城,李军师便是重臣,任何人不得轻待之,有违者,军法处置。” 这一番话,不仅确定了我在雒城的地位,还替我树立了威严。想来,刘循也是被刘璝一再阻挠的行为弄得动了气。 此后,刘璝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我幸灾乐祸,顺着刘循的话道:“我李子染不过乡野粗人,然,有幸学过玄黄之术,能够略知前程一二,所以,获得少主器重,此乃栖之福泽也。往后,栖必为益州竭尽所能,但,对于某些不辨忠奸的佞臣也绝不放过。” 随即,众人屈身作揖,异口同声:“李军师。” 我笑笑颔首,亦是作揖,回礼。 接着,为了应对益州连失三城,诸葛孔明将率军直逼雒城的危机情形,刘循向我问策,且求我告知他,此番益州会如何。 我拒绝,直言,即便我会玄黄之术也非是随随便便就可预知未来的,毕竟,天机不可泄露,某些事我可以提早预见,某些事却不可以,而此事我便是无能为力。但,我相信,只要少主可以听从我的谋划,必能打得诸葛孔明有来无回。不过,我需要声明,也许,这一计需要牺牲某些人,但,还请诸位为了益州的安宁而义不容辞。 听罢,刘璝冷哼一声,发难,“我看你不是不可以预知而是不能吧?前番,不过是巧合罢了。” 我浅笑,不温不火,就只是悠然反问,“刘将军说得甚好,不过,我很好奇,在此之前,将军到底多少次以此理由欺瞒少主,让少主到今日才召见我,因而使得白帝之后,江州、江阳也一一丢失?” “不过,说到预知,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关于刘将军的事,不知刘将军想不想要知晓?” “什么?”刘璝自视甚高,因此,就算是在听闻我的预言依旧对我不屑一顾。不过,我倒是要看看,听完我的预言,他是否还能依旧如此? 笑容敛得更深,我道:“一年之内,将军将命丧黄泉。” 据说,等死要比死痛苦得多。 顿时,刘璝退去所有的神色,僵硬而苍白。 而这么个预言也使得满座哗然,有的惊恐,有的羡慕,有的同情等等,或是对于我的,或是对于刘璝的,都那么清晰明白。 可惜,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利用已知去恐吓未知的感觉。 不过,我有注意到,在我提及刘璝一年之内会死的时候,张任的神情很是古怪。大概,他是想起了曾经我送予他的类似的预言吧。 可,我没有理睬,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现般地转移话题,同刘循规划抵御孔明的谋略。 我言曰:“作战,先礼后兵也。诸葛亮前来,我军可遣使议和,尽量恭顺一些,待到他真的认为我军怯懦,再一举反击,出其不意。就算他不为所动,我军亦可以诸葛亮无礼于荆州为名,将其歼灭。” “那不知该选谁为使?”对于我的计策还算认同,刘循接着询问到使者的人选。 我扬唇,食指依次画过在座的所有人,最后,绕满一个圆,回到自己身上,“我。“指完,我陈述缘由:“栖原是刘营中人,与诸葛亮多多少少有些交情,此番议和,唯有我去才更有胜算,而且,我了解他。” 我曾用过所有的思慕与爱恋去了解他。 我需要这个机会,这个与他会面的机会。 出使之前做准备 一路相随,张任没有说话,可,面色难看得过分。 他在生气,生我擅作主张要出使去同孔明和谈的气。 我知晓,他是为我好,担忧我这么个叛徒安好地回到刘营,会受到刘营的辱待,甚至,会为刘营扣押,斩杀示众,以儆效尤。 可,我也知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想要见得孔明,就免不了惹怒张任。 因而,我没有想过要同张任妥协。但,还是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去哄他:待到人烟稀少之时,讨好的笑着,靠近抱住他的手臂,逗弄道:“阿任……好阿任……来,笑一笑……” 然,他怎么都不肯搭理我,还执着地将手臂自我怀中抽出,除了冷淡的眸光,再未给予我任何关注。 我悻悻,却不愿放弃,紧攥着他的衣袂,装作无辜。 起先,他稍有些动容,但,旋即又恢复冷若冰霜,且,加大了力将我推开,而后,决绝离去。 他是真的很生气吧? 我歉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没有再上前,也不敢再上前。 就这样,我与他陷入冷战之中。他怒气难消,不愿理我;我心有愧疚,不好意思去寻他。 不过,借此,我也好理理别事,譬如,那个人的身份,譬如,到刘营之后,该如何找寻机会躲开众人,单独去见孔明。 关于那个人,我知晓的仍旧只有一星半点。知晓,他是雒城之人,刘循的部将,地位不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比于张任、刘璝等尚是有些差距的。毕竟,张任、刘璝那类人身份尊贵,广为人知,绝然不能随随便便的就是爬上屋檐传信给我。可,他不仅能够,还知晓军报到时,众臣的情状。 若是再粗略一些地缩小范围,大致可以推测此人乃是副将或是幕僚,能入议事堂却无足轻重。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来送第三封书笺给我。 思虑着,我转眸望向窗牖之外,凝视那高峻的屋檐,期盼万分。然而,就是如此,我亲眼瞧见那人攀爬至屋檐,一身黑色衣裳地搭起弓箭,对准我的窗牖。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是我此时的心绪,隐忍不住地勾唇扬笑,拾起近旁安置得佳好的张任的弓箭,同时对准,在那个人松手之前放开,射中他的右肩。然后,在他紧捂着伤处,还来不及离开的时候,大声喊叫起来,“有刺客——有刺客——” 我的目的无非是将张任引来,而后,哄骗他去搜查整个县府,到时,处处难躲,最危险的地方便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那个人若是想要活命且不牵连出许些不能为人知晓的事情,就只有来此躲避,乖乖出现在我面前。 如此,想要知晓他的身份也就简单了不少。 而张任因为关心则乱,来得速度远要比我想得还快。情况紧急,他甚至连门都没有敲就直接闯了进来,满面忧色地将我上下打量多遍,确认我完好无事之后,才认真询问道:“刺客在哪?还有,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我摇摇头,言简意赅,“我没事,可刺客往那边跑了去,他的右肩有伤,为矢所中。”说着,我抬手指向对面,颜色冷肃,胡乱揣测,“刺客突来,会不会是刘军欲要抢占先机?” 闻言,张任的神色凝了凝,有些着急地嘱咐我,“以防万一,我即刻遣人去寻那刺客踪迹,你呆在这里,保护好自己。” 我颔首。 而后,他离去,我备好茶,悠闲自在地坐在桌案前守株待兔。 等待中,我可以听见外面嘈杂混乱的声音,似是闹得厉害。 未几,窗牖外闪过一道黑影,伴随着一个翻身的动作进来一个黑衣人,右肩处的衣裳被鲜血侵染的暗湿。接着,我才注意到他的容貌,白白净净的少年,仪表堂堂。 还真是出乎意料…… 不过,我面上的笑靥未改,随意地问道:“来了?” 他冷哼,约莫也是猜出这是我的计谋,逼得他身上负伤,狼狈逃窜,颇为不悦地言:“为了逼出我闹得全府皆惊,你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我不可置否,却顾左右而他,“坐下来,喝杯茶吧,我相信我们会交谈很久。” “凭什么?”他问,“凭什么我要同你交谈很久?” 我耸耸肩,不以为意,“其实,你也可以走的,只要不怕为外面的人抓住,我也无所谓。”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逼他来。 他气绝,瞪着我,颇为不情愿地入座,拿起茶盏品也不品的尽皆饮下。 我不在意,只专注于自己想要知晓的事情,询问:“你是何人?” “张翼,字伯恭。”既成定局,他也没再故弄玄虚,坦诚道:“刘璝将军部下副将。” 张翼张伯恭? 我沉吟,然后,敛唇一笑。 他不解,但,并未过问,而是鄙夷不屑地说道:“作为刘军军师,竟是屈节叛敌,你还真是德才甚高啊。” 我好笑,“不然呢?”不然我要怎么办?自裁于三军之前,还是死战到最后一刻? “为人臣者,可无仁,可无德,但,不可不忠。刘军对你有恩多年,你却为区区贱命抛弃忠义,有悖为臣之道。” “那你这般便是相符于为臣之道了?”知晓他的言外之意,我诘难回去,“不安于效忠,反规劝旁人反叛。” 他尴尬,心虚地笑笑,解释:“英雄者,善审时度势,如今,益州之主刘季玉不仁,有负百姓,而,荆州之主刘玄德广施恩泽,博获民心,乃是贤主。我此举不过是顺应天命,随从民心。” 我扬眉,吓唬他,“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告知少主?” 我的手上可是还有着他送予我的两封书笺,只要递交到刘循手中,什么都不用说,就足以断送他的性命。 张翼却不为所动,胸有成竹,“你若是会告知少主,早就告知了,完全无需等到今日。” 我微笑,没有否认。 是了,我不仅不会将此事告知刘循,反而,会帮着他瞒住刘循。 他想叛投刘营,我想回到刘营,到底是目的相同。而且,有了他,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我何乐而不为呢? 因而,想也没想,我就应承道:“如你所愿。” 他满意,但,未被喜悦冲昏头脑,反问,“如此,你是不是也该同我说说你的身份?刘军的副军师,李栖李子染,到底是男还是女?” 他看出来了?我哂然,好奇,“张将军何出此言?” “身量太小。”他答,有条有理的,“同张任一起时太过娇柔,怎么都不似男子。” 我嗯哼,坦然承认。 我告知他,我不仅是女子,还是刘营的军师夫人,诸葛孔明之妻。 …… 一月后,孔明到雒城,与刘备大军汇合。 刘循挑选张翼等士卒随我一同出使。 出使前,还在置气的张任终是主动来寻我,在我开门的那一瞬便把我推抵到墙角,惩罚性地吻了好长一阵,直到将我全身的气力夺尽,站立不稳地倚靠在他怀中才停止。 他瞪着我,因长吻而变得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恶狠狠地问着:“若是我不来寻你,你便是此生都不要再同我言语了是吗?” 我懵懂,脑袋因缺氧而有些晕乎,半晌,才反应过来地摇了摇头,柔声解释,“没有,我没有想过要不再同你言语。我不去找你,只是因为,我害怕你还在生气,会对我冷淡漠然。”顿了顿,我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抱怨,“你那样,其实,挺可怕的。” “可怕?”他冷笑,眸中隐隐还有怒色,“如若真的可怕,你就不会有胆量往刘营去了。” 我默然,抿着唇,一瞬间就不知晓该如何作答。 可,他并没有因此放过我,反还挑了挑我的下巴,嘲讽道:“怎么不说了,你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伶牙俐齿的,在议事堂上可以说得少主、刘璝无言以对,在县府庭院可以说得我哑口失语,如今,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我委屈,鼻子酸了酸,拍开他的手,缩躲到一旁,询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羞辱我吗?那你可以走了,因为你羞辱成功了。”随后,我越说越气,指着屋外,对他大喊大叫,“滚——” 这般,他又心疼起来,不知该如何安抚地抱着我,不停重复,“对不起,栖儿,对不起……” 我不理他,既不挣扎,也不回应,就只默默地躲在他怀中,双眼泛红,却怎么都不肯让泪水滑落。 他更是不忍,手足无措的解释:“我……我只是担忧你的安危……担忧你回到刘营受到委屈……还有,我也担忧……那个人会对你做出什么逾矩之举……或是再度将你骗回身边……” 闻言,我顿了顿,然后,忍俊不禁地破涕为笑,问他,“你到底是在担忧我的安危,还是在担忧我会被那个人抢回去?” “额……”他窘迫,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半晌才答出俩字,“都有。” 随即,我轻笑出声,怎么忍都忍不住。 张任无奈,倏地扯开我的衣襟,在我颈脖处落吻,一个接着一个。 我受惊,极力地躲避,责问:“你做什么?” 可是,他置若罔闻,压制着我的双腿,钳住我的双腕,久久不肯抬首。不过,很快,我便发觉,他并没有过分的欲求,就只是流连在我的颈脖间,再没往下。 良久,我听见他嗤笑着说:“如此,便可告知那个人,你已是我的。” 时光一恍十三年 铜镜里,少年五官精致,眉目清秀,纤细的颈脖伸延进繁复的衣襟之中,可是,不论怎么遮挡,都无法完全掩盖住其间一处又一处红紫的痕迹,圆圆的,犹似无数成熟的莓果。但,它们散发出的非是莓果的清新鲜美之气,而是无尽的暧昧缱绻。 如此情状,任是谁瞧见,都会认为,昨夜,此人定是经历了一场颇为激烈的巫山云雨。 可,明明没有。 我懊恼,手指一点一点地抚上那些痕迹,回想起张任的吻,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真怕,看到这些,孔明会毫不犹豫地递给我一纸休书。而且,就算他不给,不怀疑我,那么,别人呢,会不会说军师夫人不检点,委身益州时曾同他人做出苟且之事?这般,丢的就不只是我的名声了,还有孔明的尊严。 怎么,我就没有拦住张任呢? 越想越烦,我拾起面前的铜镜便是往桌案上一拍,真想拍它个粉碎。可惜,就算粉碎也没有用,那些痕迹依旧存在。如此,我还不如好好的想想到底要怎么办。偏偏,这个时代还没有围巾一类的物什。 围巾……要不找点别的东西替代?譬如带帽的披风,只要将帽子戴上,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这样想着,我便起身走到衣屏前试了一试。效果倒也还好,确是能够将整个颈脖掩盖住,可,春暖时节,穿这个会不会有点痴傻? 算了算了,痴傻便痴傻吧,总比毁掉我与孔明的未来好。 但,这样的装束多多少少还是引起了旁人的疑惑。例如,刘循,亲自前来送行,可,看到我的装扮,面上的亲和霎时转作不解,询问道:“春暖花开,军师这是?” 挡吻痕……但,到底不能实话实说。于是,我假意地咳了咳,故作病态,“栖自幼体弱,前些时日受了寒,不得不多穿一些。”虽然,多穿一些实在无须这么穿,但,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刘循总该不会连这个也管。 他是真的没管,不过,他不管,有人管,不仅管,还幸灾乐祸地在我身边偷笑,低声道:“昨夜,我倒是忘记除了诸葛孔明,你还要面见他人,不过,也好,就算是断袖之癖也总得让他人知晓你是我的,可惜,你还有办法把它们遮起来,只是,这般不热吗?” 我打他,趁无人注意,使力地拧了拧他的胳臂,咬牙切齿,“张任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一定要在你脸上刻个‘傻’字。” 他笑,悄悄在我颊边落下一吻,“是这么刻吗?” 我气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懒得理他。 有时,我真觉得张任的脸皮比我的还要厚上不少。 “军师。”突然,刘循唤我,将我叫到身前,对着我规矩行礼,颇为倚重尊崇的姿态,“同刘玄德议和的事就麻烦军师了,还请军师定要为我军争得先机。” 我颔首,尽皆应承,与刘循许诺,“栖必不负少主信任。” 而后,一一作别,我驾马,领着张翼等一众将士逶迤前往刘营。 此前,张任说,栖儿,你一定要安然归来。旋即,我便想起了一年前,离开荆州之时,孔明同我要去的诺言,要我确保自己的平安。我做到了,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可是,我要怎么告诉他,庞统不在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看着却救不得? 他会怪我的吧,怪我没有保护好他的至交,他除了家人外最为在乎的人? 其实,我真的希望他会怪我,这样,他就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就不用再将那些伤痛埋藏在浅淡的笑意之下了。 所以,孔明,就算不怪我,骂骂我也是好的。 “在担忧刘营中人会如何待你?”看到我的悲哀,张翼策马上前,与我并行。 我摇摇头,笑答:“担忧的事情太多,还没轮到它。” 如今,或许到了……刘营中人会如何待我,我想象不到,也无法想象。其实,我挺怕的,怕那些熟悉喜爱的人怨恨我,对我恶语相向或是不理不睬。不过,也还好,因为即便是恶语相向以及不理不睬也都代表着我回到他们身边了。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忘却所有的委屈和难过。 “你要怎么做?” “里应外合,不过,我去见孔明的时候,还烦请你帮我拖住后面那些人。” 他点头。 到刘营时,守卫的将士横戟将我等拦在木篱外,审视着我等的装扮,揣测着我等的身份,戒备地问着:“你们什么人?” 我上前,面庞被遮挡在巨大的帽沿之下,只露出色彩浅淡的嘴唇,如实答:“吾等乃是雒城人,少主刘循的部下……” 顷刻,将士们戒备起来,将横着的长戟调转角度,以利刃相对。 我则依旧淡静,从容不迫地继续说着:“吾主命我等为使,前来拜谒,劳烦兵哥通报。”自然,来之前,刘循有同刘备致书,约好时间,言明拜谒目的。 如此,那些将士面上的厉色才稍稍收敛,又问:“使者是谁?” “武阳张翼伯恭。”我答,说得是张翼而非自己。只因,我身份尴尬,既是雒城使者又是荆州叛军,如若贸然相告,怕是会激起将士们的不满,擅自斩杀我于军前。 张翼也懂,因而,听到我说他,虽有讶色,但,很快恢复。 闻言,将士中才有一人不紧不慢地往中营走去,通报刘备。 半个时辰后,通报的士卒出来,不卑不亢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冷冷道:“吾主有请张将军。” 那姿态高傲得过分。 看来,刘军是想抢占主位,在会面之前便给益州一个下马威,告知益州一众,如今,荆州军实力强盛,更是连夺三城,会见益州使者乃是益州莫大的荣耀,待会入内,该怎么说话,说什么话,还请益州使者掂量清楚。 也不知这是谁的计谋,真狠。 但,还不止此些。进入刘军军营,道路两旁皆是屹立着威严壮硕的士卒,眸光锐利,看着我等却犹如看见势单力薄的蝼蚁,不屑防备。远处,还有响亮的呼喊声,齐刷刷得颇为规整浩大,应是正在操练士兵。 因此,我特意回首瞧了瞧除张翼外的益州军,见他们面上皆有戚色,便知晓这个下马威不仅狠,还挺有用。 张翼与我有同样的观点,在我收回眸光的最后,对我深意一笑。 我没笑,但,心里在雀跃。 及到主帐,益州军已是被吓得差不多,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恭敬与畏惧来。 若是真的要和谈,此时,益州已是大败。 入内,我有将在座的所有人寻视一番,除了高坐堂上的刘备外,还有悠然自适的孔明,不拘礼法的简雍,面色柔和的孙乾以及高大威武的张飞、赵云,皆是熟人。 上前,我率众与刘备等人见礼,“益州使者拜见刘豫州、诸葛先生。” 闻声,众人皆有些停顿,其中,孔明浅淡的笑意又浅淡了一些。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有认出我来,至少张飞没有。他不甚满意地说道:“前来和谈却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装束的这般怪里怪气,一看就是没有诚意。” 我失笑,想,这么久张飞还是没变,依旧这么急急切切的。 不过,到底又有多久呢? 抬手,我抚上帽沿,缓慢的,不动声色地将其褪下,但,其实,手颤抖得厉害。 “阿——” 看清我的容貌,张飞瞠目结舌,险些唤出我的真名。所幸,孔明谨慎,不着痕迹地夺过话语权,笑道:“子染,许久不见。” 当熟悉的笑容出现,当清俊的嗓音响起,我憋忍不住地红了眼眶,鼻子酸得好似快要掉下来一般。 终于,我见到他了。 可,为何不过短短一年,我却觉得恍如隔世? 孔明,孔明,孔明,孔明…… 良久,我压抑住哽咽,回应,“许久不见,孔明。” 我该唤他“诸葛先生”或是“老师”的,可,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愿,就是想唤他“孔明”,我的孔明。 他滞了一下,手中摇扇的速率由二变作一,但,笑容不改,“在益州,可还好?” “好。”可,不管多好,始终都比不上留在他身边。 “嗬。”张飞到底不肯噤声,硬是要自孔明那儿夺回言语的权利,冷嘲热讽道:“她能不好?都当上刘循的军师了,还能不好?照我看,再过不久她就要与我等争锋相对了。忘恩负义的叛徒!” “翼德!”刘备严声。 我却不甚在意,冷淡地瞥了张飞一眼后,坦然地与刘备对视,说道:“豫州仁主,与我主刘璋乃是同族兄弟,本该兄友弟恭,互相扶持才对,可,如今,豫州侵临我地,占我城池,霸我百姓,深违礼法。我主仁义,遣我为使规劝豫州退军,莫要闹得兄弟相残,声名扫地。” “此言甚怪。”反驳我的,非是别人,恰是我挚爱的男子,羽扇轻摇,言笑晏晏,“所谓汝不仁,吾不义,汝主召吾等入蜀相助,本该心怀感激。然,汝主失德,竟不肯救吾荆州于水深火热之中。此外,益州多郡非是吾主侵占,而是民心所至。如若不信,汝可随意寻访,查探民众之意。” 宛若回到了十多年前,司马庐中,俊逸若仙的少年与其貌不扬的少女相对论辩。 可,如今,少年已过而立,少女已为人母。 “诸葛先生说笑。荆州有难,吾主曾资辎重于汝军,助其一臂之力,却是汝等不安好心,竟是串通张松张子乔觊觎益州。” “所给非求,吝啬供给,这便是先生口中所谓的‘曾资辎重’?” “益州未安,粮草犹重,怎能随意资送?况且,出兵之前,吾主已有资助,想来,是汝军贪心,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供给。” “兵甲千万,百万粮米够用几日?贪心之说实乃荒诞。其外,益州富足,粮草充备,若非如此,汝主又怎会在吾军初至时办置半日宴饮,难道是剥削百姓的不成?” “百日宴饮,乃是为汝军洗尘所备,耗尽我军辎重,汝军为何反责怪我军不是?” “为宴饮耗尽辎重,先生是在质疑刘益州之智慧?其外,我军请求辎重已是时过一年,难道前秋益州有灾?如此恕亮浅薄,竟是未闻此事。” “无功不受禄,汝等既未安定益州,又如何敢求辎重千万?” “不过回首援救,非是撤兵不理,先生何必说得好似我军背信弃义一般?倒是吾等本无深厚情谊,吾主仁义,念及族兄族弟之情,无条件相助。可,反过来,汝便以‘无功不受禄’为由拒绝相助我军,还真是有理啊。” “……”我语塞,脑袋里事先想好的那些言辞用尽,不得不费时再想,“那汝军夺我谋臣法正孝直,暗通重臣张子乔,又该作何解释?这些,可不是一个念及兄弟之情的英雄该做的。” “良禽择木而栖,法孝直自愿入我麾下,既非强迫,亦非引诱,何须解释?至于张子乔,早已知晓益州疲敝,其主暗弱,遂主动致书我主,欲与我主里应外合,此事亦无须解释。与其责怪我主,倒不如汝等自省为何会发生此类事情。” “……” 似乎,这么多年,我依旧没有办法改变结果。 “好了。”孔明得胜,刘备倒是没有得寸进尺,反而适时阻止,既挽留了益州的颜面,又宣扬了自己的仁义,“天色不早了,几位就暂且在此住下吧,议和之事还是留到明日再议。” “子龙,你去为几位使者安排住处。” “诺。” 于是,在赵云的带引之下,我等步出主帐。 其时,张翼到我身边,笑道:“你们文士果真善言,竟是可以争论到如斯地步。不过,诸葛先生似是胜你一筹。也不知,你们往日争吵是否也是如此情状?” 我微笑,回答:“我们从不争吵。” 不是没有矛盾,不是没有怒气,只是,他肯让着我。 此中有誓两心知 入夜,离开营帐之前,我丢了一包药粉予张翼,告知他,若是实在拖不住那些士卒就把这药粉放到他们的茶水之中,保管他们能够安睡一夜,响雷都吵闹不醒。 张翼震撼,直言,文士的鬼心思就是多,为达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我不以为意,不温不火,“他们就麻烦你了。”说着,对他抱了抱拳以示感谢。 他摆手,不再说笑,颇为认真仗义地应答:“放心。”而后,担忧询问:“你确定你能寻到诸葛先生的营帐?若有万一,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我笑,胸有成竹,“他早掌握了我的一举一动,若是当真寻不到,会遣人前来接应的。” 一夜夫妻百夜恩,到底,他不会看着我死。 张翼点头,会意。 接着,我便出了营帐,裹着披风,偷偷摸摸地往营地中央摸去。若是我猜测得无错,孔明的居处只能有两地,一是先前庞统所居之地,一是原本我所居之地。 出于自知之明,我先去的是原先庞统的住处。然,其内并未传出孔明的声音,而是张飞的骂骂咧咧与赵云的无奈之言。 张飞说,他就不能理解了,明明我对刘营一直忠心耿耿的,就算没有赴汤蹈火却也是竭尽所能,怎么会说叛敌就叛敌呢?难道真是他一直看错人不成? 赵云叹气,附和,他也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做,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毕竟作为俘虏,我若是想要活下来就只有叛敌。 张飞呸,不过一条贱命。 赵云默然,没再答话。 我听着,亦是莫可奈何,不过,没有关系,等到雒城攻陷那日,一切就都清晓明白了。 转身,离开,我往别处走去。 途中,我惊讶的发现,越往旧营靠近,守卫的将士就越少,及到面前,更是廖无一人。 这是什么情况?专门为我设下的陷阱,还是有人故意放我通行? 孔明知晓我会来吧…… 心中一恸,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他在这里,就在这个我曾经居住过的营帐之内…… 可,真的到了一脚迈进,我却又有些胆怯,胆怯要怎么面对他,胆怯要怎么同他解释我的所作所为。 他真的可以谅解吗? 倏地,内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是想要寻我吗?怎么到了却又不进来了?” 我抿唇,紧咬牙关,深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是潸然泪落。 然后,踟蹰着,怯懦地入了内。 帐中,一切摆设犹如我在时的那般,桌案侧对着帐门,后方是低矮的简陋衣屏,在烛火的映衬之下隐约可见其后窄小的床榻,整齐的布被。 而孔明,此时正面对着我,颀长的身影被火光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他浅笑着,身上的儒衣干净平整,却似是有些宽大,罩着他瘦削的身躯,看得我心中揪疼。处理我丢下的那些烂摊子,一定很劳累吧。 犹豫着,我低低地唤了声:“夫君。” 夫君,你是我的夫君,不是欺骗张任的负心汉,不是欺骗江东的老师,是夫君,是同我关系最为亲密的人。 闻言,他失笑摇头,对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却没动,不仅没动,反还往后退了几步。我害怕,羞愧,总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到他身边,没有资格到他身边,至少,在我夺下雒城之前没有。 他也不强迫,浅笑地望着我,询问:“既然归来了,还要走吗?” 我点点头,轻嗯了一声。 “就这么想亲自夺下益州?”他问,似是意料之中,“其间若是有闪失,没人护得住你,这般,你还要回去吗?” 我还是点头,终究,在他面前落了泪,哽咽地说着:“孔明,士元死了……我想为他报仇……亲手为他报仇……” 他笑容浅淡,有片刻的凝滞,但,依旧存在,望着我,眸光深邃。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士元……就那样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却束手无策……孔明……他死的时候……满身是箭……满身是血……可我却安然无恙……对不起……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我说着,因是啜泣而使话语变得断断续续的。 转瞬,便落入一个怀抱,温暖的,瘦削的,但,足够宽阔,替我撑起一片天。 他抱着我,气力不大,却是恰好,将我完完整整地揽在怀中,轻抚着安慰,“不怪你,士元的死不是你的错,他只是在践行自己的诺言,他答应过要将你安然带回的。阿硕,不光是你,我也会为他报仇。” 我呜咽,到底,还是到了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他,寻找真切可以托付的依靠。 良久,方才哭罢。 因此,他胸前的衣裳上暗湿了一大片,看得我颇为窘迫。可,他却依旧言笑自若,瞥了一眼我的装扮,清浅询问:“阿硕,你在遮挡什么?” “……”我默,无言以对。然后,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颈脖,脑袋里乱哄哄地试探,“孔明,你信我吗?” 他浅笑,“信你什么?” 信我思慕着你,信我对你忠贞,信我即便身上有着不干净的痕迹却也是清白的?你能信我吗? 可是,真的到要说出来,我却迟疑了,张着唇,半晌才低声挤出两个字,“……清白……” 他凝眸,其中光彩更加深邃,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却霎时有了勇气,在他面前,从容地解开披风,让那些红紫的痕迹尽皆暴露出来。而后,垂下脑袋,无颜抬首地坦诚相告:“张任知晓我是女子,我便将计就计地引……引诱了他,同他言说,你有负于我……”顿了顿,我想抬眸,却还是不敢,“于是,他为了同你证明我是他的,就……就印下了此些痕迹……” “可,除了此些,他并没有碰过我……你能相信吗?” 犹如煎熬,我终究还是抬起了脑袋,望向他,畏惧而羞愧,重复,“你能相信我吗?” 他依旧没答,提问:“颈脖,还有呢?” “……脸颊、嘴唇……” “嘴唇?”他扬笑,亦如往常,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可,这般让我更是惧怕,握成拳的双手险些将指甲嵌进肉里。 试探着,我倾身,攀上他的颈脖,欲要献吻。他却突然一个偏转,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 那一瞬,我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响,如此轻易。 “对不起……”对不起,我背叛了你。 蹒跚地往后退着,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的样貌,他的笑容,全都变得模糊起来。就这样,我摧毁了这些年来自己争取到的一切,也摧毁了往后的希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无声的,我突然就想逃了,可,手腕不知何时已被他握在手中,然后,他一拽,我就猝不及防地跌了过去。他低头,薄唇覆上我的,缓慢地延展,一点一点地撬开我的牙关,由浅入深。 我懵懂,完全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本能地回应着他,且,企图讨要得更多。 我伸手,扯开他的衣襟,扯开他的衣带,抚上他精瘦的背脊,轻缓地移动着,极尽所能地用着我知晓的法子诱惑他。待到他将我放上床榻,更是翻身反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不甚规矩地摸向禁忌处,可,不到片刻便被他反客为主,再度处于下风…… 进去之前,他附在我耳边,略为嘶哑地说着:“我信。” 一夜云雨,那些红紫的痕迹由颈脖蔓延到了全身,就连大腿内侧都没被放过。某个混蛋瞧见,晏晏浅笑道:“这些还是莫要给张任窥探得好,不过,就算给他察觉,我相信你也知晓该如何解释。” 我愤愤,不满回答:“就说是被你强迫的。” 他微笑,看着我,意味深长。 我羞赧,知晓自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昨夜,明明可以算是我强迫他的。 不过,经过昨夜,我心中倒是有了个惊喜的猜测。 也许,有些东西真的不需要言说出来,仔细的,用心感受,便就能够知晓。 …… 回到自己的营帐,我双腿一软,险些瘫倒,所幸,张翼在,赶忙上前扶住。 他将我扶到桌案前,坐好,询问:“你这是去做了什么,竟是有一夜之久?若是再晚些,那些人怕是就要苏醒了。” 我笑,悠然自得,“这不是回来了嘛。”至于做的什么,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他急切,“今日议和,你们准备如何做?” “破裂。”我坦告,解释,“如今,刘军正处优势,完全没有必要应允议和,而且,我的口才尚不抵孔明,如此,议和破裂才是最为真实的结局。” “那往后呢?” “回益州,尽力挑拨刘璝与张任的关系,最好逼得他们闹到拔剑相向。” 内忧外患,我就不信这般,刘循还能守住雒城。 其外,我还嘱咐他,回到益州,若是刘璝同他问起我出使的情况,就言,他曾无意目睹,我与刘军军师争论,且,我面有悲戚,泫然欲泣之姿。 如此,刘璝势必会对我与孔明的关系产生质疑。到时,再派人假传我与孔明曾有断袖之情的消息入雒。这般,刘璝就不会猜测不出我对张任的重要性了,也就不怕他不来寻我麻烦,惹得张任恼怒。 闻计,张翼询问:“你真的要这般利用张任?其乃忠良,如若能够劝降岂不更好?” 我摇首,坚信不疑,“我了解张任,他忠心可鉴,绝不会投降。” 因为,起初,就已知晓他会死,所以,我才会利用他。 时不相逢有隐患 归来时,无人相迎;归去时无人相送,就这样,我与孔明各自有心,背道而驰。 最后,他赠予我的依旧是那么相似一句:务必自保平安。 他要我平安,就仅是如此一点,我便觉得往后不管有多么的艰难,我都会坚持下去,直到他再度出现,登上雒城城楼。 回眸,深深地凝望了整座军营一眼,我勾唇,自言自语道:“到雒城,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过,我曾归来,曾将所有的疲惫都宣泄在思慕之人面前,所以,应对那场硬仗,我尚且算是信心满满。 不出半年,我定能将雒城双手奉送到刘备面前。 雒城。 县府门首,刘循亲自率众等待。及到初见我等出现,便匆匆地迎了上来,急切询问:“如何?” 我抿抿唇,并未当即作答,而是欲言又止了许久,然后,倏地在他面前屈膝赔礼,愧疚万分道:“栖无能,有负少主所托,还请少主责罪。” 然而,不等刘循出言,刘璝便是抢了先,讥讽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出乎意料啊。前番,听闻某人口出狂言,我还以为那人不仅能够议和成功,还能说得刘军追悔莫及,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我高看那人了。原来,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虚有其表。” 张任恼怒,看着刘璝,瞋目以待,反驳,“某些竖子还真是见识浅薄,竟以为唇枪舌剑是那般好对付的,别说敌手乃是诸葛孔明,即便是寻常的小儒,也是不易应对的。不然,那日在酒肆,某人就不会落得个颜面尽失的下场。” 说到那日的事情,刘璝再沉不住气,怒目横眉的,恨不得同张任再打上一架,“那日若不是某些小人如犬乱吠,弄得我疏于防范,否则,你以为你真能将我打倒在地?!” “你说谁是犬?!” “好了!”刘循终是出声,制止这二人的争斗之举,责备道:“门庭之下如此喧闹成何体统?!我看你们为将为得久了,竟是全将军纪军规抛之脑后!” “末将知错。”赶忙,二人认罪。 可,刘循没想要轻易地放过他们,冷肃道:“回去,每人十杖,不得留情。” “诺。” 到底是军将,风里来,雨里去,因而,真的要受罚,二人也未有抗拒,反还坦然接受。 我却有异,恳切地说道:“还请少主宽恕,张将军乃是为栖乱言。如若真的要罚,也是该罚栖。” “不行。”张任蹙眉,焦急反对,“军师文士,身子单薄,定受不住这十杖,而且,往后守住雒城还要依靠他,因而,还是由任受罚才对。是任有失。” 我“……”顿了顿,然后,悠然自适地一笑,“聘栖为军师时,少主曾言往后任何人不得对栖轻待之,可,现今刘将军有违,不知少主要如何处置?” “而张将军不过是在替少主维持法度。” 无言以对,半晌,刘循才动,伸手将我扶起,无奈笑道:“看来那诸葛孔明真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不然,怎么能辩过这般巧舌如簧的军师。”转而,又赦免张任,“既然,我承诺过,张将军便不算有违军纪。倒是刘将军,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质疑我的军命,非重罚不可饶恕,如此,杖刑五十。” “少主!”刘璝不服,欲要辩解。可惜,刘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手臂高抬,五指平张,阻他续言,然后,询问我道:“议和失败,不久,刘军必将来犯,如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死守不出。”我告知,接着,解释:“刘军连夺三城,如今士气正盛,我军不可正面与之抗衡,如此,唯有死守不出,耗其士气,待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出兵攻打,定能将其打得后退百里。此外,有了先前议和的失利,刘军必然骄傲,且认为我军胆怯,难免轻敌。” “好!”刘循拍掌,信以为然,“如若此计得胜,吾必加封军师为虎贲中郎将。” “多谢少主。” 谢谢你没有责怪我出师不利,谢谢你给我这个夺占雒城的机会。至于虎贲中郎将一职,栖不敢当。 “如此,军师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栖告退。” 于是,早于刘循,我便入了县府,张任跟着我,亦未留下。 廊庑之中,人烟稀少,张任拉住我,将我向左转了半圈,然后,又向右转了半圈,审视许久。接着,他解开我的披风,抚上我的颈脖,确定其上红紫的痕迹既无增多亦无减少,才莞尔一笑,把我拉进怀中,紧紧地拥住。 我吃惊,气力轻巧地推了推他,怯懦道:“你干嘛?若是为旁人瞧见就不好了。” 他却没动,执着地拥着我,臂弯愈收愈紧,直到极致,良久,眷恋询问:“不过两日,为何我会觉得像是过了二十载呢?” 我笑,声音低低的,喜悦的,回答:“《诗》中不是有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便是如此情状。” 他摇首,脑袋贴着我的,略为担忧地又问:“若是往后我离不开你要怎么办?” 我怔愣,一时答不上来,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不由得鄙夷地自嘲,阿硕,你看你终是将张任吃得死死,可是,他对你这么好,你真的能够狠下心来继续吗? “我不会走,除非,你不要我了。” 但,终究,他是伤害庞统的凶手,是同我敌对的将领,也是我委身雒城最好下手的对象,所以,我不能心软也不该心软。 比于他,刘营中还有更多待我佳好的人,还有孔明。 他说,栖儿,我们成亲吧。 我又是一怔,这次,倒是没有再顺应他,而是匆忙退开,面露难色,“不可以,我不可以嫁给你。” 