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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之下,皇兄景宏领河北道行军元帅出征契丹。由于周军阵亡过多,他只能向回纥借兵。两月前,回纥的使者来到长安,提出了结盟的要求:和亲!但这一回,要真正的公主。   父皇的女儿并不多。除去夭折的和年幼的,可以和亲的只有我和柳皇后所生的宣城公主。然而,柳后怎会让她的女儿去那蛮夷之地呢?   大周三代以来,皇帝亲生女儿和亲,我是第一人。因此,此事震动举国上下。今天的送别也是盛况空前。除了皇亲国戚尽悉到场,文武高官也是齐列两侧。   转过身,最后一次,将八岁的幼弟景昊搂入怀中。最后一次,在他耳畔细细地叮咛。从此以后,姐姐再无法保护你。   “三姐!带景昊一同去吧!”弟弟拉着我的衣袖泪如雨下。我亦心如刀绞。   “乃姐为国尽忠,景昊堂堂太子,为何如小孩儿般哭泣?”说话的是正是宣城公主仙蕙。她的双眼,冷冷地扫过扑在我怀中的景昊。   景昊正哭得双眼红肿,听得这话,猛回头瞅着宣城公主,恶狠狠道:“三姐和裴护卫早就定亲,婚期就在眼前。要为国尽忠,你为何不去?”这话声音并不十分响,然在这宴席之上,还是刚好让每个人都听见。我惊诧地想要做手势制止他,但是柳皇后和父皇已经都转过身来。   父皇缓缓地起身。“弄玉……”许久未唤我的小字,“过来……”很久没有见到父皇,几乎使我忘记,这还是那个教我打马球的父亲吗?   我依言走到父皇面前,默默地跪下。还记得小时候父皇常常抱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拿各种新奇的玩艺儿逗弄我咯咯地笑。“燕国,你此去是要当回纥的可敦。你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大周的公主,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公主的身份,千万不可做辱没大周的事,也不可忘记自己的使命!”父皇的声音沙哑而冷漠。   够了,父皇,我含泪说道:“家国事大,死且无恨!燕国牢记父皇叮嘱,也请父皇保重龙体,勿以孩儿为念。”最后一次企求父皇:“外祖父年老体弱,漳州之地潮湿阴冷,请父皇召他回京罢,这也是燕国最后为外祖父尽的孝心了!”   号声响起,已是出发的吉时。鲜红的嫁裙,金色的凤冠,何其豪华,然而配上我苍白的脸色,失神的双眼,又该是何等的凄凉!端正发冠,整肃衣衫,再双膝跪倒,郑重地给父皇行了最后的大礼。来到黄老将军和裴臣相的面前,我含泪行礼:“为家国尽忠,为君父分忧,是燕国份内之事。我只担心幼弟景昊。请两位老将军老丞相护佑于他!”这两位老臣都是我外祖父多年至交。现今,我外祖父还遭谗外放,只有将景昊托付给他们了。   他二人都是热泪盈眶:“公主何需多言,我二人必以身家性命保护太子殿下!”   长安越来越远。   依稀的,是随行歌女帝雉的歌声在马蹄踏踏间响起:   “…送君灞陵亭,   灞水流浩浩……   正当今夕断肠处,   骊歌愁绝不忍听……”   她是西域进贡的歌女,一进宫美名就传遍了整个宫廷。她容貌艳丽娇媚,身材窈窕动人,歌声和舞姿都撩人心魂。宫人都道她必将受宠无比,谁知她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这样的美人,命运却也是这样薄凉。   一支银箭瞬间击破了我的沉思。它呼啸而来,“咚”一下子深深钉在车窗框上。左右侍女迅疾起身。“真真,别动!”我对贴身侍女做了个手势。我认得这箭。箭末一尾青羽,太熟悉了。箭上果然绑着纸条。   行进了半日,天色已晚,队伍扎下营来。屏退了左右,大帐里异常安静。窗外,是一弯清冷的残月。   我渴望见他,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他无声无息地从帐外溜进来,穿着夜行衣,头发因为纵马疾驰有些凌乱。微弱的烛火映着他年轻俊逸的脸。   呆呆地看着他,我的眼睛突然很酸。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我才发现自己在哭。   “我是来带你走的。”我见过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也见过他玩世不恭的表情,这样认真而温柔的态度却很少看到。   我的心一阵抽痛。   他走近我,伸手把我搂在怀里。靠在他的胸前,我听到他的心跳得很急。   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长发,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石板沉沉压下来:“记得吗?再过十一天,就是我们的婚期。”   我双手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和他贴得更近。“我还记得你说,要是我大婚后再这么爱哭,你就娶十个美貌的小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变得很奇怪。   他把我抱得更紧,低头吻着我的额头:“我们一起走。”   我抬起头凝视他。“青,我们走了,留下的人该怎么办?”用手指轻轻画过他的眉眼。他是如此的英俊。我的心口更疼了,好象有人在用簪子狠命地戳。   “你的父母能脱得了干系吗?”我继续凝视他的眼睛,他急促地眨了眨眼,垂下了眼帘。“我的外祖父一家,还有景昊。走失了和亲的公主,我父皇和皇兄该如何向回纥人交代?走失了和亲的公主,这帐外的送亲队有几人能不丢了性命?”   他脸上掠过一丝绝望的表情,动作也呆了半晌。他突然又狂乱地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抓得我很疼:“不要再想他们了。弄玉,你和亲的消息传来后,我都快要疯了!我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以为不停地求父亲上书,也许,也许事情会有转圜。但是现在我明白,这已是我最后的机会!你放下这一切跟我走了罢,其他事都不要再管!”   我什么也看不清,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耳边仍是他急切的声音:“你快应了我吧!我已雇好车马在二里外等着。船也都定下了。我们一起走,离开大周去高丽,再也不分开了!”   我的心在呐喊,催促着我和他一起走,但是却有一种冰凉的东西让我冷静下来,慢慢地把他推开了:“你以为天下之大,有我们容身之处吗?要是被抓住……”   他突然低下头封住了我的唇。他的唇非常冰冷,贴在我的唇上,更感觉他的不安和狂乱。   好像是永久,又好像只有一瞬。他放开了我:“为了你,我并不怕被抓住……”   背过身,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低下头,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真实:“可是,我害怕……”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很久,久得蜡烛都快要烧尽,他终于慢慢说道:“为了太子,你连葬身火海都不怕,却怕跟我走么……”   “父皇以我下降回纥,不过是为换取回纥之兵。不退契丹,边关百姓流离失所,惨被屠戮;不退契丹,大周国基不稳,国威无存。我是父皇的女儿,是大周的公主,为家为国,我不能惩一己之私……”   他终于明白我是绝不肯跟他走的。   “回纥的可汗已经快六十了,他老得能做你的祖父。我怎么能……”他伸出手,把我勾进怀里,胸口紧贴着我的背。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我的额头。   回过身,替他拭去泪水:“到底谁是爱哭鬼?”他的眼神闪烁不定,眼底满是寂寥和狂乱。“我毕竟是父皇亲生女儿。也许,等老可汗死了,或等驱逐契丹,父皇会恩准我回到大周,到那时候……”   “若那时你回不来,我就到边关去抢你回来,偷你回来!”他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在说着最郑重的誓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坚定颔首:“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紫玉笛钗,轻轻为我插在发髻,“弄玉,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   他的唇在我的额头,眼睛,鼻子上吻着,仿佛不舍得漏过一寸肌肤。夜这样短暂,我只想再抱一抱他,却猛然发现,窗外已是微明。双手推开他:“你快走罢,天……亮了!”   他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长叹了一声:“我……从没这样害怕天明!”   抱得再紧,终于还是要分开。他的身体离开我的瞬间,我感觉一阵刺骨的寒意。如果这样分开了就再不会贴紧,如果这样告别了就再不会相见……我用左手紧紧按着右手,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抓紧他。   而抓紧他就是,毁掉他。   第一章 惊变(上)   每年春季,禁苑中的梨园内,大片大片的白梨花靓艳寒香,洁白如雪。风吹过,梨花飘洒,纷纷扬扬。   梨树下,两个少年正在比剑,一个青衫,一个蓝衣。   剑刃相交,发出清脆激越的响声,只见银光熠熠,剑影闪闪。银光之中,他俩翻转腾挪,龙腾虎跃。蓝衣少年箭步跃起,剑尖剌向青衫少年;青衫少年飞身移步,轻轻一让,避过锋芒,又直剑一扫,攻向蓝衣少年侧身。   倏然之间,两人的攻守情势已是大变。蓝衣少年足尖一点,身体向梨树上纵跃而去,剑风急扫,带落一大片梨花。青衫少年亦是疾步紧随,举剑相击。两人在梨树枝杈间缠斗起来。一捧捧的梨花飞扬开来,宛如三月飞雪,一片洁白。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蓝衣少年以剑抵树,高声笑道:“不比了,你家夫人来了!”   我听了这话,脸顿时一热,拔腿就要走。蓝衣少年已连蹬几步,拦在我面前:“三妹,别走呀,走了就没意思了!”   那青衫少年听言,立时收势,立于梨树之下。那剑刃入鞘一瞬,凝聚着一道清光。   “二哥,高丽进贡的白孔雀到了,母后和裴夫人都在禁苑里观看,唤你们去瞧呢!”我拉了拉二哥蓝色的衣袖。   景宏爽快道:“好啊!”又回头笑骂道:“裴青,你这小子,还不过来!”   裴青也微微一笑,慢慢走过来,站在我身侧。   景宏朝裴青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要好好谢我!”头一偏,大步走开去:“本王先行一步喽!”说完还一并支走了我的贴身侍女,一会儿就走得没个影了。   梨苑里只剩了我们两个,突然很静,仿佛梨花飘落在地都能听见。我有些尴尬,便低着头慢慢朝前挪步。突然手被拉住了。我的脸更热了,连耳朵也滚烫滚烫的。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俩就这样慢慢地向前走。被他拉住的手也觉得好热,像是出了不少汗。   走到前边一个雅致的小亭,他从青色长衫里掏出一对耳坠子送给我。银色的细链子,顶端竟是两个毛茸茸的小兔,点缀着小小的红宝石眼睛,原来是在宫外的市集里买的。我有些欢喜,用手指轻轻触着小兔的头。它们轻轻晃动起来,红光在一小团白色毛毛中微微闪动。   从小到大,青常送我各种小东西。小的时候送过小鱼、虫子。我带回宫去还曾让教引嫫嫫罚了一顿。我也热爱一切宫外之物,常缠着要他买这买那。可是自从前月父皇正式把我许嫁给裴青后,再见他总觉得非常害羞。   “你不喜欢么?”   恩……反应了半天才知道他问的不是手里的玩意儿,而是我俩成亲的事。我忙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状甚得意:“我可欢喜疯了!”   我的心微微一荡,有些雀跃,但立刻想起李嫫嫫几次告诫我身为公主,要端庄稳重,成亲前万不可再同裴青像小时侯那般没轻没重地疯玩,失了身份。所以我忙正色道:“我母后与你母亲都等着呢,快走吧!”说罢侧身让过他要走。   “你生气了?”   我没理他,自顾自走出了亭子。   走出十几步才发觉他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瞧,他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瞅着我的背影,忍不住哧地冲他一笑。他一愣,又高兴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依旧拉了我的手。我们就又一起向前走去。   梨花开,梨花白。梨花落在我们肩头,也落在风里,串成带着一抹幽香的诗句。每一句,写的都是少年心事,带着漫溢的幸福感,散在我们的天空。   “弄玉……终于可以……永远牵着你的手……”阳光里,他的笑容那么透明,透明得有一分不真实。   我低了头只默默走,却轻轻反握住他的手,立刻感到手上更紧的力道传来。   那时候觉得,就是这样和他牵了手一直走下去,都是甜的。   出了梨苑,绕过几处亭台,却看见不远处柳贵妃的女儿仙蕙孤身一人执了根柳条正倚在太液池边弄水。我忙丢开裴青的手,招呼仙蕙一同去兽苑。她抬头见是我,正要起身,往我身后扫了一眼,却又俯下身子,仍旧自顾自望着水波。   也不知裴青何时招惹了她。我回头示意裴青去劝劝仙蕙,他却颇为自在地说:“随她罢!”说完还快走几步,往前边去了。   我陪仙蕙看了一会鱼,她不肯去兽苑,我便一人往前去。走了不多一会儿,路边却横出一个人来,跟我并肩走着,原来还是裴青在前头等着我。我嗔怪他宁愿等在前头不去向仙蕙赔礼。他默默听着,却也不辩解。   兽苑很是热闹。父皇的妃嫔来了不少。二哥正同他的两个侍妾在后边逗弄孔雀,见我们来了,高声嚷道:“驸马爷来了!”嚷得满苑人都笑起来。我大羞,连忙躲到母后身边。   母后含笑搂了我的肩头:“这景宏,老是没个正经的!”柳贵妃正同母后说话,见了我们也问:“弄玉,可看见仙蕙了?”我忙答:“回母妃,在前头池边看鱼呢!”柳贵妃笑道:“这孩子,性子忒怪,总不肯见人。”说罢递了个果子给我:“弄玉和青儿的事总算是定下了。只是难为了孩子们,为老太后守制,还要等上三年。”   “反正孩子们还小,弄玉三年后只有十七,青儿也不过十九。”母后替我正正双鬟上的烟紫色冰晶流苏,“青儿正是该多历练历练的年纪,不急。”   一边的裴夫人也笑着点头。母后又向裴夫人道:“弄玉从小叫我宠坏了,甚是任性,不像仙蕙端庄识礼。我只担心她将来到了丞相家不懂规矩,免不了叫下人看笑话。夫人你多教导她些,可别看她是公主就松贷她!”我垂了头。裴夫人忙拉了我的手温言道:“两位公主美名传扬天下。圣上将晋城公主下降犬儿,实是青儿他高攀。这两年殿下习艺甚是用功,读书也上心,皇后可是过谦了!”   柳贵妃斜倪了默立于裴夫人身后瞅着我的裴青一眼,打趣说:“你们不急,只管自己说话。青儿可急呢!本宫偷偷告诉你罢,皇后呀,是舍不得把女儿嫁你。她成天嘟囔着弄玉比自个儿年轻时还美,要嫁给东海龙王才安心呢。你快给皇后娘娘敬个酒,多灌她几杯,把她弄糊涂了就应了你了!”   话一说完,满座人又都笑起来。母后边笑边说:“你呀,就是这张嘴厉害!如今弄玉的事定下了,却要替仙蕙打算哩!”   柳贵妃正替母后倒酒,听得这话,无奈叹气道:“这孩子,可一点不像弄玉活泼。小时候还好,一天天大起来倒成天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知道想些什么。随她去,横竖过两年再说罢。”   母后用手里的扇子敲了敲柳贵妃:“你呀,刚才还说我呢,自己更舍不得哩!”   她们说笑了一会。我转头去看裴青,却正对上他的眼神。他站在一侧,一副无为自在的样子。见我看他,冲我一笑,左手偷偷做了个溜走的动作。   果然不多一会儿,他同二哥都失踪了。我知道他们定是溜去击鞠。我也喜欢击鞠。可平时母后总是说我是女孩儿家,不让我参加。又苦熬了半日,等母后和柳贵妃一同去听戏,我才瞅了个空溜到鞠场。   鞠场已是尘土飞扬,热闹非凡。十余个少年,皆身骑奔马。他们着各色窄袖袍,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竞相击球。二哥和裴青都在场上。景宏竟然也在一旁看得起劲。他不过五岁的光景,此时却像大男人一般吆喝,惹得一班宫女吃吃地笑。二哥的两个侍妾也在。二哥早已娶妻,却于风月上头十分放浪,每次进宫来都带着新纳的侍妾。   二哥在场上已看见我,挥着球杖大叫:“三妹,怎么才来,快上来!”   宫中女子里头,击鞠我可算一把好手。这本事六七岁时父皇就牵着小马小棍教我了。看他们鏖战正酣,我很是技痒。   二哥与裴青各领一队。二哥这队刚才有一名侍卫受了点小伤,我便替了他。   和他们击鞠岂是平日里和宫女后妃们列队比赛可以相比,在马上奔驰了很久,我竟一点便宜也不曾占到。我耐力颇差,不多时已是大汗淋漓。终于,后边一个侍卫好不容易自后场将球断下,我方立时迅速反击,一众人马一路疾驰,一边牢牢将球控制在球杖下。奔至前场,我以杖拐球,抬头一看,发现二哥已驭马到门前,而他身边并不见对方身影,这样机会真是千载难逢,一喜之下连忙将球一击传出……却忽见一道身影凌空闪过,影落之时飞向二哥的球已不见踪迹。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裴青纵马不知从何处飞跃而来,在空中以杖将球击下,落地时再俯身一挡,把球停在他马蹄之下。   我恼羞成怒,立刻朝他挥了挥竿。缠斗许久,才得这一个良机,瞪着他不由眼圈红了。   他见我的样子,呆住了,退开几步,伸竿把球拨到我的杖下。   我大喜,猛地挥杖,全力一击,只见那球如流星般越过他头顶,划出一道悠长弧线,吊入球门。   场上景宏和场下景昊却不依了,一个大笑骂道:“裴青你小子,现时就这般惧内,将来可怎么了得?”景昊也跟着起哄:“三姐耍赖,耍赖……”   如此一搅,只好下场,自有侍女上来拭汗更衣。二哥的两个小妾不仅美貌,且十分贤惠,一个打扇,一个倒茶,围着他团团转。裴青在一旁看着,表情甚羡慕。   “喜欢哪个?赏给你。”二哥半躺下,笑得颇邪气。   裴青不回答,却侧着头打量二人,仿佛在比较她们哪个更美一些。   这,这,这,我正整理着垂在颈边的细辫,见了他俩的勾当,哼了一声。   “哎,我忘了,还没报给你家夫人知道呢!你怎么敢应呢?”二哥回过头来,冲我做了个鬼脸,“公主殿下,可容你家驸马纳两个小妾?”   我转去看裴青的脸色。他正笑眯眯地瞅着我,看上去还挺期待。   于是我真的恼了,眼睛酸酸的。怕哭出来又惹他们笑话,忙起身要走,却被裴青拉住:“怎么又要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呸!谁哭了?”我轻啐了一口,“你爱娶多少就娶吧。”   他看上去极为快活:“吃醋啦,你放心,我不敢!”   不敢就是心里其实很想的喽?我更不快活了,立在原地泪珠就串串地掉下来。   这下他慌了神,忙取出帕子来帮我擦,又好言相劝,见都不管用,便吓唬我说:“爱哭鬼!再哭,我就娶十个小妾。”   没把我劝好,不远处的二哥和景昊却都大笑起来,景昊还故意笑得很大声,清亮亮的眸子冲我直眨……   第二章 惊变(中)   “殿下,前边已到虚池驿,请下车休息。”一声恭敬的轻唤把我从记忆中拉回。隔窗说话的是册命使裴冕。多日行路,确是十分劳累。   驿站已老旧,然而中厅的屏风上,却还留着前朝宜芳公主的墨迹: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宜芳出嫁,也该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吧,她对未来,也必如我一般惶恐,才会题下这样的诗句。然而,“他日望长安”只是梦幻。她出嫁不过九个月,就被其夫君李延宠残杀,化为白骨冤魂。抚弄屏风,隔着多少年月,似乎还能感受她当时的悲愁。   “主子,你身体大有损伤,精神也不好,快别看了,躺一会儿吧。”侍女真真搀扶着我。   为行路方便,我只着便装,躺下倒也方便。脱下发簪,拿在手里把玩。这根玄紫色的发簪是分别那夜裴青赠予我的。收起是支簪子,拉开却是支紫笛,十分精巧。从前,这是他母亲裴夫人心爱之物,几乎从不离身。轻轻抚笛,泪水弥漫了我的双眼。本以为,可以一直牵着手走下去……   三年了,母后的死一刻未敢忘。那本是宫里极普通的一日,她却不知因何事触怒父皇,竟突然被幽闭上阳宫。   我与景昊惊慌失措。整整几日,都没有一点母后的消息。母后宫中的女官内监不断被抓走,被拷打,被虐杀……我反复求见父皇,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见。   当我向柳贵妃求告时,她哭得比我更伤心,更凄婉。   外祖父被夺官外贬。裴丞相上书被责令闭门思过。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十天之内。   我决心要见父皇。   我知道他每日在含元殿早朝后必去紫宸殿办公,接见近臣。那天,我是纵马去的。被簪子狠扎入臀部的汗血宝马冲力惊人,一直从围栏外冲入殿中,把殿内的一应摆设全冲撞了个稀烂,还撞倒了两名侍卫。   如果我不是公主,早被殿外的宫弩手射死。侍卫们见我直撞进殿,一时不知该举刀还是放行。我因此竟成功了。   父皇气得浑身发抖,伸手便给我了一巴掌。   那是父皇第一次打我。   我抱着父皇的大腿求问他母后的事。父皇却愈加狂暴,咆哮着:“十余年来,朕待你母后如何?她原本不过小吏之女,如今母仪天下,父亲兄弟皆为高官,却做出这样淫贱之事,将朕置于何处……”   什么样的淫贱之事呢?我无法接受,一遍遍地说:“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是有人诬陷母后的,父皇明察……”   父皇却用手指钳起我的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可怕的字眼:“怪道你,一些儿也不像朕……”   因我冲入紫宸宫的行为,连累管马匹的内监被处死。父皇将我禁足于梦仙宫内。孤独的夜晚,我整夜想着父皇的话。   第三天的半夜,门却猛地被撞开了,进来的是裴青。他的脸色铁青:“弄玉,快去看看你母后,皇后她,她……”   我赤着脚就冲出去了。   母后的寝衣上浸透了鲜血。旁边簇拥着的宫女们告诉我,她夜里从上阳宫私逃出来,跳下了忆凤楼。   我到得太迟。她们说母后坠地后一时未死,还叫着我和弟弟的名字。   我抱着母后,想把她身上的血擦去,却发现寝衣下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有些是用锐器戳的一个个洞,有的地方像是被烧过一般,一片片黑焦色,皮肉都结在一起,有些地方已经腐烂,脓液和血水混在一起。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不过十几天,她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父皇才姗姗来迟,身边跟着泪眼朦胧的柳贵妃。我冲上去抓住父皇大喊:“父皇你怎的忍心如此残害母后……”   父皇一把把我推出了很远。   却没有倒在地上,原来是裴青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疯了似的还要上去,却被裴青死死地抱着,无法动弹。我想要说话,他却把我的嘴紧紧捂上。我拼命挣扎都挣不开,就死命地咬他的手,一直咬到血流进我的嘴里,他也还是不松手。   我挣扎得太凶了,父皇又把我关了起来。一个人呆在内宫里,等眼泪都流干,头脑完全清醒,我才深悔自己的冲动。   如今,最危险的只怕是景昊。他只有五岁,失却了母后的护佑,他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如今后宫里能保护景昊的,也只有我了罢。   过去总觉得宫里每个人都宠着自己。现在才知道,没有了母后,我与景昊多么孤立无援。   我被关了三个月,最后是二哥给我开的门,告诉我父皇终于对我息了怒。   二哥还告诉我,因了裴丞相和一干老臣的努力,父皇保全了我母后的死后哀荣,对外宣称我母后急病而死,仍以皇后礼下葬。   我冷冷地说:“但是母后衔冤而死,何时才得昭雪?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死!”   二哥扶着我的肩头,很严肃地看着我:“现在最好的事情是,你与景昊都得以保全。你知道你二人是几位老臣拼了性名保下来的。”   我想起被我咬伤了手的裴青,二哥踌躇了一阵,说:“这小子不让我告诉你。他是御前侍卫,那日却无召私入后宫,放你去见母后,父皇发怒,令廷尉责打了他二十鞭,贬他到北衙禁军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毕竟是裴相之子,过一阵父皇息了怒,自然召他回来。”   我颇伤怀,深悔自己无端带累他。二哥安慰我说:“他没事。他本就不爱在宫里转悠,早就想到外头去了。只是你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常常玩在一处。现时的情形,父皇也不会令你们早日成婚。”   从前的二哥,嗜酒好色,玩世不恭,现时站在我面前的他却完全不同。他目光深沉,神情凝重。“弄玉,二哥也要走了,以后你与景昊在宫中要多加小心。”原来这三月,边关颇不平静,如今契丹与奚联合起兵反周,还斩杀了和亲的两位宗室公主。二哥奉了父皇之命要去边关效力。   我拽了二哥的手不放他走。他按着我的肩头,也唏嘘连连。临别回首,二哥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特别要防备……柳……”   毫无预兆的,天就塌了。突然间,我得独自面对来临的一切。   我去看望景昊的时候,他正坐在殿前一个人发呆。见了我只是闷闷地问:“母后她,真的离我们去了么?”   我黯然点头,正想安慰他,他却咬牙道:“等我将来登基,必得将害我母后之人全部灭族!”   我心下暗惊,忙掩了他的口:“景昊,你听着,我要你再不许提起这事。从现在起,除非为姐知道,你不可私自出东宫。除非太监给你试过毒,否则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到别的宫殿去请安或赴宴,不要真的吃东西。”   景昊吃惊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我抱紧他:“从现在起,就只有三姐与你相依为命!我要你答应我,好好地活着,耐心地等着。母后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你先要活到有能力替她报仇的那一天!”   第三章 惊变(下)   我被禁足三月,竟错过了母后的丧礼。听说柳贵妃操办的丧礼风光而隆重。母后谥号“庄静”,以皇后礼葬入孝陵。   独立母后的麟德宫里,说不出的萧琐肃杀。她最爱的梨花遍植宫院,如今却已落尽,被践踏成灰黄色的污泥。   梨花虽然洁白,却太易受污,就像母亲。   父皇的话还在我耳畔回荡,像一把骨刀反复钝割:“……她却做出这样淫贱之事,将朕置于何处……”“怪道你,一些儿也不像朕……”   不,这绝不可能。   母后昔日宫中之人,贴身的在这次事变中俱被打杀,余者分配别宫。   在浣衣局找到了四个昔日的抬轿宫女,沉沉地低了头浣衣。我尚未张口,浣衣局的姑姑已道:“她四人多嘴,已拔了舌去!”心下一惊,待亲自检视,四人口内,俱生生切断了舌头。   内监小林子原是母后殿外司礼太监,如今转去饲马。我令宫中姜公公找他前来。他一见我,脸色立时大变,一迭迭声道:“奴才不知,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天生蠢笨……”竟夺路而逃。我再欲找他,内监们回说小林子已在万荷塘里溺毙了。   我的心却愈加澄明。   每日去麟德宫焚一炷香已变成我的习惯。出了麟德宫,侍女真真与雪如随了我,慢慢地往梦仙宫回去。   春光已逝,浓阴匝道,黄鹏啭林,点染出一片初夏景象。太液池边杨柳依依,已有了不歇的蝉声。我微觉臆闷,不觉脚步懒懒,远远看到一行人亦缓缓而来。   走近却看到是柳贵妃并几个宫妃,俱是穿红戴绿。这姹紫嫣红,很是刺眼。我别过了头,闭了闭眼,方上前行礼。   柳贵妃颔首应过。我方见她手中搀扶着另一位女子,看穿戴也是宫妃,容貌却是不识。   见我微露诧异之色,柳贵妃小心将那女子的手交给一旁的姑姑:“这位是新进的齐美人,却是个好福气的!”   我瞅着齐美人的身量形容,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忙打起精神道:“恭喜美人了!”   齐美人亦含笑受了。   我欲回宫,柳贵妃却执意要同我一起走走。   她捏着我的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弄玉,你瘦了,打扮又是这样清寒,着实叫人不忍心。”   因在孝中,我只着半旧白色长衫,插一支素簪,与她们立在一处,确是清寒。   我默默前行。贵妃边走边望着远处,声音也飘渺起来:“皇后与本宫,真当有缘。十五年前,我们同时进宫,后来又一同生女,封为婕妤。再后来,她生下太子,贵为皇后,我亦受封贵妃。人皆云我姐妹二人已是贵不可言,人生还有何不如意?却不料她走得这样突然……”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随行的妃子见柳贵妃伤心,纷纷上来劝解。柳贵妃取出金黄的帕子,自己拭了拭泪,道:“今日可糊涂了,见了弄玉,本想劝解几句,自己倒弄出这一番话来。”   我亦轻声道:“母妃如此情深意重,母后泉下有知,亦会感怀。”   她的神情颇黯然。   妃子们怕柳贵妃再伤心,忙把话题引到齐美人的孕上。柳贵妃这才打起些精神,拉着齐美人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固胎之法,又问齐美人吃的用的可都安好,十分着心。听说齐美人嗜吃酸脯,柳贵妃越发高兴:“爱吃酸的可是男胎之象。本宫与皇后当年怀胎时,俱爱吃甜,可不,诞下两位公主来了。”她又回头吩咐宫女道:“我宫里现有腌好的果脯,等会子就给妹妹送去。”宫女应声去了。   且行且谈,又走了一会,到了一处颇雅致的宫室,侍从道:“朱颜宫到了!”柳贵妃拉着齐美人又叮嘱了好一会,才令人送她进去了,又令其他宫妃也散了。   侍从提了宫轿来抬,柳贵妃却扬了扬手:“你等远远跟着,本宫与晋城公主走走。”   “母妃待齐美人真好。”我诚挚道。   柳贵妃执了我的手,娓娓道:“民间亦道,多子多福。你父皇虽富有四海,却膝下荒凉。他也每每为此伤神,常叹无子可替他分忧。你皇兄景宏虽好,却可惜是宫女所生。景昊虽为太子,却还年幼。齐美人出身名门,若能诞下龙嗣,也足可慰你父皇之心。”   往前走是一大片假山怪石,点缀着浓密的青荫。地下青草如碧色绒毯,走上去悄然无声。   假山后却传来几声冷笑。   “什么暴病而亡,都是唬人的!我听值夜的碧珠说,皇后是跳了忆凤楼死的。跳下来的时候跟女鬼似的,浑身是血,可吓死人了!”   “听说皇后入宫前就有了相好了,这些年两人未曾断过情,干着瞒天过海的勾当。还听闻太子和晋城公主都是皇后和那相好所生……”   “乖乖,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皇上知道了还了得?怎么不见皇上有什么动静?”   “圣上自然是要查清楚了再动手的。我听说圣上如今……”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柳贵妃也气得一声大喝:“什么人,滚出来!”   原来是三个别宫的侍女躲在假山后面嚼舌头,见了柳贵妃与我如同见了鬼一般。   三人早已吓瘫,软在地上只顾求饶。柳贵妃盛怒道:“本宫与先皇后情同姐妹,怎容你们在背后诋毁于她,更何况太子与晋城公主也是尔等可以乱嚼的吗?本宫今日无心再听你们胡言,免得污了耳朵,又使公主伤心。来啊,拔去她们的舌头,再乱棍打死!”   听到拔去舌头,我心里一震,没来由地立刻想到了四个浣衣局里的无舌宫女。后面跟着的侍从们早已上前。三人嚎叫着被拖着去了。柳贵妃尤自气结:“这班贱婢如此不知好歹!”又望向我说:“弄玉你无须理会!本宫明日就颁诏六宫,再妄议你与太子者,绝不宽贷。”   她的声音略略有些刺耳。我才想起,母后不在,现时是柳贵妃统摄六宫了。   “母妃,万万不可!”我接着说道,“宫中之事都是越传越像真的。若母妃下诏禁止议论我与太子,只怕宫中人更信这些传言。我且不论,太子的身份若被疑,将来必生是非。不如查清传言来自何处,方可从源头上除去它。”   柳贵妃微颔首:“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委屈你了!”她眼中精光一轮,又道:“我听闻你最近正寻查你母后宫中旧人,可有什么收获?”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表露,只失望地摇了摇头,道:“父皇盛怒,母后宫中之人俱获罪,如今却难寻了。”说罢欲落下泪来。   柳贵妃亦伤感道:“你父皇素来严厉,又颇多猜忌,宫中妃嫔一向谨言慎行,怕有闪失。而他对你母后,亦向来情有独钟。这次却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竟对你母后用刑。我百般苦劝俱无用,还道再罗嗦一并治罪。我本欲教宫中慎刑司详查此事,谁知你母后竟寻了短见……”   “母妃怎知我母后是寻短见,不是被人推下的忆凤楼?”我注目于她。   柳贵妃甚疑惑,哦了一声。   我缓缓道:“母后被囚上阳,她遍体鳞伤,独力如何逃脱?我听闻母后那日坠楼前,原本父皇要前往亲审。许是有人怕他们见面罢。”   柳贵妃走近我几步,惊讶道:“此话怎讲?”   我颇踌躇,几番欲言又止,终于道:“浣衣局中四名宫女原是我母后宫中之人。虽被拔去舌头,却还能写得几个字。我才得知,母后曾有一封书信……”说到这,我猛然压住话头,再不愿说下去。任凭柳贵妃如何询问,我只道:“出来时曾嘱景昊在宫中等我,再不回去,他要来寻我了。”   柳贵妃了然道:“去罢。”   宫中的雨夜,灯影幢幢,雾霭沉沉。窗外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在风与雨的撕拉中幻化出如同鬼魅般的形状。取出笔来,努力静下心来写字。一笔一笔,沾满墨汁的笔尖在纸上翻转拖曳,如我此际烦乱的心思。   真真进来时身上湿透了,头发也滴着水:“主子,四名断舌宫女都不见了……”   我瞪视着她,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失了这四人,如今却往何处去寻皇后的书信……”真真面容焦急。   一滴水迹落在未干的墨上,迅速化开。我低头沉思,很久方道:“何曾有什么书信?不过是我试一试某人……”   第四章 廷争(上)   一夜无眠,却又一夜乱梦。队伍一路前行,走过繁华,走过荒凉……我不知前路等待的是什么,只能回头,到记忆里去寻找往昔……   清晨的射场,太傅黄将军正教景昊射箭。他虽是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臂力过人。小时候,母后常讲黄将军边关退敌的故事,因而我对他十分仰慕。   景昊认真了神气,张着小弓,一下一下射着。虽是初夏,却已十分炎热。他身体微胖,额上早已全是汗珠。我虽心疼,却知黄将军一向严格。估摸着他们还须练上一个时辰,便自往麟德宫去。   上了香,又令宫人打扫一番。正欲回去,却来了两位宫妃,一位吴淑媛,一位李婕妤。两人拉着我便好一番伤感。初时我尚陪她们落几滴泪,后见这两位是越发絮叨,没完没了,便十分头痛。好容易摆脱了她们,却已错过了与景昊约好的时辰。   射场里无人,我乘了轿忙至东宫。门口有一名叫小万子的内监早候着了:“殿下,太子不在。方才宣城公主来找他同去玩耍了。”仙蕙平日孤僻,并不喜与人玩耍,今日却……忙问:“往何处去了?去了多久?”小万子道:“去了多半个时辰了,说是往万荷塘边放风筝去。”我又追问:“何人跟从?”他道:“坐了宣城公主的轿子去的,未带随从。”   我骤然一激,不觉声量拔高了不少:“好极,我前日如何嘱咐你们?若太子有个闪失,你等小命还要不要!”他竟不怕,笑嘻嘻道:“方才宣城公主说了,怕殿下您着急,令小奴在此等候,主子一来就带您去呢!”   万荷塘位置较偏,离东宫有好一段路程。塘中养得万千朵荷花,一到夏季荷香十里,莲叶接天,煞是美丽。然后塘底淤泥塞积,河塘幽深曲折,又因数次在塘里捞到自尽的宫女内监尸体,是个不吉的所在。   小万子在前边引路,我走得气喘吁吁。河塘两边树木枝叶浓密,遮遮挡挡。塘边小路又是曲折难行,寻了半日竟不见景昊。我心中莫名急燥,眼前突然浮现出小林子溺亡的情景。   “公主,在那里呢!”小万子顺手一指前边不远处塘边的一块大石。突然,他又惊骇地叫起来:“不好,宣城公主她……她像是正要推太子入水呀!”   如同惊雷炸响,我不及细看,急奔十数步蹿上大石。恍惚中看见景昊蹲伏在大石上,而仙蕙正伸着手站在他身后。我未及多想,便把仙蕙往旁边一推。   仙蕙不防,脚底一滑,竟惨呼一声,仰面一交,跌下水去。   景昊一边见了,也变色惊叫:“三姐你……四姐她不识水性!”   猛听后面乱作一团。一回头却看见后面是个亭台,一干宫女内监俱在,见了我方才举动,个个目瞪口呆。   原来从我方才角度,只看见大石上两人,却未见后边被亭台遮住的众人。   混乱中,已有一人纵身下水,托住仙蕙身躯,奋力将她拉上了岸石。   是裴青!   他把仙蕙拖上了岸。两人俱浑身湿透。仙蕙不停颤抖。她长发散乱,沾满污泥的薄裙紧贴在身上,嘴里吐出的俱是塘内泥水,吐了几口又大声咳嗽。一边的裴青神色忧急,忙上前替她拍打。   内监们忙成一团。不过一忽儿,躺椅已到,七手八脚抬了仙蕙,便急往柳贵妃的荣僖宫去。   父皇与柳贵妃赶来时,太医正为躺在床上的仙蕙诊脉:“……公主受惊过甚,又呛饮塘中污水,须得好好调养一番……”   父皇坐在仙蕙的床头,握着她的手,听得这话,眉头一搐,神色阴沉。   “父皇,我好害怕!”仙蕙低低啜泣着,脸色苍白如纸。   一旁的乳母亦拭泪道:“公主从小体弱,又畏水,小时连洗浴都不敢入汤,今日这般,她如何受得起……”   父皇更加动容:“好孩子,怎么回事?告诉父皇。”   仙蕙强忍着泪,靠在父皇臂弯里:“前日母妃令人为仙蕙制了一个大风筝。太子看了,也很欢喜。今日便与他一同在万荷塘边玩耍。后来风筝不慎落水,我和太子一同在大石上探看,谁知三姐不知何时来到,竟猛力将我推下水去。”   柳贵妃忧愁道:“我与你母后情同姐妹,指望你姐妹二人也能情意笃好。弄玉,你这孩子平日一向稳重,今日却是怎么了?”   父皇当即发怒道:“我知道你母去后,你心中衔恨,当日即对朕不敬,今日又向仙蕙下手,可见亦是善妒狠毒之辈!因此将你禁足,以示薄惩。你却不知悔改。现时就能害你妹妹,将来还待如何?”   我下跪叩首道:“父皇此言折杀儿臣。累四妹落水受苦,弄玉知错了。但实是无心之失,望父皇母妃原谅。”   仙蕙又呜呜哭起来:“仙蕙一向敬重三姐,却不知三姐为何如此厌弃我?今日若不是裴护卫舍命相救,我不知还能否见到父皇母妃……”又扑在父皇怀里。   裴青已换过干衣,正立于一旁,此刻忙跪下道:“殿下言重了。其实晋城公主是见太子立于石上有危险,欲保护太子,才无意撞倒了宣城公主,望皇上明查。”   “无意能把人撞到水里去?公主又不是一根柳絮!”一边仙蕙的乳母低声嘟囔道。“李姑姑!”柳贵妃低喝她。   景昊也在一旁。他耷拉着脑袋,带着哭腔:“都是景昊不好!景昊不该贪玩到大石头上去,令三姐忧心。请父皇勿责罚姐姐,罚景昊吧。”   父皇神色复杂地看了景昊一眼。“太子实在是很需要一位母后。”他又看一眼柳贵妃,“明日开始,就由你负责教养景昊罢。”   不要,父皇,我心中狂燥地呐喊着!“至于弄玉”,他的眼神冷漠地在我脸上扫过,“你去祖宗灵位前跪上六个时辰,去一去心中浊气吧。再有下次,定不饶你了。”   他挥一挥衣袖,再不想听我辩解。   皇祁殿的金砖地坚硬而冰冷。面对着大周三代先祖,我不知道,此刻哪一处更痛一些?是我的膝盖,还是我的心。   疼痛是奇怪的东西。刚开始只是一点点,像虫蚁噬咬,慢慢变成针刺,越刺越深,像要撕裂一般,忍不住要流泪、呻吟、喊叫,恨不得立时断了疼痛之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也会麻木,只剩下一阵阵偶尔的隐隐作痛。   在一阵阵的隐痛中,我看见他急急而来,踏着一地月光,长衫卷裹在夜风里。   “疼得厉害吗?”他取出一块小小绒毯,替我垫在膝盖下,又从胸襟里取出一包糕点,“饿吗?吃些罢!”   我无力地摇摇头:“你此时来,不怕父皇知道了又要怪罪你?”   许是我语气不善,他神情不悦:“你倒有心思替我打算。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   “我早知道你怪我,”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落下,我喃喃道,“既怪我推了仙蕙,你此刻又来做甚!”   他微一愣,好一会才缓过神,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傻子!”   “我是傻,傻得一直看不清柳贵妃的真面目,傻得一直没发觉你与仙蕙……”我说不下去了。   他咬着牙,脸贴过来:“什么我与仙蕙?”   我别过脸:“你已被贬出宫多日,今日怎么会在万荷塘?把仙蕙救上岸时,我看你急得不得了呢!”   他瞪了眼,伸手便戳我的头:“若你是个男子,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我强着脖子不理他。   他气得不行,站起身来回踱着步。踱了许久,才道:“昨日皇上方准我回来。今日我一入宫就来找你,宫人却道你往万荷塘去了。我刚到就见你失手把仙蕙推下了水。她是柳贵妃的女儿。现时情形,若她有半点闪失,你如何逃得过责罚?我急,不过是为担心你而急!你却还要来气我!”   我眨了眨眼,努力把泪水眨掉。双腿已经麻木,微微挪动就钻心地疼。我微不可察地呻吟了一声。   他的神色变了变,立刻跪下身来,扶着我的肩,声音也变得温柔:“你怎么经得起跪这么久?略坐坐吧,我替你看着。”   我摇摇头:“和母后所受的相比,这点疼算什么?”   他凝视我,神情忧虑,慢慢道:“你斗不过她们。”   我黯然道:“我只想保护景昊。”   他不语,我亦无话,远远只听三更更鼓声在空旷的宫院里久久地回荡。这寂寞的宫墙,夜晚这样迷惘。   “柳贵妃不会放过景昊,亦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我挣个鱼死网破,或许能保得景昊也未可知。”寂静的夜里,我的声音很容易就消散在呜咽的风中,“我们的婚约如今只能使你更危险,不若……废了它罢!”   他肩膀一沉,在月光下看不清脸色:“我昔日赠你的折扇还在吗?”我忆起,收到他的扇时,我日日抚弄把玩,心底是如蜜一般甘美的。   他微微一笑:“那扇上的诗句你可还记得?”   “记得,”我低吟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微颔首:“如此很好,无须多言。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挣脱我。”   我突然心中一酸,就把头靠向了他的肩:“青,我曾深恨上天,既给了我一切,奈何又要全夺走它。有了你,我才发觉,上天并没有薄待我。有了你,我便明日死,也无怨无悔了。”   他掩住我的口:“你不能死。为了我,你要保重。”   我轻轻抬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抚上他的背:“疼吗?”   “恩?”他轻声问。   “我都知道了,父皇为了上次的事……责打你。”   他却并不在乎:“那日的事,我并不后悔。”……   第五章 廷争(中)   有人替我拭去泪痕。我睁开眼睛,却是侍女真真。马车疾驰还在向前疾驰,我和青却已越来越远!母后之死,万荷塘之事,都使我深刻认识到,不管我是否愿意,都已经是避无可避地处在后宫斗争的巨大漩涡正中。于是我加倍小心,在表面一片祥和的宫院里保持着兽一般的警觉。我开始在史书里搜寻那些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和诅咒。我在裴相的秘密支持下联系与外祖父交好的官员……渐渐的,单纯平和的心智远离了我,像春日的梨花凋零无踪。我内心有种黑暗的东西苏醒过来,成长起来……   今夜,我睡得极不安稳。一阵一阵的梦魇向我袭来,无数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过。惊醒过来时,我出了一身的汗。   推开窗,今夜好大的风,吹开贴身的彩玉云绢,好凉。远处,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紧跟着又黑了。忽然又一白,猛地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像烧红的铁板,红得可怕。   起火了!   那是东宫的方向。   门砰的一声开了,雪如冲了进来:“殿下,殿下……东宫…走水了……”   我向着红光奔去。多少股黑烟和火舌高低不齐地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地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花,像浓雾掩住了夕阳。   越来越近,烟与火中带着种种的响声,烟裹着火,火挟着烟。东宫外哭天抢地,侍卫们正率人救火。无奈风威火猛,泼水成烟,那火舌吐出一丈多远,舔住就着,炙热难耐,谁敢靠前?雕梁画栋均化作火的巨龙,疯狂舞弄,随着风势旋转方向,很快连成一片火海。丈余长的火舌舔在附近的宫墙房檐上,又接着燃烧起来。   我分明听见了宫内传出的哀号,连忙抓住最近的东宫侍卫:“太子何在?”他的脸因着恐惧而扭曲:“宫中还有数十人被困。太子他……他也在!”   我被巨大的惊痛击中,几乎是尖叫着:“还不快去救?”   这时,只听得琉璃瓦激烈地爆炸,各色的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满天纷飞,顷刻间砸伤了十几个近处救火的侍卫和内监。一片爆响,一片惨号,其余的人滚滚爬爬逃离火场,不敢靠近。   身边正有一队内监提来水。我抢过一桶水便举过头顶把自己浇透。此时正是隆冬,冰冷的水使我一个激灵,连带浑身都剧烈抖动起来。取来浸湿的棉衣包裹住自己,瞅准一个爆炸产生的缺口便冲了进去。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殿下!殿下!”   殿里到处是火,浓烟滚滚,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被烧焦的立柱不断倒塌下来,头顶上传来一声声爆裂的巨响,连带着瓦片、碎屑砸落下来。地下一片狼籍,举步维艰。我猫了腰,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景昊的名字,一面向前摸去。   烟越来越浓,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眼睛被熏得酸极,不住地流泪。喊了几声就被呛得猛烈咳嗽。突然脚下被一绊,猛地一跤。却是一个死人,上半身被倒下的房梁牢牢压住。我扎挣着爬起来,向景昊的寝殿踉跄而去。   越近浓烟越滚滚而来,四周都是狂舞的火焰,伴着烧灼的细响。寝殿已被完全烧毁,只剩了一个空架子。一小片一小片火舌星星点点地舔噬着。   “景昊!”仿佛外面的狂呼呐喊我已全听不见,只听见自己凄厉得如鬼怪般的声音。地上堆满了一具具的尸体。我发疯般地翻检着,任凭滚烫的火星灼伤我的手。   死尸有的被烧得肢体不全,有的被烧得模糊不清。有的身体蜷曲,有的已经破损。或者七窍充塞着尘埃,或者被折断的手指脱离了骨节,或者瞪着眼死不瞑目。我一面翻检一面失声痛哭,却怎么也找不到景昊。烟越来越浓,渐渐的气力越来越弱,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面前的灰烬看不清楚,周围越来越热。   找不到景昊,我大概,也要死在这里的罢。   “三姐!”我猛地甩了甩头,眼神在四处拼命搜寻。   “姐姐!”微弱的低呼。我狂喜得叫出来:“景昊,你在哪里?”   远远一个墙角,玉石屏风后面,我听见了景昊的声音。蹒跚着爬过去。墙角一个人背向外坐着,看不清形貌,已被烧得焦黑。他半弓着身子,伸展着双手,似乎尽力在保护着身下的什么,以这样的姿势死去。   在他焦黑的身体下,一小截白色的如嫩藕一般的手臂向我挥动着。   我扑过去,试图拉开他身上的死尸。然而这人的手紧紧抓着景昊,怎么也松不开。景昊急得大哭:“王公公,王公公,是姐姐来救我了,你放心,你松手罢!”   近旁的底下斜插着一把剑,想是墙上掉下来的。我迅疾拔出剑来,挥剑砍去,将王公公的手臂砍下,鲜血四溅,才将景昊拉了出来。   我对着倒在地下的残躯含泪道:“王公公,我与景昊绝不忘记你的恩情。”   脱下棉衣包裹住景昊,我咬牙将他背在背上。刚才已耗尽了气力,如今走一步都是双腿打颤。   方走出寝殿,背后呼啦一声,宫殿整个垮塌下来,烟尘弥漫。   原路无法再走回。倒下的各种东西把路堵得死死。转过身,向着另一边走去。   外面已听见侍卫们的喊声。我忙大喊:“太子在这里!”侍卫们亦大喊回应,一边浇水,一边搬开倒下的东西。   然而火苗却蹿得更快,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一声狂响,前面一架回廊倒下,刚好将我们困在后面。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像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扑来。   最前边的侍卫已到,隔着火向我伸出手来。“先救太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挡在背后的景昊往前一抛,抛在那侍卫手中。   这剧烈的动作引起了反应。侧边的一根柱架原本摇摇欲坠,突然倒伏下来。我不曾防备,右臂被它死死压住。火蛇立刻舔上了我的皮肉。一阵剧痛,忍不住悲呼出声。   “三姐!快救我姐姐!”耳畔是景昊的哭叫声。依稀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开!”怎么却好象是裴青的声音?可是,裴青怎么会在这里呢?一定是我的幻觉。我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实在太沉。   青,你在哪里?我只想……再看一眼你……   第六章 廷争(下)   我很困,又很累,睁不开眼,很想很想睡。   景昊一声声带着抽泣的“姐姐”把我唤醒。   睁眼望见梦仙宫里熟悉的床帐。“我还活着。”我的声音竟沙哑如裂帛。   手腕一紧。我略吃力地转头,却是青。他额上带了明显的刮伤,神情很是憔悴。   我艰难地伸手轻触他的伤痕:“你的脸,怎么了?”   他紧握着我的手,眼底带了泪意:“只是擦到一点,我很好。”   “我受伤了吗?”   他声音略颤抖,吻住我的手心:“你的头发烧着了,右臂烧伤且折了,嗓子熏坏了,其他……都好。”   我看了看右臂,果真包扎了起来。伸出左手摸摸脸:“脸没烧坏罢。”   他眼里的痛惜那么明显,却硬扯出一丝笑意:“没有,还是一样漂亮。”   我惨然一笑:“如此,甚好。”又凝视站在裴青身后露出大半个脑袋的景昊:“你没事吧!”他却颇激动,扑到我身上大哭,拉扯得我浑身疼。   那一天我快晕过去时听到的果真是青的声音。他听到走水的消息,赶来东宫,从烧着的立柱下救出了我。父皇终于来探望了我,责备我不该冲进火里去救景昊。柳贵妃也带了一应宫嫔来看我。人群中我看见了齐美人,她的肚子已经很大,脸上带了将为人母的幸福红晕。   东宫走水最终以内监未能小心烛火而结案。慎刑司处死了几十个玩忽职守的太监和宫女,并牵连了些内外官员。这件事就这样渐渐平息下来。只有那一片满目创痍的废墟,偶尔会提醒着人们那一夜的大火。   我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手臂接好了,不过多了些丑陋的伤痕。只是嗓子还未养好,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歌唱。从前,父皇和母后总说我的歌是好的。   齐美人如愿生了一位小皇子。而她自己却在产后数日突然发热而死。皇子年幼失母,交给柳贵妃抚养。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正弹着琴。琴声竟丝毫未变。翻开历代的后宫史,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   “歌舞都准备好了吗?”回身问跪地的内监。   “是!”   好罢!就在今夜,足足一年的准备,我母后程氏一族残存的势力。明晨便可知,今夜,是冤魂重生的符,还是困兽垂死的斗?   无论如何,都让我一个人去面对!   金黄阳光泄满长安大地,黄道吉日。百官及后宫齐观册后大典,万人仰止,盛况空前。   柳皇后身着赤红凤袍,金色丝线绣出的凤凰扑翅欲飞,长裙曳地,珠玉累累,琳琅夺目。青丝挽成凤髻,头戴九龙九凤冠,额前金丝流苏曳曳。   礼炮乐曲响起,宫廷乐师奏曲,九十九位宫娥引路。身后曳地的裙摆丈余长,绣满龙凤呈祥,全由宫女捧去。在她身后,是恭谨的两列女官。在她身前,满宫的妃嫔跪地相迎。   金銮殿,满朝文武亦跪地恭候两旁。   她在金銮殿阶前下拜,礼官宣读封后诏书。   宣罢,绶凤印、册宝,执掌六宫。柳后与父皇一起登上台阶,下方的满朝官员高呼,“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普天同庆,大赦三日。自此,她便真正取我母后而代之了。   晚上,是庆祝酒宴。   麟德宫装饰一新,热闹非凡。原先的满院梨树已砍伐一空,种上了各色鲜花。宫院里红纱飞扬,琉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柳皇后已换上纯金凤冠,身穿明黄色绸绣八团龙凤双喜袍坐于父皇身侧,气度夺人,不可逼视。   钟鼓齐鸣,雅乐高奏,后宫有品阶的妃嫔女官纷纷献上贺礼。盛装珍宝的金盆堆得满满。歌舞唱作,散乐百戏,筵席上杯盘交错,鬓影红颜,宫人们纷纷向新皇后祝酒。   我亦敛衣上前,向父皇母后祝酒。柳皇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大喜,晋城也有些新鲜玩意儿,请父皇母后笑纳。”   “哦?晋城有何好礼?”皇后带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要请父皇母后看一场好戏呢!”   击掌三次,一双戏子登台,演的是《洛神赋》。   甄宓与曹丕相遇在乱世之中,彼时,曹丕浓情蜜意,海誓山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台上的舞姬舞出的,是洛神的绝代风华。   两列戏子鱼贯而入,演的是曹丕登基为文帝。宠爱,生子,封后,她一切如同当年风光无限的母后。   然而,红颜薄命,美人遭妒。郭女王的出现,使大殿里一片低呼。这戏子穿的服饰,和柳贵妃日常几乎一样。   灯光转暗。甄宓独自留在邺城旧宫。昔日的爱人已忘却相爱的时光。郭氏毒辣的谗言,不断灌入文帝耳中。   无奈而感伤的甄宓写下了《塘上行》。   歌女宛转而唱,悠扬的歌声在大殿里回荡:   ……   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君王的回心转意,而是一杯催命的毒酒。下葬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她无颜可见人,更无口可申辩。   “哗啦”一声巨响,歌停舞断,原来是父皇把手中酒杯猛地掷下。他拍案而起,盛怒道:“今日乃你母后册封大喜,晋城你如此妄为!这歌舞却是何意?”   大殿内数百人,此刻却寂静无声,幢幢灯影犹如鬼魅,妃嫔们大气也不敢出。   我毫不畏惧,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乃儿臣母后的忌日!她冤死不过三年,难道父皇已经忘记?”   父皇愈加愤怒:“朕已对她仁至义尽!”   大殿里隐隐传来窃窃私语。我直视父皇道:“女儿听说,民间盗贼偷了东西,县官必得派衙役查问,要在大堂上审问,写下口供,签字画押,才可按律治罪。我母后为一国之母,却既无调查,又无口供,不明不白,死于非命。而害死我母后的幕后元凶,今日却端坐宝殿之上,妄图母仪天下!”我扬手直指大殿上端坐着的柳皇后:“柳氏,你可知罪!”   柳皇后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惊讶地低呼:“晋城,你好大的胆子!怎可如此污蔑本宫?”   父皇也气得发抖:“辱尊犯上,晋城,你可知罪?”   我平静地说:“女儿自知今日忤逆犯上之罪,愿受惩处!”说完,脱下头上累丝珠钗,双膝跪地:“但柳氏有谋害皇后、暗害太子、杀母夺子之罪,她不配母仪天下。请父皇今日在六宫所有人面前,查清此事,一并惩处。”   柳皇后倏地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皇上,臣妾自问一向待晋城不薄,今日她不知受何人挑唆,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中伤本宫。难道还要六宫一同听下去吗?若人人都可这般,以后,要本宫如何服众?”   父皇双目凝视着我,缓缓道:“来人!”   侍卫迅速上前,包围在我周围。我环顾四周,狰目欲裂:“谁敢上前?”   柳皇后厉声道:“还不快将她带下去!”   侍卫立刻上前,捉住我双臂。   “慢着!”说话的却是文贵太妃。她平日身体一向不好,宫中宴会均不参加,今日册封皇后大典却在座。太后归西,如今,文贵太妃是后宫中最年长之人。她与太后原是亲姐妹,也是父皇的姨母。因此,父皇也待她十分尊重。如今,她一发话,满宫俱不敢动。   太妃向我微一瞩目,转头向父皇道:“宫中之事,老朽之人本是不欲多言。然而方才晋城所言之罪状,关系新旧两位皇后及皇上龙嗣,兹事体大。她既如此说,必得拿出证据。皇上可准她说完。若拿不出证据,实属诬告,再治她罪不迟。”   父皇没有说话,似微微犹豫。柳皇后见状,含泪柔声道:“皇上是不相信臣妾吗?”父皇转头看她。她低头饮泣:“臣妾与皇上十数年夫妻,今日是臣妾册封大典,难道皇上忍心要臣妾当众受此奇耻大辱?”父皇双手扶住她,似有不忍之色。   太妃沉声道:“哀家亦素闻皇后贤明。只是今日麟德宫内众人皆听到了晋城方才的话。如若不查清楚,只怕明日又是流言四起,于皇后的清誉反而不利。清者自清。皇后不必忧惧。”   这话一说,柳后一时无言。父皇懒懒挥一挥袖:“你说罢!若有半句虚言,宫规你是清楚的。”   第七章 廷争(下二)   我深深叩首:“谢父皇!去年东宫内的大火想必父皇还记得吧!”   父皇不耐点头:“东宫走水,已然查清。”   柳后紧紧地盯着我,眼神似要把我吞噬一般。我冷冷地回瞪着她:“非也。东宫走水,是有人故意纵火。”   此话一出,两旁都是低低的惊呼声。我招呼景昊上前:“请问太子,当夜寝宫何时起火?当时宫中有谁?”   景昊小小的身躯十分镇定。他平静对答:“当时已是三更。寝宫内只有服侍儿臣睡觉的李公公。”   “当时情形如何?”   “我正熟睡,觉得很热,又闻到一股浓油的味道,醒来就发现寝宫里已着起大火,我大喊李公公,他却不知去向。我想下床,但火已经烧到我的帐子上。后来,寝宫被打开了,冲进来好几个公公。王公公拿了一根大棒把床帐全都挑开,把我拉了出来。我们正想出去。寝宫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王公公抱着我,另几个公公拼命砸门,可火越来大,他们身上都着了火。王公公把我包起来,躲到玉石屏风后面。屏风挡了一阵火,但不多时,火就从上方烧过来。王公公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却……”他的大眼睛里晶莹闪亮,极力忍着不掉出眼泪来,“幸而后来三姐来了。”   我向父皇道:“儿臣要传宫中慎刑司主理回话。”   父皇眼睛盯着景昊,微微颔首。   慎刑司主理是个年纪颇大的太监,脊背微驼,一双眼睛十分精明。   我瞥他一眼:“杨主理主审东宫走水一案,是宫人未能小心烛火的结论吧!”   他弓身请安,不动声色地从长长的眉毛下打量了殿上数人一番:“回公主殿下,老奴已向皇上禀报过了。”   我冷笑:“答得好,你如何知道是意外起火,不是有人纵火行凶?”   他恭敬道:“殿下说笑吧,怎会是有人纵火?”   我紧紧盯着他:“你如何知道?”   他平静对答:“老奴事后派人勘查现场,及调查宫人口供俱是如此。”   “勘查现场?”我哼了一声,“宫中内廷侍卫亦曾勘查现场,不妨也听他们一言。”   裴青是宫中侍卫副统领,然而传他却不合适,因此我只传了另一位姚执事。我请他讲述勘查结果,他行礼后即道:“当时我等勘察现场,发现太子寝宫内烧毁最严重,正中地上还有浓油烧过向外流淌的痕迹。”   杨主理插了一句话:“这是殿中灯盏倒覆所致。”   我步步紧逼:“灯盏倒覆在寝殿正中的地上么?什么灯竟流了这样一大滩油?这分明是有人倒油于地下,再燃火所致!”   杨主理晃了晃脑袋,轻笑道:“这不过是公主的臆测吧!”   我怒向他道:“既有此可能,你就该查问清楚。当时太子寝宫内只有一个李太监,此人乃是案情关键,他如今却在何处?”   杨主理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人已在大火中烧死了。”   “哦?烧死了?你如何知道?”我紧盯着他。   他看我一眼:“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仍盯着他:“我听说当日火势凶猛,殿中尸体全都无法辨认,杨主理如何知道哪一具是李公公尸体?”   他道:“虽是烧得面目全非,然李公公怀中有一当值玉牌,却未烧毁,是以得知。”   我不语,将刚才拔下的累丝珠钗突然插在他头上:“现在本公主的珠钗在你头上,你就变成我了吗?”   不知是谁屏不住笑出了声,父皇阴沉的脸向旁边看了看,周围立刻又鸦雀无声。父皇似乎很是不耐,道:“晋城,你究竟想说什么?休得在此胡闹!”   我向太妃和父皇庄重地行了个礼,缓缓道:“怀中有玉牌的根本不是李公公的尸体。”   众人都诧异:“哦?”   我挥手,侍卫抬上一具棺木,远远地放下。我道:“请宫中仵作验明,此人是如何死的?”   仵作验看此人皮肉,又以银针探喉。一盏茶工夫,他报告说是中鸠毒而死。   我唤过数名内监,请他们去看一看死者。数人一看,都惊诧不已:“这是李公公。”   杨主理也亲自一看,不以为然道:“此人死去多时,皮肉都已腐烂,怎么知道就是李公公?”   我递一个眼神给其中一个太监,他道:“李公公皮肉虽坏。然他的牙还在。他自己牙口全坏,口中都是以银丝缠绕的金牙,因此知道。”   如此一说,殿中人又都窃窃私语起来。父皇不满道:“这与皇后又有什么关联?”   我冷然道:“父皇不奇怪吗?东宫走水,宫人烧死十之八九。这位李公公当时在火势最旺的寝宫,而他的尸体,却是在宫外十里处的客店被发现的。”   周围传来阵阵啧啧称奇声。   “他当时受人指使,在寝宫纵火,自己却脱逃出去。本以为可以出得宫墙,从此逍遥,却在宫外被人灭了口。”   我正待再说,旁边却有人开口了。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挽着如意髻,是景明宫李婕妤。她轻摇罗扇,道:“一个李公公,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他当日不慎引起大火,自知无法脱罪,才乘乱逃出宫去。在宫外,被强盗歹人所害也未可知。”   我注目于她:“李娘娘话中有两点疑问。第一,宫禁森严,李公公是如何逃出去的?一定有人接应。第二,他死时,身上数百两银票俱在。分明不是强盗所害。”   我又转头向着杨主理,狠狠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杨主理的胞弟,在柳皇后之兄,河北节度使柳盛麾下当差吧!怪不得你颠倒黑白,胡乱结案。东宫之火,本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这话一出,大殿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众人有的惊诧莫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互相传递揣测的眼风。整个宫廷似雷雨前的天空,诡异莫名。   父皇的双眉蹙紧了。   李婕妤突然又发话:“杨主理胞弟之事也拉进来说,我看晋城你小小年纪,却着实处心积虑,颇有汝母遗风。”   我怒视于她:“我母后乃大周庄静皇后,你一个小小婕妤,也配一口一个汝母吗?说到处心积虑,却比不上你李婕妤。我母后在时,你甚是乖巧听话。她一死,你立刻转投别主,真正有眼色!”我停了停,又道:“上回在麟德宫,也是你新主子嘱咐你来拖住我的吧!”   她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文贵太妃开口道:“李婕妤,你是长辈,如何这样不稳重,与晚辈在大殿之上争争吵吵,成何体统。且现在皇上准晋城问话,你出来作甚?”李婕妤一脸丧气,却也只好别过脸站到一边。   我又转头看着上座的柳皇后,愤声道:“你指使李公公故意纵火,意欲害死太子,再李代桃僵,这戏码,可实在高明!”   柳皇后看了看父皇,见他不言,便自己不屑道:“本宫无子,谁的儿子立为太子与本宫有何差别?何必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多此一举。”   我亦不屑与她:“真要是景昊承继大统。只怕将来问你母后如何死的,你要答不出罢!所以你编造出我二人非父皇亲生的谣言,害死了我的母后。又借齐美人之腹,为自己生下儿子,再毒死她。神不知鬼不觉,打得好算盘。我母后若有你万分之一的毒辣,也不致死得这样惨!齐美人若当日知道,又怎会母子阴阳相隔?”   柳后大怒道:“贱人胡说!齐美人是产后发热而死,与本宫何干?”   我向她道:“她年纪轻轻,即使产后发热,怎就这样容易死?定是你暗中捣鬼,令齐美人有病得不到诊治,才延误了病情。”   她怒气更盛:“苍天在上,本宫待齐美人如何,六宫之人俱有眼看见。她产后体弱,本宫令自己最倚重的太医院张太医为她诊治,也是人人可见的!”   周围其他妃嫔纷纷点头称是。   “哦?”我疑惑道,“张太医医术高明,自然是后宫人人皆知的。但为贵妃诊治自然用心,为齐美人么……”   坐在左首的吴淑媛突然道:“齐妹妹生子前后,臣妾日日前往照顾,确见张太医日日请脉,甚为恭谨。再者,张太医受皇后娘娘之命,齐美人所生又是龙嗣,日后定也是贵不可言,他岂会不用心?更何况太医院每日诊治都有记录,张太医岂敢玩忽职守?”   我复下跪道:“请传张太医。”   父皇方才已想开言,此刻阻道:“皇后贤良宽厚,关怀龙嗣,朕亦知道。当日齐美人也是皇后引见。可惜生子早逝,是她自己没福罢。”   柳皇后感激地注目于他。   文贵太妃沉吟半晌,向父皇道:“皇后待齐妃确实关怀。只是这齐妃死得突然,难免宫中有些传言。况且如今小皇子由皇后抚养。不如传张太医入内说清齐妃病情,也要让六宫明白,免得日后再传出什么话来,使皇后母子平白生出嫌隙。”   父皇有些嫌恶地看我一眼:“传罢!”   张太医年已花甲,须发尽白,颇有些仙风道骨。   我冷眼看他,他却恭敬一拜:“公主殿下身上可大好了?”   我肃然道:“听闻齐美人产后是张太医主诊的?”   他微露伤感,诚挚道:“是,臣奉皇后娘娘旨意为齐娘娘诊治,却奉病不周,是臣之罪。”   “你当时如何用药?”   他越发恭顺:“当时齐娘娘产后三日,因感外邪,发热头痛,恶风自汗,胸前恶寒,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浮缓乏力,臣诊之,辨为产后伤风,营卫不和,阳虚漏汗证。拟用扶阳固表,和营止汗之法,投桂枝附子汤加味以调养。”   我奇道:“桂枝附子汤。听你所言,齐美人病况并不十分严重。”   张太医郁郁道:“初时并不十分严重,第五日却突然加重,热毒不消,竟致殒命。”   我注目于他:“张太医可知为何齐美人病情会突然加重?”   他微微摇头,低首不言。   我冷笑:“张太医年纪大了,记性果然不好。”   夜渐渐深了,大殿里灯火虽亮,却还是照不明更多的黑暗。偌大的宫殿内只有更漏缓缓,余音袅袅。   我望一望四周,突然道:“齐美人的饮食也是张太医调理的吧!”张太医浑身一颤,神色竟有些慌张起来。   我鄙夷地望着他:“你自以为医术高明,可以瞒天过海,且以为药中无问题,将来再查也查不到你头上。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众人都疑惑地望着我。我加重语气道:“据御膳房记载,齐美人死的那日,晚餐中有一道豉汁盘龙鳝。齐美人自小酷爱食鳝,当日用了很多,夜里就殁了。”   张太医的额头沁出了点点汗珠:“鳝鱼补气养神,最适于娘娘产后滋补。”   刚才发过话的吴淑媛此时突然冷笑了一声,说:“说来说去,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这道菜绝无问题,本宫也经常食用。”   我淡然道:“以吴淑媛的身体,吃上一百盆也无妨,只小心不要吃个脑满肠肥才好!”她登时变脸,我不让她说话,接着说:“只可怜齐美人刚服下桂枝附子汤。附子与豉汁乃是相克之物,若常人同服,最多只是药理失常……”   “而若产后伤风之人服用,两个时辰之内就可毒发身亡!”远远的有一人立起于众妃之中,白色牡丹烟罗软纱裙,似出尘的莲花。周围暴发出一阵惊叹之声。她是刘贵嫔,出生医药世家,颇懂医术。母后在时,与她甚为交好。母后去后,她也失宠久矣。   我感激地向她点头。   回过头,张太医已软在地上,口中讷讷:“老臣不知,不知啊!”   我一把揪住他领口,厉声说:“你方才说是奉谁的命令这样做的?”   他眸色灰暗,连连摆手:“是老臣无知,无知啊!”   我将他往地下一掷,冲着柳皇后扬声道:“方才众人可都听见了,皇后自己说的,是你派的最倚重的张太医去做的这事罢!”   一时,满殿的眼光都集中在皇后身上,连父皇也微转了身子,带了惊痛和疑惑的神色问道:“皇后,你……你……?”   然而皇后已不能说话,她的嘴角慢慢渗出了一道血痕。   第八章 出塞(上)   离开家乡,已有三千里。   送亲的队伍七月离开长安,十月到达丰州。在丰州休整了足足一月才上路。十一月,我们渡过黄河,抵达天德,又北行了300里到达碛口。从这里,要走过茫茫沙漠。才能到达回纥地界。   登高远眺,逶迤的沙山就像狂怒的波澜卷起千堆雪浪,蜿蜒起伏、雄姿奇伟;俯瞰足下,沙漠的沟沟壑壑犹如群兽奔腾,千奇百怪。身临其境,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了沙漠肆虐时的咆哮和狂放,生命在此变得无比渺小和脆弱。一切都湮灭在风暴和流沙之中,凝固成起伏连绵、极度荒芜的不毛之地。   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仍可感受到风卷沙粒扑在面上的刺痛。此刻,在寂寂的沙漠边缘,我,等待着夕阳的余晖洒满萧瑟的肩头,或许,也是在寻找着那未知的路途。   突然背上一暖,原来是侍女真真取了披风覆在我肩上:“主子,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冲她笑了笑:“今日甚好。”   旁边的侍女雪如却红了眼:“还说好呢,昨夜里还哭着呢!