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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钦刚进去,一股温暖的水汽迎面而来。绕过门后的屏风,窗台下,浴池冒着腾腾白气,一人背对着他靠在池边。天光透过绢糊的窗台,勾勒着线条结实的脊背,氤氲间,隐见热汤蒸出的淡红。   修容如玉,伟仪如松。   文钦的脑子里突然浮起这句话来。他自知冒失,脚下一转,正要出去,却听里面声音传来:“进都进来了,有事?”   文钦一哂,回头,只见元煜已经从池中站起来,一旁的内侍连忙将浴衣给他披上。   “殿下,京城的诏书来了。”文钦站在屏风后面,规矩地说。   “嗯。”元煜应了一声,隔着屏风,文钦只听得那边传来轻微的衣带窸窣声。   文钦等待着,少顷,忍不住开口:“殿下,昨晚刘珙送来的美人,”他寻找着措辞,“在下以为,刘珙为官,郡中多有非议,殿下收受其馈赠,只怕落人把柄,请殿下……”   “昨夜送回去了。”元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单衣松松披在身上,发际水润黑亮。   文钦愣了一下:“如此……”   “霁云先生甚是有趣,昨夜与他长谈,收获颇丰。”元煜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衣带系好,“过些日子闲了,定要再邀他一叙。”   文钦笑笑,道:“霁云先生隐居多时,若非殿下昨日有好酒,只怕再请十年他也不肯出来。”   元煜莞尔,没接话,从文钦手中拿过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诏书。   文钦垂手站在一旁。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春朝在即,各地的诸侯王都会收到入京的诏书。   元煜也是诸侯王,今上的亲弟弟,按理说,也在春朝之列,不过他与别人不同。   从先帝时起,他就封为朔北王,手握着镇守北境的重兵。从朔方到并州,边境之地皆由他管辖。也就是因为如此,没有大事,元煜可以不必回朝。   文钦瞅着元煜的神色,从前,他看过诏书之后,都是直接丢给文钦,让文钦写一篇情真意切的表回过去。繁文缛节,搜肠刮肚,文钦每次都痛苦不堪,却敢怒不敢言……   正腹诽着,元煜终于看完,瞥向文钦,唇角忽而一弯:“你说过,霁云先生最爱陈年新丰?”   文钦不明所以,点点头:“正是。”   元煜从屏风上取了外衣披上,径自挑帘出门,衣袂带风:“我去京中,不久便可带一车来请他。”   京中?文钦怔了怔,他记得这位大王明明昨天还神色跋扈地说过,春朝是闲人们的事,将在外,那些啰里啰嗦的应酬与他无关。   “太皇太后七十寿辰,我不回去一趟不像话。”元煜道。   文钦了然,连忙应下。   元煜是个王,回京要有回京的排场,这下子,文钦这管事的又少不得折腾一场。   还是麻烦啊……文钦心里嘀咕着,无奈地跟着出去。   ******   日头将要落下,陈留城的街市上,热闹已经渐渐散去,却仍是人来车往。   宽阔的大街上,石板路面早已被磨得光可鉴人。忽而闻得一阵开道的吹打声传来,车马行人纷纷向两边避让。   “嗬,好阵仗!”街边一座食肆里,有人张望见远远而来的队伍,笑着说了一声。   众人皆望去,只见道路那头,各色旗幡猎猎,在夕阳下张扬着鲜艳的色泽。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虽未将仪仗看得清楚,却一眼即知来头不小。   陈留地近京畿,乃是通衢之地。人们见多了市面,翘首看了一会,又神清气定地继续吃茶。   “这是哪国的诸侯吧?近来春朝,每日都有诸侯到驿馆停留。”有人评论道。   “兴许是。”另有人道,“昨日我出门访友,曾见胶南侯的仪仗从街上过。”   “这可不是寻常诸侯。”一名老者看了一会,悠然道:“那是个王。看到降龙旗和拉车的马不曾?”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讶色,不禁又转头再望去。   仪仗已经近了,只见卫士开道,几十身着锦衣的侍从浩浩荡荡而来。中间拥着一辆气派十足的马车,五匹周身璎珞的白马体态优雅,拉着一乘饰金镶钿的大车,走得不疾不徐。   “旗上无名号,也不知是哪个王。”有人说。   “这还不好猜?”老者抚须,“各位可曾看见那旗子上的鹿?”   众人了然。   “我曾听闻,高皇帝赐鹿义子赵恽,封中山国,此后中山国便画鹿为旗。如今这位,莫非就是中山王?”一人讶道。   老者笑而不语。   众人了然。   旁人笑道,“中山桓王过世后,中山国都只派丞相来朝,如今终于来了个正主。”   “中山桓王?可就是那个传说面如好女,嗜香如命的?”   “正是,听说他嫌汤药太臭,便往里面添了香,结果把自己治死了。”   众人笑起来。   “话说,如今看来,这位中山国新王身体好了?桓王也是个妙人,可惜只得了一个儿子。倒不如隔壁的燕王,嗜色如命,光儿子就生了三十几个。”   众人笑得更乐。   有人意味深长道:“朝廷必定遗憾非常。如今藩国渐势大,朝廷立志削藩,若是这位中山王薨了,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撤了中山国。”   “是啊,据说来朝的诸侯,大多称病,只派王子或丞相来朝。”   旁人道:“中山王总是要来一次的,毕竟是个王嘛……”   说话间,仪仗从街面上经过,不少人拥堵在街边好奇地朝马车张望,卫士驱赶也不挪步。   可那马车遮挡得严实,里面的人半个影子也看不到,只能看着那辆精致的马车由护卫森严的侍从们拥着走过。   “管他什么王呢,吃茶吃茶……”众人望着那队伍远去,继续谈笑。   “主人,”食肆一角,侍从见那些人聊得热闹,忍不住对闲坐吃酒的梁荣说,“小人方才从驿馆中出来,见馆中的人早得了消息,好些人想去前庭一睹中山王真容,主人……”   “不去。”梁荣摇摇头,抚着花白的胡须,悠然道,“我已告老还乡,但求清静。”   *****   传说中的中山王驾临,驿馆中不乏好事者围观,欲一探究竟。车驾才到馆前,里里外外已经站着许多人。   “请大王落驾。”内侍将车前的锦帘挽到一边,恭敬地说。   众人望去,只见一只白净的手从帘内伸出,内侍连忙接住,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人引出来。   只见那中山王果真如传闻所言,看着身量不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可尽管早已名声在外,当众人看清他的相貌时,仍无不暗叹。长眉凤目,肤白如玉,好一个长相精致的美少年。他身形稚气未脱,衣袍穿在身上,略显单薄,却自有一番清俊灵气。   “喵”一声传来,一只毛色纯黑的猫在中山王的怀里探出头来,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中山王摸摸它的头,对四周的注目仿若不见。他抬眼,目光越过黑鸦鸦的人头,望向驿馆四周凡无奇的屋舍树木。   阳光落在秀致的眉宇之间,中山王微微眯起眼睛,神色漠然。   ☆、第2章 新月   夜晚,一轮新月挂在当空,投下浅淡的光。   三更之后,城中已经安然入睡,举目望去,只有零星灯火。   梁荣夜里睡得浅,一觉醒来觉得口渴,又酒虫挠心,索性起身去找驿丁要酒喝。夜风很凉,梁荣喝了一盅酒,慢悠悠地散步回来。   四周寂静,偶尔有猫叫声传来,似乎惊了夜枭,一长串咕咕声。   陈留的驿馆算是大驿,梁荣的厢房偏僻,只有左侧的室中住了从人毛二,此时正鼾声如雷。   梁荣推开门进了屋子,正要和衣躺下,忽然看到透着月色的窗户上映着个黑影,登时吓了一跳。   他心知不好,转身想夺门而逃,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梁公,”一个声音从窗边传来,低而平静:“别来无恙。”   梁荣浑身一震,冷汗飕飕冒出。他转过身,看着那窗前的人影,室中虽暗,他却几乎能感受到那双漆黑的眼睛和其中的寒光。   “殿下……”梁荣僵立,声音发虚。   *****   田彬出门外守着,足足等了两刻,才看到元煜从里面出来。   夜色中,元煜的神情在看不清:“处置一下。”   田彬颔首,轻快地进去。   室内,梁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月光从半开的门外投来,落在他死灰般的脸上,血在夜里如同黑墨,从嘴唇到衣领污了一片,却无挣扎痕迹。   咬毒?田彬心里想着,却毫不耽搁,手脚利落地取出准备之物,将室内布置一番。   出了门,却见元煜没走,倚在墙边,廊下柱子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只觉沉寂。   “……我自知罪孽深重,此事终不可善了,就算殿下肯放过我,宫中也不会放过我。只是,此事全是我一人做下,求殿下勿伤我家人……”梁荣死前说的话仍在心底重现。   “元煜,北边有了你,朕便心安了……”许多年前,那人微笑的对他说,眉眼间俱是自豪。   元煜闭闭眼。   田彬上前,轻声道:“殿下。”   “走吧。”元煜声音无波无澜,直起身,朝围墙的方向走去。   一串夜枭声传来,轻而诡异,田彬知道那是守在驿馆墙下的徐衡在催促他们。穿过僻静的回廊,驿馆的高墙就在眼前,一棵老槐树挨着墙内,是翻墙的上佳之地。   二人加快步子,才到树下,突然,树枝“哗啦”一动。   田彬大惊,连忙闪向一旁,同时拔刀。   待定睛,却发现那树上,一双圆目在月光下亮如鬼火,朝他露出尖牙:“喵!”   一只黑猫?田彬愣住。这时,夜枭的叫声陡然变得急促。   有人!   田彬凛然,与元煜对视一眼,立刻闪身躲入隐蔽之处。   屏息等待了一会,只听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未几,一个白色的身影闯入前方的月光与树荫交错之处。   田彬仔细看,只见那是个少年,身上穿着长得及地的绢袍,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面容在月光下莹白秀致。   好个俊俏小郎君。田彬心里赞道。   他以为这个少年是路过,可没多久,却见他走到槐树下,四下里看看,一脚踩着树干攀了上去。   呃?   贼?   田彬讶然,用口型问元煜。   元煜没回答,看着少年轻快的身手,眼睛微微眯起。   *****   初华十分小心。她一直等到三更,竖着耳朵听到外面没有了半点动静,才开了窗子,小心翼翼地出来。冯暨那老匹夫耳目多得很,害她找只猫都麻烦得要死。   她远远听到了将军的叫声,果不其然,那笨猫爬上了槐树,却不敢下来,一个劲地叫唤。   “别叫了,来了来了。”初华嘟哝道,顺着粗壮的树干爬上去。   槐花才刚刚开放,四周飘着淡淡的甜香。   “别动。”初华对将军说道,可眼见着要够着,一声尖叫突然打破四周的寂静:“……来人!起火了!快来人!”   初华一惊,转头张望。视线越过院子的屋脊,只见不远处,有明亮的火光照出,滚滚黑烟看得真切。   她不禁皱眉。不是因为失火,而是突然出了这事,院子里的侍卫会惊醒,若是发现她不在……果然,纷乱之声四起,初华忙一把抱起将军,顺着树干下去。   就在这时,树身突然一摇,不待初华回神,两道黑色人影已经矫健地从大树另一侧飞攀而上   初华目瞪口呆,贼?!她想看清些,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   管他呢,先回去要紧。初华忙跃下,借着树影,无声遁去。   *****   驿馆的大火惊了全城,第二日,陈留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据昨夜去救火的府吏说,那火是住客喝醉酒碰翻油灯所致,近来一连几日的大太阳,房屋干燥,火窜得很猛,把大半个院子烧得精光。   “怎么这样不小心,喝个酒还能丢了命。”   “听说还是个告老还乡的朝官,被活活烧成焦黑,唉,可怜哪!”   “哎哎,听说昨夜中山王也住在了那驿馆里,差点把中山王住的房子也烧了……”   离城十余里远的一处路边茶寮里,几个赶路的旅人七嘴八舌议论得热闹。   田彬几人一语不发地听着他们说话,吃完了茶,徐衡叫来店主人,付了钱,起身离开。   马匹在路旁的树荫下吃草,元煜自己解了马,踏着乘石翻身上了马背,动作如行云流水。   田彬也上了马,偷眼观察着元煜的神色,并无异常。   他们半月前从五原出来,来到陈留住了几日,今日午后,跟着出城的人潮离开。对于梁荣,田彬只知道他是太医署中的医官,年纪到了告老还乡。至于元煜为何千里迢迢来找他,昨夜他暴毙前二人说了什么,田彬一无所知。   *****   走在路上,田彬和徐衡交换着眼色。跟随元煜多年,他们知道有事做事,不该问的不要问。   “怎么?昨夜中山王在那驿馆里?”徐衡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讶异地问。   “中山王有什么稀奇,朝觐之时,京城的各路王侯多得跟不要钱似的。”田彬嘻嘻一笑,“依我看,昨夜那爬树的小公子才有趣,也不知是谁家的。”   “什么谁家的,就是小公子家的呗。”   “这你就不懂了。”田彬神秘地说,“我问你,那小公子看起来多大?。”   “嗯?”徐衡回忆了一下,“十几岁吧。”   “十几岁,却像个成人似的束发,你可想到了什么?”   徐衡茫然:“什么?”   田彬策着马贴近些,拍拍他肩头:“知道信阳的张偃么?”   “信阳张偃?”徐衡想了想,“哦,许多年在京中作赋得了陛下赏的那位?我母亲都知道他。”   “告诉你一件秘闻,可不能传出去。”田彬眨眨眼,低声道,“这位名士,除了好文墨,还好娈童。我听说他最喜欢十几岁的少年,让他们打扮成大人的样子,行事时还要穿得端端正正……”   徐衡听着面红耳赤,没等他说完就嚷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说昨夜那人就是张偃的娈童?”   “哎呀你嚷什么?不是不是……”田彬连忙瞪他,还想再说,突然看到元煜瞥来的目光,两人立刻齐齐噤声。   “怎么不说了。”元煜似笑非笑。   田彬干笑一声,立刻调转话头:“殿下,那位中山王,不是说快病死了么,怎么突然要去春朝?”   元煜看他一眼:“不许人家病好了?”   徐衡有些不平道:“殿下你看看人家,香车卤簿,招摇过市,沿途供奉;殿下比他大多了,加起来就三人,风吹日晒还要自带干粮。”   “那也没有哪个王年纪轻轻就出征在外,手里管着几十万大军。”田彬道:“你倒是带着卤簿仪仗过来啊,再闯到驿馆里抓人,再把房子点了。”   “那也行,索性把中山王也灭了,朝廷肯定高兴……”   元煜听着这两人肆无忌惮地吹牛,没接话,将目光望向路边广袤的原野。   “如果你对庙堂无所求,就别再回来了。”几年前,舅父郭越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知道先帝为何将北境交给你。”   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元煜的目光渐渐沉下,低叱一声,加快了行速。   *****   今年的春朝,恰逢太皇太后七十寿辰,于是格外热闹。   各地的大小诸侯云集京城,即便是不便前来的,也捎上了贵重的寿礼。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各种名贵的宝物,却是第一次入京朝拜的中山王。   当他进入章台宫的大殿,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他大病初愈,皇帝准许乘坐步撵上朝。觐见时,中山王端坐在步撵上,宛若玉人。身后的随侍皆衣饰华美,持花捧香,在中山王身后亦步亦趋。   当今的天下人,喜爱形容修美之士。中山王身份矜贵,容貌出众,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拜见时,连皇帝也忍不住与他多说两句话。中山王年纪虽小,却极有章法。接人待物,有礼有节,面对天子也自有一番大方的气度,更令众人刮目相看。   朝会的隔日,太皇太后的长乐宫热闹起来,寿宴上,皇室的远近族支都派了人来,可谓子孙满堂。   灯烛灿若繁星,照得殿上通明。不仅各诸侯、藩王和宗亲,太后、皇帝、诸公主皇子也齐聚殿上。太皇太后端坐上首,太后和皇帝列次陪坐,乐声悠扬,来贺寿的诸侯和藩王轮番拜见,献上各式各样的寿礼。   太皇太后姓周,与中山王的曾祖母、中山恭王的王后是姊妹。中山王上前拜见时,她看着这个身材单薄的俊俏少年,满面疼惜。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只不肯放。   中山王献上的寿礼中,有一样中山国特产的金丝蜜枣,盛在精致的漆盒里。太后看着,忽而动容道:“你曾祖母在世时,也每年给老妇送一盒蜜枣来……”说着,眼睛发红。   中山王看着她,怔了怔。   身后的中山国丞相冯暨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中山王向太皇太后一揖,道:“父亲故去前,常言承太皇太后疼爱,奈何沉疴缠身,不得赴京。临终前,仍惦记着要给太皇太后爱吃果脯。睿华不孝,亦常年卧病,去年病好,母亲说这是太皇太后福泽所致,令睿华亲自拜见太后,亦偿父亲遗愿。”   中山王说话不像一般少年那样充足,声音带着些稚弱的软脆,一番话却是熨帖得体。   冯暨愣了愣。   太皇太后听着大受感动,又感叹了一会,方才破涕为笑。罢了,却不肯让中山王下去,让内侍在身旁另置一席,让中山王坐下。   坐在附近的温太后打量着中山王,笑着对太皇太后道:“中山王眉间都有几分桓王的影子,可依我见,却比桓王更俊俏。”   太皇太后亦笑,问冯暨:“中山王此番出来,可有医师跟随?服侍之人可足够?”   冯暨道:“太皇太后不必忧虑,国中跟随而来的医师和从人皆是充足。”   太皇太后颔首:“若有缺短,禀与我知。”说罢,又叹一口气:“中山王大病刚愈,尚且能千里迢迢来看老妇。我有些个亲孙儿,却远在边鄙不得回来,也不知何时能见。”   这话出来,四座众人讪然。   朔北王元煜,先帝的二儿子,皇帝的异母弟弟。他自幼聪慧,少年时崭露将才,十七岁随军出征北境失地,一战成名,也因此封了朔北王。先帝病逝的那一年,羯人联合羌人进攻西海,朔北王率军出征。待得胜利,先帝已经去世,太子即位,成为新皇。   也就是从那时起,朔北王一直留在了北境,没有回来。   此事,在朝臣和民间一度议论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但是在宫中,没有人敢提,能当着温太后和皇帝的面念叨朔北王的,也只有太皇太后。   温太后看皇帝一眼,似笑非笑,轻轻吹着一盏茶。   皇帝面色不改,微笑:“元煜镇守边关,朕亦是十分想念他。祖母若是挂念,正好昨日他的信到了,朕这就命人取来,给祖母念一念?”   太皇太后轻哼道:“罢了,那些台面话,不用你念我也知晓。”   皇帝笑笑,正要再说,忽然,侍中汤荃小跑着上殿来,向众人一拜,喘着气道:“禀太皇太后,禀陛下,城门传来消息,豫……朔北王已经到了城外!”   众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变。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边。   “朔北王回来了?”太皇太后目光一亮,惊喜非常。   温太后亦是惊诧,神色疑惑不定。   皇帝问内侍:“何人所报?可无看错?”   “是城门校尉急报,侍卫千人,旗帜符信俱是无误,确是朔北王。”   “还等什么,快快去将朔北王迎来!”太皇太后满面喜气,急切道。   温太后目光一闪,看向皇帝。   皇帝面带微笑,道:“朔北王千里迢迢回京,一路辛苦,还不速速迎接。”   ☆、第3章 初华   朔北王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殿,管弦乐声的掩盖下,众人议论纷纷,低语一片。   太常承郭越满面愕然。   “朔北王竟是回来了?”宗正看着郭越,笑道,“前两日问仲清,还骗我说不知。”   郭越赔笑,心里却忍不住纳闷,这个脾气难测的侄子,如今是搭错了哪根筋!   “元煜可许多年不曾回来了。”鄢陵大长公主对太皇太后笑道,“定是为了母亲的寿辰特地回来的。”   朔北王?中山王坐在一旁,听着这些人的言语,只觉得这三个字耳熟,却想不起来。   过了大半时辰,内侍上殿来禀报,说朔北王已经到了殿外。   “宣。”皇帝道。   中山王顺着众人的目光朝门口望去,只见外面阳光斜斜,透过殿前的帷幔。一人健步走来,身影出现在明晦交接之处,长身玉立,未几,面庞在灿若星辰的灯烛光中渐渐清晰。   众人的赞叹声中,中山王的眼睛也随之定住。   “孙儿来迟,向祖母请罪。”元煜风尘仆仆,俊朗的面容却无半分疲态,神采奕奕,唇角含笑,走到在上首众人前,端正一礼,“元煜拜见母亲,拜见陛下。”   太皇太后激动得眼圈发红,不等他行完礼,只招手道:“元煜,快来,让老妇好好看看!”   元煜走到太皇太后近前,才跪下,太皇太后已经一把将他扶起,看着他,满脸心疼:“又黑又瘦,在那等荒凉之地定是吃了不少苦!你啊,怎去了这么久,这狠心的儿郎,老妇过一年少一年,也不回来看看……”   太皇太后越说越难过,拉着元煜的手直掉眼泪,温太后见状,看看元煜,对太皇太后和声劝道:“母亲莫难过,元煜这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鄢陵大长公主笑道,“今日是母亲的寿辰,大喜之日,该高兴才是。”   听得众人一番劝慰,太皇太后方止住泪水,看着元煜:“你一去数年,如今回来,可要留多些日子!”   元煜无奈而笑,道:“孙儿遵命。”   太皇太后却不依不饶,又向皇帝,“陛下也得看好了,边疆的事,多紧急也给我扣下,天下人这么多,说缺元煜一个,老妇可不信!”   皇帝讪然,忙拱手答应道:“祖母有命,朕岂敢不从。”   众人皆笑。   鄢陵大长公主笑着对元煜说:“元煜不知晓,今日这宴上,太皇太后可是哭了两回了,方才见中山王哭了一回,见到你,又哭一回。”   中山王?元煜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未几,看到了立在一旁的那个俊秀少年,目光倏而定了定。   四目相对,中山王看着元煜,只觉那目光虽温和,却似含着某种穿透力,能探入心底。   “这是朔北王。”太皇太后,莞尔,对中山王道,“论辈分,你该称他王叔。”   中山王颔首,行礼道:“拜见元煜王叔。”   元煜看着他,亦微笑,还礼:“原来是王侄,幸会。”   *****   中山王在京城的府邸,多年来不成敞开大门,如今终于迎来主人,修葺一新。   太皇太后知道中山王身体不好,没有将他留太久,早早让他回府歇息。   寝殿里,锦帐低垂,炭火送暖,香气温软。   几名侍婢走进光照昏暗的屋里,瞥瞥纱帐后面的两人。女官暮珠乌发半散,身上的衣服凌乱,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半侧香肩,明艳的面容泛着胭脂般的潮红。中山王枕在她的腿上,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她的伺候,时而轻哼一声,暧昧撩人。   侍婢们相视窃笑,一人在帐外小声道:“大王,汤沐备好了。”   中山王没回答。   “知道了,下去吧。”暮珠声音软软地说。   侍婢答应一声,退出门外。   暮珠眼角瞥着那门关上,继续服侍中山王。   “嗯……哦……”中山王眉头紧皱,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暮珠的手,捂着耳朵瞪她,“疼死了,要聋了!”   暮珠也不耐烦地瞪他:“别忘了你是中山王,中山王最喜欢别人伺候掏耳朵。”   “难受死了!”中山王捂着耳朵,又对她身上的衣服指指点点,“还有你的衣服,啧啧,搭一半散一半,她们还以为你……你是……”   “是什么?”暮珠不以为然,得意地撩撩头发,伸出柔若无骨的手轻推他一把,娇笑,“她们以为了才好。大王身体康复了,神勇无匹,王国之幸。”   中山王白她一眼,抱起一旁的黑猫将军,自顾地去沐浴。   汤室里,热气蒸腾。   将军以为中山王要让它洗澡,才进门,就“喵”一声从他怀里跳走。   “都下去。”暮珠跟着中山王背后来到,对侍婢们吩咐道。   侍婢们应下,纷纷退出去。   中山王看也不看暮珠,自顾地走到汤池前,宽去外衣、里衣、袴,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和腿,还有缠在身体上一圈圈的白绫。   “呼……”当白绫解开,他如脱桎梏般长吁一口气,把那堆白绫团成一团,厌恶地用力扔开, “勒死我了!”   暮珠无奈地拾起来:“等会还要用呢,丞相要见你。”   “不见。”   “初华……”   没等暮珠说完,她已经跳进了池子里。   “哗啦”一声,汤水被溅得高高,漫出了池子。不一会,热腾腾的水中钻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和半截白皙的颈背。   中山王,不,初华用双手抹去脸上的水,回头,秀致的脸庞红润晶莹,兴奋道:“暮珠,这汤水好舒服呀,你也来!”   暮珠看着她,片刻,有些头疼。   “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什么中山王。”她愁眉苦脸,“别忘了,你是代替大王来的。”   “知道知道。”初华敷衍着,笑眯眯道,“暮珠,这汤沐真的好极了,香香的……”   暮珠知道她秉性,叹口气,只得由她。   “听说今天在殿上,大家都快吓死了。”暮珠道,“他们说好几次都怕你忘词,露了底细。”   “怎么会。”初华不以为意,“那太皇太后可好说话了,拉着我说个没完。”说着,她忽然想到了朔北王,趴在浴池的边缘上,望着她,“暮珠,你知道朔北王么?”   “朔北王?”暮珠正在收拾着初华的衣服,想了想,道,“听说过,很厉害的一个人,镇守北境多年,胡人都不敢进犯。”   “是么……”   暮珠看看她,一笑:“听说今日朔北王也在殿上,你见到他了么?长得如何?”   初华想着朔北王的样子,高高的,微笑的时候……她微微眯眼,那笑容……   “暮珠,我以前,曾经见过朔北王。”她说。   暮珠讶然:“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初华回忆着,道,“五原的一个富户请我们去演百戏,恰好逢着胡人劫掠,朔北王救了我。”   她说着,望着氤氲的水汽,心底有些砰砰跳。   “……去寻你的家人吧。”那个骑马的少年将她放到地上,意气风发,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暮珠见她说着说着有些出神,眼睛亮晶晶的,不禁抿嘴笑起来。   “是吗?你那时觉得他如何?”她凑过来,挤着眼贼笑,“救了你的大英雄,可想过……嗯?”   “嗯。”初华点点头,“想过。”   “哦?”暮珠眼睛一亮,“怎么想的,说说。”   “还能怎么想,把他拉到戏班里呗。”   “戏班?”暮珠讶然。   “是啊,他可厉害啦,他骑在马上,能射箭能砍刀,还会用手捞人,我们戏班里那时就差一个马术好的!”   暮珠:“……”   初华遗憾地说:“如果他不是王就好了,要是能出演,一定赚大钱啊!”   “……”   *****   等初华终于沐浴完出来见冯暨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拉得老长。   “丞相,”初华无视暮珠使劲使眼色,抱着将军坐到软榻上,小脸上还带着沐浴的水润之气,“何事?”   冯暨看着懒散的样子,脸色更是难看:“为何这么久才来?”   “久么?”初华眨眨眼,“不过洗了个澡。”   冯暨额头跳了跳,冷冷问道:“今日为何擅自开口?我跟你说过,你只需要说事先背好的,其余都由我来应付。”   “嗯?”初华这才想起殿上的事,道,“可那时太皇太后拉着我的手啊,而且我不是也说得挺好么。”   “还有,侍卫说,你在陈留时,私自溜出了院子。”   “那时将军不见了,我找将军去了……”   话没说完,她的脖子突然被狠狠掐住,提起来。   “喵!”将军跳了开去。“丞相!”暮珠惊叫一声,想上前阻止,却被两个内侍架住。   冯暨与初华面对面,语气如目光一样阴戾:“你最好莫忘了身份,若在中山国,我捏死你易如捏死一只蝼蚁!”   “可惜这是在京城。”初华毫不挣扎,也不畏惧,与他对视,“丞相莫忘了,现在我是王。”   冯暨眯起眼,好一会,“哼”一声,放开手。   初华屁股落回软榻上。   冯暨居高临下,声音冰冷:“方才宫里的内侍来了,太皇太后要到太和苑赏春,命你随往。近身服侍之人我已安排好,隔日你便过去,在那边要万事谨慎,切不可出了纰漏。”   初华面无表情:“这不消丞相提醒。”   冯暨已恢复常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拂袖而去。   “初华!”见那些人离开,暮珠忙跑过来,“伤了么?”   初华看着她,不以为意地一笑:“他怎能伤我?”   暮珠仔细看她脖子,的确没有伤痕,这才放心。又探向她的手,却发现汗腻而冰冷。   “你啊……”暮珠又好气又着急,忍不住教训道,“你跟丞相顶什么嘴?这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万一……”   “不会万一的。”初华舒展舒展身体,仰躺在垫子上,“我要是被你们丞相收拾了,他拿什么来冒充中山王。”   “嘘!”暮珠瞪起眼。   初华瘪瘪嘴。   见初华没心没肺的样子,暮珠叹口气,轻轻道,“你既然不乐意,当初答应来做什么?”   “嗯?”初华看着她,眨眨眼。   *****   这个假装中山王的差使,的确不是她的本意。   初华姓夏,自幼没有父母,从记事起,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夏琨。   祖父办了一个百戏班,领着十多号人走南闯北糊口过活,凭着幻术的绝技,很有些名声。去年,祖父去世,戏班也散了。初华带着祖父留下的钱财,一心想再组戏班,却知道自己年纪太小,便打算凭着祖父传下的本事,先投到别人的百戏班子里练一练。   不料,有一天,她跟着戏班到了中山国,演了一场戏之后,官府的人突然来到,把初华带进了中山王宫。   在那里,她见到了王太后和冯暨。   王太后是个冷漠的女人,见面的时候,她看了初华一眼,没有说话,就让冯暨带了下去。   冯暨告诉她,她长得很像中山王。中山王要去京城朝贡,但是重病缠身,走不得远路,希望初华能够代替中山王去京城一趟。他说了一笔钱财的数字,并保证事成之后,初华不但会有钱,还可以享受到贵族一样的生活。   初华开始时并不动心。她跟着祖父闯荡多年,知道做买卖的规则。冯暨的条件,听起来诱人,却空口无凭。这些人来势汹汹,到时候要反悔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她见到了中山王。   那是她拒绝的时候,冯暨不让她离开,并把她关在了牢房里。初华正恼怒,没多久,却有人打开了牢房,领她出去。   在一座十分漂亮的宫殿里,她见到了中山王。   那是个十分羸弱而美丽的少年,跟她年纪相仿,却躺在榻上。当初华看清楚他的容貌时,瞪大了眼睛。那张脸,跟她居然真的很相似,初华看着他,几乎以为看到了镜子里穿着男装的自己。   而当中山王开口,初华更是震惊。   “你是初华?”中山王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笑,声音温和,“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睿华。”   ☆、第4章 睿华   初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她曾经问过祖父,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哪里。祖父告诉她,她没有父亲母亲。   那我是怎么来的?初华问。   你啊,你是天上掉下来的,祖父以为掉了馅饼,跑过去捡,就见到了你。祖父笑眯眯地说。   初华曾经信以为真,但随着年龄渐长,她早已经不信了。虽然她没有再问过祖父这样的问题,但是对自己身世的好奇,却一直埋在心底。   直到她看见睿华,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年纪,还有几乎相同的名字。疑惑像得到了雨水滋润的种子,一瞬间破土发芽,在心中疯长。   “你若是不愿意,就走吧,没有人会拦着你。”睿华和善地对她说。   初华却犹豫了,辗转考虑一夜之后,她决定留下来。   为了让她装得更像中山王,冯暨安排初华跟着睿华起居,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初华会演戏,模仿的本事绝佳,而且因为这个行当的缘故,她从小就穿男装,适应起来很容易。   但是,初华觉得,有些事,并不需要模仿。他们喜欢吃同样口味的食物,喜欢同样颜色的衣服,有时,他们甚至会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个想法。   初华吃惊又好奇,相处日久,她觉得,睿华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中山王,而是一个离别了很久的朋友。对于朋友,初华是毫不吝啬的。睿华的生活太闷,不是学习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吃药,时常使出一些小技艺给他解闷,比如把一只牙箸变成一枝花,或者把冯暨的笏板变成笤帚,冯暨气得脸色发青,睿华却逗得哈哈大笑。   初华来到睿华身边,本是为了假扮他。但意外的是,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睿华明显开心了许多,身体也开始日渐好转。   “我真羡慕你。”有一次,睿华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向往,“你会做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不像我,只能待在这里。”   “你会出去的。”初华安慰他,“你是中山王,等你的身体好了,哪里都能去。”   睿华却是苦笑,没有说话。   即便如此,王太后对初华的态度也始终没有变化。她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充满厌恶。   初华并不在乎她。服侍初华的暮珠性情宽和,跟初华说了不少中山国的事。周围的宫人都小心谨慎,跟初华最熟悉的暮珠新来没有几年,初华想问的事,一点也没有打听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离开王宫去京城的前一天,睿华突然对初华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全都会告诉你。”   ……   初华躺在垫子上,望着黑黑的屋顶。   父亲,母亲……她听说,睿华是王太后亲生的孩子,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自己真的和睿华真是一对双生子……初华使劲摇脑袋,王太后才不会是她的母亲!   暮珠说得对,她不喜欢中山国,不喜欢王太后,不喜欢冯暨。   但是睿华……   “谁说我不乐意。”初华理直气壮,“我乐意得很。”   *****   太常承郭越回到府中,刚刚换下官服,家人就来禀报,说朔北王登门来访。   “让他进来。”郭越没好气地说,让侍妾把官服挂好,自己坐到榻上。   家人答应了出去,没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元煜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见到郭越,微笑道:“舅父好闲情,这院子跟上回比起来,可愈发雅致了。”   郭越看他一眼,哼道:“比不上朔北,能把人迷得几年不着家。”   元煜笑笑,走到郭越面前,端正一礼:“外甥元煜,拜见舅父。”   郭越虽然肚子里窝着火,但看到元煜如此,却是一丁点也发不出来了。郭越与妹妹郭婕妤,自幼相依为命。郭婕妤早早离世,只留下这一个儿子,郭越请了先帝的准,常常进宫探望元煜,也是因此,元煜跟这位舅父的情谊也比别人更深一些。   “你啊……”他将元煜扶起,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昨日在殿上已经见过,但如今在家中相对,到底不一样。郭越看着这个外甥,眉宇间英气朗朗,似乎仍然是当年那个来向他告别的少年郎。但仔细看,又觉得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身形更健壮,目光更深,俨然已经能够配上朔北王的封号。   郭越的眼睛有些湿润,深吸口气,道:“你去了这么多年也不回来,可知家中担心得紧?”   元煜看着舅父两鬓的白发,心中亦是慨叹,却一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郭越瞪眼:“我话还没完。我早先跟你说的话都忘了么,现在回来做什么?”   “外甥想舅父了。” 元煜仍笑,神色轻松,“叔父放心,外甥此番回来,是为了见太皇太后,更是为了见舅父。”   “油嘴滑舌!”郭越骂道,脸上的笑容却绽到了眼底。   甥舅二人见了面,各是高兴,郭越命厨中备宴,与元煜各叙长短。   府中喜气洋洋。元煜的舅母杨氏,带了儿女们来与元煜相见。   元煜上次来拜别,已经过了好几年,如今再看,表弟表妹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三个表弟,一个刚刚及冠,两个已经娶妇入仕;而两位表妹,一位已经嫁人,还有仍在闺中。   郭珺今年十六岁,生得容貌端庄。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一心侍奉,还未定下人家。元煜这位表兄,她只在小时候见过,只知是个响当当的皇子,贵不可言。如今相见,看到他俊朗出众,谈笑风生时又平易近人,不禁怦然心动。   席间,杨氏问起元煜的婚事,元煜却笑笑,说自己忙碌奔波,还顾不上着落。   杨氏和蔼道:“殿下离京多年,不仅舅父舅母,宫中的太皇太后亦一直将此事挂念,殿下该早日定下才是。”说着,瞥了郭珺一眼。   郭珺看到了母亲的目光,娇羞低头,抿唇浅笑。   *****   “此番回来有何打算?”宴后,郭越与元煜在后院对饮,郭越道,“真的只是回来看看?”   元煜颔首,道:“多年不曾回来,总该都有个交代。”   “陛下那边如何?”   “我只带了随侍,又无兵马。”   “说的就是这个。”郭越皱眉:“你回京城来,连兵马也不带,万一……”   “带得了多少。”元煜淡淡道,“带个几千一万么,不但不够打,谋反的罪名也坐实了。”说着,他笑笑,“舅父放心,我既然敢回来,便是早有预备,不会有事。”   郭越看着他,想到皇家那些个明来暗往,叹口气,喝了一杯酒。   “还有一事。”他说,“你舅母宴上那话说得对,你的婚事,可曾考虑过?”   “舅父还未示意,外甥怎敢擅谋。”   “少跟舅父扯皮,我问你,在五原这些年,几个侍妾,几个孩子?”   元煜笑道:“舅父这话说的,军中比别处严明,我是主帅,自当身正为范,怎敢经营这些。”   “一个没有?”郭越狐疑地看他。   “一个没有。”   郭越盯着他,片刻,忽而变色,紧张道:“你这小儿!该不会与先帝一样嗜好?!”   元煜几乎一口酒喷出来。   “你可万万不能学你父皇!”郭越酒劲上来,着急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爱女子,却去喜欢那些涂脂抹粉的男人!阴阳失和,颠倒乾坤,以致社稷生乱,引祸杀身!元煜……”   “舅父!”元煜哭笑不得,“我不喜欢男人!”   郭越“哼”一声:“你最好别骗我,我是为你好!”   “是,是。”元煜拿起酒壶,再给他满上。   郭越说的是先帝的事。先帝是个有为之君,在他的治下,仓廪富足,亦不曾有过大灾大害。他生性风流,不仅喜好美女,也喜好龙阳。最得他宠爱的人,并非后宫中的哪位女子,而是宜春侯沈庭。   沈庭出身卑微,但生得姿容修美,一朝得幸,即得封侯。先帝去哪里都会带着他,关系之密切,无人不晓。但最终,先帝也是死在了这个人的手上。元煜听到先帝的死讯匆匆赶回时,沈庭已经被诛灭九族,罪名是下毒弑君。   郭越喝着酒,仍旧哼哼唧唧:“你要是敢,我就把你绑到你母亲陵前,狠狠打……”   元煜看着他,沉吟片刻,道:“舅父,外甥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我父皇,真的是被沈庭毒死的么?”   郭越手中的杯子停了停。   他看向元煜,醺红的脸上,目光诧异而炯炯。   “为何这么问。”他道,“你发现了什么?”   “太医梁荣。”元煜道,“曾有人将一只小瓶交给他,将瓶内之物下到父皇的汤药里。”   郭越惊诧非常,身上的酒气化作冷汗,登时消散。   他急忙看看四周,确定无人,低声问元煜:“你问过他?”   “嗯。”   “是何人与他?瓶内何物?”   “他不肯说。”   郭越盯着元煜,他脸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你……”他咽咽喉咙,只觉声音发虚,“你到底回京城来做什么?”   元煜看着他,沉默片刻,却莞尔,再给他酒盏满上:“外甥方才不是说了,想舅父了,回来看看。”   *****   “砰”一声,精致的酒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内侍和宫人们唬了一下,连忙伏跪在地,不敢出声。   “增兵十万!他这是何意?!”皇帝面色铁青,又将一份奏章用力摔在地上。   “陛下。”温太后责备地看一眼,让左右都退下,“何必发这么大火。去年北边年景上好,胡人养得马肥,元煜要增兵,也是为了及早防范。”   “将朕的禁军都给他得了。”皇帝冷冷道,“朕的儿子都知道北境的事朕管不了,朝中的大臣,说不定还有人觉得他才是父皇属意的储君!”   “可你才是皇帝。”温太后微笑,“皇帝只有一个,你是太子继位,名正言顺。”   皇帝依旧神色不豫。   温太后看着他,低低道:“陛下若实在心烦,他也不是动不得。”   “杀了他?”皇帝有些不耐烦,“他要是能随便杀掉,朕还会等到现在?”   “陛下是明君,怎会弑亲?”温太后笑笑,将一枚杏脯放入口中,看着他,“他只带了一千亲卫,没有军队,京城二十万禁军,还困不住这点人么?他现在回来,可是陛下收回北境兵权的大好时机呢,离开了那几十万大军,他算得什么?”   皇帝却皱眉:“可胡人……”   “胡人怕什么。”温太后冷哼,“陛下忘了?几年前,不也是胡人帮了大忙?”   皇帝没有说话,看着铜灯上的烛火,片刻,闭了闭眼:“朕再想想……”   *****   第二天,来接中山王去太和苑的内侍早早到了王府。   为保万全,冯暨把原班侍从都派了去,暮珠更是被要求贴身跟随。   出发前,暮珠给初华的脸精心地上了一层妆,看起来气色苍白孱弱。   “去到就说你水土不服,生病了,那些人就不会让你说太多话。”暮珠说着,晃晃手里的药瓶,“这是个奇药,那些人要是缠得紧,就给你服这个,一刻之内手脚抽搐高热不止……”   初华一听,就知道这缺德物事定是冯暨给的,翻了个白眼。   一番折腾之后,初华穿得精致贵气,在众人环伺中上了马车。   太和苑地处郊外,占地近十万顷,是京城里最大的皇家园林。初华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兴致勃勃地往车外瞄,只见宫室错落,或宏伟或秀致;树木山川,湖光旷野,各种景致应有尽有,其间花树纷繁,珍禽鸣唱,美不胜收。   原来皇帝的花园有这么大这么好。初华心里道。   太皇太后住在寿安宫里,望见宫门的时候,众人忽而听到一阵车马声,望去,只见大路分作人字,另一队车马正辚辚驰来。   初华挑开一点车帏,只见那车上旗帜招展,是一只玄武。   玄武?初华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来,画着玄武的旗帜,不就是……   “大王!”只听外头的侍从来禀报,“朔北王就在前方,邀大王一同入宫!”   ☆、第5章 温汤   “大王受殿下邀约,甚为高兴,只因大王身体虚弱,入京后又水土不服,吹不得寒风,不能与殿下共乘,望殿下体谅。”寿安宫外,中山王的内侍毕恭毕敬,在元煜车前禀道。   元煜看看不远处那辆漂亮严实的马车,微笑:“如此,自当以王侄身体为重,待入了宫再叙便是。”   内侍拜谢,又说了一番客套话,退了回去。   “这个中山王,身体果真差成这样?”田彬骑马跟在元煜车旁,听得这些话,欷歔道。   徐衡也道:“我看这是惯出来的,让他跟我们到塞外去见识见识什么叫穷山恶水,这病兴许立马就好了。”   二人边说着边走,宫门卫士验了身份之后,行礼放行。两队车马汇作长龙,辚辚驰入寿安宫中。   早有太皇太后的内侍和宫人在殿前迎接。元煜下了车,回头看去,只见中山王的车前,内侍们忙忙碌碌,抬着炭炉,将包了锦的轿凳放在车前。   田彬和徐衡瞧着这阵仗,眼中不掩嘲笑的目光。   可等到里面的人扶出来,二人都愣住。   只见中山王锦袍玉带,外批一件狐裘,精致苍白的脸,在厚实的衣物包裹下,更显得弱不禁风。   “咦?他……”田彬觉得眼熟,正待细看,元煜却道,“你二人在宫外等候。”   田彬和徐衡不敢再多说,行礼应下,狐疑地走开。   初华被暮珠强加给自己的那身厚衣服捆得难受,刚下了马车,以为能透口气,没想到暮珠又给她披了一件裘衣。   “你想憋死我。”她咬着牙道。   “这都是丞相吩咐的。”暮珠无辜地说。   这时,初华看到了朔北王。他修长的身影立在阶前,似乎在看着这边,一身玉色锦袍,衣带当风。   初华忽然觉得,有的人,他不需要仆婢环伺,不需要华服高冠,站在那里,便浑然天成气霸一方,能教周遭美景通通失色,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   “朔北王在等着大王一道入宫。”内侍微笑道,让人抬来步撵,“太皇太后闻知大王身体不适,特地赐大王乘步撵入宫。”   初华坐了许久的车,骨头都要硬了,就盼着能走一走。看到步撵,微不可觉地瘪了瘪唇角。   元煜看到中山王乘着步撵过来,那身雍容华贵的衣服,厚得足够把人埋起来。裘皮堆上露出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看起来确实病弱。   身体虚弱,吹不得寒风……不期然的,元煜想起陈留驿馆中那个月光下的少年,再看看中山王,心中生起些玩味。   初华被那身衣服闷出了一身汗,又不能随便乱动,十分不耐烦。但是朔北王在前面,她无论如何也不敢乱来。   到他跟前的时候,内侍正要将初华从步撵上扶下来见礼,元煜道:“王侄身体不适,虚礼便免了吧。”   初华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谁要你体谅,让我下来啊……她心里没好气。   可是见元煜盯着她,只能道,“多谢王叔。”说罢,在步辇上行了个礼,“王叔请。”   元煜莞尔:“王侄请。”说罢,与她一道往殿上走去。   *****   太皇太后喜欢热闹,此番赏春,许多皇亲贵眷也随同而来。元煜本出身皇家,许多人看到他,纷纷上前见礼,没一会,周围变得热闹起来。   中山王第一次来,这些人也很好奇,纷纷来与中山王见礼。   初华从不惧怕面对大庭广众,看到这么多年轻的贵族男女,俊俏靓丽,衣冠华美,也觉得十分新奇。她听着内侍禀报身份,再打量他们,颇觉有趣。她看到一位女子身上的璎珞亮晶晶的很是好看,还想多瞅几眼,突然,发现朔北王撇着她。初华一个激灵,忙收回目光,装回病弱的模样。   “拜见中山王。”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初华看去,却见一个头戴银丝冠的年轻男子走过来。   她愣了一下,那是个生得极漂亮的男子,长眉斜飞,棱角分明,宽袍大袖迎风而立,浅笑的样子,浑然一股纨绔风流之气。   “那是卫国的王子明嘉,是个质子。”暮珠咬着她的耳朵道。   初华眨眨眼。她在中山国时,冯暨就曾派人给她专门讲过一些京城的事。先帝时,为了保持与各诸侯国之间的信任,曾经下令让各国派一名王子入京,名义上是享受皇家教习,实际上是做质。   初华对这些事只懂个大概,如今看看这位王子,上上下下无一不精无一不贵,腰带上的金子亮得扎眼。   “王子。”初华还礼道。   暮珠见人越来越多,心觉不好,忙做出一个扶住她的样子,脸上挂起关切的神色:“大王,可觉得何处不适?”   这是暗号。初华看到她眼里不就范便就义的威胁,只得掩袖咳了几声:“嗯……”   暮珠忙对元煜一礼,毕恭毕敬:“殿下,大王吹了寒风,身体不适。”   元煜看了低头闷咳的初华一眼,颔首,微笑对众人道:“太皇太后想来等急了,还是快快进殿才是。”   宫中的侏儒正在殿上演滑稽戏,引得笑声琅琅。闻得内侍说朔北王和中山王来了,太皇太后连声说快请。   众人望去,只见朔北王面容英俊,身姿颀长,走得不紧不慢,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而他的身旁,内侍抬着一乘步撵,中山王端坐其上,精致而阴柔,宛若玉人。   殿上众人赞叹声不断。   “朔北王和中山王,不想站在一处,竟各是赏心悦目。”太皇太后身旁,一名宗室女子轻声道。   “是呢。”舞阳侯夫人笑笑,望着元煜,唇角弯弯。   太皇太后脸上喜气洋洋,看着二人行了礼,招手让二人坐下。   初华的位子只跟元煜隔着两尺距离。说实话,她对这位朔北王有几分敬畏,这样坐在他旁边,心跳有些快,说不上是忐忑还是高兴。初华偷偷抬眼,并排视去,他的身体高出一截,后脑到脖颈的线条流畅,锦衣熨帖。他拿起茶杯饮茶,眼眸微垂,隐去了几分锐利,眉宇间变得温和。   她忽而又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他刚从战场杀出来,身上带着血,煞气凛凛,教人生畏。但是当他把自己放下来的时候,脸上的微笑却让初华一直记得,直到现在……   嗯……初华承认,他的笑容很好看。   太皇太后在跟元煜说话,初华听着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带着塞外风沙的淬炼,也很好听。   “你那王府,多年不用了,还不如住到宫里,陪陪我这老骨头。”太皇太后摇头道。   元煜微笑:“孙儿这不是来了么,王府许久不能回去,总要看一看。”   一旁的鄢陵大长公主笑道:“母亲可是许久不曾宠孙子了,恨不得拴在身边。”   众人皆笑。   太皇太后亦笑:“老妇的孙子孙女,个个都宠。”说罢,又看向初华,关切道,“听闻中山王在京中不服水土,可好些了?我此番带了些宫中的御医来,让他们给你看看。”   初华忙收起那些心猿意马,道:“禀太皇太后,已经好些了,不劳御医。”   太皇太后道:“京城与中山国地气相异,你头一回来到,处处多留心才是。”   初华应下。   宫人呈上各色小食和果物,将案台摆得满满。初华早觉得饿了,看到那些精美的食物,本来就没了定力;而当她看到宫人呈上了一盘她最爱吃的葡萄,口水早已流到了肚子里。摄衽净手之后,初华摘下一颗,放进嘴里。   甜甜的汁水充溢舌间,初华享受地微微眯起眼,没想到这个时节,居然能吃到葡萄……正在此时,盘子上一颗散落的葡萄没有放稳,滚落下来。初华眼疾手快,正待接住,那葡萄却落在了另一只手掌上。   初华讶然,抬起视线,落入一双墨黑的眼眸中。   元煜将那颗葡萄看了看,放入口中。   呃?   却见他似笑非笑:“生果寒凉,王侄身体虚弱,少食为宜。”   初华愣住。   暮珠率先反应过来,忙端着微笑,恳切地说:“大王,殿下说得对,说过许多次了,大王总不听。”说着,将初华那只露在衣服外面的手用力塞回去。   初华幽怨地看着那盘葡萄,又瞥瞥朔北王,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会觉得他笑容好看声音好听。   “元煜表兄真是,才一回来,便欺负王侄。”一个带笑的声音娇娇传来。初华看去,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容貌娇美,有几分骄矜之气,笑吟吟地看着朔北王。   初华认得这女子,她是舞阳侯夫人,鄢陵大长公主的女儿,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她们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见过礼。除此之外,暮珠还给她补充了一下小道消息。这位侯夫人二十几岁,舞阳侯两年前死了,现在正孀居。   “怎是欺负。”元煜道,看看初华,意味深长,“中山王身体不适,我是为他好。”   太皇太后笑道:“这些生果是该少吃,苑中温汤热气养起来的,尝尝鲜可以,吃多了伤胃。”   温汤?初华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个时节有葡萄,原来是有温泉水养着。想着,又觉得皇家真奢侈,从前祖父曾经带她去洗温汤,跟好多人挤着。皇家倒好,用温汤水养瓜果……   “是了,外祖母,”吕婧对太皇太后娇嗔道,“去年曾经答应过,要在太和苑赐阿婧汤沐。”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这有何难,苑中温汤甚多,你看中何处,自去便是。”   吕婧一笑,却瞥向元煜:“可阿婧看中的,是元煜表兄的甘棠宫。”   太和苑中最大的温汤,在甘霖宫,是皇帝专属。而最好的温汤,却是在甘棠宫,泉水有疗养之效,乃为上品。元煜少年时好斗,常常青紫不断,先帝便索性把甘棠宫赐给了元煜。   “你这孩子,那是先帝赐给元煜的宫室。”鄢陵大长公主嗔怪道。   元煜却笑笑:“甘棠宫我许久不曾去过,表妹既然喜欢,但去便是。”   吕婧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向元煜盈盈一礼:“如此,先谢过表兄。”   这时,太皇太后忽而想起什么,看向中山王,和蔼地说:“老妇却是健忘了,甘棠宫的温汤,性平而扶阳,对弱症最是有益,睿华这几日何不住到甘棠宫去,疗养疗养,大有裨益。”   甘棠宫?初华想到温汤和瓜果,心中一动。她瞥瞥暮珠,见她没有反对,忙向太皇太后行礼:“多谢太皇太后。”   *****   “明嘉,你们卫国跟中山国不是世仇么。”大殿的角落处,燕国王子拿着一杯酒,缓缓道,“你们跟中山国争东郡,都要打赢了,先帝却把东郡给了中山国。”   明嘉看看不远处笑语阵阵,中山王坐在案前,脸色苍白。   “那是我父王的事。”他盯着那边,抿一口酒,淡淡道,“与我无关。”   ☆、第6章 鲛帘   “来朝各国之中,齐、楚、吴、郑、梁等诸侯王,皆称病不来,只派了国中大臣代为来朝。”徐衡将收集到的消息向元煜禀报,“但做质的王子都在京中,安然无恙。”   元煜缓缓拭着一把剑,听他说完,颔首:“知道了。”   田彬在一旁听着,觉得没那么简单,皱眉道:“齐国、楚国、吴国,皆富庶强盛,梁国是南方通往京畿的要地。我听说这几国的王已经连年不曾亲自来朝,朝廷莫非不疑有他?”   “陛下疑什么。”徐衡嗤道,“当年新帝登基,这几国不是大力拥戴么。”   元煜扫一眼过来,徐衡闭上嘴。   “马车备好了么?”他问。   “备好了。”田彬笑道,“装饰、用料都是最好的,殿下你可终于开窍了,我早说了,这是京城,马车太寒碜会让人笑话。”   元煜笑了笑,看着锃亮的剑,挥了挥。   “……攘外安内。”先帝将这剑赐给他的时候,对他说,“朕今生心愿,唯此而已,只怕真要做完,要轮到你了。”   轮到我……元煜想着父亲当年的话,眼中映着剑身的寒光。再想想那日殿上,兄长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长叹,父亲的心愿,他已经做了一半,只怕剩下那半,他就算想做,那人也不会让他来做吧。   *****   初华得了太皇太后的旨意,拜见之后,就住进了太和苑的甘棠宫。   起初,她想到这是朔北王的宫室,还有些不安,想到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就不自在。但当她听说朔北王住到了太皇太后的宫中,她松了口气。   如果抛开朔北王……这甘棠宫简直是神仙的去处。   甘棠宫分作前殿、东殿、西殿以及汤苑四个地方。初华住进了西殿,穿过一道门廊,就是汤苑。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一池温汤,水光温润,飘着氤氲的雾气。半边伸入一处精致的殿阁内,明灯如星,蛟纱轻垂;半边在殿外,绿草如茵,花树环绕。初华还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几处葡萄架,藤蔓儿臂般粗壮,结着宝石一般的果实,看得她心花怒放。   那位娇滴滴的舞阳侯夫人也要来沐浴,暮珠还为难了好一会,怕给中山王闹出个什么绯闻。但是很快,这个疑虑打消了,舞阳侯夫人听说朔北王住在寿安宫里之后,就没有往甘棠宫挪过半步。   意识到这处仙境落在自己爪牙之下的时候,初华高兴非常。   “暮珠暮珠!我们去洗温汤!”她一边兴奋地说,一边把那些啰里啰嗦的衣服脱下来。   暮珠瞪她一讶:“你小声些,你可生着病!”说罢,愁眉苦脸:“我不能和你去,要是误了事,丞相会杀了我。”   初华同情地看着她,却兴致不减,抱起软榻上酣睡的将军,乐颠颠地自己去了。   为了保密,暮珠把汤苑里的人都摒退出去,偌大的宫室中,只有初华一人。   她脱掉衣服,光脚踩在石板上,凉气让她打了一个冷战。   初华已经十六岁,自从两三年前来了癸水,身体就一天天变得成熟起来。她的身体不再像从前那样平板一块,就算用布条束胸,也掩盖不住起伏。   若在夏天,她就扮不成睿华了。   洁白的脚趾伸到汤水里试了试,初华觉得冷热刚好。她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温热的汤水渐渐包裹上来,当身体全部浸在里面,初华舒服地吁了口气。   “暮珠!这水真好!好舒服啊……”   殿外,暮珠听到初华又笑又叫的声音,无奈地瘪瘪嘴。   *****   太皇太后喜欢看竞马,隔日,京中善骑的亲贵子弟云集太和苑,为太皇太后竞马。除了称病的中山王,太和苑中的皇亲贵胄也都来了,赛场边的看台上坐得满满当当。   此番竞马,最大的亮点是朔北王也亲自上场。早在先帝在世前,朔北王就是竞马的好手,有他参与的比赛,头一名从来毫无悬念。但自从他去了朔北,这样的盛事就再没能看到。   朔北王锦衣金銙,坐骑是一匹大宛良驹,名曰掠影。卫国王子明嘉做庄押赌,太皇太后闻知,也来凑兴,出了五十金押在了元煜的名下。   司马鼓声一响,众骑手纵马奔出,场上喊声大作。元煜并未一马当先,第一圈时,与数骑并行,甚至被两骑超了过去。   “朔北王这是怎么了?”一名世妇道,“莫非多年不赛马,生疏了?”   吕婧望着,却道:“未到最后,莫下定论。”   果然,到了第三圈,元煜超了上来,渐渐与众人拉开距离。他骑在马上,犹如一支箭,刺破尘埃,直冲终点。   “再押五十金。”吕婧对内侍微笑道。   “这有什么好赌的。”另一边,燕国王子看着赛场,摇头对明嘉笑道,“你这场,赚不到什么钱。”   “到时候能逃得那么快才是本事。”楚国王子慢悠悠地说。   燕国王子讶然。   “你们没见太和苑近来增加了许多禁军么?”楚国王子道,“怕是专门冲着朔北王来的……”   “低声。”话没说完,被明嘉打断。他摆弄着算筹,瞥瞥楚国王子,冷冷道,“祸从口出,莫忘了你也在别人手里。”   *****   元煜竞马得了第一,观赛的众人皆欢呼不已。他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退下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低头闻了闻,皱皱眉。   原打算回寿安宫换一身衣服了事,骑上马的时候,他远远望见甘棠宫的殿宇,想到那里的温汤,手随心动,调转马头。   到了甘棠宫前,他看到进出的内侍,这才想起来,他这座宫室昨日刚刚被太皇太后打赏了中山王。   想到那个面容病弱,但手脚灵活的中山王,元煜扬了扬眉梢。   中山国的内侍见到朔北王突然驾临,错愕之余,纷纷行礼。   早有人入内报知暮珠。   暮珠正在殿内查看太皇太后赏赐的物什,听到禀报,也愣了愣。她突然想到方才初华跟她说要去汤池沐浴,而重要的是,初华不喜欢被人看着沐浴,汤苑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一惊而起,忙奔将出去。   西殿与汤苑仅一墙之隔,暮珠刚刚赶到,却已经来不及。   朔北王从东殿进了汤苑,一名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立在汤殿的门前,看到她,彬彬有礼地伸手将她拦住,微笑:“女官留步,朔北王要沐浴。”   “中山王也在沐浴!”暮珠急道。   “朔北王知道。”   “那还不快快让开!”   田彬看着她,抱着胸,露出一个诧异的笑容。   “女官此言有趣,”他说,“甘棠宫是朔北王的宫室,朔北王不能来沐浴?”   暮珠一愣,忙道:“不不……”她眼睛一转,解释道,“我家大王有洁癖,不喜欢与人共浴。”   “这样。”田彬点头,心道这中山王果然毛病多。他回头瞥瞥汤殿,道,“如此,劳女官在此处等候,我去通报一声,或许我们殿下还未更衣……”   暮珠一听,更加着急。初华是个女子,要是被他们看到,一切都完了……这样十万火急的事,她可不能等在外面!   “你去不合适,”她说,“还是我去。”说罢,就往汤苑里跑。   但田彬将再度将她拦住,墙一样堵在门口。   “你去……”他将暮珠上下打量打量,意味深长地一笑,“只怕更不合适吧。”   元煜不喜欢有人伺候,独自进入了汤殿。   鲛纱都放了下来,透着天光,迎着威风,轻轻拂动。元煜走到软榻前,刚脱下衣服,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漆架上挂着些别的衣物,还有一条长长的白绫。   白绫?元煜有些诧异,这时,他听到了里面的水声,还有人的轻笑声,似乎在说话。   “……将军,你也来洗一洗嘛,可舒服了……”   “哎呀,你多久没洗了,脏死了……”   将军?元煜讶然,却听得“喵”一声,未几,一只黑猫忽然从鲛纱帘下窜出来,逃也般地跑走了。   元煜望着轻柔如水的鲛纱帘,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挑开。   下一瞬,他就看到了池子里的那个纤细的身影。   *****   初华见将军又跑开,嘟哝道:“夜里不许钻我被子里。”说罢,继续享受温汤水。   汤池很大,从殿内到殿外,初华喜欢得不得了。池边有一只雕作鲤鱼模样的温水口,还有一个雕作蟾蜍模样的冷水口,都汩汩地涌出水来,使得池子各处的冷热都不一样,任君选择。   初华喜欢游水,她寻着一处水温适宜的地方,深吸口气,猛扎下去。水下的世界神秘而多姿,光在头顶浮动,犹如梦境。初华索性把发簪拔了,长长的头发像墨一样,在水里散开,随着她的游动而变幻。   正当她尽情畅游的时候,忽然瞥见漾动的水光上方,出现了一个长条的身影。   有人!   心中一惊,初华忙背过身去,浮出水面。   “何人?!”她借着鲤鱼石兽挡住身体,朝池岸上望去,却见元煜立在那里。   “王侄好兴致。”元煜看着初华,唇角微翘,一边说着,一边宽下底衣。淡淡的天光下,他的身体如上好的石雕一般光洁,肌理结实,紧凑有致。   初华怔怔地看着他。片刻,目光顺着他的腹部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破空而来,传到殿外。   暮珠脸色剧变,忙喊一声“大王”,一把推开田彬。   元煜被中山王惊恐的叫声吓了一跳,想过去看看,却听他尖叫:“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元煜错愕,这时,他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连忙将衣服穿起。   “大王……”暮珠冲进来,首先看到立在池边的元煜,接着,看到石鲤鱼后面水波扑腾,连忙奔过去,“大王!”   田彬跟在后面跑进来,看到元煜,忙问:“殿下,出了何事?”   元煜亦是一脸茫然:“不知……”   田彬不解,再看向中山王那边,却见那女官正迅速的宽下外袍披在中山王身上。   “大王,您怎么了?”   “啊啊……大王!你鼻子流血了大王!”   元煜:“……”   田彬:“……”   ☆、第7章 鬼火   汤苑里的一场闹腾,元煜连中山王的第二眼都没看到,他就被那女官用衣物裹得见头不见脸,然后被呼啦啦涌来的内侍抬走了。   “晕了么?”田彬望着那女官匆匆离去的背影,踮踮脚。   元煜没说话,却忽而望向那架子上的白绫。他走过去看了看,那白绫上有些细密的褶痕,再凑近鼻子嗅嗅,有一股浅浅淡淡的香。   眉头微动,他盯着白绫,若有所思。   *****   “初华,你要缩到什么时候?”西殿里,暮珠看着蜷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初华,又好气又好笑,“露出脸来让我看看,还流鼻血么?”   “……”   初华简直羞愤欲绝。   不管她多用力闭眼,或者甩头,池边看到的那一幕就像只讨厌在苍蝇,在她脑海转啊转啊,挥之不去。   而最令她气恼的是,她居然对着一个男人的**流鼻血!   简直耻辱。她夏初华自幼走南闯北混迹三教九流,什么荤话没听过,什么阵仗没见过,戏班里那几个无赖整天光着膀子走来走去她也从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只不过是多露了那解手之物啊!   也许……大概……朔北王身上的比他们好看……?一个声音在心底道。初华不由地又想起那身体,氤氲的水雾中,光洁的,修长的,解释匀称的,还有下面……   啊啊不要再想了!!!   暮珠听到那被褥里“咚”一声闷响,似乎谁在用头撞床板。   “别想了,那边将你的衣物都送了回来。”她无奈地说。   初华一愣,这才想到自己留在那汤殿里的衣服,还有裹胸的白绫……她一惊,忙掀开褥子坐起来:“朔北王说了什么?该不会看出来了?”   “应当不曾。”暮珠似笑非笑。   “怎讲?”   “他派内侍送来的,那内侍还说,下次大王去沐浴可提早说一声,朔北王会送几位美人来陪侍。”   美人?初华眨眨眼,忽然想起暮珠跟她说过的一桩典故。睿华的祖父中山庄王在世时,最喜欢与美人兰汤共浴,而且共浴的时候,一定要美人的身上披一条绢绫,观赏她们裸身嬉水之态。   想到这里,初华长长地松一口气,大石落定。   还是托睿华的福,有一个低级趣味的祖父……   “放心好了,你就算脱光了站在他面前,只要把下面挡住,就不会露陷。”   初华愣了一下,见她瞥着自己的胸部,随即明白过来,红着脸大怒:“你……你胡说!”   “初华,”暮珠不以为忤,神色贼兮兮,“你方才所见,朔北王身体如何?”   初华的脸更加热,那些万恶的画面又跑了回来。   “一定很不错吧,我方才路过瞥了一眼,他穿着薄底衣,那身形,啧啧……”   “我可没看见!”初华鄙夷地说。   “那你流什么鼻血?”   “池子里太热了。”   “是么。”暮珠意味深长地笑笑,却朝铜镜里望了望,扶扶头发,“不知道他觉得我怎么样。”   “嗯?”初华狐疑地看她。   “我听说朔北王没有带女人回来,甘棠宫中也没有什么美貌的宫人。”暮珠妩媚地抛了个眼波,“如果能与他共度一宿,这趟京城也不白来了。”   初华:“……”   *****   初华自认为心胸宽大,打算将温汤池那破事远远抛掉。但还没抛远,朔北王在东殿住下来的消息就传到了她耳朵里,初华的脸再度拉下来。   当夜,朔北王派人邀她去前殿共膳,初华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了。   “我去告诉他。”暮珠露出狐狸精一样地笑,扭着腰一摇三晃地走了出去。   “中山王不适?”殿上,元煜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意外。他看着那女官,温声道,“他身体如何?我遣太医为他看一看。”   暮珠道:“大王从国中带了许多医师跟随,殿下不必操劳。”她面带微笑,“大王有惊吓之症,方才遇到殿下,猝不及防,故而失态。大王心中深愧不已,特命小臣献来中山国特产的云露酒,以飨殿下。”   说罢,她让内侍将酒呈上,亲自用玉杯盛出,双手捧前,温婉侧首,“殿下请。”   元煜看着她,唇角微微弯起:“中山王一番心意,孤王甚慰。”说罢,将酒接过,轻啜品尝。   暮珠的手指触到他的掌心,见他面含浅笑,心中得意。未几,却听他忽而问:“中山王平日用什么香?”   呃?暮珠一怔,道:“大王身体孱弱,不喜用香。”   “哦?”元煜目光深邃,“如此。”   “中山王好艳福。”待得暮珠告退,田彬啧啧道,“一个女侍都那么漂亮。”   “你上次到刘太守家,还说他女儿天仙似的,换人了?”徐衡道。   “没情趣,美人都是用来夸的,我不像你,看女人只考虑做饭好不好吃。”   “嘁,我娶了我家妇人之后,可没看过别的女人第二眼……”   “徐衡”,元煜忽然道,“我记得你的叔父曾在中山国做长史?”   徐衡道:“正是。”   “你去向他询问询问中山王之事。”   徐衡讶然,“中山王?”   “嗯。”元煜道,“生辰,生母,起居杂事,平日喜好,诸如此类,越细越好。”   徐衡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殿下这是?”田彬不解。   元煜淡淡道:“不过问问。”他看向西殿的方向,目中露出玩味之色。   元煜望着空中的月光,心中虽疑云重重,却微微弯起了唇角。朝廷一直想撤藩,各诸侯国的花招层出不穷,元煜也见识过不少。京城里比不上朔北有趣,不过,有这么一件趣事,也不错呢。   *****   太和苑的夜晚宁静,初华百无聊赖,睡得很早。将到人定之时,她忽然听到鸽子咕咕的声音。心中一讶,她连忙起身,跑到窗前。果然,一只灰鸽子停在窗台上,脚上拴着一小段细竹筒。初华将竹筒小心地取下来,取出里面的纸条。   齐王至京城,即刻东门晤。   初华的心沉下,盯着纸条,双目映着火光,锐利如刃。   甘棠宫的宫墙不算很高,汤苑里,挨着围墙有一棵漂亮的大松树,枝头伸出了墙。初华敏捷地攀上去,轻松地翻出墙外。   陈绍选的地方离甘棠宫不远,望着灯火明亮之处,就是东门。初华躲开一队夜巡的卫兵,快要到的时候,突然,横里伸来一只手,将她拉到旁边。   “初华!”月光浅淡,照在陈绍的脸上,两道浓眉下,眼睛笑得弯弯。   “阿绍!”初华见到他,也很高兴,却又不由地埋怨,“你呀……这可是禁苑,你潜进来被捉到,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才不怕。”陈绍笑着说,“你都不怕,我怎么能怕。”   初华看着他,叹口气,脸色一整:“你说齐王来了。”   “嗯。”陈绍点头,“今日我在街上,正看到齐王入城。”   初华的手紧紧攥起。   “我又到齐王府去打听,正遇到里面的管事对仆人说,齐王明日要到太和苑赴宴,要他们好生准备。”   “明天?”初华目中寒光闪过,望着远处东门上的灯火,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初华……”陈绍看着她,有些不安,“还是我来吧,你……”   “不,我要自己来。”初华低低道,声音决然。她沉默了一会,看向陈绍,“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出事。”   陈绍有些犹豫,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将此事告知你是对是错。”他苦笑道,“老何他们要是知道,一定会宰了我。”   初华也笑,提到他们,脸上露出柔和之色:“他们好么?”   “好,老何带着一群人回家种地,他妇人高兴死了。”   初华笑起来。   “你们都放心,等我这边完了事,立刻就回去。”她说。   陈绍颔首,也笑笑:“好。”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又一队夜巡的军士朝这边走来。   “回去吧,小心些。”初华对陈绍道。   陈绍答应,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她:“你也一切小心。”说罢,转身而去,未几则消失在树丛中。   *****   夜色渐深,元煜正打算歇息,内侍忽然来禀报,说舞阳侯夫人来用汤苑。   元煜讶然,想起那日太皇太后给吕婧赐汤的事,颔首道:“打开汤苑,请侯夫人用浴。”   内侍答应退下,没多久,殿外传来一声轻笑:“表兄好闲情。”   元煜抬眼望去,吕婧笑盈盈地走进来。   夜里风凉,她身上披着一件裘衣,却丝毫没有臃肿之态,步履摇曳,珠钗坠坠,还未近前,身上的香气已经飘来,似兰似麝。   “表妹。”元煜微笑。   “这般深夜,本不该来叨扰,只是近日陪着祖母游苑,身上困乏,念着好好沐浴一番。”吕婧柔柔地说。   元煜看着她,道:“表妹不必客气,汤苑就在殿后,但去便是。”   吕婧一笑,款款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汤殿里点上了灯,灿灿一片,如同星辰。汤池中雾气缭绕,蛟纱轻拂,更如同仙境一般。   吕婧看着这美景,脱下狐裘。   “夫人。”侍婢走过来,道:“夫人吩咐之事,都备好了。”   吕婧道:“知道了。”   侍婢有些犹豫:“夫人,殿下要是不来怎么办?”   “他会来的。”吕婧朝泉池里走去,拉开系带。衣衫轻薄,随着她的步子,褪落而下。吕婧看着自己在水光中婀娜诱人的倒影,自信地一笑。   这位表兄,她等了许多年,如今只差一步。据说在朔北数年不近女色,自己的手段,谅他抵抗不得。   水从滴漏上慢慢落下,元煜在殿中看书,不觉已经过去了许久。   突然,一声惊叫传来,元煜一惊。   “殿下!”一名侍婢匆匆跑进来,“侯夫人……侯夫人请您过去!”   元煜目光一凛,立刻从架上拿了剑,朝汤苑奔去。   进了殿里,却见吕婧娇弱无力,被侍婢扶着,看到元煜过来,忙上前,娇容失色:“表兄,有野兽!”   “野兽?”元煜皱眉,看向四周,“何处?”   “在……”吕婧往庭院中指了指,“跑到那边,又跑到那边,就不见了。”说着,将身体倚在他怀里,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捂着胸口,“表兄,阿婧可吓死了。”   元煜低头看她,愣了愣。   吕婧刚刚从浴池里出来,身上的衣裙又薄又透,隔着衣料,能感觉到躯体的温软。她的头发上还带着水珠,一缕湿发黑黑亮亮,贴在雪白的脖颈上,延伸而下,像一只勾人的手,探入胸前若隐若现的沟壑之中……   四周的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   “表兄……”吕婧目光迷离,娇不自胜。   *****   初华回到汤苑的围墙外,刚爬上墙头,就发现汤苑里有人。   回西殿有一条小径,好巧不巧,那两人所在之处,很容易发现。   这么晚了还沐什么浴……初华抱怨着,蹑手蹑脚地钻进花丛里,待得靠近,眼睛忽而定住,心中“哇”了一声。   汤殿里,雾气氤氲,明灯荧荧。   一名绢衣单薄,几乎能看清丰满诱人的身体,好像喝醉了一般,倚在一个男子怀里。美景美人,香艳暧昧,而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子是舞阳侯夫人,那个男子,正是朔北王。   只听朔北王低低的声音传来:“野兽已逃走,表妹还是穿上衣服……”   “表兄听阿婧一言。”舞阳侯夫人却抓住他的衣服,声音柔媚,“自从夫君离去,家中冷冷清清,夜夜独对空床,教人惆怅……”   初华望望头顶的月亮,快到子时了,她记得,暮珠每夜这个时候会去殿里巡视……   朔北王声音平缓:“这有何难,京中什么子弟没有,挑一位新夫婿改嫁了去。”   “表兄此言轻巧,其实说找就能找的……”   初华皱起眉头,怎么办好呢。   *****   “并非阿婧不想改嫁。”吕婧的声音含羞带嗔,“若能有一人能像表兄这般英武无双,又才华卓著,我真是死也……”这时,一个白色的物事忽而掠过檐下,吕婧瞥见,愣了愣。待她看清, 陡然嘶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煜一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是一个人头,披着黑发,却没有五官,隐约露出惨白的脸。似乎被吕婧的声音所惊,那鬼物晃了晃,忽然化作鬼火,飘然而去。   什么?元煜睁大眼睛,却不为所惧,立刻追去。   “殿下!”   “夫人!”   殿外的人被惊动,纷纷跑进来。   “鬼……啊……”吕婧面色苍白,抓住侍婢的衣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煜一路追到庭院里,可是那鬼物被檐角挡住,再过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殿下!”田彬和徐衡匆匆赶到,却见元煜立在花丛里。   “拿灯来。”他说。   田彬回神,连忙将侍从提的灯笼交给他。   元煜举着灯笼,从一棵橘树上小心地取下什么来。光照下,细细的,犹如发丝。   丝线?   元煜看着那一小段丝线,神色沉凝。   ☆、第8章 铜灯   汤苑那边纷乱的声音,传得西殿也听得到。初华刚回到寝殿里脱下衣服,就听到外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她连忙钻进卧榻里。   暮珠听说了汤苑的事,惊讶之余,莫名的,首先想到了初华。她立刻赶到初华的寝殿去看,点了灯,只见初华缩在被子里,一副被吵醒的样子,揉着眼睛不高兴地说:“做什么……大半夜……”   暮珠心里松一口气,忙道:“无事无事,来看看你。”说着,替她掖好被子。   初华应一声,忽而问:“外面怎么那么吵?”   暮珠登时来了精神:“你知道么,听说汤苑那边闹鬼了!”   “闹鬼?”   “是啊,”暮珠一脸神秘的样子,“我跟你说,那位舞阳侯夫人,太皇太后不是赐了汤么。她今晚过来沐浴,然后,那屋顶上突然飘下来一个人头,听说恐怖得很,青面獠牙,突然变成一团鬼火飘来飘去,把侯夫人吓晕了。”   “啊……”初华听着,有些讪讪。   吓晕了啊……她心里有些歉意。   其实,她挺喜欢侯夫人那样的美人的,娇滴滴,赏心悦目。吓晕侯夫人并不是她的本意,她急着要赶回来,又恰好随身带着些物事,便只好出此下策。   再说了……也真的不算吓人啊。祖父秘制的火纸,又轻又薄,遇风不久便会自燃,消失无影。初华闲来无事,在那纸片上只画了个没脸的头,太拙劣,一直没有用处,便收在了兜里。谁知道那侯夫人这么不经吓……   “听说侯夫人见鬼的时候,朔北王也在场呢。”暮珠继续念叨着,有些恨恨,“居然勾引自己的表兄,哼,真不要脸……”   初华躺在被窝里,愧疚更深一层。是啊,搅了人家好事呢……   *****   齐王萧康,因身体抱恙,朝拜姗姗来迟。   皇帝却并未因此不高兴,不但没有责怪他,还邀赐齐王玉帛,以嘉奖他身体不适犹挂念天子的忠心。   第二日,皇帝、温太后与齐王一道入太和苑,拜见太皇太后。   “说到齐王,我就想到裘莺莺呢。” 梳洗准备赴宴的时候,暮珠羡慕地说。   “裘莺莺?”   “是啊,第一美人裘莺莺,齐王为她建了一座宫殿,听说金梁玉砖……” 暮珠给她绾着头发,看看镜子,“初华,你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有心事?”   初华一愣,忙笑笑:“不是,我肚子饿了。”   “馋鬼。”暮珠给她戴好冠,又仔细看了看,大功告成。   初华看着镜中的自己,穿戴华丽,面无表情,仿佛披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人皮。但她很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犹如蛰伏着利刃。   齐王梁康。   这几个字,在她心底放了整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去年正月,齐国一个贵族请祖父的戏班去演戏。祖父原本不想去,但是手上的钱财吃紧,那贵族的价钱又实在诱人,祖父便答应了。   不料,到了演戏的时候,贵族请了齐王到场,齐王看到祖父,立刻说他是反贼,让人将他抓了起来。戏班里的人费尽周章,将祖父从牢房里救出。   祖父当时的惨状,初华每每想起,心如刀割。寒天腊月,他被鞭打得几乎认不出模样,血水止不住,把衣服都染红了。祖父虽年近七十,却身体康健,能把十几岁的初华举起来,逗她哈哈大笑。这样一个人,在齐王的牢房里待了两天,出来时却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初华当时并不在胶南国,等她匆匆赶到,只来得及见祖父的最后一面。他看到初华,眼睛里忽而绽放出光来。   “祖父……”初华看着他的样子,失声痛哭。   祖父抬起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最终没了力气。他盯着初华,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初华凑进去听,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初华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生死,十分害怕,用力握住祖父的手,祖父看着她,脸上艰难地浮起一点笑容,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初华痛哭了很久,在戏班众人的帮助下,才将祖父的遗体带回家乡安葬。祖父是戏班的主心骨,祖父没有了,戏班也就散了。初华无所事事,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好几天。   祖父一生走南闯北,乐善好施,却被齐王诬为反贼害了性命,这个仇,初华一定要报。   但是怎么报,初华没想好。将祖父安葬之后,她曾潜去齐国,打算刺杀齐王。无奈齐王身边护卫重重,王宫大得似迷宫,她根本找不到时机。后来,戏班里的老何亲自到齐国将她逮了回来,报仇的事便这样断了。   “你那点本事,侍卫都打不过,怎能杀得齐王?”老何痛斥道,“你要是白送了性命,我等如何与你祖父交代?!”   初华很愧疚,但仍然寻找着时机。   而当她遇见睿华,她知道,兴许会遇到这个时机。   “暮珠,这齐王,皇帝对他很好么?”初华问。   “是啊。”暮珠道,“齐王的王后也姓温,与太后是姊妹。当年皇帝登基,齐王是头一个支持的,深得皇帝信任。”   “是么。”初华淡淡道,手指攥紧。   *****   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宗室贵眷们齐聚寿安宫,共赴盛宴。   太皇太后坐在殿上,听吕婧添油加醋地说起昨夜甘棠宫闹鬼之事,惊讶不已。   “多亏了元煜表兄在场,阿婧险些吓死了。”吕婧抚着胸口娇嗔道,朝元煜抛去一个眼波。   “真有其事?”太皇太后问元煜。   元煜道:“孙儿不敢断言,汤池中有雾气,看得并不真切。”   太皇太后蹙眉道:“甘棠宫许久不开,人气不足,生了妖邪也不足怪。今日便去寻巫师来做个法事,舞傩驱鬼。”   元煜应下。   太皇太后又看向初华,和气地说:“中山王也在甘棠宫,昨夜可曾受惊吓。”   初华心中哂了哂,道:“禀太皇太后,睿华昨夜睡得沉,并无察觉。”说这话时,她不由地瞥了瞥元煜,他正垂眸饮茶,并无异色。   太皇太后安下心来。   这时,殿外的内侍传报,说皇帝、太后和齐王到了。初华心中一紧,抬眸看去。   皇帝和太后皆着常服,受众人拜见,神色平和。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方面白脸,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华贵不菲。   初华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用猜,她也知道那就是齐王无疑。   *****   齐王今年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齐国富庶,齐王带了大批宝物来为太皇太后贺寿,珍珠珊瑚,宝石美玉,应有尽有。见礼之后,太皇太后问几句他的身体,齐王一一答来,神色恭敬。   皇帝对他十分重视,落座时,让他坐在自己的下首,与元煜相邻。   诸侯王同祖同姓,殿上多是皇亲,许多人与齐王熟识,纷纷过来见礼。齐王笑容满面,拿着酒杯,饮酒谈笑。   论辈分,这齐王是中山王的叔祖父,初华要上前行礼。暮珠提醒她此事,初华没有抵触,从容地拿起酒杯。   元煜正与旁人说着话,见初华走过来,目光定了定。   “拜见齐王。”初华像别人一样走到齐王面前,行礼道。   齐王刚刚饮下一杯酒,脸色泛红,看到眼前这个行礼的少年,有些讶色。   “这是中山王,”内侍忙提醒道,“今年第一次来朝。”   齐王颔首,忙还礼:“原来是中山王,老夫……”话没说完,他忽然看到了初华的脸,面色一变,眼神定住:“你……”   嗯?元煜微微挑眉。   初华亦愣了愣,见齐王盯着自己,心中忽然打起鼓来。   心思飞快计较,她虽然要报仇,但是从来没有跟齐王打过照面。可那目光,震惊,狐疑,看得初华心中发毛,莫非齐王知道什么……   “皇叔见过中山王?”皇帝亦察觉到齐王的异色,问道。   齐王回过神来,立刻堆满笑容,忙道:“不曾不曾,只是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桓王。”说着,摆手笑笑,“却是老了,眼睛昏花。”   太后莞尔道:“这可难怪,中山王确与桓王甚似。”   众人皆笑。   初华也笑,心中却觉得怪怪的。她行礼退下,落座时,忽然发现齐王看着她,虽笑着,那目光仍然不大对。   她皱皱眉,心绪却已经平静。拿起一盏茶,轻啜一口,瞥瞥殿中那巨大的树形铜灯。   就快了呢。   *****   宾客落座,宴会开始,乐师在堂下奏乐,内侍鱼贯呈上膳食,美酒珍馐,宾主皆欢。   “祝太皇太后寿比南山。”齐王端起酒盏,亲自向太皇太后敬酒。   太皇太后笑道:“齐王有心。”   齐王又向皇帝和太后敬酒,末了,又敬朔北王。   “殿下为国守边,劳苦功高。”他感慨道,“多年未见,殿下仍威风凛凛,老夫却已衰朽不堪。”   元煜微笑:“叔父容颜未改,何言衰老。”   夜风缓缓,吹过幔帐,殿上灯火琳琅,轻轻摇曳。   铜灯树上,一丸黑色的小球落入灯盏之中。灯油粘在小球上,“噗”一声,响声微乎其微,却骤然燃起,变作火球。风吹来,火球被一根铜丝拉扯着,慢慢滚落。   殿中乐声悠扬,宾客们谈笑风生,谁也没有注意到铜灯上的变化。   元煜正向皇帝敬酒,猛然看到头顶一团火球落下,大喝一声:“陛下!”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皇帝扯向旁边。   只听“轰”一声,火球正中皇帝与齐王之间,落地的一瞬,火花四溅。   齐王虽没有被击中,却猝不及防,身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了火星,立刻燃烧起来。齐王吓得满地打滚,那火却越烧越旺。元煜急中生智,拿起内侍服侍洗手的汤盆,朝齐王身上泼去。   “啊啊……”齐王浑身湿透,躺在地上惨叫不已。   这变故突如其来,众人惊慌失措,许多人纷纷朝殿外跑去。   “有刺客!封闭宫室!”元煜面色沉沉,对殿上侍卫喝令道,“任何人不得出入!”   ☆、第9章 兰馆   失手了!   初华眼睁睁地看着齐王身上的火被浇灭,几乎要跺脚。她准备的功夫还是做得不够好,要是再偏一点点,就能正中齐王……初华瞪着那边,心中满是不甘。   “大王,请随太皇太后往后殿暂避!”内侍过来对她说。   初华应一声,知道此时再想补刀也没了机会,只得悻悻地走开。   齐王虽性命无虞,但是身上的衣服被烧穿了好几处,头发也烧糊了一块,皮上有烫伤。   太医们匆匆赶来,将齐王抬到内室,为他敷药治疗。众人在外面,听得齐王痛呼连声,面面相觑。   “怎会出来这等事?”太皇太后心有余悸,“何人行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落下来?”   鄢陵大长公主安慰道:“母亲莫慌,元煜正在追查,那刺客想来逃不远。”   太皇太后点点头,看向一旁的皇帝,道:“幸好有元煜在,否则陛下也被击中,可大不妙。”   皇帝与温太后对视一眼,神色不定,答道:“祖母所言甚是。”   一场变故,宴会被打断,侍卫们将寿安宫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并无可疑之人。   夜色渐深,元煜思索了一会,禀报了太皇太后,打开宫门放众人归去。   “刺客未捉住,若再来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后问。   元煜答道:“孙儿已将内外众人全部查问,并无刺客踪迹。”   温太后冷笑:“方才说有刺客的也是你,如今寻不见了么?”   元煜道:“臣查验了铜灯,上面有硝石、磷粉的痕迹,又询问了掌灯的宫人,平日点灯所用皆为灯油,并无这等引火之物。此事蹊跷,又险些伤及陛下,臣以为确有刺客。”   众人听闻,议论纷纷。   温太后不再言语,过了会,皇帝缓缓道:“朔北王言之有理,此事责成廷尉署速速查清。”   廷尉连忙行礼应下。   “真吓人……”暮珠在初华旁边小声道。   初华望着内室,人影绰绰,齐王虽呻吟声不断,但可以确定他活得好好的。初华不由地恼火,掐了掐手心。正心思烦躁,忽然,朔北王的目光转过来,与她相遇。初华愣了愣,忽而有些心虚,忙移开去。   *****   夜色深沉,皇帝在寿安宫安慰了太皇太后,又安顿了齐王,回到寝宫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最宠爱的乔贵人此番随行,见皇帝回来,忙迎上前去:“陛下回来了。”   “嗯。”皇帝神色不虞,往殿内走去。   乔贵人心思通透,也不多问,忙伺候他宽衣解带,沐浴净面。寿安宫里一惊一乍,皇帝生生折腾了一夜,此时已经疲累不堪。   沐浴之后,乔贵人让他枕在腿上,轻轻地给他揉着额头。   美人温柔乡,皇帝享受着,终于觉得放松下来。   乔贵人见他神色缓和,道:“陛下,听说今夜寿安宫来了刺客?”   皇帝应一声。   乔贵人轻声道,“妾见陛下迟迟未归,思想着怕是酒醉了,怕陛下回来时受凉,便遣人送裘衣去,岂料出了这等事。”说着,为皇帝揉着手臂,“妾担心了半宿,唯恐陛下伤了,赶去寿安宫见陛下,不料宫门紧闭。后来见无恙归来,一颗心方才安下。”   皇帝微微睁眼,乔贵人秀眉微蹙,我见犹怜。殿中生了炭火,温暖舒适,她穿着一件水红绢衣,柔软轻薄,衬得肤如凝脂。   皇帝心中一动,坐起来。   “天下人那么多,谁有些异心,在所难免。”他将乔贵人搂过来,“区区反贼,朕岂畏惧。卿为朕担忧,朕是自知晓。”   乔贵人依偎在他怀里,听得这话,心中欣喜。   “这些狗贼。”她恨道,“多亏了朔北王护驾,陛下……啊!”   乔贵人话没说完,已经被皇帝推开,跌倒在榻下。   皇帝神色阴沉,站起身,拂袖而去。   羽林中郎将曹瓘半夜受皇帝召见,匆匆赶到甘霖宫。   “太和苑有禁军多少人?”皇帝问。   “奉陛下之命,臣已将太和苑驻军增至两万人。”曹瓘答道。   “再加三万。”   曹瓘愣了愣。   闻讯赶来的温太后听得此言,亦是讶然。她示意曹瓘退下,问皇帝:“陛下这是为何?”   “母亲看不出来么?”皇帝淡淡道,“哼”一声,“二弟今日好风光,朕多亏了他,保住了命。”   温太后道:“正是元煜救了陛下,现在才不可轻举妄动,大臣们该如何说话?”   “他救了我?”皇帝冷笑,“那火球这么巧,三人之中唯有他安然,焉知这救人不是故意!”   温太后听着,目光一凛:“陛下之意?”   “不能放他走,也不能让他留下。”皇帝目光冰冷,“如今乃是大好时机,这个刺客,朕自己来捉。”   *****   元煜回到甘棠宫,朝西殿的方向瞥了瞥。   灯火阑珊,内侍说,中山王受了惊吓,方才回来不久,就已经睡下了。   元煜没再多问,径自回了寝宫。他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心中仍然想着方才的事。   为了寻找刺客,他将寿安宫的所有宫人侍卫都询问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进出过大殿。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仔细检查那铜灯的时候,发现了一根铜丝,细而柔韧。根据火球落下的位置,元煜又看向了大梁。他找来梯子,亲自登上去。大梁上落了一层灰,仔细观察,果不其然,上面有几个脚印,清晰可见。元煜将那些脚印量了量,都是同一个人的,比一般人小巧,应该身量也不大。   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一小段丝线。   元煜将丝线带回来,立刻将昨夜发现的那截丝线拿出来。二者摆在一起,同样的色泽,同样的粗细,一模一样。   元煜蹙眉,回忆着昨夜的情景。   甘棠宫,寿安宫……还有,身量不足又身手敏捷的人……心中如惊鸿掠影,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陈留的月光下,那个轻松攀上树梢的身影。   据寿安宫的内侍所言,今日宴会的座次,是早早摆好的。根据那些痕迹推测,火球应该会正正落在齐王的位置上。只是恰巧在开宴前,内侍稍稍移动过案席,否则,齐王难逃厄运。   他为何要杀齐王?   闹鬼之事又是为何?   “真个怪事频出,”田彬道,“殿下,我看着甘棠宫也不保险,加多些守卫么?”   “要。”元煜颔首,似笑非笑,“汤苑那段墙外,尤其要派多些人。”   “汤苑?”田彬诧异不已。   *****   因着刺客之事,元煜为了安慰让太皇太后放心,住到了寿安宫里。   而刺杀挫败,让初华很不能释怀。   齐王离得那么近,在太和苑里将他杀掉是最好的时机。冯暨送信来,已经定下了归国的日期,不长不短,还有半个月。一旦离开,初华就再也不没有更好的机会接近齐王,要杀他,就要在离开前出手。   初华决心十足,但是,她不能白天动手,只能等到晚上。不料,近来里里外外多了好些侍卫,她想再从汤苑溜出去,根本没门。   “朔北王也真是,不过找到了些蛛丝马迹,未必真有刺客,闹这么大动静做什么。”暮珠望着人去屋空的东殿,哀怨地说。   初华也惆怅,如今之计,只能等风头过去些才好。   如她所愿,几日之后,情势好转起来。廷尉在太和苑周边抓了几个偷猎物的毛贼,还有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大概众人也跟暮珠想得差不多,又兼认为那刺杀是冲着皇帝去的,如今皇帝回了皇宫,太和苑有禁军重重护卫,更是不足担心了。   日子平静地过去,太和苑里的赏春盛事,又举办了起来。   贵妇人们知道没有人会打她们的主意,本不在乎什么刺客。苑中的白玉兰盛放,鄢陵大长公主便撺掇着太皇太后,办起了赏花宴。   “那赏花宴的地方,就在兰馆,可热闹了。”暮珠说。   “是么。”初华微笑,心中敞亮。她知道兰馆,离齐王住的青蘅宫不远。   兰馆专为赏白玉兰而建,楼阁水榭,宫室延绵一片,更有寺庙供奉花神,每到花期,来此赏花品酒,乃是一大乐事。   太和苑很大,从甘棠宫到兰馆,要走几十里。但贵人们从来不怕麻烦,赏花之日,兰馆里里外外车马辚辚,热闹非凡。   太皇太后见中山王也来,十分高兴,关切地问,“那日此刻之事可吓着了你?不必担忧,白兰花一年一度,明日到庙中拜一拜,心魔自除。”   初华谢恩。更让她心喜的是,为了便利她赏花,太皇太后赐她在兰馆住下,免去乘车奔波之苦。   夜里,太皇太后在兰馆设宴,观花赏乐。就在初华落座的时候,内侍禀报,朔北王来了。   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初华朝殿外望去,元煜走进殿来。多日不见,他依旧丰神俊朗,从容不迫。   “拜见祖母。”他行礼。   太皇太后笑道:“元煜可来了,怎这般迟?”   “孙儿方才去探望了齐王。”元煜道。   听到齐王的名字,初华不禁瞥去。   “哦,齐王伤势如何?”太皇太后问。   元煜面带微笑:“齐王的伤势已无碍,不久即可康复。”说着,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初华触了一下,忙心虚地转开去。   太皇太后颔首,让元煜坐下。   内侍鱼贯呈上食器,将美味的膳食分到各人盘中。上首,贵妇人们陪着太皇太后说着家常,一人看着元煜,忽而道:“上回太皇太后还念叨着朔北王的婚事,如今朔北王好不容易回来,何不将此事顺着办了,也好成全了太皇太后一桩心愿。”   这话出来,众人明显热心起来。   太皇太后看看元煜,笑道:“老妇亦正有此意。”   朔北王婚事?初华听着,眼珠转向元煜。   只见他面上笑意淡淡,不置可否。未等他开口,太皇太后周围的贵妇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纷纷说起各家待嫁的闺秀。   “……妾记得张夫人府上的女郎,容貌十分端庄,快到及笄之年了,还未许人。”   一名贵妇谦虚笑道:“刘夫人过奖,小女明年十六了,太皇太后上回见过。”   “周夫人,你家中的女郎不是也到了年纪?那可真是位才女。”   “才女不敢当,也就通读经史,能作些诗赋……”   初华在一旁听着她们说着,夹杂互相吹捧,京中门第各种姓氏传入耳中,家世如何,相貌如何,名目繁多,品类丰富。   一位世妇抿唇笑道:“京中各家之中,虽适龄未婚的闺秀众多,可要挑一位配得上朔北王的女子,却并非易事。太皇太后要为朔北王择妇,家世品貌,必是缺一不可。”   初华发现她说完之后,瞥了瞥舞阳侯夫人。   舞阳侯夫人唇角微翘。   初华想了想,明白过来。舞阳侯夫人虽然孀居,却还十分年轻,论家世,她是大长公主之女,论相貌,那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初华抱着看戏的心态瞅着,朔北王出身高贵,权倾一方,相貌英俊,哪一条单独挑出来都是迷死人的优点,再加上尚未婚娶,横遭哄抢真乃是命运使然。   不料,元煜向太皇太后一礼,道:“祖母恩惠,元煜心领,然愧不能受。元煜曾在父皇灵前发誓,边患一日不定,元煜一日无家。今朔北胡患未除,元煜弃誓,只怕无颜面对父皇,望祖母成全。”   太皇太后皱眉,正要开口,元煜却一笑,不紧不慢地接着道:“祖母忘了,此处还有另一人仍无家室。”说罢,将目光瞥向中山王。   初华正在喝茶,蓦地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水在喉咙里哽了一下,突然咳起来。   好你个朔北王……心里骂道,却越咳越厉害。   “大王!”暮珠忙过来扶着她,顺气拍背。   那边一阵忙乱,太皇太后看向元煜,皱眉道:“你今年就二十六了,岂有还不成亲之理?”   元煜望着太皇太后,正色一拜:“元煜心意,多年前已向祖母禀明,还望祖母成全。”   太皇太后看着他,目光微动。好一会,她叹口气,没有说话。   贵妇人们听得这话,许多人微微交换眼色。   朔北王大龄未婚,却无意娶妻。早有好些人议论纷纷,说该不会是从了先帝断袖的嗜好。   “元煜这般,你还要嫁?”鄢陵大长公主吕婧耳边轻声道,意味深长。   “母亲何时听闻过元煜表兄有男宠?”吕婧不以为然,“他会结的。”   大长公主皱眉:“这是什么话,就算他喜欢你,你不见陛下对他防之又防,万一有一日……”她用手做了个切下的动作。   吕婧一笑,拈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母亲且看着好了,将来这天下,会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第10章 行刺   夜里赏玉兰,亦是兰馆的特色之处。兰馆各处楼阁之上,灯火灿若星辰;花树林中,每隔几步便设有灯笼,又兼有温池汤苑,可边沐浴边赏花,亦是乐事。   初华用袖子掩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暮珠说,她想睡了。   暮珠拿她没办法,只得带她回房中歇息。   初华知道暮珠最近又看上了那个卫国王子,一心想艳遇,恨不得丢了自己这个大包袱。果然,初华躺下之后,没多久,暮珠就不见了踪影。初华确定无人打扰,爬起来,换上一身黑衣。   兰馆的守卫,比汤苑的守卫少多了。并且廷尉认为那刺杀是冲着皇帝去的,齐王的宫室,守卫并不算严密。   初华在百戏班里学了一手爬竿行走的绝技,翻墙上梁,从来不成问题。供齐王暂居的宫室并不大,初华看到一名宫人端着药从庖厨里出来,尾随其后,果然,没多久,就找到了齐王的寝殿。   门外的侍卫正在交接,初华趁着他们说话闲聊,打开一扇窗,溜了进去。   殿中灯火十分昏暗。初华小心翼翼,绕开各种可能会发声的地方,脚踏在丝毯上,无声无息。   层层的幔帐低垂着,给了初华绝佳的隐蔽机会。殿内的宫人不多,隔着一层轻纱,初华看到两三名宫人立在床前,床上,一个女人背对着这边,正在服侍齐王喝药。昏黄的光照下,初华看到齐王的额头上虽缠着布,脸依旧白而红润。   他似乎嫌药苦,喝了两口,摆摆手。   “下去吧。”女人将药碗交给宫人,声音柔软。   宫人们行礼,纷纷退下。   未几,殿中安静下来。   齐王“哼”一声:“什么药这么苦,庸医。”   女人劝道:“大王,良药苦口。”   “孤无病。”齐王说罢,看着女人,招招手,“过来。”   女人走过去,齐王注视着她的脸,叹口气:“那日我在殿上看到中山王,险些以为看到了她。”   “大王莫在胡思乱想。”女人道。   齐王笑了笑,伸手,将她衣带扯开。女人身上的衣服褪下,落在脚上,露出丰腴有致的身体。齐王欣赏地看着,搂过来,将手放在女人的胸前。   “大王……”女人嗔道。   齐王放开她,躺下去:“来。”   女人停顿片刻,光裸着身体,跪在齐王身体,替他宽衣解带,然后,俯下身去。   细细的吮吸之声,伴着齐王的粗喘,虽隔着纱帘,却真切得很。初华看到齐王的手抓着女人的头发,似乎十分享受。   初华虽未经事,却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羞臊得耳朵烧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过了还一会,齐王将女人压在身下,行起事来,动静更大。初华心里又无奈又急躁,这两人这么折腾,她何时下得了手?齐王老淫棍,不是说重伤么,死到临头还要演活春宫。   僵立之余,初华忽然想到那日的汤苑。纱帘那边赤条条纠缠翻滚的两人,自动变成朔北王和侯夫人……如果自己不曾打扰,那么……初华脑海中滚过朔北王裸身的样子,脸突然变得更烫。   正当她胡思乱想,突然,齐王粗喘了几下,没了动静。   呃?   初华再瞥去,却见他躺在榻上不动了,片刻,女人披衣起身,唤人盛水进来,为他擦拭身体。初华连忙隐蔽,心中却纳闷不已。这么快么?她从前听男人们得意地说什么大战三百回合什么的,还以为怎么着也要个把时辰啊……   但是此时,时机来了。   女人服侍齐王睡下,未几,殿中没了动静。   初华查看了一下,这寝殿之中,齐王睡在榻上,榻前有三道纱帐,还有一道屏风。守夜的内侍在屏风外,唯一的障碍是那个女人,但如果下手利落,初华也完全能够将齐王了结。   她平心静气,等了许久,直到听见了齐王轻微的鼾声,她才从腰间缓缓地拔出匕首来,短小而锐利,暗光清冷。   初华无声地拨开纱帘,慢慢接近。   齐王在榻上睡得很沉,女人睡在一旁,全然无所防备。   初华没杀过人,但她练习过。她帮着屠户杀猪杀羊,知道一刀割了喉咙,他们或许会挣扎,但连叫喊的机会都不会有。   祖父。   初华心里念着,满腔仇恨化作力气,举起刀……但就在这时,她看清了女人的脸,愣住。   她看起来不算年轻,但保养得很好,那眉眼,竟与她和睿华有几分相像。   初华睁大眼睛,她……   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女人忽而睁开眼睛,蓦地看到榻前立着一个身影,大声尖叫:“有刺客!”   初华大惊,见齐王也醒转,忙转身就跑,灵活地蹿出纱帐,跃出窗台。   奔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有侍卫看见了她,初华,才爬上树去,“嗖”一声破空而来,一支箭钉在了树干上。初华不敢停留,顺着大树上墙,一跃而下。   “刺客在那边!”有人看到,大喝一声。   可恶!初华离开宫墙,拔腿就跑,但跑了一段,不但没把追兵甩掉,反而脚步声更紧。眼瞅着近了,初华心中一横,扔出两枚雾丸。   “嘭”一声,雾丸炸开,瞬间化作一片迷茫,将追兵阻隔。   一片咒骂声在身后响起,初华不敢停下,径自朝树林里跑去。月色下,树影稀疏,一条窄窄的小鹿蜿蜒往前,不远处,一座宫室明灯高照。突然,初华感到身后冷风袭来,未及反应,已经被一人重重扑在地上。   “放……呜呜呜呜!”初华用力挣扎,嘴巴却被捂住。   “想活命,就别出声。”一个低低的声音道。   心神俱震。   这个声音她认得,是朔北王。   *****   苑中报警的云板之声大作,羽林中郎将曹瓘火速赶到。他询问了刺客逃走的方向,思索了一下周边地势,沉声道:“刺客未走远,搜!”   人马纷纷,苑中的禁军守卫本已加强许多,这边一响动,各处都调集起来,骤成网络。齐王宫室的四周,灯火通明,水泄不通。   曹瓘命令军士细细搜索,不可遗漏任何一处。离齐王宫室不远,有一座宫室,名曰含宵宫,与青蘅宫仅一林之隔。   “将军,那是朔北王的宫室,你看……”副将犹疑地说。   曹瓘看着那边,亦有些犹豫,但想起那日皇帝的话,心一横:“搜寻刺客,事关重大,陛下有令,情急之时禁军有先断之权,无论何人不得阻挠。”   副将应下。   *****   初华被朔北王带进宫室里的时候,仍有些恍惚。   他们是从一处小门进来的,没遇到什么人。但初华知道这是元煜的宫室,因为,她看到了元煜的随侍。   她也知道自己是被抓了现行,才进殿门,就连忙拔出匕首,退到墙角,盯着元煜。   元煜看她一眼,目光讥诮,这时,田彬进来,低声对他说:“殿下,禁军来了,怕是要搜宫。”   初华心中一惊。她已经听到嘈杂的人声正传来,脊背上不禁出了一层冷汗。没想到那些禁军被惊动之后,竟会这么快地追缉起来,方才若不是朔北王,自己如今已经被擒获了也说不定。   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为了刺杀方便,她穿了一身轻便的黑衣,这是正经的刺客装束,若被看到,只怕无论如何躲不过,得赶紧想办法……   “抱歉。”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元煜道,“我这宫中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次,没有你合穿的。”   初华噎住。   “不过,”他微微停顿,似笑非笑,“王侄若肯牺牲一二,也未必过不得关。”   *****   火把光照将含宵宫的宫门照亮,内侍将宫门打开,看到禁军这般架势,很是不高兴。   “朔北王正在歇息。”他说。   曹瓘上前,道:“刺客逃逸,我等奉皇命追缉,亲贵不避。”   内侍还想再说,一个声音传来:“何事?”   曹瓘讶然望去,却见是朔北王的侍从田彬。   内侍上前,将曹瓘来意禀明。   曹瓘道:“田都尉,我等秉公行事,还请见谅。”   田彬看着他,道:“既是秉公行事,我等是为不妥。不过殿下宫中有贵客,他最恶惊扰,还是不必搜了吧。”说罢,上前低声道,“曹将军也知晓殿下脾气,要是将他得罪了……”   不能搜?曹瓘警觉,立刻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神色,“陛下有令,非常之时,不得放过任何去处,还请通融。”说罢,无视田彬面色铁青,率军士径自入内。   含宵宫不大,曹瓘命人分头搜,自己直扑内殿。殿门掩着,雕花窗透出光照来,曹瓘心里打着鼓,却藏着几分兴奋,如果真的在朔北王这里搜到可疑之人,那……曹瓘在殿外高喊一声:“羽林中郎将曹瓘奉皇帝之命,捉拿刺客!”说罢,径自冲入殿内。   外面突然呼啦啦进来许多人,榻上的二人显然猝不及防。   “无礼!”朔北王衣衫宽松,忙用薄褥将榻上那人掩住,冷着脸站起身来,喝道,“谁许尔等进来的!”   曹瓘初进来看到榻上光景时,已经觉得不对,待得看清,更觉得脑袋“嗡”了一下。   榻上,中山王仅着里衣,半卧而起,看着他们,目光冷冷。   ☆、第11章 绯闻   “何事?”中山王的目光瞥过曹瓘。   “曹将军来搜刺客。”朔北王朝中山王走过去,对曹瓘冷冷道,“曹将军不是要搜宫?”   曹瓘这才回过神来,已经没了先前的强硬,忙道:“哦哦,正是。”说罢,对从人道,“搜!”   他瞅了瞅那两人的神色,心底捏一把汗。要真是搜到刺客了倒好说,扳倒朔北王,他加官进爵皆大欢喜;可如今竟是撞穿了朔北王和中山王的秘事,不但动不得朔北王,还一下子得罪这两尊大神,这算是怎么回事……   朔北王没再管他们,却径自坐到榻前。   众人即刻往殿中四处查看,却听得那榻上二人的对话隐约传来。   “披上褥子,凉……”朔北王的嗓音低沉而轻柔。   “嗯……”   “忍耐忍耐,他们很快就走了……”   “我还想看白玉兰……”   “等会我带你去……”   “……”   众人竖着耳朵,偷偷交换着眼色。曹瓘轻咳一声,瞪众人连忙收回目光,专心找刺客。   结果当然没有什么刺客。曹瓘心知失策,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在含宵宫里里外外查看了一圈,最后回到内殿里,硬着头皮向朔北王一礼,“殿下,我等已搜查完毕,并无贼人。叨扰殿下,下官失礼,然皇命在身,还望殿下谅解。”   “嗯。”朔北王正研着茶,看也不看他,“孤会亲自向陛下禀报此事,曹将军请回吧。”   众人都被唬了一下,曹瓘悻悻而去。   *****   初华看着那些人掩上门,待得脚步声都听不到了,一颗心这才安下来。目光与元煜相触,她回神,立刻将那风雅的姿势收起,裹紧薄褥,与元煜隔得老远。   元煜不紧不慢,将茶末倒入沸水之中,轻轻叩了叩勺子。   “怎不说话。”他看了初华一眼,“方才不是演得挺好。”   初华看着他,心思复杂。这个朔北王,那日在殿上说有刺客的就是他,可他如今发现了她就是那刺客,却帮着她瞒过追兵……   “殿下为何帮我?”憋了好一会,她决定主动出击。   “你为何杀齐王?”元煜不答反问。   初华正要回答,眼睛一转:“谁说孤杀齐王?孤在兰馆待得闷了,出门转转,恰巧遇到齐王宫里出了刺客。”   元煜愣了愣,看她说得顺溜的样子,有些惊讶。这人原来是打算吃饱不认账?   “哦?”元煜道,“那你穿着一身黑衣做甚?”   “孤讨厌侍从跟着,又图轻便,便穿着黑衣了。”   “你还带着匕首。”   “太半夜的,独自出门,当然要带匕首。” 初华毫无畏惧,笑容恶劣:“殿下非要说孤是刺客,也可以,不过殿下莫忘了,窝藏刺客者,与刺客同罪。”   元煜眉梢抬起,没再问,却看着她的衣领:“你那束身之物露出来了。”   初华一惊,连忙低头看去,却见衣领好好的。   再看向元煜,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初华面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此人并非善类,自己的秘密竟被他一一窥破,再这般下去……她下意识地去摸小囊,但腰间空空的,这才想起来方才连着外衣一起藏起来了。   “王侄在寻这个么?”元煜将一个物事拿出来,晃了晃。   初华目光定住,那正是她的小囊。   “你……还给我!”初华劈手便夺,却扑了个空。   元煜避到一旁,从容地将小囊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翻看:“丝线,磷粉,硝散……这个就是方才那会变成烟雾的小球么?”   初华面色铁青,气急大怒,像小兽一样朝他扑过去。   元煜反手捉住她,一个漂亮的擒拿,将她压倒在榻上。   “放开我!”初华的双手被他反剪,动弹不得。   “你若想让我陪着你演下去,最好乖乖说出来。”元煜挨着初华的鬓边,声音低低,“这些事若抖出来,想想谁更吃亏。”   他的呼吸很陌生,带着微微的温暖,触在初华的耳朵上,有些痒。   汗水几乎湿贴了衣背,初华虽看不到朔北王的脸,却清晰地知道,他那双眼睛此刻必是锐利而通透,就算只是盯着她的脑袋,也能让她感觉到脑袋穿了个洞。   初华咬着唇,没再说话。   元煜见身下的人一动不动,好一会也没声音,有些诧异。未几,忽而见她的肩头微微抽动,低头再看,却发现她紧抿着唇,眼睛里淌着泪水。   元煜愣了愣。   他眨眨眼,片刻,看初华仍然无声地哭着,不由地松开手。   “你……”他神色阴晴不定,“你哭什么。”   初华蜷起身体,眼泪淌得更凶。   “别哭了。”元煜皱眉,语气却缓下些,“哭什么……”   “你……”初华用袖子擦着眼睛,哽咽着,“你欺负人……呜呜呜……”   “又、又不是我惹你的……呜呜呜呜呜……”   “又不是我要你救我的……”   “呜呜呜……祖父……呜呜呜呜呜……”   看她越哭越伤心,元煜彻底没了辙。   *****   田彬送走了禁军,又让侍卫把守好宫室各处,回头望望内殿,心里犯起嘀咕。   若说今晚这事,他也没弄明白。   殿下突然带来了中山王,田彬一看中山王那模样,就记起来,他真就是陈留那个夜里爬树的少年。   然后,外头喊着抓刺客,殿下交代田彬一些话,让他去宫门阻拦阻拦。田彬去应付了一下曹瓘,再回来,就看到殿下和中山王衣冠不整地待在一起。   那光景,他几乎喷出一口老血。   他们殿下,虽然大龄未娶,田彬却知道,他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男人。那中山王纵然长得是好看,跟殿下在一起也算得娇花劲松相益得彰……可是,他是男人啊!   外头都猜测着殿下喜欢男人,这不是就把断袖二字贴在了脸上么?!   田彬看到曹瓘那些人怪异的神色,心知已经不好。   看着曹瓘离去,他知道殿下是为了帮中山王,但自己也忍不住心里打起突来。   殿下从没有过那等嗜好。   这没错。   可是……万一呢?   他回到内殿前,看着紧闭的门,脑子里浮现起方才殿下对中山王低头微笑的样子……田彬心中不禁老泪纵横。他求证心切,蹑手蹑脚地凑近门边,却发现里头动静不大对。   田彬定定心,叫了声“殿下”,无人应答。他心一横,道,“殿下,我进来了。”说罢,推开门。   殿下和中山王仍坐在里头,却不是他想的任何一种情况。   中山王坐在榻上哭着,头抵着膝盖抱成一团,不知为何,听着委屈得很。   