不是因为不愿假装,而是因为即便是假装,现在的时机也还不够成熟。别说嫁予他,就算是公布我女子的身份也是不可能的。 他却笑了,亦是知晓此今的情况,再度将我抱入怀中,说道:“我不是说现今,而是雒城安定之后,到时,你立下大功,同少主要赏便就要他饶恕你欺瞒之罪,以及同他要求赐婚,将你赐予我。” 我疑惑,“那你呢?”什么事都是我去做,他要去做什么?难道就只坐等佳人入怀? “准备纳征之礼娶你。”似是能想到那时的情景,他的眸光渐变深远悠长,“或者准备刀剑长戟,在少主欲要责罚或是抢夺你之时将你带走,然后与你隐于山野。” 那样的日子,其实也挺不错,隐于山野,淡泊名利。可惜,带走我的并不是我倾慕的人。所以,我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坚定道:“你不会同我隐于山野的。” “是啊,你那么有能耐,怎会让少主责罪以及被抢夺呢?”会心一笑,他充满期冀,“因而,到时,我就只要静待你的到来就好。等你成了我的妻子,我定要把你管得牢牢的,只得跟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关怀我,还要为我诞下七八个儿女。” 七八个…… 我瞋他,不满:“这么多,你去找妾侍给你生去吧。” 说到妾侍,我眉目一凝,指着张任问询:“据说,你们男子少年时便会有一两位如夫人,体验那个……咳咳,就那个……你有没有?” 张任笑,眉眼开展,意味深长地道:“栖儿,你是在嫉妒?” 我嗯哼,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只许你嫉妒那谁,就不许我嫉妒你的那些如夫人吗?” “许许许,不仅许,我还很高兴。”说着,真就兴高采烈起来,告知我,“那些是有权有势的人家公子才有的,我自小家境贫寒,哪里会有那些,你多虑了,不过,参军后,你所谓的‘那个’我倒是听闻了不少,因而,你不用担忧……” 本想捉弄我,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就绯红了双颊,一直延伸到耳朵根,颇为俊俏。 我忍俊不禁,踮脚抬手,挑了挑他的下巴,调笑,“阿任,你真像姑娘,比我还要娇……” 然而,那个“羞”字还没出来,就是被他吞没了。 随后,他警告我,说话小心点,不然,待到成亲那夜,就有我受的了。 我呵呵,不以为意。他却倏地将我扛起,一边往寝居走去,一边说着,“到时,我就这么把你弄进青庐。” 我笑哼,纠正,那是行礼之处,不怕丢人,你就扛吧。 “那就寝居。” …… 期月,刘备果真领军来犯,张飞为先锋,孔明为军师。 刘循依计,命张任、刘璝二人守城,只管观闻,不得出战。 如此半月,刘军撤退。 守城归来,张任怒气冲冲地前来寻我。彼时,我正睡得酣畅,却被他踹门的声响弄醒,不免有些不悦。然,还不等我出言责备,他就抢先问道:“出使时,你单独见过诸葛孔明?” 我一顿,半晌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想起这是谋划的一部分,便犹豫着点了点头。 见状,他更是生气,“你还哭了?” 我还是点头,可,又觉得不对,便满眸讶色地询问:“明明我是单独见他的,你怎么知晓?” 他冷笑,猛地拍了桌案一下,说道:“我不知晓,可有人知晓,譬如刘璝帐下的那个张什么,他亲眼所见,告知了刘璝,刘璝便就拿来嘲笑我,说我被一个娈童弄得患上了断袖之癖,还要忍受那娈童对我不贞。” 娈童,不贞……刘璝个该死的! “所以……”猜测着,我望向张任,满眸委屈,“你是信了他的话,认为我单独见诸葛孔明做了什么对你不贞的事情?” 他默然,然后,摇了摇头,坐到我榻边,“我只是很愤怒你还要见他,且是单独见,万一,他对你做了什么要怎么办?” “什么?做了什么?”我好笑,满满的自嘲,“他若是真的想要对我做什么,早在我主动送上门的时候就做了,怎么会等到今日?” 故事中,李栖对诸葛孔明投怀送抱的事可不只一次两次。 张任却是不甚认同,拳头紧握,咬牙切齿地说道:“男子都喜爱得不到的,尤其是你这种原先属于自己后来失去的。” 我似笑非笑,摊手,“所以,你是觉得诸葛孔明如今已是对我有了原先没有的心思?” 他颔首,颇为认真,接着,扳正我的肩胛,问道:“你对他……不对,若是他要你回到他身边,你……会愿意吗?” 我没答,反问他,“可能吗?我这种叛徒,被你们囚住,被刘军摒弃的叛徒,还有可能回去吗?” “你还是想……”话不说完,他转而又道:“假若我给你自由呢?” “你有那样的权利?” “回答我!”再度被我弄得不耐烦,他态度强硬,“栖儿,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样的态度要我怎么相信你对他真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以为意,笑问:“那我要怎样,恳切地同你说没有,还是以死明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词穷,片刻,便发觉我又将他带往一个窘境,遂不满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气力不大,但,有点疼。他抱怨:“最烦的就是同你们这些文士争论,偏偏,我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文士。” 我得意,嬉笑着在他侧颊上吧唧一下,然后,宽慰道:“放心吧,我想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回到他身边。” 他不甚满意,但,怒气已消,拉我到近前,“有些事情不能总由我主动,你说是不是?”说着,撇了撇唇。 我迟疑,同他商量,“那……那那个啥完你就得走,我真的很困乏。” “嗯。” 于是,我凑近他的唇瓣,嘴巴贴了上去。轻轻一碰,就欲离开,可,他不让,硬是抱着我缠绵许久。 而后,他退开,我只瞪着他,没有言语。 直到他走,我才如获特赦地扶着榻沿干呕起来,难受得险些晕死过去。 双手抚上小腹,有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开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 滑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 终于,我又有了身孕…… 终于,我不用再受旁人的指责与威胁…… 终于,我可以摆脱娘亲前车之鉴带给我的阴影…… 可是,这所有的终于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此今,这个孩子不该来。 如若寻常,这个孩子定是珍宝,给我带来无与伦比的欢愉。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就只能是拖累,不光会影响我全盘的谋划,还会害得我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可,我又能怎样呢?除了用尽生命去保护他,还能怎样呢? 所以,孩子,无论如何,都请你活下来,就算往后你会折磨我,也要活下来。 只要你活着,为娘的生死又算什么呢? 抬眸,望向窗牗处面色不善的男子,我赶在他抱怨之前,告知道:“挑拨张任与刘璝的计划得提前了。” 他一顿,硬生生地将欲要言说出来的怨语吞咽回去,然后,矫捷入内,关上窗牗,不解地询问:“为何?不是说此事急不得嘛。” 我低头,双手抚上小腹,凝视着它平坦尚未凸起的模样,坚定道:“如今,事情有变,就算急不得也得急。” 我的时间不多,距离孩子显怀就只有一个半月了。 这其间,还无法预料害喜症状带给我的影响以及点醒张任的可能性。 因而,所有的谋划唯有越快越好。 “那,那边知晓吗?”听闻事情有变,张翼亦是有些紧迫,不过,比于到底怎么有变,他更好奇的是我们这般突然地改动谋划,孔明那边会不会反应不过来。 我摇头,劝他不用担忧,“只要张任出城,死守计划破败,孔明就能知晓我们的意思。” “张任出城?”他重复,略为不可置信,“这可能吗?张任那人虽是武将却并非毫无分寸。” “如若红颜祸水呢?” 似是一报还一报,曾经,益州用来对付庞统的法子,如今却被我如法炮制。 总有一日,不光此样,其他的所有,我也都会报复回去。 “你……”大致知晓我意欲何为,张翼指着我欲言又止半晌,可,终究他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质疑的言语,而是叹气道:“罢了,这乱世之中比你更为阴狠的法子都有,我也没什么好驳斥的,所以,就这么办吧。” 阴狠……我苦笑,腹诽:是啊,此计多阴狠,阴狠到连我自己都想唾弃我自己。但,有些事情就是如此,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对不起,张任,是你们益州残害我荆州忠良在先。 半月后,当张任与刘璝不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开始收网。 收网的第一件事是除掉张任,而除掉张任的第一件事是……木头。 清晨,我抱着一截粗圆的木头坐于廊庑出处的矮阶之上,手中攥着四五把大小不一的刻刀,一阵穿凿雕刻,直到张任醒来,打开窗牖,望着我忙碌的身影,询问:“初及卯时就弄得叮呤哐当,你是想吵醒全县府的人不成?” 我转首,看了依旧睡眼惺忪的他一眼,莞尔一笑,“除了你,我谁都懒得吵。” 他喜悦,未能完全睁开的双眸顷刻明亮起来,熠熠生辉,如若朝阳。一个翻身,便既未穿衣亦未梳洗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木鸢。”我见怪不怪,回望怀中渐趋成型的物什,欣然介绍:“据说,此物乃是由墨子始制,而后经鲁班改进,可翩飞于天三日不落。不过,我给它增了两根绳线,以便控制它的飞起升降,防止丢失。” “嗯。”他听得专心致志,而后,自背脊将我环住,双手紧拥着我背部的线条,却不妨碍我继续雕琢,温言道:“这个你也会?” 我点点头,因为无法过多的分心而没有说话。 他却憋忍不住地一边亲吻我的耳廓,一边言说:“我觉得你就是个宝,很想快点把你锁进家中,不为他人所窥探。” 我嬉笑,因他的亲吻而浑身细痒起来,不住地在他怀中扭动,娇嗔道:“不要闹!” 他不肯,反还越抱越紧,直到逼得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靠在他怀中,听他调笑:“栖儿,你最近是不是吃得多了些,腰肢竟是粗了不少。” 我顿了顿,接着,故作平静地解释:“近来,需我批阅的公文多了,就不免吃得有些多。” 可,事实上,这些天来我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除了吐就是吐。 不过,情况要比怀不弃时好得多,至少,不会动不动就吐。 转而,为了岔开这个话题,我焦急询问:“今日我休沐,想去城郊玩闹,你可有时间相伴?” “没有。”他果断,然后,不等我遗憾就又改口,“逗你玩的。” 我冷哼,倒也没有置气,而是意趣盎然地说道:“那你快去把外衫穿上,整理洗漱,我抓紧弄完最后的一点。” “好。”最后一吻,他退开,翻窗回屋。 到巳时,我木鸢制好,他也早已洗漱完毕,备上马车在门首处等我。 途中,他曾问,我为何会突然想要邀他去往城郊玩闹。我支吾,昏昏欲睡地倒在他怀中,恳求,“阿任,我很累,让我睡会好不好?” 他没同意,也没不允,而是,望着疲惫不堪的我,蹙眉问道:“栖儿,你近来似乎总是很累。” 我迷糊,随意地答:“最近看公文都到很晚。” “你最近似乎也常常呕吐。” “腹有不适而已。” “……”他默了默,然后,不再询问,搂紧我,给予我温暖,“好了,你睡吧,到城郊我唤你。” 我轻嗯,接着,就没了意识。 醒时,天色已晚,马车外的世界陷入一片绯色之中,碧绿的草木变得色彩斑斓,翠色上笼罩着浅淡的红,红中又有着那么几许昏黄。除此之外,所有的声响也逐渐归于沉寂,只留余些许细碎的蝉虫鸟鸣与风吹木叶。 我没有看到张任的身影,至少马车之内没有。但是,他的外衫正披盖在我的身上,趋近于墨色的布料,算不上柔软却异常温暖。 我动了动,起身到车首处,打起帘幕,探首往外望去。 不远处,张任正奋力地奔跑,一手举着木鸢的身子,一手紧攥拖延下来的绳线,迎着夜风,极力地想要让它翩飞而起。可那木鸢似是粘黏在他手上似的,半晌都没有动静。 我就这么看着,看着他认真却不得巧的模样,娴静失笑。 这一瞬,浮躁的心亦是沉寂下来…… 其实,他何尝不是一个佳好的男子,视我如珍宝,给予我所有的思慕与关怀,甚至,在某些方面,他给予我的远要比孔明给予我的更加清晰明白,更加让我温暖心安。 假若,原先我的心里不曾住人,嫁予他应当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可惜,错过便是错过,何况这一错就是二十三载。 笑着摇了摇头,我直到他千辛万苦地将木鸢放飞,才下车,到他身边,若不经意地同他说着:“没想到,我这一睡便是睡到了日暮,你说会唤我却也没有。” 他转眸,径直向我望来,饱含眷恋,“你睡得那般酣畅,我如何舍得唤你。” 我笑而不语,就地坐下,纵目望向天际,看夕阳无限好,看夜月渐趋明亮,意味深长地说道:“阿任,如若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情都能在鼎盛的那一刻静止该多好?” 就如我和他,在此时此刻静止,彼此怀念却无有仇恨。 他颔首,意为赞同,但,言语却答非所问:“还记得吗,一年前你曾预言过我会死,那时我总觉得你不过是因恨而咒,非是真的出自内心,可,如今我却有些相信了。” 我怔愣,不明所以地解释:“那确只是我的仇恨之言,与真实无关。” 他似笑非笑,缓缓松开手中的绳线,再不去管理那高飞的木鸢,然后,屈身到我面前,平静地与我对视。可我却轻易地从他的平静之中察觉出愤怒与绝望…… 他都知晓了? 警觉地往后退了退,我欲要拉开自己同他的距离,却没料到他会突然一个倾身,抬手托住我的后脑勺,逼迫着我上前,供他以唇相欺。 这一吻不似往常的绵柔缱绻,也不似曾经的作弄挑逗,而是无尽的愤怒与狠佞,由浅啄到啃噬,片刻便让我察觉到唇瓣上蔓延开来的血腥之气。 我吃疼,使力地推拒,但,到底抵不上他的强硬。 良久,他停止,唇瓣却依旧欺压着我的,森冷问道:“为何要让他碰你?” 我仰首,竭力地想要躲开再答,他却不让,硬是钳制着我,又问了一遍:“为何要让他碰你?为何要怀上他的孩子?” 我不满,最后,所幸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地就贴着他的唇瓣答道:“为何?你不知晓吗?我连你的亲吻都躲不开,何况是躲他的强硬?” 说着,委屈地红了双眼。 他却丝毫也不怜惜,反还讥讽道:“你是躲不开,还是不想躲?” 我瞠目,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这般暴佞的时刻,不过,也难怪,谁能忍受自己思慕的女子为别的男子所触碰呢?尤其是在这么个封建的社会。 但是,我没有哄他,没有让自己显得卑微怯懦,而是反问:“不想躲又怎样,躲不开又怎样?事已至此,便就这样吧。你还是你的将军,我还是我的战俘,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他颇觉好笑,抓着我的手抚上他的胸膛,“你把自己封死在里面却要同我再无瓜葛,哪有那么容易?” 我不解,“那你还想怎么样?” “放弃这个孩子……”他轻声,然后,顺势将我平放在软草之上,继而亲吻起来。可是,此番亲吻,他已是不再满足于嘴唇,而是大手扯开我的衣襟,由嘴唇到颈脖再到肩胛,一寸又一寸的舔咬,满溢情/欲。 我惊讶,不肯屈就的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说道:“张任,你不要太过分!” 他不听,知晓我有了身孕不能动作太大,便利用如此机会将我的双手牢牢地按捺住,接着,空出一只手,撕扯我的衣裳,还威胁道:“你若是此时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就继续竭力挣扎。” 我顿住,没敢再动,但,呜咽着哭了出来。 霎时,张任便停了,苦笑道:“栖儿,你还欢喜诸葛孔明的吧?”不然,怎么会想要守住同他的孩子呢? 说着,他整理好我的衣裳,将我扶起,轻笑,“如此,我便不能再信你了。” 我惶惶然,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在试探我?” 他没答,倏地将我拥入怀中,恳切道:“可,我是真的思慕你……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毁了我的家国……” 随即,脖颈一痛,我昏睡过去。 离开县府落山野 再醒来,周身的景致皆变,满目的翠绿变作枯黄,倚靠着的草地也变作温软的床榻。 这是一间小木屋,上有茅草和泥为顶,下有木板成方为底,简陋而小巧,距离床榻不几步的地方便是门扉,亦是由木板制成,简简单单的,没有磨搓整齐的边沿,也没有样貌精细的雕花。门扉旁是一方矮几,置放着朴素的铜镜,几盒胭脂粉黛。其后,又有极为粗糙的衣屏,上面挂着几件女子的衣裙,腰围处皆是宽大。 我起身,五指恰好压触到一张纸帛,被折叠得规规整整的,隐约可见其上勾连的墨迹。 展开,是张任留下的一封书函,言语直白:栖儿,无须惊慌,我没碰过你,也不曾伤害过你肚子里的孩子。此处乃是我置办下的草庐,本想备着以防要带你避世不出,可,如今看来是不用了。前不久,我同刘璝打斗,他问我有没有怀疑过你,有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贞。我说没有,他却笑了,问我难道就没有思虑过近来的转变,你逐渐掌握县府大权,我同他的不和愈渐激烈,刘军更加频繁地前来进攻,一切的内忧外患,就只要稍稍挑拨便可使整个雒城分崩离析。然后,我便知晓你为诸葛孔明夺去了清白,有了身孕。我本不信,可是,询问过无数医者他们皆言你的病症乃是害喜,甚至,我还同他们学了如何摸触喜脉。你熟睡之时,我有犹豫过,但,到底还是试了试。滑脉,医者教授过我的,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然,我还是不信,直到以孩子对你试探,你对其呵护备至才不得不认定:栖儿你,从来思慕的都是诸葛孔明。那么,对于我呢?同情,报复,抑或利用?可,不管是哪一点,我都无法再相信你真的同刘营再无瓜葛,所以,我把你送到了这里。这里很安全,至少在我死之前很安全。外面看守的那些人,你不用担忧,到我死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放你走。 看到这儿,我去往窗牗边,随意地瞧了瞧,倒真是瞧见了几个人立在篱落外。 而后,继续看信。他写着:待我死之后,你就快些走吧,莫要为少主或是刘璝寻到。你曾问过我有没有放你自由的权利,如今,我倒是可以确定的回答,有。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安然离开就好,其他的一切,不论是少主那儿,还是什么别的皆由我一力承担。 他要替我担下所有的罪责? 我怔愣,拿捏着纸帛的力道不由得加大。 刘璝曾嘲讽,言你定是如益州对待庞士元那般报复我,想要我明知会死,依旧一往直前。那时,我不以为然,且不认为自己真的会愚笨到那种地步。可,如今,我信然了。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情,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甘愿将自己交予诸葛孔明,我都会为你出城而战,向他讨回公道。自然,在此之前,我会将所有的兵权尽皆交予刘璝,他是我的敌手,但,在益州的安危之上,他比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我信赖。所以,我会死,会如你所愿,但,绝不会让你毁了益州。益州是我的家国,是唯一我不可以为你牺牲的东西。 你说准了,期年,我会死。 可我到底没有悔恨过。如今想来,你也是同我说过不少真话的,譬如此事,譬如你曾努力地使自己变得特殊,然后招惹我的喜爱。你得计了,我亦是甘之如饴。其实,如若活着,我倒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视我为何?不过,都不重要了。 你记着,是我害了庞统,所以,不要心软,不要费尽心机地救我,而且,你也明白,以我益州将领的身份,救亦无用。此外,你还要记着,记着我这么个曾经被你利用而毫无怨言的男子。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偿还我的法子。 最末:张任绝笔。 阅毕,我彻底没了思绪,脑袋里一片混乱。 唯一想说的就只有:张任,你这个笨蛋…… 这世上不是只有痴儿傻子才会为了一个不喜爱自己的人去死吗? 庞统是,你也要是吗?活着就那么痛苦吗?女子,这个不行,换一个不就行了吗? 我立在窗前,久久都没动,可,手中的纸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打湿…… 张任,终究,还是我对不起你。 …… 山中独居的岁月,很平静,与世隔绝着,受不到任何凡尘俗世的叨扰。即便是有外面的那些人存在也只不过是将自己划入一个规整的圆圈,只要不超出这个圆圈,一切都不会受到影响,包括衣食住行,包括游戏玩闹。 在草庐篱落的偏右侧有一小片园圃,里面栽种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时而,外面的人也会递送进几只杀洗干净的野雉,这些便就是我平日生存所用的食物。至于谷物油盐,草庐中的厨室早已配备整齐。 而玩耍,除了散步、晒太阳便就只有翻阅这里仅有的几本书册。 时而,我也会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告诉他他的父亲有多的伟大,告诉他他活得有多么艰辛,然后,警告他,若是不能安然降生就不要妄想我会将他当作珍宝。 我还给他取了几个名字,男孩就唤诸葛谋,希望他能同他爹爹一般足智多谋。女孩呢,就叫诸葛安,平安喜乐,别事不求。而乳名,不管男孩女孩都唤“阿雒”,以纪念这段时间发生在雒城的一切。 我常说,阿雒,你就是个小混蛋,同你阿姊一般尽挑不对的时机到来。 我还常说,阿雒,既然你这么喜欢折磨我,就一定要折磨到底,不然,打屁屁。 月份未足,他尚无法用行动回答我,但是,看着他在我肚子里一天一天长大,撑大我的肚皮,我便知晓他听到了。他会活下来,一定会好好的活下来,就算史书之上没有关于他的记载……也许,是因为他是女孩。 她,诸葛安。 诸葛安,诸葛安,诸葛安……我默念着,然后,喜笑颜开。 两个月后,当诸葛安在我怀中变得明显,清晰可见隆起的小腹之时,沉寂许久的柴扉终是被敲响,隐约可见外面涌动的人流。 我手中的书简便因此“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张任他……死了? 不可置信着,我犹豫了许久才去开门。 当门打开,立在面前的陌生男子递交给我三样东西:一是战弓羽箭,二是书信一封,三是钱币些许。 男子言曰:“夫人,先生雇请我等之时曾要我等在张任将军死后将此三样物什交予夫人,且托我等转告夫人快些离开此地。” 先生……原来,张任用的不是真实身份。 我微笑,接过那些东西,盈盈施了一礼,“有劳。”然后,便转身,再度退回到内里。 在内里,我没有拆信也没有收拾包裹,而是怔愣地坐回原处,听着声响由人来人往到归于沉寂,看着天色由明亮清晰到灰暗模糊,终是隐忍不住地抽泣起来,颤巍巍地展开那封书信。 熟悉的字迹,简短的言辞:任若死,刘璝势必来寻,欲要抓你为胁,你且小心。 我抿唇,攥紧那封书信,拿着弓箭与钱币,什么也不收拾地就离开了。 其他的,就留在这里吧,留给曾经一个最为浅淡的证明。 出了草庐,还不及我下山,已是有蜿蜒的火光顺势而上。如此,我不得不反其道而行,改下山为上山,与他们不见而过。 想来,他们找人也只是会找到草庐附近为止。 我攀爬着,因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而愈渐变得艰难,到最后已是隐忍不住的气喘吁吁了。可,回首望去,火光依旧在逼近,草庐的全景亦是没有缩小多少。 “阿雒,你要争气。”抚着她,我一鼓作气,紧着往上赶路。 待到几近山腰,我才停驻,托着小腹缓慢地休坐到寒凉地山石之上。纵目望去,半山腰的草庐以被点点火光充斥,看不到人影,但,清晰可见浩荡的队伍。看来,刘璝为了抓我,动用了不少兵力。 我扬唇,不禁感叹:“阿雒,你看你娘亲多有面子,逃个跑竟是也有这么多人前来追捕。” 归去,我可得好好同你爹宣扬一番,告知他,这个世上不仅有很多人想杀他,也有很多人想杀我……到时,你为证,让你爹承诺不得逝世于我之前,不然,我们母女就一起鄙视死他。等他死,我就带着你改嫁,专找粗人糙汉,痴儿傻子,把他死了也给气活,你说,好不好? 这样想着山石渐渐变得温暖,寒风也就没有那么刺骨了。 而那群人一路搜查,来回搜查,直到深夜才离去。趁此机会,我急忙寻柴起火,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度过此夜。 翌日一早,我便将火堆踩灭,然后,拾了一捆柴木掩盖住羽箭,背负到身上。 果然,山下依旧还留余几个人,看到我即刻涌了上来,自恃甚高地询问:“诶,砍柴女,你可曾见过住在半山腰的那个少年?瘦瘦小小的,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少年?”我重复,假装疑惑地思索片刻,然后摇摇头,“半山腰那儿住着一个少年?我还从未见过,只知晓那里一直被无数人看守着,昨日晌午才尽皆散去。” “晌午……”似是恍然知晓,其中的一个士卒愤懑地拍了拍大腿,骂道:“他娘的,老子就说那小子狡猾,怎么会乖乖地等着被我们抓呢?!” 少年,小子……我暗暗失笑。 不过,面上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怯懦地低声:“那……兵爷,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家里人还等着我拿柴换钱呢。” 闻言,又将我察看一番,有人好奇道:“你那是什么人家,竟是逼着你这么个有了身孕的妇孺入市卖柴?” 我叹息,衣袖遮眼,凄苦无奈地模样,“兵爷有所不知,妾身家有患病公姥,需夫君日夜照料,因而,赚钱之事就落到了妾身的肩上。” “还真是可怜……”先前询问我的那人听罢不由得感叹,可是,不等他感叹完,身后的另一人便毫不留情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拍得他“哎呦”一声。接着,就听到拍他的那个人训斥道:“说什么说,有时间在这陪个糟糠闲谈倒不如快些回去禀告将军少年已走的事情。” “是啊!”幡然醒悟,几人不再理睬我,骂骂咧咧地往山外走去。 隐约我还听见有人说道:“那竖子,等到被老子抓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剥皮……我失笑,真想告诉他,抱歉,你错过了时机。 而后,我慢悠悠地往城中走去,想着,既然砍柴女这个身份不错就没有丢弃。 至于城门那儿,此时应是闭塞万分的吧,不管是因为刘璝想要抓我,还是因为两军正在交战。 为家为国为天下 滞留于雒县城内的日子并不好过。 时常都会有搜查的将士前来寻人,不论是客驿还是人家,尽皆没有被他们放过的地方。 原本,我欲再归山中草庐躲避,却在到时悄然发现,刘璝已是派人将那里守住,不随意放人进去,也不随意放人出来,凡是来往其中者必须接受盘问。 同时,我意识到,或许,我犯了一个大错,一个极有可能影响我与阿雒安危的错误。 我不该下山的,或者说,我不该光明正大地下山。 不下山我便可以偷居于山中,总归,他们已是搜寻过此处,若无意外,当是不会再来,最多,也就只能如此今一般,守在山脚盘问来往的人。 至于光明正大地下山,乃是错中之最。 除非面见过我的那些个士卒全然将此事抛诸脑后,不然,很快刘璝就会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一个家境贫苦的砍柴女,自前番下山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任是谁发觉都会有所怀疑。而且,只要他们顺此往山里深处寻去,就会知晓那个砍柴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如此,稍稍联想,不难猜出砍柴女是由我装扮而成的。 到时,抓捕的对象由黑瘦少年变作有孕妇孺,必然会精准不少。何况,雒城再大也不过是一座城池,再怎么躲也未必夺得过县府士卒的搜查。 因而,为刘璝所获不过是时间早与晚的不同。 我还真是很想拍碎自己的榆木脑袋……竟是做出这么欠缺考量的事情…… 如若此番阿雒有何不测,那便是我这个做娘的一生的过错。此外,就算我死了,那也是活该,不值得怜惜。 黄月英,你个白痴! 只希望,时间足够,在同刘璝重逢之前,刘军能够夺下雒城…… 但,能躲的依旧是需要躲的。 随后,我去寻找农舍,企图借农家人多眼杂而躲避搜寻,却不料农家人大多受到城中布告的影响,皆言,不敢随意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以防乃是细作,害了他们一家几口。 我没强求,自己也明白正值乱时,还是莫要拖累他人得好。 可,就此居处成了问题。 客驿的话,条件确是佳好,但,鱼龙混杂,很难确认自己有没有被盯上,亦很难逃跑;旧店茅舍的话,拥挤着众多的乞儿,犹如占山为王的老虎,除却本族中人皆会被暴力驱逐。这般,就只剩下贱民聚居之处,那里环境虽差,但人人自保,极少会多管闲事。 所以,就只有去那处了吧…… 为此,我特地收拾起发髻上的白玉云簪,褪下张任留予我的锦衣华裳换上坚硬磨肤的粗布麻衣,装扮得宛若家世新败的沦为婢女的文人内室。甚至,我还用胭脂粉黛在面上画出一道丑陋的红痕,以用来避免有人将我认出。 如此就让李栖彻底消失吧。 我还寻了一份工,坐在后院替人家酒肆清洁碗碟,力求可以以假乱真。这份工虽然劳累,但,饶有好处的是:既可随时知晓天下的动向亦可随时自后门逃脱。 说来,这段岁月已然可以算是我此生之中最为艰苦的时刻了,没有任何依靠,没有任何安心,就只有逃窜与操劳,做着那些身为黄氏阿女以及诸葛夫人时从未做过的事情,几乎每日回到窄小的居室中便是倒头就睡。 所幸,阿雒尚为乖巧,除了寻常的害喜症状外,再未给我找过其他麻烦。 “安娘——”做工之时,酒肆地店家唤我,吩咐道:“今日厨室忙碌,无人能够j□j外出补上葱韭,你若得空就去帮忙买些吧。” 安娘,乃是我临时想出的名,诸葛安之娘,简单直白。 我低首,瞧了一眼自己手中所剩不多的碗碟,便应了声,“好。” 然后,撑着几近五月的身子缓慢站起,走到店家身边,接过他方才取出的几枚五铢钱,转身出门。 应允店家的嘱咐倒不是因为我真的对待这份工作上心,亦不是因为我贤德善良,只是因为我想借此机会多走走,散散步,确证日后临盆之时孩子能够顺利降生。 想来,仅此一点便可轻易地比较出官吏贵族与贱民之间的落差,一个身孕闲歇,一个仍旧操劳;一个百无聊奈,一个忙里偷闲。 扬唇一笑,我摸了摸裙边地粗布囊袋,描摹出其中玉簪的形状,开始思念良人。 孔明,其实,这般才算是真的粗茶淡饭吧……远没有我们隐居隆中时的那般轻松自在…… 而后,路过布告,我惊讶地发现其前竟是拥堵着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是指着其上的内容议论纷纷。 难道是要抓捕的人改了? 停驻片刻,我竭力地注意起旁人的议论言语,听到有人询问:“先前那个细作抓到了?” “没有吧。”有人答。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改抓妇人了,还是个怀有身孕的妇人?” “据说那细作乃是由此妇装扮而成,勾引县府将军,陷雒城于危亡之中。”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那将军的?” “谁知道呢……” 刘璝知晓我是女子了?我笑笑,并未出乎意料,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自知晓到捕获,他还需要多久,而我又剩多久…… 孔明与张翼那边又怎么样了呢? “让让……让让……”忽然,有人自旁边拥挤而过,将我撞开,抱怨道:“都挤在这做什么,挡路了不知晓吗?!” 我没反驳,顺势离开了人群,可,转瞬便发觉腰间的囊袋已是不见。 是掉落在地了还是拥挤时为人所偷? 仓皇回身,我再度涌进人群,一点一点的搜寻,不顾拥挤,不顾麻烦,就只是想要将它找到。 它是孔明赠予我的最为珍贵的实物了…… 可是,人多混杂,我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然后,等到人群散尽,地面疏空,放眼望去依旧没有那熟悉的色彩与形状。 难道真的是为人偷去了不成? 一直寻到入夜,我才放弃,靠在一边的墙壁之上休憩,开始忖度此事的后续。 玉簪不菲,若是旁人拾走或者偷取多半会变卖出去,如此,有了这根藤,摸瓜还会困难吗?不久,刘璝就会寻到这儿来。 这般,我又该逃了。 精神不佳地回到居处,我一边自责于玉簪的遗失,一边告诫自己要快点收拾东西离开。玉簪固然重要,可是性命与阿雒更重要,所以,只有先活着,然后才有然后。 其实,说到最为珍贵的,阿雒应是可以胜过玉簪的吧…… 打开门扉,霎时,我所有的思绪中断,只余无奈。到底,还是我低估了刘璝,低估了整个雒城县府的速度。 此时,刘璝正立于屋室中守株待兔,手中把玩着张任留下的弓箭,未回首却对着我颇为不满地说道:“军师倒是让璝一番好找。” 我没动,极力地迫使自己冷静,对着他清浅如水地笑,寒暄:“刘将军,许久不见。” 就算难逃追捕,我也要维持住自己的风度,这般,至少在心理上,没有输。 他冷哼,终是回首,将我来回审视多遍后颇为不屑地问道:“这个孩子是张任的,还是诸葛孔明的?” 诸葛孔明的……可是,我没有说,反问:“将军认为呢?” 如若这个孩子是张任的,他还会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吗?还会将我一个人丢在山中,自己冲出去送死吗? 所以,答案其实很明显。 刘璝默,眸光悠远而遗憾,似是想起了某个早逝的痴儿,为了女子付出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的痴儿,良久,他忿忿不平,“张任真是瞎了眼,竟会看上你这女人!” 我不可置否,悠然地靠在门边,询问:“不知将军可否将那玉簪交还于我?” “这个?”闻言,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扬起,恰是我遗落的东西。不过,没有给我,而是嘲讽道:“人之将至还惦念首饰,军师你是太过狐媚还是太过注重这玉簪背后的意义?” 我笑,“与你何干?” “确是与我无干。”他颔首,然后,重新将玉簪收回袖中,狠佞说道:“想要这东西,还是等你死后吧,我定会将它送予你陪葬。” 我无所谓,耸耸肩,不耐烦地言:“交战在即,将军还有时间在这同栖闲聊?你不着急,栖可是着急得很,这站着也难免有些太累。” 所以,废话少说,要抓便抓。 他轻蔑,随手一挥,便是有俩人自门后蹿出,拿着麻绳三两下将我绑住。 刘璝说,“我可没有张任那般仁慈,知晓你不会逃就不绑你。” 我嗯哼,心里应对到,因此,我下手的对象是张任不是你。 不过,现今都没差了,如无意外,很快,我便就能同张任在黄泉相逢。 到时,我定要好好地同他说句抱歉。 …… 几日后,刘军来犯,兵临城下。 刘璝推着我,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到达城墙顶端。 张翼瞧见,怔愣了半晌,然后,才对着刘璝抱拳行礼,“将军。” 刘璝嗯,低眸往城下望去,看刘军正欲出兵攻城,询问:“情况如何了?” “此番依旧是赵子龙为先锋,诸葛孔明为军师。他们一直在城下叫战,如今欲要强行攻城。”最后再望我一眼,张翼毕恭毕敬地如实相告。 刘璝失笑,把我推到垛口之前,高声对城下喊叫:“诸葛孔明何在?” 随即,便有一儒衣男子自队列中走出,抬眸望来,眸光深邃,笑意浅淡。 看到我的时候,他顿了顿,但,依旧笑意盎然,回应:“亮在此,不知将军有何赐教?” “你可识得这女子?”说着,刘璝又推了推我,将我的大半身子推出垛口,面目真真切切地对着孔明的双眸,傲然笑道:“此乃是混入我军的细作,肚子里怀着不知何人的野种。” 我呸,你才野种,你们全家都野种! 然,孔明却是不甚介意,坦诚,“识得,而且,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是亮的。” 刘璝一顿,约莫没有料到他会承认得这般坦荡,许久,才接着又道:“听闻先生成婚到如今就只有一女,也不知这女人的肚子里会不会是个男娃。” “因而呢?”孔明不为所动,笑问:“莫非将军以为一个女子一个男孩就能威胁到亮?” 假若真的能够威胁到,当阳那次他就不会放弃我了。 我微笑,心里虽有些许失落,但很是满意,满意我思慕的男子能以大局为重,能不因儿女私情而辜负城下的千万将士。 到此,我的人生已经很美满了,得到了最想得到的,有过安宁有过喧闹,百态模样多半尝试,如此,还有什么好眷恋不舍的呢? 死则死矣,能为江山霸业而死,也算是我的荣耀。 “刘璝。”我笑唤,提醒他,“你说过,我死时会将那玉簪还于我陪葬的。” 然后,趁着他尚未反应,一个倾身就欲越墙而下。不过,这并不是我的目的,而是我的虚晃之计。借机,我抬起唯一留有自由的双腿,对着刘璝的胸膛就是猛地一踢,接着再支撑着垛口使力回身,得意笑道:“张任没有告知你我是女子,一样没有告知你我还擅武艺。” 我犯得那些错处险些害死自己和阿雒,可,张任的仁慈救了我。 我不怕死,但,还不想死。 随即,张翼亦是行动,嘱命所有他暗自勾连的士卒打开城门,同雒城残余抗争。他自己则上前帮衬着我,与刘璝拼搏。同时,城墙之下,三军振奋。 赵云喊道:“军师夫人为我等深入雒城,我等怎能不为她将其攻克?!” 于是,众人皆呼,“为夫人攻雒城!为夫人攻雒城!” “杀!” “杀!” 我扬唇,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骄傲,骄傲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可以为家为国,可以振奋士气。 只是,阿雒,娘亲对不起你…… 斩杀刘璝的时候,我自附近的弓箭手中夺过弓箭,拉放十六次,箭无虚发,尽皆命中。 终于,我为庞统报了仇……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走下城墙,我一步慢于一步,看着同样在向我靠近的孔明,努力扬笑。 可是,身体里某样珍宝流失的感觉愈渐明显…… “对不起……”还未走到他身边,我便是捂着小腹,痛不欲生。 而裙角处俨然一片猩红…… “阿硕——” 终于,我再度看见了他的情绪,浅淡的慌乱,浅淡的手足无措…… 涓涓流水在心头(铭记) 夫人气虚体弱,先是劳累过度导致胎气大动,而后又拼搏争斗,彻底动摇了胎儿生存之本,因此滑胎。 大夫说着,我却很想反驳,告诉他,之前,阿雒有多么的乖巧。 他的离去,无关我的身子,无关劳累,只是我自己不珍惜,是我自己的错…… 可是,小腹那处太过疼痛,疼痛到我说不出半个字来。 