精神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她扭过头去,嘴里嘟哝着,“好毒辣的皇后。”   “小心说话。”真真以手指她。   掬一捧夕阳在手,暖暖的、柔柔的,没有刺痛,只有抚慰。我凝视远处的沙丘:“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两人却急了:“主子疯了!没来由地说这些不吉的话。”   回眸看着她们,我无奈又辛酸。一旦我死了,她们这些从小跟着我的侍女们该何去何从?离开长安前,我曾想把她们谴往别宫,她们却都苦苦哀求:“主子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能撇下我们呢?横竖死也死在一处。再说,把我们留下,皇后能饶得了我们吗?”留在宫里,她们确实只有死路一条。但是跟着我,又会怎么样呢?   胸口有阵阵牵痛,眼前出现的是皇后嘴角流下的那一道暗红。   殿内登时乱了。   最先扑上去的是仙蕙。一声声“母后”的悲呼,和当日母后坠下忆凤楼时的我一样。我不禁有些恍惚。   父皇亦惊痛莫名,搂紧了柳皇后大喊:“来人!”   柳皇后双目圆睁,手直直地指着面前的酒杯,须臾已是浑身一软,倒在父皇怀中。   原先还软在地上的张太医突然惊醒了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御座,捧起刚才柳皇后手指的酒杯,以指蘸酒放于鼻前。突然,他惊得浑身乱抖,狂叫道:“这酒有毒!”   扑在柳皇后胸前的仙蕙也惊叫道:“这杯酒……是三姐刚才奉于母后的!”   周围众人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盖脸向我扑来。我邃然一惊,似乎呼吸也已闷窒,胸口隐隐有碎裂成齑粉般的惊疑与恐惧。   张太医连忙替柳皇后诊脉。他的额头此刻汗珠大颗大颗地冒出,神情极为慌乱,嘴里混乱不堪地说:“这……这怎么会……”他猛然看着父皇,嘴角颤抖:“娘娘她……她……”   “什么?”父皇紧紧地抱着柳皇后,急切地问。   “她的脉象浮缓无力,只怕是……”突然,张太医的嘴角抽搐起来,不可置信地大声叫起来:“陛下,如果老臣没弄错的话,皇后娘娘她……身怀有孕了!”   骤然间,父皇的脸色放射出狂喜和不可置信的光芒,但不过一瞬这光芒就立刻暗淡了:“她饮了毒酒,这……身孕?”   张太医此时老泪纵横:“皇上,臣无用,无用啊!”   父皇的手颓然放下,几乎是疯了般地大吼:“还不把皇后抬到内宫救治!”一时内监宫女大忙起来,七手八脚地把皇后抬走了。   父皇脸色发紫,额上青筋突突冒起。他失神的双眼紧紧盯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御座:“是你!”   我喃喃答道:“我没有。”   “还有谁同你合谋?”父皇逼问道。   我转首避开太妃隐痛的目光:“没有,揭发柳氏罪行的,只有我一人!”   父皇蓦地勃然大怒,喝道:“把晋城公主押至掖庭狱!”   掖庭狱,那是犯了重罪的后宫女子才被送去的地方!   一时满座愕然。   我长跪不起,抬起头,透过盈盈的泪光看着父皇。母后生前,父皇甚至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而如今,他再也不会相信我。   两个侍卫过来拉我,我站起身,一抽衣袖,不让他们碰我。   我还是看着父皇,目中泪泫然欲下。策划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我终于还是败给了这个女人,再无法为母后申冤,再无法保护景昊。   父皇看着我,双唇微颤,终于挥袖:“去罢!你不必活着了!”   殿内一片死寂。   转过身,我挺直背,缓缓向殿外走去。景昊忽然哭出声来,在后面拼命唤我。景昊,我的弟弟!我回头看他,泪终于落下来。他想跑过来,却被几名宦官抱住。我转头继续走。他哭得更厉害。我忍不住再回头,看见他在拼命挣扎……   景昊,为了姐姐,请你保重……   掖庭狱中一灯如豆。灰黄的木墙年久失修,到处是斑驳的虫眼蛀痕,散发出一股腐败霉坏的气味。   我凑近昏暗的灯光,凝神绣着一副额带。额带中央是是一只大鹏。我从小针线女红的工夫很差,这大鹏,怕已是我最杰出的作品。   窄小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继而发出格格格格的巨响,震得人脑子发疼。我回身看去,两个宫女手提灯笼先进入,再是一个端着托盘的内监,最后走进一位华服丽人。   她穿着绯罗蹙金刺五凤广袖宽身上衣,凤身点缀着上千颗珍珠。一袭金黄色的曳地飞鸟描花长裙,金银丝线绣成富丽堂皇的牡丹与飞鸟,间杂着各色斑斓的宝石。头上插满珠翠,正中朝阳九凤金步摇,九只金凤的嘴里都衔着流苏长珠,累累垂在她发髻周围,衬得她整个人充满浓重的皇家气息,贵态逼人。   我一时不能适应这耀人的光芒,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一月,皇后丰姿更胜往昔,恢复真是神速啊!”   她微微一笑,丹凤眼射出凌厉的目光:“公主谬夸了,全赖陛下洪福庇佑。”   我淡淡地提醒她:“不过如此盛装,小心这掖庭狱中灰败之气沾染娘娘,弄脏娘娘的衣裙。”她一转眸打量了一下这间囚室,并不回答。   我目光移向她身边端着金盘的内监,心中已是了然,回过头仍专心绣我的额带:“娘娘稍候,我把这只大鹏的右翅绣完。”   她轻声对提灯笼的宫女吩咐说:“你们到外面等本宫。”宫女应声退去。柳皇后缓缓走近我身边,耳边都是她衣料摩擦的悉悉簌簌之声和环佩珠钗碰撞的叮咚之声,搅乱我的心绪。   “是给裴青绣的罢?”她的语气颇为温和,仿佛我们正在宫墙里闲话家常。   我细细把最后几针绣好。灯光下,金色的大鹏展翅,呼之欲出,似要挣脱牢笼飞向远方。想象他戴上这额带英姿勃发的样子,我不由有了一丝安慰之感。   柳皇后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我:“还有什么话带给你父皇?”   我默思片刻,淡然一笑:“请善待景昊。”   她极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别无他言了么?”   我抬头看她:“还有何言。痛哭流涕,抱着你的腿苦苦求饶吗?诅咒发誓,巴着牢门拼命叫喊吗?可惜,你看不到一出好戏,我做不来这些。更何况,我今日所言,父皇一个字也不会听见。”   她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真是可惜啊,那日在大殿上,本宫险些被你扳倒。不过和本宫斗法,还是太稚嫩了。你不但没能如愿,还搭上了自己,更使本宫看清了后宫所有的敌人。”   我咬紧牙齿,手在袖中蜷成了一个拳头:“我只后悔,本该真的给你一杯毒酒。”   她抚弄着耳环上长长的黄金流苏,突然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是啊,若不是我事先服下少量砒霜,怎能有这样好的效果?”   我厌恶地抬眼看着她的满头珠翠:“你那天本就打算要致我于死地!所以我敬酒给你,你故意一饮而尽。”   她斜眼看我:“是啊,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本宫却早已知道,你会选在册封这一天向我发难!”   我恨声道:“那身孕……也是假的罢!”   她点头:“真是聪明!本宫已36岁,早就不能怀娠。”又得意一笑:“不过,现在你父皇认定了是你的毒酒使我再不能生育。”   我狠狠地瞪着她。她凝视我的眼,有一刹那失神:“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   她接着说:“其实,我本不想要你死。”我转头不信。她转身望着囚室小小的窗。窗外,一勾残月当空。   “你母亲和我,差不多时候入宫。我入宫为贵人。而她因为出身低微,只封了更衣。我们几乎一同怀孕,又一同生了女儿。那时,我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再不能怀胎。而她太幸运,竟然生下景昊。你父皇大喜,不顾朝中反对,将她封为皇后,将景昊立为太子。当年,她是何等风光啊!”   “所以,你恨毒了她!”我切齿道。   她却微微摇头,流苏上的红宝石来回摆晃,划出一道眩目的光泽:“她的错,错在不该为自己的父亲封侯觅相,不该使自己的兄弟掌握兵权,更不该和裴相一家相从过密,还结下亲家。你父皇能容忍程氏一族如此气焰滔天?”   我怒道:“但若没有你推波助澜,搬弄是非,父皇又怎么会丝毫不念夫妻之谊,父女之情!”   她凤目一转:“我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若他对你母亲果真情深不变,谁可撼动?”   我的心像被利刃剜过,五脏都抽成一团:“但是,景昊他没有罪!”   柳皇后理了理衣袖,似不相干地说了一句:“我的背后,站着整个柳氏家族。”   我惨痛道:“所以,为了柳氏家族,你也一定要景昊死!”   她不回答。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后,她望向我说:“其实你,原不必牵扯进来。可你,偏偏要与我作对!”   我冷笑起身:“从你害死我母后那一日起,从你设计害景昊那一日起,我与你,已是不共戴天!今日一死,我并不后悔,只是深恨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回眸凝视那托盘上的玉壶:“这是父皇赐我的毒酒罢。”   “是。”她走过去取下酒壶,斟满一杯,嫣红的酒液如鲜血一般,有一两滴飞溅出来,落在桌面上,触目惊心地红,“你敢不敢饮下呢?”   我走到窗前,面对着父皇寝宫的方向,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转身,捧起酒杯,逼视柳皇后:“若你伤害景昊,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你终日不安。”   她嘴边始终含了一缕奇异的笑:“你放心去吧,这条额带,我会替你转交裴青。可惜他不能来送你一程。”   听到裴青的名字,我手里的酒杯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一些酒液溅在我的胸口:“你把他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你放心,还不到与裴相为敌的时候。你的小情人太过莽撞,竟想要冲进掖庭狱救你,已被他父亲关起来了。”   我深深地留恋,留恋那个开满梨花的春天。这留恋几乎使我软弱,使我失去把酒杯放到唇边的勇气。一行泪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流进酒杯中。一仰头,我把和着泪的酒全都倒进了喉咙。   第九章 出塞(中)   她却狂笑起来:“这种毒叫做牵肠散。今日服下,不会有事。太医也绝查不出来。但是它会留在你五脏六腑之内,慢慢发作,也许一年,也许更久,你的身体会一点一点地,被它灼毒,蚀穿……”   我绝望地将酒杯向她掷去:“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她敏捷地避过,让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却笑得更深:“你那日并非全然无功。给你一个痛快,让你父皇更疑我?不,本宫没有那么傻。”她偏过头,脸上现出恶毒的神色:“况且,你还有用……”   我恨得咬紧了牙,手指紧攥,长长的指甲划得掌心生疼。“殿下!”我转头一看,是册命使裴冕。虽然长得并不像,但能常看见裴青的兄长,还是有一份亲切。   “明日就要骑骆驼入大漠了,殿下的身子……”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消瘦的下巴。   我摇摇头:“不妨。”   “殿下可愿与小臣一同走走?”   坐了一天的车,确实很想活动活动,我调整心情,走到他身边。   我们边走边看,夕阳很快消逝。它急速坠入沉沉的黑暗,天空顿时失去了全部色彩,一片宁静沉寂。当飒飒的和风徐徐托起永恒的古老的那轮弯月时,在这日与暮的交替中,连日所见都在我眼前闪过:阳关、古道、天涯路、大漠、落日、戈壁滩……禁不住低吟道:“天涯路望不尽悲欢离合,关山远阻隔伊人何方?”   裴冕缓缓行在我身侧,轻声说:“我看公主近日的心境,似已走入迷途。”   我被他说中心思,转首看他。他微一笑,如清凉的风:“其实冕应该谢公主对我裴氏一族的活命之恩。”   我诧异道:“活命之恩?”   他庄重对我一拜:“那一夜臣弟裴青擅闯公主营帐,幸公主重大义而弃儿女私情,否则……”   我大惊,不由退后一步,好一会儿才勉强压抑住乱跳的心:“你……都知道?”   他微颔首:“青是极重情义之人,又年轻冲动。前番公主被拘,他已差点犯下大罪,幸父亲将他锁住。此次殿下和番,我料定他必来。”   似一阵狂风暴雨席卷我的心头。幸好我那日未肯与青同走。即便我们想走,也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我勉强一笑:“既然你知道,为何那一日不阻止他入帐?万一我真与他一同铤而走险……”   他诚恳道:“一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深知青与公主的深情厚意,虽知他错,却不忍心阻止。这二则么,只有公主你亲口断绝他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罢休,说不定会一路追到回纥,闯下更大的祸事。”   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我怎么能跟他走呢?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着?那一日我的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过是一种苍凉的安慰。也许,我能做的,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静静地思念他。   家国事大,死且无恨。昭君、文成、金城、太和……我走过的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道路,体验的,也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心情。   走出掖庭狱的第三天,我就被安排会见回纥使节。使团人数颇多,为首的却是一个年轻人。宫女一番歌舞之后,当我盛装从珠帘后缓步走出时,他上下打量着我,显得极为惊讶,也颇为失态。我忙以扇半遮面。他用回纥语说了一番话。旁边的内官向我解释:“他说,前日观公主画像,已觉美艳不可方物。今日一见,才知道画工该杀。”   “为何?”我低声问。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公主的神韵和妙处画出来。”回答我的却是那年轻人。我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汉话。   这人剑眉入鬓,双瞳似漆,相貌颇为英挺。然而他的眼神,却毫无顾忌地端详着我,先在我的脸上兜了个圈,然后,又慢慢地移向我锦茜红明花抹胸上露出的雪白的脖颈,再向下凝视我胸前微微的隆起。他这种占有者般的眼神我觉得很难堪,耳根发热,无意识地伸手拢了拢胸前衣襟。他却爽朗大笑。   旁边有内官偷偷附耳告诉我:“这是登里可汗的第三子英义。”   登里可汗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恐惧地问裴冕:“我听说,回纥的习俗,父死子承其妻,可是当真?”   他一时不言,似乎在斟酌着字眼,最后说:“公主放心,登里可汗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康健,是长寿之相。”   他的话显然没有能够安慰我。望着我失神的双眼,他又幽幽道:“唐肃宗时,宁国公主下降毗伽阙可汗,一年后可汗死,公主无有生育。虽依回纥法,割面大哭,到底得返回故乡。其实公主也知道,家母早年也曾在西域多年,如今回到大周,还生育了青弟。公主吉人天象,将来可重回故土未可知。”   裴青的母亲林夫人不仅貌美,还是名动长安的才女,也是我的恩师和未来的婆母。因她与我母后交好,母后倾慕她的才名,令她以丞相夫人之尊出入宫廷,教习我诗、词、歌、舞与琴艺。母后不在的几年,我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不过,她却不是裴冕的母亲。裴冕是裴丞相第一位王夫人所生。林夫人十多岁时曾被契丹人掳去,二十五岁才被赎回,嫁与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裴丞相为妾,第二年生下裴青。几年后裴丞相原配王夫人病死,林夫人才被扶正。不过这段往事,外人几乎不知道。夫人自己,也很不愿提起。但她教授我的乐舞之中,却有不少西域之音。尤其一曲《胡笳十八拍》,委婉悲伤,撕裂肝肠。每每弹奏此曲,夫人无不凝视远方,泪流满面。   “裴大人,”我郑重地托付他,“我是大周之人。将来若我死在回纥,别忘记把我的尸骨带回故乡。”   裴冕微皱眉:“公主何出此言?你看!”他向着左前方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树木,在银白色月光的照拂下傲然挺立。   他告诉我:“这是胡杨,是沙漠的守护神。它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这是怎样的树,有着这样不死的灵魂和不屈的生命?我带着感动和敬畏之心看着它。   “也许将来公主归来之时,还能在这里看到它。”   伤痛满溢在我的胸怀……也许他日魂魄归来,还可以入青的梦中。   第十章 出塞(下)   从碛口动身,越过茫茫沙漠,队伍到了呼延谷。人马都已筋疲力尽,而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在谷里,我们更是遇到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狂风夹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早已不能坐,我们骑着换过的高原马艰难前行。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马匹驮着陪嫁的金银物资,越走越慢。有几匹马崴了脚,不能前行。骑兵们只好自己下马步行,把辎重转移一些到自己骑行的马上。只有女子们还骑在马上。   我虽然穿着厚厚的毛皮,还是冻得浑身麻木。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晚上伤口稍稍收敛第二天又磨破,每条亵裤都沾满了血迹。虽如此,我还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坚持,因为我的处境比那些步行的兵士已经要好得多了。   行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谷里一处天然形成的凹陷处避雪。我喝着侍女端来的姜汤,感到五脏俱暖和起来。随我陪嫁的还有三十名歌舞姬,平日都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因几个月的跋涉劳累,此刻凑在小小的火堆旁,都显得面色萎黄,神情奄奄。   “拿姜汤给大家喝吧!”我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瑶琴,她应命去了。   外边,裴冕正指挥兵士们堆起拾来的柴火埋锅做饭。谷里寸草不生,这些柴火还是入谷前搜集的。他连日十分辛苦,也清瘦了不少。   天气太冷,干粮煮不热,都只半熟,只好将就食用。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大家都愁眉苦脸,十分萎靡。向导说:“出了谷就好了,谷那边就是周军驻地,应该可以避雪,还可以补充些食水。”   听了这话,大家才振作一些。向导又说:“快走吧,谷里天黑得早,不趁天还亮走出去,就只好在谷里过夜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呼延谷。点起火把,照亮谷前,两座雄伟大山相对而立,一座高大的雄关就矗立在两座山峰之间。向导向我禀奏:“这就是周军最后的驻地鹿儿关。这里地势险要,传说中间通道只有山鹿可行,因此得名。出了鹿儿关就是回纥地界了。”   想到这一路来的艰辛,大家不禁欢呼雀跃。前哨兵士已去关外叫门,后面的人都翘首以待。不多时纵马而来,却神情愤愤:“禀公主,驻军不肯开关放行!”   前去回纥,鹿儿关是必经之路。此刻风雪交加,天又将黑,不开关,几百号人在关外无处栖身。我忙示意裴冕取我的令牌再前去叫门。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身上落满了雪,神情抑郁:“守关士兵大约有四五千人,武器精良。他们不放行,我们绝冲不过去。”   “为何不放行?”我大为疑惑,“不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吗?”   他咬着牙说:“皇后的兄长柳盛已调任幽州节度使,此地是他管辖。守城将官说,柳大人有令,大周与契丹正在交战,任何人不得放行。我以公主之尊相逼,他们虽明知我们是和亲回纥的队伍,但唯柳盛马首是瞻,现下也是无法。”   我听到柳盛的名字,心下已是发凉。回首看身后队伍,兵卒委顿,女子们更是瑟缩,更是焦急。   计议了半天,我只好亲自来到关下,大喊:“关内诸将军,我是大周燕国公主,奉皇帝旨前往回纥和番,有圣旨及通关文书在手。今日天色已暗,风雪袭人,请诸位将军放行!柳大人处来日自当说明,不使诸位为难。”   关上铠甲身影众多,却一点声音全无,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和着狂卷的风,消弭在天地的尽头。   天已全黑,数百人被困在关下,两面都是大山。雪一会儿就埋过膝盖,许多人都冻得受不住了。   向导无奈,只得说;“如守将坚持不开关,我们只好走另一条道。”   “有另一条道?”我与裴冕同时惊喜出声。   向导却眉头紧锁,徐徐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紫蒙川。”   他指向大山旁那一片幽黑深邃的所在:“紫蒙川名字虽好听,却是一片沼泽地。过了沼泽地要翻过鹿耳、错甲三座大山,绕行八百里才能到回纥地界。当地人常说紫蒙川是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大军更是难行。故而周军只守鹿儿关。”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骚乱。原来是队伍中的兵士不堪寒冷,和关上守将争执起来。几名队长已激愤难耐:“他娘的,等在关外一夜,我等非冻死不可,不若杀入关去!”说罢便要登城。   城上守将一见,立刻排出数列弓弩手,几百支箭对准城下,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发射。   一时剑拔弩张,“住手!”我厉声大喝,“尔等都疯了吗?”送亲队伍中不少是陪嫁歌舞女姬和侍从,还有带往回纥的工匠文官,真正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三四百人,所带武器也不过是防身刀剑,与守关精兵根本无法对抗。   “不若回到呼延谷外再作打算。”我征询裴冕。   然而落了一天的大雪,呼延谷本就狭小,现在更已被雪完全封死,无法出去。   “那么,只有紫蒙川一条路了。”   裴冕十分精干,一做好决定,他立刻原地将兵士重新编队。为了能过沼泽,丢掉了一些重的行李物品,几匹受伤的马也被丢下。每个人整理自己的装束,力求轻装上阵。   他将一把尖刀呈给我:“万一……防身用罢。”   我感激地点点头,把刀插在腰间。   “好吧,弟兄们,把火把点亮些,上路吧。”   即使有了火把,幽暗的沼泽地仍是十分难行。情况肯定比我所感受到的糟糕得多。因为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裴冕一路执意背着我,等前方的兵士探明路,再前行。间或会听见一两阵惨叫,不知是谁陷进了沼泽,还是碰上了毒蛇之类,情形十分恐怖。我趴在他背上,在火把的光亮中隐约看见他在深深浅浅的雪泥里前进,有时甚至没到腰间。   雪还在不停地下,使得道路更难行走。不少地方表面冰冻住,踩上去才知道会陷得很深。我牢牢抓住他,防止自己从他背上掉下来。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裴冕大喊。原来前面有一大片淤泥,一些马匹辎重陷进去了。   “前方太危险了,还是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行吧。”他喘着粗气说。   侍从们挑了快稍微平实的地方,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勉强可以弯着腰休息。虽然很累很累,我却格外地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   近处点起了几堆火,我稍稍看清了周围的情景。惨碧色的浮萍类植物布满了这一片沼泽,上面落了不少雪,却没有积起来。在其中还稀稀拉拉的零星分布着几棵黑乎乎的怪树,有几处不住翻腾起巨大泥泡。整支队伍已拉得很长,人三五成群挤在一起,都浑身是泥雪。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恐怖的咆哮,连带着泥浆翻腾的巨大声音,吓得我与近身的侍女们面无人色。兵士们立刻挡在我面前,亮出尖刀警惕地看着。   “大概是沼泽里的什么野兽罢,太黑了看不清,公主勿怕。”一个队长模样的壮汉说。   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好容易挨到天亮,雪终于停了。   我看见裴冕虚弱的样子,再不肯让他背我,执意跟在他身后自己走。又不知走了多久,沼泽好像没有边际似的。我累得实在不行,昏昏沉沉地走着,突然一脚像踩空一般,人急速向下陷去。我吃了一惊,竟叫喊不出来。前边的裴冕已回过身来:“别动!”他厉声道。旁边一兵士飞速甩过来一根马鞭,绑在我腰间,两人一起猛力把我拉出了泥沼。   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再也动不了了。   “我们已经要走出紫蒙川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对我说话。   出了紫蒙川,已是第二天傍晚。近处是一片石碛。稍加休整,清点人数物资。原先将近八百人的队伍竟只剩了五百余人,大多是兵士。物资马匹也丢失了不少。我回头望着那片阴暗的沼泽,心如刀割,一夜之间,它竟已吞噬了两三百人。攥紧拳头,柳盛,你欺人太甚!今日血债,他日都要你加倍偿还!   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拿什么去向他讨还血债呢?   向前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翻过一座并不很高的山头,渐渐地路开阔与平坦起来,一面还是大山,另一面却有大河滚滚流过。沿着大河走到一片乱石堆前,向导突然停住,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只是向我们指了前面的方向。   “向东北边再翻过两座山头就到回纥地界了,小人这就告退了罢。”   我叫侍从给了他一锭金子,让他走了。   这一天太过可怕,所以每个人都垂头丧气,走得很慢。晚上点起篝火时,大家也只是默默地,筋疲力尽地坐着。   真真、雪如和瑶琴都在低声啜泣。我带来的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共有四人,最小的绿萼没能从沼泽里出来。我用手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也许是太疲倦,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做了很多梦:母后轻轻地给我穿上锦衣,一边温柔地笑,我们的弄玉生得这样好,将来要怎么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一会儿父皇也来了,玉儿长大了,给父皇跳个舞吧。我欣然起舞,在长袖的甩动中看见二哥、裴青、景昊都围在我的周围拍手叫好。裙摆飞扬,舞步生风,我越舞越急,边舞边笑,突然,大殿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呆呆地站着。宫门突然开了,亮光直射在我脸上,仙蕙从外面跑进来,惊慌地大叫:   契丹人来了!   契丹人来了!   我猛地睁开双眼,却是真真在拍着我大喊。话音刚落,裴冕一下窜进了帐:“快走!”我还不及穿上鞋,就被他拖曳着出了大帐。   虽是半夜,却仍能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正急速地从山上向着我们的宿营地俯冲而来。裴冕把我拖上马,自己翻身坐在我身后。我回头大喊:“真真,雪如,瑶琴,快跑!”裴冕却扬起鞭往马身上狠抽了一记。马吃痛,立时狂奔起来。   背后一阵阵的喊杀声逐渐近了,隐约还有刀剑相击之声。突然,裴冕把我的头使劲往下一按,耳边嗖地一声,一支箭飞过。   我刚想抬头,又一支,接着只听箭声乱响。裴冕拔出刀来,拼命砍击,挡掉了好几支。我不敢再抬头,只听任耳边的风呼呼掠过,刮得耳朵生疼。   马沿着长河边向前飞奔。两队骑兵从后面跟了上来,与我们并列。我侧头一看,却是队伍中的周军将士赶了上来,并列两边保护我们。   一名骑兵大声向裴冕叫道:“大人,契丹人追上来了,有数千之众!”裴冕向后一望,从他身体侧去而让出的空隙中,我看见后面黑压压如潮水一般的骑兵。   突然,马匹猛地一顿,我几乎要扑到马头上。前方沉沉的黑暗里,竟也亮起无数的火把,快速向我们移来。   前后都被包围了!   裴冕迅速掉转马头,向侧边的树丛跑去。   箭声还在我耳边嘶响。   树丛中突然窜出几骑契丹兵,横着切断去路。旁边一骑立刻上去迎战。我们的马奋蹄前行,然而两旁枝藤牵绊,一点儿也施展不开。   一骑契丹兵又纵马靠近我们。马上一人突然手一伸,甩出一根长链,链的顶端带着一把弯刀。这弯刀在空中一闪,直直向我飞来!   当!一声巨响,裴冕伸出长剑,架住弯刀。那弯刀瞬忽一收,划出一道凌厉的银光,将他的长剑猛地脱手,飞卷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那弯刀再次飞来,比刚才更快,更猛,直取我面门。裴冕的武器已被卷走,无法再挡。我一时惊极,只待闭眼受死。   呼地一阵,温热的液体洒在我的脸上。猛睁眼,禁不住惨呼出声。身后的裴冕竟伸出一只手挡在我面前。此时,那只手已被弯刀卷去,洒在我脸上的,是他断臂处喷溅而出的鲜血!   “裴大人!”我痛苦地大叫。   他脸色惨白,用另一只手拉紧缰绳,俯在我身后用尽力气大喊:“这马……两人太重了……甩不掉!你……快跑!”说完,竟一条脚脱开马镫,滚下马去。   “别!”我的声音如撕裂的风声,一手拉紧缰绳,一手向后去拉他。   “快走!”他的声音惨痛至极,“保护你活下去,这是青托付我的!”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刀,向马臀猛刺。马一声悲鸣,向前蹿去。朦胧中,我看见他挥舞着尖刀,扑向后面的追兵……   第十一章 被俘(上)   马在枝杈树丛间狂奔,我的泪在脸颊两侧狂飙。   减轻了一个人的重量,马跑得更快了。   前方枝叶一动,窜出一队骑兵。   我猛转向,向另一面跑去。而那一边,突然也窜出数骑。   那队骑兵并不着急,而是如追捕猎物般,渐渐把队伍收缩成扇形,逼着我向后退。   被他们穷逼无法,马奔跑着退回到河滩边。马身突然一滞,发出一声悲鸣,向前一扑,跪倒下来。我猛地被它掀翻在地。   它中箭了!   面前数人向我奔来。   我绝望地扑在雪地上。对不起,裴大人!枉你舍命救我。   “殿下!”一人大叫,却是周兵。另一人架起我,没命地飞奔。   河滩边数块大石。几名将士把我掩身藏在大石下。他们手持利刃,在大石四周围成了一圈。   大石下半躺着一名女子,肩上插着一支箭。   是真真!   她昏迷着,身体抽搐得很厉害。我忙抱着她,脱下自己的长衣披在她身上。   契丹人已经追到,把大石团团围住。   “把公主交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契丹人用汉话恶狠狠地喊道。   大石周围的周军全都摆出决斗的姿势,一个士兵骂道:“等我们全死光了吧!”   我认得他,是早晨在沼泽地里救我的那个兵。   杀声一片。   大石周围的周军不过十多人,却要面对着比他们人数多上数十倍的敌人。一声惨呼,一名周军士兵被剁作两截,残体带着柔软的组织飞了过来,落在我们身旁。   不能让他们再白白为我送命,我从大石下冲出去大叫:“别再杀人,我是燕国!我是公主!”   侍卫仅剩不过四五人,见我冲出来,即刻全挡在我身前。那个先前喊话的士兵回过满脸是血的头来,冲我大喊:“何需助威!我等不是懦夫!”话未说完,迎面已是一刀,将他头颅完全切下。他身体犹自站着,喷涌出一腔热血。血滴落在雪白的地上,犹如最妖艳的梅花。   我浑身沾满鲜血,跪下身子,对着他掉在地上的头颅和仍圆睁的怒目道:“你们不是懦夫。你们是大周最英勇的男儿,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片刻之间,数人全部被杀。   我挺直背脊,仇恨地看着周围的契丹人。   刚才那个会说汉话的契丹人看上去是个队长。他凶残的双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唇边泛起冷笑,凌厉的双目又向大石之下射去。   真真!   他手指大石,向旁边的士兵说了句什么。两个士兵立刻冲到大石下,把躺在那里的真真拖了出来。   我冲上前抓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她不过是个侍女,我才是公主,抓我去吧!”   他冲着旁边的士兵说了句什么。有几个骑兵装束的人上前,指着真真又说了什么。这个人点点头,向手下一挥手,他们继续把真真拖着走。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骑兵模样的人看见裴冕拼命保护我,知道我一定是公主。但是,我刚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真真身上。混乱中,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我的脸,只记住了我的衣服。   我拼命解释,一个野蛮的契丹兵上前,劈头给了我一耳光,再往我嘴里塞了一块不知什么布,然后拦腰一把扛起我就走。   我用尽全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很快我们被带到刚才的宿营地。他把我重重往地上一扔,疼得我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又取过一根粗绳,把我双手牢牢地绑在一起。   宿营地一片狼籍,行李辎重丢了一地。到处是血淋淋的尸体,还有焚烧过的痕迹。尸体旁围了一圈,绑着的都是被俘的女子。我看见了雪如,瑶琴,还看见了帝雉,都是蓬头垢面地被捆缚着。幸好她们都还活着。   真真却没有被带到我们一起,她被拖到整个河滩的中央,躺在那里的雪地上。   我想叫她,想告诉契丹人他们弄错了,可是我的嘴里塞着块恶臭无比的布。   契丹兵已开始收拾战场,在尸体上再戳上几刀,搜检一番,把他们扔进长河,把金银都翻出来堆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看见一队人马缓缓而来。走近了才看清领头的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穿红袍的男人。他身材粗壮,肩膀很宽,黝黑的皮肤,留着短短的络腮胡。脸部线条僵硬,一双眯缝着的眼睛带着冷酷和凶悍的神情。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仅仅是看着他已经让我一阵心慌。   近处的契丹兵立刻列队,恭恭敬敬地没有半点声音,估计这人就是他们的首领了。   这人走到近处,停下马。一个契丹兵快步上前,弓身伏在地上。红袍男子踩在他身上,下了马。   那个满脸横肉的队长也一脸恭顺地上前,用契丹话向他汇报着什么。   不知听到了什么,这个红袍男子突然兴奋起来,仰天大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更骇人,我心里一阵发毛。   这个队长一挥手,两个契丹兵当即把真真拖到红袍男子的面前。其中一人举起一只大桶,把一桶冰水浇在她头上。   天啊!这可是积着雪的冬季。她身上还带着伤。   真真的身体颤动了几下,慢慢醒了过来。两个契丹兵把她架起来,强迫她面对着红袍男人。   红袍男人盯着她,眼里射出猛兽似的凶光,说:“你就是大周皇帝送到回纥去换救兵的公主?”他说的是汉话。虽然带了奇怪的口音,但还是能听懂。   真真没有否认,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你想怎样?”   红袍男人向两边微一示意,一个契丹兵立刻上前,在真真身上仔细搜摸起来。   我的脑子里嗡嗡响。我的令牌,一向是交给真真收着的。   他果然搜到了令牌!红袍男人满意地颔首。   “你的兄长杀死了我的父汗。”   兄长?指的应该就是在边关效力的景宏了。难道他已杀死了契丹王?那么眼前这个,就是契丹王的儿子了。   红袍男人的眼神傲慢地看着一旁忙碌着运送一捆捆柴垛的的契丹兵。我突然惊恐地发现,那些士兵,正用柴火堆起一个巨大的火刑台!   “今天,就要用你来祭奠他!”   这可怕的话语如蛇信子一般吐出,所有的俘虏都是浑身一颤。我心里呐喊着,真真,求求你,快告诉他,你不是公主!   可是真真只是微微转了转头:“那么,放过这些不相干的女子吧!”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突然一用力,双腿支撑着站了起来,反绑着双手向他们冲过去。   一个近旁把守的契丹兵马上一脚把我踢翻在地上。我的头撞在雪块上,疼得几乎神志不清。   红袍男人的目光扫向我,我用眼神哀求他把堵住我嘴的布拿开。   真真也转头看到了我。她突然冲我喊了一句奇怪的话:“真真,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绵软无力,说完话就立刻喘息起来。   红袍男人走到我身边,打量了我一番,又走向俘虏群,从旁边一名契丹兵腰际抽出一把尖刀,突然横在雪如脖子上:“这个女人是谁?”   雪如现出很害怕的神色,浑身像筛子一般抖着,声音却异常响亮:“她,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真真。”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对着我,不是面对着真真。   我立刻明白了她俩的意图,心痛到要死一般的感觉。   真真要代我去死。   我想拼命叫喊,可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   红袍男人转过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凑到我面前,伸出手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迹和污垢,仔细地审视了我一会儿。   他贴近我耳边,一股热气弄得我浑身难受。他说:“美人,别太急,等处置了你的主人,再来好好疼爱你。”说罢大笑起来。   我瞪圆了眼睛,弓起身子想去踢他。两个契丹兵立刻上前,扯过我丢在雪如身边。   我怒气冲冲地看着雪如,责怪她的谎言,她却把声音压得极低,眼里含着泪,转过头说:“你不能死。”   火刑台搭好了,犹如一个巨大的恐怖的食人怪兽。   几个契丹兵向红袍男人请示。他以占有者的目光巡视了一遍所有的俘虏,慢慢地残忍地说:“所有人!好好看着!并且记住,凡是与我契丹为敌的人,都会有怎样的下场!”   俘虏们没有一点声音。   他又转回头去,讥讽地看着真真:“那么你呢?公主,要哀求我放过你吗?”   真真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这头怯懦的猪,敢不敢靠近我?好让我把唾沫吐满你的脸,让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你们这些无耻的契丹狗,残害了多少边关的大周百姓!一定会被大周将士碎尸万段的……”   一个耳光打断了她的话。红袍男人大怒,脸色阴沉,向旁边的士兵吼叫着:“烧死她!”   不!   不!   不!   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这一幕,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两个契丹兵架着真真,把她送上了火刑台。我拼命拉扯绑着手的绳子,直到双手染满鲜血。   她突然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一抹哀怨的笑容,使她的容貌格外的凄美。她漆黑温润的双眸凝视着我,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她说:“请你活下去!”   第十二章 被俘(中)   双目被泪水刺痛。   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忽明忽暗,犹如地狱。兵士用铁索把真真牢牢地锁住。她双目沉静,望向天空。   “点火!”顿时,那堆满柴薪的火刑台在士兵们纷纷抛去的火炬中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扑向被锁在顶端的弱小身躯。火焰很快包围了真真,她外衣上红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脚底下也冒出白色的浓烟。一些柴薪炸裂开来,火星像雨点般飞腾……她仰起被浓烟笼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烧着的长发,猛然间变成了一团烈焰……   我的喉头涌起一股甜腥,一下子晕了过去。   朦胧中,有人搬动我,身体底下在摇晃,忽明忽暗。突然,脸上湿了,很冷很冷,浑身都痛,所有的内脏都似有万千条蠕虫在钻。依稀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呻吟。   醒来是在一辆破败的车里。车子剧烈地颠动着。我头枕在雪如的腿上。她抱着我。雪还在下,车顶破败不堪。片片雪花从顶棚的破缝里钻进来,变作钻心的寒湿。车底已结起一层薄冰。   “我们……在哪里?”我努力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见我醒来,雪如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转瞬又变作无边的忧虑:“契丹人……大概要把我们带回上京去。”   我的脑海里立刻回忆起了一切:大雪、沼泽、裴冕的断臂、喷涌的鲜血、真真身上的火团……“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本就活不了了……”我虚弱地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断断续续的清醒中,我逐渐弄清了现在的处境。侍从已被杀光,侍女加上陪嫁的歌舞姬,被契丹人俘虏的女子大约有四五十人。此时,大家正挤在赶往上京的数辆马车里。   “四五十人?”可是出沼泽时还有一百多名女子。   雪如的眼神疲惫而痛苦不堪:“他们挑选了姿色最好的数十名女子,听说是要送到上京。其他的么……”她没有说下去。车里其他的女子们已在低声地哭泣。   我心里一紧:“瑶琴呢……”   “我在这里!我绝不离开你!”旁边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扑过来抱住我双足。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太好了,你还在。”   傍晚时分,狂风阵阵,雷电接着从头顶掷下。顷刻间,一场可怕的冰雹倾泻下来。落在车顶棚上的冰雹大如小儿拳头,如石块般砸出巨大的声音。顶棚早就破裂,此刻在冰雹的大力捶击下,撕拉一声掉了下来,险些砸在我们头上。没有了顶,狂风顿时更猛烈地灌进来,冰雹一个接一个毫无遮蔽地打在我们身上、头上……   我大概又昏睡过去了,突然间被一阵阵尖利的嚎叫声惊醒。车已经停下,车里乱作一团,明显少了好几个人。几个侍女贴着仅剩的棚壁紧抱在一起,面无人色。   不远处契丹兵的营帐里传出了嘈杂的响声,有男人起哄的狂笑和兴奋的狂叫,间杂着女人的惨叫和怒骂。   突然,大帐猛地被掀开了。一个女子连滚带爬地出来,向车子直冲过来。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一条一条,染着斑斑的血迹。她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尖叫着。还没跑出三五步,后面的帐里又冲出了几个契丹兵。   他们竟然没有穿裤子!   一个契丹兵赶上来,一把抓住这女子的长发,用力往后一拖,女子猛地跌倒在地,雪白的身体完全裸露出来。那契丹兵暴发一阵笑声,直接抓着她的头发拖进帐里去了!   大帐里的声音不忍卒听!我惊得牙齿格格打颤,抱紧旁边的雪如:“这……这……是……”   她的脸上全是泪:“这群畜生!冰雹太大了,有几个姐妹受不住,只好到他们营帐去躲避,谁知道……”   我的腹内一阵绞痛!   她抓着我的手臂:“这样的事前几天你昏着就发生过好多次了!那些没能被挑上车的侍女,她们都被这群畜生糟蹋了,杀掉了……”   “别说了!”我泣不成声。   为了彰显天家富贵威严,随我陪嫁的宫女都是挑选出来的十五到十八岁的良家女孩,个个姿容秀美,能歌善舞,来之前还教习了她们回纥语及礼节。本以为远赴回纥要永别家乡亲人,住穹庐、被毡裘、食畜肉、饮潼酪,何曾想过还会遇到比这些苦楚更痛苦百倍的事?   天家威严,早已沦丧,不堪一提,像一个绝好的笑话。   明日若轮到我,该毅然就死,还是忍辱偷生?   夜深,一切都静下来,只有细若游丝的哀哭。是一个从营帐里回来的女子。我知道她叫柳腰,极美的名字。回来就缩在一角,不让一个人碰她。   凄冷的黑夜,我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天亮得太晚。   柳腰的尸体在车旁的树下被发现。她夜里趁无人发觉,用腰带自缢了。营帐里也丢出了几具女子的尸体,通身青紫,下身狼籍,双眼圆瞪,死不瞑目。应该是在屈辱的时候双手紧抓着地面,所以连手指缝里,也满是尘土和鲜血。   瑶琴失神地看着那些尸体,讷讷地说:“她们都解脱了。”   分配到手里的食物很难下咽。干得如石头一般的馍,带着浓烈腥膻味的羊奶。每一次吃,总是引起我剧烈的呕吐,吃进去的少,吐出来的多。而此时,我总会想起:   “请你活下去!”   “保护你活下去,是青嘱托我的!”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使命,所以吐出来后又总是再努力地把它们塞进喉咙里去。   天还是一样冷。不过几天,手脚上都长满了冻疮,有的青,有的紫。冻疮破裂,流出鲜红与黄色的血脓。雪如撕下自己的内衣给我包扎。我坚决地拒绝了。她身上的衣服比我更单薄,手脚上的冻疮也比我更厉害。   唯一幸运的是,那天以后,红袍男人下令让兵士们不准再碰车上的女人。大概是要等到了上京再享用吧。   连日跋涉,我们终于到达潢河。离回纥越来越远了。我的心也越来越纠结:怎样才能把消息送出去,让回纥或是大周知道我被俘了呢?   渡过潢河,我们改为在契丹人鞭子的驱赶下步行。长满冻疮的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像在钢刀上行走。我凝视远方,尽力辨识着方向。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打破了我的沉思。一列契丹兵飞奔而来,扬起一阵灰尘,呛得近处的女子们都咳嗽起来。   跑近了,才看清为首的正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队长。此刻,因为愤怒,他的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凌乱的粗眉向上竖着,嘴朝侧边吐出一口唾沫。   我注意到,他身后的马鞍上,横陈着一个人。   队长跑到红袍男人的马前,指了指马后的这个人,又怒不可遏地汇报着什么。红袍男人嘴角牵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契丹话。   队长把这个人往地上一扔,她呻吟起来。我这才看清了,是随行的一个歌女,我叫不出她的名字。此刻她的手脚像牲口一样被捆得严严实实。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我们被迫围成一圈,看着中间地上的这个女人。满脸横肉的队长弯下腰,抓着胸口一把拎起她,大声用汉话说:“大汗说了,对逃跑的奴隶只有一个办法来处置!”   被他拎着的女子低声地哀求起来。   然而契丹人根本不理睬。一个兵士上前,取出一根长绳,一脚踩在那女子身上,把长绳的一头牢牢地绑在这女子手上。然后他走到一匹马前,把长绳的另一头拴在马臀上。   他们竟要用马拖死她。   这女子也明白了。她绝望地试图爬起来,嘴里大声求饶:“求求你们,我不敢了,再不敢跑了,饶了我罢……”她满脸是泪,脸上写满了令人不忍卒睹的恐惧。   “放过她!”我脱口而出。   那队长朝我转过身来,雪如忙上前,试图把我拉到她身后。   “你说什么?”他狠狠地逼视我。   “欺侮一个弱女子并不能证明你们的强大,总有一天,大周会向你们百倍地报复!”   他很轻蔑地笑了笑,说:“好啊,要怎么向我报复呢?”突然就抽出腰里的长鞭,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   一旁的雪如惊叫一声,拼命用身子挡着我,想要替我挡去噬人的鞭子。   突然有人用契丹话大喊了一声什么。我倒在地上,朦胧中看见是那个红袍男人。他看着这满脸横肉的队长,指了指地上的那个女子。这人才收起鞭子,朝我的胸口狠狠踢了一脚。我疼得在地上弓成了一团。   我听见那女子的哀求声越来越急,听见马蹄猛然间奔腾的声音,听见惨叫声越来越远,听见周围都是低低的哭泣声。   最后那马跑回来了,拖在后面的已不能说是一个人,只是一段血肉模糊的残肢而已。   逃跑就是这样的下场!   逃跑就是这样的下场!   契丹野兽的叫嚣在耳边回荡。   归家路千里,无处话凄凉。   第十三章 被俘(下一)   抵达上京,我才发现,契丹人并不如我想象的都住在毡帐里。上京亦有着非常雄伟的皇城与宫殿。   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寨里清点人数,除却死在路上的,还有二十三人。若不是雪如和瑶琴她们一路尽力保护,我大概也早就死在路边,成为野狗的食物。   寨里还有不少其他女子,都被绑着双手,木然地站着。   不多时,又进来几名契丹人,还有一个老婆子。他们拿进来一个大桶,轮流叫我们洗脸。洗完一个,老婆子便看一看,嘴里嘟哝一句,旁边就会上来一个契丹兵,把这女子带到大寨的一边。洗的人太多,大桶里的水污浊不堪。一个契丹兵按着我的头往水里一浸,老婆子便把我归到了其中一边。   不多时雪如也被带到我身边。而瑶琴却被分到另一边去了。   等所有的女子都被分配好后,老婆子站起来,指着瑶琴那边数十人大声说了句什么,那些女子突然惊叫大哭起来,有的人就试图挣脱,往外逃去,但立刻就被契丹兵的鞭子制服了。   我惊惶失措却又不知发生何事。身后一个穿灰衣的女子低声说:“她们……要被送去浣衣局了……”   浣衣局?宫里也有,替宫人洗衣晾被的地方。但是那些女子的表情却如要她们立刻去死一般。   “浣衣局不是洗衣之所……是契丹狗……寻欢作乐的地方。”那女子道。   我猛然看着对面的瑶琴,她仍惊恐而茫然。   “不!”这惨痛的叫声还未来得及从喉头逸出,契丹兵已上来把我们拖走了。   我们被推进另一处毡帐,帐里有几个面目凶悍的契丹女人,都长得高大粗壮。   一个契丹女人说了句什么。她身旁一个汉族女子低声道:“叫你们老实一点,不然丢出去喂狗。”   旁边还有几个汉族女子,叫我们脱了衣服在大桶里洗澡。水很冷,洗完澡她们又拿了羊皮衣服叫我们穿上。出了毡帐,我们被带到了一处矮房前,十人一间,被关进了猪笼般的牢房。   除了我和雪如,刚才那个灰衣女子也在,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谈起契丹人,都是咬牙切齿。原来,这几个也都是汉族女子。契丹人袭击了边关的村庄,她们都是被抢来的。   几个姑娘说到家里人的惨状,都是痛哭流涕,听到大周和亲的队伍被抢掠,更是又惊又怕:“想不到契丹人猖狂若此!”   她们不知道我是公主。如果知道,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灰衣女子会说些契丹话。她告诉我们,白天听几个看守说,我们这些挑出来的女子明日都要赏赐给各级将领和官员。   “耶律炀自己可能也会挑几个。”她愤愤地说。   “耶律炀?”   听了她的话我才明白,那个下令杀害真真的红袍男人就是契丹王耶律隆光的儿子耶律炀。在数月前的一次战役中,耶律隆光遭周军诱伏被杀。为了报复,他的儿子临潢王耶律炀带兵扫荡了边关一带,杀伤无数平民。我们的队伍不幸碰上了他。   “耶律隆光还有一个小儿子叫耶律楚,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被封东丹王,周人却都称他黑鹰王。一年多前,契丹与周军幽州会战,他率五万黑鹰军,竟将十二万周军杀得片甲不留!”   是了,正是那一战之后,大周急于向回纥借兵,才有了和亲之议。我惊讶于灰衣女子年纪轻轻,却对周与契丹战事了如指掌。她却神情肃穆悲凉:“家父,正是幽州节度使楚玉将军!”   此话一出,我又惊讶又伤感。从边关到皇宫,谁不知楚玉将军之名!他一生作战无数,勇不可当。早年与奚作战,曾一日连下十九城。驻守幽州十多年,敌人闻风丧胆,不敢来犯。只可惜威震三关的一代战神,竟会死于契丹人之手,尸骨无收。   呜呼,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连将军的女儿,竟也沦落契丹人之手,任凭宰割。   突然,牢房外喧哗起来,响起一阵脚步声和男子粗鲁的吼叫声。“咣!”一声,牢门开了。   门外是一个淫笑着的契丹肥猪,后面还跟着数名士兵。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契丹话,淫荡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来回搜寻。   “小心,他是这里的牢头,是来找女人取乐的。”灰衣女子低声说道,身子往阴暗的角落里缩了缩。   牢头恶心的眼神逐个审视了牢里的女子一遍,女子都瑟瑟发抖。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我的心一阵狂跳,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这肥猪却喘着气钻进了牢房。亵衣里还藏着裴冕给我的尖刀。洗澡时我把它藏在浓密的长发里,竟没被发现。此刻,我的手偷偷向亵衣里摸去。   他长满长毛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嘴里的臭气呼哧呼哧地吐在我脸上,就要把我往外拖。我正待拔刀,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雪如站了起来,双手按着那人的手臂:“她身子有病,不能跟你去。”   契丹肥猪冷笑了一声,显然能听懂汉话。他转过头,色迷迷地打量了雪如一番,说:“她不能去,你陪本大人玩玩。”   我几乎是咆哮着对雪如叫道:“你疯了!”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去对着契丹人:“好!我随你去。”口气里有着冰冷的决然。   我扑上去抓住她:“你不许去!我跟他拼了!大不了一死!”   雪如却转头掰开我紧抓她的手指,尖利地喝道:“你忘了公主临终怎样嘱咐你!”   她从未敢这样对我说话,我一时竟未能抓紧她。那契丹肥猪立刻把她带走了。   夜很黑很黑。一声尖叫突然划破寂静。那尖叫声很钻心,很压抑,是彻骨彻心的痛。这声音在低矮的牢房间回荡,引得我浑身一阵痉挛。   突然嘈杂起来,如水沸腾一般,夹杂着男人的怒吼狂呼。什么东西被摔碎了,谁在发狂地撕打。顷刻间灯火通明,一阵混乱之后便有一派沉闷庞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沿着长长的廊庑传来。   我把脸贴在牢房的门上,从两根木头中间伸出手去。从这里我看见他们将鲜血淋漓的雪如一路拖行过来,重新扔进牢房。   她倚着墙角半躺,身子底下贮了一汪血水,凝结起的头发糊在前额上。血,沿着前额上的伤口滴滴地淌下来。我想按住她出血的伤口,却发现她浑身都在渗血。她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嘴唇微微地抖动,一张一翕地发出低低的声音:   “我把他……阉了……”她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愤恨和不甘。我抱紧她,心像一张网在渐渐收紧,紧接着如同潮水滚过,开始了万箭钻心的疼痛。   “你何需如此!其实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她吃力地伸手掩住我的嘴:“听我说……没时间了……不能再服侍……从现在起……你是真真……活下去……答应我……”   她的声音渐次变得更低。我像要快溺死的人:“不要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好一会儿,我都以为她再不会回答我,直到她突然又抓紧我的手:“能活着……真好……”她的手心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用青丝编成的如意结,“替我交给……淮南王……”   淮南王是二哥景宏的封号。雪如她,是什么时候,对二哥有了这样的心意?亦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有了这一段情事?   然而知道这一切都无谓了。她死了。   外面出现了一些极其暗淡的光亮,薄薄的晨曦像雾一样漫进来,彻骨的寒凉,仿佛无数条小蛇穿过我的身体。   她的尸体被拖走了。灰衣女子轻握我的手,眉宇间满是心痛与赞叹:“你的姐妹,好一个烈性女子。”   我握紧如意结,用沾满她鲜血的双手贴在胸口尖刀藏匿的位置,似保存着最隐秘的誓言。   番外1 血战幽州 之 兵临城下   大周天历十五年正月   幽州东南龙头岗   阴风猎猎,两支军队蓄势待发,透着无限杀机。   山坡上,身穿黑甲的契丹铁骑摆开一字阵形,如遮天黑云。为首数人高擒大旗,旗上黑鹰凶猛欲扑。旗下当先一将,通身黑甲,黑色披风随风飘荡。   山坡之下,大周主将刘守光策马而立。身后将士们整齐地排成了雁形,以大盾戟兵为首,左右两翼各立一支蠢蠢欲动的骑兵,后方弓箭手早已张弓拔箭。   身边的副将单廷此刻忧虑地告诉他:“这支契丹骑兵是耶律隆光的精锐主力,号黑鹰军。现在由他的小儿子耶律楚统率,大帅不可小视。”刘守光大声讥笑道:“那耶律楚黄口小儿,乳臭未干,怕他作甚。再者,我已得可靠消息,可保无忧。你看着,不等两军交接,契丹兵就要阵前倒戈。”刘守光随后唤过一小将张先:“你去阵前劝降,省我刀兵之力!”   张先领命而去,来到阵前振戟大喊:“耶律小儿,快下马受降,可饶你不死!”   山坡上的黑衣人眯起狭长的双眼,目光冰冷。他甚至懒得和张先说话,只是向身后众将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契丹军立时而动,似一股决了堤的洪水冲向山下,登时把张先踩成了肉糜。这洪水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地冲入周军,立时将周军整齐的阵列冲得支离破碎。天地间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连绵不绝的兵刃交接声。一时,战尘滚滚,征云漫漫,直杀得昏天黑地,日光黯淡。   刘守光大惊失色,心中暗叫不好。他来时已仔细询问过营州城里逃出的俘虏,都说契丹连年灾患,兵卒饥寒不能自存,唯等官军一至立即投降。他没有轻信,而是派出一小股先行军打探。那先行军遇到些契丹散兵,都是赢弱疲惫,不堪一击。再探看路旁牲畜牛马都也饥谨瘦弱,这才相信先前之言,大胆深入。可是眼前这些契丹骑兵的气势……他的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   “休伤吾主!”大喝的正是前锋军第一骁将单廷。刘守光猛一清醒,那手提长刀,策马飞奔,直欲取自己首级的,不是耶律楚还有谁?   单廷拼命举枪挡击耶律楚,两人的兵器“当”一声在空中猛烈相击,震得虎口流血。“主帅快走!”刘守光这才恍悟,忙拍马向后急奔。跑出数十步匆匆回顾,正看见耶律楚一刀将单廷斩于马下……   鏖战从白天进行到夜晚,又从夜晚进行到白天。整整两个日夜,周军被歼一万余人,伤者不计其数,纷纷丢盔弃甲,退入城中,士气大丧。   晚霞映照着战场,尸籍相枕。大块大块的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出一片迷离妖异的紫色。天空中不知何时聚集了大批的食腐鸟。它们光秃秃的脑袋在烟尘中显得分外丑陋,黑色的翅膀遮掩着蔚蓝的天宇,青色羽翼煽动着风来回地翱翔,从尖利的鸟嘴中发出兴奋的嘶叫:杀!杀!杀!   幽州城   “推出去斩了!”怒喝的是幽州节度使楚玉。   地下跪着瑟瑟发抖的,正是在龙头岗一战中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的主帅刘守光。   “将军饶命!”刘守光伏地大哭。   楚玉气忿难平:“来时我如何叮嘱于你?龙头岗一失,幽州正面屏障全无,只待那契丹靼子登城了!你还有脸面回来!”   刘守光大哭道:“这都是那耶律楚小儿耍弄诡计!他使人欺骗营州俘虏道‘我们自己的家属都饥寒交迫不能生存,只有等周军来了投降他们。’还道‘养你们没有粮食,杀你们又不忍心,自己逃命去吧。’这些俘虏来投奔我军,皆如是说。末将派人打探虚实,那耶律楚又故意派些老弱之众佯装投降,还把老牛,瘦马置于路旁,使军中诸将放松戒备,才舍弃步兵,督率骑兵进入山谷,招致惨败。望将军再给机会,使末将戴罪立功,一定将那耶律小儿的头颅双手奉上!”   周围众将也纷纷上前说情。   楚玉忧闷难抑,道:“如今只期望后续燕总管所部能抵挡契丹人了!”话音未落,门外军报已急急送到:“报——将军,燕将军与宗将军所部在黄獐谷遇敌不支,全军覆没!”   “什么?”楚玉额上青筋突突跳起,狠狠一掌击在帅座的扶手上,面色因为愤恨而变成赤紫。   新州契丹中军帐   耶律炀神色飞扬,声震军帐:“三弟俘获的两员大将和官军军印可帮了大忙。我使部下将军印诈为军牒,强令那两人在牒上署名,牒告周军殿后部队总管燕匪石和宗怀昌‘官军已破贼,若至营州,军将皆斩,兵不叙勋’。他二人接到军牒,率部昼夜兼行急进。我趁他们人马疲惫不堪,设地伏击,将之全歼。”   耶律隆光甚为快慰:“此次出兵,你与楚儿同立奇功,为父大为高兴啊!”   耶律炀向耶律楚射去一道凌厉眼神。哼!他领着父汗的黑鹰军,也不过杀敌过万。我自率本部人马,却能将周军后援部队全歼。同立奇功?父汗果然是偏袒三弟。   不过,耶律炀嘴上还是说:“是啊是啊,三弟真是越来越像父汗了,将来必可托以重任!”   耶律隆光大笑,道:“现下周军元气大伤,正是夺取幽州的好时机。你二人有何良策?”   耶律炀当先道:“父汗所言极是。如今切不可给周军喘息之机。儿臣愿率两万精兵明日攻城,必将楚老儿首级献于父汗!”   耶律楚反对道:“幽州是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幽州城池墙高垒固,方圆三十余里,易守难攻。且城中储备了大量的城防工具,何况城中还有周军主力防守。我军优势不在步兵,在于骑兵。功城是以其短攻敌之所长。故儿臣认为,这幽州城不能强攻。”   耶律隆光注视他道:“那楚儿你认为该用何策呢?”   耶律楚略作沉吟,郑重吐出十二个字:“围而不打,再断其援,迫其出战!”   “你详细说给父王听!”耶律隆光微露喜色,爱重地看着耶律楚。   耶律楚微微颔首,道:“幽州乃是坚城,仓促难下,反折兵将。我们可一面派兵围困幽州,一面遣军进击幽州外围之州县,以断幽州外援。再对幽州实施封锁,它必将成为一座孤城。到时候,楚玉若不想等死就只能出城与我们决战。”说到这里,耶律楚目光冷峻,手指向行军地图中的都山,“先设伏兵于山谷,诱敌进击。就在此处,必可大破周军。幽州一战可得!”   耶律炀很不服气,漫声道:“你这样攻来围去,要等多少时间?我军本来粮草并不充盈,幽州城内粮足马壮,只怕到时困住的不是周军而是我们!等到他们缓过神来,援军又到来之时,我等启不是束手等死?不若现在一鼓作气,拿下幽州,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见耶律隆光犹豫不决,耶律炀单膝跪下,坚持道:“请父汗恩准。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不下幽州,提头来见!”   见耶律炀如此坚持,耶律楚再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没说。   耶律隆光见二人皆不语,思忖片刻,道:“既然炀儿你有如此把握,父汗就准你领三万精兵,明日攻打幽州城!”说罢将兵符交给耶律炀,又分发令箭给帐下诸将,一一分派任务,令他们辅助耶律炀齐力攻城。众人自去准备不言。   等众人皆离去,耶律楚才抬眼看耶律隆光:“父汗,我……”   耶律隆光面露慈爱之色,以手轻抚耶律楚肩头:“父汗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将令箭分给诸将,却不给你军令,你心中必疑问委屈吧!”   耶律楚低头:“儿臣不敢!”   耶律隆光双手反于背后,眼望帐上所旋行军地图:“那楚玉是什么人?明日炀儿必败!”   耶律楚猛抬头,惊异道:“父汗既知道,为何刚才……”   耶律隆光打断耶律楚的话头:“炀儿心志不小,恐早已生异心。明日之战,也好挫一挫他的锐气。再则,我有心要以此战,助楚儿你再立显功,长你军威,将来可承我之位!”说罢,耶律隆光将胸口珍藏的鹰状兵符取出,“从明日起,父汗十万黑鹰军全交由你统率,你可自行其事,不必报我!”   耶律楚大为惊讶,下跪道:“父汗今日何出此言?……”   耶律隆光眼中闪现晶莹之色,摆手道:“你不必多言,我自有道理。”他指着行军图对耶律楚说,“你刚才之议,正与我心相合。明日炀儿自去攻城。今夜,你令部将引兵分四路,长途奔袭攻顺州、安远、檀州、卢台,断幽州之外援。你自领精兵五万,准备与楚玉出城决战!”   “是!”耶律楚接过父亲手中鹰状兵符,“父汗……”   耶律隆光注目于他:“楚儿你长大了,若你母亲还在,看到你今日之样貌……”却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耶律楚神色顿时黯然。耶律隆光握住他手道:“你这孩子,外人道你是个冷淡的性子,为父却知道你。你诸事总是放在心里。如今炀儿已有两个儿子了,你呢?”   耶律楚低头不语。耶律隆光道:“你那王妃去了也好几年了,身边总不放个人怎么行呢?”说罢向内唤道:“赤珠,你出来罢!”   却是一个身材高挑,容色极艳的女子,行动爽利,走出来给两人行礼。   耶律隆光拉了她道:“赤珠在我身边服侍是极好的。模样好,人也忠心,且聪明,又是述律家的孩子。如今放在你身边,凡事叫她照顾帮衬你罢!”   子承父妾,历来是契丹风俗。那赤珠双目灼灼看着耶律楚。耶律楚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抬头看见父亲殷切的眼神:“……是,谢父汗。”   第十四章 被俘(下二)   第二日,我们被带到王帐里。临潢王耶律炀已换过貂裘,端坐在兽皮王座上,眼神带了一丝冷淡和嘲笑看着下边列成数排供他挑选的汉族女子。他的身后,恭顺地垂手而立着数位侍姬,皆秀曼光丽,紫帻青袍,金束玉带。   “哪一个是楚玉的女儿?”他懒洋洋地问身边的侍从。   一个侍卫立即抓住灰衣女子,把她拖到耶律炀面前。   耶律炀居高临下,盯视着灰衣女子,暴发出一阵大笑:“楚玉自谓一代军神,威震三关,女儿也有落到我手中的一日!”   “威震三关”是我父皇亲笔书写,御赐给楚将军的匾额。十多年来一直悬挂于幽州雄关之上,耀示着将军的无上光荣,直到幽州会战被契丹大败。   灰衣女子厌恶地侧过脸,扬起娇小的下巴。   耶律炀在王座上换过个姿势:“去换过舞衣,给本汗侍酒。”   灰衣女子冷然道:“不必换过,这就给大汗侍酒。”端过侍女送上的酒杯,款款踱上阶梯,走到耶律炀身侧,一声断喝,“畜生,你好好喝吧!”话音未落,满满一杯酒已泼在耶律炀脸上。   他登时大怒,一脚踢倒这灰衣女子,吼道:“好贱人,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么!”   灰衣女子从阶梯滚落,却毫无惧色,仰起脸:“我父亲乃当世英雄,我身岂能受辱?”   耶律炀鼻中闷哼一身,嘴边却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好烈的小贱人,你是还不知道本汗的厉害!”他几步踱下,把脸凑到灰衣女子的脸前:“乖乖听话,饶你不死,否则把你扒光了吊在城楼上示众。”   而他的这番话却只换来灰衣女子一口唾沫再次喷吐在他脸上:“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然定杀光你们契丹狗,为父雪恨!”   他笑意顿消,真的发怒了,大口喘气,口角开合处,似吞吐万丈火焰,熊熊烈焰喷吐到这灰衣女子的躯体,要将她焚毁、吞噬:“来人,取本汗的铁钩来!”   侍卫取过一根丈余长的铁竿,顶端带了一个尖钩。耶律炀单手握住,举到灰衣女子鼻下,脸色发黑:“再问你一次,给不给我侍酒?”   灰衣女子迎着钩尖站直,眼神化作一支箭簇,向这带来无尽仇恨的身躯射去:“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这一口唾沫,吐得我着实舒坦!”   耶律炀冷笑一声:“只怕等一会你要求我杀你!”   