元煜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巾帕,满脸无奈之色。   看到田彬,他没好气地说:“去备一辆车,送中山王回宫。”   *****   暮珠得知初华被朔北王送回来的消息,大吃一惊。   她满面狐疑地走到车前,掀开帘子,却见初华眼睛红红的,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氅衣。   “怎么了?”她惊讶地问,瞅瞅一旁的田彬。   “你们大王夜里独自出门赏花,被我们殿下遇到,邀到宫中小坐,现在送回来。”田彬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赏花?”暮珠更诧异,看向初华。   初华看了田彬一眼,又看看暮珠,点头,小声道:“嗯,我想自己去看看花,遇到了朔北王。”   暮珠心中疑虑更甚,按捺着,谢过了田彬,扶初华下车,让内侍用步撵将她抬回去。   待得回到屋里,暮珠立刻关上门,打算仔细问问初华这是怎么回事。初华不想多说,只一口咬定自己溜出去赏花,路上遇到了朔北王。   “是吗?”暮珠看着她,“你身上怎么只穿着里衣?”   “我路上玩累了,又喝了酒,热得很,就把外衣脱了。”初华继续谎话连篇。   暮珠还是不太相信,但左右盘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暂且放过她,让她去歇息。   待得们关上,初华躺在被子里,心烦意乱。   将军走过来,钻到被子里面。   初华抱着它,望着洒在窗上的月光,轻叹口气,低低道,“将军,我又失败了,还让人看见了。”   “喵。”将军似懂非懂,片刻,温顺地窝到她怀里。   *****   流言像没有腿的长舌妇,第二天,悄然在四处传开。   “可听说了中山王与朔北王?他们昨夜……”兰馆中,贵妇人们讨论着这剂猛料,议论纷纷,“哦,真想不到……”   “你……你昨夜跟朔北王到底干了什么?!” 暮珠一早听到别人说起,面色铁青,揪着初华的衣领。   “我们什么也没干。”初华波澜不惊。   “他们说你们在一张榻上!”   “喝茶难道坐在地上?”   “他们说你二人衣冠不整!”   “跟你说过,我那时热了。”   “他们说你们搂在一起!”   “我们要是真搂在一起,还穿着衣冠干什么。”   暮珠瞪着她。   初华安慰道:“别听那些人胡说。”   暮珠又想起另一件重大的事,压低声音:“朔北王可曾发现你是女子?”   初华眨眨眼睛。终于被问到了重点,她讪然,想着那时的情景,老实道,“这个……嗯……似乎发现了。”   “啊!!!”暮珠揪住初华的衣领,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快要炸掉,“你说什么?!”   “小声些。”初华将她的手拉下,讨好地开解道,“他说出来没好处,暂且不会说,冯暨也不知道。所以,你还是快让冯暨安排回国吧。”   暮珠气结,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大王,太皇太后有谕,宣大王入见。”   ☆、第12章 刺客   鄢陵大长公主知道吕婧对朔北王的心思,心中本来就七上八下。早上起来,从侍婢口中听到昨夜之事,大吃一惊。   如果朔北王好男风……她眼睛一转,有了主意,径自去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她说了事情原委,亦是惊诧不已。   “母亲,早听说元煜是随了弟弟的性子,母亲还不信。”她冷笑,“外面都传开了,听在场之人说起,我都脸红。”   太皇太后皱起眉,沉吟片刻,对内侍道:“宣朔北王与中山王来,老妇要问个清楚。”   元煜受太皇太后召唤,乃在他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在镜前让内侍整整衣冠,从容地走了出去。   春光正好,兰馆内外,一树一树的玉兰错落延绵,姿态万千。不少人迎面走来,看到元煜,纷纷行礼,瞥着他,掩饰眼角的好奇之色。   元煜神色如常,并无局促。快到太皇太后宫前之时,身后忽而传来吕婧的声音,“元煜表兄。”   元煜回头,只见她款款走来,望着他,神色不定。   “尔等且退下,我与朔北王有话要说。”她对从人道。   元煜看看她,对田彬微微颔首。田彬应下,领着侍卫退开。   “何事?”元煜问。   “众人都在传表兄昨夜与中山王同榻,可是真的?”吕婧迫不及待地问。   元煜颔首,道:“真的。”   吕婧脸色瞬间沉下:“表兄怎可做这般事?”   “什么事?”   吕婧正要开口,心思一转。   她望着元煜,缓下语气,“表兄,阿婧对表兄的心意,表兄是知道的。阿婧当初嫁给舞阳侯,乃是迫于母命。可阿婧心里一天也没忘记过表兄,一直等着表兄回来,”她目光明亮而深远,轻声道,“表兄,你若是想回京城,阿婧亦可助一臂之力,没有什么办不到……”   “表妹想多了。”未等她说完,元煜淡淡打断道。   吕婧面色一变,咬咬唇,恨声道:“表兄,先帝因断袖之好饱受非议,亦殒命于此,表兄怎不警醒!”   “够了。”元煜皱眉,这时,忽而看到不远处出现的身影,目光定了定。   吕婧察觉,顺着望去,却见中山王乘着步撵出现在宫门。   “多谢表妹,”元煜看着她,唇角勾起,“此事我自有主张。”说罢,略一施礼,朝那边走过去。   *****   初华听到太皇太后召见自己的时候,就知道没有好事。   一路过来,她能察觉到无数窃窃的目光。   好事婆,多舌鬼。所谓的贵人,跟市井里的闲人比起来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初华脸上摆着高贵冷艳的表情,在心里一路翻着白眼。   她猜着,如果太皇太后是为了昨夜的事见自己,那么朔北王八成也会被叫去。   “……若不想生事,明日便自然些,莫与我对着干……”昨夜离开时,朔北王在她耳旁说的话,她还清晰地记得。   耳朵似乎又在发痒,初华动动脖子。虽觉得不太懂,但这个人是妖怪,光是想着声音都让她觉得不适。   心里琢磨着,她下了马车乘上步撵。不是冤家不聚头,才到了殿前,她就看到了朔北王那张招人嫌的脸。   吕婧立在他身后,一脸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神色,未待见礼,拂袖而去。   自己似乎做了比扰人好事还要恶劣的事,初华窘然。   “王侄,这么早。”朔北王脸上映着朝阳的光,风采卓然。   那目光带着些若深若浅的意味,初华想起那叮嘱,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王叔早。”说罢,行个礼。   这时,内侍迎出来,向他们二人道:“殿下,大王,太皇太后正在殿中等候。”   元煜面带微笑,看向初华:“王侄请。”   初华温文道:“王叔请。”   说罢,一同登阶上殿。   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田彬在后面看着,心中感觉怪异不已,心里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胡说胡说!他连忙唾弃自己几声,快步跟上。   *****   二人上殿的时候,里面嗡嗡的说话声突然收了下去。   “拜见祖母。”元煜神色自若,上前,向太皇太后深深一礼。   初华亦上前行礼:“拜见太皇太后。”   不知是心理有鬼还是殿上实在太空旷太安静,初华竟听到了两人的回声,混在一起,微微延长,端的诡异。   “都来了,赐座。”太皇太后和蔼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二人谢了恩,各自入座。初华偷眼看去,殿上的人竟有许多,皇亲贵胄,昨日赏花宴上有分量些的人,几乎都在。   “中山王初次宿在兰馆,昨夜睡得可好?”太皇太后看向初华,微笑问道。   初华忙道:“禀太皇太后,睿华睡得很好。”   元煜微笑,道:“祖母不知,昨夜孙儿与中山王相谈甚欢,聊至深夜。”   此言一出,殿上气氛如凝滞一般。初华感到太皇太后那边的目光好像要把自己穿透了一样,背上不住发毛。   鄢陵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吕婧的脸色比刚才看到的更黑。   “哦?”太皇太后道,“元煜与中山王聊了什么。”   元煜瞥了初华一眼,微笑:“怪事趣闻,五湖四海,无所不谈。”   初华心里囧了一下,他说得也没错。中山王是个刺客而且女人,这当然算得上怪事趣闻;至于五湖四海么,更对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是水……   “不过却是可惜。”元煜语气一转,“曹将军领着禁军闯来,中山王受惊,几乎旧病复发。”   太皇太后本有意让元煜在众人面前澄清,听得此言,道:“哦?此话怎讲。”   元煜道:“祖母,昨夜孙儿在园中赏花,巧遇王侄。孙儿得知王侄喜好饮茶,恰好昨日祖母赐了贡茶,便邀中山王到含宵宫饮茶。恰得此时,齐王宫中出事,禁军未得应允,便闯入孙儿宫中搜寻刺客,无礼之极,中山王当场面色发白,冷汗涔涔……”   初华几欲吐血。   发白你爷爷,冷汗你爷爷!她那时明明镇定若泰山!   “第二日,又闻得许多不堪之言。”元煜向太皇太后拱手,一脸正气,“祖母,孙儿虽未居京城,却是受父皇分封,为陛下镇守边疆;中山王虽为藩王,却一片孝心,大病新愈便千里迢迢来朝觐。如今,诽谤横生,孙儿请祖母严惩造谣之人,还孙儿与中山王清白!”   一场兴师问罪,变成了朔北王慷慨陈词,众人面面相觑。   太皇太后松一口气,瞥了瞥四周,道,“昨夜搜宫之人都是禁军,竟无端传谣,军纪尽失,当要严惩。曹瓘何在?”   旁边的内侍忙道:“禀太后,小人方才去传曹将军,那边说……”   “曹瓘被朕召去了,祖母不必寻。”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众人望去,皆是诧异。   却见皇帝走进来,一身劲装,风尘仆仆。   众人连忙行礼。   “拜见祖母。”皇帝上前,向太后一礼。   太皇太后讶然:“陛下何以至此?”   “朕来此,乃为刺客之事。”皇帝不紧不慢道。   “刺客?”太皇太后问,“刺客捉住了?”   “朕正要捉拿。”皇帝微笑,忽而脸色一整,看向元煜,“来人,摘去朔北王佩剑,即刻拿下!”   身后的曹瓘应下,即刻领着几名高大的羽林卫走到元煜面前,一礼:“殿下,得罪了。”说罢,上前便要羁押。   变故横生,殿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初华更是目瞪口呆。   “谁敢!”田彬面色铁青,与侍卫挡在元煜面前。   “尔等敢抗皇命?”曹瓘寒声道。   “究竟出了何事?”太皇太后惊得站起。   皇帝向太皇太后一礼,道:“禀祖母,廷尉这些日子严查刺客踪迹,发现朔北王牵扯其中。”说罢,道,“传廷尉。”   廷尉忙走上殿来,向太皇太后一礼,朗声道,“太皇太后,臣奉命彻查刺客之事。由那日落火痕迹追查,硝石、磷粉皆西北产出,去年,朔北王曾大宗购入。臣在寿安宫中盘问了掌灯的内侍王庆,此人对朔北王指使设机关谋害陛下之事,供认不讳。昨夜刺客,臣等沿踪迹追寻,一路搜到了含宵宫外便无踪迹,搜宫之时,朔北王多方拦阻,以致刺客逃逸,朔北王嫌疑重大,臣为廷尉,奉命羁押。”   田彬愤怒难当,正要开口驳斥,元煜的声音无波无澜,“田彬,退下。”   “殿下……” 田彬回头,见他目光,犹疑片刻,不甘地退到一旁。   元煜看向皇帝,道:“陛下,廷尉缉拿刺客,臣不敢阻拦。只有一问,廷尉所罗列佐证,若为虚假,不知如何。”   皇帝莞尔:“元煜莫忧,廷尉不过请元煜对证,若有虚假,朕当还元煜清白,惩治诬告之人。。”   元煜亦笑了笑:“如此,臣遵命。”说罢,解下腰间佩剑,交给侍卫,自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上首,一声惊叫传来,太皇太后晕了过去,众人忙围上前。   初华听着那些杂乱的声音,却一动不动。   她望着元煜离开的身影,耳边只回想着他昨夜的另一句话。   “我帮人,是有代价的。”   ☆、第13章 营救   情势急转直下,朔北王因刺客之嫌,在殿上被廷尉羁押,接着,禁军包围了朔北王的宫室,将所有从人都看押了起来。   太皇太后晕厥,一时间,太和苑中人心惶惶。   “据说朔北王的两千侍卫,也被围了起来。”暮珠对初华道,“唉,果然伴君如伴虎。”   初华没说话,心里还想着那句话。   代价。   她回忆着元煜的眼神,这个人盯着人看,似乎总带着些意味,让初华忍不住深思。他会不会,昨晚就预见到了今日之事,他说那话可是别有目的?自己的确欠了他大人情,他现在,可什么侍卫也没有了呢……   初华皱着眉头,苦恼不已。   *****   元煜的卫队奉命驻扎在太和苑十五里外的兵营中,已被曹瓘团团围住。太和苑有一处冰窖改建的牢狱,元煜就押在里面。   牢房在地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孔洞可透气通风,四壁都是石条砌成,针插不进。   皇帝来到的时候,迎面扑来寒气和陈年霉味,他用袖子挥了挥,走进去。元煜正坐在草铺上,闭目养神。壁上燃着火把,光映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神容平静,衣裳整洁,与周围的粗鄙显得格格不入。若非他手脚上都锁着镣铐,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被押在了大牢里。   石壁上返着冰冷的回声,听到响动,元煜睁开眼睛。   “罪臣萧元煜,皇帝驾到,还不快快伏地认罪!”狱卒喝道。   元煜没有说话,仍坐在草铺上,看着皇帝。   二人隔着铁栅栏,一坐一立,皇帝抬抬手,让从人退下。   “皇兄好手段。”元煜缓缓道。   皇帝看着他,片刻,微微笑了笑。   这个弟弟,比他小两岁,是所有兄弟姊妹之中,与他年纪最相近的。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是玩伴,他仍然记得,这个弟弟会扯着他的衣角,叫他皇兄。但是,他也是最让皇帝头疼的。元煜很聪明,从读书到骑射,只有有他在,他就总是能得到最多赞许声的那个。相比之下,皇帝虽然儿时就被立为了太子,但是父皇对自己的评价远不如元煜。   皇帝很讨厌这个弟弟,也恨父皇。他把他立为太子,却把朔北交给了元煜。皇帝仍然清晰记得,登基前那些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日日夜夜,每当元煜的捷报从边疆传来,他看到父皇高兴的样子,就害怕得不得了。他怕父皇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废掉,夺取所有的一切……   幸好。皇帝看着元煜,此时心中无比安定。如今,父皇永远躺在了陵墓中,再也不能让他担惊受怕,而他那个了不起的弟弟,如今就被关在了这结实的铁栏后面。   “是你自己回来的。”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回来时,便该想到了今日。”   “皇兄打算如何?”元煜道。   “认罪,赐你全尸。”   元煜看着他,忽而笑了笑。   “我若是不认呢?”   “于死人而言,认与不认并无区别。”皇帝神色轻松,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着,带着些决然的意味,“今日是元煜的最后一日,朕会命庖中送些好吃的来。”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皇兄且慢。”元煜出声道,“既为死期,我有最后一事问皇兄。”   皇帝脚步止住,回头。   “何事?”   元煜走近铁栏,隔着锈蚀的铁框,声音低低,“父皇是怎么死的?”   皇帝看着元煜,神色不改。   “你一直想知道,是么?”   “是。”   “我杀的。”皇帝笑意阴寒,“他说口渴了,我便去倒水,恰好沈庭来到,我把水碗交给了他。”   元煜定定地看着皇帝,脸上落着铁栏的影子,不辨神色。   片刻,他闭闭眼。   真相如同利刃,虽然早有猜测,但到了终于证实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心被深深地戳入。   “父皇从未想过废你,我也从来不曾想过与你争位。”他的目光中压抑着愤怒,语气低沉,“他让我守朔北的时候,告诉我要永远守在那里,保你国中安定!”   “是么,朕不这么想!”他与元煜面对面,咫尺间,冷笑,“他把三十万兵权交给了你,让你功名尽得!我呢!我有什么?!朝中的大臣不信我,那些诸侯诸王虎视眈眈,这么一个烂摊子,就是他留给我的!”   皇帝目光狰狞:“尔等罪有应得!”说罢,拂袖而去。   重重铁门落下,发出冰冷的撞击声,杂乱的脚步声离去,再无动静。   元煜仍立在铁栏前,许久,一动不动。   “元煜……”脑海中似乎传来那个人慈爱的音容,他的手紧紧握在铁条上,心如同沉入深潭的大石,暗黑无影。   *****   初华不敢久等,眼见着天黑,就立刻换了装。   这次行动有些早,她使了个小小的阴谋,在暮珠和内侍们的汤里下了点药,让他们犯困不断,各自睡去了。   朔北王的牢狱,她白日里已经打听了清楚,要找到也并不难。她跟着一队换班的士兵,没多久就到了大牢。   初华躲在树丛里偷偷看着,守卫比齐王的宫殿多多了,不禁有些犯愁。牢狱有围墙,就算在围墙外,每隔几步也设有岗哨。初华看着一处火堆,忽而有了想法。   祖父一生钻研幻术,酷爱试验各种幻药方子,无心栽柳,也弄出了许多与幻术无关,却妙用无穷的玩意。   比如……初华从小囊里掏出一枚红色的小丸,看了看,又观察了一下风向,正好。   太阳落山以后,夜风还是有些冷。守在墙外的军士走动着,趁着将官不在,偶尔闲聊。   “你说,朔北王关进去,还能出来么?”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兵问道。   “我看不能。”被问的人一脸深沉,摇摇头,低声道,“陛下跟朔北王,那是势同水火。依我看,别说放出来,能不能让他活过今夜都难说。”   军士瞪起眼睛:“真的?可……可他是朔北王啊!他们是两兄弟啊!”   年长者“嘿嘿”地笑:“两兄弟?皇家里头,两兄弟才要命。”   军士还想再说,突然,闻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他皱皱眉,“什么味……”话没说完,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围墙边的军士呛得弯腰流泪。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偷偷蹿上了墙头。过了会,那味道消失了,军士们擦着眼泪,面面相觑。   “那气味是贼么回事?”   “不知道……”   “咄咄怪事……”   *****   元煜坐在草铺上,无所事事。头顶那小洞,早已经没有了光,火把静静地燃烧。这牢狱的防备可谓坚实,石室只有一扇小门,通往外面,有一条甬道,被重重的铁栏隔着,狱卒偶尔过来查看,身影绰绰。   他在心里估计着时辰,应该快了,只要徐衡赶到……突然,一些莫名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像有什么人倒在了地上。   元煜警觉,朝铁栏外看去。   火光仍然似静止一般,什么也没有。只听得些细碎的金属声,像有人在一层一层地打开铁栏。   徐衡?元煜狐疑,不太像,那是……?   过了会,一个黑影在外面闪过,甬道里的最后一扇铁栏被打开。元煜几乎摒住呼吸,未几,只见那铁栏被推开,一张小巧的脸探进来。   元煜愣住。   “你真的在这里。”初华看到他,如释重负,轻快地走进来,拿出狱卒身上的搜来的一大串钥匙给他开镣铐。   “你来此做什么?”元煜皱起眉。   “当然是救你啊。”初华忙凑着火光试钥匙。   “这根不对,这根……”一边试,嘴里一边嘟哝着,“我把你救出去,罪名也就落实了吧。”   元煜无语。   “一报还一报。”他瞥瞥初华,“你就这么感激我?”   “我不喜欢欠人情。”初华满不在乎道。   元煜看着她,那张故作轻松的脸上,额角冒着汗,鬓边贴着一缕汗湿的散发。再看她的眼睛,长睫羽翼一般微动,紧张而专注。   心似乎被什么微微拂过。   这时,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铜锁被打开。初华眉头一展,正要将镣铐除下,外面忽而传来脚步声和人声,“……怎么回事!”   “莫非……有人来了?!”   二人皆是一惊。   “快把链子锁回去,”元煜急道,抬抬下巴,“到那角落的禾草堆躲起来。”   初华道:“不怕,我有……”   “快去!”   初华无奈,只得跑过去,躲在草堆的阴影里。   元煜确认她藏好了,忙移步站在石室中间,用身体挡住那草堆。   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未几,一群人走进了石室。初华偷偷瞥过去,当前者,她今日在殿上见过,正是那个指朔北王是刺客的廷尉。再看向他身后的几个军士,有人拿着刀,有人提着硕大的食盒,还有人捧着酒罐。   初华暗自掏出雾丸和**散,打算一有机会就使出去。可就在此时,她听到一个欣喜的声音:“殿下!”   徐衡穿着军士的衣服,放下食盒,朝元煜跑过来。   身后,廷尉被人用刀抵着后背,面如死灰。   初华讶然,元煜露出微笑。   “还上了镣铐!”徐衡骂一声,对军士道,“快去寻钥匙!”   “不必。”元煜道,看向身后,“钥匙在此。”   徐衡等人看到初华走出来,满面诧异:“这是……?”   初华没有答话,事不宜迟,她立刻开了元煜的镣铐。   “外面都换成了我们的人,”徐衡一边将镣铐拿开,一边道,“亲卫都按殿下的部署,集结完毕。”   初华在旁边听着,心中暗自咋舌。亲卫……原来不用自己来救,他也逃得出去么……   再看向那廷尉和食盒酒罐等物,初华忽然明白过来,方才听到那些军士说,皇帝今夜就会杀了朔北王,这架势,说不定就是来送他上路的!   还真是……这算什么亲兄弟!初华腹诽。   军士将廷尉堵上嘴,将牢房们锁上,一行人快速离开。到了外面,只见已有许多人马,元煜正要过去,忽而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初华。   “快回去。”他低低道。   初华也知道接下来不是自己能帮的了,她看看元煜,也知道这一别,大概从此再不会见面。   “你……保重。”她不擅长说什么温馨话,搜肠刮肚,找到这两个字。   元煜看着她,笑了笑,颔首。   “回去吧。”他轻声道。   初华有一瞬的愣神,片刻,“嗯”一声,转身走开。跑进树林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元煜还立在那里,未几,翻身上马。   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像踏着风。   方才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徘徊,初华恍然又想起许久之前,那个少年把她从马上放下来的时候,笑容浸润着阳光。   他说,回去吧……   ☆、第14章 香糕   皇帝派廷尉夜里结果元煜,没想到,等到内侍来报,却是元煜出逃的消息。   “禁军何在!”他大怒,“立刻追!”   话音未落,却又传来了曹瓘的急报。元煜驻扎在十五里外的两千亲卫,竟悄然无影。   “曹将军说,他们掘了地道,冲入营中时,已空无一人……”来报的军士大气不敢出。   “砰”一声,玉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废物!”皇帝暴跳如雷,从内侍手中拿过宝剑,急急奔了出去。   兵马火速调集,元煜只有两千余人,且大部分不在太和苑内,皇帝估算着,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突破重重包围。可消息传来,元煜的侍卫,竟劫了廷尉和手下,换上衣服和武器,拿着廷尉的令牌,堂而皇之地出了太和苑,与逃出的从人会合。   皇帝气急败坏,立刻领着禁军追击。元煜的人马,步卒占多数,不及皇帝的骑兵快,终于,在离太和苑数十里的河边,皇帝追上了元煜。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元煜停了下来。   他看向来路,皇帝的人马气势汹汹,火把光延绵一片。   “反贼萧元煜!尔等已无路可走,还不速速投降!”曹瓘大喝道。   元煜望着坐在御驾上的皇帝,没有说话。   突然,鼓声如雷,骤然而起。   曹瓘大惊,看向前方,却见黑夜里,河上突然亮起连天的火光,待得看清,却见原来停泊着几十艘大船。熊熊的火光映着最近一艘船上的旗帜,玄武在风中盘踞狰狞。   兵船!这是京畿腹地,竟有朔北王的兵船!   曹瓘正当错愕,还没想清楚这些兵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突然,鼓声一变,箭矢如蝗,如大雨般从天而降。   “后撤!后撤!护驾!”曹瓘神色大变,即刻喊道。   禁军久居京城,多年无征战,何时遇过真正的杀戮场面,登时人惊马嘶,纷纷后撤。   皇帝始料未及,气得面色铁青,拔出剑来指着河岸喝道:“他们人不及我等众多!谁人擒杀朔北王,封万户侯!”   话才出口,急报传来。   “陛下!”使者道,“甘泉令急报,朔北二十万兵马进逼甘泉!”   皇帝神色剧变,目瞪口呆。再看向元煜,黑夜里,他端坐在马上,看不清面容,却岿然不动。   甘泉乃京畿门户,如果生变,二十万兵马长驱直入,京畿不保。   箭雨不再落下,皇帝手中拿着剑,僵在半空,没有再挥起来。   “陛下……”曹瓘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   皇帝神色不定,好一会,咬牙道:“撤!”   曹瓘如获大赦,忙鸣金收兵,原路返回。   “他们真撤了!”徐衡望着那些潮水般退去的火光,绷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那是,我们殿下可是大名鼎鼎的朔北王!”田彬笑道,拍拍徐衡的肩头,“听说你两日内买回了三十艘大船,辛苦辛苦!”   徐衡“嘿嘿”地笑:“不辛苦不辛苦,多亏了殿下大方破财,还有事先潜入的八百弓弩手……”   “所有人上船,撤。”他们话没说完,元煜已经从马上下来,淡淡道,“田彬,文钦接应的人到了么?”   “到了。”田彬道,“就在甘泉。”   元煜颔首:“事不宜迟,连夜往甘泉,车马辎重,一律丢弃。”   徐衡应下,不再耽误,立刻召集众军士登船离开。河上映着船队的火光,如同白昼。元煜立在船首回望,京城的一切,沉默无声,渐渐抛在身后。   元煜凝视片刻,道:“徐衡。”   徐衡听到他的声音,忙走过来:“殿下。”   元煜回头看他,目中映着点点火光:“我让你去打听的事,打听了么?”   *****   朔北王逃跑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日,皇帝下令,以诬告之罪,将供认朔北王指使掌灯内侍处死,廷尉失察,一并革职,押入大牢。同时,对外宣称北边有战事,朔北王奉命抗敌,连夜离京。   “不这么说还能如何。”暮珠一副洞悉的神色,道,“朔北王跑都跑了,放虎归山,皇帝要是跟他决裂,那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样啊。”初华给将军喂着碎肉,语气轻松。没想到昨晚自己离开之后,朔北王还跟皇帝遭遇了一场。   他真的很厉害,什么也难不倒。心里暗暗道,又想起分别时,朔北王看着她的微笑。出神片刻,初华眨眨眼,管他,反正与自己无关了。   “可是丞相那边怎么办呢。”暮珠叹口气,继续愁眉苦脸,“他今日就要过来呢。”   初华被提醒,这才想起来,冯暨昨日派人传话,说王太后病了,今日要过来与她去向太皇太后辞行,明日就回国。   她觉得冯暨的脸色大概会比昨日的侯夫人还要凶恶。   但初华不怕,笑笑:“他说了事成之后给我钱,可没说过被拆穿了如何。大不了,我不要钱了。”   “钱?”暮珠冷道:“他会杀了你。”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初华自信地说:“睿华不会让他杀我。”   暮珠狐疑地看她,好一会,道:“初华,你该不会觉得,大王真是你的兄弟?你别胡思乱想了,大王是王太后生的,如果你也是她生的,你怎会流落宫外;你回来,她又怎会全然不认你?”   初华看着她,默然。她想起那天在齐王身边的那个女人,那面容……   “就算不是,我也要听睿华说才信。”过了会,她低低道,“他说过,他会等我回去,亲口告诉我。”   暮珠看着她,摇摇头,不再说话。   ****   午后,冯暨果真太和苑,出乎意料,他一个字也没提她连累睿华断袖的事。只吩咐暮珠快点收拾行囊,明日便要启程。   暮珠连声应下,忙不迭地走开。   太皇太后昨日受惊昏厥,仍躺在榻上将养,鄢陵大长公主在一旁伺候。听到中山王来辞行,她睁开了眼睛。   “你也回去么?”太皇太后看着初华,叹口气,“都回去吧,回去好,都好好的不会生事……”   初华知道她说的是朔北王。她其实挺同情太皇太后,当年自己淘气,跟着祖父去逛街市的时候,总是在人群里钻得没影。现在想起祖父四处喊着她名字,一脸焦急担心的样子,初华心里就会酸酸的。   不待初华开口,冯暨恭敬地答道:“禀太皇太后,国中昨日来信,王太后身染风寒,卧病在床,大王担忧王太后身体,故而请辞。”   初华瞥他一眼,按着暮珠教导地话,规规矩矩道:“睿华受太皇太后隆恩,本不该早辞,只因母亲染病,唯恐不能尽孝床前。睿华深愧,伏惟请愿。”说罢,向太皇太后跪拜,五体投地。   “中山王一片孝心,诚可嘉也。”鄢陵大长公主对太皇太后安慰道,“母亲,儿孙们都来看过你了,如今也都平平安安的,这不比什么都好?”   太皇太后又叹口气,问了问冯暨几句王太后的病况。她心情不佳,没有留初华等人共膳,初华也知趣,行一番礼,告退而去。   “明日便启程,好生准备。”冯暨放下这话,便乘车离开了太和苑。   暮珠看他消失,如释重负。   “幸好有朔北王那么一闹呢。”她高兴地说,“想来丞相是不会追究你那事了。”   初华撇撇嘴,冯暨追不追究,她才不在乎。   因着明日要离开,冯暨带来了一些王府里的家人来帮着收拾行李。王府的管事是先王起就侍奉内宫的忠仆,特地让家人们给中山王送来了几只食盒,里面盛着些新做的小吃,预备明日上路食用。   “其中有大王爱吃的香糕。”送食盒来的家人说。   初华嘴馋,听得这话,忙走过去,打开食盒。果真是香糕,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忍不住拈起中间的一块,咬了一口。牙齿触到香糕中间的物事,硬硬的,初华愣了愣,感到不寻常,看向那家人。   家人神色紧张,在她旁边低声道:“小人乃奉命行事,还请大王莫说出去。”说罢,看了初华一眼,匆匆退出去。   初华心中绷起,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待得进了房间,才将那香糕里的纸取出来。   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字——逃。   初华脸色一变。   她认得睿华的字,这字形,是他写的不会错。可是,为何要逃?出了何事?   初华盯着那纸条,狐疑不已,心砰砰地跳。   *****   虽然睿华不曾明说,但他亲笔所书,初华觉得不会有错。   他让自己逃,那就逃,反正这中山王她也不想再装了。初华这么想着,暗暗收拾行囊。睿华的金饰物不少,带来的衣服也是合她穿的。   她望望天色,还早,内侍们都在收拾物什,进进出出,宫外还有禁军把守。要出去,只有等到晚上才稳妥。   时辰慢慢过去,内侍送来了晚膳。初华看到有面饼,趁旁人不注意,藏了两块做干粮。   “明日要上路,吃多些。”暮珠道,“把那汤喝了。”   初华应了一声,拿起汤碗,把浓稠的汤汁喝了下去。   汤的味道很好,香香的。说起来,这案上的食物,每一样初华都喜欢吃,回到何叔那边,自己大概再没机会吃这些好吃的食物了。   正想着,忽然,她感到一股眩晕席卷而来。   心中大震,她被下了药!   太大意了!   初华努力地想维持清醒,但是没有办法。在她软倒的时候,耳边隐约听到暮珠低低的话语:“对不住,我的家人都在丞相手里,只能如此……”   ☆、第15章 杀机   初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昏昏沉沉,只偶尔感觉到有人在给她喂水,眼前掠过些恍惚的人影,又不见了去。   等她终于慢慢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旁边点着灯。看四下里的设置,这已经不是在太和苑。   这是哪里?自己睡了多久?初华动了动身体,未几,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顺着望去,自己的手上和脚上,都被戴上了镣铐。   成犯人了。   初华望着头顶黑黑的椽子,药效还没有过去,身上软绵绵的。   “初华,你醒了?”暮珠走过来,看到初华睁着眼,脸上露出些许宽心。但接触到初华冷冷的目光,她又露出愧疚之色。   “初华,你……你饿了吧。”暮珠说着,忙端来一碗粥,“来,我喂你。”   “走开。”初华把脸别过一旁。   暮珠咬咬唇,道,“你恼我,骂我,都可以,但你几日不曾进食,再不吃,连骂我的力气也没有了……”   “还不是你害的。”不等她说完,初华恼怒地打断。   暮珠惭愧地低头:“我知道……那,你吃么?”   初华神色不定,确实,气归气,她感到腹中饿得慌了。   “吃,给我。”她说。   暮珠一喜,忙上前去喂她。   “我自己来。”   “可你戴着镣铐。”   “我没那么娇弱。”   暮珠只好把碗递给她。初华坐起来,抬起手接过碗,试了试冷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慢些……”   “不要跟我说话!”   “……”   初华一口气吃了两碗粥三个饼,这才觉得身上渐渐有了气力。   “不能再吃了,”暮珠把碗收走,“一下吃太多会撑坏。”   初华没有反对,坐在榻上,看着她。   暮珠被她盯得发毛,在她面前坐下,小声道:“初华,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初华狐疑地看她:“这是何处?”   “刚过了雒阳。”暮珠说,“在一个小县城里,往北,就是中山国。”   初华点点头。   “你们把我带回中山国,没有好事吧?”   暮珠嗫嚅道:“这我也不知晓,丞相只吩咐不能让你走。”说着,她一脸委屈,“初华,我也有苦衷,我……”   才说着话,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暮珠一惊,忙对初华道:“你继续装睡,别出声。”说罢,将初华用过的碗筷藏起来。   初华刚躺下闭眼,就听到了门开的声音。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在榻前停住。   一瞬间的安静,初华的呼吸几乎凝窒。   “丞相,这是何意。”睿华清冷的声音,缓缓传来。   *****   睿华?   初华心中一动,睁开眼睛,却见睿华果真站在榻前。他的面容仍然有些清瘦,脸色苍白,却风尘仆仆,眉宇间被烛光映得明亮。   “睿华……”初华小声地唤道。   睿华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到初华睁开眼,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初华,”他忙坐下来,神色关切,“难受么?可曾受伤?”   初华摇摇头。他握住初华的手有些凉,但初华的心里却觉得一阵温暖。   冯暨看着他们二人,神色无波无澜。他向睿华一礼,道:“禀大王,夏初华意欲逃走,臣不得已将她拘禁起来。”   睿华皱眉:“她不是中山国的人,代替孤千里迢迢赴京朝觐,有恩于孤,她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尔等此举,与恩将仇报何异?快将镣铐除去!”   冯暨目光一闪,道:“大王,王太后命臣将此人带回国中……”   “太后那边,孤自会解释。”睿华冷冷道,“丞相不从王命么?”   冯暨神色复杂,但终于答应,叫来内侍,将初华的镣铐打开。铁链取走,初华的身上登时轻松。她看着冯暨悻悻而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睿华看着她,笑了笑,却神色歉然:“我该早些给你送信,你就不会受这般苦了。”   初华摇摇头,道:“中山国出了何事?你为何让我逃?”   “中山国无事,但你不能回去。”睿华双眸如墨,低声道,“你替我去京城,是个秘密,他们不想留下把柄。”   初华明白过来。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原来打的是这般主意。初华心里恨道,好你个冯暨,好你个王太后!   想着,初华看看睿华的脸色,却道:“你怎么来了,那么远,你会生病的。”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烫。   睿华拉下她的手,莞尔:“我好多了。”   初华不放心:“王太后怎会许你出来?”   “我说我要去新邑养病,到了中途,绕道直接出来。”睿华的目中闪着高兴的光,“我第一次这么干,她的人想都想不到,根本追不上我。”   新邑到这个地方,也有很远的路。初华看着他,想再责怪两句,却说不出口,过了会,也笑起来。   睿华虽然是中山王,却是个十分可怜的人,在那宫里,跟坐牢没有什么区别。尽管初华觉得他这么做,是拿身体开玩笑,但如果换成她,她大概也很想这么一试。   “你走吧。”睿华对她说,“明日一早就走。”   初华点头,却想起上次离别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睿华,”她说,“你曾说,等我回来,就跟我说身世的事。”   睿华的目光凝住,看着她期盼的神色,双眸黯下。   “我祖父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父母是谁。”初华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你知道么?”   睿华注视着她,片刻,却摇摇头:“我不知道。”   初华愣住。   “初华,你我名字很像,长得也很像。”睿华道,“你走了之后,我细细盘问过宫中老人,也查验了当年的牒册。我是母后所生,父亲也只有我一个孩子,你我不可能是兄妹。”   希望如同浇灭的火焰,登时灰飞烟灭。   初华望着睿华,一动不动,鼻子忽而酸酸的。   睿华看着她眼圈泛红,有些着急:“初华……”   “我知道了。”初华吸着鼻子,用袖子擦擦眼睛,片刻,低低道,“睿华,我知道的。”   是啊,怎么可能。   她真傻。   睿华跟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可能是亲人?   她深吸口气,虽仍然觉得失望,却有一种解脱之感。   她是祖父的孩子。不管她的父母是谁,她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祖父。   “我明天就会走。”初华抬眼望着睿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睿华看着她,神色不定,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   既然明日要走,睿华离开之后,初华便着手收拾起东西来。   暮珠抱着将军进来,看到初华,它一下跳出去,“喵喵”地跑过来。   “将军!”初华抱起它,左看右看,只见好端端的,看来暮珠一直悉心照料着。   “这个给你。”暮珠将一只裹得满满的小包袱递给她,初华接过来,看了看,只见里面全是吃的,有大饼有小吃,最上面的是香糕。   “你这一走,将来便难见了。” 暮珠看着她,讪讪道,“你还会讨厌我么?”   初华摸着将军:“有香糕还讨厌什么。”   暮珠忍不住笑骂:“馋鬼。”   初华也笑,自己又去找来一块宽些的包袱布,打算用来兜着将军一起走。   夜色渐深,内侍送来了些羹汤。暮珠已经有些饿了,喝了一碗。   “你不吃么?”暮珠问。   初华摇摇头,虽然原谅了暮珠,但她看到羹汤就没胃口。暮珠陪着初华东翻翻西捡捡,打个哈欠,见时候不早,自顾睡去了。   初华的药劲还未全然散去,也觉得累了,灭了灯,抱着将军去歇息。   窗外,月亮躲在云里看不见。   初华卧在榻上,闭着眼,却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到些响动从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不太寻常。   初华一个激灵,连忙坐起,摸出自己的匕首和小囊,带在身上。窗棂开着,外面透入绰绰的火把光,并不太黑。初华蹑手蹑脚,走到窗边,从棱条后面看出去,却见外面立着好些人,拿着火把。几人正从一间屋子里拖出什么……尸首!   初华睁大眼睛,心骤然绷紧。   火光映着那尸首双眼紧闭的脸,一道血痕将脖子拉开。   是睿华的近侍。   寒气登时蹿上脊背,她急忙望向屋里,后室的墙上,有一扇小窗。   暮珠跟她同一间房,初华忙走到她榻旁,用力摇她,小声道:“暮珠!”暮珠却睡得死死的,全然不醒。初华觉得不对,忽而想到她说不定被下了药。她连忙从小囊里找出个小瓶,打开,在暮珠的鼻子前薰了薰。   过了会,暮珠终于有了反应,坐起来:“哈……哈秋……”   初华连忙捂住她的嘴。   待初华将她拽到窗边,看到外头的一切,暮珠即刻睡意全消。   “怎会如此……”她惊恐掩着口。这时,几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二人俱是一惊。   “你带着将军,开窗出去。”初华咬咬牙,镇定地说。   “不行,”暮珠忙道,“要走一起走。”   “不,睿华也在这里,我不能扔下他。”初华看着她,“你快逃,我自有办法。”   暮珠望着她,片刻,一咬唇:“你保重。”说罢,在不远处找到将军,抱起它便往后窗跑去。   那些人已经到了门外,初华立在门后,手探进小囊里。   *****   “还有多少?”庭中,一人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淡淡问道。   “快清理完了,还剩西厢。”   “主人,那夏初华似乎懂些戏法,要不要多派些人?”   “怕什么,”旁边一人冷笑,“那羹汤她喝了,此时必然也在死睡。”   那人将目光投向西厢,道:“时候不早,去,要活的。”   三人应下,朝西厢走去。   才推门进去,突然,一阵浓烟迎面而来,三人登时捂住脸,一边咳着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众人皆惊。   错愕间,几颗物事飞出来,瞬间化作白色的浓烟,火里散发出莫名的气味,有人吸入,顿时连呛带咳,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初华用抹了解药的湿布捂着口鼻,趁乱朝睿华的屋子跑去,可没走几步,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夏初华,放下你手中的伎俩,看看这是谁!”   烟雾被夜风稍稍吹开,睿华被绳索缚着,被冯暨捉在身前,用刀抵着他的脖子。   “你若动一动,他便没命!”冯暨的脸映着火光,森冷如鬼魅。   “他不敢杀我!”睿华不顾疼痛,朝她喊道。“快跑!”   初华睁大眼睛望着睿华,那刀子抵在他的脖颈上,仿佛顷刻便会扎进去。   脚步不由地停住。   “冯暨!”她咬牙道,“你竟敢谋害中山王!”   “王?”冯暨冷笑,“朝觐不过是为了稳住朝廷,中山国很快就不需要这样的废物当大王了。”   心中震惊,初华听得这话,不可置信。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初华将目光扫向四周,烟雾散开了许多,好几条人影正包抄过来。   “你该谢我。”冯暨缓缓道,“王太后要我除了京畿就把你杀掉,可我一直留着你的命。有人要我把卖你给他,我答应了。”说着,看看睿华,“正好,如今给他凑了一对。”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向初华袭来。   她即刻闪身,同时扬出手里的毒粉。   “啊啊!!”那人惨叫着打滚。但更多的人已经朝她扑来,顷刻间,突然,“嘭”一声,火光乍现,一股白色的浓烟平地腾起。   那些冲撞在了一处,初华方才站立的地方,却已经空无一物。   冯暨脸色剧变:“追!”   从人领命,四散奔去,却似没头苍蝇。   睿华望着在空中渐渐消散的,忽然,大笑起来:“是戏法,你又被初华耍了!哈哈,当真好笑,哈哈哈哈哈……”   冯暨目中寒光闪过,狠狠地将他一推。   睿华跌在地上,重重咳起来,弓着背,却仍然止不住笑,“她跑了……你捉不到她……哈哈……”   冯暨恼羞成怒,想上前补一脚,旁边一人将他拦住:“丞相,我家主人吩咐过,货物不得损伤。”   冯暨冷冷看着他。   “丞相还欠一人。”那人道。   “我当初只允诺了一人。”冯暨傲慢地看着他,“尔等该不会不认账。”   那人目光一闪,立刻堆起笑容:“这是自然,我家主人,向来是说到做到,从不失信。”   ☆、第16章 北海(上)   初华逃离了那驿馆,一路疯跑。城墙下有一处破庙,黑漆漆的,初华见四下里都没了动静,这才停下来喘口气。   一只手从黑暗伸出来,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初华吓得几乎心脏骤停:“啊啊啊……呜呜……”   “别叫!是我!”暮珠用力捂着她的嘴,“嘘!!!”   初华看清楚是她,这才按下心来,用力拍着胸口:“吓死我了……”   虚惊一场,二人各自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无言。   “喵。”将军在微光中闪着琥珀色的双眸,跳到初华怀里。初华抱着它,摸了摸,心还在怦怦的跳。   “那驿馆里,”少顷,暮珠结结巴巴,“大王……”   “嗯。”初华低低道,想到睿华,咬咬牙:“是冯暨。”   暮珠面色一白,正要说话,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起火了!驿馆起火了!”   二人一惊,连忙望去,果然,驿馆的那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大王……大王死了?”暮珠惊惶不已。   “没死。”初华沉吟片刻,道,“冯暨说,他拿我和睿华做了交易。”   “什么?”暮珠睁大眼睛。   “这事我要问你。”初华看着她,“中山国出了何事,他们费尽心机把我找来?”   暮珠的脸上映着些微的火光,神色复杂。少顷,叹口气:“初华,我觉得,王太后怕是要造反了。”   初华有些不明白,“造反?”   “你未听说么?”暮珠道,“近年朝廷撤藩之势渐重,诸侯王都想着造反。王太后出身的陶氏,是国中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父兄把持国政,权势滔天。一旦撤了藩,他们什么好处也不会剩下。”   初华皱眉想了想,转过弯来。中山王刚刚离开京畿就被大火烧死,他们可以说中山王是被朝廷暗害,就有了由头起兵造反。   睿华来找她,是这些人始料未及的。但无论睿华出不出现,柳县驿馆里的那场杀戮和大火都是注定要发生的,然后睿华……初华咬咬唇,他代替自己被冯暨拿去做了交易。   “我们该怎么办?”暮珠愁眉苦脸,“王太后和丞相是一路的,也不能回中山国求援,要是报官的话,也不知那些人信不信。”   初华面色沉沉:“我不会丢下睿华,我会把他救回来。”   “怎么救?”暮珠道,“你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现在城门还关着,等城门开了,那些人就会把睿华带走。”初华望着火光,冷冷道,“跟着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暮珠点点头,却小声道,“可他们要是走得很远怎么办,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脚力、盘缠、食物……”   初华眨眨眼:“会有的。”   暮珠讶然,还想再问,初华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些动静:“此地不可久留。”说罢,观察了一下四周,拉着她的手,朝更黑的巷子里奔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毁了柳县的官驿。由于事发在夜深时,中山王一行二十余人,皆葬身火海。   中山国丞相冯暨嚎啕大哭,说中山国王也被大火烧死了。   此事一出,四下惊动。   消息传开,县内的长官纷纷赶到事发之地,一时间,柳县之内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没有人注意到,事发之后,城门打开时,一队商旅的车马悄然离开了柳县,往东而去。   *****   风自海上而来,一阵接一阵,带着湿润的气息。   临海的山崖上,宫室层叠,灯火通明。   齐王长子萧承业在北海郡督视盐业,已经有两个月。他接到家臣刚刚从临淄送来的信,看了看,神色不虞地团成一团,扔到火里。   “夫君。”王子妃杜氏走过来,看到那火盆里化作灰烬的纸,不用问,也知道那里面是关于谁的。她看向萧承业,将一碗羹汤放在案上,劝道,“夫君何必动怒,承启再跋扈,他也不是太子,父王总会看清楚的。”   齐王的王后早年离世,一直未继立。两个已成年的儿子萧承业和萧承启,都是妾侍所出。萧承业是长子,论理该立为太子,但是齐王偏爱二儿子承启,迟迟未做决定。这令萧承业每每想到,就十分烦恼。   “就怕他看不清。”萧承业倚到几上,少顷,忽而叹口气。“阿纹,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入父王的眼?我勤勤恳恳替他处理国事,不谙玩乐不会时时想些花招讨好他,这不都是因为在忙着?他开春说今年出盐要增倍,我立刻就来了北海,结果他入京朝觐,连我也没带上。”   “大王也不曾带承启。”   萧承业冷哼一声:“他?他倒好。临淄来信说,他近来从何处又带回一个美人,预备献给父王。父王过些日子回到临淄,大概又要夸他孝顺。”   “美人?”杜氏想了想,道,“父王不是最宠着那容姬?后宫中纳的美人那么多,谁也没有容姬受宠。”   萧承业听到此话,脸暗下来。   “你以为容姬为何受宠,还不是因为当年那裘姬。”他神色不快,“而且信里说,承启是奉父王之命去的。”   杜氏讶然。   裘莺莺,舞伎出身,被称为齐国第一美人。当年的齐王对她一见倾心,不惜花重金为她修筑宫苑,可谓盛宠一时。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成为王后的时候,这位美人却忽然失踪。齐王寻了她许多年也无果,而后宫之中,也再无人能再现裘莺莺的宠眷。   此事曾令许多人欷歔,但是于萧承业而言,却是庆幸。如果当年的裘莺莺被立为王后,再生下儿子,萧承业便与王位没有了一丝关联。   但是如今这事非比寻常,齐王竟派一个王子去寻美人,什么样的美人得他如此看重?   二人正说着话,内侍忽而来报:“王子,客人到了。”   “哦?”萧承业眼睛一亮,忙起身,“快快有请!”说罢,想起什么,又忙叮嘱,“此事万万保密,闲杂人等一律摒退。”   内侍应下。   萧承业神色兴奋,走到镜前,提了提袖子,又让杜氏为他整理衣冠。   “这么晚了,何来的客人?”杜氏讶然。   萧承业望着殿檐外铺满乌云的夜空,扬起一抹笑容,低低道:“若得此人助力,齐国不在话下。”   杜氏不明所以,忙随他走出大殿。   海风仍在吹,殿前,阶梯沿着山崖而下,火炬明灭,绰绰照着将步行上来的几人。当先那人,身形颀长,临风阔步,在明晦交替中留下淡淡的影子。   待杜氏看清那人的面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萧承业笑容满面,紧走几步下阶相迎。   “殿下莅临,蓬荜生辉!”他深深一礼。   “王子。”元煜看着他,亦还礼,唇含浅笑。   ☆、第17章 北海(下)   萧承业将元煜迎入宫中,看了看他身后,只有数名随从。除了两人贴身护卫,其余人都留在殿外。   萧承业与杜氏对视一眼,不想这朔北王如此放心,倒足见几分诚意。   心中宽慰起来,萧承业与元煜列次坐下,微笑着道:“昨日收到殿下来书,还以为殿下要过几日才能到,未曾想今夜便得以迎来尊驾。北海郡偏僻粗鄙,怠慢之处,还请殿下宽恕。”   元煜神色平和:“大王子准许孤王入港,已是大善,何言怠慢。”   杜氏亲自烹茶,寒暄过后,萧承业也不多客套,道,“未知殿下驾临北海,所为何事?”   “无他。”元煜唇含浅笑,道,“孤欲往清河国,特请太子行个方便。”   “清河国?”萧承业讶然,片刻,明白过来。   清河国,地方不过千余里,与齐国相邻。清河王萧锟,是先帝的庶兄。   他精于学问,曾入朝任太史令,但没有几年,就请辞返国,做个闲散诸侯王。这是个褒贬不一的人。褒奖者以为他为人耿直,不喜欢官场行事,因此得罪了许多人;贬者以为他性情轻狂,傲慢无礼,被踢回清河国是罪有应得。不过,许多人都知道,当年清河王在京城的时候,朔北王与他走得很近。   萧承业虽不知道朔北王为何要去清河国,但他为何要借道齐国,却是知晓的。前阵子京城发生的事,他早已耳闻。皇帝虽宣布朔北王是被人诬告,但是其中的利害,却瞒不过别人。皇帝防他放得紧,朔北王要去清河国,直接南下会麻烦,从海路绕道却是省事。   海路。萧承业想着也有些咋舌,朔北绕一圈来这里,要先往过乌丸、到达辽东的海滨乘坐海船。就在几天前,他才听说乌丸王反叛,被朔北王枭首的消息,没想到才隔不久,朔北王就到了此地。这般能耐,恐怕全天下也无几人能做到。   “殿下要去清河国,承业自当相助。”萧承业心里主意转了转,向元煜微笑道,“只是往清河国,须得横穿齐国,这路途长远,怕是不易。”   “哦?”元煜道,“大王子有何难处,愿闻其详。”   杜氏亲自将茶奉上,萧承业接过,吹了吹,却将茶杯放下,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承业虽为王长子,奈何父王不喜,兄弟逼迫,以至于沦落北海督守盐场。殿下亦知晓我父王脾气,若他得知我瞒着国中迎送殿下,只怕怒而降罪,承业实承受不起。”   元煜心中透彻。   他缓缓抿一口茶:“孤在乌丸有十万人马,从海路到齐国,最慢不过五日。若大王子此番相助,待得必要之时,可借王子一用。”   萧承业与杜氏听得此言,心中皆是一动。   齐王的兵马有二十万,萧承业和萧承启,各自领兵三万。朔北王麾下的铁骑,闻名天下,所向披靡,如果将来生变,就算萧承启得到了齐王的全部兵马,萧承业亦可与之一较高下。   “殿下空口无凭,”杜氏按捺不住,开口道,“何不……”   话未说完,萧承业却抬手止住。他看着元煜,目光炯炯:“此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殿下可愿与我歃血为盟?”   元煜亦莞尔:“如大王子所愿。”   *****   深夜,一轮月亮挂在北海郡上空。   会面之后,萧承业安排元煜一行宿在盐场行宫之中。行宫高踞悬崖之上,三面临海,月光下,瀚海无垠,海岸上的盐田一望无际,泛着银灰色的暗光。   “什么偏僻粗鄙,”徐衡啧啧道,“光看着这宫殿,建在山崖边上,耗费的民力财力不知多少,齐国不愧是富庶之地。”   “那当然,别忘了齐王可是皇帝的亲姨父。”田彬道,到窗边四下里瞅了瞅。   徐衡道:“殿下也真是,一个没实权的王子,也值得殿下歃血。要是他有异心,将殿下绑起来献给齐王讨欢心,什么盟不盟的又奈得他何。”   “他没那么蠢 。”元煜望着平静的海面,淡淡道。   去清河国是临时起意。回到朔北时,辽中传来乌丸王反叛的消息,元煜马不停蹄,即刻往乌丸督战,突袭乌丸王庭。战胜之后,他忽然收到了清河王的消息,说上次见面提及之事,他那里已经琢磨得了七八分眉目。元煜大为振奋,立刻决定往清河国。   “殿下何尝做过亏本买卖。”田彬笑嘻嘻道,“齐王也精啊,前番在京城时,探子说齐王与中山国那冯丞相来往甚密,也不知这两国有何瓜葛。”   “嗯?”元煜看看他,忽而又想起了中山王。   据徐衡的打探,中山王名义上是中山国王太后所生,其实另有隐情。许多年前,中山桓王在行猎时曾带回一名女子,十分宠爱,但王后善妒,外家强势。桓王唯恐王后加害那女子,便将她暗藏在别宫之中。两年后,女子死于生产,留下了中山王唯一的子嗣。中山王将婴儿带回宫中,王后虽震怒非常,却无可奈何。中山王无子嗣,这婴孩也就顺理成章地入了王后名下,成为储君。   此事,当时极为机密,宫中典册皆无记载,只有少数人知晓。徐衡的叔父是中山国长史,深得中山王信任,故而知悉。   果然是秘辛。不过,元煜却比别人知道更多一点。   他想着,脑海不禁中浮起中山王的面容。   “……当然是来救你啊……”她望着他,眨眨眼,秀致的脸上双眸清亮。   “再打探打探。”元煜沉吟片刻,吩咐道,“齐王从不做无用之事,如今各诸侯国暗动频频,须多加防备才是。”   田彬应下。   *****   初华没有想到,她一路追踪,竟跟着那队车马进入了齐国境内。   那伙人,显然不是一般来路。他们表面是商旅,里面的人却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出了柳县之后,这些人日行夜宿,防备十分严密,又人多势众,初华无法靠近。而进了齐国之后,情况陡然一变。这些人大模大样地住进了官驿,再出来,居然都变作了官兵。   更离奇的是,进入齐国的第二天,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来与他们接了头,初华见那些人马有仪仗有卫队,架势不小,一打听,竟是齐国的二王子。   初华和暮珠诧异不已。   初华心中充满疑惑,却首先想到了齐王和刺杀之事。冯暨说,有人要买自己,那个人就是齐王么?他发现了那刺杀之事是她做的,所以要冯暨交出自己?   初华想了想,直觉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齐王要报复,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又是下药又是劫人,直接让冯暨了结自己就行了。但是,他没有,他让冯暨留着自己的命。而且那些人很清楚睿华不是自己,却把睿华要了去,这又是为什么?   所有的问题,在初华的心中纠结成麻团一般,无法理清。同时,她却想到了那日跟齐王在一起的女人。她的年纪不轻,面容与她和睿华有几分相似,难道……初华心中打了个寒战,连忙在心里唾弃无数遍,她才不要跟齐王那老贼有什么身世牵扯!祖父更不会替这种恶人养孩子!   初华使劲给这想法打气,将那些让她心虚的猜测掩盖在心底。   幸运的是,兴许是认为进了齐国便安全了,看守睿华的人虽然变得更多,但防范却松懈了不少。并且,会合之后,守卫换成了那个二王子手下的人,警惕显然不如先前高,初华看到了希望。   夜里,风高云密。   看守睿华的卫兵穷极无聊,打着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话。壁上的火把静静燃烧,忽然,像是被风吹着,微微动了一下。两个侍卫觉得困意越来越重,未几,再也招架不住,软软倒下。   两道人影顺着墙根溜过来,未几,门被推开。   睿华在榻上低低咳着,觉察到有动静,正想起来,却被捂住嘴。   “是我。”初华的声音低低传来。   睿华睁大眼睛,微光中,初华只有淡淡的轮廓,手心的温热却真实而柔软。   “初……”他心中一激动,却又咳了起来,初华连忙将他扶住。   “你怎么样?”她低低道,说着,不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大王……大王……”暮珠早就激动不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我无事……”睿华低低咳着,按捺着心中的喜悦,忙道,“你们怎么来了?”   暮珠流泪流得更凶:“偷钱,偷马,偷衣服,偷食物……”   “那是借用。”初华嘟哝道,让暮珠去把风,坐到睿华面前,皱眉恨道,“什么无事,你在发烧!那些贼人!”   睿华拉下她的手:“老毛病,不碍事的。”   “我这就带你出去。”初华道,说罢,便要扶他下榻。但才动到他的腿,却听到些金属碰撞之声,初华一摸,登时大怒,“他们还敢铐着你!”   “他们劫我都敢。”睿华虚弱地笑。   初华一阵心痛,连忙从小囊里摸出一根铜丝,“我先开锁。”说罢,摸索着去捅那锁眼。   室中只剩下轻轻的声音,睿华看着初华近在咫尺的影子,心莫名的安定。   *****   睿华脚上的锁链在榻旁的柱子上绕了一圈,十分严实。不过,开锁是初华在百戏班里的绝活,那个做工精良的黄铜锁,在她眼里真不算什么。   铜丝在锁眼里轻轻回旋,睿华盯着初华的动作,只觉身上的汗慢慢冒出来,手心黏腻。   忽然,“咔”一声轻响,锁开了。   三人皆是欣喜,初华和睿华连忙将锁链解开。   正在此时,在门口把风的暮珠忽然道:“不好,有动静。”   二人皆是一惊,初华忙到门前,凑着缝隙望出去,只见院子里火把光明亮,竟是几个人朝这屋子走了过来。   “他们是来找大王的!”暮珠睁大眼睛道。   初华咬唇,急忙往屋子的四壁上查看,却发现出口只有门。   “初华,”睿华道,“你二人藏起来,到旁边那幔帐后面!”   这时,外面的人已经发现了睡在地上的侍卫,怒道:“怎么回事?!”急急的脚步声传来,门突然被推开。   睿华被突然起来的亮光照得不适,眯起眼睛,脚上,锁链完好。   那些人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领头的人官吏模样,骂道:“守门那两人给我拖下去,各笞一百!竟然睡了过去,大王都到馆前了,要是被看到,我等都要倒霉!”   从人忙不迭地应下,门外传来一阵讨饶的声音。   那官吏看看睿华,又看看别处,摆设安好,幔帐静垂,并无异状。他安下心来,看向睿华,脸上堆起笑容,行个礼,“深夜叨扰中山王,本是不该,只是我们大王来了,欲见中山王一面。”   睿华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人习惯了睿华横眉冷对的模样,也不讨无趣,听到更多的脚步声传来时,忙立到一旁。   初华和暮珠躲在帷帐后面,纹丝不动,透过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到一个身形宽大的人走进来,那面容,正是齐王。而当看清楚他旁边的女子,初华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她正是那夜看到的那个人。   睿华看到齐王身旁的那女子,亦露出惊讶之色。   齐王看着睿华,目光发亮,笑了起来。   “父王,”旁边一个尖鳃白脸的年轻人道,“那冯暨原本说有一个与中山王甚似的女子,想一起给父王,可惜那女子有些本事,逃走了。”   齐王笑笑,道:“中山王足矣。”说罢,向睿华一拱手,“中山王,京城一见,孤思念甚紧,未想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睿华并不还礼,无动于衷。   齐王不以为忤,看到睿华脚上的锁链,皱皱眉:“怎这般待客,还不快快除去。”   旁人忙应下,去解睿华的锁链。才松开,齐王亲自伸手过去,想将他扶起,睿华却避到一旁。   “齐王自重。”他面无表情,“中山国与齐国并无交恶,我乃中山王,与齐王同为诸侯,不知此举何意。”   “嗯?”齐王神色不变,未几,却忽儿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来。   睿华瞪大眼睛,羞恼交加,想掰开齐王的手,却不如他气力大。   “有无交恶不由你说了算,如今已经没了中山王。”齐王看着睿华的脸,意味深长,“孤国中宫苑林池,天下闻名,邀你一道观赏,你该高兴才是……”   “放开我!”睿华用力推开他,旁边的侍从立刻将睿华按住。   睿华脸色发白,猛烈地咳起来。   齐王看看被睿华抓红的手,神色阴沉,笑意却更深:“倒与从前一样够味。”说罢,吩咐道,“去酒来,孤与中山王相逢甚欢,要畅饮一番!”   初华的心绷起,看着睿华低头咳嗽的样子,着急又心疼。这齐王不安好心,睿华若被灌了酒,首先身体便受不了。手暗暗探向小囊,实在不行,拼一拼也未必没有胜算……   “大王。”这时,齐王身旁的女子柔声道,“大王从京城赶回来,一路劳累。这驿馆寒陋,又无上佳美酒,大王何不先歇息歇息,过两日到了临淄再行酒宴?”   “哦?”齐王看看女子,目光一转,又看看仍在咳嗽的睿华。   未几,齐王勾勾她的下巴,“还是容姬体贴。”说罢,对从人道,“好生服侍中山王,不得出了差错。”说罢,搂着女子的腰走了出去。   出门时,容姬微微回头,看了睿华一眼,不辨神色。   ****   室中的光亮随着众人的离开撤去,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待得那些声音都远离了,初华和暮珠才从帷帐后面出来。   睿华仍然低咳着,初华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声音颤抖:“睿华……”   他抬起脸,额头上有些细细的汗珠。   “初华……”他声音沙哑,无奈地笑,“我真没用,是么……”   初华用力摇头,鼻子酸酸的,却用袖子一擦眼睛,坚定道:“我们逃!”   “怎么逃?”暮珠去门边观望,走回来担心地说,“齐王来到这里,外面到处是守卫,天又快亮了,大王这身体跑起来未必支撑得住。”   初华咬唇,站起身来,看着睿华,“睿华,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与我交换。”   暮珠讶然,睿华亦是诧异,瞬间,忽而明白过来。   “不可!”他低低道,“这样太危险!”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初华冷静道,“既然无法三人同时全身而退,你又行动不便,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说罢,她看向暮珠,“暮珠,你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你说说看。”   暮珠神色复杂,瞥瞥睿华。论理,她支持初华,可是大王……   “你走开!”睿华忽而道,看着初华,冷下脸来,“你以为你是谁!当初对你好是为了利用你,好让你安心替我去京城懂么!我说过你跟我不是什么兄妹,我用不着你为我做这些!”   初华的脸色一白。   “那么你更用不着在意,我不是为了你。”少顷,她道。   睿华愣了愣。   “我要为我祖父报仇。”初华看着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睿华,我其实也利用了你。”   *****   朝阳初升,一层薄雾笼罩在齐国的泉邑上空。   一大早,驿馆里的众人就接到了出发的命令,看守中山王的侍卫打开门,看到中山王睡在榻上。他没有咳嗽,看他们给自己戴上锁链也没有反抗,目光清冷而锐利。   齐王上车前,看到后面的那辆严实的马车,满意地踏上轿凳。   此地离临淄不远,国人大多见过齐王,听说齐王的车驾路过,纷纷到街边去围观。大队人马离开之后,驿馆里登时冷清下来,只有三三两两收拾打扫的仆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偏院的那个小房子里,两个人影迅速离开。   侧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未几,再无声息。   ☆、第18章 渚邑   渚邑位于临淄的东边,是个富庶之地。临近傍晚之时,进城赶集的人步履匆匆,赶在闭城之前回家。   守卫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忽然,望见远处烟尘淡淡,大队人马朝城里来。   “快叫行人让道!”城头上瞭望的军曹喊道,“我看到旗子了,那是大王子!”   守卫们闻言,不敢怠慢,连忙照着吩咐驱走占道的行人车马。   那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领头的侍卫与军曹验明了符节,车马辚辚驰入城中。守卫们立在一旁看着,只见七八辆马车成列经过,想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人,却遮得严严实实的。   驿馆的掌事早已闻得,出门迎候。   “收拾两个清静的院子,”大王子的近侍吩咐道,“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管事唯唯连声。   萧承业与王子妃从马车里下来,四周看了看,瞥向身后。朔北王的侍从都穿上了齐**士的衣服,与旁人无异。朔北王一身便装,虽乘着马车,那举止气势也并非庶从之人,但是一脸络腮胡子使得面目全非。   谁能想到这竟是朔北王。萧承业心里暗笑,却不得不服。   从北海郡到清河国,要经过很多地方。朔北王名声卓著,难保一路上不会遇到见过他的人。出发前,萧承业为了如何遮掩的问题,伤透了脑筋。不料,朔北王却只一笑,说,孤自有办法。第二日,萧承业面前便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惊呆了他和王子妃。传闻朔北王用兵神出鬼没,敌将常常弄不清他真身在何处,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可信。   让他惊诧的事不止于此。   萧承业奉齐王之名督守盐场,不能轻易离开。朔北王听闻之后,却微微一笑,说齐王很快就会将他召去。   萧承业不明其意,不料,过了两日,临淄突然传来西部春旱,有民人乘机造反的消息,齐王派特使来,催他到临淄议事。吃惊之余,萧承业即刻正装,带着朔北王上路。将此事细想,萧承业心中暗自震惊。此事极有可能是朔北王做的手脚,他的手竟然伸得这般长,教萧承业不禁寒气上背。   经过了这些,萧承业对朔北王的能耐已经深信不疑,有这样的人帮助,他何惧父王和承启那小儿?   *****   为了不引人注目,元煜一行人的饮食从简从众,进了驿馆之后,萧承业也没有特别招待,到了歇宿之处,命人送去饭食,各自相安。   元煜并没有刻意遮掩自己,驿馆掌事送饭食来时,他还让管事入内,与之闲聊。寒暄几句之后,元煜和气地说,“我等自边鄙之地而来,未知近来有何大事。管事在驿馆中消息灵通,正好为我等说道一二。”   管事想了想,道:“国中近来大事,也就只有大王去朝觐,别的都是琐琐碎碎。不过,小人昨日听几位洛阳过来的客人议论,那边倒是有一件大事。”   “哦?”   “我听说,中山王在洛阳时,驿馆失火,被烧死了。”   元煜握着酒杯的手停住,猛然看着管事。   “中山王?”   “是啊。”管事道,说着,摇头叹气,“听说是个美男子,才十六岁,可惜……”   田彬见元煜脸色不大对,忙笑着跟管事说了几句闲话,请他出去。   待得关上门,田彬回头,元煜坐在榻上,若有所思。   田彬走过去:“殿下……”   “即刻派人去洛阳。”元煜声音低低,“打探清楚是怎么回事。”   田彬应一声,小心地看看元煜,只见他坐在案前,没有再去动箸。那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镇定,蹙着眉,双唇紧抿。   中山王死了?   这消息在他心里也震撼不小。   莫名的,他想到了含宵宫里两人在一起的场面。   所以怎么说天道无常,祸福难测。真是……棒打鸳鸯啊……田彬心中长叹。   *****   夜里,月亮从云中露出脸来。   元煜一个人在房中,案上的晚膳已经凉了,他没有吃,也没有让人撤走。   他走到窗前,抬头望望月光。夜风吹来,凉气遍体,他却全无心神宁静之感。   自从听到中山王遇难的消息,那股烦躁之气就一直徘徊,不消不散。   月光落在树冠上,他又想起了那个身影。   “你……你欺负人……”她眼里满是泪光,委屈又愤慨。   “当然是救你啊……”她眨着眼睛,长睫如羽。   风吹来,似乎还带着他将她按在榻上时,那股淡淡的香……   元煜深吸口气。   他总觉得疑惑,那样一个浑身旁门左道的人,会就这样葬身火海么?   她……真的死了么?   元煜凝神站立片刻,转身走到门前,开了门。   “告知洛阳的人,务必将中山王遇难之事查清,蛛丝马迹都不得放过。”他吩咐道。   从人应下,立刻去办。   元煜关上门,仍觉得不安心,才走回案前,忽然,他觉得有什么声音,猛然抬头。   四周静静的,却并异状。   元煜仍警觉,确认室中安稳,把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悄无声息地潜到窗台边上,瞅了瞅。窗开着,月光如水,里外皆没有动静。   错觉么?元煜微微皱眉,这时,忽然又听到些微的动静从案上传来。   一只黑猫蹲在他那盛肉的盘子前,抬头望着元煜,“喵”地叫了一声,两只眼睛似琥珀一般。   *****   “将军……将军……”暮珠在巷子里,小声地四处唤着,过了许久,也没有一丝回应。保险起见,不能再走远了,暮珠丧气地止住脚步,只好走回去。   该不会自己跑去找初华了吧……她心里嘀咕。   那日在驿馆里,他们三人商议下,初华扮成睿华,待得齐王一行离开之后,暮珠带着睿华从驿馆里溜走。逃走之后,睿华不能中山国,也不能留在原地,三人讨论了一下,渚邑不远,暮珠曾经去过,便带着睿华暂且到渚邑去。   “我这边事情了结了,就去找你们。”初华神色轻松。   暮珠毫不怀疑凭着初华那些本事,想要在中途逃脱并不困难。但是,她听初华说,她要找齐王报仇。睿华显然也这么想,所以那时候,无论如何不愿意。   “不这么干,我就留在这里,陪你一起等着齐王!一个都跑不掉!”初华瞪起眼睛,“你自己选!”   睿华最终妥协了,答应下来。   初华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睿华,包括将军。她还将随身小囊里的物什分出好些来,告诉睿华什么是什么,遇到情急之时该怎么用。   这只猫是在百戏班里长大的,一直跟着初华,十分灵性。她们去找睿华的时候,初华告诉将军要待在马车里不能走,将军就乖乖待在了马车里。睿华跟初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从前在中山国的王宫里,将军也跟他熟悉。但这猫儿显然对初华念念不忘,一路都十分不安稳,即便到了渚邑,也总三番两次溜出去找主人,暮珠头疼不已。   “再不回来,我就把食盘收起,饿你一饿……”暮珠嘟哝道。   前方,巷子拐了个弯,暮珠和睿华住的小院子就在那里。才走到门前,忽然,她听到“喵”一声,抬头,望见将军就在柴门前。心中一喜,她正要奔过去,突然,旁边蹿出来一个黑影,暮珠还未及惊叫就被制住,牢牢地捂住了嘴。   “别出声。”耳边传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当暮珠看清眼前出现的人,登时睁大眼睛。   月光下,月光映着一个男子英俊的眉目,神清气定。   “放开她。”元煜声音低低。   暮珠被放开,恼怒地立刻用手肘往身后撞去,却扑了个空。脖子上忽然贴上了一个冰冷锐利的物事,田彬冷笑,“倒有几分气性。”   看着那雪亮的刀刃,暮珠不敢再动,盯着他们二人,咬牙道:“你们要做什么?”   “不过顺道来看看。”元煜波澜不惊,“她在此处?”   暮珠明白过来“她”是谁,心骤然提起。   “什么她,我不知晓。”她冷冷道,“尔等再敢放肆,我便大声报朔北王的名号!”   “你喊好了。”田彬嗤道,“中山国的女官在齐国鬼鬼祟祟,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暮珠脸色发白,正瞪着他,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请足下放开我的侍女。”   众人一惊,转头看去。   只见柴门打开,一人抱着将军立在月光下,形影俊秀。   暮珠的心几乎停住。   元煜看着他,亦露出讶色,皱眉狐疑:“你……”   那人的面容,正是中山王,可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不对,那神气……   “足下说的,大概是舍弟。”他不卑不亢。   舍弟?元煜心中一动。   看着他们诧异的神色,那人淡淡一笑,目光清冷,“孤乃睿华,是初华的兄长。”   ☆、第19章 画舫   这宅子很偏僻,虽然也是在城里,四周却还有小块小块的田,点着灯的人家稀稀拉拉。普通的平民居所,无论位置还是模样,都十分不引人注目。   元煜带着田彬,随睿华进了屋里。   暮珠关上门,不情不愿地给他们倒水。她想不明白这朔北王怎么会在这里,想起太和苑里的事,有些心虚。这些天,她跟睿华说了初华在京城的事,但是朔北王知道初华是女子这件事,她没有胆量说。朔北王来到这里,莫非也是为了初华?暮珠心里七上八下。   田彬接过水碗,看看暮珠,笑笑,却换来一个白眼。田彬讪然。   元煜看着睿华,他坐在席上,灯光如豆,却难遮掩他脸上苍白的面容。虽身处这落魄之地,他却毫无局促之色,举止优雅得体。只不过,他的身体看是来是十分不好,一直低低咳着。   暮珠连忙端来一碗药,让睿华喝下去。   田彬立在一旁,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这个少年,跟他在京城看到的中山王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个中山王看着病恹恹,转身便会爬树会劫狱;这个少年却真的是一脸病容。   原来……这才是中山王?   那先前那位……   田彬觉得有些头大,不禁看向元煜,谁会想到,这中山王是孪生子。   “大王既知晓孤是何人,便请直言。”元煜将水碗放在一旁,淡淡道。   “舍弟与殿下之事,孤有所耳闻。”睿华道,“初华替孤往京城,得殿下照拂,孤还未道谢。”   元煜淡淡一笑:“不过举手之劳。他既然是大王的兄弟,不知他现在何处?”   “他被齐王抓走了。”   元煜与田彬皆是一讶。   “齐王?”元煜皱起眉头。   “正是。”睿华望着他,忽然,神色一整。   他离席而起,走到元煜面前,向他长揖而拜,“若殿下愿意救出舍弟,中山国一切之物,悉听尊便。”   室中一片安静。   元煜看着睿华,神色平静,却道:“据孤所知,大王如今已不在人世,许诺之事,如何给我。”   睿华神色沉下,昂首道:“孤只要回到中山国,冯暨的阴谋自然揭穿,中山国便会回到孤的手中。”   元煜看着他,不由笑起来。   暮珠在一旁看着,不禁恼怒:“殿下笑什么。”   “我笑大王拿孤当小儿。”元煜看着他,意味深长,“此言,大王自己信么?”   睿华的脸苍白如纸,片刻,低低道:“孤所有之物,唯中山国而已,不管成功与否,孤都愿意一试。”他看着元煜,双眸明亮,“不管殿下是否愿施援手,孤都会奋力救出初华。”   元煜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他,灯光微动,神色教人辨认不清。   他淡淡一笑,起身,将睿华扶起。   “初华在京城时,与孤多有交情,如今她落了难,孤自不会袖手旁观。”   睿华讶然,惊喜之色浮山脸庞。   “孤会救出她,也会助大王取回中山国。只是,”元煜顿了顿,看着他,慢条斯理,“孤从不平白帮人,大王方才说,中山国一切之物,我皆可取走,此言确否?”   “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睿华当即道。   元煜唇角微勾:“如此,一言为定。”   几人在宅中谈到深夜,元煜和田彬离开时,月亮已经偏西。   “殿下,”田彬有些不放心,“这中山王请殿下帮忙,许了好处也没凭没据,他反悔怎么办。”   “他反悔不了。”元煜望着前方,唇边勾着一抹淡笑。   似乎,有她出现的地方,事情总不会无聊。   她逃走了,没有让他失望。   还有,她叫初华。   *****   齐国的马车,并不如中山国的马车好,而且,中山国不会给中山王上镣铐。   虽然同是假扮睿华并长途跋涉,初华这一次可谓辛苦,没有个舒服的时候。   到了临淄之后,齐王的人把她安置在一座很漂亮的宫殿里面。这宫殿建在一片大湖的中心,要走进去,须得通过一条长长的桥。那桥是朱红色的,阑干的柱头贴着金片,看上去又精巧又气派。湖里栽着菡萏,春时未开花,只有望不见头的绿叶,但是初华能想象开花时有多漂亮。那宫殿就矗立在桥的尽头,白玉石堆砌成层层的高台,殿宇就在高台之上,飞檐欲举。   到了这宫殿里,那些人就把初华手脚上的镣铐除去了。初华四下里看看,明白了原因。这宫殿的周都是水,茫茫的望不到岸,唯一的通路是那条桥,两端都有守卫。睿华那样的人,的确插翅也难逃。   不过,这宫殿十分气派,初华去过中山国的王宫,也去过京城里的皇宫,都没见过比这宫殿更舍得花钱的。她住的偏殿叫藏莺殿,且不说墙上的锦幔、梁上的纱帐多少钱一尺,光是殿中摆设的玉器珍玩,就已经够初华眼花缭乱。家具也极尽土豪,就连一张普普通通的小几,上头的装饰都是包金的。初华琢磨着,自己逃走的时候,得事先掰两块金子下来,正好做路费。   服侍初华的宫人说,这宫殿叫玉莺宫,是从前齐王专门为宠姬裘莺莺建的,收藏之物,都是齐王最爱的珍玩。   初华看看这宫中的陈设,的确,有不少女子的闺房之物,妆台铜镜,应有尽有。妆奁里的首饰,每一件拿出来都堪称绝品,珠玉玳瑁,宝石琳琅;打开衣柜,都是女子的衣服,不过看起来似乎放了很久。初华虽然也喜欢华服美饰,看着这些,却觉得那个裘莺莺过得未必开心。这样的宫殿,跟坐牢没有区别,还要服侍那个一身肥油的齐王……初华想到都觉得作呕。   “可惜,裘姬十数年前不知所踪,大王十分伤神。”宫人说。   活该。初华心里冷笑。   那个齐王,并没有一到临淄就立刻就来找她。听宫人说,齐国的境内出了些事,有人造反,齐王回宫后就匆匆离开了,马不停蹄。   这对初华而言,是个好消息。   但是,当宫人们备好汤池,请她入浴的时候,初华还是有些傻眼。上次假扮睿华,只需要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就好,但是现在不一样。周围人一旦发现她是女子,不但她难逃,而且说不定立刻就回去追捕睿华。   幸好,初华装中山王,别的马马虎虎,装腔作势最是得力。她看到汤池就皱眉,说这汤池千人用万人用,不干净,她要新的。宫人苦劝,初华只是不愿。宫人们得了齐王的令,要好生伺候,见初华这般挑剔,也只好顺着,给她新制了一只木浴盆。而当她们伺候更衣,初华又高贵冷艳地说,他是中山王,在中山国,只有最高贵的家族,才能将子女送入宫中伺候他沐浴更衣,齐王把他捉来已是大不敬,如今又让这些下人来污秽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云云。   宫人们面面相觑,禀报了宫正,宫正亦是头疼。这里是齐国,怎么可能去让贵族家里子女来伺候中山王。齐王不在,宫正只得禀报二王子萧承启,萧承启闻言,冷笑,“既如此,他最高贵,让他自己给自己洗好了。”   宫正得令,初华沐浴时,果然旁边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接下来,就是报仇的事了。   自从祖父去世那天起,初华就将报仇列为了头等大事。   齐王权大势大,但她不怕。顶多不过事败一死,就像何叔平日里那口头禅,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她曾真心期待睿华是自己的亲人,但睿华告诉她,他不是。   无论真假,初华已经不在乎,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是祖父,如果连祖父的杀身之仇都不肯报,她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初华静心等待着,终于,四五天之后,外面传来消息,齐王回来了。   当夜,玉莺宫的主殿里灯火通明,乐声悠扬。宫人们一早就为初华梳理头发,戴上玉冠;又点起香笼,将锦袍熏得香气宜人。初华没有反抗,由着她们伺候,镜中的双眸黝黑,闪着锐利的暗光。   *****   玉莺宫的乐声,随风远播传出几里,湖岸上的人都听得分明。   守桥的侍卫们无事可做,小声地聊着天。   “大王似乎高兴得很,那呻吟平息了么?”   “不平息他也高兴,据说,他带回了一个酷似裘姬的人。”   “原来如此啊……”   这边说着话,不远处的小码头上,一艘画舫泊在岸边,侍从往上满搬运着物什,来来往往。   “今夜可热闹了,”一人笑道,“大王子与王子妃,今夜要到湖上赏月。”   “大王子?可许久不曾见他有这般闲心了。”   “可不是,唉,二王子那般讨大王喜欢,大王子可……”   “低声!有人来了!”   众人连忙噤声,只见大道上,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是大王子萧承业一行。   车马在码头停下,萧承业与王子妃杜氏皆着一身轻便衣裳,还带着数名乐师,一看就是要去游湖的。   正在此时,一阵车马声又至,众人看去,只见灯笼明亮,从人簇拥,二王子萧承启也来到了此处。   两边见面,气氛登时有些怪异。   萧承启坐在步撵上,看到萧承业,却不下来,只笑了笑,拱手一礼,“兄长,王嫂。”   萧承业看着他,点点头:“承启。”   兄长与王嫂,今夜要游湖么?”萧承启瞥瞥那画舫。   “正是。”萧承业缓缓道,“今夜月色甚好,我等许久未曾游湖,承启也来么?”   萧承启莞尔:“兄长相邀,承启本不该拒,但父王今夜在玉莺宫行乐,命我伴宴呢。”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问一旁的内侍,“是了,兄长也在此处,父王可曾唤兄长一同赴宴?”   内侍答道:“禀二王子,未曾。”   萧承启露出诧异之色,拖着腔调,“未曾么?父王可真是,怎将兄长忘了!”   杜氏皱眉,萧承业却神色镇定,无一丝波澜。   “兄长莫急,且在此等候,待承启去见父王,禀明此事,说不定稍后便会有人来请兄长呢。”说罢,他看着萧承业,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挥手让从人继续前行。   “放肆。”看着萧承启的步撵往桥上而去,杜氏低低骂道。   “无事。”萧承业淡淡道,问从人,“都上船了么?”   “都在船上了。”   萧承业朝玉莺宫那边望了望,目光阴沉而闪烁,“我们走。”说罢,朝画舫而去。   ☆、第20章 复仇   来接初华的,并不是内侍,而是那个容姬。   在来临淄的路上,她们见过几回,但是没有说过话。但容姬每次看到她,那目光都让初华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她今夜穿得很漂亮,广袖绢衣,曳地的纱裙,头上发髻堕堕,饰以明珠,衬得身姿娇美,容光焕发。   初华坐在榻上,看着她,没有说话。   容姬没有立刻将她接走,却摒退旁人。她的目光将初华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忽而露出微微的笑,在她面前坐下。   “你第一次看到我,必定十分诧异。”她声音柔软,“说起来,我是你的姨母呢。”   这话突如其来。   初华心中惊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她。   “不必吃惊。”容姬道,“你看不出来么,你我为何这么相像,大王为何非要把你弄来齐国。”   初华神色不定,只觉心跳十分重。未几,她终于开口,冷冷道,“你胡说,我母亲是王太后。”   容姬眉梢扬起,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了起来。   “王太后?”她语带讥诮,“这么说,她千辛万苦逃出去,到头来,儿子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晓么。大王可曾想过,齐国宫殿那么多,齐王为何将你囚禁在这里?”她轻叹一声,盯着她的脸,“夏琨当年帮着你母亲逃走,齐王把他都杀了,也知晓你母亲死了,却还是不放弃。他还是忘不了你母亲。”   祖父的名字传入初华的耳中,却在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   裘莺莺。   睿华的母亲,就是裘莺莺。那么她……初华的心思跑得飞快,睿华说他们之间没有关系,可是如今,所有的疑点都串了起来。   初华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她千辛万苦寻找的答案,却在这个女人的口中得到了。   容姬见这中山王怔怔的,以为他难以接受,唇角微勾,正要起身去唤侍从,却听初华低低道:“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她诧异地回头,却见初华望着她,神色恳切,“求你了。”   容姬的目光中有什么闪过,未几,重新坐下。   “大王想知道什么?”   “全部。”   容姬的脸上浮起一抹淡笑。   裘氏,原本是齐国的贵族。许多年前,裘氏因为结党而获罪,阖族男子被杀。就在获罪的那年,一对双胞胎女儿在牢狱中诞生,随着她们的母亲一起罚作奴婢。这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裘莺莺,一个叫裘容容,生得十分美貌,自幼学习伎乐。莺莺善舞,容容善歌,当第一次表演的时候,这对双胞胎姐妹被齐王看中,纳入了后宫。   虽然生得一模一样,但是齐王对莺莺十分着迷,不但抹去了她的奴籍,还为她兴建了玉莺宫。但是莺莺很厌恶齐王,她曾经目睹母亲和亲人在苦役中凄惨死去,对齐王恨之入骨。她从前在伎馆时,曾经救过一个叫夏琨的人。这个夏琨有些本领,莺莺求他救自己出去。夏琨答应下来,一日,莺莺随齐王出宫行猎,夏琨寻了时机潜入行营,带着莺莺逃走了。   “她就这么丢下我,一去不复返。两年后,夏琨给我捎信来,说莺莺在中山国跟了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子,还为他生下了儿子。”容姬看着初华,轻轻道,“没想到,那个男子,竟是中山王。”   初华没有说话。她已经能够断定,裘莺莺当年生下的是一对孪生儿女。并且若容姬方才所言是实,祖父当年的信,只说裘莺莺生了个儿子。也就是说,她和齐王,都不知道还有初华这个女儿。   “大王身上也有裘家的骨血。”容姬神色温和,“姐姐若知晓你我相遇,或许会高兴呢。”   “可孤王如今只是个阶下囚。”初华道。   容姬莞尔:“齐王只是思念太紧了,如今也不过邀你去饮酒。”说罢,她唤宫人进来,送来晚膳。   “大王身体不好,先用些食物,再饮酒,便不会难受。”她说。   初华瞥瞥她,又看向案上这些精致的食物,提箸尝了几样,觉得味道不错,慢慢地吃起来。   容姬看着她,唇边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待得初华吃饱了,容姬让宫人抬来步撵,道:“请大王上撵。”   初华站起身来,正要上去,忽然,身体晃了两下。   “你……”她睁大眼睛望着容姬满是笑容的脸,渐渐不支,软倒下去。   容姬将她搀住,耳边传来她柔软的低语:“方才还有一事不曾告知大王。你知道,是谁让劝莺莺离开,又是谁劝齐王将你带来齐国么?呵呵,是我啊……”   *****   风从湖上吹来,寝殿中,烛光灿若星辰,纱帐微动,朦胧诱人。   齐王在宴上饮了鹿血,兴致起来,见服侍的侍妾打扮得妖娆,便传令侍寝。铜炉吐香,齐王将女子压在床上,用力狠入,床上四角的银铃轻响,女子娇喘连连。靠墙处,一面硕大的铜镜映着纠缠的**,齐王看着愈加兴起,将女子翻过身来,提枪再入。   待齐王泻了身,女子娇笑:“大王神勇……”   “哦?”齐王懒洋洋地抬起她的下巴,“如何神勇?”   女子握着他的手指,羞赧道,“大王又作弄妾,方才那般激烈,妾险些受不住。不想大王这般年纪,仍……”她说着,突然觉察到失言。看向齐王,果然,他神色冷下。   他看着女子的脸,仍面带笑容,吩咐宫人,“去取皮鞭来。”   宫人应下。   女子愣了愣,看到宫人真的取来一根粗长的皮鞭,脸色发白。   齐王好淫乐,尤其喜欢虐人为乐,下起手来,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子未曾想到自己不慎失言,竟引来这般大祸,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王……大王饶命……”   齐王却眉头也不动一下,将手里的皮鞭绷了绷。   皮鞭划破皮肉的声音,伴着女子的惨叫,传出寝殿之外。宫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容姬来到时,正看到女子裸身躺在地上,皮开肉绽,哭喊着求饶。   “大王。”她上前去,轻轻抚着齐王的手臂,“怎么了?”   “不过行乐。”齐王微笑,看看她,“容姬不是去接人了?”   容姬巧笑:“妾正要说此事,大王,中山王到了。”   齐王眼睛一亮,顺着容姬的目光看去,只见帐外,几名内侍用步撵将一人抬进来,睡脸安详,正是中山王。   “中山王有些怒气,妾唯恐他冲撞了大王,便让他暂且歇一歇。”容姬道,“可要将他唤醒?”   “不必。”齐王道,看着他的脸,伸手摸了摸,柔嫩而光滑。   容姬让内侍将中山王放到床上,目视四周,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和内侍忙收拾了物什,将不省人事的女子抬走。   容姬亦悄无声息地离开。四下里已经变得安静,退出殿外时,她忍不住回头看去,齐王身影模糊,正在床前弯下腰去。   容姬目光冷冷。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纱帐外,看着齐王与莺莺缠绵。   那时的她,艳羡莺莺得到的一切,看着齐王将她宠到天上。   她们生得一模一样,但是人人都说莺莺好,甚至她离开之后,齐王也一直念着她。容姬宠冠后宫,也不过是因为她跟莺莺最像。莺莺是齐王心里的一根刺,中山王是莺莺的儿子,齐王性情乖戾,会把所有的爱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容姬看看殿外的天色,夜还很长,齐王的花样多,发起狠来,只怕中山王不会活着走出去么……   “卿卿……”突然,她的身体被一个人在后面抱住,容姬一惊。   萧承启浑身酒气,亲着容姬的脖子,“卿卿,想死我了……”   容姬忙捉住他的手,四下里看了看,低斥,“这是大王寝宫,殿下怎敢胡来。”   “怕什么。”萧承启笑起来,“父王如今在忙,无暇他顾……我已经将宫人都摒退,偏殿无人……”他的酒气喷在容姬的耳朵上,手探入容姬的衣底,在她胸前乱摸,“你我联手,父王对我很满意,迟早会将王位传给我,到时候,齐国就是你我二人的……”   容姬没再反抗,望着纱帐外迷蒙的烛光,轻喘口气,唇边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   烛火在灯台上微微舞动。   齐王低头看着中山王。   他睡得很沉,身体微微蜷着。   齐王目光凝起。   他还记得,初见裘莺莺的时候,她也是穿着男装,在宴上舞剑。那时的齐王,正当盛年,盯着她,只觉魂都被摄去了。他将她据为己有,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但是,一直讨不到她的欢心。   “妾于大王而言,亦似这摆设的明珠,不过玩物。”她曾经这样说。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不见了。齐王到处寻找,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他很生气,杀了所有服侍她的宫人,他又觉得是她受家人挑唆离开了自己,把她的家人也杀掉了。   但是,她仍然杳无音信。直到去年,他捉住了夏琨。   “她死了,你永远都寻不到她。”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这样对齐王道。   每每想到这些,齐王便恼怒不已。   不过现在,他得到了中山王。   齐王犹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宠幸她的时候,她反抗激烈,齐王不得不将她绑起来,强占了她。如今,似乎时光在回转。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眉眼、鼻子和嘴唇,每一样都有她的影子,比容姬更像……   齐王低低笑起来,爬上床去,将他压在身下,扯开他的衣服,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啃咬。   撕拉一声,中山王的中衣裂开,露出底下缠得一圈一圈的白绫。   齐王愣了一下,正想细看,中山王突然睁开眼睛,将手心里的半片利刃狠狠地刺进他的粗壮脖子!   初华的刀刃正中咽喉,齐王捂着脖子,想叫却叫不出声来。他想用力将她推开,初华不管不顾,只将手死死按在刀刃上!   二人从床上翻滚到地上。巨大的灯树被撞倒,灯油洒了一地,蔓延开去。   未几,齐王再也无力反抗,嘴里吐着血沫,瞪着初华,两眼几乎暴凸出来。   初华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和脖子上被喷溅得到处是血,如同鬼魅。   “吃惊么。”她抹一把脸上的血,冷冷道,“夏初华,特为夏琨报仇而来。”   ☆、第21章 烈火   铜灯倒地的声音隐隐传来,偏殿里,正纠缠的两人被惊动。   “是何声音?”容姬皱眉道。   “能有什么声音,”萧承启正在兴头上,呻吟着,“自是雷声……”说着,用力再撞。   容姬娇喘连连,可是过未多时,一股浓重的焦糊传来,二人皆是一惊。   “大王!”容姬睁大眼睛。   萧承启的亦是面色剧变,立刻起身穿衣。   火焰沿着灯油蔓延,点燃了丝毯,舔上了纱帐,登时浓烟滚滚。殿外的侍卫也已被惊动,冲入殿来,到处都起了火,众人慌忙将着火之物扯下,抬水灭火。   萧承启匆匆赶到寝殿里,看到齐王暴毙的地上,惊得瞪大眼睛。   “父王……父王!”他扯着嗓子扑上前去,干嚎起来。   “二王子!殿中起火,还是快快将大王移走!”旁边的侍卫急道。   萧承启抬起头,目光阴狠:“是中山王!中山王何在?!”   “他跑不掉。”容姬冷冷道,她走过来,“玉莺宫出去只有一条路,桥上都是侍卫,他要走只能入水,派人搜湖!”说着,容姬凑到萧承启耳旁低低道,“大王子就在湖中赏月,乘机将他了结,王位便是你的!”   萧承启精神一振,看向容姬,片刻,起身命令道:“都给我去捉刺客!细搜湖中,一条鱼都别放过!”   侍卫们得了令,朝殿外奔去。   萧承启看着齐王的尸首,他瞪着眼睛,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萧承启的唇边浮起笑容,蹲下身,摸着他眼皮阖上。   正待将齐王抬走,突然,萧承启听到些动静传来,似乎什么人撞翻了铜器。他警觉起来,立刻拔出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   寝殿很大,初华躲在一只木柜后面的阴影里,听着殿内杂乱的脚步声,伺机逃走。   几道人影从火光那边走来,停了一下,四散开去。   初华瞥见,其中一人拿着剑,朝这边移着步子。   小囊捏在手里,初华的心扑扑跳着,只要他再近些,就立刻出手。   寝殿的后部,没有着火,窗开着,风吹走了烟气。萧承启提着剑,四下里瞥着,只见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异状。   “出来!”他寒声道,“饶你不死!”   没有人答应。   萧承启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会意,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盯着一处阴影,那个地方,正好可以藏人。萧承启看冷笑,慢慢地走过去。   可还未到近前,突然,那影子已经蹿了出来!   初华猛地将手中的小丸掷出去。可还未来得及出手,她已经被身后伸来的一双手臂制住。   “啊……呜呜呜……”初华用力挣扎,却被捂住嘴。同时,耳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想活命,就别出声。”   初华愣住,心神俱震。   *****   萧承启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插着的刀,血涌出来,将衣服染得暗黑一片。   不远处,他的几个侍从也已经倒在了地上,了无声息。   萧承业立在他面前,看着他靠在柱子上慢慢倒下,唇角带笑。   “辛苦了,承启。”他淡淡道,“父王这么喜欢你,你便随他去黄泉路上作伴好了。”   说话间,几个侍卫已经过来,禀报道:“如大王子所料,殿中的侍卫大多都出去搜湖,余下的人皆已处置。”   “大王子。”一人对他低声道,“找到了大王的尸身和容姬,如何处置?”   萧承业目光凝起,片刻,道,“我去看看。”   床前,火已经扑灭,齐王冰冷的身体躺在被火熏黑的地板上,死状难看。容姬被人用刀架着,看到萧承业来到,神色狰狞。   “是你……”她恨声道。   萧承业淡笑:“是我。”说罢,看向齐王,从床上揭下褥子来,盖在他的身上。   “关上殿门,将火点起。”他吩咐道。   容姬面色一白:“萧承业!你要毁尸灭迹!你不得好死!”   “先担心你吧。”萧承业寒声道。   旁人会意,正要下手,忽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慢着!”   众人看去,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走出来,身后,立着朔北王。   “我有话要问她。”初华道,盯着容姬,“你先前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   容姬怔怔望着她,少顷,冷笑,“句句是实。”   初华沉默了片刻,道,“为何?裘莺莺是你的姐姐。”   “姐姐?”容姬忽而大笑起来,昂着头,“她风光时,可曾惦念过我?我何错之有,我自私,她比我更自私!她想逃跑时,便应当想到以大王的脾性,许多人都会倒霉,可她顾忌过么,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初华咬牙道:“那中山王呢?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加害?”   “无冤无仇?呵呵,这话也只有你这般高高在上之人才说得出口。”容姬冷冷道,“我生而为奴,命似草芥,被人踩在脚底时,又与谁有过冤仇!”她看着初华,轻叹,“我本以为多年的怨恨,都会在今夜了结,可惜,可惜!”   她惨然一笑,说罢,忽然转身,猛地撞向柱子。   旁人一惊,想阻止却已经迟了,“咚”一声传来,教人心惊肉跳,容姬头破血流,毙命倒地。   初华睁大眼睛,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被血色割得四分五裂,只觉心绪在乱撞。祖父微笑的脸在脑海闪现,还有睿华,还有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有什么梗在喉咙,想哭,却哭不出来……   突然,她的脑后一记闷击,晕过去。   元煜将她接住抱起,神色镇定,对发着愣的萧承业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才是。”   萧承业回过神来,连声称是,与众人从窗上的绳索缒下,回到潜入的小舟上。   菡萏密布,硕大的叶片遮去了搜索的光照,掩着一行人悄然离开。   田彬瞥了瞥不省人事的初华,不禁讪然,低声道,“殿下下手也太狠。”   “不狠。”元煜淡淡道,“歇一歇对她有好处。”   小舟离开的时候,玉莺宫上已经烧起了冲天的大火,慌乱的叫喊声如同沸腾,时不时有灰烬飘下,如同陨落的流星。   元煜仰着头,火光在他的双眸中闪动,远离之后,却沉寂一片。   手足相残。   他曾深恶痛绝,可如今,他的手上也沾上了这样的血,自己大概再也没有资格指责那个京城里的兄弟了。   *****   初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光怪陆离。   有时,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奔跑。就像小时候那样,祖父拿着纸鸢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祖父祖父”地喊着,开心地大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在打着转,祖父将她举在头顶,带着她转圈,欢乐的笑声不绝于耳。   “初华……”   有什么人在唤她。   初华举目望去,远远的,一个少年骑马朝她奔来,将她捞起,放在身后,从剑鞘里抽出宝剑,迎面刺穿一个人的胸膛。   血星子溅到她的脸上,仍带着温热。   那少年低头看她,带着温和的浅笑,眉眼与她一模一样。   初华也望着他,觉得自己快要说出他的名字了,可就在这时,突然,少年的脸破裂开去。   初华一惊,失声尖叫……   她睁开眼睛,浑身汗腻。   光照有些刺目,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下垫着软褥,周遭隆隆地震荡不停,这是……马车?   “醒了?”一个低沉的嗓音缓缓传来。   初华愣住,回头,却见元翊坐在身旁,倚着凭几,手里拿着一卷书。   初华连忙坐起,这才觉得脑袋沉沉的,好像绑了重物。   记忆逐渐浮现,她代替睿华进了齐王宫,然后,她把齐王杀了,然后……   “我救了你。”元煜似乎看出来她心中所想,淡淡道。   初华噎住。   这是事实。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听到朔北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多震惊。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里,那时来不及多问,她就赶去找容姬,然后……容姬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初华不愿多想。   但记忆也到这里戛然而止,犹如一场梦,睁开眼,就是现在。   初华摸摸头,疑惑地问:“我那时晕过去了么?”   “嗯。”元煜继续看着书。   “我怎么会晕?”   “我也不知晓,”元煜翻过一页,“许是受刺激太大,脑子不够用。”   初华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红着脸驳斥,“你脑子才不够用……”   这时,马车颠簸了一下,初华这才想起些更重要的事,忙问:“这马车要去何处?”   “清河国。”   初华睁大眼睛,忙道:“停车,快停车!”   “为何?”   “我不去清河国!”初华说着,就去掀车帏,还没够着,却被拉了回来。   “放开我!”初华被元煜反弯着手按在车板上,不禁大怒,“我还有急事!”   “你若说的是中山王,”元煜不紧不慢,“我已经命人去渚邑接了,过不久也会到清河国。”   ☆、第22章 远途   呃?初华愣住。   元煜看着她一脸诧异的神色,突然觉得自己挺享受跟她过招的感觉。明明心思外露都写在小脸上,却犹不自知,还时不时露出尖爪,活像一只野猫。   “你……”初华看着他,狐疑又犹豫。   “你以为我怎知晓你在齐国。”元煜道,“你那兄长,都告诉我了。”   兄长?初华听到这二字,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忙问:“中山王对你说,他是我兄长?”   “嗯。”元煜奇怪地看她,“怎么了?”   初华不禁笑起来,心底如释重负。   睿华原来也知道他们是亲人,他承认了。   “是我兄长托你来救我的?”初华问。   “也是,也不是。”元煜看着她欢喜的样子,意味深长。   初华不再追问,她已经大致猜出来了。元煜跟那个大王子相熟,又一起出现,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救她。齐国两个王子的争斗,初华听宫人提起过,如今,齐王死了,二王子也死了,看看谁是获益者,就能想到元煜去齐国做了什么。至于他为什么要帮睿华,那也很简单,睿华是中山王,中山国与朔北临近,元煜若能够帮他复国,于自己是大大的好处。   当然,这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初华的目的一向单纯,报了仇,睿华也平安,便是皆大欢喜。   “谢谢。”她瞥瞥元煜,权衡再三,还是觉得应当道谢才对。   “嗯。”元煜仍然看着书,似乎全然没听到。   初华看着他,马车外面透入些淡淡的阳光,落在元煜的脸上,眉目平静而英气,带着些不可测的深沉。   他这是救自己第几回呢?   初华算了一下,第二回。   第一回,她还了,就是说,自己如今又欠了他一个人情。如果在加上睿华……   “……我帮人,是有代价的。”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时的话语。   初华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位朔北王的事,不是她这种小虾米能掺和的,谢不谢,人情不人情的,还是不提为妙。   打定主意,初华不再出声。   马车仍辚辚奔着,她不像元煜那样拿着一本书便能看个没完,便下意识地去找小囊,捣鼓那些小物什。出乎意料,她的小囊,完好地挂在腰间,正待取下,初华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不是原来那一身了。   她想起昨晚,自己杀了齐王的时候,溅了满身血。想到那场面,她就忍不住恶心。   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   “我的衣服,何时换的?”初华问。   “昨夜。”   初华的心忽而提起,昨夜?她可记得那群人都是男人,那……   “谁换的?”初华急忙问。   元煜瞥瞥她,目光忽而玩味,“谁换的不是一样,反正都是男子。”   初华面红耳赤,这色贼,还敢拿她女扮男装的事来消遣!   “你……”她耳根发热,瞪起眼睛,“你欺负人!”   元煜一愣,片刻,额头青筋暴了一下。   “欺负人欺负人,你只会说这句么?”他合起书,“我早被你看光了,我说过什么?”   “我……”初华被他这么一提,她好不容易忘记的甘棠宫泉池那一幕又被勾了回来,兼着当面被揭穿,热气登时烧到了脖子根。“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她的气势明显矮了一大截,嗫嚅道,“而且,那时你也没打招呼……”   元煜看她一眼,神色万年不破般的淡定,好像初华看到的是别人。   “愧疚么?”他问。   初华心虚,嘴硬,“什么愧不愧疚,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也看过我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女子,有名节。”   “女子?”元煜朝她胸上瞅了瞅,疑惑道:“什么女子?”   初华眨眨眼,忽然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登时又面红大怒,“你再说一遍!!”   马车里传来些异常的响动,似乎有什么人在撞到了车板。   车旁的侍卫们都露出不解之色,田彬神色讪讪,碍于众人目光逼迫,片刻,靠近马车,轻咳一声,“殿下,可出了何事?”   “无事。”元煜的声音淡淡传来,未几,又是“咚”一声。   田彬窘然,再瞥瞥四周探头探脑的人,若无其事地咳几声。   额头不禁冒汗,虽说小别怡情,难免**什么的,可这光天化日,殿下也真是太放肆太大胆了……   许是要赶路,车马只偶尔停下来,果脯吃的是糗粮,歇息一会,又立刻赶路。   初华对元煜的擒拿本事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方才几次被他反着胳膊贴地按倒,幸好没人看着,否则脸都丢光了。刚下了车,她就自觉地跳开,离那煞神远远的。   元煜也不管她,让从人给她送去糗粮。   说来,元煜这伙人的食物挺对初华的胃口,新鲜的麦饼,烤得外脆里软,初华闻着味道,口水就流到了肚子里。大概是许久没有进食,初华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四个,引得旁人侧目。   “你叫田彬?”间隙时,初华走到田彬旁边,瞅着他问。   呃?田彬忙露出讨好的笑,颔首,“正是。”   这人态度不错,初华宽了心,问,“你是朔北王的侍卫吧?”   “正是。”田彬道,“小人乃朔北军都尉。”   “这些从人,也都是你的手下?”   “这……算是。”   “田都尉,”初华笑眯眯,“我看你这里还有一辆马车,让我坐进去可好?”   换马车?   田彬一愣,不由地瞥向元煜那边,忽然发现他正瞥过来。   脑门冷锋过境,田彬忙道:“只怕不可,那车是运货的。”   “运货无妨,能坐人就行。”   田彬巨汗,这小子真赖上自己了。这算得什么事?闹别扭了?可不像啊,方才明明那么热闹……   “公子。”田彬想了好一会才找到合适的称呼,赔笑道,“真的不行,那车里的都是辎重之物,殿下严令不得擅动。公子要实在想去,可与殿下说一说。”   初华听着这话,脸拉下来,希望破灭。   “你不愿就算了。”她嘟哝道,不情不愿地走开。   田彬看着她悻悻的背影,松口气,幸好……   重新上路的时候,初华安分地坐在马车的一角,离元煜远远的。   元煜也不管她,又自顾地翻着书。   初华吃饱喝足,百无聊赖,瞌睡虫便又钻了出来,靠在车壁上,渐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些话语声吵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了褥子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她将那薄被看了看,不禁朝元煜瞥去,他给自己盖的么?   