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便是:“啊——” 喊叫着,有人握住我的手,安抚道,“阿硕,很快就好,你再忍忍。” 那嗓音很熟悉,熟悉到我本能地想要躲开,想要离他离得远远。 我怕,疼痛之下,我会伤害到他…… 然而,他怎么都不肯松开,无论我怎么挣扎,依旧是紧紧地握住。良久,我听到他清浅地说道:“阿硕,我是你的夫君,夫君,你可明白?” 夫君……我品味着如此二字,终是没有再推拒,然后,失控地反握回去,甚至是将指尖穿刺到他的皮肉之中。 孔明,真的好疼…… “来了——来了——”未几,又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到我身边,“引产药来了……” 随之,萦绕开来的是无尽的苦涩之味。 引产药?我撇首,极力地将嘴唇移向反方向,怎么都不肯听话用下。 有人开始搬动我的脑袋,苦口婆心的规劝,“月英,你听话,孩子已经死了,你留在腹中只会害了自己。” 那就让我给她赔命吧……是我害死她的…… 阿雒,我的阿雒,是我给予的生命,亦是我给予的死亡…… 我抿紧双唇,握着那只手,不停地翻滚,可,就是不肯用药。 “月英……”逐渐,女子的声音已是染上泣色,既心疼又怜惜,“你就放弃吧……” 放弃?徐氏,你我同为母亲,你该知晓我的痛楚的不是吗?不是不明白,不是不愿意,只是看不开,看不开期盼了那么久才到来的珍宝就这般轻易的流逝。 也许是报应吧……曾经,我害过孙姬的一个孩子,如今,就轮到自己了。 “阿硕。”似是知晓我只听他的话,他又唤我,劝道:“喝药吧。” 我摇头,使命地摇。孔明,就算这一次是你让我喝,我也不能喝。 “阿硕,放弃他,我们还会有其他的孩子的。” 真的还能有吗?可是,天知晓,为了得到这个孩子我曾做过怎样的努力,过犹不及地给自己补身子,孜孜不倦地计算排卵期。 好不容易才有他的,真的是好不容易。 “阿硕……”他还是说,从未有过的唠叨,“他的离去,我何尝不难过,可是,我更清楚地知晓就算强留也没有办法留住他,如此,何必再要搭上你的性命?” 我也知晓,可是…… “我的亲眷不多了,就只剩不弃、阿均和你了,你真的舍得这样走?” 不舍得,怎么可能舍得…… 我迟疑,回过首来看他,看他僵硬在唇边的笑意,看他故意对我透露出的心疼。 明知他是故意的,我却还是不禁难过了。 缓缓地,我正欲启唇便听到他说,“比于孩子子嗣,你要重要得多。” 这算是答案吗?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苦笑,一面是破茧成蝶的喜悦,一面是痛失爱女的悲苦。 活着吧,阿雒,怎么办,娘亲我,还是想活着…… 终究,我还是妥协了,饮咽下那碗引产的汤药,残忍地将阿雒自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来。 睡去之前,我听到有人说,“军师,是个男孩。” …… 孩子没了,真的没了,我也就认命了,再没有过多的耿耿于怀。 他存在过,只要我自己记得就好…… 因而,醒来时,我没哭没闹,乖乖地躺在原处,望着睡倒在我身边的女子,微笑。 徐氏,劳烦你了。 随后,她睁眼,看到我亦是在望她,惊喜地笑了笑,“你醒了?” 我点点头,自榻上坐起,对着她颇为不好意思,“引产的事,麻烦了。” 她摆手,并不介怀,却忍不住地感叹:“昨日我可算是见识到了你的倔强,竟是磨得诸葛军师那般言辞不多的男子叨叨地说了那么多。” 我哂然,回想起来亦是啼笑皆非。 然后,婢女适时送上汤药,她就端着喂我,转告大夫的嘱咐,“你小产不久,需在榻上好生休养几日,而后一月内都不得操劳。” 我颔首,转眸,四处地找了找,却怎么也没瞧见孔明的身影。 他又是去做什么了? 见状,徐氏掩唇,嬉笑道:“你不用找了,雒城新收,军师被主公唤去议事了,不过,有你在家休养,他应当会归来得很早。” 我忍俊不禁,询问:“这你都知晓?” 她弯腰,笑得更是愉悦,不过,未失姿仪,换而言之,“军师他待你可真是好。” 我“啊?”不甚明白,但,也没有追问,而是,转言说道:“其实,我很想知晓你的名,也不知你愿不愿意告知。” 昨日,她都唤我月英了,我却连她叫什么都不知晓,委实不像话。 她莞尔,有些许感慨:“倒是有许久不曾有人过问过我的名了,出嫁前多是徐姬徐姬地叫,出嫁后要不是李夫人便就是徐氏。” “莫华,徐莫华。”她说。 “莫华?”我重复,然后,笑唤:“莫华。” 莫华莫华,莫负韶华,还是莫要如华?不过,不论哪个,都是佳好的名。 她点头,轻嗯,如沐春风。 如此我同她也算是友人了吧? 接着,她又同我聊了许久,涉及前程往事,涉及此后余生。 到孔明归来,她恰才离去不久,我的面容之上依旧保留着温绵的笑意。 看到我笑,孔明唇角的弧度加深,询问道:“有何佳好之事?”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但,不忘同他言说,“我觉得徐氏甚好,温婉谦恭,惹人喜爱。” 他笑,未加评断,却道:“你若是喜欢,同她交好便是。” 我欣然,听到他同意,便觉得徐氏更是佳好。 说来,自阿姝之后,莫华还是第一个令我感到雀跃的女子。自然,其他的那些人不排除有很多是因为我没能深交的缘故,譬如大小乔,譬如孙姬,皆是我所欣赏的。 转而,我好奇地询问:“夺下雒城后,主公想要怎么做?趁势围攻成都?” “嗯。”他应,终是更换好身上褶皱的衣衫,自衣屏后走出,到我身边,看了看我,回答:“如今,益州大半已在我军手中,只除了成都这么个要地,主公没有理由到此放弃。而且,雒城一破,成都再无屏障,不出多月,刘季玉定会交书投降。” “那主公会怎么处置那些益州将士呢?” “降者招之,其他的或杀或放。” “那……以后我们就留在益州了?” “不尽然。” “哦。”最后,我实在再无问题,不得不沉默下来。但,低着头,并不敢于孔明对视。 在怕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晓,也许是怕他提及阿雒,也许是怕他问起奔逃的那段时日,又也许只是我突然之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都怪他,非要在我小产之时说那么多废话……总让我有种错觉…… 随后,他便笑了,望着我忍俊不禁道:“不问了?” “嗯。”不是不问,是没得问了。 “那我们就好好说说你的事。” 我的事?我惊讶,抬眸,疑惑神色直直撞入他深邃的眸中。 接着,就听他数,“其一,南逃之时,你为何保众人而弃自己?” 我回忆,缓缓道:“因为我觉得自己最无用,甘夫人乃是主母,刘毓、刘冕乃是主公之女,而不弃不用说,你的亲女。” “你自己是什么?” 不弃的母亲,除却夫妻身份外,对诸葛孔明来说只有责任的女子。 可,我到底说不出来,唯有默然。 他也没有追究,继而又数,“其二,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刘营委屈求全?” 想留在你身边……但,说出来会很丢人吧…… “只是想要让自己过得安宁一点。” “其三,为何多半的苦痛从来都是自己忍受?” “我不娇气。”实际是,不想惹他担忧,不想惹他麻烦。 “其四,为何要因为我受伤而仓皇失措?” “那是……因为我被吓到了……” “其五,如若不会武艺,雒县城楼之时,你当真会一跃而下?” 会……“不过,我到底还是会些武艺的。” “其六,为何要誓死留下那个孩子?” “因为是我的。”也因为是你的,是你和我的骨肉…… “其七……” “等等!”被问到彻底混沌迷糊,我匆匆抬手阻止,不解,“问我这些做什么?” 他浅笑,“以你的才智应当不需要我告知。” 我的夫君,清楚地记得我做得每一件傻事,每一件只有为他才会做的傻事…… 可是,他难道不知晓,我其实很笨? 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像是个傻子。 他无奈,淡哂,解答:“同你解释为何曾经我会对二姑娘置之不理。”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已有为我做了更多的姑娘,我又何必去惦念二姑娘?” 那么,那个为他做了更多的姑娘是……我? 我摆首,难以相信,然后,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我有点乏了……想先安置……” “好。”他淡然,并不强求,笑着替我掖好被褥,就走开了。 然后……然后,我一个人躺在榻上胡思乱想…… 之前,我曾猜测过,或许他也已是对我有了倾慕,所以才会生我同张任纠缠不清的气,可是,猜测到底就只是猜测,在没有公布答案之前无人可以确定真假。 因而,我有的就只是喜悦。 可,如今真的到了要确定的时候,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他这般风姿绰约之人真的会对我动心? 想着想着,我突然就愤愤不平了。为何他就不能思慕我?!未来不是有话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吗?也许,他就是喜欢青菜呢? 如此,我是不是姑且可以多想一下? 掀开被褥,我匆匆下榻,跑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正在翻阅文书的他,义无反顾地说道:“不管你先前同我说的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我都当它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你思慕我,在我思慕你许多许多年后终于也是思慕我了!” “孔明,你思慕我……” 重复着,我泪如泉涌。 你思慕我…… 而他,久久,就只回了我一句,“傻女子。” 孔明,终于,你也思慕我了…… 攘外安内转眼过 建安十九年,秋,刘备夺雒城,而后进围成都,僵持数十日,刘璋率众归降。 其间,良将马超投诚。 建安二十年,刘备纳蜀中吴氏。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进位汉中王,吴氏为汉中王后。同年十月,关羽失荆州,为东吴所杀。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亡,其子曹丕称帝,国号魏,改元黄初。 黄初二年,刘备于成都武担山封禅,国号汉,改元章武。 夏四月,拜军师将军诸葛亮为丞相、太傅许靖为司徒,置百官,列宗庙。 五月,立皇后吴氏,由丞相诸葛亮亲授玺绶;立长子刘禅为太子,同由丞相亲授印绶。 封后大典翌日,皇后吴氏召众妇入宫游宴。 …… 骄阳似火的炎夏,后/庭池中的菡萏开得甚好,绯红娇艳,被日光映衬得鲜嫩欲滴。其旁的几株榆柳之上驻足着不可计数的蝉虫,嘶嘶的叫声不绝于耳。 一切都是这般的生机勃勃。 远处,还有孩童嬉闹的笑声传来,与蝉鸣交织在一起,颇为悦耳。 我一身华服,用的是蜀中好锦所制,上为广袖右衽衣,靛色为底,绣有香兰朵朵,下为素色曲裾,边角处嵌有道道靛纹,与上衣乃是绝配。 走在横越荷池的曲桥之上,蒹葭跟在我身后,疑惑问道:“夫人真的就要穿这身旧衣去赴皇后的宴?” “旧衣?”我重复,一边纵目寻找那些孩童的踪迹,一边辩驳,“这哪里是旧衣,两月前才裁制罢,就陛下封禅之时着过,新得很呢。” 蒹葭摇首,提醒道:“夫人,你可是丞相的正妻,若是吃穿用度太过简朴,会为其他夫人笑话去的。” 我不以为意,摆摆手,“笑话便笑话吧,原本,我也就没想同她们深交。” 入蜀多年,自乱世沉浮到尘埃落定,我最烦的莫过于那些君妇臣妇间的攀比斗气,矫揉造作得让我宁愿上战场打仗也好过经受她们折磨。 何况,就算贵为丞相,孔明不也一样没有几件佳好的衣裳吗。 “纵使不在乎衣裳,这发髻、首饰……夫人这也太儿戏了些。”退而求其次,蒹葭不再同我争论衣裳的问题,而是,转将焦点集中到我的脑袋上。 随意的发髻,一支好不容易寻回的白玉簪,哪里不好? 我莞尔,亦是不放在心上,回应,“儿戏?哪里儿戏了?今日若不是皇后的宴请,我就是连稍稍复杂一点的发髻都懒得梳。” “那怎么也得薄施粉黛……” “蒹葭。”我再没耐性,索性一句话同她言说到底,“你们家夫人我习惯了简单轻便,才懒得去费那功夫打扮折腾,一来,我不想同那些人攀比,二来,我又不是去宫中面见良人,何必弄得那么淡妆浓抹的,弄不好,还会被说是阿丑做怪。” 她郁郁,即便并不认同,但到底还是颔了颔首,“蒹葭知晓了。” 然后,顺着声音寻到那两个少男少女。 此时,少年手中正执着一支墨笔,借着身躯的高度拿得离少女颇远,左躲右闪的,俊秀的眉眼满是笑意。少女却是气鼓鼓的样子,鼓着腮,不依不饶地去抢,还一边抢,一边喊,“臭董厥,快把墨笔还给我。” 我摇摇头,颇为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对儿女,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厥儿此今已有十七,生得倒是俊逸不凡,为人也稳重得体得很,可偏偏要对不弃那么个妹妹百依百顺,尽陪着她玩一些幼稚的把戏。 至于不弃,也不知是被她爹娇惯的还是怎样,豆蔻年华依旧天真烂漫,总会做些傻事,翻墙爬树的全然没个女孩模样,时而,还喜欢耍耍性子,气得我恨不得打她几个巴掌。 不过,所幸,这两个孩子本性都不坏。 想来,还真是白云苍狗,转眼,我便是已有三十又四,孩子也都几近成年。 威严地,我斥责道:“不弃,你这姑娘又是不分尊卑,厥儿是你兄长,什么臭董厥臭董厥的?” 霎时,二人停止玩闹,毕恭毕敬地到我面前。厥儿最乖,当即便是唤了声:“姨母。” 可,不弃那个臭丫头,嘟着个嘴,不满不服地碎碎念,“尊卑尊卑……娘亲少时也没有多分尊卑,干嘛要逼我?烦死了,娘亲最烦了……” 我瞪眼,将严母的角色饰演得惟妙惟肖,“诸葛果!” 谁叫她爹自始至终就只会笑呢?女儿犯错也笑,女儿无礼也笑,就没对她说过重话,更别说训打了。 转瞬,小丫头便就扑到蒹葭怀中,以蒹葭为依靠,悻悻地说道:“娘亲……女儿知错……” 我冷哼,懒得搭理她这光说无用的认错,就只是叮嘱,“别闹了,快回去洗漱洗漱,再过不久就要进宫了。”转眸,到厥儿身上,我又道:“厥儿,你也是。” “诺。”听罢,小丫头对我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跑开了。 厥儿却是将礼数做得周全,“如此,姨母,厥儿也就先退下了。” 我点点,挥手允他离开,然后,看着这一高一矮的背影无奈叹息。 身旁,蒹葭又是开口,询问:“夫人,你对姑娘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她也不过是小孩心性,没什么恶意的……” 我回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蒹葭,你还记得当初我同你说的话吗?” 不要再过多追问我的所作所为…… 尤其是对不弃的! 那是我的亲女,即便同你感情更好,也无用。 而我这么做无非是怕她以后无依无靠时会受到委屈,如今,她乃是丞相独女,身份自是尊贵,多半人都得骄纵着他,可,若是有一天孔明不在了,她又要倚靠谁呢?谁又会给她这个已故丞相之女好脸色呢? 就算不忍告诉她,我还是不得不告诉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不堪。 …… 酉时,入宫的车驾便已是等候在相府门首,不弃与我共乘马车,厥儿骑马相随。 坐在马车中,小丫头未有同我多作交流,就只是起初时询问了句,“娘亲,我爹爹呢?” 我翻书,淡淡答:“在宫中。” “那他什么时候归来?” “晚宴结束后,同你我一同归来。” 皇后有皇后的宴飨,陛下也有陛下的政事,最多,也就只是会在宴中前来观望罢了。 然后,她与我便是默然,双手绞着衣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其实,以前,我从未想过我同不弃的关系会是这般,疏离冷淡到连自己都不可置信。原本,我曾设想,我会把所有我知晓的古时未来故事都说予她听,陪着她一起长大,让她知晓我是个开明的娘亲,不求她成龙成凤,不求她有所作为,只求她一生长安。 可是,半生奔波,待她到来成都之时已是年有七岁,除了孔明与蒹葭并不识得我这个亲娘,甚至,最初始,她连娘亲都不愿唤我一声。 我知晓,是我亏欠她的,便想着法的弥补,欲要教好她,可越是急切就越是适得其反,到最后,我都无法判断若是我同蒹葭闹开,她会帮谁。 怎么都有种为别人养女的感觉。 这天底下怕是没有比我更为失败的娘亲了吧…… 车驾入宫,由内宦宫婢前来接替,引着我等去往宫殿长乐。 长乐宫前,几案苇席罗列,其旁置有花束盆栽数样,没有皇帝设宴的肃穆,但,同样不失华美贵气。 是时,已有不少君妇臣妇在此等候,寒暄交谈,勉强还算和谐。 “丞相夫人到——” 然而,内宦的一声宣报立刻将所有的和谐抹灭掉,顷刻,和谐化作纷乱,观望着,议论着,细细碎碎的,听不太清,但,给我的感觉并不太好。 尖细的嗓音太多,委实有些刺耳。 在蒹葭的搀扶之下,我离驾,先是顿了顿,欲要寻找众妇之中的熟人。可,半晌没有瞧见,便也只有无可奈何地上前。 零散的,有某些议论之声愈渐清晰,“那就是丞相夫人?那个陛下封禅之时除了皇后外唯一参与观礼的女子?” “是吧……” “她怎么生得这般模样啊?” “嘘,小声点!不过,她这般模样的确不佳,也不知丞相那般人物怎么会娶她……” “有权有势呗,她父亲可是荆襄有名的隐士,姨父还是前荆州牧刘景升。” 我听着,唇角微弱地抽了抽,腹诽,果然,还是遇上了这种令人烦透的情景。 多年前,我自雒城归来,劳累丧子,此后,便鲜少参与政事,更别说这等妇人间的交流往来了。自然,此举有经过刘备的同意,作为我立下战功的赏赐,他应允我,交易回归最初,除非必要绝然不会将我拉出深闺。 至于封禅观礼,还是因为我有战功在身,众臣尽皆认可才去的。 那时,他们是怎么说的?乱世之中,礼法多废,军师夫人有功,为社稷丧子,理应有权前往观礼。然后,刘备就同意了,还命人赐了我这么一身衣裳。原本,我没想要接受,却听孔明说陛下赏赐的便就受着吧,大致就是说不要白不要。 倏然,有温婉的笑声响起,缓缓向着我靠近,然后,我便瞧见了莫华,一身水色曲裾,娇柔妩媚,煞是好看。 她说,“容貌不过一瞬,十几二十年后还能剩下什么呢?倒不如所擅的才学,至死绵延。” 我扬唇,看到她,便觉得舒了口气,嬉笑道:“你说什么呢?谁容貌一瞬,又谁才学绵延?” “你啊。”相熟后,她待我不再拘谨,自然而然地上前拉住我的手,同我说笑,“休养深闺这么多年,我还以为除了陛下以及丞相,谁都叫不动你了呢,没想到,你竟是真的前来赴宴。” 我摊手,忍俊不禁,“无法,毕竟是皇后的宴飨,我哪敢不来。还有,你莫要说得我好似端着大驾一般,万一旁人多想可就百口莫辩了。” 她笑笑,拉着我到角隅,转而,认真,“封禅这么久,陛下都没有什么举动,总让我觉得不甚安心。” “举动?”我疑惑,思虑半晌,才有结果,“你在担忧……”然后,四下望望,确信无人才接着续道:“兔死狗烹?” 她点头,神色忧患,“前代有那么多的前车之鉴,我很难宽心。” 我蹙眉,想了想,确信史书上并未有刘备诛杀旧臣的记载,才摇首坚定道:“应当不会,如今不同往时,往时皆是帝王一统天下,可,如今,天下三分,北有魏帝曹丕,南有吴主孙权,陛下他就是再想残害此些旧臣也不会选择这么个时候。要知晓,那些旧臣死了,又要靠谁夺取天下呢?” “也对。”她认同,颔首,可,转而依旧忧心,“但,近来方正他时常为陛下召唤入宫,忙至夜归,总让我有些惶惶然。” “孔明不也是。”我笑,对此倒是并不在意,解释道:“天下初定,国家初立,总会有许多事情要忙,而且……而且太子已是不小,陛下怕是想要为其选妃了。” 转眼,阿斗已是年及十四,在古代算是到了可以行房的年纪了,但,真的在我心中,这还不过只是个小小少年,别说行房即便定亲我都觉得不甚合理。 这也是为何到如今,我都没有为厥儿寻妇的缘故。 “可会是不弃?”猜测着,她自我身后遥遥地观望不远处越渐娉婷的少女,“是她倒也好,总归能够为你们诸葛氏守住权势地位。” 我却是摇头,明确地告知,“不会是不弃,曾经,陛下应允过的。” 若要我猜,多半会是张飞家的囡囡…… 她笑,虽有可惜,但也有庆幸,“如此也好,就算时值乱世,深宫之中也绝非人待的地方。” 紧接着,便听内宦高喊:“皇后到——” 儿女婚事姻缘乱 皇后吴氏,陈留人,先益州牧刘焉之子瑁妻,后瑁死孀居,刘备入蜀,为连吴氏,纳为夫人。 经过六年,夫人变王后,王后变皇后,怎么看,这个二嫁妇孺都不像是个善茬。 自然,这都与我无关,只要她对抢夺太子之位没有什么兴致就好。 她姗姗而来,竟是只着了简单的三重衣,虽是庄重秀美,却不显奢华。头上的钗环亦是删繁就简,少许的金银玉石,甚至不抵座中的某些美人。但,她的气质宛若天成,即便只是稍作点缀,也足以凌驾于众人之上。 她并不娇美,却胜在端庄,全然脱离娇娇羞羞的小家之气,当得上母仪天下四字。 光看表面,刘备择她为后倒是真的无错。 就不知晓内里如何了…… 她的身后,除了逶迤的内宦与宫婢,还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垂髫小童,大的那个约莫五六岁,名唤刘永,小的那个已有三四岁,名唤刘理,皆是她为刘备诞下的小皇子。 说来有趣,刘备求子求了大半生,年近半百时依旧就只有阿斗一人,可,等到他不求了,甚至失去了衍生子嗣的兴致,随意的便是得了二子。 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随后,在场众人对着吴氏屈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唤道:“皇后。” 吴氏抬手,面上带笑却不见得意,反还颇为温和,“免了,众位美人夫人皆是陛下及臣将内室,也算一家人,今夜,就不用拘礼了。” “多谢皇后。”说不拘礼,谁还敢真不拘礼? 待众直身,吴氏又道:“如此,便入席吧。” “诺。” 然后,随侍的宫婢上前,引过诸人前往已是排列得佳好的几案旁。有家眷的,在其身后亦是设有独立的案桌,可谓设想周到。 我却着着实实被吓了一跳,望着眼前的右首位的几案颇为不能接受。 皇后怎么将我安排在了这等要位之上? 转眸,对那宫婢使了使眼色,我询问:“你确是没有引错?” “禀夫人,没有。”宫婢肯定。 我无奈,但,到底还是坐了上去。 丞相夫人……这么个尊贵的身份,有时还真是让我很烦扰…… 待坐定,又有宫婢鱼贯而入,置酒布菜。 接着,启宴。 首先,无非是皇后的一些致辞,谦恭自己无德,竟是有幸获得陛下的宠幸,位及后位。接着,又作为国母代替陛下感谢我等的夫君能够为国效力。其间,她还将我提了一提,赞我虽为女子却颇具男子气概,竟是能仅凭一己之力将雒城夺下。 我头皮发麻,也不知是听闻这些可有可无的称赞听多了,还是实在懒得应对如此情状,便清浅地笑了笑,回道:“皇后谬赞,夺雒城乃是举国之劳,怎可尽然归于臣妇名下。” “丞相夫人过谦。”说着,她又继而言说别事,最后,终是结束,“如此,各位今夜可得尽欢。” 众妇扬笑,感激模样:“多谢皇后赐宴。” 这般,宴飨才算是正式开始。 开始后,先由不知是哪位夫人起话,讨好道:“臣妇素来敬仰皇后姿仪,如今见了,倒真是觉得好,姿态万千,难怪陛下喜爱。” 皇后微笑。 “是啊,说来还是皇后有福,竟是能为陛下诞生一双皇子。” 皇后依旧微笑。 “也幸有皇后在,我们这些益州臣子才得已扬眉。” 这把倒是换我笑了,一点一点地抿着杯中佳酿,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果然,旋即便有一妇反驳,“孟夫人这是什么话?皇后贵为帝妻,自是公正不阿,岂会因自己身出益州就帮衬着益州?!” 先前出言的夫人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离座伏地,叩罪,“臣妇失言,还请皇后饶命。” 皇后面色不改,转眸,望着我亲切询问:“对此,不知丞相夫人有何看法?” 这意思是要按照我的看法处置此女? 我笑,突然就觉得不仅做丞相夫人烦,做荆州之臣的内妇更烦,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牵扯上身。 可是,既然已经上身就不得不处理处理。 我放下酒盏,看向那孟夫人,淡淡道:“孟夫人失言,有辱皇后名声,实乃大罪,不过,她面色和善倒也不像是危恶之人,想来定是得见皇后愉悦得有些忘我才说出这等言辞,皇后贤良,就看在今日这般佳好的日子上饶恕她吧。” 皇后颔首,许是认同我的言语,拂手让她起身,“好了,这次便就看在丞相夫人的份上算了,往后,孟夫人还是小心些言语吧。” “多谢皇后,多谢丞相夫人。”接连两个叩首,孟夫人感激涕零。 我却忍不住地评价,皇后还真是好手段,一面给所有的君妇臣妇一个下马威,一面表明公正,绝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偏袒,不管是荆州老臣还是益州降臣,尽皆一样,轻易地便就使众荆州臣妇提起的心安定下来。 有谋略,有手段,看来,即便是内里,她也应是个佳好的皇后。 甘夫人,有这般聪颖的女子辅佐刘备,你总该是放心了吧? 小插曲后,宴飨又恢复和乐,只是无人敢在妄加言断,深怕一个不慎便是开罪了皇后。 但,到底还是有人言论的,将话茬转移到子女身上,多多少少有些求亲的意味。 其中饱受提及的儿郎便是我身后的董厥以及莫华家的十六小子李丰。 那李丰生得倒也甚好,英容伟岸,颇有将气帅风,日后必然能够收获不少姑娘芳心。 先是一官员小妇,约莫权位并不太高,期盼地询问莫华,“李夫人家公子真是气度不凡,不知可有娶亲?” 莫华笑笑,稍稍侧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小子,难掩作为母亲的骄傲,坦然答:“娶亲尚未,但通房侍婢已有一双。” “那夫人可曾想过要给公子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莫华浅淡,“门当户对便可。” 霎时,那夫人便闭了口,没再多言。 然后,又有一妇出声问我,“那丞相夫人家的公子可是同样未有婚配?” 那妇人我并不相识,但,依据举止谈吐猜测当是个小家碧玉,夫家虽算不上权贵,但,亦是不俗。 照理,她愿收董厥为婿已是不错,毕竟董厥只是孔明的养子,就连姓氏都不曾更改,身份地位并未高贵到哪里去。 但是,在我的眼里,他同我的亲子也无甚区别,便不想遂了那夫人的心愿,拒绝道:“月英心中已有儿媳人选。” 何况,我还想将不弃配给他来着。自然,前提是,他愿意,不弃也愿意。 总归,要娶什么女子,要嫁什么男子,都看他们兄妹自己喜欢。 而后,又有其他人相互言说了自己家的儿郎,有被瞧上的,也有没被瞧上的。 说完儿郎又说女郎,这次竟是出奇的没有夫人过问不弃。 小丫头自尊心受挫,坐在苇席上嘟着唇,略为不满。 不过,我很清楚,没人问她,并不是因为她不讨喜欢,而是因为她同张飞家的囡囡一般,同被众人默认为未来太子妃的最佳人选,如此,又有谁敢同太子抢人呢? 这般也好,这般这小丫头就不会过早地被牵动芳心了。 而李家的小女同她的阿兄一般颇受欢迎,不过无论怎么问小女娃的神色都不太好,拉着个脸,默不吭声。 到最后,就只有鲜少几家借此机会结成儿女亲家。 …… 宴飨结束,众妇归家。 出宫前,莫华同我并行,问起,“若是不弃非为太子妃,你准备将她许给何人?” “厥儿。”对她,我也就坦诚得很,不瞒不骗,“虽然,在众人眼中厥儿的身份不及不弃,但,其母对我有恩,也就没什么不妥了。而且,厥儿是我亲手养大的,知根知底,把闺女许给她也不用担忧她日后受欺负。” “我家丰儿你不也是知根知底。”她反驳,然后,有些遗憾地笑道:“原本,我还想让丰儿把不弃娶进门做夫人呢,可你倒好,硬是破了我的盼望。” 我失笑,拉了拉她的手,承诺,“好姊姊,只要你们家丰儿愿意,不弃也愿意,我就把闺女送去你们家了。” 不弃与厥儿从来都不曾是约定的一对,却是我最盼望的一对。 就算最后他们没成,不弃跟了李丰倒也不错。 “那就说定了。”莫华愉悦,笑着反握住我的手,同我约定。 我颔首。 而后出宫,孔明与李严的马车各自等在外面,就此,我与莫华分别。 一上马车,某个宛若患有多动症的小小少女立刻被打回原形,不再装作温婉贤淑,寡言少语,扑到她老爹怀中,喋喋不休地开始撒娇,“阿爹,你近来是不是又都是很早就走,很晚才归来?不弃都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我听着,不禁撇嘴,腹诽,明明三日前才见的。 她爹却是颇为受用,抚着小丫头的发顶,宠溺道:“那阿爹以后归家都先去看你,可好?” 我继续撇嘴,然后,趁着无人察觉,偷偷地捏了捏某个见女忘妻的男子。 男子却不为所动,依旧笑若春风。 “好啊。”小丫头满意,点点头,可,不久便是反悔,“还是不要了,爹爹归来还是先看娘亲的好。” 言外之意无非是她不敢同我争抢或是知晓我看重她爹远要比她看重得多。 但,不管哪一点,都让我觉得很是窘迫,遂故作未曾在意地轻咳了咳。 孔明失笑,顺势偷偷执住我的手,说道:“明日,幼常会来。” 我“哦”,不痛不痒地言:“他不是常常会来吗?也不见得你次次都同我言说,此番又有什么好说的。” 马谡对孔明那是真的钦佩,恨不得拜师学艺的模样,因而,来相府也就来得颇勤。 可,我却次次将他躲避过去,不见也不理。 “娘亲不喜欢幼常?”忽然,小丫头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面色略为紧张。 我纠正,“那是你舅父,什么幼常,他的表字岂是你这个甥女可以唤的。” “舅父?”丫头疑惑,不解询问:“为何是舅父,最多唤叔叔不就可以了吗?” 我“……”也不知要怎么同不弃解释,便强硬道:“总之,你记得他是你舅父就没错了。” “哦,反正就算是舅父也不是亲的……”嘟囔着,小丫头不依不饶,“那娘亲你到底喜不喜欢幼……舅父?” 我默然,无从答起,却听身旁孔明浅笑道:“你娘亲哪里会不喜欢他,只是不能喜欢罢了。” “为何?” “阿爹也不知晓,你自己问你娘亲。” “娘亲……” 我不耐烦,“哪有那么多为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喜欢而不能。” 瘪瘪嘴,小丫头委屈,但到底没再过问。 而后归府,她最先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临走前,还不忘请辞,“阿爹,娘亲,不弃先进去了啊。” “嗯。”她爹对她挥手。 她便笑着福了福身,“那,爹娘晚安。” 晚安,是我教她的。而她最大的优点便是不记仇。 接着,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听见孔明说道:“那个看似骄纵的小女儿其实早已在我们不曾知晓的时候长大。” 我抿抿唇,有些感慨,“可我总是对她放心不下。” 担心日后没有了我们的照顾,她还能不能够如此今一般放肆的言笑;担心日后远离我们,她还能不能得到呵护备至的照顾;担心没有我们在身边提点,她会不会说出许些荒谬言论…… 我担心她,犹如曾经娘亲担忧我,不是因为不相信,只是因为舍不得她受到任何委屈。 “她很聪慧。”大手揽过我的肩,携着我往里走,孔明笑道:“就算没有我们,她也会过得很好。” 但愿…… 思及此处,我急急切切地询问:“近来,刘备是不是在同你等商议为太子立妃的事情?” “那是陛下。”他提醒,然后,坦言:“已经定下了。” “谁?” “翼德之女张鸢。” 果然。 可是,不对啊,“那圣旨怎么还没拟出?” 他摇摇头,虽是笑却有些无奈,“亲事已在筹备,陛下未发圣旨不过是想借着为太子选妃的名目商议攻打东吴的事宜。” “攻打东吴?!” 吾家有女初长成 后门,窄巷。 奢华的车驾停驻其中,为满目的灰白增添上几许耀眼的光彩,但,几乎同时将整个路道拦截,左右通不过一个平身行走的路人。 这就是帝王之家的作风?随随便便一辆车驾就富丽堂皇成这般? 我摇摇头,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到底不再是曾经的破落贵族,就算勤俭治国也完全没有必要抹杀去自己的威仪阵仗。 何况,车驾中的那人乃是尊贵到极致。 “丞相夫人请。” 几近,有内侍安置好车凳,屈身含笑地伸出手,邀我上车。 我犹豫片刻,然后,方才将手搭在其上,借着他的气力至车内。 车内,那人一身黑红色衣裳,衣襟袖口处绣有盘翔的龙纹花式,头上未带毓冕,却用着同样风格的发带束住斑白过半的长发,看上去贵不可言又老态龙钟。 他已是到花甲之年了吧? 我福身,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参拜道:“臣妇拜见陛下。” 孔明说得没错,如今的刘备已不再是刘备而是陛下…… “起吧。”他抬手,慵懒地倚靠在软垫之上,睥睨而视,“朕与黄卿这是二番相见?” “是。” 他既用“朕”便指得是建国后。一番相见乃是在封禅大典之上。那时,他曾问我,觉得这汉国安定当是谁的功劳最大,我本欲答孔明,却在看到他身上的冕服时立即改口,称道:自然是陛下。随即,他便笑了,摇摇头,回答,“这功劳最大的既非朕亦非孔明,而是辞世久去的云长。” 彼时,我方知晓,纵使真的帝王无情,但是,患难与共过的兄弟到底是兄弟。 “你可知晓朕要见你的意图所在?” 我正回想,他接着又道。 “知晓。”我坦诚,并未故作无知,应答:“陛下是想询问婉贞对于攻打东吴的看法。” 他点头,冷淡地扬唇,单刀直入,“那便说吧。” 实话实说? 我沉吟未决,良久,坚定道:“婉贞以为不可。” “我国初立,内忧未绝,根基未定,实不该贸然出兵。而且,将士征战多年,耗损颇大,急需休养生息。因而,婉贞愚见,报仇虽可,但需待天时地利人和,等国家安定,民生改善,物资充富,方可挥军向东,收江东于囊中。” 闻言,他自嘲一笑,“婉贞,你觉得朕还能活多少年岁?”还能等待多久? 三年……可是,我不敢说,便学着其他大人谄媚的姿态,说道:“吾皇万岁,必能千秋万代。” 说着,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千秋万代?那些做梦长生的帝王哪个真的活到了万岁?还不是该死便是死了。 刘备自己也清楚,因而,严厉了声色,冷笑道:“你倒是越来越懂得进退得失,但,朕留着你不是为了听谗言媚语的,往后,还是把这毛病给去了吧。” “诺。” 其实,我何尝不想对他亦如以往,但是,到底是在封建社会,伴君如伴虎。 “以后,若是阿斗继位,你也最好不要对他阿谀奉承,那孩子性情不定,若无你与丞相提点,怕是难当大任。” 我点头,亦是应承下来。 怎么说,那个孩子都是甘夫人交托到我手中的,虽然,我不曾教导过他,但,到底是守护他长大的军师夫人,对他的脾性也尚算是了如指掌。 刘备欣慰,接着,正色道:“听闻你能预知后事?” 我“……”悄然骂道,这是哪个该死的雒县降臣说出去的,张翼? “不会。”但,嘴上依旧不肯承认,毕竟,这等事情传开,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下场,所以,我辩解,“委身雒城时,是为了蒙骗众人才这么说的。” “但你确是知晓了士元的死。”刘备审视着我,意味不明。 我抿唇,不停地告知自己,要若无其事,要义正言辞……遂回道:“不过一场梦,出征前,我曾梦见士元死在雒城,以防万一便追着去了。” “预知后事这等本事乃是神人之能,婉贞浅薄,不会。” 反正古代预知梦的事情多之又多,再添我一件也不足为奇。 “如此便罢。”不知他信没信,但,至少他没再追问,而是转言,“若朕执意出征,婉贞欲要如何?” 静观其变…… 但,纵使知晓历史终将无法更改,我还是想要试上一试,减少士卒的伤亡,“婉贞愿随军出征。” 很久以前,这便是我的国我的家了,是足够我为之付出的国家。 于是,刘备笑了,略为赞赏,说着他的安排:“如此你便留在成都吧。” 我惊讶,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陛下……” 他却打断,不等我说完便就解释道:“朕需要你留在成都稳定局势……” “不是有孔明……” 他瞪眼,然后,我再不敢打断,认真听他说完:“阿斗年幼,不懂人心险恶,一旦朕走便是无所防备,丞相忙于国事自当无法分/身保他,所以,朕要你留下,替他守住太子的位置。” 我会意,“皇后她……” “保她太后之位便可。”刘备眯眼,阴鸷可见,“你答应甘儿的事情务必做到。” “诺。” 看来,平静的日子又快要过到头了…… 而后,回府。 蒹葭等在门扉处,状似妄言却实则情深,“夫人,那是……陛下吧。” 我点点头。 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晓蒹葭对刘备用情至深。 也不知晓刘备到底是哪里来的魅力,竟是引得好些芳华少女对其倾心思慕,除了蒹葭,还有孙姬,还有那个被我藏起且很快便会用到的女子。 当真是艳福不浅啊。 不过,都与我无关。 因而,没有过多理睬蒹葭的情绪,我询问道:“姑娘呢?” 照说,这个时辰,她已是该起榻读书学琴了。 “姑娘……”蒹葭支吾,似是有难言之隐,但,因是知晓我的性子,即便犹豫许久还是说了出来,“姑娘此刻正在府门之首。” 府门之首?我蹙眉,“她在那儿做什么?” 这丫头又是不务正业,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打……打扫……” 抬眸望我,蒹葭的神色难掩担忧。 打扫?我冷笑,她难道是知晓仆役的辛苦了不成?肯定又是在以此为借口做什么幼稚的事情。 匆匆,我越过半个相府到正门门首处去寻她。 然后,就瞧见那个小小少女依旧穿着昨日赴宴时的锦绣服饰,妆容精致,似是偷偷抹了些胭脂水粉,娇俏粉嫩得让我颇是怀疑她真是我生的?我这般……即便中和了孔明的基因,生出她来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亦是从少女年华走过的我,看着她这般模样便是知晓,这丫头情窦初开了。 可是,她仅有豆蔻年华…… 还有,那个男子是谁? 无奈着,我缓步上前,似笑非笑地说道:“诸葛果,你在做什么?” 她怔愣,然后,回首,对着我笑得讨好,甜甜地唤:“娘亲。” 她很清楚,每当我连名带姓地唤她便是真的严肃起来,任她寻蒹葭或是孔明救命都没有什么用处。 “我……我……我在打扫……”思虑着,她急忙扬起手中的笤帚,支吾回答。 我轻哼,“装扮成这般打扫?” “……”她默然,知晓欺瞒无用,便开始攥着我的衣袂撒娇,“娘亲……” 我扯了扯,将自己的衣袂从她手中扯出,纵目望了望洞开的府门外,询问:“你在等谁?” 谁家公子又会在这个时候经过我家门外? 霎时,小丫头便红了双靥,有些羞怯,有些窘迫,“娘亲……我……” “是喜欢的人?”我冷静问道,虽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到底还是将心比心,默许了她的行为,毕竟,在古代,十三岁不同于未来的十三岁,而且,就算我允许,她也未必会和那公子成事。到底,还有很多事情是需要她自己去经历的,不过,前提是我确定那条路没有满布的荆棘。 她张张唇,惊讶夹杂着羞赧,半晌说不出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是谁家的儿郎?” “……娘亲识得的……” 李家的?赵家的?张家的?……多是多,不过不管是哪家的儿郎,都未曾听闻过他们有何不良嗜好,因而,我也算稍稍宽心。 “生得可好,品性可好?” “……是不弃见过除爹爹外最好的……” 我忍俊不禁,这么快就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捏了捏小丫头的脸颊,我笑着嘱咐,“傻姑娘,喜欢归喜欢,你可不能轻易让那人占了便宜去,还有,你是丞相千金,那人若是不喜你,你也莫要卑微,总归,没有他,还会有更好的。” “嗯。”小丫头颔首,嫣然笑开。 