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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纪心中骇然,沉思半晌,将女婴抱回家中,认作亲女抚养,取名张嫣。张嫣的亲生父亲,找人拖回自家坟地,备好棺木埋葬。   时万历三十五年十一月初六。   ☆、选秀   天启元年正月,元宵节刚过,冬雪尚未融化,五千名秀女由父母陪同,从全国各地奔赴京城,齐聚在午门广场,接受第一轮挑选。   秀女皆出自寒门,年纪在十四至十六岁之间。每百人以序齿排好后,老成的内监挨个审视,稍高、稍矮、稍胖、稍瘦,皆让人扶去,遣归约莫一千多人。   第二天,秀女依前站立,内监相其耳目、口鼻、发肤、腰领、肩背,去一千人。又挨个听其自诵籍贯姓名年岁,声音稍雄、稍嫩、稍浊、稍吃的,去一千人。   第三天,内官手执量器,量众女手足长短,量完各让其走上十来步,观其举止,凡手腕过短,脚趾过长,举止稍轻躁的,去一千人。   留下来的一千人,全部召入宫中,备宫人之选。   年老宫娥引她们到密室,挨个探其乳,摸其腋,扪其肌理,于是入选者仅五十人。此五十人中,只有十人能选作妃嫔,余下的全凭自愿,愿意入宫,就充入尚宫局,担任女官,不愿就放回家去。   天启帝是个孤儿,祖母、母亲早已逝去,宫里最有长辈资格的,是他祖父万历皇帝的一位妃子,刘昭妃。   刘昭妃之外,他还有七个母亲,都是当年在东宫服侍他父亲泰昌帝的。泰昌登基仅一个月就暴毙身亡,这些女人尚未来得及封妃,不是选侍就是淑女,比宫女只高了一级。   前来挑选她们的,正是这么一群老娘娘。   等待时间过久,女孩们心里发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攀谈起来。   “妹妹。”   熟悉的软糯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静鸾回头,见一个身着粉红纱罗柔薄衣裙的女孩款款向自己走来。   她笑着迎上前,拉住那女孩的手,由衷赞道:“姐姐今天可真俏丽。”   段雪娇甜甜一笑,稚嫩的面庞多了几分妩媚,上下打量方静鸾一眼后,她皱了眉头:“穿得这么素,也不戴钗环,怎么,你还是不想进宫?”   “进宫有什么好?”方静鸾嘟嘟嘴,百无聊赖地掐着面前的紫藤花。   段雪娇叹气,想说她又张不开口,两人家住南京,比邻而居,都是富商家的庶女。对她们的父亲来说,富有了,贵还遥不可及,既然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何不拿去一换?没准能换回一个国丈当当。   “我们俩不进宫,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也能守着丈夫过一辈子。进了宫,一大堆女人伺候一个,没准连面都摸不着。”方静鸾小声嘀咕。   “你怎的这样没出息?”段雪娇轻笑,“我们进宫,是选皇后、选妃子的,别说一般的民间妇人,就是你我两个封诰命夫人的正房姐姐,能有我们光采?”   她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近似得志后扬眉吐气的快意。   方静鸾笑:“怎么,你已经胜券在握?”   段雪娇摇头,下巴微抬,以眼神示意她:“有她们两个在,我怎敢托大?”   不用她暗示,方静鸾也知道是谁,从初选到现在,一轮一轮下来,关于谁最美,众人心里早有一本账。虽则美有百态,欣赏美的眼光也千差万别,但是众人一致推崇,祥符县张嫣应为首揆。   绝色丽人,即便她长得再端庄再清丽再不妖艳,当她微扬起头,笑看着你时,你都会觉得,一把利剑,直击内心而来。   这就是张嫣的美,丽色藏剑。   她的五官完美无瑕,脸庞富有生气,最动人的,莫过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尤其是一对黑眼珠,清澈透亮,跟人说话时,那眼珠动也不动,加上她不爱笑,人长得较高,莫名的,对方就觉得一种威厉气势直劈脑门。   “她是美,但是怎么说呢,你不觉得,她有些冷傲吗?”方静鸾暗暗看着张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众人多不亲近她,她一个倚在柱子上,抬头望天,目光迷蒙,朝阳映在她雪白的脸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段雪娇浅浅一笑,娇柔如含苞待放的粉嫩花骨朵儿,与欺霜赛雪的张嫣正成两端。她心内知道,嘴上却不想说人长短,只道:“她只是不爱笑罢了,倒让我想起了褒姒。”   “可惜陛下不是周幽王。”方静鸾语含嘲讽。   段雪娇微笑不语。   她们在宫里待了几天,多少也听说过当今天子的性情品格。据说他不爱女色,天天与一班美貌内监嬉戏,据说他已经十六岁,却仍旧离不开奶妈,据说他心智如三岁孩童,连字都不认识,朝廷大事都交给他宠信的大太监魏忠贤,他就上树抓鸟、下池捉鱼、走马斗鸡……   不知道他被张嫣那双大眼睛一瞪,会不会吓得立刻扑到奶妈怀里大哭?两位秀女无聊猜想。   移目看向第二位被众人推崇的美女,方静鸾撇了撇嘴:“在我看来,你比她好看多了。”   段雪娇是第三名。   但是方静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惯了段雪娇的柔和,猛一对上梅月华的美艳照人,瞬间觉得,眼疼。   梅月华来自大兴,典型的燕赵佳人,略嫌粗放的言行举止中,潜藏着如火的热情。   同样是众人选中的美人,她比张嫣受欢迎得多,这个拉拉人家的手,那个摸摸人家的头,一张嘴就是姐姐妹妹,叫的比蜜还甜。   “张嫣太冷,她太热,要说当皇后,我觉得还是你最合适。”方静鸾轻轻拍了拍段雪娇。   “别瞎说!”段雪娇拿眼瞅四周,小声警告。   内监忽然高声报:“昭妃娘娘,东李娘娘……”   宫门外,轿子一座座停下,抬眼瞧去,满目珠罗绮绣,金灿灿步摇乱晃,晃得人脸模糊,却更显得高雅尊贵,不可仰视。   秀女慌忙散开,站好,垂首低目。   来的是刘昭妃,李庄妃,和傅淑女。   李庄妃前几天还是李选侍,因她抚养着天启唯一的弟弟朱由检,朱由检封了信王,她也就升了一级,被封为庄妃。   傅淑女为泰昌帝生了两个公主,将来公主选婚,她自然会封妃,因此比剩下几个姐妹要风光一些。   其时正是三月初,天气和暖,春意融融,刘昭妃由李庄妃搀扶着,在元辉殿廊下已设好的座位上坐下,李庄妃和傅淑女分坐两边。面对着一院子水葱般的少女,三人俱是笑意盈盈,慈眉善目如三尊活菩萨。   “要不,这就开始?”刘昭妃一左一右各看了两个媳妇一眼,笑眯眯问。   李庄妃和傅淑女乖顺点头,答:“好。”   秀女五人一组,上前答话。余下的立在远处等待。方静鸾是第五组的第一个人,离她们较近,时不时地,她偷偷往那边瞟两眼。看得见,三位娘娘手里都拿着红本子。   此前一个月,内监留她们在宫中,逐个测试书算诗画诸艺,那个时候,想必也在暗暗观察她们的性情言论。   这些东西,连同姓名籍贯年岁家世,应该都记载在那个本子上。   方静鸾暗叹,若只是选妃,自当不会如此慎重,这一切,都是为了选出一位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其他九位妃子,不过是附带产出罢了。   封妃有什么好?难道给皇帝做妾不是妾?难道将来生的孩子不是庶子?她一想起这些,心中越发烦闷。   “发什么呆?该咱们了。”   段雪娇在背后戳她,她醒过神,在内监微带责备的目光中,领着身后四个女孩走到三位娘娘面前,依次排开。   她是第一个,当然由她开始。   福了一福后,她轻轻开口:“民女方静鸾参见昭妃娘娘,庄妃娘娘,淑女娘娘,愿三位娘娘福寿安康。”   “你是南京人?”软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苍老,缓慢,应是刘昭妃。   方静鸾心头一热,忙答:“是。”   刘昭妃老眼闪出泪花,她十五岁入宫,今年五十五岁,有四十年没听过乡音了。李庄妃递罗帕给她,她抖着手擦干眼角,叹息着笑说:“孩子,你抬起头来。”   方静鸾依言抬头,纯真如小鹿的眼睛怯怯看了她一眼后,又慌忙垂下,一刹那间,刘昭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没有一颗勇敢的心,却已身不由己踏入漩涡。   她心内百感交集,微点头道:“留下吧。”   立刻有宫女上来,在方静鸾的手臂上系上青纱帕。方静鸾怔了,段雪娇暗笑,不过她只牵了一下嘴角就赶忙收住,因为接下来就是她了。   又是一位南京人,面貌柔美,举止有礼,三位娘娘都很满意,送出了第二方青纱帕。   迫不及待地,她们把目光移到第三位身上,其实这女孩一上来就夺走了她们的注意力,她个子最高,身材最丰盈,装扮得也较为艳丽,内穿白绫抹胸,下着芭蕉色湘妃段裙,外罩茜红色轻纱,广袖飘飘,一头乌发低低挽起,斜插两只犀玉大簪,旁加白牡丹一朵,大如手掌,装缀明珠数颗。   比起其他四个女孩,她更像一个女人。   昭妃垂下眼皮,看她的红本子,上写着:大兴梅月华,桃花脸,艳色如酣……   “你抬起头。”昭妃道。   梅月华大方抬头,不敢看人,只把眼神停在桌面上,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个不停。三位娘娘把眼一看,都惊了一惊。果真如本上所说,杏眼桃腮,娇艳得,如六月骄阳下盛放的玫瑰。段雪娇在她面前一下子黯淡下去。   傅淑女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小,没耐性,忍不住感叹:“真像……”真像皇帝的奶妈客氏,眉眼口鼻虽不一样,但那股妖艳劲儿如出一辙,难道是因为两人同乡的缘故?   昭妃以目示意两个媳妇:“如何?”   两人笑着点点头。留与不留,她们无所谓,不过这个模样,也许皇帝正喜欢。   昭妃皱眉道:“留下吧。”   总共十个名额,只这一组,就已占去三个,三位娘娘暗暗硬起心肠,以挑剔的目光,注视下一位。   ☆、秀女   那女孩福身行礼,口里说着吉祥话。   听她声音,如泉水叮咚作响,清冽爽利,看她举动,如画中仕女,文雅端庄。待她起身,昭妃只笑不语,从头到脚打量。   三月初,已是有些热了,女孩仍然裹得很严实,上身穿着右衽藕色罗衫,袖子窄窄,下身碧纱裙束腰,长可曳地。本就生得高挑,这样穿着,更显身姿卓绝。   一头乌发倒是摆弄得清爽,高高挽起双髻,插一根白玉簪子,余下发丝拢束一起,浅碧带子扎着,长至腰臀。   昭妃心内赞赏。女孩子大都爱美,喜着吴装,像梅月华,本长得艳丽,打扮太过就俗了,现在低髻广袖,增添了几分仙气。她倒老实诚恳,是北方人,就着北装。   “祥符县张嫣。”昭妃缓缓念着,目光移开本子,凝在她身上,“你,抬起头来。”   张嫣循声望住她,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皮。   眼前的世界猛然光华大盛,昭妃绽放一半的笑容呆在脸上。傅淑女和李庄妃倾身向前。宫女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半晌,昭妃捂着心口笑道:“吓我老人家一跳,还以为观音现世了。”   傅淑女和李庄妃眼瞅着张嫣,点头微笑:“宝相庄严,确实像观音。”   “张……嫣。”刘昭妃似在品味,抑扬顿挫念出这两个字。   “民女在。”张嫣颔首。   “不要害羞,把头抬起头,我有话问你。”   张嫣再次抬头。三对热忱忱的目光一齐射来,饶是她一向大胆,也有些害羞惊慌。   “你出生在读书人家,善小楷,善画兰,喜对对,可见才思敏捷。”昭妃对着红本,边念边笑。   张嫣不疾不徐道:“娘娘缪赞,书画之道,略通一二而已。”   “不要害怕,我不打算考你这个。”昭妃和蔼笑笑,忽道,“唐之长孙皇后,汉之明德马皇后,都是世人称颂的贤后,她们的事迹,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皇后,才能称得上贤后?”   张嫣略思片刻,答道:“民女愚见,三位娘娘如不嫌,斗胆陈述一二。皇后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是皇家的媳妇。是皇家的媳妇,自当为皇家绵延子嗣,为陛下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是后宫之主,自当持平守正,免除争端;是一国之母,自当勉励君王,亲贤臣远奸佞,常记百姓于心头。”   昭妃点头笑道:“你说的很对,可是有些事做起来却没有想象的容易,比方你说勉励君王,这当然极好,可是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如何把握分寸,是一个难题。”   她笑望着张嫣。   张嫣道:“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以及我朝娶后纳妃于寒门,都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高祖皇帝英明,我朝历今二百余年,未曾有过外戚作乱之事。但是话说回来,凡事过犹则不及,皇后是大明的皇后,也是陛下的妻子,若论到劝导激励丈夫,做妻子的责无旁贷。”   听着十五岁的小张嫣用她那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经说着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三位娘娘一起笑了。   少年老成,沉稳大气。跟永远长不大的天启鲜明对比。   昭妃笑道:“留下。”   张嫣躬身谢过,宫女上来系上青纱帕。昭妃亲自下来,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戴到张嫣手上。   十位贵人选过后,都住在了元辉殿,由尚宫局的女官吴敏仪教导礼仪。夕阳西下时,女孩在院子里排成一排,聆听训话。   吴敏仪严肃恭谨,不露一丝笑容,“各位贵人先不要忙着得意,还有一道坎你们没跨过,五天之后,在这里,你们将得到陛下的召见,他喜欢,你们就留下来当妃子,他要是喜欢得不得了,非你不可,恭喜贵人,你就是我大明的皇后了。可他要是不喜欢,那就只有一条路,掂包袱走人,或者留下来当女官,跟我作伴。”   女孩们刚从一场大选中脱颖而出,对自己都自信,闻言,只笑了一笑。   吴敏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看来你们都不了解当今陛下啊,在他面前,长得美可没多大用。”   众女心头不解,面面相觑。   吴敏仪不再多说,只定了规矩,没她的允许,不能随便踏出元辉殿,早上辰时起,晚上亥时睡,头两天先学规矩,后三天可以出门,拜访宫中各位娘娘。   她提醒她们,注意言行,各位娘娘对她们的评语,都会汇总到本子上,供皇帝参考。   接着是分房间。两人一间。分衣服,从外到内,跟宫女差不多,浅青色上襦草绿色下裙,雪白色中衣。   衣服分完,梅月华低声抱怨:“好丑。”   吴敏仪淡淡道:“可以不穿,裸着最好看。”   女孩们噗嗤一声笑了,梅月华吐了吐舌头。   她跟方静鸾一个房间,一进屋就拉着人家叽叽喳喳不停。方静鸾沉默着,听她说,好在不久后,隔壁的段雪娇来了,分走了一些痛苦。   段雪娇回屋时,月牙已爬上枝头,屋里点了灯,张嫣坐在窗户边,一手执书,一手端着碧玉杯喝茶,两眼只放在书上。   这神情动作既书生又男人,看得段雪娇一笑。她上前笑道:“张小姐。”   张嫣从书中回神,忙站起身,歉然道:“失迎。叫我张嫣即可。”   “那怎么好意思?”段雪娇请她坐下,自己也从旁坐下,执壶倒茶,“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嫣姐吧。”   “也好。”张嫣和煦微笑。   段雪娇晃了晃神。她似乎明白为什么大家捧张嫣为第一了,这个女孩的美,刚柔并济,男女咸宜。   两人拉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张嫣不喜这些,点点头,微笑,临到她说时,简单说一两句。她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小户人家,家庭简单,不像段雪娇,从小就陷在宅子女人的斗争里。   “太监来选人时,我抱着家里的大门不走,父亲特别生气,让人把我塞到轿子里,他甩袖进了屋,也没跟我说一句告别的话,我就这样进了京。”段雪娇摇头苦笑。   张嫣默然。   “你呢?”段雪娇抬眼,笑看着她。目光掠过雪白手腕上朱红色的佛串时,笑容滞了一滞。   张嫣道:“我没你这么恋家,人家选中我,我就来了。”   “我不是恋家,我是不想进宫。”段雪娇蹙了眉头,一脸忧伤,“静鸾妹妹跟我说,看见刘昭妃,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无儿无女,深锁在宫里,连亲人的面都见不着,想想都觉得可怜。”   张嫣淡淡道:“想开了就没什么了,进宫或者不进宫,有儿女或者无儿女,各有各的福气,其实都一样,关键是自己心境。”   十五岁的女孩,五十岁的口吻,段雪娇听得直笑。   学礼仪很枯燥,春光灿烂的年纪,春光明媚的季节,女孩们都有些躁动,课间时,总忍不住向老宫女打听宫中的事。   几乎每个女孩都问过,除了张嫣。她学该学的,做该做的,永远古井无波,不急不躁。吴敏仪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静到这种地步的女孩,心中大有好感。   第二天下午时,她给她们定了明日拜访的人,张嫣到刘昭妃那儿,梅月华到傅淑女宫里坐坐,段雪娇到李庄妃处走一走……   秀女有十个,泰昌只留下七个寡妇,不够用,有的就两个人挤一挤。   偏心的太明显,众女炸开锅了。谁都知道,三天后选后时,只有皇帝和刘昭妃在场。   吴敏仪板着脸说:“轮流!今日张嫣,明日是她人,急什么!说句实话,这是机会,也是危险,与各位娘娘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你们展示自己的机会,若有不慎,以前的好印象也都毁了。”   她心中却道:“一帮蠢货!昭妃既赐了张嫣佛珠,显然已属意于她,你们能做的,是迎合陛下的品味。”   或者客氏也行。皇帝对他的奶妈百依百顺。   晚上吃过饭后,吴敏仪和其他女官领着十位贵人在东六宫转了一圈,东六宫久不住人,杂草丛生,夕阳下,满目凄凉。   走到咸和左门时,吴敏仪站住,对众女说:“你们过来看看,这就是坤宁宫,皇后住的地方。”   段雪娇矜持地站在人群后,张嫣和梅月华一道,步上台阶,走到朱红色的大门旁,坦荡荡地注视那座巍峨壮观的宫殿。   “这是……”张嫣指着屹立在坤宁宫前,那座更雄伟的宫殿。   “乾清宫。”吴敏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陛下的寝殿。”   女孩子又躁了起来,拥上前争看。   春风吹来,挟着花香,还有一阵阵欢声笑语,似是从乾清宫下面的白玉石洞里传来。   “这个时候,陛下通常在石洞里和内监宫女玩捉迷藏,闻见花香了吗?陛下喜欢花,常常塞满一袖子,他一跑,身后掉一路,只要循着香气就能找到他,不过大家为了哄他玩,每次都装作千辛万苦才能找到他。”   吴敏仪难得柔和一次的声音,也随着春风,飘到女孩们的耳朵里。   “好了,走吧。”   张嫣转身之前,再看了一眼坤宁宫,同样没人住,只因有了另一座宫殿的照耀,夕阳下,光芒万丈。   走到中左门时,天色已昏暗,前方点点光亮,白烟袅袅。众女诧异,驻足观看。离得近了,才看得清,原来是几十个身穿红蟒衣的内官手提大白蜡灯,簇拥着一抬八人大轿徐徐走来,灯火簇烈,亮如白昼。走在最外围的提着香炉,香烟冉冉升起,将众人笼罩在缭绕雾色里,真若神仙下凡。   “谁呀?这么大排场!”梅月华小声嘀咕。   吴敏仪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慌忙捂住嘴。   “停!”   柔和悦耳的中年女音响起,轿子停下。   吴敏仪率先躬身:“参见奉圣夫人。”   奉圣夫人?皇帝的奶妈,客印月?   众女心头一惊,齐齐下拜。   ☆、客氏   客氏下轿,在宫女内监簇拥中朝这边走来。有灯笼照着,她在明,女孩们在暗。有大胆的悄悄抬起眼皮,偷瞄她。   客氏穿一身大红遍地金绣牡丹花的衣裙,料子轻薄,裹住丰满妖娆的身材。许是自知体肥的缘故,她走得极慢,却仍让人觉得,这具弹性十足的雪白肉体在颤动,耳边,似乎也能听到轻微的喘息。   最让女孩们吃惊的,是她明明已四十岁,看起来却只二十七八。   “都起来吧。”到了跟前,她道。声音低沉。   女孩们立起身,垂眉低目。   穿大红蟒衣的内侍提灯过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青春白嫩的容颜如一朵朵雪莲,在黑夜中盛开,清纯得让人耳目一新。   客氏扯开一个笑容,看着吴敏仪:“这就是今年的秀女吗?果真如花似玉,叫我们这等老婆子看了,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里?”吴敏仪笑道,“奉圣夫人雍容华贵,小孩子可比不得。”   这夸人的话听着别扭无比,客氏没工夫深究,转向十位淑女,和言细语,“既入了宫,就是皇爷的人了。在我面前不必拘束,都抬起头来吧。”   女孩们羞羞答答抬头,把眼看她,有新奇,有讨好,有淡然。   客氏一一从她们面前走过,像是检阅士兵的将军,面上浮着一抹和蔼笑意。到段雪娇跟前时,她住了脚,问:“你是不是南京来的,姓段名雪娇?”   段雪娇愕然片刻,低头答是。   “娇小玲珑,眉目柔婉,昭妃娘娘形容得一毫不差。”凝视她半晌,客氏点头笑道,“江南佳丽果然出众,怪不得连陛下都问起了。”   众人艳羡的目光,箭雨般射来,段雪娇窘得无处躲藏,张口想说两句谦虚话,可是客氏已经走了。   她正站在梅月华面前,微笑打量。这女孩听她赞扬段雪娇,心中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抬头对着灯光。   “好标致的女孩!”客氏由衷叹道,“你能选入宫中,真为家乡人争气。”   梅月华受宠若惊,骨碌着眼睛看她,客氏微微一笑,缓缓前走,一边看,一边点头。红缎子鞋踏在青砖路上,无声无息,眼瞅着她已来到跟前,张嫣仍垂首敛目。   “很好。”轻飘飘一句话,客氏也轻飘飘走过,并未有半刻停留。   检阅完毕,她留下几句类似祝福的话,坐上轿子走了。   女孩们回到元辉殿时,仍在骚动,客氏的排场震惊了她们。不过是一个奶妈,再受宠,那也是一个受宠的奶妈,皇后、太后的出行阵仗也不过如此。   “见过大世面了吧?”吴敏仪唇角弯起,笑得嘲讽,“奉圣夫人呢,每天都在乾清宫伺候,从早待到晚,不辞辛苦。现在后宫无主,一切事务都是她在打理。你们见了她,可要多问候问候。”   散了后,方静鸾悄悄拉住段雪娇,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吴尚宫话里有话。”   段雪娇淡淡道:“管那么多干嘛。”   方静鸾笑着掐了她一把,喜滋滋道:“没想到陛下喜欢你这样的,有希望了。”   “胡说什么!”   方静鸾笑得坏坏:“奉圣夫人天天跟着陛下,她说的还有错吗?”   “要死了,什么话你都说!”段雪娇慌忙捂她的嘴。   巡夜的催灭灯,两人不再多说,急急回屋。   第二天午休过后,十位淑女在院内排好,等候指引。吴敏仪没来,来了个新女官,叫刘雪娥,也是四十多岁年纪,端着一张白净面皮,笑也不笑。   她给淑女的拜访名单,跟吴敏仪的,驴唇不对马嘴。   梅月华到刘昭妃那儿,段雪娇到傅淑女那儿,方静鸾对着李庄妃,而张嫣,是西李。   西李的名声,远远盖过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客氏。用一个词来形容,叫臭名昭着。   她是泰昌帝最宠爱的女人,泰昌临死前一再叮嘱大臣,给这个女人封皇贵妃,将十五岁的皇长子朱由校交由她抚养。   她不满足,想要封后。要求的方式较为特别。当着十三位朝中大臣的命,将朱由校粗鲁地推到病危的泰昌面前,让他提出,给她封后。落到正直不阿的大臣眼中,这分明是要挟,是图谋垂帘听政。   后来的行为更让人坚信她是如此。皇帝刚驾崩,她就把皇长子禁在乾清宫,不让出去面见群臣。在大太监王安和外廷东林党的努力下,这个女人的阴谋没能成功,被发配到冷宫。   据说她性情暴躁,经常殴打凌。辱天启的母亲王才人。王才人死前,留下遗言:“我与西李有仇,此恨难伸。”   据说她抚养天启,也就是当年的皇长子朱由校时,对他颇为苛刻,皇长子每天夜里都在垂泪。   现在张嫣要拜访的,就是这样一位女人。   段雪娇道:“昨天不是说……”   刘雪娥冷冷淡淡打断她:“吴敏仪只负责教礼仪,这些事一直都是我负责,她的话岂能当真?我可不像她,存有私心,今天的名单是抽签定的,保证公平,公正。”   “抽签不该是我们来抽……”梅月华本是顺着接口,一触到她冷冷眼光,开始结巴了,“……吗?”   刘雪娥不再多说,吩咐宫女引领各位淑女出门。临到张嫣时,她道:“贵人恐怕得等一等,西李娘娘今日去万寿寺上香了,约莫午后回来。”   张嫣道:“好。”   刘雪娥掠过她没有波澜的面庞,转身走了。张嫣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让宫女拿来一副棋,自娱自乐。人走得干净,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仿佛能听到紫藤花开的声音。快到中午时,淑女们一个接一个地回了来,聚在一起你说我笑,似乎都很有收获。梅月华少见的罕言寡语。她看得出,昭妃不太喜欢她。不过看到被人遗弃到角落里的张嫣,她心里又快慰不少。   傍晚时分,张嫣才被告知,可以出门了。在两个宫女的陪同下,她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到了哕鸾宫。实实在在的冷宫。再往北,就是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往东,是紫禁城的围墙。人迹罕至。一道一道空空的青砖路,看着实在有些渗人。   西李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很美,是那种张扬艳丽的美,同类型的梅月华到她面前,恐怕要俯首称臣。她一直卖力地笑,想表现出主人的热情,可是灰败的眼神,无精打采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哀怨。   谈话中,张嫣获知,她不识字。可能正是因为她的无知,她的身上有一种纯朴的善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妄想垂帘听政?张嫣越来越觉得,她不过是政治斗争中被人利用的牺牲品。   西李一直欲言又止。似想告诉张嫣什么,又有所顾忌。一旁的赵选侍笑道:“你比今天上午来看我的那两个美多了,你应该去拜访刘昭妃,她在陛下面前还能说上两句。”   张嫣道:“那是我没福气。”她把昨天说好要拜访刘昭妃,今天一抽签,却给抽掉了的事讲了一讲。   西李和赵选侍迅快交换一个眼神。西李垂下头,赵选侍瞥了一眼张嫣身后的两个宫女,笑而不语。   张嫣把一切收在眼底,面色如水。   出门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风风火火跑进门,差点撞到她身上。她忙避开,垂首侍立。那女孩倒不走了,瞪眼看她。   方才慌乱之间,张嫣已瞧清女孩的长相,圆脸桃腮,眉眼像极了西李。   她心里有数,福了一福,道:“参见八公主。”   那女孩冷哼一声,气恼地甩下一句话:“谁是八公主!”转身跑了。   张嫣愕然。走出老远,宫女跟她解释:“那是西李娘娘的侄女,父母双亡,从小就进了宫,西李娘娘本想着配给她儿子,可惜六皇子五岁时得病薨了。西李娘娘疼她疼得厉害,也舍不得将她送出宫外,就一直养着。”   张嫣笑了一笑,心道,看来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宫里的事情,不然下回又要闹笑话了。   回去的路一样漫长,宫女不耐烦,就带她抄了近路,走慈庆宫里过。慈庆宫原是太子的东宫,现在没有太子,宫里也没人住,杂草丛生。在这夕阳西下时分,有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张嫣步态悠然,两个宫女却火烧火燎的,一直催她“快走、快走”。看张嫣仍是那样不疾不徐,两宫女小声道:“贵人不知道,打去年冬天开始,这宫里到了夜里就常闹鬼。”   “怎么,有冤死的?”张嫣好奇。   两宫女闭上了嘴。   金色夕阳挂在天边,照的黄瓦透亮,张嫣不经意抬头,却见那高高的宫殿上,有一道火红身影。她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是个穿红色上襦的小女孩,发才齐肩,曲腿坐在房顶上,手托着腮,看着远方。夕阳照着,她只能看到一个孤独的剪影,看不清面容。   好静啊,像入了画一样,张嫣看得呆住。   许久,她回过神来,叫住宫女道:“你们看……”   前方有铃声响。是元辉殿吃晚饭的铃声。两宫女着实急了,一边催促,一边拉着她就往前走。张嫣定定看着那女孩,心头砰砰乱跳。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初见(一)   第二天,张嫣临到了赵选侍。赵选侍无儿无女,名分低微,住在仁寿宫,比冷宫也好不了多少。   她心灵手巧,张嫣到时,她正在厨房里蒸着饺子。身上还围着围裙。蒸饺的香味四处飘散,能闻得出,有猪肉白菜馅的,有牛肉白萝卜馅的。   两宫女不住地咽口水,落到赵选侍眼里,她笑了一笑,道:“你们走了一路也累了,蒸得多,去吃吧。”   她的宫女上来,拉着两宫女往厢房里走。   她自己携了张嫣的手,一同到正殿里坐下,饺子上来,边吃边聊。两句寒暄话过后,她毫不拐弯抹角,直接对张嫣说:“你这是得罪了客氏啊。”   张嫣道:“我只见过她一面,并不曾有什么得罪之处。”   赵选侍笑:“你长成这样,不用做什么,就已经得罪她了。她比谁都害怕,有一个人出来,把陛下迷得七荤八素,从此不再只听她一人的话。不然你想想,为什么你刚见过她,第二天就被换了地儿?”   张嫣道:“你们这样小心谨慎。难道她在宫中的势力就这样大?”   赵选侍点点头:“她打理后宫事务,处处都有她的人,不得不防。吴敏仪不太听话,就被她撤掉了。”   “她有危险吗?”张嫣忙问。   “不会,吴敏仪背后有王安王大太监。没有人护着,她怎敢在背后说那些不阴不阳的话?”顿了顿,赵选侍又道,“现在宫里有两股势力,一是王安,他是先帝伴读,很得先帝倚重,陛下也信任他,他身体有病,不大进宫,不过二十四衙门都有他的人,就连魏忠贤,也受过他的恩惠。”   “第二个是魏忠贤?”张嫣接道。   赵选侍点头:“他陪着陛下长大,又与客氏结为对食夫妻,两个人把陛下哄得死死的。王安常年不在宫里,他在一步一步鲸吞王安的势力。他跟王安不同,王安从小进宫,在内书堂读过书,为人正直。魏忠贤一字不识,流氓无赖出身,让他掌握大权,可不得了,毕竟陛下还小,根基未稳,阉宦干政的事,我朝又不是没有。”   张嫣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听到这些,心头就有些沉重,有些激愤。   赵选侍冷哼道:“你们这些人中,一定有客氏力保的皇后人选。如果连皇后都是他们的人,那陛下身边,岂不是连一个正人都没有?”她看着张嫣,正色道,“张贵人,昭妃娘娘挑中你,不是因为你长得最美,是因为十个人中,数你最有骨鲠气。这宫里太乱了,该正一正了。客氏一个保姆,嚣张到这种程度,宫里宫外都看不下去。脾气软的当皇后,镇不住她。”   一路回去,张嫣都在出神。待她醒来,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园子。花草鲜美,绿柳荫荫,蝴蝶蜜蜂往来翩翩。   她心神为之一爽,问宫女道:“这是哪里?”   “是梨园,慈庆宫的花园。”   又是慈庆宫,她想起昨天那个小女孩。游目四望,却不见昨天那些宫殿。慈庆宫想来倒也挺大。   前方有朗朗读书声,走得近了,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一身竹青色圆领衫,清瘦白皙,一手背后,一手执书,一边走一边读着。两个小内侍哭丧着脸,跟在后面。   宫女拉她行礼,口称:“参见信王殿下。”   朱由检头也不抬,随口道:“免礼。”接着读书。宫女匆忙拉她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仍是那个纯净的声音。   三女回头,垂首侍立。   由检道:“刚刚想起,我的玉佩丢了,你们帮我找一找,应该就在这片青草地上。”   他身旁的小内侍苦着脸说:“殿下,我帮您找吧。”   “不行。”由检板起脸,“书还没背完呢,接着背。”   内侍无法,结结巴巴地背书。他就像个先生一样,有模有样地聆听,点头。   张嫣和两个宫女猫着腰找玉佩,池塘边,她看见了那块白白的东西,急忙捡起,递给宫女。   内侍书背得磕磕绊绊,由检恼了,训斥他:“读书有什么好害羞的?若是唱曲儿,你倒高兴。”   宫女捏着玉佩不敢上前。   “不用背了。”由检叹气,内侍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兴冲冲道,“你陪我对对子,我出上联,你对下联。”   内侍抓抓脑袋,道:“奴婢,奴婢愿闻。”   由检看着红通通的天边,道:“云霞天结彩。”   内侍想了半天,灵机一动,对道:“乌龟池生儿。”   两个宫女掩口娇笑。由检笑骂两声:“蠢材。”而后看向宫女,指着其中一个道:“你来对。”   宫女瑟缩低头,由检扇柄一转,指向张嫣,道:“你来。”   张嫣张口道:“山秀地呈文。”   由检见她不假思索,对得工巧,心中欢喜,走近她,又出一对:“花月为知己。”   张嫣应声对出下联:“文章似故人。”   由检不想她如此才思敏捷,惊了一惊,道:“你抬起头。”   十一二岁的少年,才到张嫣下巴,张嫣只需微扬起头,便能俯视他。由检又是一惊,目不转睛看了半晌,方道:“宫中应该没有你这样人物,你是秀女?”   张嫣颔首:“殿下明鉴。”   由检立马移开目光,拱手道:“失礼。”   张嫣回了一礼,道:“民女告退。”宫女将玉佩交给内侍,转身随着她走。才行两步,又听身后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张嫣回身,报了姓名。   “张嫣。”由检重复一遍,笑道,“我记住了。”   张嫣平静转身,缓步前行,心头却微微有些颤动。赵选侍跟她说,魏忠贤这几天一直引导皇帝出宫各处游玩,防止他在选后前,听到任何关于淑女的消息,刘昭妃至今未见着一面,未递进去一句话。   信王跟皇帝手足情深,如果给他留下好印象,选后也算多了一分把握。   她心头的这份把握,第二天即被无情击碎。李雪娥未给她任何拜访机会,只让她待在元辉殿。她猜,昨天见到信王的事,两个宫女应该向上面汇报了。信王这两天内,恐怕也见不到兄长了。   赵选侍跟她说过那番话后,她心里明朗许多,知道是客氏在后主使。虽然知彼,却也无能为力。客氏树大根深。她的一个微小举动,都有人从旁窥视。   无聊待到傍晚,她想起那个红衣女孩,起身向门外走去。李雪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叫住她道:“贵人这是去哪儿?”   张嫣道:“门外走走。”   “还是不要了。”李雪娥拒绝得干脆,“天晚了,该吃饭了。”   张嫣微扬起头,傲然看她,“为什么其他淑女可以出去一整天,我却连大门都跨不出去?给我一个理由。”   李雪娥语塞。她很快软下声音道:“要出去也可以,我找人陪你。”   “不用。”闲闲抛下一句话,张嫣利落出门。   慈庆宫依然荒凉冷落,她找到当日那座宫殿,抬头望去,并不见那女孩。她懒得回去,闲逛了一圈,也顺着梯子爬上屋顶。   高处的风光立马不同。站在屋顶,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她看得到三大殿的废墟,看得到坤宁宫里随风摇摆的茉莉花,满满堆在枝头,如白雪绽放。   转过身,遥遥远望东方,东华门外,是北京城喧嚷的集市,芸芸众生来来往往。而她,现在正站在帝国的中心,高高环视一切,冷清无比。   风吹动她白绫束腰裙子,荡起一层又一层波纹。她把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微笑抬头,却见蓝蓝的天空中,一个扎着大翅膀的身影,顺着风向自己急速飞来。   她瞪大眼睛,那……那真的是个人,她没看错,那竟是个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人在天上飞,她呆住了。那人喊了一句:“小心哪!”她听见了,可她已来不及动。眼睁睁看着他冲自己俯冲而来。   她以为她要被他撞飞到地上,结果没有,他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腰,抱着她一起飞了起来,慌乱之间,她抬眼看他,是个长相柔和的小少年,面容清瘦苍白。他并未看她,皱眉看着前方。   在高空中飞,张嫣有些眩晕,风很大,她紧紧闭住嘴巴。飞过三大殿,飞过西六宫,飞入一大片海棠花林中。正是花开季节,粉白花瓣漫天狂舞,迷得张嫣睁不开眼。她一开口,就被风呛住了,话语断断续续:“停下……停下来。”   “这个,我停不下来,只能等它自己停下来。”少年的声音慢慢的,微带沙哑,天生地慵懒。   他的姿态也很懒,在香香的花雪中飞来飞去,他喜欢得瞪大眼睛,左看右看。一点也不担心掉到河里,或是挂到树上。他不老实,一直乱动,张嫣真怕他一个手松,把自己摔下去。看看风小了,飞得低,底下又是一片软软的青草地,张嫣道:“你放开我,我自己跳下去。”   “等等!”少年低头注视着这个大翅膀,严肃道,“它在降落。”   ☆、初见(二)   他们果然慢慢下降,最后稳稳落在青草地上。少年松开她,检视大翅膀,这里敲敲,那里摸摸。张嫣这才看清,那翅膀是用伞布、竹条和木棍撑起的。简简单单三样东西,却能带人在天上飞,张嫣心内称奇,忍不住问道:“谁做的?”   “我啊。”少年爱答不理。   “你是木匠?”张嫣打量他,一身白绫道袍,半新不旧。   少年愣了一愣,抬眼看她,点头道:“是。”说罢,又摆弄翅膀去了。   “小木匠,”张嫣环视这片茫茫海棠林,语气微恼,“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你放心,我们还在宫里。这里是回龙观。”摆弄好了,少年拉着翅膀走到她身旁,歪头看她,“你是宫女?”   张嫣这才有机会看到他正脸,出奇得清秀儒雅,像个小书生。似乎,他对于冲撞她这件事,没有丝毫歉疚,并非不懂得礼貌,反倒像是一种长期居于上位,对身份较低之人习惯忽视和冷漠。   “是。”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笑也不笑。   “那就好。”少年浅浅一笑,右脸颊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出了回龙观,就是御酒坊,你应该知道回去的路吧?”   张嫣眨了眨眼睛,硬着头皮道:“知道。”   “走吧,我送你出这片海棠林。出去,你就看见回龙观的大门了。”少年说完,率先向前走去。   张嫣跟在后面。   海棠纷纷扬扬,下雨下雪似的,往地上飘落。一只黄莺划过少年眼前,穿过花雨,停在远处枝头歌唱。少年想抓它,脚步轻盈,走得飞快。张嫣不疾不徐,一贯得从容优雅。不大一会儿,两人就拉开距离。   少年意识到了,驻足等她,可是张嫣仍像在元辉殿学走路似的,目视前方,一板一眼地走着。丝毫没有加快脚步赶上他的意思。   少年鼓了鼓嘴,丢了翅膀,上树,捉鸟。   他行动敏捷,三两下就上了树,悄悄往黄鹂停驻处移去,粉白海棠花开满枝头,隐去了他白色身影,只露出黑溜溜发光的眼睛,和红如樱桃的嘴唇,小黄鹂犹不自知,仍纵情歌唱。   他倾身伸手去抓黄鹂羽毛,黄鹂受惊,叫了一声,展开翅膀飞走了。他一个不稳,从树上摔了下来,屁股着地,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吭一声。半晌,仍嘻嘻笑着爬起来,寻觅黄鹂身影。   张嫣就在他身后,看都不看他,摊开手掌,手掌上一方白色香帕,香帕上蠕动着一条青虫,黄鹂大概饿的厉害,也不惧人,就飞了过来吃虫。张嫣慢慢缩回手到胸前,另一只手同时迅快伸出,捉住了黄莺。   她扔了罗帕,一边逗着鸟儿,一边往前走。少年慌忙跟在后面,连连道:“你好厉害啊。”他眼瞅着黄莺,几次伸手想摸一摸,都忍住了。看张嫣对这鸟并无爱恋之态,他舔了舔嘴唇,带些请求道:“给我玩一玩。”   张嫣两手托住鸟举高,手一松,放鸟儿飞走了。   “哎……”少年惋惜看着鸟儿飞远,回头看向张嫣,跺脚皱鼻子,“你!”   “你自己去捉啊。”张嫣淡淡瞅他一眼,绕过他往前走。   “哎,你是哪个宫里的?”他追上前质问。   张嫣头也不回,“我是哪个宫里的,有必要跟你说吗?你又是谁?”   他跳到张嫣面前,堵住她去路,傲然挺身,道:“我也是宫里的。”   张嫣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你是哪个宫里的内监?”   少年瞪起眼睛,愤怒得不得了:“什么内监?”   张嫣道:“你既说你是宫里的,又是这个年纪,不是内监就是皇上。你总不可能,是陛下吧?”   她说笑的态度刺激了少年,他道:“我为什么不可能?”   张嫣立即板了脸,轻声斥道:“你说哪里话!陛下堂堂一国之君,整日忧心国事还来不及,怎会糊了一个纸翅膀在天上飞?又怎会如此贪玩,爬到树上去捉鸟?这种三四岁小孩才有的举动,陛下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你这样污蔑陛下,用意何在!?”   她本就生得端庄严肃,现在这样,更添几分威势。   少年脸色变了几变,末了轻轻一笑,目光从她脸上滑过,道:“好厉害的女孩。”   少年送她到回龙观门口,找了个道士送她,就辞别了。走到内金水桥时,她让道士回去,自己一个慢慢踱回元辉殿。   夕阳早已落山,天色昏黑。如她想象,因为她失踪太久,元辉殿一片混乱。李雪娥脸都黑了下来,连声质问她:“去哪了?有没有碰见什么人?”   张嫣好笑她的如临大敌,轻描淡写道:“我迷了路,也不知哪是哪儿,碰见一个好心的宫女,她领了我回来。”   李雪娥暗哼一声,不冷不热道:“已经过了饭点,贵人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张嫣道:“什么都行。”   正好有几位淑女想吃宵夜,厨房在熬着粥,李雪娥不想为她费心,便道:“粥行吗?”   “可以。”张嫣说完进了屋。段雪娇今天去了刘昭妃那儿,赏了不少小东西,正看呢,见她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她上前拉住张嫣,笑道:“静鸾妹妹在画画,我们去看一看。”   两个人中,她总是热情一些。张嫣不好冷她,就随着去了。