窗外的光照已经黯淡,元煜正与车外的人说话,只听得外面一个高兴的声音道,“禀殿下,我家大王已驾临清渊,特命小人前来迎接殿下入城!”   元煜道:“如此,孤甚欣慰。”说罢,让田彬整队,列作仪仗,随来人入城。   清渊?初华爬起来,她记得这是清河国与齐国交界的城邑,这是已经到了清河国了。   “我兄长在何处?他到了么?”初华迫不及待地问。   “嗯?”元煜看看她,未回答,却意味深长道,“我觉得,你对我说话总喜欢漏掉称呼。”   初华一愣,眨眨眼,补充道:“殿下。”   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说来怪事,朔北王这个人,说他好吧,他却对自己并不太客气,数次招惹她;说不好呢,他真的没害过她,相反,还帮过她。也许是因为这些,初华也总是搞不清到底要如何对他,在他面前,就连最简单的客套也装不起来。   “中山王比我等早出发两日,应当到了。”只听元煜道。   初华目光一亮,那些小心思顿时抛到九霄云外,露出了笑容。   *****   清河国虽不如齐国大,却也是一方藩国。清河王在清渊城中有行宫,元煜一行人的车马穿城而过,径直过了宫门,直到一座殿前停下。   初华好奇地从帘子里往外望,不禁心中赞叹。   只见内侍皆着青衣,宫人皆着月白深衣,捧香持花,从殿台上列队而下。   中间,一位老者灰发鹤氅,手持拂尘,好个仙风道骨。   “大王。”内侍上前向清河王行礼,禀道,“朔北王已至宫前。”   清河王望着那车上下来的人,露出优雅的微笑,一抖拂尘,亲自上前去迎。   还未到近前,忽然,他看到元煜身后,一个面貌秀美的少年也跟着下来,脸上还带着些慵懒的睡意。   清河王愣了一下,随即眉毛衡器,将手里的拂尘当棍子,冲冲朝元煜走过去:“竖子!你竟敢学你父皇断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第23章 重逢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看着清河王推开两个上前劝阻的内侍,气势汹汹地走来,不好拦,又不好不拦。   元煜却是神色如常,看着清河王到了跟前,利落地接住那抽下来的拂尘,微笑:“叔父,此乃中山王之弟!”   “嗯?”清河王讶然,皱着眉凑前些许,盯着初华的脸。   初华禁不住后退一步。   “嗯,生得是与那中山王相似。”只听清河王这么说着,神色终于缓下,却仍瞪了元煜一眼,“说好前日到吗,怎现在才到?害孤苦等,还以为你又被你那兄长逮住了!”   “叔父,”元煜道,“侄儿受中山王之托,将王弟带来,故而迟了些,”   清河王“哼”一声,收起拂尘,却仍面色不虞,“为何同车?两个男子出双入对,别人看到了如何作想!”   元煜无奈:“叔父,侄儿要赶路,本未备下多余车辆。且侄儿与王弟不过同车,叔父何必大惊小怪。”   “哼!你莫瞒着孤!你与中山王在京城那点事传的沸沸扬扬!你舅父前几日还在信中发愁,你在朔北那么多年不娶妇也不生子,天知道你什么心思……”   初华听着这话,不禁汗颜。   京城那档子事,的确就是她跟朔北王弄出来的……   元煜瞥瞥初华,轻咳一声,对清河王道:“叔父,中山王可到了?”   “到了。”清河王终于不训斥,点头,“就在宫中。”   初华心中一喜。   “你是中山王王弟?”清河王看着初华,面色缓和下来,“孤还未知名字。”   初华忙向他行礼,道:“晚辈初华,还未有字。”   清河王颔首,又看向元煜,上下打量,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小儿。”他叹口气,“几年未见,还教人这般不得宽心!”   元煜赔笑:“那是叔父疼爱。”   清河王笑骂一声,又寒暄两句,引着元煜往宫里去。   气氛忽而变得高兴起来,叔侄俩说着话,笑语不绝,亲切和气。   元煜的侍卫们交换着莫名的神色,清河国的众人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淡定自如地跟随入宫。   *****   初华见睿华的心思急切,清河王也看了出来,便命内侍带着她去。此间不过是一处行宫,并不十分大。穿过回廊,绕了两绕,初华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暮珠。   “暮珠!”她喊了一声,跑过去。   暮珠正在院子里采些新鲜的花朵,看到初华来,露出惊喜之色,“初华!”说着,忙跑上前去。   初华迫不及待地问,“睿华呢?睿华在何处?!”   “就在殿内。”暮珠笑嘻嘻地说,话音未落,初华一惊转身跑进了屋子里。   睿华正坐在榻上,看着将军在一旁的小案上用食。初华进来时,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喵”一声跳下小案,朝初华跑过去。   初华抱住它,看向睿华,不知为什么,才触到那目光,她就觉得鼻子酸酸的。   “初华。”睿华喜出望外,正要下榻,初华忙跑过去,把他扶住。   “你……你还好么?”初华擦擦眼睛,将他仔细打量。   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睿华看着初华,再也忍不住,伸过手将她搂在怀中。   “我很好。”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歉疚,“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让你为我以身涉险……初华,是我不好,我连你是我的妹妹也不敢承认,不敢告诉你……”   泪水涌出眼眶,初华想说什么,却觉得千言万语,也不及这个怀抱温暖。她摇着头,用力地回抱着睿华,好像一个找到了家的孩子,哭的畅快淋漓。   暮珠立在一旁,亦是又哭又笑。   殿外,清河王和元煜见到这般光景,停住脚步。   原本想着主宾之礼,中山王来做客,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先探望探望,不料遇到这般场面,倒是不好打扰了。清河王没有让内侍通报,与元煜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   出到那宫院之外,清河王淡淡道,“兄妹情深,嗯?”   元煜讶然,看向他。   清河王“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儿,净想着瞒我。老叟眼睛不行,脑袋可灵光得很。”   元煜讪讪,忙道:“侄儿并非有意,中山王兄妹身世曲折,乃事出有因……”   “罢了。”清河王挥挥手,“什么曲折不曲折,都是闲出来的,老叟懒得听。”说罢,吁口气,“总比男的好……”   元煜无奈:“叔父怎总说这个。”   “不说可以,你娶个王妃来看看!你们这些小儿,光想着自己逍遥自在,也不体谅体谅老人家苦心……”   “是,是……”   *****   初华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抽着气,看到睿华衣服上大片的濡湿痕迹,很是不好意思。   睿华莞尔,用衣袂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   “初华,”他说,“我以前跟你说过,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嗯。”初华点点头。   “我说的是真话。”睿华低声道,“王太后,一次都没有抱过我。我小的时候就开始一直生病,她来看我时,我想亲近她,她总是很厌恶地走开。”   初华讶然。   从前,她在中山王宫里的时候,也时常会遇到来看睿华的王太后。她对睿华,的确不像寻常的母亲那样嘘寒问暖,但初华一直以为这是王宫里规矩多,而且王太后本身也并不是个热情的人。   “你早就知道,王太后不是你的母亲么?”初华问。   睿华点头。   初华抿抿唇:“那……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么?”   “是一个父王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子,叫尹姬。”睿华道,“是父王临终前告诉我的。”   尹姬?初华愣了一下,问,“他可说过这尹姬是何方人氏?”   “父王也不知晓,他说这尹姬,是他在出巡时见到了,落在了水里,父王将她救了起来。父王问她名氏,籍贯,她只说自己姓尹,已经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初华沉吟。   睿华见她神色不对,问她,“你可知道什么?”   初华想了想,便将裘莺莺姐妹和齐王的事说了一遍。   睿华默然,道,“我第一次见到容姬的时候,也很吃惊,不想竟是这般渊源。父王曾说,母亲当年郁郁寡欢。你说裘莺莺逃走后,齐王将她剩下的家人几乎杀绝。如果母亲真是裘莺莺,倒是对应上了。”说罢,他看向初华,“王太后不容人,母家势大,连父王都忌惮。母亲知道她不会杀了我,但是唯恐她会加害你,将你生下之后,就让人把你送走了。父王一直在找你。但是母亲到死都没有告诉他把你交给了谁,他也一直都找不到。”   说着,他又露出来歉疚之色,“初华,我也与母亲想得一样。所以那时,我不敢告诉你实情,也不能让你回中山国,你知道么?”   初华颔首,却又想起了祖父。   原来带走她的人,就是祖父。可是最终,他却还是因为母亲和自己死在了齐王的手上,初华不禁又红了眼圈。   睿华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都过去了。”   初华用袖子擦擦眼睛,点点头,“嗯。”少顷,破涕为笑。   *****   内侍奉清河王的命令而来,请二人去苑中用膳。   睿华应下,暮珠替他整理好衣冠,与初华同往。初华他走着出去,忙道,“此处出去可有好一段路,你要乘步撵才好。”   “大王如今身体好了许多呢。”暮珠走过来,高兴地说,“初华,从前大王多跑两步都喘得不行,可自从逃难以来,他没怎么生病,连咳嗽都好了许多!”   初华讶然,看向睿华。的确,他的脸色好了许多,已经不像从前看着的那样苍白虚弱。可是,他最近明明奔波不断,又乏人照料啊……   睿华淡淡一笑:“初华,你也觉得怪异么,我不服宫中的那些药,反而好转了。”   初华面色一变:“你是说,那药……”   睿华摇头:“尚无定论。”   初华看着他,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王太后。   她心里念着这几个字,拳头紧攥。   元煜和清河王在殿上端坐,正说着北边的事,内侍来报,说中山王与王弟已至。清河王让内侍领进来,元煜望去,一眼就看到初华眉间的飞扬的笑意。   “睿华拜见殿下,拜见清河王。”睿华走到案前,向二人行礼。   清河王笑容满面:“中山王不必多礼,孤与朔北王相叙多时,忘了时辰,还请见谅。”   睿华道:“岂敢。清河王与殿下不吝相助,救我兄妹于水火,还未道谢。”说罢,看向元煜,深深一礼,“殿下恩情,睿华必铭记于心。”   元煜莞尔:“中山王客气。”   众人寒暄着,各自落座。初华坐在睿华的下首,斜斜对着元煜。   宫人将膳食呈上,甚为丰盛。初华早就饿了,香香地吃了起来。她不时地瞥瞥睿华,他吃相一向斯文,优雅得无可挑剔。从前在中山国,他的胃口一向不好,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但是现在,他案上的每一样食物都主动品尝,的确大不一样了。   初华的心放下,顿时好了许多。   膳后,清河王问元煜,“你此番来,留几日?”   元煜道:“三日便回。”   清河王面上立刻不高兴,道,“你那北边不是连乌桓都收拾了么,还有何事?”   “事多了。”元煜淡笑,看看睿华,“比如中山国宣称朝廷设计烧死了中山王,正沸沸扬扬。”   睿华和初华听着这话,皆是一惊。   “此乃奸人阴谋,”睿华皱眉,“待孤返国,谣言自破。”   “此事不可轻率。”清河王抚须,“他们敢做出这般事,必是有所准备。”说罢,看向元煜,“近来各国都不安分,想来你那兄长在京城寝食难安。”   元煜莞尔,忽而问:“叔父与侄儿在信中提及之事,不知何时让侄儿一观?”   清河王笑骂:“你这小儿,什么探望,老叟就知道你是为此而来!”   元煜无奈:“叔父亦知侄儿在北边坚守困苦,正待叔父良策救急。”   “少拿鬼话诓我。”清河王挥挥手,却吩咐内侍,移驾西宫。   初华听他们说话,觉得云里雾里,不过看他们要走,也知趣地与睿华起身。正要告辞,却见元煜回头来看看他们,缓缓道,“叔父,侄儿欲邀中山王与王弟一观,不知可否?”   ☆、第24章 雷火   初华讶然,不知道他们要看什么。   清河王看看元煜,一笑,“有何不可,未知中山王与王弟有意否,”   睿华莞尔,“殿下相邀,却之不恭。”   几人在内侍的引领下,往西宫而去。这行宫虽小,却也别致。宫殿前视野开阔,夕阳西下,霞光漫天,归巢的飞鸟衬着流云树影,很有几分闲情逸趣。可是进了西宫,眼前的景致全然一变。   宫室好像着了一场大火,烧得片瓦无存,只剩下光秃秃的台基和几根黑不溜秋的柱子,围绕着台基,有几堵又高又厚的夯土墙。院子的角落处有一间石砌的屋子,几名内侍正从里面抬出些黑色的陶罐来,一只一只地放在地上。   “叔父,这是?”元煜亦讶然。   “去年,孤在此处试验新制的雷火罐,不想一下爆裂开来,将宫室震塌了。”清河王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看着元煜,“如何?小儿,现在知晓叔父琢磨出了些什么?”   元煜的目光亦是明亮,他看向地上那些陶罐,“叔父说的雷火罐,就是这些?”他问着,拿起一只来看。只见这陶罐圆圆的,质地十分坚硬,堪比石块,却做得十分厚,罐口只有一个小孔,不知填了什么。   “正是。”清河王神色得意,滔滔不绝,“雷火罐此名,只是暂定,初时,孤还想过叫劈山罐、裂地罐、逍遥罐、天雷罐、冲天罐诸如等等,后来某日偶读一书,其中言,‘雷,天威而聚,降而生火,’便想到了雷火……”   “此物点燃,便震塌了宫室?”元煜打断,问道。   “正是!”清河王道,“可惜还把不得十全门道,时成时不成。”   元煜看着那陶罐,微笑,“可否现下一试?”   清河王笑起来,即刻让从人去试。   震塌了宫室啊……初华看着这二人喜气洋洋的样子,又瞥瞥一旁躺着的半截残存木料。上好的金丝楠木,动辄千金呢……   从人小心翼翼,将一根浸了油的细麻线捻入罐口,将陶罐放到那台基上,将细麻线的一端点燃。   众人站在夯土墙后面,从墙上的方形小洞里观望着。   睿华满脸不解之色,不明白那陶罐是何物,初华却目光闪闪,一直盯着那台基上的陶罐不放。   细麻绳慢慢燃烧着,初华看着那火苗蜗牛一般地消失在罐口,过了许久,却没有任何事发生。   清河王脸上露出不虞之色,让从人往那雷火罐上浇了水,取回来,换一只再点。可是一连试了三四个,那罐口最多冒些轻烟或者喷一点火苗,再无动静。   清河王的脸色差极了:“再试再试!总有成的!”从人们答应着,忙不迭去换。   初华看着那些雷火罐,凝神思考了一会,将一只雷火罐中的内容之物倒出来,仔细看了看。她问一个从人,“混成这填充之物的各色药粉,可还有么?”   从人颔首:“有。”   “取些来。”   从人露出犹豫之色:“这……”   “取来一观,无妨。”元煜的声音传来,他看看初华,对从人道,“再取一只空罐。”   初华扬眉,这人虽时而可恶,但是真不笨。   “初华,你要做什么?”睿华问。   初华笑笑:“你等会看看便知。”   未几,从人将各色药粉取来,初华仔细看了看,将一张纸铺在地上,各取一些混起来,然后小心填入空罐之中。   “这是……?”清河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透亮的水晶小球,放在眼前,凑过来看。   元煜微笑着道,“叔父,王弟亦钻研此道,不若让他一试。”   雷火罐放在台基上,再度点燃麻线。   众人在墙后,看着那点火焰在罐口消失,正以为这次必然也与前番一样,突然,“轰隆”一声,犹如雷电落地,火光骤然迸发,震耳欲聋。   睿华被惊得面色发白,待那浓烟散去,却见台基上狼藉一片,碎陶粒到处都是。走进去看,深深嵌在了残柱和土墙里的碎陶粒比比皆是。而放置那陶罐的地方,已经焦黑。   众人欢呼。   睿华睁大眼睛,忽而意识到什么,看向元煜。   元煜唇带浅笑,目光静静注视着石台上。那里,清河王笑得满脸红光,与初华围着那堆破烂说得兴起。   而初华的脸上,亦飞扬着熠熠的神采,那是睿华从来没有见过的。   *****   初华不知道清河王是如此健谈的人,当他知道初华有百戏班的本事,喜出望外。二人就着各种各样的药粉配方和效用讨论了很久,越说越来劲,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清河王对初华小小年纪便掌握了那么多的本事感到好奇,初华有些不好意思,道,“这都是晚辈的祖父教的。”   “祖父?”清河王讶然,“孤不曾闻得敬王会这等本事。”   初华赧然,道,“是晚辈的养祖父,他叫夏琨,十分喜好幻术。”   清河王露出憧憬之色,道,“不知这位夏公在何处?”   初华神色倏而低落:“祖父已故去。”   清河王颔首,抚须道,“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叟积攒了一辈子学问,亦希望有个承继之人,可几个不肖子皆驽钝,唯有元煜可承衣钵。”说罢,叹口气,恨恨道,“可惜这小儿打仗上瘾了,总不肯回来,还总不肯生个侄孙给我带带……”   初华讪然。   这时,内侍进来,说已过夜半,王妃交代过不可让清河王熬夜。清河王无奈,这才念念不舍地放初华去歇息,并与她约好明日继续细谈。   初华回到睿华住的宫室时,他已经睡下了,室中只有一盏小灯。初华本不想打扰,忽然发现睿华的被子掉下了一角来,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替他掖好。   不料,才到近前,睿华忽而睁开了眼睛。   初华愣了愣,哂然。   “还未睡着?”她不好意思地问。   “嗯。”睿华看着她,淡淡地笑了笑,“我睡得浅,方才听着些微动静,还以为将军来了。”   “将军在外间睡得可香了。”初华说着,在榻旁坐下来,替睿华拉好被子。   “你与清河王说到现在?”睿华问。   “嗯。”   睿华皱眉。   初华忙道:“你莫误会,清河王满腹学识,与他相谈,甚是长见识。”说着,她目光兴奋,“睿华你不知晓,清河王还会炼丹,对各色药石甚是了解,我才拿出我那些小丸给他看,他就认出来是什么做的,真厉害呢!”   睿华莞尔,双眸带着些光润的幽暗。   “初华,”他忽然道,“这世上,你我唯一的亲人便是彼此,对么?”   初华诧异,点头,“是啊,怎说起这个?”   “不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便说了。”睿华看着她,低低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有时觉得是做梦,不想再与你分开。”   初华心中一阵感动,暖意盎然。   “你放心,”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们不会分开的。”   睿华望着她,片刻,泛起舒心的微笑。   二人又说了些话,初华觉得困了,睿华忙催促她去歇息。   可初华才起身,暮珠忽而从外面匆匆而来。   “大王!”她神色惊惶,“方才内侍来告知,说中山国、楚国、吴国、越国、梁国等等都反了!”   睿华面色剧变,立刻从榻上坐起,“何时的事?”   初华听着这些话,瞌睡虫也立刻消散不见。   “就在今日。”暮珠说着,将手中的一张纸呈上,“这是十国相约发出的檄文。”   睿华忙接过来,命人点亮灯盏,展开来细看。   只见那纸上字迹密密,皆是慷慨激昂之言。楚国、吴国、越国、梁国、中山国等十国,声称皇帝失德,苛待宗亲,是以宣布脱离朝廷,各自称帝。同时,十国结盟,若朝廷出兵征讨任何一国,诸国均出兵抵抗。   “楚、吴、越、梁诸国,皆有王室。”暮珠道,“可中山国除了大王,已无人可继,如何称帝?”   “谁称帝都无所谓,反正总有一天会变成王太后家的人。”睿华冷冷道。   初华在旁边看着,心中亦是不定。她记得暮珠曾经说过,诸侯之中,皇帝最倚仗的是齐王,如今齐王死了,大概力量势必削弱。而且他和元煜不合,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初华虽不懂政事,这些道理却是明白,不禁看向睿华。   他看着那檄文,双眉紧锁,面色苍白。   这时,外面忽而又有内侍来到,禀道,“大王,朔北王来到,说有要事要见大王。”   睿华忙道:“快快有请。”说罢,披衣正冠。   过不多时,元煜的身影出现在屋外,精神奕奕。   “殿下。”不待他开口,睿华已上前行礼,问,“殿下可是为诸国反叛之事而来。”   元煜淡笑:“亦是,亦不是。今夜有一位贵客来到,孤特带来与大王相见。”   贵客?睿华正诧异,这时,门外一人快步进来。   灯烛光下,只见那人风尘仆仆,鬓发花白,看到睿华,立刻热泪盈眶。   “是曹太傅!”暮珠又惊又喜,失声道。   “大王!”曹太傅奔到睿华跟前,伏跪在地,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大王!臣等可终于寻到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下一更是中午12点。   架空么,允许我这科学盲YY下哈。。。   谢谢futali大人的地雷~   ☆、第25章 代价   曹湛,中山国太傅,是桓王亲自指派辅佐睿华的大臣。   初华从前在中山国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凡事爱说“和为贵”,劝诫人的时候苦口婆心,对冯暨和王太后一向恭敬有加。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来寻找已经失了势的睿华。   初华这些日子看惯了贵人们的尔虞我诈,见睿华俯身去扶他,忙扯住睿华的袖子。   “无妨。”睿华道,“曹太傅深受孤与父王信赖,乃是忠臣,是孤托朔北王将身处之处告知。”   曹湛泪流满面,道,“冯暨等人忽然宣称大王薨逝,国中上下皆震惊,疑者甚众!然而王太后与冯暨把持朝政,又无大王消息,官民未敢轻动。臣闻得大王消息,即刻赶往此地,大王无恙,中山国实幸甚!”   睿华亦动容,红了眼圈,“若非初华与朔北王相救,孤亦无法自保。”   君臣泪目感慨一番,各自坐下。   睿华问:“孤方才闻得,中山国反叛了朝廷,此言确否?”   “确实。”曹湛擦擦眼泪,道,“冯暨一口咬定大王为朝廷所谋害,联合楚梁等国反叛。王太后从宗室中挑选了一人过继为子,意欲择日登基称帝。国中不服者甚众,臣与内史等人联络,只消大王一声令下,便举事呼应!”   睿华沉吟:“可是国中有十三万兵马,中尉荀康是王太后的人。”   “大王可知晓中尉丞李康?”曹湛道,“其世代服侍王室,忠心耿耿,所率军士三万人,皆誓死效忠大王。”   三万。初华不禁瞥瞥睿华。也就是说,睿华能动的人,满打满算,也只是王太后和冯暨手上的零头。   睿华眉头锁着,未几,看向元煜。   他一直坐在席上,未发半点言语,但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存在。   “殿下。”睿华上前,向他一礼,“中山国境况,殿下亦已知晓,还请殿下助孤一臂之力。”   元煜微笑,道,“孤应承之事,自当办到。”   中山国众人皆是一喜。   可元煜顿了顿,却道,“不过,孤曾说过,助人须有代价。大王亦说过,事成之后,中山国所有,孤皆可取得。”   睿华看着他,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不知殿下欲得何物?”他问。   “不要物,要人。”元煜的目光转向初华,“中山王的王弟,须得留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落到了初华身上。   初华讶然。   睿华面色一变。   “为何?”   “不可!”   二人异口同声。   周围寂静一片。   睿华看看初华,按捺着心绪,道,“殿下,初华虽为吾弟,却并非中山国之人,还请殿下另选。”   “哦?”元煜神色不改,“若孤一定要呢。”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大王……”曹湛露出焦急之色,出声提醒,可睿华岿然不动。   他与元煜对视,嘴唇紧抿,目中满是纠结和怒气。   元煜仍从容不迫,看看初华,道,“孤并非无理取闹,不瞒大王,孤欲将雷火罐引入军中,如今可全然操控此物之人,唯有王弟。”说罢,他看向睿华,“互通有无,方为交易,请大王三思。”   睿华神色不定,少顷,正要说话,初华忽而道,“我若随你去了,待得那雷火罐试得好了,你便会放我回来么?”   “自当如此,”元煜答道,却又悠悠道,“不过,如何才算好,须得孤说了算。”   初华咬唇,片刻,道,“我随你去。”   “初华!”睿华着急。   “不必担心。”初华握握他的手,神色轻松,“我若出了事,殿下便找不到人摆弄那雷火罐呢。”说罢,用眼角睨了睨元煜。   元煜不置可否。   睿华注视着她,目中的神采渐渐沉下去。   “你……真的愿意么?”他轻声道。   初华点点头:“嗯。”   睿华看向元煜,神色沉凝,“殿下须与我保证,必不教初华涉险。”   “大王尽可放心。”元煜道。   睿华深吸口气,道,“暮珠,取酒来。”   暮珠应一声,将一碗酒捧前。   众目睽睽之下,睿华拔出匕首,割破手掌。血滴下,酒水登时染红。   初华看着,一阵心疼。   元煜神色不改,亦拔出短刃,割破手掌,亦将血滴落酒碗之中。   血色混作一处,睿华首先捧起,饮下半碗,递给元煜,“方才之言,歃血为誓,若有违逆,天地共诛。”   元煜淡淡一笑:“诚如斯言。”说罢,将酒碗接过,一饮而尽。   *****   待得众人散尽之后,初华看着睿华,有些尴尬。   她总觉得睿华面色沉沉,一直没有看她,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她有些委屈,就算是因为自己违背了睿华的意思答应朔北王,那也是为了睿华好啊……她瞥瞥滴漏,已经快到寅时了,看暮珠在服侍睿华宽衣,便想悄没声地走开。   不料,才转身,睿华道,“初华,我有话与你说。”   初华回头,见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只得答应一声,走回去。   暮珠看看他们,退了出去。   “你……恨我么?”睿华低低道,“我虽然被许多人称为大王,却是个十分没用的人,是么?”   初华一愣,正待摇头,睿华却道,“你不必安慰我。”   他看着她,露出苦笑,“初华,你又救了我,每次都是这样。”   初华讪讪,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小声道,“睿华,你说过,我们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帮你,还能帮谁?”   “可我是兄长,应该我来保护你。”睿华道,看着她,双目忽而光采灼灼,“初华,我会努力。”   “嗯?”初华懵然。   只见睿华神色郑重,继续道,“夺回中山国之后,我会努力。成为一个真正的王,让所有人都不敢欺负我,永远不要再让你为我做这些事!”   心中好像被阳光照着,洋溢着温暖。   初华望着睿华的脸,眼睛忽而又泛起水雾。   “真的……”睿华见她泛红了眼圈,以为她不信,有些着急,“我是说真的,说到做到!”   “嗯,好!”初华连忙擦擦眼睛,点头,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   *****   夜风甚疾。   中山国的王宫里,静悄悄的。王太后的寝殿外,守夜的宫人将燃尽的油灯重新点上。风吹得树枝摇动,殿内男女喘息之声不绝于耳。   宫人们交换着暧昧的眼色,各自走开。   一人从宫外匆匆而来,问内侍:“丞相可在宫中?”   “在是在,只是……”内侍讪讪,瞥一眼那边的寝殿。   “还烦通报一二,”那人道,“我有急事要见丞相。”   内侍只得应下,走到殿外,轻轻叩了叩门:“禀太后,禀丞相,钟司马回来了,说有要事要见丞相。”   过了会,里面的声音止住。只听得些男女的低语之声,片刻,殿门打开,冯暨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何事?”他问。   “丞相,”钟司马将一本册子递上,道,“这是齐国已交付的军械。”   冯暨接过来,看了看,脸上的神色登时变得难看。   “少了这么多?”他皱眉,“羽箭少了十万支,铁戈少了五万,铁矛少了七万!”   钟司马道:“齐国只交付了不到三分之一,便再未将军械运来。只怕……”   “他们反悔了。”一个声音淡淡传来。王太后走出来,头上的发髻仍有些散乱。她接过那册子来,看了看,对钟司马道,“知晓了,你退下吧。”   钟司马恭敬地答应一声,行礼退下。   殿门关上,王太后将册子掷在一旁,冷笑,“齐王暴死,那继位的大王子不肯践诺了呢。”   冯暨不甘道:“不想竟变故横生。”   “齐王新丧,大王子位置未稳,还得依仗着朝廷。”王太后宽了外袍,躺回床上,淡淡道,“他若再将军械给中山国,朝廷会怎么想。”   “还有一事。”冯暨在床边坐下,“近来国中留言四起,说大王还健在,不日便会回国。传得官民惶惶,人心不稳。”他神色不定,“齐王那大火,我总心存疑虑。来人说,大王被齐王带进了玉莺宫里,那场大火中无人生还。可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会不会横生枝节。”   “他活着又如何?”王太后勾唇一笑,“他就算活着,也无依无靠,谁会承认他是中山王,谁又会帮他?新帝登基就在后日,到时候,他就是那棺椁中之人,与中山国再无瓜葛。”说着,抬手轻轻抚着冯暨的鬓发,“我等做下此事,已不可回头,中山国已是我二人的,任谁也拿不走……”   冯暨看着她,双眸中燃起炽热的神采,抱住她,“卿卿待我恩重如此,我必竭力以报!”   衣衫坠落,烛光氤氲,王太后望着头顶摇动的锦幔,双眸微微眯着,冷光暗藏。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下一更大概要十二点了。。。   歃血为盟,其实是把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上就可以了,但是我觉得滴血比较好玩~   ☆、第26章 夺国(上)   王太后的母家董氏,世代侍奉中山王,是中山国最有名望的贵族之一。自睿华的曾祖父惠王当政开始,董氏逐渐势大。王太后的父亲董宽,是桓王的太傅,深得桓王的父亲敬王信赖。   敬王曾有意让他任丞相,可是后来朝廷对藩国的政策渐渐收紧,丞相由朝廷委派,故而并未成事。不过,作为补偿,敬王让董宽的女儿当了儿媳,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后。敬王晏驾的时候,董氏已经成为了中山国最有权势的家族,族人把持军政,深为桓王忌惮。   王太后知道,这也是桓王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之一。但是,她并非没有维护过桓王。当他的父亲看她生不出孩子,想往族中的女子塞入桓王后宫的时候,是她看出了桓王的怒气,替他全力阻拦了父亲。   可是她得到了什么?想到那个贱人,王太后的心便如坠冰窟。她的出身中山国最高贵的世家,是一国的王后,竟要替那贱人养儿子。   当得知冯暨将中山王拿去跟齐王换军械,董宽曾经大怒,骂他轻举妄动。但王太后却站出来,支持了冯暨。   诸侯势大,朝廷疲弱,皇帝又与掌握了重兵的朔北王闹翻,是天下人共知的事。诸国谋反,这正是董氏的好时机。睿华本是摆设,能换来大批的军械,他们掌握的力量便更加壮大。   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王太后自己知道。   看到睿华消失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她十几年来的怨愤一扫而空,只有畅快。   缠绵过后,身旁的人沉沉睡去。   王太后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望着床边摇曳的烛火。听说齐王荤素不忌,最爱折磨人,睿华临死之前,不知过得如何?   一夜无梦。   但到了黎明时分,二人又被匆匆的敲门声吵醒。   “王太后,丞相!”这一次,钟司马没有让内侍禀报,在殿外着急地说,“朔北军从北面突袭我国,已攻陷灵丘、广昌,正往灵寿而来!”   *****   朔北王进攻中山国的消息,犹如一记惊雷,在人心惶惶的国都中炸开。   国丈董宽匆匆赶到王宫,大发雷霆。   “都是尔等生的事!”他训斥道,“什么军械!什么称帝!无一成事,反而招来了朔北王!”   “求援使者已经发出去了。”冯暨道,“常山国、赵国都是结了盟的,他们即刻就会来援;梁、吴等国虽远些,也不会坐视不理。”   董宽唾了一口,骂道,“靠他们?朔北王昨日发兵,夜里已经攻占了灵丘!尔等收到消息时,又攻占了惠城!”   “这几个城邑,兵力本是不足。”王太后道,“我等手中可还有十二万兵马,若死守,必可撑到援军来救。”   董宽看着她,片刻,冲冲地“哼”一声,“只得如此。”   冯暨在殿上与众人商讨对策,一直待到日暮时分。他见王太后露出疲惫之色,关切道,“臣送太后回宫吧。”   王太后看他一眼,点点头。   夕阳将宫室染上一层桔红的颜色,晚鸦在树上听着,叫声教人烦躁。冯暨见王太后皱眉,正要命人驱走,忽然听到前方拐角处,有人议论之声传来。   “……听说,大王就在朔北王军中,朔北王是要为大王复位而来……”   “可是大王不是在洛阳遇难了么,怎又出来了?”   “谁知道?听说那时丞相带回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天知道那是不是大王。”   “啊,不会吧……”   冯暨心中暗惊,与王太后对视一眼,往前紧走几步,却见是两个点灯的宫人在廊下说着话。   看到他们突然出现,宫人们惊得面如土色,忙伏跪在地。   冯暨看向王太后。   王太后面无表情,问内侍,“方才在殿上,颁定了安内之法,传谣者当如何?”   内侍答道,“传谣者,杀无赦。”   宫人们害怕得缩成一团,连声求饶。   “去办吧。”王太后淡淡道,径自而去。   *****   初华这辈子,见过打架,但是没见过这么多人打架。   哦,确切地说,是打仗。   他们刚从清河国出发,传报便到了,说五万大军已经到了中山国的边境。   “五万?”初华皱眉,“王太后那边可有十几万。”   “五万足矣。”元煜的脸上自信满满,不多解释,只命众人加快赶路。   待得终于见到那传说中的大军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了乐邑,距中山国的都城灵寿,只有二百里。   乐邑占据山险而为城,有高墙深池。朔北军一路势如破竹,到了此地,陈兵城前,黑鸦鸦的一片。   元煜来到的时候,朔北军群情激昂。元煜一身行装,纵马飞驰入营,身姿如同一道闪电,而军士们呼喝行礼的声音,则宛如雷声。   初华在后面望着,心情竟也跟着那些雄壮的声音生出了些起伏。脑海中又出现了多年前的记忆,少年纵马驰过原野,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矫健……   安顿下来之后,初华原以为元煜会攻城。   不料,元煜却看看睿华,道,“孤若攻城,势必血流成河,不知大王作何想?”   睿华望着那城上,沉默片刻,道,“那些守城之人,虽为当下之敌,却是孤的子民。”   元煜似乎听到了有趣的事:“大王不想血刃?”   “争战岂可不血刃,”睿华道,“只是这些军士之中,未必人人都是王太后的爪牙。”   元煜莞尔:“如此,孤倒有一良策,只是要辛苦大王一趟。”   *****   元煜的策略很简单。   他得到细作的情报,中山国已经将八万大军遣来了乐邑,并且这个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中山国就十三万兵力,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扔过来么?”徐衡失笑,“哪有这样打仗的,谁出的馊主意!”   “他们是想拖着,等待援军。”元煜淡淡道,说罢,看向曹湛,“公台曾说过,乐邑西边,有兽道可过山险?”   “正是。”曹湛忙道,“在下年轻时,中山国曾生叛变,在下随父亲出乐邑奇袭叛军,走的就是这兽道。”   元煜颔首,看向睿华,“如今乐邑屯守重兵,灵寿必然空虚。孤分一支兵马,随大王从兽道绕过乐邑,直取灵寿。大王夺回王宫,昭告天下,无异于釜底抽薪。”   中山国等人听了,都知道这是良策。只是,要睿华孤身深入,却是太险了些。想到此,面面相觑。   睿华凝眉,正待说话,初华却道,“我兄长不能去。”她看着元煜,道,“那兽道太险,我可代兄长前去。”   “不,我去。”睿华却道。   他看看初华,目光坚韧,“众人为孤而战,孤若畏首畏尾,如何当王?”   初华还想反对,看着他的眼神,却说不出话来。   “……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王……”他昨夜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她咬咬唇,道:“我与你一起去。”   见睿华变色,她理直气壮,“我能自保,不会拖累你,且你我二人或可相互照应,事半功倍。”说着,她又看向元煜,“殿下也莫反对,我当初答应留下,可是在取回中山国之后。”   元煜看着她,笑意清冷。   “自当如此。”他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很晚了,大家困了,鹅也困了,就这么多吧。   过两天放假,鹅会开足马力的!   提出“兄妹”bug的那位大人,之前看评论一晃而过,现在找不到名字了,谢谢你!mua~   ☆、第27章 夺国(下)   太阳一直不远露脸,乐邑上空,浓云密布,压抑沉重。   中山国的中尉荀禄来到乐邑督战,看着城下整齐的朔北军兵阵,神情紧张。   “末将已经查探清楚,朔北军只有五万人,且无援军到来。”一旁的将官道,“方才使者来报,使者以往盟国求援,不日便有援军到来。”   荀禄点点头,心中却仍然不定。中山国地近北境,朔北王的名声是如雷贯耳。朔北军常年对抗外敌,历练精锐,且朔北王用兵神出鬼没,连年常胜。而中山国为藩国,久无战事,养兵再好,恐怕也难敌这样一支雄兵。   心中叹口气,荀禄只盼着援军快来,靠着几倍于朔北王的人数,恐怕才有十足的胜算。   天上下起微微的细雨,将大地笼罩在迷蒙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乐邑西边三十里的深山中,一支长长的队伍正翻山越岭,口衔枚,马裹蹄,没有一丝声响。   *****   天边传来闷闷的雷声,王太后在榻上被惊了一下,醒过来。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窗子半开着,外面沉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宫人们见王太后已经醒转,忙过来伺候。   “我入睡时,可有战报传来?”王太后问道。   “禀王太后,并无战报。”宫人答道。   王太后讶然:“没有?”   “是。”   王太后皱眉,让人召来冯暨。   “确无战报。”冯暨道,“朔北军到了乐邑,只有小股骚扰,并未攻城。”   王太后微微颔首,不禁困惑:“朔北军一日内连下两城,长驱直入,却在乐邑前停下,连一次攻城也没有,为何?”   冯暨却不以为意,“这有何不解。朔北军五万人,我军光在乐邑便有十万人,那朔北王再吹得神乎其神,欲以如此悬殊之数取胜,亦是要先掂量掂量。”   王太后听了这话,心中稍安,又道,“那些宫人说,朔北王放出话来,说睿华就在他军中。若此言属实,朔北王为何要帮睿华?”   冯暨冷笑,道,“我以为,朔北王军中就算有个号称是大王的人,也并非真是大王。”   “哦?”   冯暨让她坐在榻上,轻轻给她揉着肩膀,“夏初华在京城假扮大王时,曾与朔北王传出断袖的绯闻。我猜测,朔北王此番进攻中山国,乃是夏初华从中作梗。”   王太后露出诧异之色,片刻,“哼”一声,“贱人,果然是母女,一个德行。”   冯暨讶然:“母女?”   “正是。”王太后冷笑,“那贱人当初生的是一男一女孪生子,女婴才生下就被送走了。”说罢,她冷笑,“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晓,都瞒着我。那夏初华莫非真以为自己能当上中山国的王女?白日做梦!”   这时,突然“轰”一声,似乎是一个雷在附近落下,巨响震得案上的杯子都动了动。   二人皆惊了一下。   冯暨安慰道,“无事,只是个雷而已……”   话音未落,突然,内侍匆匆来到,神色慌张,“太……太后!丞相!不好了!凤翔门……凤翔门被雷劈中,倒塌了!有乱军自城外而来,正在攻城!”   元煜派出徐衡,领着五千人,走兽道绕过乐邑,直扑灵寿。   深夜里,骤然迸发的巨响伴着雷电般的火光,高大的城门登时倒作废墟。守城的军士目瞪口呆,直至看到蜂拥而入的士兵,才回过神来。   中尉丞李康在城中带着两万军士,与徐衡带来的人里应外合,袭击城中各处驻军之所。这般变故,始料不及,兵营里许多人尚在睡梦之中,未多时即束手就擒。   城中百姓被惊醒,恐慌迅速蔓延,许多人都准备逃难。徐衡早有预料,命军士在街上大声齐呼:“大王归国追讨逆贼,闲杂人等不得外出!”   先前李康散布的留言,早已在百姓中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徐衡此举一处,果然奏效,城中百姓关门闭户,大队人马未遇到多少流民,很快便将城中控制。   睿华穿着一身银甲,周身带着些凛然之气。他立在马车上,辚辚入城,李康与一干大臣军士痛哭流涕,跪在车前迎驾。睿华亲自下车,闻言抚慰了一番,问道:“王太后与丞相等人何在?”   李康禀道:“太后等人俱在宫中!”   睿华看向远处,宫城的高墙伫立在黑夜的那一头,被熊熊的烛燎照亮。初华用布蒙着口鼻,跟在睿华旁边,看到他神色凝重,鼓励地握握他的手指。   睿华回握她的手,对李康道:“孤欲回宫,还请李中尉引路。”   李康等人群情激昂,在大街上摆起仪仗阵列,护卫着睿华,浩浩荡荡直往王宫而去。   *****   宫城中的守卫,全都是董氏的亲信部众,李康在城下喝令:“大王回宫,速速开门!”门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未几,城上落在箭雨,众人急忙闪避。   而当箭雨停下,一人出现在城头,却是冯暨。   他高高在上,神色冷峻:“曹湛,李康!尔等竟敢勾结外敌,叛国逼宫!”   “冯暨!”睿华立在车上,朗声道,“你与董氏合谋篡位,如今孤已归国,还不速速投降!”   “何方来的小儿,竟敢称孤!”冯暨冷笑,轻蔑道,“大王已死,尔等寻一个傀儡假扮大王逼宫,才是真正的逆贼!”   睿华大怒,冯暨却道:“曹湛逆贼!你看看这是谁!”说罢,令军士将几人拉出来,曹湛一看,登时变色。他的父亲、妻子和两个儿子都被绳索捆缚,被按在城头上。   冯暨让刀斧手将斧头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冷冷道,“你现在退兵,我保你家人不死,否则……”他顿了顿,示意旁人。   刀落下,曹湛的大儿子身首分离,人头从城墙上坠落。   城下众人登时大惊。   “啊!”曹湛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旁人连忙将他拦住。   睿华望着冯暨,面色苍白。   初华咬牙:“我去杀了他!”说罢,正要离开,睿华却将她拉出,“不必。”   “冯暨!”他清喝,“你也看看,这是何人!”   说罢,旁边的军士拉着几人出来,冯暨看去,面色亦是一变。董宽等王太后至亲十数人,亦五花大绑,被拉到面前,瑟瑟发抖。   睿华道:“冯暨!尔等戕害大臣家眷,罪不可赦!”   冯暨神色不定,正要再说,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放箭。”   冯暨一惊,回头,王太后立在阴影之中,神色冰冷,“他就在城下,机不可失。”   睿华见城上没有动静,正待再令,突然,初华大喝一声,“小心!”将他扑倒。   一支箭钉在马车上,接着,箭雨呼啸而至。众人连忙退开,董宽等推至城前的十数人,却避让不及,被乱箭射死,面目凄惨。   “好个心狠手辣!”徐衡骂道,问身旁军士,“那边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军士答道。   徐衡将拈弓,将一支火箭射向半空。   冯暨见睿华躲过,正怒骂箭手,突然,听到“轰”一声巨响传来,檐上的瓦都震得坠落,距正门不远的王宫侧门,火光夺目。   “宫门塌了!”有人惊叫道。   冯暨和王太后望着那面,俱是不可置信,直听到旁人催促,才回过神来,连忙走下城去。   喊杀之声穿透夜空,王太后与冯暨乘上车,奔向内宫,仍然能清晰听到。   王宫里到处人心惶惶,内侍和宫人们见二人匆匆逃回来的模样,都知晓大势已去,纷纷避难。   *****   王太后回到康平宫中,下令内侍将宫门锁死,正急躁间,却发现不见了冯暨。   她皱起眉,想令人寻找,平日使唤的宫人却都不见了踪影。她走出门去,转过一处偏殿,才到廊下,却见冯暨穿着内侍的衣服,迎面撞上。   看到王太后,冯暨的面色僵了僵。   “你要逃?”她冷冷道。   冯暨目中有些惊慌之色,心思却一转,忙上前去,低声道,“卿卿,朔北王的人已经破城。你我如今大势已去,他们攻入宫中,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王太后看着他的脸,“如此,你待如何?”   冯暨拉过她的手,道“这宫中到处是内侍和宫人,你也去换一身衣服,随我趁乱逃出去……”嘴里说着话,袖中却滑出一把短刃来。   可还未及下手,一把匕首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冯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王太后,未几,沉沉地倒在地上。   王太后看着他的尸体,双眸幽暗。她看着手上那把沾满了血的匕首,怔怔立了一会,看向旁边。   一名内侍哆哆嗦嗦,望着她,不敢说话。   “你叫刘全?”王太后道。   “正……正是。”内侍瑟缩着答道。   “放心,我不杀你。”王太后淡淡笑了笑,“不过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太……太后请吩咐。”   “可知灯油在何处?”王太后将匕首上的血在冯暨的尸体上擦干,缓缓问道。   *****   徐衡带来的五千军士,皆是久经百战的精锐,城中的守卫的抵抗如卵击石,未几则纷纷溃败。   睿华被大军簇拥着,由宫门一路入内,宫中的人都认得睿华的面容,又听到军士齐呼:“大王回宫,迎驾者赏,挡驾者诛!”纷纷跪了一路。   “大王!”行到正殿前时,先行的将官匆匆回来禀报,“已寻到了王太后,就在康平宫中。”   睿华望向康平宫的方向,颔首,“往康平宫。”   士卒手中的火把,将康平宫精致的朱门画梁映得光彩夺目。与平日威严的太后住所相比,此时的康平宫没有一个人,宫门洞开,透出些诡异的落寞。   军士们早已涌入开道,睿华下了车,踏上洁白的石阶,走入宫中。   偌大的正宫之前,只站着一个人。   王太后立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支火把,看着睿华,神色依旧高傲。   “睿华。”她意味深长,“真是你。”   “母后。”睿华望着她,目光沉静,“投降吧,孤不会杀你。”   王太后看着他,笑起来。   “呵呵,投降?然后做你的阶下囚么?”王太后道,“睿华,你长大了,知道用我的家人来威胁我。”   “可把他们杀了的人是你。”睿华冷冷道。   “我是为了他们好。”王太后不以为然,“睿华,你可觉得自己报了仇,十分风光么?你以为顺着朝廷,会有什么好事?呵呵,过不了几年,他们就会把你削成乞丐一般。”   “我与你不一样。”   “是,你与你那没用的父亲一样。”王太后轻蔑地笑,盯着他, “而我,若要活,便要活得痛快,誓死不做蝼蚁!”   她目光骤然锐利,透着疯狂,说罢,将手中的火把扔在地上。   大火平地窜起,登时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王太后笑容狰狞,未几即与身后的殿宇一道,被大火和浓烟吞没。   “大王!”李康看着地上的油渍,急急道,“还请大王立刻离开此地!”   睿华没有说话,静静看着那烈火。过了会,道,“此宫焚尽之后,即刻灭火,莫殃及别处。”   李康应下。   睿华又转向初华。   初华望着他,眉眼被火光映得明亮。   睿华露出淡淡的笑容:“初华,我们回家。”   ☆、第28章 迭起   章和四年春五月,十国反叛,天下震惊。   同月,叛藩之一中山国突然生变,原本宣称暴毙的中山王突然返国,诛杀了弑君谋逆的董氏和冯氏,王太后自尽。   中山王夺回都城之后,即刻上书朝廷,痛陈董氏与冯氏之恶,同时退出与其与九国的反叛同盟,重归朝廷。   中山国地处北边,是十国同盟中牵制朔北王兵力最有力的棋子,此事犹如入夏后最猛烈的雷雨,疾扫天下。九国的气焰被打下许多,而京畿则人心振奋。   为了帮助中山王,朔北王派兵,与灵寿派出的军队合围乐邑。   常山国和赵国曾派兵支援叛军,可是闻得中山王夺回了灵寿,知晓大势已去,纷纷撤回。   有细作潜入乐邑之中,散布了中山王重夺灵寿的消息和中山王的招安令。招安令中说,叛国者是董氏和冯氏手下的叛将,与诸军士无关,若肯弃暗投明,过往不究;若献叛将首级,赏金十万,献荀禄首级,赏金二十万。   乐邑的中山隐士虽为叛将荀禄率领,却到底都是中山国人,家小都在中山王的掌握之中。消息在乐邑的军士和百姓间传开,士气骤降,人心涣散。   荀禄闻得风声大怒,令各部将官严查,一旦出现传谣之人与企图叛逃之人,格杀勿论。接连两日,乐邑中被枭首的军民达百人之多,恐怖笼罩。   灵寿刚刚收复,中山王派往夹击乐邑的军士不过万人,但是,当数百面中山王的旗帜在城下出现,浩浩荡荡,却成为了压垮叛军的最后一击。进攻还未发起,当夜,十几名意欲投诚的将官联合,派人潜入了主帅的府中,将疲惫不堪的荀禄斩杀。   举火为号,哗变骤起。军士们高喊着“杀逆贼”,“迎王师”,将乐邑的城门打开。   驻军十万的乐邑,朔北王未进攻一次,轻松夺取。   *****   捷报传来的时候,初华正跟着睿华一起,在裘莺莺生前居住的行宫里观看。   睿华接过急报,看了看,神色平静,“知晓了,传太傅、中尉,一个时辰后到我宫中。”   从人应下,睿华与初华相视一笑,继续在廊下行走。   “朝廷不会追究中山国反叛之事么?”初华问。   “不会追究的,”睿华道,“不费一兵一卒得回了中山国,朝廷只会高兴。”   初华颔首,还想再说些什么,睿华指指不远处一道门,“那里过去,便是母亲的居所。”说罢,带着她走过去。   宫室不大,园林却十分漂亮,可惜关闭多年无人居住,屋顶上生了杂草,宫墙和屋梁上的彩画都已经斑驳陈旧。   “你从前来过么?”初华问睿华。   睿华颔首,道,“从前父王在世时,常常带我来,他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停了停,补充道,“但他去世之前,才告诉我还有一个妹妹。”   初华默然,看看周遭的景色。花木无人修剪,疯长得茂盛,一棵垂柳立在池边,柳丝垂到了水面上,旁边的花树下,有一架朽坏的秋千。初华不禁遐想,当年那个坐在这秋千上的女子,有着一张与他们兄妹相似的脸,慢慢荡着,眉间忧郁。   时光掠过,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变成而如今的两个人。   初华抬眼看向睿华,他也看着她,露出笑意,“我隔日便上书朝廷,为你请封翁主。”   初华愣了愣,有些讪然。   她从前很喜欢在大街上看那些贵族女子穿得漂漂亮亮,坐着华美的车驾,招摇过市,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这样就好了。她为有睿华这样的兄长而自豪,但是中山王妹妹这个身份,她还是觉得有些虚幻。   这些天来,睿华十分繁忙,初华陪着他东奔西走,虽帮不上什么忙,却觉得踏实快活。从前初华被冯暨捉来的时候,一直关在深宫之中,知道她存在的人很少。但是现在不一样,许多人看到睿华身旁这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都露出诧异的目光。初华穿惯了男装,别人一直以为她是男子,宫里的人称她为“公子”,初华也并不介意。   接下来,突然要变成王妹、翁主什么的……   她甚至能想到何叔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你……!”   “怎么了?”睿华看出她的表情,“不喜欢?”   初华忙摇头,小声道,“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怎会突然。”睿华微笑,“对了,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睿华一脸神秘,没有告诉她,只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车马一路飞驰,睿华带她来到了宫中供奉祖先的庙宇中。   堂上,香烟缭绕,寂静庄严。一排排的金漆牌位立在上面,在烛光下,一串串的名号映入初华的眼中。这些都是中山国的先王和王后,他们的父亲桓王也在其中。忽然,初华看到其中有一块新制的牌位,上面赫然写着“恩祖父夏琨之位”。   初华睁大眼睛,看向睿华。   睿华却是莞尔,片刻,正色走到那牌位面前,郑重一礼。   “晚辈睿华,乃初华同胞兄长。”他朗声道,“恩公养育吾妹,睿华深缅,从今往后,恩公亦是睿华祖父,子子孙孙世代供奉,以谢深恩!”   初华立在一旁,怔怔的望着他,忽然,双目模糊。   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轻将她的泪水抹去,睿华看着她,伸出手来。   初华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睿华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初华,这里就是你的家。”   初华点点头,心中满满皆是温暖。   二人正相视破涕,忽然,内侍匆匆来报,“大王!朔北王来到,已至城门!”   “朔北王?”初华的眼角还挂着泪珠,愣住。   睿华看着那内侍,面色微变。   *****   初华没想到,元煜竟来得这么快。   此行,不仅是他,清河王也一同来到。   中山国此番得了元煜的帮助才得以平叛,众人久闻朔北王威名,又经此一役,对此人更是好奇。   朔北王和清河王的车驾在宫前停下的时候,国中的许多大臣和贵族都赶了来,立在睿华身后翘首盼望。   初华站在一旁看着,出乎意料,她以为元煜会像在齐国和清河国的时候那样,来来去去就是那两身便装。可是此时,他上衣下裳,玉带高冠,从那辆漆光精致的马车下来时,身形英挺,广袖翩翩。   而清河王一贯的仙风道骨,那支拂尘拿在手中,配着保养光亮的长髯,亦是引人注目。   人群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朔北王,果名不虚传。”她听到有人这样称赞。   睿华身为中山王,亦是身着盛装,金冠深衣,昂首立在臣民之前,温文风雅却不失王者之气。他的那身衣服,初华在京城里见太皇太后的时候穿过。虽然二人长得像,年纪相仿,但站在一起,睿华的身形还是比她高一些。这衣服穿在身上,也比她更像个王。   当清河王与元煜走来,睿华露出微笑,亲自下阶去迎。   “恭迎殿下。”他行礼,朗声道,“恭迎清河王。”   元煜看着他,亦莞尔还礼,“中山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初华觉得他的眼神往这边扫了一下,心忽而提了提。   *****   不出所料,这二人来到中山国,并不是随便逛逛的。   在宫中客套一番之后,清河王即刻提出,想去看看那日破城时倒塌的城门。   睿华欣然应允。   时日过去并没有多久,倒塌的城门虽然已经被清理了得差不多,却来还不急修复。巨大的豁口周围,残存着焦黑的火烧痕迹。清河王看到,眼睛里立刻露出兴奋的光,又掏出了那枚透亮的水晶小球,毫不嫌弃地在一堆碎石瓦砾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睿华与元煜立在一旁,身量上,元煜比他高出许多。睿华虽显得单薄,却一贯的不卑不亢,与之交谈,神色自若。   “孤才接到乐邑捷报,本欲往乐邑拜见殿下,犒劳将士,”睿华道,“不想殿下已亲自驾临。”   元煜道:“中山国之事已毕,孤欲返朔北,恰好叔父想来看看雷火罐的痕迹,孤便特地陪同而来。”   睿华颔首。   元煜的话却没有说完,“顺道护送王弟同往朔北。”   此言出来,一旁的初华讪讪,就知道此人不会把自己轻易忘了。   睿华神色无波,看看初华,语气慷慨,“应承殿下之事,孤自当照办。”   元煜莞尔。   “不过,”睿华却话头一转,“不瞒殿下,从前情势紧急,未曾告知殿下,初华乃是女子。孤正欲上书朝廷,为初华请封翁主。”   “哦?”元煜微微扬眉。   初华汗颜,虽然她知道朔北王早心知肚明,却不知道睿华此时说出这个,意欲何为。   “初华乃王妹,使往朔北,车驾从人不可缺少。”只见睿华淡笑,“孤只有这一个妹妹,万事筹备周全为好,还请殿下等上两日。”   元煜神色未改。   “大王所言,亦是人之常情。”他说,“不过,孤恐怕耽搁不得两日。”   元煜看向初华,似笑非笑,“孤今晨接到急报,羯人进攻武威,一刻也耽搁不得。”   武威?初华怔了怔,登时愕然。   “……初华……”何叔他们笑呵呵的面容,在脑海中掠过。   ☆、第29章 离国   睿华来到初华的宫中,见她正收拾着衣服,榻上铺着包袱布,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你真的要立刻随他去,”睿华让宫人退出去,沉默片刻,问道。   将军眯着眼睛趴在榻边上,似乎感受到了气氛不对劲,站起身来抖抖毛,轻快地走了出门。   “嗯,”初华将一把匕首插到腰带里,说,“何叔他们都在武威,我得立刻去看看。”   睿华看着她,知道她口中的何叔这些人,也被她视为亲人,她不会抛下他们不管。   朔北王。睿华想到他说出这话时的神气,便觉得气闷。这个人,果真算无遗策。他本想多留着初华几日,拖住不去最好,但是朔北王偏偏有办法让初华心甘情愿地跟着走。   初华见睿华眉头蹙着,也知道他的想法,放下手里的活,朝他走过去。   “睿华。”她有些愧歉,“你生我的气么?”   睿华苦笑,摇摇头。   “不生气,我只怪我,把你留住过安稳日子都做不到。”   初华心中感动,握住他的手,“你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睿华注视着她,神色复杂,好一会,点点头。   “我派一支兵马护送你。”他道。   “不必。”初华摇头,“睿华,你刚刚回来,根基不稳,比我更需要保护。你放心好了,朔北王带我走,是为了那雷火罐,我若出事,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睿华说,“他也许不敢害你,但若是觉得你有大用,把你困住不让你回来呢?而且朔北那地方常年与人交战,本就险不可测。”   “不会的。”初华笑笑,“睿华,你你忘了我的本事?我要逃走,谁也困不住我的。你的心腹就那点人,如果遇上出事逃命什么的,还未必有我管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她眨眨眼:“睿华,你忘了,你与朔北王曾经歃血为盟,他要是敢让我遇险,就会被天打雷劈!”   睿华看着她俏皮的神色,不禁笑起来。   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舍不得你。”他低低道,“你我好不容易重逢的。”   初华回握着他的手,保证到,“我很快就会回来。”说罢,却忽而想到什么,跑到室内取出一样物事,递给睿华,“这是为你做的。”   睿华讶然,只见那是一只小皮囊,打开,却见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初华的幻术小丸。   “这是辣丸,这是雾丸,这是泪丸……还有这个,是我新制的**丸。”初华如数家珍,说完之后,又一一教授睿华如何使用。   “你要时时带在身上。”初华叮嘱道,“就算穿着那些漂亮衣服也要带着。”说罢,叹口气,愁眉苦脸,“其实我也不舍得离开你,我总担心还有坏人会来害你。”   睿华看着她,心中温暖。   他为她去朔北的事操心不已,可没想到,却被她反过来左叮嘱右唠叨。   “你也不用担心我。”睿华笑笑,目光明亮而坚定,“初华,我是中山王,我说过,会做一个真正的大王。”   *****   行囊很快收拾齐备,用过膳之后,内侍来报,说朔北王的车驾已经等候在宫前。   这明显的催促,让睿华又皱起眉头。   可初华却十分积极,一手抱起将军,另一手将行囊背到肩上,便要出去。还没走两步,睿华将她叫住,拿过行囊,交给内侍。   “有的事可以交给别人做,”他看着她,无奈地说,“别忘了,你是中山王的妹妹。”   暮珠在旁边忍着笑。   初华窘然。   睿华亲自将她送出去,果然,元煜和清河王已经在前殿等候。   虽然睿华已经向元煜坦白了初华的身份,但是初华仍然男装出行。一来,她惯于如此,行走方便;二来,在朔北王的地界,据说起居都在军营了,穿男装也更合适些。   两厢行礼,睿华看着元煜,道,“吾妹且交与殿下,还望殿下守诺,保其平安,事成之后即刻送还中山国。”   初华听着这话,讪讪,这心不甘情不愿的,自己真好像是个借出去的东西。   元煜莞尔:“君子一言九鼎,中山王放心便是。”   睿华颔首,又与清河王道了别,最后,看向初华。   “你多保重。”他低声道,“到了那边,万事小心些。”   初华点点头,望着他,“你也保重。”   那兄妹二人在依依惜别,车前,清河王问元煜望了望那边,问元煜,“你真要将雷火罐用起来?”   “嗯。”元煜颔首,“既然试得不错,为何不用。”   清河王点点头,却道,“孤今日看过些守城军士的残骸,断肢残体,殊为惨烈。此物凶猛,终究有伤天和。”   他意味深长地看看元煜,“元煜,将来也许有许多人骂你残酷。”   元煜淡笑:“刀枪戮人,便不伤天和么?叔父可想过,那日若不用此物,攻城死伤的人会更多。叔父未曾看过那些死伤在战场的人,他们最希望的,不过是死得更痛快些。”   清河王听得这话,点点头,不再多言。   睿华一番叮嘱之后,立在阶上,看着初华上了车。   未几,却见她又忽然下车,朝他跑回来。   “怎么了?”睿华讶然。   初华笑笑,将一枚红色的小丸递给他,“这个给你。”   睿华看着那小丸,只见与初华其他那些玩意并无区别,旁边有一根细细的丝线,是触发的机关。   “这是什么?”睿华问。   “送给你的。”初华目光闪闪,“莫问,等我走了你再看。”说罢,对他一笑,步履轻快地回到马车上。   驭者长喝一声,扬鞭响起。   车马辚辚,侍卫步履齐整,浩浩荡荡地朝宫外而去。   “大王,初华送你的是什么?”暮珠好奇地问。   睿华看看手中的小球,将旁边的丝线轻轻一拉。   “噗”一声轻响,小球化作红色的烟雾,清香扑鼻。众人皆惊,未几,却见睿华的手中,多出了一支红色的小花。   众人皆发出惊叹之声。   睿华看着那花,双眸有些涩意,却不禁微笑。   他还记得,这是那时初华与自己刚刚认识的时候,给他变的第一个戏法。   “……送给你!”初华的小脸上扬着得意的笑,清澈的双眸,从未改变。   *****   车马一路出了灵寿,到达乐邑。   田彬与徐衡领着元煜的五万兵马驻在城外,见元煜回来欢欣不已。   出了乐邑,清河王便与元煜分道扬镳。   道别时,他将几卷帛书交给初华,初华打开一看,登时双目放光。里面都是些心思奇巧的物事图纸,除了雷火罐,还有各种有趣的玩意。   清河王看着她,满面期待之色,“这些都是老叟常年钻研之物,可惜学识终究有限,你对火术药石懂得比老叟多,这些拿去,闲暇时替老叟想想,或许可成事。”   初华本来就对清河王那些奇思妙想感兴趣得很,得到这些帛书,心花怒放,连声道谢,并保证一旦有所成,必定告知清河王。   清河王笑呵呵的,又将她夸奖一番,回头来看向元煜,清咳一声,脸色却冷下来。   “下回再来,不带个妇人,休想见孤。”   元煜无奈。   “叔父,这又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什么找不到!皇家子弟有讨不到妇人的么,笑话!”清河王竖起眉毛,“再让我听到那些什么乌糟糟的断袖传言,老叟打断你的腿!”   “是,是……”   望着清河王的车驾大摇大摆离去,元煜露出一抹苦笑,回头,却发现初华往这边瞅着。   元煜瞥她一眼,问田彬和徐衡,“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田彬笑嘻嘻道,“将士们吃饱喝足,歇息了两日,都喊着从没这么闲过。”   元煜颔首:“启程。”   命令迅速传下,五万铁骑,排着整齐的阵列,将朔北王的车驾护卫在中间,开拔前行。马蹄踏出滚滚烟尘,旌旗蔽日,初华在车子里望着,心叹壮观。   马上,徐衡望着马车上探头探脑的初华,捅捅田彬的手臂。   “你说,殿下怎么老带着这人?”   “嗯?”田彬看看他,道,“你不知道?她会使那雷火罐,连清河王都服。”   “不是,我也知道。就是觉得怪怪的,哪里都有他……”徐衡皱眉,“你说,传闻不会是真的吧?殿下真的好男风?”   田彬的嘴角抽了一下。   “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看出来。”他鄙视地说。   徐衡惊诧非常:“不是吧!殿下他……”   “小声些!”   徐衡涨红着脸,仍是不可置信,压低声音,“可你我都是男的,我们营里也全是男的,从未见殿下……殿下承认了么?”   “啧!”田彬忍不住给他一个爆栗,“殿下就算肯承认,你敢问?!你也不想想,他为何那么久也不娶妇!我们都是男的,有夏初华长得好看么?”   “那倒是……”徐衡了然,虽痛心疾首,但还是决心接受事实,“这夏初华虽然是个男的,本事倒不错。”   “那是。”田彬笑呵呵,“我们殿下那么厉害,眼光能跟别人一样么!那些个寻常妇人哪里入得他的眼!”   徐衡点头:“贤内助啊!”   “是啊贤内助啊!”   二人说着,复又高兴起来。   *****   朔北的骑兵,以强悍迅速著称,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五万人的队伍,走起来并不拖沓,初华在车上无所事事,跟将军人眼瞪着猫眼,耍了一会,便躺下睡着了。   一觉醒来,车子还在走,初华撩起车帏看看车外,中山国繁华的城邑早已经不见踪影。   这一回跟着朔北王上路,马车宽裕许多,初华能够带着将军单独乘车,不用像上次那样被朔北王欺负。不过初华,也并没有闲着,拿着清河王送的帛书津津有味地看,琢磨里面每一个图样的制作方法和用途。   中途歇息的时候,元煜望见初华一边吃着糗粮,一边盯着帛书,走过来。旁边的侍从见到他,正要起身行礼,元煜摆摆手。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初华身后,微微低头,看着帛书上画的图纸和字,念出来,“霹雳罐?”   初华吓了一跳,回头仰望,元煜看着那图,英挺的眉宇间,目光好奇。   “嗯。”初华应一声,转过头来继续研究。   “似乎比先前那雷火罐要小。”元煜说。   “这不是为了攻城用的。”初华道。   “那是为了什么?”   “投掷。”初华指指卷上的一行小字,答道,“将此物扔到敌兵中间,一旦炸开,杀伤力极大。”   元煜颔首,却道,“叔父并未做出来?”   “嗯,如何控制还是问题,不能在扔中敌人之前就炸了,也不能扔中之后太久还不炸。”   元煜的目中闪过亮光。   他的选择果然没错,这个夏初华,是个可造之材。   “那么,你琢磨出来了么?”   初华却没有回答,看看他,合上帛书。   “殿下先告诉我,”她目光狡黠,“武威到底如何了?”   元煜注视着她,片刻,淡笑,没回答,却从袖拿住一张纸,递给她。   初华接过,看了看,却见是一份捷报,说进犯武威的羯人已经被打退,城池安好。上面,落着朔北大将军府的官印和一个叫文远的人的私印,只不过日期是在上个月。   “你的那些亲人安然无恙。”他大言不惭,“如何,孤又帮了你一次,想好如何报答了么?”   ☆、第30章 浴室   初华气极反笑。   此人的脸皮厚得跟城墙拐角似的,雷火罐都炸不开。   “你骗人,”她恼道,“你讹我兄妹,”   “讹你们什么,”元煜淡淡地反问,“孤已经守诺救了中山国,将你交给孤,可是你兄妹二人答应的条件,忘了,”   初华自知理亏,瞪他一眼,只得闭嘴。   “那……”过了会,她小声道,“我还能去武威么?”   “看你表现。”元煜道,指指那帛书,“到了五原之后,孤要看到霹雳罐试炸,何时试出来,何时带你去武威。”   说罢,元煜扬长而去,留下初华在原地目瞪口呆。   ****   大军一路往北,神速而有条不紊,出了中山国,到了北境,在乌桓与驻守的军队会合。   乌桓的先王因反叛,不久前刚刚被元煜诛杀,新王是元煜扶立的宗子,闻得元煜到来,领着臣民在城外迎接,毕恭毕敬。乌桓王在宫殿里准备了盛大的筵席招待元煜,元煜谢绝,将两军合并之后,浩浩荡荡地往五原而去。   接连几日,初华都拉着脸。   在心里,她早已经把元煜骂了几十上百遍,可无论内心多想见到何叔,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开溜。   不是因为逃不走,也不是因为路程远,而是经历了这么许多事,初华也已经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全然不计后果的小孩子。   如朔北王所言,她来到朔北王营中,是她和睿华当初亲口答应了,她不能给睿华丢人。   朔北地域辽阔,风光与内地迥异。时已入夏,这里却一点也不热。宽广无际的草原绿油油的,风阵阵吹来,草叶像水波一样层层浮动,大军行走其间,如长龙游弋在绿色的海洋之中,甚为奇妙。   初华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还是跟着祖父游走江湖的时候。她觉得好看极了,索性到车前与驭者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晒太阳。   驭者这些天跟她混熟了,发现这个少年虽身份矜贵,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说起市井俗语比他们这些下人还溜,便也放开胆来聊得欢脱。   远处,元煜亲自带着骑兵到前军的巡视,纵马疾驰。路过初华马车的时候,初华看到他身着单衣,脖子上闪着汗光,露出一片麦色的胸膛。   不少军士朝元煜打招呼,声音热烈。   “喵!”将军望着那边,懒洋洋地唤了一声,继续眯眼。   初华从鼻子里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哼,扭开头。   驭者赞叹道:“修容如玉,伟仪如松。我们殿下,真是到哪里都这么抢眼。”   “修容如玉,伟仪如松?”初华有些不屑,“就他那样?”这个可是名句,睿华那样的人来配还差不多。   驭者道:“当然是啊公子,你不知道么,这两句诗可就是为殿下写的。殿下十二岁的时候,先帝在宫中设宴会名士,大儒稽征见到殿下,便吟出了这句诗。”说着,驭者满脸憧憬,“公子没去过皇宫吧,听说那里头房梁都包着金,地砖是玉做的,皇帝每次睡觉醒来,都先用酒漱口,再吃几枚柿子饼……”   初华嘴角抽了抽,她对印象太恶劣,怎么也无法把他跟那两个名句联系起来,什么修容什么伟仪,那个大儒就是皇帝老儿赏的柿子饼吃多了吧。   *****   几日的急行军之后,五原郡已经在望。   主簿文远早已经得到了消息,领着大将军府的属官们出城相迎。   “殿下。”大军来到之时,文远看到元煜精神抖擞的样子,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没有元煜在,文远处处苦撑,如今可总算到头了。   “文远。”元煜微笑地跟他打声招呼,转头又吩咐属官将军士们带回营中,造饭庆功。   文远策着马,一边跟着元煜往城里走,一边简明扼要地将近来的事务禀报。   元煜问,“京城里可有什么事?”   文远知道他问的是皇帝,道,“京城无事,各处细作报来的消息,小人已经整理好了。”   元煜颔首,看看他,表扬道,“你这主簿是当得越来越好了,过几日孤要上表朝廷,为此番出征的功臣请赏一番,你在后方功不可没,当居其首。。”   文远苦笑:“谢殿下。”又要上表啊……写奏章的还不是他……   这时,车马到了大将军府前,文远忽而看到元煜后面的一辆马车中,走出来一个俊秀少年,怀里抱着一只黑猫。   文远愣了愣,“那是?”   元煜瞥瞥那边,道,“那是中山王的……”他忽然不知道该说她是男是女,片刻,唇角勾了勾,“亲戚。”   鉴于初华这几日都对他黑脸相向,元煜也不想去她跟前自讨没趣,接着吩咐从人,“将夏公子安顿到偏院。”说罢,望望大将军府的匾额,觉得心情甚好,负起双手,悠悠然地走了进去。   初华许久以前来过五原,也逛过街市,不过城中的朔北大将军府,她不过匆匆一瞥,没什么印象。   这个大将军府是几处院子合作一体,有官署,也有起居之所。初华被安排在一处小院子里,才进门,将军就看到了院角的美术上停着两只麻雀,高兴地一下跳出了初华怀里,蹭上树去。   初华坐了几日的马车,终于有一张榻可以休息,觉得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将房子左看看右看看,未几便了解了个遍。这些日子,她已经养成习惯,每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必定要先考搞清楚遇到倒霉事时该如何逃命。   解决了后顾之忧,初华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另一件大事。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正经洗澡了。   这不能怪她,她是女子,总不能像那些男人那样没羞没臊的,歇息时见到溪流就脱光光跳进去。朔北王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初华跟他怄着气,也不想找他解决,只能等着众人歇息之后,到有水的地方囫囵清洗清洗。   初华有些后悔自己太为睿华考虑,要是暮珠跟着来,有个伴,她也不至于连骂人都没人陪着了。   洗澡啊……初华走出门,四下里望了望,将军早不知道去哪里玩了,也不见什么从人。   幸好,出了院子,她就看到了田彬,心想找他应该能行。   “田都尉。”初华朝他打了个招呼。   田彬转头看道初华,笑笑,“公子。”   初华走过去,笑眯眯地说,“田都尉,此处可有沐浴之所?”   “沐浴?”田彬讶然,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有啊。”说罢,他指指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那里走进去,挨着庖厨有几间小房子。”说着,他挠挠头,“可那是我等从人洗澡的地方,公子这样的……”   初华听着,正想说没事,却见田彬眼睛一亮,“哦哦对了,公子要沐浴么,将军府中有浴池。”   浴池?初华听着,眼睛亦是一亮。   *****   元煜喜好洁净,在府中时,每日都要沐浴,这带浴池的浴室就是为他建的。   不过元煜性情宽和,有时候澡房那边人太多,或者田彬徐衡他们心痒想泡个澡,用元煜的浴室,他也不介意。   这些,田彬没有告诉初华。   一路上,初华对元煜冷着脸的样子,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田彬对这个人,已经琢磨出了几分脾气,要是告诉她这是殿下的浴室,她大概就不去了。   何必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反正殿下现在还在前头处理事务,空着也是空着。   田彬本着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的原则,让从人将汤池注上热水,妥当之后,笑眯眯地对初华说,“请公子入浴。”   初华望着那蒸腾的池水,心花怒放,感动地对田彬说,“田都尉,你真是好人!”   田彬听得心中舒坦。   这时,外头有人来叫他,田彬吩咐从人好生伺候,得意地走开了。   初华进了浴室,关上门,才发现门闩坏了。   从人道:“这门闩昨日朽坏了,还未来得及修。”说罢,笑着道,“公子放心吧,小人在外面守着,公子只管沐浴便是。”   初华想了想,道,“那……你可千万不能走。”   “放心吧公子!”   初华安下心来,关上门。   *****   元煜在署中处理完事务,从人来禀报,说已经将初华安顿下来。元煜应下,忽然想起一事。   先前在路上,虽然都是男人,但每日赶路,倒还可以将就。如今到了此处不一样,总要有人贴身侍奉。   他将此事告诉文远。   文远讶然,“女子?”   元煜颔首,道,“她到府中是做客,关系名节,女子之事不宜传开。你去找两个稳妥的侍婢来伺候,务必要口风紧的。”   文远答应,笑道,“殿下,你可从来不曾要过侍婢,此事传出去,别人都该觉得新鲜了。”   元煜莞尔,将手中的文书放下,“不敢不小心,那可是中山王的妹妹,你是没看见孤将她带走时,兄妹俩那个情深不舍,中山王好像要把我吃了似的。”   文远失笑:“那殿下为何……”   “雷火罐。”元煜毫不愧疚,“若能为我所用,可胜十万兵马。如此人才,就算十个中山王拦着孤也要带回来。一物换一物,他们不亏。”   文远讪然。跟了元煜多年,他深知此人精得鬼似的,从不做亏本买卖。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文远告退。   四下无人,元煜翻翻案上的简牍,忽而觉得有些累了。   风中有淡淡的烧柴味道,元煜望着窗外渐暗的天光,想起了一件事。   他有多久不曾沐浴了?   *****   汤水温暖,冷热正好,初华将全身浸在里面,只觉疲惫一扫而空,舒服得眯起眼睛。   她把头发解下来,也仔细地清洗了一番,最后,她头枕着池沿,静静享受,未几,打起了瞌睡。   外头的从人守着,听里面没声音了,正想问要不要加些热水。这时,一人匆匆跑到院子里,见他闲着,招呼道,“主簿要我等搬简牍,人不够,快来帮个手!”   从人望望浴室的门,心想自己离开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事,便答应下来,走了出去。   元煜来到浴室前,见门沿着,有一股水汽的味道。   他喜欢沐浴,有时不吩咐,从人也会将热汤备好,等他回来便可以直接沐浴。不想自己今日刚回来,此事也立刻做到家了。   元煜十分满意,推门进去。   门无声地开启,室中没有点灯,有些暗。一张厚实的八面隔着,隐约可见水雾在后面飘摇。   天气温暖,元煜的衣服单薄,三两下便已经出去,搭在屏风上。   他绕过屏风,还差两步时,才发现那池边上倚着一个脑袋。   元煜愣住。   此时,似乎察觉到了动静,那脑袋也转过来。   初华的小脸睡意惺忪,看到他,登时清醒。那目光犹如一支箭,落在他脸上,未几,下移而去,正中红心。   “啊啊啊啊啊……!”   ☆、第31章 试火   田彬正跟人说着话,听到墙那边传来的尖叫,觉得有几分耳熟,好像……脑子里灵光划过,他面色微变,连忙朝浴室那边奔去。   已经有三两从人赶到,只听里面传来初华脆生生的怒吼,“……出去,出去,流氓,,”   从人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却没人敢开门。   田彬分开他们,正要进去,忽然,门开了。   元煜身上的衣服有些乱,似乎是匆忙穿上的。   他关上门,脸色铁青,阴沉而复杂,唬得周遭鸦雀无声。   看到田彬,元煜的目光利得好像刀子。   田彬背上寒了一下。   “谁让她进去的。”元煜声音里压着火气。   “禀殿下,是小的。”田彬赔着笑,见元煜的脸色愈加难看,忙补充道,“公子说要沐浴,小的看殿下还未回来,便领了公子来……”   “日后除了孤,谁也不许用这浴室!”未等他说完,元煜冷冷道,怒气冲冲地走了开去。   呃?田彬怔怔立在原地,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出个大气。   “田都尉,”一名从人小声地说,“殿下这是怎么了,平日别人用这浴室,也未见出什么事啊。”   田彬讪讪,他想起前些日子在甘棠宫的时候,夏初华和殿下也曾在沐浴的时候遇到过,那个叫暮珠的女官怎么说来着?夏初华有洁癖,不喜欢与人共浴。   啧啧,毛病真多……他原来觉得殿下一天雷打不动沐浴两回,已经是怪癖了,没想到这个夏初华更甚,有人在边上都发疯。   “田都尉,”方才给初华看门的从人问,“殿下如今恼了,我等是不是进去请公子出来?”   “不必了。”这时,文远的声音传来。   元煜方才气急败坏地找他说了此事,文远便连忙赶了过来。看看那紧闭的门和众人不明所以的神色,文远觉得无奈又好笑。   “别去打扰公子。”文远道,“下不为例,都散了吧。”   从人应下,纷纷散去。   田彬皱着眉,对文远道,“主簿,你说这夏公子多怪,都是男人,这么娇气。”   文远噎了一下。   “田彬,”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田彬,“还未娶妇吧?”   田彬一讶:“没……啧,你跟我那么熟你还不知道么。”   “可曾喜欢过什么女子,相处些日子?”   田彬脸红:“这哪能呢,就算喜欢谁,我也是个识礼的人,你又不知道殿下军纪严明,要是被人说调戏妇女,我得挨板子坐牢!”   文远点点头,“殿下这纪律太严,也是不好。”   “是啊,我也……”田彬正要附和,忽然觉得文远这话里有话,诧异地看着他。   文远却什么也不解释,叹口气,拍拍他的肩头,自顾走开。   *****   初华早已经穿好了衣服,确定外面没人了,才红着脸走了出来。   她好像身后跟着一只吃人的怪兽,逃也一般地跑回院子,关上门,插上门闩。   “呼……”她重重扑在被褥上,好久也一动不动。   闭起眼睛,朔北王那裸身的样子又开始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转啊转啊,她猛烈地晃晃头,命令自己不许再去想,可却晃出了更多的苍蝇,无数个裸身的朔北王在转啊转啊……   “喵。”将军走过来,嘴里叼着一只刚捕获的蚂蚱。   “去去,脏,不许上榻!”初华烦躁地说。   “喵呜……”将军委屈地走开。   初华又顺了会气,这才坐起来。虽然心灵遭受巨创,但她头发还湿着。初华慢腾腾地,去找来一块干布,坐在铜镜前面擦头发。   “……他看见你了么?”   看着镜中的自己,初华忽然想到上次,暮珠安慰自己的话。   “没看见。”那时,初华答道。   “你看光了他,他却未看到你一点?”   “嗯……”   “那你烦恼什么?”暮珠贼笑,摸摸她的头,“你可没吃亏,想想吧,那又不是什么相貌丑陋浑身肥油的污糟人,那是朔北王呢……”   干布摩挲着长发,丝缕牵扯,干布上洇出透凉的湿润。   初华有些神游。   方才……她一直是背着身的,有汤水和池壁的遮挡,朔北王大概也看不到她什么。   这么说,这一次……还是跟上次一样。   心情忽而好了一些。   “……这事,是你赚了。”暮珠笑嘻嘻道。   也是,她其实也见过别的人裸身的。比如那些乡村里嬉戏的小儿,那些在河里洗澡的不知羞的人,比如齐王……想到齐王,初华心中一阵恶心,忽然觉得暮珠的话很有道理,朔北王比他可强多了啊,就连下面那个物事……   初华被自己这想法羞了一下,忙在心里唾两声,撵出去。   她耳根发烫,却还是高兴不起来。   朔北王那个狡诈又无耻的人,该不会又把这一次算进账里,问她要报答吧……?   *****   “浴室?”书房里,文远听到元煜吩咐自己的话,讶然。   元煜泛着一份奏报,面无表情,“嗯。”   文远不禁笑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文远道,“殿下真气量宏大。”   元煜淡淡道,“孤从前是小气的人么。”   “当然不是。”文远笑笑,“此番,殿下可真是格外周到。”   “嗯?”元煜瞥瞥他,放下手中的文书,若有所思。   “文远,孤记得,当初招你来朔北军的时候,孤花了重金请医,治好了你父亲的病。”   文远愣了愣,哂然。   “给你弟弟在朝中谋了个四百秩的官职。”元煜回忆着,“另拨了两万钱的安家费,两百亩水田,安排你兄长的三个儿子入国学,另在俸禄之外,赐夏冬衣料、年节脩肉……”   文远汗颜,忙道,“殿下待文远亦恩重如山。”   “哦,你记得?”   “不敢忘!”   元煜冷冷瞥他一眼,意思是“那还不快去干活”。   文远苦笑,行个礼,忙不迭走出去。   元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重重地哼一声,靠在凭几上。   这些欠收拾的从人,一个个纵得胆子都肥了。   得便宜卖乖,随便让人用他浴室的,还敢打趣他……想到夏初华瞪着他的模样,元煜更是气不打一处。   他心思平静不下来,过了会,又把文远叫回来。   “去问问夏公子。”他声音**,“那霹雳罐,做出来不曾。”   ****   初华原以为朔北王会好一段时日没有消息,不料,没过多久,她院子里来了两名侍婢。一个叫阿香,一个叫阿燕。   两人都十分乖巧懂事,见到初华,唤她公子,却是照女子一样伺候。   不止如此,当日,几个个泥瓦匠来到初华的院子里,将一间小厢房砰砰铛铛地捣鼓。那个长相和气的主簿文远告诉初华,朔北王吩咐,给她建一处浴池。   初华讶然,正反思自己方才小人戚戚度人君子坦荡,未几,文远又客气地问,霹雳罐如何了。   初华撇撇嘴,她就知道朔北王那个狐狸,真是不做亏本买卖的。   霹雳罐的事,她倒是没有忘记,因为心里时刻念着要去看何叔。只是刚刚落脚,材料还不齐全。   文远办事很周全,他请初华将所需之物列出,隔日便送了来。不仅如此,还腾出了隔壁的院落,供初华做工场。   罐子的烧制之法,清河王在帛书中说得很清楚,两日后,匠人就将做好的几十只小罐送来了。初华将各色药散配好,填入罐中。   三日后,元煜听说初华要去试炸,意外非常。   “做好了么?”元煜让初华到书房来,开口便问。   “做好了。”初华道。   这是那浴室之事以来,二人头一回说话。两个人都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面对面,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你不必着急。”元煜看着她,道,“此物毕竟凶猛,考虑稳妥了再试。”   “照清河王帛书所述,此物做得已经算稳妥了,”初华道,“余下的事,不试是想不到的。”   元煜颔首,即刻让田彬来,让他准备试验之所。交代完之后,元煜忽然发现初华瞥着他,目光闪烁。   “还有话?”他觉得自己无法忽视,忍不住问。   “事成之后就要让我去武威,殿下别忘了。”初华面无表情道,说罢,转身走开。   田彬在城外找了一块野地,为了试验成效,元煜命人扎了几十个稻草人立着野地中间。   万事俱备,试验却很不顺利。   头一次,霹雳罐扔出去,许久没有炸,初华跑过去一看,发现里面的药因为剧烈震荡,漏了出来。   她想了想,在封口处加一层蜡,又试第二次。   这一次却殊为惊险,那霹雳罐掷到稻草人中间,也是许久没有炸,待得初华去看,唬了一跳。原来是引线做得不好,烧得太慢,初华近前的时候,才快要烧没了。幸好初华逃跑功夫一流,才出了阵中,吓人爆裂的声音骤然响起。   元煜从此下令,任何发而未炸的火器,须得先放置足了一个时辰,再去查看。   仍然是引线的问题。   初华对着清河王的帛书和制成的霹雳罐,冥思苦想,反复尝试,整夜整夜不曾睡好。   “这小女子年纪轻轻,不想也是个能玩命的。”文远向元煜禀报道,“听侍婢说,她三日不曾离开了。”   “是么。”元煜看着一份急报,淡淡道,未多言语。   夜里,他与属官们议事,解散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回寝中歇息,转过回廊,忽然看到那处工房的院子里,透出些微的灯光。   心思起来,他对从人道,“去庖中看看,可有汤羹之物,盛些来。”   从人应下。元煜没有回房,径自往那小院而去。   夜深人静,虫鸣都已经渐渐消散,屋子里的灯光却依旧明亮。   门开着,元煜走到门前,只见里面只有初华一个人。她正坐在案前,旁边,简牍堆得小山一样,乱七八糟。她聚精会神地翻着一卷简牍,小脸上的神色极为认真。   灯光下,她的眼窝有些淡淡的阴影,元煜看着,心中生出些柔和。侍从想出声提醒,元煜摇摇头,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偷袭摸哨之类的事做多了,元煜的轻功很好。初华看书看得正入港,当她发觉动静的时候,元煜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倏地,手中的简书被他抽走。   “神仙传。”元煜将那简书翻了翻,嘴角抽了一下。   ☆、第32章 捕鱼   初华瞪大眼睛,可没等她说话,元煜又看向那堆小山似的简牍,翻起来,“山海经,黄帝内经,昆仑神怪记,四海异形志……”   再翻到一本,他的脸绿了一下,“房中二十法。”   初华伸手抢回来,没好气地说,“这就是正事。我祖父琢磨幻术幻药,也是看这些神怪杂事得的启发。”   元煜似笑非笑,“这个房中二十法也算?”   初华理直气壮:“此书乃是大方士岑丹子所作,里面有好些炼药之法。”   元煜看她一眼,不再啰嗦。这时,从人捧着食盒进来,打开,有汤有羹,还有肉穈粥,香气诱人。   初华愣了愣,眼睛一亮,却不由地瞥瞥元煜。   “吃吧,给你的。”元煜神色平静无波,看也不看她,将一只半成的霹雳罐拿在手里看。   初华心情大悦,拿过肉穈粥,吹了吹,尝一口,只觉满口香滑。她瞥瞥元煜,忽然觉得,这个人,嗯……也并非只会招惹她讨厌的。   “有什么缺短的么?”元煜问。   初华咽下一口粥,摇摇头,“不缺。”   元煜看看旁边木架上一堆凌乱地麻线,语气和缓,“引线还是没做好?”   “嗯。”   “你和叔父用的都是羊油,可想过别的油?”   “试过了,菜油,豆油猪油,牛油……”初华愁眉苦脸,“都不见得更好。”   “那么将麻线换成别的呢?”元煜道。   “也试过了,换成丝线纸线,一样的。”初华道。   元煜看着她几乎拧在一起的眉头,不再问下去。此事他是外行,他能想到的,初华必然早都考虑过了。   他清咳一声,“初华,你曾说过要去武威,孤……”   初华听到武威二字,立刻紧张起来,忙道,“我很快就会做出来的!”   元煜讪然,看着她:“知道你很快会做出来,不过想问问你,武威有些事,孤明日要去一趟,你一起走么?”   初华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她望着元煜,“明日带我去武威?真的?”   元煜笑了笑:“真的。”说罢,往工房四周看了看,“此去大概要半月,你速速收拾,有什么要带走的,告知田彬。”   初华忙不迭的答应,高兴地笑起来,清亮的眼睛光采闪闪,脸上灿烂得好像开了花。   元煜看看她,亦不禁弯唇一笑,走了出去。   *****   这消息来得突然,初华几日来的闷闷不乐一扫而空。   第二日出发的时候,元煜老远就见她抱着猫在门前等着,跟文远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初华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主簿,居然和自己一样对各地美食颇有心得,人有和气,开心地聊了起来。   “……公子曾来过五原?”文远道。   “是啊,好久好久以前了。”初华道,“那时候尝了东街口的核桃饼,可好吃了,但昨日我去找,不见了。”   “核桃饼?你是说的可是那种里头豆泥馅,外面包一层碎核桃末,烤得又香又脆……”   “是呀,正是!”初华小脸放光。   “那是老王家的,搬到南街去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文远笑眯眯地说,这时,看到元煜,连忙行礼,“殿下。”   元煜“嗯”一声,看看初华。   因为去武威的事,初华对元煜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眨眨眼,也道,“殿下。”   元煜习惯了初华这种有跟没有一样的行礼方式,点个头,便对文远交代起事务来。   文远一一记下,元煜又叮嘱了几句,便上车去,命众人启程。   此番去武威,人马十分精简。两辆马车,加上随从,不过几十骑。田彬领队,将马车护在中间,一行人离开县城,便往西边而去。   太阳光照在车篷上,暖洋洋的,初华望着路旁退却的原野,牧人赶着羊群,好像雪团。此情此景,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第一次见到朔北王,被他救下的时候,也是在这条路上……初华心底有些小小的庆幸,好在朔北王不记得此事,不然,自己名下的账可要吓死人了。   边塞的风光广阔而多变,走了一段,草原渐渐稀疏,变作砂砾地,还能远远地望见沙丘。可再经过一片湖泊,道路两旁又变成了青绿的草原,初华觉得都好看,索性把车帏卷起来,自己抱着将军坐在车尾上,两脚吊着,自由自在。   元煜不喜欢一直坐在车上,出来不久,便换上了坐骑。他带着几人,策马到附近的堡楼巡视了一番,才回来,就看到车后那个悠闲的身影,眉梢扬了扬。   初华正晒着太阳,忽然被一块阴影挡住,抬头,却见元煜骑在马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初华愣了愣。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他骑马,但是元煜今天,穿着一身白袍,看起来干净爽利。   她记得,第一次遇到元煜的时候,他也是差不多这样的一身衣服……   “会骑马么?”元煜问。   初华回神,点点头,“会。”   元煜唇角弯了弯,让从人将一匹马额带白斑的黑马牵过来,“与孤赛一场,如何?”   初华看着他,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双眉下的影子,将他的眉眼勾勒得开朗而淬利。眼前似乎又重现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初华心一动,答道,“比就比!”说罢,放下将军,起身跳到马上。   元煜看着她利落的动作,片刻,策马走起来。   草原宽广而平坦,元煜等着初华过来,指指远处一个废弃的土堡,“没什么规矩,先到土堡之人,便是胜者。”   初华眺望了一下,点头,却问,“胜者有何奖赏?”   元煜似乎早有预料,从马背的皮囊中拿出一只荷叶包。   待他打开,初华睁大眼睛。那正是她走之前,跟文远说起的核桃饼。   “三块核桃饼,谁赢了谁吃。”元煜看着她放光的双目,“如何?”   “好!”初华露出笑容,暗自摩拳擦掌。   军士们得知二人要赛马,都兴致勃勃地望过来,还有几人争着要发令。初华聚精会神,听到那一声令下,即刻纵马飞奔而出。   *****   初华的马术一向不错,刚刚开始,她就超过了元煜半个马身。   太阳光在头顶灼灼,风掠过耳畔,呼呼地响。她微微弓着背,两手握在缰绳上,操控自如。马儿十分通性,四蹄的声音均匀而矫健,好像打在鼓上一样。   元煜紧紧地咬着她,有时稍稍落下一些,又即刻跟上;有时超过去,初华又立刻追了上来。   马儿犹如两道利刃,切开草浪,在风中扬起淡淡的尘埃。当那土堡眼看着到近前的时候,初华策马发力,将元煜抛在后面,一下冲了过去。   初华高兴非常,一边控着马儿调转方向一边踩着马镫站起来,回头朝元煜大笑。“我赢了!”   元煜十分爽快,从皮囊里拿出拿包核桃饼,隔空抛过去。   初华一把接过,得意洋洋。   “骑得不错,也是百戏班里教的?”元煜过来,问。   “也是,也不是。”初华道,“百戏班要到各地演出,离不开马,我恰好喜欢骑马。”   元煜看着她:“你会许多本事。”   “那当然!”   “夏初华。”元煜道,“你可曾想过,把这些本事用到百戏班以外的地方?”   “嗯?”初华吃着胡桃饼,想了想,道,“我已经用了,雷火罐中的药粉就是百戏班里学来的。”   元煜颔首,道,“雷火罐、霹雳罐,只是其中一途,你的本事,用处还会很广。”   初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脸无所谓,“用处是广,可火术用在百戏上是为了观赏,用在兵器上却是为了杀人。祖父说过,断不可往邪道走。”   邪道?元煜哂然,却不急着辩解。   “夏初华,”他缓缓道,“我昨日听文远说,你已经将雷火罐的指法一一教授给了工匠,火器队也建好了,估计再过两三个月,你也能离开了。”说着,却话锋一转,“你可曾想过,将来回到中山国,要做什么?”   初华愣了愣。   “回中山国……就是回中山国啊。”初华道,“和我兄长一起。”   “你今年几岁?”   “十六。”   “从中山国离开时,中山王曾与孤说,他要向朝廷为你请封翁主。此事朝廷大概不会拒绝,你封了翁主之后,如无意外,你不久应当会嫁一个显赫的王侯,然后便是深宅大院,相夫教子。”元煜分析着,意味深长,“你的本事,将来不会比变一朵花或者起一阵雾用得更多。”   初华有些茫然,梳理了一下,道,“殿下觉得,相夫教子不好?”   元煜淡笑摇头,“孤并非觉得相夫教子不好,而是一直以为,人才天生,不分男女,女子并非只能相夫教子。”   他注视着她,“夏初华,你若有志,孤这营中,便是你施展的一方天地。待军中掌握了雷火罐,你愿去愿留,也但凭自己主张,孤从不做那强硬留人之事。”说罢,元煜低叱一声,潇洒地朝队伍奔去。   初华留在原地,仍有些怔怔,未几,皱皱眉,也跟着策马。   “额上雪!”才回到马车前,田彬笑嘻嘻走过来。   他摸摸初华那匹马的头,“真厉害啊,没有殿下你也能拿第一!”   咦?初华听得这话,愣了一下,问“这马是殿下的?”   “是啊!”田彬笑嘻嘻地说,“这可是殿下的坐骑!”   初华倏而明白过来,又望向元煜那边。他正一边仰头喝着水,一边与从人说话,青花马闲闲地甩着尾巴。   原来,是故意要她赢的啊……   为什么呢?   为何让自己听他说那番话?   初华掰着核桃饼放到嘴里,若有所思。   *****   夕阳西下,队伍在一条河边歇下,安营挖灶。   当炊烟的香气四处飘荡的时候,初华却犯了愁。   将军的鱼干喂完了,她记得另外带了一大包,却怎么也找不到,想了想,好像是忘了……   “喵。”将军睁着琥珀双眸望着她,期待地唤了一声。   初华摸摸它的头,赔笑,“别急,我给你去捉鱼。”说罢,她找出一件薄麻衫,兜在一根木棍上,朝小河走去。   河水清亮,映着夕阳的光辉,像跃着一层金子。淙淙的水波下,水草招摇,初华仔细看着,选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一处有小鱼的地方。她卷起袴脚,小心翼翼地走到水里,伸出木棍……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传来,鱼群倏而散开。   初华回头,却见元煜立在身后。   “别出声,我要捞鱼。”初华走开,继续寻找鱼群。   “捞鱼?”   “嗯,将军爱吃鱼。”她不耐烦道,“你别出声……”   元煜的唇角勾了勾,却解开衣服,片刻,脱得只剩一条袴。   “你等着。”他说。   初华回头,却见他长臂一伸,“哗”,身体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影子,跃入了水中。他的水性极好,有如一尾大鱼,在水波中时而浮头,时而打水,待得游远些,倏地,钻入水中没了动静。   初华诧异不已,在岸边上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再浮上来。   水波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元煜似乎被吞没了一样,没了声息。   初华心中愈发紧张,正要喊人去救,突然,一条鱼从水里飞出来,“啪”地落在岸上,不甘地跳来跳去。初华喜出望外,正要去捡,又有鱼接连不断地飞出来,五条、六条、七条、八条……   “够了够了!”初华忙笑着说,与从人一道把那些鱼捡起来。   近岸之处,元煜忽然钻了出来,带起一阵水花。   他抹抹脸,甩甩头,踩着柔软的河滩走了上来。夕阳的余晖下,他的身形结实而优美,水从他的身上流下,闪着金铜般的色泽。他的袴湿贴贴的,包在腰下,初华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袴头的下方……突然,一条鱼飞过来,落在她面前。   “别乱看。”元煜淡淡道,说罢,拾起地上的衣服,朝一旁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黑暗的一天,我所敬仰的清歌一片大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起我们上次作者大会相遇,就忍不住掉眼泪,不想竟是永别……T T   ☆、第33章 村宴   托将军的福,这一顿晚餐,每个人都吃到了鲜美的鱼汤。   两名军士在篝火边摔角,众人围着鼓噪叫好,元煜坐在席上,一边看着,一边小口地喝着汤。   “喵。”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元煜低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看看将军,将碗里的一块鱼肉放在它面前,将军低头,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馋。”初华走过来,说罢,却看向元煜,小脸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事么?坐。”元煜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茵席。   初华犹豫了片刻,坐了下去。   她看看元煜,拿出那只盛着核桃饼的荷叶包,递给他。   里面的核桃饼还有两块,元煜看了看,挑眉。   “你今日故意让我的,”初华说,“心意我受了,吃了一块,剩下的还你。”   元煜有些哭笑不得。偏偏这人的神气颇为理直气壮,仿佛她做了十分正确的事。   “你好像不单为此事。”元煜道。   初华道:“还有一事,你今日说的那话,我考虑了一番,还是觉得不愿意。祖父的遗训,我不能破。”   “随你。”元煜并无不快。   初华放下心来,想了想,道,“还有,谢谢你今日捉的鱼。”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站住。”元煜出声道。   初华回头,却见元煜让从人把那荷叶包塞回给她。   “赢了便是赢了,没什么让不让。”元煜淡淡道,“孤不爱吃这些饼啊糖的,你拿走。”   初华张张口:“可……”   元煜却不听她啰嗦,将目光投向那摔角的二人。   初华知道再推便矫情了,只得将荷叶包接过,转身走开。   元煜手里端着汤碗,却觉得没了喝下去的心思。过了会,再朝旁边看去,初华早没了影子。   “喵。”将军站在几根鱼骨头面前,望着他,舔舔嘴。   *****   队伍一路向,紧走了几日,武威的乡野终于在望。   还未入城,郡守周腾与中尉姜林,已经领着一干属官在道旁迎接。   “拜见殿下。”周腾四五十岁年纪,行礼说话,毕恭毕敬。   “周郡守。”元煜微笑,与众人见了礼,领着人马入城。   武威地处西北,近年来,羯人崛起,垂涎武威富庶,多次侵扰。武威的郡兵只有五万,力量不足,去年,元煜从朔北军中分出五万驻守武威,帮助郡守抵御外侵。   周郡守十分热情,特地腾出了自家的半边屋宅,想招待元煜住进去。   元煜谢绝,只说自己是来巡视防务的,当日便住到了朔北军的营中。   初华对于住哪里,一点兴趣也没有。何叔一家人住在武威城外十里的村庄里,才落脚,她就迫不及待地对元煜说,她要去看何叔。   元煜没有拦着,但是初华迫不及待骑上马的时候,却发现元煜也上了马。   “你为何跟着我?”她忍不住问。   “跟你一起去看何叔,”元煜悠然反问,“不行么?”   “你又不认识他们。”   “你认识就好了。”   “你……”初华瞪着他,还要再说话,元煜却已经打马先走了。   田彬跟着后面,朝初华挤挤眼,“殿下是要去那边巡视兵营。”   初华将信将疑,只得策马,跟上前去。   武威原野青翠,土地肥沃。时值夏日,田野中绿油油的,庄稼已经开始结穗。野地里,时而能见到羊群和牛群在吃草,牧人高声唱着歌,苍凉而悠长。   何叔住的村子就在一道小河边,见几十人马来到,村人们都露出好奇的神色,待得看清了初华,人们高兴起来,喊着她的名字。初华许久不曾见到他们,快乐地一个个打招呼,从包袱里拿出买来的各种小吃,分给孩童。   早有人告知了何叔一家,众人听说初华回来,大吃一惊,连忙到村口去看。   “何叔!”初华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胡茬脸汉子,登时又高兴又激动,奔上前去。   何叔见到她,亦是老泪纵横,将她左看右看。   夏琨的百戏班共有十几人,跟着何叔留在村里的只有四人,都是看着初华长大的。其中,也有陈绍。   他跟在何叔后面,脸膛笑得发红。   “你这孩子,教我等好生担心!”何叔忍不住责备,“你说要出去跟着别的戏班,何叔不拦你,可怎又跑去报仇?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我等还要出去寻你,不料你又来了信,说在中山国找到了个什么兄长。”   初华讪然,擦擦眼角的泪水,笑着道,“何叔,这是真的,我找到亲人了,中山王就是我的兄长。”   何叔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元煜等人,愣了愣。   “那是谁?”他问。   初华这才想起来,忙道,“何叔,这是朔北王。”说罢,有些不情愿地承认道,“他帮了我许多忙,此番来武威,也是他带我来的。”   “朔北王?”何叔的目光定了定,登时露出笑容,迎上去,向元煜深深一礼,“未及远迎,原来竟是恩公!”   恩公?   元煜怔了怔。   初华眨眨眼,她记得,方才没说朔北王救过自己啊……   “初华不记得了?”何叔笑呵呵,“你十岁的时候,我等曾去五原,遭遇流寇,幸好朔北王领兵经过。初华,那时朔北王还亲自救了你啊!”   *****   气氛变得有些不对。   论亲近,论感情,初华都自信自己才是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对待的人。多艰难啊,她外出报仇,走了整整一年,大家牵肠挂肚,如今好不容易回来……   可这世上,还有物以稀为贵一说。   武威民风彪悍,崇英尚武,在何叔和村人们的眼中,大名鼎鼎的朔北王显然比初华要稀罕多了。   当晚,何叔杀牛宰羊,款待初华和元煜一行。   村人们听说朔北王来了,争先恐后地来围观。结果,除了主人和贵客,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坐了几十席,村宴似的,案台一路连着出了大门,摆到田里去了。乡人淳朴,凑热闹也不空手,这家捉几只鸡,那家带两头羊,不出材料的便出人力,何叔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一家子笑呵呵的,不亦乐乎。   初华要去帮忙,却被勒令坐下。   “我等都是粗人,不会说话,你与朔北王熟,陪着他,免得冷落了客人。”何处语重心长地说。   初华嘴角抽了抽,瞥瞥元煜,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初华只得坐回去。   “何叔是管事,谁干什么,接什么活,都有他决定。”闲来无事,初华向元煜介绍着自己的家人,“陈绍拿手的是爬竿和钻火,也能演大变活人。”   元煜颔首,看向一个单手举着死猪路过的巨汉,问,“那位呢?”   “那是阿堵,是个大力士,能举起千斤大石,还能把两百斤的大锤扔到房顶上。”   元煜又看向在案板前那砍肉砍得利索的,“那位留着小胡子的?”   “那是吴六,我等都叫他老吴,玩得一手好飞刀。”   元煜不禁莞尔,初华说得不差,这些人,果真个个身怀绝技。   “你可别想拉他们入伙。”初华瞅着他的神色,赶紧道,“他们自在惯了,是不会跟你走的。”   元煜看她一眼,淡淡道,“孤何时说过要他们,且朔北军乃是正经的军队,叫参军,不叫入伙,说得跟做贼似的。”   初华撇过头去,不跟她理论。   席间,不时有村人来向元煜敬酒,就连侍从们也成了宾客,面前摆上了大碗的酒肉。元煜没有阻拦,让他们入乡随俗,只吩咐饮酒不得超过两碗。   孩童们都喜欢初华,叽叽喳喳地拥过来,要跟她去玩捉迷藏。   初华乐得摆脱掉元煜,满口答应,毫无愧疚地将元煜留在了席上。   元煜没反对,和气地与村人交谈饮酒。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村人推出来,向元煜敬酒。老者满面红光,对元煜说起众人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对他保护武威心存感激。   元煜谦虚地与老者说着话,心中却想起方才何叔的话,仍觉得诧异。   他在五原,追击流寇之类的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至于救了谁,那也是八岁到八十岁无论男女老幼都有的。他还曾经在五原救过夏初华么?他自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不过么……元煜唇角微勾,此事虽意想不到,对他却是有些好处。   *****   宴席十分热闹,何叔等人一碗一碗地向元煜敬酒。   元煜并不推辞,一碗接一碗下肚,不但未见红脸,反而目光愈发淬利。   暮夜来临之时,元煜向何叔道谢,起身道别。   “我……我想住两日。”初华向元煜提出来,明明理直气壮,可见着元煜目光亮亮地盯着自己,心中一凛,说得有些不利索。   元煜将她看了一会,点点头,道,“两日。”说罢,朝车驾走去。   田彬走过来,对她嘻嘻一笑,道,“殿下醉了。”   “醉了?”初华讶然,望望元煜,只见他行走如常,毫无异状,“可……”   “殿下的本事就是那么大,他要走路摇摇摆摆 ,那可定是装醉。”田彬说着,从腰上解下一只钱袋来,递给初华,“这些钱财,还请公子分与村人。”   初华讶然,打开看了看,只见里面金灿灿的,可有好几两金子。她忙推回去,“不可……”   但田彬却不肯,理所当然地说,“这是殿下吩咐的。村人为招待我等破费了许多,不占民人毫厘,乃是朔北军的规矩,殿下也不能例外。”   初华看他义正辞严,犹豫了一下,只好收下来。   果不其然,当初华将金子交给何叔的时候,被他埋怨了好一阵。说完之后,却又感慨万千,对朔北王尽是溢美之词。金子分下去,村人们亦是高兴,交口称赞。   忙碌一番,待得终于闲下来,初华与众人围坐叙话,说起此番在外面遇到的事,滔滔不绝。   最让众人兴奋的,是初华杀了齐王,并且找到了亲生的兄长。   “中山王呢!”阿堵睁大眼睛,“乖乖,那得有多少房子,多少地!”   众人笑起来。   陈绍说:“中山王和初华长得可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吴六嗤他,“你怎么知晓,你见过?”   陈绍一哂,这才想起初华假扮中山王去京城的事,他们是不知道的,忙说,“初华说了,她和中山王是孪生的,当然像了!”   “你那兄长叫睿华?”吴六转而问初华,“如何?对你好么?”   “好,可好了!”初华自豪地说,“他把祖父放到了祠堂里供奉,还说,若是你们愿意,可以住到中山国去享福。”   “哦哦!”众人眼睛放光。   初华又将睿华如何夺回中山国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重点描述睿华如何英勇无畏如何万民所向,众人更是欷歔。   何叔在一旁听着,面带笑容。   “初华,”听她说完之后,何叔道,“方才你说那雷火罐,朔北王先前也跟我提过。他说,你的幻术,他十分看重?”   初华道,“正是。”说罢,狐疑地瞅着何叔,“殿下还与您说这些?”   “他千里迢迢送你过来,何叔总要问一问为何。”何叔莞尔,道,“他还说,你打算过两个月便离开?”   “嗯。”初华道,“睿华在中山国,我要去帮他。”   何叔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初华,殿下说,他觉得你的本事大有可为,贸然离开,实为可惜。”   初华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什么巡视兵营,什么不占毫厘。心中冷哼,原来是走的这一步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大概是心情的原因,写得不太顺利,也没有完成预想的情节,看着更新的时间就到了,明天再继续吧。   ☆、第34章 埋伏   虽然中山国有睿华,但是在初华看来,何叔的这村子,更贴近家这个称呼。   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在了头上。初华看着周遭,简陋的家具,粗糙的四壁,自己身上的薄褥,却是崭新的。   “喵。”将军卧在她的身旁,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心暖暖的,初华下榻,穿好衣服梳好头,开门出去。   何叔的妻子王氏正在院子里洒扫,看到初华,笑眯眯,“起来了?厨房里有粥,自己去盛些吃吧。”   初华应一声,莞尔问道,“何叔他们呢?”   “下地去了。”   初华有跟她聊了两句,到井边打水洗漱。   井水很清凉,打上来,捧着往脸上轻轻泼几下,醒神又舒服。初华把脸洗干净,眯着眼睛伸手去取干布,却看不清在哪里。她伸着手,未几,干布却自动到了她的手里。   初华讶然,把脸上的水擦干,这才发现是陈绍。   他看着她,咧嘴笑了笑。   “何时回来的?”初华莞尔,一边擦着脸一边问,“何叔他们呢?”   “何叔和老吴在地里,阿堵砍柴去了。”   “你呢?”初华瞥瞥他。   “我放羊啊。”陈绍道,笑笑,“顺便回来看看你醒了不曾。”   初华亦笑。   陈绍比她大两三岁,是何叔收养的孤儿。