随后,理了理她额前细碎的小发,我意味深长地道:“再过两年,你也就要及笄了,若是那时那儿郎也喜欢你,你就让他来说亲,要是娘亲和你爹看着都好,便就这么定下吧。” 看来,厥儿到底还是做不了我们家的女婿。 “真的?”少女欢呼雀跃,往我怀里一扑,从未有过的亲近模样,“谢谢娘亲。” 我扬唇,沉浸在这简单的和乐之中,错过了许些疑点。 “娘亲……” “嗯?” “你是什么时候和爹爹定亲的?” “……”我默了默,在女儿面前竟是有些不好意思,许久才答:“嗯……也就你这么大的时候。” 不过,那时,实际,娘亲已是很成熟了。 闻言,自我怀中离开,小丫头眨着眼睛,睫羽扑闪扑闪地,又问:“那娘亲是什么时候同爹爹成亲的?” 我假咳,“十七……” 然后,我就见闻小丫头掰着手指头数,碎碎念,“娘亲是双十又一生不弃,不弃是娘亲的长女,那前面的四年,娘亲都没有孩子吗?还是爹爹对娘亲不好?” 孩子…… 我苦笑,先前所有的喜悦便顷刻被这童言无忌一扫而尽。 不弃啊,你娘不仅前四年没有孩子,其后的十三年亦是没有孩子。 而这些都只是你娘亲的错,与你爹无关。 我启唇,正欲作答,却听见门首外清浅的声音,“不弃,你又忘记爹爹同你说的话了?” 抬眸,孔明恰从外归来,身边跟着已逾而立的马谡。 “我……”似是回想起她爹同她说过的什么话,她即刻低下头去,愧疚道:“对不起。” 至于是对谁说的,我并不知晓。 自然,也不在意,只要是不弃说的,不论是什么话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所以,我还是笑着回答了她的问题,“与你爹无关,你爹待娘一直很好。” 好到,这些年来所有来自江东的催他纳妾的书信,他都毁了,不让我寻到一丝踪迹。 若非曾有一封书函出错的落入我手中,我怎么也不会知晓。 当初,他应承给我的那个诺言,再带予我安心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麻烦与责备。 在古时,不能传宗接代的罪过到底有多大呢? 转身,我笑笑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聊吧,我先回居室了。” 此外,我亦是不想面见马谡。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会见到我便是恶语相向,但是,我们彼此都已习惯互不相见的时日。 其实,总没有那么多东西是此生难忘的,久了,便就真的忘了。 就如,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马谡调侃不弃,“你就是你娘的瘟神,三两下便能把她惹得啼笑皆非。” 听似有关却实则无关。 不弃解释,“我不是有心的……”然后,同她老爹认错,“爹爹,不弃真的不是有心的。” 我便忍不住的叹息,臭丫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你爹呢?你得罪的是你娘,你怎么反倒同你爹道起歉来了? 总之,我很妒忌。 入夜。 我坐在妆镜台前散发,顺手抚了抚眼角尚不明显却已然出现的细纹,睨着镜中悠闲自适读书的某人,玩笑道:“你说,我要不要也抹些胭脂粉黛?” 某人微笑,并未抬首,但,已是知晓我言语之中的意蕴,清浅道:“谁抹了?” 谁?你闺女呗…… 我掩唇,放下手中的梳篦,试探性地询问:“曾经,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是父亲同女儿前生乃是有缘之人,因而,此生爹爹都颇为宠爱女儿,最见不得自己家女儿被别家男子抢去。你也有女儿,若是你,可会如此?” 随即,他便抬起头来,淡哂,“不弃可是思慕上谁家儿郎了?” 我笑,没点头也没摇头,但,恍有所悟,“不对,若是你才不会见不得女儿为别人家男子抢去。” “那我会如何?” “你会在那男子出现之初便就使计让那男子消失。” 这般看来,有个太过智谋高深的老爹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却不以为意,问我,“何出此言?” “……”我默默,然后,意味深长,“因为你太……阴险了。” 他失笑,提醒,“父亲不也同样,倒没见他将我如何,阿硕,你担忧得多了。” “那是……”我语塞,最后,不得不将症结归回到先前,“那是因为老爹没你阴险。” 反正,我是没有见过比面前这人更阴险得了。 他笑笑,不同我计较,转眸,继续观书。 可我不甚满意,非要到他身边搅和一番,然后……然后我就中计了,被他压在身下,各种折腾。 一边折腾,他还不忘询问:“那儿郎是什么身份?” “……”不是装作不在意吗? 我抿唇,偏是不答,任他怎么挑拨逗弄就是不出声。 他倒也不着急,薄唇覆上我的,绵柔且深长地一阵啄磨,接着,伏在我耳边浅浅呼吸,柔声又问:“阿硕,那儿郎是谁?” 我……我没把持住,坦然相告,“据说是相识的,人品样貌皆好,至于到底是谁我便没有问了。” 话毕,我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望向身上笑意敛深的男子,气急败坏道:“你……你使计……” 还使美男计。 他嗯哼,再度封住我的唇,不给我言语的机会。 而我也就顺势丢盔弃甲地投降。 夜尽之时,他揽我在怀,轻声:“其实,能有不弃便就很好了。” 我迷迷糊糊,被折腾得睁不开眼,哪里知晓他此话的言外之意:他,不需要我为他绵延子嗣,不需要我为此耿耿于怀,只要我们一家人可以相守便好。 一步一步入深渊 攻打东吴,朝堂无人响应,但,远在江州屯兵的张飞却是赞同非常,上书表奏刘备,欲为先锋。 刘备受到鼓舞,再不理睬众臣的反对,毅然决然地整兵出征。 出征前,他分封子嗣,以二子永为鲁王,三子理为梁王,赐宫室。同时,下旨纳西乡侯张飞之女张鸢为太子妃。 然而,就在这么个万事俱备的时候,西乡侯张飞因鞭挞士卒为左右杀害。 举国哀恸。 随之,皇帝下命:三日内,所有乐舞不得奏演,所有喜事不得办设,总之,只要与欢愉有关的事情全皆禁止,就连服饰都不得穿得过于明艳。 虽然苛刻,但,没有人反对,因为,谁都知晓汉国的建立有着张飞的汗马功劳。 当夜,孔明归来,同我言说,过些时日,待张飞遗体入都,便就去吊唁吧。 我颔首,抱住他,被宿命之感压抑得喘不过气。 庞统、关羽、张飞……这些熟悉的、相伴的友人都在向着命定的结局走去,那么其他人呢?是不是也会同他们一般?孔明也不会例外吗? 下一个又会是谁…… “求陛下放弃攻打东吴吧。”良久,我哽咽,“不要再让那些人白白丧生了。” 夷陵之战,那一场大火,会死多少人? 无辜的将士…… 贤德的马良…… 甚至,是因此羞愧而病倒的刘备本人…… 那根本就不是一场复仇之战,而是一场灭亡之战,灭掉我汉国的大半兵力,灭掉我汉国所有的辉煌未来……最终,走向灭亡。 “不要攻打东吴……一定不要……”我央求。 可是,孔明却笑了,轻缓摇首,“来不及了,陛下已是决意。就算张将军因此牺牲也不会改变什么,反而更加坚定陛下要同江东讨回公道的决心。” 他说,“阿硕,这场灾难终究会降临。” 我默然,再无反驳之言。 …… 张飞的丧礼,众人悲戚,望一眼他所睡躺的棺橔后,皆是隐忍不住的双目垂泪。 我奇怪,正欲上前,却被身旁的赵云拦住。 赵云闭了闭眼,难抑哀恸,规劝我,“你还是不要去了,翼德他……死得颇惨。” 惨? 我苦笑,回道:“死都死了,横竖不过一具遗骸,难道就因为惨烈而失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 我想看,我想亲眼看看,然后,告诉自己,这便是下场,不论是张飞还是谁,历史注定的下场。 何况,庞统的死状未必有比张飞的好看。 “可是……” “让她去吧。”这时,孔明归来,拜祭过张飞,帮我应付赵云,“到底,翼德唤过她多年的妹子,她该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于是,赵云松手,望着我的背影,略为担忧地询问孔明,“你真的确信她能承受得住?” 孔明轻笑,答案详细而肯定,“承受不住,但,她并不是什么娇弱的女子。” 所以,就算承受不住,我也会逼着自己承受。 屏了屏气,我双手紧握成拳,一步一步地靠近,一点一点的探首,然后,怔愣住。 我真的不知晓要怎么形容眼前的张飞,怎么接受映入我眼中的景象…… 没有头……张飞已是没有了头,颈脖处被切断,留下碗大的疤以及拖拽下来的皮肉,血腥异常,恐怖异常。他满身是血,由颈项蔓延到全身,深深浅浅的,红得刺目,黑得妖冶,当真是血流成河的模样。 他是这么死的,被人砍去头颅死的…… 我捂着唇,极力地遏制着翻滚而来的恶心之感,强忍着,就是不走,直到将他由上至下看了个清清楚楚才退开。 阿硕,这是张翼德,那个曾经骂骂咧咧却并无恶意的张翼德,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还能认得吗…… “呕——”终究,我还是隐忍不住地冲了出去,躲在角隅处呕吐起来。 这样的结局真的还要实现下去吗? 然后,我被某人抱进怀里,安抚,“阿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想哭便哭吧。” 我呜哇,再无法抑制。 孔明,士元死了,云长死了,如今,就连翼德也死了…… 你……也会死吗? …… 七月,刘备出征。 孔明开始常驻宫廷,辅佐太子刘禅处理政务。 我则寻了个机会去见某女子,同她商议商议关于报恩的事情。 十多年前,我救了她,让她看清所谓的姊妹到底是怎样对待她的,然后,将她安置在荆州城郊,供予她所有的吃穿用度,又在荆州沦陷之时把她接来益州,无非是在等待这么一天,这么用得到她的一天。 也许很不堪,但是,不得不说,我黄阿硕早就过了善心大发的年纪,绝不会养对我没有用处的废人。 因而,我也是同那女子说好的,让她活着,就有要她报恩的那天,至于怎么报恩,那时的她还不需要知晓,我也尚未知晓。 “你们随意留一个在相府,照顾好姑娘,若有不妥速速来报。” 离开前,我吩咐身边的五人道。 他们齐齐应诺,而后,却有一人询问:“主子,那宫中?” 宫中?是想提醒我未曾派人前往宫中查探情况? 我扬唇,从未有过的胸有成竹,“放心吧,总有人要比我仔细。那人怕是早已派人混入宫中,盯紧其中的一举一动。”所以,我要做的就只有某些琐碎,或者说是明面上的事情。 如此看来,有那人,我的生活还真是辛劳中透着闲逸啊。 霎时,五人会意,对我施了一礼后,迅速消失。 女子住在城郊,一间简单的农舍,舍前有宽阔的空地,不种瓜果蔬菜,不养虫鱼鸟兽,却长有几棵被残害得严重的榆柳,各种刀痕剑痕,纵横交错,颇为触目惊心。 不过,到我心底得更多的是喜悦。果然,她不曾放弃自己所会的那些。 雅步上前,我轻扣荆扉,对于那个十多年不曾相见的女子颇为期待,期待这些年来她到底有何变化。 我供给她的可不仅仅是衣食住行,还有老师,教授她读书习字的老师,教授她武艺兵器的老师。 不久,有女子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娇俏,但,难掩际遇的沧桑。 她说,“来了。” 然后,我就瞧见了那个或许可以称之为故人的女子,一身灰黑的衣裳,未梳发髻,就只是简单的束起,简单轻便,比于多年前成熟了不少,但,依旧窈窕佳好。 我笑,望着她平静冷淡,“许久不见。” 她轻哼,约莫不曾忘记与我之间尚有恩怨未解,没好气地说道:“十一年了,我还以为你欲要放我自由呢。” 我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我花费了那么多的心力保你活着,又花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把你变成我想要的那般,放过你,我岂不是太傻了? 但,她却是开门见山,“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浅淡,并不着急于此,逗趣道:“到底,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呸,一边让开身子,一边提醒我,“你还好意思提,也不想想是谁险些害死我的。” 我…… “多年不见,你的脾性倒是见长啊。”我进屋,随意找了一处坐下。 她也不给我斟茶,就只是同我抬扛,“你不用阴阳怪气地同我说话,我早已不是你的侍婢,更不是荆州县府的侍婢,无须怕你。” “荆州县府?早已不在了……”闻言,我感慨,但,并未真的为她反驳去,而是不以为然,“就算你真的与我再无主仆之缘,我想杀你依旧易如反掌。” 到底,我还是丞相夫人。 她默然,没再反驳。 我也就认真地同她说起正事,“陛下发兵东吴,太子留成都掌政事,然而,皇后有异心,欲夺太子之位,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到太子身边护他安然。” 她不解,“不是有丞相?” “不行。”我摇首,神色严肃,“丞相府的人不能过多的出现在太子身边,否则就会给皇后拿到把柄,说丞相僭越,意图不轨。” 就连如今孔明常常入宫辅佐太子,我都觉得不妥,何况是加派人手? 因而,明朗保护太子的必不能是丞相府中之人。 “可,我是女子。” 我不以为意,“宫女,更为方便。” “……”她沉吟,然后,坚定抬眸,“好,总归是我欠你的恩情。不过,我也希望你记得你曾经许诺过我的,会给我报仇的机会。” 我微笑,“此事过后便就是了。” 入宫之前,我特意带她去见仇人,远远地坐在马车之上,看仇人同一老妇拉拉扯扯。 那老妇年纪颇大,背脊佝偻,面上满布着深浅的褶皱,但是,我认得她。 她紧握着女子的手,老泪纵横,央求,“囡囡,你就跟我去看看你爹吧,他真的快不行了,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不去。”女子甩开,分外决绝,“我没有爹。” “囡囡……我同你爹真的不是故意将你丢下的……” “不是故意?”女子怒极反笑,诘问:“那为何你们从来都不曾来寻我?别告诉我有过……你们来寻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找个人给你们养老送终,还是希望我能接济你们?你们自己清楚!” “囡囡……” “滚,你这个疯妇给我滚,去找你那死去的长女吧。“说着,女子推开老妇,扬长而去。 看着女子的身影,近旁的人掩唇一笑,“她过得倒也没我想得那么好。” 我亦是笑,但并不是在笑那女子,而是在笑身边人,“这些年来,没有人过得比你更好。” 没有战火的纷扰…… 没有衣食的担忧…… 能够读书,能够习武,还有谁能过得比你好呢?双剑。 本是同根何相煎 太子刘禅,性温敦,能容人,喜好舞乐享乐,却厌恶读书治世。 因而,我常想,孔明所谓的“辅佐”其实就是“代替”,代替那养尊处优的小少年处理政事。 其实这也挺好,至少无须担忧小少年做出什么荒唐的决定,贻笑大方。 但是,时机不对。 如今的局势说紧张倒也不算紧张,毕竟,目前为止,皇后吴氏还未曾做出什么妨害的举动。但,仍旧不可将其称为平和,到底,人心难测,暗箭难防。 不过,世事总有难料的那一面。 譬如眼前,少年悬梁刺股,怒发冲冠地对着几摞文书瞪眼,一边瞪眼,一边挠首,还一边哀怨万分地碎碎念,“烦死了,真是烦死了,什么入城难民,什么兵甲辎重,想要就拿便是,非要废话啰嗦地写这么多……谁有时间看这个啊,还不如多欣赏几首乐曲或几支舞蹈……” 而男子优雅地坐在一旁,羽扇轻摇,时而品品茗,时而看看书,要多悠闲就有多悠闲。最多,他就只是帮少年整理整理面前半晌不曾消减的文书,然后,淡然催促,“太子,得快些了。” 然后,某太子欲哭无泪。 我“扑哧”,嬉笑出声,不紧不慢地向着那二人靠近,心想,难得,孔明能有这般得闲的时候,也难得阿斗能有如此忙碌的时候。 可,阿斗不知,看到我犹如看到可以救命的神仙,眉开眼笑,“月姨,你可是来了。” 那语气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惜,某人公私分明,脾性内敛,看到我宛若不曾看到一般,从容不迫地说了句,“治国乃大事,还请太子尽心。” 紧接着,那太子就笑意凝滞,回眸到原处,愈加的委屈烦躁。 然而,不论有多么的委屈,多么的烦躁,他就是不曾回顶或是驳斥身边的丞相一句,好似对他分外畏惧的模样,可是,我们都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阿斗荒诞,但,尚能辨别是非,知晓孔明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他以及这个国家好。而且,他也知晓,自己能活到如今,除却我的表面功夫,还有孔明的暗中周旋。 所以,就算不是一个好太子,好皇帝,在我心目中,他依旧是个佳好的孩子。 一个即便没有甘夫人托付,我也想要让他活下去的佳好的孩子。 我走近,将手中雕饰精致的食盒置放到几案之上,对着阿斗,实际却是对着孔明说道:“已是过了晌午,就算不要午休,也该用些饭食吧。” “正是如此。”阿斗附和。 可是,某人浅淡,不温不火地回答:“过午不食。” 然后,阿斗就绝望了,垮着唇,偷偷向我望来,无比委屈的样子。 我心疼,正欲再劝,却听男子话锋一转,妥协,“罢了,倒也真有几许饥饿之感。” 说着,他起身。 我莞尔,阿斗狂喜。 …… 精致的食盒当配精致的食物,因此,自其中取出的并非寻常的饭食亦非热气蒸腾的汤面,而是一碟又一碟色彩明艳,拿捏细致的糕点,绯中缀着绿,栩栩如生得颇为灵动。 桃花糕、桂花糕、白兔糖……仅是看着便已让人胃口大动。 阿斗更是把持不住,即刻抓起中间一块,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他一边吞,一边赞叹:“好吃,好吃,月姨,这糕点也实在太好吃了吧。” 我微笑,抚着他的背脊给他倒水,劝他慢些。接着,目光投掷到孔明处,等着他的表扬,可,他却了然一笑,慢条斯理地用下手中的半块,笑道:“阿硕,你若是想给太子举荐庖厨,直接言说便是。这般,只会让太子误会你的厨艺。” 我撇嘴,对他这等行为实是哀怨,但又舍不得说,便就哼了哼,转而,将眸光再度投注到阿斗身上,询问:“阿斗,若是月姨将这般厨艺的宫婢安排到你身边,你可愿意?” 终究,是为了保护他,所以,我也不想骗他。 “宫婢?”他重复,然后,会意,无碍地一笑,“此事,月姨做主就好。” 我摇摇头,告知他,“阿斗,你是太子,即便需要为人保护也总要自己愿意,若是你不愿,月姨也不会强迫。” 我不想,本意是佳好的保护,却因违背了他的意愿而变得不该。 他却摇首,停止吞咽糕点的动作,看着我格外认真,“月姨,我想活下去。” “就算,自我娘亲离世后便有无数的人想要我死,我也期盼着可以活下去。” “这天下是我娘亲陪着我阿爹打下来的,所以,只能是我的。” 我叹息,啼笑皆非,“阿斗,你知晓吗,天下不是物什,不是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若想要就得去争去抢,就算有陛下赐封的太子之位,亦不可掉以轻心。历史之上有多少太子没有继位,你不会不知晓,从奚齐到扶苏,每一个都是鲜活的例子,难道你还能比他们更为仁德聪慧吗?” 他默了默,没有答话,却倏地屈膝在地,仰面凝视孔明,稽首大拜,“刘禅求丞相提点,助禅登上那至尊之位。” 虽然是个孩子,但他尚算聪颖,知晓应该求助的人是谁。 可,那人并不在意,同样屈膝于地,叩拜刘禅,“太子折煞老臣。” “丞相……”刘禅吃惊,随即,将额首拜得更低,言辞恳切,“禅虽愚钝,但,尚有进取之心,望丞相不吝赐教。” 孔明默然,不发一语。 “丞相……” “……” 最终,阿斗没辙,只好转而向我寻求帮助,“月姨,这……” “这,这什么这?”我失笑,实在是憋忍不住地将他扶起,“你是君,他是臣,他说得没错,你这般乃是对他的折煞。” “可是……”少年辩解,似是觉得我同孔明误会了他的意思,有些慌乱,“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寻求丞相相助……” 相助?闻言,我笑得更是愉悦,一边再将孔明扶起,一边解释:“傻小子,你觉得他如今留在此处是在做什么?” 刘禅“……”不甚明了。 我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言说透彻,“就算身为丞相他也没有必要逼着你亲自批阅奏折。阿斗,他一直在教你,只是你不愿学罢了。” 到底还是孩子,轻易无法体味长者的良苦用心。 刘禅领悟,没有叩拜,但,又是对着孔明行礼,“有劳丞相教导,禅必一生将丞相当作老师。” 孔明颔首,总算是受着了。 但,就在此时,皇后驾到,没有通传,没有预告,领着浩荡的内侍宫婢款款而来。 她身后的随侍手中亦是提着一方食盒,同样的精致非常。 初入,她便和善地笑起,姿态亲昵地说道:“太子总算是懂事了,知晓要将丞相当作老师,如此,也不枉丞相的谆谆教导。” 太子抿唇,神色冷淡,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母后。” 可是,即便唤了,谁还看不出他的不满? 这孩子…… 接着,我与孔明又同她行了礼,恭敬唤道:“皇后。” 她坦受,笑着言:“丞相与太子半日理政怕是难抵饥饿吧,我寻人做了些糕点……”说着,她转首,正欲让身后的随侍将食盒拿过来便发觉到几案上糕点的存在,有些尴尬,但,依旧从容,“原来,丞相夫人已是备好了茶点,倒是本宫多虑了。” 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皇后哪里话,寻常手艺的糕点怎能同宫中御厨的相比。是臣妇妄为才对,竟然忘记宫中诸物齐备,岂会缺了夫君同太子的饭食。” 她摆手,并不责怪,反倒颇为赞许,“丞相夫人与丞相感情甚笃,夫人担忧丞相也是应当的,怎会是妄为之行?”转而,她又望了望孔明,含笑嘱咐,“丞相,这般佳好的夫人,你可得好好珍惜。” “自然。” 也就只有这么个时候他会回应如此话语了。 偷偷地,我对他扬眉,意思是说,看吧,皇后都让你好好珍惜我了,你如若不从便是违抗君命。 他不以为意,并未理睬我的小动作,而是,请唤刘禅道:“太子,小憩过后也该批阅奏章了。” 刘禅撇嘴,满眸哀怨,恢复小儿脾气,“又批阅奏章?丞相,可不可以再歇歇?我突然觉得有些晕眩。” 孔明哂然,看着他笑意加深,没有说话。 如此,小少年也就知晓自己老师的意思了,没再反驳,乖乖地坐回原处,拿起面前的文书烦躁地看着。 见状,皇后失笑,“还是丞相厉害,竟是能够说得动阿斗,以往,他可是怎么也不愿触碰这些物什呢。” 我亦是笑,同时,很庆幸。庆幸此番阿斗争气,没再让孔明替他处理政事,不然,可就真有能被皇后诟病的地方了。 随后,我请辞,“女子不得参政,这般,臣妇便就先退下了。” 皇后赞同,亦是离开。 离开后,尚有一段路途需要同行,皇后无事,便就同我闲聊起来。 她说,“听闻,以往,在荆州,县府内务皆是由丞相夫人管治?” 我颔首,片刻,又摇头,解释,“臣妇无才,不过是协助简先生做些琐事罢了,并非管治。” 至少,在荆州之时确是如此,至于后来到益州,就无须告知了。 “那丞相夫人也是贤能。”如若认定,她慨然赞叹,“都说丞相夫人女身男志,看来不假,能得夫人相助真乃是我大汉之福。” 福?我好笑,心想,不是祸,也就不错了。 不过,面对身前的吴氏,倒还是得装得内敛些,谦恭道:“皇后过誉,臣妇乃一介寻常,怎可能造福大汉,反倒是皇后有德,嫁予陛下后便有两子,还促得汉国建成,正当是有福之女。” “丞相夫人莫要恭维。”听罢,她却没有喜悦,而是认真说道:“陛下常言夫人乃是这朝堂之中最感进谏第一人,有些话就连丞相都不敢说,可夫人敢,这恰是本宫欣赏之处。” 我默然,疑惑,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么大的胆量了? 可,面上依旧淡淡然,回答:“是陛下器重。” 说来,倒也是真,若是没有刘备,我在蜀汉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地位?所以,是他将我拖入乱世,也是他将我送至高处。 “如此,丞相夫人必是忠于陛下的了?”她询问,先是随意,后又是诘难,“那天下万民呢?” 这是……招降?或者,更贴切地说,挖角。 但,我还是怔愣了,思虑片刻后,深意一笑,“皇后这话有误,什么叫陛下与万民?陛下代表的就是万民,皇后执意将其分开,恐是会为旁人误会。” 若是刘备在,只怕当即勃然大怒,到时,别说太后就连皇后的身份她都不用要了。 噤了噤声,她也知晓自己失言,遂笑笑,附和,“丞相夫人说得是,是本宫有失。” 她解释,“本宫并非想要冒犯陛下,只是想问夫人觉得太子如何?” 总算是绕到重点了。 “太子……”我说着,坚定道:“陛下亲选自当佳好。” “当真?” “当真。” 她冷眼,笑容浅淡,但,没有撕破脸,“如此,夫人便是不愿听闻本宫的提议了?” 我点点头,肯定,“还请皇后见谅,臣妇早受甘夫人所托。” “也罢。”她不强求。 可我不忘试试规劝,“陛下年少起事,与荆襄恩情颇深,其下老臣亦不例外,而太子恰是诞于荆州,所以,当是众望所归。而皇后长于益州,未曾有与陛下共过患难,即便陛下疼爱,也不会为了皇后做出违背众臣意愿之事。因而,皇后还是做好皇后得好,日后必能安养终老。” 她笑,“有这么容易?” “又有多难呢?”我摊手,同她分析,“太子无母,太后之位除了皇后还能谁能担待?而且,太子仁善,非是残害手足之辈,必然不会发生魏国以往之事。” 曹丕与曹植,那段“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故事谁不知晓呢? 她顿了顿,然后扶额叹息,“容我想想吧。” 我欣然。 搬石头砸自己脚 然而,皇后想想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日暮之后,便有一内宦领着百名兵士前来,将丞相府团团围住,言曰,丞相夫人意图不轨,下毒残害太子,其罪当诛。 不弃吓坏了,死死地攥着我的衣角,眼泪都快被逼出来。 而我却是颇为无奈,不曾想到吴氏竟然会招揽不成便要杀,当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过,我并不慌乱,毕竟,刘备还活着,她再怎么心狠手辣,也绝对不敢越过皇上直接下命。 所以,我就只是笑笑,懒得辩驳,询问:“不知太子如何了?” 既然诬蔑我残害太子,那么,太子一定有毒发。 内宦轻蔑,似是已然将我当作阶下囚,回道:“夫人不用假惺惺,太子中毒昏迷,已有医者诊治。” 然后,不弃就愠怒了,自我身后站出来,不满地斥责那内宦,“你说我娘亲毒害太子阿兄,你有证据吗?!若是没有,凭什么认为我娘亲假惺惺?太子阿兄是我娘亲守护长大的,她对他才不像你们这些狗奴才,仅是因为敬畏权势。还有,在陛下归来定罪之前,我娘亲都不能算是有过,你没有资格这么同她说话,她是丞相夫人,你是什么?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那内宦语塞,指着不弃“你……你……”半天却反驳不出一个字。 不弃得了势,胆量就更大了,凶狠地拍掉内宦的手,颐指气使地说道:“我告诉你,就算我娘亲不是丞相夫人,她也还有战功在身,为陛下器重,你敢对她不敬就是在质疑陛下的眼光,是僭越之罪,虽比对不上弑杀太子,但是斩首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所以,你最好待我娘亲客气一些,事事敬着,尊着,不然到陛下回来你就有得受了。” 如此,那内宦竟就真的被唬住,对着我赔礼,“奴婢冒犯,还请丞相夫人恕罪。” 我没理他,抬手将不弃拉回到身边,笑着捏捏她的脸颊,嗔怪,“你啊……”接着,小声嘱咐她,“等你阿爹归来,同他言说此事时切莫夸张,亦不要哭泣流泪,不要惹他担忧,知不知晓?” 她点点头,但依旧心有忧虑,“可是,娘亲,你要怎么办?他们说你残害太子阿兄,那可是大罪啊。” 我不以为意,言笑自若,“那,不弃信吗?你信娘亲残害你太子阿兄吗?” 她摇首,拼命地摇,“不信,坚决不信,娘亲待太子阿兄比待不弃都好,怎么会害他呢?” 我有那么亲疏不分吗?我失笑,轻轻在她额首一弹,骂道:“笨蛋姑娘。” 她捂首,倒是没有怨怼,反还拉着我的手,央求,“娘亲,你可不可以不跟他们走?” “……” 我答不上来,不是不知晓答案,亦不是不知晓该怎么回答,就只是不想让不弃失望罢了。 初次,这个女儿让我有了一种为人母的温暖之感,清晰的,强烈的,比于以往每次孔明带予我的只好不差。 原来,能被自己的孩子关爱是这样的幸福。 我心满意足,抚着她的脑袋,笑道:“不弃乖,娘亲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你爹。” 然后,我转眸,对着那欺软怕硬地内宦言说:“走吧。” “得罪。”他赔笑,接着挥手让两个兵士上来绑我。 …… 牢狱之灾。 当被丢进四四方方犹如兽笼的屋室的时候,我坐在身边潮湿的枯草之上,摇晃着潜质住手脚的镣铐,听着它们发出“叮呤哐当”的声响,觉得颇为有趣。 许是年岁渐大的缘故,我倒是没有多少羞耻之感,并不像儿时那般严苛地告知自己,李栖,你的一生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任性妄为,甚至可以一无所有,但是,不可以去四个地方,一是夜店酒吧,二是精神病院,三是戒毒之所,四是监狱牢笼。 又也许到底不是完全的古时人,对待牢狱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羞愧。 而且,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所说的残害太子,我清者自清,就算是身处在如此之境,亦是不觉自己有何失德。 再说,历史之上,牢狱从来都不只是罪恶之人的专属,许多名士伟人也曾在此罹难过,孙膑、司马迁,哪个不是这样呢? 虽然,我比不上他们的一根手指头,但是,借此以自我安慰未尝不可。 说来,黄阿硕,还是你太无聊。 在这既没有书册又没有弓箭的地方,要怎么解乏呢?睡觉吗,会不会太过浪费生命?胡思乱想,又会不会太过没事找事? 躺倒在枯草之上,我到底还是无所事事,盯着灰黑的天花发呆。 太子中毒,会是因为什么呢?又是要怎样下手才可以避免被怀疑? 这些宫斗的路数我还真是一窍不通…… 倏然,有响亮的声音传来,“皇后驾到——” 我没动,心里倒是莫名地有几许欢喜,总算不会那么无聊了。 因而,及到她来,我还是恭敬地行了礼,不愠不怒地唤道:“皇后。” 她哂笑,华美的衣饰与整间牢狱格格不入,“丞相夫人倒是得体,身陷囹圄还不忘尊卑之礼,果不负世人馈赠之名。” 我摆摆手,故作谦恭,“三人成虎,原本没有的事,传着传着便就有了,那些所谓的名声多半皆是受到陛下和丞相荫庇得来的,没有什么可以当真的。” 其实,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传奇神话,几个真实,大半捕风捉影。 她点点头,也算是同意,“也对,如若你真的有传闻中的那般聪明颖慧也就不会在此了。人总有弱处,一旦被利用便很难再有翻身之时。而你便是还不够狠毒,你若是事先对我下手,也不至于如此。” 我好笑,哪里是我不愿意事先对她下手,而是,“陛下嘱咐过,无论如何保住你太后之位。” 到底是夫妻,有过最为亲密的相处,还共同育有数多儿女,再是狠心也不会铲草除根。 何况,孙姬已经不在,除了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刘备对自己的妻儿赶尽杀绝了。 “他……”吴氏有一瞬地怔愣,然后,苦涩笑起,“他把心给了孙氏,把天下给了甘氏,那我呢,他能给我什么?皇后、太后的殊荣?会不会太廉价?” 廉价吗?这般尊贵的身份还廉价吗?虽然不抵人心以及天下来得珍贵,但是能有已是不错。 “这些已经很好了。”我回想,倒真是觉得比于甘夫人和孙姬,她奉献给刘备的除了孩子再也没有什么,“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他。甘夫人嫁予陛下时不过二八,那时陛下穷困潦倒,她不离不弃,一直相伴,直到自己病故。其间,她一个妾侍受过多少苦,因为陛下被囚困多少次,你能知晓吗?在你之前,她是唯一为陛下诞下子嗣的女子,除了太子,还有一双女儿,大得懂礼知事,孝顺温婉,小得机灵古怪,正义讨巧。可是,因为陛下,她们都被曹军抓走了,沦为敌人j□j的对象。甘夫人自己呢?忍受着所有的苦难却不怒不怨,就连身子垮掉都是因为陛下。此外,内事女务她皆是亲力亲为,就连劝说内臣都不曾置身事外。” “孙姬呢,东吴的郡主,摒弃所有的尊贵依靠嫁予陛下,给予他所有的最初,一颗芳心全系陛下,即便因为甘夫人的缘故有无数人欺她辱她亦是不曾改变她对陛下的思慕。是陛下,也是整个荆州,逼得她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尚未降生便就死去,可是,她有气却没有怪,依旧留在荆州照顾着陛下,直到江东强劝才勉强离去。” “可是你呢?论吃苦辛劳比不上甘夫人,论家世样貌比不上孙夫人,不过是陛下为了牵连吴氏而娶的二嫁之女,你还想要多少?皇后,你能有如今的这些已是很好了,至少知晓你觊觎太子之位,陛下还是想要保住你,仅是这一点已是比所有的后宫姬妾都要幸运了。”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女子牵动帝王之心呢? “幸运?”她嘲弄,从容的神色稍稍有些崩溃,“如你所言我不过是个二嫁之女,只是家族手中的棋子,以前可以用来送给刘瑁,如今一样可以用来送给陛下。可是谁询问过棋子的意愿,谁考虑过棋子的未来?刘瑁无能,陛下年老,这样的苦还不够吗?很多事情,你不知晓又怎么能够如此妄断?” 妄断吗?至少在我的眼中不是。 “我说的那些都是她们为皇叔受的,而你的是为你的家族受的。世家大族总需要棋子,就算苦又怎么样?它养育你,你就该回报他。这些都不是你不知足的借口。皇后,若是让你到甘夫人的位置之上,你能够如她一般地陪着陛下风里来雨里去吗?若是你到孙姬的位置,你能丧失亲子而不责怪吗?是的,陛下是年老,与你相距十多岁,可是对比孙姬与陛下的二十多年,你的十多岁又算什么?” 她默然,顿了顿后,又问:“若是你呢?若你是我呢?” 若是我也会争的不是吗? 可是,我到底不是她,为了劝告也决然不会尽说实话。 “不会,我不会为了对我无情的男子争夺什么,就算是天下,就算是皇位。”我说着,目光坚定而认真,“但是我会为了我的家族守住皇后之位,至少我可以确保在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可以安然无恙,而不是如你一般的作赌,赌上整个家族的性命。” 可,若真的是我呢? 我笑笑,并没有往下想。 她亦是不想再说,终止道:“罢了,但愿你走后丞相也能如同陛下铭记甘氏与孙氏一般铭记你。” 话毕,施施然离去。 可我却想答,不会,他一定不会铭记我的,历史记载,他是有后的…… 到底,是不是我太过自私,拖着他,不允他纳妾? 如果,我退步,一切会不会就变得佳好起来?至少,他不用再忍受兄长的责备。 这些年,就连阿均都曾经劝他再娶…… 传宗接代,传宗接代……一定要这样吗,只有一个女儿不好吗?! 我无可奈何,埋首在臂弯之中,然后,听到沉稳的脚步之声。 皇后之后,又会是谁? 抬眸,那人便就跃然而现,对着我摇首浅笑。 我恶狠狠,“你若是纳妾,我就放火烧了丞相府!” 终究,还是忍受不住。 我的夫君永远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除非他弃我伤我,否则我就是死都不会放手。 至于绵延子嗣那事,我会继续努力,不到他年过知天命就不会放弃。 不是还有许多年吗? 他勾唇,伸手进来握住我的,笑问:“嗯?皇后以逼我娶妾之事威胁你了?” “没有。”我用力反握,牢牢地抓紧,“她还不至于有逼得你就范的本事。” 反正,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曾看见有谁能够左右得了他。 他笑,也就不追究我到底怎么会突然说出此话来,而是告知我,“太子已是无事,不过,怎样中毒尚未有解,只除了用过你带来的食物。” 我如释重负,“可知是中的什么毒?” “不知,也查不出。”他道,“不过,在你的糕点之中有发现乌头。” 乌头,又是乌头?! 我愤懑,“不可能啊,我亲眼看着做的,怎么会有乌头呢?除非是事后有人放进去的。” 他莞尔,并不如我一般激动,而是浅淡,“不管怎么样,总要牺牲一人救你。” 我默然,接着,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用,让他们出一人吧。” “嗯?” “这些糕点不是我和双剑两个人做的,而是所有难民陪着一起做的。那些难民非是因战乱罹难,而是因荆州沦陷,怀念刘备的仁德奔波而来的。我看他们可怜,便就找人为他们建了屋室,说是太子下的命,然后,就忆起要做糕点,他们就帮忙了。” “所以……” “所以,找他们作证就好,他们人有千百,皇后总不能诬陷说是他们放的,牺牲民心来杀我。而且,后面的路途皆有人相伴,可以证明我并没有机会下毒。如此,只要说是怀疑有宫婢故意陷害也未尝不可。” 有民心为依托,就算真的是我做的,皇后也不得不为了顺应民意改说不是我杀的。 至于证据什么的,没有也可以捏造,而且是由他们亲自捏造。 孔明浅笑,询问:“既然有这么一层为何还要乖乖随他们到此?” “忘了……”我敷衍,然后看着他深邃的眼眸不好意思的坦白,“就是对牢狱有些好奇。” 他呵呵。 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被惩治了,丢回闺中,三月不得理睬府外诸事。 他没说,但我知晓,这只不过是顺便的借口,事实上,他是真的不想再让我插手那些宫廷内务。 可是,我答应过刘备。 倒不是我有多么地看重这份承诺,而是有来有往,他予过我方便,我便应该还予他宽心。 所以,纵使是被禁足在相府,我依旧有派人紧盯此事。 他知晓,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我了。 不过,无可否认,静待闺中,让我有了颇多时间关注厥儿与不弃的嫁娶之事。 其间,我曾将厥儿唤到身前,询问他对于不弃的看法。 他说不弃很好,活泼天真,不拘小节,没有别家女子的矫揉造作,与之相伴颇为畅快。 然后,我就顺势,将自己曾经有过的,要他同不弃成亲的想法言说出来。他没有拒绝,乖顺地说道,一切听凭姨母做主。 当即,我便笑了,凝视着他眼眸之中的难以割舍,问道:“厥儿,你是不是也有倾慕的女子了?” 他沉默,接着,果决摇首,表明心志,“厥儿是姨母养大的,深受姨母的恩惠,往后,厥儿定会好生照顾不弃,如同姨父一般,此生仅有一妻。” 我嗯哼,似笑非笑,“你是为报恩才甘愿迎娶不弃的是吗?” 可是,心里却骤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厥儿对不弃无情,不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就该头疼了。 庆幸着,我面色微沉,言辞锐利地询问:“厥儿,在你心中姨母便是这样的人?施人恩惠只为利用?” 虽然,确是有这般做过,但,对他,我显然不是。 他慌了,深怕我会误会的模样,急切解释,“姨母,厥儿不是如此意思,厥儿……厥儿只是真的感激姨母给予了厥儿第二次生命,将厥儿养育成人。因而,所有事情,只要是姨母想得,厥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姨母达成。” 我愤怒,并没有丝毫的感动,斥责:“董厥,你真是枉费姨母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 我教他读书识礼,教他恩信仁义,从来都不曾想过要他为我做些什么。我想得,就只是他能安好,能对得起他母亲离世前的嘱托。 他愧疚,“姨母……厥儿……” “不用说了。”