方静鸾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糟,说是画画,其实就是随便涂抹宣泄。梅月华在旁品评赞叹。   有个身材丰满的淑女招呼梅月华,出去跳绳。这是梅月华每天晚上的必修课,只因方静鸾随口一句:“陛下应该喜欢瘦的。”   梅月华好吃懒做,听到这声音,就跟催命似的,垂头丧气出门。正撞上前来送粥的。托盘上有她最爱喝的桂圆红枣粥,香气飘来,她登时瞪大圆圆的眼睛,吞咽口水。宫女红着脸,急匆匆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递托盘给她。然后一溜烟向院子西边跑去,那是马桶所在的房间。   方静鸾画好,段雪娇和张嫣低头品赏。两人画技都比她高,她自觉不好意思,离了书桌,到外间洗手。见梅月华端着托盘进来,馋猫似的,直盯着碗看,她笑着上前接住,道:“没你的份,别看了,快点出去跳绳吧。”外头淑女又在招呼,梅月华悻悻出屋。   方静鸾的画,毫无章法,烟火气息较淡。张嫣挺喜欢,段雪娇看不下去,忍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妹妹,你过来,你这一点画的不太好。”   方静鸾正舀一匙粥往嘴里送呢,听她一说,忙丢下粥过来。段雪娇像个工整的裁缝,一板一眼教她。张嫣笑了笑,跟她们说了一声“好饿”,先去喝粥。   粥刚煮好,冒着热气,两碗银耳莲子,一碗桂圆红枣。段雪娇爱喝桂圆红枣,方静鸾不行,闻到那个味就难受。她无所谓。端了一碗银耳莲子,吹了吹,往嘴里送。段雪娇和方静鸾讨论够了,也来喝粥。   方静鸾托着脸说:“后天就该选后了,也不知道陛下长什么样?”   “你不是不想进宫吗?”段雪娇玩味看她。   方静鸾道:“好奇一下也不行吗?大明千千万万人,有几个能一睹圣颜?要不是为了看一眼当今天子,我早就装病了。”   张嫣低头浅笑。   晚上躺下不久,段雪娇就开始恶心呕吐,张嫣以为她吃坏了肚子,也没惊动旁人,自己在旁照顾,后来看她疼得全身抽搐,才觉得不对。李雪娥带领一帮宫女匆匆赶来,有老成的对着灯光一看,抿抿嘴说:“八成是中毒了。”   中毒两个字在屋内盘旋,众人听得呆住。张嫣定定看着痛不欲生的段雪娇,一颗心向下沉去。   内侍飞快去请值夜的御医,一番望闻问切后,御医断定:“中了砒霜的毒。”   众人脸色大变,李雪娥慌忙道:“快救人!”   砒霜是剧毒,发病快,段雪娇中毒这么久还安然不恙,可见服食得较少。御医不断地给她灌盐水催吐,洗肠,到天明时,已无大碍,只是半死不活,连床都下不了了。   昨天还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今天已经枯败。方静鸾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其他女孩围在床边,也都面色沉痛。   梅月华一向快人快语:“这肯定是有人给她下毒,也不知道是谁,心肠这么歹毒。”说话时,眼打张嫣面上轻轻溜过。   不止她,其他女孩听了这话,也是这个反应。毕竟张嫣与段雪娇是一个屋里的,下手容易。   李雪娥问御医:“中了砒霜多久会发病?”   “一个时辰左右,再多就不太可能了。”御医年纪大,说话时很有把握。   李雪娥轻声问段雪娇:“呕吐前一个时辰,你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一样不要漏,仔细想想。”   段雪娇虚虚道:“只喝了粥,别的都没有,回来后就睡了。”她两眼泪汪汪的,看得方静鸾心里难受。明天就要大选,这副模样,别说选后,选妃都不一定。她出人头地的梦要破碎了。   李雪娥嘱咐她好好休息,向她保证,一定会给她用最好的药和补品,让她尽快好起来。接着就把其他女孩叫到院子中。   她脸色肃凝,道:“首先,我有话要说,那些粥是我们负责煮的,各样都有,你们吃什么,吃哪一碗,我们都不知道。要是我们下毒,你们全都躺下了。我们也没必要给你们谁下毒,人命关天,出了事我们也担不起。”   “接触过段贵人粥的,有装粥送粥的宫女,还有你们三位贵人。”   张嫣,梅月华,方静鸾,齐齐抬头看她。   “先不要生气,”李雪娥放缓声音,“事情已经出了,我们不能当它没发生,尤其是关乎贵人的。你们之中,有人能封后封嫔,才艺美貌固然重要,品性才是最不可忽视的。之前就说过,这五天就是考量你们品性的,看来,有人急功近利,没能跨过这道坎呀。”   ☆、砒霜   梅月华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嗤笑道:“给她下毒用得着吗?她又不是貌若天仙,陛下见了一定就喜欢。”   方静鸾冷冷看她:“反正比你美,比你招陛下喜欢。”   梅月华脸色涨红,半晌才气嚷嚷道:“你瞧着她最美,看来毒是你下的了?”   方静鸾冷嘲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稀罕当什么娘娘。”她面朝李雪娥,扬起头道:“反正我没下,就是这句话。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   “我也没有!”梅月华忙道。   “没有。”张嫣淡淡道。   李雪娥瞅了她们一眼,把昨日送粥的宫女叫了过来,问道:“当时,你把粥递给了梅贵人?”   宫女红着脸呐呐道:“是,我急着出恭。”   其他几个看戏的淑女都掩口笑了。   梅月华把昨日喊她一起跳绳的淑女拉出来,道:“我在门外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她可以给我作证。我进了屋里,方贵人就接走了,我哪来什么功夫下毒?”   那淑女笑道:“我可以作证,她没有下毒。不过她一直想流口水,也许段贵人不是中了砒霜,是吃了她的口水才呕吐的。”   几个淑女哈哈大笑。梅月华羞得满面通红,作势欲打她。   李雪娥抬手让大家安静,又问方静鸾。方静鸾仔细想了想,道:“时间太短,梅贵人不可能在屋里下毒。我接过后,就放在桌上了,后来段姐姐叫我一起看画,张贵人先去吃了,我们看完后也去吃了。”   “是吗?”李雪娥看向张嫣。   张嫣点头。   李雪娥道:“那就是你们俩了。”   方静鸾愤然道:“我巴不得她能一步登天,干嘛要给她下毒?真可笑!”   李雪娥道:“也许你自己想一步登天,一边陷害姐妹,一边嫁祸张贵人呢?别生气,能想到的我都得想一想。”   “反正不是我。”方静鸾冷冷别过脸。   “张贵人,你有什么想为自己辩解的?”李雪娥看向张嫣。   张嫣脑子一片混乱,茫然摇头,道:“不是我。”   李雪娥叹道:“我也不能断定是谁所为。你们两个中必然有一个凶犯,有一个无辜。皇宫不是其他地,宁缺毋滥。张嫣,方静鸾,你们俩的淑女资格,被取消了。”   方静鸾简直不敢相信,神情欲哭:“这么说,我可以……可以回家了?”   “今天傍晚之前,必须离宫。”最后扫了她们两个一眼,李雪娥转身走了。   张嫣心头反倒释然了,她没看错,这毒药风波就是冲她而来的。到底是谁?谁才是客氏选中的人?   没有什么行李,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段雪娇在床上看着她,目光歉然。张嫣提上包袱,走到床边,笑了一笑,说:“好好养病。”她的目光柔和恬静。段雪娇不忍再看,垂下眼皮,使劲点头。   “希望你能选上,让你的家人对你刮目相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张嫣笑了笑,出了门。   送她们出宫的内侍和方静鸾在等着她。在众多淑女、宫女的目光中,她们走出了元辉殿。   路上走着,方静鸾道:“我相信不是你下的毒。”   “为什么?”张嫣笑。   “我觉得你很孤傲,肯定不屑于做这种事。”   张嫣道:“我也相信,你没有下毒。”   方静鸾笑得孩子一样快乐。她道:“没让陛下见着你,真可惜。”   张嫣抬头望天,天高云淡,一只花花绿绿的大风筝,飞得高高。头顶上是碧蓝的天空,脚下是午门和三大殿中央的大广场,她的心境突然开阔许多。她以为她是喜欢这里的,谁知刚刚走出,就舒畅得想要奔跑。   出了承天门,两人作别。宫里派人送她们回去。张嫣坐上轿子,朝宣武门外姑父家里晃去。姑父和姑母早年在京城做生意,本小利薄,一直赁着别人房子住,这几年渐渐发达,绸缎铺子开了好多家,也有了自己的大宅。她跟着父亲张国纪初来京城时,一直都是住在姑父家里。   一路她抱膝独坐,想了好多,心里始终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年纪已高,没有功名,给人教书为生,家中尚有弱弟幼妹。把她养这么大,指望她能攀龙附凤,现在却灰溜溜地被人打发回来。她记得,父亲曾跟她说,捡到她的时候,有个麻袍老僧断言她将来必当大贵。现在想来,和尚道士的话,果然信不得。   她叹声气,把刘昭妃赐给她的佛串取下来,放在包袱里。   到了家中,父亲亲戚接着,不免惊讶。她把这些天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了讲。张国纪叹道:“我儿受委屈了。”   张嫣顿时红了眼眶。   张国纪反过来劝慰她:“宫廷这么乱,不进也罢。就是当了皇后又如何,客氏在宫里那么多年,权势滔天,你才十五岁,尚未涉世,焉能斗得过她?还不如找个普通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他妹妹张清莲听了这话,喜得眉开眼笑,一边拉着张嫣坐下,一边嗔道:“早该这样想,闲的没事,选什么秀女?看把孩子折磨的,都瘦了。”   张嫣在一片说笑声中吃了晚饭,回到自己房里时,心情已平静。找了一本闲书在灯下翻看。翠浮给她铺着床,惋惜道:“大姐儿,可惜皇上没见着你,不然他肯放你走掉?”   张嫣笑:“皇上没你想象得那么好色。”   她十有八九能确定,那个少年就是天启帝。他见了她,可是连名字都懒得问呢。   翠浮凑到她身边,贼兮兮道:“我听府里的人说,姑娘偷偷找人去国子监告知大表哥,让他赶快回来呢。”   张嫣不接她的话,只道:“怎么,他不在家里?”   翠浮不满她的装傻充愣,“噫”了两声,道:“他要在屋里,听见你回来,还不火烧眉毛地跑来迎接你?自你进宫后,他心情一直不好,整天和一班诗友到处游玩,谁见得到他身影?”   张嫣默然。   翠浮从小伺候她,察言观色,便知她现在心里不高兴,“表少爷跟天子呢,当然没得比,不过也一表人才嘛,大姐儿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张嫣笑道:“瞧你说的,我就这么势利?”   “我知道你不是势利。”翠浮给她揉肩膀,“人与人呢,确实需要点缘分。像你和表少爷,从小一起长大,可是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东西。不过现在好了,姑奶奶一定会撮合你们的。”   第二天早起梳妆,简单吃了两块糕点后,她就窝在房里看书。想起现在正是选后时节,她就莫名地心浮气躁,看不下去。   眼前突地多了一捧洁白山茶花,捧花的手白皙修长。张嫣无奈抬头,果见池漪正站在椅子后,满面笑容看她。   “哥,你不要每次都这么吓人好不好?”张嫣接过花,起身插到花瓶里。   池漪绕过一排椅子走到她身后,身形高大挺拔。见她闷闷不乐,他道:“你还在为选秀的事忧心啊?都过去了。”   “没有啊。”张嫣抚弄着花瓣,侧头看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池漪注视她,目光幽深,“刚刚。”   张嫣垂目,余光瞥见那花瓣,还带着露水。   她总是这样回避他。人就在眼前,他却毫无办法。池漪躁急地动了动,张嫣下意识往旁边移了移。池漪生气了,一步跨到她面前,伸手欲抓她。张嫣抬头,蹙眉瞪他,“哥!”   池漪对她又敬又爱,给她一瞪,气势立马降了下来,手慢慢握住,缩了回来。   张嫣暗叹声气,温言问他,学业如何?与朋友交往如何?   池漪一一回答,又觉好笑,“你怎么跟个女先生似的?行了,别闷在房里了,我带你去骑马。”   张嫣道:“头有些晕,不想去。”   池漪笑着夺走她手里的书,搁到桌上,“好了,嫣儿,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了。我每次叫你,你不是头晕就是肚疼。我知道,你身体健康得很。”   张嫣相信,她再拒绝,这个性情急躁的表哥扛也会把她扛去的。   春光和暖,跑马场里绿柳荫荫,张嫣也不想纵马奔腾,由马儿载着,悠悠转了几圈,心情明朗许多。池漪在不远处纵马射箭。看着他俊朗面容,矫健身影,张嫣自嘲地笑了笑。已经够好了,她还想要什么呢?   池漪玩够了,也过来和她一起绿柳下漫步。   “本来想带你去白云观游玩的,不过现在外面太乱了,官兵到处走,九门也戒严了。”   张嫣诧异看他,“九门戒严?怎么回事?”   “应该是昨天传来的战报,辽阳失守了,辽东经略袁应泰自杀殉国。现在辽河以东土地全部落入努贼手中。”池漪激愤得拿鞭子抽柳叶。   “陛下已下罪己诏,有什么用?之前经略熊廷弼做的好好的,是他听信谗言,不辨忠奸,撤下熊廷弼,换上不会打仗的袁应泰。”池漪笑看着张嫣,又道,“以你的脾气,真要给他当了妃子当了皇后,看他这样,还不气坏了身子?”   张嫣沉默一瞬,叹道:“坐在那个位置上,哪有我们想象的容易?”   池漪心头忽地涌上不安,这个美丽骄傲如天鹅的女孩,真的会属于他吗?为什么她明明触手可及,却总让他觉得,如浮云般飘忽不定?   ☆、选后   辽东战事让天启帝焦头烂额,选后之事不得不向后推迟。他欲重新起用熊廷弼,仍有一些言官跳出来反对。这让天启恼火非常。当初他以皇长孙身份乍登帝位,未曾出阁读书,未受过任何栽培,对朝堂军事一无所知。有人上书弹劾熊廷弼,他不明情况,让内阁六部科道官一同商议。商议结果呈上来,撤掉熊廷弼,换上袁应泰。   现在袁应泰丢了辽阳。用人失当,他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言官整天吵来吵去,把私人恩怨加诸在国家大事上,伺机报复,也让他不可忍受。   “拟旨给兵部,将熊廷弼更换缘由,还有参论他的各个官员一一道明,给朕呈上来。”   “再下旨给熊廷弼,作速赴京,接任经略一职。”   待到四月中旬,忙完国事,他才有闲心整顿家事。得知张嫣被赶出宫后,刘昭妃几次来乾清宫见皇帝,都被客氏以“陛下忙于国事”拦在门外,老娘娘身体本就不好,受了气,一下子卧床不起了。   天启只得独自前去元辉殿。客氏乘轿在后跟着。走到中左门时,信王朱由检正打门里出来。天启在车上看见,忙吩咐长随停下,下辇,招呼他:“弟弟过来。”   由检上前作揖:“皇兄。”   客氏下了轿,过来给他行礼。由检象征性地瞅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天启笑着拉他:“跟我一起去元辉殿。”   “不是吧,皇兄,你选皇后,我去干什么?”由检别扭躲闪。   “这有什么?”天启拉住他不放,笑意融融道,“来吧。”   “还是不了。”由检抗拒。   “陛下,”客氏笑道,“陛下,殿下既不愿意,何必勉强?”   由检清清嗓子,淡淡道:“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有些不合礼仪。”   “哪那么多规矩?”天启硬把他推上车。两人并排坐着,叽叽咕咕。车重新起动。由检睁大乌黑眼珠说:“我差点忘了。这淑女中有一个长得特美的,还挺有才学。”   “真的?”天启兴奋地凑近他,忙不迭地问,“谁呀?谁呀?”   “去了你就知道。”由检扬起小脸,故作高深。   “好啊,你这小子。”天启作势欲揪他耳朵,临到前去,却笑着给他整了整冠带。   到了元辉殿,天启在正殿正中央的明黄色椅子上坐下,面前铺着杏黄缎子的长桌上,已码上了淑女们的案底资料,还有一柄玉如意,用来赐给皇后的,夜明珠数颗,留待妃嫔。   信王和客氏在他下方两边坐下,宫女内监环侍左右。   天启手一挥:“全都叫上来。”   八位淑女鱼贯而入,排成一排,齐齐福身行礼,莺声燕语响成一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启心情大好,温言道:“免礼。”   “谢陛下。”淑女们起身,仪态万方。   打扮得各式各样,天启眼花缭乱,也不知该看谁了,“都,抬起头来。”   淑女们抬头一看,皇帝眉清目秀,笑容温和,又都含羞垂目。   由检吃惊。感觉到客氏装作不经意看他,他若无其事低头,喝茶。   天启来回扫了两圈,目光定在段雪娇身上,道:“你叫什么?”   段雪娇端庄行礼,声如莺啭,“民女段雪娇。”   天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抄起她的红本,大致扫了两眼,点头道:“不错。”他懒懒依到椅背上,意兴阑珊地吩咐:“给她。”   秉笔太监王体乾愣了半晌,才明白皇帝在跟自己说话。他走到桌边,要下手时,才想起问:“给什么?”   天启目视玉如意,下巴抬了抬。   王体乾震惊了。他没想到皇帝办事如此爽快利落,抓阄也没这快吧?   “是。”恭敬捧起。   “等等!”由检刷地起身。客氏侧目望他,脸绷得紧紧。   内侍刚摸着玉柄,听见这一声,吓得不敢动了。   “皇兄,”由检离了座位,迎上天启疑问目光,“不是说有十位淑女吗?怎么才八位?”   天启愣了一愣,拍桌而起,“对啊,怎么少了两位?”心里落差太大,他都注意到这回事。   李雪娥从客氏身后出来,恭敬道:“回陛下,那两个淑女品性低劣,选后前夕给段贵人投毒,已被取消资格,驱逐出宫。当日御医,宫女俱在,陛下想了解详情的话,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回话。”   “还有这回事。”天启看了一眼段雪娇,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他又问,“投的什么毒?”   “砒霜。”   “砒霜!”天启吓一跳,“那不是剧毒吗?她怎么,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李雪娥道:“奴婢猜想,两位淑女没胆量闹出人命,只想把段贵人弄得容颜憔悴,所以下的剂量较小。”   天启点点头,让她退下,拉了由检悄声问:“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不在这儿。”由检叹气。   “你真是好眼光,竟然看中那么歹毒的女人。”   由检委屈道:“可是看她面相看不出来啊,长得跟观音似的……”   “观音?”   “是啊,怎么了?”看他面色异样,由检问。   客氏坐不住了,过来催他:“陛下。”   “等等。”天启冲她笑了笑,又拉着由检后退几步,急急问,“多高?多胖?长什么样?”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得,很美。”   天启给他一个爆栗,转身走到桌边,对王体乾道:“你去安排,把两位淑女召回来。”   “陛下!”客氏惊叫。天启诧异看她,她自觉失言,放缓声音道:“两个淑女品行不端,已被除名。现在又召回,岂不显得皇家出尔反尔?”   天启笑道:“把她们召回来,我来重审此案。”   客氏张张嘴,又闭上了。   王体乾吞吞吐吐说:“万一两位淑女已经离京回府,该如何是好?”   “那你就去她们的家乡啊。”天启淡淡道。   王体乾领着一班内侍到池宅的时候,池府阖家上下正在给池老爷做寿。戏台上一出《打金枝》热热闹闹唱着,家里人都坐在底下听。池漪凑到张嫣旁边,逗她说笑。她两眼看着前方,淡淡应着。张国纪和妹子已替两人敲定婚事,秋高气爽时就成婚。   管家来报,池老爷慌忙起身,尚未出去迎接,就见一班穿红蟒衣带腰牌的人昂首挺胸进了仪门。池老爷冲管家挥手,戏停唱,院子安静下来。张嫣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王体乾走到院子中央,谁也不看,抑扬顿挫开口:“传圣上口谕。”   全体跪倒。   “淑女张嫣,即刻进宫面圣。”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什么反应,王体乾把头低下来,寻寻觅觅,“张贵人呢,在哪里?”   张国纪看向张嫣。   “民女在。”张嫣起身福了一福。   “别耽搁了,跟奴婢走吧。”   张嫣抬头看他,并不动身,“我已被废除淑女资格,现在为何突然宣我进宫?”   王体乾心内暗赞,笑容满面道:“废与不废,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因国事忙碌,选后之日推到今天,陛下觉得贵人冤屈,欲重审中毒一案,还无辜者清白。贵人明白了吗?”   “明白。”张嫣点头,正了脸色,道,“不过我不能跟你走,我已许了人家。没资格再竞选了。”   池漪松了一口气。池家众人脸上浮现笑容。张国纪暗叹。   王体乾惊愣过后,道:“哟,这才出宫多少天呐!拜堂成亲了没?”   “不曾。”张国纪立即接口。   “嗨!”王体乾一拍大腿,“那还拧巴什么,快跟我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既已允诺,岂能失信于人?”张嫣动也不动。   王体乾急得要跳脚。   “贵人,对不住了。”他向后挥挥手,两个宫女上来,架了人就要走。张嫣心头火起,狠命推她们,“你们干什么?”   池漪要动手,却被父亲拉住了。   张清莲涨红了脸:“你们这不是强抢民女……”   “大胆!”王体乾一改阴柔,猛然断喝,威厉目光逼压着她。张清莲吓得立即噤声。   “先不要动手!”池老爷低喝两个宫女一声,移目看向王体乾,不卑不亢道,“民不与官争,何况是皇家。这个婚约解除了。”   “爹……”池漪绝望低喊。   “大丈夫何患无妻!”池老爷厉声斥责。池漪别过头,一脸倔强。池老爷走到张嫣面前,温言道:“孩子,你已经不是我池家的人了,不用背负这个婚约,去吧。”   张嫣眼望着他,忽地屈身行礼,“失信于人,张嫣给您赔礼。”   池老爷不言不语受了她的礼。张嫣起身,走到池漪面前,池漪红着眼眶,默默看她。   “没什么好说的,”她笑了一笑,压住心头百般情绪,替她自己,替她父亲,深深地愧疚道,“我对不起你。”   她如此洒脱,池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朝天笑了笑,他认命般地说:“我就知道这里拴不住你,你有一腔正义有能耐,到陛下身边,也可以为这大明天下出一份力。”   张嫣这回笑了,真心地笑,一张粉脸如花儿盛开,说不出地美好。   “这才是男子汉。”她拍拍池漪的胳膊,转身拜别姑妈,然后毅然转了头,朝门外走去。王体乾领着众人跟在后面。   轿子即将启程时,张国纪追了出来,张嫣掀开轿帘,淡淡叫了一声“父亲”。张国纪苦笑道:“孩子,我知道你在生我气。非我贪图富贵,你就是这个命啊,逃不掉的。凤凰当拣高枝栖。你虽不是我亲生的,我却是把你当心头肉一样养着。我做梦都盼着你好啊。”他老泪纵横。   张嫣再也端不住,一下子跟着哭了起来。王体乾跺脚道:“这是干什么?弄得我们真跟强抢民女似的。行了,都别哭了,甭管到时候陛下相中相不中,她都会回来见您的。”   张国纪含泪目送他们离开。走到大明门时,轿子在下马碑前停下,所有人必须步行进入皇城。张嫣抬起被泪水打湿的眼睫,注视大明门匾额两旁镌刻的对联。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王体乾笑道:“这是永乐朝大才子解缙的杰作。贵人,这大明门是皇城的入口,来日陛下大婚,皇后娘娘就是从这里嫁入皇宫。”   张嫣沉默着跟随众人往前走。到午门时,王体乾指着正中央的门洞,又道:“这个门除了陛下,会试的三甲,只有皇后大婚时,才能走一次。”   张嫣木头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王体乾闭上嘴。等走到元辉殿时,才笑道:“贵人快进去吧,陛下就在里面。”   ☆、皇后   熟悉的院子。想起当日的狼狈,张嫣挺直了腰,沿着长廊,朝着正殿稳稳步了过去。正殿门口悬挂着半透明的帘子,她看不清屋内,不过她知道,屋内的人能看清她。紫藤花在她周围肆意绽放。她在花叶漏下的细碎日光里,走到门边。   宫女打起帘子。她低头进殿,平视前方,缓缓走到自动向两边分开的淑女中间,福身行礼:“民女张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在上面的人顿时笑了,好像很高兴。   “张嫣啊,”他懒懒唤了一声,带些委屈抱怨,“你让朕等了好久啊。免礼,起来吧。”   张嫣起身,心头快快地跳。   “你把头抬起来。”他的声音急不可耐。   张嫣抬头直视他,换了一身黄袍,可惜一点帝王气概都没有,依然嬉皮笑脸,玩世不恭。   “果然是你!”天启拍案起身,三两步到她面前,微笑凝视。他的眼神盛满笑意,星光点点,张嫣低头看地,浓长睫毛覆下。   天启失望得不行,忍不住道:“哎,你怎么……怎么一点惊讶之情都没有?”他期待了很久,结果碰上一个木头。   张嫣配合他作出反应,她真实的反应:“哦,原来你就是陛下。”寡淡的话,寡淡的话语,可偏偏她一脸认真。   天启舔舔红唇,笑出一口白牙:“你挺好笑的。”他就一直看着张嫣笑。   客氏清清嗓子,开口道:“陛下。”   “啊?”天启侧头看她。   “陛下不是要审案吗?两个淑女都来了,可以审了。”   天启“哦”了一声,移目看向一旁的方静鸾,问道:“你叫,方静鸾?”   “是。”方静鸾面色严肃,郑而重之地道,“陛下,民女没有投毒。民女就这一句话。”   天启淡淡点头,又看向张嫣,不复刚才的嬉皮笑脸,“你呢?”   “没有。”她看着他,道。   天启看了她半晌,抿唇一笑,转身道:“那好,我恕你们两个无罪。”   “陛下!”客氏霍然起身,“这可不是小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投的可是砒霜啊……”   “《本草纲目》上说,少量砒霜,有益身体健康。”   梅月华噗嗤一声笑了。天启和客氏一起看她。梅月华怯怯看了天启一眼,惊慌掩口,下跪道:“民女该死。”   客氏没空理她,仍苦口婆心说天启:“可是你看段贵人,整整吐了半夜,御医都说……”   “还有比太医院那帮人更废物的吗?”   客氏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了。京城有句名谚:太医院的药方,光禄寺的茶汤,翰林院的文章——全是废物。   天启拿起玉如意,在众人目光中,走到张嫣面前。抬眼看她,轻轻开口:“祥符张嫣。”   “民女在。”张嫣看着脚下,福下身去。   “朕宣布,你就是朕的皇后。”   清淡而坚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这位十六岁少年苍白纤细的手上,握着的是什么。   她起身,双手捧住。   天启转身拿了一颗夜明珠,递给段雪娇,低声叹道:“你挺可怜的。”   段雪娇接住,谢恩。抬眼望天,泪珠滚滚转。   天启回去坐到位子上,目视方静鸾,对王体乾说:“给她一个。”   “陛下!”方静鸾瞧得分明,忙跪下道,“民女……民女恳求陛下放民女出宫,民女母亲是妾侍,常年多病,还总受人欺负,她只有民女一个女儿,我要是进了宫,母亲性命堪忧。”   她说着说着,竟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客氏冷笑:“谁后面没有辛酸子事儿,都像你这样,谁来进宫伺候陛下?方贵人,你坏了规矩。”   “求陛下恩准。”张嫣跪下。   “求陛下恩准。”段雪娇随后跪下。   天启双眼湿润,鼻子发酸。他手抚额头沉默片刻,等心情平静,才抬起头道:“朕答应你。”   方静鸾大喜过望,连连叩头,“陛下圣明。”   “你起来。”天启艰难开口,“你很有孝心……”他触动良多,但是不能再表露了。一个帝王,凡事都要拿捏得当。   气氛凝重。客氏笑指着梅月华道:“此女殊艳,不可多得。”   天启向王体乾点了点头:“那就给她吧。”忽又想起什么,他忙倾身问道,“你想不想进宫?”   梅月华乖巧点头:“进宫伺候陛下,是民女的福分。”   天启起身,声音有些疲倦,“就这样吧,朕累了。”   李雪娥讶然:“剩下的……”   “都送回去。”   一场选秀很快过去了。张嫣被送到英国公张维贤府上待嫁,父亲侍女都被接了来陪她。段雪娇和梅月华去了成国公府上。   客氏一路跟着天启回到乾清宫,嘴就没停过。   “陛下,皇后不是其他,是一国之母,当慎重。”   “我很慎重!”   “张贵人身上有污点,性子又严肃呆板,料也没趣,我瞧着段贵人温柔,梅贵人活泼,都比她更讨人喜爱。”   天启在西暖阁坐下,耐着性子说:“皇后就得选她那样的,越严正越好,后宫交给她,朕也放心。再说,我都已经说了是她,怎能出尔反尔?”   客氏见有机可趁,放柔声音道:“只是点了她,尚未封后,要改还来得及。”   “谁说要改?”天启蹦起来,坐到另一边,懒得理她的样子。   客氏给他弄得下不来台。干坐了一会儿,她叹声气,哀怨开口:“我知道陛下是嫌我啰嗦,我老了,不中用了,现在陛下有人伺候,我留在宫里也没什么用了。”   天启哭笑不得,回头看她,她站起身,施礼道:“我这就收拾收拾,出宫回家,陛下千万保重。”   说完即往外走。天启在后面连声唤她:“客奶奶。”她像没听见,不带停顿地走了。天启烦躁地坐回椅子上,抚额叹气。   “去把魏忠贤叫过来。”他吩咐内侍。   魏忠贤正在值房看人整理文书,听到传话,脚不点地儿,赶到乾清宫。他年已半百,只因平日好武多动,加上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看着仍精神抖擞。   “万岁爷,”他一贯笑呵呵的,慈眉善目,看着喜气,“您找老奴来,什么事儿?”   天启只看了他一眼,就捂着肚子大笑,一肚子烦恼跑得无影无踪。   魏忠贤爱好花木,一到这个时节,就插戴满头鲜花,红的、黄的,大小不一,耳朵两旁还垂着两条翠柳。看着跟媒婆似的。   他自以为美。别人笑他,他还不知道。   “万岁爷,喝茶。”看天启笑得开怀,他也止不住唇角上扬。   天启止住笑,道:“熊廷弼不日就来上任,朕想他走的时候,赐他尚方宝剑,再送他百匹良马,鼓舞士气。你办的怎么样?”   魏忠贤还未张口,天启又道:“我可先告诉你,国库没多少银子。这个难题交给你,你自己想办法。”   “陛下,老奴刚想了一个办法,不用银子,就可以筹措到马匹。”   天启忙道:“你说。”   魏忠贤笑呵呵道:“陛下,您看这样好不好?不是有许多文武官员想在宫里驰马吗?给他们这个机会,条件是让他们捐上一匹好马。”   “好主意!”天启击桌赞道。   魏忠贤爽朗大笑:“谢万岁爷夸奖。”   “忠贤,你比那些读死书的人脑子灵活多了。”天启笑看着他,“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另外,还有一件事,客奶奶闹脾气要走,你去拦着她。”   魏忠贤心内暗惊。他尚不知选后风波。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只笑道:“行,老奴这就去。”   他应该劝的有效,客氏再没提过要走的事。只说身体不舒服,连日不来乾清宫伺候。皇帝和奶妈就这样僵持着。吴敏仪亲自出宫,到王安宅里,将前后情况讲了讲。   “这个淫。妇!”王安唾骂一声。   张嫣已和客氏结下梁子,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最好的皇后人选。如今这种情势,他该出场了。   两天后,言官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宫中,意思都说,三宫已立,陛下何需保姆?应赐客氏钱粮银币,尽快谴她出宫。   与此同时,王安联合诸位大臣秘密上书,要求严惩魏忠贤和客氏。疏中说魏忠贤自任秉笔太监以来,贪污受贿,不守本分,客氏出行豪奢,坏了宫规,若不及时遏制这两人,国家大权就有可能旁落。   天启接到奏折,沉思半晌后,将魏忠贤发给王安,让他好好管教。客氏置之不理。   魏忠贤慌了,来咸安宫找客氏商议。摒除宫女内侍后,客氏叹道:“这是陛下在向我们施压。我们也不能做的太过,你安心去,我明日就去乾清宫。他看我服软,也不会让王安怎么样你的。”   魏忠贤点头:“我听夫人的。”   “王安那老东西!”客氏咬牙切齿,“你每年给他送礼,他收得那样坦坦然?他那时怎不说你贪污?”   魏忠贤凝眉想了一会儿,道:“夫人,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这是蓄谋已久的。王安是不是早就想除掉我们?此次不过是借个机会发难。这次不成,会不会还有下次?”   “你说呢?”客氏冷哼,“我们可得小心了,他现在又多了一个帮手。”   “谁?”魏忠贤警觉。   “皇后啊。”客氏嘲讽地吐出这几个字,挑眉笑道,“姑且让她先当着,以后再慢慢消遣她!”   ☆、大婚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后,婚期定在天启元年四月二十七日。这天天还蒙蒙亮,张嫣即被宫里派来的老嬷嬷叫起床来,梳洗打扮,晕晕乎乎中,听得外面鼓乐声响。宫里迎亲的队伍到了。乐声停止,女官捧着凤冠翟衣来到绣房,张嫣穿戴好,只觉脑袋更加昏沉了,对镜照看,里面的人庄重打扮,威仪不可侵犯,脸庞似蒙了一层水雾,看不甚清,朦胧如镜花水月。   “仙女下凡了。”老嬷嬷笑道。   张嫣微微一笑,跟着女官出阁,到香案前,跪拜接受皇后册宝。礼仪繁琐,她一丝不苟地照做,脑子一片空白。授过册宝后,张国纪立于阶前,殷勤叮嘱她:“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这就是临别赠言了。皇后礼舆停在她面前。杏黄色缎子帷幔上,用金线绣着展翅翱翔的凤凰。她上了轿子,一路队伍浩荡,乐声清扬,京城百姓争相拥看,礼舆过处,跪倒一片,山呼千岁。   过大明门,百官穿戴朝服立于承天门外班迎。然后午门、端门,轿子在奉天门前停下。张嫣下舆,脚踏红毯,缓步朝奉天门走去,两旁内侍宫女垂首恭迎。红毯尽头的石阶上,天启冕服等待,十二串五色玉珠垂在面前,看不清他面容。她也不敢看,一贯地步履从容,平视前方。将到石阶前,天启下来,朝她揖礼。张嫣还礼。他朝她伸手,她把手搭上。他握紧,携她一同步入奉先殿,拜谒祖庙。   她像个木偶似的,麻木执行着这些庄重礼仪。皇帝让她意外,跳脱好动的性子不知被他收到哪去了,一举一动皆规范端正。再次回神时,她已在坤宁宫正殿中央坐着,换了一身凤冠霞帔,满目金绣红罗,皇帝与她相对而坐,好在他虽换了皮牟服,面庞依然被玉珠挡着。   女官呈上合卺酒。盛酒的杯子造型独特,张嫣目不转睛看着。那是两只连体圆筒杯,青玉做成,外侧雕刻龙凤。女官挨近她,微笑示意。张嫣一手挽袖,一手斟酒。斟完,双手端起,递给天启。他接过,抿了一口,回递给她,她一饮而尽。接着换天启,依样做一遍。   接下来做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了。天色将黑时,内官引天启便殿换衣,她也由宫女服侍,换了一身白色中衣,躺在床上。帘幕放下,安神的香烟冉冉升起。她眼望着床顶,心怦怦直跳。脚步声响,帘子掀开,她慌忙起身行礼。   “不用了。”天启摆手。灯光下,他腼腆一笑,目光温和。   “谢陛下。”她垂下眼皮,重又躺下。   天启掀开被子上了床,侧对着她坐下,姿态随意如家常。跟张嫣想象得不一样,他竟跟她聊起天来,问她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平常在家做些什么,喜欢什么花,喜欢吃什么……   张嫣慢慢放松,他也渐渐露出本性,丢掉平和简静,欢乐得跟儿童似的。后来坐得难受,他干脆趴到床上,手托着腮,两脚荡来荡去。   “你会骑马吗?”他乌溜溜的眼睛笑望着她。   张嫣点头:“会。”   他惊叹一声,高兴得不得了,“那好,秋天到时,我带你去内教场围猎,你可以逮两只兔子玩玩。”   张嫣清清嗓子:“陛下,我骑术不佳,还是不要献丑了。”   天启热心道:“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张嫣微微一笑,不作回应。   “对了,”天启往她身边凑了凑,“第一次见面,在我说我是宫里人之前,你是不是就认出我来了?”   他的接近,带来了清冽梅香,还有一种让张嫣心跳加快的陌生气息。她看着喜被,轻轻道:“只是猜测,不能确定。”   “天上随便飞来一个人,你怎么就能猜到皇上身上去?也可能是住在皇城附近的王孙公子呢。”他又往她身边凑了凑。   已经近在迟尺了。   “陛下,这种事也只有你做的出来吧。”声音力图平静。   “什么意思?”声音嘶哑慵懒,他在她身边躺下了,“你不是说,那是三四岁小孩才做出的举动吗?”   他在跟她算账吗?张嫣默了一会儿,道:“我的意思是,陛下有三四岁小孩才有的,赤子之心。”   天启愣了一愣,捶床大笑,“皇后,你真是聪明。”他的笑声带动喉咙震动,听得她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侧过身,忽然朝她伸出手,动作随意又自然,像是做惯了的。   张嫣似被蜜蜂蛰,紧紧闭上眼睛。   天启扳着她肩膀,正要依偎上去,却又顿住了。   “皇后,你怎么在抖?”他瞪大眼睛问。心生怜惜,还在张嫣圆润的肩头揉了两揉。   “……有点冷。”半晌过后,张嫣哆嗦应道。   天启拉过被子盖住两人,手往下移,搂住她的腰,埋首她颈窝里,孩子一样依赖着人。他的睫毛鸟翼般上下扇动,刷着她肌肤,痒痒的。只听他咕哝道:“今天内侍给我看了欢喜佛。”   张嫣霎时羞红了脸。欢喜佛这东西,女官讲过,男女合抱,还有机关,操作即可动作,专门用来给年幼皇子开窍的。   “今天太累了,先睡觉。”天启在她脖子里蹭了蹭,呓语道。   张嫣松下一口气。   “明天再试。”留下一句话,他昏睡过去。   睡梦中,她闻见一股清甜香气,就在鼻尖萦绕,刺得鼻子痒痒的,还有人掏她耳朵,在她耳朵里呵气。   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到的是眼前的一朵花,白色茉莉。花被人移走,她随之抬眼,对上了天启灿如阳光的笑脸。他坐在床边,穿戴整齐,一身蓝白色道袍,神清气爽。   “皇后,起来啦。”笑得白牙闪闪。   张嫣坐起身,歉然道:“陛下,我起晚了。”被人枕着,也不能动,她难受了很久才睡着。现在肩膀还有些发酸。   天启笑道:“没事,现在还早着呢。”   已经不早了,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张嫣干脆利落起床,梳洗一番,用过早膳后,宫女服侍她穿衣服。天启在旁托腮看着。   今天要祭祖,仍是凤冠礼服。张嫣穿好后,端端正正走到发愣的天启身边,道:“陛下,你该换衣服了。”   天启点头,却不动,目不转睛看她。   张嫣微微一笑:“怎么了,陛下?”   天启笑。才一天一夜,她就已经抛掉羞涩,端起一国之母的架子来,很好,他没选错人。   乘辇去仁智殿祭过二祖列宗后,帝后一起到慈宁宫里,行谒见礼。刘昭妃满面笑容接着。为图省事,天启八位母亲也都在这里,一个不少。张嫣注意到,天启对待西李与对待旁人一样,并无怨恨之态,也没特意冷落。西李面上倒有几分惭愧。   繁琐的礼仪走下来,又是一天,夕阳西下时,两人一同走出慈宁宫。天启道:“不想坐车了,走一走吧。”张嫣低头答是。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两人漫步在宫道上。天启一路指着各处宫殿,跟她讲哪个院子里树最高,哪块砖头缝里能挖到勇猛的蟋蟀。张嫣微笑听着,心里却想,这个皇帝的童年有够无聊,无聊到连紫禁城里的一块砖头都不放过,这些地方,他在那懵懂的时光里,应该流连往来过无数次吧?   走到一个岔路口,忽听得有人笑喊:“公主,别跑那么快,小心一点。”   很好听的女孩声音。天启听到,就不走了,神情浮现喜色。   张嫣向后挥手,示意坤宁宫里的宫女停脚。已经晚了。那个倒着跑的女孩跑得太快,一下子撞到翠浮身上,翠浮趔趄两步站稳了,女孩却摔倒在青石板上,手肘撞地,疼得直嘶气,皮包骨头的小手磕到地上,五指松开,风筝线掉落,风吹着风筝飘远了。她怔怔抬头看着。   “公主!”美貌娇俏的宫女慌忙上前抱起她,心疼得直想掉泪,“疼不疼?疼不疼?”   张嫣看一眼翠浮,翠浮硬着头皮上前跪倒,咬着嘴唇说:“奴婢该死,冲撞了公主。”   宫女怒瞪了翠浮一眼,回头掀起公主罗衣察看,磕伤了,在流血。天启三两步上前,蹲下身看她胳膊,口气微嗔:“怎么这么不小心?”   “皇兄?”公主看到他,有些吃惊。   她微微抬首,黑幽眼珠掠过众人,又回到张嫣脸上,就不动了。胳膊上还流着血,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天启接过宫女手中罗帕,给她擦着。   张嫣看着她,也呆住了。公主眉目疏秀,身姿纤细,即使穿着华丽的宫装,也清灵淡雅如空谷幽兰。她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气质,眼神纯如清泉,却透着疏离和防备。   张嫣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当日爬到房顶上看夕阳的红衣小女孩。   “公主。”张嫣微笑上前,垂目看她胳膊,笑容慢慢敛住。太瘦了,一层雪白的皮裹着骨头,这一摔硬碰硬,伤得不轻,血往外直流。天启笨手笨脚的,还想给她包扎,结果戳这碰那,公主蹙眉,一声不吭。   宫女看得心疼,道:“陛下,还是让奴婢来吧。”   天启缩了手,笑看着她:“你来吧。”   宫女动作温柔,像对待玻璃人儿。公主又抬起头,目视张嫣,道:“皇嫂?”吐字缓慢,一听就知道,她不常说话。   “是,这就是你皇嫂。”天启起身,亲昵地把手搭在公主肩膀上,和她一同看着张嫣。   然后他向张嫣介绍,“这是八妹。”   “原来是八公主。”张嫣随和一笑。   八公主羞怯地笑了笑,两颊晕红。   天启圈着她脖子,低头笑问:“八妹,你叫什么?”   八公主笑答,却是对着张嫣,“朱徽媞,女是媞. ”   “你今年几岁?”天启戳戳她清瘦脸颊。   徽媞笑得更开怀,两眼弯弯,一口白牙,跟天启一样一样,不过她多了两颗小虎牙。   “八岁。”奶声奶气,仍是对着张嫣。   张嫣这才明白,天启是以这种方式向她介绍妹妹。看看他,又看看八公主,她噗嗤一下笑了。她猜,兄妹两个大概常这样一问一答。   天启捏着徽媞两颊问张嫣:“看,像不像兔子?”   张嫣嗔了他一眼,这分明是拿妹妹当玩具嘛,不过,八公主笑的模样,真的……挺像兔子的。   徽媞不仅不生气,反而指着天启咯咯笑起来,“你才是兔子,你是大兔子。”一扫刚才郁郁,明媚开朗许多。   ☆、醋意   张嫣始终没忘了一直跪着的翠浮,趁这时刻忙道:“公主,这丫头性子莽撞,冲撞了你,你看怎样罚她?”   徽媞抬抬已经包扎好的胳膊,笑道:“我没事,叫她起来吧。”翠浮叩头起身。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暗下来了,徽媞向两人辞别。   天启看向宫女,腼腆一笑:“罗绮,回去别忘了给公主上药。”   罗绮回以微笑,福了一福道:“是,陛下。”她起身后,天启还未收回目光,她不好意思低头。   徽媞已经习以为常,怜悯看了他一眼,叫上罗绮走了。