在戏班里,他跟初华从小玩到大,十分要好。   “那时我可担心你了,”陈绍四下里看了看,小声道,“听说中山王丧身大火,我急忙赶到洛阳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不敢告诉何叔。”   见他脸上有些委屈之色,初华哂然,忙安慰道,“我那时只是遇到了些变故,跟着兄长逃命,后来落了脚,便立刻给你去信了。”   陈绍苦笑,道,“幸好我一直听着你的话,察觉不对就立刻回到了京城的那间客栈里,不然,可得找疯了。”   初华莞尔,有些愧疚,“阿绍,这一次真是难为你了,害你为我奔波了那么久……”   “不不,”陈绍忙道,“帮你我乐意得很!”说着,他有些脸红,看着初华,低声道,“初华,有些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   “嗯?”初华眨眨眼,“什么话?”   陈绍的耳根发烫,对上她的目光,却支吾以来,“我……嗯,我一直都……”   “初华!”远处传来阿堵笑呵呵的声音,“快来看,我捉到了什么!”   陈绍的脸僵了僵。   初华望过去,只见阿堵高高地举着一条鱼,他身后,何叔和吴六也扛着锄头回来了。   “喵!”将军率先蹿了出去,轻车熟路,一下跳到了阿堵宽阔的肩膀上。   初华连忙迎上去,一边走一边问陈绍,“你方才要说什么?什么话?”   陈绍看看何叔他们,脸上仍带着赧色,有些无奈,“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   阿堵逮了一条十斤重的大鱼,王氏亲自下厨,把昨夜剩的猪油拿出来,把鱼煎得香喷喷的。   将军闻到香味,一直在灶台边上“喵喵”地转。   吃饭时,何叔对初华道,“你回来得正好,花火散用完了,我等都不会配,下个月乡里要祭社,请我等去演些小戏,要用到花火散。”   初华答应下来。   祖父去世后,戏班里的人大多散了,何叔领着这仅剩的三四个人在村里,平时做做农活,逢年过节便出去耍耍本事,赚些小钱回来。祖父的百戏班,幻术是绝活,何叔几人也是凭着幻术,比别人得钱更多一些。   在一间小厢房里,收藏着祖父留下的各种瓶瓶罐罐。初华把花火散要用的药粉找出来,将一张草纸在案上铺开,细心地配制起来。   花火散也是祖父发明的,也是做成丸子一般,点燃时,迸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十分好看。将军吃饱了,在初华旁边跳上跳下,凑过来这边瞅瞅,那边闻闻。   “将军,别闹。”初华聚精会神,做好几只小丸之后,伸伸懒腰,忽然觉得口渴了,出门去倒水。   将军见初华出去,没过多久,又捣起乱来。   它看旁边有一团细麻线,便好奇地走过去,玩起来。不料,麻线在它的爪子上缠住,将军想分开,却越抓越乱,将初华刚刚配好的一包药粉弄得乱七八糟。   初华回来,见到案上狼藉一片,登时大怒,“将军!”   将军一惊,带着那团麻线跳下案去,不料,麻线的一端被带着凑到了灯台上,忽然迅速烧了起来,发出漂亮的火花。   “喵!”将军吓了一跳,拼命挣扎,初华亦是一个激灵,连忙将手中的水杯泼过去。   一场小小的事故平息下来,将军成了落汤猫,可怜兮兮地望着初华。   “谁让你这么淘气。”初华没好气地瞪它一眼,替它将那团麻线取下来,这是,却发现麻线已经烧掉了好一段。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划过,初华愣了愣,盯着那团麻线,未几,看向案上。   那包花火散仍然躺在那里,被泼洒得乱七八糟,还残留着几只脚印。   何叔等人在院子里练着把式,忽然看到初华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小包袱。   “我要去一趟朔北王的营里!”初华匆匆说着,便去马厩里套马。   “朔北王?”吴六与何叔面面相觑,讶然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去去就来!”初华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翻身上了马,便朝外面奔去,和着蹄声,远远传来她的声音,“不必等我用晚膳……”   *****   朔北军镇守武威的中尉姜林,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   白日里,姜林陪同着元煜,一直在营中巡视,观看军士操演,视察各处防务。   “听奏报,羯人近来劫掠了草原诸部,看这架势,很快又要打武威的主意。”元煜问姜林,“这边有何难处么?军备、人手,有缺短尽管说。”   “军备和人手,倒是不缺。”姜林皱皱眉,道,“只是这位周太守,有时难说话些。”   “哦?”元煜讶然,“怎么说?”   姜林道,“这位周太守,是去年到任。按规矩,朔北军与郡兵共同戍守,郡兵据内,朔北军据外。这位周太守到任之后,提出两军三月换防一轮。”   “此事孤已知晓。”元煜道,“你曾传书告知。”   姜林道,“可前两日,正是两军换防之日,我军撤入内线,照理说,武威城的戍卫也应当交与我等,可周太守却说,武威城乃是郡府治下,理当由郡兵守卫,不肯交与我军。”   元煜笑起来:“哦?那你该高兴,不必分出兵马替他守城,可省了不少事。”   姜林愣了愣,忙道:“殿下,我……”   “孤知晓了,”元煜颔首,望向远处操练的军士,若有所思,未几,却看向田彬,“孤记得今晨,周太守曾遣人来请孤赴宴,是么?”   田彬道:“正是。”   元煜唇角弯了弯,道:“派人去回一声,孤今晚赴宴。”   *****   偶尔得来的灵感,好像那燎原之始的一点星火,在初华的心中点燃,照亮了那团乱麻中的一点头绪。   可惜那些带来的霹雳罐和雷火罐,都在营中,初华一路飞驰,到兵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士卒们认得她,纷纷放行。   初华赶回了帐中,她带来的那堆物什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初华连忙拆开包袱,翻出两只霹雳罐,将自己做好的引线接上。   她在兵营附近找了一块空旷的野地,将霹雳罐点燃,扔出去。果不其然,用那花火散做的引线,烧得均匀而迅速,爆裂时,与初华估算的时间并无相差。   那“轰”一声的巨响,教一众从未见过这等物什的军士开了眼,也驱散了初华心中的最后一点雾霾,可谓拨云见日。   初华高兴地跳起来,四周看了看,突然想起来朔北王还不知道。   “殿下在何处?”她抓住一个士卒,问道。   “殿下?”士卒回过神来,忙道,“今日周郡守宴请,殿下早些时候,已经去了城中。”   “赴宴?”初华一怔,登时不高兴。   那个刀剐鬼,是他千方百计哄她来做这事的,现在她做成了,他竟敢去赴什么宴?!   *****   闻知元煜赴宴,周郡守大喜。   元煜来到时,周郡守亲自出城,将他接到府中。时值黄昏,郡守府明灯高挂,乐声悠扬,好不热闹。   除了郡守,文武属官等六七人,亦列席宴上。   待得主宾落座,周郡守亲自举杯,向元煜道,“下官新到任上,久违殿下英名,崇敬不已。奈何殿下事务繁忙,不得与殿下多叙,心中甚挂念。未想今日殿下亲自光临敝舍,下官实诚惶诚恐,喜不自胜!”   元煜莞尔,亦将酒杯向他举起,“郡守客气,孤此来,乃是巡视军务。原本打算明日到署中,与郡守商讨防务之事,奈何郡守三番两次相邀,孤实难推却,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周郡守笑起来:“殿下哪里话,殿下光临,下官门庭生光!”   四座宾客皆应和,纷纷向元煜敬酒。   元煜神色随和,文雅地以袖掩杯,一饮而下。田彬立在元煜身旁,周太守热情地说,“田都尉等诸位将官,从五原而来,一路奔波。下官亦备下酒水,为诸位接风洗尘。”说罢,抬抬手,几位侍婢捧着酒水过来,在田彬等人面前奉上。   田彬露出犹豫之色,看向元煜。   元煜淡笑,“既来之则安之,莫负了郡守心意。”   田彬目光微闪,应一声。   周郡守大喜,让家人将侍从们也安排到席上。   饭食丰盛,美酒飘香,家伎们身着艳丽的衣裳,摆手扭腰,舞姿缤纷。   乐声靡靡,为首的女子妆容冶艳,朝元煜顾盼频频。   元煜坐在席上,手握酒杯,欣赏着乐舞,唇噙浅笑,似已经有了醉意。   周郡守见状,笑道,“下官家中这些舞伎,皆出自名师,汉地与西域的舞蹈,皆是通晓。”说罢,对为首的女子道,“还不快为殿下敬酒。”   那女子娇滴滴应一声,将一只金杯拈在手中,舞姿如弱柳扶风,又如灵蛇矫游,斟满一杯酒,盈盈递至元煜面前,软软道,“殿下,请。”   元煜看着她,片刻,余光扫向四周。   席上的几名宾客,有的饮酒,有的提箸,目光却无一例外地盯着这边。   元煜神色不改,伸出手,却不将酒杯接过,突然,捉住女子的手。   女子一惊,杏眼动了动。   周郡守亦微微变色。   元煜却笑,将女子拉近前来,就着她的手,将酒饮下。   片刻,周郡守哈哈大笑,“殿下风雅,果名不虚传!”   元煜亦笑:“不想这武威城中,竟有这般佳人。”说着,眼角瞥到不远处的幔帐下隐约露出了半只脚,再往上一些,一点寒光微微闪现,未几,隐匿不见。   女子含羞带嗔,望着她,勾起红唇。   “殿下,再饮一杯。”她软软地贴过去,拿起酒壶。   酒再度落入金杯中,渐渐斟满,女子刚要在他身旁坐下,元煜却站起身来。   “孤敬郡守一杯。”元煜一手提壶,一手握杯,脚步微浮地朝周郡守走过去。   周郡守忙道:“岂敢岂敢!”说着,双手捧着杯子起身。   元煜亲自为他斟了酒,看着他一笑,醉意醺醺。   周郡守见得他如此,放下心来,迅速将酒一饮而下。   正要放下,元煜却忽而将他手腕扣住。   就在此时,旁边的田彬突然一跃而出,“锵”一声寒光出鞘,将刀架在了周郡守的脖子上。其余侍卫亦拔剑出鞘,将元煜团团护在周围。   众人登时大惊,幔帐后面,呼啦啦涌出几十号人来,明晃晃的刀子围成一圈,对着元煜等人。   元煜面色不改,不紧不慢道,“郡守,好阵仗。”   他的手似铁箍一般锁住周郡守的脉门,撼不动半分。   周郡守心中暗自叫苦,连忙地对周围人喝道,“还不快将兵器收起!”   卫士们犹豫着,片刻,依言收起兵器。   “殿下……”周郡守咽了咽唾沫,赔笑,“误会,误会!”   元煜的脸然笑着,却目光灼灼,盯得周郡守背上发寒。   “今夜月色甚好。”只听元煜缓缓道,“郡守与孤到外面去散步赏月,如何?”   周郡守被那气势压着,竟反抗不得丝毫,只得道,“殿下相邀,下官自当陪同。”   元煜低低笑起来,带着他,大摇大摆地朝门外走去。堂上众人见得这般变故,面面相觑,左右侍从想上前,却被元煜的手下用刀剑指着,又见周郡守在元煜手中,不敢阻拦。   *****   待得出到门外,只见火光明亮,全副武装的士卒站了半条街,见到元煜与周太守出来,领队的将官显然愣了一下。   “让开!”周郡守感到背后抵着的刃间,连忙喊道。   元煜带着周郡守一路前行,军士们被迫让开一条道,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从人牵来车马,元煜将周郡守捆上,扔到车上,自己亦乘上去。   “萧元煜!”周郡守破口大骂,“你绑架朝廷命官!此罪当诛!”   “那谋害皇子,该当何罪?”元煜将他提在身前,低声道,“莫乱动,头顶的那些军士想射的是孤,你乱动,说不定就射中你了。”   周郡守一惊,看向四周,果然,附近的屋脊和城墙上,有许多军士正张弓搭箭。   “放下!都放下!”他破口大骂。   城门越来越近,元煜喝令,“叫他们打开城门!”话音未落,却听城上的将官大声道,“朝廷有令!就地诛杀逆贼!格杀勿论!”   众人皆是一惊,周郡守睁大眼睛,登时面如土色。   元煜眸中厉色聚起:“田彬,从右侧冲出!”   田彬得令,可就在此时,只听城头的将官大声道:“放箭!”   箭矢的破空之声传来,周郡守正要大骂,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众人连忙躲避,正着急无计,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刺目的火光骤然迸发,热浪掀来,碎石如雹,伴随而来的,是哗然一片的惨叫。   尘土在夜色里飞散,浑浊不堪,厚实的城门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喊杀声从外面传来,朔北军的士兵士气高昂,从豁口一拥而入。   元煜等人心中皆是欣喜,等待上前会合,突然,斜里冲出一人,直取元煜。   左右都在奋战,元煜一惊,忙要拔剑,不料周郡守的尸身卡住了剑柄。   “殿下!”田彬的惊呼传来,眼看那人就要朝元煜刺出长矛,突然,一把剑将他透胸而过。   那人睁大着眼睛倒下去,后面,露出初华纤细的身影。   她嫌恶地将脸上的血污擦去,瞅瞅元煜,骄傲地说,“这回,是你欠了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更新迟了!   忽然想起来,我有没有说过元煜姓萧?   ☆、第35章 劝告   元煜看着初华,有些怔忡。这时,突然,破空之声自城上而来,元煜大喝一声“小心!”   初华未及回神,已经被他扑倒在地。   一支箭落在初华方才站着的地方,护卫的军士连忙朝城头放箭,有人惨叫地跌落下来。   元煜与初华从前几番交手,将她制在身下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很不一样,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压在上面,能清晰地感她的身形真不大。元煜有一种无论宽长,自己都能把他包起来的感觉。   但是,重点并不是这个。   元煜又嗅到了那股气味,幽幽淡淡,让他想起了在含宵宫的时候……   “你……快把我压死了!”初华快断气的声音传来,元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出神,连忙起来。   初华也立刻爬起来,拍着衣服上的尘土,抱怨道,“差点……脏死了。”   元煜看着她,无奈道,“你怎在此?”   初华张张口,正要说话,这时,只听田彬喊着“殿下”赶过来,见他没事,松一口气。   “殿下!”他擦着汗,“方才那一炸,城中的郡兵都震得回不过神来,城上那主帅也收拾了,如今群勇无首,见得朔北军突然杀来,都往城中退去了。”   元煜颔首,这时,又听到有人喊着他奔过来,望去,却见是中尉姜林。   “殿下!”他率后军赶到,见元煜无恙,满面愧疚,“末将未护殿下周全,罪该万死!”   元煜道:“中尉不必自责,此番变故,亦是孤大意。”说罢,问道,“中尉怎知孤有难?”   姜林忙道:“末将奉殿下之名,派出人马往郡兵驻守之处打探,在路上发现了可疑之人,立刻截获,竟搜出与羯人往来的密信。”说罢,从怀中掏出那信,递给元煜。   元煜接过来,看了看,只见那纸上写着的,竟是向羯人借兵的事。   武威的郡兵不敌朔北军,唯恐杀了元煜之后,朔北军造反,特此向羯人借兵,事成之后,将武威郡西边三县的土地割与羯人。此信没有落款,但是字迹很清楚。元煜曾与周腾有文书来往,这信上的措辞和字迹,正是出自周腾。   元煜看着那些字,目光冰冷。   “末将得到此信之后,便感到事情有异,即刻率军往武威城。”说罢,他笑笑,道,“还多亏了夏公子,若非他用那雷火罐炸开城门,我等就算拼了老命,这城门也一时半会开不了。”   “嗯?”元煜看向不远处的初华。   她见到元煜瞅自己,眨眨眼睛。   “知晓了。”元煜将那信收起来,“田彬!”   “在!”   “你为先锋,即刻领人占领官署,便说周腾勾结羯人谋反,我等风朝廷之命肃清反贼,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田彬领命。   “姜中尉,”元煜又道,“你即刻去将剩余所有人马调来,到达武威城之后,即刻在城外设犄角之阵,以防外袭。”   “是!”姜林领命,即刻动身而去。   田彬上了马,有些犹豫:“城中危机四伏,殿下还是到城外去坐镇。”   “嗯?”元煜看他以为,未几,却瞅向初华。“不必了,孤有个救命恩人在此,不会出事。”   说罢,他微笑,温声对初华道,“此番你救了孤,多谢。”   初华愣了愣,看着元煜的笑容,有片刻晃神。   那笑容清澄透明,没有一丝藏掖,就好像月光一样……   心莫名地被什么触了一下。   也许是难得被他道谢,初华竟觉得赧然,颊边微微发热。   田彬看着二人的模样,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领命而去。   *****   “……没想到,那周郡守这般废物。”   远处漆黑的小巷里,一人生气地说,“还未待我等出手便自己露了馅,也不知道那报酬还拿不拿得到。”   “报酬?”一个柔软而慵懒的声音道,“他死都死了,谁还来付报酬。”   “那你我千里迢迢来到,就这样走了?”   “那可不一定。”答话的人缓缓移动步子,月亮的微光照在一名女子的脸上,妆容妆容。她望着远处朔北王骑在马上的身影,双眸泛着玩味的光,勾起唇角,“朔北王是么,倒是有趣得紧。”   *****   月亮已经快到半空,武威城中,却陷入了黑暗之中。   朔北军的军士包围了各处城们、街道和官署,时而与顽抗者拼杀对峙。   百姓们听到响动,惊惶不已,元煜命军士挨家挨户告知捉拿叛贼之事,警示安民。   元煜坐镇城楼下,不时有人向他报告事务,元煜一一分派,调兵遣将,杀伐果断。   初华在他旁边,像个小跟班似的,却显然是这里头最无所事事的人。   “嗯,我也不是特地来救你的,”待得元煜终于闲下一些,初华出声道,“只是顺便。”说着,她想到自己一直忘了说什么,忙道,“那霹雳罐,我做出来了!”   “嗯?”元煜正在检视城门,听得这话,回头看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初华自得地说,“我特地到营中给你看,你不在,这才恰好遇到来救你的事。”   “如此,甚好。”元煜点点头,继续检视,“回营之后试与孤看看。”   初华应了一声,眼睛却瞅着他的神色。   他不时跟人说着话,神色如常,好像……也不见得很高兴。   什么啊。   初华皱皱眉头,腹诽,明明之前逼得那么紧……   *****   城中的郡兵在朔北军面前,不堪一击。如元煜所料,在官署和周腾的私宅中,查获了大量与羯人来往的书信。   元煜拿到了武威郡守的官印和兵符,即刻召集官署文武幕僚,并请来武威当地的名士豪杰几百人,将周腾与羯人私通的书信示众,并宣布周腾意图谋害朔北王,已经伏诛,武威军政,由朔北军接管。   他的手段雷厉风行,第二日,周腾剩余的党羽已经全部拿获。元煜亲自执笔,将此事写成奏章,上报京城。   官署中,田彬和姜林等人在前头忙着。书房里,则是静悄悄的,元煜在案前奋笔疾书,初华坐在一旁,无所事事。   初华伸着脖子,瞅见元煜那奏章上的字,忍不住说,“昨夜那事,说不定就是皇帝指使干的。何叔说,这个周腾对皇帝听话得很,税赋一点不肯少。”   元煜淡淡应了一声,继续提在笔在奏章上书写。   初华回想起昨夜的事,仍然感到心有余悸。   谁知道周腾一个堂堂郡守,也来干这种贼一样的事。如果朔北王真的死了,那整个朔北就会回到皇帝的手上,要不是她……想到这茬,初华又不禁自得起来。   她十分认真地想了想,接着道,“皇帝那么讨厌你,又想把你的兵权收回来,就让周腾把你杀了。你想想,他要是不承认,说你擅自杀了朝廷命官,那谋反的不又成了你了?”   “他不会的。”元煜停住笔,将字迹看了看,“除非孤死了,或者落到了他手上。否则,他不会说孤谋反。”说罢,他提笔点点墨,唇边浮起一抹讽刺的笑,“他只会继续将这口气演下去。”   初华听着,似懂非懂,还想再说,却听元煜淡淡道,“别再说话,写错一个字,孤便要重写了。”   初华瘪瘪嘴,不再多言。她四下里看看,无所事事,但是偶尔,却忍不住瞅向元煜。   天光很轻柔,落在他的侧脸上,干净而专注。狼毫笔在纸上留下刚健揩正的字迹,沙沙的声音,犹如春蚕进食。   修容如玉,伟仪如松。   她忽而又想到这几个字,再瞥瞥元煜。   嗯……   虽然不如睿华贴切,但好像某些时候用来形容,也可以啊……   *****   数千里之外的京城中,黑夜笼罩。   自从中山国平叛,反叛各国的气焰收敛了许多,虽然仍然与朝廷作对,但总算相安无事。   宫中断了几个月的宴乐,又重新演起来。皇帝坐在殿上,倚榻品酒,看着美妙的舞姿,面带浅笑。   那些反叛的诸王,曾有好长一段日子让他睡不着觉。朝廷受分封遗毒困扰,财力、兵力皆不足以平叛,长此下去,诸国知道自己拿他们没有办法,会越来越嚣张。   现在好了。   他想到前些日子收到的密报,不禁宽慰。周腾此人,甚得他意。元煜去了武威,周腾一旦得手,便了却了他另一件心事。他已经秘密给驻守甘泉的车骑大将军常宽下了令,一旦元煜丧命,常宽便会即刻带着皇帝的圣旨到五原,接管大将军府。   到了那时候……   皇帝饮一口酒,长长地舒口气,朔北的几十万精兵,全归了他,只怕那些叛王会迫不及待地上表归降。   烛火微微动了一下,外头传来些低语声。皇帝抬眼,未几,一名内侍匆匆进来。   “陛下。”他道,“西北来了奏章。”   “哦?”皇帝面上掠过喜色,正要接过,却见内侍神色不定。   “是朔北王写来的。”   皇帝笑意凝住,即刻接过来,展开,待得目光掠过那些文字,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可怕。   “啪”一声,奏章被皇帝狠狠甩了出去。   乐声戛然而至,舞伎们吃了一惊,忙纷纷跪地。   “陛下……陛下!”内侍见皇帝的身体晃了两晃,直挺挺倒下,惊叫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   朝廷的命令很快下来,周腾通敌,虽已身死,亦罪不可赦,鞭尸曝野。   其余党羽,由廷尉收押,遣往京城。同时,由朔北王极力推荐的中尉姜林担任武威郡守,即日上任。   消息传来的时候,初华正在野地里,将霹雳罐做最后一次试炸。   “轰”一声,霹雳罐发出震耳的声音,野地里的七八个草人,有五个拦腰折断,其余亦破损不堪。   众人露出吃惊的神色。   “乖乖……”何叔和阿堵等人都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元煜露出微笑,初华得意洋洋。   “那就是你做的,叫什么霹雳罐?”何叔走过去,那些稻草人中间左看右看,仍惊诧不已。   “正是。”初华说着,撒娇道,“可累死我了,被逼了好久……”   何叔笑笑,看向元煜。   “未知这些雕虫小技,竟得如此发挥,”何叔道,“老朽总算是开了眼界。”   元煜神色谦和,道,“此物,全仰仗了夏公子。”   初华抿唇而笑。   元煜看着她,目光平和,又与何叔寒暄了一番,有从人来报,说帐中有事,元煜转身离去。   “初华,”何叔望着元煜离去的身影,忽而道,“你可知你祖父为何要弄这幻术?”   “嗯?”初华眨眨眼,“为了百戏班啊。”   何叔摇头而笑,道,“你祖父与我都是武威人,跟你那么大的时候,父母皆死于匈奴劫掠。此后,你祖父与我为了讨生活,四处漂泊。”说着,他看着初华,“我等这些边民,也就朔北王来到之后,生活才安稳下来,你祖父对朔北王,亦是敬重有加,他若知晓那些技艺还能帮上忙,不知道有多高兴。”   初华愣了愣。   何叔看着她,意味深长,“初华,何叔亦觉得,你不将这技艺发挥开去,着实可惜了呢。”   ☆、第36章 遇袭   夜晚,初华是在何叔家过的。   何叔杀鸡宰羊,一家人在院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顿。   “初华,”阿堵啃完一只羊腿,抹抹嘴,“你说我等能去中山国享福,是真的吗?”   “是啊!”初华吃着一块鸡肉,道,“睿华说了,你们要是愿意去中山国,那边什么都会有,有房子有地,还会有仆人伺候。”   “那……吃的呢?”阿堵眼睛发亮。   “阿堵,你怎么说到什么都问吃的!”吴六用羊骨头敲敲他脑袋,“这家里又不是没东西给你吃。”   阿堵挠挠头,呵呵地笑。   初华瞅瞅他们,片刻,道,“睿华也想见你们的,嗯……反正我离开五原之后,就会回中山国,你们若是想去,我们可以一起去。”   “初华。”何叔喝了一碗汤,莞尔道,“我们几个商量过,你和中山王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都是乡野里生的粗人,在村里待久了,日子也悠哉自得,那中山国人生地不熟的,只怕住不惯。故此,我等还是留在武威,便不去了。初华,你好好的,于我等就是喜事。”   初华听得这话,看看王氏、阿堵、吴六、陈绍,几人皆是一样神色。初华知道他们脾性,也知道他们所虑是实情,只好点点头。   众人说着话,天色渐渐暗下。饭后,收拾了院子,几人各自做事。   何叔算账,阿堵砍柴练气力,吴六在院子里练刀子,陈绍到马厩里喂马。   初华抱着将军,用水给它擦了擦身体,便抱它回屋去了。   吴六瞄了一眼初华掩上的房门,朝着马厩里的陈绍吹了个口哨。   陈绍看过来,吴六贼笑着,朝他挤挤眼。陈绍脸上泛起赧色,瞥了瞥初华的房门,目光闪闪。   *****   初华坐在灯前,翻着清河王的帛书。   虽然雷火罐和霹雳罐都已经成了,但是这帛书里头,还有好些有趣的物件。   初华慢慢看着,那些妙想,每每翻着,都能让她得到不少启发,心中会生出将它们做出来的冲动。   “……闲暇时替老叟想想,或许可成事……”   “……你不将这技艺发挥开去,着实可惜了呢……”   “……相夫教子……你的本事,将来不会比变一朵花或者起一阵雾用得更多……人才天生,不分男女,女子并非只能相夫教子。”   灯火动了一下,初华又想到那日,那人的话语如同灼灼的日光一样教人印象深刻,“……夏初华,你若有志,孤这营中,便是你施展的一方天地……”   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响,将初华的思绪打断。   “初华,你睡了么?”是陈绍的声音。   初华忙道,“未睡,你进来吧。”   未几,门打开,陈绍走进来,看着她,抿抿唇。   “怎么了?”初华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笑了笑。   陈绍目光闪烁,隔着案,在她对面坐下。他习惯地像往常一样盘着腿,片刻,似乎觉得不妥,忙正坐起来。   初华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   “初华,”陈绍酝酿了一下,开口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是么?”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   初华点头:“是啊。”   “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何事?”   “就是……嗯……初华,”陈绍有些结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是啊。”   他挠挠头:“你看,嗯……村里的阿青和小芸,他们也是一起长大的。”   “哦,是啊。”   “他们上个月结婚了。”陈绍觉得自己说出结婚俩字,已经用掉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   “真的?”初华讶然,“怎不早说,我好去补些贺礼!”   陈绍忙道:“不必不必,贺礼我们家已经给了!”说着,他的脸涨红起来,他看着初华,目光热烈,“初华,那个……你……我……嗯,是不是……”   “哗啦”一声,外面传来箩筐倒塌的声音,屋子里的二人一惊。   “阿堵你真是……你那么大块头还挤我!”门口,吴六从地上站起来,拍着衣服,不住抱怨着。阿堵手忙脚乱,帮忙收拾着地上的箩筐。   “你们这是做什么?”初华出来看着他们,满脸不解。   二人见到她,脸上尴尬不已。   “没什么没什么!”吴六忙将箩筐放好,讪笑着,“你们继续聊!”说罢,跟着阿堵一溜烟地跑开。   初华满面不解,在看向陈绍,却发现灯光下,他的脸涨得通红。   “阿绍,你刚刚喝酒了么?”初华疑惑地盯着他的脸。   陈绍哭笑不得,更窘,“没喝……”   “没喝怎么会那么红?”初华皱起眉,凑近些,“难道是蜜蜂蛰了?”   她说着,伸出手去,可还未近前,陈绍已经跳开了两步远。   “你怎么了?”初华讶然。   “没什么,我……”陈绍只觉得心跳厉害,想把刚才的话说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最终,他无奈地深吸了口气,叹出来。   初华眨眨眼睛。   “无事。”陈绍红着脸,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嗯,你睡吧,我也去睡了!”说罢,快步走开。   初华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怎么了?”过了会,不远处的柴堆后面,阿堵和吴六复又冒出来,对视一眼,问初华,“哎……他怎么走了?”   初华摇摇头,茫然,“不知道啊。”   吴六看看那边,又看着她,未几,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初华,”他忍不住,道,“你觉得阿绍怎么样?”   “嗯?”初华道,“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阿堵急道,“初华,陈绍他……”话没说外,却被吴六推了推。   “初华,”吴六看着她,意味深长,“阿绍已经二十了,去年回来,就有许多人上门提亲,可阿绍都没答应,你知道为何么?”他看着初华,摸摸她的头:“你是个女子,便是穿了男装,也是女子。我等都拿你当妹妹看,但是阿绍可不一样。”   初华怔怔地望着吴六,目光渐渐明了。   *****   夏夜的天空,星子明亮。院子里无人,虫鸣声却是热闹。   初华走到陈绍的屋子门前,抬起手要敲门,却有些犹豫,好一会,终于落在上面。   “谁?”陈绍的声音响起。   “我。”初华道。   话音未落下多久,忽然,门被打开。   “阿绍……”初华望着他,片刻,露出一个讪讪的笑。   陈绍的脸仍然红红的,踌躇片刻,让她进门。   他的房子不大,陈设也简单,一榻一案,一只放衣服的箱子,别的都是百戏班里的用具。初华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些家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陈绍和她都有些尴尬。   “何事?”陈绍瞅瞅她,问。   “阿绍,”初华在席上坐下,看着他,“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些,嗯……你是说,你想像阿青和小芸那样,跟我结婚,是么?”   陈绍没想到这事居然让初华先说出了口,一愣,耳根登时烧灼起来。   “你怎么……”他脸上有些慌忙之色,未几,却看着初华,满怀期盼,“嗯……我若说是,你愿意么?”   初华想了想,道,“阿绍,我要是说不想,你会恨我么?”   神采犹如遇到了水的火焰,登时熄灭。   陈绍看着她,怔怔不语。   “阿绍,”初华忙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玩得很好,可是,我没有像小芸对阿青那样拿你当未婚夫,我拿你……”   “你拿我当哥哥。”陈绍轻声道。   初华摇头:“我不曾拿你当哥哥。”   陈绍眼睛一亮。   “我拿你当朋友,”初华认真道,“很好很好的朋友。”   陈绍刚刚起的心思又落下去,苦笑,“很好很好的朋友,像将军那样?”   “怎么会,它是猫,你是人。”   陈绍无语凝噎。   “我知道了,初华。”好一会,他轻叹口气,脸红红的,“我知道了。”   初华沉默了片刻,道,“我也觉得这么对你说不太好,可是,我又觉得不说清楚,对你不好。”她搜肠刮肚,真诚地说,“阿绍,你看,你那么好,就算我不喜欢你,也照样有很多人喜欢你。天涯处处有芳草,不必吊死一棵树。”   陈绍哑然。   初华瞅着他,见他脸上的神色满是失落和羞赧,心里也不好受。   “阿绍,那个……”她结巴起来,“我是说,嗯,有好些人给你提亲呢,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女子。”   陈绍神色复杂,最后,变作一抹苦笑。   “好不好,你怎么知道?她们又不是你。”他轻声道。   “嗯?”初华愣了愣,正要开口,陈绍却道,“我知道了,初华,没事的。”   他看着她,眨眨眼,叹口气,“原想着骗你跟我一起留下来放羊,看来只能找别人了。”   初华讪然:“阿绍,你……”   “好了好了,”陈绍将她拉起来,推出门去,“不愿意就算了,别这么多废话,明日一早你还要赶路,去睡吧。”   “阿绍……”初华回头看他,门却已经关上。   她摸摸险些被撞到的鼻子,看着那紧闭的门,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说无益,只得道,“阿绍,你也早点歇。”说罢,转身走开。   门后,陈绍的头抵在门板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离去,许久,长长吁了一口气……   *****   第二天,元煜派出的军士早早来到。   王氏唯恐初华路上饿着,做了好些麦饼塞给初华,还煮了十几个熟鸡蛋分给了军士。   众人依依惜别,初华与何叔等人说完了话,却看向他们身后,却不见陈绍。   “陈绍呢?”吴六也发现了,问阿堵。   阿堵四周望了望,挠挠头,“不知道啊,早上起来还见他……”   何叔看看天色,道,“时辰快到了,既然殿下要开拔,还是勿耽搁的好。初华,你上路吧,陈绍回来,我等自会告知他。”   初华犹豫了一下,见陈绍仍不见踪影,只得应下。   军士们带来了马车,初华抱着将军坐上去,与众人挥手别过,驭者扬鞭一响,马车走起。   还未出村口,忽然,初华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她,探出头去,却见陈绍正飞奔着追来。   初华忙让驭者停车,陈绍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她,手里捧着一只布包。   “给你!”他递给初华。   初华接过来,却见里面全是小鱼干,刚烤好的,还热着。   “这……”初华诧异。   陈绍笑笑,额头上还有一抹烟熏的灰黑,道,“做给将军的,它的小鱼吃完了。”说罢,有些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做这个。”   初华看着他,眼眶忽而热了一下。   “阿绍……你,你真好。”她小声说。   “哦?”陈绍看着她,眼睛转了转,“那你还是嫁给我吧。”   初华目瞪口呆。   陈绍却笑起来,目光闪闪,“逗你的。”说罢,他摸摸将军的脑袋,对初华道,“去吧,一路保重,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   初华哭笑不得:“你也保重。”   马车再度走起,陈绍站在原地,一直朝她挥手。初华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重新坐回马车。   将军对那小鱼干很满意,吃的不停嘴,初华怕它一下吃光了,忙收起来。   想到陈绍,初华心中有些愧疚,可看到这鱼干,又感到温暖。   这就是她的家人啊……初华望着车帏外头透来的光,擦擦眼角的湿润,唇边浮起微笑。   *****   为了省时,元煜没有让初华再回兵营,马车带着她往东走,赶到约定的驿站时,大队人马已经等候多时。   元煜见了初华,没多话,吩咐开拔。车马辚辚,沿着原路返回五原。   路上的风景,初华来路上已经看过。元煜又是个不会浪费半分工夫的人,路上除了几次简短的休息,便是赶路,从太阳升起赶到太阳落下。   夜晚,众人未来得及赶到村邑,只能宿在野地里。   这一带草木茂盛,晚上露宿的地方,是一处稀树林。初华和将军睡在马车里,夜渐渐深了,能听到外面传来夜枭的声音,围坐在篝火旁小声聊天的军士,也渐渐没了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初华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强自闭着眼睛,忽然,她怀里的将军抬起头来。   “怎么了?”初华轻声问,“饿了?”   将军却没有去扒拉那包小鱼干,而是盯着车帏,琥珀般的双目泛着幽光。突然,站起身,从车帏下蹿了出去。   “哎……”初华快被这小畜生气死了,大半夜的,这里是山林,被野兽叼去可就白养那么大了。她没好气,却放心不下,只得下车去。   天上没有星光,只有篝火明灭。初华才下车,便发现有些不对。   马车几步开外的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守夜的军士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初华有些疑惑,正要上前去看,突然,她感到背后有草叶折断的细响,即刻本能地朝旁边迅速闪去。   身体堪堪避过刀刃,一个黑衣人拿着刀,见一击不成,即刻再砍过来。   “喵!”将军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在那个人的脸上,利爪乱挠。那人吃痛,动作微滞,初华乘机一脚将他的刀踢飞。   “有刺客!”初华大声尖叫,正要逃开,忽然见那人抓住了将军,大怒,连忙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动静将众人惊醒,侍卫们立刻起身,远处传来刀刃交错的声音。   初华给了那人一拳,却被掼倒在地,喉咙被死死地扼住。她双脚乱蹬,使劲浑身力气挣扎,却全然不管用,眼睁睁地那人眼睛里闪着狰狞的光,抽出一把匕首……   破空之声传来,一支长矛将那人的侧脑贯入,穿透了头颅。   脖子上的力道顿时不见,初华看着那人瞪着眼睛,未几,倒向一旁。   “喵!”将军叫一声,蹿入初华的怀中。   初华猛烈地咳着,抱着将军,连忙朝旁边爬开。   “无事么?”一人匆匆赶到,初华抬头,却见是元煜。他身上还穿着单衫,显然是刚刚被惊醒。   初华惊魂未定,一边咳着一边点点头。   这时,侍从来报,说刺客已经清除干净。   元煜神色沉沉,让侍卫将尸首都抬出来,只见有六人之多。   “小人本想留两个活口审问,可惜都咬了毒。”田彬道。   元煜将那些尸首查看一番,侍卫中有人是在武威军中待过的,即刻辨认出,这些都是周腾的亲信。   “看来这些人是冲着马车来的,想刺杀殿下,”田彬道,“不料错认了夏公子的马车。”   初华嘴角撇了撇,没想到自己竟当了一回肉盾,也不知道这是算自己救了朔北王,还是朔北王救了自己……想着这些,她松口气,却发现身上疼得很,想来是方才搏斗时伤了筋皮。   “挖个坑,埋了。”元煜淡淡道,“即刻开拔,则开阔处扎营。”   众人应下,忙分头准备。   初华正要到车上去,却听元煜道,“夏公子与孤同车。”   她愣了愣,忙道,“我不与你同车。”   元煜瞥她一眼,“这是命令。”   “不要……”话没说完,她的肩膀被元煜按了一下,登时疼得抽气。   “到我车上用药。”元煜淡淡道,转身而去,不容辩驳。   作者有话要说:有大人问我放假没,呃……放假了啊,大家没发现,这些天都是八点更新(不要纠结那一两次例外),并且自出都比前阵子多出一些了么?   两更什么的就饶了我吧,四五千已经是鹅的极限了T T   ☆、第37章 沙邑(上)   众人很快收拾妥当,浇灭篝火。号令下来,即刻开拔。   外面的火把光从车帘透进来,光影交错。初华坐在元煜的车上,看着他从行囊中摸出一只小瓶子来,递给她。初华接过药,打开瓶口嗅了嗅。百戏班里练功摔跤,常年跌打不断,初华也算得半个行家。这瓶子里的药酒香十分浓郁,入鼻即知是上好的伤药。   但是她没有动。   元煜坐了一会,瞥瞥她。   “我……我要到自己车上去换药。”初华道。   “不行。”   “为何?”   元煜道:“现下正当黑夜,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的刺客,你换车,众人都要停下来等你。此地山林密布,最易设伏,多待一分,危险便多出三分。”   初华也知道这是实情,没说话。   “换吧。”元煜望向拂动的车帘外,语气缓下,“黑灯瞎火,没人看你。”   “那可说不准,”初华不信任地说,“谁知道你会不会像街上的流氓似的,我可是良家女子……”   “就算偷看,你也要有。”   “咚”,马车里传来奇怪的撞击声,侍从们讶然。   田彬若无其事。心想他们在上药啊上药……   初华带着伤,又本事不济,爪子还没挥出,就毫无悬念地被元煜一手压住。   “你就这点功夫,还敢跟刺客对打?”元煜的声音里没有半点同情。   “你……你放开我!”初华面红耳赤。   元煜松手。   初华瞪着他,退到车子的一角。   “快上药。”元煜神色无波,转过头去。   初华别无选择,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那伤的确要尽快上药才是。幸好,伤在肩上,胸下缠着白绫,涂个药倒也没什么。   “你千万别回头。”她背过身去,迅速地脱了上衣。   元煜没有答话。   初华摸摸那伤处,是干的,也没有破损,想来是挫伤。她的心安下许多,打开药瓶,倒出药酒,一点点地擦上去。药酒凉凉的,触在皮肤上,伤处的疼痛似乎立刻减缓了些。   杀千刀的刺客,初华一边擦着心里一边骂,这次是她大意,没将小囊带身上,要是要下次,她连霹雳罐也扔出去,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山外有山……   药酒香在车厢之内散开来,外面的夜风带来松树林的味道,和在一起,倒是十分怡人。   可元煜却觉得还有一种味道。   幽幽淡淡,掺杂其间,不起眼,却教人无法忽略。   她还会往身上熏香么?元煜不禁想,未几,又觉得大概是错觉,近来自己的鼻子真是灵得有些古怪。   身后,传来些细微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似乎能猜测道初华正在做什么。上次在齐国救她的时候,她晕厥过去,衣衫是齐王子的侍婢换下的。这件事,元煜当初懒得说明,她却似乎耿耿于怀。   唇边不禁浮起一抹无奈的笑。   他和这个来路奇特的人,莫名其妙地掺合在一起。他欣赏她的才能,用意是好的,目的也是对的,但与她相处的过程却总是意外频发,并不像收留文远他们那样一帆风顺。她任性,不羁,还带着几分犀利,对他这个皇子应有的礼貌,更是半点没有。   但是元煜并不讨厌,将她留下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果然是爱才之心么?   元煜想了想,觉得大概如此……   正出神,一只小瓶子递过来,“还你。”   元煜看看那瓶子,回头,初华已经穿好了衣服。   “留着吧,”他没有接,“你这伤不是一时半会能好。”   初华想了想,觉得也对,把药瓶收起来。   一时无话,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和马蹄行走的嘈杂声。   初华瞅瞅元煜,或许是刚刚经历一场意外,或许是身处黑夜,她的心思冷静下来。初华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想去过往种种,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虽然做事奸猾舌头略毒,但终归待她不差。   片刻,她轻声道,“那个,你……其实挺好的。”   元煜讶然,看向初华,光照昏暗,看不清表情。   突然得到她这般褒奖,元煜有些受宠若惊。   “是么,多谢。”他说,“为何突然这么说?”   “想到了就说了。”初华道。   元煜扬扬眉,觉得这一点倒是实至名归,自己没什么可反驳的。   “知道就好。”他淡淡道。   初华想了想,觉得心底的那个想法似乎考虑成熟了,过了会,道,“以前的话我收回,我可以继续帮你钻研那些火器。”   元煜听到这话,心中一动,目中亮起了光。   他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小家伙今天是怎么了,吃错了药全都想通了?   “不过我有要求。”初华道,“我要是何时想回中山国,你不能阻拦。”   “那当然。”元煜露出微笑,这是很合算的买卖,对于她的本事而言,这算得什么条件?他问,“还有别的要求么?一并说。”   “暂时未想到,想到再说。”初华只觉扬眉吐气,骄傲十分。   *****   元煜加强了警戒,那次遇袭之后,再也没有再遭遇过刺客。   初华也在第二日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不过,她发现,众人行走的路线开始弯弯道道起来,今天往东,明天往北,与既定的去向全然不一样了。路程过了一半之后,元煜收到一份密信,看完,露出笑容。   “去过互市么?”他元煜忽而看向初华,问道。   “互市?”初华眨眨眼。   一场大风刚刚刮过风,天空澄净。   沙邑座落于边境,临近大漠,因设有最靠北的互市而闻名。这是一个不小的城邑,内地的各色货物和外族的特产,每日源源不断地从各处城门运送进来,又运送出去。这城邑由汉人管理,却囊括着各色人等,汉人、匈奴人、羯人、羌人、氐人……甚至遥远的身毒人,都能在这里见到。   初华穿着一身胡人少年的衣服,跟着元煜等人,骑着骆驼,扮作商旅的模样,在沙邑的城门前等了好一会,那守门的军士才验完了文牍,放他们入城。   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处街道皆商铺林立,大小买卖都有,熙熙攘攘,人口之繁盛,让初华咋舌。   “原来这就是互市。”她好奇地看着路旁一个吹笛子让毒蛇起舞的人,片刻,又转向一队豪华商旅,骆驼上满载着货物,还坐着几位浑身金灿灿的胡姬,轻纱掩面,香气夺人,露出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那是要卖到中原去的舞伎,”田彬难得遇到有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跟她并排走着。叽叽喳喳,“中原里的富户如今喜欢养一两个胡旋舞跳得好的胡姬,宴会请客,倍有面子。”   “那肉也不错!”初华又盯着街边一处热闹的食肆,门口,一直整羊放在炭火上烤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健硕胡人正在给客人割羊肉,刀子使得漂亮,教人看着便想流口水。   “那可是这边最负盛名的美食,”田彬笑嘻嘻,“等会安顿下来,我等也去吃些。”   初华心花怒放,看看坐在马上的元煜,他贴了一脸络腮胡子,穿着宽松的衣袍,还缠着头巾,看上去,就是个常年行走的商人。   先前看到他装扮成这副模样的时候,初华就有些佩服。这个朔北王,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顾忌都没有。   “为什么殿下要扮成商旅?”初华不解地问,“他是朔北王,直接过来不就是了?”   田彬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色,不答却问,“你可曾发现,这里没有朔北军的军士?”   初华四周看了看,的确,无论是城门查验文书的,还是街上巡视的,都不是朔北军的军士,服色并不一样。   田彬道:“沙邑有沙邑都督府,自设府兵。朔北军不驻此处,便不是殿下的地盘,殿下不过来此看看,要是顶着朔北王的头衔,那可就两样了。”   初华点点头,又问,“此处既然在朔北,为何不让朔北军驻此处?”   “啧,你可知晓这互市每年税前能收多少?自从殿下来了朔北,这里就没打过仗,朝廷这不是防着殿下分钱么……”   初华想到皇帝那副模样,不禁讪然。这两兄弟,在算计别人的方面,倒是实打实是一家子。   “还有一事。”初华想了想,问,“殿下来这里,要做什么?”   *****   沙邑以市而生,故并不似内地一般,日落之后即闭市。   太阳在天边落下,夜幕降临,各处商铺虽关门闭户啊,食肆酒楼却灯笼高挂,风中飘扬着乐声和食物的香气。   城中最好的伎馆,在沙邑的北边,叫琉璃馆。此时,灯火通明,虽不算得门庭若市,来往者却都是衣锦饰金的富贵之人。   鸨母高氏是个半老美妇,在馆中迎来送往,一双精明的眼睛,能在看到人的片刻分辨出身家如何。   门外传来仆人热情的声音,高氏听得语气,忙出门去,看到来者,即刻笑靥如花。   “安公子!”她迎上去,热情道,“您可来了,上次别过,妾这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过了好几月呢!”   被称为安公子的人,衣装贵气,左耳上的耳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从衣服到指环再到皮靴,皆是宝光四溢。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一个年轻的胡人,生着一双褐眸和棱角分明的脸,高氏身后的女子们瞅着他,皆神色娇羞。   他看着高氏,微微笑了笑,“夫人,要一间上房,宽敞清静的。”   “知道!”高氏道,“安公子最喜欢的那间,妾可一直备着。”说罢,施个礼,亲自引路。   灯光如星辰相映,琉璃馆各处厢房,琵琶声和胡笳声此起彼伏,酒客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安色伽让从人打赏了鸨母等琉璃馆众人,关上门,楼下的嘈杂声登时消隐不见。   安色伽神色慵懒,将外衣脱下,扔到榻上。他穿着一层轻薄的单衫,宽敞的领口下,胸肌壮实,腰间的金刀镶嵌着宝石,锃亮发光。他望望四周,推开窗,一轮新月挂在当空,从高楼上望去,沙邑的千家灯火尽收眼底。   “主人,”从人过来道,“那王公子回信了,说半个时辰之后就到。”   安色伽颔首,问,“王公子说他亲自来么?”   “正是。”从人道。   安色伽弯起唇角。   疏勒国的安氏,是王室的旁支。安色伽在家中是长子,不喜欢贵族的声色犬马,却爱好经商。他颇有生意头脑,几年来,通过贩运丝绸和马匹,渐渐成为闻名一方的富商。不但拯救了颓败的家族,更使得他在国中声名鹊起。   今夜要见的人,对他有些重大的意味。因为安色伽的第一笔马匹生意,就是这位中原的王公子带来的,也正是那笔生意,让他攒足了发达的底气。   虽然是个大客人,但安色伽从未见过王公子其人。他声称出门不便,从前的买卖,都是派从人来达成的。   他时常疑惑,这位王公子,每次购入的马匹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种马,价格不菲,且付款爽快。   在商言商,安色伽很少过问每一笔货物的去向,但他不是傻瓜。西域的马匹是宝货,各处盘查严厉。别家贩马往中原,总免不得磕磕绊绊,可他与这位王公子的马匹交易,却从来不曾遇过麻烦,他直觉这位王公子,应当有些来历。   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安色伽颇感兴趣,故而接到王公子相邀面谈的消息,便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沙邑。   盛装的优伶来到,在厅堂中奏乐歌唱,声音妙曼。舞伎踏着旋律扭动腰肢,身上的金丝银片随着动作响动,丁丁悦耳。   装扮美丽的侍女捧来珍馐佳酿,深红的葡桃酒盛在琉璃杯中,流光溢彩。   安色伽倚在软枕上,将手中的琉璃杯微微摇晃,欣赏着舞伎诱人的姿态,双眸似笑似醉。   门外传来低语声,未几,推开。   安色伽望向前方,一个中原男子迈步进来,玉冠锦衣,步子不疾不徐。   他面容英俊,才进门,安色伽就能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文质彬彬,却暗藏着气势,教人不得小觑。   安色伽有些诧异,原以为这位王公子大概是某个脑满肠肥的富商化名,没想到还真是个年轻人。   乐声停下,安色伽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深深地行个胡礼,“王公子。”   “安公子。”元煜看着他,淡淡一笑,还礼。   作者有话要说:别催了,我也想写快些让这俩今晚就滚床单,但是无法跳过啊T T   ☆、第38章 沙邑(下)   元煜虽然把初华带来了沙邑,却显然不打算将她带在身边。   在一处漂亮的客舍里落脚之后,田彬给了她一袋钱,笑嘻嘻地说,“殿下说了,你可以到市井里去,这边店铺要太阳落山之后才会关门,你可以尽管走一走。哦,殿下还说,让你切记带上那些防身的物什,还有别惹是非。”   初华看着那袋钱,心里别提多高兴,满口答应。   “那……殿下呢?”初华眼睛转了转,问道。   “殿下么,”田彬眨眨眼,“殿下要去办事。”   “什么事?”   “这不能告诉你。”   初华皱皱鼻子,神秘兮兮的有什么了不起,不说便不说吧。看着钱袋,复又心花怒放。   说实在的,初华已经许久没有逛过市集。这沙邑如此繁华,不亚于内地的大城邑,各色人等和货物又丰富奇特,她早就被勾得心痒痒了。同田彬道了一声谢,初华就乐滋滋地跑开,径自往市井而去。   太阳还在天上,沙邑的市井仍热闹纷繁。   初华在一个蛇舞的摊位前看了好一会,那些面目可怕的毒蛇,不想竟如此听话,舞蛇人吹着胡笳,它们就扭动着长长的身体,像是中了邪一样。初华只觉大开眼界,慷慨地拿出了十文钱,放在舞蛇人的碗里。再走一会,她又发现了更多有趣的表演。那些西域来的人,竟也有许多奇思妙想。他们在马上翻滚,把许多小果子抛起来连成一个圈,还能在嘴里喷火,初华看得小脸兴奋,手都拍麻了。   一阵香风拂来,初华听到些银铃般的笑声,望过去,却见是几辆牛车走过来,轻纱薄透,露出里面绰约的人影。虽然看得不甚分明,但是初华却能够看出里面都是些美貌的女子,各色装扮,皆是明艳。她们望着车外巧笑轻语,头上的金玉首饰隐隐生光,教人忍不住驻足观望。   可惜牛车旁的仆从又多又凶,手里拿着木棒,不让人靠近。   “啧啧,是哪位大商人家的内眷吧?”初华听到旁边有人议论。   “才不是,那些都是琉璃馆的名伎,见个面可都贵着呢……”   琉璃馆?初华觉得有些耳熟,似乎不久前听田彬说过。   她被街上精彩纷呈的各色杂耍吸引,四处逛着,直到肚皮开始咕咕闹。初华望见了一处卖烤肉的店,走进去,点了一大盘牛羊肉,坐下来大快朵颐。沙邑各族族交往频繁,食物风味也与别处迥异,烤肉不讲究细致的调味,却会撒上各种香料,倒也十分美味。   吃得饱饱之后,初华还想再看些好玩的表演,便问,“店家,此处哪里还有好看的百戏?”   “百戏?”店家是个胡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看看初华,一笑,“这位小公子是中原来的吧?”   初华点点头。   “若说百戏,你来我们沙邑可是来对了,街上走一圈,到处都是。”   “我看完了。”   “看完了?”店家想了想,道,“其实最好看的是莫多都家的,他们会把小猫变成老虎,还会把美人扔到火了,过一会又从水里出来!”   初华眼睛一亮。   店家却道:“可惜你看不到的。”   初华讶然:“为什么?”   他笑笑:“莫多都名气大了,现在只去琉璃馆演百戏,那去处,没个几千上万钱,不让进啊。”   初华眨眨眼,琉璃馆么?想起方才街上看到的那些女子们。   *****   太阳刚刚下山,一家卖成衣的铺子正准备打烊的时候,初华匆匆赶到。   “要一套女装。”她对店家说。   店家是个中原的妇人,看看初华,诧异地笑道,“这位公子,你要女装?”   初华知道她想什么,也不解释,“你给我寻一套好些的来,我要买。”   妇人看着也不多问,即刻去给她翻检。不多时,她拿出一套,道,“公子,这套如何,最时兴的联珠纹,大户里的女眷们都喜欢得很呢。”   初华看了看,点点头,未几,却看到架上摆着一条裙子,藕色的丝绸,葳蕤生光,外面配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好似带着雾。   “我要那条。”初华指着说。   “那条?”妇人看看初华,委婉地说,“只怕贵得很……”   话没说完,一只钱袋放在她面前。   初华看着妇人发光的脸,道,“不光裙子,上衣、丝履、首饰,我都要,再给我梳个妆。”   *****   沙邑的夜晚,笙歌醉人,歌舞升平。   街上一间间的酒楼伎馆热闹不已,不时有醉酒的人说着胡话,摇摇晃晃地笑闹经过。   “咦?美人……”一个醉鬼刚被人扶着从酒楼里出来,瞅见一抹身影在街上走过,眼睛追寻着望去,旁人忙道,“别望了,别望了……”   琉璃馆名不虚传,大街上,远远就能望见高挑的红灯。还未走近,车马和等候的从人,已经将道路两边都占满了。初华望了望那迎来送往的大门,停住脚步,未几,看向不远处的围墙。   琉璃馆的后院里,侍女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从庖厨中端出一盘又一盘的食物。乐伎们和舞伎们亦是忙得团团转,按着管事的吩咐,从这一场赶到那一场。   “管事!南三厢里又来了客人,夫人叫你快些上酒菜!还有乐伎!”   “知道了知道了!”管事急躁地说,看着来往不息的仆婢们,抱怨道,“她急我还急呢,人那么多,乐伎哪里够!”   “不是前两日才新买了好几个么?”   “早就用起来了,脸都还没认熟呢!真是,这会都找不到闲的……”   初华无声地从一处隐蔽的墙角翻进来,拍拍手上的灰,再检查一下裙子,幸好,她功夫到家,没连累这身好衣裳。这可是她第一次穿这么贵这么漂亮的女装啊……心里想着,她四下里望了望,走到回廊下。   那个莫多都的表演,应该就在那座几层高的搂里。男人来这个地方要给钱,不好混进来,女人就自然多了。初华看到几个侍婢端着盘子匆匆走过来,连忙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微微低着头,果然,这个地方,连侍婢也穿得漂漂亮亮的,她混在里面,没人觉得不寻常。   不料,眼看着要到楼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喂,那个穿纱裙的,你是新来的玉枝么?”   待得回头,却见一个乐伎打扮的女子匆匆走过来,“找你半天了,快到楼里去,客人要等得不耐烦啦!”说着,将一把箜篌塞到她的怀里。   初华愣住,张张嘴,女子却不容她多说,拉着她快步朝楼里走去。   才进入楼中,只觉光照陡然明亮。   初华讶然,往四周望了望,只见金碧辉煌,四周的壁上立着花枝一般的灯树,地上丝毯铺地,软绵绵的,精致的屏风和家具,点缀四周。这楼中间空出,一层一层,厢房围绕。一楼宽阔的空当里,搭着台子,乐声欢快,看客众多。一个人穿着五彩缤纷的衣服,正在耍着把式,突然,从口中喷出火来,鼻孔冒出两道浓烟。众人纷纷叫好,抚掌喝彩。   那人行个礼,这时,一阵烟雾腾起,散去后,那人却变作了一个美貌的女子,摆着婀娜的姿势,朝看客们抛媚眼。   那大概就是莫多都家的人。初华睁大眼睛,正待细看,女子却扯着她的手不放,旁边全是人,初华不好施展功夫脱身,只得被她一直扯上四楼。   这个地方比别处更豪奢,虽只有寥寥几间厢房,却一看既是上佳去处,竹帘密垂,门上雕花错金。几个仆人穿着华丽,一个女人凶神恶煞地站在面前,见到初华,瞪起眼,   “做什么去了那么久?!更衣更衣,这个月的工钱别要了!”   初华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正想着要不要扔出个**丸一走了之,这时,门忽然打开。   一个人走出来:“主人问伎乐怎么还不开始?”   女人立刻满面堆笑,“来了来了。”说罢,催促她们进去。   初华被拽着,正暗自伸手踏入小囊,忽然看到那厢房里坐着的人,愣了一下。   柔软的锦缎堆成长榻,在灯光下泛着醉人的光。   元煜悠然坐在那榻上,面前的案上摆满了珍馐美酒和各色瓜果。两个穿着暴露的美艳女子伺候在旁边,一位拈着葡桃,一位捧着酒壶,笑容娇俏。元煜正将一杯酒拿起,不期然地,瞥了瞥进来的人,目光亦是定住。   那个捧着箜篌的女子,头发梳作双鬟,一袭长裙曳地,身姿纤巧。而那张脸,长眉如柳,杏目含光,樱唇轻抿……地瞪着他。   元煜眨眨眼,杯子停在唇边,惹得身旁的美人轻笑,“公子,喝呀……”   安色伽是个心肝通透的人,立刻察觉的元煜目光有异,看看那刚刚进来的乐伎,笑道,“王公子,此间的所有美人,王公子若是看上了哪一位,但凭吩咐……”话音未落,却听得外面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女子匆匆进来,赔笑着行礼,“玉枝来迟,客官恕罪!”   玉枝?   这下,众人和鸨母都懵了,看看女子,片刻,又看向初华,“你……”   初华尴尬地望着他们,唇角抽了抽,这都什么破事啊……   “这是我带来的人。”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自上首缓缓传来。   元煜浅笑,看着初华,“我本让她在楼下候着,许是无聊了又来寻我,被错当了乐伎。”   众人皆了然,鸨母的脸上复又堆起笑容,“原来是误会,误会!”   “过来。”元煜微微抬手,对初华和声道。   初华犹豫了一下,迅速掂量了情势,觉得还是听元煜的话比较好,只得依言朝他走过去。她原以为元煜要她站到身后,不料,才到案前,元煜拉过她的手,轻轻一拽,初华被带着坐在了他的身旁。接着,元煜那手臂十分自然地放在她身后,像是将她搂着一样。   初华睁大了眼睛,正要抗议,却听元煜道,“我不是说别乱跑么,嗯?这么等不及,真任性。”   初华汗颜,知道他指的是先前田彬的那番交代,到底是自己理亏,气焰登时矮了半截。   “我……我想看百戏……”她小声道。   “百戏?”元煜扬眉。   这话声音低低的,像是呻吟。安色伽他们,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王公子方才对这馆中的美人不冷不热,我还以为是招待不周,”他搂着一个女子,张口品尝着她喂来的葡桃,“原来,还是喜欢中原口味。”   初华的脸登时一热。   元煜却道:“美人都是这世间的宝物,只是安公子也看到了,我才离开不过片刻,家中这位已经寻了来,着实无法。”   “哦?”安色伽一愣,看看初华,暧昧地大笑起来。   他仔细地瞅了瞅那个女子,倒的确是漂亮,精致的面容,胭脂淡扫,一抬眉一抿唇,皆是说不出的风情。安色伽也见过不少中原女子,不过这沙邑毕竟地处偏僻,西域更是遥远,生得似王公子怀中这位模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安色伽唇角勾了勾,眯了眯眼睛,缓缓啜一口酒。   初华被元煜那番话刺得发窘,抬头,却见元煜一边饮酒一边盯着她,似笑非笑,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   “吃葡桃。”元煜将一串葡桃拿来给她,体贴地说,“你不是很爱吃么?”   初华瞅他一眼,嘴角扯了扯,接过来,忍气吞声陪他演。   乐声再起,舞伎们鼓乐相伴,踏着丝毯翩翩起舞。轻纱半掩,腰肢扭动,像蛇一样,柔若无骨。   初华一边吃葡桃一边看着,再瞅瞅那个被美女环绕的安公子,心想真是应有尽有,怪不得男人们爱来这种地方。   想着,又有些腹诽,这么美的事,躺平享受就好了么,非要拉她做挡箭牌,装什么装……   安色伽亲自为元煜斟了一杯酒,“王公子先前订的一千匹良种,下个月便可到货,不过么……”他看看元煜,“近来春旱,想必公子也听说了,这些马的价格,恐怕要涨一些。”   “涨多少?”   “每匹加价三成。”   元煜淡笑,道,“安公子,你我交易不少。春旱之事,在下有所耳闻,比起五年前那次,却是轻了许多。五年前,公子加价两成,这次反倒要三成?”   安色伽颔首,道,“我亦觉得这价着实为难,只是羯人近来阻了商路,运费也要涨些。这样吧,看在多年交情,两成五。”   “一成五。”   安色伽微微变色,“两成,不能再退。”   “一成七。”元煜看他一眼,“安公子若指的是武威那商路,我闻得可靠消息,近来已经通了。你我既然要做长久生意,便各退一步,如何?”   安色伽无语。   片刻,他低低笑起来,摇摇头,爽快地说,“我那些家人都说王公子是个精明人,如今一见,果名不虚传。此事如公子所言,就此定下!”说罢,举杯道,“公子,请!”   “多谢安公子。”元煜亦笑,“请。”说罢,将酒对饮而尽。   “公子,再来一杯……”元煜旁边的美人不甘冷落,见他就被空了,捧着酒杯贴过来,娇声道,“多喝些……”   初华瞥瞥她,只见那脸上明眸红唇,妆画得勾人,也不知道薰了什么,香气浓得让人想打喷嚏。   许是发觉初华在看,那美人妩媚一笑,微微挺了挺胸。   嘁……初华看着那深深的沟,窘了一下,别开脸。   元煜发觉,看了初华一眼。他笑笑,转向安色伽,“公子,不知这馆中可有百戏?我的美人发火了,非要看百戏不可。”   ☆、第39章 心结   “百戏?”安色伽讶然,片刻,看着初华笑了笑,“百戏么,公子的美人还真是问对了,这琉璃馆,最出名的乐子之一,便是莫多都家的百戏。”说罢,问怀里的女子,“我记得莫多都的百戏每晚都有,不知开始不曾?”   女子娇笑,抚着他的胸口,“早开始了,这时辰,大概就要演到那腾云化雾了。”   安色伽拧一把女子的腰,笑了笑,即刻命仆人们将锦榻摆出门外去,招待元煜观看百戏。   初华没想到元煜真的让自己看百戏,眼睛亮亮的,见着开了门,便迫不及待地想出去。不料,肩膀却被元煜的手臂揽得死死的。   “如此,可麻烦了安公子。”元煜温文道。   安色伽道,“王公子怎这般客气,请。”   二人你揖我让,缓步出了厢房。这楼中的阑干不高,坐在边上,正好能看到大堂里的百戏,位置绝佳。   初华好不容易等到元煜带着她走过去,连忙扶在阑干上,兴致勃勃朝下方望。只见那个穿着彩衣的人还立在那里,一个女子在台上跳着胡舞,转圈转得风一样。彩衣人拿着一块宽大的红绸,在女子面前突然一挥,女子就变成许多漂亮的鸟儿,叽叽喳喳腾飞而起,绕着宽敞的厅堂飞来飞去。   看客们爆发出热烈的叫好之声,初华亦是觉得赏心悦目,抚起掌来。   “那女子,怎会不见了?”元煜缓缓的声音传来。   “是台子的机关。”初华看着那边,解释道,“事先在台子上做一块活板,”   “哦?可看不到洞口。”   “那人将红绸放下的时候,就已经遮起来了,就算有破绽,大家也会盯着那些鸟儿不去注意。”初华兴致勃勃道,“其实幻术的演法大致就是那样,环环相扣的细处,才能看出本事高低……”   她说着,忽然发现元煜不知道什么时候挨在了身后,挨得很近。初华一边是柱子,元煜一手伏在阑干上,刚好将她夹在中间。   初华大窘。方才在厢房里,两人虽坐在榻上,却其实隔着些距离,可现在……   “怎不说了?”元煜发觉,道。   “你……你走开些。”初华小声道。   “放松。”元煜声音淡淡,“看看周围。”   初华讶然,朝四周看去。   果然,各层楼的厢房里,都有客人出来观看,还有大堂的那些看客,无一例外的左拥右抱,调笑连连。   安色伽更是豪气,倚在榻上,左边喂果子,右边递酒,后面一个掐肩的,身前一个捶腿的。他得意洋洋,看着楼下的表演连声叫好,让从人去打赏金子。美人们倚在他怀里,笑得春光明媚,安色伽搂过一个来亲了口,活脱一个下流胚。   “我已经说了你是我带来的美人,不装得像些,人家怎么信?”元煜大言不惭。   初华瘪瘪嘴,只得不再说话。   再看向那台上,莫多都又走了出来,耍了几个拳脚之后,将手一挥,浓浓的烟雾腾起,他像踩着云雾一样,飞到了半空……   初华看着,却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她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有些灵敏,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掉身后的人。耳畔,隐约传来来呼吸的起伏;而背上,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热。双颊上好像被太阳晒伤了,隐隐发热……   楼下又传来一阵叫好声,莫多都正向台下的人行礼致意,各种钱物飞到台上去,他和弟子们满面笑容,应接不暇。   元煜看看那边,片刻,却又将目光收回,落在身前的这颗脑袋上。   初华的头发黑而柔软,梳着垂髻,样式寻常,但元煜觉得很好看。几朵小花簪在上面,映得她的半边侧脸水灵小巧,脖颈洁白。   还有那淡淡的味道,元煜又嗅到了,萦绕在鼻间。   那日在马车上的那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莫名的,元煜心中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到底用的是什么香?   *****   田彬带着人,在琉璃馆四周监视着,确定没有异状。   好容易挨到夜深,他看到元煜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心登时大大地松下。   他连忙发了个暗号,收了队。扮作仆人的侍卫们拥着马车过来,接元煜上车。   元煜与安色伽作别的时候,田彬走上前去,忽然,看到元煜身旁立着一个女子。她二八年纪,穿着一袭曳地长裙,虽只有侧脸,却能看出那是个美人。   殿下居然带着个女子,田彬有些诧异。   正瞅着,忽然,那女子转头过来,秀致的面容,似曾相识。   呃?田彬愣住,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今日蒙公子宴请,在下感激不尽。”元煜微笑着对安色伽说。   安色伽亦笑,“王公子远道而来,我无所招待,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说罢,又道,“不知公子明日有何安排,我往郊外打猎,欲邀公子同往。”   元煜道:“安公子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家中事务繁杂,在下明日一早要启程,不便停留。”   安色伽看着元煜,颔首,未几,却看向初华。   他唇角弯起,道,“我久闻中原美人温婉似水,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公子将来若有了空闲,不妨到我疏勒国做客,西域的美人亦是多姿多彩,保管公子饱览无遗。”   嘁。   初华听得这话,心中不屑。   什么饱览,安色伽着不要脸的,她要真是朔北王的什么美人,说不定此时就立刻气得跳起来把他灭了。   元煜莞尔,道,“安公子盛情,在下定不错过,后会有期。”   二人笑语晏晏,一番寒暄之后,元煜携着初华朝车驾走去。   登车时,田彬一直看着初华,狐疑不已。   初华眨眨眼。   “回客舍。”元煜吩咐道,驭者即刻扬鞭走起。   *****   车轮辚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附近酒楼伎馆的乐声和欢笑声接连不断。   光照透过细竹帘,忽明忽暗,元煜终于得到了清静,深深地吸了口气。   初华坐在一旁,瞅瞅他,有些不安。   虽然他似乎对自己的突然闯入并未生气,但是单独面对着,初华还是觉得有些小小的不安。   “我真的是想去看百戏,你也知道,那是男人的地方,我不够钱,只好穿着女装混进去。”坐了一会,她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扰你的,都是凑巧。”   “嗯。”元煜不置可否地应道,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你方才也做得不对。”初华酝酿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   元煜睁开眼睛。   “什么?”他瞥了瞥她。   “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你……你为何一直那样……”初华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太好意思,声音结巴。   “那样?”元煜扬眉,“什么那样?”   “就是那样!”初华红着脸,有些气恼,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有什么错。”元煜毫无愧疚,“孤说了你是孤的美人,难道相敬如宾,别人一看就是假的。”   “谁要你说什么美人,你可以说我是侍女啊。”初华瞪着他,“你……你欺负人!”   这时,马车停下,侍从在外面禀道,“殿下,客舍到了。”   元煜应了一声,掀起车帏,却回头。   初华望着他,小脸气鼓鼓的,眼睛却亮得如同清泉。   元煜狡黠地一笑,低声道,“欺负你,又怎样。”说罢,下了车,扬长而去。   事情落定,高枕无忧。   这客舍,元煜花了大价钱包下,来往并无闲杂之人,客舍主人见到这么大方的客人,伺候得周道。   元煜回到房中,即刻泡了个澡,将脸上的假胡子除下,登时觉得没了负担。   水汽氤氲,他在水中闭气,片刻,浮出水面。   神清气爽,白日里的所有汗腻,伎馆中浑浊的气味,还有那波动的心绪……似乎都已经除尽。   可是,元煜却忽而觉得,还有一股味道浮在呼吸之间。   他皱皱眉,猛嗅了嗅,并无异状,可待得静下来,却又似乎隐约飘荡。   元煜想起从前,宫中一位精于调香老内侍告诉他,最好的香,那是可以沁入心中的,就算炉中无物,也能让人时时念着……   烛光在屏风外闪动,元煜望着头顶团团的雾气,不再动作。   虽然元煜一直知道夏初华是女子,但是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连浴室那样的地方闹过两次不愉快,也并没有很当一回事。因为他觉得,夏初华这个人,穿上男装,有时比男人的本事还大,他实在无法将她看做女子。可是如今,这心境却起了些变化。想起她忽然穿着女装出现时的样子,元煜就会觉得自己的思绪被捉住了一般,进而想起那脖颈上细腻光滑的皮肤,还有那幽淡的味道……   元煜靠在桶沿上,有些怔怔。   他不是个会对自己撒谎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之后,他并不诧异,却觉得啼笑皆非。   从小到大,他见过的女子成千上万,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识过?环肥燕瘦,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元煜欣赏她们,但是他从不曾流连驻足。他曾经不羁,曾经傲慢,骑马仗剑,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是在朔北磨砺多年之后,他已经学会了谦虚地面对命运。他知道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应对突然而来的战事,对于他而言,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又拿什么去许给别人?   夏初华或许是与众不同的,她性情坚韧,她身上的技艺能抵上一支奇兵,但是,她仍然是一个女子……   元煜将头埋入水中,直到胸中的气用尽,才冲出水面。   他抹掉脸上的水,望着屏风上的烛光,目光已经变得沉静。   “殿下心愿,决定皆在初华。小人别无所求,只盼初华若愿意留下相助,殿下万万保她平安。”   那日的村宴上,何叔神色和蔼,这般对他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财源滚滚~   一边看春晚一边码字,果然效率很低,今天就这么多吧~(要相信文中陷入恋爱的小年轻是无敌滴,嘻嘻……)   ps:我是不是没提过元煜一直戴着假胡子,汗颜……   ☆、第40章 授渔(上)   虽然十分舍不得,但是当夜,初华还是将身上女装脱了下来,对着镜子,又惋惜地将那梳得漂亮的双鬟拆下来。沐浴过之后,初华将那美丽的裙子和花饰摆在榻上,看了又看,直到觉得困了,才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包袱里。   第二日,她仍旧束发聚顶,一身男装。侍卫们见了她,眼神都怪怪的。田彬也是又诧异又好奇,想问,又不敢问。   启程之事已经预备妥当,初华抱着将军,才走到客舍前,就见到元煜也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初华不由地止住脚步,望着元煜,打招呼,“殿下。”   “嗯。”元煜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无波无澜,也无所停顿,径自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服侍元煜上车的时候,田彬实在忍不住,轻声道,“殿下,小人有一事想问。”   “何事?”   “那位夏公子,究竟是男是女?”   元煜转头看看他,那目光让田彬忍不住缩了一下,忙解释道,“昨夜去那琉璃馆,有许多弟兄也看见了,都在问……”   “田彬,动动脑子。”还未说完,元煜打断,又好气又好笑道,“男子什么样,女子什么样,用问么?”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她是客人,在营中只能是夏公子,告知侍卫们,昨夜之事一律不得议论,也不得传开。”说罢,一提袍裾,登上车去,留下田彬愣怔不已。   男子什么样,女子什么样……?   田彬回味着元煜的话,只觉心中越来越敞亮。   女子……那夏初华竟真的是女子!那么,殿下他……田彬兴奋起来,这么说,他们殿下,不是断袖!   田彬几乎想仰天流泪,多谢皇天后土,多谢先帝祖爷爷!可电光石火之间,他又想到了另一些事。   夏初华是女的,那么……那甘棠宫,还有那浴室……   田彬想起夏初华的尖叫,和元煜那黑沉沉的脸色。   面上灼灼烧烫,田彬只觉得热气从脖子冲到了耳根,好像雷劈过一样。   *****   太阳光还未冲破薄暮,元煜一行人已经离开了客舍,在城门交验了文牍,出城而去。   还未走远,已经有人飞快地奔向琉璃馆。   厢房中,珠帘轻摇,纱帐低垂,残香带着暧昧的味道,弥漫在温软的空气中。   “你确定?”摒退旁人之后,屏风后面,传来安色伽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惊诧。   “确定。”来人低声道,“小人带去辨认的那人,曾在五原待过,见过朔北王。”   话才说完,安色伽已经从屏风后出来。他身上披着宽松的薄衫,露出健美的胸腹。   来人凑上前去,继续道,“他说那人面上虽然有须,但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得出来。商旅中的一些人,亦有几分面熟。”   “哦?”安色伽目光明亮。   “朔北王么?”他抚着下巴,目光明亮,片刻,低低地笑起来。   “主人,”来人问,“可要做些什么?听说,中原的皇帝十分讨厌朔北王,主人一直想开拓中原的商路,如果……”   “什么也不做。”安色伽挥手道,“相反,此事不可告知任何人。”   来人讶然。   安色伽神色慵懒,从旁边的盘子上取来一串葡桃,摘下两颗,扔进口中。   “商路算得什么。”他唇角勾着,意味深长,“比起那个没用的皇帝,朔北王能给我更多。”   *****   元煜没有再耽搁,离开沙邑之后,轻车就驾,一路往东。   几日之后,五原在望,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车马驰过城门,大将军府面前早已有许多人在等候,初华才下车,就看到了立在前方的文远,还有……暮珠?   她眼睛一亮。   “初华!”暮珠见到她,一脸激动的样子,快步跑过来。   初华亦是又惊又喜,看着她,“你怎么来了?”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难道睿华……”   “不是不是!”暮珠连忙摇头,笑眯眯道,“大王没有来,他在中山国可好了。他那边都安稳下来了,想着你在此处孤零零的,就让我来照顾你。”   初华听得这话,心中高兴,又感动十分。   她之前不让睿华派人来,是因为他刚刚夺回了中山国,正是缺人的时候。可是睿华还是关心着她,仍然派了暮珠过来……   “我好好的,要什么人照顾,睿华真是的。”初华埋怨着,心里却暖洋洋的,眼睛笑得弯弯。   有一个亲兄长,果然是大好事呢!   这边高兴地说着话,元煜那边,文远跟他见了礼,看元煜瞥着初华和暮珠,解释道,“中山王说王妹乏人伺候,特地遣了这位女官过来,几日前刚到,未及告知殿下……”   “知道了。”元煜颔首,说罢,径自入府。   暮珠和初华阔别多时,一朝相见,滔滔不绝。二人回到初华住的院子到了,才进门,突然见到男女仆婢十人,齐刷刷地向初华行礼,“拜见公子。”   初华吓了一跳。   暮珠得意地笑,道,“这都是大王遣来伺候你的。”说罢,拉着她入室内,将睿华的信递给她。   初华两眼发光,连忙接过来,仔细阅读。   信中,睿华说了些他的近况,国中的近况,还有一些思念的话。他说这些人都是可靠之人,让初华尽管差遣,最后,希望她这边快些完事,早日回到中山国去。   初华看着,有些讪讪。朔北王原有意放她早日离开,她却主动留下,如果睿华得知此事,不晓得会不会生气……   “大王说了,你要扮男子便由着你,这些人都会保密。”暮珠说着,笑笑,“初华,大王可厉害了,他发布了赦令,追随董氏之人,只要有意悔改勇于揭发,则既往不咎。故而那些余孽兴了几次小风波,都未得逞。这两个月,大王将董氏、冯氏的余孽翦除得干干净净,国中再也没人敢作对了。”   初华亦是高兴,想了想,道,“余孽?董氏和冯氏的家人,都关起来了么?”   暮珠道:“关起来?才不呢,谋反可是灭九族的罪名。董氏和冯氏,如今可没有一个人活着。”   初华愣了一下,她记得,那时在中山国的时候,曾看着军士将董氏的族人押出来,足有四五百人,其中,有不少的妇孺。   暮珠见她神色微变,知道她的心思,道,“初华,你该不会觉得大王暴虐?”她叹口气,“初华,政变就是如此。别忘了,若失败的是大王,他们也不会手软的。且朝廷一心拿惩治反叛做文章,就算大王想放过他们,朝廷也不会放过。”   初华看着她,想到睿华被出卖的事,还有齐王,还有皇帝和朔北王……心中叹口气,的确,这些王公贵族,看着风光,可是要冷酷起来,连亲情也讲不得。   心中闷闷的,她索性不再说此事,问暮珠,“睿华身体如何了?”   说到此事,暮珠露出笑意,“大王身体好多了。清河王帮着请来了一位名医,日日给大王调养。大王如今已经不咳嗽了,精力和气色都好了许多,你见到他,说不定会吃惊!”   “真的?”初华听得这话,眉开眼笑。想到清河王请的名医,却不由地想到元煜。她记得,当初离开的时候,是他对清河王提起了为睿华寻医之事呢……   二人说了会话,初华觉得疲惫了,暮珠立刻吩咐从人去准备汤沐。   浴室里,蒸气腾腾,初华在路上颠了几天,心情舒畅不已,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   “你肩上这是什么?”暮珠眼尖,瞅到上面的青紫,立刻问道。   “这个啊,”初华不以为意,“前些天有人要刺杀朔北王,错将我当成了他,打斗留下的。”   “打斗?”暮珠脸色一变,登时怒起,“朔北王说过要护你万全,竟有此事?!”   *****   元煜没想到,自己刚回来,榻还没坐热,就看到了兴师问罪而来的中山国女官。   “初华是大王的亲妹,此前离国时,大王曾千叮咛万嘱咐,请殿下务必保护周全,如今,却出了这般事。”暮珠神色严肃,无视不断扯她袖子的初华,冷冷地对元煜道,“大王为王妹请封翁主的奏章,朝廷已无异议,过些日子便会下旨。金枝玉叶,若出了事,不知殿下如何与大王交代。”   初华使眼色无效,神情窘迫,瞅瞅元煜,却见他神色镇定。   “女官所言甚是,此番变故,虽是意外,孤亦有责任。”他缓缓道,“此事,孤曾细细考虑,亦有应对之法。”   “何法?”暮珠咄咄道。   元煜看了看初华,面带浅笑。   不知为什么,初华觉得背上寒了一下。   “朔北敌情复杂,如这遇袭之事,虽护卫周全,孤亦不得全然幸免。”只听元煜道,“孤以为,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从明日起,孤会派名师教授王妹防身之术,以杜绝覆辙重蹈。”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好~~~~~   这几天,鹅家里有些忙,所以大概都是这个量,谢谢大家的理解~   ☆、第41章 授渔(中)   元煜此言出来,暮珠和初华皆是瞪起眼睛。   “朔北王此言可谓无理!”暮珠气急,“王妹可是万金之躯,岂可像武夫一般练武!”   “哦,那女官说,怎么办?”元煜看着暮珠,似笑非笑,“女官莫不是要孤亲自护卫,与王妹同食同寝?”   “你……”暮珠没想到他会说着这样的话,面色涨红。   “我不用别人教我武术。”初华忙道,“我能保护自己。”   “能么?”元煜看她一眼,“那日是谁受了伤,如今又是谁在逼问此事?”   初华赧然,道,“那日是意外,我一时疏忽,没带上小囊……”   “战场上每个死鬼都说自己是疏忽。”元煜严肃道,“夺走你那小囊,可比夺走你性命容易多了,没有它,你就等死么?”   初华哑然。   的确,她虽然会翻墙会爬树,还会用小丸,但是,她的武术只能对付街上最弱的混混,遇到真正的武夫,她没什么胜算。   但她还是不服气:“我不会让别人偷走小囊的。”   元煜却不管她,看向暮珠,眼底掠过寒意,“女官莫忘了,王妹来此,可是中山王歃血应承的。此处如何,孤说了算,女官若有他意,趁早打消。”   暮珠张张口,只觉被那目光迫人,气焰全然被打消下去。   她还想再说,元煜却淡淡道,“送客。”说罢,继续翻阅案上的简牍,不再理会。   旁边的侍卫走过来,向二人一礼。   暮珠与初华相觑,再瞥瞥元煜,只得悻悻走开。   “我本想发挥发挥,让朔北王内疚,早点放你回去,可是……”回到屋子里,暮珠一脸沮丧,“初华,是我不好,还连累你要去练什么武……”   初华窘然。   暮珠居然想让朔北王内疚……须知此人身上最厚的就是脸皮,哪来的内疚一说啊……   “别难过了。”她安慰道,“无事,不就是练武,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可是大王盼着你回去。”暮珠小声道。   “迟些也无妨的。”初华讪讪,“睿华反正答应过他了,总要践诺。”   暮珠叹口气,只得点点头。   *****   第二日,初华带着霹雳罐到了火器营,军士们对着物什好奇不已,待得试验,皆兴奋非常。   元煜调来火器营的将官,都是些机灵有干劲的人,即刻热烈地讨论起了战术战法,说个不停。   火器营刚刚建起,前无古人,要运作起来,还需要做更多的事。首先,需要更多雷火罐和霹雳罐。二者的制法都已经定下,初华即刻根据营中所需列了清单,交给文远,请他采买原料,并安排工匠。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初华估摸着,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也不能把所有活都干完,火器营要干起来,还需要一些专门的工匠。这些工匠,并不单单是做罐子配药散,还要能够监督火器品质、维修,甚至继续钻研别的火器。   想一想,这些都是个浩大的工程。但初华并不觉得烦恼,相反,心底有一股隐隐的期待和激动。   这些想法与元煜不谋而合,来巡视的文远亦感到惊讶,不想这小女子竟有如此眼界。二在营中谈论了一个早晨,中午用过膳,初华还想再去看看附近的试火场,田彬却来了。   “公子。”他行个礼,这时,忽然见到初华身旁的暮珠,露出一个笑容。   暮珠愣了一下,想到他是朔北王的近侍,傲娇地别过脸去。   “田彬,何事?”文远问。   田彬道:“殿下命我来教授公子武术。”   初华和暮珠皆是讶然。   “你?”暮珠狐疑道,“朔北王可是说要派个名师来。”   田彬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文远笑道:“女官和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位田都尉,出身武将世家。当年在京中,他曾摆擂御人比试格斗,无人能敌;如今在军中,田都尉的武术亦是数一数二,称一声名师,可不为过。”   这话颇长脸,田彬瞥瞥暮珠,傲然道,“女官可莫小瞧了人,若非殿下命令,我还不来呢。”   暮珠微不可闻地“嘁”了一声,初华知道她还在为元煜昨日的话置着气,说话不饶人,忙道,“暮珠,你去街上给我买些胡桃饼来。”   暮珠瞪起眼睛。   “去嘛去嘛……”初华讨好地笑,推着她走开。   待得打发了暮珠,初华回来,对田彬狡黠一笑,“那就练武吧,田都尉。”   田彬瞅着暮珠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看看初华,抖擞精神,抱个拳,“公子,献丑了。”   文远看着那二人一前一后朝练武场走去,在原地望着,若有所思。   *****   大将军府中,元煜坐在堂上,正听着属官和谋士们议论纷纷。早些时候,朝廷诏书来到,令朔北军从北边出击赵国和常山国,元煜立刻召集众人议事。   “下官以为不可。”长史崔岱道,“朝廷与诸国不战不和,只怕还要持续。据报,今年多地春涝,各地灾情不断,朝廷与诸国皆有损失,一时难以分神开战,便将主意打到了朔北军身上。”   “只怕都在观望。”一人道,“诸国先前敢反叛,只怕是瞅准了春朝那事,以为殿下会与陛下公然决裂。”   “就算不决裂,下官以为,殿下也不必插手。朔北军坐镇北鄙,一旦南下,会招致外敌重新入侵不说,开战之后损己利人,反便宜了朝廷。”   “正是,殿下平复了中山国,已是大功一件。这些年,将士浴血戍边,朝廷的粮饷却总有短缺,幸亏殿下发动军士与边民屯田,开市兴贸,朔北军才得以生存。朝廷不思支持,反而一再打主意削弱,实教人心寒……”   众人你言我语,但意见十分一致,都认为不能出兵。   元煜坐在上首,听着他们说,却没有表态。   “诸位之意,孤已知晓。”他说,“此事还须多方考虑,暂且搁下。”说罢,又与众人商讨了一阵其他事务,各自散去。   堂上没了别人,元煜重新拿起那份诏书,看了看,眉头微皱。   这时,文远走了进来,向元煜禀告火器营之事。   “好啊。”元煜听他说起初华的想法,脸上终于露出微笑,“她要什么,便给她什么。造火器的工匠,孤已经四处物色,不久便会陆续添加新人。”   文远颔首,说完此事,停了停,忽而道,“殿下让田彬教授夏公子武术?”   “嗯?”元煜看他一眼,将一卷简牍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哦,正是,她武术太差,毛贼都打不过,让田彬给她补一补有好处。”   文远沉吟,道,“她是女子,田彬……”   “田彬无妨。”元煜道,“放心,他知道夏初华是女子,下手懂得分寸。”   “小人所虑不是此事。”文远微笑,道,“殿下,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常年闷在军营之中,殿下可知道是何滋味?”   元煜愣了愣。   文远意味深长,“殿下,夏公子可是个二八佳人,只怕军心不稳啊。”   元煜看着他,目光忽而凝起。   *****   火器营虽是新设,却是五脏齐全。田彬带着初华到练武场里,怕她摔着,特地让人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禾草。   “来吧。”田彬松了松骨头,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公子先与小人过两招。”   初华亦不客气,也活动活动,摆出架势。   “动作不错。”田彬称赞一声。   初华淡笑,突然朝他攻去,一拳挥向他的脸。   田彬偏头,轻松避开,初华又一脚扫过去。   “招式太普通,”田彬再让开,点评道,“公子一招出来,下一招就能让人猜着,这可是个大缺点。”   初华不管他,继续用手肘撞向他的肋下,田彬不慌不忙,几招过后,退至边沿,觉得可以反攻了,突然回身擒她。   他敏捷地捉住初华的手臂,一个漂亮的反手,正要将她摔在禾草上,突然,听到初华说,“你觉得暮珠如何?”   田彬愣了愣,就在分神的一瞬,初华已经灵活地从他腋下钻出,同时将腿用力一扫。田彬站立不稳,摔倒在了禾草铺上。   “你使诈!”田彬红着脸,拍着身上的草屑站起来。   初华不以为然:“诈又如何,兵法不是有云兵不厌诈?”   田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反驳,初华却笑嘻嘻道,“莫恼莫恼,反正我不想学什么武术,你我说说话便收工得了。”   “那怎么行。”田彬认真道,“殿下命我教授武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么。”初华眨眨眼,“你知道我是女子么?”   “知道。”   “呵呵,如今四下无人,你不愿意,我就说你非礼我。”   “……”田彬瞪着她,不可置信。   初华阴险地笑:“田都尉,别忘了暮珠啊。”   *****   元煜从大将军府出来,骑马一路飞驰,直奔火器营。   地方不远,出了城不久,便望见了军营的辕门。守卫望见元煜,急忙撤去拒马,纷纷行礼。   “田彬在何处?”他问军士。   “田都尉在练武场。”军士道。   元煜望向远处,点点头,不多言语,继续策马而去。   *****   初华才不想练什么武,她只要带着小囊,多少人来了都不怕。朔北王的命令,她明里违抗不了,却不代表她没有对策。   练武场里没有别人,初华和田彬坐在禾草上,话匣子打开,居然十分投机。   “……我们这营里,能人可多了!”田彬嘴里叼着一根草梗,自豪地说,“别人不说,你知道徐衡么?别看他平日憨憨的,冲锋陷阵跟不要命一样。几年前,匈奴人进攻临戎,援军未到,城门被撞开了,徐衡亲自扛着刀,堵在城门见一个砍一个,结果了几百条性命。完事之后,他整个人都是红的,从此得了个‘鬼三郎’的绰号。”   初华睁大眼睛:“这么厉害!”   “那当然。”田彬道,“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我们殿下。他刚来朔北的时候,匈奴人、羯人、鲜卑人,就连乌桓人都猖狂得很,朔北军处处挨打,城邑是攻一次毁一次,惨得不得了。可你看现在,匈奴人退回千里之外,屁都不敢放一个,羯人也得跟着周腾那样的败类暗通才有个盼头,这多亏了殿下。”   初华眨眨眼,片刻,点点头。   朔北王的那些功绩,她也听得很多了,也亲身经历过几回,说他多有能耐都是毫无疑义的。不过近来,初华每每想到他,却为的是别的一些事。   比如,在那个琉璃馆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后,手臂扶着阑干,将她困在双臂之间……   想着,初华似乎又感受到了那贴近的呼吸,耳根不禁隐隐发热起来。   还有,浴室里面元煜那赤裸的……   别乱想!一个声音在心底吼道,初华连忙使劲闭眼,捶捶脑门。   “怎么了?”田彬看着她,愣了一下。   “没……没什么。”初华讪讪,笑得虚假。   田彬瞅着她,忽而好奇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公子,还有一事,小人一直想问,但不敢问。”   “何事?”   “就是我们殿下的事。”田彬神色八卦,“殿下与公子平日看着亲密得很,小人亦觉得你二人实在登对,男才女貌,不知公子与殿下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他话没说完,初华已经面红耳赤,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别胡思乱想!”   田彬诧异不已,“可你们……”   “反正没有!”   田彬见她羞赧满面的样子,觉得好玩得很,遗憾道,“是么,真可惜。我们殿下可好了,人长得那么俊,本事又好,还是个皇子,不知道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公子怎么不喜欢?”   初华只觉耳根像着火一样,心莫名乱撞,慌慌忙忙地找词:“他……他那么老!”   田彬正想再说,忽然,看到兵器架后面走出来的人,嘴巴张在半空。   初华发现田彬神色骤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亦登时石化。   元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第42章 授渔(下)   “殿……殿下!”田彬嗖一下站起来,看着他,神色尴尬。   初华瞪着元煜,这朔北王总这样神出鬼没,他们方才说的话,也不知道此人听去了多少……想到这些,她真想找个墙壁把自己撞晕,或者有地洞钻下去。   “不是习武么?”元煜不看初华,只看着田彬,冷冷道。   “这……”田彬赔着笑,神色局促。   初华却回过神来,忙道,“我们方才练着,练累了,便坐下来歇会。”   元煜瞥瞥她,只见那衣服干干爽爽,没有半点汗渍。   “是么?”他淡淡笑了笑,却不多说,将佩剑解下,抛给田彬。   二人皆不解。   “你……你做什么?”初华有些不祥的预感。   “孤在府中坐久了,正好也想练练武。”元煜转转头,松松骨节,睨着她,“是孤思虑不周,公子金枝玉叶,让田都尉教练实为不周,还是孤这老人家来与公子亲自过招,方为诚意。”   听得此言,初华和田彬皆脸色一白。   老人家……田彬讪讪,知道这是方才的话果然被殿下听去了。他最喜欢别人夸他年轻有为,初华说他老,不是找死是什么……   “不用劳烦殿下,我才开始学!”初华急忙道。   “才开始学好啊,”元煜淡淡道,“毛病都在初学时改掉,日后才成得大材。”   初华还要争辩,突然,元煜施展拳脚向她袭来。   田彬在一旁拿着元煜的佩剑,看着元煜拳脚生风招招紧逼,初华逃命般地左避右闪,不禁囧囧有神。   这是哪跟哪啊……田彬心里想着,殿下从前明明说过看新手练武是最无聊的事,比武不到最后一场别去烦他。   一旦遇到遇到夏初华,真是殿下都不是那个殿下了啊……   元煜的格斗招式又稳又狠,平日也算鲜有敌手。但是初华从小混百戏班,身手灵活得不似常人。元煜拳脚未到,她就已经闪得没了影,元煜光顾着满场追着她跑。   “夏初华!”元煜气极反笑,“你给我站住!这叫什么练武?!”   “谁要跟你练武!”初华躲在兵器架后面,委屈地说,“我说了才刚刚学啊!”   元煜沉着脸,二话不说继续追,没过多久,初华就被元煜按在了禾草铺上。   “啊啊!放开我!”她用力挣扎,元煜却稳若泰山。   “还跑么?”元煜冷道。   “不跑了!”初华忙道。   元煜松开手:“来跟我对打……”   话没说完,突然,初华将手里的一把泥沙朝他面上扔去。幸而元煜反应敏捷,及时地抬手护住,待得再看,她已经像一只兔子一样跑得老远。   “夏初华!”元煜终于大怒,他拔开步子,箭一样地奔了出去。   初华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了,还不如先远远躲开这煞神,于是有多快跑多快,跑出了练武场,眼见着马棚里又马匹,眼前一亮。   但当听到那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回头,瞥到那张气势汹汹的脸,被唬了一大跳。   她跑起来是算快的了,很少能有人赶得上,可这朔北王腿长,比她跑得更快。   就在元煜的手要够到初华的时候,初华急急避开,却没注意到脚下的草地里有个小坑,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元煜脸色一变,忙就势拉住初华的手臂,一个卧倒,初华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的身上。   嘶……元煜纵然是个练家子,被初华压在身上的那一瞬,还是闷哼了一声。心想,这女子看着青涩归青涩,里头倒是个实心的。   初华原以为会摔得惨烈,不想竟是这般结果。   她诧异地抬眼,正正对上了元煜的眼睛,近在咫尺。她被元煜护在臂间,双手无意识的放在元煜的胸口上,有力的心跳,与她的胸口只搁着薄薄的衣衫,还有那温热的身体……   热气登时蹿上来,不受控制地,她的脸登时热得好像着了火。   “摔着了么?”元煜有些紧张地问。   初华怔怔地看着他,摇摇头。   目光相触,二人谁也没有动。   元煜看着那双光亮润泽的双眸,黝黑的瞳仁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她的脸红红的,嘴唇像沾了水一般娇嫩,还有那气息……元煜能感受到那躯体的柔软,还有那跳得急促的心,不知是因为方才跑得太快,还是……   “殿下!”这时,田彬和军士们已经飞奔着过来,还有买了胡桃饼赶回来的暮珠,“初华!”   初华回神,连忙从元煜身上起来,脸仍旧通红,却没再看他的眼睛。   “初华!”暮珠率先赶到,紧张地问,“摔倒了么?伤了么?!”   初华摇摇头,小声道,“无……无事。”   元煜也转过头去,若无其事,拍拍身上的草屑。   “殿下!”田彬跑到他身旁,见他安然,松了口气。   “剑。”元煜淡淡道。   田彬回神,忙将元煜的佩剑递过去。   元煜把剑佩好,忽而转头,看着初华。   “明日辰时,到将军府的练武场去,孤再陪公子习武。”   初华瞥瞥他,有些不情愿,但触到他的目光,却似中了咒似的,点点头,“嗯。”   元煜没再说话,也不多吩咐,转身朝马棚走去。   随从已经将马匹备好,元煜骑上去,轻轻“叱”一声,马儿甩着尾巴,听话地走起。   走出十几丈远,元煜还觉得,心在不规律地跳着。   好像服了五石散一样。   他不禁回头,初华正与暮珠往回走,风吹着她的衣裾,微微扬起。   方才那对视的感觉又掠过脑海,元煜收回目光。   他不是什么纯情不知世事的少年,女子在他面前展露娇羞的场面,也见得多了去了。   十几岁的年纪,情窦初开,被他这样英俊又高贵的男子拥在怀里,面红耳赤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是头一次,元煜觉得这是个十分良好的开端。   夏初华她……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会喜欢上自己?   *****   初华直到回到将军府中,还觉得自己的脸是热的。   暮珠奇怪地看她:“你这是怎么了?摔懵了?”   初华也觉得自己是摔懵了,否则,怎么会总是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朔北王不过就是救了自己一下啊,他们又不是没有贴近过……   可是这样想着,心底又勾起了更多的事,比如,那日在琉璃馆……初华连忙命令自己打住,去浴室洗澡。可是刚刚泡在水中,她又想起了元煜走进来的样子。   啊啊啊啊……初华把头埋入水里,想把这些都驱散掉。   朔北王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她这么念念不忘……   夏初华,心底一个声音问道,你该不是对朔北王……见色起意了吧?!   初华愣了愣,气息不稳,呛着水浮了起来。   “初华?怎么了?”暮珠在外面听到她猛咳的声音,问道。   “无事……无事!”初华呛掉鼻子里的水,连忙道。   好容易睁开眼,光照在雾气中氤氲变幻,初华却觉得亮堂一片。她怔怔的回忆着自己这许多天来的心绪,那么反常,想到朔北王就会耳根发热……   这个……这个……   初华睁大眼睛,好一会,捂着胸口,只觉那心跳乱蹦着,就像白天时一样。   夏初华,都说看人**会长针眼,你还不信。   现在,都长到心上去了……   ****   百戏班里大多是男子,初华从小听过许多荤话,其中最有美感的一句,是吴六说的。   他说人生世上,最美的是春梦,最难留的也是春梦。   初华一直不明白所谓春梦和春天做的梦有什么区别,但是第二天起来,她在榻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忽然像被点通了一样。   晚上,初华的梦一个接一个,都是跟朔北王有关的。   她忽而回到很久以前,朔北王骑着马冲过来,长臂一捞,将她放在了马上。忽而又回到太皇太后的寿宴上,朔北王风尘仆仆地赶来,还穿着救她时的那身衣服。   她梦见朔北王到了百戏班里,表演腾云驾雾,还有钻火圈,他站在马背上飞驰,看客们的掌声都要把屋顶掀翻了,铜钱下雨一样抛过来,祖父高兴得笑眯了眼,夸初华找了一个好夫婿。   最后,她还梦见了甘棠宫。朔北王脱了衣服,走到水里来,与她面对面,唇边的微笑,温柔溺人。他的身体修长健壮在柔和的光照下,如同上等的玉石雕成,她怔怔地盯着他,突然觉得有些馋,好想在那身上咬一口,尝尝是什么味道……这么想着,初华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的,用手一摸,低头一看,全是血……   耳根再度发烫,初华连忙抱着头用力甩,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丢开。   将军在旁边的软垫上看着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伸懒腰,跳了下去。   “初华!”暮珠进来道,“快辰时了,朔北王派人来催你了!”   初华一惊,这才想起昨日他说过的话,连忙下榻。   心中五味杂陈。   心猿意马,复又心猿意马。   初华对事情分得很清楚,就算知道自己被朔北王点了色穴,对他垂涎三尺,也并不代表她愿意被他折磨。   那是个没有半分怜悯的人,爪子像铁做的一样,无论初华怎么机灵,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一招按下。想到过往的惨状,初华就恨得牙根痒痒,足以把色心暂时打消。   去就去,谁怕谁,大不了给他来一颗**丸!   打败他!打败他!   初华一边给自己鼓着劲,一边穿着衣服,却瞥瞥镜子,忽然觉得这袍子灰不溜秋的,真难看。   “不是有一身白地青领的呢?我要穿那身。”初华瞅了瞅,又指指头上,“还有,这发簪也换掉,要那支镶着青玉的。”   *****   元煜为了方便在府中处理事务的同时不荒废练武,他将一间大屋子清理出来,辟为练武场。   当初华进来的时候,元煜已经在里面练起了剑,雪白的剑刃在他手中时而寒光冷凝,时而呼呼无影,好像活了似的。   初华平日里能躲他多远就躲多远,如今是第一次有闲工夫看他练剑,那颀长的身影矫健而敏捷,一招一式无半点拖泥带水,初华纵是对武术参得不深,也不禁被吸引得目不转睛。   元煜练了几式,余光瞥得初华进来,收住。   “来了?”他把剑放一旁,从侍从的手里接过巾帕,擦擦汗。   “嗯。”初华应一声,瞥瞥四周的陈设,一排兵器架,几个草人,地上还有几块软垫。她想起自己被元煜按住的情景,警觉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元煜却没有立刻开始,他将两个布包缠在自己的臂上,问初华,“你一直觉得你的武术过得去,是么?”   初华狐疑地看他,点点头。   元煜又问,“你觉得你的优势在何处?”   初华想了想,诚实地说,“我逃得快。”   元煜没有反驳,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长处,你几番逃脱于人,亦是凭着机敏迅速。”   初华的心一松,却又听元煜道,“既如此,如何逃跑,孤便不教你了,孤教你逃不掉时如何与人搏斗。”   说罢,他将两臂上的布包拍了拍,“来,向孤挥拳。”   初华看着他,打起精神,松了松筋骨,片刻,攥起拳头朝他攻去。   “扑”一声,拳头打在布包上,并不疼。   “力道不够集中,”元煜纹丝不动,“再来。”   初华盯着那布包,再挥拳。   “再来!”   初华连续挥了几十下,已经觉得有些酸了,汗水从鬓边流下来。再朝他挥去的时候,元煜忽然闪身,初华几乎扑了个空。她身体柔韧,刚刚收势,即刻朝元煜踢出一脚。   “扑”一声,脚背结实地打在那布包上。   “脚有劲多了。”元煜点评道。   初华不言语,又朝他飞起一脚,元煜却不慌不忙,招招接下。   汗水从背上流下来,看着元煜岿然不动的样子,初华终于彻底被激怒,斗志迸发,像一头小兽,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   元煜却从容不迫,一次又一次地化解她的攻势,看着初华步步紧逼却丝毫不占便宜,一旁的暮珠都不禁为她捏一把汗。   最后一次,元煜毫不客气地反剪着她的手臂,将她按在软垫上。   “放开我!”初华喘着气,怒喝道。   元煜却一点不松开,压在她的身上,长腿铰住她乱蹬的双脚,微喘的气息带男子特有的味道,喷在她的耳后。   “知道你欠在何处么?”他低低道,“心太急,容易脑子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   发现最近有个送红包的活动,鹅看了看账户余额,决定对明天第43章下面的留言,按顺序送出100个红包,钱不多,一点感谢的心意哈~   ☆、第43章 拨云   他的话语带着热气,初华觉得耳背痒痒的,脸上却腾地热起来。   头一次,她会忍不住去想,朔北王现在是什么个模样,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他们贴在一起的画面。他的手抓着她的手,胸膛抵在她的背;他的半边身体压在她的身上,两腿像铁索一样,将她的腿牢牢锁在下面……   下面……   初华只觉得心忽而又乱撞起来,随即狠狠地自我鄙视起来,现在是在练武啊练武,这种时候还能想歪,真不害臊……   元煜忽然发现初华没有像以前那样反抗,愣了一下,松开手。   “明白了么?”他问。   初华没有回答,点点头。   元煜放开她,坐起来。   背上的重量突然撤去,初华忙不再胡思乱想,把神智拉回来,忍不住抬眼瞅瞅元煜,只见他神色如常,俊气的侧脸上,有些汗光。   不知道为什么,初华觉得,这个朔北王在她看来,好像越来越顺眼了……   咳咳……现在不是乱动歪脑筋的时候。初华起身,掩饰地低头拍拍身上的灰尘,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好像一个偷糖吃的小童。一边怀揣着鬼心思,一边偷瞅着大人的表情,看到没人没发现,便暗自庆幸。   可是这同时,却有些郁闷。   傻瓜。他心里道,趁早收了心吧,你那般胡思乱想惊涛骇浪,不过是自作多情……   “说说,明白了什么?”元煜问道。   初华努力忽视耳根的热气,想了想,道,“我太心急。”   没错,就是心急,总想着人家**……心里一个声音道。   “如何心急?”   “想赢。”   赢了可以把他娶回家的话,就好了。那个声音又道。   打住打住!不害臊!   初华唾弃着,不喜欢自己这个呆呆傻傻的样子,连忙集中精神。   “不错。”元煜露出微笑,道,“你太心急,一味乱打,全然不去看对手的招式和弱点。一旦被占了上风,你就只能见招拆招,攻势全无。”   初华似懂非懂,仔细回忆回忆,似乎也真是这样,又点了点头。   难得见她虚心好学,元煜觉得挺满意。   “你其实是懂得用力的,稍加训练,将力道再发挥充足些,也足够应对一般的打斗。”他继续分析道,“便如那天夜里遇袭,刺客的身手其实并不高明,只是你胡乱出招,反而被他掐住了脖子。”   初华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她记得,那时他是最后来到的。   元煜唇角勾起:“这有何难,打斗总有痕迹,见多了,一看便能知晓。”说罢,他摆出架势,道,“这第一课,便以那日遇袭为范,你是你,我是刺客,再来试一试。”   初华听着他这么说,忽而提起了兴趣。   暮珠在旁边看着他们二人又对峙起来,紧张地说,“初华,小心!”   “无事,我们殿下最有分寸了。”旁边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暮珠看去,却是田彬。   看着他笑嘻嘻的脸,暮珠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朔北王最会欺负人了。”   “我们殿下可从来不会欺负人。”田彬昂着头,“女官莫非觉得,夏公子赢不了殿下?”   这话戳中了暮珠,她看看田彬,却不愿承认,“怎么会,我们公子也厉害得很。”   “是么,如此,你我不如开赌。”   “赌?”暮珠讶然。   田彬笑嘻嘻:“你我各出五十钱,接下来,殿下赢了,你把五十钱给我,夏公子赢了,我把五十钱给你,如何?”   暮珠有些心疼钱,却觉得此事就算赔钱也不能认怂,冷哼一声,道,“赌就赌。”   场边的人窃窃低语,场上的人毫无所觉。   初华天性好强,那日差点丧命于贼人,让她十分恼火。盯着元煜,她沉下心来,闭了闭眼。练武场中的光照并不十分充足,初华回忆着那夜的情形,刺客要杀将军,她回身去救……再睁眼,她目光凌厉,盯着元煜,立刻出手。   她那时没有刀,身体最有力的地方是脚。所以,她首先瞄准的是刺客拿刀的手,一脚踢过去,将那刀踢飞。   “扑”一声,初华的脚踢在了元煜的小臂上,纵然有布包护着,他也感到了些疼痛。   接着,她又挥过去一拳,但是,元煜偏头躲了过去,初华想再补,元煜捉住那只手,一个倒身将她压住,手掐在她的喉咙上。   初华喘着气,睁大眼睛。   元煜手上的气力恰到好处,初华既动弹不得,又不似真的被掐住那样难受。上方,他眸色浓黑,注视着她,没有杀气。   “错出在何处,发觉了么?”他问。   初华目光定定,方才自己的招式从脑海中掠过,道,“我踢掉了刺客的刀,这招没错。”   “是没错。”元煜颔首,“然后呢?”   电光石火之间,初华目光明亮,拿开他的手,兴奋地说,“再来!”   元煜微笑,即刻再起身,拍拍布包,摆出架势。   初华盯着他,仿佛一只盯着猎物的野兽。未几,再度冲过去,首先,仍是飞起一脚,解除了对手的兵器,然后……她瞄准对方脱力的空当,再回旋补上一腿。脚结结实实地蹬在元煜的胸膛上,初华看着他站立不稳,重重地倒在了软垫上。   “殿下!”田彬大吃一惊,连忙奔过去。   初华亦是意外,回过神来,亦是脸色一变。元煜倒在垫子上,侧着身,一动不动。初华抢先跑到他身旁,惊惶地俯□,“你,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突然,元煜抓住她的手臂,灵活地一个翻身。   初华猝不及防,再度被他牢牢制住,手压着手,腿压着腿,那张脸在上方不过咫尺,目光灼灼,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初华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第二课。”元煜的神色狡黠,带着深深的笑意,低低道,“就算对手躺在了地上,也别轻易相信。未确信死透之前,别放下刀。”   *****   初华忽然觉得,在五原的日子,天忽然变得格外的蓝,云格外的白,每个人其实都挺可亲,就连将军那个不爱洗澡的臭毛病也开始变得可爱起来了。   接连三日,她在练武场里被元煜整治,打不过他是常事,被按死在地上毫无还击之力更是家常便饭。虽然元煜事务繁忙,每日顶多在练武场里待上个把时辰,便要走开。