我阻止,切切实实地体味到,当年老爹责备我时的心冷,淡淡道:“姨母乏了,你先回去吧。” “姨母……”他还想再言,却终究在我漠然之下噤声,只作揖辞别,“如此,厥儿就先退下了。” 我挥挥手,让他快些走。 而后不久,不弃便到了,唯唯诺诺地敲门入内,审视着我的神情颜色,半晌,怯声询问:“娘亲,你生气了?” 我没理她,就只是扶额倚靠在软垫之上。 她却当我是默认了,小心翼翼地上前,替我轻揉额首,讨好地说道:“娘亲,阿兄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报答你的教养之恩,就像不弃想报答你一样,你就不要生阿兄的气了好不好?” 我抬眸,睨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询问,“是你阿兄让你来的?” 她摇摇头,诚然回答:“是不弃自己想要来的。” “为何?”我拉下她的小手,把她带到身前,认真问道:“不弃,你喜欢你阿兄吗?” “喜欢。”她不假思索,点头如捣蒜,“阿兄待不弃可好了,会陪不弃玩,会陪不弃闹,虽然有时他也会责备不弃,但是不弃知晓阿兄那都是在为不弃好。”顿了顿,她又道:“娘亲,我觉得阿兄就像不弃的嫡亲兄长,甚至比嫡亲兄长还要好。” 我微笑,想这丫头还真是懂得分辨谁待她是真的佳好。 同时,我也很欣慰,欣慰自己的女儿从不曾疏远她的董厥阿兄,尽管他们并非同父同母,尽管我给予厥儿的疼爱不比给予她的少。 “娘亲你笑了。”她欢呼雀跃,险些当着我的面跳起来,嚷嚷道:“这般,你就不生阿兄的气了吧?” 我嗯哼,失笑,“谁说我生你阿兄的气了?我要生也生你的,你可比你阿兄要顽劣得多。” 她讪讪,吐吐舌,不予辩驳。 然后,我又问她,“不弃,你可知晓娘亲同你阿兄说了什么?” 她摇首。 我却忍俊不禁,坦然相告,“娘亲问你阿兄可愿娶你。” 她“啊?”吃惊不小,而后,急切地否决,“娘亲,你怎么可以这般?你明明知晓……知晓不弃有喜欢的人,而且,阿兄他……他和……总之,不弃是绝对不会和阿兄成亲的。” 我笑笑,颇为淡然,并不着急同她解释,而是询问起我更为在意的事情,“他,他和谁?怎么样?” “他……”不弃支吾,迟疑着,良久才坦言:“娘亲,李家姊姊思慕阿兄,阿兄对她也很好。” 李家姊姊?莫华家的丫头? 我沉吟,想起宫宴之中说到厥儿已是定亲之时那丫头的神色,片刻了然。不过,面上依旧装模作样,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对她好就是欢喜她?那你阿兄也该欢喜你的才是。” “不是!”她反驳,与我说话的语气比寻常强硬了许多,“阿兄对李姊姊是不一样的。不弃若是委屈,阿兄会心疼,会怜惜。可李姊姊委屈,阿兄会难过,会伤心。” 我漠然,并不相信,“你都知晓?” “我……我……”她先是因情急而语塞,而后又条理清晰地解释,“我看到过。有次,李姊姊同阿兄争吵,还哭了,阿兄就狠狠地捶了自己几拳,恨不得打死自己的样子。以往,他把我弄哭,可从来都不曾这般。” “那那个人把你弄哭呢?”借机,我调笑道。 她怔愣,未几,反应过来,面色绯红,轻答:“他才不会把我弄哭……” 我好笑,摇摇头,浅叹,“傻姑娘。” 傻姑娘,你还真是傻呢,竟是这般喜爱那个男子……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曾经,不,一直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拍拍她的手,我叹息,“去吧,去把你那李姊姊找来,娘亲想同她说说话。” 若是真的两情相悦,成全他们倒也不错。 “娘亲你……”她却不甚放心,犹豫道:“李姊姊可是个好女子……” 我瞋目,不满,“我还能吃了她不成?就算把她吃了,也还不用你来担忧,去,快去把她找来。” 她颔首,不得不依命行事。 随后,我就见到了李珚,莫华二八年少的小女儿,眉眼五官颇似她爹,脸型身姿则像极了她娘,柔美不失英气,倒也是个玲珑模样。 一进来,她便得体地对我行礼,唤道:“黄姨母。” 我点点头,邀她坐下,然后,将不弃赶了出去,给她个机会去通知她的兄长。 起先,我没有说话,亦没有看她,就只是悠然自适地吃着自己的茶,研究着茶盏之上的纹饰花样,看看这女子的耐性如何。 她很沉稳,一直也就没有出声,乖巧地坐在几案前,低敛着眉眼,娇小而温婉。 我笑,颇为满意,但,冷冷出声,“你可知晓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知晓。”她答,面色依旧沉静,可纤细莹白的五指已是紧紧地攥起,突出些许青色的筋线,不卑不亢,“不过在姨母言语之前,可否听小女说上几句?” 我无所谓,抬手,让她随意。 她也不客气,平静地同我对视,娓娓道来,“黄姨母,你同我娘亲乃是至交,我本该对你万分尊敬,可是,我不想骗你,我不喜欢你,很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因为你不善,而是因为你逼着阿厥娶不弃。明明,阿厥一点都不喜欢不弃,可是,他为了要报答你的教养之恩,不得不迎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他说,他可以对不起我,可以对不起不弃,但是不可以对不起教他养他的姨母,因为是他的姨母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是他的姨母把他变得如今这般出色,所以,就算一生痛苦,他也绝对不会违背你的意愿。” “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也是我憎恶他的地方,我喜欢他有情有义,却也憎恶他太过重情重义。” “他不知晓我有多喜欢他,自儿时初见就喜欢,喜欢那个和和气气的,逗我笑,陪我玩的小兄长。” “我一直努力地长大,努力地让自己懂事知礼,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嫁给他。” “可是到了那天,他却告知我,他不能娶我,因为他的姨母要他娶他的妹妹。我哭我闹,甚至是以死相逼他都不为所动,他说,是他欠了我,是他对不起我。但,我想说的是是你对不起他,对不起我。黄姨母,阿厥不是你养的小兽,不该由你支配他的一生,他有权迎娶自己思慕的女子,有权拒绝违背他意愿的一切。” “所以,黄姨母,珚珚求你成全。” 说着,她拜倒在地,沉首以对。 我冷哼,“小小女子口气倒是不小,有权有权?什么是有权?自古婚事皆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遵,倒不要带坏我家厥儿。” 她不动,但反驳得头头是道,“话虽如此,但有情大于天,昔有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又有刘兰芝、焦仲卿孔雀东南飞,珚珚便不信怎么都无法违背这伦常。” “珚珚思慕董厥,就是要同董厥一起,就算家父家母不愿,姨母不允,珚珚也不会放弃。” “那若是厥儿自己就不愿呢?”我欣赏她的直爽,却也觉得气性太大,便想着压压,“你自己也说了,是厥儿一直拒绝你。” 如若连思慕自己的男子都无法收服,你李珚再是无畏又能如何? 她默,沉思良久,最后决绝道:“那珚珚就把董厥灌醉,同他做下苟且之事,到时,我就不信姨母还能阻止。” 我目瞪口呆,深深为这小丫头惊到,不曾料想她这古时女子竟是要比我这未来之人还要胆大上几分。 于是,我假装不住地笑起,嗔怪,“你这深闺女子哪里学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若是莫华知晓还不得气死? 她撇唇,无奈辩解,“珚珚也是不想,只是实在没有办法。” 倒是不择手段,不过,我喜欢。 随即,我也就松了口,“你可想过你乃是李氏嫡女,可厥儿不过诸葛氏养子,就连姓氏都不曾更改,就算我应允你们,你爹娘也决然不会答应。” 她不以为然,“那我就把用来对付姨母的计策用来对付爹娘。” 我啼笑皆非,真替莫华感慨,竟是养了这么个烈性小女。 不过,我还是喜欢。 “那你要怎么同我证明厥儿也是思慕你的?” 只要她能证明,我就真的认了她做儿媳。 她思虑,然后起身上前,在我耳边低语。 …… 董厥来时,步伐匆匆,也不管顾我才将他赶走不久,初入,便急切询问:“姨母,珚珚呢?” 珚珚?叫得倒是亲热。 可我面上依旧冷肃,“珚珚,哪个珚珚?”接着,不悦道:“我不是让你离开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还未丧失理智,对我拜了一拜,恳切,“姨母,是厥儿不知事,惹姨母伤怀,还请姨母宽恕。” 我哼,瞪着他没有说话。 他不敢不敬,但,还是着急于知晓李珚的下落,又问:“姨母,厥儿听阿硕言姨母寻了珚珚来?” “珚珚?”此番,我改换了然,“你说的是李家的那个小姑娘?” 他点头,略为期盼。 “我把她骂走了。”依计,我故作鄙夷,“她那样的小女子也难怪你不喜,言语失礼,举止不雅,竟还说出什么灌醉你行苟且之事的话,同个营,营妓有何区别?” 咳咳,说来,那小丫头也是不甚懂事,竟然逼得我这么个半老妇人辱骂人家小姑娘像营妓。 当即,厥儿就有些不悦,蹙眉唤了声:“姨母……” “怎么?姨母说不得你,还不能说说她?”我愠怒,依旧是按着计划行走,“若不是同她娘亲乃是好友,姨母早就给她点颜色瞧瞧了,还能让她安然走出相府?” “姨母……”他又唤,心里有气,可半晌嘴里就只低声说出,“你说我就好。” “说你,你有什么好说的,是她勾引你,又不是你勾引她……” “不,就是我勾引她,是厥儿先思慕上她的。”他打断我的话,义正言辞道。 紧接着,躲在衣屏后的小少女就笑了。 我摇首,忍不住感叹,关心则乱,傻小子,你到底是乱成什么样才能这般禁不住激? 局势再动大战败 董厥与李珚玉成好事,可蜀中形势并不如此。 城中守将开始出现陌生的面孔,常与原有将士发生口角。 原本,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人事调动,并未过分在意,可直到在路上遇到才知晓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儿女定亲,莫华常与我相邀置办喜事物什。除此之外,亦是想要给不弃和李丰制造机会。 我同她说过,不弃已是有了思慕之人,与李丰怕是没有可能了。她却不信,直道世事无常,许是不久不弃就会同那男子决裂,然后投入李丰的怀抱。所以,先让他们好好处处,就算不能相互喜欢,也不能相互讨厌。 我无奈,却也无所谓。总归还是那句话,只要不弃愿意,嫁予谁都好。自然,前提是那人非是德行败坏,非是年岁颇大亦非容貌过寝。 于是,就这般我们四人一同入了集市。我与莫华两个长辈走在前面,兀自地寻找需要的佳好的物什。他们两个小辈就走在后面,不弃无所事事,时而附和几句我与莫华所说的言语,时而左顾右盼;李丰则肩负起提物的工作,默然地追随着,只动作不说话。 莫华说,她那儿子就是个闷葫芦,不喜说话,不苟言笑,总是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知是像谁。 我听着笑着,诚恳说道,这也挺好,想来定是个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好,负责任。 她颔首,信然之,说还真是这样,这孩子没别的好处,就是认真,可惜太过认真,让她常常想要动手揍他。 我说我也是,看到不弃顽劣就想揍,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嫌弃可以,但绝不允许别人嫌弃。 她笑笑,甚是赞同。 接着,身后响起不弃的声音,低呼着,慌忙的。 回首,她正侧身倒向李丰,迫使李丰不得不丢掉手中的物什将她接住。而与她擦肩而过的是三两个身穿甲胄的守城将士,横行霸道的,嚷嚷着,“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如此,就连莫华都忍不住的蹙眉,忽略掉不弃与李丰难得的肢体接触,不悦道:“什么时候成都的守城将士变得这般目中无人了?” 我摇首,并不知晓,但面色颇为凝重,注视着那几个陌生的面孔总觉得不太对劲。以赵云的脾气,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人存留在军营之中。 难道是局势有变?是了,孔明都有好多日待在宫中未曾归来了。 我思虑着,不弃却已是骂骂咧咧地站直了身子,指着还未走远的将士喊到,“喂,你们撞到人不知晓要道歉吗?” 那些将士不理她,甚至连步伐都不曾停顿一下。 她哪里受到过如此对待,愤懑地追了上去,张开双臂挡住那几人,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 此番,那些人倒是没再不理她,而是轻浮地说道:“呦,哪里来的小美人?”说着就欲动手,但被不弃躲过。 可小丫头到底是小女娃,躲得过一个人未必躲得过两三个人,被触碰到之后慌了神,却依旧强撑,骂到,“你们这些登徒子,这般胡作非为就不怕为赵将军处罚?” 他们笑,并不在意,“别说赵将军,就是丞相又如何?”随即又是上前一步,贴近不弃。 好在李丰正直,没有袖手旁观,将不弃护到身后,为其出头,斥责道:“你们好大的胆,可知晓她是谁?竟敢这般不甚尊敬?!” 将士不以为意,轻蔑道:“我管她是谁,只要不是公主皇后算个屁啊。” 不弃恼怒,气得直跳脚,“就算不是公主皇后,本姑娘也是丞相千金,岂是你们这些粗鄙将士可以玩弄的?!” 这本是一句娇纵得过分的话,若是寻常,我定会好好将她教训一顿,可是此番,我什么都没有说,纵容着。此情此景之下,她说的其实也没有错,她是丞相千金,不是他们可以亵玩的。 可是,他们并不这样想,反而笑得更为淫邪,“丞相千金?再过不久就是丞相夫人也不算什么。” “你们……”为之气噎,不弃愤怒得手足无措。 然后,莫华就望向了我,拉了拉我的衣袂,低声,“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欺辱不弃?” “怎么会?”我笑意盎然,眸中却阴鸷无数,挣脱开莫华的手,缓步上前,在他们来不及反应的情形之下便是一人一脚,将他们掀翻在地。 看着他们四仰八叉的模样,忍俊不禁,“怎么,现在军营里的士卒都如你们这般不分尊卑吗?” 不弃惊喜,“娘亲。” “你……”他们却是反应不来,半晌才依据着不弃的称呼推测出我的身份,“你……你就是丞相夫人?” 我嗯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随意找了根竹竿便是狠狠地往他们身上抽去,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娘混军营的时候,你们这些人连萝卜都不会啃,怎么,现在会啃了就为所欲为了?那好啊,老娘就让你们知晓知晓什么叫军纪军规。” “军令有言,不分尊卑者,杖责五十。” “军令亦有言,调戏良家妇女者,杖责一百。” “你当你们是什么?就是赵将军,就是陛下都不舍得对百姓说一句重话,你们还敢蛮横霸道地让百姓给你们这群为非作歹的混球让道,真是活腻了。” 说着,一杖重过一杖,最后打到我实在没有气力才停止。但是,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我望了望周身围观的百姓,看着他们面上的痛快之感,笑道:“立国以来,陛下一直严行令法,重惩为祸百姓之人,如今他们并不听信,便没有资格再做军人,而且,可由百姓亲施刑罚。”转而,我就将手中竹竿递交到他人手中,承诺,“今日之事,他们若敢追究,丞相必不放过。” 百姓振奋,皆呼:“丞相英明,夫人英明。” 我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不忘叮嘱地上伤痕累累的几人一句,“滚回去记得告诉你家主子,就算汉国落入她手,她一样离不开诸葛孔明。” 话毕,便携着不弃等扬长而去。 而后,我将不弃交托到莫华手里,自己匆匆赶往宫中,欲要找寻孔明确定一件事情。 皇后开始替换城中守将,是不是就意味着……刘备他,战败了? 然而,转角,我便瞧见了孔明的车驾,朴实无华的帐幔,老实诚恳的御者。 他打起车帘,对我扬唇一笑,说道:“上来。” 他,一直等在这儿?也就是说不弃受的那些欺负,我说的那些话他都看见听见了? 那他为何没有出头呢? 我不甚理解,依着他的言论爬上马车,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刘备他兵败了是不是?” “是陛下。”他再度提醒,浅笑着将我拉到怀中,一五一十地说着,“阿硕,夷陵之战,一场大火烧毁了我汉国大半兵力。陛下懊悔不已,抑郁成疾,正在永安行宫修养。” 所以,皇后开始动手了,准备最后拼搏一次,若是得到太子之位便是一劳永逸,若是得不到也就认命了? 可是……“你就这么听之任之?”这根本就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我的夫君,有谋有略,对汉国忠心耿耿,岂会容忍有人对刘氏江山指手画脚? 除非,他已经有了计较。 我扬唇,赖在他怀中,搂着他的腰,笑道:“你是不是有谋划了?” 他摇摇头,笑容不改,“没有,我就没有思虑过。”不过,转而,他就加深了笑意,同我解释,“这是陛下的家事,总该是陛下着急才对。” “那陛下有谋划了?” “嗯。”他回答,亦是搂住我,轻吻了吻我的侧颊,说道,“陛下传旨,命我携着太子、鲁王、梁王,前往白帝。” 也就是说,他是想将皇后二子调离成都,釜底抽薪。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呵呵笑,突然就觉得如释重负,总算是将保住太子位的担子自肩上拿下,可以回归我平静的生活了。可惜,他的担子就要重了。一旦刘备驾崩,刘禅继位,所有的政务就全都堆积到了他的手上。 往后,他还能这般陪着我吗? 我感慨,翻了个身躺到他腿上,无可奈何地说着,“孔明,陛下他是不是也快要死了?他之后呢?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孔明已经四十二三,我也三十好几了,距离命定的结局最多不过十几年,十几年匆匆,约莫眨眼功夫。 到时,他劳累而死,我呢? “是吧。”孔明并不忌讳,悠然自适地同我交谈着生与死,“到时,你想葬在何处?” 何处?自然是同你葬在一起。我笑笑,一本正经道:“那就定军山吧,你同我葬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穴,就算死,我也不想放开你。 他浅笑,点点头,说:“好。” 然后,我又问起他为何会看着不弃受欺负,他笑答,“总归是要他人知晓我诸葛孔明的妻女非是随便可以欺负的。” 就算他不在。 又见旧桃换新枝 四月,人间芳菲尽。 永安行宫宫院内的桃花尽落,枝桠上生出翠绿的叶片,有的更是结出青碧的小果,葱郁的,布满眼帘。 在未来,人人都说绿色象征着生机,可是,如今望进眼里,伴随着时而响起的咳嗽之声,只让我觉得衰败,生命将至的衰败。 刘备已经无法起榻了,在最后一批桃花飘落的时节栽倒在地,而后再也无法起身。如今的他,即便身着黑红的冕服,即便说话自称为朕,也无法挽回尽皆消散的帝王之气。他就像个老头,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吃喝拉撒全都需要内宦的服侍,有时也会避免不了的大小便失禁。 这般,很难让人再将他同曾经的那个乱世英雄联系起来。明明他们是一个人,却因着岁月的流逝,病痛的折磨而被硬生生的分离。 曾经,他求死过,用着颤抖不已的双手去抓地上碎裂的陶片,可是,不等他够到,便是因着失去平衡而栽倒在地,呜呜呀呀着,发出嘶哑且难听的声响。此后,内宦再也没有留存过任何利器在他的周围。 他不愿这般狼狈的活着,谁都知晓,可是太子舍不得,舍不得自己的生身父亲就这般离自己远去。挽留他的时候,太子曾哭着责问道,“禅儿早已没了娘亲,难道爹爹也不要禅儿了吗?” 太子用的是爹爹娘亲,不同于亲情浅薄的父皇母后,如此,轻易地留住了陛下。 说来也是难得,在帝王之家竟是还能存有这般纯朴的父子之情,实属不易。 可是,再为浓厚的亲情也改变不了历史注定的结局,不久,医者便传来陛下的圣旨,召丞相、丞相夫人入内相见。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刘备今日的气色颇好,精神矍铄,倚靠在床榻之上望着窗外的一片青翠,扬起愉悦的笑容。 他说,好啊,时光正好,老旧的桃花逐渐凋零,新嫩的叶果开始成长,亦如他与刘禅,一个即将死去,一个将要继位。 孔明听着,却没有说话,反倒是我颇为急切地反驳,“陛下又是胡说了,万岁之年才过点点,怎么会死呢?” 他不相信,看了我一眼后,忍俊不禁地同孔明说道,“你这妻子倒是越来越会奉承人了,不过,朕并不打算怪她,毕竟她是真的不想朕死。” “陛下说得是。”孔明赞同,嘴角衔着万年不变的淡哂,“阿硕她虽然也是历经风雨,但到底还是至情至性之人。” 刘备点头,顺着往下对我说道:“既然至情至性便不该多再停留官场,因而,待朕死后,我们的某些约定便就作废吧。往后,是否还要帮衬着阿斗,你随意。” 我怔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这般轻易地放过我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以退为进,逼着我更加心甘情愿的去帮助蜀汉? 我颇为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只平静回答,“多谢陛下。” 总归,对于他带给我的生活我并不讨厌,所以,谢谢他也无什不可。 他笑笑,心安理得地受着,然后将孔明叫到身边,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他说,他对孔明许是算不上知遇之恩,但,给予孔明的器重比给予任何臣子的都要多,而孔明也从来不曾令他失望,所以,他们君臣之间并不相欠。如此,依着民心所向,若是阿斗不易辅佐,孔明可取而代之。 顷刻,孔明便不笑了,平展着唇角,从容不迫地跪拜在刘备面前,推拒,“微臣惶恐,不敢觊觎帝位,必将好生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番对话曾为后人无数次地猜测,猜测刘备一言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可是,到自己亲身经历,方才知晓这远远不是真心假意那般简单。余光瞥见的帘幕后的寒光告知我,如若孔明的回答是“诺”,那么,他下一瞬就会被当场诛杀。 到底帝王无情,一言一行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深意与浅意,若是察觉不出,很快便会命丧于此。 官宦果然不是好当的。 良久,刘备才将孔明唤起,和善地笑道,“丞相忠心,汉国便就多多倚赖丞相了。” “臣必不负所托。” 我看着,却颇是觉得讽刺。先前,我不该同他致谢的,因为他的临终遗言字字句句都是在以退为进,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实意。 他果真还是那个虚与委蛇的乱世霸主,就算老了,要死了。 而后,他又将太子刘禅、鲁王刘永、梁王刘理以及尚书令李严宣召入内。入内之时,刘备恰好瞧见等候在外的诸臣,眸光停驻在马谡身上,询问孔明道:“丞相觉得马幼常此人如何?” “谦逊好学,博览群书,也算是有才之人。” “可朕并不这么认为。”他回眸,意味深长地望向孔明,说道:“依朕看,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孔明停顿,接着,浅笑作答,“微臣明白。” 可惜,此时,我尚不能知晓这明白二字背后的含义。 对于李严,刘备就只是说了一句话,言曰,卿乃是生于益州,长于益州的臣子,往后辅佐太子刘禅还需要多多担当,与诸葛丞相共为汉国效力。 李严称诺。 然后,刘备又招刘禅到近前,同他言说好些体己的话,嘱咐他莫要因为贪欢享乐而荒废政事,要好生跟随丞相、尚书令学习,要将二人当作老师,还要好好孝敬他的母后,不要同她计较以往的那些恩怨。 刘禅一一应允,因着此些乃是刘备的遗言,就连与皇后吴氏结下的诸多梁子都可以尽皆释然。 刘备欣慰,抚了抚他的脑袋,又道:“你自小便被你母亲交托到丞相夫人手中,受其庇护长大。她对你有教养之恩,虽非亲母却犹胜亲母,往后,你便就唤她为相母吧。而丞相对你为王为君亦是有着无尽恩情,你唤他亦需尊敬,且称为相父。” “诺。”刘禅依旧遵从,转眸,遂就对着我与孔明施礼,敬唤:“相父,相母。” 我与孔明颔首,只承受没有说话。 刘备却代替道,“乖。”随后又对着刘永与刘理说了些话,才躺下休息。 未几,再无生气。 章武三年,夏四月,蜀汉皇帝刘备崩,谥号昭烈。太子刘禅继位,是为后主,改元建兴。建兴元年,后主封丞相亮为武乡侯,开府治事。 对于开府,我一直不甚理解。起先,未学《出师表》之前,以为所谓的“府中”不过是指丞相府,后来学了,听老师的解释是说指代“朝廷”,但是到底什么是“府”还是不太清楚。因而,如此沼令一下,我便急切的追着孔明询问。 孔明浅笑,反唇便道,我读过那么多的史书,委实不该连“开府”二字何意都不甚知晓。 然后,我就撇了撇嘴,心虚敷衍,“不知晓,我就是不知晓,你就说你告不告诉我吧。” 他扬唇,眸光深邃地望向我,语带笑意,“阿硕,你倒是越来越会同我闹腾了。” “……”我默然,面上一热,接着,得意非常地说道:“有恃无恐,我这是有恃无恐。” 谁叫你那个啥我呢? 他嗯哼,趁着四下无人一把将我带进近旁的屋室之中,抵在墙上亲吻了一阵,然后,笑意加深,一本正经地同我解释,“所谓‘开府’乃是指开设府署,可以自由招纳幕僚,参涉政事。” “那不就如同朝堂一般?” 他轻嗯,续道:“自先汉起便就有三公开府之制,后汉废相,此制度随之搁置,到曹孟德复相才再度推行。” 我“哦”,当着他的面,自是口无遮拦,“也就是说阿斗允许你建立自己的小朝廷,当个私下里的皇帝?” 他“……”,羽扇在我面颊之上轻摇,掠过寒风,而后清浅道:“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我点点头,埋首在他怀中,嘟囔,“也就是同你说说罢了。” 在外面,我乃是丞相夫人,言行举止都牵扯着整个相府的兴盛衰亡,因而,不得不贤良淑德,得体知事。在家中,我又是相府主母,两个孩子的母亲,需要色厉严行,有松有驰。唯有在他面前,我依旧是那个任性/爱闹的小女子,可以撒泼耍赖,可以言笑随心。 这些无奈,他都知晓,所以,抱着我气力轻柔得很,笑哄,“好,以后这些话你就同我说。” 我冷哼,不满反驳,“你有时间听我说嘛?自先帝驾崩,你都有多少日没归家了?!” 每每都是国事国事,那家事呢? “总会有的。”他依旧是笑。 可我看到他笑却觉得心疼。我还有他可以坦诚对待,他呢?就像是黏上了微笑的面具,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即便是在面对最为亲近的人时也无法恢复原样。 他应该比我还要疲惫吧? 于是,我转变回原来乖顺的模样,歉疚认错,“对不起,我不该同你言说这些的,其实……我只是无病呻/吟。”然后,对他扬起嫣然的笑容。 他却不以为意,笑道:“能听你同我言说这些倒也是件乐事。” “嗯?”我不甚理解。 他便耐心地解释,“贵为丞相,听到的看到的更多的是谄媚虚假而非刚正真实,所以,能听你抱怨,听你同我言说真话,我很开心,而且,你能同我倾诉这些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曾经存在过的所有隔阂已是尽皆消除?” 我点点头,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奢望,“等到你年满五十四,我们就回襄阳隐居吧。” 他笑,答非所问,“为何是五十四?” “……”我语塞,然后娇纵,“我说五十四就是五十四,没有为何!” 接着,浅淡的笑声便满溢开来。 …… 不久之后,刘禅又命孔明为益州牧,大小政事,事无巨细,皆取决于他。似乎,除了一个帝王的称谓,孔明所拥有的地位权势以及义务责任已同皇帝无什区别。 照刘禅的话说,他这么做的意义就在于,他早就想将汉国交托到孔明手中,退位让贤,可惜,孔明不愿,他唯有尽量提携,把能为孔明接受的全都赠送出去。 当时,我差点没给他气死。这些东西他争抢了那么久,废了我和孔明那么多的心和力,岂能够说不要就不要?! 然后,我就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说,“相母,我是真的无心政事,若不是顾及你同相父以及诸多老臣的心血,我都想投书降魏了。可是,不能啊,所以,就只有把一切都递交到相父手中,这般,总归要比送给曹贼好吧?” 我呸,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可是,到底他是君我是臣,没有逾越的资格,因而,就只是咬牙切齿地警告他,若是有一日孔明因政事而累死,我便再也不会将他当作小子。 他这孩子懂事也是真的懂事,不懂事也是真的不懂事,想要的东西就是非要抢夺到手,不想要的随时都会撒手丢弃,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破烂毛病。 有时想想倒不如当初真的就任吴氏将太子之位拿走算了,省得留着这么个小孩脾性的皇帝为祸天下。 看着他,孔明死后,蜀汉的未来可想而知。 总之,刘禅这么个混小子就是欠教训。 他欠教训,汉国百姓不欠,所以,除了叮嘱孔明要好好休憩,尽力帮他分担内政外务外,我并没有阻止他,看着他先是上书请奏刘禅封皇思夫人甘氏为昭烈皇后,与先帝合葬;看着他布局谋划地屏退魏国支使前来的五路兵马;看他遣使东吴,欲要与其重修于好…… 然而,就在这期间,我再度收到来自江东的信函。 愿用十年换一命 就在孔明忙于处理内忧外患之时,我再度收到来自江东的信函。 此番,兄长诸葛瑾倒是没再对我诸多指责,反而颇为和善地同我打着商量,写到,若是我实在不愿孔明纳妾,可否考虑考虑过继一个小男娃到自己的名下,就当是为诸葛氏绵延子嗣了。自然,他不忘提及,这个小男娃最好可以是诸葛家的血脉。 他是想让我寻个蠢妇,不需要给她名分,不需要同她分享孔明的宠爱,就只要让她怀上孔明的孩子就够了。这般,我依旧是我的相府主母,孔明独一无二的妻妾,同时,又有了可以延续孔明血脉的子嗣,当是两全其美。 可是我依旧不能接受。我无法容忍我的夫君去同我以外的女子做出那些极尽亲密的事情,尽管他不爱她,尽管她只是枚棋子。 但是,兄长还说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拥有自己的延续还要愉悦的事情,就算我不为诸葛氏考虑,也该为孔明考虑。他知晓我是真的思慕孔明,喜爱孔明,如此,便就更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妒忌之心而害得孔明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兄长他竟是用了这般残酷的词语。 是了,在古代只有男儿才是父亲的延续,才能顺理成章地给自己的孩子冠上父亲的姓氏,将这个姓氏这个家族延续下去,而女儿不过是覆水难收。 所以,不弃她注定无法满足诸葛氏对于子女的期盼。所以,一直以来,孔明也是这么想的吗?他是古人,又怎么会不期盼得子呢?他不说不提,不过是不想让我伤怀罢了。 从来,都是他为了我着想,我呢,何时为他想过? 或许,真的是我太过自私了。 歉疚着,我拿起那张纸帛缓缓地靠近面前的烛火,一点一点地将它燃成灰烬,而后,不忘给诸葛瑾回信:兄长之意,弟媳已知。 这是初次,我回信予他,可内容却简短得过分。 其实,我真的不知晓该写些什么,说些什么,仅是如此八字便已费尽我所有的思绪与勇气。我说知晓,便就意味着我会为此而有所作为,如此,对诸葛瑾来说,也该足够了吧。 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吗?而我也终究抵抗不过封建宗法制的压迫,缴械投降。 我会给孔明一个儿子,一定会…… 将莫华叫来,我多多少少有些病急乱投医,询问她可认得什么医术高明的大夫。她颦眉,不解回道,“你不就是大夫吗?” 我默了默,有些不好意思,忸怩半天才支支吾吾地低声:“我说得医术高明是指专治妇女之病。” 我还是更为擅长诊治刀剑外伤或是风寒疾疫,其他的,虽非不会,但决然算不上精通。不然,也就不会这么久也无法致使自己受孕。 她怔愣,然后,面有担忧,“你该不会是染上什么隐疾了吧?” “……”我无言以对,紧接着瞋她一眼,辩解道:“求子,我是要求子……” “求子?”重复着,她哑然失笑,伸手扳正我的脑袋,欣慰,“终于,你的思绪集中到此了。” 我蹙眉,略为不解,“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终于将思绪集中到此了? “我一直在思虑得好不好……” 可是,不等我说完,她便将我打断,解释,“你不知晓,在此之前已是有无数夫人议论到此事,言你纵然有才,但到底容貌不佳又无子依靠,时间久了,迟早会为丞相嫌弃。” 她一边说,我一边瞪眼,到最后已是有些咬牙切齿,腹诽,这些夫人寻常究竟是有多闲才会谈论这等无聊之事。 “你别生气。”她安抚着我,柔声细语,“我们无甚恶意,只是替你担忧罢了。你想想,丞相那等君子莫说正直壮年,即便年老佝偻又有几人不喜,而且,如今,他有了权位,接触到的女子还不都是些仙姿绝色,也难保其中没有几个同你个性相类,才学相似的,到时哪还经得住引诱?不说别的,就是前些时日,南涪县县丞才进献一批美人,其中就有几个读过礼乐春秋的。” 我顿了顿,然后,不满,“徐莫华你少糊我,那些美人都是进献给陛下的。” 虽然,近来,我足不出户,但是,消息还算灵通。 “进献给陛下的又如何?”她反驳,杏眸微瞪,“你怎么知晓他就没有偷偷进献给丞相?说不定,他献给丞相的要比献给陛下的还要佳好。别以为丞相待你好就真的不会纳妾,男子永远都是食色性也,所以,你若是想要守住你嫡妻的位置就赶快产子吧。” “越说越离谱……”我不相信,可是我无法回驳她让我快些产子的劝诫,便泄气道:“你以为我不想,要不是这破烂身子,我早已是儿孙满堂了。” “那你可有想过修补?”逗弄我逗弄得足够了,她方才认真起来,“若是你这身子一直不好,怀上子嗣必然成问题。” “想过。”我咬咬唇,把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尽皆告知于她,“这也是为何当初我会那般不舍将……将……他自我腹中取走。”因为,委实得来不易。 她沉默,回想起当年那事亦是面色凝重,良久叹息道,“如此我再陪你去看看大夫吧,听闻城南有个善治此症的,好些妇孺都是因为受了他的诊治而孕子的。” “那么神?” 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未来的那些所谓的名医,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可真的到去了才知晓不过是愚弄大众,骗钱骗财。 我不信,但不得不试上一试。 因而,三日后,我便在莫华的陪伴之下前往了城南,求诊于那个声名远播的大夫。 大夫模样清俊,年岁不大,看着甚至是比孔明还要小上几载的模样,很难让人信任。如此,我的第一感觉便就是,这庸医真笨,竟是不会伪装自己。 可是,表面依旧平静从容,坐到他面前,说道:“妾身李氏求诊。” 他嗯,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号上我的脉搏,询问:“夫人有何病症?” 我尴尬,犹豫不决地望向莫华,见她对我点头,才断断续续地作答:“就……就是……三年方有一女……然后……六年又有一子胎死腹中……再然后……十年……再无子嗣……” 自建安九年到建兴二年,整整二十载,天下年号四度更换,帝王三易,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我与孔明依旧不离不弃,从襄阳到新野,从新野到夏口,然后,从荆州到益州,贫贱到荣华,他还是他,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我还是我,那个用情至深的貌寝女子。 我们相守二十年,什么都很好,除却没有子嗣。 “夫人气虚,体质阴寒,本就是难孕体质,能有一女已是不错。”闻言,大夫坦诚说道,“更多的还是莫要强求。” 莫要强求……我不愿,“那若是一定要呢?” “躯壳尽毁。”平静的,冷淡的,大夫有条不紊,“先前一子夫人已是强求,若是再求夫人怕是难以长命百岁。” 似乎,他也不算庸医。 我笑笑,有些在意却也没那么在意,询问:“那还能有多久?” “十年。” “够了。”于是,最后一点在意也全都消失殆尽,我欢天喜地,“劳烦大夫开药。” 十年……恰好可以活到孔明离世之时,我心满意足。 可是,莫华并不满意,吃惊地唤了我一声,“阿硕……” 然后,大夫抬眸,看了我片刻后,并不强求的规劝,“老夫劝夫人还是莫要如此得好,如不强求夫人尚有数十载可活。” “没关系。”我坚定。 原本,我就不知晓孔明死后要如何独自存活下去,这般倒也好,省得我烦心。而且,能用自己微薄的数十载去换得一个鲜活的生命,我乐意之至。 “夫人当真?” “当真。” 随即,大夫便挥墨开出了药方,但在递交到我手中之前,殷切叮嘱,“服用此药夫人切忌大喜大悲。此外,此药存有遗症,会有上吐下泻之疾。” 我不甚在意,含笑接过。 接着,由衷感激地对着那大夫施了一礼,好奇询问:“不知大夫如何称呼?” “老夫姓华。” …… 离开之后,莫华对我颇为不满,一路走便是一路责备,问我是不是疯了,竟是为了子嗣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我不痛不痒,反唇笑道:“不是你说的吗,我若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嫡妻之位就得尽快产子。” 她呸,与我待得久了,常也不拘小节起来,骂到:“你傻啊,我不过是吓着你玩,你何必当真?” “我没当真啊……真没……”我否认,不等她接话便就抱住她,凄凄然低声:“莫华,我只是想给孔明生个男孩,延续他的血脉,他那么好,不该将子孙断送在我手中,所以,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心甘情愿与他一同死去。” “什么死不死的?!”她佯怒,倏地,又柔软下来,慨叹:“阿硕,你思慕他真的思慕到骨子里去了。” “没那么深……” “才怪!” …… 我去了莫华的府上,携着大夫开出的诸多药草。目的是,先在她家喝着试试,看那后遗之症到底有多么得厉害,省得我归家后处理起来手足无措。 她冷哼,指责我哪里是担忧自己处理起来手足无措,根本就是害怕会为孔明察觉。 我无可辩驳,哄着她直唤好姐姐,她才勉强应允。 当煎熬好的汤药出现在我眼前,她比我还要憎恶上几分,细碎抱怨,“这是什么药啊?竟是这般苦涩,仅是闻着我便觉得几欲作呕,你怎么可能吞咽得下去?别喝了什么效用都无,反还弄得自己泻吐不止……” 她叨叨地念着,念到我心烦意乱还是不肯罢休。最终,我无奈,不得不启唇阻止,“莫华,你就莫要念叨了,原本没有什么,倒给你说得像是有什么似的,弄得我都快不敢喝了。” 她扬唇,自侍婢手中接过药碗,凑近着又闻了闻,然后,凝眉道:“这才好,你不喝才好……说实话,我真的放心不下,万一那人是庸医怎么办?” 庸医?庸医也是你让我去瞧的。 我不以为意,把药碗抢夺到手中,一饮而尽。 饮毕,我便后悔了,紧捂着双唇,努力地逼迫自己不要吐出来,要咽下去,许久,才好。 