一旁侍卫早已取了滚热的火盆。那铁钩在火中烧得通红一片,滋滋作响。两个契丹侍卫牢牢把灰衣女子架住。她嘴里还在激烈地怒骂着:“猪狗不如的东西,若我父亲不是因为……”周围众女早已战栗无人色。   耶律炀取出长钩,突然就猛力向灰衣女子扎去。在一片惊叫声中,长钩像一支长箭洞穿了她纤弱的右肩,猛地把她钉在了身后的墙上。顿时血流如注,伤口处冒起缕缕烟雾。她惨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   “把她扒光了!”一群侍卫立刻上前,三两下就把灰衣女子的衣服全部扯下。她白色的身体十分瘦弱,身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想是这一年躲避契丹人,吃了不少苦头。鲜血汩汩流下,似为她遮住最后的尊严。   看到她布满血污的身躯被整个钉在墙上,几个胆小的汉女已委泥于地。   “等她醒了,把她扔到大寨里,让寨里的汉子把她奸够了,奸烂了,再把她的皮剥下来,钉在帐外,教不肯顺从的女人们都看看清楚!”仿佛还不解恨的耶律炀转过身来,指着她对地下的众女喝道:“再有不从,以此为戒!”   女子们哀哭连连,伏地磕头,谁敢不从?   “七日后本汗与东丹王饮宴,共议战事。帐中旧舞已腻味了。你们中可有善歌舞者?”耶律炀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回王座,一旁早有侍姬上前为他擦拭脸上水迹。   汉女们早已吓软,谁敢应声。   他微皱了皱眉,加重了声音又问道:“有吗?”   “回大汗,奴婢能舞。”我越众而出。   “你?”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漂亮的侍女!”   “是,”我低垂视线,宛顺道,“大汗好记性,奴婢原是舞姬。”   “哦?”他显得颇有兴趣,“你会跳什么?”   我眼波流转,轻倪他一眼,复又低头:“奴婢会舞梨花。”   他仰头大笑:“好,好,你果然当得起梨花美态,还很识时务。”   我耐心等待了七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眼下白粉轻敷,遮住青色作啼状。双颊胭脂斜飞,晕染的是晓霞妆。螺黛细描入鬓,画出两弯却月眉。眉心花钿偎贴,剪出一朵梨花白。唇上朱笔一点,勾勒欲滴浅绛红。   如墨玉般长发披下,蘸取玫瑰膏细梳,再绾成望仙髻,斜簪上镏金点翠嵌白玉薄翅蝴蝶,逶迤垂下的是细小的珠泪点点,触角铃铃。   开箱启笼,取出带来的云裳舞衣,心中千山万水。这些本是我陪嫁之物,被契丹人抢去,如今为作新舞,又赏赐于我。   缀满晶石的抹胸裹身,露出雪白的颈项和清瘦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轻泻于地,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素白长袖,用白玉跳脱牢牢固住。双足踩进金缕舞鞋,鞋沿磨蹭着足上的伤口,丝丝的裂痛。连日奔波,足上满布冻疮、新茧与伤口,若不是白袜笼住,端的是触目惊心。   立于镜前,娇颜,冰肌,眸凝春水。然而,华服掩不没泪意,艳妆遮不住悲愁。   我缓缓将带着体温的紫玉笛钗从胸口取出,插于发间。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东丹王来了!”忽听周围舞姬齐齐欢呼,心中暗生疑惑。随她们向帐外凝望,帘帐启合处带进一阵凉风,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又开始下雪了。远处一列兵队冒雪而来,皆一色黑色铠甲,为首一骑高擎大旗,旗上一只黑鹰飞扑,尖牙利爪,状甚恐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八匹高头大马,通身墨黑油亮,前额却是赤白。我心下纳罕,知是绝世好马。   马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杀害楚玉将军的凶手了吧!   几个舞姬已偷偷议论起来。我无甚兴趣,只远远坐在火盆前。然远远几句,还是落进耳中。   ……   “……契丹最勇猛的男人……战无不胜……相貌举世无双……”   “……就怕自带美人来……”   “……只纳处子……从来只度一夜……”   ……   她们越说越高兴,声音也越来越响。一舞姬突然兴奋立起:“你等都没想到吧,上几月东丹王来,大汗让我给他侍酒呢!”   众人皆惊呼羡慕不已,纷纷催她讲后来怎样。   这舞姬却颇为失望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他只是让我给他倒酒,从头到底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一次。不过,退席后赏赐倒是颇丰。”   另一舞姬笑道:“东丹王身边还能少得了美人?只说他那身边的述律赤珠,就以美貌闻称于草原。他能看上你这样的?”   这舞姬咬牙道:“看不上我这样的?就看得上你们这些小妮子了?”   笑她的舞姬不慌不忙说:“你可别恼,其实不是你不好,东丹王不喜欢汉女,从来不碰汉人……”   这些汉族女子似乎在这里都有好几年了。被掳而来,失身于敌。时间长了,却也能如此心安理得,还能谈笑风生,更能痴心与契丹豺狼。真不知耶律炀如何调教的她们。   正说得热闹,管事从帐外急匆匆进来:“还在这里闲聊!就要开席了,歌舞可都准备好了?快去后帐候着!”   顿时大家鸦雀无声,慌忙去了。   后帐是歌舞饮食的准备之处。在这里,隔着帘子能隐约看见王帐内的情形。此刻,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懈怠。   “大汗到——”长长的传报声后,耶律炀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一看见他,我就想起前几日灰衣女子的惨相,心里悲恨莫名。   “东丹王到——”随着这声传报,身边的女子们都瞪大了眼睛。   紧跟着耶律炀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身材比耶律炀更为高大,紫黑色的貂裘长袍,腰间束着鹰纹宽带。   恍若猛然间被雷电击中,我突然在巨大的震动与惊诧中几乎无法立稳,双腿不自禁地打颤。   谁轻推了我一下:“刚才我们说着他,你不屑一顾,现在自己倒发痴了……”   我愣愣地没有动,胸中有与往事重逢的快意与惊疑。   这走向王座的男子,分明是——   裴青!   第十五章 失洁(上)   忍不住漫卷的泪意向我袭来,双目已是模糊。禁不住双足要向他狂奔。然而只一步,我的梦就醒了,碎了。   他不是裴青!   揉清了眼,看清了他。他的身材更为高大,肩膀也更宽。双目虽是与青一般的狭长,眼眶却更为深陷。鼻梁更高挺,皮肤也更黝黑。   第一眼的极端相似却在仔细端详后,一再嘲笑我的错认。一样俊逸到极致的容颜,却散发出各自完全不同的气质。   他……不是青!   他是杀死楚玉将军的魔王耶律楚,是夺走真真、雪如、灰衣女子性命的耶律炀之弟,是被二哥杀死的耶律隆光的儿子!   他是我的仇人!   我清醒过来,目送他缓缓走到席上,与耶律炀并列左右两席。帐外,雪花纷扬,天地一色。帐内,却是软玉温香,如花美眷,春色无边。   酒一巡,乐起。萧、笙、筝、琵琶、筚篥、箜篌、拍板,众乐齐奏,气势恢弘。   酒二巡,舞动。两列红衣女子鱼贯而出,裙摆飞旋,做出不同造型。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大帐内似燃起鲜红的烈焰,衬托着女子们明眸皓腕。   翻飞腾挪之后,曲子渐渐低缓下去。舞女们身姿如弱柳扶风,低迥而下,终于弯伏在地,嫣红的裙摆徐徐铺展开去,铺成了一丛明丽的花。   “赏——”耶律炀似心情不错,而耶律楚却只目光淡淡。   酒三巡,四周击鼓声响。红衣盛放中数名侍卫抬起一面大鼓。我白衣似雪,立于高鼓上,随着鼓声从容而舞,形舒意广。   鼓声沉滞舒缓。我亦缓缓而动。扬臂,雍容不迫。低腰,又含着一缕惆怅。   鼓声稍急,我足点轻盈,飞翔、斜倾、踢步、踏影……手眼身法都应着鼓声。轻柔的白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络绎不绝的姿态飞舞散开,曲折的身段妖娆妩媚。   鼓声渐渐响成一片,酣畅淋漓。我的身姿亦舞动得越来越快,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裙裾飘飞,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   越来越急的鼓声终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猛击中戛然而止。我的身躯似突然断线的风筝,无法控制,微一摆晃,直直从高鼓上坠落……   周围一片惊呼!其实不过虚晃一枪,下面的侍卫们早已接住我。立于他们的掌心,轻风带起衣袂飘飞,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无数以白纸剪成的梨花瓣从袖中喷薄而出,飘飘荡荡地凌空而下,一瓣瓣,牵着缕缕的沉香,清冽绝艳,难舍难收……   满帐的花雨中,我犹忆起,那一年的盛放,满眼梨花白。树下少年,身着青衣。   从此,记住一片白,属于风的颜色,吹皱一池春水。   轻巧下地,越舞离他们越近,背过身,举袖遮住脸。轻转回,袖微微拉开。眼波荡漾,似含千言万语,睇一眼耶律炀,换一个盈盈浅笑。这样的意态,是最勾动男人情愫的吧!   果然,耶律炀早已眼神发直,凝眸不动。   又是一个回旋,却对上了旁边耶律楚的眼神,猛的叫我心惊:他的眼里没有欲望,没有爱宠,只有一眸的惊疑不定,似回想起什么,又似辨认着什么。猛想起,刚才初见他,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乐曲将逝,时间无多,心无法再有旁骛。水袖忽漫天卷来,带动零落花雨,飞旋起来,越旋越快,直到长袖如飘飞的绢,轻搭在耶律炀的肩头。   我欲收袖,他却突然拉住。轻轻一扯,我便不由自主往前几步。他咧嘴得意一笑,又一扯,将我继续拉近他。   我却有些恼的样子,挣动长袖往后退去。他更加兴浓,使出力气,一把把我扯到他胸前。   然而,到他胸前的,不是暖玉温存,而是我藏于袖中的一柄尖刀!   用尽了浑身力气,把尖刀插进他的胸膛!有鲜血渗出,却并不很多。再想插深却已无法。   他惊愕瞪目,直视我唇角一抹哀绝的冷笑!   愣怔只是一瞬,大帐内登时大乱!有人尖叫起来,须臾如瘟疫蔓延一般嚷成一片!一边侍卫早已上前,数人一起死死抓住我。   耶律炀已瘫软。耶律楚正趋步上前,探看他的伤口。   我闭目等死,心中无限快意。   “幸而穿了软丝甲,不然这尖刀再进去一寸,就没命了!”   双目倏地睁开,我直直瞪着正帮耶律炀脱下衣服,探看伤处的耶律楚。   他竟穿了软丝甲?软丝甲?软丝甲?   功亏一篑,只剩下无法消弭的恨意。   看到耶律炀仅是受伤,耶律楚唤来巫医等人替他敷药包扎。他转身走近我,拨开几个侍卫加诸在我身上的刀剑,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行刺?”   他的确不是裴青。裴青的眼神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暴虐与肃杀。他的眼眸,也不是这样的琥珀色。他更从不会这样凶悍地与我说话。   在这样的时候,我却无法克制地走神。   耶律楚似有些微不耐,离我更近:“快说!”   我凝住他的眼神,轻声道:“你让这些侍卫走开,我只告诉你一人。”   他脸上掠过一丝怒气,刚好被我捕捉:“怎么,你怕吗?”   他阴沉了脸,却扬手要周围侍卫走开了。   就在这一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就朝着离我最近的长案撞去。那长案两头突出尖角,只要用力足够,插入头颅,便断无生理。   “啊!”的一声低吼,我的头猛地震荡,几乎晕去,却没有意料中的剧痛。案边一道鲜红淋漓。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我的血。   原来我撞向长案,耶律楚情急之中,以手阻挡。我的头撞在他手上。而他的手背,几乎被长案刺穿!痛得他低喊一声,鲜血飞溅。   我震惊地瞪着他。他却不看自己满是血的手,也不看我,而是看着我撞过去时掉落在地上的紫玉笛钗,脸上现出更为惊异的神情。   侍卫又如扑食的饿虎一般,死死把我按在地上。有一只脚踏在我头上,几乎把我的脸踩碎。   我贴在地上,看见耶律楚用没受伤的手拾起那支紫玉笛钗。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把她带到我的大帐里,绑在床上等着!”说话的是缓过一口气来的耶律炀。此时,他已被搀扶着半坐在兽皮椅上,恶狠狠地盯视我,似嗜血的野兽盯视着垂死的猎物。   第十六章 失洁(中)   双手被绳子牢牢绑在两边的床柱上,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从天亮到天黑,不知过了多久,手腕越来越疼。越挣扎,绳子越深深地嵌进皮肉里。   原来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滋味是这样。   第二天的深夜,当耶律炀意态狂暴地站在床前时,我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突然想到了那个灰衣女子。“你杀了我吧!”我的声音里有着哀求的软弱。   他狞笑,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可怕的字眼:“我以为你不怕我。”他走得更近,伸手把上身的衣服脱掉。他的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仍可看到鲜血浅浅地渗出。胸前浓密的黑毛蜷曲着纠结在一起。肩背上几条丑陋的疤痕以奇怪的姿势蜿蜒着,像扭动的蛇向我扑来。   我猛摇头,拼命往后缩。   他纵身上床,压得雪白的羊裘垫猛然凹陷下去,翻身骑坐在我小腹上,从腰间拔出一把钢刀。   一阵恐惧从我心头掠过,但很快变成对解脱的渴望。我宁愿他用这把刀现在杀死我。   他取过尖刀,刀锋从我脸上轻轻划过,带来一阵凉意。我的呼吸都要凝滞了。接着刀锋向下,划破了我的上衣,一直划到肚脐。双手猛地一撕,衣服的碎片向两边飞去。整个上身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   我突然克制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翻江倒海,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强烈的恐惧终于使我大声地哭出来:“你……走开……走开!”我用力弓起双足,想把他甩下去。然而他的双腿像钳子一样制住我下半身,无法动弹。他淫秽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突然狂笑起来:“这样的美人,杀了你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绝望地尖叫:“……放开我……”一边拼命扭动身躯和双手,徒劳无功地想解开绳索。   “想为你的主子报仇?”他捏住我前胸,恶意地揉搓,疼得我眼泪直流。恶心的嘴也加入进来,肆虐着我的胸前。趁他低头,我终于抽出右腿,狠狠地向他下半身踢去。   “嗷!”的一声,他疼得低伏下去。“敢踢我!”他发狂般地重新爬上来,一手掐住我的脖子,扬起另一只手狠命地抽我的耳光:“贱货!等我好好弄死你!再把你……”我嘴里涌起浓重的血腥味,双眼发黑,憋得浑身涨满。   我再没有力气挣扎。即使是他将我的身体撕裂,一下一下,反复地凌迟,如烈火炙烤般的疼痛,像烫红的铁棍捅进我的身体……这一次的烫烙还未结束,又接着是下一波的冲击……耳边,是他如野兽般粗重的喘息……什么渐渐流淌下来,是下身的鲜血,还是眼中的泪?   朦胧中,只有床幔在剧烈地晃动。失去知觉前,我轻轻地对着空气说:“……对不起……青……”   第十七章 失洁(下一)   醒来时,天已微亮。床上只有我一个人。当黎明的晨曦透过毡帐的缝隙漫进来,柔软地覆盖在我身体上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得到了永生的解脱。   那轻轻抚摩我伤痕的,难道不是最疼爱我的母后?那缓缓擦拭我遍身污迹的,分明是真真和雪如……   父皇充满怒气和鄙夷的脸骤然惊散她们的影象——“燕国,你此去是要当回纥的可敦。你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大周的公主,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公主的身份,千万不可做辱没大周的事,也不可忘记自己的使命!”   千万不可做……辱没大周的事!   也不可以……忘记自己的使命……   灰衣女子被剥下的皮还钉在寨外。累累伤痕昭示她死前曾受过多少令人发指的侮辱。一个念头突然主宰了我: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我努力抬起头。双手仍被绑着,身体上遍是瘀紫和牙印。下半身结着大块的血痂,微微一动,钻心地疼。   突然,我的视线接触到羊裘垫下的一点闪亮。   是昨晚耶律炀用来划破我衣服的匕首!   它竟然被遗忘在垫下!   我努力侧过身,向前弯起脚尖去勾它。然而一动:“啊——”双腿之间的撕裂疼痛几乎使我晕厥。   数年习舞使我的身体异常柔软,将腿弯到头边本是极轻松的事。但是昨晚的伤害使我无法完成这样的动作。   双腿间有什么汩汩流出。   喘息片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响,猛地睁大了双眼:契丹人怕是都要起床了!再过一会儿,也许,就有人会进帐来……   我的时间不多!   咬紧唇,深吸一口气,决然地用腿将侧边的匕首一勾,勾到手边。   痛得将唇咬破。身体里的伤口被撕裂得更大,控制不住地一阵抽搐。在勾到匕首的同时,我竟在这冰冷的季节疼得浑身沁出汗水。   立刻握紧匕首,反手用力割腕上的绳索。绳索绕了许多道,割破一道就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终于,狠命一挣,脱出了一只手!   突然一亮,毡帐门帘已被掀起。轻轻的脚步声向床的方向走来。有人来了!   我猛地将匕首收于手中,手扯过一片衣服碎片盖在割破的绳索上。   一个契丹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眼睛盯着我的脸,一边向我走来一边用契丹话轻声对我说着什么。   我警惕地看着他,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像随时绷断的弦。   他挨近我,又轻声说了句契丹话,似耳语一般,然后把手伸到我身下,想把我抱起来。就在他手碰到我身体的瞬间,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猛地抽出刀,带了所有的恨意,对准他的胸口捅去。   刀尖插入胸口有着柔软的触感。这是一把极锋利的匕首。经过上次的失败,我,决不会再失手!   鲜血喷溅!有一道温热在我胸口。   他惊愕地凝视我的眼,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叫唤,而是摇晃了一下身体,向着门口指了一指,就猛然扑倒在床前。   他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血渐渐在地上流成一滩。   空出了一只手,切断绳索的速度也快了很多。等两只手都得到解放,我忍着身体的剧痛坐了起来。雪白的羊裘垫上淌着一大滩鲜血,还混杂着不知道什么液体,混合出丑陋与刺目。双足踩在地上,刚想走第一步就软倒下去。   太疼了!   帐外透进来的光线更多……是天大亮了吗?   抓住床沿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是那日的舞衣,现在已经变成了碎片,凌乱不堪地挂着。忍着阵阵反胃脱下地上契丹军官的外袍,把自己裹了起来,才挣扎着向门口走去。   靠近门口的地方竖着一面巨大的全身铜镜。猛然间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我惊骇得退后一步。镜中的女子蓬乱着长发,惨白的脸色映衬着唇上鲜艳的血迹,下巴两边都高高地肿起,从深陷的眼睛中射出狂躁的目光,如女鬼一般可怖。   我刚刚亲手杀了一个人!   把匕首握紧在手中,如果门外有契丹守卫,那么今天就同归于尽吧!   帐外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兜头的寒风向我卷来,刺入骨髓。赤足踩在地上,双脚已冻得失去知觉。有血迹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冻土上。   我沿着阴暗的角落慌不择路。转过几个毡帐,前方顿时展现出一大片空旷地带。右前方出现了一队契丹士兵,正朝着我的方向走来,黑色的铠甲在晨光中摩擦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办?退回去,帐里只有一个死人。跑出去又立刻会暴露目标。把匕首贴在胸前,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突然眼光一斜。看见左侧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我认识这辆马车,是那个东丹王耶律楚的。眼下它的主人显然不在,只有两个车夫坐在车前的高凳上打着瞌睡。   我俯下身子,蹑手蹑脚地从马车后面绕过去。那列契丹兵已越走越近,随时有暴露的危险。我悄无声息地爬上踏板,趁两个车夫不备,拉开车门,跌进了车里。   车里很宽敞,至少可以并坐六个人。软软的狐裘坐垫带来一丝暖意。我把身体贴在车座上,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多时外边就喧哗起来。士兵奔跑呼喊的声音,狂吠的狗叫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马车靠近。   已来不及逃出去!   车外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说的是契丹话。依稀辨认出一个词:暴风雪。来上京的路上多次听到契丹官兵说过这个词。旁边又传来一些人响亮的应诺声,好象是有人发布什么命令。   车帘一动,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轻快地跳上车来。他还未坐稳在位子上,冰冷的匕首闪过一道银光,已贴上他的喉咙。   “叫车夫赶快出发!否则杀了你!”我压低声音,狠狠地逼视着耶律楚。我现在的样子,大概和一只噬人的疯狗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也没有看我的匕首,而是看向我吊在身上的这件男子军袍,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就镇定下来,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坐稳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快!”我把匕首贴得更近。他颈部的皮肤在刀刃的压迫下微微下陷。   正在这时,车窗轻轻地被叩击了数下,随即传来男子急促的声音。我尽力辨识,似乎听见有“血”、“女人”等字眼,不由嘴角一阵哆嗦,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显然捕捉到我内心的恐惧,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有一丝的讥逍。   我虚弱地对他摇了摇头。他突然开口,对着窗外说了一通契丹话。这次,我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心狂乱地跳动。   轻轻一晃,马车竟然动了起来,一阵小跑,然后越跑越快,能清楚地听到车轮在大地滚动的隆隆声。   我一直用刀抵着他的脖子,他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着,但眼神却肆意在我身上游走,一直到我脚下,停驻在那里不动。我不由低头,几滴血珠正顺着我光裸的脚踝滴落到车厢底。车厢里铺的都是名贵的白狐裘,此刻已被污损了不小的一块。   逃出王帐,爬上马车这一连串的动作耗尽了我的力气。刚才万分紧张时不觉得,现在浑身开始疼痛起来,越来越厉害,特别是身体某处一阵阵的撕痛,使我坐立难安。光着的脚刚才还是冰冷,但此刻全身却奇异般的滚烫起来,头也逐渐昏昏沉沉,眼前一阵清楚一阵模糊……   我猛地甩甩头,赶走夺走我意识的昏乱。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猛地颠簸了一下。我不曾提防,向前猛地一扑,扑到他身上,肿起的下巴碰到他的胸口,撞得生疼。匕首也掉在地上。   完了!   然而他并没有动。   我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匕首,最后狼狈地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对准他。   “你的马车,要到哪里去?”他的身上有种叫人慌乱的东西。   他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东丹。姑娘要去何处?”   我愣了半晌:“你令车夫将我送去回纥。”   “这不可能。”他冷淡地说。   我有些恼羞成怒,把匕首更贴近他的脸:“为何?”   他左手搔痒般轻轻一个手刀,我的手一阵酸软,匕首立时掉在地上。我大惊失色地望着他。   “回纥离此地至少有七日的路程。”他还是面无表情,“更何况,马上就要下暴风雪了。”说罢,转过头去,撩开厚实的窗帘,望向外边。   虽在车里,还是能感觉到车外的风越刮越急,放纵而狂悖,带了尖锐的呼啸。天地间飘起了雪,被风卷着到处狂舞。马车的行进也明显慢了下来。   我既不能留在临潢,也不敢去东丹,更无法独自走到回纥。天地之间,竟无我容身之处。   大地一会儿就全被染白。这大雪真好,再多的污秽,都掩埋得如此干净,似不染一尘。   “就在这里停吧!”我突然说。   他看着我露出些许捉摸不透的表情,斩钉截铁道:“不行。”   “停下,快停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泪流满面,像疯子似的嘶吼。面对这张既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脸,我无地自容,只想逃开。   如果青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如果他知道我被耶律炀……   虽是风雪交加,车夫还是听见了我的大喊。车突然猛地停了。后边跟着的骑兵队簇拥上来。他们身上都落满了雪。   我打开车门,人扑出车外。兵士们显然被这车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疯子似的女人弄糊涂了。一个骑兵立刻冲进车里向耶律楚焦急地说着什么。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向着大雪深处走去。裸足踩在松软的雪地里,陷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坑。一点点细小的血迹洒落在雪地上,像嫣红的花朵。   片片雪花落在我身上,却丝毫不觉得冷。   曾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护弟弟,曾想用自己柔弱的肩头去扛起一份责任。   然而,也只是枉得不洁身。   如果早点明白……早点妥协……   “请你活下去!”我何尝不想活下去。可是,如何再能活下去?   终于再不能走一步,跪倒在雪地里。   漫天飞雪,请用这洁白将我埋葬,洗去我遍身的污泥……   第十八章 失洁(下二)   青抱着我。他的胸膛那么暖,使我深深依恋。我情不自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虽然宫里嫫嫫看见了又要大惊小怪。上回他只在梨树下用唇碰了碰我的额头,嫫嫫已经说了三遍《女则》四遍《列女传》。   头枕在他的臂弯:“抱紧我罢!”他依言紧紧搂住了我。   “……青,原谅我……”   他温柔的眼光融化我所有的伤痛:“恩。”   我把脸贴上他的脖子:“……我觉得自己……很脏……”   “别说了……”他用指腹轻轻划过我的唇。   让他胸前的衣料吸干我的泪:“……你要了我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只是觉得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我必须这样做。   他身体突然有些紧绷,慢慢松开了紧抱我的手,声音也有了一些冷淡:“……你伤得很厉害……”   他果然是介意的。他……果然是嫌弃的。   “……睡一会儿罢……”他轻轻说着,把我放到床上。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谁轻轻擦拭我的身体。微微的凉意和细细的痛楚使我醒来。   周围很安静,只有炉火发出的薜薜驳驳的声音。我躺在一张狭窄而简陋的床上。这是间空落落的小屋,半旧的桌子,几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一炉热火,还有坐在我床前的耶律楚。   原来关于青,不过是个梦。   身上原来的那件男子军袍垫在身下。我腰上盖着一件黑裘披风。我猛然发现,黑裘披风下的自己不着寸缕。而耶律楚正伏在我赤裸的上半身,用一块湿布依次擦拭每一个伤口。   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在……做什么?”一边拉过披风遮严自己。一个耶律炀已够了,难道还要另一个男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惊恐地连声逼问他。   他把沾了血的布在身边的一个盆里清洗了一下,才懒洋洋地说:“你的问题太多了。”然后又准备撩起黑披风。   “不!”我凄厉而决然地叫起来,“你不能对我做这样的事!”   他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我接下去要对你做的事你会更受不了。”   我几乎要惊跳起来,身体刚一动,下体就像被尖刀猛刺了一下,疼得我“啊”了一声,又倒回床上。   他迅速掀开披风,头凑过去盯着我的下身:“该死的,又出血了!”   我张口结舌,羞愤难当,威胁道:“不许再看。你再羞辱我,我就一头撞死!”最后几个字是和着哭腔一起出来的。   他立刻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缓缓举起右手。他右手上缠着厚厚的布条:“你上一次想撞死时我已经见识过了。”他的声音有明显的嘲笑。   我想起了那日的事,脸顿时烧得滚烫。   他突然运指如飞,在我肩头和腰际依次点过。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似一团软泥不能动弹。   “……你……你要做什么……”如果他再对我做那样的事,我一定受不了。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玉瓶,倒出一颗白色的药丸,然后掀开披风下摆,让我的双腿裸露出来。   “……求……求你……求你……这是什么……”我完全不能动,只能抽泣着求他。   他把我的双腿分开,用那块布沾了水轻轻擦洗我双腿之间。每一下都使我羞耻不堪。不知道为什么,我比失去贞洁的那个晚上更感到难以忍受。   带了淋漓鲜血的布被他放在水盆里。他起身跨坐在床尾上,双腿夹住我的下半身。我明白他想干什么!我早该想到会再一次受辱!而这一次,完全是我自找的!   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揉我双腿之间,一边轻声对我说:“放松点。”声音像哄小孩子。我的泪奔涌而出:“你想做什么就快点做吧,别这样羞辱我!做完以后杀了我!”   他微微挑起眉毛,并不回答,而是慢慢把一根手指伸进我体内。我疼得双腿一阵抽搐,额头上立刻冒出冷汗,情不自禁收紧了下半身。   “这个畜生!”他突然凶狠地咒骂了一句,狭长的眼睛蕴了怒气。我茫然地看着他。是在咒骂耶律炀吗?咒骂他先一步侮辱了我……   他的手指在我体内等待了很久,直到强烈的疼痛感渐渐减轻。他慢慢又增加了一根手指。“你这个不正常的契丹狗,非要这样才能满足吗?”我破口大骂他。   他没有理睬我,眼睛紧紧盯着我双腿之间,离得很近。然后,他把那颗药丸放到两根手指中间,轻轻地,极缓慢地推送到我身体的最里端,在那里把药丸捏碎了……   一阵清凉从身体里传导出来。这清凉抚慰了阵阵撕裂的伤痛。我忍不住从喉头里逸出一丝舒畅。   他慢慢退出带了血迹的手指,下了床,帮我把披风盖牢,拿着水盆出去了。   我愣愣地躺着,完全不理解他所有举动。   过了好半天他才进来,头上身上落满了雪。他装了一盆雪,捏了一撮放在我额头:“你烧得很厉害。”   雪在额头融化,有说不出的冰凉,似乎连心,也有了一丝慰帖。   “我们现在在驿站。”他突然说,“外面的暴风雪实在太大,我们只能避一个晚上,明天再出发去东丹。”   “……你……刚才……刚才……”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把融化的雪水擦掉,又堆了一些在我额头:“他强迫你时你还是个处子吧,而且一定挣扎得很厉害。”虽然他说的是实情,可是这样毫不遮掩地说出来,还是让我极为难堪。我羞愤地垂下眼帘。   “所以,你下身撕裂出很大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如果不止住,伤口会烂掉。我刚才放进去一粒凝肌丸……”   “别说了!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你也不需要救我……”我恨声说。   他的手停了停,冷笑了一声,向我伸出手来:“好,这披风也是我的,还给我!”   我惊恐地抬起眼,看见他身上薄薄的棉袍:“……不要……求你……不要……”   他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琥珀色的眼睛射出寒光凝住我:“你大可以放心。我从不碰汉女,对被别人碰过的汉女更没有兴趣。我可以将你穴道解开,但你要老老实实睡觉。因为我很累了。”   他双眼逼视我的力量非常大,我竟默默点了点头,心中无限屈辱。他伸手在我身上点动了几处,解开了我的穴道:“睡觉!”他带了命令的口气。   我闭上眼睛。他继续用冰凉的雪水擦拭我的额头。   我突然又睁开眼睛:“你要把我带到东丹去吗?你带我去东丹做什么呢?耶律炀肯定已经发觉我逃走了,如果他知道……”   他皱了皱眉头,打断了我的话:“……我并没有好心到为了救你得罪兄汗。等你好些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现在闭上嘴,今天的谈话结束了。还有,”他顿了顿,“我想你还没明白,我不喜欢问题很多的女人。”他的语气冰冷而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二天在马车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我的头靠在他膝上。我的烧还是很厉害,躺在马车里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幸好下身已不再流血,疼痛也大为减轻。   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很多人在欢呼着什么。有人打开了车门。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车外的强光刺得眼睛生疼。当他弯腰横抱起我,大步跳下马车时,我也没有力气抗拒。   车下跪了一地人。只有领头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直立着。她先是欢喜地看着耶律楚,似乎想向他走来。突然看到他怀里的我,神色陡然一变,立在原地没有动。她咬着下唇,目光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敌意。   我被这敌意震得一惊,神志也立时清明起来。现在周围的一地人都抬头惊讶地看着耶律楚。他的怀里是裹着黑色披风的我。我的肩头和双足从披风里露出来,欲盖弥彰地告诉所有人,我是赤裸的。   第十九章 烙印(上)   我被带到一个帐中养伤,没有再见到耶律楚。两个婆子轮流给我送来汤药和食物。东丹的食物虽仍难以入口,但比起临潢时已好得多。   身体的疼痛,心灵的疼痛,临潢的那个夜晚,成了我每夜的噩梦。每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我在深刻的耻辱和哀伤中枕泪而卧。有时候,我会呼唤着真真和雪如,就像还在宫里的每一天。有时候,我会轻轻喊着裴青的名字。然而黎明总会让我知道,这是敌国的土地。月夜,也总会提醒我:你是一个,被敌人侮辱了的大周公主。   有许多次,我想要结束这样的痛苦。耳边却总是想起——   “请你活下去!”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大周在等待着回纥的援军。冤魂在等待着复仇。有时候,选择死固然是选择刚烈。而选择生更是选择坚强。   伤口终于慢慢好转,而我的皮肤上却长满了小小的红点。我一日比一日更想离开,却总是在帐门外十步处撞上看守。床沿上,是我用指甲划上的一条条记号,已经大半个月了。   大雪一直没有停。而东丹的夜来得这样早。月光晦暗不明,投在雪地上,像一张惨白的鬼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毛毯湿冷得能挤出水来。火盆里小小的火苗没有多久就熄灭了。我把自己蜷在毛毯里,连着它一起哆嗦。   忽然,帐外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   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有人向我躺着的帐篷走来——帐中除了两个婆子,从没有人进来过。这深深的夜,会是谁?   我骤然想起了临潢的那个晚上,一股刀锋逼近般的恐惧使我浑身一震,连呼吸也凝滞。床边的小桌上还有盛馍的粗陶盘。我迅速取过,啪一声已将陶盆在床沿击破,碎片握在手中,躲进床边的阴影。   帐门被人掀开。进来的像是个契丹士兵,身材高大,帐中太黑看不清楚形貌。这人一进帐便径直向床边走来。   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我屏声静气地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这个高大的身影向着床俯下身来。   不过一瞬,已举起碎片,朝着那人咽喉的方向发狠刺去。他却极为敏捷,一闪身已捉住我的手。手肘一拗,碎片跌落在地,刺耳的脆响。我的身子陡然失去了平衡,惊叫一声被他牢牢压制在床上。而他,只用了一只手。   “放开我!”我不顾一切地喊道。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我带你回来不是想被你杀死的。”   是……耶律楚!   他放开了我。我迅速缩到床角。一阵细微的声音响过,他点起了羊油灯。   没有了防身之物,我慌张地抱住自己,实在不想看见那张和裴青极为相似的脸。   他琥珀色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怎冻得这样厉害?夜里冷吗?”我没有回答。他自怀中取出一个古拙小瓶:“这是治冻伤的,睡前涂在伤处。”   他的语调很温和,温和得教我心生疑惧。我没有伸手接小瓶。   他见我不领情,轻哼了一声,把小瓶放在床沿:“看来你好得差不多了。”说罢在我的床上坐了下来。床的一边立刻凹陷下去。   我警觉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走?”   “走?”他微扬起一根眉毛,“去哪里?”   “我要到回纥去,请你放了我罢!”   他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勾起:“去回纥干什么?代替你的主子和亲?还是告诉回纥人你的主子被契丹人杀了?”   他是耶律炀的弟弟!   我暗暗咬紧了牙。他却仍若无其事道:“周朝公主和亲的队伍,已全部淹没在紫蒙川的雾气之中,永远到不了回纥。所以你,不能出现。”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继续懒懒说:“况且,以你的能力,也没法独自走到边界。”   我顿时异常后悔跳上他的马车。大周与回纥联合是契丹不愿意看到的。契丹把和亲队伍全部杀光,制造了一个迷局。回纥和大周将一时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回纥会猜疑大周是否和契丹联合起来蒙骗自己。而大周,也会猜疑回纥是否卖了消息给契丹。他们等待和调查得越久,就越为契丹争取备战的时间。   “那么,你带我回来做什么呢?”我极力克制着不让泪珠滚落。   他看着我为了忍住抽泣而强自抿着的唇,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让我想想……”说罢微偏头做出思索的样子。   我心惊肉跳地看着他。   “会跳舞?在我宫里做个舞姬,或是……当个侍女。”一丝打趣的眼神闪过。   舞姬?侍女?我绝对不会再给契丹人跳舞,也绝对不会服侍契丹人!   “若是……我不愿意呢?”我忿忿道。   “这可由不得你!”他把身体往后一靠,气定神闲,“是你自己选择躲进我的马车。何况,做我的侍女是你最好的选择。很多女人求之不得。”   无耻的契丹人!我恨声道:“你妄想让我服侍你么?你听着,我端上来的茶饭里只会放一样东西,那就是毒药。”   他无所谓道:“我会听天由命。”   我继续咬着牙说道:“你不防备的时候我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刺杀。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走的……”   他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微微眯起了眼:“刺杀?还用在临潢时的手段?我想,你已经吃过苦头了。”最后几个字带了恶意,仿佛故意试探我的忍耐力。   “畜生!”我勃然大怒,“你真不愧是耶律炀的弟弟!你偷了刺杀他的逃奴充作自己的侍女舞姬,不怕得罪他吗?”   听见耶律炀的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恼意,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看来你还未明白。这里我说了算。取悦我才是你唯一出路。”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别开脸:“取悦你?我绝不会去取悦一只契丹狗!”   他脸色变得阴沉:“还有,我要提醒你。在东丹,奴隶逃跑要受鞭打一百的刑罚。”   我愤怒地直视他,毫不畏惧:“想吓倒我吗?契丹禽兽的恶心手段我早在临潢时就见过了!”   他没有说话,黑了脸盯着我。   想起他在驿站的所作所为,更想起在临潢所遭受的,我的愤怒和冤屈倾巢而出:“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我宁愿当时死掉!你把我强留在这里安的什么心?不过是和耶律炀一样无耻的念头罢了!”   “该死的女人!”他眯起双眼,说完立刻转身大步离去。   紧紧地把毛毯捂在脸上,忍了许久的泪渗进毯中,一片湿热。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绝望的声音不停在我耳边回响,就象擂鼓一样敲击,使我的心千疮百孔。   仅仅过了数天,我就等到了机会。   天空中又飘起大雪。我趴在帐壁开着的小小窗格上,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上一班的看守已然离去,门外却似乎还无人接岗。我赶紧爬上窗格。娇小的身材刚好能够探出。我将两腿伸出窗外,身子卡着帐壁往下一跳,匆匆地朝帐后的一片树丛奔去。不过片刻,我浑身上下已落满了雪,连睫毛上也凝结起雪珠。   回头望去,几个契丹看守正低头冒雪匆匆走来,随时都可能发现我已经不在帐里。心里一沉,我借助树林的掩蔽拼命往前奔跑。   风刮得更猛烈了。我的靴子里钻满了雪,揉擦着足上累累的冻疮,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没多久已到了树丛尽头。孤注一掷快步奔出,树丛外,竟然还是高高的围墙!   “她在那里!”   一筹莫展的我听懂了这句话,陡然一惊,转过身来。数名契丹士兵正不慌不忙地骑着马排成一字形拦住我的后路。想再逃只能是枉费心机。我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长长的足迹留在雪地上,像蜿蜒不尽的辛酸。   他们没有把我带回帐篷,拖着我来到一块空地。近处竖着高架,绑着数人,旁边还有几根木桩直楞楞立着。雪地上血迹斑斑。我被拉到木桩中间。一名契丹兵扯过粗绳把我的手分别绑到两根木桩上。另一个立刻抖开绕在手上的生牛皮鞭,在地上啪地甩动了一下。我身子一抖,恐惧逼出了眼中热泪,耻辱占据了整个心房。   有马蹄声划破茫茫白雪。周围的契丹兵突然都表情诧异地迎了上去。我抬起结满冰凌的脸,正看见耶律楚急急翻身下马,抖落黑色披风上的雪花。   众人皆上前给他行礼。耶律楚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我面前,话语和冰雪一样冷冽无情:“看来你是忘记了我的话!”   “我要到回纥去!”我毫不示弱地喊道,嘴里冒出的白气遮挡了眼中的泪光,“只要还有一线希望!”   他皱起眉头:“看来,你是还不知道鞭子的厉害!”侧身用契丹语对身边的契丹兵说了句什么。   两人举刀割破了捆着我的绳索。   行刑台前有个顶棚。耶律楚站到棚下,命令道:“你站到一边来!”   我站着不动,不愿理睬他。他欺身上前,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又对着手下喊了句什么。   方才那几个契丹兵立时把一个绑在架上的人拖到两根木桩中间,背向我们,扒开他的上衣,绑住双手。   这人早已冻得半死,此时更是吓得连声哀叫。执鞭的契丹兵猛然甩动皮鞭,呼啸着划过空中,啪地一声脆响,抽在他背上。皮肤立刻破裂,现出一道极长的血口。他的身子猛地抽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我双腿一阵发软。   皮鞭的呼啸声和抽打声持续不断,这人的背上渐渐变得血肉模糊。我被眼前的恐怖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但是又无法移开眼。他窒息般地嚎叫着,不一会儿,就颓然耷拉下头昏死过去。   终于,行刑者丢下了皮鞭。鞭子像饱饮了鲜血的毒蛇躺到地上。另一个契丹兵划断了绑在木桩上的绳索,那犯人鲜血淋漓的身躯倒在雪地上,涂抹出一片刺眼的惨白鲜红。两人上前把他像破口袋一般拖开了。   我觉得翻肠倒肚似的难受,嘴里都是血腥气,忍不住按住胸口,痛苦地啜泣起来。有人捏住我的手腕。我扭头看去,发现耶律楚正皱着眉头盯着我。   “你现在该知道鞭刑可不是玩笑!五十鞭已叫这壮汉这般,一百鞭足以要了你的小命!”   寒冷和恐惧,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   “你保证再不逃跑,顺从于我,我可以下令免去鞭刑!送你去内宫,不会让你再受苛待。”   我的泪连绵不断地落下来,却咬着唇默不作声。他紧紧捏着我的手:“快些求饶罢,女人!”挥手拭去泪痕,我重新抬起头。他急切地盯着我双唇。我毅然说道:“我要到回纥去!若是你不肯放我,我还会继续逃跑!鞭刑也不能叫我止步!”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脸上现出大为失望的神色,随即有些恼羞成怒:“去回纥?你死了心罢!你能熬过这一百鞭吗?”   “若是挨了一百鞭,”我双眼前一片白色的迷茫,用力甩开他的手,“你肯放我去回纥么?”   他越发恼火:“还在嘴硬!只消一鞭,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头也不回地踏下高台。虽然双腿打着颤,虽然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但我还是走到了两根柱子中间,走到了那滩血迹之上,把自己的双手举到木桩上:“把我……绑起来罢!”   耶律楚也走出了顶棚,一直走到我面前:“你真的情愿选择鞭刑么?等会可不要求饶!”   “我要去回纥!若去不成,我情愿死在鞭下!”我的声音,是这般惨痛!   他猛地向旁边执鞭者一挥手,吼道:“给我打!”   有人绕到我身后。一把冰凉的匕首划开了后背的上衣,一直划到腰际。冷风立刻灌进来,啃噬着我的肌肤,冷到透心。   一阵疾风,鞭子已落到我背上。   我已经知道鞭子的厉害,但不知道竟会如此疼痛——   背上忽然有上千根钢针扎进了皮肉,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觉。嘴里顿时涌出甜腥。由于双手并未被绑住,这巨大的冲力使我猛然向前一扑,扑进了站在面前的耶律楚怀里。   他紧紧抓着我的双臂,急不可耐地厉声道:“停!”低下头抱住了我:“快向我求饶!”   我的头朝前耷拉下来,在一阵旋晕与痛苦中,泪水迷蒙了双眼,我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还有九十九鞭……你要放我……去回纥!”   意识迅速地抽离……最后的清醒中,是他紧紧抱着我:“你这个……不顾死活的女人!”   第二十章 烙印(中)   鞭子没能叫我屈服。伤稍有好转,我又逃脱了!   穿过密林,广阔的平原就在脚下。没有人烟的迹象,四周全是荒芜的野草,蔓延在冰冷的冻土上。远处红色的朝阳染透云霞。天还没有亮透,黑暗与这鲜红互相渗透,似浓稠的粘血,不停变幻色泽,给大地投射一片鬼魅般的影像。如果没有迷失,平原的那头应该是回纥的方向。跑了一夜,我在林中丢了鞋,扯破了衣衫,但终于还是跑出来了!   远处响起犬吠声。那些凶猛的猎犬,有着最敏锐的嗅觉。它们流着口涎,龇出尖利的钢牙,一扑而上就能把人撕成碎片。上次逃跑被抓后鞭打的伤痕还未退去,此时突然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   逃!   心中有一个念头:趁着体内的毒还未将我彻底吞噬,必须完成我的使命。真真、雪如、裴冕、母后……血淋淋地不断在我眼前闪过,瞬忽之间又换作熊熊烈火,烧得我意识昏乱。   逃!   我撒开腿狂奔起来。天一旦大亮,平原上将无从遁形。   犬吠声越来越近。谁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嘲笑:你跑不掉!你明知道跑不掉!   我必须试试!我喃喃自语,眼角漫过无边的酸楚。我必须试试!   一阵惊心动魄的咆哮,林间猛蹿出十几只身形庞大的猎犬,如黑色幽灵向我猛扑过来。我徒劳地加快了脚步。   震耳欲聋的吼叫交杂,耳鼓疼得要沁出血来。一道黑影闪过,嘶拉一声,肩头上衣料被撕成碎片,落下一个鲜红的爪痕。脚下一软,已被掀翻在地。兽类腥臭之气就在头顶。我闭上眼,等待下一次疯狂的噬咬。   一阵口哨声响起,身上的猎犬停止了动作,自我躯体上退开。“抓活的!”我听懂了一句契丹话。   林中跃出数骑。为首一人手中扬着长鞭。他一抖鞭,甩在我肩背,疼痛交叠在方才的抓伤上。这人高声用契丹话唾骂着什么,又是一鞭。   我呻吟了一声。他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手里握着一根粗绳,用绳的一头紧紧捆缚住我的手,另一头握在手中,又翻身上马,直身坐在马鞍上,双腿一夹,马儿迈步向前走去。他用力一拉绳子,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一片丛林,又一片丛林……路面崎岖不平,我被绳子拉扯着,双腿越来越沉重。天已大亮,陌生的平原越来越远,凛冽的寒风挟卷着马蹄掀起的灰尘,扑面而来,使我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我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走了几个时辰,东丹王宫越来越近。马似乎也因为看到熟悉的情景,欢跃起来。当它跨进王帐前的大片空地时,将我拖倒在地上。身体被绳子拖着擦过粗砾的地面,我忍不住痛苦地尖叫。有人喊了句什么,那条绳子才松驰下来。   我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是实在已经精疲力竭,刺骨的疼痛使我止不住颤抖。我拼命跪直身,瘫软地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转。   “你不仅卤莽,而且非常愚蠢!”男子黑色的身影在我呆滞的眼前晃动。这冷酷无情的声音告诉我,说话的人是耶律楚。他转头对身边另一个男子说了句什么。这男子弯下身,用刀割开捆住我双手的绳子。我的双手立刻无力地垂下。   耶律楚蹲下身,伸手钳住我下巴:“上一次逃跑时我已警告过你,你自以为能逃脱么?”   我移开视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我还要这么干,除非……”   “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他眼里闪过恶意的残忍,甩开我的下巴,“下次你再逃跑,我就把你送进浣衣局,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陡然一惊,心底漫起无边的恐惧和悲愤:“你是个畜生!”   他的声音里带了压抑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更为低沉:“你可以试试。”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开了。   一双雪白的马靴停驻在我面前。我勉强抬起困乏的头,看见了上次在马车边的女子。她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焕发出蜜糖的色泽。身上艳红的对襟长袍,胸前垂着累累的玛瑙串,耳边是一对明晃晃的琥珀耳铛,更衬得艳光四射,容色夺人,浑身散发着与大周女子完全不同的火辣辣的风情。她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娇媚的嘴唇吐出冰冷的话语:“看来你的日子过得是太好了,空得你整天想着逃跑的事。从明天起,你就去粗使驿干活,好好历练历练。”   每日去王宫外不远处的长河边浣衣成为我的工作,在婆子颐指气使的呼喝中,我也渐渐听懂了契丹话。早春的东丹异常寒冷。河水刚刚解冻,岸边和河中的小石滩上还残留着未化的冰雪。管理粗使驿的婆子异常凶悍。每天要洗的衣物堆积如山。晌午前刚洗了一大筐,婆子又指着帐外空地上一个更大的箩筐:“去,都洗了。”   等这筐衣服渐渐洗尽,月亮已升上天空。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棒子捶打衣物的声音。河水冰寒入骨,我的手红肿疼痛,结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   有人说,人在沉重的劳作中能麻痹伤痛。然而我还是时常会想起远在万里之遥的幼弟景昊。他如今可好?裴丞相和黄将军虽然会保护他,然而在深宫之内,九重珠帘之后,却酝酿着深深的杀机。转念又想到裴青。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一样思念着我?这朗照着我的明月或许是如今我与他唯一的联系。   肩背上的伤痕又隐隐作痛。从我被俘至今已两月有余,潜逃却只换来鞭笞和惩罚。大周和回纥何时才能知道我尚在人间?我身陷于此,外间消息竟是丝毫不能得知。   粗使驿中大多是膀大腰圆的婆娘。那些看守粗使驿的汉子一看见我就流露出色迷迷的表情。一个叫做俺术的看守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调戏我。好几次都险些得逞。若不是我奋力自保,恐怕早已落入他手。我向老婆子申诉,而她收了俺术的好处,根本不管。想到被那样恶心粗鄙的人凌辱的可怕,我打个了冷战,神思恍惚间,一件外袍已意外脱手,急速被水流冲走。我慌乱起来,倘若被婆子知道,又少不了一顿责罚。我焦急地顺着长河边急奔,希望能捞回衣物。然而流水无情,早已冲得无影无踪。   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我警觉起来,猛回头,正看见一条黑影向长河边闪过。   “是谁?”我厉声喝道,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黑影一窜,粗短的身躯暴露在月光下,果然是那个叫俺术的看守!   我连连后退,惊慌地说:“我……洗好了……就回去……你不要过来……”   他狞笑起来,露出满口残缺的黄牙,嘴里说着什么,伸手向我摸来。我转身就逃,可他霍地伸出手来抓住我一只胳膊。我使出全身力气想推开他令人作呕的身子。他死死地掐住我的腰,把他那散发着恶臭的嘴凑到我唇边。他嘴里的唾液湿漉漉地糊到我的脸上上,使我恶心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发狂般地对他又踢又打,想要摆脱他的控制。而他却似乎更加兴奋,像野兽一般喷着粗气,用力把我按倒在地上,一手粗野地在我身上乱摸,另一手猛然撕开我胸前的衣物。慌乱中我发狠地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拉。他疼得龇牙咧嘴,报复地咬住我一边的前胸。   “啊!”一阵剧痛几乎使我昏厥。他松开抓住我的手,悉悉簌簌地脱着他的裤子。我又恨又怕,用两只手死命地推着他的腰部,想把他推下身去。突然,我的右手碰到了他套在腰带上的短刀。我摸到刀鞘,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来,朝他的背上猛刺下去。俺术大吃一惊,他痛得一挺,反过一只手去捂住了伤口,像受伤的野兽般咆哮起来。趁他疼得松开手,我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向王宫的方向逃去。   俺术爬起来,在背后发狂地追逐我,嘴里恶狠狠地嚷着什么。   远远有一列马队疾驰而过。为首的马上一人身姿英挺。   耶律楚!   每一次看到他都只有仇恨,然而这次我却拼命向他跑去,一边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正在这时,后边的俺术已追上,粗壮的身躯从背后扑来,把我压倒在地。   我绝望地看着那列马队。但……耶律楚竟然停下了马,转头朝这边看来!“救救我……”我嘶声喊道。俺术伸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耶律楚的马更快地朝这边飞驰。俺术突然站起来,大声向他们嚷着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极其毒辣的目光,向耶律楚的黑马奔去。我倒在地上,看见他跑到耶律楚的马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还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又指着我。   耶律楚的马停下了。他在不远处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向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句什么,自己掉转马头向王宫奔去。两个侍从快速走到我身边,拉开绳索,把我绑得严严实实。   我被推进王帐时,耶律楚已经端坐在帐中央的兽皮大椅上。两边站着些侍卫。俺术也在,恭敬地跪在下首,背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耶律楚眯起眼睛,闪过冰冷的寒光:“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他凶狠地说,“看来,只有把你送到浣衣局去了。”   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明明是他……是他……”当着帐里的人,我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怎么样?”耶律楚身边一男子开口问道。我注目于他,这是个长相非常俊美的男子,穿着白色长袍,眼神如春风拂面,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   这个男子温和的语气使我又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在长河边洗衣……他……走过来……想要侮辱我……我摸到他的腰刀,刺了他一刀……才逃脱……后来,我就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耶律楚的脸绷得像刀砍斧削似的严峻。   “看见了你。我就向你跑去了……”我激动地向耶律楚喊道。   “撒谎!”他怒喝了一声,突然站起来走下王座,一直走到我面前,双眼紧紧盯着我,“俺术是粗使驿的看守。你想要逃跑却被他发现,你刺了他一刀。幸好我带人经过,才把你抓住!”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不是这样的!”我猛烈地抽泣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淌过我的双颊,“他是个非常恶心,粗鄙的家伙,从我到粗使驿的第一天起,他就多次想要对我不轨了!”若不是绳索紧紧捆住我,我一定会冲到那假惺惺跪在下首,装做恭顺的禽兽面前,亲手杀了他。   “是吗?”耶律楚的语气是明显的不信,“把粗使驿的管事带上来!”   粗使驿的老婆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耶律楚问她:“你看管粗使驿多年了。这个女人说俺术多次想要侮辱她,因此她才刺了俺术一刀。她说的可是实情?”俺术恶心的举止从不避人。这老婆子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但她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回大汗,没有,俺术是个老实人。”   俺术感激地抬起头,向那婆子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像绝望的哀求。那婆子点点头,又看向我说:“倒是这个女人,一心想要逃跑!”   她的话比利刃更能伤人。我两条腿直打颤,好象随时都会倒下去。耶律楚恼怒地盯着我:“来人!”   第二十一章 烙印(下一)   我情不自禁连退了几步。   “大汗且慢!”耶律楚身边的白衣男子突然开口。他向耶律楚微微颔首,说:“这事有些蹊跷。”他的声音沉稳好听。我像即将溺死的人看到河上漂浮的枯木,充满希望地注视着他。   耶律楚看了他一眼:“有何蹊跷?”   白衣男子走近俺术,仔细观察他背上的刀伤,徐徐道:“若如方才所说,俺术追赶这女子,两人缠斗。为何他的刀伤在背脊上,而这女子胸前的衣服却被扯破?”   我身上破旧的羊皮裘衣胸前的这块被撕得破烂不堪,条条缕缕地垂挂着,还粘着些血迹。双手被牢牢缚住,丝毫不能动弹,也无法遮挡。幸而浓密的长发披覆下来,遮挡住胸前。   我流着泪频频点头。   耶律楚的目光扫向我身上,又移向我面颊,语气有些不耐:“你并不了解这个汉族女子。她十分狡猾,在临潢时我也吃过她的苦头,险些废了右手的功夫。”   “哦?”白衣人明显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我身上兜转了一番,“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能叫大汗您……”   他硬生生住了口,因为耶律楚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有些恼怒地说:“这女子诡计多端且极之危险,不可驯服。”他狭长的双眼又看向王座下的另一位年长些的男人:“韩掌事,依东丹刑法,女子犯杀人罪,当受何刑?”   那年长的男子恭敬地一鞠躬:“回大汗,女子杀人,当受烙刑。”   烙刑?   我知道烙刑。在死去的母后身躯上,就有很多烙铁留下的血肉模糊的印记。   纵然耶律楚生着一张和裴青一样俊美的脸,他骨子里却和耶律炀一样凶残。我为什么还这样傻,抱着希望向他跑去?为什么还要为自己辩解?今日之事,他根本不想知道真相。我茫然地把目光移向虚空。   他一步步走得离我更近,高大而宽阔的身影遮挡住了背后的灯火,把我整个身体笼罩在他巨大的黑影之下,无法逃脱。   “若你怕受烙刑,也可以考虑我刚才的提议。”   我突然想起他刚才的话。   浣衣局!   身体里涌起对他无止境的恨意!“烙吧!”我并不在乎身体上多些伤疤,反正早就遍体鳞伤,我无力地说:“只是……不要烙伤我的脸。”   脸是不能损伤的,大周人一直相信这样的说法。故而罪恶再大的犯人,也不对脸施以刑罚。因为,没有完整的脸,即使在阴曹地府,亲人也无法认出来。   不要烙伤我的脸,我怕……青会认不出我。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表情。沉默了半晌,他低沉道:“我可以不对你施刑,只要你从此顺从,再不逃跑。”   这是一个嘲笑吗?还是想对垂死的猎物再愚弄一番?我眯起眼,狠狠地注视他,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休想!契丹狗!我永远不会顺从!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一有机会,我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总有一天,大周会灭了契丹,把加诸在我身上的凌辱加倍还给你们的妻子女儿!”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用尽,只剩下漫漫无边的仇恨仍旧在心中激荡,不曾减损半分。耶律没有说话,但我仍能感觉他全身突然的绷紧。   “该死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狂燥怒气,“来人,现在就给她上刑!”   越过他的身体,我突然看到了王座旁那个白衣男子。他怜悯地紧盯着我,摇了摇头。   侍卫们动作极快。一个庞大的铁盆被数人抬了上来。顿时,熊熊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帐。一股热气直扑向我。盆里炙烤着一块块烧红的铁片。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我周身肌肤感受到一阵紧缩的痛楚。   “大汗!”白衣男子疾步上前,“为一个汉女,何必如此!”   “你退下!”耶律楚突然回头,低吼一声。   白衣男子焦虑地看着我:“姑娘,这烙刑受过一遍,如何还能留得性命!还不快求大汗宽恕……”我把头扭开。那男子还要说话,耶律楚怒视他,再度下令:“还不退下!”声音更不容抗议。他只得欠了欠身,低头退了出去。   “脱了她的上衣!”耶律楚冷酷地下令。   “你不如直接把我扔进炉子里,这样倒也痛快!”深深的恐惧包围着我,几乎使我想尖叫着逃离。而理智,终于还是选择勇敢。   一个侍卫上前,几下扯掉了我身上已残破不堪的羊裘。仅穿着贴身小衣,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太阳穴突突跳动。   “慢着!”耶律楚突然吼了一声。我猛然睁开了眼,看见他正倾身向我,凝视着我胸前的一大滩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问我。   我想回答,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那在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烙铁,满满地挤在我眼前。   “你们退后去!”他冲侍卫们喊道。帐里的人立刻远远地退开到我背后的某处。   耶律楚向我胸前伸出手。我一惊,浑身打了个寒战。他似乎更加恼怒,用力一下拉开了我的小衣。   我倒吸一口气,太疼了!左胸前刻着一个深深的牙印。已经凝结的血笳和被他撕开粘住的衣服所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合成一片嫣红。   第二十二章 烙印(下二)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你为什么不说!”后一句骤然加重,震得我耳边嗡嗡响。   我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我,长袍带了男人的体温披上我的肩头。   他站起身来,转头看着还跪在不远处的俺术。在他的注视下,俺术脸色突变,两股战栗,额头上沁出颗颗豆大的汗珠。   耶律楚操起铁钳,自热炉里夹起硕大的铁块猛地扔在俺术面前。烧得通红的铁块发出一声巨响,刹时火星四溅,冒着滋滋的热气。俺术吓得趴伏在地,嘴里拼命地用契丹语说着饶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耶律楚冷声问。   旁边的老婆子见情势突变,早已跪下,一边频频叩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耶律楚眉头锁得更紧,脸色阴沉。   