两人身影消失后,天启叹息着低声说:“走吧。”   过乾清门时,见魏忠贤领着一班内侍,抱着一摞摞奏折匆匆打对面过来,天启便住了脚。魏忠贤连跑带走地赶上来,笑呵呵打躬作揖:“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已经交由内阁票拟?”天启眼瞅着奏折,抬抬下巴。   “是。”魏忠贤道,“这是昨个和今儿一早通政司送来的,就等着陛下批红呢。哦,陛下,还有熊廷弼的,他昨天上午进京,今天就呈了一封奏折,上写着他的治辽方案。”   他话音刚落,天启立即问:“在哪里?”   那些奏折魏忠贤已分门别类好。他不识字,用各种颜色的纸做成标签贴在上头。轻车熟路找到专属辽东这一块的奏折,他抽出最上面一本,呈给天启。   天启急急忙忙打开来看,张嫣道:“陛下,天已经黑了,何不进宫里再看?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启为难道:“朕本打算和你一同回坤宁宫来着,现在……”   张嫣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国事要紧。”   天启微笑点头,目注她片刻,道:“你去吧。”   她敛衽施礼,带着一群宫女徐徐退下。回到坤宁宫,她登时松懈了架子,疲倦坐下,凤冠压得头疼,她皱眉道:“翠浮,来帮我取下。”   翠浮服侍她脱下凤冠礼服,换上一身常服,鹅黄色撒花上襦,水绿色百褶下裙,身段窈窕,俨然一个端丽小姑娘,大明这样的女孩千千万,谁能想到她是一国之母呢?   翠浮暗叹两声,笑道:“这样看着,还是从前在家时的模样。”   张嫣笑了笑,伸手道:“过来。”翠浮上前蹲在她膝下,把手放在她手上,猫儿一样柔顺。张嫣轻声道:“你怕我孤单,非要跟着我进宫。你可知这宫里规矩多大?一个不慎就犯了错。今天幸好是八公主,她脾气好,没拿你撒气,如果是……以后多加小心,不可再莽撞。”   翠浮一腔委屈全没了,乖巧道:“我知道了。”   张嫣揉揉她的脸,笑道:“去忙吧。”   翠浮离开后,张嫣叫了一个宫女问道:“这宫里的管家婆是谁?”   “尚宫局的李雪娥。”   张嫣轻笑一声,道:“你替我传话给她,明天不用来了,再找人叫尚宫局的吴敏仪过来,接她的职。”   “是,娘娘。”   吴敏仪很快过了来,施礼后,笑容满面道:“恭喜娘娘入主中宫。”   张嫣正在环视坤宁宫的装饰,金玉满堂,晃得她眼疼。闻言,她道:“今后你就是这中宫里的管家婆了。”   吴敏仪福身:“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效忠娘娘。”   张嫣坐下,道:“赐座。”宫女搬来一个杌凳在吴敏仪身后,吴敏仪惶恐道:“奴婢怎敢?”张嫣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今后还要仰仗你,不要拘束,坐吧。”   吴敏仪坐下。   张嫣以目示意,宫女全都退下,只留她两人。吴敏仪知她有话要说,也忙正襟危坐。   张嫣道:“客氏围剿中宫不遗余力,现在这宫里应该有她的人。她在暗,我们在明,也做不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吴敏仪没想到皇后说话如此直接爽快,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半晌,她道:“娘娘,您就这样信任奴婢?”   张嫣抿唇一笑,平易近人许多,“你是王安手下的人,值得信任。”   吴敏仪讶然。当初在元辉殿时,张嫣如老僧入定,凡事不闻不问。可没想到,她心里这样了然。   “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张嫣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可得一一告诉我。魏忠贤不是发由王安责问了吗?怎么又回到宫里?”   吴敏仪道:“那个责问也就是责问而已。陛下虽没明说,意思却很明白,教训教训魏忠贤就行了,王公公怎敢动他?”   “这是放虎归山哪。”张嫣惋惜叹道,“以王安的身份,他就是将魏忠贤正法,陛下也不好说什么。”   吴敏仪默然。她也觉得这次不该放了魏忠贤,可叹王安为人太粗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张嫣凝眉思索,“既是上书弹劾,为何不秘密呈给陛下?现在这样,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吴敏仪道:“王公公确实是秘密上书的,可是陛下看了之后发了好大的火,当场把魏忠贤叫了来,交给了王公公。”   张嫣惊道:“真的?”   吴敏仪愕然:“奴婢怎敢扯谎?”   “不对……”张嫣摇头,喃喃道。   “怎么了,娘娘?”   “没什么。”张嫣面色平静。   乾清宫里的内侍忽然来报,国务繁忙,陛下今天晚上就不过来了。   张嫣笑说:“知道了。”叫人领他下去打赏。吴敏仪忍不住道:“这可才是第二天……”自觉失言,又闭了嘴。   张嫣面色没有波动,道:“八公主身边有一个叫罗绮的宫女,你可知道?”   吴敏仪笑道:“她在宫女中模样算出挑的,奴婢记得。她爹是宫里禁军教头,她也会些拳脚功夫的,陛下以前总爱缠着她让她教功夫……”   瞟了一眼张嫣,她声音慢慢低下去。   “怪不得陛下今天直盯着人家瞧。”张嫣温言道,“看来有些渊源,你讲来听听。”   洗过澡坐到床上时,张嫣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右肩膀仍在隐隐作痛。翠浮给她轻轻捶着,嘴里嘟嘟囔囔说:“那个罗绮一直在西李娘娘身边伺候,陛下呢,也跟过西李娘娘一阵子,那他们岂不是天天在一块?我看啊,陛下说什么长得像他娘之类的话都是借口,八成是看上人家啦。”   “多嘴。”张嫣斥她。   翠浮贼贼笑道:“娘娘,你不会吃醋了吧?”   张嫣闭上眼睛不理她。   翠浮又道:“娘娘,你说陛下到底喜不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干嘛挑你当皇后?要是喜欢,为何又不冷不热的?”   张嫣为她的单纯笑了。一个皇帝娶妻子,个人喜好能占多大比重呢?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忙得头昏脑涨,天启在前殿宴请皇后家人,张嫣在坤宁宫宴请宫中女眷。八公主也在其中。她坐在西李和六公主朱徽婧之间,西李和一旁的赵选侍聊得开心,几乎没理睬过她。六公主十岁左右,人长得娇美,性子也活泼,五公主跟六公主一母所生,不若妹妹美,举动却贤淑许多。姐妹两个头对头说说笑笑,把八公主晾到一边。   张嫣听吴敏仪说过,八公主是早产儿,生下来整夜整夜地哭,连着哭了六个月,太子和西李烦不胜烦。云游到京城的莲池大师听说这件事后,找人告诉内监说,可以送到宫外养活试试。反正婴儿只剩一口气,留在宫里也是个死,西李就将刚生下不久的女儿秘密送到了娘家,交给异母哥哥养活。   泰昌临死前,把女儿接了回来。西李一见就皱了眉头。八公主刚回来时还蹦蹦跳跳的,见人就笑,后来渐渐沉默寡言了。傅淑女当年没少受西李欺负,两个女儿性子要强,见了西李从来横眉冷对。西李的女儿无辜受殃。   吴敏仪没有明说,却隐隐透露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两个公主宫里长大,自视甚高,不太看得起民间来的八公主。   张嫣又看了一眼八公主,她依然低着头,缩着身子,两边的人谁也不挨,眉目低垂,面上浮动着落寞,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   她无疑是渴望与人亲近的,在长期得不到的尴尬中,慢慢为自己裹上冷漠的外衣。   张嫣突地想起来,那天傍晚她的身影是朝着西南方的,西李的娘家高阳县,好像就在京城的西南方。   ☆、夫妻   大婚的所有流程走完,已是五月上旬。张嫣开始整顿后宫事务,忙里偷闲,她也将坤宁宫重新装饰一番。   八公主徽媞来看时,见整座宫里一样奢华器物也无,墙上悬挂着一幅唐寅的《落霞孤鹜图》,一幅墨梅。墨梅没有落款,她好奇道:“皇嫂,这是谁画的?”   张嫣看了一眼,低头接着绣花:“你瞧着怎样?”   “风骨铮铮。”   张嫣笑:“我画的。”   “真是画如其人。”徽媞脱口说道。   张嫣微讶。一向觉得八公主木讷寡言,现在看来,还挺会说话的嘛。   机上放置着盆景。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仔细看去,里面还有一两条鲜活的小红鱼。徽媞过去逗那鱼,张嫣看着笑了,“这盆景是苏州师傅做的,这紫砂盆是宜兴的。”   “宜兴?”徽媞抬头看她,声音中流淌着激动。   张嫣点头道:“怎么啦?你知道这个地方?”   “知道。”徽媞腼腆笑笑,“以前我在家乡时,教我读书的先生就是宜兴人。”   她的话里怀着感情,张嫣不免想多问几句,“宜兴在江苏,离你们北直隶千里之遥,他怎么跑那么远去教书?”   徽媞笑,小虎牙露出来,甜美可爱,“他不是教书先生,他是秀才,四处游学,到我家乡时被舅舅碰到了,舅舅觉得他才学好,就把他请到家里教哥哥,也叫我去听。”   过去的美好由她难得快乐的声音透了出来,张嫣一听笑道:“他是不是教的很好?”   “是。”徽媞又笑,短短一会儿,比她一个月笑得都多,“字也写得很好,我的字就是他教的。”   张嫣的宫里自然少不了文房四宝。徽媞提笔写下两个字,给张嫣看。张嫣又一次惊讶了,八公主清秀腼腆,写出来的字却遒劲有力,风骨昂藏,不像女孩的手笔。   “卿卿。”张嫣念着这两个字,“倒像是女孩的名字。”   徽媞道:“我的名字,没进宫之前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笑说:“当时跟先生学这个字时,他还问我姓什么来着。”   “他不知道你是大明的公主?”   “怎么会?”徽媞慢慢敛了笑容,有些黯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徽媞走后,天启来了。大婚之后,他不怎么来坤宁宫。上课、看奏折、找乐子玩,已经占据了他太多时间。个别时候他也留在这里睡觉,纯粹的睡觉。他才十六岁,对女人没有兴趣。不过他每次留宿,必然是抱着张嫣当枕头,弄得张嫣一看到他踏月而来,肩膀就不由自主地发酸。   他是低着头进殿的,不经意抬头,便愣住了。以为走错了地方,他倒了回去,猛然意识到没错,又接着往前走。张嫣默默跟在后面。   “皇后,你这里真清凉啊。”天启环视屋内。他眼尖,瞅着盆景内有鱼,立马奔了过去,拿手指在里面戳戳戳。   张嫣真担心那鱼会被他玩死。他喜欢猫,养了一群在身边,心情好时,给它们加官进爵,心情不好,喂它们吃一种药草,猫儿吃了死去活来,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戳够了,他在屋里瞎晃悠,左瞧瞧,右瞧瞧。他是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的那一种。张嫣坐回椅子上,接着刺绣,时不时问他两句上朝读书的事。天启眼瞅着墙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墨梅是你画的?”他随口问。   张嫣吃了一惊,鬼使神差道:“不是。家里带来的,我也忘了在哪买的。”   天启点点头,道:“跟你风格挺像的。”   他说的是人还是画风?张嫣开口想问,又觉得没多大意思,不过不学无术的皇帝能有这份毒辣眼光,倒让她很吃惊。   “你在绣什么?”他又溜到她身后。   “没什么,绣着玩。”张嫣淡淡应道。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全副心神凝注在绣架上。   绣幅里,葱郁林木覆盖的悬崖下,浩浩水流奔腾。尚未绣完,不能窥其全势。天启移开目光,凝视她侧脸,眉目如画,鼻子秀挺,沉静得像一滴水。   他久久移不开视线,张嫣察觉到了,微微转开身,留给他一头乌发。他这才注意到张嫣的发式是高髻,身上穿的是窄袖,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不像乾清宫里的宫女,低髻广袖,衣服薄透。   他当然不知道,宫女在客氏带领下,全都效仿南人装扮,张嫣素来不那样穿,并要求坤宁宫里的宫女也都得高髻窄袖。   他俯身,对着绣架指手画脚,温热气息呵到张嫣脖颈,她立即绷直了身子,天启浑然不觉,“皇后,你看这树上是不是该绣个猴儿?这水里弄两条红鲤鱼上下翻滚,多好看,还有这崖上……”   他手动来动去,张嫣怕扎着他,慌忙收了针。天启仍一本正经给她出着主意。听起来全都是馊主意,分明是故意捣乱。张嫣侧头,美目泛起恼意,蹙眉道:“陛下!”语气有她不自觉的娇嗔。   四目交汇,天启看着她微微一笑,连梨涡里都盛满了笑意。无疑,他是喜欢看她不冷静的。张嫣立即把头扭了回来。天启挨着她坐下,伸手扳住她肩膀。   “皇后,这就对了嘛,我一个大活人在你身边,你弄什么刺绣啊?”他嘟起嘴抱怨。   “陪我说会儿话。”他温柔下命令。   张嫣正有话想说,闻言道:“陛下,听说你这两天一直在做什么机动游戏,还把乾清宫的大缸凿了几个洞,那缸是救火用的,以后失火怎么办?还有,你忙里忙外,却把正事都交给秉笔太监,这怎么行?陛下稚龄登极……”   “皇后,你还是快刺绣吧。”天启起身,逃也似地往外奔。   “陛下,你回去做什么?”张嫣追在他身后问。   “我啊,”看她脸色肃然,天启忙改口道,“我回去看奏折,看奏折。”张嫣送他出门,他连说“不用,不用”,脚不沾地地走了。   张嫣倚在门口叹气,吴敏仪道:“娘娘,你说那些干嘛?明知道陛下不爱听。”   张嫣不为所动:“他不爱听是他的事,该说的我还是要说,等到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可就晚了。”   吴敏仪为她着急,别人都是想法子逢迎皇帝,她倒好,没事说上两句,看看,把皇帝都吓跑了。   “娘娘,奴婢有话跟你说。”进到屋里,她小声道。   张嫣屏除他人,吴敏仪附耳过来:“陛下下次晚上过来,奴婢有法子让他宠信娘娘。”   张嫣羞赧低头:“这种事全看他意愿,你能有什么法子?”   吴敏仪道:“有一种梦仙香,味道极淡,和其他香一起点,闻不出来,往年宫里娘娘都用的。说实话,对陛下身体不太好,不过偶尔用一次也没什么。”   张嫣没听明白。吴敏仪这才想起对面是个十五岁刚出阁的丫头,说得太含糊她理解不了。   “有催情效果。”   张嫣立马摇头:“不行。”   果然一口拒绝,吴敏仪无奈地笑了笑,耐心劝道:“娘娘,再过几天,那两个人可就要进宫了,你不用她们也用。万一让她们捷足先登,抢了陛下宠信,对你可是大大不利啊。”   张嫣静如古松:“那就让她们抢去吧,这种虚假的东西怎么可能长久。”   吴敏仪知她固执,决定的事不可更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叹气。张嫣也叹气:“只是可怜陛下,他身体本就不好。”   日子说到就到,五月二十,天启纳段氏纯妃,梅氏良妃。以往那些妃嫔都是以姓氏命名,比如他皇祖万历最宠爱的女人郑氏,就封为郑妃。但他是天启。他养的猫都取有名字,别说他的女人了。为什么冠以纯、良二字?他是这么跟张嫣解释的:“两个女孩看上去都一派纯良。”   两位嫔妃同时进宫,天启一个不偏袒,当晚两处都去坐了坐,然后回乾清宫休息。后来就再没去过了,皇后寝宫近在咫尺,他都懒得去,别说离老远的翊坤宫和承乾宫了。   张嫣听到,也是抚额叹气,毫无办法。   段雪娇还好,每次都坤宁宫里,都微微含笑,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从来不提“宠幸”这种字眼。梅月华一天比一天掩饰不住急躁,言语间流露出对她这个后宫之主的不满。   张嫣无奈,她原先以为皇帝是对她没有兴趣,现在看来,是对女人没有兴趣。   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叫罗绮的女孩。想起天启看她时的目光,张嫣想,是不是应该撮合撮合他们?   ☆、吸引   大婚的所有流程走完,已是五月上旬。张嫣开始整顿后宫事务,忙里偷闲,她也将坤宁宫重新装饰一番。   八公主徽媞来看时,见整座宫里一样奢华器物也无,墙上悬挂着一幅唐寅的《落霞孤鹜图》,一幅墨梅。墨梅没有落款,她好奇道:“皇嫂,这是谁画的?”   张嫣看了一眼,低头接着绣花:“你瞧着怎样?”   “风骨铮铮。”   张嫣笑:“我画的。”   “真是画如其人。”徽媞脱口说道。   张嫣微讶。一向觉得八公主木讷寡言,现在看来,还挺会说话的嘛。   机上放置着盆景。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仔细看去,里面还有一两条鲜活的小红鱼。徽媞过去逗那鱼,张嫣看着笑了,“这盆景是苏州师傅做的,这紫砂盆是宜兴的。”   “宜兴?”徽媞抬头看她,声音中流淌着激动。   张嫣点头道:“怎么啦?你知道这个地方?”   “知道。”徽媞腼腆笑笑,“以前我在家乡时,教我读书的先生就是宜兴人。”   她的话里怀着感情,张嫣不免想多问几句,“宜兴在江苏,离你们北直隶千里之遥,他怎么跑那么远去教书?”   徽媞笑,小虎牙露出来,甜美可爱,“他不是教书先生,他是秀才,四处游学,到我家乡时被舅舅碰到了,舅舅觉得他才学好,就把他请到家里教哥哥,也叫我去听。”   过去的美好由她难得快乐的声音透了出来,张嫣一听笑道:“他是不是教的很好?”   “是。”徽媞又笑,短短一会儿,比她一个月笑得都多,“字也写得很好,我的字就是他教的。”   张嫣的宫里自然少不了文房四宝。徽媞提笔写下两个字,给张嫣看。张嫣又一次惊讶了,八公主清秀腼腆,写出来的字却遒劲有力,风骨昂藏,不像女孩的手笔。   “卿卿。”张嫣念着这两个字,“倒像是女孩的名字。”   徽媞道:“我的名字,没进宫之前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笑说:“当时跟先生学这个字时,他还问我姓什么来着。”   “他不知道你是大明的公主?”   “怎么会?”徽媞慢慢敛了笑容,有些黯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徽媞走后,天启来了。大婚之后,他不怎么来坤宁宫。上课、看奏折、找乐子玩,已经占据了他太多时间。个别时候他也留在这里睡觉,纯粹的睡觉。他才十六岁,对女人没有兴趣。不过他每次留宿,必然是抱着张嫣当枕头,弄得张嫣一看到他踏月而来,肩膀就不由自主地发酸。   他是低着头进殿的,不经意抬头,便愣住了。以为走错了地方,他倒了回去,猛然意识到没错,又接着往前走。张嫣默默跟在后面。   “皇后,你这里真清凉啊。”天启环视屋内。他眼尖,瞅着盆景内有鱼,立马奔了过去,拿手指在里面戳戳戳。   张嫣真担心那鱼会被他玩死。他喜欢猫,养了一群在身边,心情好时,给它们加官进爵,心情不好,喂它们吃一种药草,猫儿吃了死去活来,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戳够了,他在屋里瞎晃悠,左瞧瞧,右瞧瞧。他是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的那一种。张嫣坐回椅子上,接着刺绣,时不时问他两句上朝读书的事。天启眼瞅着墙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墨梅是你画的?”他随口问。   张嫣吃了一惊,鬼使神差道:“不是。家里带来的,我也忘了在哪买的。”   天启点点头,道:“跟你风格挺像的。”   他说的是人还是画风?张嫣开口想问,又觉得没多大意思,不过不学无术的皇帝能有这份毒辣眼光,倒让她很吃惊。   “你在绣什么?”他又溜到她身后。   “没什么,绣着玩。”张嫣淡淡应道。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全副心神凝注在绣架上。   绣幅里,葱郁林木覆盖的悬崖下,浩浩水流奔腾。尚未绣完,不能窥其全势。天启移开目光,凝视她侧脸,眉目如画,鼻子秀挺,沉静得像一滴水。   他久久移不开视线,张嫣察觉到了,微微转开身,留给他一头乌发。他这才注意到张嫣的发式是高髻,身上穿的是窄袖,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不像乾清宫里的宫女,低髻广袖,衣服薄透。   他当然不知道,宫女在客氏带领下,全都效仿南人装扮,张嫣素来不那样穿,并要求坤宁宫里的宫女也都得高髻窄袖。   他俯身,对着绣架指手画脚,温热气息呵到张嫣脖颈,她立即绷直了身子,天启浑然不觉,“皇后,你看这树上是不是该绣个猴儿?这水里弄两条红鲤鱼上下翻滚,多好看,还有这崖上……”   他手动来动去,张嫣怕扎着他,慌忙收了针。天启仍一本正经给她出着主意。听起来全都是馊主意,分明是故意捣乱。张嫣侧头,美目泛起恼意,蹙眉道:“陛下!”语气有她不自觉的娇嗔。   四目交汇,天启看着她微微一笑,连梨涡里都盛满了笑意。无疑,他是喜欢看她不冷静的。张嫣立即把头扭了回来。天启挨着她坐下,伸手扳住她肩膀。   “皇后,这就对了嘛,我一个大活人在你身边,你弄什么刺绣啊?”他嘟起嘴抱怨。   “陪我说会儿话。”他温柔下命令。   张嫣正有话想说,闻言道:“陛下,听说你这两天一直在做什么机动游戏,还把乾清宫的大缸凿了几个洞,那缸是救火用的,以后失火怎么办?还有,你忙里忙外,却把正事都交给秉笔太监,这怎么行?陛下稚龄登极……”   “皇后,你还是快刺绣吧。”天启起身,逃也似地往外奔。   “陛下,你回去做什么?”张嫣追在他身后问。   “我啊,”看她脸色肃然,天启忙改口道,“我回去看奏折,看奏折。”张嫣送他出门,他连说“不用,不用”,脚不沾地地走了。   张嫣倚在门口叹气,吴敏仪道:“娘娘,你说那些干嘛?明知道陛下不爱听。”   张嫣不为所动:“他不爱听是他的事,该说的我还是要说,等到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可就晚了。”   吴敏仪为她着急,别人都是想法子逢迎皇帝,她倒好,没事说上两句,看看,把皇帝都吓跑了。   “娘娘,奴婢有话跟你说。”进到屋里,她小声道。   张嫣屏除他人,吴敏仪附耳过来:“陛下下次晚上过来,奴婢有法子让他宠信娘娘。”   张嫣羞赧低头:“这种事全看他意愿,你能有什么法子?”   吴敏仪道:“有一种梦仙香,味道极淡,和其他香一起点,闻不出来,往年宫里娘娘都用的。说实话,对陛下身体不太好,不过偶尔用一次也没什么。”   张嫣没听明白。吴敏仪这才想起对面是个十五岁刚出阁的丫头,说得太含糊她理解不了。   “有催情效果。”   张嫣立马摇头:“不行。”   果然一口拒绝,吴敏仪无奈地笑了笑,耐心劝道:“娘娘,再过几天,那两个人可就要进宫了,你不用她们也用。万一让她们捷足先登,抢了陛下宠信,对你可是大大不利啊。”   张嫣静如古松:“那就让她们抢去吧,这种虚假的东西怎么可能长久。”   吴敏仪知她固执,决定的事不可更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叹气。张嫣也叹气:“只是可怜陛下,他身体本就不好。”   日子说到就到,五月二十,天启纳段氏纯妃,梅氏良妃。以往那些妃嫔都是以姓氏命名,比如他皇祖万历最宠爱的女人郑氏,就封为郑妃。但他是天启。他养的猫都取有名字,别说他的女人了。为什么冠以纯、良二字?他是这么跟张嫣解释的:“两个女孩看上去都一派纯良。”   两位嫔妃同时进宫,天启一个不偏袒,当晚两处都去坐了坐,然后回乾清宫休息。后来就再没去过了,皇后寝宫近在咫尺,他都懒得去,别说离老远的翊坤宫和承乾宫了。   张嫣听到,也是抚额叹气,毫无办法。   段雪娇还好,每次都坤宁宫里,都微微含笑,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从来不提“宠幸”这种字眼。梅月华一天比一天掩饰不住急躁,言语间流露出对她这个后宫之主的不满。   张嫣无奈,她原先以为皇帝是对她没有兴趣,现在看来,是对女人没有兴趣。   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叫罗绮的女孩。想起天启看她时的目光,张嫣想,是不是应该撮合撮合他们?   ☆、机关   “放这吧。”天启敲敲桌子。   王体乾舔舔嘴唇,小心翼翼把印放上去,看着它稳稳坐好,才一步一步退回去。   “卢受走了,谁来接替他呢?”天启苦恼皱眉,喃喃自语。   张嫣心道,这宫里最有资格的,恐怕也就是王安了吧,如果他得了此印,想收拾魏忠贤,以后机会多的是。   “王体乾。”天启手摸着玉印,低低开口。   “奴婢在!”王体乾刷地抬头,那巴巴的眼神,尽管已尽力掩饰,可是看起来,实在像等着主人赏他根骨头。   “你觉得,谁来接替比较合适?”天启温和地笑。   王体乾垂下眼睛,尴尬笑道:“奴婢,奴婢怎敢置喙?”   “你说。”天启声音平平,“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   “奴婢觉得,还是王公公比较合适。”   “哪个王公公?”   张嫣抬眼看天启,他一脸茫然。   王体乾愣了愣,道:“王安啊。”   “哦,你说他啊。”天启笑了笑,“你怎么会想到他,他年纪太大了呀,进宫入宫都得让人搀着,朕看着实不忍心。朕觉得,还是你比较合适。”   “奴婢不敢当!”王体乾扑通跪下。   “或者,忠贤也行。”天启说着,四处望了望,“忠贤呢,怎么不见人?”   王体乾爬起来,擦着额头上的汗,“在值房里,奴婢去叫他。”   “不用了,”天启摆摆手,“他没有你稳重,用他不如用你。”   “奴婢当不起啊,”王体乾面色诚恳,声音谦逊,“论资格,论能力,奴婢哪一点能跟王公公比?以前卢受在时,有很多事也都是找王安商量,内廷二十四衙门里的人都对他心悦诚服,让他来当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众望所归。望陛下明鉴。”   张嫣记得吴敏仪曾经说过,王安一直称王体乾为“道义之友”,即便是道义之友,夸人也当适可而止,现在把王安捧得那么高,就不怕引起皇帝猜忌吗?   “如此说来,朕不把这方印给他,都有点说不过去了。”天启默了一会儿,笑道,“也罢,你去替朕拟旨,加王安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毒辣炙烤着大地,王体乾一路走回司礼监,身心憋闷。司礼监院子里,吵人心烦的蝉鸣不停歇地从柳荫处传出,值班的小内侍在偏殿打瞌睡,悬挂“声闻于天”的正殿里,客氏和魏忠贤正对而坐,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王体乾心里晓得,能在这里说的,多半不是什么机密事,即便如此,他仍清咳两声,放慢了脚步。   两人住了嘴。客氏闲闲瞟了他一眼,低头喝茶。王体乾忙上前给她行礼,如同子侄一般。魏忠贤起身笑道:“刚从乾清宫里来?陛下把印给了谁?”   “王太监安。”王体乾眉头愁拢,同情地望着他,“忠贤哪,我真替你担忧。为这,我还顶了陛下几句,陛下一意孤行,非要任命他,没法呀没法。”   客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当真?”   王体乾摊开纸,拿起笔,“我这就要写诏书了。”   魏忠贤“哎”了一声,讶然道:“难道陛下不是打算给你?”   “我算哪根葱?”王体乾瞪大眼睛,“我看陛下还打算给你哩。不是念在王安护卫先帝多年,皇爷怎会给他这个面子?忠贤,你想想,没有王安,这内廷中还有谁比得上你?”   魏忠贤猛然睁大双眼,眼中暴出光芒,瞬间,又归于湮灭。他贪婪,也豪放,上天若给机会,他绝不放手,不给机会,他也不去想。况且对于王安,他心中始终存有感激。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陛下已经给他,”他笑着摊手,“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王体乾笑着摇摇头,提笔写字,“魏老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洒脱呀。”   魏忠贤心里其实早已叫苦连天,他是司礼监秉笔,还不识字,充其量能在奏折上批红,可是这批红过关不过关,能不能盖印,最终大权都落在司礼监掌印手里。   “他和外廷许多大臣小臣交好,到时候随便找几个人弹劾你,次数多了,皇爷还能信任你?批红他的人来批红,盖印他来盖,不知不觉,就把你给办了。你我是一家,你一走,我在这宫里也呆不住了。”   回到咸安宫,客氏屏退众人,语重心长对他说。   魏忠贤挠挠头,皱眉苦恼道:“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夫人也不要灰心,皇爷还是很袒护你的。”   客氏面无表情,“这只是现在,你没看到皇后吗?你看她天天不吭不语,怪老实的,可结果呢,陛下什么都听她的。哪一天她找个由头把我撵了,你说陛下是护她,还是护我?”   “陛下肯定是护你啊。”魏忠贤陪笑道,“她刚来,哪有什么感情?听说,陛下还没有宠幸……”   “这不是早晚的事吗?”客氏冷冷打断他。魏忠贤闭上嘴。客氏顿了顿,忽地噗嗤一笑:“陛下也着实好笑,都十六了,怎么还没开窍?你想想办法。”   “这还不容易。”魏忠贤张口就说,“我带他出去逛逛青楼。”   客氏向他脸上抹了一把,笑骂道:“馊主意!”她想了一会儿,附在魏忠贤耳边说:“你看这样……”   窗外夜色如泼了墨,越来越浓黑,黑到极点,渐渐褪色,待到拂晓时分,天已透亮。日光透过窗户,洒在晨起刚梳妆的张嫣身上,端丽不可方物。吴敏仪上前笑道:“娘娘,缺的职有人来补了。”   她人让开,猴头猴脑的高永寿走上前来,叩头就拜:“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声音如公鸭,也像破锣,嗓门还挺高,说话像欢呼,但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好笑。   张嫣勾起唇角,“起来。”   “谢娘娘。”高永寿起身,不经意瞟了她一眼,立马倒吸一口气,把头垂下。立刻,他又翻起圆圆的眼睛看,还发出赞叹,“娘娘,平常不觉得,现在看起来,您真的是美若天仙哪!”   张嫣道:“你说这话,我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她伸手端茶,高永寿忙忙捧给她,笑得满脸讨好。   也不惹人讨厌,因为他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坦白的可爱。   张嫣道:“你昨日还在乾清宫,今天怎么就跑到我宫里来?”   “娘娘,我不是乾清宫里的人。其实呢,我去年才进宫,一直跟着八公主,可是八公主那里也很闲,我就时常跑乾清宫里玩啦。”高永寿今年才十五岁,进宫之前,是个乡下野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加上从小发高烧烧过了头,反应总比人家慢一圈,至今未被宫里的规矩束缚,说话总是“我我”的。   “哦。”张嫣漫声应了一声,盯着他,笑道,“难道,你不是魏忠贤派来监视我的?”她脖颈生得修长,说话或走路时,又总是微仰起头,显得自信又笃定。   就像现在,脑子缺了一根筋的高永寿都能听出来,她不是在问他,她已经把他老底都摸清啦。   “哇,娘娘!”他又忍不住惊呼,“你怎么知道?”   张嫣道:“现在知道的。”   高永寿愤然道:“娘娘,你竟然诈我?”   张嫣笑,一般的人都不会承认的,高永寿是难得一见的异葩,怪不得他对皇帝胃口。她收回思绪,道:“你有口音,不重,但能听出来跟魏忠贤一样,你跟他应该是乡亲。你的舅舅……”说到这里,她又想笑了,从来没见过当太监还有舅甥俩齐上阵的。   咳嗽一声,她接着说:“你的舅舅高长寿拜魏忠贤为干爹,这两层关系,还不够把你和魏忠贤扯在一起吗?”   舅舅拜了太监做干爹这事,高永寿一直深感丢人。他嫌弃地皱鼻子:“娘娘,我舅舅那么贱,不要提他。”接着他就哭丧了脸,“娘娘,你不会杀我吧?”   张嫣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杀了你,他也会派其他人来呀。”   高永寿点头:“那倒也是。”   “你尽管把我说的话、我做的事说给他听,我不会怪你。”   “你不害怕?”   张嫣站起身,傲然一笑:“我行得正坐得端,何必要怕?我还怕他不知道呢。”   高永寿拱手道:“娘娘,小的真是佩服,佩服。”   “对了,”张嫣这才想起来问他,“你和一个叫罗绮的宫女很熟?”   高永寿不满抱怨:“娘娘,听说您想把她许给陛下,您干嘛这样做?陛下已经有那么多美丽老婆了,还不够吗?”他抠着手指头,小声嘟囔,“我还一个都没有呢。”   “可是你是……”张嫣咳嗽一声,改口道,“对她来说,嫁给陛下不是更好吗?”   高永寿及时咬住舌头,以免说出不该说的话,小命不保。他再一次告诉自己,暂时忍受屈辱,将来再说,将来再说。   “反正啊,这个主意娘娘不要再打了。她不喜欢皇家,她还想着等公主将来结婚,跟着公主一起出宫呢。”   “好,这事我以后不会再提。”张嫣笑了笑,又道,“不过她倒是个有意思的姑娘,有时间把她叫来,我和她聊一聊。”   ☆、梼杌·魏忠贤   高永寿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什么家国天下、忠奸贤愚,名利这些东西他连概念都没有,“理想”这两个字怎么写他都要好好想一想。他就像是个还未开蒙的孩子,人生尚处于混沌状态,目测他还会这样混沌一辈子,老子口中赞许的“愚民”,大约就是他这个模样。   不过他心里也有一把标尺,用来品评人的好与坏。昨天晚上,魏忠贤叫他去,说,皇后整天在皇上耳边说一些“阉宦不得干政”的鬼话,你给我盯着她去!高永寿立马小声嘀咕:“那这个皇后还挺正直的嘛。”   他畏惧魏忠贤,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得乖乖来了。   他来没几天,就把魏忠贤的老底给张嫣交代的清清楚楚。他年纪小,所见所闻甚少,大多都是茶余饭后从祖辈那里听来的。据高永寿讲,三十年前,魏忠贤还不叫这个名儿,村里的人都唤他魏四。魏四农家子弟出身,却不爱种地,城里的花街柳巷、酒馆赌坊到处留有他的足迹。一次与城中恶少赌博,他输了,输的很惨,裤子都被人扒了,视面子为身家性命的魏四恼羞成怒,情急之下大声喊出:“我他妈进宫当太监还债还不成吗?”   话是喊出去了,但真要割,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二十岁的魏四躺在丑妻旁边,整整思索了一夜,最终决定豁出去一次。全家老小都很支持,卖了房子替他攒下动刀加保养费,堂堂男子汉魏四,就这样成了不阴不阳的人。   等他满怀希望去应征时,人家告诉他,年纪太大,我们不收。   魏四当场晕了。   那以后,魏四无脸回家,寄居在京郊大小破庙,以乞讨为生。这段日子里,他曾偶遇一个算命先生,那先生见他大惊,道,君过五十,当大贵。这话魏忠贤听过就忘了。也许是老天眷顾,让他进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的家里做仆人。魏四对孙太监非常仰慕,干活相当卖力,勤劳朴实的他终于引起了这位大头的注意,成功进入了皇宫。   那是万历十五年的事了。进宫后的日子,村里人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他们想象,魏忠贤应该过得不怎么样,不然他家不会一直都是几间破茅草房,而且听人说,魏忠贤经常到宣武门外碧云寺找和尚聊天,求和尚开解,他天天扫地,扫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讲到这里,高永寿停下问张嫣:“娘娘你猜,那大和尚怎么说?”   “这个我怎么猜的出来?”张嫣笑。   “那和尚是这样说的……”高永寿以手做扫把,比划扫地,口中抑扬顿挫道,“扫尽一屋,再扫一屋,或可扫天下。”   张嫣心里惊了一惊,这些神乎其神的话,她本是不信的,可是在自己身上应验后,她又觉得邪乎了。照如今的情势发展下去,魏忠贤哪一天想“扫”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她正沉思着,一转眼见吴敏仪走了进来,面色愤慨。瞅了她一眼,默立一旁。张嫣对高永寿说:“你出去看看,八公主和罗绮来了没有?”   高永寿眉开眼笑,颠颠跑了出去。   吴敏仪近前,低声道:“娘娘,掌印太监的事黄了。王公公上书请辞,陛下把奏折压下,似乎不打算再下诏任命他了。”   臣子对皇帝的任命再三请辞,是大明官场不成文的惯例,这一点双方都很清楚,不过是谦虚谦虚,没人当真的。   可是天启当真了。王安在奏疏中说,他年老体迈,难当大任,也许是看不惯皇帝对客魏二人的纵容,他在奏疏中还说,臣愿领罪不领官。   天启看了就有些不高兴。客氏在旁凉凉道,王安这样说,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他也确实老的不像样了,陛下何不顺了他的意,放他在家休养?“   “经她一挑唆,陛下更生气了,现在他也不说给王公公这个职位,也不说不给,真叫人提心吊胆。”吴敏仪愁眉叹气。   张嫣缓缓道:“其实我觉得,陛下一开始就不想让王安来做。”看着吴敏仪惊疑神色,她说:“他似乎对王安不太信任,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王安是先帝旧臣,当年移宫时也曾百般照顾他,把他从西李手里解救出来。以陛下的性情,他心里应该对王安极感激才是。”   吴敏仪神色变了一变,又恢复如常,不再言语。   门口响起欢笑声,高永寿和罗绮跟着徽媞进来,一起给她行礼。吴敏仪愁着眉头退出去。张嫣笑接着她们,道:“快请坐。”   再一次打量罗绮,张嫣发现了以往没发现的特点。也许是练过武的缘故,罗绮身段苗条,举动轻盈灵活,眼神总显出刚毅的神色,这给她俏丽的面庞增添了几分英气。   高永寿猴子一样在她身边乱窜,她悄悄瞥一眼张嫣,回头瞪他,高永寿立马安静下来,委屈地抠着手指头。   张嫣笑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高兴的事?”   “回娘娘,”徽媞不大爱说话,罗绮替她答道,“听说王公公辞了司礼监掌印,婢子替我们娘娘和公主感到高兴。”顿了顿,罗绮又苦笑道:“不瞒娘娘,自我们家娘娘和公主被王公公赶到冷宫后,没少受他手底下奴才欺负,冬天里少炭火、少冬衣,夏天没见过一块冰,其他东西更不用说了。公主身体不好,这两年冬天都是病着过来的。”   徽媞笑看了她一眼,扭头对张嫣说:“没她说的那么惨。”   张嫣看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心里更加心疼,柔声道:“你缺了什么,可以跟你皇兄说呀。你母亲是你母亲,你是你,你是他亲妹妹,他当然会护着你的。”   徽媞笑道:“不好,皇兄刚登极的时候,忙得连觉都没的睡,这种事怎好来烦他?即便他管了,下面的人不听话,也没多大用。”   她早慧如此,张嫣只剩下叹息了。   “对了,八公主。”默了半晌,张嫣问道,“当年先帝驾崩时,西李娘娘是不是挟持了陛下?”   这个问题太敏感,站在她的位置,实在不应该过问。不过不问清楚,她心里的疑惑就没法解答。八公主是最好的人选,她亲历过这件事,孩子的目光总要单纯一些,也许能给她最真实的答案。   “反正,她就是把他叫到暖阁里,不让出去见大臣,”提到西李,徽媞语气有些些轻视和厌恶,“她很可笑,想当皇贵妃又不好意思说……”   “公主,”罗绮轻声打断她,“皇贵妃是先帝爷临去前交代礼部册封的,娘娘要它不是天经地义吗?哪里可笑?”   徽媞面色讥讽:“可是她手段着实低劣,她想把皇兄带在身边,一步不离……”   “那也是先帝爷临去时交代的。”罗绮再次说。她看不惯西李对女儿的无情,也为徽媞的偏激叹气,这样下去,母女两个势必形同水火。   徽媞依旧声音平平:“她确实挟持了皇兄,不过只是想保住富贵,她霸住乾清宫不走,也是这个原因。御史左光斗上书说她将要垂帘听政,酿成武后之祸,笑死我了,她哪里有武则天的一丁半点本事?”   张嫣也哭笑不得。谁都知道武则天是李世民的妾,李世民死后,摇身一变,成了李世民儿子李治的女人。这情况,与泰昌天启父子如此相似,左光斗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罗绮忽道:“娘娘,你是不是想知道陛下对王安的态度?”   张嫣赞赏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娘娘,”罗绮唇角勾起,笑得微妙,“陛下已经有了魏忠贤,何须王安呢?王安的忠诚,是对先帝。况且,他一直瞒着陛下和外廷东林党来往,内臣结交外官,这是大忌。”   张嫣讶道:“他和外官有来往?你又怎么知道?”   罗绮道:“去年有言官弹劾外廷官员杨涟,说他交结王安,做大移宫一事,图谋封拜。杨涟在移宫中来回奔走,一直叫嚣西李娘娘有垂帘听政的想法,搅得外廷内廷人心惶惶。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他们弄得极为复杂,陛下登基后,给主张移宫的那几个东林官员都升了官。我看这是趁乱渔利。”   张嫣道:“你对东林党有看法?”   她越来越对罗绮刮目相看了,这个处在深宫中的女孩,竟对朝野之事了解那么多,连东林党都有所耳闻。东林本是无锡一家书院,以讲学闻名天下,江南学子慕名前往者不计其数,朝野之中也有人与之唱合,这股政治力量崛起于万历时期,其成员皆以君子自居,非东林者皆视为小人,时间长了,被他们排挤的官员也相互抱团,以地域划分为齐楚浙三大党,结成联盟,共同围剿东林。万历末期,东林党被万历狠狠打压,泰昌一登基,就把几十年来一直在背后支持他的东林官员全部召回京城。他死后,他儿子继续执行他的政策,东林党再次崛起。   罗绮不好意思地笑道:“谈不上看法,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东林党确实清高廉洁,但是他们只懂得效忠皇家,却从未为百姓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实事,整日把才智精神都耗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   张嫣笑道:“你这短短几句话,说出了你对东林党的看法,也说出了你对皇家的态度,我虽不赞同,但我理解。”   三人待到夕阳西下时才走,张嫣站到窗户边,看着他们三个笑闹的背影,忽然就觉得有些孤单。吴敏仪走了过来,看着她欲言又止。张嫣目注着外面随风飘落的茉莉花瓣,轻轻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去求陛下,把掌印位置给王安。”她无力叹道,“可是陛下也得听我的啊。我的几句话,在他想巩固的皇权面前,能顶什么用呢?”   夕阳洒在她年轻的脸上,有些苍凉的味道。   ☆、诱(一)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凉爽怡人。魏忠贤又从宫外请了戏班子,在懋勤殿咿咿呀呀开唱。张嫣坐在坤宁宫里的暖阁里,都能听见昆曲轻柔的唱腔。此前天启派人叫了她,她以头疼为由不去,天启被她弄得心里痒痒,没处抓摸。一个人坐在底下看戏,看得郁闷又没劲。戏台上演的是《牡丹亭》。这种唧唧歪歪的戏文他实在听不惯,他以为皇后会喜欢,特意让魏忠贤留意着。   约莫亥时时分,夜晚归于宁静。张嫣合上书,走到殿外,呼吸新鲜空气。夏夜星空迷人,凉风习习,送来茉莉花香,也送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循声走到角落,那里没有灯,有些昏黑,吴敏仪背对着她小声啜泣。   张嫣惊道:“你怎么……”   吴敏仪没想到有人突然来至身后,吃了一惊,回身见是她,忙忙擦干眼泪行礼。   “你哭什么?”张嫣柔声问。风吹得吴敏仪发丝凌乱,她胡乱拢到耳后,面容悲戚,想起当日元辉殿里她的精明强干,张嫣突觉可怜。   “没什么,奴婢,奴婢……”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张嫣提声道:“是不是王安出了什么事?”   吴敏仪无助点头,尽量平静地说:“魏忠贤这回真要置王公公于死地。昨天一早有外廷言官上书弹劾王公公,说他根本没有病,现在正在西山游玩,分明是欺负陛下年幼。娘娘,王公公如今连路都走不动了,哪里还能去爬山?这也就罢了,西李娘娘身边有一个亲近内侍,叫刘朝,移宫那天和其他几个内侍趁乱合伙偷盗乾清宫宝物,王公公当时本想正法了他,后来魏忠贤替他求情,就没动手。现在他跑到陛下面前,说盗宝纯属子虚乌有,他们拿的都是先帝爷赏给西李娘娘的器物,王安诬陷西李娘娘,这是大不敬之罪,请陛下治王公公的罪。”   “陛下怎么说?”张嫣急声问。   吴敏仪心里哇凉一片,哀哀道:“陛下说,移宫那天,他一直在慈庆宫,不清楚这边的事。是非曲直,全交给魏忠贤评判。今天早上,魏忠贤就以陛下名义拟了旨,将王公公降为南海子净军。娘娘,王公公这一去是死路一条啊,在那南海子,他想做什么手脚不可以?”   张嫣心惊,魏忠贤太狠了!言官定是他怂恿的,刘朝也是有他在背后支持才这样大胆,种种布置,都是要把王安往死路上逼。他自己恐怕都没想到,这正中皇帝下怀吧?   “娘娘,”吴敏仪跪下,向她叩头,“奴婢知道娘娘有难处,奴婢不求别的,只愿娘娘看在王公公服侍皇家这么多年的份上,救他一命。”   她的眼睛被泪水打湿,黑夜中晶晶闪亮,充满希望地望了张嫣一瞬后,再次重重叩头,伏地不起。   “你起来吧。”张嫣叹道,“王安一片忠心为了先帝,为了大明,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不该。你起来,陪我到乾清宫里走一趟。”   吴敏仪大喜:“多谢娘娘!”   张嫣估摸着,这个时辰天启多半未睡,事不宜迟,她领着宫女内侍,由后门进了乾清宫。宫女内侍垂首侍立,一片安静,并不见皇帝身影。叫来一个内侍,他道:“陛下到懋勤殿看戏后,就没回来,想是宿在了那里。”   张嫣叫其他人在后门等着,只带着吴敏仪和翠浮朝懋勤殿走去。远远看着,殿里灯火明亮,门口人影晃动,走得近了,能听见魏忠贤爽朗的笑声。   张嫣皱眉瞧去,见那廊下立着的,除了魏忠贤王体乾,还有几个面生的秉笔太监,几个人正把两个年纪小小唇红齿白的戏子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调笑,有的还朝那小官脸上捏上一把,嘴里叫着“心肝肉肉”,那小官也媚笑着奉承。   这种场面在张嫣看来,简直不堪入目!她铁青着脸,立在了原地,余光瞥到面色忧急的吴敏仪,她咬咬牙,缓步上前。   众人先后发现了她,都讪讪收了手,老实垂手站立。魏忠贤背对着她,仍大声说笑,半晌方意识到不对,回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慌慌地把头扭了回来。   王体乾以目示意他先行礼,魏忠贤尴尬地清清嗓子,再回头看着张嫣时,脸上已笑容满满。拱手行礼,他笑道:“娘娘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张嫣一眼都不想瞧他,扬起头道:“陛下呢?”   魏忠贤心头一跳,马上又呵呵笑道:“陛下已经躺下,娘娘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张嫣刷地低下头,语声陡转凌厉:“陛下既已躺下,你们在这里大声说笑扰他休息,是何道理?”   声音响过后,余韵无穷。众人把脑袋低着,闷声不语。   张嫣默了一会儿,待心绪平静,方道:“这两个人是内侍吗?”   魏忠贤一声不吭,王体乾看没人回答,笑道:“回娘娘话,这两个人是戏班里的,戏散得晚,宫门已经锁了,得陛下恩准,今儿晚上让他们宿在宫里。”   “那你还不领他们到该去的地儿休息?”张嫣迫视他,“乾清宫是天家重地,岂容亵渎?”   “是。”王体乾暗暗瞅了一眼魏忠贤,领着两个小官下去。几个秉笔太监也以各种理由跟着走了。   张嫣抬脚往殿里走。   魏忠贤脚动身移,伸手拦在她面前,“娘娘,您不能进去。”   “放肆!”张嫣登时冷下脸。   “陛下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去。”   张嫣哑然,疑惑看向殿里,暖阁帘子卷下,不见皇帝身影,他在做什么,为何定下这个规矩?   不大符合天启的脾性,应该是魏忠贤搞的鬼,她心头已定,厉声道:“魏忠贤,你好大胆子,连我都敢拦。让开!”   “不敢。娘娘若真想进,奴婢也拦不住。”魏忠贤干脆收了手。   张嫣拂袖进殿,魏忠贤在她身后吐了吐舌头,贼贼笑着走了。快到暖阁帘子前,里面传来一声:“你做什么啊?出去。”   声音软绵绵的,不是天启是谁?只是这声音与往日不同,似抗拒什么,又舍不得。   帘子就在跟前,同时,她也听到了里面粗重的喘息声,有男有女。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她不该掀起帘子,可是等她意识到时,她已经一把掀开,气势汹汹冲了进去。   暧昧不明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空气中似有腻人的甜香流动,张嫣嗅了两口,不觉脸红心跳。纱幔遮住的床上,两个身影纠缠一团,女人跨坐在天启腿上,衣衫半褪,白花花的背部露在外面,一手藤蔓般缠绕住他的脖颈,红艳嘴唇沿着下巴向下游走,一手剥他的衣衫,在锁骨处流连。天启想动手推她,却使不上力气,怀里水蛇般扭动的身躯几乎燃烧他的全部理智。   这种香艳的场面张嫣还是第一次见,她被冲击得整个呆在原地。女人侧过脸来,不是段雪娇,也不是梅月华。张嫣猛然想到,她应该是个戏子,不然哪来这种风骚媚态?   她胸口憋闷,咬着嘴唇转身往外走。天启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窈窕背影,顿时叫道:“皇后别走,我……”   他的声音无助得可怜,张嫣顿了顿,依然头也不回往前走。天启看着她远去身影,陡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开那个女人,跑上前去拉住她。他的力气太大了,张嫣直接被他扯到了怀里,她独有的芬芳气息扑鼻,那种气息曾在夜晚萦绕他周身,带他进入梦乡。   张嫣心里有气,找谁不行,偏偏找戏子?再想到刚才在门口见到的场景,她瞬间觉得一切是那么脏污,令人作呕。天启抱着她就不松开了,茸茸脑袋凑在她颈窝磨蹭,他的喘气声近在她耳边,甚至他湿润的嘴唇,也在她耳朵上来回轻舔。   张嫣全身绷直,心尖突突地跳。她双手按在天启胸膛,使出大力推他,口中也拿出往常训人口吻,厉声道:“陛下!”   天启清醒了一些,忙忙松开了她。怕她走掉,他扯住她衣袖,委屈得快要哭了,“皇后,我好难受。”   张嫣这才发现,他脸色潮红,眼光水润,额头上汗水直流,手也在发抖。   “陛下,你怎么了?”他这个样子让她担忧。目光扫过那女人,她吓得瑟缩一下,跪地叩头道:“民女该死。”   “出去!”天启低低喝道。   那女人爬起来,溜着墙角往外跑。张嫣追上去叫她,却被天启又扯了回来,张嫣惋惜叹道:“我还有话要问她呢。”   她两颊嫣红,灯光下愈发显得娇艳。天启没听见她说什么,只看到她红润嘴唇翕张。身上的火熊熊燃烧,他舔了舔嘴唇,带些恳求说:“皇后,我……”   他猛然揽住她的腰,低下头来,张嫣出手更快,一把掩住了他嘴唇。天启给她弄懵了,眨巴着眼睛看她。   ☆、诱(二)   细思今儿晚上的事,张嫣总觉得有些蹊跷。屋里的香味烘得人身上发热,她有点怀疑,这就是吴敏仪口中的梦仙香。   他又开始不老实了,湿润嘴唇吮吸着手指,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头闪电般传到心房,张嫣骇了一跳,本能地往回缩手。天启一把抓住,顺势一带拥她入怀,张嫣知他心智已迷,挣扎着说:“陛下,陛下,你先不要动,听我说……”   “皇后,救我。”他喘息着喃喃,嘴唇沿着雪白滑腻的脖颈往上,含住她耳垂,轻轻啃咬。   张嫣身子一僵,双手抵住他胸膛,一动不动。他焦渴难耐,迫切寻找湿润的源头,手轻轻扳过她的脸,红润嘴唇凑了过来,呼吸相闻。这一瞬间,张嫣霎时清醒,下死力推开了他。   天启瘦弱,又没防意,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张嫣吓得呆住,怔怔然看着他。   他也怔怔然看着张嫣,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微张开,像个受了伤的小动物,茫然无助之外,还有些失落。他身上依然火烧得灼热,心头却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清清凉凉。   他的模样着实可怜,张嫣看得心软,很想立即上前扶起他,不过还有几件事得先做。   “吴敏仪。”   “奴婢在。”过了一会儿,帘子前响起声音。   “去打一盆冷水来,加冰。”   吴敏仪去了。张嫣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倒了一壶茶进去。又走到窗前,把窗户全部打开。夏夜的风吹来,吹散了甜腻腻的香味。天启长舒一口气,全身清凉许多。张嫣这才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扶住他胳膊,柔声道:“陛下,起来吧。”   她的声音、神情都带有一种母性的温柔,十分罕见,天启乖乖跟她起来。   吴敏仪端水进来,放下后,知趣地出去。方才帘子内发生何种事,她虽未看到,却也猜得到。张嫣扶天启走到水盆边,打湿毛巾,给他擦脸、擦脖子,一边问:“陛下,你觉得怎样?还好吗?”   天启眨了眨眼睛:“头有些晕。”   张嫣叹道:“陛下,你记住刚才那种香味。那香是……催情的,对身体不好,陛下体质清虚,为了宗庙社稷,也当好好保养。”   天启点头,神色间毫不讶然。他长在深宫,没见过也听说过,其实后来和张嫣纠缠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洗完后,张嫣扶他在床上坐下。天启吸了一口气,皱眉道:“我不坐这里,这里有那女人的味道。”又慌慌抓起身上衣服闻,闻完刷地起身,嚷道:“我要去洗澡。”   “陛下。”张嫣忙拉住他,“我有话跟你说,等一会儿再去。”   “我不想待在这里。”天启耍起小孩脾气,顿了顿,他眼睛亮亮看着张嫣,笑问:“你洗过澡了吗?”   张嫣一声不吭。她不喜欢说谎。   “那一起去洗。”他拉着张嫣就走。   张嫣拖住他的手不让他再走,脸红红道:“我……洗过了。”   天启回头看她,目光幽深莫测,忽地,他轻轻一笑,温和道:“好,你说。”   张嫣神色一正,凝眉道:“陛下,这是不是魏忠贤做的……”她当然有许多愤怒的话想说,可是对面站的人是皇帝。君心难测,她在他面前,只能像地仰望着天,恭敬,恭敬,再恭敬。即使劝谏,也不能直言不讳。   天启点头道:“我明天好好收拾他。”说着狠话,可是神情一点也不恼。这种事在他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人生已经束缚太多,何必万事循规蹈矩?何必背负沉重的道德枷锁?就像选后时的下毒事件,他不追究,一是因为他相信张嫣,二是他心宽,不是上善若水,在他这里算不得善,非十恶不赦,在他这里也称不上恶,他对人性很宽容。   说完,他看着张嫣,等待她真正要说的话。   张嫣深吸一口气,直视他道:“陛下,王安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他年纪大了,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他做不来,上书请辞应该是诚心诚意。盗宝一案,实情谁也不知,况也过去那么久了,何必追究它?王安护卫先帝多年,无功也有苦,陛下若留他在家安享晚年,也能博得一个仁圣的美名。况且,他走了,谁能压制魏忠贤呢?”   天启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事,初始有些惊诧,后来淡淡笑听着了。听完,他笑道:“为什么要压制魏忠贤?”   “陛下,”张嫣无奈叹气,“谁都看得出魏忠贤狼子野心。”   天启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眉眼弯弯,张嫣看着他,愁拢眉头。她两眉生得秀而伟,每语及客魏,就有一种脉脉含颦之态,言未尽,意无穷。天启不大喜欢她说这话,却喜欢看她这种模样,但觉妩媚又可怜。   “皇后。”他习惯性地扳住她肩头,欲言又止,半晌方道,“王安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可是他这一去,连命都保不住啊。”张嫣急道。   天启挑挑眉:“怎么会?他到南海子,不过是服劳役。”   张嫣还要说,他举手止住,淡淡道:“太晚了,回去休息吧。”他神情已有些不悦,张嫣不敢多说,敛身告退。   回到宫里,她无心洗漱,抚额坐到灯前。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重重的,喘不过气来。吴敏仪走近,轻声道:“娘娘千万别为此事为难,更不可与陛下置气,那样只会得不偿失。”   “陛下可真心狠哪!”张嫣低低叹道。   吴敏仪瞬间落泪,哽咽道:“前一阵子我去王公公家里时,他还高高兴兴地向我炫耀陛下赏给他的折扇,上面有陛下的御笔亲书,写着‘辅朕为明仁之君’,这才多久,就……”   张嫣脸色凝重,沉默不言。公开王安的秘密上书,挑起两人仇恨,引来这次魏忠贤反扑,借刀杀人。   用得着杀人吗?不是他信任的人就不在乎,视为草芥?看来以后她更得小心翼翼了。   这天过后,天启有将近半月没来过坤宁宫。一天踢球回来时,途经翊坤宫,想起客氏常在他面前夸段雪娇善抚琴,心念一动,踏了进去。段雪娇琴弹得确实不错,这个长相柔婉、说话轻得让人听不见的女孩,竟能把一曲《广陵散》弹出杀伐之气来,天启着实吃了一惊。后来就经常过去坐一坐。段雪娇话不多,你问,她就说,不问,她也不多言,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柔柔的笑意。她喜欢看书。后宫女人禁止读书,她就让内侍偷偷从宫外买来,厢房里码了满满一架子,后来被天启看到,她不好意思请罪,没有惶恐,她知道皇帝不会在意这个。   天启粗粗浏览一遍,见那些书五花八门,名字他都没听说过,经段雪娇介绍,他知道有小说、散文、戏曲。他很快注意到一件事,没有四书五经,没有史书,没有唐宋诗词,这些他在坤宁宫里常常看到。   他想,这可能跟两人的家世有关。段雪娇出身商家,像一般市民一样喜欢轻松消遣的东西。张嫣是个秀才的女儿,看的都是正统文学,接触的都是圣贤之道,所以长大后才这么正经、呆板、无趣。   一个女孩怎么喜欢这些东西?心中不解,他将问题抛给段雪娇:“你喜欢读史书吗?还有四书五经这些?”   段雪娇温顺一笑:“陛下,我是个女人。那是男人的世界。”   天启哈哈大笑。他早就觉得,张嫣不像个女人,他爱敬她,但段雪娇更让他觉得平易近人。政事烦闷,他需要这些云淡风轻的消遣。   有一次无聊,他想起梅月华,便到承乾宫里走了走。这是他第一次来,梅月华看见他,竟忘了行礼,愣怔怔地哭了。她自觉失礼,慌忙举袖来擦,一时心里又屈又难受,擦的没有流的多,哭成一个小花猫。   她从小被人夸着长大,原想着凭自己容貌,可以宠冠后宫,谁知一来就遭冷遇。初始还好,皇帝一视同仁,后来听说段雪娇得宠,心里就泛了酸水。天天独坐宫里,也没人陪,年纪小,老忍不住想家,想来想去,憋了一肚子委屈。如今皇帝突然驾幸,惊喜交加,喜极而泣。   天启没怪罪她的失礼,心里反而觉得她一下子可爱许多。在他想象里,这才是小女孩该有的样子,娇憨、活泼、真实,虽然他不钟爱这一类型,但偶尔用来调剂一下生活也挺有趣。后来再玩时,他都叫上梅月华。他看得出来,三个女人中,只有梅月华还有点童心,可以陪他捉迷藏、荡秋千。而且对于他的每次发明创造,梅月华都发自内心地赞叹,看着他时,一脸崇拜,这多多少少让天启感到自豪。   这个时候,他总忍不住想,如果皇后在,她会说什么?肯定是板着脸训他,不务正业。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好久都没见到皇后了。那时菡萏初放,现在桂花飘香。是不是该兑现新婚那天晚上对她的承诺,领着她打猎去?   ☆、情思   他想了要去,但不知怎么的,从乾清宫到坤宁宫这短短几十步路,他总跨不过去。有时候宁愿到翊坤宫里听段雪娇抚琴,人也美,琴音也好听,但这人、这琴,他都能置身事外,不受波动,心情也轻松。   “你弹的是什么?”一曲终了,他摇晃着酒杯问。   段雪娇微笑:“蒹葭。”   天启刚学了四书,《诗经》还没碰过,他道:“蒹葭是什么?”   段雪娇道:“是《诗经》中的一篇,写一名男子对心爱女子可望不可即的幽幽情思。”   天启平素不喜欢这种又酸又麻的东西,今天听了这话,内心竟受到触动,他缓缓道:“你念来听听。”   “不如我弹唱给陛下听。”段雪娇温柔笑道。   “也好。”天启点头。   段雪娇慢捻琴弦,轻开歌喉,柔婉的嗓音随同哀而不伤的琴音低低响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窗外细雨蒙蒙,一串串紫藤随风摇曳,仿佛也在歌唱,杜鹃花瓣离了枝头,旋转舞动在风雨中,慢慢,慢慢地飘落到庭院里汇集的水流中,流淌到宫外。   天启久久注视着空无一人的紫藤长廊,目光悠远,似回味过去。突地,他丢下酒杯,站起身来,道:“今天就到这儿,朕先回去了。”   琴声断,段雪娇茫然。天启走到门外,细雨飘飞,沾湿了他的眉目、衣衫。客氏在厢房看见,吃了一惊,慌忙迎上前来问道:“陛下,这就要回去?下着雨呢,再等一会儿吧。”   天启腼腆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我想去看看皇后。”   客氏一呆,马上接口道:“皇后病了。”   “病了!”天启笑容散去,惊愕看她。   客氏拉住他往里走了走,避开雨势,若无其事笑道:“陛下不用担心,皇后只是有些头疼,需要静养。”   天启嘘了一口气,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头疼?”   客氏不自然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后昨天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病了,可能是吹了风。”   昨天中午,王安的死讯在宫里蔓延开来。魏忠贤递给天启的奏折上写的是,他是病死的。宫中的传言,有说他是种菜时被疯狗咬死的,有说他是饿死的。   天启垂下眼睛,意兴索然道:“我先不去了,你替我去看看她。”   客氏满口答应。   下药那天晚上的事,第二天她才听说,当时气得头晕眼花,以后帝后已经成了事。谁知从那天起,皇帝就对皇后冷淡起来,她百方寻找原因,后来才得知是由于王安。   想到王安,客氏心里就有些发虚。其实魏忠贤并不想要王安的命,她也没想过,如果不是王体乾无意间提起一句:“当年西李何等威风,可现在结果如何?”她和魏忠贤也下不了决心。   连着下了一天一夜雨,坤宁宫里的紫茉莉被打落一地,第二天天晴,张嫣吩咐宫女把剩下的花摘了。宫女觉得可惜,不愿动手,张嫣笑道:“茉莉花瓣研磨成粉,涂成脸上,既能美白又能让脸变得光滑,比宫里的珍珠粉好用多了。”   宫女一听,立刻欢天喜地上去摘。   张嫣又让人搬了书、被褥出去晒,整个宫里的人被她差使得团团转。高永寿猴子一样窜进来,嚷嚷道:“娘娘,我能做些什么?”   “你过来。”张嫣叫翠浮外面看着,领他到暖阁,坐下后问:“你打听到了吗?王安怎么死的?”   高永寿愤然大叫:“娘娘,我一听我舅舅说完,肺都要气炸了!那个刘朝实在是太狠……”   “你小点声。”张嫣向外面望望。   高永寿“哦哦”两声,小声说:“是这样的,娘娘。魏忠贤一心想把王公公弄死,就暗地里把南海子提督换成刘朝,你也知道,刘朝和王公公有仇啊,他怎么可能放过王公公?开始呢,是让王公公做最脏最累的活,不给王公公饭吃,附近村民偷偷送饭,被刘朝发现后,就一天换一个地方,王公公饿的没办法,就趁人不注意,挖生萝卜藏在袖子里,晚上偷偷吃。反正没饿死,刘朝想讨好魏忠贤,就找几个人,把他……”高永寿一抹脖子,“勒死了。”   张嫣默然。结果她早已想到,可是过程……太惨然了!   高永寿扁起嘴,想哭又忍住:“王公公五岁进宫,从倒马桶开始做起,能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啊。太可怜了。”   张嫣叹道:“不要跟吴敏仪说。”   话音刚落,吴敏仪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眼眶红红的,声音黯然:“娘娘,陛下来了。”   张嫣侧头向窗外望去,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明黄色身影走了进来,她起身迎接,刚出暖阁,天启已踏进门来,柔白面容上一对黑幽幽眼珠寻寻觅觅,望住了她。   她垂下眼睛,敛身施礼。   “不用多礼,起来吧。”天启朝前走了两步,声音依旧是那种暖暖的调子,“听说你身体有恙,我来看看你。可曾服了药?”   “娘娘没有病啊。”高永寿诧异接口。   天启循声看去,讶然道:“你也在这儿?”   高永寿委屈叫道:“我一个大活人,陛下现在才看见。”他冲张嫣拱拱手,又向天启摆摆手,说一声“我告退了啊”,就风一样刮走了。   天启又走了两步,站到张嫣面前,疑惑道:“你昨天不是头疼吗?”   张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茫然道:“不曾头疼。”   天启心内诧异,道:“我昨天想来看你,客奶奶说你头疼,需要静养,我就让她代我来看看你。”   张嫣平平道:“不曾见她来。”   天启思索片刻,皱眉道:“如此说来,是她扯谎了。”   张嫣不语。   天启想伸手拉她,又顿住了,目光从她沉静如水的脸上移开,环视屋内,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书旁放着绣架,已经绣完一大半。有他没他,她的生活一如往常。   “她不该说谎,你看着办吧。”天启在炕上坐下,拿起她的书翻看。   张嫣愣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客氏?”   天启迎上她的目光,温和笑道:“你小施惩戒,也在这宫里立一立威。”   张嫣默默瞧着这个言笑晏晏的少年,心头惶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时善良一时阴狠,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隔了两天,她把客氏召进宫来。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客氏。平日碰面机会极少,她一天到晚待在坤宁宫,客氏从早到晚都在乾清宫里伺候,等皇帝睡下后,才坐轿回咸福宫。想到这里,她眯了眯眼,对着阳光,仔细打量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   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然像个年轻少妇,美貌与风韵并存。张嫣听高永寿讲过,客氏原是河间府的一个农妇,二十五岁进宫,成为刚出生不久的皇长孙的奶妈。十几年的宫中生活,滋养了她的皮肤身材,也涵养了她贵妇人的气质,举手投足都风雅迷人。   客氏进来行礼,眼神飘忽,眼角朝上,姿态一如既往地倨傲。   张嫣唇角不着痕迹地勾起。她见过客氏对待其他人,无论是二妃还是宫女,都是温言细语,唯独对后宫地位最高的她不屑一顾。   这是另一种方式的自卑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客氏在面对她时,眼神里飘过一些东西,嫉妒?怯怕?还有自卑?   不然,为何从来不敢直视她?   张嫣平平开口:“知道我为何召你来吗?”   客氏压根、绝对、打死也想不到,那个她从小护到大的小皇孙会因为一句谎话,把她交给别人处置。   所以她觉得张嫣很无聊,她懒得张口,只摇了摇头。   趁着这个机会,她悄悄打量了皇后,还是跟以前一样,美则美矣,没有风情,十有八.九还是个处女。   张嫣毫无赐她座的意思,只叫她站着,闲闲问道:“前天陛下要来看我,你说我身体有恙,是不是?”   客氏一时愣住,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现在才明白,她被皇帝卖了。   张嫣端坐于上,无喜无怒,脸上挂着她最常见的表情,也就是没有表情,端庄严肃得像尊菩萨。   菩萨缓缓开口:“当日太祖爷铁牌上写道‘宫人说谎着斩’,你欺君该死,诅咒我也该死,说谎也是死,三样死法,随你拣一样领去。”   客氏慌慌跪下,磕头如捣蒜,口中哀求连连:“求娘娘饶命。”   真是个聪明又懂得识时务的女人。张嫣无声冷笑:“如今看圣上面上,饶你一死,且逐出宫去。”   话音刚落,立刻出来四个内官,架着客氏胳膊架出去了。   ☆、射猎   出了门,内官才放开她,撵着她往宫外走,一路上引来许多宫女内官围看。客氏自觉丢人,低头闷走,走到乾清门门口,她求内官放她去见一见皇帝。   内官都是坤宁宫的,哪里理她?幸亏王体乾正打值房过来,使了两个钱,内官才道:“行,奴婢们就在门口等着,看皇爷怎么说?”   客氏拿帕子捂了脸,一路哭哭啼啼往里走,恰好天启正坐在丹陛上斗猫,她上前去,跪在地上,哭着请罪。   天启何曾见过她这种狼狈模样?心里早憋不住哈哈大笑,面上仍作惊讶之色,问道:“客奶奶,你怎么了?”   客氏抹着眼泪,讲皇后如何如何。   天启不再看她,叹道:“你本不该说谎,皇后若不处置,那法度何在?叫你出去,这还是从轻,朕也不好挠她的法。你且出去,等她气一消,朕再召你回来。”   客氏当晚出了宫。外廷官员听到消息,相互奔走转告,普天同庆。   晚膳不是客氏准备的,天启吃得索然寡味。拿过折子来看,正事没几件,全是文官相互扯皮,你骂我,我骂你,看得他头疼。他起身,无意识地乱晃,等到醒神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乾清宫的后门,正对着的,是灯火辉煌的坤宁宫。毫不犹豫地抬脚跨出去,刚走两步,想到那天晚上她死命的推拒,又生生站住了脚。   晚上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来,光着脚走到殿里。偌大的正殿空空荡荡,十几根粗圆的蟠龙柱子沉默矗立,天启环视这座高大森广的殿宇,目光落到上方威严端坐的龙椅上。昏白的月光下,它看起来是如此的寂寥、肃杀。   他看着它,忽然冒起一个很怪异的想法。想放一只猴在上面,穿上龙袍,戴上皇冠,这样,是不是更像一个傀儡?   想起二祖列宗的魂灵都在默默看着他,他慌忙摒除这个荒谬的想法。走到殿脚,蹲下身看去,十几只猫儿躺在他做的木箱窝里,正睡得香甜。他怕惊动它们,一只一只小心翼翼地搬到暖阁,排成排放到床前。他爬到床上,跟它们相对而卧,渐渐迷迷糊糊睡着了。   中秋过后,天气日渐凉爽,透过窗外看去,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观景人的心情也随之高逸旷达。   吴敏仪的脸上慢慢又有了笑容,看张嫣每天足不出户,在宫里写字、画画、刺绣,不由笑道:“娘娘,以前在元辉殿,我就觉得你性子最沉静,现在看来,不是沉静。”   “那是什么?”张嫣慢悠悠地穿针引线。   “是冷僻,”吴敏仪声音里有些不赞同,“这后宫里啊,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热了,男人觉得没意思,太冷,容易伤人心,何况他不只是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君哪。”   张嫣手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无奈道:“我就是这样啊,扭曲自己的性子刻意逢迎别人,我做不来。”   吴敏仪笑着摇摇头,柔声细语说:“哪里是刻意逢迎?夫妻相处不就是相互磨合,包容吗?娘娘,你不要想着这是皇家,如何如何。皇家怎么了,皇上不也是人吗?他跟其他男人一样,都渴望有个温柔的疼他的妻子,甚至比其他男人更甚。娘娘,你就是太刚了,女人啊,该柔的时候就得柔。”   张嫣默不作声,刺绣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吴敏仪适时改变话题:“从进宫的时候就开始绣,绣了三四个月了,娘娘到底要绣什么,费这么大工夫?”   “万里山河。”张嫣抿嘴一笑,微带几分甜意。   “这么大?”吴敏仪拿手比划比划,“您绣完要搁哪?”   张嫣微笑不答。   正说着,宫女进来秉道:“陛下来了。”   吴敏仪笑了一笑,张嫣莫名地就给她笑红了脸。正要起身迎接,就听见天启一声接一声地唤着“皇后”闯了进来,风风火火的,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她定睛一瞧,见皇帝今日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穿着束腰裹身的白色罩甲,腰里别着弓箭,掩去了他文弱小书生的气质,英气许多。   不过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太过乖巧的缘故,总让她觉得像个孩子,像个弟弟。   “皇后,”不待她行礼,天启就拉着她,眉梢眼角跳动着欢快,“今日天气很好,我带你去内教场打猎。”   张嫣本能地想说“不”,余光瞥到面色着急的吴敏仪,又把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天启本以为要缠磨许多功夫的,现在见她爽快答应,高兴得眉开眼笑。   内教场林荫茂密,杂草丛生,内侍已事先把獐兔、麋鹿放进园子里。天启先领着张嫣到马场这边转悠,挑选骏马。这里面都是他心爱的良马,个个他都赐给名字,全身红色的叫“赤霞”,白色的称“流云”,他最宠爱的是“飞元”,跑起来飞快,如腾云驾雾。他让张嫣随便挑一匹骑着玩玩,张嫣微笑摇头。   他也不强求,一手牵了飞元,一手牵了张嫣,朝狩猎的地方走。忽然想起什么,他道:“你一个女孩子会骑马,真是罕见,跟谁学的?”   “跟父亲。”张嫣笑了笑,道,“他没把我当寻常女孩养活。”   天启讶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母亲死的早,她要帮忙料理家庭,照顾弟妹,有时还要帮父亲抄书,算账,怎么可能像其他女孩一样娇生惯养?   这层原因她不想提,只说第二个缘由:“他总说我不寻常,多学点东西说不定长大后有用。”   敏锐的天启从这句话里嗅出了不平常的味道,他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似乎,这不像是一个父亲对待女儿,像是一个人看好一样东西,待价而沽。   他侧头看张嫣,她依然面无表情,眉目低垂,秋日的阳光沉浮在她白皙的脸上,弥漫出淡淡的忧伤。   到了教场,张嫣留在营帐下,坐着观看。天启骑上马,领着一班内侍冲入树林中。张嫣越看越吃惊,她以为这是一帮文雅的人,骑骑马,射射箭,玩一玩也就算了。谁知道他们跃马飞刀,乱砍乱杀,动物惨叫声不时传出,内侍大声喝彩,宫女吓得闭上眼睛。   张嫣站起身想走,冷静一瞬,又坐下了。   王体乾见她脸色苍白,捧了茶过去,笑道:“娘娘,请用茶。”   “放那儿吧。”张嫣头也不抬。   王体乾依言放下,却并不走,拢着手弯腰立在一旁,柔顺得像个小媳妇。   张嫣瞥他一眼,挥手让宫女退下,道:“你怎么跟来了?不用看折子?”   王体乾尴尬一笑:“娘娘,奴婢虽是秉笔太监,可说句实话,这司礼监有我没我,也没什么两样。”   张嫣扫他一眼,垂目喝茶。   王体乾自嘲地笑了笑,含着几分辛酸说:“在司礼监,奴婢不过是给魏忠贤跑腿的,他不识字,有什么话想说,就找奴婢代笔。批红这种事,字是我写的,意思却是他的。”   “大胆!”张嫣眼神陡转凌厉,“你们把陛下置于何地?”   王体乾慌忙跪下:“娘娘恕罪,奴婢说错话了。奴婢的意思是,王安败了,魏忠贤把他的人都遣到皇陵,或是发到南京去了,现在整个司礼监从秉笔到文书都是他的人。”   张嫣心头一惊,照这样下去,如果魏忠贤再领了掌印太监的职,真是要权霸内廷了。她再次打量王体乾,外表柔顺,处事圆滑。即便让他领了掌印的职,他也不敢忤逆魏忠贤,少不得还是被压制。   但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魏忠贤。   “你进宫多少年了?”她缓下脸色,轻声问。   “奴婢是万历六年选入皇城,在内书堂读书,历今已四十五年。”   “放眼宫中,没有比你资历更老的。”张嫣用茶盖拨着茶水,缓缓道,“你且去吧,方才的事,我心里有数。”   王体乾压下喜色,叩首道:“谢娘娘。”   教场这边依然是丛林箭雨,一只狐兔打林间飞过,天启拉弓引箭,箭破空而出,正中狐兔腹部,内侍翻身下马,拿来给他看。那狐兔半死不活,眼珠来回转动,天启觉得甚是好玩,回头向皇后招手。   张嫣摇头,他跟个无赖小孩似的,当着众人的面,再三唤她。张嫣皮薄,不得不走过去。天启蹲在地上,一身白罩甲血污狼藉。他正逗那濒死的狐兔,想让它眼珠转得再快些,听见张嫣来,他回头一把抓住她,炫宝似地说:“你来看,多好玩!”   血从狐兔肚子里不断往外流,雪白的皮毛染了个干净,它大约知道自己要死了,一双眼睛凄凄哀哀,似在恳求。张嫣只看了一眼,就把头别开了。   内侍笑道:“陛下,还有更好玩的呢。”   天启兴冲冲道:“快说,快说。”   “您就是把它的头砍了,它的眼珠还能转动呢。”   “真的?”天启更加兴奋,忙忙提起刀。   张嫣大惊:“陛下……”   手起刀落,血水四溅,狐兔身首异处,而眼珠尚在转动。天启直盯盯看着,惊喜叫道:“还真是,太有意思了!”他看得头也不回,伸手向后扯张嫣,“皇后,你快看……”   张嫣刷地转身,捂住嘴快步走了。她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了!   ☆、谣言   魏忠贤上香回来,听了客氏的事,衣服都来不及换,忙忙坐上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出宫回家去了。   他住在京城席市街东头,客氏住西头,遥遥相对。回到家里,歇宿一晚,第二天早起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领着小厮往客宅去了。三进院落,高门广厦,里面盆景花木,游廊亭台,安置得十分精雅。十来个年轻俊俏丫环坐在廊下梳头绣花,或倚栏看花,或共相戏耍,见了他,都站立两旁,有两个走进去报信。   他道:“你们奶奶起来没有?”   “还未曾起哩。”   魏忠贤走到厅里,看那陈列的古玩字画,个个精巧雅致,他不通此道,看着只觉欣羡,看了一回,还是不见客氏来,他等得心焦,便走到卧房。客氏刚起,正在大理石塌上裹脚,看见他来,就转过身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魏忠贤坐到她身旁,抚慰了两句,道:“你别恼,看我为你出气。”   “你说的好大话!”客氏回身哭道,“她是一国之母,是她说的,普天之下,她最大。皇爷都不在她心上,何况你我两个奴才?你等着吧,处置了我,就轮到你了。”   魏忠贤道:“皇爷也该有个主意,有事说事,怎么还让出来?”   “这不都是她挑唆的?皇爷耳根子软,一连在她那里宿了两夜,不知她怎的撮哄,自然两个人说同了,次早把我撵了出来。”   “只要你我两个对万岁忠心,凭她怎样挑唆,也奈何不了什么。”   “你说梦话哩!”客氏直说到他脸上,“陛下的心都被她引偏了,听她久了,陛下不信任你,你还算个什么?你不妨意,就等着做下一个王安吧。”   魏忠贤浑不在意,反而笑了一笑,闲闲道:“有个现成的法子为你出气。”   客氏半信半疑:“你哄我呢。”   “不但能为你出气,说不定还能动摇她的中宫位置。”魏忠贤站起身,逗弄笼子里的鸟儿。   这句话直戳客氏心坎,不顾鞋没穿好,她腾地站起身,迅快道:“你说。”   “我们这位皇后呀,”魏忠贤呵呵笑道,“身世还挺坎坷。你知不知道,她是太康伯张国纪抱养的?”   客氏又惊又喜:“还有这回事?亲生父亲呢?”   “这个谁知道?”魏忠贤哼了一声,看着她笑道,“不过我可以给她找一个来,从死刑犯里找。你说,陛下要是听说皇后是海寇的女儿,他该作何反应?”   客氏了解他的性子。从来都是说干就干,不顾忌什么。她问:“你已经找着人啦?”   魏忠贤点头:“死牢里已经有一个叫孙止孝的海盗,天天向人宣称皇后是他亲生女儿,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遗弃,都能说的一清二楚。”他得意笑道,“幸亏我多想了一道,叫良卿去查了查她底细,没想到竟有这么一段故事。”   客氏担忧道:“这个孙止孝可靠吗?别陛下不信,叫人去查,再查到我们头上来。”   “他都要死了,还想怎样?这都是为了他家人,你就放心吧。”魏忠贤“嘿”了一声,又道,“最要紧的是她本身出身就有问题,没准她亲爹还不如海盗呢。夫人,你也别在家磨蹭了,陛下叫你回宫你就回宫,把这消息散开,看她怎么在宫里处得下去。”   计议定了,两人都宽了心。没过几天,皇帝把客氏召进了宫去。她就按着原来的盘算,找了几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小内侍,把这些话说了一遍。从来谣言都是止不住的,起始的人还怀疑是假,到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真,连当时弃婴拾婴的情景都能一一描绘出来,说得好像他亲眼见到一般,那些太监、内侍、宫女见了皇后都低头哈腰,人一走过去,便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七位老娘娘听了传言,齐齐沉默。三位公主反应各异。   六公主徽婧惊得差点从秋千架上掉下来。   “皇嫂要是海寇的女儿,那将来生的太子岂不是海盗的外孙啦?”她回头看着徽妍,瞪大眼睛道。   徽妍沉吟道:“一个死刑犯整天关在牢里,怎么可能知道当今的皇后是谁?不过凡事都有可能,横竖不碍咱的事儿,静观其变。”   徽媞听到时,正在练字,罗绮在旁研墨。她面沉似水,一边提笔,一边凉凉道:“父母跟孩子有什么关系?都是上辈子的孽缘。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这话被她表妹宝莲偷听到,于是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翻给了西李听。西李咬牙切齿道:“我一点都没看错,她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家伙!”   不过数来数去,还是天启最淡定。他听到后,略微怔了一怔,心道:“怪不得。”接着又抡起斧头砍砍削削,嘴上毫不在意地说:“只要本身好,管她亲生还是抱养。”   他只听了前半句。   客氏热心地把后半句讲给他听:“何止,他们都说皇后的亲生父亲是海盗呢。”   “什么!?”天启惊得差点跳起来。   吴敏仪接收到时,宫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她心中惊骇,慌忙告知张嫣,眼神或多或少带些求证。   张嫣刺绣的动作乍然顿住,接着又不着痕迹地恢复如常,抬起头,澄澈的带着恼意的目光从绣架移到她脸上,皱眉道:“谁在背后造谣,污蔑我和我父亲?”   吴敏仪松了一口气,喃喃道:“不是就好……”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忙忙改口道:“这谣言起来得邪门,八成是客氏在后面搞鬼,意图动摇中宫。”   张嫣不说话,面色依旧平静,心里头却如小鹿乱撞。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谁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   “这是有备而来啊,”她起身,双手交握,漫无目的地在暖阁中踱步,“魏忠贤和客氏的兄弟侄子都荫了锦衣卫,从诏狱里随便抓个人诬陷我,何其简单?”   “关键看陛下信不信了。”吴敏仪忐忑不安。   “宫里已经传开了吗?”   “已经传开了。”   张嫣微微点头,在炕上坐下,“那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夕阳已落山,屋里尚未点灯,昏暗天色笼罩着大地,吴敏仪看不清她低垂的眉目下,掩饰住的是何种情绪。   “你先下去吧。”低沉无力的声音响起,不复往日的清冽。   吴敏仪心下一沉,缓缓答道:“是。”   “晚膳不用传了。”   “是。”   她走后,张嫣支起头,倚在案上沉思。她有预感,天启今天晚上会来。她该怎么说?又该怎样抵挡这宫中纷纷的传言?虽然她处事的原则是做人要坦诚,但也得分情况,如果全国人都知道她不是张国纪的亲生女儿,这在百姓的口头相传中,在文人的艺术加工中,在史书记载中,又得演绎出多少版本?无论是她的中宫之位,还是天启一国之君的面子,恐怕都要扫到地上了。   天色越来越昏暗,最终如泼了墨般深黑,她的剪影,一动不动,雕像般定格在身后浓黑的背景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长舒一口气,提声叫道:“吴敏仪。”   “奴婢在。”好像从没离开过。   “把灯点上。”她淡淡道。   宫灯从不同地方升起,霎时照亮了坤宁宫。张嫣环视着这座已经无比熟悉的宫殿,四肢百骸都觉得,很暖和。   