我吐吐舌,眉眼带笑地同着莫华诉苦,“这药……实在太难喝了……” 比以往我喝得任何一碗药都要苦,可是,也都要开心。 终于,我又有了希望。 她瞋目,似是觉得我罄竹难书,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只是冷冷地递给我一碟事先准备好蜜饯。 可是,还不等我将其中一颗捻起,便就感受到了翻滚而来的恶心之感。 这后遗之症的效力也太快了些吧…… 我扶着墙垣,不停呕吐,吐尽饭食之后吐酸水,险些将肝肠也都一起呕吐出来。 莫华心疼,抚着我的背脊,关切询问:“如何?如何?要不要我去寻个大夫?” 我摇摇头,一边呕吐一边摆手。 待到安好,已是一刻之后的事情了。莫华扶着我到一旁的苇席之上坐下,不解地说着:“哪有汤药的后遗之症是这般的,才是吞咽下便就吐了出来,岂不是相当于没喝?” 我呵呵,“是啊,不过,那不是后遗之症,只是我自己受不住那个味道。” 所以……我还得再喝…… 她气噎,抚在我背脊上的柔荑隐忍不住地加重了气力,愤懑道:“黄阿硕,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折磨自己的人,真是快要被你气死!” 我笑笑,甘之如饴。 莫华,能为自己思慕之人付出一切也是一种幸福呢。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药,我一直在用,却不知晓效力到底如何。 新帝初立,丞相忙碌,就连休憩的闲暇都不曾拥有,更别说是与夫人欢好了。 我不着急,或者说是,知晓着急也没有用处,便就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照料孔明的身体之上,每每相见,都不忘叮嘱他要好生照顾自己,就算不能入眠也要小憩片刻,就算忘记饥饿也要按着早晚用食。 如此,一叮嘱便是叮嘱了一载。 建兴三年,后主帝位稳固,本该就此闲逸的诸葛丞相,不仅没有归于清净,反而更为劳累得准备发兵南征。 说到南征,就不得不提起几年前的南中之乱。 南中之乱始于先帝驾崩之时,益州将领顾闿顿生反心,杀害了建宁太守正昂,并将前往上任的司金中郎将张裔绑缚到江东,叛投敌军。当是时,东吴同蜀汉并未和好,便就晋封顾闿为永昌太守,欲要借助他的反叛势力占领益州,所幸,为永昌功曹吕凯以及太守王伉阻拦。不过,为了阻拦顾闿,永昌可谓背水一战,内无强兵,外无援助,彻底同蜀中断绝了联系。而牂牁太守朱褒知晓此事,不仅没有出兵相助,反而亦有反意,准备起兵响应顾闿。可惜,不等他行动,东吴已是被汉使说服,与蜀汉重修于好,归还蜀汉重臣张裔,放弃支持叛臣顾闿。随后,蜀汉趁胜追击,派遣从事蜀郡常颀行去到南中彻查此事,朱褒心虚,斩杀颀行后,归顺叛军。更甚的是,叛军不只侵占我汉国疆土,还策动蛮夷部族反抗中央管治,处处与朝廷做对。 这其中就有那赫赫有名的南蛮夷王孟获。孟获不仅自己统领一支异族部落,还颇得其他部落信服,因而,只要他随意散布些流言,就能使得蛮夷皆反,因而,也只要将他收服,南中就能永安。 所以,此番南征,不仅是要平定益州、建宁、越巂、牂牁四郡,还是要平定诸多南蛮部落。 春三月,孔明出征。 出征之时,全城相送,马谡此人更是随行数十里,献策曰:“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原公服其心而已。” 孔明信然之。 而我并未出现其中,直到城郊才露面,一身灰黑男装,望着他,笑意盎然。 他无奈,含笑摇首,询问道:“你在胡闹什么?” 明知故问。我撇撇唇,翻身下马,屈膝对他行礼,言语恭敬,“不才李栖,企盼随军出征。” 九年,就只剩九年了,除却那些宫墙相隔,两地分居的时日,我同他又还能相守多久呢?五年、三年抑或几月?我推算不出,所以,更加想要竭尽所能地陪伴在他身边,珍惜每时每刻。 顺便,我也想见识见识他平定南中,七擒孟获的风采。 可他并不乐意,面上虽然依旧是笑,却浅淡了许些,回道:“南中湿热,蚊虫甚多,非是你可以强撑忍受的,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我偏不,眸光坚定,“栖非娇弱之人,也曾受过苦难,并不在乎此些。” 只要能够陪伴在他身边,一切足矣。 他淡哂,清浅提醒,“如若随军,便就再无特权,如此,你也愿意?” “嗯。”愿意,我自然愿意。 他笑,终是松口,“也好,你就随军吧。” 于是,我以丞相主簿的身份,混入军营。 至益州,诸将议事,孔明主使反间计,离间顾闿、高定,前者杀之,后者招降。 众人甚以为然,欲听详细。 然而,某人心生捉弄,望了一眼坐立不安的我,笑道:“具体,吾已尽皆告知李主簿,诸位可向其询问。” 我扭动着,因是身上黏腻得过分而无法安生,又是蹭又是挠的,压根没将他的言语听入耳中,因而,直到感受出诸将急切的眸光,我还是云里雾里,不甚明白,不过,没敢再动。 随之,某人晏晏浅笑,重复,“如何计使离间,还请李主簿告知诸位将军。” “……”我语塞,根本就什么都不知晓,要如何告知?因此,我瞋目望向孔明,一边使着眼色,一边偷偷踢他,对他耍阴使坏表示非常的不满。 他却不为所动,看着我从容不迫。 我尴尬,不得不悄然出声,询问:“反间计?你要反间谁跟谁啊?” “顾闿、高定。”他意趣欣然。 “……”我却又是一阵沉默,勉强知晓如此二人是谁,可,就是想不起所谓的“反间计”到底是怎般模样。 时间太久,有些记忆早已随着年岁的增加而变作浅淡。 孔明这……不是成心刁难吗?! “就……就是……”我窘迫,支支吾吾,半晌无言。 然后,他就笑了,接过我的话茬,与诸将解释,“吾等领兵前来,高定势必有所防范,我们便可将计就计,掳其将领施以恩德而后放归……” “到时,顾闿定会疑惑其将如何归来,怀疑高定生有二心,与之嫌隙。接着,我等分别抓获二人部下,宣扬顾闿者杀之,高定者放之,纵其隔阂加深,再假意致密高定,彻底惹恼顾闿,最后,逼迫高定亲手斩杀顾闿,以此为功将高定招降。” 经由孔明起头,我彻底忆起。 话毕,诸将赞叹,“此计甚好。” 孔明扬唇,看着我笑而不语。 而后,诸将离去,我气急败坏地指责他道:“你……你……你为何要对我为难?” 他微笑,缓缓起身,略微向我靠近了一些,回答:“阿硕,你是我的主簿,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紧接着,话锋一转,询问:“不过,你如何会知我心中想法?” “……” 我心虚,顿时毫无底气,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嗯……我还有一摞书简未经整理……便就先行退下了。” 他失笑,望着我匆忙逃窜的背影,温润言道:“再忍忍吧,过几日入了城便就可以沐浴换衣。” 我“哦”,腹诽,诸葛孔明,你捉弄我是捉弄得越来越明显了。 …… 未几,顾闿中计而亡,益州平定。 顾闿死后,叛军大乱,蜀汉大军势如破竹,很快便将其他三郡收复。收复之日,永昌太守王伉出城相迎,凝视着蜀汉大旗,潸然泪落。 他说,他总算不辱先帝信任,守住了永昌。 一时,群臣感慨。就连我也无法例外,看着那迎风翻飞的旌旗,回想起以往四处征战的岁岁月月,将这个国,这座城,烙印到心底最深处,也将那些为此而牺牲的文臣武将尽皆铭记。 他们是家人…… 原来,摆脱小情小义的束缚,可以面见到的会是这般富有的景致:天下皆家,百姓皆亲。 所以,能为这么个富有的景致效忠到死,我心甘情愿。 所以,再想起孔明的结局,我无怨无悔。 而孔明一直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倏尔,我就释然了。 …… 再度接触到温热的浴汤,我舒服得快要昏死过去,所有的疲倦以及腥臭尽皆消散,换作清爽与馨香。 从未想过,原来沐浴也可以是这般令人满足的一件事情。 果然,只有缺少的、失去的才会被珍惜。 我倚靠在浴桶之中,情不自禁地哼起绵软悠长的曲调,“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接替着的是男子清润的嗓音,暖暖的,如若春风,“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我乐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歌罢,有温热的唇瓣覆上我的肩胛,细细碎碎的亲吻。 吻着,那人笑问:“何时,你学会的《隰桑》?” “很久很久以前,阿姝还在的时候。”我启唇,因着他的亲吻,声音软糯到甜腻,“一直想要吟唱给你听却没有机会。” “如今我听到了。”他轻笑出声,薄唇辗转而上,吞没着我的余音,“不过,也不需要了。” “嗯。”因为,我早已将自己的思慕告知于他,而他也早已知晓,并且给予了我最为美好的答案。 随即,我被他自浴汤中捞出,携着晶莹的水滴,一步一步迈向床榻。 落榻之前,我埋首在他的颈窝间,羞赧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身上的墨香。”而不是为汗渍沾染的异味。 他忍俊不禁,“嗯,亮也更为倾慕你此今的气味。” 我哑然,更加嫌弃先前许久未曾沐浴的自己。顺带着,将身上的君子也嫌弃了一番,因为,不论有多么的清爽,君子不沐浴也会生出怪味。 不过,我的君子只能由我一人嫌弃。 激将法一擒孟获 倾兵南蛮,尚未入境,孟获便已派遣三洞元帅前来抵挡。 私下,孔明问我,武将无数,该请谁出战为好。 我想也没想,随口就答,自然是赵云与魏延。 他颔首,可言语并不认同,笑道:“可惜,如此二人并不熟悉南蛮地形,纵使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过徒然。” “你同他们言说便是。”我倒不觉这有什么值得为难,姿态变也不变,兀自地随侍在他身旁,替他整理繁多的书简,不经意说道:“莫非,你还担忧他们不受教导不成……” 说着,我一顿,置放下手中的书简,转眸向他望去,言表他的意思,“你是想说赵云与魏延正是因为位高权重,历战无数,才难免轻敌?” “只是担忧。”他笑笑,耐心解释,“阿硕,人得到的荣耀多了,便就容易自恃甚高,即便是我,也难免如此,总觉得他人不如自己。” “所以……你才会这般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其实,在发兵之前,梓潼令王连曾极力反对孔明亲征,言曰,孔明乃是丞相,责担天下,若是贸然离开,必会引得朝中动乱。可,孔明并不认同,硬是固执己见。不过,他有准备好万全之策,既能让自己抽身亲征,又能使朝中安稳。 因此,此番南征才没有在朝中产生什么不佳的后果。 他“嗯”,笑意浅淡地说道:“阿硕,我远没有你想得那般佳好。” “有。”我反驳,略为急切地解释,“就算你自恃甚高也仅是因为担忧汉国,这般鞠躬尽瘁无人可比。因而,你还是很好,好到让我手足无措。”不知晓要费尽多少心力才能匹配得上。 他失笑,把我拥入怀中,轻声:“阿硕,再这么下去你怕是要是非不分了。” 我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他欣然作答,“怎么舍得嫌弃。” …… 孔明意欲激将,在此之前,我提着一捆羽箭前往拜谒魏延。 然而,还不等我入内,就险些为一盏热茶砸中。随即,伴随着冷淡的言语传出,“吾之营帐不入言而无信、欺瞒他众之人。” 我讪讪,想魏延此人不仅冷酷还异常心狠。那一盏热茶若是真的将我砸中,就算不会毁容伤身也免不了烫红一片,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子啊。 不过,怕死不英雄,英雄不怕死,硬着头皮,我还是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掀起帐幔,赔笑道:“虽说我欠你羽箭多年,但你也不至于想要杀我泄愤吧?” 他漠然,既不转眸亦没应答。 我吃瘪,默了默,然后,厚着面皮继续说道:“或者说,你是在生我瞒你身份之气?你也知晓,女子不可擅入军营,我想要为国效力的唯一法子便就只有易钗而弁。” 他冷哼,虽未言语,但,已是有了反应。 借机,我溜入营帐,到他面前送上羽箭,笑言:“怎么你也是武将英雄,该不会真要同我这等女子小人计较吧?” 他无言以对,接着,冷声,“我置气的是,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竟是委身于诸葛孔明那等目中无人之人。” 我“……” 目中无人?魏延确定说得是孔明? 看来,纵使时变事迁,同他交流还是隔着千万沟壑。不过,想想,还挺怀念。 于是,我丝毫也不介意地带笑询问:“他招你惹你了,你竟是这般瞧他不快?” “监守自盗,独断专权。”他面露寒意,不满斥责,“如此人士竟是手握重权,委实于国不利。” 我哭笑不得,好意提醒,“咳咳,怎么说我也是丞相夫人,你说话注意些。” 他不听,依旧顾我,“偏偏还是个不会知人善用之人。” 闻言,我开怀大笑,指着魏延愉悦道:“你……你说这话颇像某人。” “谁?” “庞统庞士元。”我笑答,“颇像他嘲弄周公瑾时的模样。” 可惜,他们都已是作古。 随即,魏延噤声,看着我没再说话。 他是认为我伤怀了? 我扯扯唇,言笑自若,“不过孔明对你可真是有些小看,觉着你不熟南蛮地形便就无法出战,屏退三洞元帅。” 激将法嘛,总得先对最为冥顽不灵之人试试针。 魏延中计,面色薄凉,回应:“那我非要让他见识见识何为百战不殆。” “别,你可千万别。”我阻止,假装匆忙,“一切还是等待孔明安排下来再说吧。” 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 排兵布将,孔明先将赵云以及魏延唤入营帐,却不吩咐。而后,又将王平与马忠唤来,感慨道,“吾本欲使子龙与文长前往抗敌,然,二人不识地理,未可用也。如此,你们二人,各领一支,分左右迎敌。” 接着,他又寻来张嶷与张翼,先是重复欲用赵云与魏延却不得的言语,然后,续道,“尔等则同领一军自中路迎敌。” 最后,他才吩咐赵云与魏延,“这般,劳烦二位将军随后接应,于明日晌午出兵。” 二人不满,却未曾反驳,受命辞退。 然后,我就隐忍不住地笑了,回味着二人怏怏不快的模样,颇为得意。 不过,计谋并未到此终止,而是顺着孔明的言语继续,“阿硕,你便随我前往山路埋伏,抓获逃窜敌军。” 我应诺。 次日,赵云与魏延果然不出孔明所料地抢先出寨,率兵偷袭董荼那和阿会喃大军。随后,王平与马总又奉命而至,与二人夹击,成功溃败敌军。可惜,人多眼杂,竟是不慎为董荼那与阿会喃逃走,所幸,孔明早有准备,在山路尽处守株待兔。 此战告捷,三洞元帅各有下场,一洞元帅金环三结为赵云削其首级,死不瞑目。二洞元帅董荼那以及三洞元帅阿会喃携众归降,并立誓与孟获一部划清界限,自此效忠蜀汉。 而后,在其二人的引导之下,我军入扎蛮夷之境。然,未等休憩安好,便闻孟获引兵来战之消息。 初会孟获,孔明未使狠计,就只是命王平于途中等待,且战且退,与将军关索共同将孟获逼入峡谷绝境,然后,再由魏延将其生擒。 魏延对待孟获犹如对待无牙的老虎,面色冷淡且轻蔑,随意地将其丢扔在孔明面前,回禀道:“丞相,孟获在此。” 所谓“孟获”便就是眼前五官深邃的中年男子,一身肌肉大多暴露在外,黝黑而饱满,完完全全的迥然相异于中原儿郎。在他面前,就连魏延都显得略为瘦弱,更别说是孔明了。可,奇怪的是,纵使壮硕得过分,他也不显丑陋,反而给人一种犹胜的健康之美,引人欣赏。 我看着他,油然而生一股艳羡之情,如此地域,如此时节,约莫只有他等才能穿着的如此清爽了吧? 要是我也能够该多好?那般,就再也不用忍受汗流浃背、燥热不安的煎熬。 可惜啊可惜。 良久,我方才挪目,可,转眼竟是对上孔明意味不明的瞳仁,愣了愣,然后,敛唇一笑。 他却没有反应,眸光掠过我,投注到孟获身上,明知故问地笑道:“阁下便是孟获将军?” 孟获冷哼,并不将孔明放在眼里,姿态狂傲。 孔明倒也不曾在意,亲自上前为其松绑,又问:“既为俘虏,孟获将军可有归降之意?” “没有。”孟获直言,神态颜色皆为不服,嚷嚷着,“你要杀便杀,休想要我投降。” “为何?”孔明知晓,却故意不说,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孟获便就坦言,回答道:“你使得乃是阴险之计,而我由于不察,这才落入你手,如此,我自是不服。” 孔明好脾气,“那你要如何?” “你放了我,待我回去整兵再战。”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厚实面皮,竟是说得义正言辞,不卑不亢,“否则,你就杀了我吧,因为,我绝不会因此投降。” “那好。”未有迟疑,孔明便就应允,“你可以走了。” 孟获怔愣,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不过,仅是片刻,他便就回过神来,自以为是地笑道:“这才对嘛,诸葛孔明,你等着,下次我定会让你大败而归。” 孔明但笑不语。 转眸,浅淡询问:“阿硕,孟获可好看?” “……” 我哪里会想到他秋后算账,顿了顿,便就是答非所问:“你真就这般轻易地放过孟获?” “非也。”他答,“攻人攻心,不等孟获心悦诚服,如何能够平定南蛮?” 所以,魏延,你明白孔明的用意了吧? 相守相约相争吵 七擒七纵,俘获人心。 末了,孟获归降,心悦诚服地与蜀汉结善,承诺曰,南人不复反矣。 九月,班师回朝。然,渡泸之时,突遇恶劣天气,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细沙与碎石飞走,扰得三军无法前行。孔明无奈,不得不回寻孟获讨求解决之法,可是,孟获的回答委实令人咋舌,竟道,泸水之中居有猖神,此乃是猖神为祸,若是想要安然渡过,必须来往祭祀。更为惊世骇俗的是,这祭祀所需的牺牲非是寻常的牛羊鸡猪,而是七七四十九颗人颅。 一时军心惶惶,尽皆担忧起自身的安危。 休整之时,孔明只身离营,去到泸水江边,纵目远望着波浪滔天的江水,嘴角无笑。 我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衣衫飞舞,看着他身影孤孑,突然就觉得他老了,举手投足间已是带有沧桑,纵使韵味更深,可,始终无法掩盖。 原来,岁月不曾对任何人留情,即便是这般如玉的君子。 而后,我疾步上前,迎着猛烈的秋风,艰难亲近,故作自然地不满抱怨,“孟获那人除了桀骜不驯,还分外见识浅薄,什么猖神作祟,什么往来祭祀,皆为妄言。若是真的,我们来时怎么不曾遇上如此情状?” “所以,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乃是良言。” 所以,请不要相信那些鬼神之论,更不要因此而牺牲无辜的将士。 闻言,他看了看我,展露出清浅的笑意,询问:“你不信?” “不信。”我坚定作答,“死则死矣,除却一具腐朽的躯壳便再无其他,所谓的鬼神魔怪不过是认知不足地自欺欺人,就如这阴云狂风,无知之人便是以为有鬼怪作祟,可是,通晓天文地理之人就会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显异景象,而是天地风云之变幻。” 不然,要怎么解释先前无有,此今才有的现象? 顿了顿,我继而又道:“你不也不信吗?” 我的夫君,素来都是务实之人,可,从来不会浪费心力在此些子虚乌有的事上。 “嗯,不信。”他笑答,心眼颇多,“但,别人未必不信。所以,此番并不失为一次佳好的机会抚兵树德,只是,我尚未想出该用何物代替人颅。” “馒头呗。” 我习惯快答,可说完,便就后悔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眉眼带笑地转移话题,“原来,你是在思虑此事啊,我还以为你真的想要斩杀四十九位将士呢。” 可他到底是听见了,品味着我的言语,“馒头?馒头……”然后,倏然,敛深笑意。 随后,全军便由战兵变作伙头,日日夜夜地拿捏面粉,制作馒头。 此时,馒头还不同于日后,仅是白面和水调剂而成,反而,更像是包子,松软的面皮,内有牛羊等肉。 初个,孔明并未将其算入祭祀所需的颅首之内,而是,交托到我手中,询问模样可像。 瘦削的脸颊,精致的五官,除却肤色,可谓是活灵活现。 看着它,我竟是完全无法将它与食物联系到一起,惋惜道:“若这真的是我该多好,白皙清丽,可要比此今好看多了。” 他浅笑,安抚我,“它是依着你做的,没有你的容貌又何来得它?”所以,无须惋惜与羡慕。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说罢了,不过,经他提醒,倒是忆起未来的自己,便笑道:“若是人有来生,我定要作个白皙清丽的女子,身体康健,无病无忧。” 那时,如若还能相遇,我定会自信满满地主动上前:孔明,我思慕你。 他却摇首,淡淡然提醒,“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因而,我所有的幻想与期盼不过一场美梦。可是,并非没有可能。 于是,我不为所动地耍赖道:“不管有没有来生,只要你活着就只能思慕我,娶我为妻,生生世世。” 我非缠死你不可。 他哑然失笑。 祭祀之后,南中有传言,蜀汉丞相诸葛亮宽厚仁德,不论是对待自己军中士卒,还是对待南蛮夷族皆是有度有量,宁愿欺瞒神祗也绝不滥杀无辜。 如此,无异于给本就将要安定的南中又打上一支镇定剂。 随后回归成都,途中,三军在边邑驻扎。其间,孔明曾收到过几封来自江东的信函,内容不得而知,但,我想多多少少会同绵延子嗣有些关系。或许,是兄长想要亲自向他求证,我是否曾经有所作为,又或许,是兄长欲要替他说亲,为他寻找佳好的妾侍。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曾询问,全然袖手旁观的姿态。 到底,这是孔明的私事,他有权遵循自己的意愿,而我也有权依照他的意愿而作为。 所以,他娶或不娶,我皆有应对之策。 然而,事实与我所想并不相符,或者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当孔明拿着不知是排位第几的书信出现在我面前之时,我看也没看地就是越过,蹿到他身后寻找脏乱的衣物,欲要取来清洗。可,他却是将我拉住,笑道:“先别着急,我有话同你说。” “你要纳妾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而后,便就自以为然地续道:“其实,你不用同我言说的。” 因为,迟早我都会知晓。并且,比于提前,我更偏向于推后,至少还能再自我欺骗一段时间。 他听着,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好气又好笑,询问:“你就这般不信我?” “嗯……”我鬼使神差,竟就真的点了点头,可惜,点完便就后悔了,解释,“不,不是,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这个时代,孔明,纵使不说,你也想要拥有自己的子嗣吧?” 人随势动,这个社会本就如此,我又怎么好强迫他不在乎呢? 无子,无子……这简直就像是一个魔咒,禁锢得我生不如死。可是,又有谁真的知晓,我曾做过怎样的努力? “是,我亦是想要有子。”他坦诚,浅浅笑道:“不过,真的没有也无什重要,总归,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可是别的女子可以让你能。”似是引线被点燃,积压在我心里多年的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开,让我暂时忘却,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何等崇高的存在,“反正,以你的性子对谁都会温和体贴,久了,就会有鱼又有熊掌了。” 他思慕我,不也仅仅是因为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若我没有成为黄月英,若我只是李栖,他还会思慕上我吗? 我……真的没有这份自信…… “你……”他静默了一会儿,无奈放弃,“也罢,明日,你便就先随主力回归成都吧。” 你呢? 我想问,可奈何自己古怪的自尊心作祟,硬是假装毫不在意地扯过衣物就走。 他没有拦,更没有追,放任我愤怒气结地远离,而后,悠然自适地收拾行囊,准备出行。 他去哪,我不知晓,也不想知晓,可,偏偏有人不明情状地往我近前乱蹭,询问:“李主簿,丞相前往荆州,你可知所为何事?” 荆州?那不是东吴的辖地吗?他是去见诸葛瑾的? “不知。”我虽有猜测,但,不敢肯定,便就没有言表。 他们竟也没有因此住口,而是,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继而又问:“主簿,你见过丞相夫人没?” “……怎么?” 怎么丞相夫人又是惹祸在身? “我们猜啊,丞相此番定是前往迎接侍妾的。不是说,丞相夫人奇丑无比,而且,还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吗?忍了这么久,丞相也该忍无可忍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反驳,“你才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好事他们不知晓,乱七八糟的他们全都知晓…… 闻言,他们愣了愣,然后,不甚理解,“主簿,你这是?” “滚,滚,滚,都给我滚。”我气愤不过地甩开手中湿透的衣衫,任其溅起一片涟漪,骂道:“这些私事秘辛,你们若是想要知晓就滚去询问丞相,别同老子废话啰嗦。” 我还要洗衣做饭,理书整文,哪有时间搭理他们,哪里又有心情搭理他们? 诸葛孔明,你要是真敢接个女子回来,我非同你拼命不可! 想着,抬手揉了揉眼。 …… 只身回到成都,甫一入府,不弃便是迎上前来,乖顺唤我“娘亲。”可是,唤罢,她并未停眸,而是越过我不断地往后探望,良久,不解询问:“娘亲、娘亲,我阿爹呢?” “你爹?”我冷哼,没好气地回道:“替你寻二母去了。” 然后,绕过她,径直入内。 她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惊诧万分地得出结论,“娘亲,你不会是同阿爹争吵了吧?” 我默然,懒得理她。 她却喋喋不休,自言自语道:“不会吧……你们怎么会争吵……你们不是素来举案齐眉的吗?几乎所有城中夫妇都是以你们为借鉴的啊……你们到底是为何争吵?难道是娘亲你又同别的男子纠葛不清了,还是阿爹又不好好爱惜自己了?也不该啊,阿爹虽然阴险,可是,对待娘亲你还是很有耐心的。还有娘亲你,对阿爹可谓是言听计从,温婉贤淑,又怎么会同阿爹置气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被她念叨得耳朵都疼,便不悦地斥责一句,“诸葛果,我同你阿爹的事情无须你来议论,你管好你自己就好。” 她委屈,撇了撇唇,眼眶泛红。 恰好,蒹葭出来,她便迎了上去,躲在蒹葭怀中呜呜地低泣,没说为什么,也没抱怨什么。 见状,蒹葭疑惑,“这是?” “没什么,你安慰好她吧。”我没有解释,嘱咐一句便就离开,可在转角之前,凝望着蒹葭的背影许久。 …… 孔明归来,未携女子,却带男子。 男子弱冠,眉清目秀,有出尘之姿,可惜,气弱体虚,面无血色,似是长年为疾病所累。 他是谁?我一时猜测不出,但,总觉得此人形容熟悉,约莫在哪见过。 “乔儿。”孔明如此唤他,将他叫到身前,同众人见礼。 指着不弃,孔明介绍,“此乃果儿,小字不弃,是你的幺妹。” 依言,男子便就笑着对不弃唤道:“小妹。” 不弃怔愣,不明所以,瞠目半晌却是未出只字。 而后,挪步向我,孔明浅笑,但,不见亲昵,“此乃黄氏,便是你的母亲,儿时,你初会言语就是唤得她,还恰是唤得娘亲。” 男子笑笑,恭敬而疏离,对着我作揖,唤,“母……” 可是,不等他说完,我便抬手阻止,淡淡说道:“你还是唤我叔母吧。” 接着,兀自离去。 诸葛乔,字仲慎,过继后改字伯宗,乃是诸葛瑾与王氏的二子,后,过继给孔明,为长子。 这便是那时孔明想要同我言说的事情?不是要娶妾,而是要认子。 可,即便如此,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就像是被钝器刺穿,既折磨又疼痛。 我无法生子,所以,兄长赠我一子?但,这与提醒有何区别? 回眸,我望着那人的言笑自若,听着他说道:“你母亲自傲,一时无法接受,还请见谅。”颇为愤恨。 母亲,母亲,我才不是他母亲! 而后,孔明回房,我直接将他拦在外面,愤愤不平地言语:“你好意思吗?抢人家儿子?” 他笑,不气也不恼,答非所问:“你确信不让我入内?” “嗯。”我中气十足,狠狠点头,平展双臂挡他,“有本事你就越过我进去。” 他默然,转身,就欲离开。 他生气了?我撇撇嘴,留他也不是,不留他也不是,最后,索性坐在门栏之上,细碎道:“我无理取闹是不是?不信任你,不体谅你,还同你闹脾气,实在惹人讨厌是不是?其实,我也这般觉着,可,我就是害怕,害怕自己会被你嫌弃,害怕自己真的无法产子……怎么办?你这么好,我这么差,不仅容貌般配不上,就连子嗣都无法产出……” “我想把最好的自己给你,可是,我没有……” “阿硕。”闻言,他回首,蹲身在我面前,笑道:“若是以往我还想要拥有子嗣,此时,我便不想了,因为,我忆起自己说过的话,比于孩子,你更重要。” “所以,不用害怕,不用担忧,诸葛孔明此生独有你一妻,如此诺言至死方休。” 我抬眸,眼眶湿红,别扭而不满地纠正,“至死不休!” “好,至死不休。”他改言,轻缓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忍俊不禁,“都这般年纪了,怎么还同少时一般?” 因为,少时,我未敢奢望你会思慕上我,所以,收敛起了颇多少女姿态。 可,如今不同了。破涕为笑,我往他怀中一扑,环住他的颈脖,自然而然地耍赖,“你抱我进屋吧。” 闻言,他停顿片刻,然后,一边将我抱起,一边笑问:“阿硕,你这是恃宠而骄吧?” 我嗯哼。 父父子子思相异 元日,祭祖扫墓,辞旧迎新。 一早,董厥便就携着其妻李氏前来拜见。李氏知礼,见面遂是屈身,敬唤:“姑氏。” 我对她颇为喜欢,便未有刁难,反而,离座上前亲自将她扶起,笑道:“你身子重,这些虚礼便就免了吧。” 李氏称诺,而后,在董厥地搀扶之下缓缓入座。她怀胎五月,肚子却是大得厉害,好似将要临盆的样子。 见状,我笑容可掬,戏言:“珚儿,你的肚子这般大,可是怀的双生子?” 她眨眨眼,扇睫扑动,低眸汇聚在自己的小腹之上,羞赧一笑,“不知。不过,家母也曾如此思量。”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我挪了挪身子,到她身旁,轻抚着那高高隆起的小腹,询问,“这孩子可动了?” “昨夜动过。”她坦言,说着,忽然失笑,眉眼愉悦地望向董厥,亲昵地挽住我,笑语:“姑氏,你不知晓,昨夜胎动可把龚袭吓坏了,险些闹得要去寻大夫,说是胎象不稳。” 龚袭,乃是董厥弱冠之后所取的表字。 闻言,我转眸,亦是望向董厥,嗔怪,“你这孩子,怎的连这都不懂?” 董厥搔首,颇为不好意思,脸颊都羞红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转瞬,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咦?叔父呢?” “你姨父?”我重复,然后面色冷了冷,不悦道:“又给你天子阿弟唤入宫中理政了,说是日暮再归。” “最近宫里很忙?”董厥不解,作为相府令史,对政事尚为了解,“据我所知,近来,政事并不紧要。” 南蛮平定,北伐未启,的确无什么紧要之事。 暗自附和,我无奈叹息,“约莫是你天子阿弟举目无亲,佳节伤怀,借此为由,将你叔父唤入宫中饮酒作乐去了。” 说来,刘禅才是这佳节之中的可怜人,明明享受着无尽的富贵荣华却内心孤寂到极致。 若是可以,孔明将他带回家中同我们一同过节倒也不错。 正想着,堂外的侍婢倏地入内通报,“夫人,公子求见。” 公子,指的乃是诸葛乔。 我顿了顿,而后,有些恹恹,回道:“让他进来吧。” 到底已成定局,我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他都成了孔明的儿子,所以,与其避而不见,倒不如坦然对待。 他幼时,同我不是挺好的吗? 诸葛乔入内,一身松垮白衫,瘦削的身子难以将其撑起,显得他更是病态羸弱。 他对着我作揖,疏离而恭敬地唤:“母亲。” 我颔首,对待他还不如对待李氏,淡淡道:“起来吧。”然后,寒暄地问了问他的身体状况,嘱咐他要好生休养,就再无言语。 他也不尴尬,主动上前同董厥见礼,笑道:“阁下便就是董龚袭吧?听闻父亲言曰,你亦是这相府公子,如今位居相府令史。” “正是。”董厥回应,对着他拜了拜,“你我年岁相差无几,但论及月份,厥还当唤伯宗一声阿兄。” “阿弟。” 而后,董厥眸光转向堂外,寻视半晌无果后,询问:“叔母,不弃为何不在?” “她昨夜闹腾得晚,应是在睡。” “这么懒啊?”董厥失笑,雅然起身,又缓缓扶起李氏,说道:“那我们夫妇且去闹她一闹,也好让她早些来同叔母拜年。” 我扬唇,挥了挥手,让他们随意。 可,就在这时,小丫头娇软的嗓音响起,不满回呛,“好你个臭董厥,竟敢闹我,小心我同嫂嫂说你坏话。” “你说吧,旦看你嫂嫂信你还是信我。”董厥不以为意,然后,将她来回审视多遍,转眸望我,问询:“姨母,不弃的婚事还没定下吗?她如今也该有十七了吧。” 是啊,十七,可是,人家自己不甚着急,我又如何强迫?原先,约定好在她及笄之年前来提亲的君子,其实并不思慕于她,而她偏是不肯放弃,硬是央求着我同她爹再宽她两年,假若到时,那人还是无法喜欢上她,她便就谨遵父母之命的另嫁他人。 “你少废话!”犹如被踩到尾巴的小兽,她不停跳脚,斥责,“我娘亲都还没说,你多嘴多舌什么?!”说着,拼命对他眨眼,意有所指。 我看着,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只是提醒她莫要尊卑不分,重唤:“不弃。” 她默默,委屈撇嘴。 董厥大笑。 …… 日暮,分案而食。 我与孔明上座,不弃居右首,诸葛乔居左首,厥儿随其后。 初入,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诸案,便是将蒹葭叫到身前,吩咐她去将诸葛乔食案上的酒壶、酒盏尽皆撤去,另外,提前把鸡汤端送上去,不得有误。 蒹葭迟疑,提醒我道:“可,夫人,此乃元日……” 元日?“元日又怎样?”我不以为意,抬眸睨她,“比于生死,元日不过尔尔。” 虽说佳节好日,需有美酒相伴,但,对于病患来说,酒水无异于穿肠毒药,还是真的会毒死人的那种。 可,蒹葭不甚理解,疑惑重复,“生死?夫人,这饮酒同生死有何干系?” 直接干系……不过,我懒得解释,就只冷冷地看她一眼,她便知晓自己逾矩了,遂即噤声,乖顺地请辞前去办事。 她退开,孔明却是浅笑着往我身边近了近,悠然询问:“你这是做什么?元日竟也不允他人饮酒?” “谁不允了?”我故作糊涂,“你要喝便喝,我才不管。” 自然,他也不用我管。 “我说得是乔儿。”他看透我的心思,却依旧装作不知,“莫非,你是担忧他饮酒过多会导致病发?” 嗯。可是,我倔强得很,偏是不愿承认,“才没有,我是怕他死……呸,是怕他病发,还要劳我遣人照顾。” “真的?”孔明哂笑,微微俯身,在我耳边清浅说道:“嘴硬心软的女子。”然后,趁着无人注意,握住我平放于右膝之上的五指,稍稍用力,携带欣慰与满意。 他知晓我的心思,纵使我口是心非,他也知晓。 我心满意足,任由他握着,同他问起,“孔明,阿斗他如何了?” “在宫中歌舞升平。” “你没有阻止?”我吃惊,不可置信素来严正的他竟是会纵容阿斗如此作为,“以往,你不都是要好好责备他的吗?现如今怎么……” “偶尔一次也无非厚非。”他浅笑,已是考量佳好,“到底是元日,宫中热闹也属寻常,何况,陛下他也是真的需要休憩休憩了。” 他就像是一只珍稀的雀鸟,被囚禁在富丽堂皇的雀笼之中,看似光鲜亮丽,实则苦不堪言。 我感慨,长叹一声,“阿斗他确是不适为人君主。” 若是换成他人,即便是在如此环境之中,依旧可以从容处之。 可惜,阿斗不行。 孔明淡然,握了握我的手掌,给予我无声的安慰,而后,才对着堂下的儿女笑道:“天色已晚,我们便就起宴吧。” 旋即,觥筹交错,碗筷叮当。 宴中,孔明忽唤诸葛乔,言语温润,却携着父亲的姿态与气度,说道:“乔儿,你的年纪已是不小,即便身体孱弱,也不该无所事事于家中,今日,为父同陛下商议,欲封你为驸马都尉,并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你可愿接受?” 官位,妻室,诸葛乔他的确也是到了这般年纪,只是,他能受得住吗? 因而,闻此,比于任何的其他情绪,我更多的是担忧。 孔明瞧见,对我摇摇头,转而,又是对诸葛乔言:“那女子乃是益州世族之后,出身家世大致可同于你母亲。” 所以,与他还算相配。 诸葛乔笑笑,苍白的唇瓣扬起似有若无弧度,起身作揖,“乔,自然愿意。” 随之,他私命奴仆上酒,斟满饮尽。可,转瞬,面色便是难看得过分,就连呼吸都变得不甚畅快,抚着案沿粗喘气。 我心急,几欲离座却被孔明拉住。 他抓着我的手腕,低声同我说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却无法宽心,时时刻刻注视着前方诸葛乔的情状,反驳,“就算无事,也不能这般看着他难受吧?” “他是故意的。”孔明淡哂,吩咐着身边的奴仆,“去,去把公子扶回寝居。” 我则目瞪口呆,什……什么叫故意的? …… 寝居之中,诸葛乔不安地仰躺在床榻之上,胸口剧烈起伏,面色惨白如纸,看得甚是叫人心疼。 我推攘着孔明,催促他快些为乔儿诊治,可是,他依旧不紧不慢,从容地为其把脉,从容地为其施针,而后,笑意浅淡地询问:“乔儿,你这是想要表达什么?以死明志?抑或以死相逼?” “咳咳。”诸葛乔笑,语带钦佩,“果然还是叔父厉害,轻易便就看穿了侄儿的心思。” 侄儿?这孩子到底是怀得什么心思? 我疑惑,孔明却是淡然,“说吧。” “那就是……”诸葛乔起身,对着我们二人跪拜施礼,“乔儿求叔父叔母莫待乔儿佳好。” 哪里有人请求这般的?我瞠目结舌…… 可,孔明不为所动,“为何?” “乔儿将死,本不该拖累父母,因而,乔儿自愿请离,成为叔父、叔母的继子,这般,待乔儿离世,父母便不会过于忧伤。所以,叔父、叔母也该疏离乔儿,莫要对乔儿佳好,如此,等到乔儿离世,叔父、叔母便也不会伤怀了。” 这是什么逻辑?! 顷刻,我由震惊转为愤怒,骂道:“诸葛乔,你爹你娘真是白白养了你!” 父母所求从来都只是子女平安喜乐,就算真的不能看其长大成人,也希望能够在短暂的岁月之中相互陪伴。他这般,解脱得根本就只有自己,而非兄长与王氏。 “叔母……” 我哼,拂袖欲走,却听孔明说道:“乔儿,所有的一切你先收着,及到有子,若是你还不能体味今日你叔母的责备,再说此事也不迟。” 话毕,随我一同离去。 兜兜转转是孽缘 不弃不见了。 就在她生辰的翌日,以前往宫中同她天子阿兄讨要礼物为由。 她留书,言曰,自己乃是不孝子之人,尚未诞生之时便予父母灾难无数,及到出世,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心怀,惹我恼怒。不过,无需担忧,因为,此番将是她最后一次忤逆我意。她走了,跟着她思慕的君子浪迹天涯,往后,我们便就当作没有她这么个女儿好了。 她说,她思慕马谡,思慕到费尽心机,竭尽所能都无法将其忘记。可是,她也知晓,我不喜马谡,甚至对他颇为嫌恶,所以,不敢奢望我可以容许他们相携相守,但也恳求我莫要追寻,放他们自由。往后,她会好生过活,既不任意妄为,也不自恃甚高,因而,我莫要忧心,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她爹。 她求我不要同她置气,更不要因此而废寝忘食。 