炉里突然迸发出一阵爆裂声,再也无法承受热力的炭块四处扬洒。他迅疾转身护住我,一面弯身将我横抱起来。我欲挣扎,奈何周身被紧紧缚住,完全无法动弹。   “回寝宫!”他简洁地吩咐手下,自己已迈开步子。   “大汗!这……俺术如何处置?”韩掌事躬身问道。   耶律楚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说:“让他好好消受这些烙铁!”   步出大帐不远,已听见帐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瑟缩了一下,惊恐地盯着大帐的方向,紧紧咬住下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尖叫起来。   耶律楚的手臂搂得更紧,却丝毫无法慰籍我。那些通红的铁块,差一点就烙上了我的身体。   走了不久,来到一处殿宇。灯火通明,侍女们手持灯笼,远远相迎。穿过一条并不很长的走廊,耶律楚向一处宫门走去。   宫门口立着一位契丹少女,看见耶律楚走来,诚惶诚恐地迎上来,狐疑地看着他怀里的我。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来东丹后的第二次了。我难堪地转过头。   后面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官道:“大汗,这是今晚侍寝的……”   “滚开!”耶律楚说着,一脚踹开了宫门。   他把我平放在一张大床上,我躺着,一动也不能动。他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细洁的白布和药瓶,在我身边坐下,取刀割开了我周身的绳索,伸手欲掀开我胸前的长袍。   我举手挡住他:“滚开!”   他的脸上积聚着怒气:“别惹恼我!你的伤必须立刻包扎。”   “我不需要。”我一把拉下他披在我身上的长袍,向他扔去,“还给你。”   “女人,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已经惩罚俺术了!”他接住袍子,眼里迸发出怒火。   “我想要怎么样由得了我吗?”我无法克制泪水再度涌出眼眶,“你强迫我留在东丹。你口口声声说要送我去浣衣局,就在刚才,你几乎下令对我施以烙刑。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你到底想要怎样?”从落入耶律炀手中开始,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煎熬。这煎熬到了东丹以后变得更难以忍受。面对着耶律楚的脸,每一刻,都使我狂乱,每一刻,都使我想要逃离。   他站了起来,语气严厉:“我待你已太过宽纵!换了其他汉人这样忤逆我,早就死无全尸!”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取过细布,蛮横地说:“我不想再和你废话。要么你自己乖乖躺下,要么我把你绑在床上。”   我爬起来想逃离他。但他钳制住我的腕骨,将我的双手定在头的上方。我拼命挣扎,伤口又渗出新的鲜血,滴落在床沿。他恼怒地点住我的穴位,使我不能动弹,再把我推倒回大床上。   “禽兽,我恨你!”我含着泪说。   “我知道。”他淡淡地回答,“你的咒骂因为说了太多遍已经失去了刺激我的效力。”他也跨上床来,将洒了药粉的细布一层层包裹在我胸前。虽然力道轻柔,但药粉接触到伤口,还是带来一阵钻心的疼。我咬着唇,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   他捏住我的腮,使我无法再咬住下唇:“痛就叫出来,你这个固执的女人!”他转身取过床边一大碗药汁:“这是镇痛和安神的药汤,喝下去!”他把我的头抬高,将苦涩的药汤灌进我嘴里。   “咳——”   “不许吐出来。”他突然俯下身,以唇封住我的口,把我咳出的汤药硬推送进喉咙里。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   我突然发现,他的眸子外圈虽然是琥珀色。可是内里的瞳仁却是奇异的蓝紫色。   这异族的嗜血的魔性的颜色!   汤药不多时就发挥了效力。身体的疼痛逐渐退去,连带我的情绪也慢慢安宁下来。浓浓的困意逐渐包围了我。   他靠在我旁边,抓起我的手凝视片刻,声音里竟含着一些痛惜:“为何一定要逃到回纥去?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不过是个陪嫁的女奴,去了也只能是任人取乐。留在东丹,我不会再让你去粗使驿……”   他的话逐渐听不清楚,我的眼皮沉重无比,抬不起来……   好像才刚睡去,就突然听见一阵女子说话的声音。我在迷糊中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睡在哪里,也纳闷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象挨着炭盆似的火热。不一会儿,我腰上压着的什么离开了,身旁温暖的感觉也消失了。   我想侧过头去倾听声音的来源。耶律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和他睡在一起。昨夜的一切如潮水一般涌来。我感到异常难堪,所以还是紧紧闭着眼。他把厚实的毛毯替我掖好,翻身下床去了。   虽然羞愧难当,我还是从毛毯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那个将我差遣去粗使驿的美貌女子此刻正站在寝宫入口。她的双眼向我躺着的大床瞪视过来,带着深深的震惊:   “你昨夜……宠幸了那个汉女?”   “没有。”耶律楚背对着我,语气平淡。   那女子走过来,矮下身子服侍他穿上银灰色镶毛皮长衣:“前日大汗你也听探子说了,临潢王四处搜寻这女子。你留她在身边,危险且不论,若有一日被临潢王知道了,反为祸端……”   她跪在耶律楚身前替他束紧腰间玉带,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耶律楚只是沉默。束完了站起来,她为他扣紧胸前的衣扣,突然就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到我帐里来……”   耶律楚没有回答。   那女子幽怨地说:“……那日你抱她回来,我就看出你不同……是因为那支紫玉笛钗吗?你独自时老拿出来看,还叹着气……”   耶律楚似乎僵了一下:“……赤珠……你知道了……”   她自他肩上抬起头:“我见过那幅画了……她很像她吗?”   耶律楚还是没有说话。   那叫赤珠的女子怅然地垂下了手:“……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她……”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深奥无比,我想了半晌竟毫无头绪。直到那女子服侍完耶律楚穿衣洗漱,两人一起出了寝宫。   耶律楚没有再出现。我被安排到宫中一处干净整洁的殿室养伤。一个名叫阿君的侍女照顾着我。她告诉我,自己是渤海人,在幽州住过几年,因此也会说些汉话。   将养了十多日,我的伤差不多好了。这一日,阿君却突然告诉我,耶律楚要见我。跟着她七绕八拐,到了一处雄伟的大帐。她让过一边,示意我进去。帐里又分隔成里外两层。外间整齐站着几个侍从并侍女,一点声音也无。我走进帐里,立刻有侍女掀起门帘,让我进到里间。   这是一间书房,墙上挂着几张古时名将的画像,还挂着些弓箭刀枪,透着浓浓的男子气息。耶律楚低着头,正站在长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帐壁上开着窗。阳光从窗隙里渗进来,洒在他颀长的身上,给整个人罩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光辉。今天的他,风神俊朗,沈腰潘鬓,同裴青真的很像。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明知不是青,却有一刹那的失神,是太思念使然罢。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骤然与我相撞。我正专注看他,顿时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方才紧盯着他真是太失态了,忙垂下头,耳根热热的。   他没有说话,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眼光在我身上逡巡。我穿着阿君拿给我的碧色侍女服,头上松松挽了个髻。   “你今日好多了。”他看了半日,总结道。   我呆立着,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你走近些!”他轻声命令着。“恩?”我愣了愣,半天才挪开步子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的个子比我感觉的更高大。我的目光只能触到他的肩头以下。他弯身坐在长桌后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座椅上,正色道:“既然你好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必须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欺瞒。”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我想起他是耶律炀的弟弟,决定欺瞒到底:“我叫真真,是燕国公主的侍女。”   “真真……”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我的名字,伸手从胸口掏出一件东西。我注意到他右手背上结了个很大的疤痕。   紫玉笛钗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第二十三章 侍寝(上)   “这是你的吧?”“是!”我心里一阵惊喜,盯着紫玉笛钗。   突然发现他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我。“这支笛钗,你从何处得来?”   我警觉起来。他为什么这样问?为什么对这支紫玉笛钗这般在意?莫非他已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那场烧死真真的大火……   我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这是燕国公主赐予我的。”犹豫了半日,我决定还是这样回答。   他微微蹙眉:“燕国公主?是那位前往回纥和番的公主吗?”   “是。”   他沉吟片刻,又看向我露出袖笼的手。我手上长了不少冻疮,青紫一片,夹着几道血口,委实触目。我有些窘迫。女子的手,本该是红袖末端的一段神韵,或为柔荑,或为纤素,皓腕玉镯,兰花轻挑,它是女子的第二张脸。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罢。”他执起我的手。   我如触尖针,忙欲把手缩回来,却被他牢牢捏住,扯不出来。   “你……”   “你应该叫我大汗。”   有一个问题始终盘桓在心中,终于就冲口而出:“如果是你……拦住了我们,会杀公主吗?”   他思忖片刻,微微颔首:“恐怕……也会。大周若与回纥连成一气,于契丹十分不利。”   我的心底泛起苦意,微微涌起的希望也破灭了。   “你对公主,似乎很是忠心?”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脸。   我垂下眼睫,遮住泪意。   “很恨契丹人吗?”他轻声问我。   我咬紧了牙:“是。”   “也……很恨我吗?”他的语气温柔,几乎像是耳语。   我不防他突然这样说,准备好的唾骂之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我腮边垂下的发丝。“这也许真是天意……”他的手有些微的颤抖,把紫玉笛钗重新插在我发间,“既是你心爱之物,还是戴着吧!”他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看向我的眼神又似看向未知的什么地方。   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气氛太过暧昧。   “去准备一下罢,”他温和道,“今晚……要你侍寝。”   像被推入进最深的冰湖,彻骨的寒意和窒息悍然入侵:“……什么……”   他似乎没看见我震惊的表情,低下头继续写字。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话也说不利索:“你曾说……不喜欢汉女……还说……更不喜欢……别人碰过的汉女……”那夜的情景,零零段段,在我脑中闪过。   他抬起头,神色平静:“我确然不喜欢汉女。但是……也许可以为你破例。”   “我不愿意!”我勃然大怒,“我绝不会为你侍寝!”泪珠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急速地坠落,像我此刻的心绪。   他的眸子骤然转成了蓝紫色,欺身向我靠近:“不愿意……为什么?侍寝之后,我可以纳你为侍妾,令你成为天兴宫半个主子。即使是契丹贵族女子,这也已是无上的恩典!你一个汉女,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扭身从他身边逃开,却险些被自己的裙踞绊倒。他伸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向他,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折断。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疯癫的边缘。“别碰我!”我一边往后退缩,一边狂乱地怒骂着,“半个主子?呸!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一瞬间,他那怒火中烧的眼睛似乎要把我溶成灰烬。他粗暴地把我拉到坚硬的胸前,双手死死地卡着我的胳膊,把我举起来踮着脚尖:   “听着,女人!如果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那么也已经玩得过火,因为我的耐心已经用完!”   “畜生!”我毫不示弱地说,“所有的契丹男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畜生!”   他突然放手。我跌倒在地上。   门帘声响,一人闪进帐内。我转头看去,是那日在大殿里的白衣男子。我泪眼朦胧,他的容貌仿佛隐在水帘后,看不清楚表情。   耶律楚对这进来的男子视而不见,他的脸阴沉到极点:“反抗我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清楚。三日后到我寝宫里来,你便是我的侍妾,否则,就是一个死字。”   绝情的话语和粗暴的态度令我更痛恨他:“我死也不会向你屈服的!”   回到养伤的殿室,我瘫倒在床上,任由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滑下,洇入凌乱的发丝,在枕上汇成一滩湿漉。   “你怎么了?”阿君关切地问我。   我无力地摇头。   她却像知道什么,怜悯地握着我的手:“等你想通了,就没有这么难受了。”   三天……   恶梦不失约地再度侵袭,整夜让我在过度的惊悸中时梦时醒。当寒凉的月色逐渐消沉,我突然忆起,今日是母后的忌日。   拿着好心的阿君给我的烛火和烧纸,我慢慢走向长河边。   我曾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曾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四年了,血仇未曾雪,身却已残破……   长河滚滚而去,却载不动,一腔愁绪和恨意……   纸钱撒向长河,逐波而去。燃起烛火,女儿不孝,只能这样祭奠母亲……   身后突然有人向我高喝。   我茫然回首。那个被耶律楚唤作赤珠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身边站着数名侍女。她今日穿的是高襟黑底红色阴纹宽袖外衣,更显得浓艳娇美,然而神色倨傲,盛气凌人。一个侍女正指着我大声用契丹话喊着什么。我虽早已会契丹语,但她语速太快,我听不清楚,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那侍女见我没有反应,立刻怒气冲冲地转头对着其他人说了句什么。几名侍女鄙夷地笑起来。那赤珠的眼神扫向我,浓丽如宝石流霞的双眼闪过一丝厌恶。突然以手捂鼻,做出要咳嗽的样子,说的却是契丹话。侍女们一听,都看向我刚才燃烧纸钱的地方,小小的烛火还未燃尽,几丝青烟袅袅升腾。   数人快步走到烛火前,做势就要掐灭火苗。我忙上前挡住:“你们要做什么?”   然而我一人根本不敌她们。烛火被掐灭,烧剩的黄纸被狠狠地践踏,带着黄土一齐被踢进长河。   我气愤已极,转身看向赤珠:“以强凌弱,以多胜少,算什么英雄?”   她无声无息地微笑,袅袅婷婷地向我走过来。她的身材极为高挑,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突然就扬起手来。   “啪!”地一声,我脸上已挨了重重一下,火辣辣地疼。她手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尖角刮擦在我面上的肌肤,带出了一道血丝。   “你一个淫贱的汉女,也配这样和我说话么?”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冷,“还不跪下!”   几个侍女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按跪在地。   那赤珠近身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一身妖气,果然是个狐媚子!就凭你,也敢勾引大汗!”   我瞪着她:“你这般寻衅,是因为他许久不到你帐里来么?真是可怜!”   她的粉脸顿时变色,双目圆睁,伸手要掐我的脖子,却又在半路收了回去,换上了一个邪媚的笑容:“你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么!今日我就把你的容貌全部划毁,看你还怎么狐媚!”她伸出小指,上面套着金丝玳瑁护甲,尖端闪着冷冰冰的寒光。   我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想要躲避那尖利的护甲。可是众侍女牢牢抓着我,使我无法动弹。   “啊——”   就在护甲将划上我面颊的一瞬,一个清冽的男子声音响起:“律妃娘娘请慢!”   却是那个白衣男子立在几步开外,向赤珠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萧史!”赤珠挑起秀眉,“你可不要来管本宫的闲事!”   我叫弄玉,而他,叫作萧史。这世上真有男子叫这名字?仔细看他,腰间果然别着一支碧箫。   那男子粲然一笑:“下官不敢,只是大汗正使我唤这女子前去。娘娘若此刻伤她……”   “什么?大汗唤她?”赤珠嚷道。   萧史深鞠一躬:“绝不敢欺瞒娘娘。”   赤珠忿忿地放下手,向周围侍女使了个眼色。众人放开了我。   她倾身到我跪着的身边,带来一阵浓烈的香风:“今日算你运气!大汗面前若敢胡言乱语,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萧史又向她鞠躬道:“多谢娘娘!”   赤珠带了众侍女,很不情愿地走了。   直到她们的身影完全隐没。萧史才向我伸出一臂,示意我扶着他胳膊站起来:“下官来迟,累殿下受惊了。”   我身子一软,跌坐在自己脚跟。   殿下!   他方才称我:殿下……   第二十四章 侍寝(中)   努力压抑着惊异与恐惧。我内心似惊涛骇浪,脸上却现出茫然不知所云的表情:“奴婢名唤真真,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萧史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此处不宜多言,随我来吧!”   我也不动声色地跟在他后面。默默行走,渐渐离了宫墙殿宇,走到另一处规模颇大的群帐。转过几重大帐,我心中疑窦丛生。待启唇相问,他已在一处帐门外停下,打开帐门,让我进去。   我尚未站定,他已单膝跪地:“下官叩见公主殿下。前日因情势所迫失礼,望殿下恕罪。”   “萧大人所言何来,奴婢可是一句也听不懂。”我做出大惊失色之态,忙上前搀扶他。   他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态:“公主何必苦瞒我。为了寻找殿下,淮南王可是费尽心机,寝食难安。”   他这样说出二哥景昊,我是真的暗暗心惊。然而情势叵测,还需仔细计较。于是我故意不解道:“大人大约有所不知,和亲人马数月前在紫蒙川外遭遇契丹人,公主她……已被害……”   他垂首道:“怎不知道?耶律炀劫杀公主,全为报复他父耶律隆光被淮南王所杀。烧死所谓的公主后,为了向大周示威,还把烧焦的尸体特意送到周军兵营,一时边关大哗,朝廷震动。”   “大周宫廷内也知道了么?”我情不自禁就问他。   他点头说:“当然,这是周朝奇耻大辱。此事一出,各地征契丹,雪奇耻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往长安。”   我皱起眉头:“萧大人身在东丹,却如何知道这一切?”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才道出:“我为大周内应,密潜于契丹,已有数年了!”   他竟是大周内应?他又是如何认出我来?连串问题聚集在我心头。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萧史慢慢向我道来:“公主烧焦的尸体被运到大周军营。淮南王亲自验看。虽然尸体已焦黑一片,面目难辨,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丝破绽……”   “什么破绽?”我强忍住要崩出胸口的狂烈心跳。   “殿下,”他看向我的脖颈,“恕臣斗胆,公主殿下现在是不是日日为皮肤痛楚而苦?”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抱住身体。这小小的动作落在他的眼中,更增几分确定:“淮南王与燕国公主自幼一同生长于大周宫廷。他知道公主肌肤莹洁如玉,娇嫩异于常人。即使是上好的丝绸,亦会触痛公主皮肤。因此,燕国公主贴身从不穿丝绸。她竟日所穿,都是从高丽特别进贡的彩玉云绢……”   他竟能说出这般隐秘之事,我双唇颤抖起来。   他站起身,深深地望着我:“被烧死的女子身上,还有些烧焦的衣服残片,都是寻常丝绸。那彩玉云绢是以彩玉研成玉箔掺入云丝织成,天性至寒,十分耐火,断不会烧得毫无踪影……”   “所以,淮南王怀疑公主其实并没有死?”我接着他说下去。   “是!”他踱向帐内的书柜,从柜中暗格里取出一卷小小的画轴:“淮南王一面急报朝廷,为公主治丧,一面私下派人往上京东丹两地查访。小人也接到王爷的密令协助调查,因此得到了公主的画像。”   他将画轴抖开,宣示于我。画上的女子,杏眼明仁,两颊笑涡,肌肤莹白,弱骨纤形,端端与我真人一模一样。   似春日暖阳,一刹时融尽所有冰雪。心中百感交集,又如盲眼多年再看见一线光明。二哥他,果然在苦苦寻觅着我么?难道我这数月间日日苦盼之事,就要成真?   看着萧史真诚的面容,我无法再伪装下去,轻声道:   “萧大人……若公主就在此处……淮南王何时救她出这虎狼之穴呢?”   萧史神色凝重地看了我许久,沉沉退后一步,复向我下跪。这次却是双膝跪地,庄重地给我连磕了三个响头。   “萧大人,你这是……”   他喉结颤动,似极力压制着内心激动:“臣斗胆请殿下忍辱……暂留东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愤恨地伸手掐住他肩膀,“既然你说淮南王苦寻我,奈何又要我留在东丹!”   他双目炯炯,我才发现自己已改口称“我”,完全承认了自己身份。   萧史又给我磕了个头:“殿下恕臣妄言之罪,微臣才敢说!”   我犹自气结:“我现今不过一个逃奴,如何治你之罪?你快说吧!”   他说:“公主和亲,所为何来?”   我道:“家国事大,燕国决不敢忘。和亲为联合回纥,共敌契丹!”   “回纥狡猾,凡事逐利而行。如今契丹强大,回纥与契丹又是近邻。为怕得罪契丹,未必会因公主和番而与大周真心连成一气。渤海灭国之时就曾数谴使者往回纥求救,都不得相助。”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一时语塞。   萧史又道:“契丹日益强大,夺幽州,吞渤海,称霸草原,怎会甘为周臣?大周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两雄相争,必有一败。幽州之失,公主之辱,大周怎肯罢休?如今圣上正秘密调集南面兵力。一场雌雄之决,决不会太远!”   一场大战!我不由说:“可惜,楚将军亡矣。”   萧史神色忧虑地看着帐内幽暗之处:“幽州之失,并未叫大周内许多迂腐官员清醒。他们蜗居长安,醉生梦死,还道契丹是粗鲁蛮夷,岂不知契丹早已努力学习中原儒学治国之策。幽州之失,实非楚将军战之罪,而是大周妄自尊大之过也!”   他的忧虑感染了我:“这样说来,大周与契丹再战,竟无多少胜算?”   “确实如此!”他再次看向我,“但若殿下肯留下,效法西子貂婵,与淮南王里应外合,大周可增胜算矣!”   西子?貂禅?我身体微一晃荡:“原来你竟是要我……委身于耶律楚么?”   他不语,复低下头。   我狠狠推开他:“你可知道,在紫蒙川,耶律炀如何杀害的裴冕真真?你可知道,在上京,契丹人如何折辱汉女?你可知道,楚玉将军之女,死得有多惨?你可知道,我……我……”往日之辱全都涌上心头,我眼角的酸意无法抑制,“那些为我而惨死的侍女,她们不只是我的仆从,更是我自小的伙伴……我怎能寡廉鲜耻,委身于仇人?”   萧史突然低头,以袖擦拭双眼。难道他竟也在流泪?我正纳罕,他已重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沉痛道:“殿下受苦了……想听听下官的故事吗?”   我忍住抽噎,以目光默许他。   “公主有所不知,下官是渤海人,父亲原是渤海大将。契丹来犯,我父亲在前线奋勇抵抗,杀敌无数。灭国后,契丹人愤恨,将我全家老幼尽皆杀害。唯一的妹妹被十多个契丹兵糟蹋,再用刀捅死……国耻家恨,无一日不磨折我心……”他颤声说道,“萧史并不敢以卑微之躯求公主留下,而是望公主因12万战死沙场的大周将士而留下,因幽州城破被尽皆屠灭的满城老幼而留下,因连年受契丹劫掠烧杀的边关百姓而留下,因契丹逐渐强大而日渐不稳的大周江山而……留下!”   他说得十分动情,我亦愁肠百转,半晌才惨然一笑:“我纵留下,又有何用呢?若我为男儿,可学荆柯,流血五步,伏尸两具。又或者,暗送他毒酒,叫他一命呜呼。”   他摇头:“哪有这般容易?东丹宫禁森严,耶律楚其人狡诈警觉无比,若能除去他,小人还等到今日?”他又道:“殿下可了解耶律楚?”   “恩……冷酷……凶狠……残暴……”我搜罗着最难听的字眼。   “他是自封‘无上可汗’的耶律隆光最器重的儿子,也是他全力培养的继承人。耶律楚年纪虽轻,在边关却是无人不知。他十一岁随军上阵,十七岁已为主帅。攻取幽州、定州等地时,耶律楚所到之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灭渤海之战,更几乎是他一人之力。他打仗时从不因循常理,布阵诡异狡诈,尤擅长途奔袭,经常以少胜多。可以说,他是现今契丹第一悍将,而他所统领之黑鹰军,也是契丹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骑兵,可以说是契丹立国之本。有此人在,有黑鹰军在,大周不能胜!……”   耶律楚在战场上的威名,我在上京时已略有耳闻。如今听萧史所言,看来确实不虚。萧史微微叹息,又道:“大周密潜于东丹内应甚多,但多被耶律楚铲灭。留下少许,又无法进入内宫,不能为大周效力。只有我因原为渤海人,又有些音律才能,才千方百计得到他的信任,留于宫中,也不过是个如伶人一般的侍卫。然而他也是防备甚严,无从下手。”   “所以,你想在女色上头下手……”   他点头:“女子枕边亲近,自有诸多好处。若是宠爱的女子,更不必说。这耶律楚因年轻俊美,还是东丹之王,多少契丹贵族女子皆对他倾心不已。虽则他为人冷淡寡言,这些女子们却更痴心,争相以曾入侍自夸……这也是契丹民风与大周不同之处吧!但他生性不喜汉女。自从数年前他的正妃死后,他对女人更加挑剔。侍寝必为处女,且一夜之后,便永不再见,所以他的后宫里空荡荡的,我也安插不进人……”   我有些厌恶,又有些疑惑:“那赤珠……”   “她全名叫述律赤珠,因美貌出众,述律家族在上京又很有权势,人称她‘上京第一美人’。她初时听闻曾许给临潢王耶律炀,后来因其盛名,被耶律隆光纳为侍妾。一年多前,耶律隆光又将她赏给耶律楚。耶律楚封她做了侧妃,礼遇优渥。”   我想起赤珠方才所为,心中很是不快,向萧史道:“既然他有这样美人在身旁,我一个汉女,又如何效法西子貂婵?”我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嘲笑。   萧史却认真地说:“其实,他对殿下您很是不同。”   我哼了一声,表示不信,双手用力绞弄着自己的衣带:“是很不同。他不是要把我送到浣衣局,便是要对我施以烙刑。前日你也亲眼所见,他迫我侍寝,以死相逼。”   “殿下,”萧史道,“东丹根本没有浣衣局。”   我微微一怔,有些迷糊。他接着说下去:“他这样讨厌汉女,却将你从上京带回养伤。他平日处事极为冷静,鲜少发怒,而你却连番使他气急败坏。况且,按着他平日性子,奴隶逃跑,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只做个手势便将她杀了。而他那日却在你身上大费周章……”   “这不过是他想进一步凌辱我罢了!”我恨声道。   “还有更重要的,他从未向女人许诺要纳她们为侍妾。”萧史故意把侍妾几个字说得很重。   我气得浑身发抖:“如大人所言,我以堂堂公主身份屈身为贼寇之妾,还要对他感激涕零么?”   萧史牢牢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像要看透到我心底去:“请公主相信,以我数年来对耶律楚的了解,他已对你动情。这是你我的机会,更是大周的机会!殿下若以国事黎民为重,留在耶律楚身边,即使不能致他于死地,至少可以探得些机密!若将来两军大战,殿下亦可借深宫之力,相助大周。但若公主不愿,小人亦无话可说。明日殿下若有危险,萧史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全殿下!”   我心乱如麻,又似耗尽了气力,软软再不能言。脑中充斥的都是他的话。我已将死,况已失身,又何惧再次受辱?若以此身真可为大周出力,也不算辜负使命。   罢了!我狠狠咬牙:“就从……大人之言。”   第二十五章 侍寝(下)   夜未央,晚风冰凉,吹卷起如雾长发。   空回首,眼望不尽,每一个转角羌廊。   枉断肠,相隔万里,惟留下黯然神伤。   侍寝前先要沐浴熏香,与大周的后宫一样。热汤包裹住我的身体。水气氤氲,一如我神思恍惚。忧伤,恰似那深不见底的水,投了进去,就没了呼吸。   若没有爱过一个人,我一定不会这般难过。   与青离别那一夜,他落在我额头的那滴滚烫的泪,似烈焰灼伤我,如今又日日夜夜困扰我。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们说得那样郑重,好像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   雪白的狐裘,罩上我的身体。拒绝了一切妆饰,只插上紫玉笛钗。揽镜自照,镜中人忧郁失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恰如一朵开得过早的梨花,耐不住早春的清寒,夭夭凋落。宫女们手执灯笼,在前面殷勤引路。长长的石阶,指向清晰而又不明的方向。裙摆拖曳,掠过的每一步,都是心碎裂的声响。   寝宫外早有一干仆从等待,黑压压站了一地。我想起上一次看见有少女侍寝,并不曾有这样大的阵仗。奴仆们神色古怪,见我随宫女而来,都伸长了脖子。他们大约比我更惊讶,东丹汗王竟突然转性,宠幸一个汉女。   第二次来到寝宫,才看清殿门上高挂着黑底金色的牌匾,上书“龙泉殿”,笔法酣畅雄浑。立于匾下,这一刻,我无法克制地想象,身体里的牵肠散当场发作,而我倒下立刻死掉。   殿门突然从内打开,光明向我直扑而来,照得我双目发涩。   “请姑娘入殿!”原来只是几个宫女而已。   他并不在。额头有一滴冰凉的汗珠滑落入脖颈,却不觉得冷,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早已骇得凉透了。   龙泉殿数日前我方来过,今日更加亮堂。殿内深阔,四周熊熊的火盆烘得一阵阵热潮。古拙的盆边雕刻着只只黑色飞鹰,有的停驻,有的飞展,有的捕食,有的长鸣……从四面八方向将在殿正中的我团团围住,不得逃脱。   厚重的毡帐委地。宫女掀开帐幕,我一步步走到帐内。   黑色的大床,大得像漫过一片海。床上堆叠着厚暖的毛皮与绒毯。宫人敏捷替我除去狐裘,换上白色轻纱寝衣。我哆嗦了一下,冷意与些微的痛楚从布料里透进来,化作细小的尖刃,啃噬点点肌肤。   众人缓缓退出,没有一点声响。最后离去的一名宫女嘀咕了几句,取出一块白色帛布,铺展在大床正中。   这是初夜的试红巾!   我的眼睛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块令人眩晕的白色,不能移开……周围的一切都模摸糊糊,变得不真切……眩晕中,清楚看见那最残酷的一夜,处子的鲜血染上了雪白的毛皮……   蒙住双眼,我枯坐如石,痛彻心扉……   一阵萧声划破寂寂的夜空,时而清凉婉转,时而空灵皎洁。我屏息凝神,听那淡远的萧声莹莹点点从箫孔中一滴一滴滑落,直入心魂深处。那分清越与从容,竟渐渐吹走心头的烦扰与忧惧……   是谁?在这样孤独无助的夜晚,在这冰冷昏暗的天空下,在这空旷落寞的心绪里,以萧声抚慰我,安定我狂乱的心跳……   突然想起萧史腰间别着的那管碧箫。我拔下发间紫玉笛钗,轻按笛孔,置于唇边:   “廖廓星空,月华如水,晚风和煦芳柔。但玉唇轻启,幽婉箫羞。声韵犹飘烟缕,寻知己,萦绕山头。良缘梦,冰心一片,不向王侯……”   箫声停,吹箫人似也在侧耳倾听。片刻沉静,曲子的下阕响起:   “悠悠。仙童喜和,百里乐相谐,飞赴秦楼。看双箫红碧,举世佳俦。朝夕绿茵岸畔,鸣龙凤,醉意难收。难收曲,云听鹤舞,人慕风流……”   不食人间烟火,月下吹箫,赤龙彩凤从天而降,将一对有情人带去仙境……   果然是他!   我周岁的时候,按宫里风俗“抓周”。在一堆小器物和小玩物中,我一把抓住了一块美玉,不肯放手,兼之我后来贴身必穿彩玉云绢。于是父皇效仿秦穆公女儿故事,赐我闺名叫做弄玉。我从不知道,这世间真有个男子叫萧史,面似春风,曲有情致。能有他并肩作战,我心中也是安慰的。因为,至少能有一个人,明白我为何放弃了自尊与贞洁。   夜渐渐更深,殿内出奇地静。一整天的忧愁苦闷终于战胜了残存的坚持。困意从眼底逼仄出来,一层一层薄薄地裹上全身。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在逐渐消散的箫声中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大约已是后半夜。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欣长身影伫立。我一惊,睡意顿消,向着他迟缓地立起身来。   “你醒了。”耶律楚走近身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高大而宽厚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简短而平淡地说:“想通了?”   我一动不动,像听不懂他的话。好一会才讷讷地说:“是……”   “那么,”他威严的身躯贴近,身上的长袍角轻轻触到我的裙边,“替我宽衣吧。”   心头像有大鼓砰砰锤响,我惊慌失措地瞪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攀附住身后的大床。   俯下身,他嘴角泛起一个冷冽的弧度:“忘了今夜是你侍寝吗?”   我想跳起来逃走,但双足却紧紧地钉在地上。身上的轻纱那样薄透,我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他身上的陌生男子气息教我头晕目眩。“殿下身虽受辱,然大周黎民百姓幸哉!大周江山社稷幸甚!”萧史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这样想着,我似乎又有了一丝勇气,挣扎着上前半跪下,替他解腰带。然而这契丹服饰与大周忒不相同,而且,我也从没替男人解过腰带。咬着牙抖着手摆弄了半天,腰带还在他身上系着。   我双耳烧得越来越烫,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看他,却觉腰间一紧,他的手像烙铁一样牢牢抓住了我,炽热的气息向我贴近,然后身体便腾空起来,被按在身后的大床上。   他低下头倾身而来,我扭过头躲开他的唇:“不,不要亲这里。”他愣了一愣,唇却生生停在离我的唇极近的地方,又沿着我的面颊一直往下,如烙铁般印上我的颈窝……   寝衣被除去的瞬间,冷不防一滴泪迅疾地滑落,然后又是一滴……   他正起身脱去自己的衣服,却低头看见我满脸的泪。   “怎么哭了?”他阴沉的眸光闪烁,带了情欲的迷蒙,变作妖异的蓝紫色。   我把头扭得更开,极力忍住喉头的啜泣,却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我以为你不怕我。”他的话语夹杂着轻微的叹息。   他的话带起最可怕的回忆。我猛然如遭电掣,眼前闪现的都是那一夜耶律炀可怖的脸……被撕得粉碎的亵衣……蜿蜒的丑陋的伤疤……扼住咽喉的冰冷的手……剧烈摇晃的床帐……霎时心底深埋的恐惧又涌上心头,羞耻的记忆和撕裂的疼痛让我不顾后果地想逃离他……   我以为你不怕我!   这是那一夜耶律炀对我说的话!为了我的使命,一直强自隐忍、支持着我在耶律炀的蹂躏后还能活下去的动力,在这一刻已完全粉碎了!   我陷入疯了一般的反抗,用尽力气推拒他、捶打他,想要从他身下抽离……   他的手带了怒意控住我,力气之大,令我无法动弹。狭长的双眼眯起,传递着危险的信号:“你到底想做什么?耍我吗?”   我突然又如那夜一般地呕吐起来,浑身剧烈地抽搐。一阵又一阵,直欲呕出心肺般的感觉,天旋地转……我不能,我还是不能……纵然是为了大周……也还是做不到……   他扳过我的身体,使我伏在床边,轻拍我的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平静下来。   他自己穿上长袍,束紧腰带,转身从腰带里拔出短刀。   我怔忪地看着这短刀?他要做什么?   他并不看我,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取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嫣红的鲜血,一滴滴洒落在洁白的试红巾上……   木然地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知觉在这一刻仿佛已经死去……   第二十六章 青信(上)   “他后来怎会离了龙泉宫?”   第二天,面对萧史焦急的询问,我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么……他到底有没有……”他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我极轻地吐出两个字。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让寂静化解这尴尬和难受。   “殿下,还可以从长计议……”萧史的脸庞还是如春风般的和煦,抚慰了我的心田。他的脸和耶律楚威严冷淡的面容不同,总能让人慢慢放松下来。   我的双眼再次酸涩:“我做不到……做不到……”青还在等着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心甘情愿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我从没有这样思念青。思念吞噬了我的心。   “现在,我只担心,耶律楚他会对殿下你……”萧史的脸上映着一抹愁容。   “不会,”我仍淡淡地摇头,“他不会对我怎样。”   昨夜,当他以自己的鲜血来证明我的处子之身时,我就知道,他不会再伤害我。   其实他,从没有伤害过我。   不是没有一点儿感动的。   但是,他不是青。   这世间,我只爱青,生死不渝。   我不但没有受惩罚,还得到了赏赐:一间宫室,数名侍女。契丹人除了正妃外,其余女子一律没有封号。述律赤珠因是耶律楚父汗所赐,封了个侧妃,已是例外。纵是这样,萧史已松了口气。   赐给我的宫室唤作“妃离宫”,距离“龙泉宫”很近。踏进宫室,我吃了一惊。自从到了上京,满眼皆是契丹人的帐马骑兵。及至到了东丹,虽然耶律楚不喜汉女,但王宫里却颇有些汉人的风味,但也还是与大周不同。而眼前的“妃离宫”,除了四周放置的御寒火盆,地下铺设的毡毯毛皮带着契丹的气息外,实实在在地是一间汉家女儿的闺房,与耶律楚纯黑一片的寝宫很不一样。   正间陈设着紫檀木雕嵌莲花镜心屏风,两边摆放着几件古玩陈设,都精巧古朴。旁边的耳房里是满架的书籍。我随意扫过,有些契丹文字,更多的都是汉字。碧纱橱后面就是歇息的寝室。玫瑰枝的妆台上,各色珠玉玛瑙首饰流光异彩的一堆。床上挂着淡紫色轻纱薄帐,铺的是鸳鸯戏水的锦被。床前有一张精巧的长几,几案上摆着一架古琴。我随意拨弄了几下,暗暗赞叹好琴。转首发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那画中的女子,身着的虽是契丹服饰,面目婉约秀丽,却有几分熟识。而且,她的发间竟也簪着一根紫玉笛钗。   这紫玉笛钗,契丹也有么?还是……   我想起了初见时耶律楚的神情。想起了他的手鲜血飞溅时却仍注目于我发间堕下的笛钗,想起了那日他微微发抖的手为我重新插上笛钗时所说的话:“这也许真是天意?”   这笛钗与他,竟有什么渊源吗?这本是裴青母亲之物,还有耶律楚与裴青极其相似的容貌……   难道?   “夫人。”一声轻唤将我从沉思中拉回。回头看见阿君。她来服侍我,我心里是欣喜的,终于有人可以跟我说说话了:   “阿君,你想家吗?”   她爽快地点头:“想,有时想得真难受。夫人来了以后就更想了。”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孩,虽是渤海人,却被继父转卖了三次,卖到了幽州。   “幽州城陷落后我们都被带回了契丹。我来这里服侍大汗已经很久了……”她执起一把玉梳,替我梳理起长发,“夫人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吗?家乡七夕的巧果子,金黄色的油面,还捏成各种形状,上面洒着果脯……我晚上做梦时常想起来,厉害的时候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我也想起宫中的七夕节。这一天,宫里都要搭起百尺高的锦楼。宫女们在楼上摆放着数不盛数的精美点心和各地进贡的瓜果。妃嫔们精心修饰,装扮得像神女离月宫。父皇母后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我们用九孔针和五色线对着月亮穿,谁穿得过就封为当夜“巧侯”。钟鼓齐鸣,丝竹绵音,歌舞姬欢歌艳舞,通宵欢乐。少女们则溜到花架下,害羞地向着月亮乞求将来得一个佳偶。那时,我们常以撞破哪个小宫女的乞巧为乐事,年年都要去捣乱……裴青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时候,自以为找到一个隐秘的所在,却被隐在花架后的仙蕙撞破……惊愕的表情……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从那时起,仙蕙就不爱和我们说话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样美好而无忧的生活……   “大周宫廷里的巧果叫做乞巧包。御膳房把枣子包进乞巧包里,谁咬到了,谁就能得个佳偶……”   阿君轻笑出声:“夫人一定咬到枣子了。”   我也愣愣地微笑。那一年,每咬开一个乞巧包,都有一粒鲜红欲滴的枣。正欣喜自己运气这样好,心头如撞鹿别别跳,却抬头看见不远处裴青和二哥一脸坏笑,原来是他们捉弄我……   “难怪大汗这样宠爱夫人,听说今夜仍点的夫人侍寝呢。让阿君为夫人精心装扮起来吧!”看见我微笑,阿君热情地说。   我坚决地摇头,厌恶地扫了妆台上的首饰一眼:“不需要,这样就很好。”   “这样?”阿君惊异地看着镜中的我,穿戴打扮差不多和她一样,“虽然夫人生得这样好看,但人靠衣装,太素淡反而失了身份……”   我捻起一颗虎晶石,对着光亮,使它散发出七彩光泽,而转眼一丢,它骨碌碌地旋转,滚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君,这话是错的。”   她半懂不懂,啊了一声。   我叹息道:“其实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啊。”心爱的人不在,还装扮什么呢?   阿君的手一抖,已然跪下:“大汗……”   我惊恐地回首,正对上耶律楚眯起的酷冷的眼神。他立在寝宫的门口,显然听见了刚才我的话。阿君不懂,但他一定是懂的。   我不寒而栗。然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对阿君说:“你去传膳吧。”   阿君垂首迅速地退了出去。寝宫里一片寂静。   他坐下,不怒而威。不一会儿,侍女们忙碌起来。宫里宫外川流不息,少时已在中间的长榻上摆好膳。他留下两个小厮服侍,令余者退到外间。我大感轻松,刚迈开步子,他眼神已扫向我:“真真留下。”我呆立不动。他手指身边空位:“你坐下,和我一起用膳。”   我顺从地坐在他左手边。长榻上摆着各种肉,两个小厮取刀细细割下,将肉片放到旁边盛着葱、韭、蒜、醋的小碟里,再恭敬地端到我们面前。面前的小碗里装着骆糜、兔肝。我对着这些食物,不知如何是好。   “吃不惯?”耶律楚看着我拢在袖里的手。我垂下头:“不饿。”他传令两个小厮:“叫膳房做一碗牛乳粥来罢。”小厮领命出去了。我给他倒上热茶:“大汗请用……”   耶律楚不备,手里的茶碗洒了一半。   面面相觑,他哑然,道:“一直听你叫契丹狗、禽兽、畜生,今日突然改口,竟大为不惯。”   我窘迫不安,眼睛不知看哪里好。他却笑了。我偷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也很恐怖。   心里正转着念头,外间已进来一个小厮,附耳向耶律楚说了些什么。耶律楚用契丹语说道:“令他进来回话吧。”   须臾后却进来一个汉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很不引人注目的五官,周身却透露着精明和诡诈。   耶律楚正色问他:“这次有什么消息?”   那汉子眼风微朝我扫了扫,干咳了一声。耶律楚的半边脸微向我这边偏了偏,道:“曹先生但说无妨。”   汉子方小心奏报道:“长安那边调兵谴将,上两月才从西南边防调了五万人马,怕是为了那燕国公主之事意图复仇……”   耶律楚又问:“可探得谁为主帅?”   那汉子顿首道:“周朝如今政局有变,朝堂上为挂帅之事也是争论不休的。”   我屏息听着。耶律楚向我道:“给先生看茶。”   我忙去准备。那汉子继续说:“如今程皇后一族倒台。虽还留了个太子,可是大小官吏早看清了风向。丞相裴展与太傅黄勇二人原都是程氏一边的人。现在太傅尚不明确。裴展的儿子倒是已尚了帝女,是新立的皇后柳氏的女儿,叫什么宣城公主……”   他的话尚未说完,耶律楚已低吼了一声:“真真!”   我猛回神,才发现我正给这曹先生斟着茶。赭石色的茶汤早已满,从杯边不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茶盘里。   我着了慌,手一缩,茶壶立刻跌在地上砸得粉碎,发出一声清越的激响。   然而我听不见这碎响,看不见这流溢的茶汤,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   裴青他,和仙蕙成婚了……   第二十七章 青信(下)   其实我不该难过。我离开青已经将近一年,更何况他以为我已死,实在不该对青太过苛求。   但我还是很难过。从前在黑暗里行走,青就是那唯一一点微弱的灯光。有这点暖意和亮意,再痛再苦也还存着一线希望,纵然这希望实在渺茫。而现在,连这唯一的亮光也熄灭了。   终于天黑。遣开所有侍女,我独自坐在黑暗中,突然很想醉。我一向酒量极浅,两三杯就醉倒,是以从不饮酒。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契丹的酒很呛,全然不似宫中梨花白,滑落喉中如烈火一般。我猛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泪水在脸上纵横密布。身子一软,倒在身后的锦被上。   很想大哭一场,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一幕一幕,都是往事袭上心头。   梨花满树下,他勾起欢悦的笑颜:“……终于可以永远牵着你的手……”   月光满地中,他说出一生的誓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临别军帐里,他落下伤痛的泪滴:“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   如今,都变作了冷冷的嘲笑。   酒劲上头,眼前一阵一阵迷糊。在这样浓烈的醉意里,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前人影交叠,青衫长身,俊眉秀目,那样熟悉的身影与容颜。   青!   我呜咽着伸手向他:“真是你么?你终于来了!”   他不答,只静静看我。   我狠狠掐自己的手,感受到强烈的痛楚。这不是梦!再没有矜羞,我起身便扑入他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真的是你呢!你可知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虽重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你醉了……”他的声音里混合着疑惑与怒气。我拉起他的手,坚决地要求:“请你抱住我吧!”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搂住了我的肩,然后双手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使我更紧地贴在他身上,一边低下头来在我的头发上磨擦着自己的面颊。   我把嘴唇贴在他胸前,然后又抬起头来吻着他的喉头。他的嘴搔擦着我的鬓角,使我颤栗。我仰起头,张开双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颤动的双唇,没有作声。   “吻我,”我轻声说,“请你吻我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来,盖住了我的双唇。炽热的唇瓣相触,摩擦,又轻轻噬咬。我轻微地呻吟了一声。他的吻更深,唇舌顶开牙关在我口中任意驰骋,力道或轻或重,一会儿狂野地搅动着我的心魂深处,一会儿又轻轻地吸吮挑逗我的舌尖……我踮起脚尖,不知厌足地回吻着他,把自己紧紧地贴到他宽厚而温暖的胸膛上。   我们从没有这样热烈而深情地吻过。   良久,靠在他肩头,我轻轻捶打他,发出含泪的质问:“为什么和宣城公主成婚?为什么偏偏是仙蕙?是谁说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他的手臂突然僵硬,把我推开一些,凝视着我的脸:“你从前的恋人,是周朝丞相之子裴青?”   我困惑而混乱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受伤在驿站的那夜,也曾把我当作他。”他冷淡地放开手,方才的热情似乎一下子消散了。   我的神志还在酒意中迷醉。他一放手,我就摇摇晃晃:“青,你在说什么……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他身体震动,目光越来越冷,终于转身向外走去。   “不要走!”我抢步上前,从背后紧紧搂住他,“别离开我,我受了多少苦,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死了……”   他厉声喝道:“放开手!”   “不放!”我哭泣起来,“我不放,我一放开,你又会消失不见。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他却勃然大怒,转身抓住我的双臂猛烈摇晃:“该死的女人,快醒过来,看清楚我是谁?”   我被他摇得头更晕:“你是青,你是青,你是青!你绝不会是别人!”   他把我狠狠推倒在身后的床上:“你再喊一次试试!”   我可怜兮兮地向他伸出双臂,语气带了哀求:“青!”   他俯下身用力按住我的双肩:“你敢再喊一声!喊一次,我就要你一次!喊十次,就要你十次!”   我的肩膀被他压得生疼,却仍颤声哀求道:“青,别走!只要你别走,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咬着牙,嘴角颤动着,面目狂躁。   青为什么这样生气?他一定是嫌弃我了!我勾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脸颊,流着泪说:“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纵被无情弃,我亦不悔不羞。你莫嫌我放荡。纵然我已是残花败柳,但我想要,我要变成你的女人!”仗着酒后的胆大妄为,我不管不顾地解开上身的衣物,让自己毫无遮掩地毕露在他眼前。   他惊讶而火热地注视着我。他的脸离我很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热。   突然他压住了我,伸手扯下我身上剩余的衣服,像狂风暴雨般的吻落在我的脸上、唇上、身上的每一处,以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爱抚我……   毫无征兆的,他硕大而火热的男性穿透了我……   “痛——”承受不住他的巨大所带来的撕痛,我疼得拱起身子,鼻梁上沁出汗来。   他停了下来,轻轻地喘息,再次落在我唇上的却是极尽缠绵的吻。这吻一直向下,直到胸前的浑圆。他抚摩和亲吻着我的双峰,舔噬、轻咬粉红的尖端,由轻到重吸吮它们,直到我发出难耐的叹息。他修长的手指继续向下,掠过我的身体,戳揉我双腿间的敏感,一直到喜悦而湿润的狂潮席卷过我的身体。   什么时候,青已经不再生涩,他变得这样经验老到……   他再次进入我的身体时没有痛楚,只有不可抵挡的快感一波一波更强地漫过……   “叫我!”他低哑地命令。   “恩!”我意识昏乱,不受控制地呻吟。   “叫我的名字!”他停下动作,对着我重复。   “啊……青!”   他却骤然狂暴起来,几乎捏碎我的下巴,语气凶狠:“睁开眼睛!你看清楚,我是耶律楚!”   耶律楚……我迷迷蒙蒙地想着……耶律楚!   我倏地睁开眼睛,神志竟然变得清醒。   身上的男子眼神像要把我吞噬!那一抹魔性的蓝紫色狠狠地嘲笑我!   “叫我!叫我——楚!”他更凶猛地撞击,每一次都带来又痛又甜的快感,磨弄得我几乎昏死过去。   “求求你——”我开始拼命推拒他。   “太晚了。”他无情地宣判,继续着可怕的折磨。   我用力咬住他的肩头,直到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然而他丝毫不停……在越来越快的律动中,瓦解我最后的抗拒……   第二十八章 弄计(上)   耶律楚午夜离去,榻上被寝凌乱不堪,还混着他肩头的血迹。我头痛欲裂,悲愤难抑。他竟趁我酒醉侮辱了我!又想起昨夜自己脱衣自荐,投怀送抱,并且……感到欢愉!我……竟然变成了一个荡妇!像是谁用剪刀生生把我的灵魂和身体剪成了两半,我痛苦地跪倒在寝宫正中——青,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   就这样一直跪到天大亮,阳光照进殿里,地上都是班驳的影子,如幻似真。我恍惚地看着这些影子,目光似要溶化在这明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发现,在这些杂影中,竟有一个人影!   “殿下勿惊,我是萧史。”他自阴影中走出,平日温和的面容带着愁绪。他的眼神从我的脸上掠过,又扫过凌乱的床榻。那里,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   我哭泣起来:“昨夜……那个人……来过了。”   他扶起我冰冷的身躯,默默点头,神情痛楚:“殿下心里的苦,小人知道。你受委屈了!”再也忍不住,靠在他怀里哭个痛快。   直到我渐渐平静下来,他才道:“今日不得不冒险进入殿下寝宫,实是因为,渤海又叛了!”   听了他的话我才知道,契丹人占据渤海时间并不长。夺取幽州大挫周朝后,耶律隆光命耶律楚进军渤海,用时三个月灭亡了存国二百多年的渤海国。渤海国末代王大湮撰素服稿索牵羊,率僚属300余人出降。耶律隆光将渤海改名东契丹,又封耶律楚为东丹王,令他镇守。   渤海降后并不太平。虽然耶律楚已经采用怀柔政策,四相中两相都是渤海旧臣,但渤海地域广大,在一些还未收伏之地小规模的反叛一直此起彼伏。也有不少人隐藏起来以图复国,比如萧史。这次大规模的反叛却是因渤海旧主之死引起。   大湮撰降后一直被关在临潢,前月竟莫名其妙死于狱中。这一来,渤海王族残余势力终于按捺不住,打着复仇的旗号拉起数万人马,占据了扶余城及其长岭府等数地。   “耶律楚已秘密准备,决定亲征扶余。不日即会启程。”   听到他将走,我竟不由得松了口气。我恨这个人!   “这耶律楚宠幸女子向来都只一夜而已,得手便弃。殿下昨夜刚获宠纳,然今日早膳,他却召律妃同进。”萧史见我松气,神色严峻。   我轻轻哦了一声,魂魄不知到何处去了。   萧史明显有些着急:“耶律楚出发前若殿下不能固宠,只怕他回来之日,早已将殿下忘怀。”   昨夜耶律楚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他当成了青。他这样根本不缺女人的一国之主又怎会忍受身边女子爱慕着他人?一定是这个原因才使他夜半离去。我颓然道:“若真如此,我也无计可施。”   萧史明显有些着急:“右相述律羽之与述律妃是本家。借律妃之力,他在东丹朝中势力很大。此人性情残忍,野心极大,述律家与渤海王族又是世仇。当日黑鹰军攻破忽汗城时,借机屠城的就是述律羽之。听说这几日朝堂上,述律羽之已提议耶律楚借此次平叛将扶余焚毁,并将渤海人全部迁走,以儆效尤。若律妃再从旁撺掇……”他见我凝神听着,不似方才恍惚,又道:“待耶律楚攘平渤海,契丹东北面全无忧患,即可祸坏大周矣……”   我喃喃道:“到底要我……做什么?”   萧史说:“弹压律妃,分她之宠,此其一。第二么,借此次平叛,取得耶律楚的信任。”   “平叛?”我更疑惑,这平叛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此次渤海举事,为首之人名叫王北。此人也是王族,在渤海威望极高,有一呼百应之力。耶律楚此次决意亲自前去,誓要活捉他,就是为了通过他灭渤海人的威风。但此人生性孤傲,他战死或脱逃便罢,若被活捉,必不肯降。渤海原为大周属国。若他真被俘,请殿下以大周公主身份劝他诈降契丹,保存实力,复国之事才可徐徐图之。”   我很是苦恼,又兼羞愤:“此为后计。当下之急,先要分律妃之宠。我在这宫里是个什么身份?这事如何办得成?”怅然苦笑,我凄凉地说:“原来当这内应,不仅要舍身饲虎,还须得争宠献媚!”   萧史见我为难,以头触地,竟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我阻挠不及,他额上已隐有伤痕。   我大惊道:“大人你为何这般!”他却说:“令公主千金之体蒙羞于鞑靼,现今又要委屈殿下以身犯险……萧史实大罪也!”   见他如此,我只得决然道:“大人放心罢,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蹙眉片刻,我又道:“只是如今宫里除你之外,还无人可为我用。”   “殿下身边的阿君也是渤海人,殿下自可信任她。”萧史忙向我道。   我点头,面无表情:“好罢……待我仔细筹划,请大人静候消息。”   萧史说得果然不错,此后数日,耶律楚都没有召我侍寝,也没有来过妃离宫。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便着阿君教我写契丹小字,好压制心中反复想起那夜之事。在契丹这些时日,我已能说契丹语,且我自小记性极好,过目不忘,故学起书写来并不很吃力,进步神速。   这一日又写了将近两个时辰。我忆起萧史之托,心中烦闷,靠在书桌前长吁短叹。阿君怕我闷出病来,便劝我出去走走:“天福宫里有个园子,夫人倒也可解闷。”   枯坐宫中也是全然无法,我便带了阿君和另一个唤做阿碧的侍女出了妃离宫。   虽来东丹已近两月,这却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整座宫廷。听两人说天福宫原名忽汗宫,渤海灭后耶律隆光改的名字。耶律楚入主后曾稍加修缮。因他只赤珠一个侧妃,所以宫内还有不少妃嫔的院落空关着。缓缓行来,我发现这天福宫殿宇坐落竟有六七分像大周内宫。   这也不十分奇怪。昨天萧史告诉我,渤海自唐以来,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番国,官吏体制,民间生活也多模仿大周。故我来后,常觉与临潢不同。   “园子后头就是御马廊,里头关着上百匹各色好马呢!”我素闻渤海产马,名马众多,听阿碧这样说倒也有些兴趣,便令她引路往马厩而去。   正所谓狭路相逢,行至半途,竟远远见那述律赤珠身着霞色猎装,在仆从的簇拥下而来。   因前两次之事,我已知述律赤珠的秉性,正待令阿君和阿碧转身回避,然而通往马厩只这一条直路,那边一行人也早已看见我们。我咬了咬下唇,心下计议已定。   带双婢退到路边,等她渐渐走到面前,我方噙了一抹柔和的笑容,屈膝行了一个常礼,低首道:“见过律妃娘娘。”   那赤珠瞥了我一眼,面微有愠色。她身边却立出一侍女,向我嚷道:“你这汉人贱婢,见了律妃娘娘竟不跪下行礼!上次已教训你,难道忘记了?”   我忆起上次她们的羞辱,心中自是恼忿,面上还是作不解状,向左右道:“如今同侍大汗,见了正妃娘娘自当下跪。但见侧妃该行什么礼?”左右阿君和阿碧皆不言。我摊开手说:“果真连你们也不知道!”   赤珠听得侧妃二字,停下脚步,轻蔑道:“同侍大汗?好笑得很!你不过以什么淫贱的法子一时勾引了大汗,还痴心妄想与我同侍大汗?”   我笑得更宛顺:“用什么法子,律妃娘娘想知道么?”   赤珠向我斥道:“我何必知道。告诉你,他并不是真正喜欢你,也再不会去你那妃离宫。”   我故意认真道:“娘娘既如此知道大汗的心事,为何上回向大汗苦问多日不来你帐中的缘由?”   她手中马鞭抖动着,胸脯剧烈地起伏,一双美目中怒火熊熊:“你这贱人——”   我侧身让身后婢女退开,才轻声向她:“让奴婢告诉律妃娘娘,因为他只喜处子,而你,是曾服侍过老可汗的人。”   她猛地挥鞭向我,而我丝毫不躲。鞭梢立刻咬上了我半边脸,从右耳边一直划到脖颈。我肌肤原本就分外洁白娇嫩,这一下热辣辣的疼,不用看也知道是分外触目的一道鞭痕了。   我神色惊诧,似无法相信一般:“你……竟然打我!”   两边阿君阿碧也一起上来扶,嘴里夫人夫人地叫唤。   远远的仆从们看见了,也都蜂拥过来,见我委屈地捂了伤口,哭得珠泪涟涟。而那赤珠仍气愤难平,作势要再打,被仆人们拉住了。   回到妃离宫,忙拿了镜子来照,见右边脸果然肿起。所幸伤口大半在右侧脖颈,脸上倒并不十分厉害。阿君取了药膏来涂,碰到伤口疼得更凶。我紧蹙着眉。她忍不住说道:“律妃是个火暴性子,夫人上次已吃了亏,何苦又去招惹她呢?”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从前在宫里头,见了妃嫔们争风吃醋,总觉好笑。如今学来,竟这样像。你道我不讨厌自己方才的嘴脸么?”   但戏还要接着演下去。我对着镜子轻抚伤口,良久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吩咐阿君说:“叫阿碧去告诉大汗,就说我突然病了。”   我继续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目中带着一线冷冷的自嘲与凌厉的机锋:且看看耶律楚对我……有多少宠爱罢!   第二十九章 弄计(下)   耶律楚来的时候,寝宫里四处帐帘都放下,只点着一盏暗暗的灯。我躺在床上,床帐拉得密不透风。只听得外间阿君向他道:“夫人睡了,大汗还是明日再来吧。”   耶律楚低沉的声音响起:“她怎么了?”   阿君突然支吾起来:“……夫人……不让说呢……”   他的脚步便向我的床榻而来。   楚楚可怜的仪态已练习多时。他轻轻拉开帐幕时,看见的是我青丝半散,星眸半闭地向里侧躺着,苍白而惊恐的脸上犹挂着一道泪痕。   “好好的竟突然病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像是被惊醒,忙捂住自己半边脸,把头转向幽暗处:“……不要看我……”   他有些吃惊,掰开我的手,转过我的头,便看见了那道鞭痕,擦了药膏后显得更红了。   “怎么回事?”他脸色顿时阴冷,眼睛也眯了起来。很好,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我不肯说,扭头低低地啜泣,像受惊的小鹿。他拔高了声音向阿君命令:“你说!”   于是阿君吞吞吐吐、颠倒黑白,又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经过说了。我挑衅激怒律妃的事自然是隐去不提。   “赤珠越发爱胡闹了!”我暗暗打量耶律楚的脸色,似微有怒意。   他令人去取了他宫里上好的创药来给我涂用。阿君掌了灯。他坐到床榻上,脱下我妃色的寝衣,底下只穿着小小的浅色抹胸,露出雪白的双肩,乌黑的长发堆叠在肩头。他的脸贴得我这样近,我不由得垂了头。   他修长的手指蘸了清凉的药膏,细细抹在我的伤口上:“还疼么?”   我摇摇头,脸上一阵阵发烫,幸好阿君已识趣地退出去了。   “好好睡吧。”他替我掖好被子,站起身来。   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吸一口气,半个身子探出被外,拉住他的手,神色惶恐不安:“……不要走……”   他低下头,目光注视着我的双肩,语气却很冷淡:“我今夜还有加急奏本要看。”   “……你抱着我好吗?……”我抬起眼,以哀求的眼神,低低地向他请求。   他挑起眉,有些怀疑地说:“你又喝醉了?”   他以那夜之事嘲笑我!我羞得无以复加,索性就哭出声来:“……我很怕……”   我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示弱,他的神色逐渐软化,慢慢地又坐下了。我把头靠向他肩上,谁知他竟“哎哟”了一声。想到第一天侍寝吐了他一身,第二天又把他当作了别人,还咬破了他的肩膀,我怯生生看他:“你还为侍寝之事……生气么?”   他恼怒地睨了我一眼,冷冽地说:“我气疯了,恨不得狠狠惩罚你。”   我坐直了身子,下唇抖动,眼内泪珠将落未落:“怪不得你再不来了。”   他突然托住我下巴,逼我看着他:“你……希望我来吗?”   我垂下睫毛,对着他胸前的衣料说:“你好几天都不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一滴眼泪缓缓地滑下,恰到好处地掉落在他胸口。他看着我,原先冷淡的神色竟然温和起来,似乎连嘴角也有些上扬。   突然手臂一紧,已抱起我,坐到床边的长榻上。我搂住他的脖子:“大汗恼怒惩罚我,真真无话可说。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好吗?”   他摩挲着我赤裸的手臂,右臂上赫然爬着当年在宫中救景昊时烧伤的痕迹。他捉起我的手臂,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身上的伤已这样多,我又怎忍心再伤你?”   我抬起头,睫毛上还凝结着一颗泪珠:“真的吗?”   他替我拭去泪痕:“当然,傻瓜。”   我不信摇头:“你之前还曾要把我……”   “不过是吓唬你,再不会了。”他抬起手按住我的唇,打趣我道:“再说,你胆大包天,又强得像牛,吓不倒你。”   我带着泪笑了,他紧紧地把我搂在胸前,让我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们都醉在这沉默里好一会儿,他才向我道:“我要出去一阵子,你留在宫里好好将养。我不喜欢你这样瘦。”   我傻傻地说:“莫非你喜欢肥的?”   他忍不住笑了,狭长的眼睛变得弯弯的,威严的容貌也柔和了不少。他贴着我耳边轻喃:“不是,太瘦了晚上胳得人肉疼……”   我初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笑容古怪,好半天才领悟他语中调戏之意,顿时耳根烧得更烫,像浸在沸水中一样,连目光也发直了。   他吻了吻我的耳垂:“这么容易害羞。”   我想起他方才之言,突然就愁闷起来:“你是要去打仗吗?带我一起去吧!”   他没料到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敛了笑容道:“行军作战好比刀口舔血,何况我为主帅,怎能带着女子……”   我慌张起来:“那么,你是要将我和律妃一同留在宫里?”   他轻拍着安抚我:“你不要怕,她不会再伤你。”   我带了哭腔说:“我是个汉女,还是个临潢王四处搜寻的逃奴。这宫里最卑微的奴仆亦可轻视我,更不用说是大汗的侧妃……”   他眸中闪过痛楚之色,说:“你在这里的事还不能叫兄汗知道,我也不能给你什么名分。但在我眼里,你和赤珠是一样的身份。明晚我就在天兴宫设宴,叫宫里人知道我看重你,不敢再对你不敬。”   听他语气,要想扳倒述律赤珠并非易事。再多说又恐露出马脚。我不由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呢?”听到他的问话我才猛然回神,目光滑过墙上的仕女图:“她是谁?为何也簪着紫玉笛钗?”