内侍嘹亮的报声惊动了她,扭头向窗外看去,他果然来了。离得远,看不清神情,只看见他向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仿佛不敢对视似的,很快地垂下了头,缓缓踱进了殿里。   张嫣心里好受了一些,她没看错,他是个厚道人,来质问她,竟然还觉得不好意思。   帘子掀开,天启进了来,大概在乾清宫里惊慌过了,现在反倒沉着冷静。   她坦坦然与他对视一眼,上前行礼:“陛下。”   天启转身向后,对上茶的宫女和外面的一干人等说:“都下去。”   人都走光后,他向炕上走去,同时招呼张嫣:“皇后,过来坐吧。”   这分明是要长谈的架势,张嫣二话不说,跟着走过去,却没在他旁边坐下,径直走到他的座位面前,敛衣下跪。   天启刚刚转过身坐下,一个扫眼,见脚下跪了一个人,吓得立即站起来,“皇后,你!”   “陛下。”张嫣抬头看着他,目光澄澈坦荡,转瞬她低下头,平静地说,“臣妾向陛下请罪。”   她对他说话,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郑重过。天启看着这个认真严肃的小姑娘,有点想笑了,他走下去扶她:“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张嫣并不执拗,任由他搀起来,天启随和地笑笑,丢开她,退了两步,坐回到炕上,斜倚着身子,支起脑袋,下巴抬了抬,“你说。”   张嫣端端正正地站着,神色严正,道:“陛下,臣妾有罪,未曾向陛下交代家世。”顿了顿,她脸色黯淡下来,不再像方才那样摆架子,聊天似地平淡开口:“太康伯确实不是臣妾的亲生父亲,据他说,他是在一个下雪天的清晨捡到我的,这一点,左邻右舍皆可作证,陛下可以让人去查。”   她说话的时候,天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查”这一声刚落,他急慌慌地立即接口:“我没想过要查啊。”   张嫣抬头看他,他眼神躲闪,好像很愧疚似的,舔舔嘴唇,支支吾吾地说:“皇后,不是我不信任你,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你的事我挺好奇的。”   “陛下无须这样,我想谁听了,都会是这个反应。”张嫣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侧身对着他,漫声细语,“陛下,陛下有没有想过,那个海盗整天监.禁在牢里,从何得知皇后是谁?宫外的人只知道我是祥符人,是太康伯张国纪的女儿,闺名容貌都不晓得。父亲当年捡到我,是在山间小路上,那里来来往往的人多的是。假使真有人丢了孩子,转头走了,如何能在十几年后得知是谁捡去呢?”   天启单纯的眼睛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似叹息又似安慰:“皇后,你真可怜。”说着,眼圈竟红了,不过一眨眼,他两眼已经湿润了。   张嫣惊呆,忙唤道:“陛下……”   天启不好意思,垂下头,把脸别过去,也不好举袖子擦,一个人眨巴着红红的眼睛止泪。   他是个爱哭鬼,张嫣听说过的,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柔声安慰他:“陛下难过什么,那个时候我也不记事,有什么好可怜的?”   天启咬着嘴唇,双目迷蒙,想着当年的场景,口中喃喃道,“那么冷的天,万一冻死了呢?要是雪下得大的话,不就把你埋里面了,谁都看不见,那不得活活冻死?要是国丈一时心硬,不把你抱回去,你不就没了?”   越说越难受,那眼泪就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动情   张嫣也难受,可是更想笑,心里却又酸酸甜甜地感动。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她笑道:“好了,陛下,你不是来审我的吗,怎么又哭了起来?好了,别哭了。”   天启抽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泪。他伸开五指,与她交握,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没有暧昧旖旎,亲人一样温馨,他抬头,温柔目光笼住她,问道:“你的亲生父母呢?”   刚哭过,声音嫩生生的,像个懂事的小孩,在安慰着大人。   张嫣摇摇头,不爱笑的她,在这个时候竟扯起唇角笑起来,有些苦涩。   天启道:“万一那个海盗真是你的亲生父亲呢?”   张嫣登时恼了,大眼睛一瞪,道:“陛下,你说的什么话!?”   “你别生气。”天启忙道。觉得委屈,他又道:“我是说万一,万一他真是,不能让他呆在死牢里吧?”   张嫣怔怔看着他。有时候他的善良真是要超凡入圣了,简直让她怀疑,世上有这样纯真的人吗?   “陛下,”她叹息,不想说的话也不得不说出口,“我的父亲早就死了。他把衣服给了我,自己冻死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能这样做的,恐怕只有父母了。”   这下换天启愣住了,他怔然半晌,叹道:“是的,只有父母才能做到如此。”   “陛下,”张嫣清洌洌开口,凛然气势油然而生,“我的父亲不容亵渎,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天启毫不犹豫地接道:“你说怎样就怎样。”   张嫣思忖着,道:“现在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得想办法止住。我不是太康伯的亲生女儿这事,也不能传出去。”   天启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嘀嘀咕咕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歇下了。天启自那天晚上被梦仙香扰后,一躺到床上就开始浮想联翩,幻想对象都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从那天后,就没在坤宁宫歇宿过,面上再怎么放荡不羁,本质上他还是一个腼腆的人,冲动够了,勇气还欠缺一些。   一躺下来,闻到被子上属于她的独特的幽香气味,他的心就开始砰砰乱跳。纱帐外,灯光迷离,张嫣正俯身往香炉内添香,她刚洗完澡,穿着白色中衣,清新得像个仙女儿。乌黑长发披散在肩上,身段窈窕玲珑,香添好,她低头轻嗅,长发丝丝缕缕滑落,和她美丽沉静的侧面一同看起来,真像幅画。   天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燥热渐渐散去,像漂泊的人找到了港湾,心头只觉宁静美好。   收拾完,她吹了灯。天启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一条缝,悄悄注视着她。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柔柔笼罩在她身上,即使在深夜里,她依然抬头挺胸,步履从容,优雅得像只天鹅。走到床边,她撩开纱帐,秋水明眸朝他脸上扫来,天启当即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她小心翼翼坐到了床上,掀开了被子,钻进了被窝,几乎没发出声响。她大概以为他睡着了,他须得吓她一吓。睁起一只眼睛看去,她已经躺下,还是背对着他。他顿时觉得心里不舒服,嘟了嘟嘴,悄无声息地移过去,待贴近了,猛然出手搂住她的腰,同时埋首在她颈窝,冷不丁地出声笑喊道:“皇后!”   张嫣吓得不轻,本能地翻转过身,惊骇看他,他本是烙饼一样贴着她,这下一折腾,成压着她了。下面的身体明显跟他不一样,又温暖,又馨香,又软绵绵的,还凹凸不平。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黑夜里红了脸,脑子中又开始闪现一些让人羞耻的画面,呼吸渐渐加重,一双手不由自主离了腰身,向上游走,像要掠夺什么。   张嫣怕痒,以为他又在闹着玩,笑着推他:“陛下,你压着我了。”   “嫣儿。”他低低唤她,嗓音因动情而嘶哑。   张嫣意识到不对,立即没了瞌睡,警觉地看他。   天启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已然昭示了什么,他的手缓慢爬过她的身体,停在了她锁骨处,而后毫不犹豫地掀开了衣领。张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出于本能,闪电般飞快。   两个人都愣了一愣。   “陛下,你要做什么?”张嫣强装镇定。   天启轻描淡写:“我想看看这衣领下面是什么。”   一阵沉默。   “好……好吧。”黑夜里,无奈的叹息声响起,蕴含着紧张和羞涩。   夜里刮起了秋风,下起了秋雨,一连三四天才停。路不好走,客氏一直待在咸安宫。贴身宫女过来禀告她说,皇帝这几天下了课就腻在坤宁宫,晚上夜夜留宿,她坐不住了。到得第五天天晴,她慌慌赶到乾清宫伺候。   天启安坐在御桌后,专注地雕刻着石人,微微笑着,眉眼温柔。客氏在门口站了好久,他都没发现。   “陛下。”她只得出声唤他。   天启醒神,抬头看她,整个人神采焕发,“你来啦?”   起身走到她身边,把石雕送到她眼前,兴高采烈地问:“客奶奶,你看,像不像皇后?”   客氏点头笑道:“这是陛下心爱的人儿,雕出来能不像吗?”心里却止不住发酸,除了王才人,他还没雕刻过其他人。   天启嘟嘟嘴唇,扭捏转身,转瞬又止不住喜上眉头,“十月二十七是皇后生日,这个就送给她当礼物。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他兀自乐着,客氏看得堵心,忍不住道:“陛下,宫中的流言你又不是没听说,万一她真是海盗的女儿,那我大明皇室命脉不就浊乱了吗?”   天启敛了笑容,走到桌前坐下,提声叫道:“魏忠贤。”   魏忠贤突突跑了进来,暗暗与客氏对视一眼,笑眯眯看向天启,“万岁,您召老奴来,有何事吩咐?”   “把今年秋决的名单拿来。”   客氏心头一跳,魏忠贤憨厚未觉,仍笑呵呵地答“是”,很快把名单呈递到天启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人的名字。   大明帝国任何一个角落的死刑犯,必须经皇帝亲笔勾画后,才能秋后处决。这是他们观念的体现,人命关天。   皇帝若忙,想不起来,那囚犯就走运了,很可能在牢里免费吃喝一辈子,全尸奔赴黄泉。不是这一档子事,像天启这么“日理万机”的皇帝,是绝对想不起来的。   “海盗叫什么?”他展开名单。   魏忠贤终于明白了,他傻傻回答:“孙止孝。”   天启很有耐心,一个一个看过来,找到孙止孝,慎重勾上朱笔,把名单扔给了魏忠贤,“传朕的话,若再敢造谣,诅九族。”   魏忠贤一震,缓缓低下头,恭敬答是。   “还有宫里这些人,你也管一管。”天启拿起刻刀,细细雕刻眉眼,“有再乱说话的,立刻打死。”   流言疯传了一个月,渐渐沉寂。宫人见皇后隆宠有增无减,怀疑已是有些松动,又见皇后言行举动具足威仪,姿态高雅如天女,遂都打消了疑虑,有那仍旧觉得蹊跷的,也都把疑问埋在心里头。   ☆、甜蜜   十月的清晨,已经有些冷了。天井里的茉莉早凋谢完毕,叶子随秋风片片飘落。想起在这里醒来的第一个早晨,张嫣微微有些失神,那白色茉莉的清香,还有那灿如阳光的笑容,都给她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感受。   她抬头看向铜镜,模糊的容颜清丽依旧,好像从女孩变成女人,并没带给她什么改变,至少外表上是。铜镜里她的身影背后,是稍稍凌乱的床,他在被窝里熟睡,安静得像个婴儿。   她脸上一红,垂下了眼睛。叫了三次都叫不醒,她只好随他去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会被内廷外廷的人说闲话的,她心里嘀咕着,拿起了梳子梳头。   刚理顺头发,他就醒来了,像往常一样,在她身上腻歪一会儿,接着就自告奋勇,要给她画眉。   “你会吗?”看他拿着眉笔兴致勃勃地在她脸上瞄来瞄去,她有些担忧。   “你怎么能怀疑我的画技呢?”他坐到梳妆台上,两条腿垂下,晃来晃去,“画眉跟做木工一样,最难把握的就是精准度,多一毫少一毫,效果跟韵味就差远了。要是我之前没有精确地画出翅膀的图,那天我搂着你就不是安安稳稳地降落在草地上,而是挂在树上了。”他得意地接着说。   画眉跟木工活都能扯到一块,真是人怪歪理多。张嫣微微牵了牵唇角,道:“陛下,你的木工活跟谁学的?”   “小时候宫里只要修殿宇,我都去看,看多了就会了,哪里要什么师傅……乖,不要动。”他一手捧住她的脸,一手细细描画,黑亮眼睛盯在她眼睛上方,凝神专注。红润嘴唇微微上翘,即使不笑时,也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脑筋一歪,突地想起过去那些迷乱的夜晚了。   “嫣儿,”他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脸红了,在想什么?”   张嫣大窘,一句话说不出来。天启哈哈大笑,笑得手抖,张嫣趁他不注意,一把抓住他的手,推到一边,站起身就走。   天启跳下来,从后面牢牢抱住她,亲吻着她的耳朵笑说:“别走,我不逗你了,坐下来,我好好给你画。”   说着不逗,整个人却极不老实。   张嫣又恼又羞,低声喘息着说:“陛下,别闹了,让人看见了不好。”极力挣脱,谁知越挣脱他越收得紧。翠浮领着负责洗漱的宫女正要掀帘子进去,听见里面的窸窸窣窣声,立马住了脚。几个人相互看了看,都掩口笑笑,蹑手蹑脚地走了。   屋里一个强逼着另一个又闹了一会儿,才开始干正事。   “你那天怎么跑到了屋顶上?害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想不开要自杀呢。”   天启一边画眉,一边笑说。   张嫣犹豫,要不要把八公主的事说不来。她最终决定不说,八公主既然独自跑到慈庆宫那种荒无人烟的地儿,肯定不想有人知道。   “当时我想着,背影那么迷人,不知道长的是什么样。后来一看……”他舔舔嘴唇,笑出一口白牙,就是不说话。   张嫣心内有些惊讶,道:“原来陛下还注意到我的长相了,可我怎么觉得,陛下当时并没怎么看我呢?”   “一眼就刻在心上了,还用再看第二眼吗?”他半开玩笑地说。   张嫣不信这话,又问:“陛下为什么选我?”   “什么?”   “选我当皇后?”这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天启微微一笑,收了眉笔,走到她身后,轻柔爱抚着她肩膀,一同看向铜镜,俯身笑问:“怎么样?”   镜里一对金童玉女,女孩柔情似水,少年神采飞扬,像是山林里走出来的精灵,而非庙堂之上操控天下的帝后。   “很好。”张嫣点头。   天启刮着她脸颊笑说:“你性子刚烈不苟言笑,但是我一见你就怡然,只觉得你妩媚可怜,为何性与貌如此相反?嗯,嫣儿?”他拨着她耳朵垂下的明月耳环逗她。   “所以陛下是觉得我可怜,才选我当皇后?”她难得地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跟他讲话。   天启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我说的,有眼缘。长这么大,还没有第二个女孩给我这种感觉。”   张嫣转过身,正对着他,正色道:“陛下,你也该到东西两宫走一走了。”   天启愣了一愣,笑着坐到炕上,支着脑袋说:“怎么,你嫌我烦你啦?”   “我怎么敢嫌陛下?”张嫣叹道,“你要是天天待在坤宁宫,那我这皇后就难做了。况且陛下是一国之君,为祖宗开枝散叶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天启只笑不语,张嫣接着给他上课,语气公正、刻板,像极了道学先生。天启听得头大,笑着打断她:“你真是立志要做贤后啊。”   张嫣肃然道:“那陛下去还是不去?”   “去。”天启重重点头。他伸手抚着额头,无聊无赖地接着道:“为何不去?娶来又不是当摆设用的。“   张嫣笑了笑,想了一下又说:“现在后宫嫔妃只有两位,有点少,再选秀女又要耗费人力物力,陛下就委屈点,这宫里的宫女哪个要是中了你的意,别忘了及时册立,填充后宫。”   她说话的时候,天启一直拿幽幽暗暗的目光看着她。张嫣看出他的不悦,及时住了嘴,轻声问:“陛下,怎么了?还要选秀吗?”   天启含着气说:“选什么秀?我身体不好,伺候不了那么多人。”   张嫣依旧不知不觉,点了点头,关切道:“陛下知道就好,为祖宗繁衍子孙是一,也不要忘了保养身体,清心寡欲,这种事……”她脸红了红,大胆地接着说,“也不要过度,适可而止最好。”   天启又被她弄得心内痒痒,无处抓摸了。他很想沿着坤宁宫狂走两圈,来驱走这种无力又跃跃欲试的感觉。   是,他是想了解这个女人,征服这个女人,可是谁能告诉他,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春日游(一)   天启元年的最后两个月对张嫣来说,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快过年了,该完结的要完结,该准备的得准备。天启下了课后,时常来坤宁宫里转悠。他黏人黏得厉害,张嫣忙得没空理他时,他就在旁边捣乱。张嫣性子冷僻,喜欢一个人独坐。后来天启再来,她就劝他到东西二宫走动,天启不听,她不厌其烦。临到她晚上当值时,也常称病不应承,一会儿推荐这个,一会儿推荐那个。她荐谁,天启就召谁侍寝。   无论多忙,她每天都抽出时间刺绣。十一月十四皇帝生日那一天,她呈上了这幅长达九尺的“万里山河”。两名内监分站两头,徐徐展开,天启眼睛在那一刻直了。他的神情、模样,跟张嫣拿到那个石雕的“小张嫣”时,一模一样。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妻子,激动得想倾诉些什么时,她已温婉笑道:“绣这幅画,是想时刻提醒陛下,心中常怀大明天下,亲贤臣远小人,勤勉为政。”   天启张了张嘴,点头答道:“贤妻说的是。”   偶尔,他也听进去一两句,专心拿起折子来看。一看,头都大了。几百年前的破事仍被臣子们揪住不放,今天要把张居正从坟里挖出来鞭尸,明日要重议“移宫”一案,还有他父亲当年在慈庆宫被疯子袭击事件,将要咽气时吃了一颗“红丸”更快咽气一事……   有必要吗?有意思吗?   安邦彦西北作乱,白莲教山东盛行。正事一堆,不去想解决办法,整天内斗。怪不得关外的努尔哈赤,敢对天朝上国虎视眈眈。   他这边正头疼着熊廷弼和王化贞的不合,那边,努尔哈赤已率十万精兵过辽河而来。没办法,今年冬天后金受灾严重,没钱没粮过年了,不抢点回去,怎么对得起老婆孩子?   熊廷弼驻守在关内,手里只有五千士兵,兵都在王化贞手里,此前王巡抚曾放出豪言:“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敌寇。”   结果,他被敌寇荡了。三岔河,西平堡,广宁城,在他手里相继失陷。消息传到京城,天启大惊,忙下旨令熊廷弼严守宁远,可惜旨令还未到达,熊廷弼已将所有人撤至山海关。   他放弃了整个辽东,将千里江山拱手让给了努尔哈赤。   天启懵了,他不知道熊廷弼为何这么做?为了和王化贞赌气?怕死畏敌?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他没兴趣了解。他已到达愤怒的顶点,地都丢了,怎么还有脸回来?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就应该战死疆场。   对待两人,他很干脆,王化贞下狱论死,熊廷弼革职回籍。   接下来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该派谁去?   此时的辽东,宛如修罗道场,自万历四十八年至今,短短两年,已经倒掉经略巡抚若干,总兵数十,士兵不计其数。谁去,谁死。   首当其冲的是兵部尚书张鹤鸣,言官把失地责任推给他,他自请视辽。天启感动万分,赐他尚方宝剑,加他太子太保。张尚书去了,短短五六天的车马路程,他整整走了十八天,去到后不久,上了一封折子给皇帝,大意是说:“臣年老体迈,难当大任。”   不想去就不去,装什么装?接下来的宣府巡抚就比他爽快硬气多了,连上三疏,明白表示:不去。“   “不去,就给我滚!”天启将奏折扔到王体乾脚下。新任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慌忙拟旨:“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最后还是兵部侍郎王在晋接任了经略一职。尚书跑了,论资排辈,轮也轮到他了。   辽东虽被熊廷弼弃掉,不过努尔哈赤也没要,他是抢粮抢人来的,可是熊经略临走时,城烧了,井埋了,粮食撤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下。   要这光秃秃的土地何用?努尔哈赤看了一眼,掉头回了老家。他走后,哈剌人窜了过来,白天放马弛奔,晚上开篝火晚会。   王在晋去后,日夜忙活不休,赶走了哈剌人,还给天启拿出了一套治辽方案。   天启看了后,心头沉重,在殿里徘徊。客氏见夜已深沉,不再耽搁,上前笑道:“陛下,今儿晚上召幸哪位娘娘?”   天启惊醒,一抬头,看见深蓝色夜空中挂着一轮皎洁明月。   “今天十五?”   “陛下,你真是过晕了。”客氏禁不住笑了,“今天十七,元宵节才过两天。”   天启整个年头都在为辽东之事忧愁,早不知今夕何夕了。宫里因为战争失败的缘故,一片阴霾,也没热闹起来。   “去皇后那儿吧。”他沉思着,习惯性地说。   客氏抿了抿唇,道:“我这就叫人去坤宁宫里说一声。”   “不用了。”他摆摆手,在客氏讶异目光中,一个人出了后门。月光在坤宁宫前的白玉石长街洒下清辉,他漫步其中,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口。   翠浮恰好掀帘子出来,抬头看见,顿时愣住了。她正犹豫着是进去告知皇后,还是上前行礼,天启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她上前福了一福,目光掠过皇帝脸庞时,心中一动。平常见他,都是嬉皮笑脸,今天看起来却特别地沉静温柔,像换了一个人,也许是,月光的缘故?   “她睡了吗?”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像在呵护什么。   翠浮也不由自主轻声道:“还没有。”   天启点点头,“你下去吧。”   翠浮躬身退下,走到远处,回头凝望,皇帝已进了屋,白色窗纸上映着两个亲近身影。想起家里的表少爷,她幽幽叹了声气。   屋里温暖如春,天启冻得发白的嘴唇渐渐回来点血色。冷劲未过,他抱着张嫣的手取暖。张嫣拉他到炕上坐下,起身给他倒茶。他箍住她的腰不让走,嘟着嘴委屈道:“我都到你的宫里了,你不会赶我走吧?”   张嫣看着他苍白脸色,心里生气,皱紧了眉头:“陛下以后可不许这样,那么冷的天,也不坐轿子,也不叫人跟着……”她嘴里不停训着,天启微笑听着,一声不吭。茶倒好,递给他,他不接,非要她喂他喝。   张嫣叹气,什么时候才长大?她掀开茶盖,喂他喝完,柔声道:“陛下是不是在忧心辽东的事?”   他不大将情绪带到后宫,今天却心事重重的样子。听高永寿说,因为无人肯去辽东,他都拉着叶向高的袖子哭了。   “我想睡觉。”他嘟囔一声,拉她坐下,他不坐了,舒舒服服躺在她腿上。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张嫣无奈:“你不是想睡觉吗?”   “王在晋说,在山海关外八里铺筑城,和燕山山脉一起,拱卫山海关,同时积极联络蒙古和朝鲜,一左一右限制金奴。”   他看着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张嫣不太懂这些,但有一点她还是听明白了,“那辽东不守了?”   天启道:“他是这个意思,不过没敢明说。”   “那陛下还在犹豫什么?”张嫣干脆利落地说,“祖宗流血流汗打下来的地,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可是能省钱。以往辽东军费怎么也得四百多万两,照他的方案来,能缩减一半。现在国库空虚,辽饷已加征三次,国穷民穷,该休养生息了。”   张嫣听得出,他是在说服自己,声音里有浓浓的不甘味道。丧失国土,是让一个国家蒙羞的事。   天启阖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没过多久,呼吸就均匀了。张嫣低头凝视着他。眼下有青影,不知几天没休息好了,本就消瘦的脸颊似乎又瘦了些。   他平常不务正业,但偶尔的表现颇让她讶异,好像,他所有的正经,都用在辽东军务上。可是他的心血没有回报,辽事愈演愈烈,竟至无辽可守。   他现在的心情,该有多痛心?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停在了他的脸颊边。她想起梅月华,那个天真的女孩,因为皇帝的几夜宠爱就欣喜雀跃,可是人心易变,今夜他来了,明夜呢?几年之后呢?   她从小到大,都不曾向谁索取感情,也不曾真正给予。人除了一颗心,还有什么是自己的?一旦随别人波动,宛如身处风波大浪之中,永不得安宁。她将带着这颗独立的心,孑然独行在这世上,直至走向坟墓,无论人生多么喧哗热闹,无论身边陪伴的是谁。   二月到来,草长莺飞,阳光明媚,驱走了紫禁城的萧索冷寂。魏忠贤看皇帝精神不太好,提议到宫外走一走。现在这个时候,庙会正摆起,热闹非常。天启一听就乐了,扔了斧头飞奔到坤宁宫里,要拉着张嫣同去。   张嫣果断拒绝,并劝他也不要去,同时把魏忠贤叫进宫里,训斥一番,警告他以后不要再逗引皇帝玩乐,谨守奴才本分。   魏忠贤被她整得灰头土脸,作声不得。   可是天启已经被撩动了心,说什么也不肯老实呆在宫里。张嫣无法,请他自便。他又不乐意了,非要她跟着同去。撒娇、缠磨,都不管用,就使出绝招,连拖带拉。   张嫣脸皮薄,那么多人看着,怎好跟他拉拉扯扯?只好答应。   天启觉得妻子绝色,虽有锦衣卫跟着,也不安全,须乔装打扮一番。于是找了一套他十四五岁时穿的浅天青色圆领衫,给张嫣穿上,钗环卸下,学男子束发,插一根白玉簪。张嫣平日不涂脂抹粉,一张脸清爽干净,天启看了看,拿起眉笔给她画眉。她两眉生得秀而伟,本就端劲英气,只需添粗即可。   收拾完毕,张嫣折扇一打,在他面前站起身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天启怔怔看着,有点想断袖了。   ☆、春日游(二)   庙会起自刑部街东弼教坊下,绕北,延至都城隍庙,绵亘十里,街道两旁商贩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前几次开市,天气尚冷,人烟稀少,到得二月初一这一天,市民们像约好了似的,换上轻衫,摇着扇儿,从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胡同里钻出来,顶着日头,向刑部大街走来。   天启一路拉着张嫣的手,左看又看,一双眼睛就没停歇过。他看物,也看人,有时候从头到脚对着人家打量,惹得那人怒目而视,正想挥拳头时,突地冒出来一群目露凶光的跟随,那人吓得慌慌作揖,忙不迭跑了。   天启移开目光,对着下一个人打量。慢慢地他发现,人家都在看他,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陛下,”张嫣红着脸说,“你还不松开我的手。”   天启意识到怎么回事,不但不松,反而握得更紧,“那不行,人这么多,万一走散怎么办?你也别叫我陛下,你叫我……”   叫什么呢?他正愁着,忽听见前方有人娇滴滴地喊:“相公!”   他浑身一震,抬头看去,见一名女子正踮起脚尖为身边的男子擦汗,笑得柔情蜜意,那男子反手握着她的手,深情地说:“娘子……”   天启舔舔嘴唇,扭头看向张嫣,笑得眼睛亮亮,“你也叫我一声相公。”   恰好走到一个卖书画的小摊前,张嫣被它吸引,驻足观看,随口应付他说:“不要胡闹。”   “你叫嘛,叫嘛。”他又跟个要糖的小孩似的,扯着她的衣衫耍赖。   一直跟随在魏忠贤身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虎躯一震,与此同时,他也看到小摊老板喝茶的手抖了一抖。   张嫣被他缠得心烦,刷地收拢画轴,皱眉道:“陛……”触碰到他单纯热烈的眼神,她怎么也责怪不下去,无奈改口:“相公。”   两个字被她叫的平平淡淡,毫无亲热意味,天启却仍听得喜不自禁,一脸柔情看着她,丝毫不在意路人异样眼光。   庙会上走索的,玩杂耍的,唱戏的,一台接着一台,天启仿佛看不厌似的,每个都要驻足停留,看到精彩处,还要大声叫好。张嫣对这些全无兴趣,见附近白云观香火鼎盛,一瞬间想起刚来京城时,池漪曾说白云观求神最灵。她动了念头,跟天启说了一说。天启向来不信佛,也不奉道。他不想她去,又不忍她跟着自己无聊,最后只得让罗绮和两个东厂的人跟着她上香,并且约好中午在白云观旁的蓬莱阁酒楼会面。   叫罗绮来,是张嫣的主意。罗绮是女孩,又会武功,保护她再合适不过。罗绮今日也束发换装,腰佩长剑,英姿飒爽。张嫣叫她并排和自己走在一起,笑问:“你真的会功夫?”   罗绮调皮答道:“但愿有机会让娘娘见识。”   她们两个走在一起,一路不止吸引了许多闺秀妇女,连许多儒生也频频回头。张嫣把头低下,不悦道:“世风日下。”   罗绮想笑又不敢。多次接触下来,她已经明白,皇后是位真道学。   上香时,两人俱都虔诚许愿。出了观后,罗绮忍不住道:“听说这观里许愿都能成真,也不知真假?”   张嫣道:“心诚则灵,不在乎庙大庙小。”   罗绮点点头,笑道:“娘娘许的什么愿,能不能跟奴婢说一说?”   张嫣俯视着白云观下来来往往的众生,喃喃自语:“希望这大明天下能少一些磨难,这岂是神佛能办得到的?”   她希望天启能像洪武、永乐,再不济也像宣宗、孝宗,发愤图强,中兴大明,这,是不是奢望?   罗绮心里暗叹,同是十五岁的女孩,如果她坐到那个位置上,肯不肯、能不能肩负起这个重担?   张嫣扭头看着她,道:“你呢?”   罗绮黯然道:“我在想公主,希望上天能降下好运,让她快乐一些。”   “一定会的。”张嫣郑重道。   时间还早,她们到白云观下的桃花林里散步,这里芳草鲜美,许多家眷都在地上铺了毯子,饮酒取乐。罗绮看了一圈,忽然道:“娘娘,你有没有发现读书人特别多?”   “这当然了。”张嫣伸手接了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轻嗅,“今年是春闱年。”   前方不远处一群头戴方巾、身穿直裰的儒生正说说笑笑,见两个美貌少年走来,都直了眼睛看。张嫣低头,快步前走。罗绮大胆地扫视他们,这些人都风雅地笑了,唯独一个穿雪白衣衫的,一直垂头沉思,并未抬头看她们一眼。   两个人都冷艳,众人虽心慕,却不敢上前搭讪。她们前脚刚走,这群人又相互嘻嘻笑起来。罗绮侧耳倾听,谈话的内容,竟是在劝人逛妓院。   “卢兄,旅途萧索,到春院胡同里逛逛有什么?提学都不管。”   “燕赵自古多佳人,不去瞧瞧岂不可惜?”   七嘴八舌地劝,大致都是这么个意思。   “素性怕去花丛。”一个清朗的声音答道。   罗绮噗嗤一笑,扭头看去,见是那个穿雪白衣衫的书生。他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身姿清瘦高挑。   那伙人笑道:“这样,你若能在五十步外射中桃花,我们就放了你,如何?”   桃花?这不是为难人吗?罗绮不走了,驻足回头看。张嫣讶然问:“怎么了?”罗绮眼望着那群人,拉住她道:“娘娘,且等一等。”   那书生接过同伴递来的弓箭,淡淡道:“可以陪你们玩一玩,不过射中射不中,我都不会去的。”   他把脸转了过来,罗绮顿时双眼发亮,怎么可以有人长得又白又清俊又有男人味呢?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这在应试举人中实在不多见。有许多人考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到京城参加会试。   她正发愣,那群书生笑着叫她:“小兄弟,麻烦你在旁边的桃花树上选一朵桃花。”   差不多,她离他们也就是五十步远。她走到桃花树前,选定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枝头,系上帕子,那枝头只两朵桃花,她掐掉一朵。   走回原位后,她觉得不妥,又拉起张嫣远远躲开,生怕倒霉吃箭。   她看着那年轻人站立如松,不慌不忙搭上箭,拉起弓,不知怎么的,心头竟砰砰跳起来。张嫣这会儿也明白罗绮要看什么了,笑了一笑,游目四顾,看这湖光水色。一股冷厉之风携带千钧一发之力扑面而来,她心头惊骇,蓦地抬眼,正前方一支冷飕飕的箭正朝心口射来。   那一刻她脑中空白,脚如粘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罗绮也发现了,伸开双臂挡在她面前,迅疾如风。那箭行到半路,被一支垂直射来的箭冲击,掉在地上,击倒它的箭却以破竹之势直飞向前,射穿桃花。   所有人都没空管桃花,齐齐抬头向对面的酒楼上看去。放箭的人一时发蒙,还没来得及躲,半截身体露在外面,脸罩黑纱。两个东厂侍卫朝酒楼飞奔而去,罗绮暗暗跺了跺脚,拉起张嫣跑向那群书生,对那年轻人道:“先帮我照顾着她。”   “娘娘,不能让那人跑了,我去追他。”不管不理那个怔愣的年轻人,她冲张嫣急冲冲说完一句,风一样刮走了。   她丝毫没意识到,她喊了一声“娘娘”,毫无顾忌地暴露了张嫣的性别和身份。   张嫣抬头看那酒楼,已经没人。是谁?魏忠贤派的人?她摇摇头,魏忠贤不敢这么大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群书生收起轻狂,老老实实站立。不只是因为这个女孩可能的尊贵身份,还因为她的美,能让人肃然起敬。   张嫣眼珠一转,看向那书生,诚恳道:“真是要多谢你,不是你那一箭,我的命就没了。”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年轻人作揖:“不用谢,巧合而已。”他比其他人镇静得多,似乎没被她的神秘困扰。   “你是今年应考的举人?”顿了顿,张嫣问。   “是。”他始终不看她,举动言语都保持着礼节。   张嫣心内赞许,道:“能否告知姓名?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来日当报答。”   年轻人默了一瞬,断然道:“救命之恩谈不上,况萍水相逢,何必相识?”他身后的同伴急得唉声叹气,恨不得上前代他回答。如果眼前这位女孩真是宫中贵人,那会试、殿试,还有什么发愁的?   “有理。”张嫣点头微笑,不再多说。   站了一小会儿,两个东厂侍卫一同回了来,惭愧行礼:“让他给跑了。”   张嫣早料到是这样,且不说那人是有准备而来,就说这东厂的人,哪个不是魏忠贤找来的?如果真是魏忠贤指使,跑得当然快。   她淡淡道:“罗绮呢?”   两人茫然:“没见到,想是追到别处去了。”   话音刚落,罗绮就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提着剑,剑上还有血。张嫣大惊,上下打量她,还好没有伤,应该是那人的。   “这一片胡同七拐八拐的,我给追丢了。不过我伤了他,现在封锁城门,不怕找不着他。”罗绮收剑站立,沉静说道。   张嫣道:“我们马上去找陛……找相公商量一下。”   罗绮答应,临走时想起什么,又忙忙回头,冲那年轻人作揖:“方才多谢。”她跟着她爹学武多年,举动言语都有些豪气。可惜一群书生都已知道她是女子,现在看她如此做派,都轻轻笑了。   那年轻人依然笑也不笑,回礼道:“不用谢。”   “好人有好报,你今年一定能中。”罗绮微笑着说完,不待他回应,扭头跟着张嫣离去。   ☆、怀孕   她在找天启的时候,天启也在找她。白云观门口,他们相遇。天启脸色凝重,冲上去拉着她打量,沉声问道:“你没遇到什么事吧?”   张嫣惊了一惊,脱口道:“难道陛下……”   “我遇刺了。”他一脸平静地说。   张嫣惊慌,他忙安抚她:“我没事,那箭擦着我耳朵飞过去,冷飕飕的,幸亏我躲得快。”他说话的时候,眉毛都在跳动,整个人既紧张又兴奋,仿佛这是一次难得的经历似的。   张嫣看了一眼魏忠贤,他目光惊惧,脸色难看,不似作伪。她心里害怕,拉着天启道:“陛下,我们回去吧。外面太凶险了。”   “我还没玩够呢。”他捏着孙悟空的面人,满脸不情愿。   魏忠贤上前,战战兢兢道:“皇爷,还是回去吧。最近白莲教混迹京城,到处作乱,是老奴疏忽了。”   “你还说,回去再治你的罪!”张嫣板着脸,厉声训斥他。魏忠贤满头大汗,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是老奴的错,老奴有罪”。   天启好脾气道:“不要怪他,他也是想让我高兴嘛。”看张嫣又瞪起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忙道:“好好好,现在就回去。”   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街上,前头锦衣卫高头大马开路,后头紧跟着东厂侍卫。张嫣还是担心,一路蹙着眉头。天启听了她遇刺的事,吓得不行,拥着她安抚。感觉到她身体一直紧绷,他笑着打趣:“行刺我就算了,怎么还行刺你?那些官员百姓不都拥戴你为贤后吗?”   张嫣幽幽看了他一眼,埋怨着开口:“我早说过不让陛下出来,陛下不听。现在内忧外患,金奴的奸细,还有那些反贼,哪个不在盯着陛下?”   天启沉吟道:“除非宫里有他们的人,不然不可能得知我们今天的行踪。回去叫忠贤彻查一下宫里。”   “他保护陛下不力,陛下就不罚他?”张嫣直盯着他问。   天启点头笑道:“罚,罚俸半年。”   张嫣气恼,语重心长劝道:“陛下为何事事都交予魏忠贤去做?时间一长,他势力坐大,要怎么控制?司礼监虽是王体乾掌印,可王体乾事事听他的,如今陛下又让他整顿东厂,莫不是将来也想把东厂交与他?”   天启一听她说这些就不耐:“皇后,你总是对忠贤有偏见。他人老实勤勉,又忠心耿耿,我不用他用谁?”   “陛下,他就是用那副憨厚相貌欺骗了你。”   “朕就那么好骗?”   张嫣还要说,他却已把脸摆正,望着前方,淡淡道:“好啦,朕累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张嫣天生不爱说话,平常在一起,都是天启主动。现在他公子哥脾气上来,也呆着脸不说话。张嫣掀开帘子,看走到哪里,不防意却瞅见了池漪,他从国子监方向出来,骑着马悠悠前行,整个人疏朗又自在。张嫣笑了一笑,她不知道该替他高兴,还是沮丧,因为她进宫的缘故,族里的男人都不能再科举做官。不过池漪向来不喜束缚,也许这正合他的心意。   “你在看什么?”天启忍不住,把脑袋凑了过去。   “没什么。”张嫣竟心虚,一把扯下帘子。然后也不看他,神情一贯的淡漠。   天启本是借这个机会向她示好,没想到却遭逢如此对待,心里堵上了气,回去的路上,再不跟她讲话。   回去后,他当着张嫣的面,吩咐内侍,叫梅月华来,跟他一起去回龙观赏玩海棠。张嫣就跟不知道他在生气似的,仍殷勤劝他,少玩一会儿,早些回来。   天启一拳头杵在棉花上,哭笑不得。面对张嫣,他真的很无力。   张嫣当然知道他在生气,不过她从来当是小孩子使气,不放在心上。她早就看出来,天启性子未定,心中无善无恶,跟着好人他就学好,比如他最敬重的老师孙承宗,孙承宗每次来给他讲课,离开一会儿他都不愿意,有孙承宗在,四书五经他都乐意啃下去。当然,跟着坏人他也会学坏,内侍怂恿他去杀小动物,他就去杀,眼睛都不眨。   他本身是极为聪明的,这样一个人,如果导之正途,中兴大明指日可待,如果任由一帮无知小人引他没日没夜嬉戏游玩,昏君的骂名也就不远了。   所以,该说的话,她必须要说,即使他不爱听。   晚上天启就召了梅月华侍寝,吴敏仪听说后,走来同张嫣说:“娘娘,你跟陛下是不是又吵架了?”   她实在搞不懂这小两口,好的时候蜜里调油,但是中间仿佛有一根导火索似的,一碰就着。这种吵架的事,十天半月都要来一次。   张嫣叹气:“我说了一些话,他不爱听。”吴敏仪张口要说话,她知道是劝她,摆手道:“罢了。陛下的起居注,拿来了吗?”   “拿来了。”吴敏仪呈上。   张嫣翻看,吴敏仪从旁解说:“开始召幸纯妃比较多,后来因为娘娘的劝,也开始照顾良妃了,不偏不倚。其他时候就是娘娘推荐的那些宫女了,大多只承奉一次,这也是看娘娘面子,下次陛下就想不起来了。”   张嫣揉着额角,皱眉道:“这可怎么办?我原想着让他多看看,有中意的就封,充实后宫。现在好了,流水一样走过,是封还是不封?”   “封她作甚?”吴敏仪挑挑眼皮,“依奴婢看,有身孕就封,没身孕就罢了。”   张嫣沉默着点点头。吴敏仪挨近她,低声道:“开始召幸纯妃,多是因为客氏从旁撺掇。”   张嫣目注她:“你有没有发现,她特别照顾段雪娇?”   吴敏仪连忙点头:“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觉得纯妃温婉,听话,所以有意扶植;二是,从当日各位娘娘进宫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选定了纯妃,甚至那次中毒事件,也是为了赶走娘娘,让纯妃当皇后。”   张嫣合上册子,站起身道:“这件事我一直都在思索,不过有几个疑问。第一,毒肯定是李雪娥她们下的,下在段雪娇爱喝的桂圆红枣粥里,我和方静鸾有嫌疑,段雪娇受了伤,唯一获利的是梅月华。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客氏只是针对我,殃及了段、方二人。二是客氏不仅针对我,还想保住梅月华。”   “也就是说,梅月华才是她的人。”她接着说,“或者说,她没选定任何人,只是针对我。”   “梅月华应该不是。”吴敏仪接道,“梅月华进宫后,客氏明里暗里都没给过她什么帮助。”   张嫣道:“而且梅月华也没获利,听说我没来时,陛下是选定了段雪娇?”   吴敏仪笑道:“娘娘,梅月华外貌跟西李想象,陛下怎么会喜欢?现在喜欢,是因为她性子不像。”   “如果这些连你都知道,客氏怎会不知?所以……”张嫣断定,“梅月华是清白的。”   吴敏仪点点头:“以我这双昏花老眼,也看得出来,良妃天真烂漫,不适合给客氏卧底。”   “段雪娇……”张嫣摇摇头,漫声道,“我不敢下定论。难道她为了赶走我,不惜以身试毒?”   吴敏仪笑:“娘娘怎么知道那是砒霜?御医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张嫣沉思道:“这件事我们须慎重,不能不防,也不要多竖立敌人。客氏才是源头,没有段雪娇,还会有她人。”   魏忠贤在宫里查了一圈,还真查出一些人来。都是小虾小蟹,掀不起大浪的人物。