但就算练得算太常,初华回去之后,也仍然周身疼痛,就骨头像被人一根一根拆过,重新装回去的时候没装好似的。   初华意料,她甘之如饴。并且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去练武场。   其中的原因,初华已经想通了。   她看过人驯兽,一头野兽,别管性子多烈,整治多了就会听话起来,并对驯兽人表示出依恋的模样。   吴六总结过,人兽同源,性本贱。   初华回想着自己与朔北王的过往种种,觉得她大概也是应了这话。不然,按她从前的脾性,有人敢这么折腾她,早就吃了不知道多少颗辣丸了。   朔北王……   初华泡在水里,想到他,小脸上就忍不住泛起笑意。   她从小便混迹在男人堆里,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被男人碰一下就想七想八,也不会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就在心中期期艾艾。男女之间那层令人悱恻心动的纱,在百戏班那口无遮拦的地界,也早已成了一堆破烂。初华懂事很早,三教九流的地界,男女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的场面她也撞过几回。   对于男女之事,她好奇却迟钝,情窦初开什么的,在她身上没有什么迹象。在初华看来,一旦和男子成为了那种关系,就要眉来眼去搂搂抱抱。她不喜欢那种腻歪的样子,每当联想到自己身上,就觉得一身鸡皮。   所以,她拒绝陈绍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惜;而朔北王虽然英俊拔萃大名鼎鼎,还曾经以及其迷人的架势救过她的命,以前初华对他,也不过是心存敬畏而已。   可是现在,事情不太一样了。   初华先前还害怕自己面对朔北王,会控制不住,做出些别扭的事。   但是几天下来,她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他们打斗,初华费尽心思,寻找他的一切破绽,袭击他,打倒他。朔北王则全力地招架,时而反攻,时而也会猝不及防被她乘虚而入,露出惊诧的表情。   当然,大多数时候,初华会因为不得要领而气得发作;而朔北王,始终像一只胸有成竹的豹子,面对着这张牙舞爪的小兽,匡正她,引导她,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他们打得多激烈,讨论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多激烈,初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跟一个人聊得如此欢畅,她几乎有些怀疑,这个亦师亦友的朔北王,是不是也像她和睿华那样,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亲兄弟,之前一直都被掉了包。   朔北王是个严师,却又十分包容,她不需要遮掩,不需要扭捏,甚至什么时候忽然脸红了,也可以极其自然。   初华觉得这样很好。   虽然掖着些小心思,让她时而患得患失,但是其中的快乐,是她从前不曾体会过的,想起来,总带着那么一道蜜糖似的甜。她没有勇气表露出来,但是,却放松了许多。她大胆地想,暗恋朔北王、跟朔北王做春梦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不偷又不抢,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何况现在,她可以每天跟朔北王在一起,跟他说话,看着他露出笑容,听到他的声音……这真比什么都好。   想着这些,初华就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走在了云上一样。   “笑什么?”暮珠拿着衣服进来,看到初华坐在水里傻笑,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初华回神,掩饰地转开头。   暮珠贼笑,意味深长地瞅着她,“小女子,该不是思春了?”   “别胡说。”初华知道她向来说话没正经,打死不认。   暮珠也不再问,抿唇笑着,将她的衣服挂在屏风上。过了会,她忽然想到什么,道,“对了,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可想好了如何庆祝?”   初华讶然,算算日子,果然,真是她的生辰。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地问,“我没同你说过。”   暮珠好笑地说:“真是练武练懵了,你与大王可不是同一天么,他礼物都送来了。”   “礼物?”初华眼睛一亮,“什么礼物?”   “那得到时候才能给你看。”暮珠神秘地笑,眨眨眼,“想好了么,想怎么过生辰?钱和人都不用操心。”   “这个啊……”初华想了想,道,“不过了吧。”   “为何?”暮珠讶然。   “不为何,”初华讪讪道,“以前都是祖父给我过的,后来祖父去了,我就没再过了。况且现在何叔他们和睿华都不在,我过了也没意思。”   暮珠知道她祖父的事,听她这么说,知道会勾起些不愉快的往事,也只得不再多说。叹口气,摸摸她的头。   初华趴在池沿上,望着屏风边的烛光。   其实,不过生辰也没什么。她现在最觉得开心的事,就是那练武场。生辰跟朔北王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那也不错啊……   *****   隔日,初华仍然准时到了练武场,与元煜习武。   不知是不是昨夜睡得好,她今日特别精神,不到半个时辰,元煜被她连捉两次破绽,拳脚结实地打在布包上。   “不错,有进步。”元煜道。   初华一喜,再接再厉,当她再次瞅到一个破绽,挥拳打过去的时候,元煜回身,用手臂挡住。初华感到手上一阵发麻,正想收回,元煜突然铰住她的双手,将她拦腰抱起。初华大惊,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元煜扛到了肩上。   血气和热气登时翻涌上脸,“你……”她又羞又急,手在空中乱挥乱挠,“你快放我下来!”   “放松。”元煜却是不紧不慢,走到一堆叠起的草垫子面前,将她放在上面,“且歇一歇。”   初华愣住,看着他对自己一笑,转身朝门外走去。这才看见,文远跟两个属官站在那边,朝这边探头探脑。   什么啊……   只是要去跟人说话而已……也用不着这样啊……   初华腹诽着,只觉得心还在砰砰地跳,忽然瞥见暮珠朝她挤眼睛,登时又耳根烧起。   元煜跟那几人说了好一会话,没多久,走了回来。   他看看初华,忽而道,“孤明日去云中郡。”   初华讶然:“云中郡?”   “嗯。”元煜拿过一只水囊,仰头喝一口水,“那边有些事,正好回王宫看看。”   说罢,瞅了初华一眼,倨傲地说,“你也要去,你这根底,丢几天又会跟没练过一样,别想偷懒。”   ☆、第44章 捉鱼   初华一直以为,朔北王既然住在大将军府,那么他的住所就是大将军府。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王宫,而且这个王宫,在云中郡。   “朔北王当然有王宫。”跟暮珠说起的时候,她哭笑不得,“朔北王也是个王啊,你看中山王、齐王,都有王宫。”   初华恍然大悟,又问,“那既然他的王宫在云中郡,为何不叫云中王?”   暮珠想了想,道,“好像原本也是想封云中王的,可是先帝又封了他一个朔北大将军,想来想去,觉得既然北边都给他守着了,不如全封给他。”说罢,忙笑道,“这大多是我瞎猜的,先帝那么疼朔北王,我想着应该也是这主意。”   初华瘪瘪嘴,这叫什么疼啊,把儿子扔这里,一天这边打仗那边打仗,还让京城里的兄弟嫉恨,也不知道是真爱他还是考验他命大。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物什。   暮珠瞧着初华哼着歌,收拾这收拾那的样子,忍不住道,“初华,你喜欢上朔北王了吧?”   初华脸上热起,却若无其事地否认,“别胡说。”   “得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暮珠不以为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情窦萌动的小女子,我可见多了。”   初华讪然。暮珠这么鬼精,她倒真的没有想瞒过去。   “是真的?”暮珠凑过来,眼睛亮亮,“是何时的事?”   “嗯……也就近来。”初华红着脸说,未几,忙对她道,“你别告诉睿华!”   暮珠讶然:“为何?”   初华想了想,道,“我怕他知道了,会担心我不肯回去。”   暮珠道:“那是当然的,你要是跟朔北王成了,还会回去么?”   “可若是不成呢?”初华这话出口,耳朵又烧起,拉着她的手哀求道,“你别告诉他,真要说,也让我去说,你就当做不知道。好不好么……”   暮珠被她缠得无法,过了好一会,只得答应。   “罢了罢了。”她叹口气,“大王对你可是日盼夜盼的,你莫教他担心才好。”   初华窘了一下,小声道,“知道了。”   想到睿华,她真的有些愧意。先前,是她推掉了提前回中山国的机会,现在,她瞒着睿华这件事……这算不算见色忘义?心里拷问道。但是想到朔北王,她又觉得心软软的,真是好难好难割舍啊……   *****   大将军府里的众人觉得,近来,元煜的脾气真是十分之好。   表现有很多方面。   比如,他听人说话时,不再是高深莫测,而是唇边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虽然看着也莫测,但是,据属官们反应,此举十分有益于他们把话说多一些,而就算下面为某事的分歧吵得天翻地覆,元煜的那张脸也没有变过色。   比如,他一改往日言语简洁的作风,开始说起了废话。诸如问南街上过来的属官那老王家的胡桃饼一般什么时辰开店啦,问守城门的将官护城河里能不能养些鱼啦,有一次,他还突然对从人说,今日天气真好,把人家吓了一跳。   还有,据说有一回,新来厨子错将他最讨厌的香菜放到了汤里。这是十分要命的事,元煜嘴刁,上一个厨子就是因为香菜的事,被打发走了。可元煜将那汤吃了一口之后,叫来厨子,只是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说,以后别调皮。   诸多异象,大将军府上下都有几分惊骇,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着了魔?!   元煜不喜欢别人打探他的私事,众人不敢触他逆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大将军府繁忙,不久,西北传来急报,匈奴左贤王不满新王,举兵反叛,将匈奴分成了左匈奴和右匈奴。   此事对于朔北,乃是大大的利好。   匈奴雄踞北方,一直是中原的宿敌。元煜到了朔北之后,也是几番苦战,才得以使匈奴退出朔北几百里外。可尽管如此,匈奴却仍然是个大患,朔北要随时提放着它卷土重来。   这个好消息,让大将军府里里外外欢欣不已。属官们议论纷纷,又建议出兵助左贤王的,也有建议出兵助匈奴新王的,还有建议坐山观斗渔利其中的。每一个建议都是振振有词,对朔北有利无害。   出乎意料,元煜没有表态,却在第二日把吵吵嚷嚷的大将军府撂下,自往云中郡去了。   *****   云中郡在五原郡的东南,元煜此番出行,仍旧是轻车便装,没有仪仗没有旗号,只有几十精骑。   路上,田彬时不时跑过来,有时传个话,有时给初华和暮珠递上刚刚装满的水囊。   初华看田彬瞅着暮珠的眼睛亮亮的,不禁贼笑。   这两人最近走得很近,初华和朔北王练武的时候,常常瞅到他们在边上说话。   关于田彬,她们也曾经讨论过一次。   据暮珠说,在练武场上,她和田彬打赌,各押一人,谁输了,就要给钱。   初华当时十分诧异,想想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战绩,道,“那你不是赔死了?”   “是他赔死了。”暮珠得意洋洋,“我押的是朔北王,他押的是你。”   初华大窘,这么亏的赌……想着,她忍不住瞅着暮珠,试探道,“暮珠,你说田都尉是不是喜欢你?”   “当然是啊。”暮珠眨眨眼,“很明显么。”   初华讶然,“那你喜欢他么?”   “这个么……我要考虑考虑。”暮珠傲娇十分,“喜欢我的人可海了去了,而且他得罪过我,我可是记仇的……”   想到那些话,初华就觉得汗颜,如今再看看田彬殷勤的样子,倍加同情。   “田都尉,歇一歇吧。”初华接过他递来的泉水,对他说。   “不必,吹着风舒服得很。”田彬笑笑,却偷眼瞅向暮珠。   暮珠正跟将军玩耍,似无所觉。   田彬有些不知所措,对初华讪讪一笑。   正要走开,暮珠忽然道,“等一等。”   田彬讶然回头,暮珠将几只桃子递给他,“拿去,消消暑。”   笑容登时在田彬的脸上展开,他看着暮珠,灿烂得似花儿一样,忙道,“好,好!”说着,接过去。   初华看着他骑马乐颠颠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再看看暮珠,她一脸得意。   “看到了么,”她抚着将军,朝初华飞个眼,“你那叫单相思,占便宜才叫**。”   *****   元煜的习惯不改,出了五原之后,便骑到了马上,与众军士一道前行。   老天照顾,太阳被薄云遮住,不热,吹着风,十分凉爽。他脱掉外衣,只穿着短褐,骏马奔走,衣衫在风中微微鼓起。   走过几处乡邑之后,队伍停下来用膳,元煜不自觉地望向初华那边,见她正在跟那个叫暮珠的女官说着话,脸上带着笑。   心中好像吹过一丝温和的风,元煜放下糗粮,朝她走过去。   “喵。”将军眼尖,首先看到元煜,一下跳过去,元煜伸手接住。   初华转头,不禁窘然,“将军!”说着,连忙要将它拽回来。   “它惦记着我上次烤的鱼。”元煜唇角勾起,说罢,手指抚抚它的脸,“是么?”   “喵。”将军睁着琥珀色的眼睛,到处张望。   元煜低声笑了笑,声音柔和。   初华听着,忽而觉得小心肝又颤了颤。不禁嘀咕,没事笑什么啊,真是妖孽……   元煜看着这小女子,眼睛闪闪的,不知道藏着什么心思。他把将军交给初华,道,“等会过来赛马如何。”   初华讶然,“赛马?”   触到她的目光,元煜莫名的有些不淡定,忙补充道,“你今日一点没练,须得活动活动筋骨,谁输了今晚就要给将军捉鱼。”   捉鱼?初华忽然想到元煜湿哒哒从水里出来的样子,耳根一热。   占便宜才叫**……   “好!”她立刻答道。   *****   元煜这次让初华自己挑马,初华心喜,立刻说要额上雪。元煜没有反对,让人把额上雪给她,自己骑着另一匹白马,毛皮油亮,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元煜坐在上面,更衬得英姿飒爽。   初华欣赏了一会,收起目光,摸摸额上雪的头。   花痴归花痴,赛马归赛马,她一向分得清本分。   目的是远方的一棵树,田彬一声令下,两匹马同时冲出,撒开蹄子朝那边奔去。   元煜的骑姿很好,把控亦是上佳。他握着缰绳,让白马跑得不太快也不太慢,有条不紊。   初华则是没什么讲究,只盯着一个赢字。不过亦是粗中有细,发现元煜被自己甩下了些,知道他是在存力。   老狐狸。她腹诽着,明白自己不像元煜那样马术精熟,思索之下,横了心,让额上雪继续向前冲,自己握着先机总没错。   额上雪四蹄矫健,踏在地上,扬起一阵淡淡的沙尘,眼看那大树就要到了,初华心中高兴,正在此时,却听得另一阵蹄声紧逼而来。她一惊,侧目瞥去,元煜骑着白马,如同大鱼破浪,渐渐追了上前。   初华连忙催促额上雪,无奈先前发力太多,额上雪已经不能冲刺,她眼睁睁地看着元煜冲到了那树下,潇洒地单手控缰绕树一圈,用胜利的神色看着他。   “你……你的马比我的好!”初华不服道。   “马可是你挑的。”元煜道。   初华窘然:“我又不懂!”   “勿寻借口。”元煜拍拍白马的脑袋,正色道,“老规矩,说说你方才输在何处。”   “我……”初华想了想,道,“我一味前冲,不曾存力。”   元煜颔首,道,“正是如此。比武要讲策略,赛马亦然。赛马分胜负之关要,乃在于最后那十五丈,须得好好把握,让坐骑有气力在那时冲出来。”   初华看看他,反驳道,“可我又不像你那样善骑,就算比把握也不过你啊……”   “少废话。”元煜昂着头,笑容恶劣,“输了便是输了,按先前说好的,你要去捉鱼!”   *****   初华有些傻眼。   她以为骑着额上雪一定会赢,但是没想过赢不了怎么办。   朔北王那恶人,他是故意引着自己想那些不三不四的事以致猪油蒙心答应他的吧!   她……会游水,但不会像元煜那样凫水捉鱼啊……   初华十分苦恼。   但是元煜并不打算放过她。夕阳西下,车马在一道平缓的河水边停下,择高出扎营。元煜则过来捉了初华,让她去捉鱼。   “我不会捉鱼!”到了河边,初华一边反抗着一边说,“真的不会!”   “谁都不是一开始就会。”元煜不理会她的挣扎,道,“捉捉就会了。”   初华还想推拒,却见元煜脱去了上衣,舒展舒展筋骨,“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他身形矫健,长腿划开水面,未几,从水里抬头,一抹脸,“下来!”   初华知道逃不过,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绑得好好的,白绫在里头也好好的,确定不会出什么意外,她也灵活地一跃,钻入水中。   河水很清澈,不深。初华在水中划动手臂,河底的泥沙被团团带起,水草招摇。   一条大鱼在她面前经过,初华连忙挥手去抓,那鱼却一个摆尾,初华扑了个空。   嘴巴里进了水,她忙浮出水面,用力地咳了起来。   元煜看她乱蹬的样子,活像一直落水的猫,不禁莞尔,游过去。   “我真的不会捉鱼!”初华一边把水抹开,一边瞪着元煜恼怒地说。   “你太心急。”元煜悠悠打着水,“鱼又不是傻瓜,你得摸清它的动向再下手。”说罢,突然扎到水里,再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条鱼。   元煜扬手,鱼高高地飞起,落在岸上,引得一阵叫好。   初华瘪瘪嘴,看到他转过来,目光却定了定。   他光着上身,结实的臂膀和胸膛上水珠晶莹,水波一层一层地漾着,水下修长的身躯若隐若现……   她忽然想到那个梦,她和朔北王在水里,面对面……初华的脸上倏而热气猛涨,隔着几尺之距,水波漾来,初华似乎都能感受到里头挟裹的温热。   “来,再试试。”元煜对初华的心思毫无所觉,耐心地教导,“你闭气其实不错,放松些,把握住时机再出手。水中捉鱼讲究快和准,捉得好能练手。”   什么都能跟练武扯上,初华腹诽着,见他靠近,却好像触到火一样游开些许。   捉鱼捉鱼……她强自收起心思,开始集中精力盯着水下。   她沉入水中,按着元煜的话,慢慢游动,等待机会。这河里的鱼不少,她游到近岸的水草密集处,便看到了许多,摇头摆尾,优哉游哉。   初华慢慢划着水,待到得近前,突然出手。   大鱼没有抓住,她却抓住了一条小一些的。   “抓到了!抓到了……”初华兴奋不已,刚欢呼地浮出水面,却被水灌进了鼻子里,咳了起来。   手捉拿不稳,刚到手的鱼滑溜溜的,一下掉回了水里。   元煜赶到的时候,只见她用力地咳着,一边咳一边望着他,满面沮丧,“又跑了……”   元煜觉得有些无奈,看着她,忍俊不禁,唇边挂起温和的笑意。   从前,无论什么事,自己都最不耐烦新手,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当师父。可遇上了夏初华,他不这么想了,看着她困惑、恼怒、吃惊、喜悦……每一个样子都让他觉得有趣无比。那红红的眼睛……   元煜刚想安慰两句,目光忽而定住。   初华发现他神色骤变,不禁诧异,刚要出身,元煜却道,“别动,有蛇。”说着,用力捉住她的手臂。   蛇……?   初华的心登时绷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身后的水草中,一条杯口粗的水蛇摆动着身体,近在咫尺。   头皮一阵发麻,初华紧张不已,连忙抓住元煜的衣服。   她最怕蛇了。小时候跟着祖父外出,有一回宿在野地里,她觉得有什么在腿上爬动,借着火光一看,竟是一条大蛇。好在祖父身手快,立刻就将那蛇杀了。但从此以后,初华远远地看到一条绳子,都要先确认那是不是真的是绳子。   感觉到初华的紧绷,元煜却是冷静,低低道,“别动。”说着,不着痕迹地将初华带开,等到那蛇再近些,突然出手。   “哗”一声水响,元煜抓住蛇尾,用力一甩。   蛇高高飞起,打着转,像那些鱼一样,落到了远处。   初华目瞪口呆,却终于松下一口气。她笑起来,正待跟元煜说话,却见元煜看着她,似笑非笑。   “你的手,最好放开。”他的声音不紧不慢。   初华一愣,低头看去。   河水清澈,元煜没有穿上衣,而她的手,正正抓在他脐下三寸的……布料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一些大人的留言,喷饭……   天地良心,我上一章取名拨云,那是想着互相有点进展的意思,可没想着后面什么“日”啊!   昨天的红包,只有一百多个(因为鹅早几天在提了钱,账户余额就那么点了T T),然后是按着评论的时间一条一条送的,送完即止,大概昨晚九点二十之前的留言都会有。PS:据反映系统不太稳,有些大人可能没送成功,我这里后台也没有显示谁成功谁不成功,不过红包已经送完了……汗颜……   没有得到红包的大人不必桑心,这红包钱也不多,九十几点,小小心意罢了,以后应该还会再搞活动的,么么哒~   最后,鞠躬致谢~~~   (怎么感觉这是结文说的话……)   ☆、第45章 生辰(上)   “初华,朔北王问你去不去赛马……”   “不去!”   第二日,初华再听到赛马二字的时候,回答得毅然决然。   暮珠看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笑起来。   自从昨日她从那河里出来,就一直这副模样,那个脸红得熟透了似的,上了岸就直奔马车里。换好了衣服,她却不肯离开,鱼烤好了,朔北王派人来叫她过去吃,她也不去,最后还是将军赏了脸,跟着朔北王大快朵颐。   “你啊……”暮珠好气又好笑,点点初华的脑袋,“你纠结什么,朔北王都没放心上,你倒这般别扭岂不是欲盖弥彰么。”说罢,她凑过去,“再说了,你连人家全身都看过了,抓个裆算什么……”   “别说了别说了!”初华瞪着她,脸上烧灼。   “好了好了,不说。”暮珠拿过绣花绷子来,一边绣花一边叹气,“唉,你真给我们中山国女子丢脸,在中山国,女追男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我要是你,既垂涎朔北王又有这么多可趁之机,早就下手了,吃了再说……”   “啊啊!!!!”   “好,好……”暮珠笑得贼贼的,不再刺激她。   “喵。”将军坐在一旁,舔舔嘴,边上还留着昨夜烤鱼的香味。   初华用帕子给它擦擦嘴,把它抱在怀里。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反常,可是忍不住。   自从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初华便一直小心翼翼的。朔北王这个人,她大致还算了解。她一开始就没有误会过他三番两次帮自己是出于纯粹的好意,后来也证实,他是看出了自己在火器上的本事,所以才对她多加照顾。他教自己武术,也是为了将来东奔西走,她能够自保,更好地效力。   这样一个人,能够把握所有,越是靠近,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初华不可避免地喜欢他,却又不敢放下心来亲近他。   他会喜欢她么?这个问题,初华想过很多遍,越想越没信心。   他比她懂得多得多,经历比她多得多,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有时,初华很想索性问问他,跟他谈一谈,听听他对感情的想法。但是她发现自己怯懦得很,在他面前的时候,甚至不敢让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哪怕是蛛丝马迹。   归根结底,初华觉得自己在害怕。   害怕他对自己并没有那个心,害怕她在还不知道他心意的时候冒失打扰,害怕他拒绝,让现在这美好的感觉变成黄粱一梦……   夏初华,你是胆小鬼。心里一个声音说。   初华抱着将军,把头埋在它柔软的皮毛里,懊恼地紧闭眼睛。   *****   “不来么?”元煜听得田彬来报,看他一眼。   田彬讪笑:“夏公子说……头疼。”   头疼?元煜皱皱眉,觉得鬼扯,什么头疼。   “不来就不来,由他。”元煜淡淡道。   田彬应一声,退开。   元煜骑在马上,望向远处的山野,忽而觉得百无聊赖,想起昨夜的事,啼笑皆非。   他也没料到,这小女子会突然别扭起来。昨日那事,说起来,其实自然得很。   当然自然得很,他在她面前赤裸都两回了,昨日那事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玩笑。   元煜本指望着她红个脸,装作毫不在意地耍个赖,没诚意地道个歉,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其实也很有趣。   可是谁想,她居然红着脸,一声不吭地上了岸,再不肯露面?   元煜诧异十分。   不禁思索,为什么呢?难道真是自己多日来教导有方,这小兽突然识礼知耻了?   元煜有些无语。   有时,他觉得自己挺可笑,他的兄弟们,甚至那些地位远不如他的民间男子,有了喜欢的人,似乎从来不像他这样瞻前顾后。   他也想这样。   搁在从前,他也许会直接走到她面前认真地对她说,孤看上你了,跟孤走吧。他朔北王一表人才风采翩翩,论地位有地位论权势有权势,应当不会有哪个女子拒绝。   可是夏初华……元煜想到她,却觉得无法确定。   万一她不喜欢他,以为他不怀好意,像只猫一样远远蹿开……元煜觉得,夏初华是真的做得出来。   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她连话都不肯对自己说了。   萧元煜啊萧元煜,他心里郁闷,你真是在男人堆里混久了,连个女子都摆平不了。   女子……元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   云中郡离五原郡不远,车马一路向东,水草愈见丰美。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湛蓝的天空下,群山延绵,城邑却越来越繁华。   清晨,阳光明媚,离云中城还与十余里的时候,元煜忽然来到初华的马车旁。   “出来,随孤先去云中城。”他对初华说,身后带着额上雪。   初华讶然,看出元煜唇上新贴着的小胡子,觉得有些莫名。   “为何要我去?”她说。   “也可以不要你去,不过你这腿脚荒废了两日,不随孤骑马,待去到云中城要扎两个时辰的马步,”元煜不紧不慢道,“你选。”   初华瞪起眼睛,元煜却不与她多说,将一根马鞭扔给她,径自调转马头。   暮珠笑嘻嘻地挤着眼,初华脸皮发烫,不知元煜脑子里在想什么,只得跟上。   元煜向田彬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只带着初华寥寥数骑,朝远方的城池奔去,将众人抛在后面。   云中城乃是北边重镇,建城几百年,耸立在草原与群山之间,道路上,来往的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一看即知是个繁华之地。   进了城之后,初华才恍然了悟,为何元煜要易装。进城没多久,她就听到了路边的行人在谈论朔北王,还有人得意地说他见过朔北王多少回。想想也对,云中城是元煜的地盘,他要想让别人认不出是他,确实有些困难。   心里不禁想,不知道这些人要是知道这个小胡子就是朔北王,会如何反应?   初华设想了一下那个场面,觉得可乐,复又生出疑问,他易装进来,到底要做什么?   思索着,她瞅瞅元煜,只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   穿过几个街口,人越来越多,不远处是市井,人来人往。元煜却下了马,让从人看管马匹,对初华笑笑,“随我去逛逛市井。”   听到他连那自称都改了,初华更下诧异,元煜却不等她说话,拉着她的手臂,顺着人流走去。   市井中,车水马龙。   客商云集,城内的,城外的,还有许多异族之人,来往返货,人声鼎沸。   初华被元煜牵着走,他的手抓在她的臂上,不松不紧,手心的温热传过来,她的耳根也跟着灼灼。心中还因着那河里的事尴尬,但初华却有觉得脚步轻飘飘的,有些说不出来的开心。嗯……心跳得有点快,就这样也很好啊……   她以为元煜是来暗访些什么的,不料,他一脸闲散,步调与寻常赶集的人没两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还跟小贩买了两包瓜子,递给初华一包。   “你到底要做什么?”初华狐疑地看他。   “赶集。”元煜兴致勃勃地四下里望了望,忽然指着不远处,“嗯?能立在竹竿上。”   初华跟着望去,眼睛亦是一亮。   那是些杂耍艺人,光着膀子,几根竹竿立在地上,一个人猴子一样蹿上去,竟一点不倒。   周围的人拊掌叫好,初华亦是看着津津有味,想打赏铜钱,却发现忘了带钱包。正懊悔,忽然,一小串钱放在了她手里。   元煜瞥瞥她,使个眼色。   初华一喜,将那些钱放在杂耍人的碗里,杂耍人忙连声道谢,“客人大善,客人发财!”   元煜看着初华那笑盈盈的脸,阳光下,莹白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润,心中不禁一荡。   可这小女子却似乎一点也不知足,未几,瞥到另一处又有人在堆人梯,忙道,“那里,那里还有!”说着,反带着他往那边去。元煜从前很少在市井里挤人堆,可是初华不一样,片刻就没了影子,要不是元煜一直抓着她,差点就跟丢了。   那人梯足有十几人,立得高高的,一个小女孩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刚刚在顶尖上站稳,人群便热烈地叫起好来。   初华用力地鼓掌,目光闪闪。   “我们以前也演过,”她笑着对元煜说,“不过没那么多人。阿堵站最下面,祖父站第二,然后是陈绍,最后面是我。”   元煜看着她,亦笑,“哦?你们什么都会么?”   “差不多。”她得意地说,“我祖父的百戏班,可是闻名天下的。”   虽说是初华陪元煜来逛,但走了一段之后,陪逛的人明显成了元煜。这市井繁华,卖各种小吃的摊点也多,走了一段,跟随的侍从手上都多了不少物什,主要都是初华的,各色糖、饼、糕点……   “多谢,”将一只装满了香酥米的荷叶包交给元煜的时候,初华讨好地说“我以后会还你的。”   元煜看着她,唇角勾了勾:“再说吧,你欠我的多了。”   一阵香风吹来,初华听到些温柔的笑声。她望去,只见一个看着很是气派的铺子前,店主人正在对着一辆马车行礼,看那架势,是外地来的阔绰客商带着女眷来买首饰。   首饰啊……初华看着那店里琳琅的铺陈,有些眼馋。   “那是云中城最好的首饰铺,”元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初华回头,他看着她,“去么?”   *****   首饰铺的店主人几十岁年纪,生得富态,一张脸逢人便笑容满面。   见到两个男子走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道,“二位客人,小店有各色首饰,男女皆宜,二位可尽情挑选。”他小眼精光,首先打量那个蓄着小胡子的,只见身形英挺,虽衣着寻常,神色闲适,举手投足只之间却有一股不凡之气。触到他的目光,店主人心里不禁打个突,连忙笑笑,再瞅瞅那少年,只见他不停地看着店里的首饰,显然,要买首饰的是他。   心里有了主意,店主人走过去,对少年笑着说,“公子可是要挑选发簪冠饰?小店……”   “这个多少钱?”没等他说完,初华指着一根玛瑙钗,问道。   元煜瞥去,之间那钗子用金子制成,做成花朵的模样,花蕊点缀这一颗玛瑙。   店主人笑逐颜开:“公子好眼光,这是匠人刚刚做出来的新钗,售四千钱。”   四千钱……初华咋舌,看向别处。店里摆满了各色架子,每个架子旁边都有仆人守着,一只一只的盒子摆在上面,开着盒盖。里面摆着各色簪钗环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初华细细看着,好一会,在一把玉梳面前停住。   那玉梳十分精致,白玉制成,上面嵌着金片,镂着雀鸟和交缠的花枝,栩栩如生。初华的目光停留在那玉梳上,久久不能离开。她记得以前,自己也曾在集市上看中过一把喜欢的梳子,木头做的,也雕得十分好看,但是她不够钱。她为了能买到那把梳子,一心一意地攒了三个月的钱,但当她兴冲冲地去买的时候,那梳子已经被人买走了。   “这玉梳是小店里最贵的,”店主人道,“上好的和阗白玉,嵌的是纯金,一位少府出来的老匠人亲手做的。全云中郡,也就独独这么一只。”   “多少钱?”初华问。   “这个么……”店主人笑了笑,伸出八个指头。   初华一阵心疼:“八千?”   “公子真会开玩笑。”店主人道,“八万,不二价。”   初华闭嘴,自己这眼力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她讪讪一笑,往别处走去,又看起了别的首饰。可是无论她看到什么,都还是忘不了那玉梳,不住回眸瞥去。   店主人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知道此人身家不阔绰,热情消退下去。这时,外面一个衣裳华丽的客人走进店来,店主人看到,连忙撇下初华,迎上去招呼。   “客人,可曾挑中了什么?”一名仆人过来问道。   初华想了想,自己现在也横竖拿不出什么钱,小声道,“嗯……未看中什么,我还是……”   “那玉梳买下。”这时,元煜忽而道。   初华讶然,连忙看向他。   “盒子也要,”元煜让侍从拿出金子,道,“连着包起来,我要送礼。”   店主人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答应。   “送礼?”初华睁大眼睛,疑惑道,“送给谁。”   “送给一个人。”元煜看着她,低低道,“今日,似乎是某个人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觉得火气上涨,我也想要人邪魅一笑送我买不起的珠宝啊!把初华改成我的名字好了!吼!!!!   ☆、第46章 生辰(下)   初华忘了自己是怎么样离开首饰店的,直到她走到大街上,仍然觉得脚步轻得好像要飘起来。   她只记得,自己怔怔的望着朔北王,看着他把盒子交给自己,一脸若无其事的神色。   店主人和仆人们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送他们出门。   初华将那盒子捧在手中,觉得似梦似真。   那盒子里,有一把十分漂亮且贵重的梳子。   它……是朔北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初华的耳朵发热,心砰砰地跳。   她不敢抬头,不敢侧脸,只敢看着地面上。   太阳已经西斜,市井中仍然热闹,人影错杂。可有两个人影,一个稍前,一个稍后,堪堪错在一处,让初华移不开眼睛。   “你……你怎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初华鼓起勇气,向前面那人问道。   “嗯?”元煜回头看看她,“文远说的。”看到初华吃惊的眼神,他不以为意,“你以为大将军府的属官都是闲坐的么,你握着一个火器营,府中连你生辰都不知道,还干什么活。”   初华听着这话,忽而了然。她的生辰,就算她不说,元煜也当然会知道。就像暮珠说的那样,她跟睿华是孪生儿啊。   那么,朔北王送自己这玉梳,也是因为她的身份么……   想到这个可能,初华心中的激动骤然落下了许多。   好啦……一个声音在心底安慰道,别再胡思乱想,人家送你那么贵重的礼物,就是好意,还想怎么样?   可是,又忍不住期望,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该多么好……   元煜瞥瞥初华,见她抱着那盒子好似宝贝似的,眼睛望着别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心中舒坦得很,忽然觉得,就这样跟她走在一起,逛逛市井看看风景,看着她得到礼物高兴的样子,也是十分美妙……   *****   他们刚出街口,田彬等人已经来到。初华看到他们,知道这市井是逛完了,脸上有些失落之色。   “宫正已经知晓殿下回来,此时大概已经在迎候。”田彬对元煜道。   元煜颔首,看看初华,没说什么,登上马车。   云中城历史悠久,城池之大,不输内地郡城。众人拥着车马,穿过街道,许久之后,才来到王宫前。   初华下车,只见四周开阔,宫殿高耸,飞檐重重,看着竟比中山国的王宫还要漂亮一些。大小属官和宫人,早已经在此列队迎候,排列整齐,摆作长龙般的仪仗,恭恭敬敬地向元煜行礼。   元煜神色如常,下了车,径自入内。   “拜见殿下。”宫正黄进走到元煜面前,深深一拜。   元煜亲自将他扶住,微笑,“宫正别来无恙。”   黄进眼圈微红,忙道:“小人与宫中皆安,闻得殿下归来,我等皆欣喜于心!”   元煜与他交谈几句,看看四周殿宇,迈步入内。   黄进是在京城里就一直服侍着元煜的老内侍,元煜封王之后,就从京城跟了过来,担任王宫的宫正。元煜事务繁忙,多在五原郡,很少留在云中城的王宫。黄进这个宫正便成了闲职,如今元煜难得回来,他欢喜不已。   见到元煜身后跟着一个美貌的少年,黄进有些诧异,元煜不多解释,只说这是中山王的弟弟,是他的贵客。   “闻得殿下日理万机,小人时常担忧殿下辛苦,还以为要过许久才能见到殿下。”在正殿坐下之后,黄进亲自为元煜呈上茶,说罢,埋怨道,“殿下要回来,也该提早告知,小人好准备一番。如今幸好是早到了,若殿下日暮才到,岂非连个宴席也备不得。”   元煜笑笑,道,“孤此番回来不过是顺道,看看宫正也就算了,不必兴师动众。”   “话不能这么说。”黄进苦口婆心,“殿□恤,小人都知晓,可礼数是礼数,决不可废。听闻今日殿下又去了市井中,唉,小人说多了又是多嘴,可殿下千乘之尊,那市井中鱼龙混杂,若有歹人混在其中,可如何是好?”   “歹人怕什么,”元煜不以为意,“歹人孤遇得多了,朔北最大的歹人不就是孤么。”   周围宫人忍俊不禁,黄进还要再说,元煜忙道,“宫正之意,孤都知晓,下回定当留心。”说罢,他往旁边瞅了瞅,忽而道,“夏公子去了何处?”   *****   初华随着到宫室中安顿下来,暮珠看了她的梳子,“啧啧”赞道,“真是好物呢,这玉料这做工,在民间也是一等一的货色了。”   听着这话,初华喜滋滋:“那当然,这可是我挑的,八万钱呢!”说着,她坐到榻上,将着那梳子那在手里,心情荡漾地小声道,“暮珠,你说,朔北王会不会也有些喜欢我?”   “嗯?”暮珠看看她,“你是说,送你玉梳这事?”   初华点点头。   暮珠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初华,你觉得,八万钱对于朔北王来说,有多少?”   初华愣了愣,讪然,“不知道,超过两千钱我就没数了。”   “你手上的钱,最多时有多少?”   初华回忆了一下:“嗯……最多的一次,拿过五百钱。”   “这么说吧。”暮珠看着她,“八万钱对于朔北王而言,大概就是你从这五百钱里,拿出一个铜板。”   “那也不少……”   “掰一半。”   “……”   “又掰一半,再掰一半,一半,再一半。”   “……”   “那不是铜屑都没多少了……”初华窘然。   “所以啊。”暮珠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脑袋,“你要记住,男人花招可多了,他们没对你明说,就千万别多想。”   初华听着这话,有些怔怔。   暮珠安慰道,“你也不必难过,朔北王如今待你确实是好的,且宽心些。”说罢,帮着她把物事都收拾了,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拉着她出去逛。   初华不是第一次走进王宫,但是第一次走进朔北王的宫殿里,意义非同寻常。   她跟着引路的宫人闲闲走着,四处观望。据宫人说,朔北王的王宫,年代并不太久远。它是元煜封王之后,由一处小行宫翻修扩建的,许多地方还是崭新。兴许是元煜不常住这王宫的缘故,除了前殿、寝殿等几处主要宫室,别处都看着寂寂寥寥,没什么人气。不过看得出来,宫人们对宫殿维护得十分细心,屋檐下一丝蛛网也不见,地面干干净净,各处庭院里绿树成荫。   “这么漂亮的宫室却没什么人住,可惜呢。”路过一处落着锁的宫院是,暮珠道。   随行的宫人笑道:“是啊,我们宫正也时常这么说。这些宫室都是先帝命人修建的,预备着让殿下广纳妃妾,多生子嗣。可惜殿下这么多年,竟连王妃也不曾娶进来,我等都快担心死了。”   “是么。”暮珠意味深长地看了初华一眼,“难道朔北王身边,竟一个妾侍也没有?”   初华讪然,却竖起耳朵。   “这个……小人便不知晓了。”宫人道,“殿下每年住在这宫中,不过就那么几日。”   暮珠颔首,想了想,又道,“我见这宫中的宫人,亦都是年长之人。我们中山国的宫中,十几二十岁的宫人,可到处都是。”   宫人叹口气,道,“这也是无法。殿下不常居住此处,宫人除了干活,也无别的用处。十几二十岁的女子,谁不想着嫁人,在这宫中没个盼头,干活又不如年长的利索,不如不要。”   暮珠闻得此言,忍俊不禁,又朝初华看一眼。   初华耳根一热。   他又不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心里腹诽道,却不知为何,有些痒痒,低落的心情又涨回了些许。   走得不多时,一个宽大的花园出现在眼前,鸟语阵阵,花卉竞放,流水潺潺,好一处朔北江南。   “这是殿下最喜爱的花园,”宫人笑道,“前方过了那水榭,就是殿下的寝宫。”   初华和暮珠都是年轻女子,看到有这儿许多漂亮的花,不禁欢喜。   “我们向朔北王要一些花吧。”暮珠跟她在花丛里逛了一会,笑嘻嘻道,“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呢。你不是带了那套衣裙来么?今晚我们关上门在屋子里守岁,我给你梳个漂亮的头,挑几朵花戴上去……”说着,对初华眨眨眼。   初华眼睛发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暮珠兴致勃勃道,“你十七岁了吧,按中山国的规矩,生辰可是要饮酒的,我去弄些酒来。”   “好呀好呀……”初华高兴地说,心花怒放。   “好什么?”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把正在说着话的两人吓了一小跳。   元煜正走出廊下,神色悠闲,“什么事这么高兴,也说与孤听听。”   初华看到他,表情僵了僵,忽而又不自在起来。   暮珠瞅瞅她,抿唇一笑,道,“我二人在说些女子的私事,殿下要听?”   元煜微微扬眉,目光玩味:“哦?是何私事?”   “我们在说这花园里的花好看,暮珠想采些回去!”初华唯恐暮珠口无遮拦,连忙抢先道。   暮珠无语,暗自白她一眼,这个没胆量的……   “这有何难,喜欢什么,采回去便是。”元煜和气地说,吩咐宫人帮忙采摘。   待得众人都走开,他转向初华,低声说,“孤要去城中的云来楼,你去么?”   “云来楼?”初华讶然。   “云中城最有名的酒馆,楼中菜肴闻名朔北。”   初华听着这话,也有些馋,却迟疑道,“可是王宫中不是备了膳么?”   “孤已经交代下去,不必操心。”元煜看看她,目光意味深长,“不去么?你可想好了,明日开始,孤归来之事,必定有许多人知晓,错过了今日,这等地方便去也别想去了。”   初华听着这话,双眸骤然发亮。   *****   元煜借口到城墙去巡视,仍是那辆长相寻常的马车,载着二人一路出了宫门。   云来楼离王宫并不远,足有三层,生意极好。虽然还未到哺时,店中却已经人来人往,店家都来不及招呼周全。   元煜贴着那假胡子,依然没有什么人认出来。他带着初华,径自到了三楼,此处皆是雅间,比下面清静不少。店家引着二人进了一间厢房内,元煜与初华隔案坐下,一口气点了好些菜,十分熟稔,活像个常年光顾的老饕。   “你常来么?”初华瞅瞅他,好奇地问。   “以前住在云中城时,常常会来。”元煜亲自将碗筷布下,道,“此间菜色极佳,我等若来得晚些,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   初华应一声,有些意外。从前,她觉得元煜是高高在上的,深藏不露,指点江山,远离人间烟火。可是今日跟着他逛市井,却着实让她大开了眼界。原来,他也会去挤人堆,也会去凑热闹看戏,还会为了美食,偷偷地溜出王宫……   心肝不禁又撞将起来,怎么觉得这朔北王越来越对胃口了呢……   神游间,店家将菜肴一样样地呈上来,将案台摆得满满,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元煜还要了一壶酒。   “云中城的酒,入口清醇,乃是佐宴必点之物。”元煜将面前的杯子满上,道,“但是后劲大,要少喝些。”   他说罢,又往初华的杯子里倒上一点,放下酒壶,莞尔看着初华,“今日便十七岁了,这酒菜,就算是为你庆生。”   初华怔了怔,望着他,心中忽而被什么涨满,一股热气漫上了双颊。   元煜将一杯酒递给他,初华接过,望着他俊气的面容,阳光从檐下斜斜照入,他的脸,鬓发,眉眼带着笑意……初华忽而觉得那阳光太烈,连忙垂下眼睑。   心跳得欢快,初华强自按捺着,低头小心地尝一口。   那味道十分浓郁,入口,有一点甜。   十七岁啊……那就已经是大人了么?初华饮下去,飘飘然地想,心中好像灌满了蜜。   今日的种种,仿佛梦境。   她的十七岁生辰,得到了最好最好的礼物……   太阳在窗外渐渐隐落,天边彤云如火。   一名侍从进来,对元煜耳语几句。   元煜目光凝起,片刻,颔首。   “我去去就来。”他对初华说。   初华愣了愣,问,“你要去何处?”   看着那似乎有些着紧的眼神,元煜心中一动。   “去见一个客人。”他说着,瞥见初华正朝酒壶伸手,道,“那酒少喝些。”   初华讪然,忙收回手。   元煜笑笑,转身出去。   楼下喧哗的声音传来,一阵接一阵,更显得这楼上清静。元煜跟着侍从,转过楼梯,来到一处厢房前。门打开,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相貌与中原人迥异,穿着西域客商的装束,目光却藏着几分不寻常的闪烁。   看到元煜进来,那人面上一喜,连忙伏在地上行礼,声音低而激动,“次曼拜见朔北王!”   “王子。”元煜看着他,似笑非笑。   *****   元煜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初华继续吃着,心中狐疑。那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不过,朔北王一样行踪诡异,初华并不觉得奇怪。   她吃了两口烹得酥滑的羊肉,觉得还是要佐着酒才最是美味。   酒……初华瞥向那只酒壶,心痒痒的,这酒入口不冲,喝多一点,应该也不妨事吧……   元煜谈完了事回来,未到门前,想起什么,吩咐从人,“这些都是贵客,多派些人手看着,务必让他们平安回去。”   从人应下。   匈奴。元煜目光深深,唇边弯起一抹隐隐的笑意,未几,推开门。   一股淡淡的酒气迎面而来,初华坐在席上,听到响动,抬起头来。   看到元煜,她眨了眨眼,只见两颊绯红,好像熟透的桃子。   元煜愣了愣,感到不好,连忙看向酒壶。   果不其然,壶中的酒,已经去了大半。   初华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打了个嗝。   元煜哭笑不得。   这酒的后劲大,连他都不敢多喝,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这小女子竟几杯下肚。   她醉成这样,饭也不能往下吃了。   “去备车。”他对从人吩咐道,说罢,伸手扶初华,“回去吧。”   初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望着元煜,双眸亮得出奇,一动不动。   “回去?”她神色茫然,抿抿唇“……你还没吃。”   元煜无奈地笑,温声道,“不吃了。”说着,扶着她的手臂,想走出去。   初华晃了一下,却望着他,忽而咯咯笑了起来。   “我……”她顿了一下,抓住元煜的衣袖,仰头望着他,双眸弯弯,好似含着两泓清泉,“我是大人了……”   元煜愣了愣,初华却一直笑,手不肯放开。   “元……元煜。”她轻声道,笑得脸红红的,“我……我是大人了。”   那声音轻轻的,好似风过银铃。   她的笑容纯净,好似初春的一抔白雪,又似艳阳下的花瓣,灿烂的,甜美的,只为他盛放。   元煜……   他怔立在原地,心好像被撞了一下,顷刻间,有什么忽而迸裂,决堤一般溃去……   *****   夕阳的光渐渐在天边消匿,马车奔走在街上,辚辚作响。   元煜坐在车内,未几,忍不住低头。   初华躺在他的怀里,小脸仰着,睡得香甜。   侍从们已经点起了火把,火光从车窗透入,落在初华的脸上,明晦交错。   她醉得太厉害,刚到了车上,便睡了过去。这车上陈设简单,没有软褥,元煜唯恐车子摇晃,把她磕了,想了想,扶着她坐起,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可是过没多久,初华顺着他的肩膀软软滑下,元煜连忙接住。   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唔……”初华发出一声梦呓,挣扎了一下。   元煜僵住,一动不动。   幸好,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现,继续沉睡。   元煜瞅了好一会,心才放下来,看着那毫无防备的脸,心中苦笑。   自己明明是为了她着想,搞得做贼似的。   他腹诽着,却无法忽视。   她的身体柔软,也并不太沉。这些,元煜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也没有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她……感受到那衣料后面的温软,元煜觉得自己那张万年不破的老脸上,竟有些许热气。   她的呼吸轻轻起伏,隐隐的,元煜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好像酒一样,能让人沉醉。光照落在那小脸上,她的嘴唇泛着一层水光,也许是剩下的酒液,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正心乱,忽然初华又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舒服的位置。她的脸在元煜的胸膛上蹭了蹭,而她的手,落在了他腿根的某处。   压抑的血气,登时再也无法困住,元煜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目光灼灼……   马车穿过宫门,暮珠和宫人们早已等候在那里。   待得马车停下,宫人将车帘挑开,暮珠连忙上前,却见元煜将初华抱了出来,不禁讶然。   “取步撵来。”他吩咐道,声音低低,“她醉了。”   暮珠连忙答应,让人去取步撵。   元煜将初华放在步撵上,看看她,神色温和,却有一丝不定。发现暮珠瞅着自己,他收回目光,转而吩咐宫人去备醒酒汤。   这时,黄进走出来,向元煜一礼,微笑道,“殿下,有客人来了。”   客人?   元煜抬头望去,却见台阶上走来一抹身影。   “表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叫色诱比较好。。   最后那一段,原本想着是不是太扫兴,但是剧情还是要走下去滴,请大家相信,剧情是为了奸情服务滴~   ☆、第47章 勾心   元煜看着吕婧,满是诧异之色。   吕婧笑盈盈地上前,忽而看到不远处的步撵,讶然,“那是谁……”   “阿婧怎会来了云中城?”元煜问道。   吕婧望着他,莞尔,“表兄忘了?云中郡守的夫人,是我闺中密友。她近来生产,我便来探望探望,不想遇到了表兄回来。”   元煜看着她,片刻,点点头,径自入宫。   吕婧想跟随,元煜却道,“阿婧既有郡守夫人招待,如今时辰不早,还请回去吧。”   吕婧停住脚步,却不慌不忙。   “表兄,”她望着元煜离去的身影,莞尔道,“外祖母让阿婧给表兄捎了家书,表兄不想看一看么?”   元煜止住步子,回头,神色诧异。   殿中,烛光明亮。   太皇太后的信写在一张绢布上,元煜展开,只见确是太皇太后手书,只有寥寥几句,字里行间,却俱是慈爱之情。   元煜不禁动容。他自幼就没了母亲,幼年是在太皇太后的宫里度过的,祖孙之情,非尺牍可书。几个月前,他匆匆离开京城,乃是迫不得已,闻知太皇太后因此事晕厥,他亦是满心牵挂,却不能到榻前慰问,十分愧疚。直到后来收到京中细作的密报,得知太皇太后无事,元煜才终于放下心来。   “自从表兄离京,外祖母便病了一场。”吕婧叹口气,道,“幸而御医全力救治,又有我与母亲陪伴在侧,才得好转。她每日念得最多的,就是表兄,阿婧此番过来,亦是受外祖母之托。”   元煜看着她,语气缓和,“表妹与姑母都辛苦了。”   吕婧温柔一笑,道,“外祖母身体要紧,我等劳累些,又算得什么。”说罢,她目光盈盈,“表兄,阿婧听闻这云中城外,有一处福音观,祈求家人安康,最是灵验。明日,表兄与阿婧一道去拿观中为外祖母祈福,好么?”   元煜思索片刻,颔首答应,“自当如此。”   ****   初华不常喝酒,也从未这样大醉过。这一觉,睡得十分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她躺在榻上,眨眨眼,觉得头还有些晕晕的。未几,昨日的事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元煜送了她一把很贵的玉梳,然后……他带她去了那个叫云来楼的地方……然后,她……初华想了想,只记得自己那时吃得很开心,然后,就怎么都不记得了……   “醒了?”这时,暮珠进来,看到她,松一口气,连忙让宫人去备热汤。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用水泼你了。”暮珠一边将她拉起来一边说,“睡那么久,这是有多醉,昨夜回来一身汗腻,澡都不曾洗……”   “我醉了?”初华讶然。   “是啊。”暮珠瞅她一眼,“你忘了?还是朔北王抱你下车的。”   脸倏而发烫。   “朔北王……”初华睁大眼睛,支支吾吾,“他……”   “对,从马车里抱着你下来的。”暮珠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贼笑,“小女子,看不出来么,还懂得醉酒行凶……”   “我是真的醉了啊!”初华的脸更红,心跳得厉害,紧张地问,“那……那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暮珠想了想,道,“他放下你之后,那个舞阳侯夫人就来了。”   舞阳侯夫人?   初华眨眨眼,愣住。   *****   郡守府已经得知了元煜来到云中城的事,一大早,郡守就领着属官前来拜谒。   元煜在正殿与众人谈话,一坐就是小半日。   吕婧来到时,元煜还在议事,黄进见了她,连忙行礼,“夫人。”   “宫正。”吕婧颔首。   “殿下还在议事,大约不久就会出来,还请夫人侯一侯。”   “无妨。”吕婧莞尔,看着黄进,道,“自从表兄封王,我已经有许多年未见宫正,不知宫正过得可好?”   黄进原本是太皇太后宫中的人,鄢陵大长公主受太皇太后疼爱,常常带着吕婧入宫探望,他看着元煜与吕婧长大,对她亦有一番慈祥。   “托夫人之福,小人身体还算得硬朗。”黄进莞尔。   吕婧笑意盈盈,道,“前阵子我去见外祖母,她还念叨,表兄在朔北多年,偏僻孤苦,幸而有宫正照料。”   黄进心中一热,叹道,“小人愧受太皇太后重托,殿下劳碌,小人不能跟随左右分忧。唉,偏偏殿下连个内人也没有,夫人面前小人也不遮掩,此事,小人可是日夜忧心。”   “哦?”吕婧目光闪闪。   心中不禁一荡。元煜英俊出众,吕婧自幼便倾心于他,奈何他在朔北一去不回,吕婧眼见到了婚嫁之年,只好顺从了父母的意思,嫁给了舞阳侯。这婚事于吕婧而言,终归是心不甘情不愿。舞阳侯多病,去世之后,吕婧虽然成了寡妇,却是个炙手可热的寡妇,追求者众。但是自从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再见到元煜,吕婧就觉得,旁人再不入眼了。   虽然元煜对她的示爱毫无所动,但吕婧仍然自信满满。   婚嫁于世人而言,乃是合二姓之好。对于皇家的人,则更不是寻常的男欢女爱。吕婧想要什么,她心中十分清楚。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太皇太后宠爱的亲外孙女,这世上,能配得上她的,只有元煜。而能配得上元煜的人,能给元煜帮助的人,放眼天下,也本只有她……   对于中山王的那绯闻,吕婧本是半信半疑,后来,她听说元煜帮助中山王复国之后,与中山国再也没有什么来往,心中更是重燃了希望。   她没错算过什么事,如今,可谓只欠东风……   *****   元煜在殿中议事完毕出来,先召来宫人问,初华起身不曾。   宫人道:“小人前不久刚去探望,女官说,夏公子还在睡。”   还在睡?元煜望望天色,哂然,也够能睡的……   “殿下,可要再去看看?”宫人问。   元煜摇头,道,“不必打扰,去备好早膳,等她醒来送去便是。”   宫人应下。   “表兄。”吕婧看到元煜,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   元煜看看她,只见她一身素衣,峨眉淡扫,虽无艳丽装束,却不掩绰约的风姿。   “表妹。”他莞尔一笑。   *****   初华来到的时候,还未出庑廊,就看见元煜正在殿前与一个女子说话,那面容,正是舞阳侯夫人。   她忙站到一棵花树后面,偷眼瞅去。   那二人离这里并不远,能音乐听到侯夫人的声音,细软而动听。   再看元煜,他唇含浅笑,与侯夫人说话时,头微微低着,看上去,男俊女美,和谐如画。   初华有些怔忡。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元煜与舞阳侯夫人在一起,从前,她甚至见过更露骨的场面。   可是现在看着,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别瞎猜,朔北王要是对她有什么,那是在甘棠宫就下手了。心里一个声音道。   可又一个声音道,你怎么知道,那时要不是你搅局,还说不定如何呢……   “那就是舞阳侯夫人?真漂亮……”这时,她的身后,两个路过的宫人在小声议论。   “是啊!不过……听说是个寡妇。”   “寡妇怎么了。这位侯夫人有貌有钱,出身又高贵,还跟殿下是表兄妹,要是成了,那便是亲上加亲。”   “两人年纪也相仿呢……”   “还有呢,我听说,他们等会要去福音寺,你看他们在一处的模样,多般配。”   “哟,啧啧……”   初华一动不动,站在花树后,看着元煜与舞阳侯无人说完了话,面带微笑地朝门前走去。   “你不是要见朔北王么?”暮珠见她怔怔立着,道,“怎不过去。”   初华望着那边,直到二人的身影远了,抿抿唇。   “不见了。”她若无其事地说,转身走开。   *****   元煜不在,初华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无所事事,她回到宫里,想抓将军去洗澡,却到处也找不到它。   “或许在花园里。”暮珠道。   初华皱皱眉,这时,几个宫人进来,向初华行了礼,道,“殿下吩咐我等送早膳过来。”   暮珠看看初华,问为首的宫人,道,“不知殿下在何处?”   那宫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这两日常常过来服侍,与二人相处地很是和气。   她答道:“殿下与舞阳侯夫人到城外的福音观祈福去了。”   祈福……初华的嘴唇微不可见地瘪了瘪。   暮珠莞尔,将一碗粥端到初华案上,“这位舞阳侯夫人,是京城里来的吧?”   “是啊。”宫人笑道,“侯夫人与殿下是表兄妹,从小一起长的大。”   “原来如此。”暮珠又道,“我看宫正也与她十分熟稔。”   宫人道:“宫正是一直侍奉殿下的老人,与侯夫人一向熟悉。”说罢,笑笑,“也不瞒二位,我等也一直盼着有个侯夫人这样美丽又高贵的女子来做王后呢。”   初华听着这话,怔了怔。   女子……   初华忽然回忆起元煜以前的话——他打量着她,神色揶揄,“……女子?什么女子?”   “啊……”胡思乱想间,她被粥烫了一下,连忙拿起杯子喝凉水。   “公子慢些,”宫人笑道,“这粥是刚熬出来的。”   暮珠瞥瞥初华,又与宫人寒暄两句,让她们退下。   “你怎么了?”暮珠取了些蜜来,道,“让我看看,烫着了何处?”   初华却没作声,   “暮珠……”初华低低道,片刻,抬头望着她,“你说,我是不是不像个女子?”   暮珠一愣,忍俊不禁。   “你还真拿她们说的那些当回事。”她无奈地说,“她们又不是朔北王。我方才问她们,就是想打听清楚,这个舞阳侯夫人与朔北王究竟是何等关系,你也听到了,不过还是表兄妹而已。而且你穿着男装,别人也不能把你往女子想去。”   “所以我才问你么……”初华嘟哝着,脑子里仍然转着元煜那话,觉得十分介怀,她忍不住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小声道,“暮珠……我和舞阳侯夫人比起来,谁更像女子?”   “嗯?”暮珠愣了一下,了然,认真将她上下看了看,片刻,笑笑,“论年纪么,当然是你更年轻。”   “我问的是谁更像女子。”   暮珠讪讪一笑:“这个……就不用问了吧,你看看侯夫人,穿着宽袍大袖都能看出胸是胸,腰是腰。”   初华面红耳赤:“我也有啊,我把那白绫拆开……”   “初华。”暮珠拍拍她的肩头,诚恳地说,“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连馒头都要分小馒头和大馒头,不能比的。再说了,朔北王要是光凭美貌取人,他应该看上了我才对。”   初华瞪起眼,正要再说,一名内侍忽然来到。   “公子。”他行了个礼,道,“宫外有几人求见公子。”   “求见?”初华讶然,“何人?”   “只说是何叔、吴六和陈绍。”内侍讪讪道,“他们说,报个名,公子便会知晓。”   初华愣了愣,眼睛一亮。   *****   待得她匆匆跑到宫门,只见三人正站在前庭东张西望,正是何叔、吴六、陈绍三人。   看到初华,他们亦是露出笑容。   “何叔!”初华跑到他们跟前,又惊又喜,不可置信,“你们怎么来了?”   “来赚钱啊。”吴六道,“一个富户办寿宴,请我等助兴,何叔看价钱不错,就来了。”   何叔笑道:“昨日我等还念着,说你也过生辰,这云中城是朔北王的,要是你在就好了。没想到,今日一早就听说了朔北王来到的消息。我等几人便试着来这王宫冒问一下,没想到,你真的在!”   初华望着他们,脸上笑开了花,只觉得什么烦恼都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初华,怎么不见那个朔北王?”陈绍问。   “他……”提到他,初华讪了讪,“嗯,出去了。”   吴六“啧”一声,道,“朔北王是朔北王,再权大势大,也不能老绑着我们初华。”   “是是!”陈绍亦笑起来,对初华说,“初华,得闲么?我等难得遇到,出外面城里去逛一逛。”   初华听得这话,双眸中复又亮起兴奋的光。   “好啊!”她高兴非常,一口答应。   *****   福音观里,香火繁盛。   朔北王与舞阳侯夫人驾临,观中方士领着弟子拜见迎接。   元煜与吕婧神色前程,在观中献过祭品,又亲自叩拜许愿,看方士们开法会祈福。   待得完毕出来,太阳已经过了中天。   这观建在一处小山上,元煜与方士交谈一阵,告辞下山。   山路用石头铺成,有几分崎岖。侍婢想上前搀着吕婧,却被她抬手微微抬手挡住,她瞅瞅前面的元煜,心思浮上眉间。   元煜一边行走一边望着天色,心里想着这般时节,不知宫里的那只馋猫醒来不曾。   想到昨日她那酣醉的样子,元煜心中有几分牵动,不由加快两步。   眼见到了山腰,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元煜回头,却见吕婧脚步不稳,身体晃了两下。   “小心。”元煜忙将她扶住。   待得稳住,吕婧抬眸,嫣然一笑。   元煜这才发现,那些侍婢和从人,都落在了十几步之外。   他不由得一愣。   “表兄。”吕婧的手捉着他的手臂,唇角微勾,“扶我下山如何。”   未等她贴近,元煜将她轻轻推开些许,“还是让侍婢来扶吧。”   吕婧看他的神色岿然不动,有些扫兴,   片刻,她敛起袖子,轻轻掸了掸,“表兄,你我是表兄妹,小时候,连外祖母都说你我是难得的一对,如今倒好,表兄将阿婧防得似贼一般。”   元煜看着她,淡淡一笑。   “阿婧,”他望着山野的风光,缓缓道,“你曾说过,孤若想回京城,你可助一臂之力。如今,你可说一说,欲如何相助?”   吕婧一怔,面上随即露出喜色,“表兄果真有回京之意?”   “若有,如何?”   吕婧一笑。   “不瞒表兄,”她神色得意,“阿婧虽为女子,这些年却并非闲着无事。那些刀啊兵啊的,阿婧是摆弄不来,不过京城那些握着刀兵的人,他们喜好何事,惧怕何事,甚至是不是对陛下中心,阿婧都能一一说出来。”   “哦?”元煜莞尔,“那么,匈奴王子次曼,亦是阿婧招来的么?”   吕婧听得这话,神色忽而一变。   抬眸,元煜看着她,目光深远。   “表兄在说什么。”吕婧掩饰着笑一声。   “不过随便说说,阿婧就当胡言也罢。”元煜声音低沉,“阿婧,你很聪明,只是莫要贪心。所求太多,小心黄雀在后。”说罢,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留下吕婧定定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神色不定。   *****   离开福音观之后,元煜没有耽搁,上了马,就径自往城中奔去。   骏马一路奔跑,待得回到王宫,元煜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初华的宫室,不想,却只看到了暮珠。   “公子的故人方才来到,一起出宫去了。”暮珠禀道。   “故人?”元煜讶然,“何人?”   “婢子也清楚,方才公子是匆匆交代的……”暮珠眼睛微微转了转,道,“哦,记得公子说,是武威来的,有一个叫陈绍。”   “陈绍?”   “正是。”暮珠望着他,笑得明媚,“公子见到他来,可高兴了。这位陈公子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相亲相爱,对了,公子还说过,他们七岁前,那都是睡在一张榻上的。”   元煜看着她,目光一沉,犹如寒冰。   ☆、第48章 剖白   市井中,仍然热闹。   初华跟着何叔、吴六、陈绍几人,一路吃着各色小吃,时不时在借口停下来,看杂耍的艺人摆弄把式。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说说这个评评那个,遇到好的也不吝啬,豪爽地打赏几个钱。   看到那堆人梯的时候,何叔笑起来,说,“可惜阿堵不在,要不我等几个也来摆摊耍一耍。”   吴六嚼着松子,道:“那不行,人家的人比我们多,还是让我老六耍耍飞刀。”   几人一边看着一边说话,陈绍忽然发现初华一直不吭声,朝她看了看。只见她看着那些堆人梯的,却不像从前那样满脸兴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了?”陈绍问她,“不好看?”   初华回神,笑笑,“好看。”说着,看到不远处有人喷火,忙道,“走,我们去看喷火。”   陈绍应了声,跟着她走过去。   表演喷火的也仍旧是昨日的人,何叔几人一边看一边议论好坏。初华在旁边听着,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总是回忆起昨天跟元煜在一起时的样子。   同是这市井,看这些杂耍,初华却觉得,心情有些不一样了。昨日,她明明看得那么开心,那么陶醉……   还是因为身旁的那个人么……初华想到他,脑海中闪过他对自己微笑样子,时而深沉,时而作弄,时而温和;还有他的声音,低低的……可是想到早晨的事,这些心思就禁不住低落下来。   初华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胆小得很,外强中干。这样的事,放在从前或者放在别人身上,她也许会说,怕什么,对他说出来就好了啊,成则成,不成则不成,这么憋着多难受。可是放到当下,初华却踌躇不定,没想到,暗自喜欢一个人,是如此烦恼……   都怪朔北王!初华有些羞恼地想,没事带她逛什么市井,送什么玉梳,吃什么饭,喝什么酒!完事之后扔她一人胡思乱想,他倒好,跟那个大馒头侯夫人去祈什么福!   “初华是不是遇到事了?闷闷不乐的。”吴六瞥了瞥初华,小声问何叔。   何叔瞥了初华一眼,却笑笑,“无妨,年轻人么,烦心事总是有的。”说着,继续看喷火。   烦心事?吴六目光转了转,又对陈绍说,“你可当心些,初华有烦心事了。”   “呃?”陈绍愣了愣。   吴六“啧”一声,“呃什么,你不是一直念着初华么。”   陈绍赧然:“她不是不乐意么。”   吴六给他个爆栗,“不乐意你就算了,娶媳妇这么容易?眼下正是好时机,快去安慰安慰!”说着,暗推他一把。   陈绍被他推得站不稳,撞了初华一下。   初华转过头来。   陈绍讪讪,再看向吴六,只见他目露凶光。   “怎么了?”初华问。   陈绍眨眨眼,一笑,“无事。”   众人逛过了市井,行人渐渐不再拥挤。吴六与何叔走在前头,仍然讨论着那些街头的把戏;陈绍与初华落后几步,手上挂着大包小包,都是各色小吃。   一座佛寺在不远处,吴六招呼他们,说那佛寺有个什么浮屠,叫他们快点跟上。陈绍应了一声,与初华紧走几步,进了寺门。参拜者来来往往,有中原人士,也有外邦人士,道旁松柏苍翠,菩提如盖。   四人观赏着景致,未几,陈绍忍不住瞥瞥身旁的初华。她的眼睛望着别处,不知道是在观景还是在神游,眉间落着淡淡的阳光,真似有几分愁绪。陈绍心中不禁一动,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武威,初华已经说得很清楚,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忽然,初华转过脸来,陈绍来不及收回目光,与她正正相对。   陈超僵了僵,忙笑笑。   “初华,”他找着词,有些支吾,“你……嗯,你近来过得好么?”   初华点点头:“好啊。”说罢,看看他,“你呢?”   “我也好。”陈绍说罢,却觉得这些话当真狗屁,自己和初华从小到大长在一处,过年都没这么问候过……   初华瞅着他别扭的样子,不禁觉得讶异又好笑,“陈绍,你想说什么?”   陈绍哂然,片刻,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不高兴。”   初华讶然,脸上随即掠过一抹赧色。   “也没有不高兴……”她嘟哝道。   看着她这副模样,陈绍皱皱眉。他了解初华,她说谎的样子,陈绍一眼就能看破。   “怎么了?”他问,“是不是朔北王欺负你了?”   心想被什么触了一下,初华抬头,“你怎会想到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陈绍冷哼,“你那么厉害,又是中山王的妹妹,在朔北能欺负你的只有他。”说着,他血气上来,抓住初华的手,“初华,你要是不高兴就说出来,如果想离开,我这就带你离开,管他什么朔北王……”   “放开她。”   话音未落,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人皆是一愣,回头。   元煜立在他们身后,目光沉沉,周身似带着煞气一般。   陈绍张着嘴巴,不由地松开手,却见元煜即刻伸过手来,将初华拉到身旁。   “你……”初华回神,惊诧之余,又羞又恼,挣扎,“你做什么……”   元煜却不放开,看向何叔等人,颔首一礼,“打扰何公,孤有事,欲与夏公子借一步说话。”   何叔亦是莫名,才应一声,却见元煜已经拉着初华往一边去了。   田彬立在原地,看着那几人懵然的神色,干干地笑了笑,心道,暮珠,你干的好事啊……   *****   元煜拉着初华,不管她用力挣扎,一口气穿过前庭葱郁的树林,走了好远,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角落,才将她放开。   一群鸟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二人惊扰,扑腾地飞走。   “你干什么!”初华揉着手臂,怒目而视。   元煜看着她,没有说话,双眸深邃如潭水,却似隐藏着灼灼的光。   初华忽而有些不自在起来,先前的心思又勾起,她两颊泛起热气,扭过头去。   “夏初华。”只听元煜深吸口气,开口道,“你喜欢那个陈绍么?”   初华愣了愣,转头看向他,脸登时红起来,只觉这问题莫名又滑稽。   “我……”她恼道,“我喜不喜欢他,与你何干!”   “怎会无干,我喜欢你!”   初华正要张口反驳,突然愣住。   她看着元煜,有些不可置信。   元煜注视着她,双眸熠熠生辉,面庞似乎浸染着霞光,染上了淡淡的晕红。   他与初华如此贴近,初华几乎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热气把自己的皮肤也烫得发辣。   元煜看初华望着他怔怔不语,忙梳理清楚思绪,忍住面上的烧灼,振振有词,“确实,我是老了些,但年长并非坏事啊。你看,我救过你几回,足见我阅历丰富聪明机智;文武双全,洁身自好,也算个万里挑一好男子;我是不像陈绍他们那样与你情义深厚,可你的祖父和何叔都觉得我是不错的人,别说武威,就算这整个朔北再加上中山国,你能找得出第二个比我好的么。”   他看着初华,神色诚恳,“夏初华,你与其跟别人,不如考虑我。”   初华愣愣地望着他,只觉心跳声把自己的声音都盖住了。   她不知道该感动得哭还是该气得笑,这样半卖半夸毫无谦逊的剖白之辞,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她想反驳两句,可好一会,出来的话却是,“你不喜欢大馒头么?”   元煜结舌,疑惑地看她:“……大馒头?”   初华的嘴角却动了动,忍俊不禁,笑容慢慢地在脸上展露开来。   元煜看着她,那双颊染着晕红,双眸潋滟生光,教人忍不住心旌摇荡,却狐疑着急,教人百爪挠心……突然,他一把将她拉过来,低头压下。   “唔……”初睁大眼睛,那陌生的呼吸,灼热似火,撬开她的唇舌,肆意掠夺。   她下意识地反抗,元煜的气力却大得出奇,纹丝不动。初华只觉得自己能感知的一切,思绪、声音……甚至呼吸,都被他的气息所占据,与她胸口相贴的,是另一个心跳剧烈的胸膛,真实而亢奋的声音,让她无所抗拒,丝毫不受控制……   好一会,元煜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在挣扎,松开一些。初华的手攀上他的胸膛,然后……突然使劲。   元煜终于松开。   “我……”初华喘着气,脸红通通地瞪着他,“我都快憋死了!”   元煜看着她,目光灼灼。   “你答应么?”他声音低低,仍不放开手。   “答应什么……”   元煜眸色一暗,不由分说地再度圈紧手臂,压下头。   “你……”初华想躲开,却又被堵上,“唔唔……”连忙再反抗,“我答应还不行……唔……”   “……我答应了!唔唔唔唔……”   *****   远处,追到林子里的几人呆立着,瞪着那二人相拥的光景,老脸通红,面面相觑。   田彬亦是目瞪口呆。   何叔首先回过神来,摸摸胡子,微笑道,“都回去吧,年轻人,呵呵……”说罢,悠然转身离开。   吴六转头看看他,有些迟疑,小声对陈绍说,“阿绍,你不去做些什么?”   陈绍望着那边,片刻,苦笑了笑。   他想起先前初华闷闷不乐的样子,再想到方才她看到朔北王时眼底的那抹焕然的神采,心里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算了,”他轻轻道,“得失自有定数。”   吴六一愣,啼笑皆非,“你怎么突然文绉绉的。”   陈绍拍拍他的肩头,“不是说要喝酒去么,不醉不归。”说罢,一笑,追着何叔离开了。   原地只剩下田彬一人,他望望寂寥的四周,再望向那边。   那二人的声音仍贴在一起。   耳根好像被烫熟了一样,他挠挠头,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去。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亲眼目睹他们那位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殿下,如此……如此热情似火的一面……   乖乖,他吁一口气,心猿意马,该如何去跟徐衡说才好……   ☆、第49章 美梦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初华曾经这样问过暮珠。   暮珠想了想,说,那就像吃了迷药一样,能让人说出这辈子说的最傻的话,做出最傻的事,然后还傻呵呵地觉得自己占尽了世间的便宜。   现在,初华有了几分体会。跟着元煜离开那佛寺之后,她脸上就一直带着笑,甚至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傻的时候,还是收不住。还有,那浑身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心一个劲地跳,要是平时,她大概会抓着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海侃一通,但是面对着元煜,看着他同样明亮的双眸,初华却无端地没了那洒脱之气,只能傻笑,看他把自己带到车上,自然地把手圈在腰上。   直到放下帘子,初华才忽然想到何叔他们,连忙问起。   “何叔他们说要去喝酒,先走一步了。”田彬忙答道。   初华讶然,这时,元煜道,“我已让人跟着,晚上就将他们接到王宫里住。”说罢,吩咐启程。   初华听着这话,心里暖暖的。想想他刚才说万里挑一什么的,才出来就用上了,这是怕她不相信么……初华想着,忍不住瞥他一眼。   忽然觉得,元煜长得真好看,越看越顺眼。   眉、眼、鼻子还有唇……想到方才的事,初华忍不住又面红耳赤,有些恼,却又有忍不住喜滋滋的。她自得地想,自己怎么会眼光那么好,看上了这样一个人啊……   “在想什么?”元煜的声音忽而自耳边传来。   初华抬头,他注视着她,唇角的弯弧很温柔。   “没想什么。”她的声音出来,轻轻软软,自己都有些怀疑。   “是么?”元煜看着她的嘴唇,心又痒起来,低低道,“这么闲,我们来做些事打发打发。”说罢,将她搂过来。   初华大窘,连忙用手撑住他:“我……我有一事想问你。”   元煜停住:“何事?”   初华望着他,双眸闪烁,羞赧地支吾道,“你……嗯……为何喜欢我?”   元煜讶然。   初华望着他,虽然觉得自己此时说这话多余,却还是想知道。她之前胡思乱想了那么久,总该给个了结。对元煜将要说出来的话,她心里有些隐隐的期待,比如,她惹人喜爱啊,比如,她比大馒头强啊……   “还能为何,喜欢就是喜欢。”元煜道。   初华却觉得这话是敷衍,道,“不能这么说,总有缘由。”   “缘由么……”元煜想了想,忽而看着她,目光一闪,“你先说说,你为何喜欢我?”   因为见色起意。初华心里道,红着脸说,“是我先问你的。”   元煜不禁莞尔,她别扭又羞涩的样子,在他眼里简直勾人心动不已。   “见色起意总好了吧。”元煜无奈道。   “是么。”初华心中一荡,却扬眉,“可是前些时候,有人还说我不像女子。”   “嗯?”元煜不禁失笑。这个家伙,居然记仇记到现在。   “我那时说的是玩笑话。”他神色神色认真,摸着下巴,“不过,现在若即刻验明,亦为时不晚……”   初华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哪里,登时面红耳赤,忙将他的脸推开,“不许看!”   可元煜将头一侧,即刻捉住了她的手。   初华灵活地反手,想借势脱身;元煜却将她关节锁住,翻身压下。   “啊啊……唔……”   听着马车里传来的声音,田彬轻咳一声,将周围侍卫们好奇的目光逼回去。   咳咳……他脸上镇定,心中哭笑不得,殿下,高兴也要收敛啊收敛……   *****   待得下了车,初华全身好好的,脸却红得似喝了酒一般,嘴唇红润。   看到那些侍卫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初华觉得脸都没处放了,不由地瞪向元煜。   元煜却若无其事,与宫正交谈几句,亲自送初华回到宫室里。   暮珠迎出来,看到初华的神色,瞬间明白了什么,行礼之后,朝她挤挤眼,立在一旁贼笑。   “将晚膳取来。”他心情极好,对宫人吩咐道,“孤与公子共膳。”说罢,看看暮珠,忽而问初华,“你与陈绍,七岁前都睡在一张榻上么?”   暮珠听着,脸倏而刷白。   “嗯?”初华愣了一下,懵然,“什么七岁睡一张榻……”   “没什么。”元煜面色不改,微笑,“我们去用膳。”说罢,带着她往殿内走去,淡淡道,“来人,赏暮珠五十金。”   *****   元煜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看着初华吃个饭都红脸的样子,虽然不舍,却还是在用膳之后就站起身来。   “不做些什么?”临走时,他将初华拉到身前,垂眸看着她。   初华对这种腻歪仍然很不习惯,红着脸,忙瞅瞅周围,暮珠和那些宫人好像突然都有了急事似的,消失不见。   “你想做什么?”她退无可退,只得可怜兮兮地问。   元煜似乎对这回答有些不满意,示意地弯了弯嘴角。   初华赧然,再次确定周围无人之后,小声道,“那……你低头来。”   元煜眨眨眼,微微低头凑前。   “闭眼。”   元煜眉梢一样,又闭上眼睛。   初华瞅着他的脸,烛光下,俊得诱人,那嘴唇微微抿着笑意,也教人怦然心动,不过……她凑上前去,迅速地在那面颊上亲了一下。   元煜睁开眼,讶然。   “就完了?”他问。   “完了。”初华全无愧疚地说,看着他眸中暗光一闪,忙道,“你可没说要我做什么!”   元煜注视着她,露出无奈的笑,片刻,忽然将她打横抱起。   初华惊叫一声,正不知所措,元煜走到榻前,却只是将她放在上面。   “好好歇息,明日我再来。”他嗓音低而好听,初华愣愣地望着他,看他俯身,温热的唇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了一下,又对她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   直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初华才松了一口气,却仍然忍不住笑容满面,心里甜甜的。   未几暮珠迫不及待地走过来,眼睛亮亮地问她与元煜的事。   初华亦觉得话憋着实在难受,便跟她将前前后后说了个痛快。二人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久,又是感叹,又是欣喜。   “吓死我了。”暮珠拍着胸口,道,“方才朔北王问你那陈绍之事,我还以为要受罚。”   初华得意道:“怎么会,元煜那么好。”   暮珠暧昧地看她:“都改口直呼其名了。”说罢,忽而想起一事,让初华候着,自己从内室里拿出一只盒子来,打开,“这是大王送你的生辰礼。”   初华又惊又喜,连忙看去,却见那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锦囊,拆开来,是一枚玉印,上面用十分好看的字体刻着“初华翁主印”。   初华诧异不已。   “这可是大王亲手刻的,”暮珠笑眯眯地说,“昨日原本想晚上去花园里喝酒再给你,可你睡得太沉,唤都唤不醒。初华,你那翁主的封号下来了,凭着这印,你能够在中山国横着走呢。”   初华讪然。她知道暮珠的意思,只是对于什么直着走横着走向来没有什么想法。不过,这玉印是睿华亲自刻的啊……她小心地拿起来,看了又看,只见光滑圆润,爱不释手。   盒子里除了那玉印,还有一封信。初华打开,只见那上面的字迹端正流畅,一看就是出自睿华之手。信中,睿华祝贺了她的生辰,说了些国中的事,最多的话,仍是他十分想念让她,希望她早些回去。   暮珠叹口气,道,“初华,我也不知道帮你与朔北王是对是错,大王可是一直盼着你回去的,他要是知道了此事,兴许要不高兴。”   初华想到元煜带自己离开中山国时,睿华的样子,亦是皱了皱眉。想了想,却笑笑,“放心,睿华那边,时机到了我自会去说。元煜当初救了中山国,睿华不会讨厌他的。睿华不愿意我来,是因为担心我罢了,过些日子,我就会回中山国去看看他。”   暮珠见她这般说,只好点点头,不再多言。   *****   夜里,初华的梦不多,全与元煜有关。   白日里的心情,似乎全然融入了梦中,元煜抱着她,亲吻她的嘴唇。初华一直笑,发现自己穿上了那套女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与元煜乘着漂亮的马车在王宫里奔跑。可一直跑着,初华又发现竟是到了中山国。睿华从王宫里出来,看到她和元煜在一起,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露出笑容,道,初华真厉害,这样的妹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那欢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初华睁眼,她望着头顶的幔帐,怔怔的,待得昨日的记忆浮上脑海,才确定她真的没在做梦。   她坐起来,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元煜,却又有想到一件极苦恼的事——穿什么衣服好?!   正当她在衣箱里乱翻,暮珠进来了。   “你醒了?”她走过来。   “你来了正好!”初华忙拿出两件袍子,兴奋地在身前比划,“你看看哪件好?我觉得这件比较显得靓丽,可是这件更衬脸色……”   “朔北王么,不忙,你还是等一会再去见吧。”暮珠道。   初华讶然:“为何?”   暮珠讪讪:“大馒头来了。”   *****   元煜没想到,昨日经过那番话,吕婧还会来他宫中。   看着这个打扮得艳光四射的表妹,他有些头疼。   “表兄何必吃惊。”吕婧莞尔,“阿婧受外祖母之命探望表兄,回去总要有个说辞。”   “孤在朔北甚为安好,家书中亦已陈情,表妹告知祖母便是。”元煜道。   吕婧笑了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话头一转,“那么那次曼王子求助之事,表兄预备出兵么?”   “这与你无关。”   “若我说,近来陛下得了急病,卧床不起呢?”   元煜握杯的手顿了顿,看向吕婧。   “你如何得知?”   “宫中岂有我不知的事。”吕婧不以为意,“表兄的那些细作未必探得,却瞒不过我。”   元煜沉吟:“他如何得的病?”   “细处我便不知晓了,陛下怕是担心那些叛藩异动,此事防得紧。”吕婧缓缓道,声音低低,“表兄不心动么,若趁此时进攻,京畿措手不及,可……”   “阿婧不必再说。”没等她说完,元煜出声打断,眼睛却看向了殿外,露出笑容,“此事亦不必再提。”   吕婧讶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色突然一变。   只见一个少年正迈步走进来,身形纤细,精致的面容上,似带着些不虞之色——那张脸,吕婧在京中见过,不是中山王是谁?!   她睁大眼睛,看向元煜,却见他面带微笑地起身,朝他走去,自然地将手揽在他的肩头。   “怎起得这么早?”他声音低而温柔,是吕婧从未听过的暧昧和宠溺。   “我……”初华张张口,看着他闪闪带笑的双眸,双颊一热,到嘴边的话不由咽了回去。可一双眼睛却仍然瞪着他,怒气冲冲,好你个萧元煜,说了跟我,又来见大馒头?!   元煜看着这小兽凶恶的眼神,不由心中快活,她是因为自己与吕婧见面生气么?   “还未用早膳吧,”他温和地说,“庖中做了你爱吃的酥饼和肉粥,去吃一些如何?”   初华眨眨眼,却不由地瞥向吕婧。   她也看着初华,脸上震惊又狐疑,“表兄,这位是……”   “这位么。”元煜看看初华,一笑,“这位便是孤的心爱之人。”   那笑容带着几分炫目,初华只觉亮懵了眼,脸上倏而被热气穿透。   吕婧脸色不定:“可他……他是……外祖母是不会应许的!”   “阿婧,”元煜并不与她纠缠,淡淡道,“孤今日有些事,恕不能好生招待,阿婧还是请回吧。”说罢,揽着初华朝外面走去。   “表兄!”吕婧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元煜的脚步却没有停顿。   初华被他带在怀里,看着殿外宫人诧异的眼神,心中撞得激烈。   “侯夫人!”走到阶下的时候,宫人们着急的声音传来,“侯夫人晕过去了……侯夫人你醒醒!”   “元煜,”初华忍不住回头,“她……”   “宫中有太医。”元煜无奈道,“你我须快些用膳,匈奴兵变,要即刻赶回五原。”   ☆、第50章 备战   匈奴人游牧为生,聚族而居,聚各部族为国,而得到部族支持最多的,就是王。正是因此,崛起之前的匈奴,各自为政,犹如散沙。百余年前,第一代匈奴王将这些部族联合起来,以狼为旗,短短十年之内,就占据了漠北的大片疆域,成为中原心腹大患。   多年以来,匈奴与中原拉锯一般,各有进退,时好时战,边城毁一轮又重建一轮,历代皇帝皆把抵御匈奴作为北境的头等大事。   元煜驻守北境,亦是因抗击匈奴的而声名远播。他率军几番出击,将匈奴赶到了千里之外,匈奴人谈及朔北王,皆恨之入骨。   不过如今,这状况出了些微妙的变化。   两三年前,匈奴王去世,大王子继位为新王。虽为新王,但国内更受拥戴的,是左贤王。   左贤王是先王的弟弟,新王的叔父。这是一个十分有野心的人,也十分懂得笼络人心。他掌握了匈奴的半数部族,在先王时就动作不断。先王虽然恼恨,但是拿他没有办法。新王继位之后,左贤王就再也不甘心臣服,领着手下部族和兵马反叛王庭。   此事影响巨大,匈奴人心惶惶,新王想讨伐左贤王,却发现手上的兵马根本不及他强大。无计可施之际,他想到了元煜。于是,他派出了儿子次曼,亲自奔赴朔北,向元煜求助。   初华在路上听到元煜说这些的时候,思绪忽而展开。   同样是兄弟不睦,同样是弟弟掌握了大军,要是有一天,皇帝崩了,那元煜不就是成了左贤王?   “你会帮新王么?”她问元煜。   元煜不置可否:“还未明朗,看看再说。”   初华觉他敷衍自己,瘪瘪嘴。   元煜无奈,捏捏她的下巴:“我是真的不知晓。”   *****   此事十分紧急。元煜去云中城,本是为了见次曼,因着初华拖延了一日,回到五原后,他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即刻召集属官议事。   初华知道他忙碌,也不打扰他,自去了火器营。   她离开不过数日,火器营里丝毫未曾耽搁,来到时,荒地里轰隆隆地响,军士们正在演练使用火器。   初华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一堵刚筑好的土墙,瞬间坍塌成泥。   陪着初华来看的,是火器营的小校王阆。他是前阵子才从一个骑兵营调过来的,参军前做过陶土活,人也十分激灵。   “军士们在试验火器在各种情势下的用途,”王阆对初华笑着说,“此物当真好使,半丈厚的土墙,顷刻便倒,真乃利器!”   初华也笑笑,却不禁深思。   雷火罐和霹雳罐,都是在攻城和守城时更为有用。匈奴人不爱筑城,元煜若是与匈奴人打起来,这些火器用处可不大呢……   火器营来了许多新的工匠,还就地建起了烧制陶罐的窑。   “配药的匠人,大多是道观里的方士,也有药店了给人配草药的,”王阆道,“文主簿说了,配丹药、草药和火药,都是一个行当。”   初华讪然,想想也对。祖父没有做幻术以前,就在药铺里待过,练得抓药精准的手法;后来为了钻研幻术,还常常请教方士,得到了不少秘方,这可不都是一个行当。   元煜交代过,火药的方子务必严守,文远的心思亦是通透。这些配火药的药师,皆出身清白,知根知底;除此之外,他还将配药分作若干环节,这个人配一样,那个人配一样,最后检查效果的人由营中经验老道的军士担任,从头到尾,无人知晓药方全貌。   初华从工场里出来,见众人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再看看那些新制好的火器,不由对文远心悦诚服。   元煜在府中与属官议完事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脑子里还考虑方才议事时的各方见解,元煜觉得有些累,不由地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肩膀。   这时从人进来,问他要不要即刻用膳,元煜正待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左右望了望。   他那只小兽呢?居然这么久都没来找他么?   元煜站起来。   岂有此理!   *****   元煜骑着马,一路赶到火器营。辕门早已经点起了火把,士卒们见得他来,连忙将拒马撤开。   得了士卒的禀报,元煜没让人去通报,下了马,径自朝营帐走去。   营帐里静悄悄的,初华待在帐篷里,仔细翻看着清河王的帛书,眉头微微锁着,神色认真。帐门撩起,夜风灌入,烛光摇曳起来。   初华抬头,看到元煜瞪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怎么比我还忙?什么时候了,不饿么?”   初华有些不好意思,放下帛书,“看得太出神,就忘了。你不是在议事么?”   “早议完了。”元煜走过去,在初华身旁坐下,十分自然地将她搂到怀里。   初华面红:“外面有人……”   “你也知道在外面。”元煜不理会,在她的唇上吻了吻,又在她的脸颊和耳朵边流连,痒得初华忍不住笑起来,连忙躲开。   这些天来,初华已经习惯了与元煜这般相处,相互依偎着,说说话,彼此占占便宜,心情开心得不得了。   过了会,元煜放开她,脸上带着微笑,吩咐外面的从人将晚膳拿进来。   “你带来了?”初华看到食盒,讶然。   “那是自然。”元煜瞥她一眼,“再等你回去,本大王就饿死了。”   初华笑起来,看着元煜的脸就心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捏。可还没捏到,元煜就将她按住。   “用膳。”他一本正经地把食盒打开,将饭菜摆到初华的面前。   *****   侍从牵了车马来,二人用过了膳之后,元煜与初华回大将军府。   路上,车外透入的火光还算明亮,初华忍不住又拿出帛书来,瞄了两眼。   “还在想霹雳罐?”元煜凑过来问。   “不是,我在想别的。”初华把帛书放下,思考了一下,问元煜,“你们在朔北,与匈奴人交战也好,与羯人交战也好,似乎多是用骑兵?”   元煜颔首:“正是。塞外的这些异族,多倚仗马匹和弓箭,中原的车兵和步卒对付不了这些。朔北军营中多是骑兵,亦与此有关。”   初华微微点头,道,“我在想,雷火罐和霹雳罐,只怕对骑兵没有什么大用,如果要在朔北用起来,还须另想他法。”   元煜扬眉,看着她,未几,忽而笑起来。   “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过。”元煜道。   “哦?”初华目光一亮,“你可有何考虑?”   “考虑说不上。”元煜道,“从前对付骑兵,我等也做过许多火器。比如在在牛羊的身上点火,冲击敌营;在地上挖壕沟,灌上油点火墙;用占了油的火箭射敌人的攻城器。”   初华了然,问,“成效如何?”   “不如何。”元煜淡淡道,“骑兵本来就最是灵活,火兽和壕沟,躲开便是。而且他们多是突袭,也不会让你有多少工夫准备这些。火箭对攻城器也不过是毛毛雨,敌人不怕死一些,等得那火烧起来,城也破了。”说罢,他神色惋惜,“最浪费的就是那火兽,打不赢不说,还给敌人送了大批烤牛羊劳军,想起来就心疼。”   初华忍俊不禁。她看着元煜,忽然觉得他也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所向披靡,他也经历过挫败,恐怕也曾经被敌人追得仓皇逃命,有今日的成就,亦是他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初华有些好奇,在他还没有遇到她的那些日子里,他不像现在这样呼风唤雨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个什么样?   “在想什么?”元煜觉察到她出神,有些不满,捏捏她下巴。   初华拿掉元煜的手:“没想什么。”说罢,望着他,忽然抱上去,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怎么了?”元煜讶然。   “没什么,”初华笑笑,“就想抱抱你。”   难得她主动投怀送抱,元煜忽而老脸一热,片刻,也将她抱住。   “我还有另一个想法。”片刻,他低低道。   初华抬头,问:“什么想法?”   元煜的笑意如沐春风,摸摸她的头,双目熠熠生辉,“我觉得,我们真是越来越登对了。”   *****   是否出兵匈奴的事,元煜没有表态,大将军府和军中的人也大多认为元煜不会出兵。   可是过了两日,一位使者来到了五原,带来了左贤王的亲笔信。   信中,左贤王用半幅篇章表达了对元煜如大海般滔滔不绝的景仰,又用半幅篇章告诉他,如果他按兵不动,左贤王愿意将匈奴北撤千里,并奉上数目可观的黄金、宝马、美人,以示永好。   元煜收下了信和随信而来的几匹西域宝马,好生招待了使者,并派人护送他离境。   虽然信的内容是保密,可是使者和厚礼却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风向有些逆转,众人在私底下又议论纷纷起来。   “支持左贤王也不错。”暮珠与初华聊起此事的时候,道,“此战之后,无论谁赢,匈奴也必然元气大伤,殿下再扇个风点个火,时不时出击一下,能把匈奴赶到海里去。”   初华对这些情啊势啊的,一向不熟悉,也不怎么关心。元煜那样的人,想的比别人多,也比别人深,这些事轮不到她操心,她只需要把火器营那边的事做好就对了。   说到火器营,初华有些头疼。   虽然有元煜的鼓励和清河王的帛书,但是如何做出适合对付骑兵的火器,她仍然摸不着头绪。   不过,她近来有些高兴的事,就是匈奴人送给元煜的那几匹宝马。那几匹马长得十分好看,体型矫健,毛色光亮,好像绸缎一样。特别是其中的一匹公马,它浑身皮毛都是淡金色的,奔跑起来就像一束光,看着美极了。   初华看得眼馋极了,每天跟它玩耍,元煜知道以后,就把这马给了她。初华高兴极了,给他取了个自认为好听的名字,叫秀秀。   一天,初华骑着秀秀去火器营,进了辕门之后,听得军士说野地里在试验新一批的霹雳罐,她便直接骑着秀秀去看。不料,快要到的时候,秀秀听到那轰隆的巨响,惊得突然扬起四蹄,险些将初华甩下来。   幸好旁边的军士马术精湛,帮着初华拉住了秀秀,这才有惊无险。   “马匹十分惧怕打雷闪电,那雷火罐亦有强光巨响,公子骑着马时,还是远离为妙。”军士道。   初华讶然,忙问,“只有宝马会这样么?”   士卒讪然:“岂止宝马,所有的马都一样。”   初华看着她,双眸微微发亮。   *****   自从匈奴使者走后,元煜在大将军府里就十分忙碌,所有人都明白,他决定出征了。   不久之后,一道军令从大将军府发出,五原的十万大军即刻待命,一日之内,粮草齐备,辎重装车。   “我也去!”初华听闻此事之后,立刻赶回了大将军府,见到元煜,立刻说道。   “你不必去。”元煜道,“都是打仗,你去没什么用。”   “有用,”初华兴奋地说,“我近来想到了一个对付骑兵的好方法,正好可以试一试。”   元煜却不为所动:“你在五原也能试,明日让文远给你一队留守的骑兵。”看着她瞪起的眼睛,元煜解释道,“去到那边就是打仗,很危险……”   “中山国也危险,武威也危险。”初华反驳道,“你不是都让我去了!”   “那不一样。”元煜正色道,“武威是意外,中山国那点刀兵跟匈奴比起来就是小儿打架。”   “当然了。”说罢,他狡黠一笑,摸摸她的头补充道,“如果那时你已经从了我,我也是不会让你去的。”   初华气结。   ☆、第51章 出征   初华看起来十分生气,晚膳的时候,也没有出现。   元煜派人去请,从人回来说,夏公子已经用过膳了。元煜靠在凭几上,面无表情。   想到她离开时那气鼓鼓的表情,元煜觉得着恼又无奈,这女子闹起别扭来从不挑时辰也不讲道理,他这么做怎么看都是为了她好,自己明天就走了,真是……幼稚!元煜想着,恨不得立刻把她拎过来,但是又思索片刻,觉得此时去大概会自讨没趣,不如过一会,让她消些气了再去讲道理。   “知道了。”元煜应一声,让从人呈上晚膳。不料,刚用完,从人来禀报,说几位属官要与他议事,已经在署中等候。元煜只得将心里的念头都放下,去了署中。   初华在自己的院子里,磨磨蹭蹭地用了膳,又磨磨蹭蹭地去沐浴,在浴池里洗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出来。   她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元煜,他不是很义正辞严么,既然他一点都不觉得一两个月见不到一面也无所谓,那她在乎什么?初华又气又委屈,我这不都是为你好,臭元煜没良心!   她穿好衣服出了浴室,见屋子透着灯光,人影绰绰,心忽而一动。平日这个时候,元煜都是跟她在一起的,莫非他见自己不理不睬终于感到歉疚,主动过来找她了?初华想着,忙紧走几步,脸上却摆出一副什么不在乎的神色。   可是进了门,四处看了看,却见只有暮珠和两名侍婢。   初华愣住。   “你怎么了?”暮珠见她神色变幻,问道。   初华说:“元煜来过不曾?”   “朔北王?”暮珠摇摇头,“不曾来啊。”   初华脸色一变,登时怒起。   好你个萧元煜!!   *****   “你啊……”待得听完初华将事情说完之后,暮珠无奈地笑,板起脸教训她,“朔北王做得没错,他是为你好。打仗多危险啊,每次都有那么多的伤亡之人。若是大王知道,他必定也不会让你去。”   初华“哼”一声,道,“瞎操心,我又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弱女子。我救过你和睿华,也救过元煜,可比那些男子都强多了。”   “反正你不能去。”暮珠丝毫不退让。   前有元煜,后有暮珠。   但初华的决心没有动摇。   她并不觉得元煜和暮珠说得有理。以前在武威的时候,村子里也有军户。男人出征,女人在家牵肠挂肚,每天只能翘首盼着消息,无论好事坏事都只能接受……初华见识过那些女人的焦灼心情,想一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或许心上有人的时候就会这样,忍不住为对方着想,忍不住与他承担所有的事。她夏初华也是在天底下闯荡过的,水里来火里去,怕过谁?   夜色渐深,元煜与众人商讨完事务,回到院子里。   他想起初华,想去看看,从人却说初华那边已经歇息了。元煜看看天色,心里叹口气,只得作罢。   从人已经将汤沐备好,元煜洗了个澡,回到室中。他喜欢在睡前翻翻书,走到书架前,拿出一卷帛书来。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元煜以为是从人,没有理会。未多时,忽然听一点窸窣的脚步声,猛然回头。   一具柔软的身体扑在他怀里,元煜愣住,看着初华,眉间扬起惊喜之色。   “怎么了?”他放下帛书,握住她的手臂。   初华抱着他,低低道,“我想你,睡不着……”   温柔的愉悦涌上心头,元煜回抱着她,待她抬头,这才发现她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没有束发,头发披在身后,长而柔软,将精致的小脸衬出几分柔媚的味道。而最引他注目的,是她的衣服。她穿得是女装,绢丝上衣,曳地的纱裙,正是那时在琉璃馆里穿的那一身。   元煜怒光凝住,忍俊不禁,捏捏她的下巴,“你穿成这样,外面的从人认出你了么?肯放你进来么?”   “我没让从人看见。”初华眨眨眼,“我偷溜进来的。”   元煜无奈,他忘了这小兽的本事了。   他看着初华,目光灼灼。不得不说,他的小兽生得十分好看,穿上女装,每次都能让他惊艳。元煜微笑地打量着这个妖精一样擅于变化的美人,莹白细腻的皮肤,柔软红润的唇,小巧的鼻子和下巴,再往下,是优美而诱人的脖颈。藏在衣裙下的身体窈窕,抱着的手感却不单薄,堪称尤物……   他低头,攫住那柔软的唇,缓缓地品尝着她的味道,彼此气息交缠……   初华喜欢他这样的吻,亲密又热情,每次都让她回味万般。她笨拙地回应着,踮起脚,将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   未几,元煜忽然把她抱起,朝榻上走去。他把初华放到榻上,初华墨黑的长发铺展在锦褥上,双目迷离,面颊桃红,双唇微微张着,诱人不已。   元煜目光幽暗,俯下去,仍将密密的吻落在那唇上,越来越深。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触到底衣时,让他有些意外——白绫没有了。掌间的柔软,让他血脉倏而贲张,想起初华那时的话。   “……有人还说我不像女子……”   元煜莞尔,觉得自己是应该把从前的话收回。他的小情人,是个尤物……   待得他热情的吻移开些,初华才得以喘过气来。胸前那只流连的大手,让她羞得满面通红,连忙伸手捉住。元煜不以为意,反捉住她的手,将她压住,把头埋在她的脖子上。   麻麻痒痒的感觉,让初华笑个不停。   “元煜……”她喘着气,轻声道,“你喜欢我么?”   “喜欢……”   “那……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元煜停住,抬起头。   初华望着他,神色可怜兮兮,盈盈娇弱,“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跟你在一起……”说着,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抚着,小声道,“元煜,你带我去嘛……”   呼吸带着灼人的热,元煜看着她,双眸带着喜悦,手指摩挲她娇美的脸,忽然觉得能够理解那些沉溺美色的昏君,有这样一个人对你撒娇哀求,那的确任谁也难以抵挡……   “不行。”元煜强自按捺着,低低道,“公是公,私是私。”   初华的双唇抿紧,忽然,眼睛一红。   “元煜大混蛋!最讨厌了!”她用力推开元煜,光着脚下了榻,“啪啪”地跑了出去。   门“哐”一声地摔上,又弹回来,外头,露出从人惊诧莫名的脸。   元煜僵在榻上,神色变换不定。   一场缠绵,好像偷情的男女遇上了捉奸,被搅得狼狈收场。   他看看锦榻,上面还留着凌乱的痕迹,而他的□……那位兄弟仍然斗志昂扬。   这恶毒的妖精……元煜深吸口气,沉着脸,无奈地扶着案台站起来。   ******   兵马皆已经齐备,天还沉黑,号角声在五原郡的各处大营中吹响,火把的亮光与天上的星辰辉映。   先锋早已出发,数万大军汇作洪流,马蹄声和脚步声犹如夏日的闷雷,隆隆震撼。   元煜坐在兵车上,朝身后望去。   夜色中,五原的城池早已望不见影子,只有长龙一般的火把光。   嘴角瘪了瘪。   他离开大将军府时,想与初华告别一声,去到她的院子里,那门却是从里面反锁着的,推也推不开。暮珠说,她睡前拿了一壶酒进去,还吩咐说她要是不起来,谁也不许来吵她。   元煜明白,那个“谁”说的大概就是他。   虽然知道她是故意跟自己怄气,但是元煜并不打算让步。他交代暮珠,自己不在的时候,务必照看好她。   暮珠应下。   元煜看看那紧闭的房门,没再说话,自顾离去。   男人啊,总要承受误解……元煜望着天空,陡然觉得自己有几分悲情。   *****   大将军府里,天上太阳渐渐高升,直到过了午时,初华仍然没有开门出来。   暮珠忍不住,在外面敲敲门。   “初华。”她说,“到午时了,别睡了!”   没有人回答。   暮珠想到她昨晚眼圈红红跑回来的模样,叹口气,又敲了敲,“你再生气又怎么样,朔北王都走了。你早晨也未用膳,会饿坏的,快开门。”   仍然没有人回答。   暮珠有些诧异。   “女官。”旁边的侍女不放心地说,“公子这么久也没动静,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暮珠看看她,心中亦是疑惑渐重,连忙叫来侍从。   “砰”一声,门被撞开,暮珠跑进去,只见榻上,一个人朝里躺着,乌发长长,身上盖着褥子正睡得香甜。   暮珠松一口气,看看旁边案上空空的酒壶,心里觉得无奈又好笑。不能喝酒还喝那么多,也怪不得撞门那么大的响动也不醒。   “出去吧,别扰公子。”暮珠吩咐道。   侍女们应下,纷纷退去。   暮珠收拾了酒壶杯子等物,正要出去,忽然觉得榻上初华的样子有些怪。她放下物什,凑过去,将榻上的人翻过来,登时大惊。   那睡得垂涎的人,哪里是初华,竟是一个侍女!   *****   元煜所在的中军全是骑兵,一路往北,到得傍晚时,已经走出了数百里。   风带走了白日的热气,大军在荒原中驻扎下来,搭起帐篷,埋锅造饭。   元煜安顿下来,即刻召集各营将官入大帐议事。宽大的地图展开,上面标明了各处山川、沙漠、草原和城邑的位置,一目了然。   “过了此山,便是大漠。从大漠边缘往西二百里,便是匈奴之地。”   元煜看着地图,听那将官说着,片刻,道,“先锋到了何处?”   “若无意外,应当已经到达山下。”   元煜颔首,道,“明日按既定路线开进,各营夜里加强岗哨,多加防备。”   众将官皆应下。   散会之后,元煜骑上马,亲自到各处巡视。夜幕下,篝火团团,军士们见到元煜来,纷纷行礼。   元煜视察了几处,忽然看到几个军士正将一些木箱从马车上卸下,走过去。   “拜见殿下!”领头的军士看到元煜,行礼道。   元煜看去,是火器营的王阆。   “火器营第一次出征,有困难么?”元煜看着那些木箱,知道都是初华的宝贝,语气不由地和缓。   “并无困难。”王阆笑道,“就是这些马车跑得不快,总拖着大军后腿。”   元煜莞尔,道,“不必着急,慢些亦无妨。这箱子里的都是凶悍之物,夏公子不在,尔等要倍加小心。”   王阆应了一声,却笑笑,道,“殿下,夏公子一直都在啊,这些箱子如何堆放,都是夏公子方才吩咐的。”   “嗯?”元煜一愣,看着他,目光倏而锐利。   ☆、第52章 凉夜   “公子,这些放在何处?”一名军士问道。   初华正在查看一颗损坏的雷火罐,听得这话,转回头去看了看。   “那两箱单独放。”初华道,“看到上面朱漆做的记号不曾?别与其他的放混了。”   军士应下。   初华继续摆弄那雷火罐,没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夏初华!”元煜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饱含怒气。   周围的军士都吓了一跳,初华却没听见似的,将手上的雷火罐放好,片刻才转身过去。   火把的光照下,元煜的神色难看,沉得好像能吃人。初华望着他,神色却是平静。   “殿下。”她行个礼。   “你……”元煜目光似乎要将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穿透,按捺着走到她面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你不许来么!”   初华不急不慢道,“在下也不想来,可殿下当初说,火器营里的火器由在下负责。如今殿下把火器营也带了出来,在下自当跟随。”   她态度温和有礼,却透着生疏。一口一个“殿下”,又一口一个“在下”,把元煜激出一口闷气。   “你不必负责了。”元煜冷冷道,“孤即刻让人送你回去?”   “哦?”初华看着他,一笑,“如此,依殿下当初与中山王的约定,火器完成之后,就让在下回国。如今殿下既然不再需要在下负责,那么在下就回国去。”   元煜几乎一口老血吐出来。   “夏初华。”他额角暴了一下,气极反笑,低低道,“你真要与我对着干是么?”   初华眨眨眼,无辜道,“对着干?殿下说的,公是公,私是私,在下尽忠职守,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在下还有事要忙,殿下若无他事,在下告退。”说罢,行个礼,昂着头悠然走开。   *****   “咚”一声,一只可怜的杯子被砸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下。   田彬连忙捡起来,心想好在是木质的。   “她怎么会在此处?!司马在何处?!叫他来!”元煜恼火地喝道。   田彬神色讪讪,道,“殿下,这事不归司马管,殿下忘了,火器营是殿下从卫队里分拨改建的,论理,应该是殿下管人。”   元煜听得这话,登时气结。   他平复着一会心绪,仍觉得烦躁,让田彬出去,自己坐到案前,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   夏初华……想着那张故作镇定的脸,他眯起眼睛,过了会,自嘲地一笑。   公是公,私是私。   这个女子,居然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他真是太惯着她了!   他想立刻让人将初华押回去,绑住她的双手,让她耍不得花招,可是想到那双瞪起的眼睛,又犹疑不定。说实话,他觉得这是下策,他很怕她再露出昨夜那样的目光,失望的,难过的……按照她的性子,恐怕真的一气之下就回了中山国也说不定。   心如百爪抓挠,元煜觉得自己就算是行军打仗,也没遇到过那么难以下决心的事。   她要跟来,就让她跟来好了。心里一个声音道,让她跟着军士起居,尝一尝辛苦的滋味,好明白出来打仗不是游山玩水。   对,就是这样。元煜定了定心,深吸口气。不管她了!   看着天色不早,他吩咐侍从自己歇息了,到榻上和衣躺下。   可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转着的,只有初华那张脸。   她晚上如何睡?   这塞外夜里有些冷,她带了铺盖么?   还有,普通军士都是多人共用一个帐篷,她……   元煜睁开眼,立刻坐起来,他深吸口气,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那颗聪明的脑袋。   *****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河汉贯穿了夜空。   