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是我父汗生前最宠爱的女人,也是一个汉女。可惜后来竟狠心离了父汗回周朝去了……从那以后,父汗再没有一日快活过……他一直告诫我南橘北枳。待汉女再好,她的心也总系在故土……”   “所以,你一直不纳汉女?”   他点头默认。   我愣住,停了停才道:“……那为什么……待我不同?”   他认真想了半日,神情竟有些无奈:“我也很想知道。”突然手臂变紧,“你也很想回去吧!”   我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竟像被戳穿了罪行的囚犯,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很久才意识到他探询的眼神仍在我脸上徘徊。“不。”我虚弱地回答,恍若无声,“我身子……既已给了你,一生便是大汗的人……”   他凝视我的眼睛:“你不想裴青了?”这个“青”字似带着无限的埋怨。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他既已娶了别人,便是断绝了往日情分,我又何必苦苦留恋。”这话,大约是说服我自己的吧。   “我并不信你之言,但仍欣慰。”他抬手摩挲我的头发,“紫玉笛钗原是我耶律家传之物,历来是传给正妻。到我父汗手中给了这汉女,如今,你又带着它重回契丹……”   我越看那画中人的眉目越像裴夫人:“你见过这汉女吗?”   他摇头:“我那时还是幼儿,记不清了。”   我斟酌了半日,方才问道:“你母亲,是汉人吗?”   “不是,”他干脆地回答,“若我是汗人之子,怎可在东丹为王。我母后萧氏,如今还在上京。”   心中是失望的,但疑惑并未减轻。他与裴青,容貌怎会这般相似?   “他和我……很像吗?”他竟也问了出来。   我仔细端详他的容貌许久,柔声说:“从前觉得很像,现在看来,是再不会弄错了。”   神思恍惚间,他热致的吻已覆上了我的双唇……捉足解袜,抱体缓裳,星目迷醉,辗转吟咹。他的索求这样猛烈,我的身体还有些不能承受。   第二日耶律楚刚走,我便召来阿君,附耳向她说出了我的计划。   “这样的话传出去让律妃知道,她定会抓住大做文章,到那时夫人还如何在这天福宫里立足?”阿君一脸惶惑。   我冷冷地说:“我只怕她不做文章。”   她不动,恳切地看着我:“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是。”我紧抓着她的手,“但大汗就要出发。我若不能把握机会,昨日之事岂不是前功尽弃,还白白与律妃结下仇。你想想,如今还有比这法子更毒的么?”许是过于激动,我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   “夫人!你——”阿君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胸前,凄厉地叫道。   我低头看见领口的鲜血,身子已是凉了一半,耳边阵阵异响。   也许一年,也许更久,我的身体就要被牵肠散灼穿。此刻距我离开大周已大半年,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   “快去!你也是渤海人,别让我再多说什么!”我闭起眼,不愿她看见我失神的双眸.   第三十章 夺宠(上)   指间有不自觉的轻颤,我此刻好像又回到了大周宫廷,在宫嫔内眷的重重包围中,直指炙手可热,威震六宫的柳皇后。当年孤军奋战的我,纵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量,却不知道,女人的床头自有通向权势与成功的阶梯。   眼见时辰将至,宫人送来了赏我的新衣。唇边绽起一个冰冷的笑,今夜,再来演出一场大戏,也许,还会一直演下去。   艳红的窄袖左衽宽袍通体绣满暗金色丝线,腰间以宽带紧紧收住,显得细腰不盈一握。宽带上密密层层镶嵌着各色宝石珠玉,身体一动便笼罩在一团绚丽的光芒中。长裙前拂地,后长而曳地尺余,走动时露出黑色小短靴,鞋面绣着五色彩凤,顶端是一颗红艳似血的宝石。衣鞋皆堪堪合身,不由令人纳闷。这样华贵的衣裳,单是上面的金色丝线,没有半月也是绣不成的。   浓墨般乌黑亮泽的长发层层堆叠在头顶,露出形状优美的脖颈。衣上珠玉繁复耀眼,因此发间只戴一枚珍珠琥珀金步摇。步摇上一百多颗大大小小的珍珠润泽晶莹,似鲛泪散落隐现在黑发间,点点荧光。正中细巧的金片勾连锁节,奉托出一颗巨大的琥珀,中间卧着赤金色神蛛。   耳上项间都不戴首饰。只一条鲜红鞭痕忒地惹眼,自颈项内伸向脸旁。很好,就是要叫它扎痛人的眼。   打扮停当,侍女们上来收拾妆盒,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站到镜前,自己也吃了一惊。我因肤白,一向是穿红最为好看。但穿上这契丹华服,竟艳丽得叫自己也屏息凝神。红色给剔透的肌肤罩上薄薄的红晕,放射出媚惑的艳光。两腮如染红霞,醺然若醉。湿润的红唇如烂嚼樱桃,对映一双剪水秋瞳,更显得瞳人乌黑,眸光荡漾。   镜中人迷离起来,陡然又见灞陵边出发和亲的我,鲜红的嫁裙犹如血染的辛酸……   “大汗已在门外等候。”阿君细声提醒我。   打开门,正对上他转过头来。他戴着实里的衮冠,身披络缝红袍,腰佩犀玉带,脚踩虎皮络缝靴。那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溶化在灯火灿烂的光辉里,侧面的线条犹如刀削斧凿,英挺儒雅,却带有一种脱俗的凛冽气息,化作王者的霸气与威严。   看清我容貌的瞬间,他的双目像被耀眼的光芒刺中,眸中流露着赤裸裸的爱恋和赞叹,向我伸出手来。   我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心里。他牵着我,步履稳稳地向天兴宫而去。一路上的宫人侍从皆低首行礼,一列一列地跪下去……   我知道他如此是为了抬高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今天的穿戴已是大大的僭越。契丹人服饰规定很严,一般婢女侍从只能穿青、绿、黄等色,只有最尊贵的王与妃嫔才能穿红、紫。而我头上的步摇,更是正妃专用。忆起方才侍女们的惊讶之色,暗暗揣测述律赤珠将有的反应,又想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不觉手心冰凉。   “很冷吗?”他温和地说道,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摇摇头:“只是……有些紧张。”   “不要怕。”他揽一揽我的肩头,“有我在这里。”   转过一处回廊,便是天兴宫正门。耶律楚走在前面。我故意拖慢两步,转过去时,正好看见律妃向他屈身下拜,及至见了他身后的我,脸色顿时变得雪白,待看清我身上的穿戴,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的脸上带了柔弱和惶恐,低低地,卑微地跪了下去:“奴婢参见律妃娘娘。”   律妃先是一愣,既而如明白了什么,冷笑了起来:“你今日倒愿给我行跪礼了?”   我把头伏到地上:“昨日之事,还请娘娘恕奴婢无知之罪。”   “无知之罪?”她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的轻蔑,“昨日你伶牙俐齿,出言不逊,今日倒突然知罪了?”   我噤声不语,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却有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我,是耶律楚。他的神色又如常冷漠,向律妃道:“我素来厌恶妇人争风,玩弄手段。如今真真随侍我身旁。赤珠你与她须姐妹相称,彼此敬重,不可再有如昨日之事发生。”   他的声音不响,语气却极为严厉,是一言九鼎的沉重,叫人胆战心惊。那赤珠听了这几句话,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是。”她的目光像钩子一般向我脸上掠来,定在我故意凸显的鞭痕上。   宫里已满满当当地立满了仆从。我仍维持着怯意,不看众人,只低了头随耶律楚向前走。只听鼓声咚响,有仆高呼入席。耶律楚便走到主座王位,端正坐下。那赤珠走到他身侧左手第一个空位,也缓缓坐下。   我立在原处,不知该坐还是该站。耶律楚以手示意我坐到他右手边第一个空位。我看看他,又看看座位,转首再去看赤珠,现出羞急和不安之态:“怎敢与律妃娘娘并列而坐。”   耶律楚立起身来,朗声说:“内廷家宴,哪有这样多规矩,你不必推拒。”   这话满殿人都听见,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我走到他右首坐下,向他颔首谢恩:“谢大汗。”再抬头却看见萧史立在耶律楚侧后方,带着了然的神态,默默地向我微笑,一时心头涌起暖意。   他走到耶律楚面前,手执满满的酒杯,真挚道:“恭贺大汗再得佳人,请满饮此杯。”耶律楚爽朗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偷偷看那律妃,她已神色如常,却发现她的右手蜷在袖笼里,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指节突出,微微发青。   一时宴乐奏起,热闹非凡。酒过三巡,述律赤珠突然道:“这些宫廷乐曲也有些听腻味了,不若赤珠为大汗一歌以助兴。”   耶律楚转眸看她,微微点头:“也好,你的歌许久未听了。”   她今日也是着力打扮过的。只见她头梳又鬟高髻,挽成翻飞蝴蝶状,头上遍饰金簪花钿,恍然若仙。   她击掌三声,十二位舞女袅娜而来,皆黄金为耳,五色彩缠发,盘以为髻,纯练彩衣,束以为带。在舞女的舞步配合和乐师的伴奏下,述律赤珠启朱唇,发皓齿,展喉高歌。   我以为她定和大周宫廷的歌女一般,作轻柔靡丽之声,谁知全然不同。初时声音并不很大,入耳却舒畅不已,如三伏天尽饮冰泉,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唱了数句后,渐渐的声音扶摇直上,忽然更高一音,像一线利箭直冲云霄,顿令云破日出。正惊赞不已,谁知她的声音在那极高的音色上,还能宛转回旋,一叠一叠地节节高起,如仙人登云梯,嫦娥奔明月……陡然间声音一落,千回百转,周匝数遍,才越唱越低,声音渐次低缓消失不见……   满殿人皆陶醉,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少时无声,慢慢才又有一点声音漫开。这一声方出,众舞女即和声齐唱,顿时如雪化春来,百鸟争鸣,再加上那翻飞的舞袖,叫人眼睛、耳朵,都目不暇接……   我暗暗心惊。看她形貌火辣爽烈,歌声竟这般出尘清新。原来这赤珠得“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不只是倚仗貌美啊!   众人自然拍手称好,极力赞叹,连耶律楚也神色柔和而赞许地注视着她。律妃唱完,趋前向耶律楚敬酒,他欣然接过,放在唇边。律妃转身,眸中异光一闪,笑吟吟向我道:“赤珠献丑了。听说妹妹来自大周宫廷,一定也是多才多艺。不如妹妹也歌一曲,叫这天兴宫里人也长长见识?”   众人的目光立时转到我的身上。我心下自知自己的嗓子早在宫中火灾时就熏坏了,寻常说话还不易察觉,作歌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有些羞愧地低首道:“娘娘乃上京第一美人,真真蒲柳之姿已自惭形秽,更何况奴婢拙陋,不能作歌。”   “哦?大汗向来重才,等闲女子难入眼中。他宠爱之人定不会只有姿容秀丽,妹妹可是过谦了。又或者,妹妹还在为昨日之事而气恼,不愿一歌?”她又向我笑道。   我沉默不语,心下计较。此时我若不歌,扫了宴会雅兴,失了周廷体面且不说,众人必道我是个木头美人,连耶律楚也会因被看作只重美色而懊恼,还显得我不若她落落大方,更加还可能猜疑我恼她昨日所为,不愿献艺。   我正想着,耶律楚却沉声替我解围道:“真真之舞也是倾尽人寰的,不如再作梨花舞?”   那日的梨花舞我是绝不愿再作了。况且方才舞女们也已跳过柔媚之舞。若不能压制激怒她,我日间安排岂不白费?我抬头瞥了萧史一眼,他的脸孔也微有焦急之色,突然看见他腰间佩的长剑,不觉有了主意。   我立起身来:“娘娘既如此抬爱,奴婢就献丑了。只是那梨花舞已不新鲜,不若借这位大人腰间佩剑一用。”   第三十一章 夺宠(中)   我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疑色,连耶律楚也投来惊疑的目光,大约想我弱质纤纤,迎风不稳的模样只能作掌中舞,如何能舞剑?   “真真竟有武艺?”他明知故问。   我摇头:“没有武艺,只是花拳绣腿。”   他蹙眉道:“刀剑无情,你不要逞强。”   我点头道:“大汗放心。”转首对萧史道:“前观大人腰佩碧箫,定是精通音律之人。可愿为我击箸而歌?”   萧史霁颜一笑:“敢不从命?”当下命人取来一架古琴。我令他奏琴吟诗。他道:“曲子词可好?”我笑道:“不若歌《裴将军诗》。”他眼中灵犀一点:“妙哉!”   琴声起,他朗朗吟来,我身姿已动。青光耀目,骤然扬锋。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裴将军诗》是极男儿阳刚的诗歌,我的剑舞也脱自猛厉雄奇的《裴将军满堂势》。但因我不习武艺,因此将动作改换,雷霆之势已化作宛媚舞姿,另有一段风流态度。   “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跃游雷,随风萦且回……”   我身姿绰约,银光急闪,翩翩轻举,收放自如。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舞至高潮,仿佛天地为之变色,三军意气豪迈,杀敌之声,雷霆万钧。他琴声越来越高昂急切。我仗剑俯仰,旋转腾挪,红衣青锋,交相辉映。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当的一声琴弦收势,我猛然掷剑上天。人群一阵惊呼,连耶律楚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这剑锋利无比,落下稍有差错,便是断手折足。回身正见他太过紧张的神情   ——就在这倏忽间,我已伸手接剑!剑入鞘中,分毫不差,丁的一声长吟,应和着琴声余音袅袅。   收势伫立,气息喘喘,额上后背都湿透了。乌发松散,垂于两肩。步摇早已坠落,大小珍珠滚落一地,如洒落的汗滴。   四周的人像傻了一般,未有半点声响。好半日耶律楚才回神道:“还是公孙形势在,只为舞罢天地惊。舞得好!”   其实我的剑舞绵软无力,根本是有形无神,唯胜在反差之大。在他们眼中,我这样的汉女手无缚鸡之力,娇弱不堪,不曾想今日不但能执剑起舞,更能掷剑入云,接剑于鞘而面不改色,怎不叫人心醉神迷!   须臾殿内已是喝彩声轰鸣,仿佛刚才述律赤珠恍若天外的歌声已完全消散不见。在众人惊羡目光的重重包围中,我以眼梢唇角,得意地向她一笑。   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极其挑逗的一笑:赤珠,你号称“上京第一美人”,尚不胜我周廷小小宫女,甘拜下风吧!   她被我撩拨,神色变了又变,忽然换过肃容,扬高了声音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怒喝,叫周围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耶律楚刚欲张口,述律赤珠已抢先道:“你心向周朝,作此不祥之语,更暗含讥讽,该当何罪?”   我先是疑惑,又顿时明了。《裴将军诗》描写的是裴旻将军当年杀灭匈奴的壮举。而如今对周朝而言,这胡虏么?自然是反叛自立的契丹了。看来述律赤珠汉文功底甚高。她捉住这点,指责我借剑舞讽刺耶律楚。   看耶律楚神色,并未觉得被冒犯。但她这样一说,殿内不明就里,或干脆听不懂汉话的众人,必定要疑我了。   我正踌躇,萧史已含笑道:“律妃娘娘多虑了,不过是一套剑舞而已。”   我眼波流转,不看述律赤珠,单看向耶律楚道:“娘娘高才,奴婢果然愚钝,不合时宜。且容奴婢再自补其过,为大汗助威罢!”   不待他回答,已命人取来纸笔,慷慨挥毫,片刻已作画一幅,题诗一首。   殿中识汉文者寡,萧史取了我的字画去看,钻研好一会儿,苦笑道:“这画的是猛虎,写的这般龙飞凤舞,却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耶律楚已走下主位。他方才都未开言,此时目光炯炯地盯着字画道:“一日之内,获睹三绝。真真,你还有多少能耐藏着?”   我微笑,心下极为惊讶,本为卖弄关子,不想他竟然知道!   他继续讲解给萧史听:“唐玄宗时,人称张旭的草书、吴道子的画、裴旻将军的舞剑為‘三絕’。裴旻丧母,特请吴道子在天宮寺壁画,以度亡母。吴道子请裴将軍舞剑一曲,以观其豪壮气概,助己作画。裴旻即除孝服,欣然起舞。将军之舞惊动天地,数千观者讶然惊叹。吴道子奋笔作画,当即而成,为天下之壮观。又由张旭題字,才成其为所谓‘一日之中,获睹三絕’之千秋佳話。”   萧史仍疑惑道:“方才真真已作裴将军剑舞,这另两绝?……”   耶律楚道:“她所临乃吴道子画的猛虎,书的是张旭的狂草,可不是三绝齐备?”   他甚少一口气说这样多话,更没有想到他身为契丹汗王,马上行天下,竟博学至此!我正沉浸在震惊与纳罕中,他却转身向我道:“然这三绝,都比不上真真的诗才!你且吟来——”   于是我出声吟道:   “威风万里压南邦,   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   哪叫猛虎不投降!”   耶律楚又以契丹语重复一遍,殿中众侍卫仆从无不叫好。我呆呆地看着众人向我举杯。   萧史分外高兴,笑意愈欢:“都赞你弱质纤流,气概犹胜七尺男儿!”   我有些害羞,垂了头,手却被人紧紧握住。耶律楚也不避这殿里众人,边替我拭去额上残留的汗滴,边向我道:“有你这样豪情壮意压阵,我敢不胜乎?”   我梨涡微现,抬首看见他后面不远处正死死盯着我的赤珠,于是笑得更畅快:“律妃娘娘指点奴婢,如今这诗句可抵过方才冒犯了么?”   她默不作声,仍紧紧地盯着我,好似没有听见我的问话,又似拼命忍耐着什么。于是我偏过头,又向耶律楚调皮道:“既然大汗喜爱奴婢的诗,不如带我同征,也让我试试剑法?”说罢仍取过方才之剑,装模作样地舞弄了两下。   萧史也凑趣道:“有美人相伴沙场,才显大汗英雄本色啊!”   耶律楚被我逗笑了,曲起两指,在我脑门上轻轻扣了个暴栗:“你那剑舞,迷住人心是极好的,这上阵杀敌么……”   “你这剑舞得这样好,当日为何不以剑舞行刺呢?”猛然间一声厉喝,夹带着狂雨惊风,向我呼啸而来。   是律妃!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配合着她的进攻,我身体似无法抵挡般地微微一动,双目直直地瞪着她。周围忽然很静很静,静得我越来越急的呼吸也那么明显。   “当——”的一声,手里的长剑掉到地上。   第三十二章 夺宠(下)   耶律楚脸上如蒙了一层寒霜,已不耐她反复蓄意挑起的争斗,喝令她:“赤珠,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赤珠却似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是燕国公主陪嫁的侍女。公主为我契丹所杀,她怎会不怀怨?当日她在上京佯装顺从,借机行刺临潢王,险些得手。大汗是清楚知道的!她来到东丹,初时屡次逃跑,怎会突然这般顺服?”她像发了狠劲,向着耶律楚苦苦诉告:“这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可怕。如今迷住大汗,只怕将来变生异心,对大汗不利。美貌女子这般多,有才艺者也多如牛毛。大汗何必自涉险境?还是快将这女子除去……”   “住口!”耶律楚显然已是怒极,冷不防身边的我向后倒去,忙探身扶住我,关切地轻唤:“真真!”   我嘴角颤动,眼睛一片空茫:“……她……怎知道?……”声音痛苦虚弱。   律妃还要再说,被耶律楚冰冷的语气打断:“你休要再说,我……信她。”他将我的身体搂紧,断然下令:“今夜的宴席可散了,全都退下!”   仆从们噤若寒蝉,像潮水般向殿外退去。   律妃见这情形,大概是生了鱼死网破之心,忽然冷笑数声:“大汗你如此维护她,却不知已被她玩弄于股掌!”   殿里灯火摇曳,映衬得她鲜红的双唇像要猛扑过来咬住我的喉咙。我无力地看着她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向耶律楚举起。   是我初夜的试红巾!   “东丹无人不知,大汗只纳处子。但这女子在上京时已然失身,如何还有这落红!她为得宠爱,连落红都可造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可惜大汗错爱这残花败柳,至今为她所骗,蒙在鼓里!”   我的身体歪倒下去,几乎要低到尘埃里。   耶律楚恨声道:“你敢再说一字!”律妃没料想他丝毫不以为意,竟直直扑上来,抓住他袍角:“我待大汗之心,日月可鉴!当日父汗将我许给大汗时,曾再三叮嘱你爱重于我,你也曾向父汗起誓,必待我如正妃一般。如今父汗不在了,为这贱人,大汗竟这般斥责我吗?”   听到父汗二字,耶律微晃了一下,雷霆之怒化作无奈与怅惘。我以为他就要说出他划破手指滴血于试红巾之事,谁知他木然地看了赤珠一眼,转眸深深地凝视着我,幽幽道:“你不必再说。只要她愿意在我身边,我并不在乎她是否完璧。”   眼见风波将平,我如何肯依?抢身拾起地上的长剑,便要往自己喉头刺去——   哐一声,剑已被耶律楚劈手夺过,他一手揽住我,怒斥道:“你疯了!我绝不会允许你自尽。”   我狠狠地推开他,喉头里迸发出激烈的声音:“……她如何知道我在上京之事?她如何知道我不是处子?你说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为何却叫我受这般奇耻大辱?……耶律楚,你好狠……”   他的表情像是被我狠狠掌掴,眉目间都是痛彻心扉。我连连退开多步:“……今日之辱,我绝不忘怀!”说罢,便往殿外疾奔而去……   夜风冰凉,我在回廊间飞奔,无人敢阻我半步!艳红的裙摆拂过地面,似鲜血在地上流淌。   一直跑到再走不动一步,胸口窒闷得一丝气也透不出来,才靠在宫墙上,双手捂住了脸颊。   我以为斩断了对青的情丝,万事便都已无所谓,所以才故意命阿君将我来东丹前已失贞之事传出去叫赤珠知道。因我昨日对她说的“因为他只喜处子,而你,是曾服侍过老可汗的人”,她一旦知道我的秘密,必定会向我报复。再加上今日宴席上的撩拨,到现在为止,一切尽如我意。   可我的心,为什么却似被生生剜出般疼痛?泪水从指缝间滴落,我慢慢贴着墙滑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双膝里。   有男人的气息撞进呼吸:“真真!”   是耶律楚!我以愤怒的手脚踢打他:“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他却不躲也不避。我发泄得气力用尽,他还是一动不动。   “原谅我……”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向我认错,我一时错愕,停下了动作。   “那些事都只有你知道。难道你把我当笑话说给律妃听?”我恨声控诉他。   他摇头:“没有,自令你侍寝后,我没有去过她宫里。”   我捂住耳朵:“我不信,再不信你了!”   他紧锁着眉,手按住我的双手:“夜深寒冷,真真你不要再同我治气。快随我回宫去,在宫里,你要怎样闹都可以。”   我攥紧他胸前的衣裳:“好,既如此,述律赤珠这般羞辱我,你杀了她!”   他骤然盯着我,半天没有回答。   我冷冷地笑,冷凭泪水肆意流淌,扭过头,再不愿看他。   他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已令她禁足宫中一月以示惩戒。但她是父汗给我的人,我不能过于苛责她……”   我不想听他再说什么,爬起来就要走。他却拗住我的手臂,大力把我按在墙上。我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紧得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火热的欲望。   “你还要怎么样……你对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哭起来,徒劳地想反抗他。   他紧紧地搂着我:“别叫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那什么是你做得到的?你一言九鼎,却管束不了自己的妃子,更封不住这天福宫里悠悠众口。只怕明日我的事就要传遍宫廷,你要我情何以堪,不如死了干净……”   他以霸道的吻封住我剩下的话语,一直侵占到我僵硬的身体瘫软下来,才离开我的唇,轻声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加凄楚:“公主死了,我身边的人都死了,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大汗的宠爱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你去出征,我要怎样面对这陌生的一切,你带上我吧!”   “不行,”他说,“岂有行军打仗带着家眷的!”   我又哭泣起来,声音像呜咽的风声:“别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别扔下我……”   终于,他无奈地投降:“好吧……把你打扮成个小子带着,但是绝不能在军营里乱跑。”   紧紧地抱着他,我徐徐舒出长气。这胜利须得这般作践自己,实在来之不易。   第三十三章 平叛(上)   我坐在耶律楚的马车里,身上穿了套改小的近身侍卫服,将自己扮成一个大男孩的模样,心里始终忐忑不安。这几日他都在前朝议事,疏远了不少。此去扶余,也不知到底情况如何。   掀开车帘仔细观看,三军已列阵。士兵一色乌黑铁甲,头戴貂帽,用貂裘束甲,腰挂箭袋,手举鹰旗。数万人马此时默然肃立,竟静悄悄一声不闻。军纪如此森严,果然是令大周深为忌惮的黑鹰军!   耶律楚骑一匹玄黑色高头骏马立于阵前,也穿一身黑甲,头戴黑色缨盔,盔的中央嵌着一只黑鹰。滚金色皮毛的窄黑袖,袖口以金带束住,身后披风襟中缀满华丽的珍珠,使他看上去威风凛凛而又高贵异常。   以青牛白马祭过天地,耶律楚纵马跃上高台,鞭响三声,对众将士大呼:“渤海无信,先降后叛。今以大军讨之,誓荡平反寇,血洗扶余。活捉那王北无耻小儿之日,再论功行赏,与诸将痛饮!”他声如洪钟,气概豪壮,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抬起线条刚硬的下巴,双目中放射出如狼般噬血的冷光。下面的千万兵马一齐振臂狂呼,声势震天。突然,几万人马一齐行动,顿时,黑云沉沉,尘土飞扬,大地剧烈地轰鸣。骑兵神速,日进百里,不过三日,已逼近扶余城。   他雷厉风行,扎营后即召诸将议事。我自侍立一旁阴影中,尽力消融存在感。幸诸将只当我是贴身侍从,倒也并不多加注意。   帐中央火堆熊熊,照得如同白昼。众将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耶律楚身裹紫貂,坐在主位,向众将道:“此次平叛必须速战速决。东丹初立,国内不稳,这是周朝最乐意见到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能不防。”   旁边一白须老将道:“不知这扶余城里叛军如何用兵?”   耶律楚看着铺展在中央的行军地图:“王北守扶余城必不出三策。持城死守,坚壁不出,此为下策。沿途建立壁垒屏障,层层防御,此为中策。临城前忽伦河而防御,半渡而击,此为上策……”   正说着,帐外已传报进来一名青年将官,向耶律楚低头拱手道:“大汗,三批探子俱已回,都报扶余城门紧闭,城上戒备森严,列兵甚多。”   耶律楚道:“沿途可查探清楚?”   那小将道:“沿途并无设防。”   边上一黑面彪形大汉欢喜得以手击地:“看来王北决心要做缩头乌龟了!”众将大笑。那白须老将也抚掌笑道:“这般最好,可速决之!此次出征,若王北沿途袭扰,临河防御,步步为营,我等倒头痛要拖上许多时日了。”   耶律楚脸上却不见有什么表情。他淡淡地传令:“明日围城,诸将听令!”   声音并不响,但众人刷地一下全立起身来,帐中鸦雀无声,只有耶律楚朗朗的声音回荡。他先将令牌依次发放给诸将,一一嘱咐,众人无不恭敬从命,连那白须老者也是毕恭毕敬。他这般年轻,在军中威望竟这样高,果如萧史所言,是大周之患,叫人隐隐生出不安之意。   传令完毕,他挥手令众将退出。待其他将领都走得差不多了,那黑面彪形大汉突然得意洋洋道:“大汗怎么竟忘了?左中右三面都围得铁桶一般,连蚊子也飞不出来。正面倒不围,不是让那反贼从正门大摇大摆逃脱?”   耶律楚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向站在门口正待出去的另一小将道:“萧统领你去取一本《孙子兵法》给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每日抄写!”   黑面大汉张口结舌,呆若木鸡,道:“我又说错了?正面竟是不用围的?为啥叫我抄那劳什子?”   那小将笑着打了他一拳:“熊瞎子,围城必缺,你连这也不懂?一身蛮力,只知道杀人,难怪大汗叫你抄书!”   这黑面大汉哀嚎着被架走了。众人退出,耶律楚取出一张纸来,看得津津有味。   “大汗为何夜半不睡,还要挑灯苦读?”我走近他身边,将食盒轻轻放下。   他回首道:“正在拜读王北的讨贼檄文。”   他手里的纸以契丹小字写就。我佯装不识,他便一句一句解释给我听。檄文里一条条都是耶律楚的罪状,第一条便是通奸乱伦。   “大约是说赤珠之事吧,你知道她从前是我父汗的侍妾。”他轻描淡写地说。   第二条是害死渤海旧主,第三条是纵兵行凶,还有一些如残忍嗜杀、灭绝人性都不必说,竟还有说他嗜食人血,天福宫里堆满了被吸干人血的死人尸体……零零总总,共有十八条罪状,慷慨激昂,上天入地,把耶律楚说得是神人共愤,死有余辜。   “没想到你竟这样坏!”我故意惊呼。   他气急败坏地看我一眼,又道:“还说我强抢民女,荒淫好色。这王北的想象力,实在尚有欠缺。”   我用难道你不是很好色吗的眼神看着他。他瞪我道:“别急,等下就叫你见识我的好色。”我羞愤欲走。他却说:“不许走。”说罢自腰间取个令牌给我:“真真听令,今夜命你在此陪伴耶律大汗。”   我满脸通红,推他道:“不行,明日围城,你今晚不可劳累。”   他眼中忽露出一抹很少见到的顽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叫你在这里陪我。”   我彻底败下阵来,低头干咳了好几声,突然想起夜已很深,他终日行军,晚间议事,十分劳累,便问他:“饿吗?”他恩了一声,道:“你不说倒罢,一说还真是饿了。”我从食盒里取出粥碗,向他道:“不如尝尝真真的手艺?”   他挑起眉毛,明显有些惊讶:“做了什么?”我跪坐到他身边,把碗奉到他面前:“你这几日都和兵士同食。干食过硬,肉又油腻。路上没什么食材,我便做了碗枣粥,补血益气,晚间用最是好的。方才用厚裘包了放在火边,此时还是温的呢。”   他静静听了,低头尝了一口。我作出满怀希望的样子向他道:“好吃么?”   他微皱眉说:“太甜了。”我疑惑道:“并未放糖啊?”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心里甜。”我突然鼻子有点酸,忙笑道:“那一定要吃完,一点也不许剩。”他爽快道:“好,风卷残云。”   看着他的侧脸,青的身影突然撞进脑海。若没有母后的冤死,我已是他的妻子,现在也应该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旖旎时光吧。那样温柔而又青涩的男子,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和仙蕙秉烛共读、言笑晏晏,还是鸳鸯交颈、并枕而眠?又或者,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有一点点想起我?   抬起头,生生将泪逼回眼眶里。心里拼命地提醒自己此行的任务:收服王北,取悦耶律楚。   好像要取悦他,并不是很难。   夜更深了。我便催他歇息。因我在,他并没有召近身侍从进来服侍,自己脱了外衣。我端了热汤,放在他脚边。   他惊讶道:“真真,你做什么?”   我双膝跪下,替他解袜:“奴婢替大汗浣足。”   他眨了眨眼睛:“你哪里能做这样的粗活?快起来罢,我自己来。”   “我想做,”我殷切地看着他,“时虽早春,然早晚寒冷。温水浣足,可以安神暖身。奴婢随军,却不能为你分担军务。这一捧热汤的情意,大汗怎忍相拒?”   他半日没有作声。我跪着替他解袜,把双足放进水里。他脸上明显掠过舒畅的表情。他脸虽俊美无双,然双足却一看就是游牧民族常年骑马行军的样子,茧子厚重,还有伤痕。我轻轻替他揉着。   他低头看着我:“今夕何夕,得此良人?叫我如斯感动。”   我向他道:“奉一碗粥,浣一次足,原是夫妻间最寻常之事,大汗也要感动么?”   他咀嚼着我的话,很认真的神气,道:“寻常夫妻?”半晌又默默道:“寻常夫妻。”   我见他念念有词,帮他擦干双足,抬头看他:“其实天下人所求的,不过都是这平静的生活。还望大汗攻取扶余后,能给扶余平常夫妻这奉粥浣足的平静和感动,勿使白骨无人收,新鬼旧鬼哭。”   他微笑:“原来你早有预谋!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伤扶余百姓。”   第三十四章 平叛(中)   耶律楚虽派兵围了城,却不急着猛攻。   第二日,他只派了数千人马,下令进攻一次,试探了一下扶余城里的兵力。   第三日,他下令朝夕各进攻一次。他原说要速战速决,此刻却不急不缓的样子,我心中很是纳闷,但恐他生疑,也不好贸然相问。   第四日开始,他突然将兵士编成六队,每队三千,以四个时辰为界,轮番到城下滋扰,使那扶余城上守军疲惫不堪,无一时安宁。   这般三日,攻城逐渐猛烈,兵力也越加越多,从六队加到十二队,环伺扶余四门,日夜攻打不休。契丹军每日人数逐渐增加,且依次休息,个个精神奕奕,斗志昂扬。若遇剧烈抵抗,则散而复攻,故伤亡也不很重。而那扶余城内叛军面对着一波比一波更强的攻势,慢慢的箭矢桐油投石消耗殆尽,露出疲态。   任是这样,王北却还是坚守不出。而耶律楚自己并不参战,也不着急,终日在扶余城外东游西荡,四处查探。   第七夜,耶律楚才复召诸将齐聚中军帐。   “今夜总攻!”他的神色,已是志在必得。   “郑老将军听令!令你带一万人马强攻扶余北门。”那白须老将领了军令。“述律信听令!令你带兵马五千由左侧出击攻扶余侧门望月台。”站出一中年汉子,形貌甚伟。“萧显听令!令你带兵马五千从右侧山角出击攻档马墙。”这萧显原来就是那日打那黑面大汉一拳的小将。“李德威听令!令你带精兵三千攻叛军储存粮草的左城。”那黑面大汉原来叫李德威。他喜滋滋接了令,嘴里还嘟囔着:老子烧光他娘的。   耶律楚道:“汝等明日攻城,只留正门,须齐心协力,奋勇杀敌,将城中叛贼逼出来!”   众将得令。   他又向剩下两将道:“叛贼逃出后,有三条路可走。”他手指行军地图,快速地说:“城左有山谷,山旁有小道。耶律跋,你带本部人马伏于谷上,贼寇一来即射矢投石,必全歼之。城东数里是一片水草地,刘副将,请你准备好四角尖钉与绊马索,请逃将好好尝尝。”   二将点头。耶律楚道:“我自领三千人马,于忽伦河边等待王北,誓活捉之!”   那李德威此刻又疑道:“大汗怎么知道城中叛贼一定会逃出来?又怎么知道他们必分兵三路?万一他们合兵一处,大汗三千人马怎么抵挡得住?还有,”他看了看耶律楚的脸色,“要是王北不从忽伦河走,大汗不是白等了?”   他今日所言,倒并没有招致众人的唾弃。其余诸将也都神色期待地看着耶律楚。   耶律楚道:“离开天福城之前,我已派人探明,这扶余城内的叛军,共有三路人马。一路是渤海王禁军旧部,现随王北。这路人马战斗力最强。另一路是原渤海第一将萧错的旧部,现由他原先副将大延瓒率领,当日萧错因力抗我军被杀,渤海王并未派兵相救,故兵士多有不满,未必肯尽死力。最后一路是乌合之众,乃王北手下呼律烈在长岭临时招募,不足为患。这三路人马,虽由王北总辖,但各有异心。若攻势猛烈,必分崩离析。若能合兵一处,也不致出城遁逃。”   众将点头。那老者道:“长岭在扶余城左,那第三路人马出城后必往长岭奔逃,故设伏于谷口。”   耶律楚点头:“老将军所言极是。萧错旧部以骑兵为主,当不会选择过河,而会从水草地遁逃。如此,王北必走忽伦河。”   黑面李德威大呼道:“哇,大汗真是神算得叫人恐惧!怪不得哄孩子睡觉时,只要说耶律楚来了,渤海孩子都吓得不敢哭了!”   众人大约都听过这个笑话,此刻屏不住都笑了。耶律楚大约觉得自己名声太差,颇不高兴,黑面道:“你这蛮子还敢多嘴,今夜若攻不下左城,明日军前斩你狗头。”   李德威吓得溜出去了。   众将皆去。耶律楚坐到虎皮上,开始脱衣。我莫名其妙问他:“大汗你脱衣作甚?”他若无其事看了我一眼:“睡觉!”   “众将皆上阵拼杀,大汗竟然不去?”   他道:“不急,王北哪肯这样容易出来?待明晨再去。”   不待明晨,后半夜即捷报频传。各门攻击猛烈,李德威更是一把火烧了左城。叛军果然抵挡不住,竟从正门轰然而出,各自奔逃。   耶律楚大喜道:“我当去擒那王北!”我心中忧虑王北安危,便以观黑鹰军神威为由,苦缠他同去。初时他以战场危险相拒,后来看叛军气数已尽,也就答应了。然而还是硬给我套上了钢盔铁甲。我已如负泰山,气喘吁吁,一出帐门,就险些跌倒。他回身搀我。我抱怨道:“这不是铁甲,这是铁山。”他却并不同情我:“谁叫你非要同去!”   千辛万苦才爬上马背,我感觉这铁甲已将我压成了肉糜。正努力从钢盔里往外张望,耶律楚突然叫我:“真真!”我吃力地转过被钢盔牢牢磕住的头。他并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圆环。   “这是袖剑环!”他叫我撩起一只袖,将这圆环卡在我手腕上,“若有敌军近身,你可用这袖剑伤他。”说罢,他将我手中圆环一转,只见银光一闪,圆环上突然出现一排小孔。再用手一按孔上小钮,孔中连连放出数支尖细铁箭,顿时没入对面的帐上。其速之快,力之猛,叫人吃惊。   “这箭有毒,可伤性命,你要小心。”他说。   来到忽伦河边,耶律楚布阵列兵,叮嘱几名将官道:“王北一来,就断其后路,逼他过河,再半渡而击之!”他自带数十名亲随,引我同上河边一高坡,居高临下观看战局。   等到天大亮,果然见远远一片黑尘滚滚而来。   渤海叛军后路已被断绝,只得仓皇渡河。早春时节,阴气凝固,分外严寒。忽伦河汹涌澎湃,势若奔雷,拍岸的惊涛震撼着旷野长空。   数千人困顿水中,无法施展而遭契丹兵截杀,其惨象难以形容。叛军们有的被箭矢射中,痛苦万状,狂呼乱喊,直至声疲力竭;有的徒然抗击,惨遭围攻,惊惶失措,却还未断气;有的进退两难,困于水中,被卷入急流,丧生殒命……   数千人命,竟在片刻之间,向人世永诀。慢慢的,忽伦河变成了一条血河。这些屈死的鬼魂、冤气和着四溢的凶气,遮掩了日色,连天空的朝霞也似被鲜血浸润,红得可怕。   及至终于过河,叛军已所剩无几。我甚至已能猜测,那当先一个为众兵将护着的黄袍男子便是王北了!   这王北上岸,远远已看见立于高处的耶律楚,奔马上前,在高地下指着耶律楚嘶喊道:“契丹狗贼,占我国土,毁我神器,我与你势不两立……”   耶律楚没有说话,他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神态,仿佛方才陨灭的数千条性命与他毫不相干。等王北痛骂了好一阵,他才漠然道:“手下败将,还不快磕头求饶!”   那王北狂笑道:“耶律楚,你这畜生恶行满贯,苍天也不会饶你,定叫你断子绝孙……”他话未说完,耶律楚忽然不耐烦了:“废话少说,拿命来!”说罢纵马竟冲向坡下,他身后数十骑中立即分出十二骑,随他而去。   那王北虽已败定,然周围还有数百死士。哀兵神勇,王北不屈,这数百人定作死斗。这耶律楚竟只带十二人相战,简直卤莽至极!   果然,那数百人立刻将十三骑团团围住。咆哮的兵士一齐攻上,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那十三骑黑鹰早已列成鹰形阵列,十几把长枪一齐刺出,把最先攻上的十几名叛军刺倒在地。鹰形阵势即刻一变,连成一线,向周围叛军掩杀过去。而耶律楚手提长枪,直直向王北猛扑而去。他挥动长枪,左右扑击,将周围蜂拥而至的兵器一一格开。他的黑马每向前腾越一步,就有数名军士倒下,以至于他的马,简直就是踩着死尸在前进。   眼看就要攻到王北面前。王北身边,突然围起数十名护卫,一齐举刀向耶律楚砍来,将他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他一人纵有三头六臂,如何同时敌这数十把钢刀?只见他挥舞长枪一阵平扫,向敌人手中钢刀上一磕,左手立刻自身后抽出一把长剑,直抹他们的咽喉。枪尖、剑影,血花四溅如雨,惨叫连绵不绝……转眼间,冲上的数十人无一幸免,全都做了他剑下亡魂。   那王北见状已是气极,自己挥动大刀冲上前来:“我与你拼了!”耶律楚大吼:“来得好!”手中枪一晃,也扎向王北前胸。刀短枪长,王北只得挥刀抵挡,却被长枪猛地一挡,将刀击飞出去。慌乱中他急忙往后一闪,"兹!"的一声,王北的左肩衣物被一枪刺穿。耶律楚举枪一晃,竟将王北连衣裳挑在枪尖!那王北狂呼乱叫,挣扎若疯。耶律楚尽力一掷,连枪将王北钉在地上,枪尖深入土石尺余。王北又惊又恼,一时竟无法解脱!   周围叛将见主公被挑,纷纷拥上来相救。忽然只见满天枪影,十几杆钢枪扑天而至,立刻又是十几名护卫倒地毙命,却是正在厮杀的十二骑骑兵同时掷出了手中长枪。   耶律楚蔑视地一笑,沉黑铁甲在日光下泛出冷光。他跳下马来,冲向叛将人最多之处,舞动起手中长剑。这剑势忽擒忽纵,如走龙奔蛇、电闪雷鸣,倏忽之間变化無常,急风驟雨般不可遏止。他身周数丈之内卷起一片猩红血浪,所到之处,一剑封喉,有死无生。   几番纵横冲杀,所过之处,遍地尸首。忽然间,在耶律楚的身周一丈之地竟让出了大片空地,除了尸首外,再无一个活人敢靠近他。   他就立在这空地之内,尸堆之中,杀气四溢,恍如鬼神。青锋斜指前方,剑尖上血水滴滴坠地,蜿蜒似红蛇吐信。四周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能听到这极轻的血水落地声。   风吹起他黑袍的下摆,肆意张扬。他的面容清冷如冰,手中长剑向敌一指,狂吼道:“谁敢上前再战!”   无人再敢上前。   第三十五章 平叛(下)   不知何时,昨日帐中数将已纷纷来到。耶律楚返身回来时,众将齐声叫好。萧显道:“很久没有看到大汗亲自上阵,果然所向披靡,当得起契丹第一勇士!”   一向神色淡淡的耶律楚此时竟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马屁,拍马向我走来。   我却无心欣赏他的“战神英姿”。许是铁甲太沉,许是刚才的杀戮太烈,我胸口一丝丝裂痛,浑身无力,若不是拉紧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早就坠下马去。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拽下马来。   我双腿站立不稳,气息奄奄,只能半靠着他:“这铁甲太沉了。”声音细若游丝。他摘下我头上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钢盔,长发披散下来。顿时,男人们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哦——这,这小娃子竟是个女人!”似破锣般的巨嗓,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面李德威来了,“这几日在大汗帐中见到她,我就奇怪了,大汗啥时候有了龙阳之好了——”   说罢还嘿嘿地笑了几声。   他这样冒犯,耶律楚却像没听到一般,将我拉进怀里:“叫你不要跟来,是吓坏了罢!”   那小将萧显道:“夫人不舒服么?”   李德威越发胆肥:“呵呵,我知道,定是大汗纳了新夫人,舍不得留在宫里,想带来在她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谁知道美人是花骨朵一般的,哪见得他杀人像杀鸡,倒把美人吓坏了!”   耶律楚终于没忍住,走过去一脚把他踹下了马。   众将嘻嘻哈哈地笑。耶律楚的脸有点红,好像真的被李德威说中了心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动。   一路无话,回到帐中。   王北果然不肯降!   不但不降,还破口大骂。   不但骂,还是几个时辰不间断、不重样的破口大骂!   他写讨贼诏书的本领其实很不错,骂人的功力也是深厚无比。先把耶律楚的祖宗八代和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依次问候一遍,一直问候到契丹还为唐朝都督府的时候。再把讨贼诏书中的每条内容加以充分发挥和想象扩张,生动鲜活地塑造出耶律楚猪狗不如、罪大恶极的“光辉”形象。   耶律楚的定力在数个时辰后终于消耗殆尽。   “军前斩首!”他说。   我已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要救王北,必须先在耶律楚身上下功夫。   “大汗先润润喉再出去吧!”我取了一个白玉杯,用热汤暖杯,却不倒入他平时所饮之茶、酒、奶,而只倒入一杯清水,奉于耶律楚。   他接过,喝了一口。   “好喝么?”   他道:“无色无味,有什么好喝?”   我接过杯子,向他道:“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这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说弱能胜强,柔可克刚。”   他回首凝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向他跪下:“大汗是想以王道治渤海,还是以霸道治渤海?”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有点诧异的样子:“你倒说说,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我道:“民为水,君为舟。看上去,是水载舟,实际上,一艘不沉之船是因为造船与御船之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这便是王道。而逆水行之,妄想阻浪拦波,这就是霸道。”   他道:“剿灭叛逆,平定四方,我才可与民生息,行君王之道!”   我道:“恕奴婢斗胆,大汗勿怪。你纵心怀天下,然天下人却未必领大汗之情。若天下人都害怕、仇视大汗,你纵有黑鹰强兵,又有何用?”   他道:“你直言不讳,我并不怪你。我虽杀戮甚多,但决不无故杀人。一将成名万骨枯,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般?难道你有良策?”   我道:“夺渤海容易,占渤海难,守渤海就更难。大汗若想渤海长久安稳,只有一策。”   他扶我起来:“你说。”   我郑重向他道:“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以渤海之旧法治渤海,使各族百姓各安其心,相安无事。”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猜到我的意图:“你要我不杀王北,仍留他治理渤海?”   我道:“留渤海典法,用渤海旧人,顺渤海民意,不单是一个王北。”   他道:“可是王北誓死不降。”   我坚毅道:“看大汗是否不计前嫌,真心召纳。”   他坐下不语,侧影刚直。   我走出帐时,王北早被推到帐前,当着黑鹰军大小诸将的面,他还在痛恨地撕骂,但经昨夜今晨的鏖战和方才数小时的口舌疲累,他已力气将尽,声音如裂帛般嘶哑,显出垂死挣扎的窘态。   我走近他身边。他的肩上衣服方才被耶律楚枪尖挑穿,肩膀微露,上面有一块刺青。我眼风一扫,已看清这刺青形貌。   大周之逆鳞印!   大周第一代开国君主马上得天下。立国后恐天下不稳,曾密令自己十二个最忠心的死士潜伏四方,表面上他们可能是官员、平民,私底下却都有大周密授职务、俸禄和一大批忠心耿耿的手下。这些人死后,他们的后人继续与周廷秘密联系,而他们的身份证明就是肩上的逆鳞印。没想到,渤海竟然也有逆鳞传人,而且还是渤海王族。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拥有大周皇室血统的人才知道,连一般妃嫔也不得而知。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救他,但是又不能为周围诸将看穿。   于是我先状甚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素闻先生善辩,听方才你一番高言,却是徒有虚名!”   王北轻蔑道:“你黄毛小儿,也想学人弄舌吗!”   我莞尔一笑:“你方才骂了数个时辰,却都是些捕风捉影,鸡零狗碎之事,既难登大雅之堂,又白令君子耻笑!”   李德威站在一旁。他已知我是耶律楚的宠姬,此时便讨好我道:“待我先割了他的狗舌,叫他骂不出来!”他箭步过去,把那王北往地上一按,掏出刀子便要撬他的嘴。   “慢!”我向李德威正色道。   他被我喝止,停了一停。   我眸光闪动,眼波含颦流转,“封他之口,何需刀尔?”   李德威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痴痴地站着。   我绕着王北走了一圈,笑了一声:“先生自诩渤海王族,真龙之后,依我之见,却实是无耻小人!”   他登时大怒,刚想张口,我却不给他机会,抢过话头厉声道:“东丹已平,你却狼子野心,伺机谋反,此为不忠;渤海王死,你本为同族,却不披麻戴孝,此为不孝;投降之初,你甘为臣属,如今却自立为王,此为无信;兴兵作乱,使百姓遭受战乱,征人徒丧性命,此为不仁;占守扶余,不能感召各部,使之各怀鬼胎,此为无德;扶余被围,互不相助,争相分逃,此为不义;已被俘虏,还不知轻重,辱骂不休,此为不智。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信、无德、无智之小人,还敢张口妄言!似你这般寡廉鲜耻,死有余辜之徒还有何颜面生于天地之间?"   王北怒不可遏,面如死灰,全身发抖:“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也敢羞辱我吗?”   李德威却大笑起来,指着我说:“您老眼神真好,她确实是女的!”   王北见原来是个女子这样唾骂他,更是急怒攻心,肝胆欲裂,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乘这时间,笑盈盈道:“小女子还有一言,只说给王先生一人听!”说罢凑到他被五花大绑的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叫唤。我知你是逆鳞后人。我以大周燕国公主身份命你诈降契丹,以图后事。”   说完这些话,我站起身来,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肩膀上的刺青。他初时还有些惊异愣仲,张口想言,待看见我凛然的眼神,一双眼珠突然左右晃动。我端正肃立,骤然间觉得自己周身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威严,一种只属皇家的赫赫光彩。这光彩笼罩了他,笼罩了周围的所有人,也笼罩了刚走出帐的耶律楚。   王北没有再说话,他垂下了头,双眼呆呆地看着地面。我以眼神向耶律楚暗示,他缓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地盖在王北身上:“春寒料峭,先生不冷吗?”   王北的嘴唇抽搐着,颤抖着,他浑浊的眼里再没有一丝傲气。我温言道:“方才多有得罪。先生高才,宁死不屈,慷慨之气,使人钦佩。然良禽择木而栖。渤海王已死,如今大汗仍愿重用先生,望先生三思!”   他踌躇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落下泪来:“蒙大汗不弃,王北实在惭愧。王北之罪,条条该死,还是请大汗杀了我吧!”   耶律楚弯身扶起他道:“先生何出此言!得先生相助,楚实在欣慰!”他侧过脸来,微不可察地向我眨了眨眼。   我的心里荡漾着快意和莫名的情愫,似乎耶律楚的身影也逐渐伟岸与动人起来。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也许他,并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的人!   收降了王北,大军准备启程。我因完成任务,心情也甚好。正整理着帐中琐物,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热热的气息在颈项里徘徊:   “真真,回去路上我们脱逃一日,去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吧!”   第三十六章 微服(上)   他换上普通契丹男子的圆领窄袖短袍,杀戮与暴戾之气也随着铁甲的卸下而脱尽,眉目间满是俊秀风采。我穿着契丹民女的团衫长裙,腰间长带随风飘扬,有一抹轻灵俏丽。   他牵过一匹玄黑宝马,唯有前额赤红。我认得这种马名唤绝影,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便摆手道:“你虽换衣扮做百姓,却还骑这样好马,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摸摸绝影的鼻头:“此马随我多年,数次战场九死一生,都是一起过来的,倒不忍离了它!”绝影好象听懂一般,昂起头得意地打了个响鼻,踱到我身边。耶律楚左脚退出马镫,向我伸出手来:“上来罢。”我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瞪着他道:“我要自己骑一匹。”他朗声大笑:“娘子,你当真不要与我共骑?”“当然了。”   他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把我带到军中马厩。因他服饰已改,马厩中人等我们走得很近才奔出来磕头行礼。耶律楚道:“给姑娘找匹好马。”一个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忙引了我去厩中挑选。正用眼神搜索,却见角落独自关着一匹骏马。它通体洁白,无一根杂毛。双臀上毛发旋起,如日月之状。最神奇的是如日形的这块光耀夺目,似白昼之光。如月形的这块幽明闪烁,有月夜之华。我走近这匹神驹,被它的绝世风采吸引,几乎移不开眼。而这马似乎也通人性,将马鼻靠向我的肩膀,又舔我的脸颊。我情不自禁抚摩它额前长毛,心中暗赞。   “它叫什么?”我转头问马厩主人。他和善道:“它名唤步影,是匹万里挑一的神驹。”   “步影?”我喃喃自语。那马却以为我在呼唤它,竟和我靠得更近,还伸头调皮地拱弄我的脖颈。   “这马好生胆大,竟敢轻薄我的女人!”低沉的男声响起。耶律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后,正看着我,眼睛里带了笑意:“它是你的了。”“真的?”我惊喜交加。那人便去嘱咐下人装鞍。   我上马与他并排而行,一黑一白两匹马向前疾驰。马厩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自由的大地如画卷般缓缓铺开。我们纵情奔腾,由晨至昏,一路领略东丹无数风景。   暮色将至,巍峨的雪山,茫茫的戈壁,落日余晖下的大地如翻腾不息的巨蟒,闪烁着耀眼的鳞光。扑面而来的寒风里,带着草原独有的质朴、纯净、苍茫与旷漠,有一种大美不言的深沉。   他意气风发,手指远处雪峰:“那是黑山,是一座神山!”我顺眼望去,一座雪峰直插入云,山头那终年不化的积雪此刻被夕阳染成了深紫,壮丽而秾丽,绝美而妖娆。   这静谧的雪山,巍然不动。这自然造物的奇伟,安然远离尘世,俯瞰着世间万象、沧海桑田。而它却沐浴在夕阳的金晖里,亘古不变。纵马奔腾在这苍茫大地,我忽然觉得心胸如此开阔,若能远离那宫廷的惨斗,命运的纠缠,何尝不是至幸至快之事……   夜幕开始降临,东南西北渐次被雾岚淹没。我们的马也渐渐减速。近处忽有雪狐的影子闪过,眼眸幽蓝,仿佛是野鬼的灯盏,诡秘,孤独。耶律楚取过身背弓箭,欲射取野狐。我扬袖阻他:“勿射!”   骑累了牵马信步而行。他问我缘由,我说:“奴婢小时候听老人说,雪狐是世上最钟情的兽类。一旦杀死一只,另一只感到孤独,必不独活。大汗不射,便是全它夫妻情谊……”   他一手牵马,一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话语里有着不同平常的热度:“那日你说寻常夫妻的情谊,你可知我有多羡慕?”   我嘲弄他道:“那好,你隐姓埋名,不要再做大汗,咱两个浪迹天涯,做一对野鸳鸯去!”我不过张口胡说,他却很高兴,认真道:“好!有你相伴,也不枉我舍弃一切。”   我对他凝眸一笑。   停下脚步,放马自食牧草。他拥我入怀:“我总觉得你不是普通宫女。”   我的背脊立刻变得僵硬。   他没有觉察,继续道:“跳梨花舞,那般媚骨横生。转瞬行刺,真个是胆大妄为。撞案自尽,实在决绝冷情。带伤潜逃,又如此楚楚可怜。”   我抬头看着他。他接着说:“我从没见过你这般倔强的女子,也从没有女人敢像你那样反抗我,叫我气得发疯,充满挫败感。然而转眼妩媚温柔起来,又叫人心生怜爱。我想要征服你,却发现你的一切,都叫我迷惑。昨日在帐里帐外的一番话和那惊人的威仪,实在不像十来岁寻常孩子。真真,你从前到底……”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大汗,你可听过《赵颜呼画》的故事?”   他的嘴被我捂住,微微摇了摇头。   我背过身,娓娓地向他讲来:   唐朝时候,有个进士叫赵颜,在画店买到一幅仕女图。仕女身着轻裘,冰肌玉骨,姿色艳丽。赵颜每日凝视,相思成疾,不愿婚娶,因为人间再寻不到这样一个美人。   赵颜爱画思源,苦苦寻觅画的来历,终于从画店老板口中打听到作画人。作画人告诉赵颜自己画的是个仙女,名唤真真。还告诉他,只要日夜叫着她的名字一百日,她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再将百家采灰酒灌之,就会和赵颜白头偕老。说完,作画人消失不见。   赵颜回到家里,就按作画人的吩咐,在书房里不分昼夜地对着画幅呼喊“真真”,喊到一百日时,画中仙女果然从画中走下。她饮下百家采灰酒,两人结为夫妻。   又过几年,孩子已经五岁。一日,赵颜家来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竟道这真真是个女妖,将来必起祸端,还给他一把神剑,叫他斩妖。赵颜听了友人之言,心泛疑云,联想那神秘的作画人,更是忐忑不安,不敢回到寝室。   人静时分,画中人带着孩子来到赵颜的书房,哭道:“我原是南岳山上仙女,名唤真真,不料被一个曾经受过你家祖宗恩德的人画了真形。我看你是个正人君子,又一片真心日夜呼唤我,才适从君愿。现在既然夫君对我起疑,我只能别君而去。”不等赵颜回话,画中人随即呕出百家采灰酒,携着孩子的手走上画屏。   那画屏与旧日一样,只添了一个孩子。但自此后任赵颜再怎么呼唤,真真再也没有走下画屏。   我讲完这个故事,便向他道:“往昔苦痛,真真实在不愿回首,也请大汗莫要生疑,就当我是画里走下的人罢……”   他抚摸我面颊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不是凡人,怪道总是这样鬼灵精怪!”   夜深了,他带我去寻人家投宿。荒凉处见到几间民居。他道:“你且等等,我去请求借宿一晚。”   我见那房舍不是契丹人惯常所居的帐篷,倒像是汉人的家,便拉他衣袖:“还是我去罢!汉人见了你,怕要惊慌!”   他反驳道:“你一个娇滴滴小娘子去投宿,碰上坏人怎么办?再说,我这样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会吓到他们?”   说话间那房里已走出一个老婆子。耶律楚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土衣,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向那老婆子施礼道:“老人家……”不待他说完,那老婆子已直勾勾盯着他面容,显出惊骇莫名的神色,向房里急奔,险些跌了一跤,还大声叫喊着:“靼——子——来——啦!”   我们落荒而逃。   幸好后来在一条溪边找到了些放牧人,还借住到一顶空帐篷,和其他帐篷都隔得较远。他在帐里点起火堆,烧得暖暖的,叫我坐在火边休息。   火光跳跃,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伸杆拨弄着火苗,寂寂道:“其实我,一直很孤独。”   我轻睐他一眼,突然有心调笑:“大汗年少英雄,盛名遍布上京天福,草原美女个个趋之若骛,夜夜软香偎玉,还道孤独么?”   他大约刚才借宿时失了面子,此时见我讥讽他,伸手便又给我吃了个暴栗:“小妮子越发胆大,敢编排起我来了!”   我额角吃痛,气呼呼道:“那黑面巨汉李德威也常编排你,你怎么不怪罪他?”   他见我委屈地嘟着嘴,便马虎地替我揉了两下,道:“李德威虽然粗鲁莽撞,却异常忠诚。若不是他拼力相救,我早死在周朝幽州节度使柳盛手里。”   “哦?皆称你常胜将军,契丹第一勇士。这柳盛竟这般厉害?”我是真的惊讶,原以为柳盛不过是借柳皇后之力才执掌重兵。   他点头:“那时我正追击柳盛所部,眼看就要成功,却于战场上得知了我父汗的死讯。周朝二皇子景宏乘上京空虚,竟领兵偷袭。我兄汗又适巧去平定羌人之叛。我父汗当时正在病中,仓促应战,竟被景宏杀害!”他紧握双拳,眼角隐有晶莹之色,“父汗之死,我措不及防,方寸大乱。忙乱回兵,又中柳盛伏击。我无心恋战,却被毒矢射中。若不是李德威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早已亡命。”   他向我转过身来,切齿道:“父汗之死,乃我耶律楚平生第一恨事!此仇不报,誓不为大丈夫!有朝一日,定要踏扫周疆,以景宏之血祭我父汗亡魂!”   他的话像尖刃,一寸寸撕裂我的肝肠。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耶律炀,正是他口中的兄汗。而耶律楚杀我皇兄、灭大周之心也是日夜难忘。那么这些天我在做什么?我是安心享受着契丹王的宠幸,忘记了两国的纷争,忘记了在上京所看到和身受的一切么?不知不觉中,我与他的相处竟已变得这般亲昵!   这突然袭来的痛苦如此强大而不可抵抗,我心乱如麻,五内俱焚。   他看出我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我扭过头去,以袖遮面:“这烟好猛,熏得我眼睛难受。”我竟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他拍拍我:“我去寻些好炭,你在这里等等。”说罢弯身走出帐去。   我摸到了右腕上的袖剑环。出来私行,为防万一,我还是戴着它。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咬住了我:   他私服与我出来,并无人知道我们在何处!此时他不带武器且并不防备。趁此机会杀了他,也不用日后在宫中与萧史辛苦筹划,更可免将来大周后患!   杀了他!只需一箭!何等容易!我的呼吸越来越急,泪突然奔涌而出。   帐外已响起一阵脚步声。   屏息凝神,我向着帐门直直伸出右手,转动银环,闪过一道冷光。   第三十七章 微服(中)   帐门已开,而银钮却未能及时按下去。我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进帐的人没有按下银钮,还是我原本就没有按下的勇气。   进来的不是耶律楚!   而我直直的对着进来的人举着右手,像一座风化的石像。   进来的是个放牧人,捧着一些干炭。看见我的样子,他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就在他抬手的同时,耶律楚跟在他身后,拿着水壶走进帐中。   现在还能杀他么?还是我已失却了机会!还是根本我已经放弃了机会?我被自己的软弱和犹豫吓倒,久久无法动弹。   “真真,你……”他快步走过来,捉住我的右手,我才猛然惊醒。   “我……我……以为……是……”我喃喃地说着,混合着几声抽泣。   他轻轻向那放牧人点点头。那人宽厚地笑笑,走了出去。   耶律楚俯身按下我的手,把我僵硬的身体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你一直如惊弓之鸟一般,是因为那件事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眼底有满满的自责:“那时我没有机会,也没想到他受了伤还会去找你,所以第三日清晨才派人去救你。谁知……”   “救我?”我震惊地直视他的眼睛,“那个到帐里来的人,是你派来的?”   “是,”他苦笑,“我身边最出色的斡尔朵军参将,就死在你的刀下。”   我喉头格格地磨动,却说不出话来。那天我杀的契丹军官,竟然是来救我的人!所以我杀他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儿抵抗,也没有叫喊!   我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我颤抖着举起双手,徒然地、久久地看着它们,好象从手里正汩汩地渗出血来。   他用力地搂着我,好像要把我的骨头也揉碎:“我那夜就宿在不远处,若我知道……”他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   我伤心地哭起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我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吻去我滴滴落下的泪,吻着我冰冷的额头,一直吻到我颈下的锁骨……然而这些温柔的动作丝毫没有能够温暖我。当他终于把我放倒在火堆边的毛毯上时,我举手挡住他的嘴唇:“不要……不要在这里……”   他贴着我的身体,对我说:“每次宠幸你都能感觉到你的害怕和抗拒。真真,你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心里的伤何时才能好呢?”   我的不情愿,原来他竟是知道的。沾满泪水的睫毛颤动着,我迷乱而恐慌地看着他。   “都忘记吧,真真,就像你自己说的,往昔苦痛,不要再回首!如果我的宠爱能让你忘记,我不介意再多宠你一些!”他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旁。   我想起了他伸手过来挡住我撞向长案的额头,想起了漫天风雪中带我来到东丹的马车,想起了驿站那夜他抱着我,我对他说:“你要了我罢”,想起了他那样细致地把药丸放到我的身体里……   这样的一个人,我该恨他,还是……   我无法思考,只是哭泣,哭泣……也许等所有的泪都流干,就可以不再难过。   我哭了很久,再加上刚才的惊悸,到后来竟然累得睡着了,但没多久又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窝在他怀里。我动了一下,他立刻感觉到,摸摸我的头发:“你醒了?”   我恩了一声,浑身腻腻的,脸上哭得乱糟糟,还粘着几缕头发。我嘟囔着:“好难受!”   “怎会不难受,梦里头还在抽鼻子。”他把我脸上的发丝拨开,“前襟都哭湿了,想不想洗个澡?”   “洗澡?”我刚醒来,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此时到何处去洗澡?   他搀我起来,拾起地上的毛毯披在我身上,怀里捧着些木柴干炭,拉着我的手走出帐外。   刚出帐便被一阵冷风卷过,我打了个喷嚏。他把我身上的毛毯裹紧,带我又向前走去。银白色的月光似白纱笼罩大地。星斗满天。星光与月色下,一条小溪潺潺地流淌,水声清越。   来到溪边,他点起一堆火,叫我坐在火堆边烤着,自己沿溪而行,却不好好走路,眼睛只在地下扫来扫去,拾起一颗颗圆润的卵石放在腰间围兜里,没多久便拾了满满一兜。火渐渐大起来,他便把那些卵石堆在火里烤。我不解用意,睁大眼睛看着他,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画面:中军帐里,群将肃立,耶律楚穿着威风凛凛的铁甲道:我明日夜半要去溪边烤石头,谁敢跟我抢?   这样想着,我竟然不想哭了。他从帐里拎出把铲子,在溪边挖起坑来,动作灵活熟练,一盏茶工夫已挖了个一人深的大坑。挖好后拣来溪边的大小石片累累地砌在坑底和坑壁,不多时就把这土坑变成一个石砌方槽。我见他在溪边寻觅许久,好容易才道:“找着了!”原来是一块平顶大石。他把石头放到坑底,脱了外袍跳下去踩实,再以铲从溪边挖了条细窄水渠,将水引到这槽里。清澈的溪水徐徐灌入,不一会儿工夫,槽里便盈满清泉,如同一只天然的大浴桶。他用一方长石将水渠的源头堵起来,得意洋洋地冲我道:“你瞧这池子可称心?”   我走过去蹲下,以手探水,立刻缩了回来。这水冰冽刺骨,怎能入浴?   他以两段木块夹起火中卵石投入水槽。卵石已烤得乌黑滚烫,一颗颗投进水里发出滋滋的声音,冒着缕缕细烟……不多时,已冒出腾腾热气,宛如温泉一般。   再探水已温暖无比。然环顾四周,这寥廓的四野无遮无拦,远处有放牧人的帐篷,更羞人的是还有他在身边。我虽无比羡慕这池热汤,却仍有些迟疑。   他似看透我心思,以帐中支锅的大架在池边撑起,将我身上毛毯解下围在架上遮挡,说:“这下可不用怕了。快些洗罢,天寒水凉得快。”   我隐到毯后,解下周身衣物。周围很静,细小的脱衣声都让我觉得尴尬,心砰砰直跳。幸而他只坐在毛毯那边继续烤石。我轻快地滑进水槽里。槽里的水有些许漫出,发出轻微的丁冬声。温暖的溪水立刻包围了我,体贴地慰烫着因行军而多日不曾好好清洁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畅快呼吸,舒服得简直要晕过去。我忍不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他在那边轻轻地笑了:“舒服么?”毯后热气蒸缭,仿佛连他的轻笑也变得朦胧起来,带着一种体贴的淡淡氤氲。   “恩!”我抚摩着水槽四周细心砌起的石壁,突然很感动。他这样待我,我方才竟还想杀了他。若他知道我方才的心思,此时还会这般待我吗?   低头看向自己。粼粼的水光中,洁白的肌肤更显得宛若透明,晶莹剔透,似已不染一尘。   他突然在毯那边立起身来。我立刻警觉起来,以手掩胸,身子往水里更缩进一些。   “真真,水凉了么?我来添些热石。”   我慌乱与羞耻起来,忙说:“别……别……过来……水不凉……”他却已揭开了毯子,兜着十数块火热的卵石,几步走到槽边。   我周身软得没有一分气力,心比方才跳动得更快:他……过来了!   他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果真有些凉!”说着把卵石一颗颗沿着槽壁滑进水里,“你小心些,别烫着了。”   