天启不满意,让他始终留意着,以防乱臣贼子混进宫来。辽东的事暂时安定,天启又有了空闲,四处寻觅乐子。以前他喜欢玩一种叫“掉城”的游戏,后来人家跟他说,这游戏太不吉利,再玩辽东又要失地了。他从此就不玩了。   他玩乐的时候,特别喜欢叫上皇后。皇后要么不应,要么黑着一张脸来。渐渐地,他也不叫了。碰到稀奇玩意时,他还是忍不住,连拉带拖把皇后弄出来,跟他一起同看。   二月末的时候,宫里发生了一件喜事,梅月华怀孕了。天启一向喜欢小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了一呆,心头有些失落。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第一个孩子,喜悦之情也是止不住地往上冒。母凭子贵,梅月华的宫里慢慢奢华、热闹起来,天启没事时也常来坐一坐。梅月华娇媚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前呼后拥走在宫里时,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   张嫣免了她的晨起请安,按着贵妃的待遇给她添了月例。梅月华心里一直感激她常劝皇帝到承乾宫里来,如今得她厚遇,对她越发敬重。午后无聊时,常到坤宁宫里坐坐。吴敏仪等她走后,免不了要叹上一叹:“竟然是良妃先怀上。”   张嫣笑道:“恐怕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她不急,吴敏仪替她急,“娘娘,以后该你当值,可不要再推给别人了。男人的心思转得快,有了孩子,在这后宫里才坐得稳。”   张嫣难得地噗嗤一笑:“陛下顶多是个男孩,哪里是男人?”   吴敏仪急慌慌地想说她,转念一想,又笑道:“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成长很快的。当年万历爷十岁登极,十五岁纳后,可他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二十岁亲政后,遇到了郑贵妃,宠了一辈子。人无时无刻不在变,人心也一样。”   张嫣听了这话,一时心生感触,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想倾诉,最终只幽幽叹一声气。   ☆、射柳   明宫端午节射柳,是沿袭元人的旧俗,因万历怠政,荒废了许多年。天启爱玩,登基后又重新拾起,去年只是让御马监的勇士在跑马道上跑了跑,今年恰逢他心情愉悦,下了一道旨,把文武百官、勋亲国戚全都召集了来。嫌端午节热,他改在了清明节。   这种盛事,他向来忘不了妻子和兄弟姐妹。通知到坤宁宫的时候,梅月华和段雪娇都在。段雪娇扯起唇角一笑,低下了头。梅月华眼巴巴地看着张嫣,双手在腿上搓来搓去。张嫣便亲自到乾清宫跟天启说,让二妃同去。天启皱了眉头:“纯妃也就罢了,良妃凑什么热闹?”   张嫣道:“大家都去了,让她一个孤零零地留在宫里,怪没趣的。才四个月,有嬷嬷宫女照看着,不碍事的。”   天启叹气:“我是怕她出了事,反来怪你。”   张嫣凝肃脸色,定定道:“这是陛下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我都要他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春光明媚的上午,天启领着妻妾、弟弟妹妹,在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中,乘辇出玄武门,顺着护城河北岸的御道行去,不多久,就到了西苑。   张嫣掀开帘子,举目望去,左右太液池碧波荡漾,两岸森森树木倒映其中,绿意盎然,春风一吹,泛起涟漪无数,层层向远处荡开。琼华岛坐落湖水中央,远远看去,如蓬莱仙境。   她忽然想起,天启曾经说过,要在芦苇丛丛的时节,带她到这里划船。一种幽幽的情怀在她心头升起,才刚发酵,就被她压下了。   紫光阁前方圆百里的平台上,已聚满了勋亲贵戚和文武官员,真正骑马射柳的大都是些年轻的公侯子弟和锦衣卫武官,各个昂首挺胸坐在马上,身穿罩甲,脚蹬白靴,装扮得英俊潇洒。许多年纪大的,像英国公张维贤和内阁首辅叶向高,都七十多了,老胳膊老腿的,折腾不了,坐在那里瞧热闹。   一看见皇帝的身影出现在紫光阁二楼上,众人呼啦啦全跪下,山呼万岁。   天启嘴唇微动,对身边的王体乾说:“让他们开始吧。”   由王体乾开始,一个接一个,把皇帝旨意传了下去。   张嫣挨着天启在正中央坐下,信王和三公主居右,二妃居左。天启拍拍身边座椅,冲信王勾手:“弟弟,你混在一堆女孩中,算什么回事?过来坐。”   张嫣叹气,这个没眼色的,没看见信王正和八公主说说笑笑吗?他一走,叫孤零的八公主如何自处?   八公主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走后,就把头扭向外面,看着楼下的教场。他们面前已垂下白色纱幔,里面的人能看清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不过她仍觉得隔云隔雾的。   信王也是这样觉得,于是,他从袖子里掏出了,西洋千里镜。   五公主六公主紧随其后。梅月华暗瞅一眼皇帝,皇帝正在袖子里掏掏掏,她便毫无顾忌地拿出了千里镜,举到眼前,对着底下扫视。   八公主也把自己的拿了出来,开始调试。   张嫣环视屋内各人一圈,看向天启,道:“陛下在找什么?”   “千里镜。”天启在宽大的袖子里摸着,亮亮眼睛望着她,“你带了吗?”   “没有。”   “我就知道!”天启得意地笑了,双手刷地杵到她面前,一手拿着一个千里镜,“给你一个。”   张嫣想,如果现在帘子突然掉到地上,群臣看到皇家是这个模样,该作何感想?   她摇摇头:“我坐在中间看得清楚,给纯妃吧,她也没带。”   天启让人传给段雪娇一个,笑对她说:“没关系,看不清,我可以给你讲。”   他把千里镜举到眼前,动来动去对着底下看,贼头贼脑。张嫣想起初进宫时,有一次在宫后苑偶遇他,他也是这个模样,背着个黄绸包,手里拿着弹弓,贼头贼脑地对着树上瞅。   这就是一国之君的尊样,她看着就忍不住叹气。   上头说着话,底下锣鼓齐鸣,旌旗飘扬,正式开始。   公侯子弟和锦衣卫重新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另一队是各部年轻的文官,长身玉立,文质彬彬,然动作起来,亦毫不逊色。   天启指着两队正前方的柳荫,对张嫣说:“看见柳条上挂着的葫芦了吗?那葫芦里都装着鹁鸪,鹁鸪脚上系着铜铃,若是射中的多且快,铃声就会不绝。”   他说着的时候,铜铃已经作响,两只鹁鸪一前一后,划过天际去了。   “以此法判输赢,倒也有趣。”张嫣看着下方,刚才是公侯一组,现在该文官了。   “就是难度有点小。”天启若有所思地说。   文官为首的是吏科给事中梅之焕。十四岁时,朝廷阅兵,他骑着一匹马糊里糊涂闯了进去,道歉后要走,人家不干,非要他露一手不可。他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一句话不说,长揖而去。   看看驸马都尉冉兴让已经打马回来,排在文官第二位的礼部主事张敬修面向前方,懒洋洋地说:“素闻梅公骑射超群,今日得以见识,荣幸之至。”   梅之焕头也不回,淡淡道:“听说张公暗中发动御史上书,要将张太岳拉出来鞭尸,可有此事?”   浙党张敬修笑道:“张居正国之大奸,不焚其身碎其骨,不足以偿其罪!”   东林党梅之焕哂笑一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若太岳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如此吗?”说罢,轻斥一声,扬鞭催马,那马儿风驰电掣般奔了出去,两百步外,他连发三箭,箭箭中的,鹁鸪清清脆脆的啼叫声在天空中响起,全场欢声雷动。   天启站起身,欣然叫好。   梅之焕收起弓,迅速一个来回,停在队前。冉兴让知道是让他,马背上冲着对方拱了拱手,梅之焕躬身回礼。   天启兴致燃起,吩咐道:“传朕的话,从现在开始,两队一起来。”   两队同时较量,自然比一人独秀更精彩,场上的人全都站起身来,摇着扇子,探头探脑地看。   梅之焕下了马,走到叶向高身旁,与他寒暄。   “为太岳平冤昭雪的事,就担在阁老肩上了。”   叶向高岂不知他的意图?为张居正平反,顺带打击三党。如今东林党虽在重新崛起,但要对抗结盟的三党,力量还是不够。   “张太岳鞠躬尽瘁一辈子,为他洗刷冤屈是应该的。”叶向高叹声气,缓缓道,“我看陛下也有此意,如果东林群起上书,力量足够,此事焉能不成?”   梅之焕微微一笑。   比赛正酣,天空中不断有鹁鸪飞出,公侯勋戚一队暂时领先。   “我大明的文官呐。”梅之焕感叹。   一位官员走来告诉他,文官队伍最后一人忽然肚子疼,不能比了。   梅之焕摇头笑笑,这不是临阵脱逃吗?看看前面,还剩三个人,时间不多了。叶向高道:“再找一人吧。”梅之焕点点头,走到文官集聚地,这群人喝茶的喝茶、谈天的谈天、吵架的吵架,见到他,都起身打招呼。梅之焕看了一圈,走到新科状元文震孟面前,笑道:“文老,你文状元到手了,武状元也不能落下啊。”   “我不行,我不行,”文震孟红光满面,拱手笑道,“梅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梅之焕不知道他是真不行还是不屑为之,当官这么多年,他太清楚这班腐儒了,以拿笔为荣,以提刀为耻,崇文抑武。   这样下去,国力还能恢复强盛吗?他暗叹一声。   “他倒可以。”文震孟突然指向他身后。   梅之焕回头一看,来者二十出头,白皙清瘦,眉目间一股子书卷气。他正侧头和人说话,笑容淡淡,言语温雅。   “文老哄我,分明是个书生。”   文震孟笑道:“瞧你说这话,大家不都是书生?好歹他会射箭。”   梅之焕无计可施,只得大步上前,搭上那后生的肩膀,爽朗笑道:“少年郎,来耍一耍!”   由检放下千里镜,兴致盎然地看着天启,“哥,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天启一眨不眨地看着赛况,文官已输了三只鹁鸪,不过这一局似乎能赢回一只。   “赌这两队谁赢啊。”   “那还用说吗?”徽婧撇撇嘴,“当然是勋亲国戚了。”   “那可不一定。”天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把手,淡淡道,“我就不信,大明的文官除了嘴皮子,一点真功夫都没有。”   “好,勋戚文官各一票。”由检竖起一根手指,开始唱票。   梅月华兴奋地坐不住,把手举得高高,“我也投勋戚。”   天启兴高采烈地说:“弟弟,快给她们都记着,输了可是要罚的。”   徽妍一听,眨眨眼睛说:“拿不定主意,我弃权。”   天启忙道:“余下的不准再弃,必须投。”   段雪娇本想随便说一个的,不经意透过千里镜看去,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赫然映入眼帘。她心头怦怦乱跳,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文官。”   由检投勋戚。张嫣投文官。平了。   众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徽媞,她托腮看着下面,面庞沉静。   “八妹,你选谁?”   徽媞不言,她得慎重考虑考虑,以保住她“逢赌必赢”的名头。   “快点,要开始了。”由检催她。   “我相相人。”她站起身,走到栏杆前。她个子低,也就比栏杆高一个头,站在那里很不起眼。   “勋戚那里可是上一届的武状元。”由检提醒她。   许显纯像是听到了召唤,直起魁梧的身躯,得意地向上看了看,接着把目光落回到他旁边的年轻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那文士举目望着前方,瞟都不瞟他一眼。   许显纯从鼻子里哼一声,扭回头去。   “骄兵必败。”徽媞严肃得像指挥战争,“选文官。”   只剩下最后一组,文官仍输两只鹁鸪。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伸着脖子观望。   ☆、俊逸   张嫣凝目望去,心头一惊,感觉到罗绮的视线,她转而向她看去,两人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含义,相视一笑。   罗绮俯下身,轻声请求徽媞:“公主,能借千里镜给奴婢看看吗?”   徽媞半个月前生了病,尚未完全痊愈,两眼红着,一直往外淌水。她早就不想看了,便把镜给了罗绮,低低道:“谁赢了,跟我说一声。”   她抚住额头,半眯着眼睛养神。罗绮欣喜地接过镜,忙忙架在眼前看。   一声哨响,两人纵马冲了出去,要在最短的时间射中最多的葫芦,两人几乎同时拿起弓来,连发三箭,铜铃阵阵作响,六只鹁鸪前后飞出。   还剩下一百步。   许显纯忙忙搭起弓,一箭接一箭地发,鹁鸪也就一只只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年轻人不慌不忙,发完一箭后,他瞅准前方,拉弓,射箭,箭破空而出,穿过两个葫芦的腰身,向前直撞到柱子上。   “好!”天启鼓掌喝彩。   徽妍和徽婧一同站起身,走到栏杆旁观看。   欢呼声中,年轻人再次拉弓引箭,又是一箭双雕。鹁鸪啼叫声中,两人掉转马头,回到原位。   文官追回两只,打成平手。   谁都不喜欢平局,天启尤甚,他很快想出了一个点子。   “两百步外引箭射柳,谁能在柳枝落地前接住它,就算谁赢。如果都接住,那就看谁最快了。”   这是真正的射柳,内官在相距不远的两棵柳树上各选一枝柳条,系上红绸作为标记。众人一看,觉得皇帝实在多虑了,两百步的距离虽不近,那柳条距地也不过四五尺,能在落地之前接住,已经不错了。   许显纯心里直打鼓,纵然他骑术极佳,也不能保证有这风驰电掣般的神速。看看对手,仍是一派镇定,他手心里不由冒出汗来。   哨响过后,两人拉弓射箭,柳条同时坠落。箭出的同时,许显纯策马飞了出去。年轻人原地再次引弓射箭,箭击中柳条的尾部,柳条向上弹起,这一瞬间,他已行至半路,看看将到,他从马上一跃而起,脚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便至树前,伸手握住即将坠地的柳条,脚蹬树干,又飞了回来,稳稳落在奔过来的马儿身上,依旧弛了回来。   全场欢声如雷。许显纯尴尬站在柳枝落地处,跟着鼓掌。   叶向高捻须一笑,徐徐走到双眼含笑的梅之焕身边,挑眉道:“我这个新晋门生如何?”   梅之焕点头赞许:“文武双全,在文官中也算难得了。”   叶向高颇有些自豪地说:“别看他生得斯文秀气,百十来斤重的大刀到他手里,照样舞得虎虎生风。”   梅之焕双目陡然射出亮光,喃喃自语道:“这是天生神力了。”   看台上的天启早已站起身,不住声地夸:“少年俊才,智勇双全。”   张嫣扯了扯他衣角,待他坐下后,温柔笑道:“陛下,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   天启快醉死在她难得一见的笑容里了,晕晕乎乎道:“你说,你说。”   张嫣将那天的事情仔细讲了讲,末了道:“他怎么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最难得的是,还保持着读书人的品格,是不是该给他些赏赐?”   天启沉思片刻,吩咐王体乾:“把他叫上来。”   “何必?”张嫣讶然,“陛下赐他东西不就完了,我姐妹都在这儿,不妥。”   “我想见见他。”天启说完,附在她耳旁低语,“他连你这等美色都不动心,可见是个真君子,朕担心什么?”   段雪娇垂目,若无其事端起酒杯,一双细嫩白手却止不住颤抖。   梅月华凑到她身边,雀跃道:“小段你看了吗?刚才那人好厉害,陛下好像要叫他上来,也不知长什么样?背影看着还不错……”   段雪娇瞥她一眼,梅月华从她的淡定端庄中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讪讪坐直,却仍期待地看着帘外。   帘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掀,年老体迈的王体乾进了来,轻微的嘘声响起,大家一致把头别开。王体乾心内茫然,拱手道:“陛下,遵您的旨,人已带来。”   天启急不可耐道:“让他进来。”   “是。”王体乾侧过身,低头哈腰,掀开帘子。   那人头一低进了来,蓝色文官制服穿在他清瘦高挑的身上有些宽松,走起路来飘飘洒洒,说不出地风流儒雅。   段雪娇微抬眼瞧去,心内惊了一惊,这人相貌竟与张嫣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面色整肃,笑也不笑,于张嫣更显得美丽出尘,到他这里,无损气度不说,还给他过于清俊的面庞添上一抹刚毅的色彩,男子汉气概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能直击女人内心的美。段雪娇红了脸,微微垂下头。   天启看到这个人的第一心情,后悔。第一反应,扭头看张嫣,还好,他的妻子没被迷住,虽微微笑着,目光却是清明的。再看看底下几个女孩,梅月华嘴巴至今未合上,三个公主都看呆了。   都是又白又清秀,怎么看起来如此不一样?他很想揽镜自照,瞧一瞧差别在哪里。   那人长揖行礼,出口清朗:“臣户部主事卢象升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天启微微倾身,含着笑意看他。   卢象升起身,天启看他似乎准备向两边的妃子和公主行礼,便道:“无须多礼。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是。”他微微点头。   天启看他举止端方,心生好感,笑道:“你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又能文善武,难得,难得。”   他发自内心地赞许,并深深地自惭,抛开皇帝的身份,与这人相比,他不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卢象升谦恭道:“陛下谬赞。臣虽驽马,愿为大明竭忠尽智。”   天启点头:“能臣难得,多加努力,日后你必成我大明国之栋梁。朕的眼光从来不会错的。”   卢象升听到这话,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看着天启,目光隐隐现出激动之色。天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张嫣,问他:“还记得她吗?”   卢象升心里有数,只看了一眼,就恭敬地低下头:“当日只知是宫中贵人,并不知是皇后娘娘。在外不便,失礼处,还望娘娘见谅。”   张嫣温言笑道:“你不必这么拘谨,叫你来,是因为当日你无意中救了我,今日表现出色,不但技惊四座,还让陛下赢了一个赌。我也不知该如何赏你才好,说说,你想要什么?”   卢象升自是谦虚一番,什么都不要。   张嫣知道让他开口也不可能,却也实在不知该赏些什么。金银可以给,但不能给的太多,其他还要补充什么?她正犯愁,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赏一匹马。”   众人都吃了一惊,向发声处看去,原来是徽媞.她怔怔看着卢象升,目光迷蒙。   卢象升也怔怔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徽媞眼睛慢慢潮湿,笑意却在唇边蔓延开来,最终越笑越大,两眼弯弯,笑出一口白牙,一声欣喜的“先生”从心里喊出,在殿里响起。   日中时分,皇帝赐群臣宴,群臣聚在平台上,相互饮酒说笑。天启在御马道上跑了一会儿马,就在一楼坐着,与百官同乐去了。   张嫣领着两位妃嫔,两位公主,在二楼坐着。由检不好意思跟她们呆在一块,早溜了出去上琼华岛玩了。徽媞跟天启说卢象升极为喜欢马,一向慷慨的皇帝一听,立即让人领他去马场,喜欢哪个挑哪个。卢象升再喜欢马,也从未想过跟皇帝要,连忙推辞。徽媞硬拉着他去了。   皇帝不在,梅月华大胆地走到栏杆旁,隔着纱幔向外看。张嫣皱眉,正想叫她回来,眼瞅着二公主也去了,就没吭声。梅月华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喊段雪娇一同来看。段雪娇呆了一瞬,决然摇头。虽然她知道,公主和他没走多远。   梅月华干脆过来拉她,她看张嫣正和罗绮说话,没在意这边,半推脱半同意地去了。往下一瞧,便瞧见了他的身影,绿柳荫里走着,风度翩翩。公主正说着什么,他低下头,微笑听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柳深处。   段雪娇长舒一口气,心头像失落了什么,空荡荡的。   ☆、内操(一)   那天过后,八公主向天启请求,让卢象升进宫给她当老师。这是不合祖制的,外官可以教皇帝,却不可以教公主,不过天启念他皇八妹在宫里孤苦无依,犹豫一下,也就答应了。   公主上课的教室选在了武英殿,与文华殿遥相对应。每天上午上课,大寒、大暑则免。高永寿对罗绮口中最近常提到的“卢大人”好奇得不得了,第一节课跟着去上了。下课后,他火急火燎跑到坤宁宫,向张嫣请求:“娘娘,以后我能不能经常跟着公主去上课?反正坤宁宫有我没我也没什么差别。”   张嫣欣喜道:“难得你有这份上进心,当然可以。”   高永寿尴尬地笑两声,躲闪道:“不是啦。”   “那为什么?”张嫣诧异。   高永寿捶胸顿足:“那个什么先生长得也太好看了吧!娘娘你都不知道,罗姑娘一直看着他笑,气死我了。”   张嫣被他逗笑了:“你放心,罗绮只是敬重他,没别的心思。”   “我才不相信呢。”高永寿抠着手指头。   张嫣道:“他讲的怎么样?”   “什么子曰,诗云,听不懂啦。”高永寿撅起嘴,嘟嘟囔囔,“反正一个上午都没见他笑过,我要是公主,才不找他当老师。”   “你不晓得,做先生就得这样,若是天天笑嘻嘻的,那学生没个怕处,就不听话了。”张嫣微笑说完,又道,“公主听得好吗?”   高永寿道:“公主怕他,当然听得认真啦。”   “公主怕他吗?”张嫣纳闷,没看出来啊。   “当然啦。这么严肃,谁不害怕?他一来就检查公主写的字,看完就皱了眉头,又让公主背书,公主背得磕磕绊绊。他说公主这两年都打太极拳去了,以后跟着他,不能这么轻松。”   张嫣点头笑笑,道:“严厉是好,也得夸一夸。”   高永寿想了一想道:“他倒也夸了。他夸公主勇敢。”见张嫣好奇,他接着讲道,“课间时,公主拉着我去院子里拿弹弓打鸟,打死了好几只。他在殿里看书,可能是听见动静,就出来了。”   然后,他学着卢象升的模样,背着手,淡淡道:“公主,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从前你见了蚂蚁都是要绕道走的。”   张嫣愣了愣道:“这是夸吗?”   中午时分,高永寿出了坤宁宫,到司礼监值房找魏忠贤。一进去,就看见桌子上摆满了长长的管状物,口如鸟嘴。他扛起一个架在肩膀上,道:“公公,这是鸟铳?”   魏忠贤看他拿枪的姿势如此标准,连声叫“好”,问他:“你会用这个?”   高永寿正准备说“不会”,嘴巴一张,却开始自吹自擂起来:“那是!不就是鸟铳吗?我小时候用这个打过鸟的。”   魏忠贤摸着下巴说:“这是兵仗局刚制出来的。”   “哦,我记错了,那是火……火绳枪,”高永寿随口开炮,“咱们村里那个刘家,他祖上不是跟着戚爷爷打过倭寇吗?家里有这个的,我们小时候常玩,熟得很!”   “好小子!”魏忠贤拍拍他的脑袋,“我就知道你机灵,这鸟铳就是从那火绳枪改造过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高永寿装模作样地开枪。   魏忠贤敛了笑意,靠近他低声说:“你去皇后那儿了吗?”   “去啦。”   “皇后今天又在万岁面前说了什么?”   高永寿侧转过身子:“啊,我去的时候,没见到陛下啊。”   “你去的太晚了!”   “下次不敢了。”   “她见了你有没有说什么?”   高永寿快人快语:“她就给我讲了几个故事听。”空闲的时候,张嫣都会给他讲一些历史上惨死的宦官的故事,比如赵高、刘瑾、王振。   “讲故事?”   高永寿打哈哈笑道:“是啊,是啊,娘娘爱看书嘛,讲的都是一些圣啊、贤啊的,我也听不懂。”   魏忠贤哼了一声,阴.阴.道:“她就爱拿这一套荼毒陛下,这个女人不好对付,你给我看好她。”   “我看皇后挺正派的嘛。”高永寿低声咕哝。   “你在说什么?”   “没有没有。”   李永贞进来,和魏忠贤商量演练内操的事,高永寿听得心痒,巴巴地问道:“公公,我能不能参加?”   李永贞斜他一眼:“你会使枪?”   高永寿作了一个长揖,高声道:“回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公公,小的……会!”   李永贞哈哈大笑:“行,你来吧。”   魏忠贤怂恿皇帝演内操的消息传开,外廷大臣一阵恐慌,这几个月来弹劾他的言官更是吓得战战兢兢。所谓内操,不外乎一群人穿着盔甲骑马、摆阵、打枪、放炮,张嫣一听,就知道魏忠贤在逗引天启玩乐,并借机向外廷示威了。   她劝天启警惕魏忠贤宫内养兵,天启不听,反来说她:“我这是为了辽东战事,那些火炮、鸟铳买了来总要演练演练才能送去辽东吧,万一有残品呢,忠贤这个主意很好。”见张嫣还要说话,他忙站起身来捂住她的嘴,“你也别再说了,明天上午咱们一同去教场观看,你去看了就知道,可好玩可精彩了。”   到得第二天,天启偕同张嫣来到教场,魏忠贤恭敬迎接。一声令下,青红白黑黄五方人马聚在一起,烟尘滚滚,开演八卦阵。这三千人都是魏忠贤用心挑选的精壮净身男子,武艺纯熟,骑射俱佳。凡兵部的马匹、户部的钱粮、工部的衣甲器械,都是紧着他们挑完,再送往九边,所以演起阵来,相当卖力。   八卦阵演完,又是一声炮响,那阵中纷纷滚滚,顷刻变为一条长蛇。演武厅上,天启看得兴高采烈,张嫣端身正坐,神情淡淡。天启把头凑过去,指指点点跟她说,张嫣觉得没意思,点头敷衍他。瞥一眼魏忠贤,见他面有得色,她心里更加厌烦。   其实她对魏忠贤这个人,说不上什么厌恶不厌恶,有的只是忌惮、防备。他和客氏对她的陷害,她一笔一笔记在心里。这些将来可以慢慢地算,她现在极为看不惯的是,他和客氏有意逗引年轻的皇帝玩乐。天启玩兴一上来,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更别提奏折了。魏忠贤偏偏喜欢在他做木工活正酣的时候,拿折子请示他,该如何如何。这个时候,他头也不抬,只竖起两只耳朵,让太监念给他听,念完他道:“朕已经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吧。”   时间长了,权柄岂不下移?   场上锣鼓喧天,旌旗飘扬,依然舞动着长蛇阵。天启笑得没心没肺,张嫣一脸忧国忧民。   ☆、内操(二)   阵势演过,开演枪炮。一声令下,六组人齐齐就位,排成一排,面对着演武厅。每组两人,一人负责扛枪射击,另一人负责装弹。   天启一眼扫去,看见了最后一组的高永寿。他和他舅舅高长寿一组,高长寿扛着枪。其他组的人都木桩一般,凝神静站,只他们两个摇头摆脑,动来动去。   “高小姐怎么在里面?”天启指着他,讶然问张嫣。   高永寿唇红齿白,长得跟姑娘似的,宫里人都唤他“高小姐”。他对这个绰号深恶痛绝,每次人家当着他的面喊,他都怒目而视。   现在他跟他舅舅,正抓耳挠腮呢。   “舅舅啊,你会不会用这个?”高永寿敲了敲枪。   高长寿呆着脸说:“你不是说你会用吗?”   “啊,原来你也不会啊。”高永寿苦了脸。   “什么!”高长寿气得大吼,“不会你瞎凑什么热闹,你想害死我啊。”   “嘘。”高永寿让他安静,低声说道,“舅舅,魏公公说,只有有身份有脸面的人才能参加内操呢。我想了一圈,内监中能当得起这种称呼的,也只有你了。”   高长寿咧嘴傻笑:“真的?”   舅甥两个正洋洋得意,指引他们的许显纯手臂往下一摆,高声喊道:“装弹!”   其他五组动作整齐划一,利落开膛、倒药、装药、压火、装弹,火器摩擦碰撞的声音同时响起。   高永寿仍在迷茫:“装蛋?哪来的蛋?”   高长寿扯住他,指指他们脚下的一袋铁弹,道:“会不会说的是这个?”   “应该是的。”高永寿蹲下身,抓起一把,“往哪里装?”   “不知道唉。”高长寿把枪倒过来正过去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口。   “管他呢,装了就行。”高永寿往怀里塞,高长寿学他,也往怀里乱塞。塞完后,两个人挺起鼓鼓囊囊的胸膛,颇有成就感地扬起头。   “射击!”   一声令下,其他五组同时蹲下、转身、扣动扳机,“嘭嘭嘭”,一阵枪响,均是正中靶心。天启拍手叫好,魏忠贤洋洋得意。   天启看着原地发蒙的最后一组,问魏忠贤:“他们怎么回事?”   魏忠贤朝许显纯抬抬下巴,许显纯黑着脸走过去,一把夺过枪,开膛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怎么还没装弹!?”   “装了啊。”高永寿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说。   “在哪儿?”   高永寿拍拍胸膛。   “笨蛋!”许显纯面无表情斥了一声,伸手厉声道,“拿出来。”   一番折腾,终于开膛上药。高永寿兴奋地扛起枪,嘴里不停问道:“可以射了吗?怎么射?”   许显纯指着扳机:“扣动这个就可以了。”   高永寿把手放上去,眯起眼睛,举枪对着正前方,也就是演武厅。   教场上的人大惊失色,蜂拥到演武厅前,保护皇帝。厅上的人全都大叫一声,卧倒在地。魏忠贤本来站在最前方,正对着高永寿,看见那对着自己的黑黑枪口,吓得大喊大叫,慌慌张张跑到最后面的角落里,藏到高背椅子后面。   天启反应过来时,整个厅上只有张嫣一人傲然挺立。他瞅了一圈,无处躲藏,只好扑上前抱住张嫣的腿,鸵鸟一样把脑袋缩着,一只眼睛紧闭,一只眼睛偷偷张开,看场中情形,心中觉得既紧张又刺激。   张嫣一看就来了气,厉声斥道:“陛下,你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向他人屈膝?”   天启不管不顾,抱的更紧,还一本正经地劝她:“皇后,铁弹可不长眼睛,你也快蹲下吧。”   张嫣向后一看,那个高背椅子被一双颤抖的手摇晃得抖来抖去,便道:“那你叫魏忠贤出来挡着啊。”   天启一听,好主意!立马起身,回头连声叫道:“忠贤,忠贤,快来替朕挡着。”   “万……万岁。”魏忠贤推开椅子,抖抖索索走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快点过来。”天启不耐烦,拉着他挡在身前。   魏忠贤哭丧着脸,指着高永寿颤声道:“高……高永……永寿,你别……乱来啊。”   高永寿对眼前状况完全摸不清头脑,讶然道:“咦,他们干嘛都这么惊慌啊?”说着,手无意识地去碰那扳机。   “不许射!”许显纯大惊失色,慌忙去夺他手中的枪,纠缠之间,那枪对准了天空。高永寿半自主半被动地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枪响,吓傻众人。魏忠贤抱头大叫,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启披风一甩裹住张嫣蹲下。   许显纯早蹲在地上,用袖子遮着头。场中只有高永寿甥舅俩活蹦乱跳站立,哈哈笑道:“射中了!射中了!”   许显纯气急败坏起身,一巴掌招呼在他脑袋上,痛骂一声“笨蛋”夺走了他手中的枪。   场上的人反应过来,这才心有余悸地起身。魏忠贤面如土色,像得了风寒一样,全身发抖,连声音都颤颤抖抖的,“陛下……奴婢该死……让您受惊了……”   天启愣了一瞬,开怀大笑道:“很好啊!这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游戏了,既紧张又刺激。忠贤,你做的很好。”本还想再夸两句,见张嫣蹙眉看他,就住了嘴,呵呵地笑。   魏忠贤被皇帝的反应震傻了,半天才点头哈腰笑道:“多谢万岁夸奖,多谢娘娘夸奖……”   “我可没夸你!”张嫣呛他。   “是是是……多谢万岁夸奖。”魏忠贤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神智回来后,忙道,“这里太乱了,请陛下和娘娘先回宫,老奴收拾残局。”   天启依然沉浸在玩乐的兴奋中,闻言意犹未尽地点头:“你来收拾,该赏的一定要赏。”   等他拥着张嫣离开后,魏忠贤收起笑容,摆正帽子,怒声大叫着“高永寿”冲了过去,瞪着他道:“高永寿,好小子,你是不是故意要坏我事的!?”   高永寿惯于做小伏低,一边躲避他,一边缩着两只手臂在胸前,眨巴着眼睛嗫嚅道:“公公,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隐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魏忠贤想起过去那么多年他践踏自己尊严,心甘情愿地被人家叫做“魏傻子”,就忍不住心酸,再看高永寿,愈发觉得可恨,“今天差点毁在你的手里!不是陛下没放在心上,我的下半辈子不全被你毁了!?”   高永寿嘴上讨饶,心里暗自嘀咕:“你都五十多了,还谈什么下半辈子?”   魏忠贤对他的认错置之不理,朝许显纯努了努嘴,许显纯挥着拳头走了过去,惨叫一声接一声在魏忠贤身后响起,听得他心里舒爽不少。   *玩够了之后,天启乖乖地去上课。虽然他下了课,回到自己宫廷,就是个荒唐霸王,可是在一众德高望重的大学士面前,还是很乖巧很沉静的。   他就是这种人,像水一样,没有定型。上可做君王,下可为木匠,个别时候兴致一来,还可以乔装打扮登台唱戏。或高贵或低贱,或文雅或低俗,各种身份品性之间转换自如。   快到中午时,叶向高呈上一封信,天启讶然接过,耳中听到他说:“这是宁前兵备道佥事袁崇焕写给内阁的,上面详细阐述了王经略治辽方案的错误,臣于此道不通,但此事事关重大,因此特地请陛下决断。”   袁崇焕?天启对此人有印象。年初辽东全部沦陷后,此人单骑出关,月夜阅塞,回来后慷慨放言:“予我钱粮兵马,我一人足守此!”   在群臣都畏缩不前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位有胆气的,天启当然甚为嘉许,当即升了他的官,命他前往辽东。此前他是一个小山区的知县,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天启认真阅读一遍,说实话,看不太懂,尽管他自今年起,一改过去不重视军事的态度,遣东厂的人去往辽东,每月写一份实地勘察报告给他,他也认真揣摩研读,但他现在坐在文华殿,去想辽东的事,实在是隔岸观火。   辽东的事必须要慎重。秉着这样的信念,他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透过那飞扬端劲的字体,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激情豪迈指点江山的书生,侃侃而谈,自信从容。   “老师,”他抬头看向恭立一旁的孙承宗,将信递了过去,“你来看看。”   叶向高心内微讶。他知道皇帝特别信任孙承宗,但军国大事,身为文官的孙承宗哪里懂得?此前他曾听人说,礼部侍郎孙公年轻时曾仗剑天涯,广游边塞,看来此言不虚。这样想着,他对孙承宗更有好感了。只要不是死读书的士大夫,他都能相处融洽。文官若太执着于书本上的那些道道,性子就太轴了,比如东林党,他认可他们的直,但却不喜欢他们的迂。   孙承宗自看信起,就皱了眉头思索,直到看完信,也没舒展开。他持信在手,拱手道:“陛下,容臣直言,信上说的事,非实地察看,恐怕难以评判。”   “老师说的是。”天启点头,忧虑片刻,对众人道,“我正在想合适的人选。王在晋和袁崇焕各执一词,可是又都在理。派人去不是挑错那么简单,一旦决断,朝廷立即就要更改辽东的方案,辽东还要不要守?如果要守,在哪里筑城最为合适?这都是接连的问题。辽东之事牵一发动全身,须当慎重。”   顿了顿,他道:“你们觉得谁合适,可以推举上来,要快,此事耽搁不得。”   叶向高见皇帝望着他,心里犯了难。这一旦更改,王在晋的经略一职势必被前去察看的人取代。如今这个时候,还有谁愿意去接辽东这个烫手山芋?只要担任经略一职,无论做的好还是不好,都能被尖刻的言官挑出错来,在皇帝面前攻击诋毁。   这种得罪人的活,他还是不要做的好。想及此,便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道:“容臣想一想。”   天启面色平静,并不多言。他心头,是极不喜欢叶向高的圆滑的,不过若强势精干如张居正,他也接受不了。首辅嘛,就得这样,和稀泥,不挑事。   “陛下。”孙承宗从容平和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他抬头,见孙承宗敛容肃颜,缓缓拱手,似有话要说。   他心头一跳,难道……   “臣请视辽。”年将六十的老人郑重行礼,声音平淡却毅然。   ☆、亲密   暮春时节,鸟语花香,天启让人在坤宁宫院子里搭了秋千架,就在上面玩着不下来了。皇后不陪他,他就折腾那些宫女内侍,可怜吴敏仪,那么大年纪了,也被他硬拉着在上面荡了几圈,荡得头晕眼花,才被他放下来。   张嫣在屋里看着,直叹气:“已经一个时辰了,我看他能玩到几时?玩乐总要有个度,他怎么永远不知疲倦?”   吴敏仪劝慰她:“年纪还小呢,才十六七,过两年就收心了。”   “但愿吧。”张嫣的声音淹没在外头忽然爆发的欢声笑语中。   她抬头,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去,天启敏捷灵活的身形宛如燕子,时隐时现在繁茂的茉莉花叶里,身旁的宫女如惊弓之鸟,怯生生的,荡到高处时,却又忍不住开怀大笑,比梅月华胆大多了。   张嫣心中一动,笑道:“把翠浮提上来如何?”   吴敏仪也在看,听闻此话,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眯眼看着面含羞色的翠浮,她叹气道:“娘娘,你若不是皇后就好了。妃子只用想着固宠就可以,皇后却要背负许多东西。”   张嫣被她触动,微怔了怔,竟苦笑起来:“是啊,比我想象的难多了。我不但嫁给了陛下,也是嫁给了大明天下,做的不好,怎么对得祖宗?”   “有时候,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吴敏仪低声说,“翠浮的事先不忙。后宫里头,孩子最要紧。”   点到即止,她不再多说,改口道:“也不知良妃肚子里的,是男还是女?”   张嫣笑了笑:“这个谁知道。”   吴敏仪挨近她,沉吟道:“娘娘,自从良妃有孕后,陛下到翊坤宫的次数就多了,这定是客氏在背后撺掇。我瞧这两人八成站到了一起,良妃那里,我们得小心哪。”   “我倒不担心客氏。”张嫣不疾不徐,一贯地沉稳从容,“那毕竟是陛下的孩子,况且梅月华对她一直毕恭毕敬。我看她不但不会害良妃,甚至巴不得这孩子生下来。”   吴敏仪似有所悟,接着说:“这样,陛下就不会再专宠中宫。”   张嫣不接这话,神情若有所思。高永寿欢快地跑进来,嚷嚷道:“皇后大人,陛下喊你出去玩。”   “高永寿,你整天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吴敏仪板着脸斥他。   高永寿立马成小媳妇状,乖顺地“哦”了一声,抠着手指到张嫣面前,请她出去。张嫣不耐道:“你去回他,我不舒服。”   高永寿不动,道:“陛下说,您要是不出去,他今天晚上就歇在秋千架上。”   吴敏仪噗嗤一声笑了。   “那你给他抱床被子,别冻着他了。”张嫣面无表情说完,忍不住,自己扶着额头笑了。   外头凉风习习,茉莉花清香四溢,张嫣一出来,就觉心旷神怡,抬眼看去,天启已经不玩了,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晃悠,眼睛微眯,看向不知名的地方,神情如月色般孤高清冷。   他安静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   “陛下。”张嫣淡淡唤了一声,向他走去。   天启游到天外的神被她拉了回来,懒洋洋一笑,道:“你舍得出来啦?”他穿一身白色道袍,头枕着胳膊,宽大袖子褪至手肘,露出瘦瘦一截胳膊,配上他那吊儿郎当的语调,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味道。   “陛下舍得不玩啦?”张嫣在秋千架旁站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含着嗔意。   天启喜欢她这似恼非恼的模样,像个有生气的人儿,平常那种古井无波的尼姑样,叫他一看就忍不住烦躁。   他拉她同坐,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哼哼唧唧道:“皇后……”   “陛下!”张嫣低声斥道,“那么多人看着,你庄重一些。”   天启腿一划拉,他们就向后荡去,隐在密密丛丛的茉莉花树中,灯光从树缝里隐隐约约透了进来,昏昏的,暧昧不明。天启脚撑在地上,让秋千不再动,搂住张嫣的腰,在她耳边呢喃:“这样,就没人看得见了吧?”   身子倾斜在空中,张嫣极不舒服,无奈道:“陛下,这样吊着,你就不难受吗?”   “不但不难受,还有一种偷香窃玉的刺激感。”天启说罢,在她脸颊轻啄一下。觉得不满足,又搂着她要亲。   张嫣挣脱他,从秋千架上下来,恼道:“陛下,你再胡闹,我就回屋去。”   天启鼓着嘴看她一会儿,身子一歪,躺在秋千架上,侧身背对张嫣,“你要回去,我就睡在这里。”   张嫣拿他简直毫无办法,只得上去抚着他的肩膀,柔声哄他:“陛下快起来,更深露重的,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天启耸动肩膀,不让她摸,口中闷声道:“你别管我。”随即又小声咕哝:“连陪我坐一会儿都不肯。”   他蜷着身子躺在那儿,怎么看怎么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让人又觉可怜又觉可笑。张嫣忍不住想逗他一逗,便抓住藤绳轻轻摇晃,像晃动着摇篮,同时温言笑道:“陛下,你安心睡吧。”   天启骨碌着眼睛怔怔一会儿,一跃而起,绷着脸道:“你干嘛呀?”竟然把他当婴孩对待。   张嫣在他身旁坐下,轻轻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月色下的她,看起来分外温柔可亲,天启装不下去,委委屈屈地皱眉嘟嘴,翻身躺了下去,枕在她腿上。   “到底什么事?”张嫣问。伸手拉起他袖筒,把里面残败的茉莉花一个一个掏出来。   “孙先生自请去辽东。”   “陛下舍不得?”   “哪有?”天启别扭地否认。他今年十七,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不该随意依赖别人。   