风渐渐变得凉起来,火器营的军士们整理好了物什,搭起了帐篷。   王阆看向初华,见她坐在一辆马车旁,向她招呼道,“公子,时辰不早,明日还要赶路,歇息吧!”   初华应一声,想走过去,却有些犹豫。   她偷溜出来的时候,除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和小囊,什么也没有带。而这些军士们,行囊是充充足足的,睡觉用的毛毡都有。   王阆见她久久不动,不禁有些诧异,走过去问才知道,她没有铺盖。   “这有何妨。”王阆笑笑,道,“这夜里也不算冷,公子要是不介意,我们弟兄几个把铺盖拼起来,公子与我等挤一挤便是。”   初华哂然面红,这样……更不好啊……   正两难间,忽然,身后传来军士们向元煜行礼的声音,“殿下!”   初华一惊,忙回头,却见元煜又走了回来。   王阆连忙行礼,元煜应了一声,看看初华,仍然没有好脸色。   “到孤帐中去歇息。”他淡淡道。   初华心一动,却没有挪半步。   “在下是火器营里的人。”她满不在乎地将头一撇,回答道。   口是心非。元煜看着她,缓缓道,“你不在火器营了,现在你是孤帐中的文书。”   众人皆诧异。   殿下那帐中……何时缺过文书?他曾说夏公子是火器营里最重要的人,现在竟然要这最重要的人去当文书……   文书很重要么……   什么狗屁理由。初华不买账,傲娇道,“凭什么?”   “凭孤是朔北王。”说罢,元煜走到近前,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道,“你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孤不介意把你扛在肩上走过大营,你选。”   “好啊,来啊。”初华眨眨眼。   元煜面色一变,眯起眼睛。   初华看着那脸上不快的神色,心情舒畅。原来欺负人的感觉那么好,怪不得元煜平常老寻她开心。   见元煜要开始暴躁,初华适可而止,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   “我到殿下那边歇息,明日再过来。”她对王阆说。   王阆连忙应下。   说罢,初华看看元煜,眉一挑,“殿下请。”说罢,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活像一只打斗得胜的小兽。   元煜的额角又爆了爆,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   *****   田彬见初华和元煜一起走回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物什都准备好了。”田彬对元煜禀道。   元煜颔首,撩开帐门。   初华进到去,发现元煜说要她到大帐里睡,那就真的是到大帐里睡。元煜的卧榻后面,一道帘子将大帐的一角隔出来,里面放着另一张榻。   初华知道,那是给她的。   犟着的心倏而化开些许。   他还是惦念着你的。心里道,初华望望元煜,唇角不禁弯起,却又有些不自在。她虽然一心一意跟着来,却没有想过会这样明目张胆。   “我们睡一个帐篷里?不好吧……”她说。   “有什么不好。”元煜理所当然,看她一眼,“这营中,只有我是独人独帐,你想去与别人挤一挤?”   初华讪然。   元煜不再多言,这个晚上为了对付她,他已经耗去了好些精力。“明日还要继续行军,”他自顾地宽去外袍,道,“快去歇息。”   初华也不磨蹭,连忙跑到那帘子后面。   灯熄灭,帐中一片安静。   元煜躺在榻上,虽然累,却仍然睡不着。他闭着眼睛,却觉得眼珠子好像跑到了脑袋后面一样,那里,隔着一道帘子,躺着另外一个人……昨夜的记忆又涌上来,她扑在元煜怀里,身体软软的,香香的……   心猿意马,元煜想把那些杂念都赶走,却发现自己更精神了。隔着帘子,他似乎能听到初华清浅的呼吸声,不禁咬咬牙,她倒是无牵无挂……   “元煜……你睡了么?”忽然,初华的声音传来。   元煜睁开眼。   片刻,道,“没有。”   那边沉默了一下,只听初华小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元煜哭笑不得。她这是想跟自己道歉?躺都躺着了,这个诚意……   “不生气。”他淡淡道。   “我……是真的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看不到你……”   心软了软,些微的热气浮上了元煜的脸,伴着一抹笑容。   “嗯。”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这话实在安抚人,元煜觉得心宽畅了许多,再度闭上眼睛。   “元煜。”没过多久,初华却又轻轻道,“我想跟你一起睡……”   *****   第二日,田彬看到元煜和初华,两人皆精神焕发。初华高兴地说着些什么,元煜听着,眉眼间挂着淡淡的笑意。   “昨日不是还吵起来了么?”一名侍从诧异地对田彬说。   田彬苦笑了笑,想到一句话,床头打架床尾合。未几,又想到下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别多问,干活去。”他拍拍那侍从的肩头,继续去准备拔营之事。   大军迎着晨曦,继续往北行进。   初华的马车紧挨着元煜后面,风吹来,将她的小脸吹得红扑扑的。看向前方,元煜骑在马上,身形矫健而优美。   昨夜里,她是在元煜的怀里睡着的。她的背贴着元煜的胸膛,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上,有一种坚实的安稳感。   其实,她还想跟他多说说话,但是元煜似乎不愿意。   “别转过来。”他的声音有些不稳,“快睡。”   初华只得闭起眼睛。   大将军府的急报是午时才送到元煜手上的,信里,暮珠言辞急切,仿佛见不到初华中山国人就会全体寻死。   初华眨眨眼,见元煜瞥她,心虚地说,“我留书了,我说我跟着你去匈奴看看,不会有事的。”   虽然二人已经和好,但是元煜仍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和稀泥。   “你说了也得别人信才好。”他把信折起来,神色严肃,“府中的中山国人,都是中山王派来服侍你的,你若出了什么事,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你太任性了。”   初华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望着元煜,“那……你说怎么办?你要让我自己回去么?这都快走出千里外了,要是路上遇到什么贼人如何是好……元煜……”她扯着他的衣服一角,可怜兮兮,就差身后加一条摇晃的尾巴。   元煜被她缠得无法,长叹,他是遇到了怎样一个冤孽。   最后,他亲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备述初华随军之必要性,并保证她会安然回到五原,让众人放心。   使者骑马离开,初华望着元煜,露出甜甜的笑,夸奖道,“元煜最好了!”   元煜苦笑,她明明不久前还说自己是大混蛋。他这个一个高贵明理的大好青年,奈何上了贼船啊……   *****   大军一路往北,四周的风光也渐渐与五原迥异。草原,山岭和荒漠时而交替。终于有一日,前方的视野被无垠地黄沙取代,阳光下,灼灼夺目。   队伍没有横穿,沿着沙漠的边缘,向西开进。   虽然一派荒凉之景,但是情势却并没有继续平静下去。没多久,前方传来急报,先锋遇到了匈奴骑兵的阻击。   元煜不慌不忙,派出斥候探明形势,认为这不过是左贤王的疑兵,清理之后,继续往王庭而去。   初华曾经不解,问他,“你为何决意支持匈奴王,而非左贤王?”   元煜没有回答,反问,“在你看来,左贤王厉害还是匈奴王厉害?”   初华想了想,道,“左贤王。”   “厉害在何处?”   “兵力强。”   “他的兵力从何处而来?”   “从各部族得来的。”初华说着,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些明白。   “以一己之力,得到了匈奴半数部族的支持,这是个枭雄。”元煜的目光透着冷峻的锐气,缓缓道,“匈奴王不是他的对手,我若不帮匈奴王一把,待得他一统匈奴,则必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故而,此人必除。”   初华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认真地说着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话的时候,周身有一股超凡的凛然之气,好像诗歌里传颂的神祗。   到底还是见色起意啊……初华赧然想道。   *****   匈奴骑兵连续骚扰了几日,像粘牙的糖一样,时而尾随,时而偷袭。等到朔北军出击,又像风沙一样跑得无影无踪。   先锋营的将官们气得跳脚,元煜却不急躁,一面加强警戒,一面让大军加快行进。   离王庭还有两三日路程的时候,斥候突然来报,说前方发现一彪军马,旗帜殊异,似乎是西域人的。   元煜讶然,让人再探,回报却说那是疏勒国的军队。不仅如此,那领军的人还要求见元煜。   元煜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在营中摆开仪仗,亲自接见。   蓝天丽日下,马蹄搅动起尘雾。远远望去,蓝底金边的旗帜延绵一片,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初华看到那队伍正中一骑的时候,愣了一下。   那匹马,跟秀秀一样,也是淡金色的皮毛。而马上的人,金冠金刀,威武而华丽。   “拜见朔北王。”安色伽面带微笑,向元煜优雅地一礼,抬头时,褐眸在阳光下透着宝石般的光。   ☆、第53章 情动   安色伽?初华看着那张脸,这才认出来。   那正是在沙邑琉璃馆里见到的那个西域商人,如今竟忽而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领军大将,着实令她咋舌。   元煜却神色平静,看着安色伽,露出微笑。   “安将军。”他还礼,一派自然。   安色伽显然也认出了元煜身后的初华,见她一身男装打扮,目光微微停留,旋即收回。   主宾在帐中坐下,两人都是见过面的,心照不宣。初华看着安色伽,身份的转变,并没有让他的装扮更含蓄一点。他盘腿而坐,身上精美的衣裳上绣着繁复的花色,手指上的宝石足有鸽蛋大小,更别提从头到脚的各种精美的金饰珠宝,但是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庸俗,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和健硕的身形,明晃晃的贵气逼人。   初华想起她从前跟着祖父演戏时,曾在一户贵族人家见过一种叫鹦鹉的西域珍禽,鲜艳的毛色,高高的鼻子,安色伽与之相较,颇为神似。   寒暄两句过后,元煜开门见山:“贵国远在西域,不知此来匈奴,所为何事?”   安色伽笑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匈奴王的母亲粟琵阏氏,乃是疏勒国的公主。在下此来,乃是奉过往之命,助匈奴王平复内乱。”   “哦?”元煜莞尔,“原来如此。”   安色伽道:“在下昨日途中接到急报,匈奴王攻打不力,反被左贤王逼得节节败退,如今已经退回了王庭,正火速赶往救援,不期遇到了殿下。”说着,他微笑,“在下有一策,殿下与我等同为援师,不若合为一路,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元煜道:“如此甚好,不知安将军手下有多少兵马?”   “两万。”安色伽道。   这话出来,帐中好些人交换了一下不以为然的眼神。   似乎明白众人所想,安色伽笑笑:“兵贵精不贵多,安某并非夸口,我等从疏勒国出来,过天山,穿沙漠,来到此地亦不过五日。”   众人皆露出诧异之色。疏勒国距此数千里,五日来到,可见神速。   元煜莞尔,道,“我等既为援师,便是通道,安将军与我等会师,乃朔北军之幸。”   *****   王庭十万火急,议定之后,众人不再耽搁,即刻开拔,继续前行。   初华骑着马走在元煜身旁,远远望见安色伽金光灿灿的身影,忍不住问,“那个安色伽,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个马贩子么?”   元煜看看她,一笑,道,“知道疏勒国安氏么?”   初华摇头。   “疏勒国安氏,是王室的分支。”元煜道,“这位安公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   初华讶然,片刻,了然点头,“原来是个贵族马贩子。”   元煜:“……”   “不过我还是觉得那疏勒王太小气了点,”初华道,“沾亲带故的才出两万人,你跟匈奴王不仅无亲无故还有仇,都出了十万人。”   元煜没好气,指节在她的额头轻轻叩了一下。   “讥讽我是么。”他似笑非笑,“这叫无利不起早。匈奴王那母亲早过世了,疏勒国不过卖个面子。我不一样,帮这个忙是一本万利。”   初华瘪瘪嘴。她不太喜欢那个安色伽,看到他,就想起在琉璃馆的时候,他当着初华的面,邀请元煜去西域,说什么各色美人应有尽有……   “卖面子?”初华想了想,又道,“那安色伽领军来,其实也没想着打胜仗?”   “谁知道。”元煜意味深长,“兴许疏勒王把这差使给他,也是卖个面子。”   风带着阳光的热气,从远处吹来。   安色伽望望天空,未几,似乎听到些隐约的声音,轻轻的,好像马儿的铃音。   他回头,远远望去,朔北军的队伍里,朔北王骑马走在前头,身姿挺拔。安色伽的目光却落在他旁边那个人身上,看着那少年打扮,脑海中浮起她穿女装的影子。长相和身段都说不上拔尖,但奇怪的是,近来安色伽听人谈起中原女子,总会想到她……心中不禁好奇,朔北王以风纪严明著称,他上回还听人夸奖这位皇子,说他出征从来不带伎乐女侍。更久以前,他还听说朔北王不近女色,疑是断袖。   如今这评价,似乎要改写。那位不知名姓的美人,朔北王看起来是宝贝得很,就算易装也要将她带在身边,不知有如何的魅力?   安色伽摸摸下巴,不禁神游天外。   *****   虽然不少人对疏勒国的两万人马存有小觑之心,但是第二日,这想法就被一场突袭扭转。   大军逼近王庭,左贤王显然早有预备。夜里,一支骑兵从后方突袭而来。幸好元煜早有预备,云板的声音大作,军士将官即刻迎敌。激战正酣,疏勒人突然从侧翼袭来,将匈奴兵冲得阵脚大乱。疏勒骑兵甚为勇猛,马术娴熟精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匈奴兵被朔北军和疏勒军分而歼击,未多时,留下一地伤残,落荒而逃。   “殿下请看,我疏勒人不辱使命。”战后,安色伽风尘仆仆走入大帐前,将十几颗串起的人头扔在地上,那件漂亮的绣花衣服染满了血色,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犹如地府来的索命鬼君。   元煜看看那些狰狞的首级,莞尔,让人取酒来,亲自倒了两碗,敬道,“将军勇猛,孤佩服之至。”   安色伽接过,目光灼灼,忽而瞥了一眼元煜身后的初华。   她被那些血乎乎的头颅吓了一跳,脸色煞白。   “多谢殿下。”安色伽得意地笑道,将碗里的就一饮而尽。   *****   “他故意激你。”歇息时,初华对元煜说,“真是奇怪的人,杀了人以后还要把人头收起来,啧啧……”说着,想到那安色伽喝酒的时候嘴边好像还沾着血,就忍不住反胃。   “人争一口气。”元煜摸摸她的头,将佩剑取下,“谁不显示显示能耐,如何取信于人?”   初华还想说什么,看到元煜宽了外袍,眨眨眼。   出来这么许多日,他们虽然都是共帐歇息,但是只有头一天是睡在一起的。倒不是初华羞赧,她觉得被元煜抱着睡,舒服极了,是元煜不愿意。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只笼统地说,每日都要强行军,夜里要休息好。   至于为什么睡一起就不能休息好,他没有解释。   过去的半个月,元煜总是在帐中议事很晚,他回来的时候,初华已经睡了。今日不一样,他们难得清醒地待在一块。   初华从后面搂住元煜,把脸埋在他的背上,蹭了蹭。   元煜回头看看她,无奈地笑了笑,目光浮起柔色。   “怎么了?”他转过来,低着头,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你……嗯,很久没有亲我了……”初华嘟哝着说。   元煜面皮不禁一热。   这只小兽是越来越大胆了……元煜颇有自己会被反超的危机感。   不过,他很喜欢。   元煜露出微笑,目光闪闪,轻轻抚着她的脸,“那……现在来?”   初华一喜,红着脸,闭上眼睛。   馨甜的气息在呼吸间缠绕,元煜低头,覆上那柔软诱人的唇瓣。   情人间的亲密之事,在枯燥劳累的征途,无异于最甜美的调剂,令人渴望而悸动。好一会,二人才分开,初华喘着气,双眸好似两汪秋水,面若桃花,让人怦然心动。   元煜在她的脸颊和脖颈间流连,初华还是有些怕痒,轻轻地笑着要躲开,元煜收紧双臂抓住她。   自从那夜之后,他的确很久不曾与她这般温存。   事务繁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更大的原因是……   初华笑着,身体与他贴得更近,突然,小腹碰到他的下体,被什么戳了一下。   初华愣了愣,元煜却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后退些许。   烛光中,他的脸上透着红,目光灼灼。   “时辰不早,回你的榻上歇息去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声音有些不稳。片刻,他转过身去,捡了两件衣服,匆匆出去。   初华立在原地,过了一会,乖乖地回到榻上。   闭上眼睛,耳根有些辣辣的。   那硬物是怎么回事,初华当然知道,也知道它是拿来做什么的,更知道男女做那事是如何光景,可是……   那不是要做那事才会起来的么?   心底探究地想。   原来……不想做也会起来的啊……   初华红着脸,突然想到先前自己跟元煜温存,也曾在双双倒在榻上。还有,那天醒来的时候,元煜是背对着自己的……   凉水从背上浇下,元煜深吸口气,未几,又提起一桶,“哗啦”冲下来。   身上的燥热好像火遇到了水,一遍遍的冲刷下,渐渐消退。   头顶,夜空纷繁,明星闪亮。元煜仰头望着,拿起一块干布将身上的水珠拭去,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玩火**什么的,说的大概就是自己。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对于初华,他一直很享受两人温存的感觉,觉得不必急哄哄地去做那更深入之事。但是他发现,自从情生意动,他就越来越无法控制内心的**,就像刚才……如果不是在这征途,如果不是在这军营,他刚才大概就会真的把那小兽办了吧?   柳下惠啊柳下惠,元煜自嘲地想,自己竟也做了两回……   “殿下不是不久前才冲洗过么?”   不远处,两个士卒朝那洗浴之处望了望,疑惑地小声议论。   “就是,天也不热啊……”   “交头接耳什么,站好。”田彬路过听见,走过来训道。   士卒们连忙站得笔直。   “田彬!”这时,元煜的声音传来。   田彬忙应了一声,却见元煜走过来,湿衣服搭在背上,“你那帐篷,睡了几人?”   “三人。”   元煜颔首:“今夜加上孤,睡四个。”   田彬讶然,看看元煜的大帐,又看看他,“殿下,这……”   “就这么定了,孤稍后过去。”元煜道,径自走向大帐,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有事,回来晚了。   话说,最近大家都不爱留言,鹅揣着一颗玻璃心好惶恐啊……   ☆、第54章 酣战   朔北军来到的消息,早已传传遍了匈奴。   酣战的双方或惊或喜,左贤王却不慌不忙,拉开战线,一面对付匈奴王,一面迎候朔北军。   左贤王显然认为元煜比匈奴王可怕,分出大半兵马来对付他。   朔北军长途跋涉,匈奴人明显不想让他们得到喘息,徐衡引着先锋营在占据了一处坡地,后军急速跟进,摆开阵势。   此时,更紧迫的消息却从西面传来。   “西域联军?”大帐中,元煜接到斥候来报,眉头皱起。   “正是。”军士道,“乌孙、车师、鄯善等国都派来了援师,支持左贤王。”   元煜问:“多少人马?”   “十万,已经与左贤王会师。”   元煜的目光定了定,帐中的气氛倏而凝滞。   一场匈奴内讧,即将演变成了诸国大混战,乃是众人始料不及。   议论声嗡嗡而起,元煜没有说话,看向安色伽,目光多出了几分玩味。   “看来西域诸国,与匈奴皆是密切。”他缓缓道。   安色伽神色轻松,“殿下也知道匈奴人能娶好几个妻子,左贤王和他的儿子们,可几乎把西域各国都娶遍了。”   元煜淡淡一笑,没再多言。   将令很快下来,元煜亲自督阵,迎战匈奴人。战鼓擂起,朔北军士气高涨,彪悍的将士骑着战马,在山梁下整装待发。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阵前的百余辆战车。那些战车原本都是用以运输粮食辎重,临阵时,军士们把车上所载之物清空,覆上坚硬的犀甲和铜盾,周围装上几十支长矛。   “那就是朔北军的铁壁车,”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疏勒人对安色伽道,“车内十分宽敞,可以装下十几弓弩手。此车专门对付马战,骑兵近前不得,却会被弓箭射死。”   安色伽骑在马上,看着朔北军的军阵,兴致勃勃。   “中原人说的守株待兔,就是这样吧。”有摇头道,“他们就那么喜欢守城,没有城,也要找几辆车来当城墙。”   “中原人马战不行。”一人笑道,“只好靠这些歪门邪道。”   “不能这么说,能打胜就好。”   “将军,我等能打得赢么?”有人小心地问安色伽,“要是没有西域联军,此战倒也不难吗,可是如今……”   “什么我等,是朔北军。”安色伽淡淡一笑,“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疏勒人不许动。”   战云密布,各营军士调动频繁,只有很少的人注意到,田彬和先锋营召回的徐衡,以及三万骑兵精锐,已经在前一天夜里消失不见。   *****   初华既然敢跟来,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便早已经有所准备。   她对那铁壁车十分感兴趣,看了一会,带着王阆找到元煜,提出想试一试自己新制的火器。   “火器营的军士也会射箭,”她说,“每辆车中放一人进去,就能试验出来,也不会耽误正事。”   元煜看看那些火器,又看看王阆,问,“此物可行么?”   王阆点头:“殿下放心,此物我等试验多次,必是可行。”   初华看元煜凝眉思索,正要张口再劝说,元煜却道,“就这么办,每辆车上放一名火器营的人。”   王阆和初华听着这话,皆是一喜。   见王阆兴冲冲地得令出去,初华心痒痒,道,“我也去……”   “不行。”元煜打断,“你待在后方。”   初华瞪起眼睛。   元煜沉着脸:“别忘了你先前保证过的,遇到事情不对,不得顾虑,立刻逃跑。”   初华撅撅嘴:“你说过不会输的……”   话没说完,元煜横来一眼,初华忙噤声。元煜看着那张不情不愿的小脸,心中叹口气,看看左右,将其余人摒退。   初华一喜,正要再说,忽然,元煜伸手过来,将她狠狠抱在怀中。   他的气息温热,带着汗味,却一点也不讨厌。吻热烈十分,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初华觉得骨头要被他箍断了,用力推他,元煜才将她松开。   初华红着脸,气喘吁吁。   “不许再任性,别再让我担心。”元煜把头埋在她的脖颈上,低低道,“按我说的做,知道么?”   初华犹豫了一下,元煜的手突然又收紧,她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元煜深深吸口气,抬起头,看着她。   “额上雪就在中军,你跟它待在一起,若情势不妙,即刻往东。那边虽有沙漠,但边缘都有水草,以你的本事,能走出去。”元煜神色严肃,“那十几名卫士,也是安排好的,能保你路上无虞。”   初华看着他的目光,心中忽而有些发慌。   “元煜……”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觉得胜算不足么?”   “出征在外,没有胜算十足的时候。”元煜看着她,苦笑,“而且,从前也没有你。”   初华听得这话,怔了怔。心中涌起些莫名的滋味,片刻,她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不再说话。   *****   匈奴与西域诸国的骑兵,如同风沙,从空旷的地平线那边席卷而来,远远的就已经能听到呐喊之声。   没有狼烟,因为此战深入匈奴境内,所有的兵力已经在这里。   烟尘滚滚,匈奴人没有旗帜,但是那狼群般的气势汹涌逼人,朔北军中无论将官士卒,皆严阵以待。   一声令下,鼓声擂起。   朔北军前锋出阵迎敌,只见马匹拉着坚固的铁壁车奔驰在前,犹如铜墙,后面,跟着无数的骑兵。   奔腾的万马将大地搅得黄沙弥满,天地为之混沌。   将要接近之时,突然,朔北军的铁壁车中,有什么疾疾射出,影如惊鸿,神速似风,直直冲入匈奴人的阵中,未几,“砰”一声巨响,在奔跑的马群中骤然爆裂开来。   火花四溅,如同晴天落下的霹雳,在白日里亦是刺目。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更多的火光犹如流星坠下。爆裂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联军中的不少马匹顿时惊吓万分,发作失控,或畏惧不前,或奔往别处,或发怒癫狂,前锋登时乱作一团。   朔北军的骑兵士气大作,发出震耳的呐喊,铁壁车中亦放出无数箭矢,几轮之后,分而撤开。后面,无数的骑兵掩杀而来,马蹄声隆隆,如同海潮,将联军反扑。   联军马战乃是强项,虽然几年来扰袭中原都被朔北军击溃,但是仗着此地是自家地盘,又是以逸待劳,无论西域人还是匈奴人,起初都没有太将朔北军放在眼里。而朔北军虽长途奔袭,却经验老道,途中作息紧而规律,临阵之时并无多少疲态。几日来被匈奴军骚扰,众将士早已积聚了一肚子恶气。如今一击得力,听着后方山响的鼓声,更是杀气十足,各处出击,如利刃一般,将敌阵割作碎块,分而歼之。   这般情境,纵使在不远处观战的疏勒人亦目瞪口呆。   “那……那些火光到底是什么?”有人不可置信地说。   “管他是什么。”安色伽的目光兴奋,喝道,“擂鼓!疏勒人也去杀敌!”   众人得令,鼓声大作。匈奴联军被前方的迎头痛击打得措手不及,侧翼又被横插一刀。安色伽一马当先,弯刀上的黄金和宝石闪闪发亮,却似披着美人皮的夺命恶魔,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迎面而来的敌人旋即首级落地,明晃晃的刀刃上染上狰狞的人血。   *****   初华在中军,眼巴巴地看着各路人马奔往前线,翘首企盼。   正焦急地等待,一名士卒奔过来,兴奋地喊,“匈奴人被打退了!后撤了!”   众人皆精神大震。   初华亦喜出望外,即刻骑到额上雪的背上,想去看个究竟,可旁边的几名士卒却将她拦住。   “殿下有令,公子无论如何不得离开此地!”   初华心痒痒的,想到元煜之前说的话,强词夺理,“我这是逃跑,殿下说,见情势不对,我可以逃跑!”   士卒讪讪地笑:“公子,殿下也说了,前方若无溃败,公子不得逃跑……”   初华气结。   可又在这时,西边忽然鼓声大作,众人皆诧异。   不远处,一支刚从前方撤下来的队伍又匆匆上马,朝西边赶去。   “兄弟!”一名军士拦住一人,问,“出了何事?”   “西边发现了敌情!匈奴兵从那边包抄过来了!”   *****   匈奴联军兵分两路,一支从北面而来,一支从西面偷袭。   与朔北军交战多次,匈奴人也学会了一些虚实之术。北面被打得溃败的联军留下一地的尸首,退回几十里外,只得将一切希望寄予南面。   收到战报,元煜不慌不忙,亲自披挂上阵。   他身上的战甲不似其他王侯那样闪闪发光饰金错银,纯铁打造,浑然透着凛然的杀气。战鼓隆隆擂起,西面,尘头蔽日,刚刚从战场下来的铁壁车和骑兵即刻重新集结。杀红了眼的军士们士气高涨,和着鼓声冲向敌阵,尖锐的矛头上仍带着鲜血。   初华新制的那些火器,本是为了试验,做得并不太多,在前番迎击的时候已经用完。如今,铁壁车里的军士只得靠箭矢抵御,精良的箭簇上带着倒刺,杀伤力极大。西面来的敌军是左贤王的大儿子图浑亲自带领,带领的军队亦是左贤王麾下最精良的,铠甲从人身覆到了马身,铁壁车里的箭矢穿不透,前锋亦折损了好些兵马。   元煜沉着面对,下令变阵。   骑兵退开,露出后面的步卒盾阵。十数人一组,坚固的盾牌与铁壁车异曲同工,盾牌后面伸出的却是无数长刀,专砍马脚。而盾阵之后,弩兵列作十数排,在盾牌的掩护下,朝敌兵射击。   一时间,冲入阵中的兵马,无论是否带甲,非死即伤。躺在地上打滚的伤兵,未多时就被箭雨夺取姓名。此时,撤出的骑兵神出鬼没,忽然又从两侧出现,迅速攻来。联军猝不及防,与朔北军陷入胶着。   元煜亲自领军入阵搏杀,铁甲染血,一路直捣匈奴人的大纛之下。图浑亦是个勇猛的武将,见得朔北王送上门来,即刻领兵迎上。   “铛”一声,他手中的长刀和元煜的戟相撞,二人对视,目眦欲裂。   图浑一身猛力,元煜却武术高超,几个回合下来,不分胜负。激战正酣,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清喝,“小心!”   元煜急急闪避,一支箭擦着他的后背堪堪飞过。说时迟那时快,图浑乘机挥刀朝他砍来,可那刀刃还未落下,突然迎面一阵白雾,图浑睁着眼睛定定,片刻,落下马去。   旁人皆是大惊,匈奴人见主帅倒下,登时惊慌。元煜身后的士卒则是大振,趁机掩杀而去。   图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却能看出没有死。   元煜喘着气,没有再往前冲,却回头。   王阆骑着额上雪,脸色讪讪,背后,露出初华偷窥的半张脸。   见元煜那张脸登时变得黑沉,气势汹汹地策马过来,初华忙理直气壮道,“我没有添乱!我救了你!而且是他不仁义,他让人偷袭你,两个打一个!”   元煜额角暴跳,正要训斥,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喊杀声,联军后方乱起。   那些呐喊声与匈奴人不同,是朔北军的。   “殿下!”这时,一骑飞奔到前方,兴奋地对元煜喊道,“禀报殿下!田都尉和徐司马回来了!奇袭得胜,已斩获左贤王及诸小王首级!”   元煜望着那边,黏着汗水和沙尘的脸上,双目炯炯,终于展露出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双节快乐~咳咳,不好意思,情节进行到这里,木有肉~   为了补偿大家,下面,放送一段小文,是鹅前不久写的~   太阳出来,杭州城外的渡口,行人车马渐渐多起来。   路边的一座查楼上,隔着细竹帘,又两双眼睛正不住地往街面上窥探。   “看到那书生没?”   “看到了。”   “如何?”   “挺白净的……”   “别光看脸,看身上。”   “嗯,身材也不错。”   “不要那么肤浅!”陌香终于忍不住,对一脸无辜的阿嫣瞪着眼:“你的妖眼是做什么用的?我问的是阳气,阳气!”   阿嫣嘟哝地应了一声,再看向那人群里的书生,眨眨眼睛。   “阳气……”她想了想,分析道,“阳气充沛,其色精纯,嗯……”她支吾着,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好词了。   陌香勉强地“嗯”一声,点评道:“这个还过得去,虽然长得差些,成色倒是不差。”   “……这个就不行了,别看穿得金贵,那本事恐怕一刻都撑不到。”   “嗯,那个撑杆的船夫倒是不错……”   陌香尽职尽责,滔滔不绝地向阿嫣灌输知识。   阿嫣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敷衍地应着,啜着杯子里的茉莉花茶。   “别心不在焉,我刚才说的都听到了么?”陌香终于忍不住。   “听着,听着呢。”阿嫣怕她又敲自己脑袋,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躲。   陌香看着她,忧心忡忡地叹口气:“你这个样子,何时才能修炼起来,别忘了你要在八百岁之前修出九尾。”   阿嫣哂然。   她和陌香一样,都是妖白狐,在各种兽类中属于高等物种。   它们生来就是妖,只要不夭折不出意外,每只都能活到八百岁。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逆天的寿命,妖白狐的修仙之路比别的兽物崎岖。它们如果想活得超过八百年,必须付出比其他妖兽付出更多的努力,在八百年内修出九尾,变成九尾狐,方能够抵挡雷劫。   阿嫣已经两百岁,按常理,应该已经修出了三尾。   但是很不幸,她生下来就痴痴傻傻的,话都不会说,族里的长辈都说是投生时缺了魂魄。她母亲原本也认命了,打算养她一辈子。不料,去年,阿嫣突然会说话也会想事了。长辈们过来一看,又一算,啧啧称奇,说阿嫣母亲有了福报,这么多年潜心修行,终于感动上天,给阿嫣补全了魂魄。   这事十分轰动,全家上下喜气洋洋。但是一个严峻的问题随之而来——阿嫣虽然通了智,但是对周遭、甚至对自己一无所知,懵懂得像个刚出世的婴儿。而因为痴傻的原因,阿嫣的身体已经两百岁,却一点修行也没有。   阿嫣的母亲是长老,忙得要死。于是,作为唯一的同龄狐,并且是表姐,陌香被挑选出来,担起了贴身教导的责任。   此番出山来,陌香就是要带她见见世面,教她修行的。   “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陌香痛心疾首地说。   阿嫣讪讪一笑。   陌香决心很大,一定要引导阿嫣上正道。   走过繁华的水港,大河分出支流,水波平缓,两岸花树繁茂,恰是一派江南景致。这水边乃是名胜,天气晴好,不少穿戴斯文的男男女女出来游玩,江上画舫穿梭,隐约能听到丝竹声。   “看到那画舫了么,其实就是一所青楼。”陌香指着江上一艘的画舫,轻笑道,“上面的都是鼠妖。”   阿嫣望去,只见那画舫高大,几个长相妖娆的女子倚在窗边,纨扇半遮面,一边说笑,一边瞟着来往的人。江上的许多画舫之中,数那里最是热闹。   她明白过来,道:“采补修炼,开青楼也不错啊,当个花魁,天天都有男人,还不用你费心去找。”   陌香嗤之以鼻:“青楼?你以为去青楼的男人有多少好货色,大多是风月场中混惯的,阳精亏损,体气污浊,采来还要费心炼净,不如不采。”说罢,她自信地一笑,“姐姐来教你何谓正道。”   江边风光绮丽,游人众多。   陌香本生得漂亮,头上青丝堕堕,簪一朵花,引得不少钦慕的目光。她神色含羞带嗔,走起路来一摇三晃,裙裾轻摆,弯弯的唇角更显媚态。   阿嫣觉得站在她旁边,自己就像一个丫鬟。   “如何勾引猎物”这一课,陌香的秘诀是假装。   比如在后面拍一下猎物的肩膀假装认错人啦,假装手帕飘到了猎物的脸上啦,假装低血糖在猎物面前晕倒啦,假装失散家人假装迷路假装失足等等等等。   “老套。”阿嫣忍不住吐槽。   陌香不以为然:“男人才不在乎什么老套,我失过手么?”   阿嫣想想,觉得有理,却还是不服气。   这时,清风徐来,阿嫣忽而听到有琴声。她望去,只见一只乌篷小舟,顺着水波缓缓而来。   舟首坐着两人,一个是童子,正低头抚琴;另一个则是年轻男子,一身素服,姿态闲适地倚在几上。似在听琴,又似在观景,衣袂当风,气质出尘。   待得近了,那男子微微抬眼瞥来,俊美的面容上,双眸浓黑而清冷。   阿嫣愣住。   从前,她看过许多帅哥美男的,照片也好,视频也好,真人也好,看多了,也就那样。但是那个男子却不一样,阿嫣也说不出来哪里特别,但就是很不一样。她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能够很清晰地听到心里“砰”了一声。   “陌香,那个……”阿嫣两眼放光,扯着陌香的袖子小声道,“那男子你看见了吗?好帅好帅!是妖么?”   陌香顺着望去,若有所思:“嗯,看不出妖气,也看不出有修为,若是人类……”说着,妩媚一笑,“生得这般好,只不知功夫如何。”   阿嫣瞪她。   陌香却颇有兴趣,看她一眼:“生得再好也是个男人,待我试给你看。”说罢,使出傀儡术,在江上幻化出一艘小舟来。   舟上堆着新采的荷花莲蓬,一个与陌香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撩起轻薄的罗裙,露出一双白嫩的玉足,坐在船头濯足嬉水,姿态撩人。   乌篷船与那小舟擦肩而过时,抚琴的童子抬抬眼,显然看到了陌香。可那男子却似什么也没看见,神色淡然,倚着凭几渐渐远去。   陌香也愣住。   阿嫣也愣住。   幻象散去,陌香回过神来,神色很快恢复淡定,“哼”一声道:“我说的男人,可不包括瞎子。”说罢,摇曳地走开。   夜幕降下,陌香非要教阿嫣采补,带着她来到一处野道上。   没多久,她就看中了一个猎物。   那是一个书生,独自走着,行色匆匆,似乎急着在天色全黑前找到地方投宿。太阳的光即将被群山吞没,一点余晖落在他身上,衣衫粗鄙,不过,在阿嫣的妖目之中,他周身那一层阳气所化的淡淡晕光却愈加显眼。   “精纯童男。”陌香非常满意,对阿嫣道,“你去变一座宅院来。”   “我?”阿嫣讶然,露出为难的表情。   陌香看看她,很无奈:“好吧,我给你变宅院,你去勾引那书生成事。”   阿嫣脸色通红:“我……我不会。”   “不会才要去。”陌香搂过她肩头,循循善诱,“谁没个第一次?不骗你,学会以后可好玩了。”   “我真的不会……”阿嫣死不肯去。   陌香终于不耐烦,用力推她:“快给我去!”   正推搡之间,忽然,一阵暗风掠过。   二人吃了一惊,只见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出现在面前,侧头看着她们,朱唇一勾,明眸如水,美得教人失神。   阿嫣能分辨各种妖怪的味道,这位美人,跟她们同样,也是一只妖白狐。   “两位妹妹,”美人柔声道,“那书生可是尔等之物?”   这架势,摆明是要来抢。陌香心中一凛,不自觉地将阿嫣护在身后,却忽而灵光一转。   “也是,也不是。”陌香笑嘻嘻道,“这位姐姐,长辈要我带表妹出来见习媚术。姐姐若不嫌弃,那书生交与姐姐,却不知可否让我姐妹观摩一二?”   “哦?”美人讶然,觉得不用自己动手抢便可得个精壮的童男,这交易倒不亏。她掩袖一笑:“这有何难,二位妹妹但来便是。”说罢,化作一阵香风而去。   “为什么让给她?”阿嫣皱皱眉,小声问。   “就是观摩啊。”陌香鄙视地瞥她一眼,“开点窍,那可是已经修出了六尾的妖狐,你这样的白丁,我说半天你也领会不出一点门道来,还不如让你看看高手如何行事,敲打敲打。”   阿嫣看着她,瘪瘪嘴。   书生姓陈,从老家出发,到州府中赶考,已经走了整整一日。他家中清贫,原想着找个庙将就一宿,可一路走来,眼见天黑,四周却越来越荒凉,别说庙,人烟也不见。   正着急,他忽然发现前方的路边上有等火光,待得再近些,只见有白墙屋舍,明灯高挑,竟是一户人家。   陈生登时精神一振,忙快步紧走。到了门前,看那崭新的气派,心想大概是哪家大户,正想着如何拜见借宿,那门忽而开启,陈生看去,却见是一个长相齐整的小婢。   陈生一窘,忙清清嗓子,行礼道:“这位娘子,小生姓陈,乃盱眙县人,今赴州府院试,天色将晚,不知可否在贵宅借宿一宿?”   小婢看看他,“扑哧”一笑,道:“我可不是娘子,郎君既要借宿,待我去问问我家娘子,你且等候。”说罢,将门一掩。过没多久,门再度打开,那小婢向陈生一礼:“这位郎君,我家娘子有请。”   陈生大喜,连声谢过,随着小婢入内。   进得宅院,只见里面明灯高照,仆婢成群,见得陈生来,纷纷行礼。   陈生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忙不迭地一路拱手。小婢引他走到正屋前,那门上垂着细竹帘,透出些灯光。   “娘子,”小婢恭敬道,“客人来了。”   “客人想必一路劳顿,快快请他用膳歇息才是。”一个绵软的声音从帘子里传出来,陈生听着,只觉心旌摇动。不想这荒山野地的宅院里,竟住着如此温柔体贴的女子。他瞥瞥竹帘,好奇这女菩萨如何模样,却怕失礼,生生收回目光。   小婢应了,引着陈生去用膳。   宅中招待十分周道,陈生饱餐一顿,又沐浴一番,小婢引他到厢房中。陈生一看,兀自惊叹。雕梁画栋,明灯萤萤,正中一张雕花大床,上铺锦褥红帐。   小婢道:“我家娘子夫君早逝,家中来往多是妇人,客房也是按妇人喜好摆设,郎君莫怪才是。”   陈生忙道:“岂敢岂敢,娘子盛情,小生感激不尽。”   小婢一笑,转身而去。   月亮在天空中亮得似玉盘,附近的山野里传来夜枭的咕咕声。没有人发现庭院大树上,有只白狐东西蹲在枝叶的阴影里。   “怎么这么久?”阿嫣看那小婢变成一只灰鼠溜走,又盯着陈生的屋子,忍不住的问。   “耐心些,急哄哄扑上去,多不好看。”陌香道。   “还要什么好看,有艳遇还不够,还要附赠好吃好喝……”   “这你就不懂了。交合采补,可不能心急硬来。九尾狐族的媚术为何厉害,便是因为懂得那床笫外的情趣。” 陌香语重心长,“岂不闻饱暖思淫欲?一步一步勾起情兴,可助阳气勃发,采补才事半功倍。”   死麻烦。阿嫣腹诽,继续蹲着。   陈生关上门,见天还早,翻出书来看。   夜色渐深,不知是吃得太饱,还是住了这般豪宅心绪极佳,陈生竟是一点也不困,看了十几页,仍是精神抖擞。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陈生忙去关窗,正阖上,却听到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郎君,可睡下了?”   陈生听那声音,心中一动,不想那主人娘子竟亲自造访,忙应一声,起身开门。   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位美人立在门外,含笑看着陈生。她面如秋月,眉如细柳,精致衣裙下,身段起伏有致。   陈生何曾看过这般女子,只觉天仙一般,登时愣住。   美人轻咳一声,以扇掩面。   陈生醒悟过来,登时脸红,忙行礼道:“小生卤莽,唐突了娘子。”   美人看看他,柔声笑道:“郎君哪里话,乡野粗鄙,多有怠慢,妾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宅中别无好物,只有些自酿美酒,今夜月色宜人,妾欲邀郎君对饮,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陈生受宠若惊,道:“娘子相邀,小生却之不恭。”   侍婢杯盏盘碟等物送入房中,酒水小菜果物摆了一桌。   美人在桌旁坐下,让侍婢布菜添酒,与陈生对饮。   天气已经渐热,隔着桌子,陈生瞥见美人身上的衣物轻薄。烛光下,她举手投资皆风情妩媚,皮肤白腻,罗衫不掩胸前高耸。陈生饮着酒,与美人寒暄着,心猿意马。   几盏酒下去,美人轻叹一声,道:“妾长居此宅中,每日所见之人不过仆婢,偶尔友人来访,亦是手帕之交。今日见得郎君,乃妾之幸也。”   陈生笑道:“小生得遇娘子,亦乃此生之幸。”   美人看着他,朱唇噙着笑。她亲手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走到陈生面前。却行走不稳,晃了晃。   “娘子……”陈生忙伸手将她扶住,香气袭来,陈生只觉满怀温香,美人已经倒在了他怀中。   “郎君……”美人望着他,脸上染着淡淡的酡红,娇艳无匹:“红尘茫茫,相遇亦是有缘,妾愿与郎君成一段恩情,不知郎君之意。”   陈生气息粗重,魂早被她勾了去,听得这话大喜:“承娘子不弃,小生当效犬马!”说罢,抱着美人便到床上去。   裆下的物事涨得坚硬,他迫不及待地扯开美人的衣服。灯下,只见**高耸,脐下三寸处,穴外芳草疏疏,如掩春泉。那物事又热又胀,陈生将美人压在身下,亲了个嘴,在她乳上揉捏吮吸,喃喃念着“卿卿”,握着硬物往穴中一送,用力耸动起来。   初尝**之事,陈生不得其法,拱了十几下,只觉一股热液奔涌而出,他哼一声,软下来。   “真没用。”窗台上,陌香点评道,“所以我不喜欢童男子。”   “嗯……”阿嫣嘴里嚼着松子。   “你觉得怎样?”   “太瘦了,肱二头肌是瘪的,胸肌也不发达,屁股可以……”话没说完,她的松子被陌香劈爪夺走。   陌香恨铁不成钢:“什么这个肌那个肌,妖眼!”   “刚才没注意看……”阿嫣眨眨眼,无辜地说。   陌香目露凶光:“再不认真看,我就告诉你母亲!”   眼见陌香炸毛,阿嫣知道她真告诉母亲的话就不能善了了,忙道:“好了好了,我认真看,你别生气。”说罢,盯着那床上,聚精会神。   陈生趴在美人身上,喘着气,羞窘不已。美人轻笑,伸出水葱般的手指,抬起他的头,与他咂了咂嘴:“郎君初经人事,待妾来让郎君快活。”说罢,起身来,握住陈生的物事。   “郎君此物,是第一次见女子,害羞呢。”美人微笑道,说罢,俯身去,将它含入朱唇之中。   陈生睁大眼睛,看着女子吞吐,未几,只觉那胀热又起,硬如铁杵一般。美人分开双腿,跨在他身上,缓缓坐下。   陈生只觉那物被紧裹着,贲张待发,可未等自己动作,美人却慢慢摆起腰来,似打着转,前后扭动。   “啊……”第一次受此刺激之事,咽着口水,双目喷出火来。他用力握住美人晃动的**,弓起身体迎合着。美人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动作时紧时慢,陈生只觉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越来越热,冲撞着,如同要爆裂开来……   “看她背后,”陌香兴奋地说,“看到那层红光了么?”   阿嫣点头,盯着那边,脸上热热的。   床上二人纠缠正酣,美人身姿柔软,扭腰摆臀,似正表演着妖冶的舞蹈。陈生的叫声叠叠,似痛苦似欢乐,阿嫣用妖眼看着,只见他身上的阳气渐弱,美人周身却浮起一层隐光,时明时暗,渐渐变红,背后,六条尾巴若隐若现。   “那红光便是采来的阳气所化。”陌香在阿嫣耳边说,“啧啧,这般功夫,很快就能炼出七尾了……”   丢了数度之后,陈生已经没了力气,昏死过去。   美人起身来,穿上衣服。   一瞬间,华屋锦帐都消失不见,原地只有一间破庙。陈生躺在供桌上,仍是赤身裸体,一动不动。   “他不会死了吧?” 阿嫣担心地说。   “不会死,只是阳气被狠采了许多,要养些时日。”陌香道。说话间,却见美人转过身来,眉眼间容光焕发。   陌香带着阿嫣变回人形,走过来,向美人一礼:“多谢姐姐赐教。”   ☆、第55章 争吵   元煜以七万兵力拖住了匈奴与西域联军近二十万人,同时派出田彬和徐衡,领三万精兵奇袭左贤王的大营,斩获首级无数。左贤王人头落地,长子图浑被朔北军活捉。至此,左贤王诸部人心涣散。西域联军不过是来帮腔,损失大批人马之后,见大势已去,亦纷纷逃回国中。   匈奴王乘机反攻,收复失地,安抚归降的部落,重整声威。   朔北军经历大战,人马皆需要休养。元煜与将官们商议再三,在天山下的一处草场驻扎下来。   时近七月,风已经渐凉,草原挨着一片大湖,远处的山上有终年积雪,好像白头老翁,映在湖中,静谧如画。   相比王庭和匈奴诸部的鸡飞狗跳,这里可谓安宁宜人。刚从大战中解脱的朔北军军士,养伤的养伤,休息的休息,过上了大半月来难得的安稳日子。   不过,大帐里的气氛,却有许多人嗅着不对。   朔北王和夏公子,平日里形影不离,如今,却是隔如参商,你不见我,我不见你。   其实对于夏公子的身份,不少人都已经早有察觉,只不过有军纪在,不好明着议论。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造谣传谣都是闲着没事干的人会去琢磨的,如今,全军都闲着没事干,二人的异常举动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各种议论就传了开来。   元煜多年未娶,也没有女人,关于男风的猜测早已有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这位夏公子,其实是元煜的男宠。   众人哗然。   但没多久,立刻有人跳出来,列举出种种事实,分析推测,这位夏公子根本不是男子,而是个女子。   于是,更符合纯情心理,更符合大众想象力,也是最被人广为接受的说法出来了——这位夏公子,其实是中山王的妹妹。殿下对她一见钟情,老树开花。他攻入了中山国帮中山王复位,就是为了把她得到手。   当然,八卦归八卦,元煜身边不留没能耐的人,初华做出的那些火器,无论威力还是效用,没有人不称赞。这样一个人才,如果是男人……当然这也很正常。可是,出于对朔北王殿下美好形象的期待,众人则更希望是女人。   时近七月,最困扰朔北军将士的问题,不是匈奴,不是征战,而是……夏初华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在舆论的压迫下,王阆忧心忡忡地找到了田彬诉苦。   原因是,初华最近搬回了火器营,让他觉得压力很大。   田彬讪然,道,“她不是有了单独的营帐么,有什么为难的。”   “都尉不知晓。”王阆苦着脸,“最近各营弟兄们老往我这跑,问我夏公子是男是女。天地良心,夏公子是男是女我也不好说啊,那得他脱光了我才能知道……”说着,他涨红了脸,讨饶道,“田都尉你看,我无论说他是什么,殿下都得杀了我。田都尉你跟殿下走得近,你替我跟他说说,还是让夏公子回大帐里去吧!”   田彬听着这话,也是无奈。   他何尝不想,他估计,其实殿下心里也这么想。二人闹别扭的根由,田彬虽未旁观,事后各方打听,亦明白了个大概。   他哭笑不得。   这叫什么事啊,小情人互相牵牵挂挂,还牵挂出仇来了。   自从那日战场上回来,殿下和初华就一直僵着,横眉冷对。还未脱下盔甲,元煜就立刻命人把初华带到火器营看起来,不让她离开半步。   起初,初华颇有悔意,又是道歉又是认错。元煜大概想整治整治,让她好好反省,对她只是不理。   待得两日之后,军士们到这草原边上安顿下来,元煜也觉得火候够了,再去见初华,却轮到初华犟起了脾气。   “我没错!”她冷冷地说,当着元煜的面摔上帐门。   元煜气得半死。   “若是我有危险,我叫你不要跟着来,你也会老老实实不管么?!”田彬曾听到初华这样对元煜说。   就这样,两三天过去了,谁也不对谁说话,谁也不理谁。   田彬想,这两人要是还像昨天那样好好的,听得这般民意,殿下大概会立刻顺水推舟宣布喜讯,可是眼下……   “田都尉,去说说吧……”王阆做哀求状。   田彬看着他,心里叹口气,殿下的终身大事,真是让一干老光棍操碎了心啊。   *****   徐衡听了田彬诉苦的话,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和夏公子,都是倔性子。”   “你不是有妇人么?”田彬朝他挤挤眼,“你知道怎么哄女人,去哄一哄。”   徐衡忙道:“我内人可没跟我吵得分房睡!”   “她要吵也得找得到人,你一年半载不着家的。”田彬哼道,“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不去,我最怕当和事老。”徐衡赔着笑,“你能者多劳,你去。”   田彬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先去探探元煜的口风。   走进大帐的时候,元煜正与属官议事。田彬在帐外站了一会,等属官们议完了事出来,走进去。   元煜正看着一幅地图,见他进来,道,“你来了正好,匈奴那边归还了宜禾,孤考虑在此处恢复军屯,回程之时走东线,顺便去宜禾看一看。”   田彬听得此言,不禁一喜。宜禾都尉城,是前朝设在天山下的重要军镇,往西设西域长史府。后来匈奴崛起,控制了天山一带,进而入侵朔北,中原步步退守,西域长史府和宜禾都尉城早已经放弃。如今元煜重新得回了宜禾都尉城,有意恢复军屯,那么下一步的意向已经很明显。将匈奴的势力驱逐出西域和天山一带,重建西域长史府,掌握西域,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殿下此言甚是。”田彬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不过宜禾这般紧要之地,匈奴王竟愿意就此归还?”   “有何不愿。”元煜淡淡道,“这是孤出兵的条件。”   田彬了然,再想想之前左贤王许给元煜的好处,不禁豁然明白。   后撤千里,黄金宝马美人,这看起来诱人,比起宜禾来,却是空如虚言。一座扼守咽喉的重镇进可威胁匈奴西域,退可屏卫朔北中原,带来的利益,岂是钱财可比。   “你来帐中有事么?”这时,元煜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看向田彬。   田彬一讪,几乎忘了自己为何事而来。   “殿下,”田彬瞅瞅元煜的神色,小心道,“夏公子何时回大帐?”   “嗯?”元煜的目光动了动,立刻问,“她说了想回来?”   “不不!”田彬忙道,讪讪,“小人是看着她总在火器营也不像个事,那边什么都没有……”   “像不像个事要你啰嗦。”话没说完,元煜的神色冷下,“犯错受罚天经地义,她不遵将令,未打军杖已经是孤给中山王面子!”说着,他火气上来,“让她在火器营又如何,她不是很能耐么?真想回来,就该给孤认错!”   田彬无奈,只得出来。   *****   元煜这边看着是行不通,田彬想了想,觉得也许初华会好说话一点,又去找初华。   田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湖边。额上雪低着头吃草,身上干干净净的,毛色光亮,一看就是刚刚刷洗过。初华给它梳着鬃毛,小脸上的神色极其认真。   看到田彬,初华愣了一下,打个招呼。   田彬笑嘻嘻的,寒暄了些天气和风景之类的废话,从昨日吃得烤羊排说到今日的烤牛肉。   初华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时而笑笑,却很快又被眉间那抹闷闷之色取代。   田彬看着她,也不再绕圈,眼睛转了转,“公子,方才殿下跟我问起你了。”   梳毛的手顿了顿,初华看过来。   “殿下问我,有没有听你说要回大帐里去?”田彬撒了个小谎,觉得自己这样说也没错,殿下的确问了这个意思。   初华沉默了一下,问,“他说他错了么?”   田彬窘然,很想仰天长啸。这两个人,非要这么纠结那对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这话倒是没说……”   “我不回去。”初华道,继续给额上雪梳毛。   田彬无奈地说:“公子,殿下也是担心你啊,你看,战场那么危险……”   “我遇险了么?”初华打断道。   田彬结舌:“没……”   “我让他遇险了么?”   “没……”   初华皱眉:“所以他说的那些,都是没有道理的。他所谓的担心,是不相信我,觉得我是女子只会坏事。”   田彬忙道:“不是,怎么会!他要是这么想,当初就不会带你上路了!”   “就是就是!”初华激动起来,“他觉得他带我上路,是耍脾气,是我不识大局,他带着我,是他宽容爱护!他从来不去想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着,初华眼圈发红,哽咽起来,“我会去找他……还不是因为我也担心着他,呜呜……”   田彬见她哭起来,有些慌乱,“哎……你别哭啊……”   初华却越来越难过,把梳子扔掉,蹲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元煜大混蛋……呜呜呜呜呜……”   田彬无奈,焦躁地挠挠头,这……这都什么事啊!   要是暮珠在就好了……   *****   劝和破裂,田彬没了信心,丧气地回到营里。   徐衡笑嘻嘻地走过来,问,“如何?”   田彬摇摇头。   “我方才得了个很重要的消息,是关于夏公子的,你要听么?”徐衡神秘地说。   “什么消息。”   “我听火器营的兄弟说,夏公子前两日,跟他们要了好些缠伤口的细麻布。”   “嗯?”田彬愣了愣,瞪起眼睛,“你是说,她受伤了?”   “不是不是……”徐衡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爆栗,把话挑得明朗些,“啧,女人除了受伤,还有什么要止血?”   止血……田彬懵然,想了想,忽然,脸上涨得通红。   “女人么,那几天就会心情不好。”徐衡拍拍他的肩头,小声道,“我听说,她每晚都要讨热汤喝,这不是个好机会么?”   田彬看着他,露出开窍的笑容。   *****   夜里,元煜在各处营中巡视,看看伤者,问问病员。他对待军士一向宽厚,严慈并立,军士对他敬畏有加,拥戴听命,这也是朔北军常胜的原因之一。   走到火器营的时候,元煜有些犹豫,看看那边,命令先去别处。   田彬知道元煜还拉不下脸,恰好,过不久,他们路过一处正在烧着肉汤的篝火,军士们见是元煜等人来到,忙招呼他们喝一碗汤。   元煜一向善于入乡随俗,又觉得此时的确有些饿了,便与军士们坐下来。   田彬朝不远处的王阆使个眼色。王阆会意,走过来,笑道,“好香啊!”   众军士见是他,也招呼他来喝一碗。   “王阆!”田彬装作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个碗,笑笑,“你可是精,知道拿碗来。”   王阆笑笑:“田都尉笑话了,夏公子不舒服,我拿这碗来,是盛汤回去给她喝的!”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元煜正低头喝着汤,忽而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不舒服?   *****   初华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毛毡。   每次来癸水的时候,她就会浑身懒懒的,很早就想睡觉。以前她还会闹肚子,后来王婶教她,每夜入睡前要喝一碗热汤,初华照着做,果然能过得踏踏实实。   方才,初华也想去找热汤来着,却被王阆拦住。   “公子要去取热汤是么,我去我去!”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她手里的碗拿走,跑了出去。   初华百无聊赖,只得到回到帐中。   躺了没多久,下面一热,初华知道又来潮了,估计又得换布。   她躲到一块帘子后,麻利地脱了袴,换上干净的布,把用脏的塞进一只包袱里,动作迅速,前后不过片刻。   在男人堆里长大,初华对癸水这回事早已经应付自如,能做到来去无痕。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要不是每月放一回血,必定会比吴六他们还强。祖父和何叔都曾说她太好胜太要强,女子就该有个女子的样子才对。   可是初华从来不以为然,她觉得世上的事,除了来癸水生孩子,本没有人规定女子该干什么男子该干什么。就像这场战事,元煜明明承认她的本事比许多人都强,也比他们做得好。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把她留在后面傻等?她不想那样,但是,元煜告诉她,她只能做两件事——要么等他得胜归来,要么就逃跑。   又想到那个人,初华心里一阵烦乱,忙拉上毛毡闭起眼,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走。   这时,她忽然听到些响动,似乎是帐门开了。   有人?   初华睁开眼睛,回头,却见元煜走进来,手里端着碗。   “你病了?”他皱着眉,神色沉沉。   ☆、第56章 王庭   虽然心里气恼了千万遍,可是看到那张脸,听到他的声音,初华的心情却莫名好受了许多。   “什么生病?”不过,脸是不能放下的,初华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开头。   元煜不言语,放下汤碗,直接上前,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初华躲开,元煜将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别动!”   那大手温暖而干燥,片刻,元煜觉得的确无事,才放下来。   “喝了吧。”他暗自松一口气,把汤递过来,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喝完随我回大帐。”   初华一愣,抬头。   元煜看着她,虽仍然冷着脸,神色却已经和缓了许多。   初华接过那碗汤,轻轻吹气,试了试,还有些烫。   元煜见她低头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的样子,竟有几分温顺的模样。心不禁软下来,他往榻上瞅了瞅,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汤是羊肉熬的,很是香浓,没多久,初华就喝完了。   “还要么?”元煜接过碗来。   初华摇摇头。   许是那羊汤的关系,初华身上暖乎乎的,脸上泛起一层娇俏的红。   两人之间的僵持忽然好像化解了似乎,元煜把碗放到一旁,看着她,低低道,“过来。”   初华脸上仍有些别扭,嘴角动了动,却不自觉地翘起。她红着脸,挪过去,把头埋在元煜的怀中。   多日不曾这样亲近,元煜抱着她,亦不禁莞尔。   他吻吻初华的额头,叹口气,“别再那么任性让我担心了……”   初华听到这话,却从他怀中抬起头。   “你还是觉得我无理取闹,是么?”她问。   元煜有些无奈。   他已经不想再纠结此事,可是这个女子显然不愿意退让。   和解的需要默契的,元煜将她放开,认真地看着她,“你以为呢?”   “我没错。”初华小声地说。   元煜尝试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可我那时对你说了什么?行军打仗,任何人都要遵守将令。这一点,你总是错了吧?”   初华抿抿唇,没有说话。   元煜道:“打仗不是儿戏,上战场的人,死伤难免,你若是出事,我如何交代?”   “我从未拿打仗当儿戏。”初华皱眉,“我从五原跟着出来,到战场上去找你,都是确保自己能应付才去的。”   元煜亦皱眉:“你凭什么确保?战场瞬息万变,你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敌人来么?”   “你也不知道,可你也不怕!”   “你怎么知道我不怕?你突然出现的时候,知道我有多担心么!”元煜有些生气,道,“就算是何叔,你当初去刺杀齐王他阻止了你,你要来朔北的时候,他首先跟我说的就要保你万全,你以为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他担心的危险,没有一样发生过!”   “如果发生了你还会坐在这里跟我理论?”元煜怒起,“夏初华,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觉得别人牵挂你担心你都是应该的,你可以任意挥霍,是么?!”   初华怔怔地望着他,只觉心中有各种东西在乱冲乱撞,一口气憋在里面出不来。   “我任性,我的心是石头……”她的喉咙卡了一下,好一会,低低地说,“萧元煜,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元煜怒气未消,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太过,有些后悔。但是看着初华毫不驯服的神情,他咬咬牙,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初华目光定定,“我不遵守约定,到战场上看你,是我错了,要罚要打,随便。”   元煜的眉头一动,却又听初华继续道,“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做的这些都是错的。萧元煜,我不想让你这么累,你……”她咬咬唇,“还是不要喜欢我了。”   这话出来,如同一颗雷火罐,重重砸在在元煜的心头,爆裂开来。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沉沉,压抑着巨大的火气,“你再说一遍。”   初华看着他,眼圈发红,却寒声道,“我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目光好似利刃,元煜的脸沉得可怕,定定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刺透一样。   初华擦掉留下来的眼泪,倔强地转过头去。   元煜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炸了,拳头紧紧握着,很想亲手这个没良心的人捏死。   “你狠!”最终,他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站起来,冲冲地朝外面走去。   帐门掀起的时候,好像要被扯塌了似的,整个帐篷都抖了抖。   *****   左贤王兵败如山倒,匈奴王趁机清扫残部,反叛的部族,大部分逃往了北边,留下来的亦不能幸免,均受到了匈奴王的报复。   牲畜、财物和罚作奴隶的人口,跟随着得胜归来的匈奴王大军,源源押往王庭。   王庭之中,欢声笑语,匈奴王把得来的牛羊和奴隶赐给各部族。等着分配的人和牛羊关在一个个的栅栏里,奴隶中,有不少原本是部落贵族的家眷,如今与牲畜待在一起,瑟缩在角落,漂亮的衣裳也沾上了厚重的污泥,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得胜的人们则站来栅栏前,对等着分配的牛羊评头品足,看着女人露出淫亵的笑。   匈奴王的金帐里之外,却是悄然无声。帐内,牛羊油脂燃起的巨大火把四周照得明亮,金牛驼起的床上,男女的喘息之声不止。匈奴王满面兴奋之色,肥硕的身体用力冲撞地身下的女人。那女人趴在床上,两手紧紧地抓在厚实的兽皮,娇美的身体颤动不已,一声一声痛苦地哼着。匈奴王将她翻过来,女人栗色的长发泛着绸缎般的光,美艳的脸上,双眸沉寂无神。   匈奴王喘着粗气,挺身再入,待得终于完事,他把女人抱在怀里,意犹未尽地抚摸着女人娇美的身体,把柔软丰满的双乳抓在手中,笑眯眯地玩赏。   “不愧是闻名西域的美人……”他亲着女人的嘴唇,“媲罗,我早就喜欢你了……可惜你那父亲把你嫁给了日丹……”   媲罗转开脸去,匈奴王也不恼,拿过酒壶来喝了一口酒,未几,却捏起她的下巴,对着嘴把酒进去。   媲罗被呛得咳起来,匈奴王哈哈大笑,看着她的模样却撩得火起,复又将她压在身下。   “看着我!”他一边冲撞着一边捏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喷着酒气,“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你那个当鄯善王的兄长吃了败仗,眼下巴不得我收了你,要是你伺候好了……我就让你当上阏氏,他不知道会多高兴……呵呵……哈哈哈……”   媲罗看着他,双眸依旧黯淡,却忽然一笑,沾着酒液的嘴唇弯起弧度。   匈奴王看着展露笑容的美人,不禁大悦。可正当此时,外面忽而传来侍从的声音,“大单于……疏勒国的安色伽将军来辞行,正在前帐等候。”   匈奴王闻言,抬起头来。   虽有些扫兴,但疏勒国此番出了大力,被匈奴王视为西域的重要盟国,如今安色伽要辞行,他敷衍不得。   “我去去就来。”他往媲罗的臀上用力拍一下,得意地笑两声,起身披衣。   一直到匈奴王的身影消失在大帐外,媲罗都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怔怔盯着边上的烛火,好似一具没有活气的木偶。   “夫人……”一个年老的女仆从外面进来,看到媲罗的样子,也忍不住哭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捂着嘴连忙取来褥子盖在她的身上。   媲罗看看她,哑着声音道,“鄯善国来消息了么?”   女仆点点头,小声道,“国王说,夫人安然无事,他很高兴,还说……”她瞅瞅媲罗,道,“还说,要夫人好好留在匈奴,永守两国之好?”   两国之好?媲罗目光一动,看着她,忽而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夫人……”女仆惊惶地望着她。   “好个两国之好!”媲罗坐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目光冷冷,“告诉国王,媲罗遵命,乐意之至!”   *****   安色伽在前帐等了没多久,见匈奴王走出来,上前行礼。   “安将军!”匈奴王意气风发,笑呵呵道,“让安将军久候,实在失敬!”   “大单于哪里话,”安色伽微笑道,“在下贸然前来,打扰了大单于,还请恕罪。”   二人寒暄一番,匈奴王与安色伽在王帐中坐下,热情招待,牛羊美酒,摆得丰盛。   “是我疏忽,这些天忙着收拾逆党,慢待了客人。”匈奴王道,“安将军远道而来,怎么就要走?不如多留两日,明天王庭庆功,宴会过后再走不迟。”   安色伽道,“多谢大单于美意,在下本也想多留两日,只是国中传来急报,国王有些急事,催促在下回去。故而,只得先向大单于请辞。”   匈奴王听得此言,挽留再三,安色伽亦推让再三。   “如此,只得委屈了安将军。”最后,匈奴王惋惜道,举起一杯酒,道,“此酒,为安将军送行。安将军回去见了疏勒王,还请待我致意。”   安色伽亦举杯,微笑,“大单于客气,在下定当转达。”   为了表示对疏勒国的感谢,匈奴王赠送了大批黄金,又将先前许诺的牛羊和草场交割,疏勒人可谓满载而归。   “要是多留两日就好了。”路上,侍从不禁回头望望热闹的王庭,对安色伽小声道,“国中又没什么事,主人为何要急着走?”   安色伽看他一眼,笑了笑,“这王庭可不是什么安稳之地,匈奴王不是傻子,见好就收,他的事我们别掺和才好。”   侍从不明所以,安色伽却问,“那日战场上那雷电一样的物事,你打听清楚了么?”   侍从忙道:“打听清楚了,不过他们防得严,只知道那是个什么火器。”   “火器?”安色伽讶然,片刻,又问,“那个夏公子呢?”   “那个夏公子正好跟这火器有关。”侍从笑道,“听说,那火器就是夏公子做的。”   “哦?”安色伽一愣,眸光微亮。   *****   匈奴王摆庆功宴的邀请,在朔北军驻扎的第四日送到了元煜的大帐里。   元煜对使者说了一番祝贺的话,答应下来。   待得使者恭恭敬敬地退出大帐,元煜的笑容复又消失。   田彬在一旁瞥着,心里叹一口气。   昨天夜里,元煜给初华送热汤,他们一干弟兄本以为两人必定重归于好,没想到,元煜居然黑着脸摔了帐门出来,登时全体犹如被凉水浇了似的。   “我也无法了。”徐衡无奈道,“谁让殿下找了一个那么难哄的。”   田彬也是一筹莫展,从昨夜到现在,由于元煜那张板得石头一样的脸,营中一干鸟兽妖邪唬得无颜色,众人有事找他,都是说完了即刻滚蛋,不敢多聊一句。   “准备好了么?”正神游,元煜的声音忽而传来。   田彬回神,忙道,“准备好了。”   元煜看看他,片刻,道,“火器营呢?”   田彬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道,“火器营也都准备好了,可保万无一失。”说罢,他看看元煜,道,“夏公子也准备好了,会跟着火器营一道上路。”   元煜神色无波,只点了点头,“按原定的办。”   田彬应下,告退出去。元煜一个人坐在帐中,望着微微透着阳光的帐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想起初华那决绝的话,元煜就忍不住捏紧拳头。   这个没良心的……   说实话,回想起昨夜,元煜有些后悔,他的确说话急了些,不择措辞。   他不是一个会执念于口舌胜负的人,但是这一次,他不打算退让。   以后比匈奴战场还有危险的事,必定还多的是。他身为主帅,最忌讳的就是分心误断,他不能,也不敢。要是每次都要关照初华的安危,他还怎么去指挥?此时不治她这毛病,等到真的遇上事,那就迟了。   而她说出那番话之后,也真的不再理会他,连他传令下去让火器营准备开拔,并透露自己会跟大军分开,初华也没有一点意见。   那个听到他要去哪里就会问个不停,求着他带上她的小兽,似乎真的收起了爪子,不再理会他。   元煜闭闭眼,有些头疼,忽然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他真的要分出精力来,好好跟她谈一谈……   匈奴的庆功宴就在傍晚,午后,元煜穿戴整齐,临行前,亲自点了点人数。   没有少人,也没有多出的人跟来。   “殿下,要加人么?”田彬见他望向大营那边,眼睛转了转,问道。   “不必,出发吧。”元煜淡淡道,说罢,转身登车。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你们一个故事,我被一只恶趣味鹅附身了,那段H不是真正的鹅写的,大家擦亮眼睛~~(什么也没看到,捂脸)   ☆、第57章 黑夜(上)   “安色伽近年在疏勒国中颇有威望。”金帐里,一人对匈奴王道,“他原本是个没落贵族,可是后来做生意发达了,成了疏勒数一数二地大商人,家资雄厚,连疏勒王都跟他借了不少的钱。他笼络了王国中的大批臣子,又常常施恩庶民,人望很好,听说,连王太子都忌惮他。”   “哦?”匈奴王道,“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贵族,王太子忌惮他做什么?”   “疏勒国王生活奢侈,国库已经空虚。他身体不好,大概也就这两年可活了,王太子继位,得的可是个烂摊子。”   匈奴王看看他,从安色伽由人推己,忽而想到左贤王,冷哼一声。   “知道了。”他淡淡道,却看向正为他系腰带的媲罗,笑笑,勾起她的下巴。   媲罗身穿一袭长裙,上好的丝绸,恰到好处地将她美妙地身段包裹着,露出一片洁白诱人的脖子,上面挂着宝石,与乌眸红唇相映,美得动人。   “随我赴宴,嗯?”匈奴王忍不住在她身上摸一把,笑道。   “是。”媲罗勾起唇角,嗓音低而妩媚。   *****   今日的天气并不清朗,天空覆着浓云,似乎不久就会下雨。日暮时分,天光消失得很快,黑夜接踵而至。   但是,这一点也影响不到王庭的热闹。无数的烛燎熊熊燃烧,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巫师在金帐前舞蹈祈福,男男女女欢声笑语,鱼贯成列,将散发着香气的食物送到金帐中去。   匈奴的王庭,多次迁徙,在此处定下,已经有五十余年。群山环抱之中,绿草如茵,流水潺潺,万千帐篷规整地其间,远远望去,好似层叠的云朵。其中最高大,最华丽的,就是匈奴王的金帐,建在高台之上,金色的穹顶在火光的映照下,华丽耀眼。   此番庆功,匈奴的大小贵族、诸国使臣皆齐聚,车马辚辚而至,穿戴华丽的各色人等走入金帐之中,身上的珠宝饰物流光溢彩。   当朔北王的车驾来到时,气氛有些异样。虽然此番得胜,离不开朔北军的帮助,但是匈奴与朔北军互为死敌多年,如今听到传说中的朔北王亲自驾临,原本热闹的喧哗声忽而低了下去,四周的目光或多或少变得复杂。   “朔北王亲自光临,王庭蓬荜生辉!”匈奴王亲自领着诸子群臣走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向元煜行礼。   元煜亦还礼,看着他,莞尔,“恭贺单于平叛得胜。”   匈奴王笑盈盈道:“这都是殿下出手相助,才得今日!殿下王远道而来,乃是我匈奴贵客,今夜这庆功,亦是为殿下而办!”说罢,热情地再施个礼,“请殿下入内!”   “请。”元煜亦拱手,踱步而入。   匈奴王表了态,王庭众人对元煜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敌意更多变作好奇。朔北王名震匈奴,待他与匈奴王在上首落座,许多人都不住朝上首窥觑,小声议论。   “原来那就是朔北王。”不远处,匈奴王的二儿子赤金不以为然道,“哼,也看不出什么能耐。”   他的母亲达娄阏氏沉着脸坐在一旁。身为大阏氏,她身上的饰物繁多而贵重,两手上戴满了嵌着各种宝石的金戒指,高傲的神色,一眼看去,就知道身份非凡。她接过侍婢送来的酒,眼睛却看着匈奴王身边服侍倒酒的媲罗,目露不喜之色。   “那个妖精,昨晚陪了大单于一夜?”她向旁边的于兹阏氏问道。   于兹阏氏轻蔑地看了媲罗一眼,恭敬地说,“可不是,听说,大单于想把她立为四阏氏。”   “该死的贱人!”达娄阏氏脸色难看,低低骂道。   “母亲着什么急。”赤金笑嘻嘻道,“媲罗也不过是长得漂亮一点,父王的宠妾还少么?玩几天也就厌了。”   “你知道什么?”达娄阏氏瞪他,“还有你!我看次曼刚才匆匆出去,好像得了你父王什么命令。你再这样没正经下去,就等着弟弟来做大单于好了!”   赤金讨了个没趣,只得转回去吃酒。   媲罗为匈奴王斟了一杯奶酒,恭敬地奉上之后,立在一旁。   她的余光瞥向两步开外,朔北王坐在锦垫之上,握着一直镶金嵌玻璃的银杯,缓缓饮着酒。宽大的金帐中,贵重的丝毯艳丽而柔软,乐师奏着欢快地音乐,几十名舞女和着节拍跳得飞快,旁边不时有人拊掌叫好。   媲罗收回目光,见匈奴王的酒杯空了,再给他满上。   宴上十分热闹,歌舞佐宴,美酒佳肴,宾客如痴如醉。半酣之际,一个人乘兴唱起歌来,一边赞颂匈奴王的功绩一边敬酒。那人的面相生得极为讨喜,唱词诙谐,惹得宾客哈哈大笑。   匈奴王亦笑,接过他敬来的酒,仰头喝下。   那人复又唱起歌来,再斟满酒,笑嘻嘻地走到元煜面前。   匈奴人有唱歌敬酒的风俗,元煜亦是随和,接过来,刚刚低头,眼角瞥见那人袖中寒光一闪,即刻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利落的摔打。   那人被他制住,“哇哇”大叫,暗藏的匕首跌落在地。   事情突如其来,元煜身后的侍卫即刻拔刀将他团团护住,在座宾客皆是目瞪口呆。   “大单于,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元煜看着匈奴王,神色清冷。   匈奴王见得失败,露出一丝恼恨,却镇定地冷笑,高声道,“朔北王殿下是贵客,来我王庭做客,当然要好好招待一番!”说罢,手一挥,“呼啦”一声,四周的帷帐忽而落下。   宾客们惊惶不已,只见那后面,原来竟是站满了森严的士兵,手里弓箭拉满,箭头都对准了元煜等人。   见元煜等人站立不动,匈奴王大笑,“朔北王,今日,便是你与我匈奴的清算之日!你那些兵马,如今想来也成了蹄下尸骨!不过何不下跪投降,可赏你全尸!”   “是么?”元煜亦是一笑。   话音未落,突然,几个物事从宾客中间飞向那些士兵,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震撼的爆炸声平地而起,惨叫不断。   *****   夜色黑沉,天边有隐隐的雷声,似乎要下雨了。   匈奴的骑兵借着夜色,悄悄摸到了朔北军驻扎的草场边上。这里静悄悄的,辕门和瞭望的木楼上,都立着守卫的人影。拒马和木栅掩着视线,远远可望见营中林立的帐篷和一堆堆的篝火。   一支箭暗暗瞄准,须臾,“嗖”地飞出。   木楼上的人被射中,倒了下去,没有一点声音。   匈奴兵即刻潜到辕门外,几人悄无声息地上前,一人对付一个,掐住卫兵的脖子一抹……可是刚倒下,却发现不对,仔细一看,只见看着十分像模像样的卫兵,哪里是人,竟然都是草扎的!   众人皆是大惊,首领感到不妙,即刻率军冲入朔北军地营中,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掀开帐篷,里面别说人,连根头发都没剩下。   首领大惊,沉下脸思索片刻,咬牙道,“他们是趁着夜色逃走的,只能走山边那条小路,追!”   匈奴兵即刻上马,点起火把,呼啸着朝大山的那边飞奔而去。   浓烟带着呛人的气味,金帐中的宾客不知那是何等妖物,登时吓得四处逃离,乱成一团。匈奴王亦是猝不及防,不但被掼得跌倒在地,还被飞来的碎片伤了手臂,血淋淋的。待得被人扶起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元煜的踪影!   “杀了朔北王!”他不顾疼痛地大喊道。   可就在此时,从人急匆匆地来报,说外面出现了朔北军的兵马,已经冲入了王庭。   匈奴王闻得此言,登时面色发白。   “保护父王!撤!撤!”次曼焦急得大喊。   一场欢庆,登时变作杀戮,王庭陷入了混乱之中。   爆炸的大火点燃了匈奴人引以为傲的王庭金帐,火光熊熊,登时蔓延开来。匈奴王的军队,不是派去清缴左贤王余党,就是去偷袭朔北军大营。王庭的守卫不足,抵抗尚且不及,遑论救火。   有备而来的朔北军一举攻破,如入无人之境。铁蹄滚滚,所过之处,哭喊声不绝于耳。匈奴王的卫兵拼死抵抗,亦是节节败退。   元煜和侍卫们趁乱易了船上匈奴人的衣服,混在宾客中间脱了身。   徐衡领着一路人马,早在北面埋伏等候,待得与元煜会合,徐衡笑道,“殿下神算,匈奴王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火器营那边如何了?”元煜脱了那身衣服,却先问起了这话。   徐衡一愣,知道他问的是初华,笑道,“殿下放心吧,方才那边传了信,说他们都已经走在山道上了,匈奴人休想追上!”   元煜微微颔首,定了定神,翻身上马。   ☆、第58章 黑夜(下)   口衔枚,马裹蹄。   山高林密,众人点着火把,走在天山脚下的一条小道上。   初华抬头,四下里看看,光照可及的之处,皆是嶙峋的石头和树木。许是山上有终年积雪的关系,风吹来,透着入骨的凉。   脚、车轮、马蹄行进在碎石子路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没有人说话,时不时能听见深林里传来的狼嚎。   元煜……不知道怎么样了?   初华忍不住想。心情很复杂,虽然对这个人恼得要命,恨不得将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撕得碎碎揉作一团扔掉,可是每每想起他,初华的心仍然会被牵着一动。无论是喜欢还是恼恨,她始终放不下他,而现在,则更加明显。   元煜将大军分做了几路,天黑之后,悄然疏散。初华这一路,都是伤员和辎重,经由天山脚下的小道往东南,去宜禾城。火器营被安排在里面,用意十分明显,这山道不宽,较别处难行,一旦有追兵,逃脱是困难一些。不过,火器营在这里就不一样。王阆等人早已经挑选了一处适合的地方,只消等所有人都通过,引爆两只雷火罐,道路就会毁掉,神仙也别想追过来。   至于其他各路人马,初华并不知道他们去哪里,要做什么。只知道,元煜去赴了匈奴王的宴会。   那里会有许多好吃的吧……   也会有很多好喝的……   一定还有妖艳的舞女对着元煜扭腰摆臀……   初华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直觉元煜这次去,不会只是赴宴这么简单,会不会有什么事?   心底藏得最深地那根线被触动,有好几次,初华想不要脸到底,冲去王庭找他得了。可想到元煜那番话语,又忍住。   臭元煜。心里骂道,又恼又委屈,我说你别喜欢我,你就真的不理我了啊……   正神游,忽然,后面有军士忽然催促道,“快前行,追兵来了!”   众人闻言,神经绷紧,连忙加快步子跑了起来。幸好,前方不远,就是王阆他们埋雷火罐的地方,只要过了那里,一切都安稳了。   两旁的树林逐渐稀疏,忽然,脸上被几滴雨水打中。初华仰头,不禁诧异,下雨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阵哗的汹涌流水声。望去,却见道路开在了悬崖上,一边是怪石突兀的山体,另一边,几乎垂直而下,十余丈处,一条大河澎湃呼啸,卷着白色的波涛奔流而去。   好一处险地!初华望望上方的石头,草木稀少,危如累卵,的确,只要两颗雷火罐……   “公子!”正赶路,前方忽而传来王阆的声音。初华望去,见他举着火把,匆匆跑过来,神色急切,“公子!引线被雨水打湿了!”   *****   雷火罐从初试到现在,都是在城墙、房屋这样的地方使用的,从来没有将雨天山岩这样的去处考虑进去,而引线是薄麻纸做的,沾到了水,就点不着了。   没想到,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竟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而更加紧迫的是,由于初华先前拆了好些雷火罐去做那惊马的玩意,也没有了备用的引线。   “怎么办?”王阆焦急不已。   初华想了想,掏出小囊,里面,有一点用剩的麻纸,而小丸里面,也有硝石和磷粉。   “脱两件衣服下来。”初华看看他,沉着道。   金帐的内室里,媲罗为匈奴王缠好了手臂,匈奴王把刀佩好,说,“快随我走!”   媲罗应了一声,匈奴王往帐外走去,忽然发现身后动静不对,猛然回头,却见媲罗朝他扑过来,不待出声,一把锋利的刀子已经将他的脖子拉开了一个大口。   匈奴王瞪着眼,后退一步,未几,倒地不起。   媲罗的神色厌恶而冷静,一脚狠狠得跺在他的胸口上,匈奴王抽搐一下,断气身亡。   不久,次曼来到金帐请匈奴王离开,却听说无人出来,连忙冲进帐内。看到里面的情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匈奴王的身躯倒在地上,血仍然从断口处汩汩流着,头颅已经不见。   狂风卷着雨水的味道,却没有一滴雨。大火点着了金帐的主帐,每个人都忙着逃命,没有人去管那金帐里还有多少贵重的金子和宝贝,巨大的穹顶被烧得变形,在媲罗身后“轰”地塌下来,气浪将她身上的长裙吹得飘舞,大片的血色妖异而妩媚。   隆隆的马蹄声好像打鼓一样,没多久,一队骑兵驰骋而来,马背上的军士看着这个女子,露出疑惑之色。   媲罗也看着他们,露出一抹笑容,神色平静,将手上的人头扔在地上。   “我是鄯善国的公主媲罗,我要见你们朔北王。”   *****   闻得朔北军的兵马已经快到来的消息,次曼着慌,匈奴王的尸首也不管,连忙朝外头奔去。刚上马,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却见是达娄阏氏。   她满面惊惶,身上那些贵重繁复的饰物都已经不见,往日的盛气凌人也全然不再,哭着哀求他,“次曼……次曼……你带我走吧!我是你的母亲啊……”   母亲?次曼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一夹马腹,坐骑扬踢,将达娄阏氏重重踹倒在地。   “我的母亲早就死了,”次曼寒声道,“去找你的儿子赤金吧!”说罢,他粗声一喝,骑着马朝远方奔去。   东、西、南三面都有朔北军,匈奴的残部只能往北逃离。风带着火烟的味道,不少匈奴人回头望向变作火海的王庭,俱是痛哭不已。可是待得不久,前方传来惊惧的声音,次曼望见那出现在前方的兵马,心中登时发寒。   元煜一马当先,看到次曼,挥手停下。   “王子!”他朗声道,“不想今日,你我竟有这般遭遇!”   “萧元煜!”次曼指着他大骂,“你一心灭我匈奴,早有预谋!”   元煜冷冷道,“若非大单于心怀不轨,孤这兵马又如何攻得破王庭!尔等一石二鸟,打的好主意!”   次曼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带领匈奴众人冲上前去。   朔北军亦是怒气冲冲,上前迎敌。兵器相撞,元煜使着长戟,挥舞生风;次曼的长刀虽锋利,气力也大,却不及元煜有谋,未过几个回合,便被元煜的长戟刺破了胸膛。   次曼瞪着眼睛,看着元煜将兵器抽回,未几,软倒下去。   *****   走山道的辎重和伤员,加上护送的军士,足有三万余人,山道狭窄,走得不快。无奈之下,只得弃了一些辎重,让人先走。   火器营承担着断后的重任,留在最后。可是如今出了这事,人人都绷着一根筋,只看着初华在山岩上低头整治。   初华的动作很快,没多久,新的引线就做好了,为了防止再被淋湿,用衣服遮好。   “过完了么?”初华一边问着一边给雷火罐装上引线。   “过完了!公子,我等也要快撤!”王阆急急道。   不远处,追兵的马蹄声已经能隐隐听到,初华却临危不乱,拿过火把来,心中祈祷着,点上火。   细小的火花在引线上燃起,众人皆是一喜。   “走!”王阆低喝一声,从山岩上撤下。   可是直到撤入了隐蔽之处,那爆炸声也没有传来,而追兵的马蹄声和嘈杂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明晃晃的火把光!   众人急忙上马,这时,一人忽而惊呼,“公子!公子没下来!”   王阆瞪大眼睛回头望去,果然,方才他们急着离开,竟没有发现少了初华!他急忙令众人先撤,自己下马去找。   就着这时,“轰隆”巨响传来,震耳欲聋。沙尘和碎石迎面飞来,众人急忙隐蔽,风带着土腥气,几乎把火把都吹灭。   “公子!”王阆大惊失色,不待尘土散尽,便要回去找人。   “在这里在这里,急什么!”初华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王阆睁大眼睛,爆炸的烈火点燃了树木,只见弥漫泥尘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朝他们跑过来,正是初华!   众人皆是大喜,再看向来路,塌下的巨石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后面尽是惨叫和喧哗,没有人能过来。   “快走吧!”初华一抹脸上的灰尘,说罢,骑上马去。但就在此时,众人忽然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头顶传来,望去,却是方才的爆炸引得别处的石头松动,滚落下来。   “快走!”王阆大喊道。   众人急忙策马离开,却已经来不及。   “公子!”有人失声大喊。   一块大石头正正击中了初华的马,初华猝不及防,连马带人摔了下去。她睁大眼睛望着上方,众人变色的脸映在火光之中,瞪着她,越来越远。   有人在喊她,那声音凝固在耳边。   头顶是无尽的夜空,漆黑得没有一点光亮,恰似那夜里,那个人失望的双眸……   元煜……   风中好像传来轻轻的声音,元煜一刀将迎面而来的敌兵看到,呼吸间满是血腥之气。   他有一瞬晃神,看向四周,影影绰绰,都是厮杀,呐喊声不绝于耳。   这时,号角声传来,远处,田彬领着兵马来到,与元煜徐衡一路前后夹击,将匈奴余部歼灭。   “殿下!”一名军士兴奋地禀报,“天山上已经举火为号,后方辎重全部脱身!”   喜悦涌上心头,元煜颔首,喝道,“撤!”   众将士得令,立刻集结。   元煜坐在马上,片刻,却不由望向夜空,方才那个感觉,是他太挂念着她了吧……   ☆、第59章 姑墨(上)   朔北军击溃左贤王,攻灭匈奴王,匈奴残部只剩万余人,仓皇逃往天山以北。这消息像风一般,传遍了天下。南至百越,北至塞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情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置信。匈奴虽然已经大不如前,却一直都是威震塞外的强族。而朔北王竟一夜之内将它连根拔起,二十余万大军,不到半月毁坏殆尽。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称赞朔北王神勇,有人为匈奴人内讧自误扼腕。   朔北王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清除了匈奴残余势力之后,他即刻向皇帝上书,要求征民实边,巩固领土。皇帝似有疑虑,迟迟未决。可是朔北王对自愿前往边疆定居的人开出了优厚地条件,不少人心动不已,往朔北的道路已经人潮涌动。   传得沸沸扬扬的话题,占据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时光。高兴者有之,忧虑者有之,更多的人,是怀着看热闹的心。   朔北王占据了从朔北到天山的大片土地,控制了中原往西域的道路,两地的来往贸易,也在朔北王的掌管之下。他与皇帝水火不容,已是天下人共知的秘密,当朔北王的权力远远超出了朔北,他还会甘心当一个屈居皇帝之下的王么?   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大军还没回到,大将军府里已经忙得团团乱转。要给伤亡的将士抚恤,要应付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人,而最让文远头疼的,是这些事都要由他分派。连庆功宴,都需要文远代为主持的。   “听说殿下不回来,他在何处?”很多人好奇向他打听。   文远苦笑,他也不知道,元煜给他的信里,甚至提也没提他为什么不回来,然后音讯全无。搞得府中那位中山国女官每日过来问他要人,文远都只能无言以对。   小情人得了空闲,想游山玩水,这个文远能够理解,只是,也要有个限度嘛……   *****   朔北军得胜之后,大多数按照元煜的部署回到了五原,还剩下两万人,在宜禾都尉城驻扎下来。而元煜则一直留在了天山脚下,哪里也不去。   天山上的融水汇流成河,在山脚的河谷中翻腾咆哮。朔北军的军士们,把绳子捆在腰上,一个连着一个,沿着河谷往下游寻找初华。可是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仍然一无所获。   元煜每日守在这里,亲自领着军士们寻找,从早到晚,没有停歇。他搜寻了初华从坠崖到落水的每一寸土地,不放过每一点蛛丝马迹。他跟着河流的方向一步一步搜寻,希望这狰狞的波浪没有伤到她,希望在一处平缓的石滩或者巨石的间隙里找到她。   时日一天一天地过去,元煜的眼睑深陷,泛起了浓重青黑,下巴长出了胡茬。   向导委婉地告诉他,跌进着河谷的人,如果两天还没找到,那就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但是元煜却不肯信,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河谷里光秃秃的岩石和咆哮的河水,嘶声竭力地喊,“夏初华!!!”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奔流不息的河水,冥顽不灵。   元煜颓然坐在石头上,低着头,两手用力地抓了抓头发。   闭上眼,初华的面容似乎又浮在眼前,望着他,两眼亮晶晶的,我在这里啊……   他原本想事情结束之后,就立刻把那场无聊的争吵解决掉。她不是喜欢玩么,他可以带她到处走一圈,给她最好吃的食物,最漂亮地衣服,讨她欢心……这一切,如今竟成了妄想,而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居然是在吵架。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你狠!”   元煜想到那日互相说出的话,心中就好似被钝刀划过。   她的确狠,告诉他不要在一起了,就真的这样决然离开,连一个让他诚心道歉求她原谅机会也不给……   眼角泛起了湿意,元煜深吸口气,心中的痛苦却没有变轻分毫。   从很久以前,他就一直心怀恐惧,知道自己常年与危险作伴,与自己亲密的人会因此受到牵连。所以,他没有娶亲,没有子嗣。但是遇上初华之后,他鼓起勇气,努力变得更强,希望自己的羽翼可以保护她,祈祷一切会变得幸运。   他千防万防,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要是没有和她走到一起,她就不会跟着来匈奴,也就不会遇险。   萧元煜,心中一个声音低低道,把危险带给她的,仍然恰恰是你……   *****   大河从天山脚下奔流不息,百里之后,改道向东。   有了雪水的滋润,草场和森林都长得繁茂,向西几百里之后,却逐渐稀疏。荒漠延绵,绿洲则似上天对这干涸土地的馈赠,星星点点,西域诸国凭借着绿洲划地而起,风情殊异。   一个多月后,离中原万里之外的西域小国姑墨,匈奴被消灭的消息,已经不再震动。人们每日关心的,不过是地里的收成如何,雌黄的行情卖到了多少一两,往来的客商带来了什么新鲜事。   “花!”一处院子里,有人凶悍地大声叫道。   “哦哦!”一个清亮的声音应答着,只听“咚咚咚”上楼,一个女子飞快地将果盘送到鸨母阿纳的手上。阿纳看看果盘里的果子,觉得没少,满意地“嗯”一声,转身走进漂亮的花窗小屋里,堆起笑容,“再来尝尝葡桃吧,都是新鲜的。”   阳光照耀着这处姑墨城最好的妓馆,泥坯筑成的楼房里传来轻快的琵琶声,漂亮的藤萝开着花,把庭院装点得生机勃勃。白日里,客人不多,仆人们大多都偷懒去了,在楼房的阴影里睡觉。   商人则莫是姑墨的富商,贩卖本地出产的雌黄,传言他跟大臣们关系很好,还能搞到铜铁。他是这个伎馆的常客,花窗开着,他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按摩,一边欣赏着庭院的景色,嘴里嚼着葡桃。   他瞥见一个身影在花架下经过,穿着婢女的麻布衣服,长长的黑发打着一根辫子垂在后面,看起来与旁人很是不一样。   “那个女子,是中原人?”他诧异地问道。   “是吧。”给他捶背的美人道,“前几天才从奴市中买来的,说话听不懂,不过做事倒是机灵。”   “哦?”则莫讶然道,“奴市里还能买到中原人?”   “是啊。”美人笑盈盈地将一串葡桃递给他,“我们也觉得奇怪,那贩奴的人说,前阵子匈奴倒霉了,好多人去那边收奴隶,这女子,就是在河里捡到的,那奴隶贩子好心救活了她,就把她带到了姑墨来。”   “卖了多少钱?”   “这我可不知道。”美人撇撇嘴,“不会说话,胸不够大,臀也不够翘,不过奴隶贩子保证是个处女,这个地方好久没有中原人了,阿姆说买来当婢女也不错,反正兴许客人喜欢。”   “这样。”则莫看着那花架下的身影,扬了扬眉,露出感兴趣眼神,“她叫做‘花’,是么?”   *****   初华干完了活,趁人不注意,轻轻地翻过墙。   隔壁是一件客舍,据她观察,这里刚刚来了一队商旅。商人们刚刚把货物都卸下来,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子。   她望着他们,脸上浮着讨好的笑,“你们会说汉话么?”   商人们面面相觑,一脸迷茫。   初华知道这又是没戏了,连忙跑开去。   心中满是失望,这是她近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能用她听得懂的话来回答她。   初华只记得自己掉到了河里,那里头又冷浪又大,她紧紧地抱住一根浮木,没多久就没了意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辆牛车上。她得了很严重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浑浑噩噩之中,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夜。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四周已经变成了荒凉的沙漠。   救她的人,或者说把她带走的人,是一伙奴隶贩子。也许是不想亏本,路上对她倒是好生照料着。初华算得命硬,靠着一颗不想死的心,挺了过来。   可惜,包括奴隶贩子和手上的那些奴隶们在内,都不会说汉话。初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法给元煜传信。最可恶的是,她身上的钱财和小囊都被人收走了,一个铜板也没给她剩下。   初华细心观察过,食物和骆驼,凭她的本是倒是可以偷一些,但是不知道方向却十分要命。祖父和元煜都告诉过她,在沙漠里,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很容易就会被困死。   直到看见城池,初华的希望才开始重燃。   从这些人的衣着和模样,初华判断这是西域,但西域头太大,初华仍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奴隶贩子最终把她卖进一家妓馆里。   这有好有坏。好处是,这妓馆里客人很多,旁边挨着好几间客舍驿馆,说不定能遇上去中原的商人。坏处是,这个城池建在一片绿洲里,走出去就是沙漠,所以这里的主人们从来不需要担心奴隶们会逃跑。并且最让人气馁的是,她苦心地在伎馆和客舍里寻找了几天,居然仍然没有碰到一个会说汉话的人。   这些人说着叽里呱啦的鸟语,写的字也扭扭结结好像小人跳舞。初华想过去官府,兴许里面有见多识广的人,会说汉话,还能帮她传文书。但是想到先前那场大战,西域有不少国家是帮着匈奴的,天知道这里的人是站哪边?   她也想过给睿华送信,可是考虑考虑,也觉得不妥。那些人只消去查问,知道自己是从匈奴那边过来的,说不定就能猜到她是朔北军的人。他们不一定认得中山王,朔北王倒应该都知道……   初华垂头丧气地回到妓馆里,不想见任何人,顺着角落爬到了屋顶上去。   这个地方的风光与朔北迥异,房屋平平整整,远远望去,好像一个一个的方盒子。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就有些发烫,初华只得躲到阴影里。抬头望望天空,太阳高高挂着,孤寂而热烈。   初华又不禁想念起了元煜,还有睿华和何叔……他们知道她在哪里么?   心中的焦虑和无助,从所未有的强烈。   元煜……她心中念着那个名字,把头埋在臂弯之间。   姑墨物产丰富,又是方圆千里内最大的绿洲,来往的旅人不少,多是来收购物产,贩往别处的商人。   则莫回到家中,仆人送来消息,说贵客已经到了。则莫精神一振,立刻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出门迎接。   外头,一队骆驼风尘仆仆,其中一匹漂亮的白骆驼正优雅的蹲下来,上面的人,穿着长袍,仿佛是为了抵御风沙和阳光曝晒,头巾把脸遮得严实。   “昆仑神保佑,您终于来了!”他走到那人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   “久等了。”那人亦还礼,低低道。身后的从人目光警惕,四周望了望,则莫亦不敢逗留,连忙请客人入内。   “大人一路辛苦,听说今日大漠里的风沙厉害得很。”则莫亲自用银杯盛了美酒,给客人洗尘。   “可不是。”那人解下头巾,一双褐色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差点是我祭祀不够,惹了昆仑神呢。”   ☆、第60章 姑墨(下)   夜里,伎馆里变得热闹起来。   来喝酒找乐子的人一拨接一拨,初华一直都是做着些简单的活,跟着人去送果子,送酒菜。各处厢房里都是灯火通明,乐声和男女的调笑声,打开门,时而春光无限。   初华这些天来已经学会了眼不见心不跳,低着头进去,低着头出来。   不过,她会瞅着机会,在给陌生客人递酒的时候,问一句“你会说汉话么?”   可惜,大多数人以为她在说什么听不懂的祝酒词,对她笑笑;剩下几个则压根没听她说什么,色迷迷地伸出手来想占便宜,初华忙不迭地逃跑开去。   伎馆开门迎客,各色人等应接不暇。阿纳八面玲珑,丰腴的身上穿着丝绸袍子,涂脂抹粉,风韵犹存。   千夫长尤多出身贵族,也是此间熟客。见他来到,阿纳连忙迎上去,行礼道,“尤多大人,可许久未见你了!”   尤多喝了酒,看到她,笑眯眯地说,“给我两个美人陪酒,还要歌舞。”   阿纳连忙应下,让仆人将尤多引到厢房里去。   没多久,门前又传来仆人高声问候的声音,阿纳连忙走出去,却见是则莫。他带着一个人过来,神色有几分恭敬。   阿纳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则莫伸手就给了她一袋钱,道,“阿纳,我今日有贵客,酒肉、美人都要最好的,安雅和阿依在么,让她们也来伺候。”   见他如此大方,阿纳笑得眼睛眯起。再看向那客人,只见他穿着长袍,头巾遮了半张脸,看不分明。做生意,各取所需,不该问的不多问是规矩,阿纳向那位客人行了礼,亲自引他们到最好的厢房里。   “花!花!”不远处,有仆人在喊。   “哦哦!”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   那客人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不禁回头,却对上阿纳的笑脸。   “客人,请。”她施礼道。   那人点点头,走入厢房之内。   *****   尤多对阿纳给他安排的厢房和美人都很不满意,趁着酒醉大喊大叫。   “什么有人,刚才还空着!阿纳又带人进去了!”   仆人赔笑:“那是客人先前定好的……”   “让阿纳出来!”   仆人无法,只得去请阿纳。   阿纳正在则莫的厢房中说着话,听到仆人来报,只得告退,匆匆去安抚尤多。   说实话,她很是头疼。   这个尤多,靠着父亲当上了个千夫长,但好吃好赌,把家产都快败光了。他在这里,常年欠着账,但阿纳做生意惹不起,只能忍气吞声。此番稍有怠慢,他又大喊大叫,阿纳唯恐累得其他客人不满,连忙派了两个姿色上乘的美人过去,又给他添了些酒,尤多才消停下来。   这伎馆的舞女十分出色,则莫让人在厢房中添了一道珠帘,隔着帘子,边饮酒边闲聊。   安色伽不是头一次来姑墨,但都是匆匆而过,此番他来,是为了购进铜铁之事。   姑墨的铜铁贸易由国中把控,一般人难以触碰,而则莫与上头关系良好,能弄到铜铁。安色伽想尽量隐蔽地做这事,则莫是个十分理想的人选。   则莫领安色伽来伎馆,本是为了娱乐娱乐,有外人在,也不好谈正事,便聊起了最近各国的时事。   “没想到匈奴这么快就垮了。”则莫叹道,“这个朔北王果真厉害。”   安色伽道,“若那左贤王不反叛,逼得匈奴王引狼入室,也不会出这等大祸。”   “听闻匈奴被打败,阁下亦是出了大力。”说罢,倒一杯酒,奉承地说,“匈奴困扰西域商路多年,这杯酒,当敬阁下!”   安色伽笑笑,道,“阁下过奖。”将酒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则莫放下酒杯,又道,“我等还以为朔北王会继续西进,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安色伽的目光微微凝住,片刻,道,“也许有什么事。”   提到这个,他的心中忽而想起了那个叫夏初华的女子。这姓名是他让人打听到的,同时打听到的,还有她失踪的事。据说,她是在天山上出事的,掉进了河里,朔北王亲自领着人在那河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她一根头发。   她……死了么?   想到窈窕的身影和那张脸,安色伽忽而有些怜香惜玉,再度饮下一杯酒。   安色伽相貌英俊,服侍的女子频频为他倒酒添菜,安色伽却始终神色淡淡。   聊过一阵之后,则莫搂着一个美人,对安色伽笑道,“这馆中不仅舞伎出色,美人亦是闻名。阁下不想试一试?”说罢,对服侍在安色伽身旁的两位美人使个眼色。美人们皆是会意,捧着酒杯,笑盈盈地上前。   安色伽莞尔,摇头道,“多谢阁下,我今日赶路实在劳累,只想品尝佳肴美酒。”   则莫讶然。他一直听说安色伽多金而风流,姬妾众多,红粉知己更是数不胜数,没想到今日口味竟是这般寡淡?   他眼睛转了转,笑道,“阁下此言差矣,身体劳累,更要美人伺候才能恢复得快。”说罢,他低声道,“阁下要是不喜欢,此间还有中原女子,别处可都见不到呢。”   “中原女子?”安色伽看着他,愣了愣。   *****   初华被人带着去给尤多送酒菜的时候,他正跟着一个美人打情骂俏。   他满面油光,哈哈大笑,酒气混着口臭,初华隔着两步远都能闻到。心中不禁十分佩服美人们那若无其事的功力,换做自己,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不能捂着鼻子,初华只好屏住呼吸把盘子端上去,只求快点躲开。   这时,尤多忽然注意到了初华,看着她的脸,一愣,“这里竟有个中原女子?”   初华听不懂,只低头布菜。   美人看看初华,道,“是啊,她是新来的,还不会说我们这边的话呢。”   尤多打量着初华的身段,见初华要离开,突然伸手将她拉住。   初华一惊,看着尤多,只见他盯着自己,笑眯眯的。再看向那抓在自己臂上的胖手,那股味道冲冲扑来,一阵恶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心里一个声音警告道。初华咬咬牙,装作害怕的样子,立刻抽回手。   可尤多看着她这个模样,却更是来劲,一把将她搂过来。   “长得颇不错,今夜你来陪我吧!”他说着拿起酒杯,就要灌她。   初华用力推拒也挣脱不得,忍无可忍,目光一寒。   *****   则莫把阿纳叫来,让她把中原女子带来。   “花啊,”阿纳笑吟吟的,“她正在干活,伺候倒是能伺候,不过,她不通言语呢。”   则莫看看安色伽。   安色伽未发一语,他承认,近来口味有些偏,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则莫如此热情,那么他恭敬不如从命。   见他没什么反对之色,则莫了然,对阿纳道,“别的先不必说,先带她来看看。”   阿纳心中欢喜,连忙让人去带来。她把那女子买来,原本还担心着短期内回不了本钱,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感兴趣了。心里盘算着,她可是个雏儿,初夜能卖好价钱……   可正当她打着主意,仆人却面色惊惶地跑了回来,“阿……阿纳!不好了!花……花把千夫长给打了!”   “什么?”阿纳听得这话,面色一变。   厢房里,乱成一片。果子酒菜散落满地,家具七倒八歪狼藉一片。一干美人和仆人惊惶失措,见里面打得热闹,都围在门口不敢近前。   尤多一只眼睛青黑,红肿的鼻子流着血,一边捂着一边指着初华大骂,“抓住她!杀了她!敢打我!杀了她杀了她!!”   他的两个从人拿着刀,气势汹汹地朝初华砍过来。初华冷哼,将一张案几扔过去砸倒一人,又漂亮地扫起腿,将另一人手中的刀踢飞,将一碗佐味的胡椒粉迎面朝他泼去,那人呜呜哇哇地捂着眼睛滚在地上。   尤多看得气急,冲上去想把她制住,不料,初华顺势将他的胳膊反剪,狠狠摔在地上,再往他的眼眶上补一拳,登时变得两眼乌青。元煜教她的擒拿术十分好用,初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得痛快。   不过,她知道不能恋战,既然生事,这个地方便不可久留,赶紧离开才是。   初华从尤多的腰上拔了他的短刀,插在自己的腰上,趁人还没来,从窗口溜了出去。   “她跑了!她跑了!”有人惊叫道。   安色伽按捺不住好奇,跟着那些仆人赶到,见厢房中躺着的三个壮汉,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一个女子,竟将他们都打倒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花呢?花呢?!”阿纳焦急地问。   “窗户!从窗户跑了!”   窗户?安色伽看着那打开的窗户,目光一闪。   夜风清凉,初华蹬着窗台,一下窜上了楼房的屋顶。她这几日,在屋顶的角落里藏了些食物,在一些有钱的客人身上顺走了些财物,并且她还知道,城外的树林里常常会有赶不及进城的旅人歇宿,可以搞到马匹了骆驼……可惜材料不够,不然,她做出小丸来,能让方才那恶心的畜生每样吃个饱。   那些混乱的声音从楼房里传出来,未几,还有匆匆的脚步声。初华找出自己藏的物什,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月光高照,她顺着楼顶的木梯,跳到另一处房顶上。   安色伽曾做过捕贼的官差,凭着经验,首先冲到离房子最近的一处围墙下。果然,一个身影猫着腰,刚刚跳到上面。安色伽用力一挥,手里的长鞭如灵蛇般飞出,将那人的脚缠住,熟稔地一扯。   “啊!”女子站立不稳,从墙头尖叫着跌下来,被安色伽稳稳接住。   那面容落入眼中,安色伽一愣,突然大笑起来。   他不管她的挣扎,用健壮的臂膀将女子抱起,举得高高,让她的脸对着自己。   初华又惊又怒,而待得看清了安色伽的脸,不由得诧异满面。   贵族马贩子?   她看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懵然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hua大人的霸王票~   ☆、第61章 夜莺   文远算着日子,原以为元煜再拖,一个月之后也会回到五原。不料,一道正式的命令传来,元煜暂治宜禾,朔北的所有事务,暂且交给文远全权处理。   而宜禾城中,新的官署已经迅速建起,虽然没有五原完备,却能看得出元煜重整西北的决心。天山河谷里的搜寻已经结束,众人折腾了半个月,什么也没有找到。而宜禾城中的日常事务,也转到了收复失地后的戍卫和重建。   不过,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元煜的变化,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朔北王。   官署中,气氛很是压抑。   元煜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每日都把自己埋在各种公务和卷牍之中,不知疲倦。从前,他也是一个很勤快的人,但是相当懂得劳逸结合,还曾经教训过那些彻夜苦干的属官,说过劳而死是最不值钱的。但是现在,他早起晚睡,好像要把所有精力都耗光一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徐衡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劝道,“殿下,还是歇一歇吧,夏公子若是看到你这样,她也会难过。”   元煜没有答话。他何尝不想歇一歇,可是稍有停顿,他就忍不住去想初华,她失踪前说的话,还有她跌落的那处山崖,想到她很有可能已经死去,并且连尸首都找不到,他的心就无法抑制地疼痛,空荡荡的,无法弥合……他只有让自己不停地做,不停地想,累极了倒下就睡,才能让自己稍微好受一些。   他甚至还发了初华画像,传往天山附近的各处城池及西域各国,能提供线索的人,赏金一万。属官们曾提出异议,说此举无异大海捞针,且元煜刚破匈奴,这般举动,只怕会让西域各国认为他在发号施令。   但是元煜没有退步,仍然我行我素。   田彬的消息传来之时,元煜正在巡城,接到传书,立刻出发,彻夜赶往车师。   车师距离宜禾不远,是一座商业繁荣的城池。自从匈奴被元煜攻灭之后,西域人心惶惶。车师国王却十分看得开,向宜禾提供粮食,主动示好。