水面上热气袅袅,我双颊火烫得要融化一般,站在水里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   他伸手刮我的鼻子:“在夫君面前,还要害羞么?”   夫君?我心里一颤,抬头看他,才想起我们是来过寻常夫妻的日子。他英俊到极致的面容那般深情,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痴了似地凝视着他。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在漫天的星光下,在寒凉的夜风里,深深地吻住了我。   第三十八章 微服(下1)   我们一个在槽边,一个在水中,紧紧地贴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嘴唇才缓缓离开,柔软的唇瓣微粘着我的唇上凹陷,连分开都显得无比依恋。尽管怅然若失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我却舍不得睁开眼,仿佛这样能使唇上的美妙触感保留得更久一些,永不忘怀。   我有些害怕,自己竟这样喜欢他的吻。还未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已被他从水中提起。他转身取下身后架上的毛毯,把我湿漉漉的身体包裹起来,放在火堆边。我的长发湿透了,滴滴地往下落着水珠。他把我的长发总成一束,轻轻地拧干,又蓬蓬地打散它们,使之干得更快。一串水珠飞溅开来,有些落到火堆里,轻轻地滋响着。   我木讷极了,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任他摆布。他待我长发半干,就转身拾起我脱在水槽边的内衣,投进槽里,蹲下身清洗起来。   我像被野蜂蛰了一下,有些张口结舌。他竟然,竟然在帮我洗着贴身衣物么?   “大汗……我……自己……洗……”我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呻吟。现在洗了这些贴身衣物,等下我穿什么呢?   他没有看我,温和地说:“火边暖,你坐着吧。我把你的衣物略洗洗放在火堆上烤干,穿起来又舒服又暖和。”   “你是大汗,怎么能叫你做这种事呢?”我又羞又急。就是寻常男子,也多视为女人洗衣为耻辱,何况是贴身小衣。   他很自然地说道:“我虽是大汗,却不是你在大周宫廷里见惯的那些养尊处优的王爷。我从十一岁上就随父汗上阵,什么样苦没有吃过?行军时头颅像是拎在自己手里,缺衣少食是常有的。缝补浆洗也是做惯的。最苦的时候趴在雪地里埋伏数个日夜,吃的是死尸,夜里总以为自己已经冻死了。这才有了今日。”   他起身将衣物一件件拉平晾在方才挂毛毯的架上,手指拈着湿布细细捋平,从我的小衣、抹胸一直到汗巾罗袜。   就在这瞬间,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指下触的不是湿漉漉的贴身衣物,而是我周身上下的肌肤,由胸口、细腰一直到腿弯足心。我身体一阵阵发热,像失魂落魄一般,深深低下头去。   即使是在我最美好的梦里,都不曾想到,夫妻间会是这样的亲昵与温柔。   他走到我身前,将我连毛毯一起环在臂间,侧首用唇擦过我的脖颈。这样的碰触才一会儿就已不能使他满足。他把毛毯更拉开些,温热而粗糙的手掌覆盖上我的胸前。我浑身一颤,闭着眼睛“唔”的一声,带着鼻音的呻吟听上去娇腻无比,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捂住嘴。   我到底是怎么了?竟发出这般淫荡的声音?他却拉开我的手,对着我的嘴唇道:“别捂着嘴,我喜欢听你叫。”   他的吻和抚摩逐渐更深入和狂热,包围我整个身体。毛毯滑落,层层堆叠在腰际,展现出一幅绮丽诱惑的画面。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热烈地注视方才的吻痕密密地印在我的身体上,像羊髓红玉般的热烈,又似绯红染拓般的潋滟。   “你太美了,真真!”他突然欺身把我压倒,“我忍不住了。”   我惊慌起来。他的欲望那么明显。难道,我们竟要在这溪边……野合么?这……是多么淫靡的事情啊!   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压得更紧。“大汗,大汗,别!”我苦苦地哀求他。   他自我双腿间抬起头来,声音低哑而粗冽地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我惊呆了!   不知为什么,我又哭起来。   他停下动作,喘着粗气,伏在身上拨弄我的长发:“你真是个爱哭鬼!”   爱哭鬼!我的心纠结成一团乱线。青也曾经这样亲热地责备我:   “爱哭鬼,要是你再哭,我就娶十个小妾。”   他果真娶了,娶了一位公主当正妻。   我知道不应该问他,也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我还是对耶律楚说:“若是为了我,你愿意忘记对大周的仇恨吗?”   他恩了一声,低下头吻我的眉毛。   “也愿意为了我不再杀很多很多人吗?”   他又马虎地恩了一声,嘴唇移到我的肩窝。   “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是另一个女子,你还会爱我吗?”   他正全神贯注地用唇舌挑逗我胸前的蓓蕾,终于被迫停下,恼怒道:“天哪女人,这种时候哪来这样多问题?”   我勾住他的脖子,认真向他道:“可是这对我很重要!”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体上,但还是喘着气说:“好,只要是你的请求,我都答应。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欢悦起来,凝视着他蓝紫色的眸光深处,觉得其他的一切都已不重要。   “分开腿,让我疼疼你。”他把我拉起来抱坐在怀里,我顿时羞得浑身颤抖。这样的姿势,我能清楚地看见身体交合的地方,清楚地看见他赤裸的胸脯和……   我有些僵硬。他拉过我团衫上的长带,把我的眼睛缚了起来。世界变成了完全的黑暗。他贴在我耳边诱哄:“什么也别想,只要告诉我,你也想要……”   我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他,温柔而激烈的欢好……我的心灵唱着一首古老的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知……炽热的火炙烤着,我只记得他说:“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一定是太过忘乎所以,所以醒来时竟然记不清究竟是何时回到帐里,只是发现自己躺在凌乱的毯子里,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在怀中,手臂横在我的腰间。我叹了口气,身后人的气息立刻紧紧地贴过来。   “真真。”一向清冷的声音,染上了情欲的低哑。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想爬起来,却发现连动一下腰的力气都没有了,好酸……他把我扳过身来对着他,琥珀色眸子里的爱意依旧:“昨晚……太好了。”   他先穿好衣服,见我躺着起不来,就取了烤干的衣服来给我穿。抹胸、亵衣、中衣,滚着紫貂毛的雪白团衫。最后,他竟单膝跪地,让我的双足踩在他膝上,为我穿上了羊皮长靴。   软绵绵地被他拉着走出帐外,远远地已看到数骑人马在等待。我从昨夜的梦境跌回了现实,立刻明白这些人一定是一直暗中跟随和保护着耶律楚,我昨日还异想天开地妄图刺杀他。   我转首看了耶律楚一眼,谨慎如他,又怎会真的微服去游荡?   只是夜里,夜里,这些人也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想到在火堆边的情景,我僵住了手脚。“放心,他们没看到。”他见我死死盯着那些人,对我耳语道。我更不好意思,侧过脸快走几步。   后面的数骑跟上来,向耶律楚汇报着什么。他又恢复了平日冷淡严峻的神情,若有所思地听着,不时吩咐一两句。我便一个人牵着马走在前面。突然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扑进耳里。   我紧走几步,听得更清楚,还夹杂着踢打声。   “杂种……臭小子……该死的汉人……”男子暴怒的责骂。正想着,前面一座帐篷里突然被人踢出来一个孩子,倒在地下,疼得龇牙咧嘴。   我向前奔去。这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是个男孩,身上的羊裘破烂不堪,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光着两条腿和手臂。手上腿上到处都是伤痕。头磕在地上,还流着血。   我有些心疼,上前蹲下身扶起他。这孩子猛地抬起头来戒备地望着我。他有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我心里一紧,没来由地立刻想起了景昊。景昊他,也有着这样一双清亮的眸子啊!   我取出团衫里的帕子,替他擦着头上的血:“疼吗?”头上寸余长一道伤疤,他却摇摇头,咬着牙,握着拳,对着帐里叫道:“你才是杂种!混蛋!”   帐里立刻冲出来一个大汉,身上披挂着油腻腻的猎装,一双眼睛凶神恶刹地瞪着:“死不了的小杂种,贼骨头,老子宰了你!”说罢扬起拳头又要打。那孩子居然一点不怕,挣扎着要跳起来同他对打。   “住手!为啥打这孩子哪!”我一把拉住这孩子,向那汉子喊道。   他已看见我拉着这孩子,眼珠朝我横了横,狂暴地嚷道:“滚开,汉人的臭娘们!他偷东西呢!老子今天揍死他!”他撩起袖管已冲上前来。   “这样小的孩子,能偷你什么东西?你要打伤他,不怕王法吗?”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我把那孩子拦在身后,却没有看见那汉子已朝他又飞过来一脚。因为我向前挡在前边,这一脚正踢在我的小腹上,顿时疼得我眼前一黑,连连退了好几步,倒在地上。   第三十九章 微服(下2)   “啪!”的一声鞭响,那汉子已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刚想张口,又是一鞭,面门上顿时皮开肉绽。   身后已有人快步上前扶住我,是耶律楚。   “畜生活腻了,竟然踢大汗的夫人!”一个护卫走过去,一脚把这汉子踢翻。   那汉子一听这话,吓得两眼一翻,眼神在数人间空洞地看过:“大汗……”那护卫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拎起来对着耶律楚:“睁开狗眼看清楚,你的狗命就要不保了!”   耶律楚扶我起来。他没有说话,周身却散发出强烈的杀意,眯起双眼,冷冷地从齿缝里往外吐字:“哪条腿踢的?”   那汉子突然趴在地上大叫大嚷起来:“小人有眼无珠啊!求大汗饶命!”见耶律楚连正眼也不看他,立刻转身朝我爬过来:“夫人饶命!小人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要养……”   两个护卫上前,似乎已不用耶律楚再多说一句话,拔出佩刀就要砍那汉子的腿。耶律楚把我的头扭过来,不叫我看见。我却叫道:“慢着!”   数人听了,手里停住。我忍着疼,向耶律楚道:“他虽踢我一脚,却并未犯死罪。他家里还有老母,莫伤他性命。方才护卫打了他两鞭,也抵得过了。”   耶律楚黑着脸不肯。我拉着他袖口晃了晃,向他轻声道:“我知道大汗疼我,但我再不愿见杀戮之事。若杀这男子,反叫我心中更为不安。”   我磨了半日,他终于同意,抬手向护卫们做个手势。两个护卫有些意外,把那汉子拎起来往后用力一扔:“快滚,蠢货,今天算你命大!”那汉子惨叫一声,挣扎着爬起来没命地跑了。   “你受了伤,不能再走。我已要车来接,在这里等等罢。”耶律楚拉着我到旁边帐中坐下。帐里原先的人早不知躲哪里去了。   我想起那孩子,便要护卫们叫他也进来。护卫们很是乖巧,一会儿时间,已在周围人家替这孩子张罗了衣裤,包扎了伤口,甚至还给他擦了脸。   我温言询问他。这孩子聪明乖觉,十分爽快地回答着,倒也不十分怕耶律楚。原来他父母都在战乱里死了。他寄居大伯家。因他母亲是个汉人,大伯一家都甚不喜欢他,把他赶出来一个人游荡。方才饿了想到这帐里要些吃食,却叫这汉子打了一顿。   不知为什么,我很怜爱这孩子,叫护卫们多拿些东西给他吃,又问他打算。这孩子耸耸肩膀说:“只好接着流浪。”我心里一酸,看着他已生满茧子的小小双脚,忍不住道:“你可愿意跟我们回去?”   话一出就有些后悔。太唐突了!我还没有请求过耶律楚。谁知他已接过我的话说:“我看你勇敢伶俐,去我宫里头当侍卫,恩?”   我赞许地点头。他这话说得着实得体,既帮这孩子,又不叫他觉得不舒服。果然,听到当侍卫,这孩子马上立起身来,两眼放光地看着周围几个护卫身上的穿着和佩刀,转身就给耶律楚跪下:“谢大汗!我还有点小,等我长大了,定把您和夫人保护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伤得了!”   一番话说得我们都笑了。我想起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时窘了,耷拉下脑袋说:“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杂种,或是汉人的小崽子。”我很难过。我曾这样痛恨契丹人,原来在契丹渤海,他们也是一样地痛恨汉人,连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   耶律楚看了我一眼,对这孩子说:“既然你父母都已不在,我就赐你契丹最高贵的姓氏,叫做耶律休。望你休绝过往,重新生活。”   这孩子称谢不已,再看耶律楚的眼神已是仰慕无比。说着话,马车已来了。我叫这孩子同坐,他却说:“我是侍卫,应该骑马跟随!”我赞叹他小小年纪,处事泰然自若,便随他自跟了护卫们去。   刚一登车,耶律楚就拉了帘子,向我道:“给我看看。”“看什么?”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上来解我团衫的疙瘩扣。   我掩着胸口的扣子不给他解:“大白天的……大汗你别……”可哪里是他对手,三两下就叫他按着解开了小衣。小腹上果然已有一块颇大的瘀青,微微地发紫。他脸色铁青,语气颇有些严厉:“我要责备你。幸好我在,否则……你一直是这么不顾死活的吗?”   我靠在他肩头,拉拉他的手:“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他搂住了我。我有些伤感地说:“我只是怜惜这孩子。我的弟弟,他……他如今也有这般大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起景昊。他转过头来,略有些吃惊:“你家里……还有人么?”   “有,”我说,“还有父亲,兄长,还有妹妹……”   “你从前……也是显贵人家的孩子罢,看言行举止就知道,后来怎么进了宫里去,又怎么随了去和亲……”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却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而是想起了宫里的日子。   景昊,我的弟弟!这些日子我常思念他,特别是当我得知裴青和仙蕙的婚事后。若裴相果真与柳氏结盟,那么景昊的处境将越发危险,但我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   “三姐,给我看看好吗?”景昊仰着小脸求我道。   彼时,我正趴在二哥的景阳宫里偷看母后绝不许我看的杂书。   “三姐!你再不给我看,我可要去叫人了!”后面望风的小人不依了,语气也变得凶巴巴的。   “去去去!你才几岁,你又看不懂!”我呵斥他,“快掏你的鸟窝去罢!”   景昊发怒,捶胸顿足地表演一番,见我不搭理他,鼓着腮梆子跑了出去。   跟班终于走了。我松了口气,继续翻着二哥的书架,从上到下地把他的书全翻得乱糟糟的,再没有找到什么收获,便爬到书架顶上乱摸。好极!终于叫我摸着一个檀木匣子。我掂着脚尖,把这匣子打开。里面黄色锦缎包裹着四四方方的什么东西。   大喜!连忙拉开这锦缎,最上边是本画册,忙取出来看,却画了个妖艳女子,没有穿衣服,坐在床头上,摆了个奇怪的姿势微笑。   什么怪书?继续翻。第二页是两个人叠在一起,第三页是两个人抱着坐,第四页……我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连带脸也莫名其妙地热了。   这是画的什么呀……   正翻得起劲,突然有人叫我:“弄玉,你在看什么?”我做贼心虚,一慌神,“啪!”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我爬在架子上往下看,却是景昊这臭孩子把裴青拖来了。   他举起小胖手揉揉鼻子,端起太子的架子:“裴护卫,三姐太霸道,我也要看她手里的图样子,她偏不给……”   他话没说完,裴青已低头捡起我掉在地下的那本画册,只看了一眼,转头对景昊说:“方才我来时,见皇后娘娘立政殿那边正叫小太监们变戏法呢!殿下还不去看?这画本子有啥好看的,回来再看罢……”   景昊最喜欢看变戏法,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   我还爬在架子上,准备继续发掘二哥檀木匣子里的画本。   “你下来!”凶巴巴的语气,却换了一个人。   “不下来,”我伸手去掏那匣子里第二本书。   “啊——!”我一声惨叫,原来是裴青两步上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下了书架。   我恼羞成怒:“你好大胆,敢揪本公主的耳朵!我告诉父皇,砍了你这只手!”   “好!”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最好把这春宫图也带上!”   “什么春——”我捂着耳朵,大声叫道。   “对,你可以再叫响一点!”他把那画本子在手里扬了扬,“好叫满宫里人都知道,晋城公主思春了,在景阳宫里偷看春宫图呢!”   我们俩斗了半天嘴,他终于告诉我那画本子是二哥和他的妃嫔侍妾们看的,画的是男女之事。   我虽不懂,但平日看父皇各宫里的妃子们轮夜侍寝,还是有几分知道的。   “啊!——”我终于有些害怕了,“你千万别告诉二哥我看了这东西,快把它放回去罢!”   “哼哼!休想,”这个家伙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刚才是谁要告诉父皇,还要砍我的手呢!”   死家伙竟然要挟我!本公主宁死不屈!   窗外有几个宫女走过,裴青马上脸朝外叫道:“晋城公主——”   我当场破功,扑上去死死捂住他的嘴,对他摆出个谄媚的笑:“好好的青,亲亲的青,你千万别说,要叫母后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他斜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把那画本子翻得哗哗响。   我求了他半天,竟然都不应。我气急道:“你究竟想怎样!”   他嬉皮笑脸地贴过来:“真想知道?”   “快说快说!”我几乎要拜他了。   “好,那你亲我一下!”他笑得更坏了。   “啊?”我踌躇起来,脸顿时发起烧来,“不好。”   他把那画本子举起来晃弄:“真不好!”   我在心里把他骂了十七八遍,可还是斗不过他,只好妥协道:“好罢,只一下哦!”   他顿时大喜,凑过来道:“快些快些!”   我极其夸张地四顾了一下,又趴到窗子上张望了一番,才慢慢吞吞地挪过去。他端正地立着,笑嘻嘻地望着我,一手搭在佩剑上,品蓝色的侍卫服直晃我的眼,身上是少年清新的气息。   我踮起脚尖,在青的脸颊上很轻很轻地啄了一下。他伸手想捉住我,可我何等机灵,一让身已跑开了。   跑在景阳宫门外,再探了半张脸进去看。裴青还站在原处,刚才搭剑的手抚着被我亲过的脸。   “坏蛋!”我叫他,很轻很轻地说:“你怎知道这是春宫图?你一定看过!”   他大笑起来:“是啊,我提前操练呢!”   我沿着宫外的长廊飞快地逃走了……   “真真!”我终于听见耶律楚的低唤,抬起头来。他望着我满眼的泪:“你是想家了么?”   我点点头,掩饰过去。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若你想弟弟,我派人接他到这里来可好?”   我几乎要冷笑出来,若他知道我的弟弟是当今大周太子……但我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一时我们都很沉默,只有车轮滚滚地向前。   走了很久,我的心情才平复下来,问他道:“契丹和渤海人,都这么恨汉人么?”他道:“契丹与周朝积怨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叹息道:“这孩子就因为母亲是汉人,竟被这般欺辱,我若不是在你身边,还不知会怎样。”他把我搂得更紧:“你别怕,有我在。”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身体缩了缩。   离天福城是越来越近了。   第四十章 素颜(上1)   离天福还有半日路程时,耶律楚已开始在车里不停批阅快马送来的各种公文奏本,都是他出征这些日子积下的。我帮不上忙,只能帮着他递递奏本。而他,总在忙得不可开交的间隙抬眼看我,然后微微一笑。从前几乎没见过他的笑,这几日却发现,原来他,也是可以叫人如沐春风的。   回到宫里已是傍晚,他却仍立即召集臣属议事。我回到自己的宫里。阿君阿碧见到我回来,都很欢喜,围着问长问短。我只略略讲了几句,便坐在妆台前卸着发饰。   阿君支开了旁人,上来给我梳头,边梳着边轻声在我耳边道:“萧大人急着要见夫人!”我应了一声,却不接话,也不问她,只磨磨蹭蹭地解开细细盘在头顶的小发辫。   “夫人!”换上寝衣时阿君还在暗示我,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应她。还是明日,明日再去见萧史罢。   已经很晚,我还是思绪纷扰,毫无睡意,突然想起了耳房里那满架的书。执了烛台,独自走进耳房,架上的书籍宣示着主人的高雅情趣。诸子百家,各部史书,有《资治通鉴》、《帝范》这样的书,居然也找到了《折狱龟鉴》,还有《毛诗正义》、《昭明文选》。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我觅到了一册《玉台新咏》。   我很是欢喜,这宫里原先的主人不知是谁,选的书这般合我心意。《玉台新咏》这样收有诸多闺情诗之书在大周宫廷里是绝不许看的。倚着书架坐下,随意翻开,就是一首《孔雀东南飞》。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谁在这些诗句下用笔细细地圈画,绕了一圈又一圈。而我一行行地细读,让情绪在诗句中尽情激荡。   直翻到最后一页,却露出一页素笺,就这样突兀地撞进眼里: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素笺上的字迹娟秀雅丽,应该是个女子写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却是绵软乏力,还洇着点点泪痕,将墨迹浮化成片片飞云:“楚,妾去也,君自珍重。”最末的角落里写着两个字:素颜。   我凝视着那个“楚”字,久久移不开双眼。直到一滴烛泪落在我手背,才惊绝痛楚。手一松,素笺已翻飞如蝶,轻落毡上。   烛影摇曳中,我蹲下身,看见素笺已翻转,反面也有两行诗句。初时我只是看着那两行诗句,可渐渐地竟凝住了呼吸。周围很静很静,静得只有我砰砰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变得更狂捭。   那是耶律楚的字迹,看他批阅奏本,我已熟识。他的字一向刚劲洒落,意气风发,而写在这张素笺上的字却是断断续续,笔枯筋断,最末一字更是几乎抖不成书,可见写的人当时心痛哀绝到怎样的地步。   这伤痛之情深深感染了我,以至于拾起的素笺,似有千斤重: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四十一章 素颜(上2)   我默默地把这诗句读了好多遍,直到要把素笺看得化了一般。他,是写给这个“莫问奴归处”的叫做素颜的女子么?难道,在我没有觉察的地方,还有着一个如此深情的耶律楚?   “妾去也,君自珍重。”这个叫做素颜的女子,她是谁呢?她到何处去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又是怎样的浓情厚意与刻骨相思啊!   啪的一声,我已合上了书,好半天却又打开书细细摩挲着这张素笺,直到一根红烛将尽。走出耳房,仰起头,正看见宫室正中悬挂的匾额:妃离宫。   妃……离……   顿时心头像有火苗蹿动,我向着外间喊了一声:“阿君!”   阿君卧在外间榻上,闻声披衣起身,执着灯火入内,还有些睡眼惺忪:“夫人这样晚了还未睡么?”   我问她:“服侍我之前,阿君你已经服侍了大汗很久罢!”她不知我为何发问,疑惑地应了一声。我又说:“那么你应当知道这妃离宫原先的主人是谁了?”   我以为她会爽快回答,谁知她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斟酌了好一会才道:“夫人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听到了什么吗?”   我更奇怪,便向她道:“你也是萧大人的人,有什么你定要对我知不无言,不然我在这宫里更难立足。”   她点点头,诚恳向我道:“夫人放心,阿君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只是这宫里原先的主子身份特殊。大汗曾有令,宫里决不许再提故王妃之事,违者无论是谁都立斩不饶。”   “故王妃?”我想起萧史曾告诉我耶律楚有位死去的王妃。她死后,耶律楚对女人性情大变。“这妃离宫原先是故去的王妃所居?为什么会是这汉家女儿的摆设?”   阿君却摇摇头:“其实奴婢来天福宫时王妃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很知道。夫人若要详知,还是明日问萧大人罢。他在宫里宫外都有些眼线,应该清楚。”   想要再问她,却是再不肯多说一言。知道她要我速去见萧史,然而我心里却很是抵触和他相见。长长的夜,我竟因此失眠。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耶律楚那哀伤的字迹: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二日耶律楚因平叛成功,遍赏三军,连宫里都人人得一份赏赐。他跟前的黄总管亲自带人送来赏我的一大堆东西。阿君稳重不言,而阿碧年少活泼,见了五色斑斓的一堆很是快活,高兴地数弄给我听,边唧唧喳喳地说道:“早间就向贴身服侍大汗的宫人打听清楚啦,妃离宫这边的赏赐和律妃那边一样隆重,大汗还添了好些滋补药材给夫人。夫人真是好福气……”   我因晚间没有睡好,有些精神不振,只懒懒窝在榻上。她说一样我便随意要她分赏给妃离宫中各人。直到阿碧赌气把一个很大的赤金元宝塞到我眼前道:“夫人醒醒神罢,可没有这样败家的。这个是最后的没有人要了!”我这才恍过神来,忙叫她去谢恩。   她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却一本正经告诉我:“回夫人,大汗恼了!”   我有些着慌,忙从榻上起来趿了鞋道:“什么事有不妥?”她越发严肃,手叉在腰间:“大汗的原话是,得了这许多好东西,真真却不诚心谢我。”   我纳闷道:“咦,大汗怎知我不诚心?”“大汗说道,”她扑哧一笑,又摆出耶律楚平时冷淡的样子,眯着眼学他的腔调:“我忙得没空去看她,怎么自己不来谢恩?”   她将耶律楚平日在众人前不苟言笑的样子学得十足十,我忍不住笑了去戳她的头。她嘻嘻笑着逃到宫室门口,向我招手道:“夫人快些去谢恩吧,时候不早呢!”说罢指了指外间的天色。   我只得起来梳了头。阿碧拿了件鹅黄色的新鲜衣裳给我穿上。我携了她便往军帐里去。帐外仍是黄总管站着,见了我却摆摆手,悄悄道:“夫人来得不巧,大汗正发脾气呢,还是等等再进去罢!”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耶律楚的声音:“……什么大宛氏……立了这女子为妃靺鞨人就能听话不叛了?……再有异心我便灭了他整族,免留后患……”   一个声音回答他,但有些轻,听不清楚。随即又是耶律楚的声音:“……早说过立正妃之事永不再议,怎么又敢提起来……”   原来是为了议立正妃之事生气。只是为何发这样大脾气,还要灭人整族?我突然又想起他写在素笺上的那两句诗。这样生气,是为了她么……   正胡思乱想着,帐里的人已经快步退了出来,是两个契丹官员模样的人,涨红了脸,大气也不敢出,出了帐就紧走几步自去了。想起他发怒的样子,我还有些胆战心惊,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也一同溜走。谁知黄总管将我拦了一拦,已向内高声道:“大汗,妃离宫里的真真夫人来了。”   真真夫人?听着这奇怪的不伦不类的称呼,我有些闷闷不乐。   “进来!”是耶律楚清冷的声音。   回到天福城,就不能像路上那么随意了罢。于是我挥手叫阿碧先回去,自己很小心地走进去,连头也不敢抬,一直走到他长桌前,才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大汗,谢大汗恩典。”   等了半日不见他叫我起来,忍不住抬眼偷瞧,却见他正端坐在虎皮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见我拿眼瞄他,虎着脸道:“好大架子,这半日才来!”   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辩解道:“……不是……是……梳头呢……”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道:“赏你的东西,可都还喜欢么?既梳了头,怎么不见你戴上?”   我虚情假意道:“喜欢得紧哪!”他捏捏我的脸,饶有兴味地样子:“你倒说说,最喜欢哪一样?”糟糕,我哪还记得他赏了什么给我?突然想起阿碧塞给我的那个赤金元宝,便信口胡说道:“那个赤金大元宝最是喜欢。”   他愣住,竟是一脸想杀人的表情:“那些个我特地叫人从周朝采办来的珠钗宝器都不喜欢,倒喜欢这个金元宝?”   “特地从周朝采办来的……”我惊住了,手里撕绞着帕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拉我起来,抱我坐在他的长桌上,道:“征扶余前就叫他们去了。回来我一样样亲自挑过。契丹的首饰太过粗纩,与你娇弱样貌很不合。我见那对翡翠镯子玉色很好,特地叫他们做小些,戴在腕上一定很衬你肤色。还有那些簪子,我叫不出名字,但花形颜色都雅致,想你见了一定欢喜,巴巴地等你来谢我。谁知你和粗使驿的婆子一样是个粗人,单单爱个金元宝。早知道叫人拿钱堆满你那妃离宫。”   我眼睛很酸,不敢看他的脸,低了头却正看见他右手放在我腰间,手上还深深留着在临潢时被我撞出的疤痕。我伸手摩挲他的伤疤,轻轻地说:“其实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他扬起眉:“那你想要什么?”   我抬头看他,想说的话却轻易从嘴边溜走。突然顽心大起,向他道:“我想要的你都能赏给我么?”他道:“只要办得到。”我说:“办得到。”说罢拿我的帕子结在他手上,拉在手里道:“我要绑住的这个,赏给我罢。”   “鬼点子真多!”他伸手捏我的鼻子,温柔地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拉拉拴住他的帕子:“已答应了我,可不许耍赖。”他却轻轻解下那帕子,迟疑了一会,敛了笑容道:“今夜不行,我要去赤珠那里。”   我心头涌起一阵浓烈的酸意,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突然却又清醒过来,赤珠是他的侧妃,又这样美貌。他去了扶余这么久,怎会不思念她?   我一声不响地从桌上爬下来:“那我先退下了。”他揽一揽我的腰:“你不高兴了?”我扭开脸,努力让声音更轻松:“没有,我贤惠着呢!”见他凝视我,便使劲推他:“快些去罢!我也乏了,要先回去了。”说罢给他行了个礼,便往帐外走去。   快走出帐外时他突然叫我:“真真!”我立刻回头:“恩?”他立在原处没有动,轻轻地说:“我在朝中还须依仗右相。上京与临潢也还要借述律家之力……”我没有说话。他停了停,才道:“你是不明白的……去罢!”   我便独自走出了军帐。   春日的天福城晚上极是寒冷。风吹动我鹅黄色的外裳,带起一阵冰冷直达心底。走着走着,我站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脚尖前坠下了一点小小的水滴,洇开在泥地上,化成一滩潮湿的痕迹。那竟是……我的泪!   我其实从不知道父皇宫里那些女人们的心情,甚至也并不了解母后的心情。女子们不择手段地争风吃醋到底是为了那个男子,还是为了男人手中的权势?又或者,只是为了自己?   那么,我落下的这滴泪,又是为了什么呢?从那日萧史识破我的公主身份到今日,并没有多少日子,我的心境却已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江山社稷,家国天下,恩怨情仇,都成了我心中淡淡的影子。   我变成了一个望幸的女人,也许,还将要变成一个哀怨的女人。   月色苍茫,徒然地拉长我的影子。独立月下,我风化成石。   第四十二章 素颜(中1)   不想形影相吊地回到妃离宫,便只在长廊间缓缓地拖着步子,不知不觉已走到宫里的水塘边,蹲下身子猫着,像一只抢不到骨头的小狗。   蹲了许久,无人可怜。地下有些枯枝,便拿了来乱涂乱写。涂来涂去,终是无趣。风过林梢,呼啸声声,似催我:不如归去。从水塘边立起身来,才发现夜寒霜重,鞋都打湿了,方才蹲着不觉得,走路踩着实在难受。见四下无人,索性脱了鞋提在手里,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准备溜回自己宫里去。   低着头专心地挑干净地面只管走路,我有些失魂落魄,直到迎面撞上一堵“墙”。“哎哟!”抬头一看,狭长双目,坚毅下巴,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不是耶律楚还有谁?   我把提鞋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窘了半日,蹦出一句傻话:“大汗,好巧!”   “不巧,”他冷冷地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啊?”我糊涂了,“你……不是……去了律妃那里?”他没有回答,把我藏在身后的手拉出来看:“这么晚,你去哪里淘气了?鞋子还弄得这样湿?”   我不敢说去水塘边很没出息地蹲了半天,只好说:“走路不小心,踩进水里了。”他取过我手里的鞋子,“走罢。”   我站着没动,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他拉住我的手:“去我宫里。”   “你不去泰宁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实在很应该去,但还是明日再去罢。方才有个人出帐时眼眶都红了……”   我急着辩解道:“没有没有,你说的我都明白,朝上还要倚仗述律右相。律妃又是你心爱之人。我是读《女范》长大的,我……”还没说完,他作势就要走了。我一急,拉了他的小指:“哎……”他转过身来,嘴角微扬:“到底要去我宫里吗?”我又羞又窘,垂了头,再不敢说话了。   他拉了我往前走,一边说:“瞧你方才这样子,我倒想起两句诗。”“恩?”我仰头瞧他。他抿着嘴笑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我顺着就念出了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手一拐就把我横抱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等下不许又扭手扭脚的不肯。”   我自悔失言,捂了脸不给他瞧。他抱着我来到龙泉殿。我上两次来他殿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宫女们急急来开了殿门。他走到厚厚的毡毯上才放下我:“晚了,我弄点好东西给你尝尝。”说罢击掌数声,又低声吩咐进来的侍从们。   不多时,侍从们捧进来铁炉子铁桶,生起火来,还有大块的肉。我一直不惯契丹人的饮食,吃得极单调,只进些乳粥之类。见到这一大块一大块似乎还滴着血的肉,有些反胃。   他叫我坐到桌边,说:“你今后要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你早些习惯这里的一切。其实你该试试不用筷箸,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是别有风味的。”说罢,拿起小刀切了几条肉,串到铁蓖上,放在火炉上烤着。火苗滋滋地舔弄着肉条,滴滴地漏下油来,鲜红逐渐变成浅褐。殿里登时弥漫起一股肉香。他取下一小片肉,放在酱料里蘸弄一下,挑在刀尖上递给我:“这是鹿肉,吃了暖身,你尝尝。”我扫了一眼那还在盘子里的鲜血淋漓的大块肉,又看看耶律楚,强自咽下恶心,鼓起勇气咬了一口。   “怎么样?”   竟然,很好吃!外面略有些焦,内里却是鲜嫩无比,配着酱料,很香。我忙说:“还要!”他呵呵地笑了,又切了些放在火上。烟火逐渐旺盛起来,连他的容颜都有些模糊。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可惜你不会饮酒,甚是无趣,我只好一个人喝闷酒。”我有些不服气:“我也会些,给我倒一碗。”他嫌弃地说:“不行,等下喝醉了又说些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之类的昏话,叫我吃不消。”我见他老拿醉酒那晚的事来打趣我,心下忿忿,便抢过他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呃,呸——”比我那晚喝酒的还要麻辣,热劲蹿上来,鼻子眼睛全都又酸又疼,舌头像掉进了辣酱罐。我辣得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阵剧烈地咳嗽。   他拍着我的背,道:“你这不顾死活的脾气还真是不改。”说罢拿了个梨给我,“这个冰,拿舌头舔舔会好受些。”   我见到有梨,很是欢喜。到契丹后,很久都没有见过新鲜蔬果,于是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哎哟!”跟冰块一样又冷又硬,我的牙也差点崩断。我发怒,把这梨丢在桌上:“你捉弄我!”   他正喝酒,闻听这话也呛了一口,见我恼羞成怒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呵斥我道:“我只叫你舔,哪里叫你咬它?”说罢叫宫人拿了碗温水来,把这梨放在碗中轻轻敲着,一边说:“东丹严寒,夏季苦短。到秋天就将这梨冻在冰窖里留着冬日里食用。吃的时候要用温水化开了才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小刀将这梨去了皮,放到我手里。   我咬着梨,喃喃地说:“果然是南橘北枳,连这梨也和大周的……很不一样。”他似乎有些不悦,看着我道:“我不信南橘北枳这样的话,周朝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我忍住心头的苦意,微微地摇了摇头:“春日长安城里那满树的梨花,这里也能开放么?”他不语,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情。   我们似乎,都有点茫然。   雪白的肌肤融化在浓黑的大床里时,他执了灯,细细地看我身上的旧伤痕。“这里呢?”他触着我的手臂。我告诉他:“宫里走水时烧着的。”胸口的牙印已经很淡了,他怜惜地用手抚过。双腿上的伤痕也渐渐退成了粉红色的细纹。他看着我脚踝上的一块小疤:“这也是在路上弄的吗?”我摇摇头:“这是小时候在宫里头爬树掉下来摔的。”他有点好笑的样子:“周朝宫里头的小宫女,都像你这么皮吗?”我的心抖动着。其实我小时侯真的很调皮,而仙蕙就文静得多。但是十四岁那年,我骤然失去了童真。   他把我翻过来看背上的鞭痕,那是我来东丹后第一次逃跑时挨打留下的。他俯身压在我背上,用唇亲吻着这些伤痕,从背后与我合为一体:   “真真,你……爱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已愿为你忘记一切,放弃一切,你……不要负我。但是我心中还留着身为公主的骄傲,我骄傲得没有办法承认自己的心意。   很久很久,终于在我身体深处完全释放的时候,他低哑地说:“给我生个孩子。”我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拭去涌出的泪。孩子,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也许我如飞蛾一般,只是紧紧抓住这临死前的一点点温暖。又或如蜉蝣,朝生暮死,只恐星沉海底,良时已逝。天将晓,情未央,长河渐落晓星沉。我情愿明天的太阳永远不再升起,让我就此沉沦在黑暗里,留住这虚幻的美景良辰。   第四十三章 素颜(中2)   眨动了好几次才掀开睫毛,我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因为每次醒来,耶律楚都一定是去练武,或是上朝,天不亮就走了。   然而今天,当我睡眼惺忪地转过头时,却发现他仍躺在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有些讶异:“大汗你怎么不去议政帐?”话未说完他已伏上身来吻了我一下。我有点害羞,往他怀里钻了钻。他点点我的鼻子说:“我的手麻了。”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臂枕在我身下,连忙让开。他抽出手臂,在我耳边说:“你睡得这样熟,我不忍弄醒你。”   他,是为了不忍抽出手臂弄醒我,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去早朝?我怔忪地看着他,说:“糟了,你不去上朝,叫臣子们空等,我成了妲己褒姒了。”他捏捏我的脸颊,道:“你很好,一早就骂我是暴君昏君。”   我拿毯子蒙了头不敢做声。他自己穿上紫色貂裘长袍,俯下身子掀开我的毯子:“还赖着不起来?”我裸着身子,只觉得身上一凉,赶紧双臂抱在胸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偷眼看去,我的衣服昨夜都被他扔在床边的地下,而他此刻就站在床前。我只好拿毛毯围了身子,慢慢挪到床边,伸手去够地下的小衣。他的眼神紧紧盯着我伸出的光裸的手臂,直看得我慢慢地停下了动作,脸也烧起来了。   突然地,他将我一把抱住。我惊叫了一声,转过脸,唇已被他衔住。我挣扎着,气喘吁吁道:“你还不去上朝?明日便有人要说道你了。”他扯下我刚围上的毛毯,嘴里含糊地说:“明日再说,今日先做一回昏君罢。”   我被他的热情化倒,羞红的脸藏进他的颈窝,到口边的推脱亦成了酥软无力的呻吟。卧榻缠绵,情致消魂,再起来已是近午时。   我披上狐裘,裸着双足,坐到镜前自己梳着头,如黑缎一样的长发披覆在象牙白的肩背上。因在他宫里,我并没有叫阿君阿碧进来伺候,只叫她们送来我的妆盒。   他似乎也贪恋这不用议政不用批阅公文的清闲时光,站在我身后看着,眼睛里含了浓浓的爱意,还不时用手抚弄我的长发。   我取了笔画眉,见他还痴痴看着,回过头向他扬起脸问道:“画眉深浅入时无?”他走近把我转过身来:“我来替你画。”   我盈盈浅笑:“大汗你要学张敞么?”他煞有介事:“画眉的本事,他可比不上耶律大汗。”   想起他肌肉逑结的双臂,拿刀枪的双手。这样的手,也会画眉么?还是他,曾为谁这样深情地画过。   他取过黛螺,捧起我的脸,在我眉上轻轻地、专注地描画着。我们的脸贴得这样近,时间也仿佛就此停驻。   好半天他才停下,自己端详了片刻道:“好了,你瞧瞧。”   我充满期待地向镜子转过脸。   天!我倒抽一口冷气。这既不是远山眉,也不是却月眉,更不是横烟眉。这是两弯……关——公——眉!没错,就是关公眉。   我欲哭无泪。耶律楚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契丹靼子。他只把我的眉用墨色认真涂满,根本不知道要怎样画出情韵。   “怎样?好看吗?”他得意地问我。   他的神气,好像是等着师傅夸赞的小学徒,那样真挚和期待的样子使他显得极为年轻,竟像极了青。   我把差点就冲出口的话吞回去,只承受了他替我画眉的情意,点点头说:“好看。”   用膳的时候,宫女仆役们在我们周围服侍,人人都看到我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个个都微露出惊诧的表情,只有耶律楚没有看到,而且明显心情不错。我简直如坐针毡,寻思着找件什么东西把脸遮起来才好。   直到萧史走了进来。   他向耶律楚恭敬地行了礼,突然看见我坐在他身边,惊讶地用手指着我的额头道:“夫人的眉毛怎么弄成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耶律楚看了看我的眉,问萧史道:“萧总管,她的眉……不好看么?”   萧史此时大约有些觉察,露出温和的笑容:“没有……只是和平日不同。”   耶律楚何等聪明,已经明白,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可知自己方才犯了欺君之罪!”   我被他一吓,差点把手里的茶碗合在身上。正待要请罪,他却笑起来,原来方才是佯装薄怒逗我:“现在瞧着,确实画得丑,怪不得你顶着它们愁眉苦脸到现在,快去洗了罢。”   我如蒙大赦,回到自己宫里洗了脸,重新画了眉,又换了衣裳,再往他宫里去。刚转出妃离宫的院墙,只见一抹素色身影倚在廊柱后面,向我轻轻地唤道:“夫人留步。”   我一愣,竟浑身打了个冷战。萧史见我停住,却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见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日才讪讪道:“萧大人有事么?大汗还在等我。”   他极淡地一笑,那笑竟像冰一样冷:“夫人不必再去,方才军中来报南边紧急军务,大汗已经火速往黑鹰军营中去了,吩咐我来告诉夫人一声。”   我呆立在原地,默默地听了,良久才道:“那好……我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他没有说话。我停了停,想想还是要说些什么,便硬挤出一句话来:“上回萧大人嘱我的事,已办妥了。”他还是不做声。我便回身缓步走开。   走了数步,只听萧史在后面说:“夫人你……是对大汗有情了罢……”   我停住了步子。他接着说:“方才见夫人看大汗的眼神,我便知道了。若夫人觉得快活,萧史并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夫人莫要将痴心错付了才好。”   我迅疾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他脸上只维持着淡淡的表情,好似戴着副面具一般:“夫人想知道的事,为何不来问下官呢?”   想必是阿君已将我的问话告诉了萧史。我的心情阴晴不定,既希冀着却又害怕着。   “跟我来罢。”他轻声道。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跟上了他的步子,来到上次的群帐里。   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他甚低落地说道:“……我应该早些告诫殿下……但上次你那般痛恨耶律楚……不想平叛归来,殿下已换了心境。”   我垂下头,脸上一阵阵冷热交替。   “其实……我应该想到……他是那样出色的人物,又待殿下这般宠爱。”他的神色,既失望又萧索。   我突然说道:“其实,辱我的人是耶律炀,劫掠和亲队伍羞辱大周的也是他。他才是我真正的仇人。大汗他当日救了我,他待我有恩。而且,”我热烈地看着萧史,“也许他,会为了我愿意和大周休兵,也许他,能接受我的公主身份……”也许他,是真的有些爱我的……   我以为他会不信,也可能愤怒。但他只是充满怜悯地看着我,喉头里还溢出一声叹息:“……殿下……你是受了太多的苦,才会轻易地……”   他还没有讲完,我已抓住他肩头,恼怒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很多事我都已经猜到了……”   “是吗?”萧史淡然道,“殿下猜到了什么?”   我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猜想他从前的王妃叫做素颜。他一定很爱这王妃。所以当她死后,他才会对女人性情大变。我猜想……”后一句话是如此难以出口,我竟难受得胸口像压着巨石,“我猜想,他那王妃也是个汉人。他或许是因为我让他想起那王妃,才……宠爱我的罢。”   他倒是真有些意外:“既如此,公主也不介意吗?”   我的眼中落下泪来:“我是从哪里出来的?在大周宫廷里,我早就看多了女人的得宠和失宠。我很早就怀疑一个男人能只爱着一个女子,何况是耶律楚这样的男子,”想到青,我的心更滴出血来,“现在,我更不信了。纵然海誓山盟,只要两地分开,一切都会变,更何况是阴阳相隔……”我颓丧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而且,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他那王妃已去了那样久,只要他真心待我,我并不介意他把我当作别人的影子……”   萧史突然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像要把我手腕掐断:“殿下,你方才说什么?你怎么会是将死之人?”   我别过脸,一字一字都是血泪:“萧大人,其实我在出宫之前就已服过慢性毒药牵肠散,不过还有一年半载的日子。”   他大惊失色:“殿下你……你是浑说的罢。”   “我若不是将死,又岂肯留在此地?太子在宫中还不知如何,我哪一日不是煎愁交迫,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拼命用手拭去泪痕,却发现怎么也拭不干净。   他也落下泪来,凄声道:“一定有法子的,殿下,你不会死的。待我告知淮南王,叫他设法找解药救你……”   我冷涩地摇头:“哪里有什么解药?而且,我早就想死了……在临潢时……在爱的人离弃我的时候……就想死了……死对于我,是解脱,不是痛楚……”   他的泪滴滴落在我裙摆上,像炽热的火炭:“耶律楚知道吗?”   我摇头:“初时是常吐血的,来了东丹只咳过一两次血。我的皮肤是越来越白了。我知道,这牵肠散是要叫人失血而死啊!若有一天,一滴血也流不出,就是时候到了罢……”   他痛哭失声。   我抬起模糊的泪眼凝望着他:“萧大人,我有一事求你!”他跪下道:“殿下何事,小人万死不辞。”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我生是大周人,死是大周鬼。等我死了,大人一定要设法将我的尸骨带回到大周去,即便不行,也要叫我的坟头向着大周,让我能看着……看着……”我用尽了力气,再说不下去。   他几乎要咬碎钢牙:“我若知道公主的身体,又怎忍心硬将殿下留在东丹?只是如今你在耶律楚宫中,想要救殿下出去是难上加难,即便能出得宫,也出不了天福城!我好悔啊!”   我无力地向他摆手道:“萧大人,你何必自责?我即使回到二哥那里,也是连累他。和亲失败,失了皇家体统,恐怕父皇也只会赐我一根白绫。我早就是被大周抛弃的人了……”   我们都泪落成雨。   过了许久,萧史才道:“殿下已经遭遇不幸,却还遇上耶律楚这样的人,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我骤然低头,直直地瞪着他。   他道:“去扶余前,我曾请托殿下设法救王北和扶余满城百姓。”“是,”我道,“王北已归降。他也答应我,不伤扶余百姓。”   萧史惨然道:“殿下你果然不知道!”   我见他神色知道大事不妙,惊声问他:“怎么了?”   他道:“那日你们回来我便急着想告诉殿下,然而却没有机会。耶律楚已派人将扶余焚毁,将全城百姓尽皆强迁到南边荒凉之地。凡有不从者,当即斩首。那扶余城如今已是一片灰烬……”   我如遭雷轰,又恍若万箭穿心,一句话也说不出,像是亲眼见着有谁撕开了胸腔,生生地剜了我的心去。再问耶律楚焚城的日子,正是他带我微服去游荡的那天。他一面和我做着甜蜜的平常夫妻,一面已面不改色地犯下这滔天罪行!我强自撑着,又问他:“……那王北呢?”他黯然道:“他虽已诈降,耶律楚其实并不信他。押解途中就着人杀了他了……”   我直直地便往外面走去。萧史拉住我,凄声问道:“殿下,你要去哪里!”我双眼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见,只喃喃地说:“我要去……问问他……我要……亲口问问他……”   他用力把我拉回来按在椅上:“殿下你醒醒吧!你这样冲动去质问他,他会杀了你的!”我昏昏沉沉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脸不断旋转交叠。我嘶声喊道:“不会的……他说过……只要是我的要求,他都答应,不管我是谁,他都爱我!”说罢又要挣起身子往外走。   他厉声道:“殿下!他怎么可能真爱着你!你还记得故王妃吗?素颜?”   听他说到素颜,我瞪着眼睛看他。他说:“你知道素颜是谁?”   我摇头,双眼如鱼目无神,像一个木偶。   他道:“你其实应该能想起来,她和你一样,是一位大周公主!”   “公主?”我我突然忆起了数年前父皇曾封两位宗室女子为公主分别和亲契丹和奚族,后来契丹联合奚族起兵反周,杀害了两位公主。   我浑身抖得如秋日的落叶:“难道素颜竟是镇西王之女华阳公主?”他含泪点头:“当时耶律隆光已有正妃,耶律炀也娶了奚族女子。耶律隆光便上书圣上将华阳公主下降给耶律楚。”   “但是……但是……他不是很爱素颜吗?怎么会……”我直勾勾地瞪着他,像要将他的脸看破一样。他却笑了,凄厉到极点:“在耶律楚这样的契丹王族心中,女子算什么?公主又算什么?当日起兵,耶律隆光下的斩杀令,耶律楚亲自挥刀,将华阳公主斩于军前!”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浑身的力气全被抽空,只有一片黑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将我拖入无底的深渊……   第四十四章 素颜(下1)   我又回到了大周宫廷,那是在柳皇后册封仪式的前夜。   “晋城,你……真的决定了吗?”   “是,太妃。等下去……只怕再生变故。”我伏在文贵太妃的怀里,把头枕在她膝上。她年迈的身体上有着檀香的安详味道,叫我杂乱无章的心绪有了一些安慰。   太妃慈怜的双目抚爱着我的脸庞,把我的头捧起来久久地看着:“你孤身一人……哀家怎能忍心?”   “太妃,我意已决,必得是我一个人……也只能是我一个人……我不能拖累您,也不愿牵扯诸位大人……”我的声音里,有满满的凄怆。   太妃抚摩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你怕吗?”   “是,我很害怕。”我诚实以对,“但是,我不会退缩。明日不管成败,请太妃……都不要出来相助。”   她垂老的泪滴落在明黄色的软榻上:“没有哀家相助,你怎么敌得过柳氏?明日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要保你!”   我对着太妃猛然摇头:“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他是大周的未来。若我明日不能成事,请太妃一定要保护太子,他是母后唯一的希望!”   她的银发松散下几缕,无力地触到我的肩头。袅袅的沉香、声声的更漏里,是我惨然而坚决的声音:“太妃,答应晋城,求您一定要答应!绝不要让晋城……白白地牺牲。”我握紧双拳,手心里全是凄惶的青春。   离开太妃宫中已是夜深,但还有一个地方我想去。那是御前侍卫值宿的外宫寝殿。我知道,今夜裴青正在当值。   鹅卵石的长径上洒满银白色的月光,被枝杈缝隙摇得支离破碎。宫墙上点点灯烛明暗不定,不知替何人垂泪到天明。我悄无声息地踱上石阶。   窗子开着。窗内的少年在灯下独自看书。因是值宿,他穿着盔甲。亮致的银甲包裹住他还略显纤薄的身躯,头上束的绛色额带绣着大周印章。他的神态安详专注,他的眸子柔和幽深,尽染了烛火的迷离。灯影憧憧,落在他身侧所佩的刀鞘上是坚毅的光泽。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独自把风景占尽。   有人影闪动,我连忙隐到树丛后。茕茕而立,我极力压抑的低低呜咽声一点点消融在黑夜里,有前路不明的凄凉。温热的泪滴滑过冰冷的面颊,立刻失去所有温度,变成颗颗冰凌,冷透了心。月色惨白,幽幽四散着惨淡的光芒。宫墙内的树影如无数鬼魅萎败而阴毒,随时提醒我危机四伏。   我不想连累他……我不可去看他……我不能告诉他……   黯淡的月光下,我缓缓离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不真实的景象。   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我仍冰清玉洁的年华。那个我们同在宫中的最后夜晚,我遗憾没有亲口告诉他:我爱着你。   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骤然转身,我向着青的殿室奔去,藕荷色的长裙飞扬在风里。我猛地推开门,声音里饱含着重逢的激情:“青……是我……我回来了……”   青的银甲怎会这般光亮,灼痛了我的眼,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走近他身旁,却发现脚被生生钉在了地上。我想对他大声呼喊,却只感觉到喉头的血腥气。   然而青并没有迎上来。他只是远远地坐着,静静地笼在那一团光晕里,遥不可及:“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罢?”   “没有……青……没有……我怎会忘记……”   青缓缓立起身向我走来。我在强烈的期待中阵阵战栗。但是,他只是擦过我身边,连一眼也没有看我,就向殿门外走去……   “青——!”   他没有回头,只扔下不带情绪的问题:“你爱上别人了吧?你这样快就变心了……”   我想上前拉住他,却发现手心里只留下一无所有。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淡得让我辨认不清。   别走,我怎么会爱上别人,那一定是,一定是因为……“他太像你了!青,我只爱着你!我永远永远……都只爱着你!”   我突然醒了,发现自己一襟湿凉。   满室灯火。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我突然看见床前正惊愕地紧盯着我的耶律楚——他……听见了!   他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梦话!因为他的双眸里,射出的是难以置信的愤怒火焰,竟然……还有深刻入骨的沮丧。   我的记忆顿时全都归来。我正身处东丹啊!我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却只看见扶余城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华阳公主鲜血飞溅的刑场。   什么样的人,可以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挥起屠刀?素颜,你为什么还要写“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为什么还要写“奴去也,君自珍重”?   这个女子,我是知道的。她父亲镇西王是我父皇的长兄。小时候她还来宫里与我和仙蕙一同玩过,很柔宛秀丽的一个大姐姐的模样。但是大约五六年前镇西王因卷入一桩谋反案被诛,因此素颜才落得和亲契丹,身死他国的结局。那时,契丹还是大周的属国。耶律隆光不过是我父皇封的汗王。   我的目光一定是黯淡了。因为耶律楚凝视着我睁开的双眸,突然眯起了眼。我发现他不是宫中的打扮,而是穿着黑甲,额头发际还渗着汗滴,头发湿湿地粘在太阳穴上。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他终于冷声道:“你这咳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若说是服了牵肠散,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和进一步盘问。于是我便淡淡地胡扯道:“娘胎里带来的老病根了……不碍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立起身,脚步沉沉地走了出去。   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不多时阿君和阿碧拥了进来,眼圈都肿着:“夫人……”我才知道,前日我在震惊中晕了过去,还吐了血,是萧史把我抱回了妃离宫。   “大汗前夜已快马从军营中赶了回来,守了一夜。昨儿个早上去的军营。方才刚回到宫里,下了马就来妃离宫了。”阿碧说。阿君接着说:“夫人咳血之症早该好好看看。你年纪尚轻,将来还要生养。幸好有巫医来给夫人看过了。”   我凛然一惊,忙问:“说了什么?”阿君道:“先头请的是奥姑。胡说什么夫人中了剧毒,要黑山上的蛇毒来解。大汗当时就恼了。那黑山上的幽冥蛇是天下至毒,拿那个来治还有命吗?为了这个差点都把奥姑给杀了。”   为了这个要杀了奥姑,他本来就是这样残暴的人啊!   阿君接着往下说:“后来请的是天福最好的巫医。说是失血症,配了丸药,又施了针。可不,夫人醒了。”   我颓然闭上眼睛,再不愿睁开。   因了我的病,得以整日缠绵榻上,直到巫医说我已经好了大半,也还是懒怠不起。耶律楚似乎很忙,听侍女们说像是回纥那边有什么动静。他有时来看我,我便尽量地装睡。现在的我,实在无法去面对他。   然而终于还是要起来的。拖了一月余,没有再咳血,精神也好多了。耶律楚叫黄总管来问了几次侍寝的事,我总以各种原因推脱过去,他也没有说什么。直到这一日傍晚耶律楚突然召我到军帐里去。   进去的时候他正批阅着厚厚的一叠奏本,眼皮也不抬,扬扬手叫我坐在一边。他只管自己奋笔疾书,我默然坐着,两只手互相交叠。静静的军帐里,只有火盆里劈劈啪啪的暴响声。   火盆里的木炭渐渐烧尽。小厮们又进来换过。等他们退出去的时候,耶律楚终于抬起头说:“你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垂下双睫。他半转过身子,一手搭在桌上,眼睛并不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他面前摊开的奏本上写了好几个斩字,鲜红的似血一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子不方便……”   他往后靠去,把奏本重重地扔在桌上,震得我浑身一颤:“十日前问你,便是身子不方便……今日还不方便。哪有女子的月事十日未尽的?”   这月事两字从他口中说出,像锥子猛然刺了我一下。我心虚地退后了一步,臊得浑身难受。   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目光严厉,语气有些不耐:“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我强作镇定,然而眼眶还是酸疼得像揉进了沙子。   他见我不说话,眼中燃过一把灼热的火焰,像强自按捺着什么,忍了一口气,道:“不许再使小性子。去我宫里,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我阅完公文就来。”   我骤然扭过脸,竟像是他第一次逼我侍寝时一般的害怕,还有些微微的恶心。   “……我说过了……今日身子不便……”   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捏住我的手臂,扯过我的身子,把我重重地按在面前的奏本上。随着我身体的倾倒,原本高高叠起的奏本哗啦一声全倒覆在地上。   我背脊撞得生疼,忍着泪挣住身子,向他冷冷道:“大汗要用强吗?我自是敌不过的。但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紧紧按住我,语气凶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介意有没有意思!”   第四十五章 素颜(下2)   从他眼中坚决的神情我猜测他会毫不犹豫地在这里强迫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撑起双手挡住他,对他喊道:“你答应我不伤扶余百姓,为何骗我?”   耶律楚立刻放开了我,神色竟有些轻松:“原来是为这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脸的无所谓,心中已是忿极:“你焚了扶余城,叫百姓到何处去安身?你说带我微服去做寻常夫妻,不过是不叫我知道你做的好事罢!你这般残暴,我竟相信了你……”   他肃立不动,冷冷道:“你知道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我的泪珠从双睫弹落,却并不畏惧:“知道。我不是正同一个暴君说话么?”   他神色很是恼怒,像是就要暴发,但还是尽力平和地说道:“契丹兵士都是部落中的汉子,肯随我浴血奋战,不过是为女人,为财物。若不是因为你的请求,黑鹰军早就屠灭整个扶余。现在我却要大费周折,一面禁令兵士行凶抢掠,一面置头下军州收容扶余百姓,军中朝中都已有诸多反声……”   我打断他:“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呢?……”   他平静道:“杀了,不过数千人。”   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可他却眼睛都不眨一眨地说:不过数千人。   “那么王北呢?那日我已劝他降你,为何非要杀了他?”我失望透顶地看着他。   他哼了一声:“你实在是个天真的孩子。王北是渤海靺鞨族人。你用汉人仁义礼智信的一套去劝他,怎么会有用?游牧民族和汉人不同,没有受过儒学的教化,忠君这套想法极为淡薄,降而复叛是常事。只有铁腕才能彻底降服他们。”他神色冷酷,“而且,我早就怀疑他和周朝暗中勾结,将来必坏我大事。趁早斩草除根,才不枉我设局引他叛乱。”   “设局?”我顿时明白过来,“难道渤海王大湮撰是你故意杀死,目的是要引王北起事?”   他若无其事地说:“趁他羽翼未丰,我要把渤海王族残余势力扫荡干净。”   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他设计和掌握之中,只有我在里面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强咽下辛酸,一字一句向他道:“你早就全打算好了,那日不过是演戏给我看罢!”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确实……不过是为了叫你高兴。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也不必瞒你。”   我呆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再开口却溜出一句叫自己都差点咬掉舌头的话:“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还以为,你是怎样一个情深意重的人……”   他大吃一惊,陡然暴怒,额上青筋暴起,伸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臂,几乎要将之捏断。我疼得脸都变形了。   “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声音里含着奇怪的嘶哑和变调。   既已说出,我也无法再挽回,便用力挣脱他,索性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他一把握住桌上的镇纸,在手心里紧紧捏着,像要把它捏成齑粉:“谁告诉你的?我早就下令再不许提王妃之事!违者立斩!”突然声音骤然拔高:“说!是谁这般大胆!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站着一动也没有动。他欺身近我,一直把我迫到角落,居高临下逼视着我。我的身体贴在帐壁上,仰起头,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他眯起了双眼。   我冷冷地说道:“你不该让我住在妃离宫里。你不该把那本《玉台新咏》留在耳房里。你既爱她,就不该对她下毒手。你既杀了她,就不该还写什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把自己打扮成深情的样子……是,我已经看到了那张素笺。我是从大周宫廷里出来的。我知道素颜就是……华阳公主——被你亲手杀死的王妃!”   他紧紧盯着我的双唇,看着我吐出每一个字,脸上满是痛楚的表情,尤其当我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时,更是连下眼皮都在抖动。我全部说完,等待他勃然大怒。他却愣愣地看着我,又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那里,双眼像蒙了一层雾。   他就这样默立了半天,才像醒了神似的很轻地说道:“……你说的没错……素颜是被我所杀……是用猜疑和防备杀死的……我以为……可以不用重蹈覆辙……”   “现在,你要杀我了么?我违抗了你的命令,又提起了故王妃……”我低声惨然道。   从萧史口中听到华阳公主的事时,我虽震惊得晕了过去,心底却还总存着一点点希望。也许是因了那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也许是因了耶律楚那哀痛到极点的字迹,我总幻想是弄错了,或是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但听他亲口说出“素颜是被我所杀”时,我的心才彻彻底底地凉了……   我悔恨已极。