看着这封的信,我恍然忆起昨夜同她交谈的情形:她抱着我的胳臂,躲过她爹,将我拉入房中,说是,要同我说些女儿家的心事,不可与外人道也。 我听着,面上虽未变色,但,心里已是愉悦,满口答应地随她进了寝居。 要知晓,原本,能够听闻到她心事的就只有蒹葭罢了…… 她扶我入内,然后,将我安置于上座,为我斟茶递水,一派亲孝模样。 “娘亲,请用茶。”递杯盏到我手中之时,她如此说道。 我点点头,颇为受用,但,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便试探询问:“你如此,可是又做了什么胡闹的事情?” “没有。”她否认,略显急切,“娘亲,你就不能想点我好的?” 我失笑,对着她哼了哼,“知女莫若母,你什么性子,我哪能不知晓。” 她瘪瘪嘴,哀怨地往我怀里靠去,没有反驳,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娘亲,幼常他好可怜。” 幼常?怎么突然就扯到他了?不过,我并未多想,一边纠正,“什么幼常,为娘同你说了多少次,那是你舅父。”一边顺着她的话言:“他也确是可怜,父母早亡,不久前就连长兄也是离他而去。” 到如今,就只剩孤家寡人。 “那他为何还不成亲?”凝眸望我,不弃的神色隐有忧虑,“他都将近不惑之年了……” “许是尚未寻到喜欢的吧。” 对于马谡,近些年来,我关注得并不算多。他没有成亲,还是不久之前听闻孔明提起,才知晓的。至于缘由,我没问过,也没听过,因而,回答予不弃的仅是猜测。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 小丫头似是来了兴致,倏地,自我怀中坐起,双目炯炯地凝望着我,面有期待。 我被她的举止逗笑,询问:“怎么?你还想给他说亲不成?” “……算、算是吧……”她支支吾吾,眸光躲闪,“那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我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温婉的?娴淑的?……我不了解他,又哪里会知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那……那他讨厌顽劣的女子吗?” 不知晓。不过,为了逗她,我假装肯定地说道:“应当讨厌吧,尤其是像你这般的,几乎所有男子都讨厌。” 所以,你也该改改自己的性子了,以免,日后连马谡这样的男子都没得嫁。 “才不会。”她反驳,比先前还要着急上几分,辩解,“幼,舅父他才不讨厌我,他对我可好了。” “那是他把你当作甥女,而非是妻室。” 小辈是小辈,妻妾是妻妾,不可混为一谈。对于小辈,那是出自亲缘的怜惜和疼爱,而对于妻妾,则是源自内心的期盼与渴望,自是需要有所挑剔以及选择。 “哦。”不弃应声,略为怅然地低下头,轻轻道:“那,那个人也是因此而不喜于我的?” “那个人?”我疑惑,片刻,明白过来,“是你思慕的君子?” “嗯。” “你还喜欢他?” 四年了,自不弃金钗少时到芳华正好,她竟依旧对那个无情男子念念不忘? “嗯。”她又是颔首,可,言语渐变悲戚,“娘亲,我忘不掉他,用尽所有的方法都无法忘记……” “娘亲,我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语重心长,“不弃,这世上没什么抵得过时间,你说忘不掉不过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再等等,再等等便就好了。” 或许,下一个,你会更喜欢呢? “可……可是……我都年满十七了。”哽咽着,她泪水滑落,“娘亲,我不想放弃,我就想要他。” “我认定他,犹如娘亲认定爹爹。” 霎时,我便无言以对,望着她,望着我形容姣好的小小女儿,良久,慨然长叹。 “不弃,单相思慕一个人真的很累很累,你确定你要坚持下去吗?” 有些事情,我经历过,虽然,我甘之如饴,但,我并不想我的孩子再去经历。何况,我与孔明,到底不同于她和她的君子。 可,她似是认定,坚毅地回答:“确定,无比确定。” 如此…… “那人是谁?”既然她想要,我作为母亲便会尽力帮她争取,为她营造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除非那人已有婚约或是心上之人,否则,不会拒绝同丞相府结亲的机会。 自然,彼时,我尚未想到那个人乃是马谡。 “他……他……”小丫头难以启齿,不知是羞得,还是有难言之隐,迟疑半晌竟就只是说出,“我怕娘亲看不上他。” 听罢,我欣然笑起,宽慰她道:“放心吧,娘亲同你阿爹皆不是攀附权贵之人,即便你那君子乃是农人也无甚要紧。” 曾经,她爹不也算是农人吗? “可……”然而,她依旧有所顾虑,“娘亲,我真的怕你不喜他。” 他有那么差吗?我忍俊不禁,想起她先前同我提起马谡,便就以他为例,说道:“只要你挑选的男子非是你舅父那类就可。” 不是我觉得马谡不好,而是,我不希望我的女婿会比的我女儿大上许些年岁,更不希望我的女婿日后会同他的父亲有所恩怨。 可是,不弃听了,不仅没有宽心,反而,面色更为凝重,双手绞着衣角,恨不得钻出一个洞来。 “这是怎么了?” “没……没……没什么……” 所以,她昨夜同我言说这些,便是为了试探我对马谡的态度?我否定了他,她就离家出走? 死丫头! 我攥紧她留下的信函,浑身发抖,若不是有孔明扶住,怕是站都站不稳。 从来,从来我都不曾想过,不弃会思慕上马谡。我以为,她的君子会是张绍,会是关兴,甚至会是阿斗,可是,我从未想过会是马谡,会是那个为我拒之千里,好不容易才摆脱掉的马谡小弟…… 他是她的舅父啊…… 他会死在她爹手中的,到时,她要怎么办? 不弃,不弃,诸葛不弃,你果真是我的灾难。 我呜咽,望着孔明手足无措,“怎么办?孔明,她要怎么办?” 她要怎么接受思慕之人为自己最为敬仰的父亲杀死的事实?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有看好她……若是我能够早点询问她那个男子的身份,就不会这般了。” 所以,是我亲手把她推进马谡怀中的,是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是我害了我最为宝贝的女儿。 都是我…… “阿硕。”刹那,某人将我拥入怀中,轻抚着我的背脊,柔声道:“不弃她……会没事的。” “不会……” 因为你根本就不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 “不会……” “阿硕。”他又是唤我,将我松开,扳正我的肩胛,认真说道:“阿硕,相信我。” 我相信,可是……可是,我怕你最疼爱的不弃会恨你。 欲言又止,许久,我才勉强抑制住那份冲动,顺着他的臂弯握上他的手,央求:“孔明,你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一定要。” “嗯。” …… 不弃失踪,几乎闹得整个蜀汉天下大乱,不仅孔明派出亲信,就连深宫陛下都被惊动,下诏嘱命所有军营将士尽皆前去寻找。 可惜,纵使人多势众,也未能在短时之内将其寻回。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担忧逐渐变为恼怒,而后,恼怒又再变回担忧,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孔明无奈,劝我我也不听,唯有嘱咐蒹葭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我,每逢早晚叮嘱我用食饮水,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趋于消瘦,神色不佳。 蒹葭着急,非是端着食案随我出入,规劝,“夫人,你就用些吧。” 我摆摆手,困乏地倚靠在几榻之上,颇为恹恹。 近来,别说用食,即便是什么都不吃,我也觉得恶心得很,时不时地就是想吐。 也不知再这般折腾下去,还能不能活满十年…… “夫人。”蒹葭不允,立在我身侧言语不断,“你的身子本就不佳,若是再不好生用食休憩,怕是会支撑不住。” 支撑不住也好,省得我无事便会想起那不孝的丫头,恨不能狠狠打她一顿。 因此,我仍是不为所动。 可,蒹葭不依不饶,又劝,“夫人,你若是病倒,要丞相怎么办?丞相日夜劳碌,除了寻找姑娘外,还要处理政事,已然j□j不暇,到时,还要照顾夫人,怕是再难安好……” “闭嘴。”我不耐烦,翻了个身,转眸望向蒹葭,意味不明地说道:“何时,你这般关怀丞相的安危了?” 但,口是心非,我嘴上倔强,身子却已是起来,走向食案,望着眼前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杳无兴致。不过,受动于蒹葭的言语,我到底还是逼着自己拾起木箸,挑拣着用下。 奇怪的是,我并未吞咽其中喜好的,反而,偏多地使筷于以往分外厌恶的青韭,还吃得津津有味。 想来,我真是快要被诸葛果给逼疯了。 未几,有一侍婢匆匆闯入,气喘吁吁地又急又喜地通报,“夫人……夫人……丞相归来了……” 我“哦”,平静无波。倒不是我不再看重孔明,而是因为孔明日日皆会归来,完全没有必要再行通报。 然而,我的反应并未使得那侍婢住口。她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丞相……丞相他……” “他带着姑娘归来了……” 姑娘……不弃? 我倏地站起,眉眼绽开,可,转瞬,就又冷凝下来,巡回着地朝四周探望,及到发现撑窗的木棍方才停顿。 我上前,将它拿到手中,而后,便就怒气冲冲地出了居室,前往外堂。 外堂之中,秀眉杏眸,身姿窈窕的少女正是不弃,躲藏在她父亲身后,忧心忡忡地询问:“阿爹,你说,娘亲她会不会打死我?” “会。”怎么不会?我走近,趁着孔明尚未发觉,四两拨千斤地将他拉开,然后,举着木棍便是狠狠地朝着不弃后背落去,骂道:“你这个不孝之女,养你有何用处?!倒不如我现在就亲手打死你,也省得日后麻烦。” 她“啊”的一声尖叫,吃疼地往后退去,泪眼婆娑。 我心软,但,片刻便就消散,追赶上去又是挥棍,“诸葛果,你倒是越来越有本事,玩什么不好玩私奔,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你死了最好,也省得我同你爹担忧。” “我前生到底是做了什么恶事,竟是有你这么个女儿?” …… 一棍又一棍,我打得尚算留情,但,仍旧叫她疼得说不话来。 她不说话,却是哭喊得大声,随之,竟是有一男子匆忙而来,把她拉入怀中,以他背换她背,供我责打,他说:“阿姊,你要打便就打我吧,此事与不弃无关。” “与她无关?”我怒极反笑,笑到想哭,“一个巴掌拍不响,没她,你也不能私奔。” “只是我很好奇,幼常,你不是喜欢她吗?怎么还要同她私奔?” “她是你甥女,你知道吗?!” “我一直让她唤你舅父!” 吼着,打着,我眼前黑了黑,但,勉强可以维持。 “幼常,当是我求你,你放过她可好?” “她不过年少无知……” “只要你肯放过她,她就能将你忘却。” 就算不能,我也会逼着她能,大不了,我给她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可是,马谡没有同意。他背对着我,受着我的棍棒,恳切道:“阿姊,我何尝不想?四年了,我因为种种原因拒绝她、躲避她,可是,当听到她义无反顾地说是要同我私奔之时,我便什么也无法管顾了,就是想要同她在一起。” “阿姊,谡定会珍惜不弃,还请阿姊成全。” 成全?我呸,“幼常,你多大,她多大?你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你觉得你有资格娶她吗?” 对不起,我也不想伤你,可是,幼常,我真的不能允许不弃同你在一起。 “他有。”这次,回答我的是不弃。小丫头勇往直前地钻到马谡身前,挡着他,昂首挺胸地反驳我,“他怎么没有资格?昔日,先帝不是也娶了比自己小上二十几载的孙姬吗?而他不过比我长上十九岁,怎么不能娶我?” “再说身份。当年,阿爹迎娶娘亲的时候仅是乡野农人,可,娘亲却是世家大族之后,身份显赫。如此,阿爹都能迎娶娘亲,幼常他为何不能娶我?” “何况,他还是我腹中胎儿的父亲!” 我怔愣,手中的木棍应声落地,然后,怒不可抑地便是抬手给了不弃一个耳光,“滚,你给我滚,我全当不曾生过你这么个女儿。” 诸葛果,你还要怎么丢人,还要怎么让我伤心? 我教你仁义礼智信,就是为了让你与人私奔的吗?我教你自重自爱,就是为了让你与人珠胎暗结的吗? “你以为我想认你为母吗?”不再忍耐,小丫头言辞狠绝,“你管过我,照顾过我吗?除了骂我,责备我,你还会什么?其实,最没有资格的人是你,是你这个枉为人母的丞相夫人!” “儿时,我染疾,你在哪里?我想娘,你又在哪里?” “因为你,我到七岁都辨认不出自己的娘亲到底是谁!” “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的亲事?!” “啪”,又是一个巴掌,却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出自孔明。他扶着我,望向女儿,清浅却不容置疑,“她是你娘亲。” 然后,我便就在这声认定之中往后倒去。 半老得子欲平静 我是被孔明抱回寝居的,瑟缩在他怀中,脑袋突突作疼。 不弃与马谡……仅是想着,我便觉得荒诞可笑。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真实。 我的女儿思慕上了不该思慕之人,且同那人有了子嗣…… “孔明……”低低地,我埋首在他颈窝,伤心欲绝,“我……要失去这个女儿了是不是?” 终究,马谡会死,终究,她会同她阿爹心生怨怼,到时,我又该如何取舍呢? 偏偏此时,她怀有身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不会。”这是孔明给予我的回答,确信而肯定,“她是你的女儿便一生都是你的女儿。” “那你呢?” “你的夫君。” “不是……”我声音软糯,轻轻反驳,“我说得不是你于我,而是你于不弃。” “父亲。”他笑起,走到床榻前,缓缓将我放下,祥和而慈蔼,“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是她的父亲,她都是我的女儿,此生不变。” “那她若是不认呢?” 若是她同你置气,对你不敬,心怀仇恨,你要怎么办呢? 你那么疼她,比我还要疼她…… 他却笑了,暖暖地看着我,答非所问:“她为何会不认我?” 因为,你将会斩杀她思慕的男子。可是,我要如何开口?顿了顿,我就只是强调,“假若而已。” “那她还是我的女儿。”他淡然,但,我知晓他同样坚定,说道:“到底,她是我的骨血。” 从来,就只有儿女不认父母,又哪里会有父母不认儿女的呢? 他们可都是父母心肝上的珍宝啊…… 我会意,但,怒火仍是难消,“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应允她与马谡的亲事。” 两年,她与马谡就只有两年…… “阿硕。” “嗯?” “若你是不弃,我是幼常,你又会如何决断?” “我……”若我乃是不弃,即便只有两年,我也会义无反顾。 我珍惜的是他,是同他在一起的岁岁月月,而不是长命百岁。 所以,我该成全他们? “阿硕。”孔明再唤,晏晏浅笑,“不弃已是成年,她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因而,你我除了告诫与支持,再无别事可做。” “即便她要跳往火坑?” “嗯。”他颔首,带着如山般宽广的父爱,回答:“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得由她亲自走,亲自承受所有的后果。” 所以,我们不该过多插手…… 我默然,沉思良久,而后,不耐烦地挥手道:“罢了罢了,不管她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黄阿硕,你早该看清的才是。 既然女儿坚持,你便就随她去吧,总归,你会是她最为坚实的后盾。 终究,我对她纵容。 “阿硕。”忽然,孔明第三次唤我,将我游走的思绪唤回,询问道:“你的月事有多久没来了?” 我回眸,看了看他扣在我手腕上的修长的五指,然后,对上他本该波澜不惊,可此时却隐有忧患的面容,不解,“怎么?” 我的月事素来不准,所以,鲜少留意,因而,它有多久没来,我也不太知晓。 “貌似……这月没来……”猜测着,我极力地思索回忆,“上月,好似也没来……” 等等……好好的,他问我月事作甚? “你……你……什么意思?”我震惊,浑身打着颤,连话都说不利索,断断续续地,“难道……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 可是,他却猛地将我拥入怀中,用着从未有过的愉悦之音,告知我,“阿硕,我们又有孩子了。” 阿硕,我们又有孩子了。 我们又有孩子了。 我僵硬,完完全全地怔愣住,久久,久久才回神,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先前,是我听错了吧?孩子,我怎么会再有孩子? 然而,某人的嗓音清晰无比,重复着,回响着:“孩子,我们的孩子,阿硕,你已有孕两到三月。” 两到三月……缓缓地,我伸手触碰到自己平坦而安静的小腹,哽咽,“诸葛孔明,你骗我的吧?” 你是在逗我玩对不对? 他失笑,松开我,捉住我的右手覆上左手的手腕,言曰,“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看便知。” 然后,我就感受到那熟悉的脉象:如盘走珠,往来流利。 孩子,真好,孩子。 我嫣然笑开,信势坦坦地断定,“这一定是个男孩。” 他笑,“嗯,一定。” …… 建兴四年年末,不弃与马谡成婚。 建兴五年年初,我再度前往城郊,拜访双剑。 时隔四年,我依旧是我的丞相夫人,可,她的身份已是几度变迁。 村妇、宫婢、贵人…… 可惜,转饶一圈,她依旧是回到原点,做她的乡野村妇,练武习字,自由自在。 但是,如此一番轮转,已是彻底将她的棱角磨平。 因而,再相见,她并未对我冷嘲热讽,而是神色恹恹,难抵沧桑地说道:“我等你等了三年。” 自建兴二年离宫到如今。 可我并不在意,嫣然一笑,调侃,“双剑,我还从来都不曾知晓你姓王。” 王贵人,那是那个少年帝王赐予她的封号。 她抿抿唇,刹那,血色全无,期盼却又害怕地询问:“他们可好?” 他们?刘禅与刘璿? 我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回答:“说好也不好,说不好却也好。帝王之家,锦衣玉食,如何不好?妻子离去,幼儿无母,又如何算好?” “不过有得便有失,你既选择隐匿,还是莫要过多关注他们父子得好。” 近近远远,离离合合,最是恼人,倒不如断裂得果决。 “我明白。”她道,接着,退开身子,让我入内,“还是进来说吧。” 我“嗯”,依言随她入了屋舍。这次,她倒没再对我冷落,反而,客套地替我斟茶,将杯盏递放到我手中,淡淡发问:“此番,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我笑,并不着急,先是饮了口茶润润喉,而后,才放下杯盏,欣然作答,“报仇。” 我累了,不想再同那人斗智斗勇了。而且,那人已是触及我的底线,我全然没有必要继续将她留在身边祸害自己。 闻言,双剑笑了,语带快意和释然,“终于是轮到此事。” 我颔首,认同她的言语也认同她的情绪,“办完这件事,你我之间便再无恩怨。” 她不欠我的救命之恩,我不欠她的害主之怨。 她说好,转而,却是有些疑惑,询问道:“救她的是你,亡她的也是你,我很好奇这是为何?” 为何? 我自嘲一笑,坦言:“她是个聪慧女子,知进退,有心计,若是能为我所用必是大好,所以,初次,我选择牺牲你保全她。而后,我查她身世,知她根底,顾虑她同故人有旧,便想着再救她一次。可惜,她不受管教,无法驯服,一次又一次地触及我的底线,到前番,已是彻底耗尽我的忍耐。” “那你何不直接将她裁决?你是丞相夫人,莫不是连此权利都无有?” 有,怎么会没有?可是……我敛唇,回应,“双剑,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你难道不知晓惩治她那类女子必须惩治得她心服口服,不然,坏名声得可就只自己了。曾经,我与她约法三章,如今,她已破犯二三,只要等她再破第一便好。” 我回书江东,她曾偷告孔明,更买通士卒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还有不弃,她唆使她与马谡私奔,并珠胎暗结。 这些,我都知晓。 “一二三?”被我说得云里雾里,双剑不解,“你如何确信她一定会再破毁约定?” “因为她恨我,恨不得摧毁所有我珍惜的人事物。” 不弃、孔明,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还是认为是你害得二位姑娘?”大约也只有这么个理由可以支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不利。 不过,理由不会这么简单。她恨我,因为认定是我害了刘毓、刘冕,而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激增,便就到了如今想要摧毁我的一切的地步。 恨与恩一样,皆是积累出来的。 我扬眉,回望双剑,笑道:“难道你不是这般认为的吗?” 一直坚持是我害得刘毓、刘冕,不然,为何总是对我姿态恶劣? “我……”她支吾,良久,才言,“只是习惯同你争论罢了。” 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她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思纯良的双剑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学会了平静对待,公正去看。 所以,她愿意相信我的清白。 我失笑,倒是未曾想过多年之后竟然还能得到他人的谅解,情不自禁地便就温软了眉眼。 我道,“双剑,用你的真实的名姓随我归相府吧。” “王妁。”她说她叫王妁,乃是王氏子孙。 丞相也有吃味时 怀胎四月,困倦疲乏,我常常不明所以地便就睡去,既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温暖与否。 有多次,我都是在孔明的怀中醒来,浑然不知地询问他为何要抱我,然后,他就笑了,忍俊不禁地说道,我也不想想自己刚才是身在何处,竟然坐在荷池就是香甜入眠,也不怕一个不慎掉落其中。 我茫然,好半晌才回忆起自己先前正在赏景,可,赏着赏着就是瞌睡袭来,支颐而眠了。 撇撇嘴,我无奈辩解,“我也不想,可是,控制不住。” 这个孩子,不同于怀不弃时的闹腾,也不同于怀阿雒时的安稳,而是无尽的慵懒,逮哪睡哪。明明气候渐暖,我却觉得自己将要冬眠。 唔……好困…… 孔明失笑,紧了紧抱着我的双手,说道:“这很寻常,有了身孕便是如此。” 我“哦”,全然忘记自己要比他有经验得多,搂着他的颈脖碎碎念,“我还想睡……可是,这样好像猪,吃了睡睡了吃……若是我愈渐臃肿,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过,你也不能嫌弃我,毕竟这个孩子是你的……嗯,虽然也是我的……” 他笑,反驳,“你除了睡,哪有吃?” “有的。”我回答,因是困乏而有气无力,“虽然最后都吐出来了……”但,到底是吃了的。 说到这儿,我狡黠地笑了笑,趁机威胁,“以后,你都回来陪我用饭吧,不然,我是一点都吃不下去的。”顺便,我也好监督监督他,以防他因公废私到废寝忘食。 他说好,轻易地便就应允了我。 我心满意足,而后,怯声又道:“那个……我带了一个人回来……” “双剑?” “嗯。”我点点头,转瞬,又觉得不对,“你都知晓?” 他颔首,悠然回答:“是啊,你做的事情我都知晓。”不论是偷偷救下双剑还是谋划戳穿蒹葭。 所以,他也知晓往后我会怎么做? 我泄气,有种孙悟空难逃如来佛祖五指山的怅然之感,说道:“你太聪明了,实在太聪明了……” 他似笑非笑,“阿硕,你是在骂我?” “没有。”我否认,急切地摆手,“我是在夸你来着。” 聪明,明明是褒义词。 他嗯哼,“那我怎么没看出来。” 是你眼拙……我呵呵,往他怀里钻了钻,约定,“那你不准真的同我置气。” “嗯。” …… 蒹葭见到王妁是在三日之后,奉命前往厨室替我取药却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鬼……鬼……”她如此念叨着,素来从容的神色尽皆破碎,化作仓皇,喊叫道:“夫人……鬼……有鬼……” 我被吓了一跳,握着杯盏的右手颤了颤,溅出几滴热茶,烫得我龇牙咧嘴。 由此,我的面色并不佳好,蹙眉责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鬼……夫人……有鬼……”她又是重复,带着哭腔,“她……她回来了……” “她?谁?”我明知故问,否定她道:“鬼神之说实乃荒诞,你莫要胡言乱语。”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鬼,那也断然不会选择这青天白日到处乱蹿。 她委屈,侧转过身,手指厨室,呜咽:“她……就是她……就在厨室……夫人……她回来了……” “她她她,她什么她?!”我被惹恼,拍桌呵斥,“蒹葭,你看你像什么样,简直就是个疯妇!” 到底,她是古时人,学识又不够渊博,无法否定鬼怪的存在也实乃正常。 不过,我并不容许,正色道:“把你的鬼话都给我收回。” 她抽泣。 然而,就在这时,门扉处响起熟悉的嗓音,和颜悦色地说道:“蒹葭姊姊,你忘记拿药了。” 蒹葭怔愣,接着,浑身打颤,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几近昏厥。 “夫人……她……” 我失笑,恍然大悟的模样,“蒹葭,你所言的鬼怪便是她?” 她点头,使命地点头,瑟缩在我身后,花容失色。 “你以为她是双剑?” “嗯。” 然后,我便就对着王妁展颜一笑,言曰:“阿妁,怎么样?我就说你同我那故人生得颇为相似。” 随之,王妁福身,拜见蒹葭,“蒹葭姊姊,小女王氏阿妁,非是双剑。” 如此,身后之人才稍稍镇静,小心翼翼地探出首来,询问:“你……你当真不是双剑?” “不是。”王妁坦然,不复单纯的眸子远要比言语更加具有说服力,“小女自幼在益州长大,乃是文士之后,并不同于姊姊口中的双剑姑娘。” 双剑会武,她文武双全;双剑直爽,她温婉优雅,怎么看,这二人都是有着千差万别的。 “那……那你可有流落荆州的同胞姊妹?” “无有。”王妁摇首,信口拈来,“家父家母仅有阿妁一女。” “哦……”良久,蒹葭如常,施施然地自我身后走出,对着王妁回礼,“抱歉,先前误认,多有失礼,还请姑娘见谅。” “姊姊言重。” 转而,蒹葭回身,恭敬询问:“夫人,不知王姑娘在府中……” “乃是贵客。” 我本想说侍婢,却因为考虑到她原来的贵人身份而没有。 君君臣臣,到底,她曾经是君。 可是,她自己不以为意,笑道:“姊姊莫听夫人乱说,阿妁不过侍婢,非为贵客。说到底还是夫人看重,才如此言语罢了。” 话毕,她不忘对着蒹葭又施一礼,谦卑道:“往后,还劳姊姊费心。” “好说好说。” 而后,蒹葭退下,留我与王妁单独说话。 王妁看着她的背影,有感慨也有嘲弄,“她倒是一点未变。” 依旧的不动声色,攻于心计。 我扬唇,转身将她手中的汤药尽皆倾倒,答曰:“不是她未变,而是你变化得太多。” 变化到与原本相交颇深的阿姊纵使相逢亦不识。 她歪歪脑袋,不可置否,然后,询问:“你倒那汤药作何?” “她买回的药。”我可不敢喝,何况,是药三分毒,即便是中药也少喝为妙。 “你就对她从未信任过?”王妁疑惑,凝望着手中空荡的托盘,意味不明。 我摇头,“怎么会没有信任过,可惜,被她辜负了。” 想想不弃,我便是一阵恼火,冷冷道:“你可做好了同她反目的准备?” “做好十多年了。”她笑,回想起某人先前的形容,乐不可支,“我再出现,她怕是吓坏了吧?” “自然。不过,她也不笨,惊吓过后就该思虑你到底是谁了。” 王妁?益州人士?蒹葭可没那么好骗。 …… 春暖花开,清风拂面。 我晒日归来,蒹葭恰在收拾寝居。纵目望去,一切如常,唯有桌案之上突兀地多出一方锦盒,方长宽大,仅是瞧着,便已能够猜测得出其中容纳之物必不轻巧。 我眼角跳了跳,随之,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浓眉星眸,俊秀英挺。 那方锦盒里的东西是他赠予我的唯一的物什…… 记得,起初,我将它收入锦盒,藏进箱簾之时,某人笑得颇好,询问我到底是在对这物什念念不忘,还是在对这个物什的主人念念不忘。 那是他唯有的可以被我归结为嫉妒的言语,无关计谋,仅有吃味。 紧接着,我便就故作怅然地说道:“都有吧。” 其实,这也算是实话,毕竟,物什确实是佳好的物什,人也确实是佳好的人。 然后,某人就已尚有公务在身为由离开了相府,三日不归。 最终,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入宫去寻,细声细气地同他致歉,表明我对那谁绝无半点私情,可是,他倒好,笑意盎然地回答,他确是有事,至于,我同那谁,归家再议。 归家后,他把我狠狠地折腾了一番,又连哄带骗地劝说我将锦盒置放到外室。 自此,我便知晓,名士吃味委实与他人不同,结果非是争锋相对,亦非情深意切,而是使得对方心甘情愿的认错并接受惩罚。 这般,实在不太有趣。因此,我也再未将其翻出。 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蒹葭的计策? 我笑笑,从容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蒹葭停顿,轻瞥了一眼案上的锦盒,摇首,“不知,奴婢来时便已在此。” 嗯? 我困惑,凝视着蒹葭半晌,猜测不出此言是真是假。若是真,那么到底是谁把它置放到此处的?若是假,她装得倒还挺像。 不过,与其纠结于此,我倒不如赶紧将它送回原处,不然,给某人瞧见就大事不妙了。 但,世事竟真有这么巧,我初将其抱起,某人便是雅步而来。 手无足措,我险些稳拿不住地将其丢扔出去,可是,思及这物什的主人,又委实狠不下心来,便只能强颜欢笑,询问:“今日怎会归得这般早?” 夕阳未出,时辰尚好,的确是早。 某人浅笑,仅是看了我手中的物什一眼,便就回问:“夫人,你莫非忘了同为夫的约定?” 夫人……为夫…… 我欲哭无泪,匆忙解释,“这……不,我没忘……也不知是谁寻找出来的……” 断断续续,条理紊乱,但愿他能听得懂。 “原来如此。”闻言,他点点头,一尘不变的神色看不出置气与否,淡淡道:“那夫人还不尽快将其送回。” “诺。” 我答应,挪着步子前往外室。送就送,只要他不生气就好,可是,听那称呼,能吗? 不过,事已至此,唯有将计就计了。 我无奈,却在最终将那锦盒打开:一张笨重的战弓,握把处刻着隶书张字。 看到它,似乎还能想起当年的点点滴滴:他握着我的手,牵引着我的指尖触摸到其上,告知我,这乃是张家的弓,只能留给张家的人。 后来,他又说,留给我也行,只要我肯答应做他张家的人。 张任,这么多年,想起你,我想说的,似乎依旧还是,对不起。 两朝开济老臣心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若是太巧,就难以避免人为的嫌疑。 因此,纵使我能猜测得出此物乃是何人所放,也不曾掉以轻心。 在我看来,弓箭不过是个端倪初露,真正精彩的还在后面……总归,蒹葭的狐狸尾巴开始摇摆了。 翌日,我前往太守府,拜谒蜀郡太守张翼。 然而,太守府吏告知,昨日他家太守同人饮酒,至今未醒。 我直觉不对,便又多问了一句,那所谓的“人”是谁? 府吏言,乃是一俊秀公子,生得白白净净,颇为柔媚。 柔媚……品味着如此二字,我心里咯噔一下,知晓那谁已是捷足先登。因而,离开之前,嘱咐府吏,替我传达给他们家太守一句话:酒后胡言,若引事端,吾必追究。 随后,乘车而去。 回归相府,王妁早已候在门首,一边迎我入内,一边着急询问:“如何?” “是祸非福。”我看了看她,努力抑制满腹的恼火,耐心地同她详细说道:“她已经赶在我之前见过张翼。” 偌大蜀汉,唯有张翼是清楚地知晓我在雒城的点点滴滴的。 所以,寻到他,便就能够将我许多的把柄牢攥手中。 王妁怔愣,默了默,而后,又问:“那……会有怎般后果?” “看她怀的是什么心了。”总归,不会有什么佳好的结果,“若是她仅想离间我与孔明,顶多把诸事说予孔明一个人听,如此,我最多不过被休弃。可,若是她想毁了我,那便会闹得天下皆知,到时,就不仅是休弃了。” 尽管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涉及贞洁,只怕会百口莫辩。 “你……丞相该是信你的吧?”被我的言语惊吓到,王妁满满的愧疚和担忧,“再说,她也不至于这么狠……” 我扶额,想想便是头疼,“若是真的闹大,他信任我也无济于事。” 三人成虎,舆论的威力便在于朝夕间毁人、立人,纵使孔明贵为丞相也未必有力抵挡。 再说蒹葭,她要是能有王妁的一半心软,我也不用同她争斗到这般境地。 闻言,王妁止步,立在我身后,诚恳地说道:“抱歉,我不该自作主张的。” 我无言以对,良久,叹息一声,“只怕如此一番彻底被她将主动夺去,而你我只能任人宰割了。” “对不起。” “罢了。”我摆手,务实道:“现如今,你我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补救吧。” 转身,隐忍不住地还是抱怨了一句,“不过,这么多年,你竟然还能为她利用,王氏阿妁,你真好本事。” 蒹葭此计倒是甚好,利用王妁逼她破约的决心,骗王妁取来弓箭,摆出张任横亘在我与孔明之间,而后,又抓住时机地去同张翼交好,获悉我在雒城的事事非非,既掌握到将我逼死的法子,又使得我无法彻底同她翻脸,唯有自作自受,等待恶果。 此番,我算是栽了。 然而,多日之后,市坊之间竟然并未传出任何有关于我的言论。对此,王妁如释重负,笑道,果如她所言,蒹葭还未狠到如斯地步。 我没反驳,但,心里并不赞同。以蒹葭的性子,她绝无可能这般轻易地放过我,可是,若要我说理由,却又一时半会想象不出。 她没那么狠……她没那么狠……她没那么狠…… 王妁凭什么认为她没那么狠?就凭她不曾将我逼入绝境? 顿了顿,我了然一笑,揶揄王妁道:“你可还记得为何昔日先帝会喜爱你多于喜爱蒹葭?” 正是因为曾经的她单纯善良,而非蒹葭那般的攻于心计。 王妁“……”,羞于提起往事,便粉饰太平地说道:“你直接同我言说就可,莫要问来问去,委实麻烦。” 我失笑,总算是再度瞧见她以往的模样,心情愉悦了些许,解释:“她想要的是我众叛亲离,所有我喜爱的、在意的尽皆离我而去,如此,她怎么会让自己显现得比我还要险恶上几分?” 只有比我好的才更容易招惹那谁喜爱。 这便是她的谋划。 王妁会意,深觉事态严重,蹙眉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看那谁的反应。”别人,我尚可以蒙骗周旋,孔明,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如今,我唯一期盼地便是他尚能记得前些时日应允过我的事情。 又是多日。 我的身躯渐变沉重,可,某人却是已有长久未曾出现。 前番,我去寻他,竟然被门前的奴仆阻拦,说是,丞相公务繁忙,任何人不得入内相见。 我不悦,提醒那奴仆道,我可不是什么别人,乃是丞相夫人,诸葛孔明的结发妻子,岂有将我阻挡在外的道理? 可惜,那奴仆不为所动,淡淡然回答,还请夫人见谅,丞相吩咐的是任何人便就包括夫人在内。 随即,我便恼了,挺着肚子同那奴仆抗衡,重复道:“你到底让不让我进去?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奴仆无奈,既不敢推阻,亦不敢违命,就只有左右侧身地挡我,不停央求,“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小的。” 最终,书房里的某人被惊扰,平静无波地说道:“阿硕,你走吧,为夫近来确是很忙。” 只此一言,我便再没反抗,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抱怨,“小心眼,小心眼,诸葛孔明你真是小心眼……”余光中,隐约可见某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而过。 半月之后,王妁来报:蒹葭出入书房,来去自由。 她说,蒹葭常给孔明送茶,有时一呆便就半个时辰。 闻言,我拍案而起,怒不可抑地扫落所有杯盏,骂道:“蒹葭那个贱/人,枉我几次三番相救。” 王妁惶恐,立刻跪拜在我面前,说道:“夫人息怒。” 接着,一传百,百传千,所有候侍的奴仆尽皆屈膝,异口同声,“夫人息怒。” …… 再往书房,我并非孤身一人,而是领着逶迤的侍婢,浩荡而来。 这次,守门的奴仆倒是未再阻挡,悄然地对着我做了做揖,唤了声“夫人”便就退下。 然后,内里传来清晰的对话之声,女子娇柔,怯生生地说道:“丞相,奴婢奉夫人之命来给丞相送茶。” “夫人?”这是男子的,清清浅浅,带有笑意,“她还记得每日给我送茶?” 可,辞令却难掩讥讽。 我听着,双手紧握成拳,面上羞愤难堪到极致。 这时,女声又起,替我辩解,“丞相哪里话,夫人自是日夜惦记着丞相的。” “她若是真的惦记就不会对别的男子念念不忘了。”似是有搁笔卷纸的声响,伴随着男子特有的清朗温润,既是好听又是刺耳,“若非她怀有身孕,我倒真想同她有个了断。” “丞相不可。”女子转而匆忙,情真意切地说道:“众人皆知夫人思慕丞相,为丞相付尽一切,即便心有旁骛,也不过短暂迷途,还请丞相念在往日的勤奋之上善待夫人。” 男子轻笑,“你倒是一点也不嫉妒?” “夫人乃是丞相的嫡室,蒹葭没有嫉妒的权利。”低低的,透着点委屈。 “那若是我给予你这权利呢?” “……”女子默然,似是羞赧,半晌才作答,“丞相,是在同蒹葭说笑吧?” 怎么能呢? 我勾了勾唇,赫然推门,目光怨毒地望向内里的一对男女,几近相拥却硬生生地为我所打断。女子窘迫,害怕地躲藏到男子身后,攥着男子的衣角,寻求庇护的模样。男子却是悠然自适,对着我笑若春风,言曰:“此事闹完,你可就要安心养胎了。” 我“嗯”,点头如捣蒜。 然后,男子平静地转身,一点一点地抽回自己的衣角,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蒹葭吃惊,凝视着自己空落的手心半晌,笑道:“这是你们的计策? 我摇摇头,坦诚,“不是,是你的。” 我只是将计就计,而某人恰好嫌我闹腾,为了能让我尽早了解此事,插了插手罢了。 她笑,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伤心欲绝,就只有喧闹过后的平静,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结局,“到底,我还是赌输了。” 赌孔明真的会为她所引诱,因为吃味而将我放弃。可是,她不知晓,孔明有多么了解我对他的情意,了解到就算有一千一万个张任出现也相信我绝然不会见异思迁。 转眸,她望向孔明,语有不甘,“黄月英这个阿丑真的就这么好?值得你为她放弃姑娘,放弃我?” 而回答她的是沉寂。 可是,我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答案:不是我好,不是她们不好,只是我因为曾经存有的时空的阻隔,对这段感情更加珍惜罢了。 唯有珍惜方能长久。 欣然一笑,我询问王妁,“双剑你是想她生还是想她死?” 