田彬到此追查初华的踪迹,城中的官吏亦不敢慢待,全力配合。   “小人按殿下的吩咐,在各处人市查问近来曾在匈奴一带收购人口的人贩,听闻此人曾经收得一个中原女子。小人追踪而来,在这城中。”牢房前,田彬对元煜道。   元煜颔首,道,“你们问了么,他说了什么?”   田彬道,“我们捉到他的时候,他喝得烂醉如泥,不久前才醒来。他说,他那个中原女子的确是匈奴收来的,不过是别人转手给他的,从何而来,他不知道。”说罢,又道,“我也问过别的知情者,此人确实是个专做二道买卖的人贩子,应该没有撒谎。”   元煜沉着脸,亲自去审问。   牢房里,臭气熏人,一人缩在角落,看到有人来,更加害怕,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他说,他什么也没做,凭什么抓他。”译人在一旁道。   元煜让狱卒把牢房的门打开,走进去。   只见那人中等身材,面色黑黄,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分体面,只是进了牢里尽是脏污。   元煜站在他面前,拿出初华的画像,问,“你卖掉的那个中原女子,是这个么?”   译人把他的话译了一遍,那人看着画像,左看右看,皱皱眉,答了一句。   “他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译人道,“那女子十六七岁,到他手中的时候,已经快死了。”   元煜的心猛然揪起,道,“她现在在何处?!”   那人吓了一跳,看着元煜和他身后的人,知道他们定然来头不小。   心中不禁打鼓,他以贩奴为生,在他手下卖出去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没想到,如今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平常的生意,竟然引来了祸事!牙一咬,他想着要是承认了,说不定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会被罚没,不如不认,这里是车师的地盘,这些中原人不能拿他怎么样。   想着,他突然大吵大嚷起来,语气凶横。   “他说,他刚才酒没醒,听糊涂了。”译人连忙道,“他说他从来没卖过什么中原女人,还说……还说他的舅舅是车师国的守城官,他姨母是宰相最宠爱的姬妾,要是不放了他,他就让你们好看……”   元煜面无表情,突然,“锵”地拔出剑来,田彬来不及阻止,已经劈了下去。   宝剑嵌入石壁,离那人的脸不过毫厘之距,他吓得面如土色,身体筛糠一样发抖。须臾,大哭起来,嘴里嚷着什么。   译人尴尬地说:“他说他救了那女人一命,是个大好人,只不过贪了点财……”   “她在何处?!”元煜揪起那人的衣领,面色铁青地吼道。   译人从那人支吾的声音中分辨出一个地名,“是……乌孙!”   *****   初华觉得自己的处境真是变幻多端。   从前从百戏班牵扯到齐王,到皇宫,再到中山国,已经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而现在,她一夜之间变成奴隶,又突然从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奴隶变成一个被人伺候的贵人……她觉得,要是将来拿自己的经历给孩子讲故事,他们大概会认为这都是编的。   虽然她一直对安色伽没有什么好感,但是遇到他的时候,初华还是觉得看到了一线希望。   安色伽不但把她带出了伎馆,还告诉她,元煜已经攻灭了匈奴,如今,从朔北到天山以南,全都在元煜的掌控之下。   终于听到了元煜的消息,初华又高兴又激动,还有些急切,“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有没有在四处找我?”   “这个么,”安色伽淡淡道,“我不曾听说。”   初华的脸上有些失望之色,没多久,心中又转过弯来,这里离得远,或许消息还传不到。想着,她讨好地对安色伽说,“安公子,我想写信给朔北王,你能替我传信么?”   “在下自当效劳。”安色伽微笑道,“不过,夏女郎须得随在下去疏勒国一趟。”   初华讶然:“为何?”   安色伽无奈道,“你忘了?你打的那个人是千夫长,这姑墨城你是不能待的。我有急事要赶回疏勒国,你当然要跟着我才好。”   初华知道自己现在麻烦着别人,不好提这个提那个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安公子也不必带我去疏勒国,我去找一队去中原的商旅,或者找个向导给我,我自己回去也可以。”   “不行。”安色伽断然道,“这大漠足有千里,遇上恶劣的天气,就算是经验老道的商旅和向导也不能全然幸免,我救了你,就要对你负责。”说罢,他脸上露出和善的神气,道,“对付匈奴的时候,我与朔北王乃是同盟,你应该相信我才是。”   初华被他堵回来,思索一番,觉得他的话倒是没错的,终于答应下来。   *****   第二日清晨,安色伽的驼队便启程,往疏勒国而去。   从姑墨到疏勒,路程并不算长。不过中间隔着荒漠,安色伽听说了初华曾经生过大病,有意让驼队走得慢些。   初华先前走大漠的时候,正浑浑噩噩地生着病,只记得每日又热又干,好像要被烤死了似的。或许那记忆太糟糕,现在,她戴着帷帽坐在骆驼上,竟觉得还挺舒服的。撩开纱帘向四周张望,只见地上都是金黄的沙丘,无边无际,与头顶纯净的湛蓝相衬托,艳丽耀眼。   初华好奇十分,这里望望那里望望,还在从人的教导下骑着骆驼奔跑起来,清亮的笑声撒了一路。安色伽望着那个兴奋的身影,唇角不禁露出微笑,忽然觉得那身西域女子的长袍穿在她的身上,也十分好看。   沙漠里的风时有时无,平静时,死寂一片;起来时,却是遮天蔽日。午后,驼队在大风中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到晚上歇宿的时候,才停下来。   驼队里的人对沙漠十分了解,宿营的地方有水源,地上长满了骆驼刺,骆驼们嚼得欢快。   从人们搭起帐篷,用驼粪和骆驼刺烧起了篝火。   安色伽走过来,递给初华一块饼和一只杯子,道,“吃吧。”   初华谢了一声,接过来。   饼很香,那杯子里的水白白的,喝一口,香浓得很,是奶。   “骆驼奶。”安色伽莞尔,“好喝么?”   初华点头。自从落到奴里贩子手里,她只有这两天吃上了可口的食物,这一点,的确要感谢安色伽。   不过,她对安色伽,还是无法全然放心,总觉得他的心眼不比元煜少。而在以前,她也因为这样对元煜防备有加。虽然她现在觉得元煜耍心眼很有趣,但是安色伽不是元煜,她没法全心信任一个不熟悉的人。   这时,不远处传来从人们的欢笑声,有人拿出了随身带着的乐器,一边弹着一边唱起歌来,在宁静的夜晚里,抒情而悠扬,十分好听。   “他们在唱什么?”初华好奇地问。   “在歌颂女子。”安色伽微笑道。   “女子?”   “是啊,”安色伽看着她,褐色的眼睛映着火光,闪闪发亮,“歌颂一个夜莺般的女子,她有动听的声音,和一双漂亮的黑眼睛。”   他的声音低低的,吟诗一样,初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喝骆驼奶。   “夏女郎觉得不好听?”安色伽问。   “好听……”初华回答着,道,“你还是叫我夏公子吧。”   安色伽眨眨眼:“为什么?”   “顺耳。”   他没说话,却笑起来,火光里,眉宇深邃。   “你笑什么?”初华问。   “我笑朔北王。”他脱掉外面大氅,里面漂亮柔软的丝绸衣服领口低低,露出一片健壮的胸膛,“他喜欢你,却拿你当男人使唤,让别人叫你夏公子。”   安色伽说着,靠在身后的行囊上,姿态优雅,“你叫初华对么,我们疏勒国的男子对女人可从不这样,女人天生应当受到宠爱,吃最好的食物,穿最美的衣服,住在花园里,决不让她们遇到半点危险。”   初华愣了愣,不满地瞪起眼睛。   他竟敢说元煜的坏话!   当然,他说得很动听……   但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初华打心里气不过。   “他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初华反驳道,“他对我很好的!”   “哦?”安色伽莞尔,“好到让你坠河么?”   “你……”初华气得脸色发白,这个人真讨厌!正想着如何反驳,忽然脑子一转,觉得这个人诡计多端的,说不定是要故意激她,想捉弄她。   “我的信,安公子送出去了么?”初华冷冷道。   安色伽一讶,没想到这小女子方才还气鼓鼓的,居然忽然就跳了话题。   “当然送出去了,我怎会食言?”他笑意不改。   “那么多谢,我去歇息了。”初华站起身来,对他一礼,径自走了开去。   安色伽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扬着眉,缓缓喝一口酒。   真的生气了?他心里不禁觉得好笑,真是一只暴躁而率直的夜莺。   至于信么……   他回到帐中的时候,从身上掏出一张纸,上面落满了初华的笔迹,言辞真切,面上,写着“元煜亲启”四字。   安色伽神色平静,未几,将那张纸凑到火上。火苗舔上,蔓延开去,安色伽松手,那张纸变作一团火,坠落在地上,少顷,变作死灰。   抱歉呢。安色伽拍拍手,毫无愧疚。小夜莺,我不打算让朔北王再见到你。   ☆、第62章 金屋   夜幕上,新月如钩。   疏勒的王宫里,灯火通明,疏勒王躺在床上,咳个不停。   仆人们轮番伺候着,大臣们在外间面面相觑,神色不定。   “父王不能见客,诸位爱卿请回吧。”王子沙苏走出来,对大臣们说。   大臣们知道疏勒王的病势沉重,听得这话,也只得应下。   一位大臣道:“国中已经积压了许多事务,需要大王过目,不知……”   “大王卧病不起,已无法处理政务。”这时,王后走出来,缓缓道,“王子是疏勒国的储君,按照国法,国王不能理政,应由储君接管。”   “但立储和监国都必须国王亲自下令才能生效,”一名大臣道,“我以为,还是应该由宰相组阁接管政务。”   王后脸色一变,看着他,厉声道,“居力,你这话是何意!沙苏是疏勒国唯一的王子,莫非储君还能是别人?”   “王后息怒。”居力坦然道,“国王如果希望王子接手政务,自然会下令。没有国王的命令,就照律法办事,这一向是疏勒国的规矩。”说罢,向王后一礼,走了出去。   王后和沙苏的脸色都十分难看,其余大臣见得这般情形,也不多逗留,纷纷告退。   “岂有此理!”案上的杯盏被愤怒的沙苏用力一扫,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我要是继位,一定要把他们都杀了!”   旁边的侍女被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出。   王后让旁人都退下,冷冷道,“你发火有什么用,这些大臣,早就被安色伽用钱买通了!”   “钱!钱!”沙苏瞪圆了眼,“安色伽他算得什么东西!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贵族,连吻我的脚趾头都不配!”说罢,恨恨道,“我明天就带人去把他的家抄了,把他的财产都收到国库里来!”   “小声些!”王后瞪他一眼,道,“我听说,他从姑墨回来了。”   “回来又怎样。”沙苏气哼哼地扭开头。   “想远些。”王后无奈地说,“他为什么去姑墨,嗯?姑墨有铁,他要是得到了铁,就能造兵器,就能造反,知道么!”   沙苏一愣,有些慌,“那……那怎么办?我明日就去把他抓起来!”   “不行。”王后断然道,“安色伽在国内很得人心,你要是贸然除了他,反对你的人会更多。”   “那……”   “所以,我不是给你娶了鄯善公主么?”王后露出笑意,道,“听说,鄯善王也一直垂涎姑墨,他送公主来到的时候,大军也会随之而来。安色伽不是想要铁么,到时候一半姑墨是你的,另一半在鄯善王手上,他找谁要去?”   沙苏听得这话,眼睛放光。想到鄯善公主,不禁垂涎,“听说鄯善公主,可是西域的第一美人……”   话没说完,却被王后拧了一下耳朵,皱眉道,“你可别想着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别忘了,母亲让你娶她,是为了得到鄯善王的支持!”   沙苏连忙应下,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   元煜曾经告诉过初华,安色伽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初华曾经不以为然,觉得再有钱也是个商人,她可是见过各种各样的王宫呢。   但住进房子里,她觉得有些晃眼。这里的屋子虽然也像姑墨那样用土石垒起,可是却精细得多,外面抹着一层厚厚的白垩,细腻光滑,上面用漂亮的颜色画满了各式各样的花鸟和流云;优雅修长柱子上,镶嵌着漂亮的铜花片,树枝一样延展向上,金灿灿的;而地面的石板则打磨得光可鉴人,能清楚地看到石头颜色拼起的图案。   各处的门都是圆拱形,垂着漂亮的琉璃珠子,透着光,亮晶晶的,一间一间连作回廊,看着相似,却又各自陈设不同。有的铺着西域式样的丝毯和案席,当是会客之所;有的摆着各式漂亮的金银器和精巧的刀剑,当是收藏之所;有的摆设着舒适的绣榻和中原样式的屏风,当是休憩之所……初华走着,好像逛迷宫一样,光是摆设各种精巧物件的地方,已经看到了五六处,而她经过一处淌着温汤的浴池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穹顶的大房子里。   它四面都是金色柱子格开的拱门,垂着柔软的轻纱,正中,是一张大大的床,用厚厚的锦褥堆叠而成,足有几尺高。看着厚实而柔软,让人有忍不住往上面躺一躺的**。风轻轻吹来,四周的轻纱透着柔和的天光,像水一样漾动,初华忽而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走出去,倏而睁大眼睛。外面竟是一个是漂亮的大花园,蔷薇在花架上爬得满满,还有蔷薇,围绕在卧室的四周,睡在那床上,简直就像睡在花海中一样。   饶是再心存偏见,初华看着这美妙的景致,也有几分陶醉,那么多的花,怎么也看不够……   “喜欢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初华回头,见安色伽走过来。他换了一身衣服,深蓝绣金的丝袍裹在健壮的身体上,精神抖擞又贵气十足。   初华还记着昨晚的仇,不想让他太长脸,轻哼一声,道,“过得去。”   安色伽扬眉,微笑,“如此,那只好委屈夏公子在这间还过得去的屋子里住几天。”   这间屋子里?初华愣了愣,不禁心动,“哪间?”   “这里只有一间屋子。”安色伽不紧不慢道。   初华愣了一会神,才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是,这花痴一般的卧室,连着刚才一路看过来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去处,都是一间屋子。   看着她睁大眼睛的样子,安色伽有些自得,道,“我要出去一趟,回头再来看你。”说罢,对她一笑,悠然离去。   屋宅的门外,一辆华贵的马车已经备好,几十侍从骑马佩刀护在四周,威风凛凛。   “主人,”管事过来低声道,“大宅那边方才来问,今夜要哪位姬妾过来伺候?”   “谁也不要。”安色伽淡淡道,片刻,轻咳一声,“另外,别告诉夏公子还有什么大宅什么姬妾,知道么?”   管事了然一笑,对安色伽行个礼,“遵命。”   *****   疏勒城外,河水碧绿,大片的胡杨林生长延绵,水草丰茂,广阔的大地那一头,屹立着常年封冻的雪山。   安色伽带着刀和弓箭,却没有去追赶野兽,一路纵马,没多久,在胡杨林里看到了等候在此的居力。   “王后为王子求娶鄯善公主,鄯善王同意了,并且会亲自把公主送来。”居力坐在帐子里,一边慢慢地煮着茶,一边对安色伽道,“他们现在恐怕已经到半路上了。”   “这么快。”安色伽神色无波,接过居力的茶,道,“带了兵马么?”   “据说有四万。”居力意味深长,“来者不善啊。”   “四万。”安色伽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地笑笑,道,“来杀我还是来灭疏勒国?”   “应该是冲着姑墨去的。”居力道,“去年鄯善王向姑墨要铁器,姑墨王没有答应,他一直怀恨在心。姑墨富庶,疏勒国也垂涎已久,两国借着婚姻联合,各取所需。”   安色伽听着,微微颔首。   居力叹口气,道,“国王的日子不多了,据说已经很难咽下食物。你前阵子打胜仗回来,他高兴了好一阵,现在又越来越沉重。”说罢,他看着安色伽,“他应该很想见你。”   安色伽默然,苦笑,“那两母子也要愿意让我见他才行。”   居力道:“昨夜王后又在提让王子理政的事,他们这是要夺权。”   安色伽淡淡道:“他是王子,这般打算无可厚非。”   “你也是王子。”居力低低道,“你才是最佳的继承人,国王暗中扶持你,让你掌握了大笔财富,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哦?是么?”安色伽的脸上忽而露出讽刺的笑,“可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我母亲直到死去也没有得到他半句慰问。”   居力脸色一变:“安色伽……”   “阁下的意思我明白。”安色伽道,目光清冷,缓缓喝一口茶,“你放心,属于我的,我一定会都拿到手,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   初华在浴池里面舒舒服服地跑了一个澡之后,几名侍女过来,给她擦干身体,为她梳理头发。又取来一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面的香气馥郁宜人,是香油。侍女们让她躺在床上,用香油给她一边擦拭一边按摩。   初华时不时痒得咯咯发笑,却感到十分舒服。从前,她抚摸将军的时候,将军会眯着眼睛,呼噜呼噜地哼出声来。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将军,被人伺候的感觉真好啊……   “……女人天生应当受到宠爱,吃最好的食物,穿最美的衣服,住在花园里……”她想起安色伽说过的话,那时觉得他不过信口开河,现在才真切地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有钱真好啊……初华在心里默默地下定论。   等到一切完毕之后,初华穿上衣服,躺在那张大床上,闻着玫瑰花香,美美地睡了过去。   那床太舒服,初华好像躺在云上一样。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光怪陆离,时而在骑马,时而在摆弄着那两只倒霉的雷火罐,而是又在广袤地沙丘上奔跑。她梦见了元煜,他冷冷地指责她不应该跟着她来,初华望着他,忽然觉得好想好想他,虽然仍觉得不服气,却还是拉着他的手,不住说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元煜的唇角微微弯起,初华好像看到了他的笑容,心中正一阵高兴,忽然,冰凉的河水迎面朝她卷过来,她用力挣扎呼喊,却根本无法反抗。   等她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姑墨城的伎馆里,穿着那身麻布衣服,头发打着辫子。房子里传出轻快的琵琶声,鸨母在大声喊她拿果盘过去,初华连忙跑上楼,走进屋子里,却发现元煜跟一个美人卿卿我我,待那美人回过头来,俨然是大馒头!   初华气得跳脚,把果盘朝他们扔过去,这时,鸨母凶神恶煞地走过来,初华一看,突然发现那是安色伽!他的粗眉上涂着浓重的眉黛,嘴唇上抹着大红的颜色,两边脸上还上了胭脂,猴屁股似的。   初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睡梦中的女子动了动,轻哼两声。   安色伽刚刚回来,正坐在一旁静静翻着帛书。听到声响,他转头,看到初华脸上甜甜的笑容,目光定了定。   连睡觉也能笑出声么?   安色伽弯起唇角,心中藏着些温柔的好奇,这么高兴,一定是个很美的梦吧?   他忍不住伸手,想摸摸那张水嫩的小脸,这时琉璃珠帘轻轻响动,外面的婢女露出脸来,朝安色伽行个礼。   安色伽只得起身,再看看初华,莞尔,轻轻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有一股冲动,把元煜写死好了,马贩子也不错啊啊啊!!   ☆、第63章 藏心   乌孙国的赤谷城,近来天气很好,昆莫领着一干王室贵族们,到凉爽的高山湖泊边行猎去了,王庭中,只有王后萧氏留守。   她的女儿宝鸢公主身体不适,萧氏每日在陪伴照料。   赤谷城没有城墙,乌孙人与匈奴人同俗,逐水草而居,以帐篷为房屋,以毛毡为墙。夜里,篝火延绵一片,将群山环抱的葱郁平原照亮。   当宦官将一封信送到萧氏手中的时候,萧氏看着,大吃一惊。   “他在何处?”萧氏低低问。   “就在外头。”宦官道。   萧氏沉吟,道,“即刻带他到偏涨,我稍后过去。”说罢,又嘱咐道,“不可让人知晓。”   宦官忙道:“小人省得。”   “何人?”宝鸢在一旁,奇怪地问。   “你的表兄,朔北王。”萧氏看着她,心中定了定,道,“他来见母亲,你万勿将此事与人说起,知道么?”   宝鸢听到朔北王三个字,亦是大吃一惊。她已经十六岁,王庭中的诸多利害,亦深有体会,点点头。   萧氏整理整理衣冠,片刻,走到偏帐里。   只见一名青年站在帐中,披着大氅,却掩不住颀长矫健的身姿,那脸上虽蓄了须,细看之下,却仍有几分熟悉。   “侄儿元煜,拜见姑母!”看到萧氏进来,元煜即刻上前,下拜行礼。   萧氏双目倏而通红,连忙将他扶起,道,“贤侄怎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她是会稽王的女儿,当年被封为公主从京城出嫁时,曾经见过元煜。一晃二十年,从前的小男童已经长成了这般大人,若非她曾与元煜几番传书,识得他的字迹,否则如今相见,竟是认不出来。   宝鸢跟在萧氏背后进来,看着元煜,亦是好奇。   这些天来,朔北王一举灭掉匈奴的事迹震动西域,她的父亲、兄弟,甚至侍婢都在谈论。这位传奇般的人物,虽与宝鸢算是表兄妹,宝鸢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听着那些传闻,只觉虚无缥缈。   如今,她看着元煜,触到那双含着锐气的眼睛,忽然耳根一热。   发觉宝鸢也来到,萧氏擦擦眼睛,露出笑容,对元煜道,“这是宝鸢公主,元煜,算起来,你们可是表兄妹。”   元煜看向宝鸢,莞尔,行礼,“原来是公主。”   宝鸢面红,忙行了个汉人的礼,道,“拜见殿下。”   一番见礼,萧氏问起元煜此行的目的,元煜扼要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中原的女子?”萧氏讶然。   “正是。”元煜道,将一张画像递给萧氏,“不瞒姑母,她是中山国翁主,此番在军中立了大功,撤退时不幸落水失踪,我等皆焦急万分。侄儿多方打听,疑她为人所掳,来了乌孙。还请姑母襄助,元煜感激不尽。”   萧氏听得他这话,亦是吃惊,“中山国竟有这般奇女子!”结果画像看了看,神色郑重,道,“贤侄放心,我必速速查访。”   元煜眉间稍稍开解,向萧氏郑重一礼,“多谢姑母。”   毕竟是秘密会见,商谈一番之后,元煜告辞离去。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宝鸢仍有些发怔。回到帐中,她坐在榻上,轻声道,“原来,朔北王长这个样子。”   萧氏不禁好笑,脱了外袍在她身旁坐下,“他不长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   宝鸢娇嗔一笑,看着她,却道,“母亲,您如今是乌孙的王后,他是别国的王。女官曾教导,女子出嫁便是夫家的人,不能再向着母家。”   “嗯?”萧氏正整理着鬓发,看看宝鸢,意味深长。   “宝鸢,”她一边用梳子将头发抿了抿,一边道,“我可曾与你说过,你祖父的左夫人和右夫人?”   宝鸢一愣,答道,“说过。祖父当年娶亲时,原本娶了月氏女子,匈奴听说之后,也把单于的女儿嫁过来,祖父只好把月氏女子立为左夫人,匈奴女子立为右夫人。两位夫人不合,祖父虽然很喜欢左夫人,却无奈匈奴太强大,最终,左夫人还是郁郁而终。”说罢,她眨眨眼,“这些都是母亲和我说的,别人都只说左夫人是病死了。”   萧氏笑笑,道:“那么,你可知道,就在几年前,匈奴还曾经又想让你父亲再娶一位左夫人?”   宝鸢讶然。   “所以,勿再说什么王后晚辈,”萧氏摸摸她的头,“若没有这位亲戚,母亲什么都不是,就连你也会受到牵连,知道么?”   宝鸢望着她,目光不定。   *****   安色伽真的把这样一座大房子给了初华一个人住。   另外,还有几十个仆人。   初华从每天睁眼到闭眼,做每一件事,都不需要她动手。她只要眼睛动一动,侍女就会问她是不是渴了,想喝些什么,要去水池里玩水吗,要去花园里看花吗?虽然她很快就把这房子逛遍了,可是仍然觉得十分精巧,那墙上的画,每一处都不一样,花鸟走兽、穿着花衣裳的嬉戏小人,眼睛上镶嵌了宝石,栩栩如生。   来到疏勒的第三天,安色伽就带着初华去看了他的马场。   疏勒城外,山峦起伏。这边的山多是石山,草木稀少,泛着金黄的光泽。一条大河流淌着,在山下拐出一道弯来,岸边上,水草丰美而广袤,葱绿如茵。这里有栅栏和马厩,远远望去,一群马惬意地在河边吃草,阳光下,身上的皮毛像绸缎一样。   初华睁大眼睛。   “汗血宝马。”安色伽得意地说,“漂亮吧。”   初华赞许地点着头,看看安色伽神气的样子,道,“是挺好看的,跟我那秀秀长得挺像。”   “秀秀?”   “是啊,”初华也得意地说,“它是金色的,几个月前,朔北王将它送给了我,比这些都漂亮呢!”   “金色的。”安色伽点点头,却莞尔,“原来如此,是左贤王送的吧。”   初华讶然。   “也是几个月前,左贤王跟我买了几匹上好的宝马,说要送人。”说罢,安色伽眨眨眼睛,“你那秀秀,本名叫流沙,与我的阿什是兄妹。”   看着初华气结的样子,安色伽哈哈大笑。   *****   初华对安色伽的背景很好奇,一次在花园里闲逛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侍女:“你们这里的王宫,应该更加漂亮吧?”   侍女却咯咯地笑,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主人这屋子,整个疏勒国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了。”   初华咋舌。   “你们的国王不会生气么?”初华想了想,问道,“一个臣子居然住得比他还好。”   “不生气,我们国王对主人可好了,不生病的时候,常常召他去王宫里呢。”   初华讶然:“你们国王生病了?”   “病了好一阵,听说就要支撑不住了。”侍女说着,叹口气,小声道,“大家都很担心,要是沙苏王子继位,他会用手段对付主人。”   “哦?”初华更是诧异。   “王子很讨厌你们主人么?”她忍不住问。   “是啊,我们主人又能干又富有,王子哪一样都比不上,嫉妒得很,而且……”侍女朝四下里瞅了瞅,贴近初华的耳朵,“听说,国王想把王位传给我们主人呢。”   初华吃了一惊,不由地睁大眼睛看着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他又不是王子。”   “主人也是王族的人啊。”侍女道,“从前,也有国王不把王位传给儿子,而是给了王族中的其他人呢。”   初华点点头:“这样……”在匈奴的时候,她也曾经听元煜说起过安色伽出身王族,没想到,王族的人还有那么多好处。   “可你们国王为何不把王位传给他的王子呢?”初华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因为王子是一个人人都很讨厌的人。”侍女皱皱鼻子,“他又骄傲又愚蠢,时常喝醉酒了就跑到大街上乱闯,还打人。上个月他生辰,想看灯,就把王宫前大街上的每棵树都挂上了灯,结果那日刮大风失了火,烧掉了半条街。”   初华了然,想想安色伽,又会赚钱又会打仗,的确比这样的王子出色多了。   *****   安色伽似乎很忙,有时来看看她,有时,一整天都不会出现。不过,他每天都会送许多礼物过来,装在箱子里面,仆人们鱼贯抬进来,排成一排,在初华面前打开。   礼物的种类各式各样,都是些精巧的物什。有衣服,有首饰,有鞋子,还有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物件。甚至,初华还见到了那种叫做鹦鹉的漂亮鸟儿,脚上拴着黄金的链子,初华说什么,它就跟着说什么。初华看着它高高的鼻子,越看越觉得像安色伽。   那些衣服和首饰都是西域样式,绣着漂亮的花,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侍女们把初华的头发高高梳起,把薄纱披在头上,戴上闪闪发光的宝冠,再穿上华丽的衣裳,站在镜前,初华都觉得认不出自己了。   “真像个公主。”侍女们啧啧称赞道。   初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好看。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艳羡那些富裕人家女孩,能够天天穿着裙子在花园里玩耍,用纨扇掩着面,娇俏可人。而她下血本买的那套衣裙,穿过一次之后,再也没了机会。初华对着镜子欣赏着,不禁左转转右转转,看着里面的自己,心里美美的。   可惜……要是元煜能看到,就好了。初华心里想着,不禁有些低落。   日子过去了那么久,他一定会很着急吧?可她只能待在这里,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正当她心烦意乱,身后传来侍女们行礼的声音。   初华回头,却见是安色伽。   他今天穿的衣服稍显朴素,不过腰上的黄金腰带仍然亮得耀眼。初华发现他似乎没休息好,脸上有些疲倦之色。   安色伽让侍女们退下,走到初华面前,目露赞许之色。   “这装扮很适合你。”他微笑,“喜欢么?”   初华应了一声,却两眼发亮地看着他,“朔北王那边有消息了么?”   安色伽摇摇头,无奈道,“你以为这是何处?疏勒国离中原逾万里,离五原郡也有六七千里,其中还有大漠高山阻隔,哪有那么快。”   初华听得这话,有些失望。算算日子,她已经出来了那么久,到疏勒也有几天了,仍然音讯全无,让她很是坐不住。   见她闷闷不乐,安色伽温和地一笑,“你别急,反正着急也无用。既来之则安之,疏勒乃是西域的宝地,你要觉得闷了,我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初华的脸热了一下,看向他,那笑眯眯的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可疑。   见她盯着自己,安色伽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下。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只听初华狐疑地看他,“又是豪宅又是贵重之物,你对每一个客人都那么舍得么?”   安色伽失笑,看着她:“对你舍得不行么?你们中原的圣人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圣人也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初华心里想着,不以为然。   “这两天都没见你,你去了哪里?”初华忽而问道。   安色伽愣了愣,目中重现亮光。   “为何这么问?”他走到她面前,优雅地倚着柱子,面带笑意,“莫非你很关心我么?”   初华道:“听说疏勒王病重,快要去世了。”   安色伽的神色微微僵住。   初华没有放过那脸上细微的变化,盯着他,“国王很看重你,他要是去世,王子继了位,会对你很不利吧?”   安色伽忽然明白过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是很不利,我怕得很。”他淡笑道。   初华目光一闪,正要再说下去,却听安色伽继续道,“不过,我并不需要朔北王帮我什么,也不会拿你跟他交换什么。”   他看着初华,意味深长,“夏初华,我有你就够了。”   初华诧异十分:“我?”   “我听说,你能造出瞬间震塌城墙的火器。”安色伽缓缓道,脸上已经全然没了那玩世不恭之色,褐色的眼睛炯炯,“我希望,能借你这火器之力。”   初华心中一震,看着安色伽,神色不定。   此人果然不是善类,自己的本事,他早已摸得透透的。   “我帮了你,你也帮帮我,我觉得这交易很好。”安色伽也看着她,唇含浅笑,“公子觉得如何?”   初华心思转了转,扬眉,“好啊。”   ☆、第64章 玫瑰   虽然将寻找初华之事托付给了萧氏,但元煜也没有歇着,乌孙很大,各地奴市亦是繁多,他与田彬等人易装成商旅,每日奔波于各处打探。   萧氏亦是尽心,派出新妇往各处奴市查问,往官署中查验文书。可是几日之后,两边皆是一无所获。   元煜的脸色看着一日一日地沉下去,田彬等人亦是感到希望渺茫,想劝他放弃回去,却又不敢言语。   而就在此时,一个消息从疏勒传来——疏勒王子沙苏迎娶鄯善公主,鄯善王亲自领着四万大军,送公主到鄯善国,不日便会到达。   消息传来,议论纷纷。   “四万大军?这是成婚还是打仗?”赤谷城集市的一角,胡杨树高大茂盛,树荫里坐着不少来贩货赶集的人,一边歇息一边闲聊。   “当然是成婚!”有人笑道,“那位媲罗公主,可是西域第一美人!她三年前嫁给了左贤王的小儿子日丹,据说匈奴王垂涎得要命,把左贤王一家杀光之后,单独留下了她,可惜没那艳福,没过两天就被朔北王杀了。媲罗公主刚回鄯善,求娶的人就挤破了鄯善王的门槛,他千挑百选,看中了沙苏,呵呵,这沙苏真让人嫉妒!”   “得了吧,鄯善王看中沙苏,还不是因为疏勒王要死了,沙苏转眼就能当上国王!”   “我看不对,鄯善王可带着四万人呢!我看,他是冲着姑墨去的,你们没听说,他想吞并姑墨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顾忌着匈奴人,如今没了匈奴,他胆子可就大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田彬听到媲罗公主匈奴王的时候,耳朵已经竖了起来。幸好殿下平日派专人教授他们西域语言,这些人讲的都是通行的塞语,他面前听得懂。   媲罗公主……他想了想,记起来。大战结束之后,是有那么一个女人被带到了元煜面前,长得十分美貌,据说,是她亲手杀死了匈奴王。可惜那时候,元煜接到了初华出事的消息,只吩咐属官将公主送回鄯善,就立刻走了。没想到过没多久,又听到了她的消息……   田彬忍不住看向元煜,他正拿着皮囊喝水,风帽掩着大部分脸,看不清表情。   “姑墨啊……”有人哀叹道,“天神保佑,鄯善王和沙苏千万莫打这主意,阿纳家的美人们啊,我上个月才好不容易狠下心来离开她们……”   旁人哄然大笑。   “提提莫,阿纳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我怎么听说你是钱花光了再也去不起被赶出来的?”有人拆台道。   “去去!”提提莫粗红着脖子,“我是想着不能耽误了生意才走的!”   众人又是笑声一片。   这里坐着的都是常年行商的人,孤寂得很,说到女人,都来了劲。   “我听说阿纳家的美人,各种各样,哪里的都有,身毒的都有……”   “那是!中原的都有呢!”提提莫说,“我在阿纳家那几日,新来了一个中原女子,长得可真漂亮,可惜不会说这边的话。”   田彬听着,一愣,未等回神,元煜已经忽而起身,走到提提莫面前。   “中原女子?”他的声音低而沙哑,“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提提莫诧异地看着他,道,“十六七岁吧,好像叫……嗯……”   话没说完,元煜将一张画像递到他面前,“是她么?”   提提莫仔细看着,惊讶道:“咦,还真像!你怎么……”   “带我去!”元煜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激动。   提提莫惊讶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人,片刻,干笑了一下,“年轻人,你知道姑墨有多远么,我是来做生意的……”   一只鼓鼓的钱袋落在他怀里,发出沉甸甸的声音。   “可以去了么?”   提提莫睁大了眼睛。   *****   初华答应了安色伽制作雷火罐之后,没有耽搁,第二日,就给安色伽列出了一份长长的物什清单。她要求的材料很多,但安色伽的确神通广大,除了陶罐一时找不到中原那样的匠人做,其余的物什一应俱全。   此事,初华并非草率决定。   她仔细考虑过,做雷火罐并没什么,反正做法在她手上,不怕任何人偷走。而关键是,安色伽已经知道了这事,此人心机太深,自己目前在他手上,得做出些顺从的姿态。   初华看着地上摆着的那些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兴奋地想,是先做辣丸好呢,还是先做**丸好呢……   一连几日,初华都在跟这些瓶瓶罐罐中度过,乐此不疲。   而安色伽常常会过来看她,初华不管他,埋头摆弄着各种药粉;他也只偶尔问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问完之后,就站在一旁看,知道有人来找他才离开。   初华有意地拖延,一来,她要为做小丸留出间隙,二来,她实在有些怕跟安色伽在一起。   安色伽这个人,她当初在琉璃馆就见识过他的本性,左拥右抱乐此不疲,活脱一个下流坯。他那么有钱,侍女曾说他在城中不止一处宅子,初华问她那些宅子都住这什么人,侍女却答非所问不肯说。   她不说初华也猜得到,有钱人都喜欢三妻四妾,没事玩个金屋藏娇,安色伽这种大花蝴蝶,怎么可能洁身自好?她长得那么漂亮,朔北王都迷倒了,安色伽这种来者不拒的人打打歪主意也实在是正常得很。   想到元煜,初华不禁又陶陶然,还是元煜好啊,不喜欢的不吃,大馒头也不吃……越想着他,她就越下定决心,如果过几天还没有消息,她就开溜。疏勒城比姑墨大多了,她不信找不到能够带她去中原的人。   *****   但无论她怎么装忙,安色伽终究是一个有闲的人。   一天傍晚,初华摆弄到了太阳落山,安色伽也没走。看她终于停下来,安色伽一笑,又是让人掌灯又是让人备宴,兴致勃勃。   月亮在外面挂着,微风送来花园里的阵阵香气,琴声缭绕,纱帐拂动,明灯荧荧。安色伽倚在绣墩上,单薄的丝衣勾勒出健硕的身形,手里拿着一只琉璃杯,深红的葡萄酒在里面透着光。也不知道是酒太浓还是天太热,初华坐在对面,被安色伽盯得不太自在,忙转开头去。   安色伽浮起笑意,喝一口酒,侍女见他杯中的酒上了,忙要给他添上,却被安色伽止住。   初华看着琴师拨弄箜篌,发现安色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榻上坐下来。她忙往旁边躲开,瞪着他。   “怎么了?”他若无其事地问,说着,笑笑, “我这几日有些忙碌,没来陪你,实在失礼了。” 他亲自给初华倒了一杯酒,“这酒是我的庄园里酿的,不醉人,尝一尝。”他离她很近,长腿交叠着,倚在绣墩上,与坐榻的扶手构成狭小的空隙,把初华锁在其中。   微风中,有一股甜甜的香,不是那玫瑰和蔷薇,也不是葡萄酒……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又像是最好的墨玉,光润照人……   安色伽看着她的唇,似乎十分柔软,不禁低头……   突然,他被用力地推开,水晶杯里的酒泼出来,洒了他一身。   “你……流氓!”初华红着脸,从榻上站起来,气鼓鼓地瞪着他。   安色伽看着她,又看看自己那身被酒沾污的贵重衣服,扬扬眉,却没有生气。旁边的侍婢连忙要帮他擦拭,安色伽却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真是个有趣的女子。”他翘着长腿,声音悠悠,毫不讳饰道,“与我共膳**,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呢。”   “我又不是她们!”初华冷冷道,“你要的火器我给你做出来了,你也要守诺,让我回中原!”   “当然。”安色伽一口答道,神色不改,微笑地缓缓道,“不过你不考虑考虑么?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还能给你。夏初华,我说过,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去冒险,也不会吵架,这几天你都看到了,我会是个最好的情人。”   初华听着这露骨的话,耳根发热,正要反驳,突然,走廊传来一个匆忙的声音,“主人!”   望去,却见管事急急跑过来,对安色伽道,“主人,王子来了!”   ****   沙苏来得十分突然,带着一干侍卫直接闯了进来。   管事来禀报的时候,安色伽已经能听到那带着几分酒醉的嚷嚷声。   管事神色不定,对安色伽道,“主人,只怕来者不善,是否……”他的手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   安色伽却神色镇定,摇摇头,微笑,“他还不敢。”说罢,却看向初华,抱歉地一笑,“只怕要累着公子陪我见见贵客了。”   初华讶然。方才听到管事报王子的名号,她就知道了来着是谁。那个叫沙苏的王子,侍女不是说他很讨厌安色伽么?   夜风和缓,陡然添了几分让人不安的味道。   沙苏喝了些酒,走进来的时候,初华能闻到一股酒气。他与安色伽的年纪不相上下,却已经有些发福,看上去比安色伽老态许多。   “我出城打猎,回来晚了,”看着地上跪着的安色伽和一群仆人,沙苏慵懒地笑着,手里敲着一根马鞭,趾高气昂,“路过卿这宅院,听说修得跟天神家里似的,便来看看。”   “殿下光临,臣寒舍生辉。”安色伽和气地答道。   沙苏好像没听到似的,四下里打量打量,过了会,才让他们起来。这时,他发现了站在安色伽身旁的女子。她虽然穿着西域女子的衣服,五官却与西域人迥异。   沙苏露出讶色,道,“我近来听说,卿新得了美人,天天在一起不肯离开。”说着,他唇角勾勾,“原来是个中原人么?”   初华听不懂他说什么,眨眨眼。   “正是。”安色笑道。   沙苏打量着初华,见她虽然不如西域的美人艳丽,却有一番别样的味道。   “你贩马贩多了,闻惯了马粪味,口味也变了吧。”沙苏轻蔑地说,身后两个近臣听着,发出讥笑的声音。   安色伽毫无恼色,一笑,宠溺地看看初华,伸手搂过她的肩头,“殿下说得对,臣确是对她着了迷。”   初华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蓦地见安色动手动脚,脸色一寒,却听安色伽低低道,“配合些,否则你我都没好事。”   感到怀里的人僵住不动,一抹深深的笑容浮上安色伽的脸,更显柔情。   沙苏看着他们二人,高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明日我迎接鄯善王和公主,你就带着这位美人来赴宴吧。”他的眼睛里闪着恶劣的光,“让众臣都来看看,阁下的美人长什么模样。”   安色伽看着他,片刻,按着初华一道行礼,“臣乐意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催了,我也想写快,但是每天只能写这么多T T   谢谢三星迷情大人的地雷~   ☆、第65章 鸿门   鄯善王带着四万大军到疏勒的消息,如同大漠中的劲风,吹向四方。   数百里之外的姑墨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从前姑墨臣服匈奴,有匈奴的保护,无人敢动。可如今,鄯善王和疏勒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姑墨军备虚弱,俨然是待宰的羔羊。虽然姑墨王已经向乌孙求援,可是每日逃出城去的人仍然源源不绝。   则莫虽然与疏勒人关系不错,但是此时也坐不住。他用重金买通了城门的守卫,收拾了家中的贵重之物,打算趁夜离开。   外面犬吠不止,时而有卫兵跑步经过的声音。仆人静候着,等到安静了,将门打开一条缝望了望,对身后的则莫等人点点头。门无声地打开,众人快步地走出去,一个个背着严实的包袱,唯恐惊动四周,车马也不带,顺着墙根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刚刚穿过最容易被人发现的大路,众人躲进巷子里,正松下一口气,突然,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   众人一惊,连忙朝巷子的更深处跑去,却已经来不及。火把的光照随着马蹄声疾疾而来,登时照亮了四周。被人围住的十获,众人知道再也躲不过,惊叫哀求,缩在一起。   “谁是则莫?!”却听一个人用口音怪异的塞语急急问道。   则莫面如死灰,安慰地握握妻子的手,颤抖地站起来。   却见那人下马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买走的那个中原女子,她在何处?!”   *****   从鄯善国往西北,沙海与绿洲交替,阳光的炙烤下,大漠中卷起真真热风。但是鄯善王的送嫁大军却一点也未因此而止步,数万人马踏着滚滚的沙尘而来,如同洪流。   离疏勒还有一日行程的时候,王后派出使者前来,热情地迎接鄯善王。大军驻扎下来,歇息休整,摆出送嫁的倚仗。   出发之前,鄯善王来到媲罗的帐篷里。侍女正在为她梳妆,把一只漂亮的金冠戴在她的头上,用薄如蝉翼的轻纱掩住她的头发。   鄯善王在一旁看着,露出欣赏的神色。他走过去,将媲罗的头纱轻轻撩起,嗅了嗅,香气馨甜而撩人,恰如那张娇艳的脸。   “到了疏勒之后,你便又有丈夫了,高兴么?”他得意地说。   媲罗在镜中望着他,片刻,淡笑,“当然高兴,兄长好像也很高兴。”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鄯善王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目中闪动着贪婪的光,“没有男人不会爱上你,等着瞧好了,那位沙苏王子也会为你疯狂,他很快就变当上疏勒王,整个疏勒都会拜倒在你的裙下……”说着,声音低低,“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男人是谁么?”   他吻了一下媲罗的头发,唇角弯弯:“最痛苦的男人就是我,因为我不能娶自己最亲爱的妹妹。”   媲罗看着镜子,一动不动。   鄯善王却大笑起来,放开她,大步地走出去,“阿莎!公主的身上不够香,再多熏一熏!”   阿莎答应着,连忙和侍女走到媲罗身旁,却见她面无表情,手攥得紧紧的。   “公主!”阿莎惊呼,掰开她的手,里面握着一支琉璃簪子,已经碎作两端,将她的手掌刺破,流出血来。   阿莎连忙让侍女取来布条,要给她包扎,却被媲罗推开。   “无事。”她用绢帕塞在手心,淡淡道,“我不小心弄的,别说出去。”   *****   “四万鄯善兵,就驻在城外。”居力听到安色伽要赴宴的消息,反对道,“有鄯善王的帮助,沙苏什么都不会怕,这个迎亲宴,他会顺便把你也解决掉!阁下应该听我的,趁夜逃走!”   “沙苏既然亲自来邀请我,就不会让我逃走。”安色伽淡淡道,看着居力,“此时你我会面的事,他大概也知道了。”   居力面色一变。   “我先问你一事。”安色伽嗓音发沉,“你们这几日,见到国王了么?”   居力摇头,道,“这几日,王后说国王昏迷不行,不让任何人打扰。”   安色伽褐色的双眸寒光乍现。   “如此,就更逃不得了。”他冷冷道,“国王恐怕已经不在了,沙苏等着的,就是这四万鄯善兵马。”   *****   没有人注意到王宫内外涌动的暗流。   疏勒城中,喜气洋洋,王后和沙苏迎接鄯善宾客呃场面十分隆重。   城门打开,锦缎的旗帜在阳光下闪着精致的光泽,威武的卫士开道,步伐整齐,浩浩荡荡地开进城来。鄯善王和公主各自乘坐在马车上,疏勒人早闻得公主的美名,争相奔到大街上张望,那车却被漂亮的帷帐覆盖着,根本见不到公主的真容。   疏勒王病重,王后和沙苏身着盛装,亲自迎接。   当看到马车里下来的公主,沙苏的眼睛直直的,一时失了神。   王后暗暗踢了他一下,沙苏才回过神,连忙上前,向鄯善王行礼。鄯善王看着他,眼底闪过得意的光。   “恭迎公主殿下。”沙苏又向媲罗行礼,红着脸,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媲罗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目光如深潭。   “拜见王子。”她轻声道,缓缓还礼。   迎接贵宾的盛宴在王宫中举行,疏勒国中的大小贵族都在邀请之列。其中,也包括安色伽。   初华面上覆着纱,坐在一乘肩舆上。   她原本不愿意来的,那夜,当她知道安色伽答应沙苏什么之后,恼怒道,“我为何要陪着你去什么宴会!我又不是你的女人!”   “别老想着那些风月之事。”安色伽不紧不慢,将一张地图交给她,“这个拿好,到王宫之后仔细看看地形,将适宜安置火器之处标出来。”   初华听得这话,暗吃一惊。   “你……”她狐疑地说,“你要在那宴会上下手?”   安色伽没多说,淡淡道:“别想太多,去做便是。”   夜晚,抬着肩舆软轿的仆人在王宫中穿行,络绎不绝。熊熊的庭燎将宫中映得白日一般,美丽的花树眼里婆娑,宫殿高大的柱子形状优雅,灯烛的映照中,好似亭亭玉立的美人。   大殿里,乐声欢快,国王的位置空着,王后坐在次席上,笑盈盈地举起金杯,向鄯善王敬酒。不过,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因为那位传说中的大美人鄯善公主就坐在旁边,除此之外,安色伽也是今晚的众人瞩目所在,因为,他破天荒地带来了一个女伴,并且是个陌生的中原女人。   “那是谁?安色伽的妻子么?”   “怎么可能,他结婚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听说,是个宠姬。”   “宠姬?带到这王宫的宴会上来,真是……”   “我可听说,他们是从城西那座玫瑰园里出来的,前阵子建好的时候,不是说这是他预备着结婚住的么?”   “哟,啧啧……”   流言蜚语在低低地议论中飞速流传,好奇者有之,不快者亦有之。   而作为众矢之的的初华,此时却盯着上首的媲罗看个不停。她觉得那公主长得真漂亮,长发蜷曲如波浪,用珍珠络着,华丽的裙子将腰身裹得恰到好处,明媚的面容,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太素,即使同为女子,初华看着也觉得心动不已。   “她长得可真漂亮。”初华小声地赞道。   安色伽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她跟你可算得仇人,她的前夫是左贤王的小儿子日丹,左贤王被朔北王的人杀了以后,日丹兵败,被匈奴王杀了。”   初华讶然,看向那艳光照人的媲罗,想了想,“那她不是寡妇?现在才过了不到两个月……”   安色伽不置可否,意味深长,“明白了么,这边敌人和友人一时一个样,你最好小心一些,别让人知道你跟朔北王的关系。”   初华看他一眼,应了声。   轮到安色伽拜见的时候,他带上初华,走到上首前行礼道,“恭祝王子与公主好合百年,福寿无疆。”说罢,让仆人送上礼物,都是些精美的金器,箱子满满的一字排开,明晃晃,琳琅满目。   王后看着,皮下肉不笑,“安色伽可是有心。”   沙苏今日心情大好,看着安色伽,笑笑,“卿吉言,我心甚慰。”说罢,看到他身后的初华,勾着唇角,对媲罗介绍道,“安色伽是我国中的大富人,他最近迷上了那位中原美人,若非我昨日亲自去请,他还不来呢。”   安色伽莞尔:“王子羞臊臣下,这大喜之宴,臣岂敢不来。”   鄯善王听过安色伽的名号,几个月前他出师匈奴帮助左贤王,却被杀得落花流水,其中的一支,就是安色伽率领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鄯善王每当想到那些折损的兵马,却仍然暗恨不已,如今看到安色伽,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王后和沙苏亦知晓其中利害,那场战争鄯善与疏勒是敌对,聪明地绝口不提。   “中原女子?”不料,媲罗看着初华,微笑,用汉话道,“我前阵子也见过好些中原人,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的人俱露出诧异之色。   安色伽脸上仍带着笑,目光无波无澜。   初华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听到了除安色伽之外的人说汉话,不由地精神一振。但想着方才安色伽说过的话,她还是有几分警觉,低头答道,“禀公主,我姓赵。”   媲罗看着她,浅浅一笑,没再问下去。   来拜见的贵族一拨接一拨,回到席上,安色伽低低道,向沙苏和公主道贺的人有很多,等着传唤的时候,安色伽忽而对初华道,“等会拜见之后,你借着更衣出去,外面有人会带你离开。”   初华一怔,看着安色伽的脸,直觉他不是说笑。   “怎么了?”她问。   “按我说的做便是。”安色伽面带着微笑,随即站起身,与一个来打招呼的贵族说起话来,神色轻松愉悦。   初华心中纳闷,但不再多问。来路上,她已经做完了安色伽要她做的事,至于其他,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安色伽与人喝了几杯,重新坐下来,看他眼色,初华知道该走了。正要起身,安色伽忽然道,“夏初华,你不讨厌我,对么?”   初华愣了一下,看着他,只见那脸上目光深邃。   未几,他自嘲地笑笑,“去吧。”说罢,拿起一杯酒,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酒宴正酣,殿中歌舞热闹十分,贵族们互相敬着酒,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初华的离去。   安色伽轻啜着杯中的美酒,将余光从那离去的身影收回,继续与人攀谈着,笑意盈盈。   未过多时,舞乐之声停下来。上首,王后站起身,朗声道,“今日,疏勒国的王室、贵族和大臣都聚集于此,便由我宣布三件大事。”   这是例行的宴上感言,殿中的众人皆望向王后,声音顿时收下,只有嗡嗡一片。   王后面带笑意,看向鄯善王和媲罗,“第一件,乃是我疏勒与鄯善联姻之喜,鄯善王千里迢迢将公主送到我国,缔结两国永好。”说罢,拿起金杯,“此酒,当敬鄯善王。”   鄯善王微笑,亦拿起面前的酒杯,起身道,“多谢王后,鄯善与疏勒各处南北互为友邦,今朝联姻,乃是天作之合,人心所向。”   众人听着这话语,皆交声称赞。   安色伽面色无波,缓缓抿一口酒。   王后不紧不慢地接着道:“第二件事,乃是我国与鄯善共讨姑墨之事。”   殿中忽而静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眼,似乎很满意,道,“多年来,姑墨倚仗匈奴,对疏勒不敬,国人积忿久矣,国王早有征讨之心,奈何卧病在床。”说着,她看看沙苏,激昂道,“沙苏王子乃国王唯一的子嗣,勇武无双,谋略过人。鄯善王今日率大军前来,我等议定,明日,王子与鄯善王共同出兵,征讨姑墨,以告慰国王!”   鄯善王率大军来疏勒的目的,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几日,国中调兵遣将,风声四起,如今听得王后说出来,众人并不惊讶,交换着眼神。   “据我所知,只有国王才能调动军队。”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居力站了起来,道,“敢问王后,王令何在。”   沙苏皱眉,正要起身,王后抬手将他止住。   “国王卧病在床,不能主持政事,自当由王储代劳。”王后说着,忽而脸色一沉,指向殿中喝道,“侍卫长,将里通姑墨的叛贼安色伽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写得不太顺利,虽然有大致的想法,但是总觉得把握得不好。西域这几章,大家且看着,也许以后会修改。   ☆、第66章 夺宫   听到雷火罐爆响声的时候,初华正穿着侍女的衣服,由几个穿着王宫卫兵衣服的人带着,迅速来到宾客停放车马的地方。巨响把马匹和从人都惊了一下,初华却知道此地已是不可久留,道,“快走!”   那几人不敢耽搁,连忙解马骑上。到处都是逃窜的人,乱哄哄的,分不清仆人还是贵族,每个人都只想逃命。马车太麻烦,初华骑着马,被那几人护在中间,一路往宫外奔去。   可是路上并不顺利,有些人没有车马,便拦下有车马地来抢。幸而安色伽的手下皆训练有素,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去,只听惨叫一片,再也无人敢上前。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斜里突然冲出一队士兵,不知道是哪一边的,突然朝逃难的人举起弓箭。众人皆惊,初华的马被流矢所惊,长嘶一声,突然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停下……吁!”初华使劲浑身解数,那马却似乎根本听不懂她那一套,一路狂奔,踢伤了好些人,初华用尽气力,也只能让自己不会被颠下去。再回头看去,安色伽那几个从人早已被人群隔得不见踪影!   初华正着急,前方出现几个人影,马被一根绳索套住,初华被人扑了下去。   幸好地面是沙土,她被带着滚了几滚,稳住身体,即刻自卫,朝那人扫出一腿。不料,那人轻松躲过,初华再补上一拳,那人伸手架住,连接几招。初华心中暗惊,这人竟是懂得擒拿的路数!   正在此时,旁人举着火把过来,光照打在初华的脸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你……你是公子!”   初华愣住,睁大眼睛看着那人。只见他一脸虬须,可是看那眉眼……竟是田彬!   “公子!”田彬喜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将初华搀起。   初华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震惊或狂喜,都已经形容不出此时的心情。眼眶有热气冒出,她连忙擦了擦,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在哭还是在笑。看向四周,那些人有十几个,都穿着胡人的衣服,惊喜万分地看着她,但是,她日夜想念的那个人却不在里面。   “元煜……”初华望急忙问道,“殿下在哪里?”   “殿下也在此处!”田彬忙道,“殿下带着我们几十个人来的,他听说你进了王宫里,就与我各领十几人潜进来,我从西边,他从东边。”   东边……初华连忙望去,夜色中,只有王宫里冲天的火光。   心跳如擂,元煜并不知道田彬已经找到了她,或许已经到了那里面,那可是混战之地……   “……若是我有危险,你也会不管么……”   她忽而想到那时候她怒气冲冲质问他的话,泪水夺目而出。心好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疼痛不已。   “公子,”田彬高兴地说,“你等着,我去将殿下找来。”   初华抹掉泪水,点点头,却道,“里面正在混战,你们怎么遇得到?”   田彬咧嘴,神秘一笑,却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支物什来,初华看去,却见那正是她做的那种惊马的火箭,只不过小了许多,十分袖珍。   田彬拿过火把点燃引线,火箭即“嗖”地朝上方射去,飞得高高,突然变作一朵漂亮的金色火花,夜空中,犹为炫目。   “这是我们约好的,谁找到了你,谁就放出火箭,其余人就会立刻撤出城去,在南边集合。”   初华听着这话,只觉心中也犹如被那火花照亮。但是想到中间还隔着混战,却更加急迫起来。众人不再耽搁,立刻动身朝南边而去。   夺宫的兵马势不可挡,从炸塌的宫墙缺口一拥而入,王宫的卫兵根本来不及阻挡。经过时,随处可见尸首和重伤呻吟的人,惨不忍睹。田彬等人十分聪明地穿上了疏勒兵的衣服,并像叛军那样,在臂上绑上了叛军的白布。   初华看得越多,心中越是吃惊。安色伽做出这么大的事,可见准备充分而周到,却深藏不露,昨天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沙苏面前饮酒作乐。   田彬一边走着,一边简短地告诉初华,疏勒也是像匈奴那样,兵马由许多部族控制,安色伽早已经将疏勒的大部分部族收买,硬拼起来,王后和王子根本不是对手。   “可鄯善王也带来了四万人,他要是帮着沙苏怎么办?”初华问。   “不知道。”田彬说,“殿下说,安色伽既然敢做,就有办法收场。”   二人没有说太多,田彬也是个心狠手黑的人,袭击了一队不知道是哪边的军士,夺了马,众人骑上便往南去。   王宫的卫兵终究不如叛军的人多,叛军高呼惩治弑君者的口号,迅速占领了王宫各处。王后和沙苏的卫队不过数千人,嫡系的部族被安色伽的人马阻击在城外,而许多平日看起来顺从的人,竟突然跟着安色伽发难,此时,他们只能靠着越来越少的卫兵支撑,步步后退,一直来道疏勒王的寝宫里,靠着四周的高墙阻挡,才暂时得以喘口气。   宫室的大门紧闭多日,被匆匆打开,浓香扑鼻而来,却藏着浓重的腐臭味。寝宫里没有一个人,疏勒王的床静静摆在里面,四周垂着帷帐。   沙苏捂着鼻子,心虚不敢往里面看,却焦急暴躁,“我们的兵马在哪里?鄯善王呢?他不是带了四万人么?!”   侍卫答道:“鄯善王方才退出大殿的时候就不见了!”   沙苏瞪着眼,再看向王后,却见她脸色煞白,盯着内室。   侍卫把帷帐拉开,那床上却是空空如也。王后急忙跑过去,顾不上恶臭掀开被子,一群飞虫迎面扑来,里面,疏勒王一根头发也没剩下。   王后怔怔的,如坠冰窟,“是安色伽……”   “父王!”沙苏跟着过来,亦是惊诧,忙道,“母亲,父王的尸体在安色伽手上,我们就能说他才是弑君者……”   王后却一声不出,片刻,软倒在地。外面,叛军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弑君者!”有人在高喊。   王后望着雕花的窗子,月光冷冷落在她的脸上,惨白一片。   叛军很快突破了寝宫的围墙,将抵抗的王后和王子余党除尽。   当安色伽走进去的时候,腐臭的味道仍然在。王后服毒自尽,躺在了地上,不远处,沙苏身上被刺了几刀,嘴里流着血,苟延残喘。   “你……”他看着安色伽,眼神怨毒,“你残杀王室,偷走国王尸首,你这个贼……”   “我不是贼。”安色伽淡淡道,“我只是接回了自己的父亲。”说罢,把刀插进他的心脏,看着他踌躇两下,断了气。   周围的人发出欢呼声。   “收拾收拾,烧掉。”安色伽擦干净刀,对从人吩咐道。   从人领命,安色伽环视四周,正要出去,一人匆匆跑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安色伽的目光骤然凝住。   “你确定?!”他低低道。   “千真万确,我见过好几回朔北王,他贴着胡子我也认得出来。”从人颔首,道,“主人,东边传来消息,发现了中原人的大军,恐怕……”   安色伽心思飞转,忽而道,“夏公子送回去了么?”   “应该送回去了,方才混战,还未听到有人来报。”   安色伽即刻收起弯刀,大步朝外面走去。   鄯善王被左右护着,一路退出大殿。鄯善人是宾客,但叛军显然也没打算将他放过,那些人杀红了眼,鄯善王一路躲避着,被逼到王宫的一角。眼见着卫队的人渐渐少了,鄯善王心焦不已。幸好,侍从在附近发现了一道宫门,众人皆是欣喜,急忙往那宫门外撤退。   一人道:“大王,公主可能还在王宫中,是否派人回去找……”   “她出身鄯善的王族,会有天神眷顾她。”鄯善王不以为意道,说着,望向身后浓烟滚滚的王宫,竟浮起一丝笑意,“等我领了大军来,自然会向疏勒人讨要我亲爱的妹妹。”   这时,又有人惊呼道,“大王,有人追过来了!”   众人皆是心惊,望去,只见一彪人马疾驰而至,而待得看清火光照亮的旗帜,众人皆是惊喜,那是鄯善人的兵马。   “大王受惊,依末护驾不力,请大王治罪!”为首的人见到鄯善王,即刻滚鞍下马,上前行礼道。   鄯善王喜道:“何言治罪,回去都重重有赏!”这时,他看到侍婢正把媲罗从马上接下来,讶然。   依末忙道:“臣在城外听闻王宫生乱,急忙领兵前来,方才正巧遇上了公主。”   鄯善王点头,看看媲罗露出笑容,走上前将她拥抱一下,“天神保佑,幸好你无事,我方才到处找你不见,正要去寻你。”   媲罗看着他,亦露出微笑,“我方才吓坏了,一心想着逃跑,不料与兄长分散,幸好依末将军救了我。”   鄯善王大悦,神色兴奋,命令道,“依末,派人出城传我命令,所有士兵攻入城中,占领城池,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依末应下,鄯善王正要再命令撤退,突然,一样冰冷的物什从后背刺入。   鄯善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那些带血透出的刀刃,回头。媲罗冷冷地看着他,未几,将刀子抽回。鄯善王的随从们见状大惊,急忙逃走,却被无数箭矢射倒在地,无一幸免。   媲罗看着倒在地上的鄯善王,他已经断气,那双与她眸色相同的眼睛瞪得大大,仿佛到死也没有反应过来。媲罗蹲下去,伸手将他的双目合上。   依末确认没有活口之后,来到她身后,目光紧张而热烈,“公主,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随我等尽快回去吧。”   媲罗颔首,淡淡道,“把国王带上,说罢,翻身上马。”   王宫的变故影响了城中,国人唯恐受兵乱牵连,关门闭户。大街上大多是王宫里逃出来的人和安色伽手下的兵马。   田彬等人的叛军装扮很起作用,骑着马一路飞奔,无人阻拦。知道就要见到元煜,初华的心中激动不已,恨不得长出翅膀来。   可将到城门之时,一彪人马突然从另一条街道冲出,足有一两百人。初华望去,一下就看到了其中的女子,虽然戴着帷帽,风吹起皂纱,那美艳的面容却并不陌生。媲罗骑在马上,那身漂亮的长裙却毫不累赘,相反,多出了几分动人的干练。   目光瞬间交错,媲罗也看到了初华,忽然抬起手,兵马纷纷停了下来。   他们堵住了去城门的道路,田彬等人亦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们。气氛变得莫名,初华看着媲罗策马上前,狐疑不已。   “赵女郎。”媲罗看着初华,唇角勾着,意味不明,缓缓道,“或许,我应该称你为夏公子。”   田彬等人面色微变。   初华听到她点明了自己的身份,知晓如今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看到她身后数倍于自己的兵马,则更是感到危险逼来。   “公主,”初华看了田彬一眼,冷静道,“还请公主放行。”   媲罗的目光深黯,笑意愈深,没有答话。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闪烁不定,她的手指微微举着,只需要一个动作,身后就会有无数利箭飞出。   “我不过想跟你的男人打个招呼。”媲罗望着她身后,忽而轻轻道。   初华的心像被什么触到,这才听到一阵马蹄声自身后疾疾而来。   她回头,当看清了领先那人的面容,心跳几乎停止。骏马带起劲风,她突然被一只手臂捞起,未几,坐在了另一匹马的背上,身体被牢牢地箍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公主。”元煜看着媲罗,声音贴着初华的脑袋,低沉震响。   ☆、第67章 追袭   怀念了许久的声音和气息,带着浓重的汗腻和尘土的味道。   初华的心砰砰跳着,抬头望着元煜,他的脸几乎被胡须盖住,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并未因此而减去半分。他没有看她,直视前方,环在初华腰上的手臂却是紧紧的,初华瞅着他的脸,心里酸酸的,瘦了呢……   “殿下,”媲罗在马上行个礼,“不期在疏勒相遇,别来无恙。”   元煜看着她,声音沉静无波,“听闻公主远嫁疏勒,还未道贺。”   “多谢殿下。”媲罗目光深远,“殿下亲自来疏勒,恐怕不是专为我贺喜。”   元煜不答,却道,“公主匆匆离去,看来这婚事不顺利。”   “婚姻好合,奈何天神不佑。”媲罗道,说着,看向初华,淡淡一笑,“我在宴上见到夏公子,觉得与画像极似,却不敢贸然询问。如今殿下与公子重逢,道喜的该是媲罗。”   初华看着她,那脸上笑意嫣然,却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多谢公主。”元煜道。   这时,夜风中有些马蹄声传来,隐隐的,却似乎来头不小。两边众人,皆露出些小心之色。   媲罗也不耽搁,却十分干脆地命令依末将队伍撤到一边,让出城门。   “殿下请。”她微笑道。   元煜看着她,亦不客气,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罢,领着众人朝城门外纵马奔去。   马蹄卷起沙尘,城门下的火炬闪动不已。   依末望着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低低问,“公主,方才为何不杀了朔北王?”   媲罗亦望着那边,过一会,才将目光收回。   “杀了他们,然后等着羯人或者乌孙人失去掣肘,变成另一个匈奴么?”她瞥瞥后面那辆放着鄯善王尸首的马车,缓缓道,“我不会像我的兄长那么蠢。”   *****   夜风吹在脸上,四野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火把的光,在黑暗中开辟出一小片天地。   头顶,明月高悬,身后,那胸膛宽厚,隔着衣衫,能感觉到隐隐的心跳。   初华深吸口气,凉风沁入心脾,身上微微打了个颤。   “冷?”耳旁,元煜忽而问道。   初华忙摇头,听着他的声音,方才遇见时那激动的心情又勾起。如今挨在一起,更觉得如梦似幻,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对不起……”最后开口时,她只说出了这三个字,低低地,满是愧疚。不用问,她也知道元煜找她有多辛苦。   “你对不起我的事多了。”元煜淡淡道,声音带着戏谑,“这道歉是为哪一件?”   初华一愣,讨好地小声道,“全部,可以么?”   “不行。”   初华:“……”   发现她不作声,元煜有些诧异,低头看,却发现她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时地擦眼睛。   元煜窘然。   “我开玩笑的,”他无奈,忙解释道,“你别哭……”   初华也赶紧把眼泪擦干净,却仍然哽咽,“我……我只是很想你……”自从那落水以后,她就一直又后悔又害怕,后悔跟他闹脾气,害怕他们再也见不到。她方才明白,这个人在她的心中是多么的宝贵。   听着她的话语,一股温柔涌上元煜的胸膛,又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心肝,他将初华用力抱了抱,吻吻她的头发,“别怕,无事了。”   初华回握着他的手,嗓子卡着说不出话来,只抿着唇,破涕为笑。   “元煜,”她再也忍不住,激动地说,“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每天都想回着回去,可是那些人不会说汉话……”   “初华,”元煜老脸一热,忙咳一声将她的话打断,低低道,“回头剩我们两个人了,再慢慢与我细说如何?”   初华这才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瞅着这边,脸上或多或少的带着暧昧。   热气再度蹿上脖子根,她讪讪闭嘴。这些人,她大多认得,都是元煜的亲卫。不过从前,她在他们面前都是男装示人,元煜也很注重风纪,从不在人前与她做出亲密的举动。如今他们像个男人和女人一样抱在一起,还共乘一骑,这的确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我……嗯……我还是坐到别的马上吧……”过了会,初华小声说。   “不行。”元煜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马匹不够,你乖乖待着就是了。”   *****   元煜一行出了疏勒城,便即刻往东。夜晚走马,不如白日快,才奔出几十里,突然听到后面有隆隆之声传来,好像有谁在追赶。   初华心中暗惊,回头望去,只见火光闪动一片,有一支兵马在追赶他们。   “元煜,”她忙道,“后面……”   “知道了。”元煜道,声音在颠簸中听不出情绪。   初华脑筋转得飞快,觉得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人。   “是安色伽?”她问,“他知道你在疏勒?”心不禁揪起,方才看那情势,安色伽大概是成事了,如果他知道元煜也来了这里,起了歹意……初华几乎不敢往下想,安色伽这个人,说心思深也不深,说心思浅也不浅,他做事的目的很简单,有利,就会毫不犹豫去做。   元煜却道:“我没打算瞒着他。”   初华讶然,元煜却没有多解释,一直领着众人奔驰向前。但是,后面的那些疏勒人对这个地方更熟悉,虽然人多,行动却一点也不笨重,渐渐的,那些马蹄声越来越近,初华再回头的时候,几乎已经能看清火把下的人脸。   月光下,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似乎是胡杨,月光下,枝繁叶茂。   元煜跑到胡杨林面前,却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看向追兵。   人和马跑了这么远,都在喘着气。初华不知道元煜要做什么,也不多问,盯着那些人逼近,手里攥着出几颗小丸,时刻准备。   那些追兵也停下,未几,一骑走将出来,火把光下,正是安色伽。   “朔北王殿下。”他行个礼,昂着头,朗声道,“殿下到我疏勒来,也不打个招呼。在下难得做一回东道主,当践诺盛情款待才是。”   元煜莞尔,道,“多谢安将军。孤此番来疏勒,乃为私事,见安将军事务繁忙,故而不曾打扰。”   “殿下哪里话。”安色伽亦笑,目光扫过初华,锐色隐现,“疏勒人久仰殿下威名,欲睹真容久矣。且殿下带着这寥寥的随从赶夜路,传出去,别人要笑话我疏勒人不会待客,不若随在下到城中一趟,如何?”   他语气诚恳,手却微微一动。   初华注意到,那身后的兵马已经展开,由三面朝他们包抄过来。   元煜看着安色伽,却面色不改,淡淡一笑,“哦?只怕孤这寥寥随从,也实在太多,要为难贵国。”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田彬突然将手中火把一挥。   身后的胡杨林中,突然火光乍现,只听铁甲声嘈嘈一片,月光下,那胡杨林里竟并迅速走出来许多军士,黑鸦鸦一片,在元煜两旁迅速摆出阵形,无数待发的弩机对准前方。   疏勒众人皆是大惊,安色伽亦对这般变故始料不及,面色剧变。   再看向元煜,他骑在马上神清气定,虽是夜晚,却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冷冽。   “殿下果然用兵如神。”安色伽回过神来,干笑了一下,抬起手。   疏勒人即刻退回,摆作防御之势。   “在下说过,邀殿下入城,乃是为了给殿下接风洗尘,以继两国之谊。”安色伽的脸上恢复笑意,诚挚得好像一位好客的主人,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见风使舵之快,初华亦是咋舌。   “还是不必了。”元煜缓缓道,“想来安将军还有大事未竟,后会有期。”说罢,调转马头,径自而去。周围的军士即刻变回阵形,上马跟随,隆隆的马蹄声碾过,未几,月光下只余一阵朦胧的尘雾。   “主人,”从人见安色伽神色不定地望着那边,出声道,“我等回城,还是……”   “回城。”安色伽淡淡道,片刻,只得重重地呼口气,自嘲一笑。   老人们常说,夜莺的歌声虽好听,却终究会自由飞去。   天神没有一直帮他,是他太贪心了么……   *****   初华诧异于元煜那些神出鬼没的大军,这一步一步,竟似早有预料。摆脱安色伽之后,她的心几乎飞起来,而当看到朔北军大营的时候,看到营中的军士,双目更是又被酸涩占满。   见到元煜把初华带回来,不少人都露出惊喜之色,一些跟初华相识的人,朝她打起了招呼。   初华只觉得自己一直在笑,脸都酸了,却还是不住的高兴。   元煜交代了值守的将官几句话之后,却没有下马,带着初华,径自穿过大营。田彬十分开窍,笑嘻嘻的招呼随从们别跟过去,到另一边去下马安顿。   元煜在马厩前停下,自己先下了马,抬头看向初华。平时给元煜牵马的士卒没有来,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初华望望远处那些绰约的人影,脸登时烧热。   “不下来?”元煜道。   初华没说话,低头看着他,光照黯淡,那张脸在眼前却十分清晰。月光落在他的眉间,勾勒出英俊而柔和的线条。   她的手指落在元煜的脸上,轻轻抚摸。元煜的易装本事很好,那些虬须,贴得似真的一样,但是,初华的指腹抚过那唇边的时候,却真真切切地知道,有一部分是长出来的。   元煜没说话,双手放在马鞍上,微微眯起眼,似乎享受着那柔缓的触碰。   初华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元煜像自己这样,骑在马上看着她,意气风发。   或许那时,她就已经心动。   但是,何曾想过,这张脸会因为她而消瘦,长起了胡子,风尘仆仆……心中有些疼,却软软的,好像掺了蜜。   这样的元煜,是她的……   “摸够了么?”这时,元煜的声音低低传来。   初华着迷地看着他,唇角扬起笑意,“不够。”   “那……进帐再摸如何?”元煜的声音里藏着狡黠,突然将她打横抱下来。   不远处登时传来哗然之声,军士们大笑鼓噪,还有人使劲吹起了口哨。同时,还有将官呵斥赶人的声音。   初华一惊,脸上登时烧热。   元煜却笑意深深,抱着她昂首挺胸,大步朝帐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有点忙,回家又晚,所以迟了~   八卦下初华的容貌~有大人说初华的长相问题,其实吧,大家可以看到,觉得她长相不见得很拔尖的,都是贵族皇族什么的,这些人就像我们一样,看惯了电视里的美女,真正的花各入眼(比如我觉得刘亦菲靓爆镜了,但很多人觉得她一般般,异端T T)安色伽那样的西域人,则是人种审美问题,但第一眼也承认她长得不错,也是肯定了对不对~   ☆、第68章 行帐   这行帐不大,与别的军士帐篷并无区别,看得出元煜此番出来一切从简。没有案没有榻,地上铺着毛毡,便是歇宿之处。   帐中也没有灯火,只有帐门的缝隙透着些篝火的光照。元煜把初华放在毡上,却没放开手。黑暗中,一道摇曳的光落在她的脸上,长睫下光润的眼眸和柔软的唇,若隐若现,撩人心动。二人彼此相对,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起伏而不稳。   谁也没有说话,元煜的手指抚着初华的脸颊,好像怕她会疼一样,小心翼翼。初华握住他的手指,裹在掌心里,轻轻吻了吻。   元煜心中一动,重又将她带入怀中,寻着那唇用力吻将下去。   分别许久之后的重逢,两人的心中都积压了期待,对这缠绵热情不已。气息交缠,元煜正想再深入些,初华却忽而躲开脸,一边擦着嘴一边窘道,“你的胡子……还有沙子……”   元煜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他摸摸自己的脸上,果真,那易容的胡子掉了些。这地界风沙大,方才一路狂奔,他们都是吃着沙子回来的。   初华不禁笑起来,伸手往他的脸上摸索,想帮他把脸擦干净。元煜抓住她的手,吻了吻,道,“你等着,我去端水来。”说罢,起身走出帐外。   就这样,一场久别之后的温存被沙子搅了局,可二人却一点也不扫兴。   元煜回来的时候,脸上的假须已经除尽,唇边长着一层短短的真胡子,看着比刚才年轻了些。他拿来了一块湿巾子,撩起帐门,让光照进来,给初华擦脸。   初华也不推拒,微微仰着脸。元煜蹲在她面前,湿巾轻轻地擦过脸颊,留下凉凉的润感,还有一抹柔和的温热。   心好像被一层丝绵絮包裹着,软软的,初华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唇边不禁漾起深深地笑意。   待得他们终于都闲下来,月亮已经快落到西边了。明日一早要拔营,二人没有再继续做那些亲密之事。初华在毡子上躺下,像从前一样,侧着身。元煜在她身后,将薄褥盖在二人身上,贴着她,伸手换过她的腰。   心跳声平稳地传来,踏实而安宁。   “睡吧。”元煜抚抚她的头,低声道。   初华应了一声,回握着腰上的手,带着笑容,闭眼睡去。   *****   来到疏勒的朔北军有三万人,救出初华之后,元煜没有停留,第二日天亮,就立刻拔营,往姑墨而去。   阳光辣辣照在头顶,风沙依然刮着不饶人,初华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她骑在马上,头上戴在帷帽,望着前方元煜挺拔的背影,觉得要是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一早起来,看到的就是那张脸,真是无论多恶劣的地方也能教人如沐春风。   不过,她看着周围的军士们一个个顶着毒日头,又忍着不敢一下把水喝掉的样子,心中仍然十分过意不去。   “是我不好,”初华歉疚地对田彬说,“你们那么多人为了找我,跑那么老远……”   田彬嘻嘻一笑,望望元煜,低声道,“不瞒公子,刚开始出来的时候,也没那么多人。”   初华讶然。   “那时殿下急着找公子,从宜禾出来的时候,也就几十个人。剩下的,都是这两日才到的。”田彬说着,神秘地朝初华挤挤眼,“公子放心好了,殿下不做杀鸡使牛刀的事。”   疏勒国的变故早已像风一样四处传来,先前人心惶惶的姑墨城,如蒙大赦。元煜去疏勒城之前见过姑墨王,承诺会保姑墨无事,如今,见元煜率着大军回来,姑墨王诚惶诚恐,开城迎接。   重新回到这里,初华有些百感交集。特别是路过那个妓馆的时候,她看到几个美艳的女子在小楼上张望,更是实实在在地窘了一下。   元煜谢绝了姑墨王招待他住进王宫的邀请,会面之后,便领大军驻扎在城外。   姑墨王也不敢怠慢,将城外水草最丰美的一片土地划给了朔北军,并将粮食等补给源源不断送入营中。他还送了几个美人过来,说是服侍朔北王的,元煜看看初华目露凶光的脸,笑笑,婉言推却了。   待得一切安顿之后,元煜突然派出使者,往姑墨周边的乌孙、疏勒、莎车、龟兹等国,以中原皇帝授命的名义,邀请诸国到姑墨会盟。   匈奴被攻灭,西域诸国无首,朔北王无人可挡,已然是那无冕之主。这般邀请,与命令无异,诸国无人敢不遵从。   没多久,使者们纷纷带回了各国的上表,字里行间皆是溢美之词,均表示会由君主亲自参加会盟。   “媲罗?”初华看到鄯善的上表时,讶然,鄯善来会盟的人,居然是媲罗。   “鄯善王在那日宫乱中薨了。”元煜淡淡道。   初华更是诧异,问,“是安色伽做的?”但一想,安色伽没那么蠢。城外有四万鄯善人,他在城里杀了鄯善王,这难道是找死。但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呢?   “据说,鄯善王是被疏勒王后和王子杀死的。”元煜缓缓道,“他发现了王后和王子杀了疏勒王,与他们起了争执,就被杀了。”   初华看着元煜,狐疑地说,“你信么?”   元煜不置可否地一笑,意味深长地摸摸她的头,“为师再教你一个窍门,遇到什么事,要是觉得看不透,就去看这事的结果,奥妙八成都在里面。”   初华又好气又好笑,拿开他的手,“你何时成了我的老师?”   “莫忘恩负义。”元煜目光一闪,反捉住她的手,“当初练武是谁教的?”   初华顺势使出擒拿招式,想把元煜反扭,元煜却一个倒身,将她压在下面。   “退步了,回去要好好练练。”他咬着初华的耳朵低低道,话里带着笑。   “殿下……”这时,田彬忽然匆匆跑进来,看到那倒在一起的两人,愣了愣。   二人连忙分开,各自坐起。   初华面红耳赤,说了声“我先出去”,瞅了田彬一眼,逃也般地跑出去。   元煜却神色镇定,瞥瞥她的身影,眼底仍带着笑。   来得不是时候啊……田彬心里窘迫地想,站在元煜面前,耳根一个劲辣辣发烧,好像犯错的是他一样。   ☆、第69章 会盟   朔北王将会盟之地定在姑墨,虽然是在城外,姑墨王仍然感到十分长脸,对会盟大力襄助,遣人送物,毫不吝啬。   会盟之日很快来到,当日,晴空万里,朔北军大营中,围障延绵,军士列队齐整,鼓号喧天。   大军此番出来匆忙,虽有姑墨人帮着,排场却仍是简朴了些。不过,有朔北王的名号在,无人敢小觑,时辰来到,各国国君的车驾和卫队辚辚开入辕门之中。   朔北王的主帐设在一处小坡之上,辕门的大道直通帐前。元煜端坐其上,一边听着司马报告来宾的身份一边望着前方,何人何物,一目了然。   他一身锦衣,头戴嵌玉金冠,虽看着文雅,举手投足却藏着锐气,不怒自威。   初华身上穿着男装,跟着田彬等人一道,立在他身旁。   其实,元煜给她备了女装,那是姑墨王送来的,精致的布料和绣花,让人爱不释手。但初华觉得这般场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跟谁动起手来,这些日子,她真是见得够多了,穿男装好打好收,比较稳妥。   姑墨王作为半个东道主,自是得意,而来会盟的宾客,装束各异,排场不一,对元煜皆是恭恭敬敬。   乌孙王带着王后萧氏与公主宝鸢来到时,初华望着萧氏那张年过四十仍保养得动人的脸,有几分好奇。   “拜见姑母。”元煜亲自起身下阶,向萧氏一礼。   萧氏笑意盈盈,道,“恭贺殿下。”   初华听元煜提起过这位乌孙王后,她本是会稽王的女儿,被先帝远嫁乌孙,为乌孙王生下了两个王子,在两国之间乃是举足轻重之人。乌孙在西域的地位,仅次于原来的匈奴,如今元煜对她礼遇有加,一来是敬长辈,二来,亦是为这位姑母撑撑腰。   而让众人眼前一亮的,是乌孙王后身旁的宝鸢公主。她的面容糅合了萧氏与乌孙王的好处,柔美又不失灵动,行礼时,神态落落大方,声音像她的母亲一样好听。   “恭迎公主。”元煜唇含浅笑,温和道。   宝鸢望着他,面带羞赧之色。   初华看在眼里,微不可见地瘪瘪唇角。自从心里有了元煜,她对任何接近元煜的女子都有些敏感,特别是这种又是妙龄又是表妹的……初华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要是不那么懂事,穿那女装多好啊。有脸蛋有身段,气势汹汹地一站,告诉闲杂人等,萧元煜是有主的,谁也不许乱瞄……   正神游,忽然,初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安色伽。   疏勒王、沙苏都已经死去,疏勒王后继无人,继承王位之事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安色伽头上。如今,他头戴王冠,身上的装束却没有变得收敛些,上前来的时候,初华仍然觉得被那些金子宝石晃得眼花。   “拜见朔北王。”安色举止优雅,彬彬有礼。   元煜亦神色平和,还礼道,“恭迎疏勒王。”   看着二人一派自然的模样,初华皱皱鼻子。自从得知元煜没有得到安色伽送去的任何消息之后,她一直很生气。所以,当见过了礼,安色伽朝她望来的时候,初华轻哼一声,把头扭开。   安色伽微微一哂。   没多久,初华也看到了媲罗。鄯善王去世的事已经传开,媲罗来会盟的时候,一身素白,没有一件饰物。可是,她依旧美艳动人,见礼时,元煜对她说了些安抚的言语,媲罗微微低头,我见犹怜。   初华虽然喜欢看美人,但是有了那日的经历,对媲罗也没了兴趣。据说,鄯善王的儿子还十分年幼,王后的势力疲弱,媲罗掌握了大部兵马,已经成为了摄政。初华想起不久前与元煜讨论谁杀了鄯善王的事,他说奥妙都在结果里。如今再看看媲罗,忽而有些明白过来,更觉得这女子美则美矣,心思深不可测。   会盟的目的十分明确,元煜要重开东西贸易,西域乃是必经之路。前朝时,中原在西域开设了西域长史府,辖制来往,元煜打算重设此司,以稳定西域。各国闻得此意,亦是欣喜。自从匈奴崛起,西域的商路便无安宁之日,商路衰落,各国苦不堪言。如今元煜无动兵之意,只要通商,各国得的都是实惠,何乐不为。   诸事议定顺利,各国与元煜交换了盟约,皆大欢喜。   会盟之后,元煜在营中摆起宴席,招待四方来宾。宴上,欢声笑语不断,姑墨王带来的乐伎歌舞精彩,众人皆喜气洋洋。   诸国君主中,最是得意的,除了姑墨王,就是乌孙王。   因着萧氏与元煜的姑侄关系,乌孙王与元煜说话最多,笑声传得四周围都听得见。萧氏坐在一旁,春风满面。   “这位,想来,这位就是中山国的翁主。”见到初华的时候,萧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微笑道。   元煜亦莞尔,看看初华,道,“正是。”   初华讪然,规规矩矩地向萧氏行了个礼。她虽然早就得了翁主的印,但是被人这样称呼,还是头一回。   萧氏拉过她的手,将她打量着,叹道,“果然是位佳人。我与中山先王亦有一面之缘,如今见翁主容貌,便想起他来。中山王风采卓然,有翁主这般贤能的女儿,必是心中欣慰。”说罢,她亲切地说,“看翁主年纪,与我的宝鸢相仿,不知可与朝中哪位王侯订了亲?”   听得这话,初华羞窘,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却听元煜缓缓道,“不瞒姑母,初华订亲之人,正是侄儿。”   这话出来,四座皆讶然。   一旁的宝鸢目光定了定,露出些异样之色。不远处,安色伽不禁回头朝他们看过来,媲罗喝一口酒,面色无波。   “是么?”萧氏面色诧异,随即笑道,“如此,便要恭喜二位才是。”说罢,又道,“不知何日完婚?”   “还未定下。”元煜唇边带笑,轻轻拉过初华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怀中坐下,“待回到中原再行商议。”   初华登时面红耳赤。   见到无数目光看向自己,心扑扑地跳得剧烈。   思绪却转得飞快。   没想到元煜就这样把他们的事说了出来,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还穿着男装!   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对!一个声音道,你们明明还没说过什么订亲啊,他骗人!   想着,初华的耳根却更烫。不禁抬头看向元煜,他也看着她,目光相触,笑意却如那落入了石子的水波,漾开一片,再也收不住。   这样……也很好……初华心中好像塞满了蜜糖,甜甜的。   “如此,当真喜事。”萧氏微笑道,未几,瞥瞥面色不定的宝鸢,意味深长。   “你的美人飞走了呢。”望着上首那众人贺喜的场面,媲罗看向安色伽,似笑非笑。   安色伽手里握着银杯,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莫忘了约好的事,各取所需,余事莫管。”   媲罗弯唇,不置可否。   安色伽没再搭理她,却忽而站起身来,走到上首面前,向元煜一礼。   “朔北王殿下,”他朗声道,“初华翁主曾在我疏勒国作客,今日寡人前来,亦备了薄礼献给翁主,权作贺喜。”说罢,微笑抬手,侍从扛着许多箱子,鱼贯而入,大大小小足有十几只,打开,周围都传来惊叹之声。只见宝光四溢,都是精美的首饰珍玩,琳琅满目。   还有一只毛色华丽的鹦鹉,关在纯金的笼子里。   初华窘然。这些,都是她在疏勒时,安色伽送给她的,原以为自己跑了便算了,没想到,安色伽居然又送了来,而且是当着元煜的面。   心中不禁着恼,这个安色伽,想干什么?同时,她却又不由地心虚,看向元煜,不知道他会不会多想……   “多谢疏勒王。”元煜面带微笑,没有丝毫不快。   安色伽笑容完美,又致意一番,行礼退下。   *****   会盟圆满,夜色渐浓,诸国君主,或回行营歇宿,或到姑墨王的宫殿里做客,纷纷散去。   初华在安色伽要离开的时候,成功地堵住了他。   “好身手。”安色伽看到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马车前的女子,似乎早有预料,笑笑,让吃惊的侍卫们退下。   “那些宝贝,你还是拿走吧。”初华面无表情,“我不要。”   安色伽不紧不慢:“在西域,拒人好意乃是无礼之举。”   初华嗤之以鼻:“在中原,答应替人送信又食言,也是无礼之举。”   安色伽失笑,没有否认。   他悠然地倚着绣墩,姿势优雅而风骚,目光灼灼,低低道,“这不算无礼,我不过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想留下喜欢的女人。”   初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又羞又恼,瞪起眼睛。   不等她开口,安色伽补充道,“顺便再说一句,那些礼物,我不会收回,你收下或扔掉都随你。”他看着她,骄傲地说,“我安色伽,只有两样物件不送人,骑过的马,睡过的女人。”说罢,一笑,让驭者赶车。   初华忙闪到一边,看着那扬长而去的车驾,又羞又窘。   *****   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大营里,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疲惫,众人却不敢放松,巡营的巡营,收拾的收拾。   初华回到帐中,元煜不在,安色伽送来的那些箱子却整齐地摆在地上,看得初华一阵头疼。   “你去了何处?”正想着该如何处理才好,身后忽然传来元煜的声音。   初华一惊,回头,却发现他走了进来。   “没去何处,就四处转了转。”初华撒着谎,眼神闪了闪,忙转开话题,明知故问,“宾客都离开了么?”   “嗯,都回去了。”元煜应一声,走到榻前,将身上的佩刀解下。   “你不去巡营么?”初华又问,“我听说好些国君都带来了大队人马,要小心些。”   “话虽如此,不过若真有打算在此时造反的,我倒很想知道这蠢货是谁。”元煜解开袍子的系带,不紧不慢。   初华想了想,道,“那也难说,若是……”   “我觉得,”元煜忽然把她的话打断,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初华噎住,讨好地笑,“我关心你啊。”   “哦?”元煜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注视着她,“既然如此,你不如跟我解释解释,安色伽那些箱子是怎么回事?”   初华的心里咯噔一下。   “也没怎么回事,他送我的。”她老实地说,“我那时住在他的房子里,他就送了我这些。”停了停,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道,“元煜,你也知道,我以为安色伽会替我送信……我也想快点走去找你的,可我不会说他们的话……我有求于他,他送我这些,我说了不要的,可他还送,我不好拒绝……元煜,你比他长得好看多了,他再有钱我也不会移情别恋的……”   元煜听着她的话,片刻,哭笑不得,没了脾气。   看他脸色缓和下来,初华小声道,“你不生气了?”   元煜叹口气,捏捏她的下巴,“气什么?气我没看好你,让你跑了那么远又被人觊觎么?”   初华听着他这么说,有些受用,不禁笑起来。   她得意地抱着元煜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撒娇道,“你放心好了,就算全天下都觊觎我,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蹭鼻子上脸。元煜佯怒地挠挠她肋下,初华忙笑着躲开,元煜却趁机捉住她,压在她的唇上。   唇舌带着笑意,深深地纠缠,好一会,初华觉得快喘不过气了,元煜才将她松开,却仍然留恋地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徘徊。   “初华……”过了会,元煜低低道。   初华享受着他的温存,微微睁眼,“……嗯?”   “你……嫁给我好么?”   ☆、第70章 求婚   初华愣住,望着元煜。   他注视着她,目光灼灼。   脖子根上登时热气翻滚,潮红浸染上了她的双颊,含羞带怯,娇美迷人。   “不嫁。”片刻,她却这样道。   元煜愣住,“为何?”   初华皱皱鼻子,“你没诚意,先斩后奏。”   元煜哑然失笑。   “现在不是补回么?”他搂着她,额头相抵,声音温和。   初华的手撑着他的胸膛,轻声道:“我说是说不行呢?”   “不行么,”元煜露出为难之色,眨眨眼,“那知道再把那些国君们叫回来,说本王如今没人要了,尔等谁有未嫁女子,年纪不限,美丑咸宜,本王一律笑纳,多多益善……”   话没说完,初华又气又笑,反挠他肋下。   元煜捉住她的手,初华又上脚,元煜再铰住她的腿,二人双双倒在了榻上。   “你……你放开!”初华被他挠得几乎笑岔气去,却躲避不开,又羞又恼。   “你答应了我就放,”元煜的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声音低而魅惑,循循善诱,“初华,答应吧……答应好么?”   初华的心撩动得晃荡不已,却不想妥协,嘴硬道,“凭什么……”   话没说完,元煜拉着她的手,伸往下面。初华愣了愣,她这才发现,那里有一样硬硬的物事,杵在二人之间。如今触在手上,虽隔着布料,初华却能感觉到它的壮大。   脸登时涌起辣辣的热潮。   “就凭你看过它,两回。”元煜看着她,眸色深黯,“我清白都没了,你不负责么?”   初华只觉脑袋嗡一声,脸都要熟透了。   “你……你流氓……”她结巴地说。   “我本来就是流氓。”元煜一笑,毫无愧色。   初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瞪眼。   元煜看着她,平时含有几分锐气的眉眼,此时俱似浸染了春风,柔和得迷人。   手指摩挲着她的脸和唇。   这只小兽,总让他放心不下,就算禁锢住手脚,她也不会乖乖地。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他无所顾忌,欲罢不能。   为什么呢?元煜看着那双唇,柔润诱人,似乎答案就在里面……他低头覆上去。   那气息霸道又溺人,初华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灌了汤糊,想反抗,可双手却攀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好么?”好一会,元煜喘着气,微微离开,抚着她的头发,“……你我再也不会分开,好么?”   初华听着这魔魅一般的话,心中最后一点作弄也消失地无踪无影,满满的皆是蜜意。   “嗯……好……”她的声音出来,细小而羞怯,元煜却是听得分明,喜色浸染了眼底。   亲吻再度落在唇上的时候,轻柔而绵长。他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探入了初华的衣底,初华回过神来的时候,结带已经拆开。   她知道,自己跟元煜总会有这么一天,但她总觉得很遥远,每每将自己和他代入那些香艳的场面,就觉得面红耳赤,无法再想下去。   初华一向觉得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到了这事的时候应该能够沉稳应对。   可如今一朝遇上,她却只觉得手足无措,由着元煜把她的袍子解开,而她,只会傻乎乎地看着他,脑子里好像灌了汤糊……   元煜只穿着单衫,坐起来的时候,领口松松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小腹。初华定定地看着他,只觉移不开眼睛,未几,视线往下。   “看何处?嗯?”元煜似笑非笑,轻轻抬起她下巴,把那张脸对着自己。   初华窘然:“没看何处……”正说着话,她的袍子忽而被元煜褪开去。胸前的白绫裹得严实,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初羞看着元煜那辣辣的目光,登时羞窘,“你……你先把灯灭了……”   元煜微微扬眉:“为何,摸黑什么都看不见……”   “灭了灭了……”初华急道。   元煜一笑,将旁边的灯火一口气吹灭。四周暗下的同时,白绫的结松开,身上一凉,未几,却贴上了另一个火热的胸膛。   他的吻强势而冲动,密密地落在她的唇上、脖子上和胸上,却极有耐心;他的手将两人冗赘的衣服都除去,抚在她的身体上,带起阵阵的战栗,却好像添了一把柴,将她心中的火烧得更旺。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密合无隙,初华的手攀在他的背上,只觉自己像一根藤萝,只能这样附着他,由他摆布。   “也许会疼……”元煜抬起她的腿的时候,对她低低道。   初华被他吻得迷糊,正不知所以,忽然,异物楔入地钝痛袭来。   “啊……”初华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   夜风从缝隙里透入,室中昏暗,却掩不住摇曳的春光。   帐外,星子闪闪,和顺的夜风抚过草叶和树梢,犹如情人之间最美的呢喃……   *****   会盟过后的第二日,阳光明媚。   朔北军开拔,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姑墨。临走之前,元煜说家眷不舒服,向姑墨王借了一辆马车。姑墨王十分通透体贴,立刻将一辆外表无奇,内里舒适的马车送到了大营之中。   于是,开拔之后,众人没有像往日那样看到夏公子骑马跟在元煜的身后。   “夏公子不舒服么?”田彬最眼尖,发现异状之后,好奇地问元煜。   元煜正望着前方,唇角带笑,听得这话转过头来,将他瞥了瞥。   那目光清凌凌的,田彬忽而意识到自己大概问了不该问的,讪讪退下。   初华躺在马车里,听着外面隆隆的车马声,也想出去骑马,但是,她坐起来就觉得下面疼,颠簸着难受,只好乖乖靠在绣墩上。   想起昨夜的种种,她就觉得面上烧灼,好像着了火似的。人言百闻不如一试,初华自以为听过墙角入过妓馆,就对那事通晓了。   谁知道,竟是那般惨烈。   男人那物事,真是吓人,棍子一样,要塞到那下面去……他们试了好几次。初华起初觉得疼就叫了起来,元煜立刻停下来,让她放松,反复数次,才终于顺利进去。接下来的事,初华也觉得很折磨,他每动一下,她都觉得难受;但是他似乎十分愉悦,唤着她的名字,闷哼的时候,声音溺人……   初华心叹,怪不得平常所见,那些女子都会哼哼唧唧的,原来,都在喊疼啊……这么想着,她下定决心,日后,不管元煜怎么哄,她都再不会做这折磨人的事,她宁可元煜带她去练武场摔打一百回。   可这时候,心底又忍不住勾起昨夜元煜对她说的话,他说,嫁给他好不好,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你在做什么?”元煜的声音忽而从车窗外传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骑在马上看着她,只见她抱着一只软枕,脸上挂着傻笑。   初华的心突跳了一下,忙坐起来,好像一个被逮到做坏事的小孩,“没……没什么。”   元煜一笑,眉间尽是柔和。   “渴么?”他递给她一只水囊。   初华应一声,接过来,饮了两口。再看看元煜,他注视着她,阳光下,唇边带着笑。   目光相触,囊中的泉水似乎也带着甜味,淌到了心里去。   “还要么?”元煜看她喝完,问道。   初华摇摇头,将水囊递给他。   元煜却看着她的唇,片刻,伸出手指。温热的指尖触在她的唇边,将一颗水珠轻轻抹去,未几,接过水囊,将里面剩下的水仰头喝完。   这动作暧昧得很,初华登时面红。   元煜目光闪动,笑意深深。   “过不久就能歇息了,且忍一忍。”他低低道。   初华应一声,看着他骑在马上,转身而去,挺拔的背影,利落而出众。   那就是她决定将来一起生活的人么?   风吹拂着初华的面颊,她倚在车窗旁,将软枕用力地抱在怀里,深吸口气,只觉心轻飘飘的,带着原野的清香,似乎要飞到云端上去。   *****   千里之外的宜禾城。   夜色已深,徐衡领着手下,巡视了一番城防,回到了官署中。   元煜匆匆去了西域,虽然名义上是追剿匈奴残余,与诸国会盟,但是徐衡知道,最重要的根由是什么。   此事,他和田彬感叹过一阵,觉得他们殿下这是先前禁欲太过,以致老树开花洪水决堤,拜倒美人裙下一发不可收拾……欷歔归欷歔,元煜的性子,众人都是知道的,铁了心的事,一百匹马也拉不回来。幸好他临走前,将这边的事务都安排妥当,徐衡留守宜禾,虽每日忙碌得苦兮兮,但还能撑得住。   徐衡望望天色,伸展了一下腰肢,正想去洗把脸就歇息,军士却忽然来报,说五原的大将军府来了一队人马。   大将军府?徐衡讶然,不明白为何此时回来人马来到,他没往那边发调令啊……心里疑惑,却不敢怠慢,徐衡连忙带上刀出去。   城门离官署不远,徐衡赶到的时候,士卒已经验过了文牒,放行进来。只见车马辚辚,足有百余人,而看到了旗帜上的鹿,徐衡愣了愣。   而当车上的人下来,他更是吃惊。   火光下,那张脸精致而俊美,夏公子几乎一模一样。   “孤要见初华,她在何处?”睿华看着他,眉间,神色冷冷。   ☆、第71章 密函   大军一路往东,越过大漠,穿过石子地和绿洲。   每个军士携带的口粮有限,为了不误事,元煜将行程安排得很紧,轻装而行,日出赶路,日落歇宿。   那夜的事,元煜没有再做。   其实他很想,那夜,他感觉很好,回味无穷。可是如今正行军,实在不宜寻欢作乐;并且,初华对那日折腾的后果似乎耿耿于怀。二人独处时,她会跟元煜亲吻温存,待得久一些,她就会说明日还要赶路,让元煜早点睡。那警惕的模样,好像一只猫。   元煜哂然。他们好不容易更近了一步,可自己如今在她眼中,却大约变成了大色魔,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考虑再三,终于退让,索性夜里挤到田彬的帐里去睡,免得心猿意马把持艰难。   当然,在元煜的计划里,这只是一时之计。天时地利,等回到自己的地界,便不是问题;而人和么……   元煜想着初华那防贼一般的眼神,认真地寻思着,她不愿意,这可不行呢……   行军十余日,远方终于出现了高山的山脉,雪山上下来的流水,汇聚成蜿蜒的河流,长如白练,将起伏的草原切割开来。   朔北军的将士们都知道到达宜禾城指日可待,士气高昂。   初华也高兴,望着远处的山川,再回想自己那番经历,觉得如同做梦一般。幸好有元煜呢……她不禁望向远处那个身影,脸上浮起笑容。   有时,她很想到元煜身边去,跟他说笑,打打闹闹。   可惜这是在行伍之中,元煜又是个十分自律的人,虽然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但在众人面前,他从不与她过分亲密。于是,他们能够独处的时候,就是夜里睡觉之前。两人说说话,温存片刻,不久,元煜就会离开。   初华知道,他这是在自觉杜绝隐患,开始的时候,十分安慰。可是独自睡了几日之后,她开始怀念元煜搂着入眠的感觉。塞外昼夜冷暖差异大,如今又已经入了秋,元煜的怀抱暖暖的,比什么褥子都舒服……初华的手托着腮,望着车帏外的天空轻轻一叹,只觉愁肠百结,她不过想吃个熊掌炖鱼,就那么难么……   太阳西斜时,元煜命令队伍停下,在一处湖边宿营。   天还不算晚,夕阳挂在西边,金红的颜色染出了大片的火烧云,霞光将天地照得绮丽。   安顿下来的时候,元煜骑着额上雪来到初华身旁,问她,“我要到湖那边走走,你去么?”   两人一整天没顾得上说话,初华望着那脸上的笑意,欣然应下,“去!”   元煜莞尔,伸出手来。   初华一愣,忽然明白他这是要与她共乘一骑,脸上不禁热起。心虚地看向四周围,军士们有的扎帐篷有的埋锅,似乎无人理会这边。元煜却不多言语,长臂一伸,将她捞上来,策马而去。   风吹来,原上青草微微弯着腰,夕阳的倒影落在湖上,粼粼波光跃金,好似火焰。   元煜带着初华奔跑了一段,待得大营里的声音都听不太分明了,才缓下来。   初华背靠着他的胸膛,扶着腰上的手臂,望着湖上的美景,只觉惬意不已。   “这地方真漂亮。”她说。   “当然漂亮。”元煜一笑,指指远处往湖里注水的那条河,“知道那河是从何处来的么?”   初华望着那边,又望望更远处,“天山?”   “正是。”元煜的声音里带着戏谑,“我那时想着若再找不到你,就到这湖里来捞人。”   初华知道他又作弄她,佯怒地在他手臂上捏一下。   元煜笑起来,反捉住她的手。不远处的水边,青草丰茂,元煜停下来,带着初华下马。   额上雪甩甩尾巴,自觉地湖边,低头吃起草来。   初华见地上有石子,玩心起来,拾起一块,朝湖面飞出去。石子点着水面,跳了五下之后,没入涟漪中不见。   元煜莞尔,也在地上拾起一只石子,抛起来,用马鞭一打。石子在空中掠过一道影子,贴着水面挑开去。   初华数着,足有十几下,不禁咋舌。   “怎么练的?”她问。   “无聊练的。”元煜答道,又捡起一块,抛出去,“行军打仗,没什么乐子,久而久之自然就会了,营中还有不少人比我打得好。”   初华了然。   元煜摸摸她的头,挑着一处干净的草地,躺下去,翘着脚,将一根草梗叼在嘴边。   这般模样,十足像个乡野里的放羊少年,但是初华却觉得,这个模样的元煜,比平时那高高在上深沉难测的朔北王,更让她心动。这时,元煜看向她,伸出一只手。   初华笑笑,走过去,在他身旁躺下,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上方,天空深蓝,没有一丝尘埃。流云色彩缤纷,铺开漫天,如同仙境一般,引人遐想。   “我以前觉得烦躁了,便时常一个人骑马到城外去,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看天。”元煜缓缓道,片刻,看看初华,“觉得我傻么?”   “是有些傻。”初华诚恳地说,接着,被元煜赏了一个刮鼻子。   “我也有烦的时候。”初华满不在乎摸着鼻子,想了想,“但吴三他们会带我取乐,而且戏班里的事很多,祖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要帮着他,没什么空闲去想太多。”   元煜看着她,目中浮起柔和之色。   “你说过,你祖父待你很好。”   初华应了一声,望着天空,道,“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何没有父亲母亲,但在他去世之前,我都从不怀疑他是我的亲祖父。”说罢,笑了笑,“所以我找到睿华的时候,高兴极了,没想到,我还有一个兄长。”   元煜听着这话,眉梢一扬,又刮一下她的鼻子。   “做什么……”初华瞪他,要刮回去,被元煜捉住手。两人闹了一阵,待得消停下来,初华重新倚在他怀里。   “你其实比我过得痛快。”元煜摸着她的头发,说,“你有一群疼爱你的人护着你。”   初华转过头看他,道,“你也有啊,太皇太后和先帝,还有你那舅父和清河王。”   元煜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没说话。   初华看他眉宇间又浮起一抹深沉之色,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脸。过了会,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父亲,真的很疼爱你么?比你那兄长还要疼爱?”才说完,她觉得似乎不妥,小声补充,“嗯……你不愿说便算了。”   元煜看看她,未几,摸摸她的头。   “我父皇对每个儿子都一样疼爱。”他说,“陛下想要皇位,父皇便给他皇位;我喜欢打仗,便让我来打仗;其他人喜欢玩乐,他便让他们都去做可闲散诸侯。”元煜目光平和,“你看,他让每一个人都实现了愿望。”   初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皱皱眉,“可是,皇帝……”   “总有人觉得父皇给的还不够多。”元煜道。   初华无话可说。这两兄弟的事,可真不是什么一般的家务事。可这么想着,又觉得比起来,还是朔北王亏一些。皇帝虽然觉得自己憋屈,可是在京城妻妾成群,声色犬马,一样都没落下;而朔北王,四面受敌,整天东奔西走,忙得连肥膘都没空养,那身上一块一块紧绷绷的都是肉,这不就是吴六嘴里说的苦命么……初华想着,眼前似乎又浮起他脱开衣服的样子,耳根一热。   又想歪了!她忙闭闭眼。   元煜看着她那满脸写满了小心思的样子,觉得有趣得紧,忍不住笑起来。他将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头发吻了吻,片刻,道,“初华,待回到五原,我就去中山国提亲。”   初华愣了愣,抬眼看他。   那目光熠熠,十分认真。   脸上腾起热气,初华嗫嚅道,“可……可睿华还不知道。”   元煜讶然,道,“我去提亲他不就知道了。”   “那不一样。”初华想到那时暮珠对她说话的话,忙道,“回到五原之后,我先去对他说,你再提亲。”   元煜愣了愣,正要再说话,忽而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   二人忙起身,望去,却见是一名军士,跑得很急,似乎有要事。   “殿下!”军士奔到元煜面前,将一份密函交到他手中,“宜禾来的急报。”   元煜颔首,接过那密函,拆开来。待得看完,神色不定。   “怎么了?”初华在一旁看着,觉得不对劲,问道。   “楚王和梁王联合了百越,要攻打朝廷了。”元煜道。   初华一惊,首先想到的就是睿华。楚王、梁王那反叛的诸国之中,赵国和常山国与中山国挨得很近,这些人发难,会不会对睿华不利?   想着,她急忙问,“中山国可有消息?”   “我要说的正是此事。”元煜看着她,淡淡道,“中山王,就在宜禾城。”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鹅今天灰常忙,瞌睡虫在召唤,就这么多吧。   ☆、第72章 重逢   年初时,楚、梁等十国联合反叛,元煜出其不意,帮助中山王归国,使得诸国骤失一臂。诸国忌惮元煜,又逢水灾,按兵不动。之后,元煜则忙着应付西北,无暇南顾。朝廷夹在中间举棋不定,与朔北、诸国分治,颇有鼎足之势。   而如今,元煜安顿了武威,平定了匈奴,势力大增。诸国认为元煜既要固守西北,又不服朝廷,必然不会出手。于是,由楚国牵头,梁国为前阵,再联合了百越,诸国终于举兵,由东到南,连成一线,全面进攻京畿。   急报从京城传来,夜里,元煜与田彬等将官简单地商讨了一番,命令将士抓紧歇息,第二日寅时刚到,天还沉黑,大军已经开拔上路,朝宜禾急行而去。   