听到青和仙蕙成婚的消息时,我怨他忘记誓言。而我自己呢?耶律楚不过多宠了我一些,我便想要交付真心,甚至甘心成为他人的影子。更可笑的是,我刚拿出自己的心来,却发现,这个人……竟是个衣冠禽兽!   我的泪滚滚地从眼中滴落,一滴一滴都像滚烫的烛油,把我自己灼穿……   他走过来,抬手擦拭我的泪。我偏过头,躲过他的手。他咬着牙,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决心忘记素颜……我们都必须忘记过去……否则……便永远不能得到幸福……”   我已心灰意冷,便道:“你当然可以忘记,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过去!”   他转身走开,缓缓走到长桌前,毫无预兆的,便一掌劈向长桌。“砰——”一声巨响,震得帐壁都抖动起来。我被他凶暴的样子惊得心猛地一抽。长桌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他的手上顿时涌出血来。   我震惊地凝视着从他手上一滴滴流下,嵌入裂缝里的血珠。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瞪着我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的心里,始终只有那个裴青!”   我道:“是。纵然你与他很像,我却已分得清楚。他不像你。他不会这样残暴,他不会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人,他……”我想说下去,却哽住了喉咙。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语气却仍冰冷:“你以为我是他那样的纨绔子弟么?你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重的担子?……”   我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显然已是气极,眼中的怒火腾腾地燃烧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长桌边,半晌忽然冷笑了:“只可惜你如今再回去也是枉然!他已经……家破人亡了,怎能和你回到从前!”   轰的一声,天地便完全塌陷!我的牙关剧烈地抖动着,好容易才说出几个字:“你胡说……他怎会……谁害的他……”   他道:“就是你为之忠心耿耿的那位……燕国公主。”   我?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手扶着帐壁,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一边说:“你是气糊涂了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从身后架上抽出一卷长轴,掷到我面前:“这是探子送来的周朝颁昭各地的公文,你自己去看罢。”   我双足已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爬过去拾起了那卷公文。公文上明黄的双龙威武盘结,还盖着大周皇帝玉玺。   公文开始便赞扬我:“帝幼女晋城公主舆叶才明,体光柔顺,舜华糜颜,德容并茂。”然后又极力称赞和亲之举:“……国有亲邻,称雄贵部,分救灾患,助平寇虞。固可申以婚姻,厚其宠渥。况有诚请,爰从归配,是用封曰燕国公主,出降回纥可汗,册说可敦。为国大计,割爱公主,嫔于绝域……”   好个“割爱公主,嫔于绝域……”,是丢弃了我罢!   再往后,便是说到契丹人劫掠和亲队伍,燕国公主不屈被杀。我以为后面接着写下去的会是征讨契丹的檄文,然而并不是的!   读到一半,我已明白,周朝以为我被杀之后,虽频繁征调兵马,却忌惮契丹实力,迟迟不肯开战。另一方面,为挽回大周颜面,并转移国内对不敢开战的责备,在朝中掀起血雨腥风。   公文中写道,父皇派出数名官员彻查此事。查了数月,终有结论。沿途凡接纳过和亲队伍的官员一率以“奉侍不周”降职。鹿儿关守将凌迟,从者斩首。最后是册封使裴冕的名字。他虽已死在紫蒙,却仍因“护驾不力,有辱使命,致公主遇难,令大周蒙羞”而获罪,并牵连整个裴氏家族。   我一个字一个字读去,每个字都似在渗血,每个字都像要挖走我的双眼。公文中还写道,圣上“仁厚”,令裴丞相自裁谢罪。家中被抄,男丁斩首,女子没入官府为奴……   我再也看不下去,拔下头上钗子,向这公文狠狠刺去,口中一声:“裴夫人……”哀痛得几乎死去。   耶律楚还站在原处,冷冷地看着我,语带轻蔑地说:“裴氏一族的男子,只有那裴青因尚了宣城公主才得逃一死。你如今,还想回去么?”   我恨声道:“苍天有眼,拦着我们不让过鹿儿关的是柳盛!为何反降罪于裴丞相一家……”我想要爬起来,却是双足绵软……   他还是那样轻蔑的语气:“柳盛!周朝皇帝还要留着他对付我呢,何况他是皇后的兄长。他不但没有获罪,反而已继任裴展中书令之职,另枢密院管理军事,调度周朝天下兵马。”   这样大的事,萧史为何竟没有告诉我?我要去问他,我要去求证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请他去见我二哥景昊,叫他救救裴夫人……我突然浑身有了气力,狠命一挣,站起身来,几步就蹿向帐外。身后耶律楚快步追上来。我们几乎是一同出了军帐。   帐外已是深夜,刺骨的寒冷。空旷的帐前却跪着一个女子,长发披散,浑身雪白。我诧异莫名,定睛一看——是述律赤珠!   第四十六章 失欢(上1)   东丹的夜晚这样寒冷,她却只穿了单薄的寝衣,光着脚,披散着满头的长发。她的面容本是极艳,此刻却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夜里不知跪了多久,身子一动也不动,像一朵开在深夜的雪白的昙花,摇摇欲坠。   耶律楚本想来拉住我,看见述律赤珠的瞬间,却生生停住了手,步子带着迟疑和沉重走到她面前:“赤珠,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又向她身后不远处的侍从们怒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让律妃在这里跪着!”   述律赤珠深深地伏下身去:“不要怪罪他们!是我定要跪着的。赤珠忤逆大汗,罪该万死。我被禁足宫中,日夜想着以死谢罪,只是想能再见大汗一面。今日完了心愿,我死也甘心了……”   耶律楚用力拉起她道:“我何尝要你去死?你是多心了!我早已不怪罪你,快回宫里去罢!看你都快冻僵了……”   赤珠却无力地摇摇头,脸上滑下两道清亮的泪痕:“……我夜夜盼着,只盼着能见一见大汗。我夜夜等着,看着灯油一点点燃尽,心也像被烧成了灰。我夜夜望着,望着天色黑了又明。大汗,你怎会知道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   她的声音那般凄楚,连我都有些被打动。这个女子,她是真心爱着耶律楚的罢,她也只不过,是个可怜的伤心人。   耶律楚站着没有动。夜风又起,扑打在帐上呜呜地响,似女子低低的啼哭。阵阵寒意使他惊觉,忙脱下身上的裘衣,披在赤珠身上,低声安慰道:“是我不好,叫你伤心了。你快些回去罢。等一会我叫巫医来替你看看,别冻出病来。”   赤珠瞪着耶律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扑上去紧紧抱着耶律楚的双腿,伤痛哀绝地说道:“大汗你还不明白吗?赤珠心里只有一个大汗,大汗就是我的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你若是厌弃赤珠了,我宁愿冻死在这里……”   耶律楚默然低下头,声音也有些颤抖:“赤珠,你……”手已抚上她的发间。赤珠抬起脸,捉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侧,她的面容哀戚如暗夜一般。突然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大汗,这是怎么了?流了这么多血……”   他们这样深情地对着话。我只默默看着,好似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冷不防,赤珠的脸向我转来:“是你罢,是你叫大汗这般伤心!我方才都听见了。你心里既装着别人,求你把大汗还给我。没有他,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耶律楚此刻似乎有些走神。他立在那里,深深凝视着我。我木然看向他眼中。他那没有表情的双眼,却生生叫我看出了几分萧索和落寞。   但是青……已经……家破人亡……   “还给你。”我轻轻地说,转身投进了黑夜。   高耸的宫墙里,我四处乱走。然而走来走去,都是高耸的宫墙。   天空乌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走到树丛边,我对树丛说:“……你们可知道,他会有多伤心……”走到池水边,我对池水说:“……竟是我害了他……”走到高墙下,我对高墙说:“……早知是这般结局,当初就该一同远走高飞……”   多渴望有人能给我回答,然而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树丛、池水、高墙都不理睬我。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天福宫中的佛堂前。契丹人信青牛白马为其始祖的传说,堂中供奉的是青牛神与白马神。我像渴极的人见到了大海,几步扑进了庙堂。   青牛神面带微笑,白马神姿态端庄。任我怎样苦苦诉说,他们始终冷眼旁观着,一言不发……   连神佛也这般势利么……   我怒不可遏,大声嚷道:“你们是什么神佛,只知受人香火,却不知道睁开眼,看看这人世间,为何有这样多的痛苦……”   双神仍是那般安详。   我再恳求他们道:“睁开眼罢,我到底该怎么办?为什么不回答,我命令你们回答我……”   四周却只有我自己绝望的回响。   顷刻间我失去了理智。近身有数支烛台。我取过便向神佛身上掷去,一边狠狠地骂道:“你们不配高居庙堂。你们只知道粉饰太平,却不顾人间的疾苦。你们迟早有一天要被推倒,要被践踏,要被永远地遗忘……”   黑夜中我疯了似地砸弄佛像,阵阵巨响引来了宫女侍卫……   “夫人!夫人!快住手,神灵是万万不可亵渎的呀!”到后来,竟连阿君也赶来了。   我对着她愣愣地笑:“阿君,我告诉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惟有从自己家里先自杀自灭起来,才能彻底灭亡!”   阿君悲悯而诧异地看着我:“夫人……你在说什么?你今日是怎么了?”   是啊,在这异族的土地上,有谁能听懂我撕裂肝肠的预言?   我像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妃离宫,从这个夜晚起彻底一蹶不振。想要联系萧史,他又因事出宫去了。每一日,我睁着眼从天黑到天明,又昏昏沉沉从天明到天黑。我很怕夜晚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睡着,就会梦见裴丞相一家的惨状。我几乎可以清楚地预见,不久就能听见弟弟景昊的死讯或者废诏。等泪已流干,剩下的只有深深的疲惫。我实在太累了,连呼吸都成为一种困难。   这精心装饰的妃离宫,这染满血腥的妃离宫,这错付真心的妃离宫,不过是一座冰冷的囚笼。我躺在床上,木然地瞪着床顶。   外间有轻轻的说话声,是阿君和阿碧。我不想听,细小的声音却仍断断续续地落进耳中。   “……还睡着?……”   “……恩,也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事,回来就不对了……”   “……听说大汗前几夜都宿在律妃那里,昨夜点的是大宛进献的美女侍寝……”   我向床里侧翻了个身,捂住头。   “……那不是同从前一个样了?……”   “……听说吵得很凶……只怕这妃离宫,都不会再来了……”   “……你好好劝劝夫人……她这气性……”   外间的两个人没完没了地讨论着,猜测着。我猛地坐起身子,下了床,走了出去。   两人没想到我突然起来,都吃了一惊。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见到她们吃惊的样子,也有些尴尬,便随口说道:“……我去骑会马,你们……不要跟来……”   我许久不骑步影了。然它见了我,还是一样的亲密。我把带给它的糖放在手里。它舔食着,舌头把我手心弄得极痒。我牵着步影出了马厩,骑着它在天福宫后的大片空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是耶律楚与我同去微服游荡时送给我的马。我俯下身子抱住步影的脖子,大颗的泪珠把它的鬃毛溽湿。“步影,”我说道,“我多想和你一样是一匹马,可以任意地驰骋。或者身为七尺男儿,可以仗剑行走天涯,可以与仇人痛快地决斗一场,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然而我却只能在这深深的宫墙里,等到心碎,等到身死。”   步影默默地听着,听着我把心事全都告诉它。   耶律楚再也没有来看我,也没有传唤我,像是彻底忘记了我。而我也一天天地越发不爱说话,只同步影一起在马厩后边荒凉的空地上整日溜达。   这一日我又独自去看步影。它似乎已变成我唯一的知己。正想将它牵出马厩,却突然听见了女子的笑声,那般爽朗与欢畅——是述律赤珠!   我生怕被她看见又生事端,忙隐到马厩的廊板后面。板上有条细长的裂缝。透过缝隙,我看见了两个并排而行的人。   他们都身穿高贵的紫色。耶律楚穿的是墨紫的貂裘长氅,而述律赤珠穿的是绛紫色的络纹长裙,胸前垂着缨珞。他们都身材高挑,眉目俊秀,皮肤带着阳光的色泽。他们都散发契丹民族野性飞扬的气质。   述律赤珠的手亲密地挽在耶律楚的臂上。两人越走越近,近得可以听见他们轻轻地以契丹语交谈着。而同我在一起的时候,耶律楚为了顾着我契丹话说得不太好,常常是说汉话的。   耶律楚正偏过头,问着述律赤珠:“……上京那边没有什么动静罢……”   述律赤珠含笑瞅着他:“大汗现在方想起来问我了么?你放心,舅父一直叫人盯着。”   耶律楚点点头道:“多亏你舅父了。我很不放心那边……如今黑鹰军虽在东丹,我本部人马却还都留在临潢……母后她也在……”   述律赤珠稳一稳他的手臂:“……那一位怕是更不放心呢……”   他们这样地谈论着的事,耶律楚从没有和我说过。我突然觉得,他们其实才是合衬的一对。   第四十七章 失欢(上2)   走到马厩里,耶律楚自去看他的绝影,却回头突然看见了步影,瞅着它有些发愣。述律赤珠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笑容也有些勉强:“这是你那汉人侍妾的马罢!你睹马思人,不如今夜去看看她?”   耶律楚没有说话,只盯着步影,眼底染上了一丝忧郁。   述律赤珠背过身,摆了摆手:“不过,只怕她身子服侍了大汗,心里头却还想着别人。”   耶律楚撤回目光,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   述律赤珠软糯的笑颜中暗藏着机锋:“我也真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叫她这么死心踏地,竟连大汗这样的人物也不放在心上。你如此宠爱她,她倒一些儿也不领情。那日她肆意顶撞大汗,如今却毫无悔意,也不来认错。大汗你可也真能容人。”   耶律楚手抚着绝影的鼻头,低沉道:“……她的性子……的确是太过倔强……怪我宠坏她了……”又看着述律赤珠道,“她若有你一半的忠心和情意待我,也就好了……”   述律赤珠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抱住耶律楚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柔声说道:“我的忠心和情意,只对大汗一个人。只要大汗知道我的心,只要大汗把给其他女人的情分一丁点儿给赤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耶律楚脸上现出不忍之色,伸手握住了述律赤珠抱着他的双手:“赤珠……我确是……太过冷落你了……”   述律赤珠忽然巧笑嫣然:“那么大汗打算如何补救呢?”   耶律楚转过身来揽住她的肩头,勾起嘴角的笑意:“今晚补救如何?”   述律赤珠扭过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天福的女子们个个等着大汗补救呢?你可补救得过来?”   耶律楚含笑调弄她:“她们哪有赤珠这样的好处……”   述律赤珠的笑声从丰满的双唇中流出,像银铃般响起,一甩身已跑出了马厩:“大汗好坏,竟这样欺负我!我要回宫里去了……”跑出几步却又回过身来,浮起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容,眼中火辣辣的热情带动令人心跳的韵致撩拨着男人的情绪。耶律楚没有一丝迟疑,快步跟了上去……   等他们去了很久,我还无法从廊板后面站起来,只觉得双腿颤巍巍的,像承受不起身体的重量。而马厩里四周的栏壁似乎都向我挤过来,要把我挤得粉碎。我伸手抱住自己的头,把双眼藏在黑暗里。   数声长鸣惊醒我,是头顶飞过天际的大雁。我徒然向天空伸出手去——雁儿呵,你南去北来,曾聆听过昭君马上悲凉的琴声,曾带回苏武不屈的意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何时我才能拥有如你一般的双翼,离开这充满屈辱的异族宫廷,一直飞到天地尽头……   此时,我很想骑着步影去尽情驰骋一番,便跨上它在空地上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墙根无法再跑一步才停下来。这步影本是匹日行千里的神驹,却只能在宫墙里绕着圈圈。连它也很是不尽兴,仰起头来嘶鸣着……   我抚摸它的脖子,轻轻安慰说:“我何尝不想挣脱这牢笼?可是你看,宫门是锁着的,我们跑不出去……”   等等!我的双眼猛然间被宫门牢牢吸引。巨大的意外使我无法相信——   马厩后边的那道宫门,那道日日紧锁并有人把守的宫门,那道隔开了外面整个世界的宫门,竟开了一道缝隙!   是疏失?还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我的头脑,这不正是我等候已久的机会?也许还是唯一的机会!耶律楚已去了述律赤珠宫里。他甜蜜欢情的时候一定不会想起我。而步影的脚力这般好,等闲侍卫的快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等耶律楚知道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很远了……   是的,我要回大周去!即使不能成功,为了青,为了弟弟,也必须试试!只要踏上大周的疆土,我便可以告诉所有人,我是燕国公主,我并没有死!也许能为裴丞相洗雪沉冤,也许还看青和弟弟最后一眼……   我的脑中一刹那灌满疯狂的念头。来不及细想,我牵动缰绳使步影对准那扇宫门,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跑出门去是宫外窄长的曲径。步影的飞蹄溅起茫茫的灰尘。不过一会儿,宫墙已经远得看不见。我俯下身子,按捺住越来越快的心跳,催促步影跑得更快,直到我发现曲径的尽头,竟然——   还有一道宫门!宫门下影影绰绰有几个兵士或站或坐。该怎么办?退回去就丧失了机会!   咬住下唇,我夹紧双腿,马儿一跃,已飞腾上去。待兵士们发现我与步影时,我已冲到他们面前不远处。   “快闪开,狗奴才!宫中太无趣了,我要出去逛逛!”我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挺起胸,对几个士兵嚷道。   数人迅疾立起身来,刷地拔出腰间佩刀,还有几支弓箭对着我。当先一汉子叫道:“什么人?”   我勒住缰绳,白他一眼,怒气冲冲道:“连我都不认识么?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旁边一兵士定神看了看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那拦住我的汉子道:“她……她像是上回大汗平叛时带在身边的夫人……”   那汉子听了,炯炯的双目扫过我身上的装束,又盯着步影端详了一番,才行了一个礼道:“大汗有令,没有大汗的令牌,任谁也不能出去!”   “哼!”我对着他冷笑一声,“我的命令就是大汗的命令!我就是大汗的令牌!你拦着我的马,是不想活了吗?再敢拦着我,扫我的兴,我回过大汗,要了你的狗命!”   他不动,只更恭顺地低下头:“军令如山,还请夫人不要为难!”   我的目光傲慢地巡视着其他几个兵士:“你们也要拦着吗?”   数人不作声,却也没有上前来拦我的意思。   好极!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起马鞭便照这汉子脸上狠狠甩去:“滚远点!”又一甩鞭,已冲过他身前。“夫人!”数人惊恐地叫道,待上来拉住步影,“夫人!别走!不行,快回来!”   我手里紧紧地扭着缰绳。步影猛地朝旁边一纵,已躲过数人。几个守将措不及防,挥舞着手中弓箭,却没有人敢真的伤我。我放松了缰绳,然后用缰绳的末端狠狠地一抽马后臀,步影箭一样地朝宫外冲去。   “快去禀报大汗!”有人大喊道。   可是步影已经扬起一片灰尘冲出了天福宫。我回头一望,几名穿黑甲的士兵正翻身上马。还有数人正奔向宫中方向……我一抽马鞭,马儿已甩开大步,向着自由狂奔而去……   天福城三面都是城墙。我纵逃出宫墙,也决斗不过城门守将。只有宫外那条我曾日日洗衣的冰冷长河,才是唯一可能的出路。长河两边都是大片荒凉的丛林。如果不过河,沿着河边一直向东跑,应该是回纥的方向。而渡过河一直向南,最终应该能到达大周地界。上次我曾沿着长河边逃跑,最终还是被猎犬扑倒。但今天,我有步影!   “去罢!”我叫道,指引步影奔向了长河,决心渡过河去。   此时已是春末,山间冰雪融化,水流比冬日时大涨。虽不如忽伦河那般惊涛骇浪,却也是急流奔突,深浅难测,堆起万顷琉璃。河中还有旋涡阵阵,煞是凶险。   最可怕的是,我不识水性!但这也挡不住我要回到大周的决心!   抽出腰间长带,我把自己紧紧缚在马背上。马鞭用力咬在嘴里,双手抓住步影脖上鬃毛,喝令它:“好马儿,我们过河去。”   步影大步冲到河边,面对着阵阵急流,却突然左右摆晃马头,双足不肯前行!   这如何行!再犹豫片刻,追兵就到了!毫不迟疑,我毅然拔下头上尖簪,狠狠地向马臀戳去——   一声悲鸣,马身猛地一颤,向前一扑,已投进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彻骨的寒冷,巨大的冲力。水流阵阵漫过我的头顶,恐惧而无助的感觉……马身突然变轻浮了,一脚一脚都踏不到地……像浑身埋进雪堆,鼻子口中全无法透气,一张嘴便涌进水来……   我尽力仰起脸,在浪与浪的间隙,猛烈地呼吸……胸口快要暴裂了……   猛然间一个巨大的旋浪,我与步影已卷了进去。它奋力向前,刚游动数步又被水流冲下……   “向前啊!”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又被浪流吞没……   待它终于爬上长河对岸时,我们全都筋疲力尽,几乎瘫软下来。好半天我才吃力地仰起头,浑身都湿透了,长发、长裙,全都湿湿地滴着水。绑在步影身上的长带已经湿透,费了很大劲才解开。虽已经春末,可是东丹寒凉的冷风还是叫我浑身颤抖……伏在马背上,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昏过去,再不能前进一步……   不知为何,我突然惊醒过来,感觉不对。抬起沉重的身体回望长河那边——湍急的浪流对岸,一骑黑马如闪电般越驰越近,扬起暴烈而愤怒的灰尘,弥漫在天地之间……   是绝影!来得如此之快!   不知为什么,眼中已盈满了泪。   迅疾转头,我拼命拉紧缰绳,振声一呼,步影已钻进了茫茫的丛林……   第四十八章 失欢(中1)   跑进丛林,一条羊肠小道在浓密的森林中时隐时现,蜿蜓向前。我双手抱紧步影马头,躲避着丛林中扑面而来的随时要把我扫下马来的树枝。   风声鹤唳——得得而响的马蹄声……枯枝被踏断的碎裂声……林间鸟禽的啼鸣……风掠过枝叶的呜咽……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叫我胆战心惊。跑了很远,我的心还兀自狂震。想到耶律楚应该不会为了追一个逃奴独自冒险过河,又不时回望身后并未见到追兵,撩乱的心才略略安定。   蜿蜒的小道上浓密的林木与地上湿滑的苔藓大大阻碍了步影前进的脚步。曲折盘旋的小道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也许是过河耗尽了步影的气力,它已经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身上沁出颗颗汗珠,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   我浑身似结了一层薄冰,心情躁郁,极想加鞭催马叫它狂奔起来,但手中却迟疑着没有动。刚才用簪子扎过的马臀还鲜血淋漓。这马是我唯一的朋友,却被我所伤,我心里是极内疚的。何况在到达安全之地前,还有极远的路要走。如果迫使步影拼命奔跑,还没有脱离危险马儿就可能已经累倒了。   我只得强忍着心底的恐惧,让步影放慢脚步走了一程,直到它的步伐渐渐地又恢复了松弛。丛林渐渐向前伸展,进入了一片山谷。暮色渐染,我辨识着天空中已依稀闪现的星辰,选择了朝南的道路。远处峰峦起伏,黑沉而深邃的山脉像潜伏的巨兽。步影在平坦的大道上速度快得惊人,而在这丛林山脉间却着实有些施展不开。但我畏惧被人发现,不敢引它到大道上去。   天色更暗了,大片大片的黑雾从天空掷下,蔓延在周围,像一个封闭的套子,令人窒息,带来彻骨入心的寒冷……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我在这浓黑一片中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有多远,甚至不知身在何处,何时才能得到自由……哗啦一声,惊得我一颤,原来是脚下几块碎石被步影踩裂,滚入了深深的谷底……   在深重的黑色中我终于跑出了山谷。没有了树林的遮蔽,大地洒下月夜的光华,明亮起来。夜风掠过荒凉而辽阔的原野,把又高又密的野草吹得翻颠起伏,如怒号的海面汹涌奔腾,阵阵涛声。步影千里马的优势在这里终于可以施展……   “真真——”是谁在呼唤我么?回头望去,无边旷野中却只有野草丛中风的哀鸣。耶律楚的身影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心头竟有些隐隐作痛:真真,可惜这并不是我的真名……我果断地甩了甩长发,丢开了眼前的影象,抖起缰绳,步影一声嘶鸣,冲向了广阔的原野……   “真真——”这喊声如此焦躁且痛彻心扉……我惊觉地回头望去,黯惨的天地间忽一抹异色闪过,刹时如火焰般耀中我双眼。如利剑穿透胸膛,一匹黑马正冲出密林,从斜后方向我飞奔而来。马背上的白色身影越来越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我目瞪口呆,忘了该作何反应。   不过瞬间,我已回过神来,双腿立即紧夹马腹,步影甩开四蹄大跨了两步,随后箭一般朝前冲去。步影,不要怕,这里已是原野!你的速度绝不会输给任何契丹快马!你肯定能放开四条长腿,把追来的马匹甩在身后!   但是身后的追兵似乎也知道步影惊人的速度。他此刻显然正在拼命催马狂奔,想率先横切过来堵住我的去路。   我心下悔极,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发现追兵已到身后?我猛地扭转马头,从马鞍上俯下身子,在剧烈的震动中紧紧地贴到马身上,仿佛已同它合成一体。步影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危急处境,越发加快速度狂奔起来。它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已经绷紧,口鼻中喷吐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似乎在作奔向自由的最后冲刺……   扬起马鞭果决一抽,步影更亢奋而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凌乱而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心跳声……我贴着马背侧过头来,透过飘拂的马鬃查看后面的追马,意外地发现他和我的距离已渐渐拉大……   身后的追兵已不能截住我!“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步影,就要逃脱了!”我狂喜地叫起来,止不住的泪水却飞溅在空气里。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我突然看见前方横埂一道黑暗的长影,像一张巨大的嘴等待吞噬猎物。而步影正在我长鞭的驱使下没命般朝着这道黑影飞驰而去——   那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已无法停下:“不——”……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嗖地划破长空,猛然从步影的左眼穿透过去,箭头立刻从它右眼穿出。一阵鲜血飞溅,步影剧烈摇晃起来,痛苦地放慢了脚步,拼命地挣扎着想维持身体的平衡。我大惊失色,用力猛拉缰绳,想让它抬起头来。   但是已经无济于事。它跌跌撞撞地只走了几步便跪下了身子。我的身体猛地被它掀下了地。它最后地仰天嘶鸣,那叫声不忍卒听,随后猛地一歪,马身倒覆,牢牢地压住了我的身体。   我完全无法接受这已经发生的事实——抬眼看去,悬崖就在我身前两步处狞笑着张着大口。若不是这支箭,我肯定已坠落悬崖……但是此刻步影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它的双眼被利箭穿透,它这般惨烈地……死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翻身下马,快步奔来……等他奔到身前,我才看清,手执弓箭之人,不是耶律楚还有谁?   他从不穿白色衣服,所以我方才不敢确定追兵是他。但今日他显然是来不及穿上外袍,因此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并且已经湿透。甚至寝衣的带子都没有系好,裸露着肌肉硬结的胸口。   “真该让你掉进悬崖摔死!”他气喘吁吁,穷凶极恶地说道,蹲下身子,丢开了弓箭,探身用力把步影从我身上挪开。   我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满眼都是刚才的那一箭……我躺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他靠近我,粗暴地说道:“你受伤了吗?哪里疼吗?”我把头转向地面,拼命忍住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不要动!”他喝令我,一边用手指探察我的双腿,捏过我的膝盖,又摸着我的头。“起来,你的骨头没有摔断!”说罢把胳膊插到我背下,把我扶了起来。   我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在他手臂的支撑下好半天才站住。我一站稳,他立刻放开了手,冷冰冰地在旁边站着,像一座冰冷的石像。   月光照耀着步影的尸体,把鲜血的颜色也染成惨白。我使尽力气控制住不听使唤的身体向它投去,踉跄着扑倒在它身上……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甚至微微发抖……但是,它再也无法奔驰,再也无法听我所有的秘密……我难以置信地用双手抚摸着它的鬃毛,眼中噙满了痛苦而愤怒的泪花,回头向耶律楚嘶声喊道:“你杀了它!是你杀了它!”   他暴怒起来,咆哮道:“如果还有其他阻止你摔死的办法,难道我不会用吗?当我向你举起弓时,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极可能射死你或重伤你?箭离开弓绳时,难道我不希望把它追回来?自从在临潢为你所伤,我的手射箭的准头已经大不如前……”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这匹马死了并不重要,但是……”   “但是这不是步影的错。”我抢过他的话,痛苦地争辩说。   “是的,”他的声音低落下来,眼神愤怒而忧伤:“这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宠爱一个心里只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女子。我不该把步影送给你,让你骑着它逃跑,还送了它的命。看着你宁愿淹死在长河里也要逃离我,看到你宁愿摔下悬崖也要回到他身边去,我希望从来没有在临潢遇上你……”   他突然握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回头望着悬崖,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既然是这样,大汗,你放了我罢!你放我回去看青一眼罢!我永远都会感念大汗的恩德。”我突然朝他扑过去,跪倒在他脚边,“大汗你什么都有,国家、权力、军队、女人……可是青,他已经家破人亡……”   “休想,除非我死了!”他气得身体微微发抖,一把将我拉起来,双手钳住我的胳膊,“你选择成为我女人的那一天起就应该对我忠贞,可是你却毫不珍惜。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不但是个不顾死活的女人,还有一副铁石心肠!”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震动,使我的双耳也疼痛起来。我泪流满面:“可是你留下我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个卑贱的汉女,是个逃奴,还是曾失了贞的……我只不过是一副要死的躯壳……”   他脸上的痛楚无法形容,突然放开了手,让我软软的身体瘫坐在地上。再说话时,他的语气已经毫无温度:“你认为我还会再傻得再来宠爱你吗?我要把你带回去,是为了让整个天福宫里的人都看看,逃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第四十九章 失欢(中2)   “逃跑就是这样的下场!”突然想起了去临潢的路上契丹野兽们的话。那样血腥残忍的画面在我眼前不断重现。   耶律楚朝我俯下身来,我却仍以为是临潢的契丹兵,吓得紧闭双眼,下意识朝后退去。   他眯起眼,嘴角泻下一抹凛冽的冷笑:“现在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我。你还是宁可选择退到悬崖下摔死也不选择我么?”   我终于哭出声来。   他一把拉起我,拖着我来到绝影身边,托着我的腰轻轻一举已经把我放到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坚硬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我的背,一只手拉动缰绳,另一只胳膊横过我胸前,牢牢箍着我,双腿一夹,绝影已向着天福的方向奔去。   他的手和身体一贯温暖无比,曾在许多个寒冷的夜晚给我带来暖意。然而今天他的身体贴着我却是彻骨的寒冷,横在胸前的手臂也像铁棍一样冷。一路上他都一言不发。只有我的泪,一颗又一颗滴落在他手臂上……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又见到了长河。河水仍旧哗哗流淌,卷起堆堆的白色泡沫。而我就像那最脆弱的一个泡沫,即将在微露的曙光中破裂,消逝……   越走越近,我发现,河中早已搭起浮桥,而河两岸,也都密密地立着宫内外的侍卫,黑沉沉的兵器连成一片。想不到因我之逃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心中恐慌,情不自禁抓紧了他横在我胸前的手臂……   两边已有侍卫上前,捧着貂皮长袍奉给耶律楚。他接过来,把长袍兜头包在我身上。侍卫忙另外取过一件披风。他才自己穿了。   回到宫里时天已大亮。耶律楚没有去议政帐,而是扯着我的手直接来到了军帐。两边侍从卷起军帐门帘,内外立刻连成一片。见他面色不虞,四下里的宫人全都鸦雀无声,退得远远的。我裹着他的长袍,站在军帐里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他打算怎样惩罚我。   “西门守卫何在?”耶律楚一坐上主位,立即冷声喝道。   旁边黄总管忙上前回话:“早已都拿下了,只等大汗回来处置!”须臾十数名兵士已被带到,全都跪在军帐前,反绑着双手。我见第一个便是昨日在宫门外拦住我的侍卫,他额头上还有一道我留下的鞭痕。   耶律楚冷冷道:“你等是怎么守的宫门?连一个女人也拦不住?”   那第一个侍卫却并不回话,只默默垂了首。旁边数人却害怕起来,连连辩解道:“……见是大汗的宠妃,才不敢拦的……”   耶律楚不耐烦道:“什么宠妃,我只有一个侧妃!”   我不由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那些侍卫吓得磕头不止,连连求告。然而耶律楚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两根手指,在脖子这里比划了一下,淡淡道:“帐外斩首。”   我猛然吃了一惊,就要在此处将这十数人尽皆斩首么?虽然他们是我痛恨的契丹兵,但是……但是……这些人都是因为不敢伤我才让我逃脱的……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逃走的是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身上披着的长袍掉落在地上,上前质问他道。   他没有理睬我,手一扬,周围的侍卫们已上前拖起这十数人就往帐外去了。一时悲呼求饶声不绝于耳。我扭过头,不愿看那血腥的场面。   “马厩后边的宫门为何未锁?”耶律楚又问。   他还要杀人么?因为我,已经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双手捂住耳朵,慢慢地蹲到了地上。等他杀完这些侍卫,就轮到我了罢,好让天福宫里的女子们都看看,逃跑是怎样的下场……   ……我实在应该想到,会连累这么多人……   “妃离宫里的奴才们呢?”一声怒喝,我如遭雷掣。   “关妃离宫里的人什么事呢?你要做什么?”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角。   他转过头来,眼里全是暴虐之气:“他们本应好好服侍你,劝导你,却让你跑出宫外去了。这当的是什么差,全都该杀……”   我明白了,他是要叫我看着,看着因为我的逃跑有多少人会死去,以此来折磨羞辱我。这样的残暴!这样的无情!   我想起了在紫蒙替我死去的真真,还有雪如。我不能总叫别人替我受过!   “大汗!”我跪倒在他脚边,泪水洒落在他的靴沿,“我后悔不该跑出去。大汗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求求大汗,求求您,饶过妃离宫里众人罢。”   他一丝怜悯也没有:“现在才知道后悔么?跑出去时你就该想到了……”   我恨得牙齿咬得格格响,声音也变了:“你真要做得这么绝吗?真的一点都不念旧日情分么?”   他的手指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情分?你还配跟我谈什么情分?”   我顿时清醒过来。我已不是受他宠爱之人了。再这样同他说话,妃离宫里众人只怕死得更快……   我强忍心中的酸楚和愤恨,膝行上前,紧紧抱着他的双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辜负了大汗待我之心。我对天发誓,从今日起,只忠于大汗,只敬重大汗,只爱慕大汗。若我再有异心,再思潜逃,叫我立刻死在大汗面前……”   他漠然转回头去:“你觉得我还会需要你的敬重爱慕吗?幸好这天福宫里到处都是床,而床上都有女人……”说罢,他意欲站起身来。我还抱着他双脚,他起身一带,我被拖倒在地上。   “啊——”方才被步影压倒的半边身体疼得要命。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向他伸出手去,“大汗,求求你,不要杀他们。在东丹,除了他们,我再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们死了,我也活不了……”   他迅速回身,似乎想来拉我,但手只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别开脸低沉道:“你要记住,再有这样的事,他们全都得死。若你死了,这些人也必须给你殉葬……”   他的话带走我最后一点力气——殉葬!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耶律楚大步走到帐外,黑色的披风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他威严而冷酷的声音响起:“把她带回妃离宫去。今日起,妃离宫派两班侍卫驻守,不得随意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我无颜面对宫中众人,但却被强行带回了妃离宫。宫里人早就得到消息,此刻齐齐聚在宫前,死寂无声。我一被推进殿,宫院大门立即从外“喀哒”一声锁上。墙外兵甲丁当作响,门缝已见刀剑寒光,众人皆是一脸惊惶。   我茫然站到殿前。妃离宫不久前刚修葺过,院里种上了江南移来的花木。然而这些花木不惯东丹的风刀霜剑,都已消逝了明媚鲜艳的风姿,红消香断,碾落成灰……情不自禁蹲下身,以手收拾起零落的花瓣。花儿呵,我愿你质本洁来还洁去,我赠你一抔净土掩风流,不使你坠落污淖陷渠沟。只是我,生不成,死不得。天尽头,何处才有香丘?   阿君见状,忙起身拿了白狐裘给我披上:“夫人……怕是着了风寒……别弄这些了,小心脏了手……”我立起身,抬头久久凝望着四面高耸的宫墙,转过身,避过阿君关切的眼神,对着院里众人道:“你们……都进殿里来罢……”   除了内宫里的贴身侍女阿君和阿碧,我从未认真看过妃离宫里这些服侍我的人。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不多时跪满一地,还是那么恭顺,只是更添惶恐。   我默默坐到妆台前。打开妆盒,红的玛瑙,绿的猫眼,紫的虎晶石……如今还装扮起来给谁看呢?我唤过阿君,叫她将妆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全分给这些侍女和小厮。众人红着眼圈,大为不解:“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你们不以我是汉女而轻贱我,一向尽心服侍。我的东西不是很多,都分给你们罢。今日情形,我已然失宠。这妃离宫也就是一座冷宫。你们再跟着我,反有性命之忧。我已想好,今晚就道服侍不尽心,将你们全都谴将出去,免得再受我牵累……”   话未说完,我已是难抑伤感,再吐不出一字。底下众人都不声响。   “你们出去后自可往别宫而去,都退下罢……”我终于说完,软软地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可是没有一个人动。   突然,底下一个小厮就哭了。然后像是传染一般,其他人也啜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响……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我道。   阿碧突然含泪挺起身子大声道:“夫人当我们是些什么人哪?”   我颤声问她:“阿碧,你说什么?”   阿君满眼是痛,猛然上前紧紧握着我的双手,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激愤:“这妃离宫里有笨手笨脚的人,有偷懒怠惰的人,有贪财好赌的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可是惟独没有……踩低爬高、贪生怕死的人!我们既然服侍夫人您,就只认您是我们的主子。夫人要将我们全都谴往别宫,是嫌我们服侍得不好么?若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出去,情愿今日一同死在夫人面前!”   第五十章 失欢(下1)   她的一席话猛然触到我心底最柔软的深处。我心头一暖,向他们道:“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但识时务者才为俊杰。我已牵累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人为我而死了……我实在负担不起这样的沉重……你们虽认我是主子……然而我在这天福宫里已经什么都不是……连你们也不如……”   阿碧也上前来扶着我的双腿:“夫人……夫人……别这样说,大汗只是生气罢了。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撤了兵士,仍旧宠爱夫人……”   我沉重地摇头:“不是他……是我……是我的心……死了……”   方才那哭出声的小厮突然含糊着声音说道:“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夫人待我们好,有什么赏赐都想着我们,从来没有责罚过我们一句。我们若此时离开夫人,还是人吗?”   我已对生活绝望,却遇上这些不离不弃的奴仆。眼眶又酸又疼,我忍不住走下位去,一个一个紧紧地拥抱他们……   不过一日,整个天福宫都知道我已被禁足。我知道失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毕竟我在大周宫廷里见过太多例子。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去处置……纵然我的心已经从剧烈的疼痛随着火盆里彻夜燃尽的炭石化成了一滩无烟死灰,但是周遭的一切,却逼我去看,去听,去感受……   妃离宫再没有了优渥的待遇。赏赐和例份自然不用提,送来的饭食不几日就变得不能入口……甚至连夜晚取暖的炭火,照明的灯烛……也一天天断了供应……夜晚宫里头又黑又冷,还异样潮湿,一班侍女小厮都跟着受罪。而我自那日在长河里着了风寒,一直病着。阿君阿碧心疼我,几次向宫外侍卫求告,要他们告诉黄总管一声,找个巫医来看看。然而那些兵士见如今妃离宫失了势,都是百般嘲弄讥讽,哪里肯去传话?   阿碧还在苦苦哀求。两个守正门的看守拿长枪戳弄着她前胸,猥亵地笑:“给爷亲一个就去!”   “阿碧……别去求他们……何必又自取其辱?”我厉声唤她。背转身,任是泪落也不能叫他们瞧见!我知道自己的气性迟早要害了自己,但是我总是放不下——我是大周朝的公主,怎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因我身子本就差。这样拖着,病势不几日越发沉重起来,时常迷糊昏睡。有时在梦中我也会重遇过去在大周宫廷里的欢乐时光,和青两小无猜的光景,或是同耶律楚去微服游荡的日子,他给我画眉的时刻。然而往昔越美好,越衬托出今昔的寥落。那美好就成了刀子,一刀一刀细碎地剜着我的心;就成了火,一缕一缕反复熬煎着我的魂魄;就成了冰,一块一块慢慢冻彻我的血液。   却是一阵嘈杂惊醒了我。兵器的脆响,军士的呼喝,女子的哭泣……是契丹兵又来了么?我猛然惊跳起来,浑身是汗。“杀了她!”这如野兽般的号叫如此熟悉,出事了!   狰目四顾,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妃离宫,不是在被押往上京的路上……扯过床边的披风,搭在肩上,我直欲从床榻上扑下来,却一个踉跄,脚下虚浮,差点跌倒。   “夫人!”是阿君从外间迎上前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焦声问她。她的双眼已是红肿:“夫人,你病得这样,快去躺着罢!”   我不理睬她,挣着身子便往殿外而去——   妃离宫大门敞开着。远远便可看见门口一名兵士正用尖刀架着一个女子,向她呼喝着——是阿碧!她竟出了……妃离宫!   我情不自禁向她走去。身子被骤然扯住,是阿君从横刺里快步跟上来:“夫人,万万不可出去,你难道忘了大汗的命令?”   心中的惊诧和恼恨顿时爆发,我转首便冲阿君大喊:“是啊!既如此,你怎么会让阿碧出了这宫门?”   她哭道:“夫人病重,大汗又不在宫中。好容易拿钱买通了一个侍卫去报给黄总管。黄总管以探问病情为由召阿碧去问话。我拦着不让去。可阿碧犟得不得了,说夫人的病拖不得,到底偷偷出去了……谁知她刚出妃离宫,就被侍卫拿刀架住了!”   我晃了一下身子,又急又气,举手便要打阿君:“这是有人在撩拨咱们出这妃离宫哪!你竟糊涂得拦不住她……”手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只和泪一起软软地落下……   阿君抓住我的手:“夫人!你打死我罢。你打了我,我还好受些!”   “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用?你跪下!”我凶狠地训斥她。她从未见我发这样大火,一慌,已垂首双膝跪下!就在这一瞬,我已下了个最大的赌注,拔足飞奔,只数步便踏出了妃离宫!   宫外围墙边果然密密站着兵士,黑甲沉沉,环宫肃然!明晃晃的尖刀连成一片。见我奔出,全都立时戒备,刷一声拔出长刀!门前架着阿碧的那人见我忽然奔出,也大吃一惊!   阿碧的双眼像要瞪出血来,声嘶力竭道:“夫人停步!”   我心中早有主意,纵身便往那架住她的刀尖上扑去——那兵士不料我有此一举,一时错愕,刀迅速往后一缩。   “死丫头,你出来做甚?”趁他尖刀的一缩,我一把拉住阿碧,把她向后一推,身子便拦在她之前。   仅仅这极短的一瞬,数名士兵已冲到面前:“夫人!请让开!这女子违了大汗之令,需依令处置!”   我抬眼瞪着他们:“违令的是我!不是她!”   阿碧急得欲从我身后出来,但我紧紧抓着她,她又不敢用力甩开我。我回头骂道:“糊涂东西,还不进宫去!他们断不敢伤我!你要白白送死么?”她站着不动,我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吼道:“还认我是你主子吗?你快进去,我自有道理!”说罢狠命把她往门槛里一推——这一推用力过猛,我捂着一阵撕痛的胸口,喉头一阵血腥气涌上……   “夫人……”阿碧还想要上前。我回身挣命般隔开她和契丹兵……   阿碧,你不会明白……紫蒙川的熊熊火焰,至今灼烧我心,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再不能软弱,再不能叫爱我的人去死,而自己无耻地活下去!   阿君默默从门槛里把阿碧拉了进去。她的双目仍是泪眼模糊,但却似明白了我的心意。   回过头,狠狠地瞪着身前的契丹兵。他们都举着尖刀,已在妃离宫前围成个半圆。   一中年男子拨开前方数人,一直踱到我面前,彪悍的身躯挡住了光亮:“我们要捕这女子。夫人让开便罢,否则……”   我对他微微一笑,极其轻蔑,身子挡住妃离宫门:“黄总管来得好快!我清楚听见大汗的原话是不得随意进出!她既出不得妃离宫,现在你也进不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恼色:“大汗也说过,违者不管是谁,格杀勿论!夫人也听清楚了罢!”   “很清楚!”我响亮地回答,挺起身环视周围的无数尖刀,双眼绝不会有一丝畏惧,“我什么都怕,惟独不怕死。谁有胆量杀了我,不妨上前一试?”   黄总管脸侧肌肉微微抖动。他转身大声向这些兵士喊话:“上回西门守卫的下场你们都是看到的!若敢不遵大汗之命,等大汗回来后问明白了也是斩首!今日必得按令行事!”又扭头对我道:“方才念在你是夫人,才以礼相待……若再阻拦,休怪我不客气!”周围这些兵士见他如此说,都如野狼般慢慢围拢上来。   原来耶律楚果真不在宫中。怪不得有人等不及了!“好啊!黄总管你尽管不客气……只不过,先要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我的语调更像是冷冷的嘲笑。   “你当我不敢吗?”他声音更加暴烈。我道:“大汗在时,黄总管一向恭顺有礼,称我一声真真夫人。今日……哦,让我来猜猜,是你的主子按捺不住了……叫你来演这一出逼宫!何不让这戏份更精彩些,叫你主子现身罢!”   他气得面色发青,回身怒吼道:“还不快上前杀了她!”   “哼!”我亦怒喊道,“谁敢动我?大汗若真有杀我之心,在抓住我那夜便杀了我了,何必等到今日?黄总管既受人指使,非要致我于死地,为何不亲自动手?想叫这些人一起动手,到时来个法不责众?你太小看大汗了,他杀上数千人也不眨眼的,回来一定将你们全部处斩!”   他得意地笑起来:“我等是奉命行事,大汗怎会杀我们?”   我笑得比他更欢:“是么?等大汗回来,妃离宫里人一定告诉他,黄总管你如何在这宫前逼死了我!大汗只要对我尚有一分余情,便绝放不过你们!当然,”我又道,“你为防妃离宫里人乱嚼舌头,今日也可以冲进宫去将他们全杀了。不过那样杀人灭口的话,且试试大汗回来又会怎么说?”   我身子虽比他弱小得多,然气势凛然不可侵犯,说话掷地有声。众兵士竟一时不敢上前。黄总管站在原处,似乎也有些许畏色。   我赶紧放柔语气道:“黄总管,得饶人处且饶人。此次我忤逆大汗,确实令他发怒。但未知日后大汗必定不会回心转意。你今日高抬贵手,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与宫中众人感戴黄总管,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我欲赌黄总管看在往日耶律楚待我的宠爱上还能有所忌惮,但是宫墙后却徐徐转出一个丽影:   “黄总管不用担心,大汗归来后,我自会回话!”   第五十一章 失欢(下2)   我情知不好,但仍对这丽影粲然一笑:“律妃娘娘,终于肯现真身了!”   律妃站在众侍卫之后远远地打量我,眼神妖媚而阴冷:“你真是厚颜无耻!还痴心妄想着复宠吗?只怕你再没有机会了!”我心下悲凉,没想到能用来护身的也只有耶律楚过去那点宠爱,如今更不知几许稀薄。   “说到复宠,谁比律妃娘娘更擅长?”心知她今日决不能容我活着,便也不管不顾。   她绝艳的容颜染上羞衿的恼色:“若不是你,我怎会那样作践自己?贱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还不快杀了她!”   包围我的圈子越缩越小,依稀是在临潢大帐内我行刺后,那些围上来的契丹兵——没想到,东丹和临潢竟是一样的……   “夫人!”   我回首望向妃离,却只有喃喃自语:“还是……牵累你们……”   伸向我颈下之剑,雪亮锋利,寒光闪闪,饥渴的锋刃。我知道它要饮血。有亮光射在剑锋上,锋芒射进我眼里,好刺眼!   “谁敢伤她?”一声顿喝,身侧已多一人,衣如飘雪,风神超迈。我猛吃一惊。耳畔只听刷一声,这人已拔出身侧佩剑架住伸向我的尖刃。他雪白的衣衫映衬着寒凉的刀影,孤绝得像一只云中鹤。   心中的酸楚终于忍耐不住,我眼中涌出泪来:“萧总管,是你回来了……”   “是!”他的眼眶也噙着热泪注视着我,声音像暖暖的风,“夫人,是我来迟,使你受苦了……”   我却猛然想到了什么,用力道:“你要做什么……快走……我不能连你也害死了……”   他一手执剑护住我身前,一边轻声安慰我:“夫人不用怕,快回去内宫!”   律妃绝没料到萧史此刻突然出现,还敢阻她之事,气得柳眉倒竖:“萧史,你不要命了,一再同我作对!”   萧史平日一向温和,此刻却语气决绝:“下官只对大汗效忠,请娘娘自重,勿伤夫人!”   律妃冷笑了一声:“你处处维护这个汉人贱婢,难道你与她有私?”   我气得浑身乱颤,正待开口,萧史却平静道:“她是大汗心尖上的人。大汗宠爱之人,就是我效忠之人!我已谴人去温泉行宫报大汗知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处置,还是等大汗回来亲自决定罢!娘娘何必如此着急?”   心里一痛……我在这里受着炼狱煎熬,他却去了温泉行宫……   律妃果然是草原上的女子,性情爽烈,再不愿跟萧史多辩:“心尖上的人?她也配吗?我才是大汗心尖上的人!我今日定要杀她,萧史你不知好歹,那就陪她一起死!”   她骤然伸手,兵士已冲上前来——萧史一手推我到身后,一手执剑,已追形逐影,动如腾兔。   第一个便是黄总管。他手持长刀直刺,一道寒光便直逼萧史当胸而来。萧史目光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便到了黄总管身左,剑光一撩。黄总管还在疾步转身,剑已到他左边肋下!黄总管骤然间吃这一吓,大喝一声,长刀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凌厉异常。殊不料黄总管回防下击时,萧史的剑早已收回,轻灵地滑到了黄总管左侧,避开了正面刀光,又迅疾刺向黄总管咽喉——只一剑,和着一声惨叫,便是血溅三步!   从前只看见耶律楚的武艺,当得起是契丹第一勇士,从未留心萧史。原来他的剑术轻灵回转,也是如此不凡。   周围众兵见黄总管死在剑下,长刀已化作飞虹击向前来。萧史雪白的身影穿梭在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每出一剑,必有所中,既快且狠,不给敌人半分余地。每一次,当他的剑和对手的武器相交的那一瞬间,会忽然滑过对方的刀身刺入身体,如行云流水那么自然,只一剑便摧毁对手的斗志与肉体!斑斑血迹溅上他雪白衣衫,似红梅绽雪,与他温润的眸子如此不相称!   然而身后有我,他终是心有旁骛,施展不开:“夫人,快回宫去!”我喊道:“萧大人,他们人太多了!你快走罢!”他举剑一阵疾刺,已逼得来敌退后数步,手一拉我急奔,已退入宫中——两边小厮猛然关上了宫门。宫门外顿时传来刀劈铜门之声,阵阵令人肝胆欲裂!   萧史拉我入内宫,不待旁边众下人说话,已责备我道:“夫人如此糊涂,怎能亲身走出这妃离宫?幸亏我得到消息,来得及时!”   我急道:“你自己才是个糊涂的,为何要冒险救我?你难道忘了还有大事要做!”   他并不回答,将一个细长红匣塞在我手中,贴在我耳边道:“这是玉蟾液,也是极难得的。虽未必能解你身上之毒,但总能缓你病症!”   我紧握着红匣:“难道这些日子,你竟是去了……”   他微微点头,将手指放在唇边叫我住口:“我要去了!大汗回来前,还需抵挡一阵!”   我顾不得一切,上前紧紧抓住他胳膊:“萧大人,你不能去,外间人这样多,你又杀了黄总管,犯下死罪……”   他清澈的双眸闪动,平日一向隐忍的脸上洋溢着伤痛与悔意:“夫人,我最错最悔之事,就是将你强留在东丹……若可以重来……也罢,今日就让我补过罢!”一咬牙,对阿君道:“你把她锁在寝宫内,无论如何,不能教夫人走出妃离宫半步!”衣炔翻动,已大步走了出去……   “你不准去!”我厉声唤他,阿君和另一个小厮却上前死死按着我。任凭我怎样挣扎抗拒,他们始终不肯放手。我方才气力用尽,已是强弩之末,渐渐无力再挣。寝宫之门也被紧紧锁上……   萧史!萧史!我早不怪你留我在此……你早知我是将死之人,又何苦救我……“咔!”一声,两枚指甲被我在手心里生生拗断,鲜红从指缝中渗出,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痛楚……因为心早已更痛百倍……彻夜不眠……我简直想一把火烧了妃离宫……   等到天明寝宫门才再打开,我一步跳起来,扑上去抓着阿君:“怎么样了?萧总管他……”   阿君苦声道:“他被下了死狱了……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昨后半夜大汗赶回来,雷霆震怒……”她忍不住又拭泪:“萧大人苦心经营多年,却不料……大汗的脾气……这次,他是断断活不成了……”   我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床边,很想说话,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阿君的脸色也是苍白。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欲言又止,终于慢慢道:“宫外兵士都撤了,听说死了数十人,都收拾了……夫人和我都明白……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萧大人…………”   我一怒便把床头的一架小几推倒在地上。几上的小玩意儿跌碎了一地。宫内外众人都噤若寒蝉。“不……绝不……”我吼道,“……我绝不愿再去求他……”   然而我的心,已做了相反的决定!公主的骄傲,一文不值!宠爱、权势才是这宫里唯一有用之物!为了萧史,为了妃离宫中众人——我转身扑向铜镜,语气惨烈得像一个女鬼:“阿君,你看,我可是生得美么?”   阿君惊痛地注视着我:“夫人!”   我瞪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幸亏我生得是好的。如今我仅剩的,也只有这美貌了……”转首向她:“服侍我吃药!”   仰头服下萧史给我的玉蟾液,味极辛涩,胸口难受欲呕。但我必须好起来,好了才能重新梳妆打扮承欢献媚,好了才能做我早就该做之事!   立刻吩咐:“既是兵士已撤,叫个小厮去打听一下,大汗对律妃是怎样处置?”不多时便回来报说:“只叫娘娘留在宫中,余事由大汗处置!”   我心冷极。耶律楚一定已知道事情经过,却仍将萧史下了死狱,对要杀我的律妃倒是毫无所为。对我情意之薄凉,已到这等地步!但我如今要救萧史,也只有求见耶律楚,设法再获他欢心了。   嘱阿君阿碧取来雪白的笺纸。未曾提笔,已是悲愤难耐。强自按捺了半日,才写下一行诗: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爱本是世间乍然一现的奇花,绽放已是奇迹,凋谢之后焉能祈及再放?如今我所为,不过是算计罢!心头一阵恶心憎恨,失神间,笔已软软坠下,黑墨将笺纸晕成一团……   猛然惊醒!“换纸!”再次提笔已没有颤抖,一气写下十首《回心院》。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热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热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写罢仍觉不足。素颜,素颜,我因你而得宠,今日就再依仗你一次罢!取笔在笺下再补一句:“不是爱前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又写上:“奴婢真真顿首企怜,”泪终不可遏止。这两句诗是素颜写在素笺上之诗句的上阕。我说自己是被“前缘误”,说耶律楚是能主宰花落化开的“东君主”,却不知能否因了这前王妃,而再得到一点宠爱?   手里的笔越拗越弯,“啪”一声,竟和指甲一样被我生生折断!不曾想,我燕国也有摇尾乞怜的今日!这样的话换在从前我如何肯说?   将白笺封起,封口处沾上一丝泪痕:“阿君,你去求见大汗,务必将这笺呈给他!”   第五十二章 荼蘼(上1)   入夜时分,天边一声雷响,像是落下的巨锤,滚动,轰响,震得人身体猛一收缩,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阿君执伞而归,身上仍是湿透。她取出胸前的衣襟里藏着的笺纸,还带着捂热的体温,边缘已濡湿。   “大汗……没有看?”满怀的期待陡然落空。我双目凝在这笺上,已是错愕。   她低下头,眉眼间是深深的不安:“看了。大汗说,夫人的心意他知道了,请夫人早些歇息罢!”   “他没有召见我吗?”她摇摇头。   “也没有说要来?”她仍摇头。   我的身体委顿下来,慢慢地软在长榻上。我的风寒还没有好,昨日到今日都是强自支撑。突然就觉得身子要垮掉。   “萧总管……他怎么办呢?”我喃喃道,“真可笑,我甚至已想好,见到大汗要怎么说……”抬头望着天空的大雨,“不成,这事拖不得,我要亲自去。”   “夫人,别去!”阿君拉住我,“雨这样大,等小些再去罢!”   我推开她手坚决道:“我意已决,你不要拦我!”别过头道:“阿碧给我拿伞来。”阿碧默默立在一旁,听见我唤她,却也不动。我有些生气:“好啊,你们一个个都难使唤了!”赌气自己走到外殿里,有个穿黄衣的小丫头正当值,却是个面生的,便胡乱召她来:“你叫什么?”丫头低了头,自称小月。我便道:“小月,你取了伞来给我,我要出宫去。”她倒伶俐,不多时给我拿了伞。我也不招呼阿君阿碧跟随,自己径直走进雨中……   风,雨,混在一处,连成一片,到处都黑沉沉冷冰冰,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宫墙,哪是路,哪是殿宇。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糊涂。直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双眼朦胧看不清,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像地上落下了无数的尖刀。举目四望,天地已混沌,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一切都惊慌失措,一切都如同大难临头。   我一路走来,并不很远,但裙摆已湿透,冰冷彻骨地粘在身上。龙泉宫外有女官正要往宫里送奶酒。我忙拿一个金裸子塞在她手里,拉着她恳求道:“烦掌事通传一声,就说妃离宫的真真求见大汗……”   那女官见了我却有些惊异,但随即点点头入内自去了,不多时轻手轻脚出来道:“夫人来得不巧,此时大汗恐不能见你。”   我垂首道:“我可以等。”说罢收起伞,立在一边。   那女官见我执拗,只好说道:“方才大汗召了新进的美人侍寝,不多时便要来了。夫人怕是要空等,不如明日再来罢!”   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撕碎天空的胸膛,一片惨白。天空发出山崩地裂般的雷声。雨势似乎更猛烈,永远永远也不会停……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别人在说话:“……我可以在外面等着……”   过了两盏茶时间,才见侍女们执灯引来一位盛装的契丹女子,双颊红艳如三月桃花,不胜娇羞的样子。两个侍女搀扶着她步入龙泉宫。我让过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晚风把碎发送到脸畔,遮住我的失意和伤心。   殿里的灯火不多时便灭了。我呆呆立着,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直盯到鞋上绣着的蝴蝶似要挣脱鞋面飞了起来。令人难堪又难熬的一个时辰这般漫长,好容易才听见殿里似又有了低低的说话声,我再忍耐不住,趁那女官不注意,自己在殿门上扣了三下,向内唤道:“大汗,我是真真,请见一见奴婢罢!”殿里没有声响。那女官已经唬得不行,脸都白了,连连对我摆手。又等了片刻,殿门却向内开了。方才那侍寝的女子走了出来,披散着长发。那女官忙叫了人扶她去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终于听到宫里沉沉道:“进来。”   走进殿内热烘烘的,像是方才的无边春色仍然留有余温。我不敢抬头,生怕看见他衣衫不整,然而还是忍不住抬头,看见他果然穿着寝衣,肩头搭了件长袍,背朝着我,负手立在床前。   “奴婢真真叩见大汗!”恭敬跪下,端正地给他磕头。   他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却带着异常的冷淡:“你来这里做什么?”   “求见大汗。”   他的语气隔绝而疏离:“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又给他叩首:“只是想……见见大汗……”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那么你已经见到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哀婉恳求道:“大汗,我是真的知错了,我不该跑出宫去,我再不会跑出去了……”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意,仿佛离我很远很远:“你是不该跑出去,但该死的并不是这件事……”他并不回身看我,只扬了扬手:“你去罢,若心不在这里,我也不需要你的人……”   “大汗!”胸口的汹涌狂潮漫卷而来,帮我把戏演得更加逼真,“那么大汗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出去呢?”   他身子微微一动,已转过身来,双目乍然与我的视线相触——许久未有的四目相对,却已变作这般情形……   我澹然举眸,泪光中声音越发凄婉:“大汗宠爱我……是因为故王妃罢!因为我和她一样来自大周宫廷,或许是,我们都会跳梨花舞?又或许……”   他厉声道:“不许再提王妃的事!”   “是!”我垂首道,“大汗说,心若不在这里,那么也不需要人。我和大汗一样,也不愿意做别人的影子……”   他口气异常的生硬:“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别人。”   故王妃的这条路被他死死封住,怎么也走不通。于是我只得说:“那日奴婢在马厩里看见大汗和律妃娘娘了……大汗道我的性子太过倔强,道我的忠心和情意不及她一半……那时节,我才真的心灰意冷了……”   他淡然的双眸中倏地一亮,忽然有了些许热度:“你是因为这个……才跑出去的?”   “是!”我说,“大汗有那么多的女人,而奴婢,奴婢只有大汗……大汗不在宫里,奴婢连命也几乎保不住……只能在心里喊着大汗来救我……大汗能将给其他女人的情意分给律妃,为什么不能再分一点给真真呢?”   我话未说完,他脸上已现动容之色,身子犹豫着晃动了一下,突然数步上前拉起我,手抚弄着我的脸颊,话语也变得温柔:“你实在太傻……若你心中有我,我还要其他女人做甚?”   我越过他的身子,清楚地看见大床上凌乱的被褥毛毯。他方才还在这里与新鲜的美人云雨情浓。心中惨然冷笑,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大汗……原谅奴婢罢!是我太任性了。若大汗不要我了,我比死了还难受!”   说完这样的话,我几乎要扇自己的耳光。他却好像很受用,俯下身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难受……看你身上都湿了……”   身体挨得这样近,我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只闻见他身上还留着女人脂粉淡淡的甜香。