张嫣正色道:“这是他一片忠君爱国心意,陛下应该成全。”   天启摇头,面有犹豫之色:“辽东是是非之地。”   张嫣目注他片刻,清凉凉开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既重视辽东,就应该派信任的人去。陛下若能不在意御史言论,坚决地支持孙先生,不就能免除许多争端和是非吗?”   天启笑了一笑,有感而发道:“皇后,你知道‘不受人惑’有多难?如果整个朝廷都与你的意见相左,有时候难免会怀疑自己。你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觉得不对,应该是,用人要疑,疑人要用……”   他欲言又止,张嫣疑惑看向他,他微笑不语。他想说的是,没有谁能完全值得信任,别人说的话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才可相信。   饶是如此,天启还是派了孙承宗去辽东,原因无他,朝廷已无人可用。孙承宗去后,在山海关转了一圈,和王在晋攀谈一番,晚上回到住处,给他的学生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说,王在晋的这个方案是龟缩战术,兵练不了,失地收复遥遥无期。天启到底放不下辽东这块肉,一纸诏书将王在晋发到南京礼部养老,加大学士孙承宗为蓟辽督师,辽东经略,总督辽东事务。   孙承宗刚在辽东安定下来,就把那个告状的人找了来。彻夜长谈后,他惊叹这个年轻人的胆识和魄力,决定收他为徒。他问这个徒弟:“要守卫辽东,在哪儿筑城最为合适?”   袁崇焕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宁远。”   这是他经过深入考察后的结果,宁远左临海右靠山,进可攻退可守,关键是,努尔哈赤若想攻打山海关,必须从这里经过,不然就去爬山,再不然就去渡海。孙承宗听了他的解释,再实地察看一圈后,点头赞叹。   白山黑水间的努尔哈赤大概不知道,他生命中的两大敌人已经出现。自天启二年起,一直到天启六年,一条从山海关至宁远的防线全面落成,名为“关宁防线”。这条防线困住了努尔哈赤,困住了他的儿子皇太极,直至明朝灭亡,都未被攻破。   ☆、吵架   炎夏过去,梅月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不再出门,每天只在承乾宫里安心休养。承乾宫有专供皇家放鸽子的地方,当太阳初升,洒下万丈光芒时,内侍吹响哨铃,成百上千只白鸽展翅高飞,盘旋在紫禁城的上空,古老而庄重的宫城开始苏醒。   午后,常有很多人聚在承乾宫,向梅月华嘘寒问暖。徽婧沉浸在当姑姑的喜悦中,一张小脸笑开了花,道:“皇嫂,我希望你这胎是个男孩。”   梅月华笑道:“为何?”   “如果是女孩,那她就是公主,我就变成长公主了。”徽婧满脸不乐意,“长公主听着太老了,我才十四呢。”   众人都笑。等到人散得差不多时,梅月华走到张嫣面前,要躬身行礼,慌得张嫣忙下来拉住她,温言道:“什么事,直说就行了。”   梅月华面色为难,犹豫再三后,期盼地望住张嫣:“我想麻烦姐姐劝一劝陛下,不要再举行内操了。不是我事多,那个声音太吵,孩子一听就踢人。还有那群鸽子,一听就咕咕乱叫,吵得人睡不着。”   她说的这些张嫣心里有数,内操一演,宫里常常鸡飞狗跳,群魔乱舞。她跟天启说了好几次,天启浑不在意,还说:“热闹一点不好吗?宫里那么冷清。”   拍了拍梅月华的手,张嫣道:“放心,我会劝他的。”   还没来得及劝,天启又来邀她同往内操。张嫣对那内侍说:“你去回陛下,我身体不舒服。”   内侍为难道:“娘娘,那边场子都搭好了,就等着您去哪。”   “搭什么场子!”张嫣一记冷冷眼光扫过去。说的跟江湖卖艺似的。   内侍吓得缩头缩脑,却仍鼓足勇气,小声嗫嚅:“您去看了就知道。”顿了顿,又加一句:“陛下正等着呢。”   张嫣压下心头烦气,敛衣起身:“那就走吧。”   吴敏仪和一众宫女跟上。内侍慌了,忙忙追上前道:“娘娘,陛下交代,让您换一身骑装。   张嫣理都不理,端端正正地迈步前走,只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教场上,布得满满的亲卫军摇旗呐喊。场中已摆好阵势,天启亲率三百宦官为左阵,旗帜绘龙,右方是三百宫女,全部披挂上阵,英气十足,旗帜绘凤。他打算让端庄贞静的皇后率领女队,与他一起风风火火排演阵势。   皇后车辇到,亲卫军停止呐喊,六百人齐刷刷下马,跪地行礼。天启罩甲披身,双眼发亮地盯着轿帘,心里痒痒的。他好像还没见过皇后穿这种紧身束腰的骑装呢。   帘子掀开,一身素雅宫装的张嫣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站在这种地方,愈加显得她文雅秀气。天启怔了怔,仍露出欢快的笑容,柔情似水的目光一直看着她走近。   “参见陛下。”张嫣面容疏淡,福了一福。   天启在马上俯视着她,强笑道:“怎么没换衣服?今天天气好,陪朕玩一玩可好?”   “臣妾身体不舒服,恐怕陪不了陛下。”张嫣软软地顶回去。   天启目光幽深,看了她低垂的眉目一会儿,下下马来,和言道:“哪里不舒服?”   他这温柔的平和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分明已经生气了,张嫣察觉到,心里莫名有些忐忑。她这才意识到,内心深处,她是有些害怕他的。   但她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抬头看着天启,她轻声道:“陛下就不要为难我了。也请陛下不要再举行内操,良妃怀有身孕,受不了惊吓。”   天启定定看着她,她毫不躲闪。半晌,他笑道:“良妃多事,你不用理她。你既不想演,回宫去吧。”   张嫣张张嘴,正要说话,他已经霍然转身上马了。魏忠贤瞅准时机,驰马过来,呵呵笑道:“万岁,这就开始?”   “开始。”天启面无表情吩咐。   张嫣扫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魏忠贤,躬身淡淡道:“那臣妾先退下了。”   天启也不看她,随便“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张嫣转身走到车辇旁,嘘出一口烦气。吴敏仪上前,叹息着说:“娘娘,何不顺着陛下一回?”   “你自己看,”张嫣瞥了一眼龙飞虎腾、烟尘滚滚的教场,“这不是胡闹吗?”   “那么多人看着……”吴敏仪看她神色坚决,不再多说。   “妥协一回,就会有第二回。他这个人,胡闹起来没有止境,不能顺着。”张嫣皱眉再看一眼场内,毅然转身进了轿子。   皇后车辇刚刚离开,天启就沉下脸,鞭子摔到地上,冷声道:“停下!”   魏忠贤慌忙叫停。   诚惶诚恐跑到天启面前,他嗫嚅道:“陛下有什么吩咐?”感受到皇帝盛怒,他的心尖都抖动起来。这个少年平常懒洋洋得跟猫一样,一旦发起火来,谁知会不会变成老虎?   天启看到他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气消了几分,道:“宫女那里不是没人带队吗?你去给朕挑一个来。”顿了顿,他几乎是含着火气说,“要个子高挑的,长得端丽的。”   魏忠贤领命去了,不多久,挑了一个身材颀长的宫女过来,天启一看就皱了眉头,两眼冒火地看着魏忠贤:“再去挑!”   接连挑了三四个,天启都不满意。魏忠贤跑前跑后,累得气喘吁吁,加上心里忧惧,脸色变得惨白惨白。   把第五个宫女领过来时,魏忠贤擦擦脸上的汗,哭丧着脸说:“万岁,这是最像的了,再找也找不着了。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天启勉强点点头:“就这个吧。”   锣鼓鸣响,旌旗飘扬,内操重又操练起来。假的毕竟是假的,才玩了一会儿,天启就意兴阑珊,匆匆鸣金收兵,回宫去了。   用过晚膳后,他就坐在丹陛上逗猫,一个一个喂了药草,看它们满地打滚,死去活来。他笑得前俯后仰。   客氏满心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道:“陛下,今儿个是十五,要不要我去坤宁宫里知会一声?”   天启登时冷下脸,火大道:“知会什么?不去!”   客氏心内欢喜,面上却蹙了眉头,作沉吟状:“良妃有孕在身,不如去纯妃那里吧。上次她给陛下读《三国》,不是还没读完吗?”   暮色给天启的眉眼笼上一层忧郁,他无聊地抚摸着猫儿,心内惆怅难解,客氏说什么,他压根没听到耳朵里,只在她声音落下时,淡淡回道:“随便。”   消息很快传到翊坤宫里,段雪娇无甚喜色,倒是雅秀,替她高兴得眉开眼笑。   “中宫娘娘也太摆谱了,今天上午当着那么多人拂陛下的面子,陛下不生气才怪!现在好了,该她当值却不去她宫里,这不是打她脸吗?”   段雪娇似笑非笑,面有嘲讽之色。   雅秀见她反应异常,便道:“娘娘,这是好事啊,您怎么不高兴?”   段雪娇年轻娇丽的脸上泛起一个苦得无法言说的笑容,似冷笑,又似自嘲,道:“什么好事?陛下把后位给了她,把心给了她,偶尔闹个别扭,算得了什么?”   雅秀默了一会儿,待她神色缓和,才道:“那也只是现在,中宫跟陛下本就脾性不合,整天还端着个架子,摆着个冷脸,陛下能忍她一时,能受得了一世吗?等过几年,那张脸看厌了,难保不会失宠。”   段雪娇淡淡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就别忙着幸灾乐祸了。人家有宠爱,有后位,梅月华有孩子,最凄凉的,不是我们吗?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人家呢?”   雅秀不说话了。   段雪娇抬眼看向镜中娇颜,才十六岁,尚未完全绽放,就要凋零。女人活着,到底图个什么?男人一心一意的爱?高贵的身份?这些她都没有,有一样也行啊,付出了青春,总要得到什么吧,不然这一生真是输到底了。   “雅秀,帮我做一件事。”她缓缓开口。   雅秀听她说得客气,抿嘴一笑,甜甜道:“娘娘只管吩咐。”   “八公主挺喜欢你的,你去她那里伺候。”段雪娇向后靠在椅背上,指甲轻轻点着红檀木桌,神情淡淡。   ☆、情诗风波(一)   夜.色.降临时,坤宁宫里更加静谧。吴敏仪掀开暖阁帘子,见张嫣正专注地练着字,神色如平常一样淡然,暗自松了口气,上来行礼。   “刚刚听说,陛下……今儿晚上到翊坤宫里去了。”吴敏仪抬起眼,瞥她神色。   张嫣已有准备,听了后,执笔的动作略顿了顿,旋即恢复如常,“看来这次生的气不小,估计得几个月不来。”   她还在笑,那平静淡漠得,好像这事跟她无关似的。吴敏仪生了闷气,无奈看她:“娘娘,说实话,奴婢都替陛下急。”   张嫣难得地乐了:“急什么?”   “娘娘这么聪明,还用我说吗?”吴敏仪一派严肃,“娘娘知道现在宫里都在传什么吗?一个个都说,皇后不喜欢皇上,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话要传到陛下耳朵里,他那一番热心能不凉透?”   墨滴在纸上,晕染了雪白宣纸,张嫣怔怔半晌,道:“有这种事?”   吴敏仪撇嘴:“这话八成是客氏叫人传的,什么用心昭然若揭,明明白白得想挑拨离间嘛。娘娘倒好,一举一动都坐实这个流言。”   张嫣放下笔,按着桌子坐下,默然不语。   “我该做的,都做了。”半晌,她沉沉道。抬眼看着吴敏仪,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是我不够温柔,还是不够宽容?”   “容奴婢说句实话,”吴敏仪一针见血地指出,“娘娘只是在扮演皇后的角色。”像个没有情感的假人儿,往贤后的模板里套,不交心,以备自己从角色中随时抽离。   张嫣领会了她的意思,仍然不语。她有她的坚持。   气氛凝结。吴敏仪改口道:“娘娘,以后别去谏陛下罢内操了,跟您说一件事,您听了可别激动。”   “什么事?”张嫣抬首。   “皇八妹身边有个姓冯的宫女,您荐给陛下让临幸那个,还记得不?一笑有两个酒窝。”   “记得啊。”张嫣点头,疑道,“最近好像没见过她了?是分到别的宫里伺候了吗?”   吴敏仪上前两步,凑近她说:“死了。魏忠贤矫诏赐死的,在陛下和娘娘南郊祭天那天。”   “什么!?”张嫣霍然起身,怒气上涌,拍桌叫道,“他好大的胆子!”   吴敏仪看她脸都涨红了,忙道:“娘娘消消气……”   “到底怎么回事?”张嫣凌厉大眼盯着她。   吴敏仪道:“冯贵人劝陛下罢了内操,这事总是传到了魏忠贤的耳朵里,他就下了毒手。”   “这事陛下知道吗?”张嫣恨不得现在就把魏忠贤叫来,劈头盖脸骂上一顿。   “应该不知。”吴敏仪知她想干什么,温言道,“娘娘,奴婢迟迟不跟您说,就是怕您一怒之下,到陛下那里说。您冷静想一想,即便陛下知道了又如何?顶多小施惩戒,警告警告魏忠贤。我们却和他明里杠上了,为了一个小宫女,不值当。”   “这不是件小事。”张嫣愤然道,“他矫诏!他竟敢矫诏!今日他能杀宫女,明日他就有胆来对付妃嫔。从这一事,也可见他平日在朝廷之事上没少糊弄陛下。可叹陛下竟对他完全信任。”   吴敏仪无奈叹道:“外廷的事,咱哪能管得了?这事先给他记着,以后找着机会一块给他算账。娘娘,我给您说那话的意思是,内操这事陛下和魏忠贤是站到一块的,处死那宫女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还不一定呢。您何必违拗他?良妃受不了,她怎么不自己去说?得罪人的事都让娘娘揽着。”   张嫣方才发泄了一通怒火,心头已渐趋平静,听了她这话,沉默着坐了下来。   次日一早,梅月华挺着大肚子来坤宁宫请罪。张嫣下来接着她,埋怨道:“多大的事,值得这样?你有身子,以后不可随意走动。”梅月华满脸愧疚应下。   她来的时候,段雪娇已经在了。无论侍寝不侍寝,段雪娇每天必是雷打不动地这个时候来。虽然抢了中宫的侍寝机会,脸上并无得色,一贯地谦恭。张嫣瞧着,心里暗暗佩服。   当天下午,徽媞依旧去翊坤宫学琴。她慢慢地摸索到了门道,觉得还有点意思,学起来也更专注了。段雪娇发现这公主太过自我、孤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喜欢了就执着,不喜欢连瞟一眼都觉得浪费,很多方面她单纯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也是她的脸上为什么总现出一种脱俗的纯真。   所以等到雅秀到哕鸾宫补冯姓宫女的缺时,她丝毫未在意,连原因都不问。雅秀活泼伶俐,乖巧懂事,比其他宫女更会讨徽媞喜欢。后来再到武英殿时,徽媞斥退了西李派给她的宫女,换成了雅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湖面一样不起波澜,皇帝照旧不理睬皇后,将近一个月都没踏足过坤宁宫。这分明是失宠的前奏。内侍宫女大都势力,却不敢有丝毫轻慢皇后,顶多在后面咕叽两句。气势这东西,有些人天生就有,无论外境如何,依然昂首挺胸行走在阳光下,周身光芒不容忽视。   入了秋后,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徽媞夜里踢了被子,就给冻病了。之前卢象升给她留了练几篇小楷的作业,她一直拖着,谁曾想这一病又给耽搁了。不止耽搁,她简直把这事忘得光光了,直到重新开课前的头天傍晚,才一激灵想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徽媞照旧奔跑在阳光铺就的金色大道上,一路上她都在跟罗绮探讨,在今天这个千岁节的日子里,皇帝会不会到坤宁宫里给皇后祝寿。   卢象升见了她,不免嘘寒问暖。她笑答道:“没什么事,病已经好了。”一开口,两颗门牙不见了,风往里直灌,说话咿咿呀呀的,跟一两岁牙牙学语的婴孩似的。   卢象升不好意思问,眼一瞥,见她额头上贴着一块膏药,这下实在忍不住,道:“公主,你额头怎么了?”   “哦。”徽媞轻描淡写道,“磕伤了。”   卢象升一点不意外,他知道这公主也就长得乖而已,实则顽皮得像个小子。   课间闲着无聊,徽媞说一句,徽婧跟着学一句,那类似羊叫的声音接连响起,逗得左右侍女掩嘴娇笑。徽媞恼了,闭着嘴巴,再不吭一声。   徽婧偏要逗她说话,戏谑道:“八妹,你门牙去哪了?”   徽媞低头看着书,平平道:“我在换牙。”   徽婧冷笑,她已经听说了,哕鸾宫里前几天又起了争吵。甜美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她道:“你前年八岁时,牙不是已经换过一遍了吗?怎么还换?”见徽媞垂着脑袋不语,她恶意笑笑,接着道,“我听说,被人家打下来的牙,以后可都不再长了。哎哟,这豁着牙可不好看哪。八妹,我劝你以后还是闭着嘴,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啦。”   一点红从徽媞耳朵涨起,须臾红遍了整张脸。嘲笑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被挤压变形,她都不敢抬头,去看周围宫女的神情,皮包骨头的小手死死揉搓着书角。   恨意又潮水般涌上胸腔,对西李的,对徽婧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论心里多么波涛汹涌,她面上依然是怯懦文静,像受伤的小鸟,独自舔着伤口。   徽婧正要再刺上两句,转眼瞥见卢象升进了来,就合上了樱唇。   徽媞麻木地听完了剩下的课,心神俱疲,默默收拾着书。徽婧纯粹是来玩的,一上午下来,依然神采奕奕。她如今也不早退了,每次必是傍着徽媞和卢象升一起走。   这个时候,卢象升通常是要检查功课的,今天也不例外。   徽媞怔了怔,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桌子角里搁着的一摞纸上,犹豫片刻,她红着脸抬头,不敢看他,对着虚空,嗫嚅道:“我没……没写……”   心正紧缩着,徽婧大惊小怪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吗?”说着,那莹白的手也伸到了面前,一把抓起稿子,冲卢象升晃悠。   卢象升身形微顿,接着走了下来。   徽媞结结巴巴道:“那不是……不是……”内心天人交战,这句实话无论如何无法顺溜地说出口。   “八妹!”徽婧一页页翻着,亮嗓门又乍然响起,“怪不得你撒谎说没写,你这字也太难看了吧,简直不能见人!”   徽媞懒得理她,直接面向卢象升,鼓足勇气开口:“先生……”   “咦……”徽婧双眼紧盯着宣纸,似发现了什么,拖长了声音表示她的惊疑,“这……”她双目陡然射出亮光,瞟了徽媞一眼,神情变得极其微妙,厌恶又鄙夷。   徽媞给她盯得毛毛的,心里极不舒服,伸手道:“拿过来。”   徽婧嘲弄地弯起唇角,往一旁走开两步。双手举着宣纸对着阳光,她调笑地看着卢象升:“有人给你写情诗哩!”   ☆、情诗风波(二)   卢象升紧皱的眉头稍稍舒解,一时愣住。   徽媞尚未反应过来“情诗”两字的含义,罗绮已然呆住。   “给你念念啊。”徽婧看戏般悠闲自在,一边笑,一边朗声缓慢念道,“栏杆闲倚日偏长,梦魂夜夜绕书窗。卿如解得文君意,化作鸾鸟相对飞。”   她的声音本就娇嫩嫩的,现在故意调得柔情婉转,将诗中蕴含的热辣情意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在场的宫女莫不红了脸,羞答答地低头。   卢象升甚觉尴尬,一时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场上唯一面色如常的,就是徽媞。这些东西是什么,她还领会不了。不过看着罗绮凝重的神色,她心里也忐忑起来。   徽婧抖抖肩膀,仿佛被肉麻得全身发寒一样。   “梦魂夜夜绕书窗。”她撇撇嘴,眼睛里涌动着厌恶和不知名的情绪,“真不害臊!”   这话是对着徽媞说的,这女孩一下子涨红了脸,张了张口,不知怎样反驳,只能干瞪着她。   徽婧眯眼笑道:“八妹,这淫词艳曲你从哪里抄来的?你真……真是不知羞耻啊!我这就拿给皇嫂看,叫她好好管教你。”   她转身就往外走。罗绮慌忙推徽媞:“公主,快拦住她!”徽媞冷然开口:“站住!”   这一声的凛冽气势震住了所有人。徽婧竟真的站住了脚,不由自主,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回头呆呆看着徽媞,她道:“你还有话说?”   徽媞面含霜雪,一双眼更是冷到彻骨,“这是我的东西,没我的允许,谁准你拿了!?”   徽婧愣住,这样的八妹,她还真没见过。灵光突现脑门,她怒极反笑:“你刚才说什么,你的东西?你终于承认啦?到了皇嫂面前,可不要装无辜。”   说着再不管徽媞,毅然转身出了门,坐上车辇走人。   “天哪!”罗绮这回急了,抓着徽媞的肩膀,俯身对她说,“公主,这东西绝不能送到皇后娘娘面前,我们快去拦着她!”   徽媞不敢怠慢,匆匆别了卢象升,拉着她跑了,雅秀闲闲跟在后面。一屋子宫女内侍很快走得光光,只剩下卢象升一人。他沉思片刻,拿起剩余的几张稿子,认真翻看。最后一张时,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他想看到的字:卿。   那字写得歪歪扭扭,跟其他字毫无两样。卢象升笑了一笑,接着便苦恼地皱起眉头。他只想安静地上个课,何来那么多事?   徽媞到底去晚了一步,那张纸已到了张嫣手中,徽婧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冲着她笑。西李面色阴厉,拿眼睛冷冷睃着女儿。   张嫣上下扫了两眼,变了脸色,看看徽媞,又觉不可思议。她博览诗书,从来没见过这首诗,要么是独创,要么就是从坊间风月小说上看来的。   梅月华诧异看向徽媞:“他这么快就看出不是你写的?”   罗绮仔细研判着她脸上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脑子里却已混乱一片,这事私下跟梅月华说最好,现在闹得这么大,要怎么收场啊?   张嫣扭头看向梅月华,淡淡道:“什么意思,难道八公主的作业有人代写?”   徽媞的作业,确实有人代写。昨天傍晚时分,她还在床上躺着休养,烧虽退了,头却疼得厉害。想睡又睡不着,想坐又坐不起来,翻身对着玉枕,“砰砰砰”直磕头,把来探望她的梅月华都吓傻了。   “这样舒服些。”她磕完了,说。   梅月华嘶嘶吸着气,仿佛自己的头也跟着磕疼了。   眩晕的感觉减轻后,徽媞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掀开被子要下床。罗绮按住她,死活不让,“不就几篇字吗?不写又能怎样?这才刚好,又要折腾,万一再病了可怎么得了?”   徽媞想到卢象升笑也不笑的面庞,心里就怕得突突的,摇头道:“不行,他很严格的。”其实卢象升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跟他解释解释,他也不会说什么,但她就是不想那样做。   梅月华扬起头,自得一笑,道:“我帮你写如何?保管跟你写的一模一样。”   徽媞正在怔愣,雅秀偏头笑道:“娘娘还有这本事,可是真的?”   梅月华也不跟她们啰嗦,由宫女扶着,悠悠踱到书桌旁,对着徽媞平日练习的纸张,模仿了几个字。雅秀过来研磨,一边还伸着脖子看,那字写得歪歪扭扭,幼稚无比。她不识字,只看形状,也觉得跟公主写得丝毫不差。   写好后,罗绮一看,也是连连点头称赞。   “如此就拜托娘娘了。”雅秀甜甜一笑,脆生生道。   “不好,这是骗人。”徽媞咳嗽着,一脸严肃。   罗绮抿嘴一笑,梅月华笑道:“这是被那先生教傻了。”   临走时,她懒懒留下一句话:“是五篇么?我帮你写,明早走我宫里取。到时候你愿意用就用,不用就跟他老实交代没写。”   第二天打承乾宫门口经过时,徽媞让雅秀接了那稿子。用不用另当别论,这总是梅月华的一番好意。   .   “是啊。”见张嫣问起,梅月华慌不迭地点头,得意笑道,“我帮她写的啊,像不像?是不是像极了?”她说着,也凑上前,扯住宣纸看。   “阿梅,你可真调皮。”段雪娇施施然起身,凑到张嫣另一旁,“我也看一看。”   宣纸“哗”地对折,段、梅二人吃惊,讶然抬头看向张嫣。张嫣神情一贯平淡,不看她俩,只盯着徽媞,责怪道:“八妹,你怎能糊弄老师?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徽妍扬起头,高雅地微笑。西李羞恼交加,碍于人多,也不好发作。皮笑肉不笑地招手,把女儿叫到跟前,柔柔训斥。众人都劝,梅月华也跟着劝,段雪娇也帮腔说两句。趁此机会,张嫣把纸折叠了,往袖子里放。   一片和声细语中,徽婧愤激的声音尖叫着响起,冲着梅月华:“皇嫂,你太……”梅月华无辜地看向她,终是说不出难听的话,她跺脚恨恨埋怨,“皇兄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背着他……做出这种事!”   她的神情太过嫌恶,梅月华顶不住了,当即接口:“有什么话说清楚!我做什么事了?要你这样遮遮掩掩?”   两个都是直脾气的人,又都生了气,一来一往跟打枪似的,众人压根插不进去话。张嫣拉住梅月华,迅快道:“你坐的够久了,回去休息吧。”那边傅淑女也拉住女儿,想训斥又狠不下心,轻轻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还不快跟你皇嫂赔罪!”   “我赔什么罪!”徽婧瞪圆眼睛,仰起脖子看着梅月华,俏脸涨红,“皇嫂情诗都写了,还在这里装,有意思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梅月华自己也愣住了,张着嘴巴看她半天,茫然道:“什么情诗?”   徽婧冷哼,面向张嫣,语气冲得不行:“皇嫂,你如此包庇她,对得起皇兄吗?情诗就在你手上,为什么不拿出给大家看?”   不等张嫣有所反应,梅月华挺着大肚子硬是急扭过身,捞起张嫣的胳膊,伸手掏出了宣纸,甩开一看,惊呆了。反应过来,急怒交加,整个人都在颤抖。茫然看向徽媞,她道:“八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徽媞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一屋子人都看着梅月华,和她手中的信,暗中揣测着上面的内容。芒刺在背,急火攻心,梅月华狂乱不安,出语也哆嗦得不成样子:“这不是……不是我写的,真的不是!我不知道……”   一想到天启看到这张纸的反应,她整个人都要昏晕了。   张嫣扶住她微颤的身子,急忙柔声道:“没人说是你,清者自清,我一定会细查的。”毕竟怀着龙种,几位老娘娘也不敢怠慢,都过来安慰。   傅淑女照着女儿肩膀轻拍了一下,女儿不服,看梅月华脸色都黄了,也不敢再说什么。   徽妍朗声道:“梅皇嫂何必急恼,这字体你会写,别人也会写,况且又不是你亲手递给那先生的,中间不知出了多少岔子。”   西李阴厉地盯住女儿,出口的话如荒原上的石头一般冷漠无情:“如果是你写的,看我回去不打死你!”   徽媞被她吓傻了,情不自禁地往罗绮身边靠,西李使劲一拽把她拽到跟前,不让乱动,那力气大得能让她的胳膊脱臼。   罗绮抬头看向徽妍,极力压住怒火,平静道:“五公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公主还小,懂得什么?但凡顾及点姐妹情义,这话都不会说出口。”   这愤懑在肚子里发酵得太久了,一说出来就不受控制,如火山爆发。   徽妍慢慢敛了笑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黑黑幽幽的,又闪着星火点点。罗绮如见鬼魅,心头竟生出一丝惧怕。不过她到底是个勇敢倔强的姑娘,只要觉得自己做得对,便无所畏惧。   “我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徽妍慢悠悠道。   “不敢。”罗绮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奴婢心中不平,有感而发,望五公主恕罪。”   徽妍哼了一声,道:“我要是不恕你的罪呢?”   趴在暖阁门口偷看的高永寿心头一惊,拔开腿就跑。从坤宁宫到乾清宫,一路洒下他嘶哑如公鸭的喊叫:“皇上,快来救命啊!”   ☆、和好   天启趴在床上,无聊地转着拨浪鼓,双眼凝注远方,空洞迷蒙,跟痴了一样。高永寿的火急火燎勉强惊动了他。他懒懒瞥了一眼,依旧把头扭了回去。   “陛下,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躺着啊,坤宁宫里都乱了套啦!”高永寿像是被烧着屁股的公鸭,在他面前乱蹦乱跳,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天启听到“坤宁宫”三个字,神情微怔,手中动作停住。默了片刻,他淡淡道:“出什么事了?”   “情诗!”高永寿恨恨吐出这两个字,不耐烦道,“八公主的作业里夹了一首情诗,是写给那什么先生的,我就说那先生长成那样,早晚要招蜂引蝶,现在果然如此,哼!”   天启来了兴趣,笑问:“谁写的?”   高永寿张口就说:“皇后……”   “皇后!”天启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响,腾地从床上坐起,脸色一瞬间变成惨白。   高永寿吓坏了,上前扶着他说:“陛下,您没事吧?我没说清楚,不是皇后,是那个纯妃,不,不是,是良妃。哎呀,我也不知道谁是谁,反正是挺着大肚子那个。”   余下的话天启都没有听到,只“不是皇后”这四个字钻进脑子里。他长舒一口气,心情陡然轻松,转瞬不觉大怒:“早不说清楚,害我误会!”   高永寿还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吓得畏畏缩缩,心头又觉委屈,小声埋怨道:“陛下,你醋劲也太大了吧。”看天启瞪他,他忙闭上嘴,不过片刻又张开大叫:“陛下,你快去看看吧,再晚,罗姑娘就没命了。”   “放心,”天启慢腾腾起身,悠然整着黄袍,“有朕在,她怎么会没命?”   内侍嘹亮的报声震惊了坤宁宫一屋子的人,喧闹顷刻之间归于宁静,张嫣怔怔片刻,率先起身出去迎接,众人跟随。不过刚走两步,天启已经大踏步进了暖阁。同时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天启别开了眼。张嫣瞅瞅他身后的高永寿,皱了眉头,福身行礼。   “都起来吧。”天启刻意平淡的声音好像隐藏了什么。   梅月华怯生生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心头稍稍松下一口气。伸手抚摸着滚圆的肚子,又觉得安心许多。   几位老娘娘知道他是来审案的,不好窥丑,都殷勤地辞别。张嫣假意挽留,挽留不住,人都走了,只剩下三位娘娘,三位公主。   长辈一走,天启立马丢掉乖巧,面无表情看着梅月华,道:“情诗呢?”   梅月华掩面低泣,凄凄道:“陛下,我没有……”   天启一听就头晕,忙摆手道:“先别哭。”一眼瞅见桌子上无人理睬的宣纸,他几步上前拿起,展开就念:“栏杆闲倚……”   张嫣上前扯住他袖子,低声道:“别念了。”   “哦。”天启听话地闭上了嘴。   他强忍住不去看她,眼睛仍盯着纸,耳中听到她又悄声说:“良妃有身孕。”天启心头暗笑。总是这样,他在那边一个人别扭得要死,她却若无其事,该对他怎样还怎样。这是贤淑,还是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即便是走着神看完这首诗,天启依然被酸得全身一麻,再看向梅月华时,一句话冲口而出:“良妃,你也太不矜持了吧?”   梅月华领会了他冷漠嫌弃的眼神,急得直想跺脚,脸憋得通红通红,“陛下,真的不是我,我心里只有陛下一人啊……”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天启怕伤着孩子,于是把那稿子“刺啦”一声撕了,道:“别哭了,安心养胎要紧。这事等生完孩子再说。”   这话听到梅月华耳朵里,不亚于“秋后处决”,不但没收到安慰的效果,反而把这女孩吓得脸色惨白,登时身形晃动,摇摇欲坠。   她心里也寒了个透顶,原以为皇帝对她多少有些情意,现在看来,完全是把她当成一个生育工具。宽容,不过是冷漠的别称。   段雪娇无声冷笑。看着皇后和一群伺候的人都过去照顾梅月华,她也闲闲放下杯子,踱了过去。   徽媞早就受够了,不过一首诗,至于吗?她干脆利落地说:“皇兄,不要冤枉她,那是我写的。她帮我写了四张,我自己写了一张,我不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就是随便抄来的。”   这个不谙世事的公主!罗绮听得心里着急,她天天处在底层,知道那群无聊到发慌的宫女内监最热衷的事,就是议论主子是非。如果八公主认了这事,那这丑闻非伴随她一辈子不可,甚至都有可能载入史册。这就是皇家,一言一行都要慎重。   徽妍深知其中道理,因此悠悠笑看着徽媞:“当真?”   徽媞像个大无畏的死士,扬起头道:“当……”   后一个字没说出来,罗绮捂住了她的嘴,冲天启道:“陛下,谁都不是,那诗是我写的。”   张嫣松下一口气,双目露出赞赏。真正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有人得认,对外得有个说法,罗绮的身份,比梅月华和徽媞合适多了。   “我对卢……”罗绮脸红了红,接着说,“我对他倾慕已久,不敢当面直言,只好借此机会倾诉。以前他都是把作业直接收了,回去看的。这次因为六公主……”   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徽婧,又看向天启,道:“陛下,您恐怕还不知道吧?打我们开始上课,六公主就一直跟着。”   她暗暗推了推徽媞,徽媞嘴巴一张,伶牙俐齿道:“六姐,我现在学的,你都已经学过了,为何还天天来上课?你是听课还是来看人?你说人家不知羞耻,你自己呢?”   这都是罗绮天天在她耳边叨叨的话,因此说出来特别顺溜。   徽婧一下子涨红了脸,徽妍羞恼地瞅了一眼妹妹,想呛回去,却找不着反驳的话。   罗绮唇角一弯,接着羞答答地说:“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结果被大家发现了。公主的字,其实我也会写,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她笃定天启不想把事情闹大,结果天启果然说:“不用了,我相信你说的话。”罗绮微微一笑,福了一福。   梅月华不再闹,却仍小声啜泣。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她心头一阵悲哀,如果没有这个孩子,谁愿意护她?皇帝岂会轻易放过她?   天启移目看向徽婧,道:“以后不要再去武英殿了。”   徽婧不服,撅着嘴不说话。徽妍顿时来了气,低声斥道:“以后不要去了!有什么好稀罕的?”   天启也深有此感慨,笑叹:“你们这些女孩,不管年纪大的年纪小的,是不是都被他迷住了?”   这语气,酸溜溜的,实在不适合出自一个帝王之口。张嫣抬头瞪他,却见他正望着自己,笑容和煦,眼神幽幽暗暗的,含着不安和期待。   张嫣心中一动,尚未来得及咂摸,斥责的话已说出口:“陛下说的是什么话!”   天启心里蕴藉许多。转念又想,女道学怎么会看上男道学,他的担忧实在是可笑。   于是,他便一个人笑起来。   张嫣别转了头,不再理他。   梅月华支撑不住,请求回宫休息,张嫣当即答允,又殷勤劝天启:“去陪陪她,如果良妃是被冤枉的,那就太对不起她了。”   天启答应,临走时附在她耳边吹气:“晚上我来陪你如何?”   张嫣木头一样无动于衷,温言道:“陛下如果耐得住,也可以在承乾宫陪一陪良妃,她心情波动太大,不利于胎儿。”   天启登时来了气,想都不想,一口答应。   人散干净后,张嫣拾起被撕碎的纸,笑道:“真没想到,宫里这么多有本事的人。”   吴敏仪道:“娘娘相信,这不是良妃写的?”   “直觉上,我是这么认为。”张嫣说完,凝住了眉头,“可是,也不可能是八公主写的啊。这事真是蹊跷。”   “说不定啊,真是那个罗绮。”   张嫣沉思着,随口道:“谁知道呢?”   吴敏仪叹道:“不管怎么说,良妃在陛下那里算是跌份了。依陛下那挑剔的性子,候着梅月华生完孩子,以后恐怕不会再去承乾宫了。”   秋天的夜晚很快降临,天空繁星点点,像一个个只露出眼睛的调皮孩子,一眨一眨的。张嫣洗过澡,倚在窗户上抬头观看。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亲生父母,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做什么的。可叹,没福气,竟不能活到现在,让她尽情尽孝。   秋风吹来,凉意沁骨,她关了窗,坐到灯前,拿起佛经翻看。暖阁里静静的,她忽然生出一份痴想,若是现在有个孩子在膝头咿咿呀呀,那该有多温暖啊。假如是个儿子,她是绝对不会把他养成皇帝那样的,若是个女儿,她一定要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   这样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给她披衣,摸她的脸,手心有些糙,但是很暖和。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她心中一惊,清醒过来,抬头一看,撞入一对寒星般的眸子里。   “你醒啦?”他倚在桌子旁,温柔看着她,笑容灿烂。   ☆、缠绵   “陛下?”张嫣伸手拨开散落眼角的碎发,迷迷蒙蒙看他,“你怎么来了?”   她刚醒来,声音不复白天的清冽,低哑慵懒。这种偶尔无意识流露出的女人味尤其让天启着迷,他欣赏着,伸出手,轻轻道:“来。”   张嫣一看他迷乱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虽不好意思,却也不得不柔顺地搭上,谁让人家是皇帝呢。   还没近身,就被他使力拉到跟前,拦腰搂住。双手沿着后背上移,紧紧揉她在怀里,他的嘴唇来到她耳朵旁,含着溺死人的柔情低低倾诉:“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离得近,张嫣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他低喃的话语,好似从这颗热情的胸膛跳出,回旋荡漾在她耳边。她缓慢地,试着伸出手臂,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地,停在他腰部。   他知道她矜持,不会在口头上答复,这就是她的回应了。心里涌上欢喜,所有的郁闷烦恼一扫而空,他又变成那个闹人精,与她耳鬓厮磨。腻歪够了,才放开她,双眼晶晶闪亮,欢快道:“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去。”   “去哪?”这么晚了。   他不说,只拉着她的袖子扭来扭去撒娇:“你换嘛,换嘛。”   张嫣板起脸:“陛下,你是一国之君,怎可用这种小孩子腔调说话?让人听见……”她叨叨着,天启嘻哈哈应着,看她不动,就推着她去换衣服,她说什么他压根不听。   “到底去哪啊,深更半夜的?”穿好衣服,她又忍不住问。这衣服是天启帮她挑的,比起皇后繁艳华丽的常服礼服,显得素朴简易,类似寻常少妇穿着。闲来无事时,她都喜欢这样装扮。   “嫣儿,你真美啊。”他笑眯眯地说,一边还为她披上白裘。   见他实在不想说,她也不再问,任由他牵着出了暖阁。内侍宫女一个个瞪大眼珠子看着,翠浮想上前问话,吴敏仪拉住了她。看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背影,吴敏仪心里潮水般起伏,眼角泛起水雾。   出了坤宁宫,就见高永寿牵着一匹白马立在白玉石街上。他正探头探脑,见帝后出来,欢欢喜喜迎上前。张嫣讶然看向天启,他冲她微微一笑,待高永寿走到跟前,他笑道:“马留下,你可以走了。”   高永寿点头哈腰:“是,陛下。”   临走时,他说:“陛下,您今天可真好看,像个男人。”不待天启发火,他又看向张嫣,惊叹:“哇!娘娘,您这样打扮,真跟仙女似的。我瞧着,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天启将马鞭在地上一甩,笑得两眼弯弯,牙齿白白,“再不走,就给你也来一下。”   高永寿慌不迭地跑了。   天启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道:“娘子,是你自己上去,还是我抱你上去?”   张嫣实在不习惯这样的他,心头无法平静,一张脸也烧得火辣辣的,好在夜黑。垂下头,她道:“为何不乘辇?”   “那有什么意思?”天启显然心情极为愉悦,低头逗她,“骑马多好,还可以顺带赏月。”   “陛下,”张嫣指着天上,一本正经道,“今天没有月亮。”   天启面不改色,立即接道:“你就是我的月亮。”   张嫣有片刻的失神,然后道:“陛下,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不正经的书,才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你要想听,”天启语带调笑,“我还有一肚子。”   张嫣没心思跟他在这儿调情,抓住马鞍,翻身上了马,英姿利落,天启喝了一声彩,不舍得上去,在底下直勾勾看她。   这样一个文秀姑娘,端端正正坐在马上,粉面低垂,眉目沉静,灯光下看来,别有一番韵味。   张嫣抓起缰绳,侧头看他,眼波流转,似有情又似无情,说出的话却是冷淡淡的:“再不上来,我可要打马走人了。”   天启抿唇一笑,双目柔情似水,身形仍一动不动。   张嫣扭回头,扬鞭欲催马,仿佛劲风刮过,他在眨眼之间已上了马,动作狂暴,她被震得向前倾去,又被他拉回怀中,耳畔响起他带着笑意却又阳刚十足的话语:“你敢!”他的手抓住她的手,一同握紧缰绳。夹紧马腹,马如箭离了弦,飞奔出去。   她真的摸不透他,时而像个小孩子,撒娇撒痴,到了夜晚,又换成另外一个人,霸道不羁。白天依赖着她,晚上却想掌控和征服她。   即便她再怎么古井无波,碰上这种人,也休想得到安宁。她觉得自己就像飘荡在海洋上的一叶孤舟,平常还可以静一静,大风大浪来袭时,却只能身不由己地上下波动、跳荡,随时都要防范着有翻船的危险。   秋天夜冷,天启怕冻着她,纵马狂奔了一会儿,就放慢马速,悠悠前行了。宫道两旁沉默竖立的灯架里,烛火摇曳,道路并不甚明,昏昏暗暗。天启把头枕在她肩膀上,低低道:“他们说,宫里夜里常闹鬼,你信不信?”   “信。”张嫣点点头,平淡道,“陛下,你看看身后。”   天启惊叫一声,抱紧了她,紧闭着眼睛,口中哇哇大叫:“皇后,你干嘛吓我?”   “陛下,你胆子也太小了。”口吻嫌弃。   天启哼哼唧唧:“皇后,你也太坏了。”   又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前方锣鼓声响,应是巡夜的内侍。