初华自从知道了睿华在宜禾,一颗心就没平静过。她一会恨不得马上见到睿华,一会又担心中山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再过一会,又操心起该如何将她和元煜的事说出来……当元煜问她要不要跟着她先走,她立刻答应下来。   元煜领着亲卫百余人,将大队抛在身后,马不停蹄,太阳还没到头顶,宜禾已经出现在前方。   金色的城墙耸立湛蓝的天空下,城楼高耸。远处,雪山如屏障一般,横亘于天地之间。   还没到城门,初华就看到一辆马车从城中飞驰而出,上面端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初华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策马飞驰上前。   睿华看着那马上的人,脸上的笑意早已扬起,驱散了连日来的担忧。还未等马停稳,初华就跳了下来,睿华心一提,想叫她小心,初华却来到车前,拉住他的手,双目亮晶晶地望着他,“睿……睿华!”   她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欢喜,许是一路被风吹得厉害,有些干哑。   “初华!”睿华看着那张脸,心头一软,先前盘算的那些教训的话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将她端详着,阳光下,眉间含着深深的笑意。   “瘦了。”他皱皱眉。   初华赧然,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瘦……”说着,亦将他打量,只见睿华的气色看起来比从前好了许多,身体虽然仍显单薄,却似乎已经拔高了些许。还有那面庞,不再是白皙得近乎透明,大概因为时常出门,带上了微微的麦色。   “你怎么来了?”初华忙问,“是不是中山国出事了?”说着,好像担心他受伤似的,将他上下打量。   “中山国无事。”睿华莞尔,“我是来寻人的。”   “寻人?”初华讶然。   “正是。”睿华,看着她,意味深长,“寻一个总不给我回信的人,我在国中等得担心,便一路追着过来,看看她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初华讪然,看着他,陡然面红愧疚。   “睿华……那个……”她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事出有因,我不是故意不给你回信……”   睿华看着她,片刻,却忽而看向她身后,笑容敛起些许。   初华顺着他瞅着的方向望去,只见元煜也到了近前。他下马,微笑地走上前,行礼道,“未知中山王驾临,有失远迎。”   他堪堪挨着初华,看上去好像很亲密的样子,初华连忙闪开些。   元煜瞥瞥她,眉梢微抬。   “朔北王。”睿华还礼,看着他,仍旧不卑不亢。   “未知中山王来到此地,所为何事?”元煜道。   “无他。”睿华缓缓道,“特为接吾妹回中山国而来。”   初华的心一提,正要说话,却听元煜道,“原来如此。”他看着睿华,面含浅笑,吩咐左右,“来人,令府中设宴,孤要与中山王一聚。”   *****   宜禾城是个军镇,并不十分大。初华第一次来,四下里看去,只见房屋都是夯土筑起,看着十分结实,却并不精细。就算是元煜的官署,也不过比别的房子大些罢了。   睿华在此处已经住了两三日,反而能给初华指点此城布局的奥妙,听得初华又是惊讶又是佩服,“睿华真厉害!”   他莞尔,余光瞥了瞥元煜,只见那脸上无波无澜,似无所觉。   徐衡这几日一直小心翼翼地招待着睿华,唯恐这位娇弱的中山王水土不服脾气不顺,如今见元煜回来了,一颗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宜禾城地处偏远,最拿得出手的也不过是羊肉。徐衡放开手来操办,让庖厨的军士做了一只整羊,各式羊肉摆在案上,香味扑鼻。   初华连着许多天都是跟着大队人马嚼糗粮,吃野菜,偶尔有肉干,已经是无上的美味。如今见得这般宴席,胃口大开。一边用着膳,一边还不忘给睿华推荐菜色。   “睿华,吃这个……”   “这个也好吃……”   睿华看着自己盘中那堆得满满的菜,有些无奈。这个小女子,似乎忘了她才是刚刚远道归来,却俨然半个主人似的招呼起了他。   初华见他吃得慢,突然想起他在中山国的膳食是何等精致,忙道,“这些肉太大块了,我给你切碎些!”说罢,便要去拿刀。   睿华哭笑不得,忙拉住她,“不必,这样挺好,我能吃,你不必顾我。”   初华看他提起筷子,将一块羊肉放入口中,这才放下心来。   “你慢慢吃。”她又忍不住道,赧然,“我给你太多了……”   元煜坐在上首,看着初华那殷勤的模样,再看看自己的盘子,颇有些不爽快。   这只小兽,可从来没见她对自己那么好过啊……   “孤在返回途中,接到急报。” 膳后,侍从们撤下食器,元煜对睿华说,“诸国已经举兵,中山国临近常山国与赵国,未知如何?”   “孤从国中出来之前,风声已经十分紧张。”睿华答道,“不过,中山国之力,已经足以自卫。”   “哦?”元煜笑笑。   睿华接着道:“不过事态多变,孤打算明日便带着王妹回中山国去。”   初华正在喝水,几乎呛住。   “孤早前与殿下相约,吾妹为殿下钻研火器,事成即归。”睿华神色镇定,“如今,孤听闻殿下的火器营扬威四方,亦大破匈奴,吾妹功成,当回中山国。”   元煜听他说完,神色不改。   “火器营之事,大王说得不错,”他缓缓道,停了停,“不过,初华还不能回去。”   睿华目光骤然凝起。   “为何?”他问。   元煜瞥瞥初华,毫不意外地看到她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   “不为何,”元煜道,“孤以为,初华目前所为,还未算得功成。”   睿华皱眉,正要说话,初华突然咳嗽起来,猛地咳个不停。睿华吃惊,将她扶住,“怎么了?”   “无事……咳咳……”初华可怜兮兮道,“睿华,我不太舒服,你带我去后院吧……”   睿华目光闪了闪,随即对元煜道,“吾妹身体不适,还请殿下准我等暂且退下。”   元煜看着那个眼睛求饶一样瞥着他的人,嘴角微不可见地瘪了瘪。   “中山王自便。”他似笑非笑,淡淡道。   *****   进了后院,初华的咳嗽就好了。   睿华看着她,有些无奈。   “不难受了?”他问。   初华点点头。   “那我再去与朔北王理论理论带你走的事。”睿华说罢,便又要往前堂去,初华连忙将他拉住。   “睿华,”初华急道,“我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睿华看着她:“何事?”   初华红着脸:“你听了可不许生气。”   “何事?”   初华望着他,小声说,“我喜欢上了朔北王,他也喜欢我,他想娶我……”   睿华面色一变。   “睿华,”初华连忙道,“朔北王是个很好的人,你看,他救过我,救过你,也救过中山国……”   “那是因为他一直算计着你。”睿华眉头蹙起,道,“他也说过,帮人不是白帮。他救我和中山国,是为了对付楚王他们,救你,是为了让你给他帮忙。初华,你太单纯,帝王之家,连血亲都能瞬间反目,谈何真情。”   “元煜不是那样的人,”初华道,“睿华,不瞒你说,此番若没有元煜舍身相救,我或许在西域就回不来了!”   睿华目光一寒。   “初华,”他语气低沉,“他曾经保证,不会让你遇险。若不是因为他,你不会到匈奴,也不会到西域。”说罢,他意味深长,“你说朔北王舍身救你,可他不是也没耽误与西域诸国会盟么?”   初华一愣,正要辩解,一个声音忽而传来,“孤到西域,就是为了救初华,军中司马记下了每日行程,中山王一看便知。”   二人看去,却见元煜不知何时来到。   初华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自己和睿华的面前。   睿华看着他,目光沉沉,四目相对,如同暗藏着什么,交锋即将到来……   “兄长。”元煜忽而道。   睿华一愣。   初华亦是懵然,眨眨眼。   却见元煜自信地一笑,昂首道,“孤无论出身、名望、权势、资财,当世皆无出其右,对初华的心意,亦天地可鉴,大王所虑者,大约只剩下了辈分。”   说罢,他神色慨然,搂过初华的肩头,“孤愿随初华一道奉大王为兄长,还请大王接纳。”   ☆、第73章 辩解   初华的脸上浮起热气,心砰砰跳,却没有像方才那样躲开元煜,两只眼睛只望着睿华。   睿华看着他们,神色不定。   元煜面带微笑,器宇轩昂。   “殿下大概弄错了。”过了会,睿华缓缓道,“孤所虑者,并非地位权财。”   “哦?”元煜微微扬眉。   睿华看着他:“这场战事,殿下站在哪边?”   元煜目光一动。   “孤站在哪一边,与此事有关系么?”   “自然有。”睿华神色平静,道,“殿下与吾妹成婚,她便是王后,中山国亦与殿下为同盟。殿下若帮助朝廷,中山国便是诸叛国的敌人;殿下若按兵不动或帮助诸王,便等同叛国。无论殿下如何动向,吾妹与中山国,皆只得跟随殿下。”   元煜莞尔。   “诚如大王所言。”他道,“不过大王似乎忘了,如今情势,就算孤不娶初华,中山国亦要抉择进退,或同盟或反叛,大王无可避免。”说着,他看看初华,“中山国地近朔北,若初华与孤成婚,可合力抵御。”   触到他的目光,初华的心一荡,唇角抿了抿。   睿华看着元煜,片刻,对初华道,“初华,你先出去,我与朔北王有话要说。”   初华一怔,看睿华神色严肃,有些迟疑,又看看元煜。   “去吧。”元煜却是神清气定。   看着初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子外面,直到那身影不见了,睿华才看向元煜。   “殿下叫兄长也无用。”他神色冷淡,直接道,“孤不会让初华嫁给殿下。”   元煜神色不改:“大王方才已经说过了。”   “方才说的不过其一。”睿华道:“殿下,初华生于乡野,孤只愿她无忧无虑。天下的争斗,孤以为,不适宜她。”   元煜反问:“大王要将她带去的地方,难道就无争斗?”   “那不一样。”睿华道,“孤会保护她。”   元煜感到可笑:“大王的意思说,大王能保护她,孤不能?”   “只要殿下是朔北王,就不能。”睿华目光深邃,“殿下当初也曾答应护初华周全,可是此番,初华差点丧命。”   元煜双眸泛起寒光,道,“那是意外。”   “人只有一条命,当得起几次意外?”睿华道,“殿下手握大军,无人可当,可殿下亦乃天下那风口浪尖之人。若孤未猜错,殿下有朝一日将挥戈南下。刀兵之事,瞬息万变,初华已经险些一去不返,孤又怎能让她再身处于这般危险之中?”   “大王即便战事再起,孤亦不会让她再涉险。”元煜断然道。   睿华淡淡一笑。   “殿下与孤皆并非第一日识得初华,她可会轻易听命于人?”   此言如同落石,在元煜的心上撞了一下。   见他不语,睿华语气略略激动,道,“初华是孤唯一的妹妹,同胞手足。中山国虽地少人寡,却可倚仗地利而自保,就算一朝国破,初华也能远避乡野,总好过在殿□边成为那众矢之的。”   “大王说了这许多,只怕仍然忽略了一事。”元煜面无表情,“无论孤如何不好,孤依旧是这世上最有能力护她周全的人。”   “是么,孤不以为然。”睿华针锋相对,目光平静,“殿下若要孤信服,还请拿出凭据来,在这之前,孤不欲争论此事。”   说罢,他长揖一礼,转身而去。   元煜立在原地,双眸沉沉。   而隔着一堵墙,初华靠在阴影里,眼睛定定地盯着地面,心砰砰地跳得紧……   *****   初华以前曾担心过,睿华不太喜欢元煜,也一直催她早些回中山国,如果将自己与元煜的事告诉他,他会不高兴。   但是如今所见,这远不是不高兴的问题。   初华从来没有想过,她要面临这样一个选择,有睿华没元煜,有元煜没睿华。她和睿华是至亲,兄妹两人好不容易才相认,她当然不能放弃睿华;可元煜也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人,要她放弃,亦是心疼不舍。   心还没开始疼,她已经感到头疼。   初华踌躇再踌躇,思索一阵无果,便先去找元煜谈谈。不料,府中的从人说,元煜刚刚骑马出了城,要过一阵才会回来。   于是,初华只得回头去找睿华。   屋子里,侍从们进进出出,正在拾掇着行囊。睿华站在案前,将一把短刀擦拭着,光照下,刀刃雪亮。   “好漂亮的剑!”初华称赞道。   睿华回头,见是她,露出微笑。   “睿华也佩剑了么?”初华凑过去,好奇地问。   “出门在外,自然少不得。”睿华说着,把剑递给她。   初华接过来,欣赏了一番,还给他。   “明日便要启程么?”她看看那些忙碌的内侍,问道。   “正是。”睿华道,“诸国突然反叛,常山国与赵国俱是近邻,我要尽快回去才是。”   初华点点头,没说话。   二人在榻上坐下,睿华看她眉头微微拧着,心中不禁黯然。   “你不愿跟我回去,是么?”他沉默片刻,问道。   初华的心一震,看向睿华。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似乎能洞察人的内心。   “也不是……”初华赧然,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也真的很喜欢朔北王……”说着,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睿华,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睿华看着她,目光深远,“初华,你可觉得我是个不讲理的兄长?”   初华连忙摇头:“不是!”   睿华一笑,正要说话,内侍端着一只碗进来,道,“大王,时辰已到,该用药了。”   初华看着那黑乎乎地汤药,有一瞬的愣神。   “你还要吃药?”初华望着睿华,紧问道,“可暮珠说你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我以为……”   “哪有那么快。”睿华苦笑,“我脱离了太后的掌控,到现在,也不过半年。”   初华睁大眼睛:“那要多久?”   “当初来诊治的名医说,此事急不得,从前落下了病根,要慢慢调理。”睿华说着,扬扬眉,“你别以为我很弱,那位名医说,我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他说完,却发现初华并没有高兴起来。   她望着他,眼睛倏而发红,蓄起了水光。   睿华愣了愣。   “睿华,对不起……”初华紧紧握着他的手,声音哽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你这般身体,还跑这么老远来寻我……”   见她抽泣起来,睿华有些手足无措,心中却满满皆是柔软。他伸出手臂,轻轻地拥住初华,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的兄长啊,”他低低道,“初华,别哭了,跟我回中山国,别让我再担心了,好么?”   初华伏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片刻,点了点头。   睿华看着她,唇边,浮起欣慰的笑。   *****   初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尤其是面对睿华的时候,她始终无法狠心,不想让他失望。   所以,从睿华屋里出来,初华更加心事重重。   从人告诉她,元煜已经回来了。初华却发起怯来,设想了一下元煜的反应,心中一凛,觉得还是不要见他为好。想着,脚下转了个方向,回自己屋里去了。   不料,没多久,元煜自己找来了。   “睡这么早?”初华开门,他见到她披着衣服,诧异地问道。   “嗯……”初华囫囵地应一声,让他进来。   灯火如豆,元煜四下里看看,十分自然地坐到榻上。看着初华的模样,他微笑,伸出手。初华走过去,坐在他的腿上。   身体自然地贴合在一处,二人相拥,享受着一日来难得的缠绵。   “很累么?”元煜吻着她的脖颈,低低问道。   “还好……”初华环着他的脖子,感受着他的拥抱和温存,很是不舍。   “元煜……”过了会,她开口轻轻道。   “嗯?”   初华咬咬唇,“我……我答应了睿华,跟他回中山国,明日启程。”   怀抱微微松开,元煜停顿住。   初华忙解释道:“元煜,睿华千里迢迢来寻我,我总不能让他自己回去。你也知道,他身体不好……我送他回去之后,没多久就会回来,你放心……”   “知道了。”元煜道。   初华愣了愣,却见元煜看着她,道,“他是你兄长,他来接你,自然不能拒绝。”   听得这话,初华诧异十分。再看元煜的神色,只见毫无异样,似乎是真心的赞同。   心中倏而敞亮,初华露出笑容。   “元煜元煜!”她高兴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感动非常,“你真好!你最好了!”   元煜的唇角抽了抽。   “最好么?”他嗓音低哑,“你这般狠心离我而去,可有安抚?”   初华一怔,这才发现他的手有些不规矩起来,从她的腰摸向了腿,另一只则探入衣底。脸上一热,初华连忙把他的手捉住。   “不行……”她红着脸说,“明日,要赶路……”   元煜目光凝住。   “赶路……”他含着初华的耳垂,“不疼就行了,是么?”   初华一愣,还未回过味来,却已经被元煜带着躺在了榻上。   “放松些,不会疼。”元煜的声音带着热气,在唇间辗转,衣下,那手却伸向了隐秘之处,粗砺的长指,如同附了魔魅……而身体相抵之处,一块硬物触感突兀。   “初华,别让我再等了……”他低低道,温柔溺人,好似带了**的巫咒……   *****   宜禾城的清晨,没有鸡鸣,只有刮了一夜的风。   第二日早晨,太阳早早地升起,光照伴着凉风,轻柔而干净。   初华一夜睡得沉沉,待她第二日醒来,榻上只有她一个人。睁眼不久,昨夜的一切忽而又在她脑海中浮起,初华双颊登时热气窜起。   没想到,还可以那样……萧元煜,果然是个流氓!   初华用凉水一遍一遍地冲着脸,觉得不那么烫了,再去照镜子,却发现里面的人脸上带着笑意,双颊像施了胭脂,明媚照人。   采补……心里突然想起了吴三他们那些荤词,初华窘然,连忙甩甩头。   中山国的众人准备好车驾行囊,睿华唤了初华来,见她也收拾妥当,心中安稳下来。   “怎么了?”他发现她目光闪闪,好像在张望着什么,问道。   “没什么。”初华连忙答道。再往四周瞥去,心中纳闷,元煜去了何处,竟不见露面……她就要走了啊,这一去,可不知何时再见……   睿华知道她的心事,逢得神清气爽,亦不计较,索性带她去与元煜辞别。   可才到将军府门前,他却发现此处亦是车马齐整,亲卫骑马列着队,威风凛凛。   未几,元煜走出来,一身出行的衣袍。   睿华看到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殿下何往?”他问。   “自然是往中山国。”元煜答道。   睿华脸色一变:“为何?”   “不为何。”元煜看看又惊又喜的初华,微笑道,“孤曾与大王立下盟誓,如今大王归国,孤自当送行。”说罢,对睿华笑笑,一礼,“兄长请。”   ☆、第74章 战云   元煜说是送行,便真的是送行。他带着卫队一百余人,跟在中山国众人的后面,往东而去。   因着战乱之事,睿华不敢耽搁,每日抓紧赶路。初华担心他的身体,时不时去他车上看看,幸而这马车是特制过的,较之别的车厢更舒适不说,里面的各色物什亦是一应俱全。   初华十分惊讶,连连赞叹,睿华却笑笑,道,“这都是曹女史准备的。”   “曹女史?”初华讶然。   “就是曹太傅的孙女。”睿华道,“暮珠离开后,我身边缺人,她便入宫做了女史。”   初华明白过来。先前夺国,曹湛是第一功臣,长子却不幸为冯暨所杀,睿华复位之后,对曹家尤其厚待。这些,初华都是知晓的。看到睿华身边诸事妥当,她的心安下不少。   虽然是在路上,元煜除了赶路,正事也没有消停过。一路上,中原来的密报不断,初华骑马去看元煜的时候,常常见到他在车中拿着密函沉思。   两天之后,连睿华也亲自向元煜问起战事。   “叛军分两路围攻京畿,一路以梁、楚、吴、越为主,目前正攻洛阳;常山国、赵国周围,亦有十数小国宣布反叛,在洛阳北方,与梁楚等成夹击之势。”元煜指着地图,道,“冀州、青州、兖州之中,十万户以上的王国,只有中山国与齐国未反。”   睿华看着地图,眉间发沉。   “常山国与赵国拉拢周边诸国,早有图谋。”过了会,他说,“只是孤未想到,他们竟一哄而起,尽皆反叛。孤从国中出来时,诸国尚无动静。”   “这消息是五日前的,如今说不定又多了几个。”元煜道,“朝廷削藩,好些侯国亦是不满。”   睿华讶然。   “五日?”他有些不可思议,“那边离此可有几千里。”   元煜没有回答,继续道,“诸国都是有备而来,洛阳虽有高城深池,但抵挡不得多久。”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睿华一眼,“大王先前所言,有一句说对了。目前而言,中山国尚可自保,因为他们的目的是洛阳。”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睿华已经明白。中山国可自保的原因,是叛军无心来战,而待得洛阳攻下,中山国要么同流,要么死战,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孤不会让中山人陷入无谓的战乱。”睿华淡淡道。   “孤亦是此愿”元煜唇角勾了勾,未几,补充道,“为了初华。”   睿华盯着他,目光不定。   元煜回视,神色平静,“现在,你我可算得是同一边?”   众人一路紧赶,初华和元煜虽然离得近,见面的时候却不多。一来她对睿华心怀内疚,二来她知道睿华不同意自己与元煜在一起,虽然每每望见元煜的身影都心痒痒的,但是初华还是按捺着,时常到了晚上才能抽出身来,到元煜的帐中去看看他。   “你真的要跟我去中山国?”初华忍不住问他,“那战事似乎十分紧张。”   “正是紧张才要去。”元煜摸摸她的头,笑容温和,“你一个人去那边,我不放心。”   虽然初华知道元煜跟她走,必然不是闲着没事做,但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睿华曾经指出过,元煜帮人不会白帮,比如,他从前救她,明确是有条件的;比如,他就算是去西域救她,也不曾耽误会盟。   但是初华并没有觉得难过。她虽然不乏人爱护,但这世上的艰难和无助之事,自己也曾体会过许多。她从不奢求能够从别人那里得到不求回报的帮助,而即使是与元煜相互交心之后,她也明白,元煜身上背负的比她想象中多得多,他在尽自己的力对她好,这一切,在经历了西域的变故之后,更是宝贵。   “你若是要做什么,可不许丢开我自己去。”初华环着他的腰,嘟哝道。   “嗯?”元煜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你是指去看大馒头么?”   初华用力拧他的腰,元煜抓住她的手将她按下。   营帐里,传来一两声低呼,未几,像被什么堵住,只有灯火橘黄的微光仍旧透亮。   *****   一行人长途赶路,沿着边缘越过荒漠,四周的景色慢慢变换,数日后,终于到达五原。   见到元煜回来,文钦一个高悬的心放下,即刻将中原来的各类密报堆满了他的案头。   暮珠见到睿华和初华回来,亦是激动万分,对睿华满面愧色;对初华则瞪起眼睛,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别生气了,”初华拉着她的手,赔笑乞怜,“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暮珠怒道。   “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一回!”初华连忙保证。   暮珠看着她,一脸恼恨,直到初华将安色伽送的珠宝拿出来,暮珠看着那满匣子金灿灿的物什,脸上的神色才好转起来。   “那个马贩子,这么有钱?”她将一颗硕大的绿宝石指环戴在手指上,咋舌道。   “算是吧。”初华忙添油加醋,“那马贩子足足送了十几箱呢,还有一只鹦鹉。可惜那时元煜要赶路,不能带辎重,都留在了姑墨,姑墨王说他会派人送过来。”   “哦?”暮珠眼睛闪了闪,睨着她,“他送你那么多,朔北王没说什么?”   “又不是我想要的,他能说什么。”初华不以为意。   暮珠看着她,轻轻叹口气。   “你啊……”她摇头,“等朔北王得了天下,你这没心没肺的性子,还真得改一改。”   “得天下?”初华讶然。   “是啊。”暮珠点点她的额头,“你看不出来么,为何中原开战,朔北王却是按兵不动?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出手时,这天下才叫真的变天。”   初华看着她,瘪瘪嘴,不以为意。   *****   “洛阳以北的叛军,以常山国、赵国为首。如今他们围攻洛阳,国内兵力空虚,殿下若要出手,先攻常山国乃是上策。”大将军府的前堂,众将领谋士得了元煜召唤,齐聚一堂,议论纷纷。   “我以为不可出兵。我等将士在边关戍卫,乃是保家卫国,朝廷却恨不得削弱朔北军,克扣粮饷,如今遇到叛乱,可倒是想起朔北军了。殿下不若继续静观其变,谁占了上风帮谁。”   “这是什么话!殿下已经被诬有反叛之心,如今若坐视不理,只怕谣言更甚,望殿三思!”   “反叛又如何,殿下独力支撑朔北多年,天下谁人不服……”   众人的意见不一,没多久,吵成一片。   元煜没有表态,散会后,却将文钦留了下来。   “你如何看?”元煜问。   文钦道:“小人附议,首攻常山国。”   他只提首攻,不提是否出兵,元煜会意淡笑。   “常山国和赵国……”他修长的手指叩在地图上,片刻,淡淡道,“此二国皆为虎作伥,其余诸国则更是,打他们太费力气,且打下之后,用处不大,还是攻心为上。”   “攻心?”文钦讶然。   元煜看着地图,目光深远,“不错,攻心。”   *****   情势愈发紧急,睿华要尽快返国,元煜也不耽搁,亲自点了兵将。睿华也不推拒,命暮珠等国人押着辎重在后,自己则随着元煜先行一步,隔日即刻往中山国而去。   相较于中原的鸡飞狗跳,朔北还算得风平浪静,但初华隐约能感觉到,此番回去,不会是什么安稳无忧的日子。   中山国地近朔北,过了云中郡和定襄郡,便是国境。早有将官领着迎驾的兵马在关口等候,睿华一到,即刻迎接。而对于那些护送睿华来到的兵马,中山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那些人都穿着寻常的衣服,一个个虎背熊腰,笑笑嘻嘻,有的还一脸胡子拉碴。说像官军,太不正经;说像山贼,又太正经了点。   睿华亦不解释,直奔灵寿。   叛军就出自家门口,中山国亦是人心惶惶。睿华离开时,名义上是到别邑养病,知道他不在的人,只有几个信得过的心腹。   而当睿华回到宫中,众人皆是一振。   跟元煜在五原的待遇一样,睿华还没来得及喝水,议事的大臣已经接连来到,文牍如山。如元煜所料,叛军并非进攻中山国。但是据各地来报,叛军粮草不足,频频骚扰边邑;而躲避战火的流民亦有不少,聚集在国境上,让戍守的城邑长官头痛不已。   初华见睿华一直与众人商议到深夜,十分担心他的身体,见得终于散了,连忙迎上去。   “累么?”她看着睿华有些疲惫的脸,关心地问。   “不累。”睿华看着她,笑而摇头。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通报的声音,说曹女史来了。   初华讶然,转头。只见灯烛光下,一个身着女官衣饰的女子走进来,柳眉明眸,身姿窈窕。   “拜见大王,拜见翁主。”她走到睿华面前,行个礼,声音如春风般柔和,“夜深了,庖中备了粥食,可解乏安神,请大王与翁主用膳。”   ☆、第75章 夜话   初华看着那位曹女史,只见生得十分端正,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小涡。   睿华颔首,莞尔,“女史辛苦,呈上来吧。”   曹女史行礼,让宫人将食盒呈上。睿华的饮食向来精致,粳米做成的粥,熬得似羹一般,里面有各色杂果,软糯香甜。   初华一边吃着,一边不时偷眼瞅那位女史。她立在一旁,双眸温柔地注视着睿华,未几,忽而发觉了初华的目光,即垂眸收回。   睿华对曹女史很和气,用过膳之后,问了她家中近来的状况,特意问了卧病在床的曹湛。   “祖父近来已好转些许,可独自用些汤羹。”曹女史道。   睿华颔首,“女史且替孤问声好,待孤这两日清闲些了,便到府上探望。”   曹女史行礼谢恩。   初华觉得这粥真是好吃得很,小心地问睿华,“这粥,还有么?”   睿华看着她,明白她心中所想,面色不改。   “庖中可还有余下的?”他问曹女史。   “还有一些。”曹女史忙道。   初华一喜:“我去……”   她刚开口,睿华却已经道,“还烦曹女史让内侍盛一些,送给玉泉宫的贵客。”说着,瞥瞥初华,“便说是翁主赐下的。”   曹女史应下,告退而去。   初华抿抿唇,脸上露出些失望之色,她还想着去见一见元煜呢……   睿华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无奈,摒退左右,道,“初华,你想对我说什么,便说吧。”   初华鼓起勇气,道,“睿华,我觉得,你对元煜有些偏见,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睿华就知道她会说这些话,不急着辩论,却道,“初华,你所谓的好,是如何?”   初华想了想,道,“有才能,有魄力,有担当。”生得也好……心里补充道,初华脸上微微一热,对睿华道,“睿华,你仔细想想,元煜是算计过,可他真的从来没有害过我们。”   睿华看着她,好一会,叹了口气。   “我也不否认这些,但就算他好上了天去,我就要把你给他么?”   初华讶然。   他用手揉揉她的头发,苦笑,“初华,你我好不容易团聚了,他却来把你抢走,我连不愿意也不行么?”   初华登时赧然,结巴道,“不是……”却登时喜上心头,笑逐颜开。   “睿华!”她感动地握住他的手,“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我没有同意。”睿华道。   初华怔住,嘴巴半张。   睿华注视着她:“初华,他是很好,也知道你很喜欢他,可我始终不以为他是良配。别的不说,单凭着这战事,你让我如何放心让你跟在他的身边?”   “我能自保……”初华想反驳,可是看着睿华的眼睛,却不禁把话咽回去。经过西域那事,她对自己的能力也开始看得更谨慎,元煜和睿华,都曾为了寻她而远走千里,想起来,她就觉得愧疚而心虚。   心中纠结万分,好似乱麻,找不到头绪。   她一直觉得,和元煜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睿华对她而言,也很重要啊……   看到初华沉默的模样,睿华亦有些不忍,道,“初华,我只是想你好好的。”   初华望着他,没再说下去,却紧紧握住他的手。   *****   元煜自从来到中山国,就住进了南边的玉泉宫里。   他此行乃是极秘,睿华也安排得很好,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扰,但与战事有关的奏报,都会给他送来一份。   “不出殿下所料,叛军的兵器,大多来自吴地。”一名将官将几件兵器放在案上,灯光下,尖刃锋利,有的还沾着血迹。   元煜拿起一支箭,看了看,上面铭记着一个“吴”字。   吴国的工匠以冶金高超而闻名,铸币、铸器等行当,皆为天下之先。先帝曾经想借削藩将吴国收回,却无奈朝廷疲弱,而吴王国富兵强,动不得分毫。   另一名将官看着地图,用手指在吴国的西北方向划了划,“若是能够阻断吴国兵器的通路,就好了。”   “怎么去,”旁人反对道,“大军就算通过了常山国、赵国的屏障,到了豫州,也会与叛军正面遭遇上。就算是派细作,路途遥远,关卡又多,轻易也到不了。”   “若能派出细作,还不如去偷袭粮草。”另一人道,指着地图,“据报,攻击洛阳的叛军,屯粮之所就在豫州南部各郡,若能截了粮草,必可为重击。”   元煜也看着地图,敛眉不语。   众人讨论了许久,散去时,已经是深夜。元煜望望天色,自去洗漱,没多久宫人送来了粥,说是初华翁主赐下的。他看看那粥,心中一动。   吃完之后,元煜摒退左右,自己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裳,倚在榻上翻看战报。滴漏在殿中发出寂寥的滴水声,元煜一直等,可直至困意袭来,他看向屋子里,仍是空空如也。   元煜眉头皱起,坐起身来。   她不来看他么?   岂有此理!   *****   窗外,虫鸣阵阵。   初华躺在榻上,打了个哈秋。   她摸摸鼻子,睁眼看了看。纱帐静静垂着,烛火早已经被宫人吹灭,室中静悄悄的。初华翻个身,正想继续再睡,忽然,听到些轻微的响声,好像是谁轻轻开了窗。   黑暗中,耳朵极其灵敏。   初华即刻警觉,无声地起来,从手边摸出匕首和小囊。   待她躲到床边,果然,未多时,纱帐外出现了一个人影,虽然光照黯淡,却依稀可辨。   初华的心蹦着,手脚却更加敏捷,捏着一枚**丸,打算等那人进来,立刻扔出去……   “别躲了,出来吧。”一个声音低低道。   初华愣住。   纱帐被亲手撩开,她定定地看着面前那人,确定是元煜,紧张登时化作喜悦,立刻像猫儿一样扑到他怀里。   “你怎么来了?”她将手臂环在他的腰上,撒娇地问。   “来看一直没良心的小兽。”元煜的手指摸着她的脸,似笑非笑,“我就想来看看,是哪路妖怪把我的女人勾走了,将我丢在一边正眼也不瞧。”   初华不禁笑起来,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没有出声。   “怎么了?”元煜觉得有些异样,问道。   “没怎么。”初华轻声道,“就是今日有些累。”   元煜听着她的声音,心中稍稍安稳。   “那便去睡吧。”他温声道,却将初华双脚离地抱起,往榻上走去。   呃?初华大窘,又羞又急,“你……这是在王宫里啊……”   “王宫又如何。”元煜咬着她的耳朵,“翁主赐了孤一碗粥,大恩大德,孤为报恩情,决定亲身侍寝。”说着,将她放到榻上。   初华正想再说话,却被一个迫不及待的吻封住了唇。   “呜呜……”她推推元煜,他却更加深入,初华又推了一下,直到觉得呼吸都要被淹没时,元煜放开她。   “……怎么了?”他喘着气,黑暗里,能让人感觉到那双眸中的不满。   “我……嗯,我到日子了。”初华道。   元煜一愣,伸手到她的腰上,果然,摸到了那绑着的布条。   热情好像被浇了一瓢凉水,元煜僵了僵。   “在路上就来了。”初华小声道,“一直没告诉你。”   元煜啼笑皆非,深吸口气,吻吻她的唇,搂着她,在她旁边躺下来。   “如此,便真的只能侍寝了。”他的语气仍然不正经,袖子里的手被初华捏了一下。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初华道。   “回去作甚,回去也是睡。”元煜铁了心不肯放手。   初华:“……”   唇边不禁漾起笑意,她回抱着元煜,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心中满是柔情。   自己喜欢的人,恨不得时时黏在他身边的人,他也同样惦记着你,初华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可是……初华想到睿华的话,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元煜。”过了会,她轻轻道,“外头战况如何?朝廷会兵败么?”   “嗯?”元煜讶然,低头看看她,玩味道,“怎么,你也忧国忧民了?”   “不是……”初华道,“我是问,你会出兵么?”   “会。”元煜道。   初华心中一黯。   “为何?”她问,“你兄长那么坏,他对你不好,还想杀你。”   “他再不好,也是皇帝。”元煜用手指慢慢顺着她的发丝,“父皇让我掌握朔北,就是怕有朝一日诸国危及中原,京畿无人可救。初华,这天下是我父皇传下来的,我不能坐视不理。”   初华听着,没有接话,想到即将到来的争战,不由地将元煜抱得更紧。   “元煜……我要是说,我可能不会跟你走,你会生气么?”她的声音低低,藏着惴惴的小心。   “为何生气?”   初华愣了愣,抬头,元煜的呼吸近在咫尺,“你肯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我求神帮忙都来不及。”   心定了定,可电光石火间,初华好像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   “你送我回来,就是……”   “就是为了让你不乱跑。”元煜低沉的嗓音里满是得意。   初华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取他肋下。   元煜却似早有预料一般,捉住她的手一个擒拿,毫无难度地将她压在身下。   “铛”一声,榻旁的一只香炉倒下,发出响声。   “翁主?”外面的宫人被惊扰,忙道,“翁主怎么了?”说着,便要推门进来。   二人登时一惊。   “我……我无事,做了个梦,不必进来!”初华忙道。   宫人应一声,未几,再无动静。   初华松一口气,再看向元煜,却见那嘴唇向上弯着,似乎正在笑。   “别恼了。”元煜重新搂着她,安慰道,“我打仗打惯了,你跟着来也帮不了什么。况且,你不是很想陪陪你兄长么?”   初华听着这话,心中哂然。   这些话,方才是她想拿来安慰元煜的,没想到现在反倒变成他来说了。   “可我放心不下你……”她闷闷道,“你如果不是朔北王就好了。”   元煜的手顿了顿,莞尔,“那样的话,你大概会每天抱着两个美人风流快活,你未必看得上我。”   “也是。”初华想象着他说的那模样,不禁抿唇一笑。   *****   战报不断从各地传来,睿华又要处理外务,又要忙内政,接连两三日,都要忙到深夜。   相比之下,元煜则清静得多。他每日只查看战报,有时候睿华来与他讨论,他亦毫不推拒。元煜易了装,有时,初华都觉得那张脸陌生,除了那些进出王宫的使者,无人觉得这玉泉宫有什么异样。   但是,这一切很快结束。   一封密函从北方传来,元煜看过之后,将密函焚毁,即刻去见睿华。   “我要出寿山关。”他道。   睿华与初华皆是诧异。   寿山关在中山国的东南,乃是重要的门户,上次他们从齐国返回中山国,就曾经过寿山关。   “你要去齐国?”初华立刻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她知道元煜与齐王的关系,而齐国一直没有表明态度,大概就是盯着元煜的动向。   元煜颔首,却不多解释,对睿华道,“还烦大王安排。”   睿华看着他,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即刻答应了下来。   初华望着元煜,知道他就要离开了,心中满是不舍。但就在众人暗自准备的时候,寿山关却传来消息,临近的河间国投靠了叛军,派两万人进攻中山国,而攻打之处,正是寿山关。   形势一下变得复杂。   “他们是怕中山国与齐国联手,先下手为强。”睿华看着地图,冷冷道。   “寿山关往齐国,可还有别处道路?”元煜问。   睿华摇头,道,“从前曾有采药的山民辟出小径,去年山洪,已经被土石阻断。寿山关山势险要,如今进出只有一条路。”   “我送你去。”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初华忽而道。   众人诧异地看她,只见那脸上神色认真,双眸看着元煜,“我有办法。”   ☆、第76章 寿山   睿华听得初华的话,目光一凛。   “你不能去。”他立刻道。   初华知道他会反对,忙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过将朔北王送出去,不会离开中山国。”   “那也不必你去。”睿华道,“寿山关有驻军,我还会往别处调兵过去,都是争战之事,你去做什么?”   “不需要争战。”初华道,双目闪着微光。她看看睿华,又看看元煜,道,“我以为,河间国此番,乃是佯攻。”   “佯攻?”睿华讶然。   “正是。”初华指指地图,道,“睿华,你方才说诸国怕中山国与齐国联手,所以先派河间国攻打中山国。但是,河间国只派了两万人来。这点人马,可足以攻打整个中山国?你们这两日谈论时也曾提过,如今,叛军首要目的在于洛阳,只要中山国和齐国不出兵,洛阳以北的叛军便无后顾之忧。我以为,他们不会那么蠢,主动与两国挑起战事。”说罢,她看着睿华,“故此,我以为,河间国出兵之意,乃是阻隔中山国与齐国的联络,吸引兵力,以保障前方的洛阳之围。”   睿华注视着她,眉头紧锁。   元煜目光深深,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睿华,”初华道,“我等不必理会河间国的兵马,那被泥石封堵的道路,用雷火罐爆开,便能通行。”   睿华看着她兴奋的脸,却面色不定。   “不行。”他攥攥手心,断然道。   初华神情一变,正要开口,元煜忽而道,“初华,你先出去。”他看着睿华,“我与中山王有话说。”   初华不明所以,看向睿华,却见他并无反对之意。   初华心中颇不爽快,这两人要谈事,为何总要将她撵走?她这么想着,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与从人们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元煜与睿华两人。   睿华坐在案前,元煜站着,目光相对,元煜微微一笑。   “河间国的意图,大王亦看出来了。”他说,“派兵到寿山关,乃是为了佯守。”   睿华没有回答,只道,“这与初华无关。”   “初华想去,便是有关。”   睿华看着他,深吸口气。   “殿下,你可有十分看重的人?”他缓缓道,“手足、亲戚、朋友……”   “包括初华吗?”元煜问。   睿华不置可否。   “我对她,已并非看重。”元煜道,“她在我的心中,胜过任何一个人。”   睿华声音清冷,“殿下对如此重要之人所做之事,便是让她陪着你以身涉险么?”   “我说过,不会再让她以身涉险。”元煜道,“但是她有把握的事,我会相信她,放手让她一试。就算有了前番那场变故,我也愿意如此。”   他目光炯炯:“我与你的区别,正是在此。大王只想让她置身这高墙之中,以为便可以保护她,可在这世上,无人可以无忧无虑。大王以关怀的名义施之以约束,既不信我,亦不信初华。可曾想过,真的是对她好么?”   这话字字如落石,打在欣赏。   睿华没有说话,嘴角紧抿,面无表情。   初华得知睿华同意她去寿山关的时候,喜出望外。   “我会很快回来!”她保证道。   睿华看着她,目光复杂,最后,只化作一抹无奈,“你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初华前应许万保证,告辞了睿华,乘上了马车。   睿华在宫前负手而立,望着那一行人离开。   以关怀的名义施以约束……他想起初华听到自己应允时,那脸上展露的笑意,心底不禁浮起些喟叹。   想当初,他与初华相遇之时,最让他感到温暖的,就是她的笑容。清澈而灿烂,似乎天地也随之明亮。而如今再遇,她已经很少那样笑了。   是因为自己么?   睿华望着天空,轻轻叹一口气。   “大王。”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曹女史走过来,向他行礼,“大王,该回宫服药了。”   睿华回头看看她,应一声。   往回走的时候,睿华忽而道,“孤记得,女史家中,有几位兄弟姊妹?”   曹女史讶然,未几,答道,“正是。”   “他们要离开你的时候,你可会不舍?”   曹女史目光动了动,微笑,“确实不舍。长姊出嫁京城之时,臣曾经抱着她的大哭,不让她走。”   睿华沉默片刻,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是么。”   *****   轻车熟路,一行人马不停蹄,隔日,即到了寿山关。   初华见过不少战场,此地虽然还未发生战事,但是避战离开的人已经不少,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不分城里的还是乡里的,俱是往灵寿而去。   天上浓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众人知道,雨水会带来山洪,只得加紧赶路。   找到那条小径时,众人看去,果然,狭小的山谷里,巨石混着泥土,墙壁一般,将去路堵塞。不但不能通车马,徒步亦是走不得。   初华即刻下马,与元煜一道,领着军士去查看。   “如何?”元煜问道。   “无妨。”初华答道,即刻让军士从车上将雷火罐搬下来,她亲自挑选爆破之处,一一布好。   “你真的要去齐国?”完毕之后,初华忽然道。   元煜颔首:“何来此问?”   初华瘪瘪唇角,道,“我只是觉得,齐王并非善类,他会不会对你不利?”   元煜看着她,意味深长一笑,“对于一位国君而言,心地与识时务比起来,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初华扬扬眉,不再多言。   铅灰色的云压在天边,寿山关外,河间国兵马雄雄,隔着几里,能望见齐整的营帐,似乎随时就会发起进攻。   午后,天上没有闪电,却传来隆隆的雷声,隐隐的,却闷而硌人。   寿山关附近的深山里,雷火罐爆开的一瞬,天地为之一颤,巨大的石块瞬间变作碎石。朔北军的众人早已经见识过雷火罐的威力,皆神色轻松,预计着啊道路何时能全然通畅;而中山国人却大部分只是对城门炸塌略有耳闻,如今亲眼见到了雷火罐的威力,皆瞠目不已。   周围的山上,土石并不十分稳当,每清理一步,都要等上好一会,让两边山上的落石和沙土落光了,才到下一处。幸好此地的大石并不断太多,半日之后,人们从松散的土石中间清理出一条半丈宽的道路,人马已经能够畅行无阻。   元煜骑在马上,正要前行,初华却过来,神色严肃。   “我有话同你说。”   元煜看着她,触到那闪闪的目光,颔首,吩咐众人且待命,自己下了马,与她走进附近的树林之中。   待得树木遮掩得看不到外面的人,二人停住脚步。   初华望着他,忽然踮起脚,双臂勾住他的脖子。   元煜愣了一下,随即将她高高抱住。   静谧的林中只有交缠的呼吸声,初华捧着元煜的脸,十足像一只小兽,凶猛得从未有过。她用力吻着他,探索着他薄唇后面的温热,在他的唇上留下牙印。   “嘶……”元煜痛了一下,将她放开。   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腥味,元煜佯怒道,“你是吻我还是咬我?”   “咬你。”初华低低道,语气带着些许凶狠,“不许看别的女子,不许与别的女子说话,不许你不顾性命……”她的声音哽了以下,眼圈发红,用手抹抹眼睛,却又说下去,“还有,不许你忘了我,你每天都至少要有一个时辰在想我,最好全天都在想我。”   元煜啼笑皆非,心中却漾起满满的柔和,搂着她,与她额头相抵。   “胡说什么,”他说,“战事完了我就回来接你。”   初华却愈加收不住,眼泪蓄满眼眶,不住地落下来。   她轻轻抚着他的唇,“……若是这伤口一直不愈就好了……你尝到血味……就,就会想到我……”   没良心的。   元煜腹诽道,可听着这些话,只觉无比享受。   他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双眸,灼灼道,“那么你呢?我是否也要留下些印记,让你忘不了我?”说罢,双臂忽而用力将她圈紧,把头埋在的脖颈间。   初华只觉锁骨下方传来麻麻的疼痛,没多久,元煜将她放开。   初华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密布着几个血红的印子,不禁耳根发烫,“你……”   “扯平了。”元煜将她的领口拉好,心满意足。   轮到初华啼笑皆非。   朔北军一行人重新上路,不过这次,元煜的身后,再没有了那个嚷着一定要跟着他的人。   风从山上吹来,他不禁回头,远处一块巨石上,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的身后,漫山遍野的秋色,金黄深红,绚烂一片。   元煜深深地望着她,过了会,视线被树影遮去。   “叱。”他轻轻道,目视前方,将唇上淡淡的腥甜和那身影藏在了心底。   *****   这一年的秋天,对京畿而言,格外肃杀。   叛军南北夹击,直取洛阳,朝廷抵抗不力,连发几十道调令往朔北,皆似石沉大海。   两京之间,人心惶惶,民人每日听到叛军夺取了几县几郡的消息。   流言四起,绝大多数人觉得,朔北王不会来救了。   有人说,皇帝年初时差点杀了朔北王,朔北王是傻子才会回援京城。   有人说,朔北王已经在武威建立了新都,日后将与诸国分治。   有人说,朔北王其实还在观望,等着朝廷与诸国两败俱伤,他来收那渔翁之利。   有人说,说不定朔北王早已与叛军连成一气,专为了向皇帝报复。   大街小巷里,无人不在议论时局;而皇宫之中,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皇帝前几个月曾经病了一场,痊愈之后,常常怀疑有人下药要害他。他令新任的廷尉程进严查此事,不得漏过一个歹人。   程进本是善于阿谀之人,得了皇帝的宠信之后,飞黄腾达。他在宫中设了囚狱,任用酷吏,将太医署和服侍的宫人通通捉拿审问,又趁机清除朝中的异己之人。最后,死于狱中的人上百,几十人屈打成招,承认下药弑君,连坐者竟有上万。   而此事之后,而皇帝又开始笃信神仙,服食丹药,为人愈加喜怒无常,常常因为小事责打身边的宫人和内侍,朝臣一言不合,动辄免官流放。   京畿之外,叛军步步紧逼;而京畿之内,腥风血雨。无论宫中还是朝中,皆人人自危。   郭越散朝回到府中时,除下朝服,好像脱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口气。   杨氏看着他的模样,忙摒退左右,亲自给他盛了茶汤来。   “听说何御史今日被罢了,还获了罪,要全家流放。”她低低道,“陛下可是疯了?”   郭越瞪她一眼:“别胡说。”   “妾岂有胆子胡说,这话妾也只敢与夫君说。”杨氏眉间忧愁,道,“提心吊胆的日子,可何时才是头。”   郭越神色缓下来,道,“疯不疯,莫只看面上,你不见,陛下这是排除异己么,看看朝中那些消失的,都是什么人。陛下心里,也是怕到了十分。”说罢,叹口气,“只是走的路不对罢了。”   杨氏明白过来,却仍然忧心忡忡,“若是异己,谁还能比元煜更异己,我等会不会……”   “暂时不会。”郭越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明日,你带上儿女家人,到汉中郡去避一避。丈人那边,我已经致书。”   杨氏听着,惊诧不已。   “那你呢?”她低低问道。   “我么,”郭越长叹一声,苦笑,“只好看我那侄儿本事了。”   ☆、第77章 茶汤(上)   战报不断地传到皇宫里,大臣们忙得似蚂蚁一般。   “洛阳昨日又下了十郡县,”殿内,太尉孙政向皇帝禀报道,“陈蒙再来书请援,说再不派兵,洛阳就守不住了!”   御座之上,皇帝看他一眼,接过内侍捧上前的金丹,和着酒服下。   “知晓了。”他盘腿打坐,神色平静,“下去吧。”   孙政一愣,忙道,“陛下,是否现下就拟旨发兵?”   “太尉莫忘了,洛阳有十万兵马。”旁边程进瞅着皇帝脸色,清咳一声,道,“前几日又发了三万,还不够么?京城的禁军也不过三十万,给了他,京城怎么办。”   孙政看着程进,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听皇帝不紧不慢地开口,“拟旨可以,告诉陈蒙,洛阳乃是东都,陈氏世代食禄,如今正当报效之时,宁可战死,不得后退,去吧。”   孙政心中一惊,再看皇帝,却见他闭起了眼睛,神色安然。他知道此时再说,便是自讨无趣,只得退下。出到殿外,等候的众臣纷纷围过来,孙政看着他们,叹口气,摇摇头。   众人皆知晓这是何意,面面相觑,心中寒凉。   “陛下,他们都走了。”殿内,程进恭敬地对皇帝道。   皇帝仍旧闭着眼,淡淡应了一声。   “陛下,”程进小心地说,“臣以为,孙太尉所言,亦是有理。洛阳若不保,叛军下一步便是京城,唇亡齿寒啊。”   “下一步么?”皇帝冷笑一声,未几,睁开眼,“放心吧,洛阳不会丢,他们也来不了京城。”   程进讶然,不明所以,看着皇帝的神色,却又不好再问,只得唯唯应下。   *****   洛阳千里之外的吴国,东面临海,水泽纵横,自古乃江南富庶之地。   早晨,天还没亮,位于江海交界之处的广陵郡,突然来了上百艘艨艟大舰,舰上没有旗帜,排列成行,浩浩荡荡。守江的吴国士兵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待得回过神来,舰上飞矢如蝗,将来刺探的吴兵舟船直接撞沉。没多久,江上重新恢复安静,舰群继续向前,消失在迷雾之中。   几百里外的秣陵,乃是吴国的冶金重地,亦有良港,吴国往北方运送兵器,大多在此装船上路。舰群出现的时候,秣陵的水港正是繁忙,满载待发的货船,密密麻麻,随时等着上路。   无数的火箭从舰群飞出,落在货船上,惊叫声惊动了守军,可还未等他们来到,舰群已经靠岸,伸出长长的木板,冲下无数骁勇之士。   秣陵的守军猝不及防,被杀得节节败退,很快片甲不留。接着,震天的轰响如同落雷,一日之内,秣陵冶炼、锻造的工场尽皆毁坏,水港上的货船亦被大火焚烧。吴王得报,急忙调兵去救,可待得吴军赶到,那舰群却已经退得无踪无影,空留得工场废墟一片,以及满江残骸。正当众人疑惑,舰群突然又出现在了寿春,一举攻入城中,将睡梦中的吴王俘获。   此事如同巨锤,给正得意洋洋的叛军迎头一击。失了吴国事小,失了秣陵事大。打仗需要兵器,南方叛军所用的箭矢,大多在吴国产出。前方战事紧急,兵器耗费巨大,一旦紧缺,将拖累整个战局。   正当诸王为此事心焦,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又传来。豫州各地的屯粮之所,一夜之间,均遭人偷袭,所有粮草付之一炬。   而与此同时,朔北军突然发难,袭击了常山国和赵国,俘虏了二王,长驱而入,解除了洛阳以北的压力。洛阳太守陈蒙,出身将门,领着守军苦战了许久。奈何朝廷援助不力,守军眼见要坚持不下去,忽而遇得这般转机,士气大振,一举夺回了洛阳百里之外的数个城池。   没有人觉得这是偶然,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所有人都相信,这是朔北王做下的。   *****   “那吴国也是水道纵横,水军强悍。可那些巨舰自海上而来,较吴国的船更大更结实,吴国的水军根本抵挡不住。那寿春城也是结实,却中了邪术一般,城门突然被雷给劈塌了,大军一口气攻入城中,吴王被捉住时,还以为是谁在跟他开玩笑。”宫中,擅长说笑的优人正在编排战事,给太皇太后和一众贵妇人们取乐,笑声不断。   太皇太后近日不问世事,专心礼佛。如今听到元煜的战绩,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   贵妇们都是识时务的,见得温太后在场,不好夸赞朔北王,只能称赞皇帝用兵如神。   温太后听着众人的话,脸上带着浅笑,捧起杯子抿一口茶。   “老妇多日不曾见陛下,不知陛下如何了?”太皇太后看向温太后,问道。   “陛下无恙。”温太后答道,“陛下近来忙碌了些,故而不曾来探望母亲。”   太皇太后轻哼一声,道,“老妇听闻,陛下在宫中设了法坛,请了方士每日炼丹,可有其事?老妇本不想多言,只是陛下乃社稷之主,一举一动关乎国运,太后是陛下生母,不该溺爱太过,见得荒唐的,便该劝一劝。”   温太后心中不悦,却不好显露出来,行礼道,“敬诺。”   在太皇太后宫中积攒了一肚子的不快,温太后回到宫中,脸色十分不好看。见得她回来,平日养在身边的小犬立刻跑过来,在她脚边转。   “去!”温太后皱眉将它踢了踢,内侍连忙将小犬抱开。   这时,宫人来报,说温夫人带着大皇子来了。温太后让她进来,母子二人行个礼,温太后逗了大皇子一会,见温夫人欲言又止,便让内侍带着大皇子出去玩。   待得左右无人,温夫人一脸愁眉,“姑母,今日太医署的人与我说,乔美人腹中的,应该是个男儿。姑母……这可怎么办……”   温太后看着这个侄女,不由一阵头疼。   温夫人是皇帝登基之后,由温太后做主纳入宫中的。那时皇后还在,身体羸弱,看着就要不行了。温太后的主意,就是让温夫人接着当皇后。   可惜,皇帝对温氏一直态度寡淡,虽然在温太后的极力帮助下,温氏由美人抬到了夫人,育下了两个女儿,还把皇帝的庶长子接来抚养,可皇帝仍然不愿意将她立为皇后。如今乔美人宠眷正盛,一旦生下儿子,说不定就顺水推舟成了皇后,这让温夫人如何不着急。   温太后看着这个一脸哀戚的侄女,心中莫名烦躁。自从年初春朝时元煜从皇帝的手中溜走,皇帝就每日坐卧不安,时刻担心着元煜反攻回来。多年来的心病,在这之后登峰造极,皇帝像是中了魔一般,元煜越是没有动静,他就越是焦虑。终于,他瞅到时机,命令武威太守将元煜诱到武威,伺机杀掉,而当当失手的消息传来,皇帝大病不起。   从此之后,皇帝愈加疑神疑鬼,喜怒不定。他设刑狱、贬朝臣、信仙术,温太后都劝过他,可是皇帝听不进去。   “这些人都巴不得元煜回来,朕不下手,难道要等他下手?”皇帝冷冷道。   温太后头疼不已。内忧外患,一个不听话的皇帝儿子,还有一个遇事只知道来向她诉苦的侄女,让她感到身心俱疲。   “是不是儿子,也等生下来再说。”温太后冷冷道,“你已经有了皇长子,怕什么?”   “可是……”温夫人还要再说,却见温太后神色不快,只得把话咽回去。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内侍忽而来报,说皇帝来了。   温夫人神色一喜,温太后看看她,命人宣皇帝入内。   皇帝身着鹤氅,进门时,一股丹房熏香的味道。温太后不觉地皱皱眉,可看他精神不错,也露出和色。   “陛下散朝了?”温太后让内侍引皇帝落座,又命呈上茶汤。   “散了。”皇帝道,看看一旁行礼的温夫人,道,“你也在。”   “妾来与太后请安。”温夫人笑盈盈,从宫人手中接过茶杯,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茶,放在一旁。这时,大皇子进了来,给皇帝行礼。   他声音脆生生的,皇帝露出些笑意,让他过去,将他抱在膝上。   温夫人在一旁看着,亦露出得意之色。   温太后心中一动,道:“陛下,听说洛阳之围解了?”   “正是。”皇帝将一块香糕塞在大皇子手中,道,“叛军已经退出了豫州。”   “如此,可正是大快人心之际。”温太后莞尔道,“过两日便是大皇子的生辰,我正想着这宫中许久不曾热闹过,好好庆个生辰才是。”   “这有何难。”皇帝莞尔,说罢,看看温夫人,“阿渊今年十岁了吧?”   温夫人柔声道:“正是。”   皇帝看着大皇子,神色和蔼,“阿渊十岁了,要个什么礼物,给你封个王如何?”   这话出来,温太后和温夫人皆是一惊。   “封王么,”温太后皮笑肉不笑,“阿渊还小。”   “不小了,”皇帝摸摸大皇子的头,“朕那些个兄弟,这么大的时候都封王了。”   大皇子望着他,眨着眼睛,“封王?父皇要将我封到何处?”   “你想去何处?”   “儿想去朔北!”大皇子不假思索道。   众人皆是愣住。   “哦?”皇帝脸上似笑非笑,“为何?”   大皇子脆声道:“因为朔北王谁也不怕,还能打胜仗。”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边。   温夫人面色一变,忙瞪着大皇子斥道,“胡说什么,谁教你的……”   “砰”一声,小案上的茶杯被皇帝带着翻倒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皇帝冷冷道:“还不都是你教的,依朕看,阿渊也不必办什么生辰了,都在宫里关上一阵,好好想想是正经!”   温夫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温太后亦是着急,正要来劝,突然听到几声呜咽,看去,登时吓得面色煞白。   却见她那小犬不知何时舔了地上泼洒的茶汤,竟是倒在了地上,抽搐不止。   ☆、第78章 平叛   内侍急忙上前查看,却见那犬儿腿蹬了两下,即气息全无。   “是毒,茶汤中有毒!”内侍慌忙道。   殿中众人俱是面色剧变。皇帝看着那地上的茶汤,面色震惊而阴沉,未几,看向温夫人。   “不是……不是我!”温夫人惊慌失措,“陛下,这茶汤是妾从宫人手中接过来的……”说着,她急忙望向旁边,方才递给她茶水的宫人却已经不见,温夫人的脸登时灰败。   皇帝即刻叫来侍卫,喝令道,“将太后宫看好,方才这殿中的所有人,一个不许出去!”   温太后听得这话,看到侍卫呼啦啦地进来,她自己的讹人都被羁押起来,亦是惊惶。大殿中乱成一团,温夫人哭成泪人一般,只知道向皇帝哭诉;大皇子也被这场面吓得哇哇大哭,手足无措。温太后看着他们,一口气上来,恨铁不成钢。   “陛下,”她对皇帝道,“这殿中的都是我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忠心耿耿,断不会害陛下。那下毒之人,定然是外头来的!”   皇帝冷笑,眼底带着红丝,目光凌厉:“阿渊还是朕亲生的,如今都知道向着别人了!”说罢,哼一声,拂袖而去,“一个也别放过!敢走出这大门的,格杀勿论!”   温太后定定立在原地,看着皇帝出门。   “姑母……”温夫人拉着温太后的袖子,慌道,“陛下……陛下不肯让阿渊当太子了……”   温太后不耐烦地将她的手甩开,唇边慢慢浮起一抹冷笑。   *****   太后宫里鸡飞狗跳,闹了整整一日。不久,程进领着人将太后宫膳房的十几人捉拿。拷问下来,一名宫人供认,那下毒之事,是她一人做下,原因是她的姐姐前番惨死于宫狱之中,她心怀怨愤,便往皇帝的茶汤里添了毒。   那宫人招认画押之后,就撞墙自尽了。   可皇帝并没有就此放过,膳房连同太后殿中伺候的几十人,皆以失职获罪,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刚刚因为收复失地而有了些喜气的宫廷,又因为这桩事而变得人人自危。   而在南方,战场上的形势渐渐扭转。叛军失了粮草,又没了吴国的兵器,士气大挫,失利频频。   朔北军经洛阳南下,一直按兵不动的齐国、中山国、卫国以及江淮诸国亦派出援军,与朝廷会师,不到十日,讨逆联军就破了梁国,夹击越国,进逼楚国。   前方的捷报频频传来,京畿大振。百姓们原以为兵灾难免,如今听闻平叛,皆喜不自禁,焚香祷告,杀牲酬神,还有人做了朔北王的泥塑和画像摆在家里,消灾镇宅。   相比民间的欢欣鼓舞,朝中却平静许多。   平叛联军势如破竹,看这情形,过不了多久,越国和楚国都会被攻下,平叛大局已定。   大捷是好事,不过一扯上了朔北王,众人心知肚明,便也不敢提许多了。有大捷便有庆功,太常卿和宗正俱是图腾都曾问过郭越,朔北王打不打算回京城。   郭越心中苦笑,他知道他们这么着急是为哪般。   元煜要是回来,朝中少不得准备仪仗,操办迎接之事。按照往常的例子,主帅凯旋回京,要在城门上奏得胜乐,皇帝还要亲自加封。什么事该如何办,按什么等级,都有讲究,在行礼之前必定要早早拟好。可是如今状况,别说朔北王三字,就连平叛得胜的事,都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半句。   太常卿和宗正,其实是巴不得元煜不回京,省得触那一身晦气。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皇帝忽然令太常卿和宗正入见,问起了大军凯旋之事。   “朝廷平叛,诸王押解回京,乃是大事。”皇帝缓缓道,“洛阳太守陈蒙,苦守东都,当记首功;齐王、中山王、卫王等,出兵勤王,亦是大功。”说着。他停了停,将目光在朝堂上环视一圈,淡淡道,“还有朔北王,南下讨逆,忠心可表。便按惯例,将他们召入京中,朕要在皇宫设宴庆功,赏赐功臣。”   皇帝自己开口,太常卿和宗正都送了一口气,唯唯连声。   皇帝神色平淡,又吩咐了两句,让他们下去。   脚步声离开,殿上安静下来。未几。,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向皇帝行一礼,耳语两句。   皇帝目光凝注,未几,道,“你确定?”   内侍答道:“确定。小人都打听清楚了,朔北王近来无论到何处,都带着她。而且据说,她就是中山王的妹妹。”   “中山王的妹妹。”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想起来前不久他过目的请封奏章,露出微笑,目光深远,“她叫初华,是么?”   *****   冬天临近,南方亦寒风瑟瑟。   楚都彭城,几十万大军陈兵城前,楚王知晓大势已去,拔剑自刎。   楚王子称不欲民人受难,献城投降。   可当降书送到营中的时候,王师的主帅龚铭看过,脸上却有些闪烁之色。   元煜接过来看,只见那上面言辞恳切,乞降之主,却并非皇帝,而赫然写着“朔北王殿下”。   帐中众人暗自相觑,有些微妙的气氛。   元煜却是一笑,看看龚铭,道,“雕虫小技罢了,妄想隔阂你我,临死一搏。龚将军乃是明白之人,想必不会中这小人奸计。”   龚铭岂能说个不字,忙道,“殿下此言甚是,楚国战败已成定局,任他如何翻覆,亦不能逃脱罪责。”说罢,令军士即刻攻城。   楚王子大惊,连忙带着侍卫从地道逃走,却被城外的军士截住,当场格杀。   城中的守军早无斗志,开了城门献城,大军冲入城中,直捣王宫,拿了楚王家小,以及逃亡至此的梁王和越王。   龚铭手下的军士,许多人在先前连吃败仗,被叛军追打得丢盔弃甲,苦不堪言,如今一朝得胜,便起了泄恨的心,冲入王宫和民宅烧杀掳掠。   元煜得报,即刻令军士阻止,两边在大街上对峙,剑拔弩张。   “干什么干什么!”将官赶到,对手下军士喝道,“为何聚众滋事?!”   “将军!”王师的军士看见龚铭来到,怒气冲冲地嚷道,“朔北军欺人太甚!”   “我等弟兄死了多少,都是这些叛贼害的!”   “就是!如今我等得了胜,尔等反倒帮起了叛贼!”   田彬拦着自己这边的人,听着那些军士骂骂咧咧,气不打一处来。   同是官军,平日不觉得有何差别,一起做事就能看得明明白白。田彬恨恨地想,军纪涣散,无法无天怪不得开战不到半月就差点丢了东都。   正待回骂过去,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却见是元煜和龚铭都来了。   听了双方的禀报之后,元煜看向龚铭,似笑非笑,“叛党已经羁押,这城中剩下的都是平民,万一传出官军打劫的名声,只怕有损天威。”   这话里软中带刺,龚铭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些军士,往常在京畿都是纵惯了的,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总要维护着些,往常有些违法之事,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遇到这位殿下,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时候。   “弟兄们也是义愤,失了章法。”他干咳两声,即刻正容喝道,“都给我回去!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军法何在!王法何在!”   众军士听得他这般一吼,虽不情愿,终还是乖乖列队,被将官带走。   不远处,两名军士带着一个神色惊疑不定的人过来,元煜看去,只见他穿着官服,却衣冠不整,脸上也带着青紫,一看就知道方才与人动了手。   “殿下,”军士道,“方才有人劫掠民宅,此人去劝阻,被打了。”   元煜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虽小心,却目光倔强。   “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元煜问。   那人道:“我乃彭城府府吏,姓葛名昆。”说罢,似乎犹豫了一下,朝元煜拱拱手。   元煜颔首,让军士去请军医来,给他医治。   “彭城府中还有多少府吏?”他问。   葛昆没答话,警惕地看着他。   元煜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不禁笑了笑。   “你不必惊慌,去告诉那些府吏,城中一切照旧,他们可回到官署中维持日常庶务,不但俸禄照发,每人还配上两名军士护卫。”末了,元煜道,“就说这是朔北王说的,如有不实,便来找朔北王。”   说罢,他让手下将官将此事安排下去,低喝一声,策马而去。   田彬跟在他身旁,未几,回头,毫不意外地瞥见那人惊愕的神色。再看看龚铭,那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又只得照办的模样,真当解气。   心中骄傲万分,这世上,若说谁能耍威风耍得趾高气昂又能收服人心,那就是他们殿下啊!   元煜却没有再管许多事,一路奔驰出了城,回到大营。   “可有什么信件?”他问侍从。   侍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道,“禀殿下,今日还没有。”说罢,讪讪地补充道,“殿下,我等行军乃是机密,上回给使者留的去处,还是洛阳。”   元煜想起来,确是如此。   “此后行军不是机密了,信函一律送到大营来。”他吩咐道。   侍从应下。   元煜将左右摒退,在榻上坐下来,靠着凭几,忽而觉得这帐里空空的。唇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可他还是习惯地用舌尖舔了舔。   心不禁神游,那只小兽,现在在做什么?   *****   中山国的王宫里,初华正在给睿华演示新制的小丸,突然,鼻子痒痒,哈啾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睿华问,“着凉了?”   初华忙摇头:“不是。”   睿华看她确实无恙,微笑,看向她手中的小丸,“你方才说,这个要怎么用?要点火?”   “正是。”初华回神,接着道,“这是为夜里特制的,你看这根线,就是药引子,点着了,看它要烧到尽头,就对着敌人抛出去。”   “为何是夜里?”一旁的曹女史好奇地问。   “逃命啊。”初华一本正经道,“如果夜里逃跑,后面有追兵咬着,这可有大用处。”   曹女史露出懵然的神色,另一边的暮珠啼笑皆非,小声嘟哝,“瞎操心。大王哪里用得着夜里逃跑,以为是你么……”   睿华却忍俊不禁,道,“如此,试来看看。”   初华得了他的鼓励,兴致勃勃。先将引线点着,火花嘶嘶地烧起来,未几,初华用力扔出去,只听“啪”一声猛响,火光爆开,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喵!”将军一下蹿到睿华的怀里。   初华看着那腾腾的烟气,忙让侍婢扇风,将它扇走。   “看见了么。”她得意洋洋道,“这响声和火光,能把敌人的马惊得发癫;这浓烟,能让敌人暂时看不到你。”说罢,她遗憾地说,“我往里面添一些迷药,应该能够药倒一片,可惜,无人愿意让我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她身后的几个内侍和宫人神色微变,目光戚戚然。   暮珠不以为然,道,“这小丸有个不足之处,要是用的时候风向是朝着自己的,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初华道,“我用过那么多次,从来没被风吹回来过。”   “万一呢。”   “傻子才有万一。”   “你说什么……”   这两人近来每日以斗嘴为乐,睿华无奈地笑笑,看曹女史一脸想劝又不好劝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却见一名内侍匆匆走过来。   “大王。”他行个礼,将一卷诏书呈上,“这是刚刚送到的。”   睿华讶然,将诏书接过来。   “这是何物?”初华瞥见,停下嘴仗,凑过来。   “陛下的诏书。”睿华将上面的字看完,淡淡道,“朝廷平叛得胜,陛下要庆功,诏我上京。”未几,他看看初华,“你也要去。”   ☆、第79章 道法   初华讶然:“我也要去?为何?”   “不知晓。”睿华把诏书递给她。   初华接过来,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翁主”二字,不禁皱眉。   想起皇帝那张脸,她就本能地防备,那可不是个好人,诏诸王庆功,管她什么事?再想起元煜,他近来连传捷报,连中山国都到处是他的传言,他与皇帝之间那些破烂事更是议论的重点。   初华隐隐觉得,皇帝召她进京,与元煜离不开关系,心中不禁忐忑。   “何时去?”她问睿华。   “去?谁说要去。”睿华却道,收起诏书,看着初华诧异的神色,淡淡一笑,“我尚在病中,你要照顾我,论功行赏是他们的事,这个热闹,中山国不必去凑。”   初华觉得他话里有话,忽而想到元煜。   “那……他会将元煜召去么?”她问。   “也许。”睿华意味深长,“不过我听闻,清河王两月前到京城拜见太皇太后,被扣在了京城。”   初华神色一变。   清河王是元煜的叔父,算得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皇帝此举,究竟何意?   “初华。”睿华看着她,平静地说,“朔北王与陛下的恩怨由来已久,总该有个了结,避无可避,他会处置。”   初华盯着睿华,心砰砰跳,“睿华,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没对我说什么。”睿华摇头,“初华,他有他要做的事,你我只能静观其变。”   ……不许你不顾性命……不许你忘了我……   那日对元煜说过的话,仍徘徊在心间。初华咬咬唇,眼圈泛红。心中一股气冲上来,她忙问宫人,“早晨送信那使者走了么?”   宫人瞅瞅睿华,拘谨地说,“禀翁主,小人也不知道……”   初华皱着眉,对睿华道,“我去去就来。”说罢,就往宫外走去,没可没走两步,突然,“啪”一声,一枚小丸在她面前爆开。初华猝不及防,吸入那烟气,只觉手脚登时脱了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软软倒下,落在一个不那么强壮的怀抱里。   “初华,对不住。”睿华看着她睁大的双眸,苦笑,低低道,“我还是不能看着你去涉险,此番,我要保护你。”   *****   皇帝令大军班师回朝、诸功臣进京的诏书,元煜是在刚刚离开楚国的时候收到的。   诏书上的措辞恳切,一如平日,末尾,盖着皇帝的御印。   “陛下说,为了迎候殿下,京城中已经预备妥当。太皇太后一直盼着殿下回去,陛下也盼着与殿下共祭先祖。”使者毕恭毕敬,末了,补充道,“陛下还说,清河王也在京中,时常与太皇太后念叨起殿下。”   元煜看着使者,未几,唇角翘了翘。   “如此,”元煜缓缓道,“的还烦告知陛下,孤会亲自往京城。”   使者大喜,行礼道,“小人这就回复陛下,恭迎殿下早日到来。”说罢,退出大帐。   目送着使者离开的身影,元煜脸上的笑意消失,目光深远。   田彬立在一旁,想说什么,看他神色,又不敢说。   “田彬。”元煜忽而道。   田彬忙应声。   “那边,还没有信么?”   田彬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老实答道,“没有。”   舌尖不由地触了一下唇后。   元煜沉默片刻,道,“没有最好。”   *****   朔北王将要回京的事,没多久就传了开去。   许多人为之错愕。   皇帝与朔北王之间的传言,人尽皆知。故而诸王反叛时,还有人一口咬定朔北王不会出兵。可是谁料,他居然在朝廷军队即将溃败的时候拉了一把,还助其反攻,剿灭了叛军。   这在许多人眼中乃是义举,亦令许多人感到不解。   皇帝召他到京城,可能是示好,也可能是圈套,元煜却不假思索,欣然而往。这位殿下的心思,似乎没有人猜中过。   龚铭身为王师的主帅,在元煜同意回京之后,第一个来到元煜的帐中。   “下官与殿下相处多日,对殿下之将才佩服之至。原以为殿下将返朔北,正以为憾事,不想如今得与殿下同行,实幸哉。”他文绉绉地客套道。   元煜莞尔,道,“将军客气,得与将军共征战,亦乃孤之幸。”   龚铭笑了笑,神色闪烁,欲言又止。   元煜微微抬眉,让左右退下。   “殿下,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待得无人,龚铭收起笑意,正色道。   “将军但说无妨。”   “下官以为,这京城,殿下还是不去为妙。”   “哦?”元煜露出讶色,“为何?”   龚铭神色诚恳:“不瞒殿下,我等从军之人,最敬重的就是殿下这般英雄。陛下如何待殿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食君之禄,这些话本不当说,但是还想提醒殿下,公道自在人心,殿下若不想回京,亦不必勉强。”   “哦?”元煜笑了笑,道,“将军心意,孤心领了。不过不久就是先帝忌日,孤此番回京,首要乃是祭拜先帝陵墓,陛下亦是此意,故而并非勉强。”   龚铭闻言,露出了悟之色,道,“如此,殿下真大义也!”说罢,拱手道,“下官惭愧,方才失言,请殿下受下官一拜。”   “岂敢。”元煜忙将他扶住。   龚铭望着他,声音低而郑重,“请殿下放心,我麾下军士,皆敬仰殿下,一路可为殿下保驾。若有其他用到之处,亦凭殿下差遣!”   元煜看着他,眉宇舒展,“将军高义,孤王甚慰!”   二人又谈了两句,龚铭告辞。   走出帐外,他望望天上的朗朗明月,带着笑,上马而去。   王师的营帐中,主簿见得龚铭回来,忙让左右退散,上前去行个礼,低声道,“如何?”   龚铭笑笑:“还能如何,朔北王都当着使者的面答应了,不去京城便是欺君,如今岂会因为一两句闲话改了主意。”   主簿松口气,道,“那将军此举岂非多余。”   “不多余。”龚铭接过主簿捧来的酒,神色得意,“年轻气盛之人,谁人不爱听阿谀之辞。我方才与朔北王一番言语,他感动非常,不疑有他。”说罢,他把酒一饮而尽,目露阴狠之色,“只要他离开大军,便翻不出我的手心。”   在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中,大军押着俘虏,浩浩荡荡地继续往北而去。按规矩,藩王只能带亲兵入京,决定返京的第二日,元煜便定好了随从。像上次一样,挑了两千人当侍卫,其余人等,在到了洛阳之后便直接返回朔北。   可上路没几天,朔北军的营中忽然传来消息,说军中瘴病突发,已有数十人染病,朔北王亦在其中。   龚铭大惊。楚国地处南方,瘴气肆虐,虽如今天气已经寒冷,却仍防不胜防。刚刚伐楚之时,王师之中亦曾经传过瘴病。此病十分凶猛,一人得病,便会殃及周遭。幸好那时隔绝得及时,未成大疫。   如今闻得朔北王沾染了瘴病,龚铭连忙去探望。他只敢隔着帐门远远地望进去,只见朔北王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旁人伺候得团团转。   龚铭面上关切,心中却是大喜。这瘴病难治得很,若是朔北王从此一命呜呼,疫病又在朔北军中传播开去,收拾这些人岂非容易?他暗自摩拳擦掌,为表心意,即刻装模作样地令人到附近各郡寻访良医良药,救治病人。而当朔北军的使者告诉他,朔北王卧病不起,要停下来歇息几日的时候,龚铭也没有反对。   朔北军有五万人,这中原腹地,任谁也不敢放着不管。龚铭便一边将此事上奏,一边也将大军就地驻扎下来,与朔北军隔着两里地,相守相望。   *****   奏报火速传往京中,皇帝收到时,正在宫苑中观赏秋色。   他看一眼那奏报,目光一闪,露出隐隐的笑意。   清河王立在一旁,皇帝的神色,分毫都落在眼中。   “让他看紧些,确实了再报来。”皇帝神色平静,对内侍吩咐道。   内侍应下,行礼退去。   皇帝再抬眼时,只觉心情大好。他看看清河王,一抖手中拂尘,微笑道,“自从朕结缘仙家,便追悔不已,恨当年浅薄,有皇叔这般高人在京中,竟不思请教仙方妙法。如今这宫中也建了庙观,朕首先想到的,便是邀皇叔到这观中一游,谈经论道。”   清河王看着他,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将自己那根可打人可风雅的拂尘搭在臂上。   “陛下过誉。”他缓缓道,“老叟才识浅薄,号称钻研仙术多年,所得亦不过尔尔。”“哦?”皇帝看着他,“愿闻其详。”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清河王看着皇帝,意味深长,“明白此理,方知晓道法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睿华:就知道你恶趣味要搞什么劫持的白痴剧情,就不上当就不去京城(鬼脸)   鹅:T T 不要这样嘛…………   这篇文快完了,所以……鹅又开始有点卡结局,打算放慢一点,隔日更。结局之后是番外(不会食言),这个月之内就会结文了。   ☆、第80章 法会   皇帝看着清河王,目光微光闪烁,却是淡笑,“盈亏在天,朕不过顺势而为。”   二人谈论着,观中的方士出来拜见。这方士身着大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走起路来步履生风。   “拜见陛下。”他一抖手中拂尘,向皇帝恭敬地行礼。   皇帝莞尔,道,“上师请起。”说罢,对清河王道,“此乃真玄上师,为朕主持法会,炼制灵丹。”   清河王眉梢一扬,莞尔,“原来是真玄上师,幸会。”   真玄亦知晓面前的是清河王,一礼,道,“久闻大王仙名,山人曾拜读大王的丹砂论,受益匪浅。”   清河王道:“拙作粗陋,上师过誉。”   见礼一番,真玄引二人入观,将新炼制的丹药呈给皇帝。清河王看去,只见那些丹药,圆润入珠,粒粒呈赤红之色,在锦盒之中泛着淡淡的光。   皇帝看了看,不禁得意,对清河王道,“以皇叔所见,此丹如何?”   清河王抚须,淡淡道,“前朝真人南朴子曾云,凡求仙之药,分得三品。上品为紫,中品为赤,下品为青。此丹赤红,乃为中品。”   此言出来,皇帝笑意凝住,真玄微微变色。这话说得轻巧,须知炼丹之术精妙非常,十炉有八炉都是炼废的,成丹者少,而炼得出赤丹之人,更是凤毛麟角。不想清河王却这般说道,无异于夸夸其谈。   “哦?”皇帝道,“听皇叔口气,似曾练过这紫丹?”   清河王一笑,道,“臣不才,虽蹉跎一隅,这炼药之法,却通晓一二。”   真玄神色不定,正要说话,皇帝抬手让他止住。   “哦?”他冷笑,道,“如此,还请皇叔一试。”   清河王却一礼,道:“只怕要让陛下失望。”   “怎么说?”   清河王缓缓道:“炼丹之事,讲究者亦有三,天时,地利,人和。天时着,乃阴阳交辉之时最佳;地利着,乃汇聚灵气之地最佳;人和者,众心向道者最佳。此谓三元,缺一不可。”   皇帝傲然一笑:“这有何难。过两日便是十五,月圆日盛,可应天时;朕的云台观,乃灵气聚合之所,可应地利;至于人和,朕的御观中有数百道童,诵经炼丹,最是得力,可应人和。”说罢,他看着清河王,目光咄咄,“皇叔,可愿一试?”   清河王露出些闪烁之色,却似不好拒绝,再礼道,“臣遵旨。”   *****   朔北王在楚地染瘴病的消息,未多时,就在京城传开。   消息确切传来,皇帝震惊,即刻下诏,派出了太医到南方去。瘴病之凶猛,众人闻之色变。许多人掰着手指算着,这消息传到京城用了多久,太医赶到朔北王身边又要多久,摇头叹息,说这一回,朔北王只怕是逃不过了。   皇宫之中,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   乔美人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听闻皇帝驾到,连忙起身行礼。   “你如今身体不便,些许虚礼便免了吧。”皇帝将她扶起,声音和缓。   乔美人望着他,嫣然一笑,脸上的薄妆不掩喜气。   近来,皇帝心情十分好,不像先前那样每日沉着脸,唬得人心里发慌。再加上乔美人将要临盆,皇帝每日都来看她,更让她感到欣慰。   不过,她也明白皇帝这么高兴是为了何事。从前,她曾因为提到朔北王而触了皇帝的霉头,如今学乖了,万事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朔北王三个字。   “陛下今日又与清河王去听讲经了么?”在榻上坐下时,她问。   “嗯。”皇帝接过宫人呈来的茶汤,饮一口,“在苑中谈论了一番。”   乔美人道:“妾听闻,清河王博学多才,精通方术,陛下与其交谈,想必大有裨益。”   “不见得。”皇帝不以为然,冷笑道,“陈词滥调,妄论道法,还在朕的面前夸下海口,说能炼出紫丹。”   乔美人讶然,正待说话,这时,内侍禀报,说太后驾临。   皇帝讶然,乔美人则连忙起身,到殿前迎驾。   温太后下了步撵,看看跪在地上的乔美人,皮笑肉不笑,“天气寒凉,你身子不便,还是快快起来吧。”   乔美人谢了恩,由宫人搀起来,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皇帝在殿中向温太后行礼,道,“母亲怎来了?”   温太后看着他,面色缓了缓,和气地说,“我听闻,陛下过两日,又要设法会?”   皇帝自从信了方术,每逢初一十五,必行法会。这法会隆重尚在其次,方士还要在法会上冶炼金丹,所用的香料、金银、宝石等物皆是贵重,耗费甚巨。过不多久,大军又将要凯旋,告庙庆功,亦是巨资。   朝廷连年财力不继,又刚刚经历大战,国库空虚,再支出这么一比,只怕入不敷出。管国库的大司农将此事报知丞相,丞相再向皇帝禀报,皇帝却轻描淡写地说,那些反叛的诸王不是敛了许多钱财么,拿过来用就是了。   丞相被这话堵回来,无法,只得禀报温太后。   温太后和皇帝,自从上次的下毒之事,生分了许多。但毕竟是母子,温太后听了丞相的奏报,终究按捺不住,亲自来见了他。   “正是。”皇帝道,“过两日就是十五,照例要行法会。”   温太后道:“听闻近来国库吃紧,过不多时,告庙行赏又是巨资,法会不若缓一缓。”   “哦?”皇帝看着温太后,意味深长,“丞相也报知了母亲么?”   温太后神色一变,看着皇帝,觉得这个儿子有几分陌生。   “陛下这是何言语。”她皱眉,低低道,“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陛下。”   “是为了温氏吧。”皇帝冷笑,“舅父将朕的十万亩公田吞了去,如今既国库空虚,便让舅父还回来,如何?”   温太后登时怒容满面,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便由陛下之意。”好一会,温太后冷冷道,拂袖而去。   乔美人看着温太后气冲冲离开,忙走到皇帝面前,柔声劝道,“陛下,太后亦是一番好意,陛下何必惹她动怒?”   “总有这么一日。”皇帝不以为然,抚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目光深远而兴奋,“朕要让所有人明白,这天下都是朕的,没有人能够再来要挟朕!”   乔美人倚在他怀中,唇边弯起深深的笑意。   *****   法会当日,皇帝一大早就斋戒沐浴。他头戴玉冠,身披鹤氅,手持拂尘,乔美人看到,连声称赞仙人之姿。   皇帝的云台观乃是新建,位于京郊的山水灵秀之处,九层的高台,仿自书中所言的增城,楼阁殿宇一层一层立于台上,虽然还未竣工,却可见日后的壮观。法会盛大,皇帝的近臣和皇室贵胄都来了不少,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一个个都穿着宽敞的衣衫,手持拂尘,似仙人赴会。   清河王亦是其中之一,他身形瘦高,在众人中间,别有一番仙风道骨。   郭越看到他,走过去一礼:“拜见大王。”   清河王看着他亦是宽袍拂尘,跟那张圆脸搭在一起,实在怪异,忍俊不禁,“郭公怎也在此?”   郭越苦笑,道,“大王忘了?在下乃是太常承,礼法之事自当到场。”   清河王了然。二人平日时常通信,如今虽都在京城,却反而甚少碰面。周围还有旁人看着,两人见过礼,也并不多言,只寒暄几句无关紧要的客气话。   清河王望着那高耸的御观,叹口气,“好个玉台琼楼。”   “正是。”郭越看着那边,亦笑了笑。   没多久,皇帝驾到。   只见旗幡重重,御车上绘满祥云白鹤,六马拉着,如同踏风乘云。皇帝下车时,群臣行礼,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清河王的身上,一笑。   “上师,”他问身旁的玄真,“药童与丹鼎,可都备好了么?”   “禀陛下,都备好了,陛下请看。”玄真道,将拂尘往观前一指。只见长长的玉阶,从下往上,延伸至高台之巅。每一级都立着两名童子,锦袍加身,手捧着各色供奉之物,庄严之至。   皇帝满意地颔首,看向清河王,道,“皇叔请。”   清河王亦不推辞,礼道,“陛下请。”说罢,随着皇帝朝阶上走去。   高大的丹房巍峨屹立,做得如殿宇一般,站在上面,周围的秀美的景色尽收眼底。大殿正中,巨大的丹鼎雕饰精致,铜光锃亮。   清河王亲自坐到法台之上,神色肃穆,与众人行礼,吩咐鸣钟。钟声响起,四周的童子诵经,鼎下点起炭火,几个药童合力鼓动风箱,很快,众人都感觉到了些许的热气。   皇帝与一干贵人们坐在蒲团之上,一边听着诵经一边旁观,时不时有人窃窃低语。   清河王神色淡定,盘腿而坐,拂尘拿在手中,一派仙人之姿。他掐指算着,时不时命童子往鼎中加料。   时辰慢慢过去,许多人都露出些不耐烦之色,低低地打哈欠。   皇帝却是一脸入定之态,闭目养神。   “陛下。”这时,一名内侍来到,将一份密函交给他,“龚铭急报。”   皇帝睁眼,责备地看看他,接过来,展开,目光忽而一变。   那密信上说,与龚铭驻在一处的朔北军,竟在一夜之间消失,待得龚铭的人发现的时候,原地只有空荡荡的辕门和营帐。   心中震惊,一股不好的预感席卷脑海。   皇帝急看向那内侍,想问他朔北王何在,却听得那法台上,清河王朗声道,“启炉!”   童子们拉起炉盖,却见一股浓浓的烟雾喷出来,带着呛人的味道,向四方弥漫。未几,有什么从炉中飞溅出来,变作火花,“噼啪”爆响,四散炸开。   众人吓了一跳,拉炉盖的童子们连忙逃开,“铛”一声,炉盖重重地撞在耳上,滚落在地,炉中喷出巨大的火焰,五彩缤纷!   一时间,童子和贵人们四处逃窜。   “炉癌!是炉癌!”有人惊叫道。   皇帝亦是惊得慌了手脚,忙随着从人奔出殿外。   才到阶下,只听“轰”一声,震耳欲聋。那大殿轰然倒塌,火光和着烟气,飞石四溅。   “保护陛下!”有人喊道。   侍卫们连忙护着皇帝上了车,“叱”一声,驭者驾着车,朝观外飞驰而去。   风迎面猎猎地吹来,皇帝惊魂未定,只觉身上冷汗涔涔。待得回神,却发现这车马驰得飞快,竟是离开了大路,顺着一处岔路驰入了荒野之中。再看向四周,他的内侍和卫士都没了踪影,似乎早已被抛在了后面!   “停下!”皇帝急急对驭者喝道,“你去何处?朕要回宫!”   话音未落,突然,马缰拉起,皇帝被颠得几乎仰倒。   他怒极,再看向那驭者,却见他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满面虬须。   待得看清那面容,皇帝目瞪口呆,只觉浑身如坠冰窟。   “皇兄,多时不见。”元煜声音缓缓,目光沉静。   第81章 决断   皇帝登时明白这一切都并非巧合,却已经为时已晚。他没有侍从,没有退路,甚至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而面前这个以武力著称的弟弟,可能一抬手就会杀了自己。   他惊恐地盯着元煜,不由地往后缩去,未几,后背已经抵到了车舆的背板上。   “你……”他紧张十分,厉声道,“你想做什么?!这可是京畿,别以为你挟持了朕便无事!朕的禁军有多少你是知道的,他们等会就会赶来!挟持天子可是死罪,你插翅也难逃!”   元煜看着他的样子,陡然觉得有几分可笑。   他的脸苍白而瘦削,眼底泛红,惊恐地瞪着他,浑身紧绷。上次见面时那凌厉的气势荡然无存。   “皇兄放心,那些禁军,一时到不了此处。”元煜不紧不慢道。   皇帝心中一寒。   他知道,元煜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这么说,就真的可能如此。   “你……”他看到元煜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面如死灰,即刻露出露出恳求之色,声音颤抖不已,“你莫冲动!一切好说!你要什么,朕都给你!钱粮兵马,你要什么,尽管提。就算是皇位,朕也愿意给你……你我是兄弟啊元煜!”   “兄弟?”元煜一笑,“皇兄上回可并非这么说。”   “那是兄长昏聩,听信了他人的谗言!”皇帝上前道,“元煜,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我亲密无间,若非那些恶人挑拨,你我又怎会生分至此……”他说着,忽然手间掠起寒光。   元煜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反扭过来。   “铛”一声,一根尖细的匕首脱手落下,皇帝被死死按在车板上,嘶声大叫,“救命!救命!”不知是太疼还是太恐惧。   元煜不为所动,将匕首远远扔开。   “不必叫了,我不杀你。”他淡淡道。   皇帝一愣,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无波,未几将他放开。   皇帝喜不自胜,忙爬起来,不顾身上衣服凌乱。“元煜!”他咽咽喉咙,眼睛里闪着近乎癫狂的光,“朕就知道你是好兄弟!你高风亮节忠心耿耿,兄长从前误解了你,是兄长的不是!”   “皇兄莫误会了。”元煜打断道,看着他,目光清冷,“我不会杀你。是因为父皇说过,他不希望你我手足相残。皇兄有生之年可安稳做这皇帝,弟今日前来,亦是告知皇兄,弟应得之物迟早会来取,皇兄谨记。”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斩断一匹马的束缚,翻身骑上疾驰而去。   皇帝呆呆地坐在车上,盯着他的背影,面色苍白如纸。   *****   初华睁开眼睛,卧榻上方的锦帐,已经有几分熟悉。她起身,宫人听到动静,连忙走过来。   “你醒了?”暮珠走过来,笑盈盈地说。   初华没答应,看着她,“元煜回来了么?”   暮珠哂然,小声道,“不曾。”   看她的神色不虞,暮珠忙道,“初华,大王过来了,刚刚到呢。”   初华眉间一动,便要下榻,可双脚才落到履上,却停住。   “他来做什么。”初华扭开头,哼唧道。   暮珠唇角抽了抽。   “当然是来看你啊。”她无奈道,“初华,你莫再别扭了,大王和朔北王都是为了你好。快去吧,大王怕扰了你歇息,一直在等你醒来。”   初华听着这话,心一软,脸上虽仍满不高兴,却飞快地穿戴整齐,走出门去。   殿外,草木茂盛的庭院里一派秋色,宫人们三三两两,有的修剪树木,有的扫地,看到初华走出来,纷纷行礼。   这里是云中城,元煜的朔北王宫。   那日,初华中了睿华的迷药昏倒,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在去往云中城的马车里。暮珠陪在她身旁,见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继而勃然大怒,连忙解释,说这是睿华的意思,他早已跟元煜商量好,一旦皇帝惦记起了这边,就立刻将她送往云中城。   初华十分生气,立刻就要返回中山国,却被暮珠喝住。她将睿华的亲笔信交给初华,里面,睿华诚恳得道了歉,并说,这么做是情非得已,因为他知道以初华的性子必是不同意,故而出此下策,过得一阵子,他们都会去云中城,让她不要担心。   初华自然不会因此而心平气和,但看着睿华的心,仿佛能看到他恳切的样子,再想不从,也于心不忍。有了上次在匈奴的经历,初华对元煜的安排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逆反,死来想起,她终于还是乖乖地待在了马车里。   但是相对的,她一直没有好脸色,每天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睿华来了不曾”,“元煜来了不曾”。   暮珠每天要答几遍,又吃几遍冷脸,早就没了耐性。如今,睿华来到,她松了一口气,冤有头债有主,她终于不必替大王背这冤屈了。   初华来到元煜的前殿中,果然,睿华正在殿上坐着,宫正黄进陪在一旁,与他说着话。   见初华来到,睿华露出笑容,站起身来,“初华。”   初华连忙走过去,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大半,原本憋着的那一肚子质问的话,最终出来却成了埋怨,“你身体不好,又跑出来做什么……”   睿华笑容温和,看着她,眨眨眼,“不放心你啊,听说你恼怒得很,我总要来赔罪。”   初华一窘,瞥向暮珠。   暮珠连忙转开头,双眼望天。宫正看他们兄妹二人说话,笑笑,领着宫人们告退而去。   “初华,”睿华走到初华的面前,歉然道,“将你迷昏之事是我不对,那时我心中着急,唯恐你真的去找朔北王,故而伤了你。初华,你若是觉得可气,就骂我吧,我都听着。”   初华望着他,面上赧然。   “其实……也不怪你。”她嘟哝道,“我也是心急,火头上来不管不顾……”   睿华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却又诚恳说话的模样,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代入怀中。   他的个头已经比初华高出了许多,微微低头,对她道,“我一直都希望能让你高高兴兴,自由自在。从前我一心想着让你回中山国做翁主,以为那样你就会过得好。这些日子我反省过,是我错了,你有你的活法,我不该总想着将你绑在身边。我昨日在路上接到消息,朔北王已经在往云中城的路上,等他回来,你就跟着他去吧,我不会再拦你。”   初华讶然,抬起头,睿华注视着她,双目真挚而温润。   一股暖流淌在心间,酸涩的湿气忽而涌起,初华眼眶泛红。她摇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   “睿华……我从未想过离开你。”她激动得有些哽咽,“就算我喜欢元煜,想跟他在一起,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睿华,无人可以替代你……”   “傻瓜。”睿华苦笑,“你我乃是兄妹,自然无可替代。此事乃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初华望着他,心中忽而一动,擦擦眼睛。   “睿华,你不是说过,想看看我生长的地方么?”   睿华不明所以,颔首道,“是啊。”   初华莞尔,握着他的手,道,“你有侍从,又有车马,我带你去如何?”   睿华讶然,目光亦是一亮,却有些为难。   “可朔北王过几日就到了……”   “他?”初华哼一声,扭开头,“他总爱把我丢下,谁要管他。”   *****   元煜离开京城,一路往东,到达约定的地方时,果不其然,清河王与郭越已经等候在了那里。   按着原先的计划,清河王和郭越在云台观中趁乱逃出,在潜入的朔北军众人帮助下,弃了车驾仪仗,领着侍从遁出了京畿。一切都进行得周密而有条不紊,郭越收到消息,汉中郡的杨氏一族,也已经到了朔北,脱离了皇帝的掌控。   “中山王家的那小女子果然得力!”清河王说起那云台观的丹鼎,仍然兴奋不已,那只随身不离的拂尘沾了灰尘,仍被他比划得抖擞,“好个火花散,好个霹雳丸!痛快!痛快!”说着,意犹未尽,“可惜准备得还不十分足,那配方威力虽大,还欠些花色,下次试试在铁粉中搀些颜料才好,逢年过节用得上……”   元煜与郭越对视一眼,皆无奈而笑。   “中山王家的女子?”郭越看看元煜,道,“就是你说的那位假扮中山王入京的夏初华?”   “正是。”说起她,元煜露出深深的笑意,“她也在云中城,舅父见到她,定也会喜欢她。”   “喜欢不喜欢无妨。”郭越摇头,释然道,“不是男子,舅父便可烧香酬神。”   元煜窘然,清河王与郭越皆是哈哈大笑。   众人继续往东,快到清河国时,元煜问清河王,“叔父真不随我去朔北?”   “不去了。”清河王淡定十分,“清河国再小也有数万兵力,加上中山国和齐国挨着,谅你皇兄也不敢如何。且孤那宫中还有几屋子的书和药石,怕那几个不肖子不知珍惜,还得时时看着才是。”   元煜知道他脾性,亦不强求,看着他,深深一礼,“如此,叔父保重。”   清河王嗤一声:“勿说这些虚的,真想着孤好,明年就带个胖小儿来让孤看看!”   元煜又是一窘。   *****   从清河国往北,一路上,元煜马不停蹄,心中好像被什么赶着一样,迫不及待。   到达京城之前,他就收到了中山王的信,说睿华已经到了云中城。   她一定很担心自己吧?他时常想,可是当心中浮起那张脸,又觉得啼笑皆非。依那小兽的脾性,应该更多的是在着恼,他已经能够预想到自己将会面对的是怎样一张怒目而视的脸。   郭越将元煜的心情看出了几分,有些诧异。   他这个外甥,长在皇家,心性也比别家的孩子早熟,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他这般紧张的模样是十分难得的,除了战事,郭越还不曾见过他对别的事露出这般表情。   郭越莞尔,意味深长,“那位中山国翁主,想来,是个十分不错的女子。”   元煜面上一热。想到初华,好似心中吹进了清风。说起来,她其实各方面都算不上绝佳。相反,她有许多小毛病,脾气易怒,得理不饶人,有时候能把他气得跳起来。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他放不下丢不开,时时揣在心里。咬在他唇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痊愈,心里却似又留下了另一个印记,在思念中愈发磨灭不掉。   他望着云中城的方向,目光温和,“正是,她是外甥遇过的,最好的女子。”   郭越笑起来,望着天上的碧空云彩,心想,虽然少年老成,可毕竟还是年轻人啊……   随着云中城愈近,元煜的心情愈加澎湃,到了王宫,才下马,他就急忙问黄进,“中山国翁主呢?”   黄进却露出讪讪之色。   “禀殿下,”他说,“中山国翁主与中山王,前几日,启程往武威去了。”   呃?元煜愕然,登时,面色一变。   第82章 倾心(正文完)   “去了武威?”元煜紧问道,“她说了什么?”   黄进道,“翁主只说,要带中山王去看看她的家乡。”   元煜愣了愣。   郭越看着他的模样,不禁笑了笑,道,“去武威有何要紧,朔北都在你掌控之下,发个急信过去,让武威郡守将他们送回来便是。”   元煜苦笑,摇摇头,对郭越一礼,“舅母一家已经到了五原,即日就会来云中城,舅父且在我宫中安顿。”   郭越讶然,听着这话不对。   “你要去何处?”他问。   “去武威。”元煜朝坐骑额上雪走去,翻身骑上,对郭越与黄进一拱手,“告辞。”说罢,领着侍卫纵马而去。   郭越目瞪口呆,王宫中的众人却早已习惯了元煜这来去无踪的模样,神色镇定。   “果真一物降一物。”待得那身影消失,郭越叹道,与黄进相视,无奈地笑。   *****   从云中郡到武威郡,地跨千里。自从元煜来到朔北,一路过去,边民的村邑不绝。而自从匈奴攻灭,边疆大增,从中原迁往西北实边的人亦是络绎不绝,驿路繁忙。   武威已经进入了深秋,漫山遍野,皆是金黄之色。   元煜一路疾驰,恰逢集日,乡村道路上,到处是去赶集的民人,见到这般大队人马奔来,连忙让开。   好不容易赶到了何叔的村子,村人们早认出了元煜,又惊又喜,纷纷在向他挥袖行礼。   元煜脸上带着笑,却不耽搁,来到何叔的家宅前。   不料,这里空空荡荡,院子里,只有何叔的妻子王氏拿着扫帚在洒扫。见到元煜前来,她亦露出惊诧之色,忙上前行礼。   “敢问夫人,不知初华在何处?”元煜提着一颗心,忙问道。   王氏听着朔北王称自己夫人,受用得很,笑眯眯道,“初华啊,今日乡中有市集,初华说要带兄长去玩,一大早就跟我家丈夫他们几人出去了。”   元煜明白自己又扑了空,只觉一口气闷在心底。   王氏忙道,“殿下进来喝口水吧,歇息歇息,他们去不得多久便会回来。”   元煜却铁了心要把初华找出来,摇头道,“多谢夫人,我还是先去集市一趟。”   王氏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转身就走,嘴巴张了张,忍俊不禁。想到初华那脾性,可当真难缠,连朔北王都对付不了。   “殿下且慢。”她心一软,叹口气,将元煜叫住。元煜回头,却见王氏笑着走过来,意味深长,“殿下的马术,可十分了得?”   *****   集市里,人头攒动。深秋时节,庄稼已经收割完,附近乡中的村人都闲得很,每逢集市,都赶着来热闹热闹。   集市的中间,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何叔一家搭了百戏台子,吴三的飞刀使得跟飞舞的一样,将树上吊着的葫芦一个一个打下来,最后一把刀子飞出了一个回旋,被吴三稳稳接在了手上。他将刀在手指间转了转,朝观众行个礼,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唇边的小胡子看上去迷人得很,引得一干妇人脸上笑开了花。   侍从抬了一块木墩来,睿华坐在场边,亦看得开心。   自从来到武威,他每一天都觉得很快活。   睿华虽是中山王,可是第一次以初华兄长的身份来见到他家人的时候,还是不由地腼腆起来。他见这村庄并不十分富裕,本不愿多加打扰,何叔一家与村人却十分热情,不但欢欢喜喜地招待他,还不许他住到武威城里去,左邻右舍都来帮忙,特地腾出屋子来,安顿他的侍从。   睿华第一次住在这样的地方,觉得新奇极了。初华带着他到处转,跟着阿堵去放羊,跟着陈绍去捉鱼,跟着吴三到城里逛市井。睿华虽仍然时常要坐着马车,后面还是跟着侍从,却觉得每日都是新鲜的。当吴三他们说起些乡野气的笑话时,睿华甚至会像初华一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来,初华的生活一直是这个样子。睿华虽然从前听她说过些许,可亲身来感受时,还是觉得不一样。有时,他看着初华与众人融洽的样子,会生出些欷歔。他与睿华,一母所出,同时降生,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他虽锦衣玉食,却自幼疾病缠身。而初华,虽然生活清贫,却一直康健而快乐。   乡野中的饮食比起王宫粗陋许多,初华唯恐他吃不惯,道,“睿华,你若是觉得难吃,我去城里给你找厨子来。”   睿华笑笑:“不必,很好吃。”   初华看着他果真吃得津津有味,才放下心来。   看着初华着紧他的模样,睿华哭笑不得,想告诉她,自己没有那么弱不禁风。但心里却有几分欣慰。他与初华,因血缘而亲近,二人的感情却并非只是血缘所给予。亲情的温暖,睿华从前只在父亲那里得到过,他走后,睿华曾消沉不已。是初华的出现,驱散了一切,他觉得命运不公,却又觉得庆幸。   庆幸父亲和母亲给了他这样一个亲人,庆幸留在王宫里面对一切的,是他……   人群又响起一阵欢呼声,睿华看去,阿堵撑着竹竿,陈绍灵活地爬上了杆头,稳稳立在竿顶上。   “睿华!”初华走过来,睿华眼睛一亮。   她方才说去去就来,不想,竟是换了装束。头上梳起双鬟,身上穿着漂亮的裙子。身后,暮珠笑得颇有成就感。   “好看么?”初华见他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好看。”睿华微笑,真心地夸赞道。   初华脸上浮起兴奋之色,却往他身后的侍从那里望了望。   睿华知道她在想什么,苦笑,“今日的消息还未送到,初华,从云中城到这里,快马也传驿也要几日,哪有那么快。”   初华神色缓了缓。她离开云中城的时候,虽然理直气壮,却其实在路上就有些怯。她时常想,元煜会不会很生气?可是,她跟睿华聚少离多,来武威一趟也是很不容易的……   初华收起那些小心思,莞尔,转开话头,“睿华,你等着,我稍后去演幻术。”   “幻术?”睿华讶然。   初华却一脸神秘,叮嘱道,“你等着,可千万别走开!”说罢,匆匆地往台子后面跑去。   睿华看着她消失在人群里,未几台上锣响,何叔穿着一身绸衣,颇有架势地走出来。他向观众们行个礼,声音洪亮,“诸位乡亲,我家戏班今日演一个新幻术,名曰散花天女!”   何叔家的幻术一向闻名,观众们一阵叫好,有人笑着喊道,“何公!何谓散花天女?”   何叔一笑,没答话,却将手上的绸布一挥,台上突然腾起一股浓浓的云雾来。   与以往不同,这云雾团团散开之时,忽而闻得噼噼啪啪之声,只见火花在云雾中炸开,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众人皆哗然,小童们高兴地尖叫。   而当那云雾腾至半空的时候,上面居然立着一个妙龄女子,晴天丽日之下,她面容娇艳,长裙飘飘,果真似仙女立在云端一般。   众人目瞪口呆,未几,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睿华看着,心中却登时揪紧,连忙起身。   暮珠忙安慰道,“大王莫担心,那浓烟乃是障眼之法,初华站在梯子上,稳当着呢。”   睿华仍然不放心,这时,又见初华忽而一跃而下,腰间缠着一根红色绸带,转着圈圈,娴熟而优美,未几,稳稳落地。   众人的喝彩和掌声如潮水一般,睿华的心落下,亦笑起来,跟着拊掌。   初华的脸上漾着灿烂的笑意,立在台上,正待行礼,忽然,听到一阵嘈杂之声。   马蹄之声骤然而至,只听有人道:“让开让开!”围观者连忙退往两边,却见一匹白额黑马奔驰而来,而待看清了马上的人,初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元煜骑着额上雪,身姿矫健,到了台前却没有停下,只听得下面人声哗然,他纵着额上雪高高跃起,竟是跳到了台上来!   初华想跑,奈何腰上还系着那连着云梯的红绸带,待得她拆开,已经来不及,元煜伸手一捞,她被稳稳地待到了马上!   只听噼啪数声,金花四溅,浓雾腾起,另一头传来一阵急急的避让喧哗之声,待得白雾散去,那人马和戏台上的初华都已经不见。   众人目瞪口呆,未几,突然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散花天女做得有趣啊!”   “是啊!真想不到是这般收场!”   “那男子好身手,马上带人势如雷电,好个骁勇的郎君!”   “何公!名不虚传啊!”   铜钱如下雨一般落在陶罐里,何叔脸上讪讪,一边作揖道谢,一边与吴三等人面面相觑。   台下,暮珠惊得仍未回神。   “那……那是朔北王?”她结结巴巴,小声地问睿华,“初华被朔北王带走了?”   睿华看着那边,亦是惊诧不已,未几,颔首,“大约是。”   “大王,”暮珠心中一零,忙道,“朔北王气势汹汹的,可要派人追上去?”   “不必了。”睿华淡淡道,长叹口气,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初华能对付,我等不必掺和。”   *****   额上雪奔得飞快,没多久,市集的喧闹声都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初华被元煜箍在身前,又羞又恼,“放开我!”   “不放!”元煜斩钉截铁,“你不让人省心!我来找你你还跑!”   初华赧然,道,“你那般气势汹汹的吓人,还不许我跑……”   元煜勒马停下,初华立刻感到自己方才的话大约又惹恼了他,忙继续道,“我是说,你未与我打招呼……”   话没说完,她的唇被用力地堵上。热气带着多日来的压抑,初华挣扎了几下,未几,搂着他的脖子,热烈的回应。   额上雪似乎感觉到背上的两人在做什么重要的事,甩甩尾巴,乖乖站在原地。   好一会,元煜松开,额头与她相抵。   初华喘着气,脸红扑扑的,双目水润。   “这回是你欺负人。”元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嗓音低低,“你知道我多想你么,我可未曾食言,没看一个女子,没跟一个女子说话,也每天都想你,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找你……可你连等我一下都不愿意,嗯?”   初华脸上发烫,道,“我也未曾食言,我没有答应过要在云中城等你。”说着,瞥到元煜深黯的目光,忙道,“元煜,我也很想你啊,我在中山国每日担心你,担心得睡不着……”说着,她眼睛泛红,哽咽道,“我听说你答应去京畿,害怕极了……我想马上去找你,睿华却把我带去了云中城……你……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却跟睿华串通好……你知道我每天提心吊胆,有多难过么……”   元煜听着这话,心里亦是内疚。   他当初之所以不与她细说,恰恰是怕吓着她。初华凡事都有些自己的见解,他怕她多想,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去找他,像上次那样……元煜心底哂然,觉得自己也不高明,他们做这些事都是因为心里挂着对方,能说是谁的不对呢?   “那事,是我考虑不周。”元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所以,你来武威,是为了气我?”   “不是……”初华哽咽着,连忙抬起头来,“睿华不能离开中山国太久,又难得出来,他一直想来看看,我便带他来了。”说着,她声音低下去,“元煜,我总觉得对不起睿华,他虽然是大王,却一直过得很累,我却帮不了什么……”   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因为沾了泪水而泛着光,十足像一只无辜的兔子。   元煜看着她,眸光深深,没再说话。他将她脸上的泪水擦起,未几,用力将她抱在怀中。   “我将来要做什么,再也不瞒你。”他低低道,“你要是觉得我有何处不对,也说出来与我商量,好么?”   我说出来,你要是还不同意怎么办……初华心里嘟哝着,等得话语出口,却是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好。”   元煜心中荡漾不已,将她搂得更紧。   初华在他怀中深深吸一口气,望向头顶的天空。   他们不会没有矛盾,但是祖父说过,人生在世,最不缺的就是烦恼,所以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她和元煜能走在一起,便是现在最美好的事,又有什么可抓住计较到底的呢?   没有啊……   二人低低说了好一会交心话,元煜心满意足,一手搂着她,一手操纵缰绳,往前慢慢走。   风吹来,远处是一条小河,河边,白沙洁净,似雪一般。   远处,放羊的青年在唱歌,好像是在赞美着一位花儿般美好的女子。   何以致卿卿,赠尔玉梳篦。   何以谢殷勤,与君共华年……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把这里作为完结章,是因为这里比较有完结感~过两天会继续更番外交待后续。   虽然其实还会再写一些,鹅还是要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和支持,不多说了,我爱你们,鞠躬~~~~~ ━━━━━━━━━━━━━━━━━━━━━━━━━━━━━━━ 本文内容由【蔺小九】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