这是最后一次我唤她双剑了…… 她怔了怔,而后,扬笑,“你都唤我双剑了,我还能让她死吗?” “那好……便就将她乱棍赶出丞相府吧……” 曾经,我想过杀她,想过将她驱逐,可是,到最后竟就只是选择了赶她出府。 至于缘由,我自己也不甚清楚,是因为她阿姊也是我的阿姊,还是因为我可怜她的遭遇……种种,种种,无须深究也无法深究。 只要她不再打扰我的生活便好。 …… 处理完蒹葭,众人尽皆退下,仅余我和孔明夫妻相对。 我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背脊,不满:“你答应过不会真的同我置气的。” 可,他还是晾了我许多天,不理不睬的,与置气无差…… 他失笑,反手将我拉入怀中,言笑晏晏,“我确是不曾与你置气。” “那你不来见我?!”害得我拖着你儿子跟我一起胡思乱想,“还说什么政务繁忙……” “政务也确是繁忙。”他说着,自手边取出一卷纸帛,延展开来,对我说道:“阿硕,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吾欲出兵北伐。” 我低眸,便就将那纸帛之上的熟悉词句尽皆收入眼帘: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棉、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依稀着,我还能背诵几句。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 这连串的是他的一生,为蜀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生,一点都不冗长,一点都不讨厌。 “对不起……”对不起我曾那般憎恶你的出师表,曾那般不屑你的真情实意,对不起…… 他却笑了,问道:“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埋首在他怀中,唇角扬笑,可眼角落泪。 孔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在越变越短…… 所以…… 我攥着他的衣襟,央求道:“北伐便北伐,可是,必须等到我生下孩子再走。” 结局什么的,我早已不甚再乎,我在乎的就只有这剩下的七年光阴。 “好。” “还有,我真的同张任没什么。” “我知晓。” “但是,他真的对我很好……” “嗯,我很感激他。” “那你不准再同他吃醋。” “嗯?何为吃醋?” “没……没什么……就是吃味的意思……” 转身陌路一北伐 蒹葭事毕,王妁执意要走。 她没说她想去哪,也没说将要去哪,就只道:“如此一生,死而无憾。” 往后,她会去过平静的生活,所以,同我们这些士族便就后会无期了。 我欣然。 建兴五年,七月,我诞下一子,取名曰诸葛瞻。 但,我并不喜欢这么个名字,此前,还曾因此与孔明争论了一番。 彼时,我尚在月中,抱着小小子直唤“小宝”。 孔明听闻,不由得哑然失笑,言曰,“初听,我还以为你在唤翼德家的小女呢。” 张飞有二女,长女张鸢,小字大宝,小女张鱼,小字小宝。 他的取名规则便是,有了天上飞的,就得有水里游的;有了大的珍宝,就得小的珍宝。 我撇嘴,不满指责,“都怪你,就只顾忙碌北伐,连给孩子取名的时间都没有。” “那你先取小字便是。”他浅笑,自我怀中接过孩子,轻触了触孩子的面颊,说道:“便就唤瞻吧,诸葛瞻。” “不要。”我想也没想,当即拒绝。 诸葛瞻会死,三十六岁死于绵竹战场,太早太年轻。 我不要我的儿子会有如此下场。 可是,孔明不知,笑问:“为何?” “因为……”我词穷,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就敷衍道:“这取名总得有些寓意,岂能如你那般随意?” 居然看了看孩子,就信手拈来一个“瞻”字,这哪里是在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分明是在给小猫小狗取名。 他扬唇,无奈地摇摇头,同我解释,“瞻,前顾之意,是希望他遇事可以往前看,目光长远。” 所以,这个“瞻”字非是他信手拈来的? 我歉疚,知晓自己误会了他,可是,仍旧有些不愿,低声反驳:“那倒不如叫他诸葛宽,望他对世事宽容。” 诸葛宽……还真是难听…… 想着,我自己便是忍俊不禁地笑起,承认,“好吧,诸葛宽确是不如诸葛瞻。” 他亦是笑,又进一步地解释,“我也希望他为政知晓瞻前顾后,莫要冲动。” 我顿了顿,而后不满说道:“为政?你竟是想要让他为政?那样的日子你我经历过还不足够吗?”竟是还要将儿子往火坑里推。 他却不以为然,平静陈述,“这汉国江山是我诸葛孔明辅佐先帝打下来的,因而,汉国存在一日,诸葛氏便要辅佐一日,他作为诸葛氏的长子自是义不容辞。” 那如画的江山,劳苦的百姓,皆是付尽心血得来的,如此,又怎么舍得袖手旁观地看着他们逐渐离散呢? 家国家国,家若不安,何来有家? 这是他最初告知于我的道理,此今终是获得我的肯定。 我颔首,带着绝望与坚定,“好,诸葛瞻,他就唤诸葛瞻,守卫汉国的诸葛瞻。” 对不起……我的珍宝,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甫一出生便就肩负起如此重担,可是,爹爹与娘亲也是没有办法……这是诸葛氏的责任与使命,无法推脱的责任与使命……你是长子理应承担…… 哀默地握住小小子柔软的小手,我要求,“他,只有他,只有他需要守护汉国。”其他的,便就给他们自由吧,让他们远离乱世的烽烟与喧嚣。 “好。”孔明答应,一把将我与小小子的手尽皆包入掌中,承诺:“若是你我还有子嗣,无须再为汉国尽忠。” 就让一切到瞻儿处停止吧。 我慨然,与他商议,“孔明,我想为瞻儿提前冠字。” 就算不能让瞻儿平安喜乐,我还是想要把自己的祈愿说给瞻儿知晓…… “什么字?” “思远。”思欲远离之意,离开乱世,离开烽火,离开所有注定悲悯的事物。 孔明淡哂,看着小小子,说道:“小子,你要记住你名唤诸葛瞻字思远。” …… 建兴六年春,孔明一次北伐。 出征前,我亲自下厨设宴,将不弃唤回家中。 此番晚宴,无有诸葛乔,无有董厥,也无有马谡,就只有我、孔明、不弃以及瞻儿,一家四口。 特意的,我命人将长窄食案撤去,换作方案,以便众人可以围桌而坐。 前番如此,还是在隆中草庐,由于家室狭小而无法容纳过多的桌案,以致众人不得不同案而食。但是,无可否认,那样贫困的用食方式更能博得我的喜爱,让我感觉家人相亲,而非是分案而食的那般疏离、尊卑姿态。 不弃好奇,因是自幼娇惯而不曾过上贫苦的日子,便围着眼前的方案转了许多圈,笑问:“娘亲,你这是要做什么?回忆过往吗?” 我瞋她,一边上菜,一边反道:“过往?娘亲的过往你还知晓?” “知晓啊。”她笑,随意寻了一处坐下,嗅着香气四溢的饭食作答,“娘亲的事爹爹都同我说过,爹爹说娘亲少时比我还要顽劣,时常惹得外祖父吹胡子瞪眼。” “吹胡子瞪眼?”我重复,转眸睨她,“谁教你的?” 这可是标准的未来言辞…… 她眨眨眼,奇怪地说道:“就是娘亲啊,娘亲不记得了吗?” “……”我还真不记得了。 接着,她掰了掰手指头,又道:“其实,不仅是吹胡子瞪眼,娘亲还教了不弃许多别的奇怪的辞藻,譬如恨铁不成钢,欠抽什么的。”说完,她疑惑,“话说,娘亲的这些词是从何处得知的,为何不弃从来没见过?” 我“……”愣了愣,而后,责备,“那是因为你从未好好读过诗书。”其外,不忘嘱咐,“有些话,你在家中学学便罢,莫要在外也胡言乱语。” 毕竟,尚不及时。 她点点头,转而,寻望了四周一番,问道:“娘亲,蒹葭姨呢?” 蒹葭?她自幼依赖的蒹葭姨? 我目光躲闪,没有自信坦然相告之后她会帮衬着我,便含糊其词,“走了。”可是,说罢,我又想起一事,思虑着可以借此试探试探她,遂又改口,“确切地言说是被我赶走了。” “为何?!”明显的,小丫头一阵激动,险些跳起,“她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将她赶走?!” “好?”我冷笑,随之,亦是入座,询问:“不弃,你不是说娘亲的事情你都知晓,那你可知晓娘亲同你蒹葭姨的恩怨?” “我……”她迟疑,不可置信的样子,“她……她不会……” “会与不会,信我信她,随你意。”看来,她什么都知晓,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再同她多费唇舌,直接将选择递交给她便好。 母亲与外人,我倒是看她想要选谁。 她却沉默,揉搓着自己的手掌,良久,才咬唇说道:“娘亲,我信娘亲。” 说着,她跪拜在我面前,满面愧色,“娘亲,对不起,不弃不该气你的,不该说你没有资格管我,不该犹豫是信你还是信蒹葭姨……” “不弃知道娘亲其实是很疼我的……” “以前是不弃不懂事,可是,如今不弃知晓了,娘亲才是这世上最疼不弃的人。” “所以,还请娘亲不要生不弃的气。” 我怔愣,听着她的话心口又暖又疼,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笑道:“傻姑娘,你是娘亲的女儿,娘亲怎么会同你生气呢?”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感动着,我把她拥入怀中,意味深长,“不弃,娘亲希望你永远记住父母的苦心,即便父母作了什么令你伤心的事情,你也要相信,父母也是逼不得已的。” 她“嗯”,回答:“不弃知晓了。” 而后,起宴。 小丫头突然长大般地不停为我与她爹布菜斟酒,好话说尽,又是什么阿爹丰神俊朗,年过不惑依旧若有神仙之姿,又是什么娘亲温婉贤淑,勤俭持家,德胜众人,说得我同她爹笑意吟吟,一个不慎便是酒醉八分。 我醉酒,便是有些迷糊不清,竟就直接问出,“不弃,若是你爹同你夫君反目,你会帮衬着谁?” 她默然,半晌不答。 我不耐烦,又问:“若是你爹杀……” 所幸,最后为孔明以手捂住。 …… 北伐之中,魏延曾出子午谷之计,欲取精兵五千,自褒中而,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直逼长安。然,孔明因其计欠妥,不纳,转而,吩咐赵云、邓芝为疑军,前往斜谷/道,假作攻占郿县之姿,调虎离山,接着,再有自己率领主力去到祁山进攻曹魏。 因是出其不意,很快,魏军溃败,退让南安、天水、安定三郡。 随之,姜维投诚。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未一直如此顺利下去,就在进守街亭之时,参军马谡不服军令,不听劝阻,非是弃改扎营于道中为扎营于高山,言曰,可远观敌军之行踪。可,事实是,敌军行踪未得,反还为敌军掐断水源,闹得军心大乱,惨败而归。 街亭失守,进无所依,蜀军不得不另开别路。 可是,祸不单行,紧接着,列柳城被破,疑军出兵不利,彻底致使我军失去有利形势,加之,粮草将尽,唯有退回汉中。 于汉中,孔明严行军令,斩杀败将马谡,嘉奖功臣赵云,并自责有罪,奏请后主将其谪降三等。后主无奈,为抚民心接纳,贬其丞相之位为右将军,但,行事权责如丞相同。 如此,一番北伐告罄。 至于不弃,在马谡死后,曾偷偷潜入军营寻她父亲报仇,可,念及过往的点点滴滴,终是无法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末了,被爱恨煎熬的她选择入道,清居在郊野的朝真观中,是以后世传有她在此得道成仙之事迹。 南柯梦似真似假 建兴七年,永昌亭侯赵云薨。 建兴八年,孔明归成都。 是时,瞻儿年满三周,清秀可爱,娇俏得如同女娃。然而,小小子最为无法忍受的便是如此,每每遇上,皆会老气横秋地反驳,瞻乃男子,虽然年幼,但依旧不可以女娃形容,还请公台明晓。 公台……也不知他是同谁学的…… 曾经问起,他颇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答曰:“吾非母亲,自是不同于母亲那般不知礼数。” 我“……”转瞬,便是有些想要揍他,可惜,舍不得,舍不得苛责自幼命途多舛的他。于是,转言说道:“臭小子,你那位居右将军的老爹将要归家。” 自他记事,他还未曾见过孔明。 可他并不激动,淡淡然地纠正我,“娘亲说错了,那不是右将军,是丞相。” 年前,后主因其平定武都、阴平二郡,将其擢回相位。 他倒是比我知晓得还要清楚……只是什么叫那?我扬手,假意要打,说道:“那是你爹,不是那。” 他吐吐舌,并不将我的威胁放在眼中,理所当然地回应,“等他回来,他才是我爹。” “那他不回来就不是你爹了?” “不……就是……我没见过他……”孩子到底是孩子,再怎么早熟也无法完全理清自己的思绪,支支吾吾地,到最后,竟是突然满眸期盼地询问:“娘亲,他是不是真的就如世间传言的那般经天纬地?”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我无语,缓缓地跟上他跳脱的思绪,作答:“等他回来你就知晓了。” “还有,那是你爹,不是什么他他。” 还说我不懂礼数,我看是他自己才对。 小小子昂首,不以为意。 …… 两年,自建兴六年出征到建兴八年归,我与孔明竟是已有整整两年不曾相见。 其中思念可想而知,不过,我尚有瞻儿作伴,他呢?除了战争便是战争,就连女儿决绝都无法分心处理。 我看着他,看着银发渐多的他,心口如被揪住。 这才几日不见? 可是,我不敢感慨,不敢惹他担忧,便就温婉笑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若要再过些时日,我怕我会直接追去汉中。 他笑,似是看着我,便能看出我的心思,反问:“总归不能让你前往汉中寻我,你说是不是?” 我嗯哼,垂手拍了拍躲藏在我身后的小小子,催促他道:“小子,唤爹。” 他却扭捏,半晌就仅是探出首来打量对面的男子,迟迟不肯出声。 “诸葛瞻……”转而,我又推了推他,送他上前,“瞻儿,那是阿爹,你的丞相阿爹。” 他抿抿唇,依旧无言。 就这般,我看着他,他看着他爹,他爹看着他,僵持许久。最终,孔明失笑,稍稍往前走近几步,而后,蹲下身来,同小小子平齐地对视,唤道:“瞻儿,来。” 瞻儿抬眸,胆怯地望了望我,不知所措。 随之,孔明又是言曰:“瞻儿,到阿爹这来……” 他没动,但,眸中神色已是有些动摇。趁机,我又激他一把,嫌弃道:“小子,莫不是你连拜见你爹也害怕?真丢人……” 丢死人了。 他哼,转瞬便是投入他爹怀中,软软糯糯地唤了声,“阿爹。” 闻声,他爹抱住他,笑若春风地将他带起,一只手托着他,一只手牵着我,说道:“走吧,我们先进去。” 我“嗯”,那一刻感受到生命的复苏与鲜活。 这时,我方知晓,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活着,但是,无法活得很好,好到连自己都羡慕自己。 所以,孔明,谢谢,谢谢我的生命之中有你。 恰好,他回首,对着我温暖一笑,彻底褪去我所有的寒寂与孤独。 …… 因是一路奔波,初归,孔明并未多言什么,就只是简单地问了问家中情状,便转身回屋,沐浴休憩。 我没拦他,如同寻常一般地陪伴在瞻儿身边,哄瞻儿入睡。 小小子抱着我,依偎在我怀中,同我讨论起先前的睡前故事,询问:“娘亲,郑国有祭足,齐国有管仲,这是不是表明国之兴旺离不开佳好的佐臣?” 我点点头,于黑暗之中展现出愧疚之色。 三周,四岁,这样的年纪,不论是在未来还是在古时,都该是无忧无虑的不是吗?可我却因为瞻儿肩上的重担逼得他不得不提早接触到所有的残酷与冷漠,大约这也是为何他会这般老气横秋的缘故吧? “思远。”我唤他的表字,言语认真,“你要记住贤良能使国兴,奸佞能使国亡,所以,往后,你要做个贤良,好生辅佐陛下,昌盛国运。” “嗯,瞻儿记住了。”他答,一本正经,可,转而又是神神秘秘地俯首在我耳边,说道:“娘亲,那阿……阿爹可是贤良?” “自然。” 不过,他为何会问出如此问题? 疑惑着,我把他自我耳边扒拉开,语气冷肃,询问:“可是有人同你乱说什么了?” 近些年,随着孔明的权势不断扩大,传言也渐变过分,什么贪恋权势,独揽国政;什么监守自盗,使后主为傀儡;更甚的,还有说他乃是祸国奸佞,欲夺帝位,五花八门的,纯属胡诌。 “没有……”被我吓到,小小子哆嗦了一下,回答:“是瞻儿前些时日在李肃家玩耍时无意听闻到的,李家祖父说父亲独断专权,乃是奸佞之为。” 李肃乃是李丰之子。 “独断专权?”我蹙了蹙眉,重复这个词,然后,问询:“你知晓这词的释义?” “知晓。”他点头,奶声奶气地提醒我,“前番说到先汉吕后,娘亲曾同瞻儿说过这词。” 原来如此。 我扬笑,坚定地告知他,“瞻儿,你还要记住,你父亲乃是这世上最为贤良之人。” 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他,我们也要相信。 瞻儿颔首,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又是偷偷说与我听,“娘亲,其实,不论谁人说了什么,阿爹在瞻儿心中都是英雄。往后,瞻儿也要成为父亲那般人物。” 我欣慰,答:“好。” 这夜,我留宿于瞻儿房中,想着,孔明劳累,便就没有回去打扰。 翌日,早早起榻,为其准备饭食。 然而,我起了,饭食也准备好了,他却还是未醒,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前往喊叫。 “孔明……孔明……”我默念着,坐在榻沿,凝望他的睡颜,徒然生出一种浮生若梦的感慨。会不会,我与他如此绚烂的一生就仅是一场繁华好梦?会不会,到梦醒,我就会发觉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事实上,他从不曾同我有所交集,更从不曾思慕我? 会不会…… 我思虑着,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缓缓睁开的双眸,亦是来不及反应地被他拥入怀中,听他声音清朗地说道:“阿硕,许久不见。” 我撇撇嘴,自自己的思绪之中离开,倚靠着他,咬牙切齿,“两年,诸葛孔明,你居然留我一人两年!” 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有多么的思念你吗? 说着,我支起身,与他四目相对,而后,狠狠地将嘴巴撞向他的唇瓣,控诉,“你就那么忙?忙到连归来几日的闲暇都无有……唔……” 可是,不等我说完,他便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深吻起来。 “老不正经!白日宣淫!”吻罢,我如此骂道,恨恨地使力拉扯他整洁的衣裳,质疑,“那个……你还行吗?” 闻言,他顿了顿,然后,不由分说地就开始动手动脚。 他说,“阿硕,对不起……” 对不起,忙碌北伐而两年未归;对不起,往后岁月难再日夜相伴;对不起,不能让你看着我老我死…… 我听着,先是不予反应,而后,便是泪如雨下。 我咬着他的肩头,哽咽,“我不在乎……孔明,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将瞻儿照顾得佳好……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衣食无忧……” “可是……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 他顿住,轻柔地拂去我眼角的泪珠,浅唤,“阿硕……” 我却撇首,倔强道:“不要唤我……”你不要唤我,不然,我怕我会真的会控制不住地求你留下,求你放弃北伐。 “我不怪你,孔明,我不怪你……” “我可以等,不论是两年还是二十年,可是,你要活着……” “你若是死了,我便掘地三尺,让你死也死得不甚安宁……” “阿硕。”他又唤,然后,俯身,再不给我言语的机会。 但是,我还想说,孔明,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瞻儿,好好照料这个家,直到命尽。 所以,你不用在意我,在意瞻儿,只要做好你的蜀汉丞相便可。 我们会一直一直守着你…… 细细碎碎皆小事 归还成都,除却探望亲眷之外,孔明尚有要事需办:解决北伐运粮的问题。 据悉,蜀路崎岖,十人运粮百石,其中有士卒二三,粮草四五尽皆折损于路,而余留的那些根本无法维持将士们长久的温饱,也是因此,前几番,我军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于紧要时刻退守汉中,非是兵力不足,而是粮草将尽。 如此,寻找佳好的运粮之法迫在眉睫。 孔明在想,日日夜夜都在想,可惜,思绪并没有希望中的那般清明。 三日后,他转变思考为偶遇,穿梭于街市之中,寻找极有可能为之忽视的奇思妙想。 我没拦他,即便我知晓所谓的解决之法到底是什么,我也没有拦他。我只是自私地幻想如此可以多留他几日,尽管以他的才智,这个几日不会有多长。 确确也是,半月之后,他极早的便就归家,将正在教授瞻儿兵法的我拉至书房,询问我可还记得许多年前,我制弄的木犬。 我说记得,那只原本无法停驻却在他的帮助之下得以静止的木犬。 那时,恰是他游学归来,同老爹请期之日…… 他说,若是将那木犬制成别的体型稍大的牲畜,譬如牛,譬如马,是否就可替代人力,减少士卒的折损? 我答能,可,神情却是冷淡,并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般的喜悦。 只因为,我知晓,在那些木制的牲畜造好之后,他就又要离开我和瞻儿了…… 他也知晓我的心思,可是,他没有办法欺骗我他会很快归来,也没有办法做些无谓的哄骗,因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提议道:“阿硕,你对此事擅长,便就跟随在我身边监管此事吧。” 如此,他和我至少还有几月的相伴时间。 我没有拒绝,一方面,我确是想要与他日夜相伴,另一方面,我也确是擅长此事,想着能够自己亲自监管也要放心不少。 可,此事到了瞻儿口中就完全变了样。小小子分外嫌恶地说道,“娘亲,虽说食色性也,但是,你也不该因此耽误大事吧?” 我气愤不过,力道恰好地敲了他一个板栗,强调,他娘亲我既然能够教得了他历史兵法,一样可以监管得了工匠制木。 接着,他便问道:“那娘亲也会雕刻、机关之术?” “自然。”这些可都是娘亲的自豪。 可是,他并不相信,非是激着我亲手做给他看。 我做了,然后,他便宝贝似的将那木犬抱入怀中,兴奋说道,“娘亲,以后李肃若是再说我没有玩物,我就把这个拿给他看,你说好不好?” 我顿了顿,反应过来他先前激我不过是为了如此目的,又是气又是难过,问他,“李肃经常都说你没有玩物吗?” 他颔首,声音小小的,“嗯,他每次一有新玩物就会同我炫耀一番。” “那你羡慕吗?”作为一个孩子,羡慕另一个孩子有比自己多的玩具? 他摇首,抬眸,坚定地看我,回答,“不羡慕,因为瞻儿知晓自己将来要做大事,不可拘泥于小节。” 其实,不是不羡慕,只是不能羡慕。 “那若是瞻儿有了弟弟,弟弟有许多玩物,可是瞻儿没有,瞻儿会羡慕吗?” 他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会,瞻儿会给弟弟买更多的玩物,因为,娘亲说过瞻儿是诸葛家的长子,要承担的东西会比弟弟多。” 他说着,被我拥入怀中。 我道:“瞻儿,是爹爹和娘亲对不住你……” 他却不以为意,笑着问我,“娘亲,你是准备要给瞻儿生弟弟了吗?” “也许吧……” 谁知晓那会不会仅是我本就不准的月事变得更加不准而已? …… 建兴八年,孔明制木畜千百,名曰“木牛流马”。 建兴九年,四度北伐。 然而,此番北伐竟是不逾六月便就被迫终止。终止的缘由乃是,中都护李平因运粮不利派人请求孔明退兵,可,及到孔明应允,他却佯装惊讶地说道:“军粮绕足,何以便归!”随后,竟是上表后主,欺瞒道,孔明退兵不过假象,用以诱敌深入罢了。 他旨在推责,却因此延误了战机,惹得孔明恼怒,不久,便自汉中归来。 孔明归来,李平仓皇,连带着莫华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来拜见我时,素来平静的面容之上泪痕点点,满溢戚色。 有人说,我不该见她。因为,她乃是李平的妻室,这时来此必无好事,可,我还是见了,不管她此行有何目的,到底,她是我的挚友,待我一直佳好。 我撑着身子,步伐漂浮得前去迎接,看到她时忍不住地便是一阵心疼,明知故问:“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哭成这般?” 她摇摇头,一副羞于提及的模样,可是,有些东西不得不提,因此,转而,她便紧握住我稍稍有些肿胀的双手,央求道:“阿硕,你帮帮我吧……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默然,委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答应,我无法确保自己可以左右孔明的意志,可,若是不答应,我又实在觉得对不住她。因而,我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先将她邀请入内,欲要容后详谈。 可她不愿,顺势便就跪拜在我身前,请求:“阿硕,我知晓我不该为难你……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救救方正,救救他吧……他虽有过,但,到底是忠于汉室的……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之上,你就救救他吧……” 李平,原名李严,字方正,乃是莫华的夫君。 我无法决断,看着跪拜在我面前的挚友,手足无措,“你……你……你快起来……” 我欲屈身,可,奈何小腹过大,无法行动。 “阿硕……我求求你了……莫华求你了……” 她说着,已是泪如雨下,不仅不起,反而,跪拜得更低。 最终,还是我服了软,于心不忍地叹息道:“好……好……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但是,我无法确保李平的官位,就只能确保他性命无虞。” “够了……够了……” …… 曾经,送别孔明,小小子拉着我的手,不解询问,为何我没将怀有弟弟的事情告知他爹,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因为娘亲身子不好,一旦有了身孕,势必惹他爹担忧,所以,为了能使他爹宽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直到孩子降生。可,如今,似是不行了…… 孔明归来,我并未前往迎接,而是侧卧于榻,病恹恹的模样。 他入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肚子,然后,莞尔一笑,“阿硕,你倒是骗我骗得好。” 我撇嘴,心里委屈,可,面上难过,泪汪汪地似是要哭,抱怨:“都怪你,都怪你……害我这般年纪还要忍受有孕之痛……”说着,我起身,捋起裙角,指着自己浮肿的双腿,道:“你看看,你看看,都肿成什么样了?走路都难……” 他失笑,或许,也有些心疼,坐到我身边,大手握住我的双腿,轻轻揉捏起来,“好,便算是我错了。”可,神色中隐约着几分欣喜,格外耀眼。 他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呢…… 我偷笑,但,依旧面色不佳,冷哼道:“不行,除了承认错误,你还要受罚。” “受罚?”他扬唇,深邃的目光缓移而上,落在我的双眸之中,看得我心中一动,听他说道:“阿硕,这种伎俩,你确信要用第二次?” 伎俩……被他看破了…… 可是,“我哪里有使用第二次?”若是,我自己怎么不记得之前有使用过? “隆中隐居,与达醉酒。”他言简意赅,摇动着手中的羽扇,亦是提醒。 那时?好像是…… 我呵呵,心虚地干笑两声,而后,便是坦诚,“孔明,莫华曾来求过我,我答应她了,所以,你能不能放李平一马?” 就当是卖我一个薄面? “不能。”他却果决,浅笑着,坚定不移,“李方正一事事态严重,不可姑息。” “可是……” 可是也罪不至死啊,毕竟,他也算是开国功臣。 不过,不等我说,他便阻断,“总之,他的官位难再保全。” “你……”先是不满,可,待我知其他意,遂笑问:“那他的性命呢?” 他淡淡然,“我何时说过要夺他性命?” “……”谁让你平时那般严明令法,又有马谡的事情为前车之鉴? 面见后主,孔明陈列李平前后手书,显露矛盾,而后,又上书曰:“自先帝崩后,平所在治家,尚为小惠,安身求名,无忧国之事。臣当北出,欲得平兵以镇汉中,平穷难纵横,无有来意,而求以五郡为巴州剌史。去年臣欲西征,欲令平主督汉中,平说司马懿等开府辟召。臣知平鄙情,欲因行之际逼臣取利也,是以表平子丰督主江州,隆崇其遇,以取一时之务。平至之日,都委诸事,群臣上下皆怪臣待平之厚也。正以大事未定,汉室倾危,代平之短,莫若褒之。然谓平情在于荣利而已,不意平心颠倒乃尔。若事稽留,将致祸败,是臣不敏,言多增咎。” 由是,废李平为民,迁居梓潼。 随后,我又诞一子,取名为“怀”。 怀,思念也。 烽烟不弃长相思 晓月清风。 夜晚的荷池犹如隐藏在面纱之下的美人的面颊,粉腮,青眉,点点相思泪。 我立于其旁,身边是漫如花海的薄纸灯盏,没有十字相错的竹篾支撑,没有雕镂精细的木片崩压,唯有尽头那处未被封闭的圆门尚有环形的支架,将那圆门撑开,并在其上置有装着腊根的小盘,看似柔软无骨,可,及到燃起,便又将是另一番美丽景象。 身后,渐渐有清晰的脚步之声传来,平稳的,悠然的,在我近旁停驻,接着,便有浅淡的墨香伴随着夏夜的清风拂面而来。 我转身,与面前的君子相距不足三寸,隐约着,似是能够感受到他波澜不惊的呼吸,缓缓地吐纳,略为轻慢。他对着我笑,俊美的容颜虽不复当年,但,依旧有着令我沉沦的魅力。 我看着他,细数他眼角横斜的纹路,亦是扬笑。 笑着,我自怀中取出火折,屈身将眼前最近的一盏纸灯点燃,而后,看着它翩飞远去,对着君子说道:“它叫孔明灯,据说可以许愿,我便就扎了许多盏,写满了我的愿望。” 第一盏,希望黄阿硕真的就是黄阿硕。 第二盏,希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并不是一场美梦。 第三盏,希望这个世上有来生。 第四盏,希望来生黄阿硕依旧思慕诸葛孔明。 第五盏,希望诸葛孔明也可以记得黄阿硕。 …… 许多许多,看得身边的君子眼花缭绕,忍俊不禁地说道:“阿硕,你还真是个贪心的女子。” 我没有不满,没有反驳,相反的,颇为坦然地颔首承认,附和,“是啊,我就是这般的贪心。” 贪心地想要所有有关于他的美好。 “可是,我也知晓愿望就仅仅只是愿望,许出了,却未必会成真,但,我还是要许,因为,至少可以短暂地宽慰自己片刻。” 也许,来生,我同他真的还有可能呢? 他笑,就着我的最后一盏纸灯,无笔无墨,仅用手指勾画了片刻,笑语,“同你待得久了,我倒也有了所谓的心愿。” 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有或没有,并不存在希望和遗憾。 可是,现在有了。他拿过我的火折,缓缓点燃那最后的灯盏,说道:“虽是奢望,但也期盼你所想要的尽皆成真。即便无用,依旧想说我终究还是有负于‘五十四岁同你隐居的’诺言。” 所以,阿硕,对不起。 但我并不以此为然,笑着摇首,反驳,“你从没应允过要同我隐居,就算我提出,你也没有应允过,所以,你不曾有负于我。” 这一生,我的夫君满足了我所有的期盼,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此些,已是远远要比飞上天际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祈愿重要得多。 一恍三十年,我依旧记得往昔的点滴。 初识,他温谦有礼,浅笑着告知我,他复姓诸葛,名亮,琅琊人士。 再见,他耐心教导,同我谈天说地,言我不该唤他叔伯。 定亲,他亲手执簦,为我遮蔽风雪,容我唤他孔明。 请期,他握住我的五指,带给我无尽的温暖。 成婚,他替我暖捂手脚,承诺定会让我衣食无忧。 而后,孕育不弃、只有一妻、互表情意……种种,种种,充斥在我的脑海之内,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也无法遗忘。 我记得他,记得我们曾经的不离不弃,或许,也是因此,在未来的我会那般惊世骇俗的思慕上他吧? 前世、今生,我用了两辈子去思慕眼前的君子。 终究,在落难而归的那日得到了回报。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君子也思慕自己更加美好呢? 我的君子思慕我,同我相伴一生,其间,育有二儿一女,不曾背叛,不曾三心二意,如此人生该是让我心满意足的了。 我笑,嫣然佳好,“虽然我很贪心,但是,此生我已经死而无憾。” “所以,你可宽心去实施你的北伐大计,纵使最后是死,我也毫无怨言。” 我会自豪,无比自豪,我的夫君,一生忠义,为人臣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夫时,宽容大度体贴温和,在我心中,已是最好。 他莞尔,将我拥入怀中,意味深长道:“阿硕,往后就劳烦你了。” 家中、宫中、府中……也就唯余我黄阿硕一人乃是资历最老…… 我何德何能?但是,我答应。我会用我余下的,不多的生命,奉行我夫君的意愿,为家为国,竭尽所能。 他说谢谢,谢谢我能嫁予他,谢谢我能理解他,更谢谢我能思慕他…… 我却觉得该是我谢他才对,谢谢他给我如此绚烂的人生,谢谢他同样地思慕于我…… 他是我的夫,此生不变。 我靠着他,欣然笑道:“孔明,你弹《凤求凰》给我听吧,一直弹到天明离开。” 他颔首,“好。” …… 建兴十二年,蜀汉丞相诸葛亮第五次北伐。 伴随着,我的身子愈渐变差,先是咳嗽不断,而后,便是温病风寒交替而来。 似乎,这具身子已是被我透支个干净,如今,只余一具空壳。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连这空壳也会被我糟蹋陨殁。 每每,怀儿都会在我面前哭泣一番,瑟缩着,央求道:“娘亲,你不要死……” 他哭泣,我便满溢心疼,颇为不忍地将他拥入怀中,哄骗,“怀儿放心,娘亲不会死的,娘亲会看着怀儿长大,看着怀儿成家立业。” 可,若是瞻儿哭,我绝然不会如此。 曾经,我告知过瞻儿,他是长兄,是长子,是需要承担一切的诸葛瞻,所以,他不能哭,不能脆弱,他能的,就只有坚强,即便是面对我与他爹的离世作古也要坚强。唯有坚强,他才能应对得了往后毫无依靠的生活。 他要知晓,一旦孔明与我尽皆离世,诸葛氏在朝中便就再无什么。 因此,他也鲜少会在我面前落泪,多半是个小大人模样,责备怀儿道:“哭什么哭,娘亲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你越是哭,娘亲就越是伤心,浪费的心力也就越大,到时,娘亲若是离世,就都是你害得!” 两句话一吼,吓得怀儿立即噤声,用着胖嘟嘟的小手匆忙地擦拭眼泪。 忍不住地,我便笑了,打发怀儿离开,而后,将瞻儿叫到身前,笑着问他,“瞻儿,现今,你依旧不羡慕弟弟吗?” 弟弟承受的要比你承受的轻得多。他也不用故作坚强,隐忍眼泪,只需要依着孩儿心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如此,瞻儿,你不羡慕吗? “羡慕。”瞻儿颔首,小脑袋轻点了点,眼里闪烁着泪花,可他没有抱怨,反而,十分懂事地说道:“就算羡慕,瞻儿也不会推脱自己肩上的责任的。娘亲放心,瞻儿定会守住汉国,守住诸葛氏,守住弟弟的往后。” “对不起……瞻儿,对不起……”千般不想,万般不愿,可,我到底还是让你走上了你爹爹的路途:年幼早孤,需保幼弟。 他却笑,笑到终是在我面前落泪,哽咽道:“娘亲没有对不住瞻儿,父亲也没有对不住瞻儿,这条路是瞻儿自己选的,是瞻儿自己要变得同父亲一般的。” 所以,往后的挫折苦难,瞻儿自愿承受。 我笑着,笑着,亦是同他一般落了泪。 诸葛瞻,我年仅八岁的儿子,竟是因为我同他爹的缘故过早地懂事了这么多,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我拉着他,拉着他尚为娇小的手掌,嘱咐:“瞻儿,绵竹,往后,千万不要去往绵竹。” 也许,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一点事情吧? 瞻儿,娘亲真的不希望你会战死沙场,即便是为国捐躯,也不希望…… 他不懂,却并未过问为何,就只是点头如捣蒜地答应:“瞻儿记住了。” …… 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五丈原传来丞相孔明病重的消息。 为此,后主亲自前来相告。 他来时,我方才睡下,瞻儿本欲叫喊,但,为他阻止。他言曰,我乃是她的相母,便是他的母亲,他作为儿子等上一等也无甚不可。 如此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待我悠悠转醒,发觉本该侍奉在榻前的瞻儿变成刘禅,愣了一愣,而后,清浅笑道:“你怎么来了?宫中无事吗?” 又或许他是觉得我快要死了,前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还没有那么快呢…… 我失笑,却不料,他倏地展现悲戚之色,欲言又止,“相母……相父他……” 死了? 我波澜不惊,唯有隐藏于锦被之下的双手紧攥成拳,笑问:“可是病重?” 半月,还有半月…… 他点点头,隐有泪光,“相母,朕已备好车驾,七日之内必达五丈原。” “你是想要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难道相母不去吗?”他惊讶,难以置信的模样,“那是相父啊……” 相母最为在乎的相父。 “不去。”我悠然作答,缓缓地起身,宛若如常,“年纪到了,也该如此了。” 不光是他,我也是。 “可……这许是最后一面……”不敢相信我的答案,刘禅猜测着规劝,“即便之前相父曾惹相母不悦,这时,也不该计较了。” 他是以为我同孔明争吵过? 我哂然,好笑地同他解释,“且宽心吧,我同你相父好得很,并无任何嫌隙。” “那……” “那为何不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替他说问,然后,自问自答,“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该表的,我也尽皆表示过了,如此,为何还要去见他,看着他死?” 看着自己心尖上的那人一点一点死去,却无能为力,该是怎样的自我为难呢? 我也要死了,我不想为难自己,也不想为难他,在他弥留之际,还要瞧见我这般病重模样,担忧我能否康健安好。 所以,我不见他,他不见我,才是最好的结局。 而他的音容笑貌,我早已敏记于心,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 孔明,我的孔明。 我浅笑,坚决地对着刘禅道:“你走吧。” “那相母可有言语需要带予相父?” “没有。” 我说过,该说的早就说完了。唯一的不曾言明的就只有我的身份与来历,不过,我相信,隐约的,他已是知晓。 他知晓我所有的事情,无论我说与不说。 而他的心思,我也算是知晓了……那个他,看似温润,实则凌厉的他…… 公元二百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八,蜀汉丞相诸葛孔明薨。 那夜,有一颗彗星滑落…… 那夜,有孔明灯满天…… 那夜,有女子病逝…… ━━━━━━━━━━━━━━━━━━━━━━━━━━━━━━━ 本文内容由【寒寒】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