而我生有奇癖,性好过洁,是从不用香的。   他抱起我,走到床边,把我放到床上,欲解开我左胸前疙瘩扣。我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嘴唇不自然地颤抖,却仍保持毅然的口气,从床上站起来。   他眯起双眼,表情有些意外……而我站在床边,把白色狐裘脱下,让它慢慢滑落到脚边。   这是我最后残存的一点点尊严。以这样企求的方式,在刚刚欢好过的大床上,被还带着其他女人味道的男人占有……我,绝不能接受。   所以,至少让我自己来掌握以怎样的方式被凌迟。   耶律楚是不会明白的,他只是热烈地看着我一件一件地脱衣,好像卸下情感的伪装。   我把身体转过去,解开蔷薇色的中衣,露出脖子到肩头缓和的曲线。我今日贴身穿的不是抹胸,而是绣着鲜艳纹饰的粉色肚兜,紧贴在胸前微微的隆起上,散发着少女的气息。   我双手伸到背后,挑开肚兜的系带,拉下肩膀上的细带。用双手掩饰胸前,背对着他,身体微微颤动。   他迫不及待地拉过我,唇便向我侵来。我偏过头,避开他:“不,不要在床上……”   “鬼丫头!”他斥道,拉着我来到火盆边。地上铺着一大块厚厚的毡毯。火光映照着我雪白的肌肤,给我周身涂上金色的光辉,掩去我双颊的苍白失色。   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我,慢慢把我放倒在毯上。黑色的长发铺展开来,我感觉自己的睫毛在轻轻抖动。“你的确是使我着了魔。”他说道,自己飞快脱去寝衣,俯身急切地压住了我。   我的身体和心灵一样干涩,他急燥的进入只带来钻心的疼痛。没能忍住一声闷哼,我紧紧咬住下唇,把头转开,注视着盆里摇晃的火苗,给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盆渐渐地熄灭了。空气里越来越浓的凉意袭来……   “你回自己宫里去罢!”他躺在我身侧,声音比我进殿时更冷淡。   我震惊,还未来得及向他求情——刚刚云收雨散,便要驱逐我么?   “大汗!”我伸手想抓住他的手。   他却冷冷弹开我的手,坐起来自己穿了衣服,又点亮了灯,回身久久地望着我,眼神有些森冷有些酸涩,似不定的流光:“你算准了我的心意,却没有算准你自己。”   第五十三章 荼蘼(上2)   我身体一痛,有被当众鞭打的感觉。   他的手渐渐紧攥成拳,话语如犀利的尖刃刺向我:“什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什么似被前缘误,你对我根本没有情。你冷得像条死鱼,我简直以为自己方才是在……”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没有说话,赤裸的身体异常屈辱和寒冷。   “你满口谎言,虚情假意,我却情愿信你!”他走过来,像野兽逼近猎物,一手掐住我的喉咙,“说,你今夜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虽力道不大,这动作却深深伤害了我。   双目陡然睁大!他的话似刀锋凌厉地刮入我双耳,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   “是为了替萧史求情?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裴青!”明灭不定的灯火中,他酷冷的面容有些扭曲。   我腹中一阵绞痛,灯火的阴影中无法阻止他吐出残忍的字眼,直到他终于慢慢放开了手。   我爬起来自己穿着衣服,双腿间有乳白色的液体流下。他扭过脸,不愿看我……我走到他身侧,跪下给他再磕了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龙泉殿。   大雨还没有停。我忘记把伞放在何处,便乱步走进雨中,任巨大的雨滴打得面颊生疼。绝望的感觉避无可避,在心房里左冲右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因为雨太大了,四面八方都是雨……   这样近的路,却走了这样久,终于碰到了出来迎接我的阿君,慌忙拿伞遮了我,紧紧地搂了我的身子:“夫人怎么浑身都湿了?你的伞呢?大汗责骂你了吗……”我什么也说不出,已经变成了一块呆滞的木头。阿碧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烧了水给我沐浴。我任她舀起一勺勺的热水浇在身上,洗去周身的气息,洗去这个屈辱的夜晚……   一夜枕泪而眠。清早起来,风停雨住,见不得殿里众人的眼神,便还是非要出去在仍湿滑的石径上乱走。我知道宫里一切荒凉之处,在那里可以尽量少碰见人,这些地方我都已经和步影走得很熟。   想到步影,心里裂痛。一场和亲,我害死了我的侍女们,害死了裴冕,害死了青的一家人,连马也害死了,现在,还害了萧史……   青,青,我多想再看他一眼,我曾那样坚决地要回去他身边。可是,他要不要再看到一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况且他身边,已经有了仙蕙。   端庄娴静的仙蕙……丹凤眼的仙蕙……有强大家族支持的仙蕙……爱着他的仙蕙……   失了身的我……成了他人侍妾的我……已经“死”了的我……满嘴谎言的我……   纵然再面对他,如何对他说出一路走来的一切?若能再面对他,又如何忍心不说出这一切,而安心去欺骗他?   我从不曾这样厌弃自己。快点死掉罢!我在心里喊道,可是又想起那句“若是你死了,妃离宫里的人也都要死。”   “夫人!”一声低呼惊散我的梦呓,回头去,却是一个不相识的侍卫站在一箭地开外。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向我道:“我是萧总管的人。”我有些警惕,便没有理睬他。   他见我不答,将胸前衣襟拉开了些,露出小半根碧箫,向我道:“夫人千万勿疑。萧总管怕是逃不过一死,叫我设法来告诉夫人,他有重要的话对夫人说。”   我见了这碧箫上结着的穗子确是萧史的,才信了一半,问他道:“他被下了死狱,定有重兵把守,我怎么能见得着他?”   他急着回答道:“实不瞒夫人,萧大人今日午后便要处斩。这里规矩,像他这样有品级的侍卫死前可以饱餐一顿。死狱里有几个自己兄弟。夫人打扮成送饭食的侍女,我领着夫人,好见上最后一面。只是要快,再晚了只怕……”   午后处斩?好狠的耶律楚!心剧烈疼痛,像被谁狠狠地揉捏……他要见我,一定是还有什么未尽的事要我做……即便危险,又有何妨……纵是一死,我有何惧?   迅疾向这侍卫道:“好,快些准备罢!”   这是我第一次被带到宫里的死狱。走过一段宽敞甬道,连接着的是一级级向下的石梯。脚下一踩一滑,哔哔剥剥的声响。甬道两边燃着火把,幽暗地投下鬼魅般的黑影。   钟鼓突然在宫阙城堞间咚咚响起,沉沉敲打我的心。越走越下,越走越黑。石梯的尽头两边突然现出囚牢,一间一间紧密的木栅栏,和雪如死去的地方一模一样。远远的一声尖叫,尖锐刺耳,硬硬地碾在心上。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血气和腥味,感到一股末日之气在四周荡漾。   这侍卫大约感觉到我的恐惧,轻轻拉了拉我。我低下头,端着的食盒遮住了半张脸。   走过几重关卡,这侍卫拿了令牌解释。守卫都颇严,仔细打开食盒来检查。我大气也不敢出,只垂了头恭顺地听候吩咐。幸好我来前换了侍女装,还拿黄粉涂了脸。   如此几番,才到了最里面的一重。这侍卫轻声向我道:“我在这里把守,夫人快些进去将食盒送给萧总管。只可半柱香时间,绝不可多呆!”我点点头,走进了囚牢。   囚牢外层十分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出,我踩到软软的东西,差点跌倒,才发现是地上铺着稻草,一股霉烂的味道。一直走过一条短壁才是里层。点着灯,比外间稍光亮些。灯火投在墙上。我看见墙上挂满了各种刑具,与乱影结成狰狞的面目。   背光的柱上绑着一个人。   我喜极而泣,却又是悲极而哭:“萧大人!”矮身放下食盒,急步到他面前。   他身上缠了重重的铁链,雪白的衣衫上是触目的斑斑血迹,干结成块。走近了,才看见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压在铁链下。我双手触着这铁链,硬把大哭的冲动克制成低低的呜咽:“是我害了你……你都是为了我……你死了,我也决不独自活着……”   他瞪大了眼睛,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突然失去了所有血色:“你来这里……大汗知道吗?”   我想起那个要杀他的人,咬牙切齿道:“休要提他……我恨这个人……是他给你用刑了?”   “别说了!”他突然大吼。我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盯着我,眉目间都是难言的惊慌:“谁……谁叫你来的?”   我惊惶失措地注视着他的眼神,顿时站立不稳像踩在棉花上。因为骤然间,我知道——上当了!   就在我明白过来的同时,牢房里突然大亮。原来方才这里层囚牢不过是用一层厚幔隔开。现在这幔帐被人扯开,光亮立刻扑满整间牢房。厚幔之后竟然站了一整排侍卫!   我惊恐万状地注视着从幔后漫出的那片红裙,妖艳诡异,好似吸血蝙蝠从巢穴中飞腾而出:“是你!”“是我!”我们彼此的眼中都是恨不得互啖其肉的凶光。   “萧大人已经被这样折磨,为什么还不肯放过?”   她阴毒地说:“应该问你自己,你从我这里夺走了大汗,却又干出这样的好事!”   “什么大汗!”我痛苦地嘶喊,“我早已还给你了,再也不要了!”   她森森地笑着,缓缓道:“再也不要了?我真是很佩服你的胆量!”她转头向着厚幔后道:“她方才的话,大汗,你可是都听见了!”   听到大汗两字,我像是突然被掏空了的口袋——这是一个并不十分高明的计策,然而我却这样准确地掉进了特意为我而设的陷阱,给出了律妃所要的一切!   耶律楚从幔后走了出来,走得极慢,像是很吃力似的。他的双眸像是蕴满了戾气的寒潭,深不见底,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大汗!”律妃向他恳求道,“下决心罢!还在犹豫什么?”   耶律楚像是漠不关心地看着她,冷冷道:“你一早求我来看的惊天秘闻,就是这一幕?”   律妃说:“自从这汉女来后,搅得天福宫一日不得安宁,多少侍卫为她送了命,今日还敢偷入死狱密会死囚。大汗还要纵容她吗?”   耶律楚始终没有看我一眼,言语还是那么冰冷:“这个死丫头哪里有这本事?是你引她来的罢。”   “是,什么都瞒不过大汗。”律妃脸上的惊异只一闪而过,“但是她方才的话,总不是我逼她说的!我只叫人去问她要不要见萧史。若他二人没有私情,她怎么肯冒死前来!”   私情?我真想上前掐死她。   耶律楚的肩膀微微震动。他蓦然回首,直直朝我走来。一股冷意从我的头顶灌下,蚀骨蚀心的冰凉。   他的身材异常高大,他的眸子由琥珀色转成了蓝紫色的幽光:“你自己说,我只想听你说,你和萧史,究竟有没有……私情?”   “没有,”我毫无惧色地对上他的眼神,决然道:“没有,我与萧大人,没有私情。”   纵是如此,我却仍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疑色,那怀疑并未因我的回答而稍减,仍然盘踞在他双眸深处。我突然想起他昨夜的话“……但是该死的并不是这件事……”“……若心不在这里,那我也不需要你的人……”“……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难受……”,原来那时他已经怀疑了,我以为他说的是裴青,却没想到是萧史。我昨夜实在是——自投罗网。忍不住凄然一笑,我几乎成了一个——娼妓。   他盯着我的嘴角,却突然撇开了我的眼神,盯着牢内的某处,眼皮轻微地抖动着,很久才咬着牙吐出几个字:“好罢,我信你。”他的神色疲倦而索然,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握得指节发白。   律妃霍然而动,抢步拦到耶律楚面前跪下,刚毅道:“大汗还不信我么?我数次苦谏大汗都不愿听,就连萧史杀了黄总管大汗还是不信!今日到这地步了,大汗……你……果真是被我说准,你真是着了她的魔!”   “够了!”耶律楚一声断喝,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动,伸出一手把她架开,偏过头对身边侍卫说:“萧史已犯死罪,按律处斩!”   我被这斩字震得浑身一颤,牙齿咬得几乎要立时碎成齑粉。那样一句“我信你。”既信我?为何仍是斩首?原来还是根本不信。   耶律楚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像在审视一道永远无解的迷题。我直愣愣地瞪着他,等待他对我残酷的宣判。他终于把眼光掠开:“至于……她……把她带回妃离宫去,仍旧禁足!”说罢拔腿便要走。   “大汗!”一声厉唤响彻整个牢房。“若是我有十足的证据可证明他二人的奸情,大汗还愿信她吗?”此刻的律妃像是守侯已久的困兽,眼中射出仿似一击即杀的狠意。   第五十四章 荼蘼(中1)   耶律楚的脚步一滞。   律妃密切地注视着耶律楚的举动,于是赶紧道:“只要大汗留下片刻,只需亲眼看一看,就知道我有没有在胡说!就知道她是在撒谎!”说罢对着我狠狠道:“你敢不敢和人证当面对质?”   我扬起下巴:“你能有什么人证?你会的,不过是落井下石!”   耶律楚蓦然转身,皱起眉头看着律妃,脸上显出不耐之色:“赤珠,你回自己宫里去。此事不许再提,我……不想再听。”   律妃绷紧的身子顿时虚脱,一怔后霍然大笑,冷冷的笑声在四壁乱撞:“大汗到底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耶律楚清癯的面庞上顿时涌起勃然怒意,声音有些嘶哑:“你说什么?”   律妃突然站起来,往后连退数步,靠在幔上,一手脱下腕上镯子,狠狠掼在地上。“哐当”一声,那镯子立时摔成数段,碎片横飞,惊得我闭目一抖。她双眼血红,声嘶力竭道:“我以述律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整族不得好死,如同此镯!”   她发下这般毒誓,每一个字都在抽打我的耳光。我惊得牙齿打颤,心头立刻被不祥之兆占满。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或是做了充足准备,才敢这般破釜沉舟!   耶律楚也怔住了,他的脸色渐渐铁青。“好!”他低沉道,“你既以述律家起誓,我便听上一听。若私情……为真,东丹自有典法处置。若有半句不实,这天福宫便也再容不下你了!”   律妃庄重地跪下对着耶律楚深深一拜:“谢大汗!”抬起头来如鹰隼般注视着我:“今日之后,天福宫里,有我无你,有你无我!”   我扯动有些僵硬的脸,故作镇定地一笑,转头看了绑在柱上的萧史一眼。他一声不吭,微闭着双目,沉静的面庞如同止水,没有一丝波澜,想是已半昏迷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向耶律楚道:“若证实私情为假,便不应再斩萧总管!”   耶律楚扭过脸不看我,侧面阴沉。   “带一干人证上来!”律妃朗声道,又转身求耶律楚,“我问话时,请大汗暂且先听着。纵有错处,还请等我问完方才降罪!”   耶律楚已在侍卫搬来的圈椅上沉沉坐下,听罢这言,向律妃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律妃到底抓住了什么把柄,便也只得屏息凝神,静观其变。   她先召来的是她自己泰宁宫里的侍女:“把当日在长河边的情形说与大汗听。”   几名侍女战战兢兢地依次跪下。其中一人道:“那时这汉女来东丹不久,还未得大汗恩宠。一次娘娘带我们到长河边散心,却遇到这女子在那里鬼鬼祟祟。娘娘好言问她,她却出言不逊。娘娘欲责罚她,没料想萧总管突然从旁出现欺骗娘娘说大汗要传这女子,替她脱了身……”   律妃道:“那时,他们怕是已结下私情了!”   我不由冷笑道:“这也算人证么?传唤自己宫里侍女,她们当然按你吩咐说话!”   律妃瞪我一眼:“急什么?你的丑事一件件慢慢说来!”说罢又传南宫守卫:“你那日在群帐外看见了什么?”   那人低首道:“大汗恕罪!那日原是小人守备南门,因一时内急,便往后边荒凉处去。在无人的群帐外听见帐内有女子呻吟之声。我觉得奇怪,便让在旁边。后来看见萧总管抱了个女子从那帐里出来,神色很慌张……”   律妃嘴角牵动了一下,向这守卫道:“这女子你可能认得清楚?”这人点点头,眼光畏畏缩缩地在牢内兜了一圈,慢慢落在我身上,还有些胆怯委琐的样子,半伸出一个手指:“就……就是……这个女子……”   我立刻驳斥他道:“那日我突然发病晕倒,多亏萧总管正巧发现,才救了我……”说罢看着耶律楚,“后来之事,大汗也是知道的。”   耶律楚还是黑着脸。律妃斜眼看我,有些鄙薄之色:“只是你二人躲在那荒凉之处,无人帐中做甚,弄得如此快活,竟然昏了过去!”   我被她抢白,一时羞愤,别过头不愿看她。   律妃走到牢狱中间,立定在那里,双眼像夜猫似闪亮骇人:“你初次侍寝的那个晚上,前半夜大汗还在军帐内议事。是谁在龙泉殿里吹笛,那曲子好生哀怨!又是谁在殿外吹萧?那情景好生动人!月夜合奏,实在是一对怨偶!”   我惊愕无比,脸上顿时烧了起来。这律妃看来是每时每刻都监视着我。忍不住又偷瞄耶律楚。他的脸色果然越发难看,已隐有山雨欲来之色。   我只得极力稳住心神辩解道:“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并不知当天吹萧者何人。萧总管对大汗忠心耿耿,想来也不知吹笛人是我,何来合奏之说?”   律妃盯着我的双唇,神色嫌恶无比,像是在看世间最污秽的东西:“诡辩!我本想留些余地给你,你认罪即罢。否则,”她转向耶律楚的方向,双眼蒙上哀伤之色,“只怕大汗颜面无存,天福宫颜面无存。可叹大汗这样人物,却要为人耻笑连一个女人都管束不了!”   耶律楚坐着没动,手却抓紧了圈椅扶手。   我恨不得啐她一口,急道:“何需你留余地?你几时这般好心?你是述律家的侧妃,我是汉人侍妾。这天福宫里到处是你的眼线。虽不是你宫里人,但还不是唯你是尊?纵然你说我勾引了宫里所有男人,也一定有人作证!”   她发间插着的一支海东青震翅金簪颤动着,尖利的喙向我逼过来,像要戳瞎我的双眼:“若是作证的,是你妃离宫中之人呢?”   妃离宫?我心里一沉,忍不住退了一步,但想起阿君和阿碧,还是摇头道:“决不可能!我宫里不会有这样卖主求荣之人!”   她骤然击掌,掌声清越如同刀劈坚冰:“把妃离宫里的奴才带上来!”不多时阿君阿碧和其他一些奴仆们都低首走了进来,在湿暗的牢狱地上跪下。他们想是也从未来过这死狱,个个都簌簌发抖。   律妃艳若宝石流霞的双眼依次扫过他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妃离宫中忠心的奴才。但你们要记住自己首先是大汗的人。若有人对大汗不忠,你们绝不可姑息养奸,否则……”   众人都伏首磕头:“奴才们不敢……”   律妃声音陡然拔高,异常刺耳。她手直指绑在柱上的萧史:“看!这个人,他与你们宫里的主子有没有私情?”   众人进来时都是低着头只看着地面,此时才敢向那柱子一看。见萧史浑身血迹被绑,都吓得面无人色。阿君的眼神迅疾向我一瞟,满是焦虑之色。   牢内如此之静,竟让我听见了像是很远处传来的犯人哭喊声和求饶声,心里像被猫抓挠过似的难受。等了好半日,仍无人应声。   悬在半空的心这才略略安定。我亦厌弃地向律妃道:“你要知道,这世上之人并不都如你一般歹毒!我宫里没有说谎的人。”   律妃并不答我。她走近一干奴才的身边,话语一字一句吐出:“看清今日的情形罢,若是查实你们有隐瞒包庇之罪,宫里的刑罚可都是清清楚楚的!”说罢眼神向墙上各种刑具扫过去。   有数人跟着她的眼风看向墙上,浑身都抖得像筛子似的。突然就有人哭了,抽抽搭搭的,又不敢发出声音,极其压抑的样子。我心中悲苦万分。这些奴才跟着我,也都是饱受惊吓和煎熬。   律妃更走近些,语气放得稍缓:“是何人在哭泣?”哭声立刻停止了。人群后面一个女子拼命低头擦拭着眼泪:“是……是……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再不敢了……”   律妃看着她温言道:“不敢什么?你尽管说来,不要怕!”那小丫头半天不敢抬头,身子缩成了一团,猛然间惊跳起来:“夫人……夫人……宫中刑罚太可怕……我不想死啊……”   众人都惊诧地看着她。我仔细辨认这丫头,却想不出来,心下焦躁得像燃起巨火,但也只得道:“你休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并没有私情,你们也无须受刑!”   那丫头抖抖索索地看我一眼,又急忙把眼神收回,很怕我的样子:“夫人……对不起……但是……”   “但是什么?”律妃走到她身边,扶她起来,替她擦拭着眼泪,和颜悦色地问道,“今日大汗在此,谁也不敢难为你。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保你无事!”   我突然想起来了。昨夜我去耶律楚宫里,为我取伞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好像是叫做小月。她是个面生的,想是一直在外殿里当差,并不进我内宫。她能说出什么呢?   第五十五章 荼蘼(中2)   小月很感激地看了律妃一眼,壮了壮胆,半天才说话,还带着一两声哽咽:“我看见……那日……萧总管在宫外杀了黄总管……拉着夫人进来……两个人拉拉扯扯的,都很伤心……后来萧总管要出去……夫人抱着他不肯……萧总管拿了个红盒送给夫人做信物……夫人哭天喊地,是阿君姑娘把夫人锁了起来……”   我越听越不对,心下暗悔那日太急,不曾防备宫里众人之眼。如今她把送红盒的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虽是实情,可听上去实在暧昧无比。我又气又急,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律妃见我发急,冷笑道:“你宫里确实没有说谎的人啊!要证实这丫头所说也并不难,只需问问在内殿里当差的阿君和阿碧姑娘!”   阿君阿碧二人皆为我心腹,应当无差错。果然阿君镇定自若地给律妃磕了个头道:“娘娘尽管问来。”   律妃的眼光不可捉摸:“这丫头都能看见之事阿君姑娘想必是更清楚了。那红盒可是定情之物?”又想想道:“不对,他俩早就有奸情了……”   阿君双眼坦然,诚恳道:“情形并不像小月说的那般。夫人当日险些被黄总管所杀。萧总管因为夫人是大汗宠爱之人才拔刀相救,误杀黄总管。那红盒不过是药。”阿君转向耶律楚的方向,对他一拜:“大汗知道,夫人有咳血之症,那日从河边回来后病情又重了不少。萧总管才取了药给夫人。要不是黄总管他……”   阿君话未说完,律妃已打断她:“好极,你之言更证实小月并未说谎。这宫里侍卫这样多,只有萧史这样关心你主子的病,冒死送药,好不感人!”说罢瞥我一眼:“他待你可真是比大汗还有心哪!”   我想起当日被禁足于妃离宫内时耶律楚的不闻不问,心头涌起凄楚之感,不禁悲声道:“只是一盒药,就能咬定我们有私么?”   “那么,这个足够吗?”律妃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根卷轴,和她的声线一样高高扬起。牢里众人都抬头观看。我也不禁注目。她手一动,卷轴抖开,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那是……我的画像!那是我二哥景宏给萧史的画像!   “这画像可是你的?”律妃的眼神咬住了我震惊的表情。   我无法否认,因为这画像与我除了穿戴不同,实在是太像了。   她见我默认,很是得意,问旁边一侍卫道:“这画像从何而来?”那侍卫行礼道:“是从萧总管帐中暗壁内搜出。”   律妃哼了一声,把画像举到我面前:“请你解释,你的小像怎么去了萧史帐中?”   我张口欲言,嘴角颤抖却说不出话来。耶律楚已经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律妃忙把这画像呈给他。耶律楚炯炯的双目只向这画像扫了一眼,便已蕴满焦痛与失望。他伸手摩挲着画像上我的脸庞,喉结上下颤动着,须臾双目突然暗淡,似火苗般熄灭。目光终于投射在我的双眼,冷声问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僵立在原地,口中喃喃却吐不出一个字,好半天才道:“……是我自己画了……好玩……”   “还在撒谎!”他的眸子已不是深幽的紫色,而是骇人的血红,带着难以言喻的羞辱和伤痛,把这画像向我掼来,“这纸张不是东丹之物,是周朝宫廷御用的锦纸,可经年不坏。探子送回来的周朝圣旨公文都是用的这种纸。看这笔墨也是早就画好的!画上你的穿着打扮还是周朝的样式。随我回东丹时你什么都没有,这画像如何来的?”他突然似想起了什么:“你们一定是……早就认识了!所以那时我要对你施烙刑,萧史在旁极力相劝!”   我口干舌燥,辩无可辩,眼底只有律妃得意的笑容在不停晃动,双膝一软,已然跪下:“……大汗你信我……我以性命起誓……与萧史……真的并无私情……”   律妃极美的容色更带了一层阴恻的艳光:“大汗,不用大刑,她是不会承认的!”   用刑?我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看向周围的墙壁。耶律楚站着不动,一手还捏着圈椅扶手,越抓越紧。终于,“咯哒”一声,扶手被他生生捏碎!周围侍卫都吓得哗一声全部跪倒!   “夫人!”是谁一声凄喊,唤回我已然涣散的眼神。我木然转首,却是阿碧满脸是泪从奴仆中向我膝行而来:“夫人,已到了这等地步,还是……承认了罢……好免受皮肉之苦呀!”   我心里涌起异样的行将灭亡的感觉,恫视着她道:“……承认什么……”   律妃此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阿碧,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主子好。如今也就说了罢,私通之罪不过是投井之刑,何苦再让她生不如死!”   阿碧哭得双肩乱颤。正待再言,阿君突然疾唤:“阿碧!律妃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就肯卖了主子?你忘了那日是夫人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你吗?”   律妃大怒,道:“狗奴才,这里大汗在问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掌她的嘴!”一名侍卫立刻上前兜头给了她一个耳光,将她打倒在地。她嘴角立时沁出血珠。   我耳畔嗡嗡作响。这一掌简直就是打在我的脸颊上。“阿君……”忍不住向她扑去,却听得背后阿碧道:“……娘娘勿责打阿君……我愿招认……夫人……与萧总管……确实有私情……”   我脚步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转身难以置信地盯着阿碧。她跪倒在地,仰头看着我:“……夫人……对不起……但是……已经瞒不住了……”   我的精神就要崩溃,竟然只在原地呆立着。   律妃轻声道:“说吧。只要你诚实招供,大汗一定宽大为怀。”   阿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我记得那是夫人第二次侍寝。那夜她不知为什么很伤心,喝了酒,还叫我们都不许进内宫。后来……大汗来了……夜半时……大汗又走了……再后来……”   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不下去。我心中的什么轰然倒塌了。这世间,到处都是阴谋,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更没有一个人值得去爱。   律妃有些急,催她道:“快说!”   阿碧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似解脱一般:“再后来,萧总管来了……他们……他们就……”   耶律楚突然吼道:“你怎么知道?你并不在内宫里!”   阿碧恐慌无比,伏到地上:“奴婢确实不在内宫,但在宫外守侯。大汗走时未关内宫之门,所以奴婢想上前去关好,结果就看见……”忽然呜呜地哭了,“大汗饶命,奴婢实在说不出口……”   耶律楚的脸上似燃起灼灼的火焰,这火似要将他和我两人一起焚毁。他大步向我走来,一手狠狠捏住我的下巴,几乎要将我的下巴捏得粉碎。我疼得叫出声来。听见我的叫声,他骤然放手,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着:“你这个……死丫头……我……我差点就……”   律妃此刻的声音冷到极致:“大汗你差点就不顾后果地立了这水性杨花,淫荡至极的逃奴为侧妃!”她转头对我嘲讽地一笑,“连封号都替你准备好了,玉妃,多么贞洁的名字啊!”   我悚然一惊,似又看见一线光明,忙扑上去抱住耶律楚的双腿:“大汗,大汗,若你真是爱我的,为什么不愿相信我?我与萧史并无私情。这都是述律赤珠她布下局陷害我!收买几个丫头并不难办,她早就想要我死了!”   耶律楚却冷冷地掰开我抱住他的双手,把我推倒在地上:“……我多想信你……只要给我一个信你的理由……这画像,妃离宫里侍女之证言,你可以自圆其说吗?”   我有千言万语想告诉他,却发现没有一句可以说出口。他继续道:“裴青是你旧日恋人,我可以不计较,但是……”猛然间吼道:“难道我还不如萧史!”   周围的侍卫都低头跪倒,但每一个字都落入他们的耳中。我的屈辱和羞忿无以伦比:“到底要怎样才肯信我?”   律妃鄙视的眼神像钝刀磨砺着我的身躯:“你做下这等丑事,将大汗置于何等境地?这事若传扬出去……”耶律楚僵立着,像是凝住了一般,良久才看着我喃喃道:“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相信我!”我凄然喊出最后的血泪。   他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已经错了一次,难道再叫我……”律妃见他竟仍迟疑不定,也从旁跪下急道:“大汗方才说,若奸情为真,自有东丹典法!此时还犹豫什么?难道大汗为契丹第一勇士,竟宁愿为天下人耻笑侍妾偷人却还无动于衷么?”   听得这话,耶律楚猛然回身,从身后侍卫腰侧刷地拔出钢刀,向我走过来。我直愣愣地瞪着他——“砰”一声,刀重重落在我面前,银光耀痛我双眼。   “你亲手杀了这个男人,我便……相信你!”   第五十六章 荼蘼(下1)   牢内灯火昏黄,摇摇欲灭。久久凝视着地上的银刀,我的目光渐次灰败,神色渐次苍凉,像半杯冷透的残茶。   “你要我……亲手杀了萧总管?”“大汗你竟还愿信她?”   两个女人同时说话。耶律楚没有回答,眼神像嗜血的狼。   我缓缓拾起地上的刀:“……我已经……这样卑微地求你了……”   所有往事离合奔涌而来……我要的,不过是一份做人的尊严!却这般难求!突然解脱了,喉咙里迸发出绝望的笑声——   “我为女子,却薄命如斯!这是上天的惩罚哪!与青离别那一刻,是我亲口说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而我却背弃了誓言,把心给了你!”我直直看着耶律楚,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泪化成,“是你说的,只要是我的请求,你都答应。不管我是谁,你都爱我。是我太傻,相信男人那种时候的话!是你说的,再不让任何人伤害我!却是你,伤得我体无完肤!我情愿永堕炼狱,也不愿来世再为女子!”   他向前走了一步,眼中现出晶莹之色。   “你可杀我,但不可辱我!我早该明白,活着本是自取其辱!我只是不甘心,今日会以这样的罪名死。我实在死不暝目!”挥刀砍下一缕秀发,掷落脚边,冷漠的声音在空气里飘散:“我与君情义如此发,从此相决绝!徵痛黄泉,永不相见!”   在这一刻,我仿佛,才又找回了自己。   “真真!”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同时暴响。就在我把刀插向自己胸膛的同时,耶律楚倏然将手中握着的扶手残片向我掷来,乒一声打掉我手中钢刀——   我手一猛颤,却仍是笑:“何必如此?我决意要死,你能阻得了吗?”   耶律楚恍若未闻,疾步上来抢过掉在地上的钢刀,一挥手已掷入很远的壁上。“我……绝不会允许你自尽!”他的脸焦灼而失神,双眼隐有泪光溢出。   “我也不会!”是萧史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醒了,此时正急迫地扯动身上的铁链,“要杀我,悉听尊便,但大汗实在不该这样逼迫她。我可能和任何女子有染,却惟独不会与她有私情!”   原先站在一旁的律妃已抢先上前喝道:“你死到临头,还想狡辩么?”   萧史浑身的伤在挣动中又鲜血淋漓。他的脸色惨白得如同暗夜月光:“若是我一个人死,我情愿永远都守着这个秘密……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   一缕笑浮在律妃唇侧,提醒他道:“你们的私情,如今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萧史轻轻地对着律妃摇了摇头:“私情?这个罪名太可笑!谁会同自己的亲妹妹乱伦?”他这话一出,满屋俱惊,连我也惊在当场。   律妃先是愣了愣,立刻笑开来,娇艳的红唇饱满得像能滴出红汁:“荒谬!这样的鬼话可以骗谁?还是你已经吓疯了!”   耶律楚一直紧盯着我,此时才似如梦初醒,眼神游移着飘向萧史。   “确实连我自己当初也不敢相信。”萧史吃力地点头,像是梦呓,“真真她,竟会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啊!”   “她是汉人,你是渤海人,你们怎么可能是兄妹?你自作聪明,编出这样的鬼话,不过是为了逃脱死罪!”律妃不以为然地摇头。她已胜券在握,此时并不愿多生枝节。   萧史抬起头看着我,眼神诉说着他正忍受着的巨痛:“真真……若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认你。”   我不知他何意,只能茫然看着他。伤痛的表情停驻在脸上,丝毫不需要伪装。   律妃眼风向身边侍卫一闪:“何必再浪费时间,杀了他!”   “慢!”耶律楚一扬手,立刻无人敢动。律妃还想要发话,耶律楚淡然道:“你退过一旁。”律妃只得忍气吞声:“是!”自己低头退到牢房门口。   耶律楚走到萧史身前一丈地,双眉紧锁:“你的说法,确实很难立足。”   萧史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陷入回忆中:“大汗有所不知。我父亲曾宠爱过一个汉女,还生了一个女孩。只是这汉女过于美貌多才,不能见容于其他妻妾。所以她后来带了这女孩子离开我父亲,回到了周朝……”   耶律楚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萧史也注视着他,慢慢接着道:“我父亲一直很思念这汉女,临死前还叮嘱我找她们母女。我多方打听,费劲周折,才找到这汉女,她却早已另嫁他人。而妹妹也已被征去宫里。我从她母亲那里得到了画像,却没能在宫里找到她。后来才知道,她随燕国公主到回纥和亲去了……”   这话委实很难令人信服。我暗自替萧史捏着一把汗。只凭这数言根本无法洗脱罪名,何必还作困兽之斗?   “后来,我在大汗帐中看见一个犯了事的女子,容貌竟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耶律楚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是凭着画像认出妹妹的?”   萧史的身上一定很痛。他喘息了片刻才说:“初时我太过意外,还不敢确认,只暗中细细打量这女孩。后来发现了一件事,我才确信的。”   耶律楚凝视着他:“说!”   萧史又转过头,眼神从我身上抚过:“这事恐怕只有大汗才能知道。我这妹妹皮肤异于常人,分外娇嫩,从小连绸缎也穿不得,常常喊衣料戳痛她。父亲都是托人从高丽采办的彩玉云绢给她做贴身衣裳。她初来东丹时还未得大汗宠幸,穿得破破烂烂。我见她手足颈都发的小小红点,才知道确是我亲妹妹。”   耶律楚方才还有些疑色,此刻却有些了然:“这件事你所言不虚。”   那律妃虽站在牢房门口,还是忍不住说:“他二人有奸情,他当然也能知道这汉女身上有红点。或是这汉女告诉他的也未可知。只凭这怎能相信他二人是兄妹?大汗万不可被他花言巧语欺骗!”   萧史有些厌烦地看了律妃一眼,向耶律楚郑重道:“还有一法,可验得我二人确为兄妹,彻底消去大汗之疑,证实真真之清白!”   律妃的声音愤恨而轻蔑:“什么方法?难道你还敢与你这妹妹滴血认亲?”   萧史目光坦荡刚毅,口中缓缓吐出:“律妃娘娘好聪明!不错,正是滴血认亲!”   我的心如狂风中的落叶,不知要飘向何处去……萧史这是?……别人不知,我二人心里最是清楚。一旦滴血,更坐实私通之罪。我并不畏惧死亡,却畏惧这可怕的罪名,惊疑着看向他,他却目光坦然,还对我微微颔首。   他果然是疯了!   “休想!”我蓦然起身,直立当场,“信便信,不信便杀了我二人。我不愿再可耻地企求信任,不愿再受这滴血认亲之辱!”   律妃哼了一声:“你果然不敢!”   “不必了!”耶律楚冷然道。他深深凝视我,一直看进我眸底。我扭过脸不愿看他。他却快步向我走来,双臂拥我入怀,紧得快要将我的肋骨折断:“我几乎……就失去你了。”   你已经失去我了!我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桎梏,完全使不出力气。   “你这倔强的死丫头!”他把我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声道,“我信你。”   但是伤害早已深深在我心底种下。伤口太深,永难愈合。我的头虽枕在他肩上,眼睛却狠狠地瞪着述律赤珠,看着血色渐渐从她脸上褪去。   “萧史的几句鬼话,大汗竟然就信了?”她此刻的面庞,竟似有些狰狞。   “一定要验!”萧史也坚决道,“即便大汗信了,如何堵住这里众人之口,难免会再有人寻衅挑唆。女子最重名节。若再有什么污言秽语传出来,叫真真今后如何做人?”   我身子一抖,眼神已同萧史撞在一处。他坚定如枕石之冰:“真真,我们是兄妹,决不会错!你不要太过固执,赶紧同我验来!”   我从他眼中读到了什么,一连串的事渐渐在我心中联成了一条线,原来——他早有准备!   “好!”我咬着唇道,“只是验明我二人身份后,必得追究陷害之人!”此话一出,跪着的阿碧等人俱是一震。阿君却还是忧虑地看着我。   耶律楚捉住我肩膀:“你当真要验么?”   你不是很希望知道么?我移开眼神:“是!”   “好罢。”他传令侍卫端来一碗清水,“放开萧总管!”铁链带着血迹松脱下来,萧史还不能立稳,靠在柱上喘气。   一名侍卫上前,萧史伸出手。那侍卫拿针戳他中指,一滴嫣红鲜血立刻滴落水中。   我推开耶律楚,向那侍卫走去,脚步还有些浮软,伸手从他手中取过钢针。手指轻微地颤抖,后颈竟有湿漉之感——忍不住再看向萧史:“这滴血认亲之术,果真准么?若是不准……”   他点头,以眼神稳住我些微流露的慌乱:“你放心!至亲之血,定能相融!”   我取针戳中自己手指,将血滴入水中——清水微微晃动着,两颗血珠载沉载浮,竟真的慢慢融成了一团——   第五十七章 荼蘼(下2)   虽然已读懂萧史的眼神,我还是……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这……不可能!”比我更惊异的,是身旁死死盯着碗中一团血珠的述律赤珠。她的脸色,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看着她如残败破叶般的容色,我却毫无胜利的欢欣。   不过是,两败俱伤。   身后有人揽住我。我知道是耶律楚,却没有回头。   “你们是兄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不该……不信你……”   听着这温柔的话语,感受这温暖的气息,一向爱哭的我,总是流不完眼泪的我,却似乎,已经无泪可流。   “没错!”律妃猛然醒悟,嘶声道,“你二人既是兄妹,有何不可示人?为何宁死都不愿说出真相?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萧史被她这话一震,神色有些慌乱。   律妃盯牢萧史,发出连连逼问:“你从前在大汗跟前自称是渤海旧宫里的乐师罢!一个伶人能连杀数十侍卫?要知道黄总管的武艺也是宫里屈指可数的!你们兄妹,到底是什么人?伺机来到大汗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萧史刚被铁链放下,还很有些虚弱。面对律妃的连番质问,我以为他必据理力争,谁知他却只慢慢垂下了头。   像是被掐住的喉咙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律妃的话语沉沉如锤:“大汗,不轨之心,只恐比私情更可怕!”   耶律楚从我身后走出,莫测高深地端详着萧史。   萧史抬头看向耶律楚,在他的逼视下眼神有些散乱:“我知道大汗早有些疑心我了。”   耶律楚淡淡道:“确实。在回宫后赤珠向我揭发之前,我并不曾疑心你同真真的关系,却着实疑心你的身份。你从前隐藏得很好,可以说无懈可击。但越是喜怒不形于色,越是叫人捉不住把柄的人,往往越不值得信任。”   萧史的身形有些委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大汗真是洞若观火。我的确……不是什么乐师。我若说出身世实情,恐怕是比与女子有私更重的罪名。”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痛向我伸出手来:“真真!”我立刻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只是我这可怜的妹妹,只知父亲是渤海人,还不知家中已遭剧变。她又是个死倔的脾气,只怕她知道了要……我自知死罪不可免,还望大汗你莫同她计较,仍然爱惜她……”   耶律楚的目光轻落在我脸庞,双眸笼罩在雾光里:“我当然爱惜她!”   “若不是她被人所害,我也不会这般心急暴露了自己的武艺。”萧史紧握着我的手道,“其实我是……萧错的儿子。”   耶律楚一惊,立刻崩紧了身体,沉声急问:“渤海第一大将萧错?”   “是,正是被黑鹰军屠灭了满门的萧错将军!”萧史惨痛道,手指突然狠狠掐捏我的手,“可惜我萧氏满门,能留下的只有她了……”   “啊!”不防手上一阵剧痛,我禁不住蹙眉凄喊了一声,诧异地看着萧史。   “真真!”身后却是耶律楚带着隐痛的呼唤,“你……竟是萧将军的女儿?”   律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神色像是兽类保护着最后的领地:“原来如此,此二人断不可留!萧错一家为大汗所杀。他的子女暗潜入宫,定是来替父报仇,谋害大汗的!”   萧史似被律妃说中,颓然道:“初时我……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见到这妹子后,却……后来大汗异常宠爱她,她也对大汗心生爱慕。我……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家里的情形……也实在不能再……”   耶律楚疼惜地看着我:“她确实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她曾告诉我,家里还有父亲,还有兄长,还有……”他突然停下,像是再说不下去了。   “渤海亡国之事天下尽闻,她怎会不知?那萧错在渤海王投降之后仍不肯降,一支孤师杀我契丹上万兵卒。他的子女怎肯屈服于契丹?只怕这女子早在心底怨极了大汗,只等有机会对大汗下手!”律妃的双眼恨得血红。   耶律楚微微摇了摇头:“若真真有心害我……早有机会了!”   我想起和他微服同去游荡的那夜,心底异常疼痛。耶律楚上前来从萧史手中拉过我,扳过我身子硬对着他,眼中一抹黄连之苦直入心底:“我并不想要杀你全家。萧错将军刚强不屈,一军忠烈,实是我平生景仰之人!当时我破城入帐之后,才知将军竟已被先头军灭门。如此将才不能为我所用,一直深以为痛!没想到,今日却见到萧将军后人!”   他的手带了深重的歉意,想要抚上我的发际。我神色虚弱,一侧身已避过他。他的手徒然伸出,凝固成一个尴尬的姿势。   “真真!人已死,再难回天!但我必倾我所能,再修你父亲之坟,极尽他死后哀荣,封赏你一族之人,光耀你萧氏门楣!”   我充耳不闻,疲惫地转身。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陷在谎言中这样久。如今,我又变作渤海女子萧真真!谎言堆叠着谎言,虚情掺合着假意!何时才是尽头?   在我转身离开的同时,律妃已走到耶律楚面前跪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耶律述律两族本是同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渤海王族与我述律一族世代为仇!一样是耶律家族的仇人!萧错乃渤海王族之忠狗。他为我舅父亲手所杀,早已结下血海深仇。大汗哪!你为这女子,竟要置述律耶律两族于不顾吗?若没有我舅父,哪有大汗今日?父汗在时,也曾说……”   她话未说完,耶律楚已然发怒:“你不要屡次以父汗压我!不提此事便罢,提起我便问你,陷害真真的种种证据,是你费心搜集的罢!她妃离宫中之人,也是你收买的罢!她还不过是个孩子,哪里是你的对手!你虽貌美聪慧,却如此心机狠毒,连一个我宠爱的女子也容不下。我因你是父汗旧人,述律家的女子,才看重于你。虽未备极荣宠,但这天福宫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侧妃!也算是对得起你!”   律妃眼中的光芒完全黯淡了下去,像是滚热的火油瞬间跌落在冰水里,半晌脸上才滑落下一道泪痕,连声道:“我的心机狠毒,不都是为了大汗吗?大汗宠幸过的女子,我可有害过哪一个?但这女子不同,总有一天,她要害了大汗哪!天福宫里既已有我为侧妃,为何费尽心机再立这女子?立了这汉女朝中会有多少臣子非议?可笑如今她又变作渤海人!上京旧族本就对大汗重用汉人和渤海人极为不满,如今更是……当日她吐血昏去,大汗为何苦问巫医她是否还能怀妊?你从未因子嗣之事如此烦心。只怕是等她一朝生育,便要母凭子贵了罢!”   这母凭子贵四字刺在我耳中是如此尖锐。我既不能为人母,又无福消受这荣极之宠,更不愿成为眼前这个人孩子的母亲。   耶律楚眉心一震,没有回答。   律妃却毫无缘故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花季繁花开败后,那最后的那一朵花,如此孤独,如此绝望。   “故王妃……是叫做素颜罢……没想到,死了的人,还有这样大的力量……我若有一分像她……”   耶律楚的脸色忽然就如冰霜冻结。他冷冰冰道:“你忘记了……不许再提故王妃……”   律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花季最后盛放的花,叫做荼蘼。荼蘼花开,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荼蘼花尽,人世间,再无芬芳。   耶律楚背转身,他的眉目间留存着淡淡的忧伤:“我也……留不得你了……你回上京娘家去罢!”   律妃的脸上是一片死寂的无望,呆呆的,忽然却向我望来,眼神带着不甘和傲然之气:“这下……你可称心了……”   我只静静地看着她:“……都不过是……作茧自缚……”   她摇了摇头:“大汗知道我的性子。若是从前赶我,我一定不痴缠……但如今,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了……”   耶律楚转身看着她。律妃失神的双眼里落下连串的泪珠:“我已经……有了身孕……只可惜……不是你希望有孕的那一个……”   烛火猛然狂跳,牢内阴凉难耐。耶律楚和一旁冷眼旁观的萧史同时怔住。萧史骤然看向我,神色竟比方才被识破身份时更惊诧。   而耶律楚死死盯着律妃,像要把她整个人吞进双眼中一般:“……有孕了?……”他的眸光闪烁不定。   “是,大汗若不信,可请巫医来查!”律妃的脸上含着屈辱,有一丝的痉挛。   耶律楚静默片刻,微咳了一声,眸光深沉如海:“多少日子了?”   律妃冷冷答道:“便是大汗前些日子宿在我宫里时……有的。”   耶律楚点点头,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如此……甚好……你无须跪着了,回宫里养胎去罢!无事不要再出宫来了。”   虽然我痛恨律妃,恨不得她立刻死掉,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如此冷酷的父亲。突然唇角就带了一抹笑,律妃啊,费尽心机,你又得到了什么?也许我自己,曾经也一样不过如此。   我冷冷地看着,看着耶律楚打发了律妃,看着阿碧等人惊恐万状地被拖出去,还声嘶力竭地向我求救——我的心,竟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胸膛里装了一块石头,好像这些事与我丝毫不相干。   耶律楚叫人来架走萧史时,我才有了一丝感觉:“别……杀……我哥哥!”他向我温言道:“如今我怎会再杀他?我要送他去养伤,你放心便是。”   我木然道:“请容我也退下罢!”   他拉住我:“真真!”我双眼只看着自己的脚面。他眼光带过四周的侍卫,终于轻声道:“好罢,你先回去。我得空就来看你。”   在侍卫的引领下,我麻木地向狱外走去。光线突然撞进时,我的双眼只有一瞬的不适应。昏黄的暮色中,死狱外升起不能遏止的冷风,肆意地停歇在宫墙、树梢,一群乱鸦扑棱着翅膀胍噪着,揉碎了整个天空。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爱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是希冀不到的海市蜃楼。   或者,世上本没有爱,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又或者,我的爱,早已凋零,是那朵上一个花季里开败的荼蘼。   ---(本卷结束) ---   番外   媾和(上)   沉黑深夜,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迹。墨中一串连缀的火把闪耀,一列回纥队伍正在山谷小道急行!   队伍中鹰目炯炯,满面肃容,不时抽动马鞭的正是登里可汗长子英武。登里可汗突然归天,英武必须抄小道抢在其他兄弟之前回到可汗牙帐,才能稳住局势。   突然,前方一阵惊叫,队伍前进的速度骤缓下来。   英武急燥无比,大喊道:“前方何事?为何停下?”身侧骑兵前去探明,回来报道:“大王子,前方有一青衣人阻拦,已杀先锋数人!”英武大怒:“一人就拦住了你们?”自己拍马向前去,果然在火把隐约的照耀中看见一青年身着天青色长衣仗剑立于军前,身侧已倒伏数名回纥兵卒。英武立即向随行军士喝命道:“放箭!射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箭雨呼啸而来,倾盆而下,刹那笼罩这青年,密不透风。他却毫不动容,手中剑乍起一团精芒,霓虹般华光护住全身,身躯仿若流星月影般左穿右闪,天青色袍角翻飞若穿花蝴蝶。“丁丁丁”一阵急响,却没有一支箭射中他。手中剑那般轻灵,仿佛那些飞箭只是些落在他身上的梨花瓣,被他尽数拂落。回纥军士射罄箭弩,青年身周遍地断矢,却依旧毫发无伤。   他收势静立,那宛若惊虹横空的一柄剑化作了一盈静水。火把的焰光流泻在他身上,眉眼间的线条尽是冷月之光,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事一般。   “你是何人!”这情形完全不在英武意料之内,他不免有些诧异惊慌。   青年微微一笑,然而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恭候王子多时了!”   “你想怎么样?”英武的声音已有些不自然的嘶哑。   青衣人偏过头来,嘴角犹带着一种极之冷峻的微微笑意,似乎觉得英武的问题实在多余,而声音已经清朗若钟:“当然是……取阁下首级了!”话音未落,已飞身上前。   英武身边怎能少了死士高手?只听戕戕数声,钢刀出鞘,漫天冷芒倏现,重重叠叠地交织成天罗地网,罩向这青年。他一掌劈翻一名护卫,手中狭锋亮剑拦腰横扫,凄厉的惨呼后血光迸现,另一名甲士被生生斩于剑下!   英武自己早已退到战圈之外,见到这青衣人杀入自己队中竟如入无人之境,不由声嘶力竭地吼道:“一群饭桶,这么多人还杀不了他一个吗!”然而因他们地处山谷,小道狭窄,又受两边山壁阻挡,不比苍茫草原。这些兵士无法一起冲上厮杀,又不能包围攻敌,只能像巷战一般,三两上前同这少年交手,人多也占不到便宜,还会互相牵制手脚。而那青年之势,竟攻守兼备,毫无破绽。   “好啊!”英武怒气冲冲道,“让他打,看他能撑多久,累也要累死他!”青年听言,忽然足尖数点,斜上山壁,以剑一弹,身姿轻盈一跃,在一众护卫肩膀头顶连踏数步,长剑已直取英武而来——   那剑本只尺余长,到英武面前竟然忽伸长了一大截,变作丈余长!一抹冷厉寒芒……英武身边的护卫只觉得脸上一阵温热,伸手一摸满指腥粘,再看自己的主公——已经没有了头颅!   青衣人收剑勾回首级,腰间取出一长巾裹了,忽然纵身跃上谷去,声音在谷间回响:“英武唆使登里可汗以和亲不至之名起兵反周,连杀我大周两名使节。今奉命取他首级,尔等记着,杀他者——大周辅国将军麾下裴青!”   众人见王子被杀,惊愣一阵,正待再追这青年,他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媾和(中)   “传书给三王子,就说海东青已射落,可以放鹰了。”   “是,裴将军!”   随从退下后,仆从老李才急急上前道:“公子太冒险了……”   裴青只静静坐着,擦拭着手中长剑。   老李接着说:“那英义也定非什么善类,竟要公子替他担这杀兄之名,大王子一派之人怎肯善罢甘休!”   “他们不肯罢休,才证明这场戏演得好啊!”裴青淡然一笑,“何况你知道,这是交易。”   老李摇摇头,浑浊而衰老的双目浸满了忧郁:“如今合府只剩了公子……公子你可不能……”   “老李,你的话……太多了。”刷一声长剑入鞘,裴青已立起身来。   老李叹了一口气:“如今老奴说什么,公子总是不肯听了!方才陈大人又来催过,说是大帅急要公子回去呢!”   裴青看了一眼这忠心的老奴,低声道:“叫马夫备马罢!回去之前,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老李忙问:“公子要去何处?”   “紫蒙川。”   刚牵马走出马厩,那个灰色身影已经又像幽灵一般出现,半惊诧道:“驸马爷着这满身缟素,要去何处?”   裴青停下脚步,冷冷道:“勘察。”   陈主事堆起笑来:“下官无事,不如随驸马爷同去?”   “不用了,陈大人还是早些歇着吧!”裴青已牵马要走。   “哎!”陈主事上前,正拦在马前。他却恍然不觉般:“驸马爷,我可是奉命保护您……”   裴青已面有怒色。老李赶紧上前:“陈大人放心,有老奴陪着公子,一定速速归来……”   “哦?”陈主事脸上又挤出一丝笑容,“依小人看,驸马还是早些回大营,免得大帅着急担心哪……”   “陈大人请让开……”裴青懒得与他多说什么,一脚已踏上马镫。   这陈主事却还不肯罢休:“驸马爷这是……要去祭奠什么人罢!若是公主殿下知道了……”   裴青伸鞭拨开他,压低了声音切齿道:“你尽管去报与公主知道!”又道:“还有,我的将衔是从三品云麾将军。行军在外,休得总是驸马爷长,驸马爷短!”说罢白衣一飘,已跃上马背自去。   一旁老李已是大惊失色,忙向这陈主事拱手作揖:“陈大人休怪,我家公子就是这脾气……”陈主事已气得满脸肉都在抖动,见那裴青已拍马向前,于是恨声发泄道:“我好歹也是……正三品主事……不敬我也罢了……仗着自己是驸马,这般倨傲!不想想裴家早不得势了!不过是长得清秀,靠着女人才……”   猛地一下,他已被什么东西掷倒。刚喊出一声“哎哟”,一柄长剑已架在他肩头。原来是裴青掉头回来。他修长双目中怒火熊熊:“接着说呀!怎么不说了?”   这陈主事已吓得面无人色:“将军……饶命!”   裴青一脚踹开他:“快滚!”   不看这蠢货的狼狈相,转身上马急驰,却发现自己更加狼狈。   因燕国公主和亲遇袭事,裴相全家获罪,幼子却独得免。更令天下人惊羡的是,大明宫一双帝姬艳名传遍天下。燕国公主出降回纥,他竟然得尚皇后之女宣城公主,还深获圣上宠幸,不过十九岁,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   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疾驰整日,才来到紫蒙川外。   大哥,就是在这里被契丹人杀害的罢!心爱的女孩,也是在这里,被烈焰吞噬了年轻的生命!   寂寂的紫蒙川,雾蔼沉沉。沿着长河边搜寻,空地上一大块焦黑的泥土,还留有灼烧的痕迹。满眼的泪,已忍不住落满雪白的衣衫。秀长的双目,蕴满伤痛与悔恨。握一把焦土在手,心已化成灰烬。   若是我再勇敢一些……若是那时没有顾虑,抢了她就走……只因这不够勇敢,竟铸成弥天大错!   第一次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的吻,从不曾忘记,而第一次的离开……竟已成永诀。   “青……”依稀的,还是她微带了羞涩的低唤……   那时候,他已情窦初开,而弄玉,还是不解风情的女孩。   她性子很倔,她有时很傻。下棋一定输,输了一定耍赖。赖不成一定哭,而哭了,他一定会心疼……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一个微笑,就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最爱梨花。梨树下,她眸子澄清,肌肤莹白。轻触她的额头,掠夺她的唇瓣,她却好奇地睁大了眼——“弄玉,哪有这样瞪人的?闭上眼……”   她乖乖闭上,须臾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突然逃开了,嘻嘻地笑,丝毫不觉他心里的挫败感:“青,你做什么?好怪呢!”   见他丧气,又上来拉着他的手:“别生气,我不笑了,要做什么都依你……”   于是也促狭起来:“弄玉……小兔子……给我看看……”   “什么?”她的表情,讨好而娇憨,“你送我的小兔子么?在梦仙宫里呢!”   “不是……衣服里面的小兔子……给我看看……”   她仍是不懂,却带了少女的狡黠,从他不自然的表情中猜出了什么……“你这个……坏蛋!”远远逃开了,烟霞色的衣裙飘散在风中,长发里落满梨花瓣,教人分辨不清,这美得难舍难收的是梨花,还是那洁如梨花的女孩。   仿佛不过一夜间,女孩忽然长大了,还有了专讲男女大防的教引嫫嫫。再不肯跟他过于亲近,连手拉着手,也会脸红。曾经一直在心底暗想,弄玉她,是不是像我爱她一样也爱着我?还是只被动地承受着我的爱?直到握住她在掖廷狱中用生命绣成的额带,歪歪斜斜的每一针,都是她的深情。他知道,她女红那样差,一直是个连如意结都不会编的笨姑娘。   立在焦土上伸手入怀,绛红的额带一直贴在胸前。把它取出来轻轻戴在额前:“弄玉,你可觉得……好看……”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说得那样郑重,好像自己能做得了主,转身却已背弃了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弄玉,你在地下可想念我,可责怪我,为何死去经年,魂魄竟不曾入梦来?还是只能期待着,他日黄泉相见,另一个世界的面对……   可纵然再面对你,如何对你说出一路走来的一切?若是再面对你,又如何忍心不说出这一切,而安心去欺骗你?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一生,是否只能彳亍独行,只能在心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试着将你藏起,藏到任何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青……救救我……”紫蒙川里,一定曾响起少女无助的凄喊。仿佛真的听见,徒然伸出双手,弯成保护的姿势,久久的:“弄玉……我来得太晚……”   然而上天入地,何处再去觅她芳魂……   媾和(下1)   地牢之门开启,火把照亮了幽暗潮湿的死牢,露出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彪形大汗。他浑身被粗绳紧紧捆住,像被折断翅膀的秃鹫,只剩了眼中绝望而狠厉的凶光。   数名回纥士兵鱼贯而入,分两边站定,最后负手缓缓而入的正是回纥登里可汗第三子英义。   “大哥受委屈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按捺不住的得意。   墙角的那人狠狠地瞪了双眼,龇着牙:“你这畜生!我恨不得咬死你!”   英义轻轻一笑:“我再不会任你欺侮了。”   那人连哼数声,才道:“我居然上了你这阴险小人的当!”   英义仰头大笑:“在床上被擒,大哥真是狼狈啊!快活得连声叫小美人的时候,没有想到今日吧!”   这被绑之人让英义这样羞辱,怒不可遏,喉结上下动着:“我早该想到……那臭娘们,是你给我下的圈套!”   英义继续微笑着:“记住,下次偷摸上女人的时候,要多带些人手才好,也免得光身被抓,哪还有半点王子的气势风度!”突然抚掌道:“对了,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你也没有下次了……”   “风度个屁!你敢杀我吗?你能瞒多久?很快我的人就会知道我失踪了!你干的勾当一定会大白于天下!父汗也定会知道的!”那人疾喊道,情绪激动。   “哦……”英义拍了一下脑门,“对了,我忘记告诉大哥,你已经被杀了,周朝派来的刺客还留下了名姓,周朝北征军左路先锋云麾将军裴青。你的人此刻怕是正在商讨着怎么向此人讨还血债!”   这人先是疑惑地瞅着英义,须臾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你……暗中勾结周朝!”双目忽然睁大:“父汗他……”   “是被你派人暗害的!”英义神色安详。   “你连父汗也……害死了?”   英义边摇头边啧啧连声:“真是笨!还要我再费口舌。看在你是我大哥,我来提醒你。你偷父汗的女人,被他发觉。你逃回自己封地,越想越怕父汗不放过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暗杀父汗!刺客成功后送信回来。于是你兴冲冲想来继承汗位。谁知半路遇上了裴青,斩了你的头去!”他俯下身子,向这半卧于地上的汉子和颜悦色道:“大哥,此刻你已经死了。”   这人狂叫一声,猛烈地挣动着身上的粗绳:“你……好毒辣!杀害父汗,还嫁祸到我身上!没想到,我英武竟会死在你的手中!你弑父杀兄,比猪狗还不如,天不容你!”   英义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父汗已老,他是被你的丑事活活气死的!说到弑父杀兄,你没干过吗?兄弟十三人,现在剩了几人?你的双手,一样沾满了亲兄弟的鲜血!我不过是为他们报仇!”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良善!”英武怒骂着,“你别以为干得天衣无缝!我没有刺杀父汗!我是被你这畜生陷害的!我的人一定会查清此事!”   “不错。”英义点头道,“所以要烦请大哥写一张暗杀父汗的密令。这事才死有对证!我也好早些送你上路。”   “呸!”英武已猛然向英义吐出一口浓痰,幸而他敏捷避开了,“你趁早死心!我决不会写!”   “恐怕不会心甘情愿。”英义仍是温言一笑,“所以,我特地为大哥准备一份大礼!”回身厉声令道:“抬进来!”   四名随从抬进来一张巨大的两层铁床,置于地牢中央。   “这刑罚叫烤全羊,”英义清淡地解释道,“下面点上小火慢慢烤着,上面绑着的人一点点皮焦肉烂,这滋味……”   英武已目眦尽裂:“以为凭这个我就会怕吗?我英武也是条汉子!烤烤确实舒坦哪!来罢!”   英义赞道:“好,不愧是我大哥!有胆气!不过,这烤全羊之刑并不是为你准备的!”   英武脸上顿时掠过真正的恐惧。   英义转身道:“把小王子带上来!”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半大男孩脖子里套了绳圈被带进来。他眼中含了泪,双腿打着颤,却硬忍着不哭出来。   “萨特勒,我的孩子——”地牢里突然爆发垂死的野兽痛苦的狂呼。英武极力挣扎着向英义挪过来,“英义!你还是人吗?你要干什么都冲我来!……”   孩子也低声喊道:“父亲!”   英义走近这孩子,抚弄他的头:“我是他叔伯,不知多疼爱他。只要你乖乖听话,我绝不动他分毫!”说罢叫人取来羊皮和炭笔:“写罢!”   英武死死地盯着儿子,脸色已如同鬼魅,下巴一阵阵抽搐。他缓缓摇头:“绝不能上你的当!一旦写了,便是坐实我杀父叛逆之罪。不但萨特勒不能活,我一家上下,跟随我所有的人……你太歹毒了!”   “点火!”英义不想再说一句废话。孩子立刻被随从们拉到铁床上,剥去衣服,手足牢牢地用铁链锁定。一名士兵上前,把一锅热油一勺勺泼在铁床四周。每泼一下,床上绑着的孩子就抽搐一下,嘴里模糊地哭泣着。   “我要杀了你!”英武疯狂地挣扎着想向英义扑去,凄惨的吼叫声震落了地牢顶上的灰尘。   英义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掸了掸肩上落着的灰尘,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英武的咆哮,转身注视着铁床。   火舌渐渐旺起来,一舔着热油立即爬上铁床,把孩子团团围住。他开始还只是低低呜咽抽泣,渐渐地铁床越来越热。孩子贴着床的肌肤也越来越红,滋滋地冒着热气,他忍不住惨叫起来:“啊——疼啊……父亲救我!”   英武的皮肉已在挣动中完全破裂,绑在颈间的粗砺绳索深深嵌入他肉中,一片鲜红。而他还在愤怒而徒劳无功地狂喊着,挣扎着……“英义!我就算死了,也要来找你索命!”   “把火烧旺点!”孩子的头发烧着了,身上的皮肉粘烫在铁板上,已发出焦味,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目睹此情此景,连最硬的心肠也要碎裂。   “停!停!我写……”英武终于瘫倒在地上,声音低落下去。   “灭火!”数名士兵早已准备好,大桶的水泼向铁床。火立刻灭了。一片湿漉中,孩子微微地痉挛着。他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哥真是顽固,早些写何必让孩子受苦?”英义轻叹一声,示意随从上前将笔塞在英武手里,“照我说的写!只要写错一个字,外面还有你其他三个儿子!”   英武的手剧烈颤抖着:“我……竟落在你手里……”笔迟迟不下。   “我只要汗位。尽管放心,只要你死了,我会是最仁慈的回纥可汗,决不会再为难你家中其他人。相反,你的儿子还可以继承你的封地。”英义紧盯着英武一字一字说道。   ……   半个时辰后,英义终于满意地手执羊皮密令从地牢中走出。   “把里面两具尸体拖走!”他边走边下令。   “三王子,其他几个抓来的英武之子如何处置?”随从上前拱手。   “杀!决不可留有后患!”   媾和(下2)   大周北征军大营   座上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形彪悍,虎面虬髯,身姿儒雅,顾盼之间却是霸气逼人,正是以中书令一职亲领大周北征元帅的柳盛。他此刻正一阵长笑:“云麾将军还未归来,周回两国皆已知你深夜千人军中取英武首级之壮举!”又向身侧另一位银须白发的老将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位老将也颔首笑道,颇爱怜地瞧着下面单膝跪着的银甲小将:“大帅所言极是!小将军此去辛苦了。”   柳盛又笑道:“裴将军此行立有大功。我当奏请圣上,嘉奖于你!”   裴青却拱手请命道:“多谢大帅。末将身受皇恩,微末之功,不敢受赏。今日特向大帅再请一命!”   “哦?”座上两人同时以探询的目光注视着裴青。   “末将请以媾和使身份出使回纥,促成两军联合,共击契丹!”   “此事万万不可!”老将连连摇头道,“你刚杀了回纥大王子。回纥人正发愁抓不住你雪仇!你怎能自投罗网?还是先回长安避过风头!”   裴青低头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此去无功,提头来见!纵死在回纥牙帐也与人无干。”   “裴青!”老将神色忧急,“你年纪尚小,不知轻重。纵然你能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这军令状也是可以随意立下的吗?”又急忙对柳盛道:“大帅请恕他年轻莽撞。那回纥起兵反周,又连杀我大周两位媾和使,绝不可让裴青再去送死!”   柳盛看着裴青,手抚髯须道:“裴将军年少气盛,立功心切,这个本大帅明白。但你要三思啊,军令状一旦立下,可就再无转圜。”   裴青向两人深鞠一躬:“大帅与黄将军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契丹贼子杀我大哥,害我裴氏满门。此血海深仇我哪有一日忘怀?若以此行媾和两国,借回纥铁骑之助杀灭契丹,直捣上京,手刃仇人,我虽死又有何憾?”   黄将军苦苦相劝,而裴青一意孤行。最终,柳盛只得给裴青立了军令状,准他出使回纥。   他出得帐来,待往同僚帐中去话别,想起一些人别有意味的眼神,还是止步了。   “青儿!”大步追上来的正是一脸怒气与焦躁的黄勇将军。他正待张口,裴青已朝他恭敬道:“黄将军待我之恩无以回报,裴青只能永铭在心。但我已立下军令状,这回纥是必去无疑。”   黄勇连连叹气顿足:“糊涂啊,柳盛当然希望你去!若不是因为宣城公主,他早对你下杀手了!我一再叮嘱你小心行事,你却自去送死!我来日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父亲?”   黄勇提起裴相,裴青已是神色惨淡。他默立片刻,向这老将深深一拜:“青辜负了将军的栽培,却还有一事相求将军!”   黄勇忙道:“只要老夫能相助之事,青儿尽管道来!”   青年淡雅的神色忽然沉重了:“我……母亲还藏在积云观里。若青……不能回来,请将军替青照拂于她。”   黄将军已是老泪纵横:“你这犟孩子……放心罢!只要我黄勇在一日,定保你母亲无事!”   “还有……太子……”裴青复压低了声音道。黄将军却只是沉沉叹息。   “那事不宜迟,青这就告辞了!”他双膝跪下,再向这德高望重的老将深施一礼。黄勇上前扶起他,将这孩子紧紧抱住:“青儿,我一向视你如子。我太知道你了。你都是为了燕国那孩子。你们俩原是多么好的一对!”   听到燕国二字,裴青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终是我……负了她……”   野风萧萧,青年独自离去,身影隐没在漫天黄沙中。他的心中,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完)-------- ━━━━━━━━━━━━━━━━━━━━━━━━━━━━━━━━━ 本文内容由【风之眼】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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