天启坏坏地笑笑,道:“你说,他们要看见我们,会怎么想?”   “能不能不让他们看见?”默了半晌,张嫣道。   天启笑道:“贤妻有令,怎敢不听。”说着,解开黑色斗篷,往半空里一甩,罩在两人身上,上半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前方一小缕缝隙,用以察看外面动静。   “这样,不就看不到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张嫣被他的举动惊到,已经化身木桩,作声不得。是的,从来只有她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锣声越来越近,为了给自己的冒险再增加点刺激,天启故意慢悠悠地走。等看到两个内侍说说笑笑从岔路口出来,及至看到他们,惊得锣鼓都掉到地上时,他才哈哈大笑一声,纵马狂奔。   一团乌七八黑的不明物体就这样从眼前飞纵即逝了,两个内侍吓得瘫软倒地。如果不是那一声笑,他们真要怀疑,那是人吗?   走到玄武门时,天启才止住笑。张嫣讶然:“陛下要出宫?”天启“嗯”了一声,慢悠悠踱出洞开的大门。张嫣又是一惊:“这么晚了,为何还没关门?”   “因为朕要出去。”天启淡淡道。   张嫣不再问,心里纳闷,难道他头先已叫人通知侍卫不许关门?   “嗒嗒”的马蹄声响彻御道,不多久,就到了西苑。玉河桥前,天启下马,张嫣举目一看,不由惊愣。本该一片漆黑的西苑现在灯火通明,环绕湖沿,侍卫布得满满一圈,手中都提着宫灯。   天启接她下来,牵着她上了玉河桥,王体乾领着一班内侍宫女早立在桥上等待。张嫣环视一圈,不见魏忠贤和客氏,心里顿觉舒爽。   桥上设有宴席,酒水茶果食物俱全,天启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张嫣摇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天启绽开笑脸,兴冲冲道:“那我们下去划船。”   他竟然还记得?张嫣心神俱颤,难以言说的眼神怔怔望着他。天启笑了一笑,伸手搂过她,一同下去。   湖边已停靠了一条小船,天启一跃跳了上去,回头看着她,招手道:“快上来。”   他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张嫣却不得不担忧:“陛下,你要自己划船?”   “当然啦。”天启拿起桨,在水里划拉,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经常干这个。   张嫣道:“这太液池里的水有多深?”   “深不见底。”   “陛下可会游泳?”   “不会。”   张嫣招手道:“陛下,还是上来吧。”   “皇后!”天启跺脚,满脸不情愿,“不冒点险,生活有什么意思嘛?”   张嫣无奈叹道:“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你是一国之君,得为这天下着想啊。”   天启一屁股坐在船上,沉默地划着水,像个得不到奖赏的孩子一样失落。半晌,他鼓着嘴说:“不上去!”   又来了,张嫣叹气,放软声音道:“好,我下去。不过陛下再找几个人,也让他们乘了船,在后面跟着。”   天启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那怎么行?我想和你独处。”   张嫣无力了,只得以妥协的口吻说:“那让他们远远跟在后面总行了吧?”   天启这才抿嘴一笑,点头。   ☆、爱   丛丛芦苇,身姿婀娜,秋风一吹,摇曳生姿。桨拨动着湖水,声音舒缓清越。这声音好像成了乐曲,张嫣听得心神澄澈。有灯笼照着,湖里并不黑,也说不上亮,潮湿湖水上飘着一层白雾,将这人、这景罩着,飘渺如蓬莱仙境。   天启白皙面庞隐在这层白雾里,更显柔和。他心情愉悦,孩子气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滑到湖中央时,他问张嫣:“我划得好吗?”   迎着他期待眼神,张嫣微笑点头:“很好。”   他便开心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冷不冷?”   说实话,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冰凉,但是张嫣无法说冷,因为她的心是热的,就像注入了湿热的潮水,软绵绵的,细细品味,还有点酸酸的。   “不冷。”她摇头。   她端坐在船尾,美丽的容颜被雾气熏染,黑的愈黑,红的愈红,纯粹得像入了画,清冷出尘。   天启久久盯着她看,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其实想今天下午带你来,那时候天高云淡,不冷不热,正好。”   张嫣笑道:“现在也挺好,你看星空多美。”   她抬头望天,天启跟着抬头,浩瀚星空无垠,星星点点闪闪,像是顽皮孩子偷窥的眼睛。不知他们在看星星,还是星星在看他们?   怕累着他,船行中央,张嫣柔声道:“陛下,别划了,坐下来歇息歇息。”   天启把船泊在芦苇深处,丢了桨,挨着她坐下。张嫣把暖了许久的斗篷给他披上。此前他嫌热,非要脱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正静静相依相偎着,他漫声吟起诗来。   张嫣大感惊奇,侧头看他。他倒一本正经,眉目低垂,严肃里又带点忧郁。张嫣抿嘴笑起来。   天启侧头对她说:“这说的不就是你吗?”语气似不甘,又似抱怨。   张嫣点头笑道:“是啊,我现在就是在水中央。”   她在说笑,天启却不笑,在袖子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支横笛,道:“我吹笛子给你听。”   张嫣早听说他笛子吹得好,便道:“好啊。”   他不忙着吹,起身坐到她对面,然后躺了下去,枕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那石头应该是他用惯的,就在船上放着。   “我躺着也能吹。”他翘起二郎腿,并无炫耀地,向她陈述事实。   张嫣点点头。   他便呜呜咽咽地吹起来,裂石碎玉般动听。他并不看她,两眼一眨不眨望着天空,眼眸深邃沉静,好像容纳了整个宇宙。   那曲子在张嫣耳边时隐时现,她并未听太清,她的整个心神,已被这少年占据。他本人就是一首乐曲,神秘忧伤,动人心肠。这个星空下的寂寥少年,有的时候像个诗人一样忧郁。比起处在众人中欢笑,他更适合孤独。   他为她吹曲子,她心里感谢。而吹曲子的他,却让她感动。一曲终罢,她有点想掉泪了。   “这是蒹葭,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意的。”他把玩着竹笛,说。   “哦。”张嫣尚未回神,木然应道,“纯妃好像弹过。”   “就是跟她学的。”天启抬眼看她,淡淡道。   张嫣习惯性地说:“改天陛下也可以吹给良妃听一听。”   “何必说这话?”天启垂下眼皮,低低道,“你明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一个字一个字轻轻飘进张嫣耳朵,如重锤落地,惊得她回过神来,明亮眼睛蓦地抬起,怔怔望着天启,心头情潮涌动,一瞬间席卷了全身,几乎燃烧她的所有神智。   天启仿佛随口抛出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说完就从地上起来,拿起桨往回划。张嫣咬住嘴唇,死死压住汹涌奔腾的情感。她不能有爱,有爱就会嫉妒,这是最可怕的事情。跟后宫女人争风吃醋,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圣明之君,宠谁爱谁没关系,能与她相敬如宾即可。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没有情感喧嚣,安宁地做个人人称颂的贤后。   心头陡然烦乱,他为什么要来搅乱她的心呢?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走了。她眼望着房顶怔怔一会儿,才叫人进来伺候。拖着疲倦的身体爬起,泡了个澡,舒服了许多。对镜理妆时,吴敏仪满面笑容进来,福了一福,道:“纯妃来了。”   “知道了。”   声音淡淡的,有些消沉,吴敏仪心内诧异,抬头看她,见那张清丽容颜上并无半分喜色。这个女主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吴敏仪虽知她心里有事,也并不随便过问。   打扮停当,张嫣起身步出暖阁,一贯地从容优雅。段雪娇不经意抬头,但见眼前光华大盛,心神为之一晃。   一番寒暄后,两人坐下闲聊。   上茶后,翠浮问张嫣:“娘娘要不要吃些什么?”   张嫣登时红了脸,平日这个时候,她早用过膳了。   “不用。”她把脸埋在茶杯里,轻轻道。   皇帝昨天不管不顾怀孕的良妃,硬是跑到坤宁宫里歇宿的事,段雪娇已经听说。本想打趣两句,可是一看张嫣凛冽如寒梅的清姿,她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张口。   聊了一会儿,张嫣道:“去看看良妃吧。”   段雪娇乖顺点头,笑道:“正要跟姐姐提呢。”   梅月华见了张嫣,一如既往地依赖,拉着手委屈哭泣。昨天天启到她宫里后,对情诗一事只字不提,一个劲儿哄她睡觉。知道她最烦看书,他便拿了本《论语》,坐在床边给她读,名曰“胎教”。没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今天她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昨天是皇后的生日,皇帝应该陪她。   张嫣道:“好了,都过去了,陛下不会放在心上的。”   梅月华怔怔道:“难道皇后也不相信我?”   张嫣时常警告自己谨慎,人性复杂,做出什么事都不一定。她对梅月华的相信只有八成,这八成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理直气壮地开口:“我相信你!”   不违背良心的前提下,她巧妙地答道:“罗绮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段雪娇眼神飘忽,话语却无比笃定:“阿梅,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月华眼眶潮湿,无疑,这一刻,她被段雪娇打动了。   快到中午时,徽媞也来了。她刚下课,途经这里,就进来了。梅月华一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孩子,一边却止不住冒怨气。对着她,多少不像之前那么亲切了。   张嫣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明眸锁住雅秀,她讶然开口:“这女孩倒面生,你是刚来伺候八公主的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雅秀落落大方行礼,声音清脆甜美,“奴婢这个月才到哕鸾宫,之前是在翊坤宫伺候。”   她抬起眼皮,怯怯瞅了一眼段雪娇,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段雪娇垂下眼皮,不屑一顾。   张嫣点点头,并不在意她,接着转回头,和梅月华说话。目光掠过低头恭立一旁的李雪娥时,心中顿生厌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就到了承乾宫当管家婆,梅月华对其极为倚重,她想斥退都找不到机会。   众人走后,梅月华疲累地靠在床上,两眼放空,雾茫茫盯着窗外,一脸伤春悲秋。许久,眼睛里恢复清明,她沉吟道:“你说,会不会是纯妃害我?当日就是那个侍女从我手中接走的稿子,她想做手脚多方便啊。”   李雪娥断然摇头:“不会。那就是个二等侍女,不过才在翊坤宫里呆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心腹?而且,我听人说,纯妃是因为陛下多看了这个侍女几眼,才找个机会把她打发走的。”   “不!”梅月华猛然坐起身,双眼幽黑发亮,似寻到了光明,“我越想越有可能,一定是她看我怀孕,心生妒忌,才想着法子陷害我,一定是她!”   李雪娥忙忙上前,柔声安抚她:“娘娘冷静。”   梅月华无法冷静,想起昨天蒙受的羞辱和冤屈,心中的恨意就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用心可恶,恶毒的女人!”她已经忘了方才的感动,咬牙切齿咒骂。   李雪娥默了片刻,忽然道:“娘娘,其实奴婢觉得,皇后也有嫌疑。纯妃不受宠,又只是个妃子,没有理由要陷害娘娘。反倒是皇后,她素来要强,心里一定希望皇长子是她生出来的。况且,她有前科啊。”   “皇后?”梅月华一脸不相信。   “我只是猜测。”李雪娥从袖子里掏出两片皱巴巴的纸,勉强凑在一起,呈到她面前,“娘娘,这是我让坤宁宫相熟的宫女拾来的。您看一看,可有什么不对?”   梅月华一把推开,气恼道:“还让我看这个作甚!”   “怪奴婢没说清楚,”李雪娥柔声细语,“娘娘,您只看这个‘卿”字,这是您写的吗?“   梅月华把眼一瞅,那“卿”字遒劲有力,完全不像是小孩子手笔。她吃了一惊,紧紧抓住纸说:“不对啊,这个字怎么跟其他的不一样?我记得我不是这样写的啊。”   李雪娥道:“这就对了,这个‘卿’字只有八公主才写的出来。昨天娘娘定是心慌了,没瞅出来,让她得了便宜。”   “你的意思是……”梅月华瞪大眼睛。   “娘娘给她当了替罪羊。”李雪娥扶住她颤抖的身子,“西李娘娘在那儿,她要敢露一句实话,非给打死不可。”   “八公主那么小,怎么可能!?”   “是啊,没有人在后面怂恿,怎么可能?”李雪娥平静地说。   梅月华把眼泪一抹,宣纸一收,面无表情起身,快步往外走,“我要去找陛下。”   “傻孩子!”李雪娥慌忙拉住她,急急道,“你就是把这个拿到陛下面前,要怎么说?说他妹妹那么小一点就给男人写情诗?说人家怂恿,咱又没证据。娘娘,现在关键问题是,陛下不信任你!没准他还是以为这是你模仿的。”   梅月华不再动了,手捏着宣纸,无助地看着她。   李雪娥叹道:“娘娘,这个哑巴亏,你是吃定了。”   ☆、夭折   自那一天后,梅月华就开始神思恍惚。走到路上,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几个宫女在她午睡时窃窃私语,她登时生了大火,吩咐人打板子。宫女的惨叫暂时抚慰了她心头的烦躁,宫女的惨死却让她好几个夜晚都从噩梦中惊醒。   即将临盆时,她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初冬新结的冰面上。费尽千辛万苦,孩子顺利生了出来,是个女婴,因为早产,小的可怜。天启欢喜得不得了,抱在怀里看了又看,还兴致勃勃地取名字,想封号。梅月华像被甩到沙滩上的死鱼一样,神气全无,面色苍白。见此情景,也露出一丝浅笑。   这笑容没能持续到晚上。早产儿哭了一天,到晚上没了气。梅月华伤心欲绝,几次哭晕过去又醒来,到最后,嗓子都没了音。客氏不经意瞅见天启背着人抹眼睛,心里大怒,当时就把李雪娥叫到咸福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毕竟活生生地来到这世上过,天启依然给她赐了名字,封了公主封号,选风水宝地葬了。   他一向喜欢孩子,对孩子的母亲,就没那么多爱心了。毕竟,能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实在太多。婴儿夭折后,他就没再召幸过梅月华。   这些妃子,连同皇后塞给他的那些春风一度的女人,都没有他手中的木匠活更让他着迷,也没有他养的那一群猫更得他宠爱。   张嫣冷眼旁观,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天启的钟爱并没带给她多少甜蜜,更多时候,她都觉得压力重重。付出的人都会索要回报的,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   她仍如往常一样,在当值的时候,劝天启到承乾宫里坐坐。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乖顺,反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又不是朕抢了她们来,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承受这代价。难道朕要顾及到她们每个人的情绪?”   他这样说。   张嫣不敢再说什么了。最近他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温和,总是压着一团火气。   天启三年年初,首辅叶向高上书请求增补阁员,并呈上了候选人员名单。除了排在最后的顾秉谦和魏广徽,其他皆为东林党人。按照惯例,皇帝应该按着次序,从前到后选用阁臣,换句话说,最后两人不过陪着光荣一把。   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依旧按着次序来,倒着来。   顾秉谦是何人?七十多了,贵为礼部尚书,他不满足,还想进步。过大年的时候,拉着儿子到魏忠贤府上拜访,说,就让我的儿子给您老做孙子吧。   魏广徽又是何人?礼部侍郎,北直隶人,魏忠贤老乡,都姓魏,五百年前是一家人,于是称兄道弟。   结果出来,外廷炸开锅了,这不是有人在后面撺掇小皇帝吗?叶向高连上两疏,要求遵从祖宗惯例,从前到后依次点用。皇帝一概不听,并谕外廷:“如有市恩渎奏者,重治不饶。”   大年过后,张嫣宣家人进宫,在坤宁宫家宴。宴罢,她让吴敏仪领着弟弟妹妹去玩,只留张国纪在宫中闲聊。   外廷的事,张国纪一件一件讲给她听。   张嫣脸色渐渐凝肃,“他已经把手伸向了外廷,如今连阁臣都是他的人,更不要提御史和科道官了。这还只是个开始,陛下正打算命他提督东厂,从今往后,趋附他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张国纪皱眉,恭谨开口:“娘娘可要小心,咱们的底他摸得清楚,就怕他再做文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张嫣痛心慨叹,“陛下纵容他,我怎么劝都不听!”   无力和愤怒一起涌上来,她抚额坐回到椅子上。   张国纪只好和稀泥:“娘娘毕竟是后宫里的,即使再看不惯,也不好插手政事啊,再说陛下说不定有自己的主意,你这样拂他的意也不好。”   张嫣脸色暗淡,叹息着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打起精神,她道:“父亲,你是不是和东林党有来往?”   “不敢!”张国纪变了脸色,慌忙站起身,拱手道,“臣是外戚,岂敢私自结交朝廷命官?”   张嫣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父亲且坐。”待张国纪坐下后,她郑重道,“你这样做很好,我们是外戚,当自重。外廷一举一动,陛下都有耳目,谨慎些总是好的,免得引起猜疑。”   她神色消沉,张国纪知道有魏忠贤和客氏压着,她过得也不舒心,临走时,屏除他人,呈给她一张药方。前一阵子李时珍的重孙云游京城,被他遇着,讨了一个生男的药方。   张嫣接了,交给吴敏仪,笑道:“一天三次煎着吃,看有没有效。”   吴敏仪一点不玩笑,当宝贝收起,魏忠贤和客氏暗地里一直筹谋着“倒张”,没个孩子,这皇后位置还真坐得不稳。   “娘娘,魏忠贤若真接了东厂,对我们可是大大不利啊。”   “是啊!”张嫣眯起眼看着摇曳的烛火,“他的势力不能再膨胀了。”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婉言劝谏天启。她的温柔宽厚对天启来说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更多。屡次示好,屡次碰壁,现在他见了她就莫名地烦躁,又舍不得发火,每次都是冷着个脸,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坤宁宫那边,又是一连好多天不去。不去的时候,他让高永寿给他汇报着皇后情况,可曾黯然神伤?忧郁彷徨?   高永寿跟他说,皇后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奕奕,神采焕发。   他听着,心里更是赌上了气。揽镜自照,自己反倒憔悴了不少。   独宿无聊,高永寿提议去球馆里斗鸡玩。天启懒得跑那么远,又怕在乾清宫里玩被皇后听见,便答应了。   又是踢球,又是斗鸡,痛快玩一场后,他兴致颇高,懒得坐轿,和几个亲近内侍月下漫步。   皇帝平易近人,内侍从不怕他,又是深夜,都没了拘束,勾肩搭背,晃晃悠悠,一个个跟喝醉了一样。高永寿更是扯开喉咙,放声高歌。天启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离群索然的味道,即使身处在热闹中,即使脸上挂着欢快的笑意,他看起来依然是安静沉默的,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玩的时候比谁都要疯狂,然而过了后,比谁抽身都快。   路过承乾宫,大门敞开,门口悬挂着灯笼,像是等待着夜归人。内侍都住了声,蹑手蹑脚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瞅。天启陷在沉思中,一个人闷头前走。高永寿拉他,他回过神,抬头一看宫殿匾额,无聊地牵了牵嘴角,继续前走。   “哎……陛下,陛下。”高永寿小声唤着,硬是把他扯了回来,指着里面说,“你看。”   梧桐树枝上的乌鸦听到动静,“呀”一声飞走了。天启探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鸵鸟一样躲在高永寿后面。众内侍慌忙围上前,七嘴八舌给他叫魂。   “陛下!”跪在殿门口的白衣女郎惊喜转身,一头乌发黑瀑布一样,垂头而下,黑得渗人,苍白憔悴的容颜在深夜里看去,莫名地诡异幽怨。   她的目光,像是饿了好多天,终于找到了吃的一样。   高永寿给她看得全身发毛,一边嚷嚷着:“你要找的人在这儿。”一边急扭过身,把天启推了出去,自己躲在他后面。   “陛下。”梅月华泪水哗哗淌了下来,踉跄着向他跑来。   “停停停!”天启给她吓住了,慌忙摆手,梅月华登时止步,抠着手指头,紧张无措地看着他,不敢上前。她知道天启讨厌唧唧歪歪的女人,想哭又不敢,扁着嘴强忍着,一张俏脸都快扭曲变形了。   “别哭,别哭。”月光下,天启瞧得分明,也不忍心。走上前来,他上下打量她,“你怎么穿成这个模样?”   梅月华平静下来,撩起衣袍下跪,凄凄哀哀道:“月华沐浴更衣,求神拜佛,祈求……祈求陛下福寿安康,有一天能想起……想起我,过来看看。”   她又哭了起来,抑制不住,只好用手捂着。   天启抬头看去,见那殿门口正中央摆着香案,还有手镯耳环等饰物,好像……好像是他曾经赐给她的。目光一转,见那香案角落里搁着一双小小婴儿鞋,他的心情陡然悲凉起来。再看梅月华,甚觉可怜,毕竟是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啊。   “你先起来。”他叹息着柔声说。   “谢陛下。”梅月华抹干眼泪,挣扎着起来。跪在冷地板太久,两腿又酸又麻,还没站起,又跟瘸子一样向森冷冷的石地板栽倒,口中不由惊呼一声。   天启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了她,熟悉的阳刚气息传来,梅月华登时软作一滩水,倒在他身上。围观众人不自然地别开头,砸吧嘴巴。高永寿清清嗓子,嘻哈哈笑道:“陛下,那个,我们先走啦。明天早晨再来接您啊。”   说完,立即招呼众人“走走走”,一群人如过街老鼠,低头逃窜。   天启搂着她进了屋里,梅月华感受到他的不耐,知趣地离开,叫宫女出来奉茶。天启搓搓胳膊,龇牙咧嘴道:“你这屋里好冷啊,没烧炭吗?”   梅月华忙吩咐宫女:“快烧炭,别冻着陛下了。”扭头愧疚看着天启,她揪着衣角,垂头小声道:“送来的炭火不多,我怕哪一天陛下来,没得烧了,怠慢了陛下。”   天启叹气,有的人把他往外推,有的人巴不得他来。他是哪根脑筋抽了,非巴巴地讨好一个冷情的女人?   他高声命令道:“月华,你过来。”   梅月华听话地过来,口中讶然道:“陛下有什么……”   还没说完,就被天启一把扯到怀里,按倒在床。她惊呼一声,茫然看住他。毕竟是曾经心动过的男人,多日不见,心头想得厉害,她情不自禁环住他。天启久久没有动作,懊恼地看着她。半晌,他拨开她的胳膊,直起身道:“算了,等炭火烧起来吧,现在太冷了。”   梅月华顿时羞红了脸颊,咬住嘴唇望向他处。她竟然挑不起他的欲望,就算他今天留宿又如何,以后呢?   她一瞬间忽然嫉妒起张嫣了,这嫉妒又夹杂着痛恨,凭什么?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把什么都给那个女人?难道她和段雪娇就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陪衬吗?   主动挑逗的事她不想做,平静地起身,她温柔地为天启披上衣服,乖顺道:“陛下能来,已经是月华三世修来的福气了,就算只是陪着月华坐一会儿,月华心里也感激不尽。陛下先在这休息,我去看看炭火烧好了没有。”   说罢,她勾起唇角,温婉一笑,起身向外走。   天启暗叹,这个最有童心的女孩什么时候也变样了?一脸假笑。   “月华,”他叫住她,随意吐出一句话,“你这里有梦仙香吗?”   梅月华震惊回身,嘴巴张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眉眼忧郁,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悲哀。明明柔和得让人不忍触碰,却又显得极其冷漠疏离。   “陛下……”她涩涩张口。   “点上。”他淡淡道。   ☆、怀孕   二月生病看医生的时候,梅月华诊出了身孕。消息传开,阖宫震惊。宫女私下议论:“果然还是健壮些好,这才刚丢,又怀上了。”天启心内滋味复杂,他都怀疑,老天是不是故意跟他开玩笑?   梅月华的宫里从此又热闹起来,内府衙门不敢再缺她的东西,各样都挑好的送来。前一阵子怠慢她的宫女内侍现在见了她,脸皮薄的绕着走,脸皮厚的谄笑上前说吉祥话。梅月华不再像以前那么傲慢,端起她该端的架子,皮笑肉不笑地应着。如同一个内心骄傲的冠军,面上浮着薄薄一层谦虚。   段雪娇私下里跟贴身侍女说:“她越来越矫揉造作了。”   但她不得不承认,在生孩子上,梅月华确实是冠军。这一点,让同为女人的她想起来都觉得羞愧。   春风融融,天气和暖,又是一年花开季节。翠浮看了一眼屋内安然画画的张嫣,回过头来,对着檐下鸟儿长叹。   她家大姐儿是不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大表哥的情深意重,她视而不见,皇帝对她的心意,整个宫里都看得出来,她却跟个仙人似的,毫不动情。这也罢了,为何还要插手政事,处处与皇帝作对?如果她不那么清高,稍稍顺着皇帝一点,皇帝非让后宫里的其他女人守活寡不可。   如今倒好,良妃怀孕了,皇帝刚失了一个女儿,能不欢天喜地?时不时地去坐一坐,也不嫌路远了。   也不知良妃肚子里是男是女?最好是个女儿,不然皇长子的名号又落到别人孩子头上了。怎么她家娘娘肚子里就没一点动静呢?明明承欢最多。   门口传来动静,打断了她的神游天外,定睛看去,原来是御医到了。皇帝应该也是急的吧?不然为何闹着别扭,还板着个脸来坤宁宫睡觉呢?为何还常常让医生来给皇后诊脉呢?虽然之前已让他失望了好多次。   她从栏杆上下来,引着御医到了西暖阁,一同行礼。屏风后,泉水般清冽的少女声音响起:“免礼。”   话语里有些无力的味道,估计她也有些心灰意懒了。   御医把丝线递给翠浮,翠浮过屏风后,搭在张嫣手腕,见她眉目萧索,笑道:“娘娘,没准这次好运要来了。”   张嫣微微笑笑,并不说话,平心静气,神情一如既往地安恬。   静静的暖阁里,只有上了年纪的御医沉重的呼吸声。张嫣凝视着手腕,竟紧张起来,那种渴盼的心情压迫着胸膛,心跳越来越快,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无法骗自己,她想要一个孩子。原来,她就是这么一个俗气的女人,身处在后宫中,根本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怎么可能做到不争呢?看见人家有,难道她不心酸吗?看到他搂着孩子时雀跃的神情,难道她不觉得苦涩吗?   老天也赐她一个吧,看在她这么虔诚的份上。   “娘娘,”御医站起身来,拱手道,“据老臣诊断,娘娘已有身孕两个月。恭喜娘娘。”   御医稳重的话语平静地在殿内响起,张嫣怔住,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双眼,心里头的欢喜和甜美竟无法用言语形容。   翠浮惊喜得昏了头,一遍遍地问御医:“真的吗?不会错吧?可千万不要错啊。”   这消息像旋风一样,瞬间刮遍了坤宁宫,人人欢喜,争着拥着抢上前来道贺。张嫣平静下来,招手叫吴敏仪,面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娇羞笑容,那娇羞晕红了她两颊,端丽的容颜美得叫人心碎。   “找人告诉陛下。”她说,声音里有些颤抖。   吴敏仪握住她的手安抚:“高永寿早就去了。”   天启正闷闷地给木板钉钉子,听了高永寿的话,大叫一声,扔了斧头就跑。斧头砸在客氏脚下,吓得她差点跳起来。   他高兴坏了,到了坤宁宫,也不顾众人在场,搂着张嫣满屋子转起圈来。张嫣给他转得头晕眼花,只得紧紧环住他,花香和沉香木的香气一起袭来,熏得她快要醉了。   “终于让朕等到了。”放她下来,他抱着她说。与她一样,声音颤抖,泪水盈目。   天启对这个孩子的优待让内外皆惊,才两个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带着大批人马祭天地、祭宗庙、祭祖宗,天天挂在嘴边的就是“元子”“朕的元子”,这让承乾宫的宫女颇为不平,虽然皇后生的是嫡,她们是庶,但好歹是她们娘娘先怀孕,如果怀的是儿子,那才是正宗的“元子”。   他还让礼部提前拟名字,这一代皇子是“慈”字辈,五行属火,公主是“淑”字辈,依旧从“女”字旁。礼部拟了,呈报上来,他挑三拣四,都不满意。   春风沉醉的晚上,坤宁宫里茉莉花香萦绕。茜红纱帐里,两个着白色中衣的人相互依偎,絮絮私语。天启前一阵子冷落了她,心里愧疚,现在佳人在怀,一腔爱意浓得化不开,在她耳边呢喃着情话。   张嫣听得面红耳赤,嗔道:“你怎么越来越没个正经,有其他人听着呢。”   “谁啊?”天启怒着掀开纱帐,向外探头。暖阁帘子遮得严实,并不见有人。   张嫣乐得弯起唇角,拉他回来,把手按在肚子上,柔柔笑道:“陛下,我说的是他呀。”   “他?”天启怔了怔,也愉悦地笑起来,摸着她的肚子,神情慈爱。忍不住,又一次把脑袋轻轻搁在上面,感受里面的动静。   张嫣轻柔抚摸着他的头发,清凌凌开口,不复方才的柔媚旖旎,“陛下,我还是觉得,叫魏忠贤接任东厂提督有些不妥,现在二十四衙门都归他管,若再接了东厂,控制了锦衣卫,也算一手遮天了。今后他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我知道陛下信任他,觉得他能干,凡事都交予他,可我怕养虎为患哪……”   她说着,竟有些变音了。   天启一直静静听着,感到异样,诧异抬头,见她眼睛水水润润,竟是要哭的样子。天启慌了神,想要给她擦泪又不敢,温柔地小心翼翼地说:“嫣儿,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说,我听着便是。”   张嫣心内酸楚,难道她不想跟他和和美美吗?他们之间的阻碍太多了。客氏、魏忠贤,还有这后宫里一大群女人,即使没有他们,他跟她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想要融合,何其艰难?   “陛下,我没有委屈。”她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担忧我们这个家。”   “家?”天启被她温柔对待,心中荡漾,笑道,“我们这个家不是好好的吗?”   张嫣摇摇头:“这是小家,我说的是大家,这大明王朝不是朱家天下吗?她不好,我们能好得了吗?寻常老百姓家里,做官的希求入阁拜相,商人想要富可敌国,这都是为他们的子孙打算,他们希望将来交到子孙手里的,是簪缨之家,是皇商富豪。子孙承继了父辈的财富地位,也当发愤图强,这样才对得起祖宗的心血呀。”   她这语重心长一番话说得天启没了笑容,低头沉思,好半天才沉重叹道:“是啊,我不能留给子孙一个烂摊子。”   张嫣接着说:“现在内忧未除,外患加剧,国力年年衰退,陛下更应该振作精神,外用良将,内用贤臣,以陛下的聪明才智,何愁不能中兴大明?”   天启本怔怔听着,听到最后,眼睛豁然发亮,凝视她道:“你觉得我有那个能力?”   “当然!”张嫣毫不犹豫。   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天启激动得红了脸,一时情潮涌动,低下头与她温存。张嫣眼望着房顶,动也不动,道:“陛下,还让魏忠贤接这个职吗?”   “你说不让就不让,朕听你的。”欲望吞噬了他的理性,晕晕乎乎咕哝出一句话。   “陛下!”张嫣低而冷冽的呼唤不合时宜地响起。   天启的手已滑到她肚子,电光火石间,忽地想起了什么,一瞬间如堕冰窖。他无处发泄,抱着被子捶打,一边还哼哼唧唧:“皇后皇后皇后,还有八个月呢。”嘟起嘴,可怜地望住她。   张嫣依旧清清冷冷,“你耐不住,可以多去纯妃那里坐坐。”   天启咬牙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俯身趴下来,茸茸脑袋凑到她脑袋旁边。张嫣瞪眼看着他,他坏坏地笑笑,含住了她耳垂。   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身体紧绷起来,颤栗暗暗流动。   他故意折磨她似的,轻轻噬咬。似千万只蚂蚁从心上爬过,张嫣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用手推他。   惩罚够了,天启放开了她,低语道:“再说那种话,我就让你耐不住。”   张嫣瞪他一眼,翻过身背对着他。   “不要生气嘛。”天启死皮赖脸贴上去搂着她,唱戏似的一声一声唤她,“皇后,朕的好皇后,嫣儿,嫣儿,嫣儿……”   张嫣不搭理他,他就没完没了,自己喊够了,又往下移,凑到她肚子边,有模有样嗔道:“儿子,都怪你,要不是为了你,我和张先生怎么会吵架?”   张嫣哭笑不得,转过身来,板着脸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天启欢欢喜喜凑上前,毫不在意地说:“是女儿也行啊,又不只生一胎。”   张嫣一看他就想笑,只好抬眼望天。天启兴高采烈地说:“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朱慈燃,你觉得如何?”   “燃?”   “是啊。”天启温柔地看着她,“嫣然一笑的然,再加上一把火。”   张嫣怔了怔,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道:“女儿呢?”   “那更简单。”天启眉开眼笑,“就叫朱淑嫣,多好,也是从女。”   “胡闹!”张嫣笑红了脸。   天启却没有笑,深深凝视她一会儿,躺下来环抱着她,低低叹道:“皇后,你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我对选秀没抱任何希望,只想着从中挑一个便是,可是我遇到了你,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张嫣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湿润了眼眶。   “我要让我们的孩子继承这大明江山,”天启的话语因激动而蘸满了感情,“让我们俩的骨血一直延续下去,生生世世不灭。”   ☆、担忧   天启听了张嫣的话,就没让魏忠贤提督东厂,但这毕竟是他的鹰犬,交给其他人,他不放心,因此让魏忠贤先整理着,以后再说。   魏忠贤气得暴跳如雷,当即把高永寿叫来,指着他鼻子责问:“我让你盯着皇后,你是怎么给我盯的?整天给我拉扯些鸡毛蒜皮,重要的事一件没有,你是不是被她收买了!?”   高永寿是真委屈,“公公,这事我真没听皇后提过,也许是陛下自己改变主意了呢?”   魏忠贤瞪着眼睛说:“陛下一夜间就改变主意,你说这是谁的功劳?”   “那我就没办法了,”高永寿也瞪大他那无辜又纯洁的眼睛,“公公总不能让我藏到人家床底下偷听吧?”   魏忠贤噎得一口气上不来,阴厉盯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辽东自孙承宗去后,一直筑城挖沟,并无战事发生,天启稍稍松了一口气,全力督促魏忠贤和兵部平定“白莲教叛乱”,内外皆用钱,国库吃紧。尤其是辽东,一年军费高达四百多万两,远远超过国库收入。天启是个慷慨的皇帝,为了全力支持孙承宗,一直催促户工两部送钱送兵器,两部尚书干脆利落地回应他:对不起,陛下,没有。   天启无法,只得找姓朱的要钱。这群人什么都不用干,白吃白喝百姓上交的钱粮,猪一样活着,养得白白肥肥,该宰一宰了。他自己捐了五十万两,又逼着各地藩王、公主慷慨解囊,凑足了两百万两,送往辽东,用以犒赏军士。   内廷之内,皇后有孕在身,不便打理后宫事务,东西两宫年幼,天启不放心,仍交予客氏整顿,定时向皇后汇报即可。   客氏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我一定将后宫打理得妥妥当当,不让皇后费心,专心养胎,为陛下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小皇帝喜欢得连连点头:“很好,客奶奶赶快为皇后物色奶娘,要像客奶奶当年对朕那样实心实意才行。”   客氏一口答应,并请求搬到交泰殿去住,以便照顾皇后。交泰殿位于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住在里面,前后都看得清。天启答应了。   “哼,谁要她照顾?”透过窗户看着人来人往搬东西的交泰殿,吴敏仪厌恶地吐出一句话。   张嫣怔怔望着外面,眉间愁郁。   “娘娘?”吴敏仪见她面色不对,轻声唤她。   “吴尚宫。”张嫣回过头,依赖地看着她,吴敏仪吃了一惊,那种小心胆怯的目光,她只在十五岁的张嫣初入宫时见过。   细白的手伸出来,寻求着支持,“我有点怕。”   吴敏仪心尖陡地一缩,怜爱地望住她,这个从容镇定的女孩,竟也有怕的时候?也许是太在乎了。   宽厚温暖的大掌伸出来,包住了她的小手,抚慰的声音坚定地响起:“娘娘,不用怕,量她也不敢!”   张嫣摇摇头,苦涩地说:“没有她不敢的。”   皇帝太信任太依恋他的奶妈了,这一点想起来都让她窝火。如果不是他的宠信和纵容,客氏焉敢在宫内如此嚣张?都十八了,为何还要留她在宫里?   张嫣越想越头疼,支起头,揉着额角。   吴敏仪柔声道:“娘娘千万冷静,冷静,别为那个村妇置气。”   张嫣长舒一口气,笑了一笑,真是的,她怎么为这个生起气来?起身走到窗户边,遥望着前方的交泰殿,她笑道:“她心里的想法我很清楚,我们必须小心,凡事都要做的滴水不漏才行。”   自皇后怀孕后,热闹的场所就转移到了坤宁宫,承乾宫又恢复成往日的冷清。段雪娇倒是时常来探望,陪着梅月华坐坐,聊一会儿天。   “这一次我感觉是个儿子。”梅月华旁若无人,两眼迷蒙,幸福地微笑。   段雪娇打扇的动作滞了一滞,感觉到李雪娥的目光扫过她脸颊,她不着痕迹地恢复如常,笑了一笑。   “是吗?”她淡淡道。   声音里有着不合时宜的冷,梅月华尴尬地笑了笑,扭头吃起葡萄来。   “人家都说酸儿辣女,没准这一次还真是个皇子,你可要小心,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莽撞。”段雪娇力不从心地殷勤叮嘱。   梅月华连连点头,葡萄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连皮都不剥,吃着还不忘招呼段雪娇:“你也吃啊。”   现在不是葡萄的季节,这些都是皇家园子专门栽种,快马加鞭送来的,不多,都照顾给了两个怀孕的女人。段雪娇一想起这些,就没了胃口。   李雪娥提醒道:“娘娘,你少吃点,今天吃完明天还有吗?”接着嘟嘟囔囔起来,“我听说有十几斤呢,怎么分到我们这儿,就这么一点。偏心偏得也太明显!”   她这一说,梅月华也吃不进去了。   段雪娇无声冷笑。何必要自找难受,跟张嫣去比?那个曾经在她中毒时辛苦照顾她的女孩,每次一想起,都好像有种淡淡的茉莉清香萦绕心怀。如果她做皇后,一定让张嫣当宠妃。   梅月华自己感伤一会儿,忽然幽幽望住她,“小段,你有没有找医生看过?为什么至今都没有……”   段雪娇始终微笑看着她,她有点说不下去,却仍硬着头皮道:“会不会是因为当时中毒,损了身子?”   时隔两年,重提此事,段雪娇和李雪娥相顾愕然。   梅月华看她眼神漂浮,脸色难看,忙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没事儿。”似是安慰她,段雪娇当即微笑接口,垂头把玩着扇子,沉默半晌后,又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也许吧。”   出了门,身边新来的侍女忧愁道:“娘娘,也许良妃娘娘说的对,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段雪娇理都不理,勾起一抹嘲讽笑容,小白猫也学会挑拨离间了,这世界可真有趣。转念又想到,梅月华自怀孕后,几乎没踏足过坤宁宫,不由暗笑,嫉妒果然会使一个女人发疯。   到得四月上旬,暖日洋洋,茉莉花盛放如雪,皇后心情大好,召集两宫娘娘过来赏花。宴桌上摆放着葡萄,颗颗晶莹剔透,梅月华不看不吃。段雪娇暗笑,悠悠道:“阿梅,上次你不是说爱吃酸吗?现放着葡萄,怎么不吃啦?”   梅月华窘迫,胡乱应道:“要忌嘴。”   段雪娇状似开玩笑地说:“在你宫里就不忌嘴,怎么到了这里就忌啦?别不好意思,姐姐大方着呢,还怕你吃?”   梅月华甚为尴尬,在张嫣掐过的地方,掐了一颗,小心翼翼剥了皮,放进嘴里。   张嫣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喝茶。   宴席过半,皇帝来了。穿着明黄色常服,背着手儿,不紧不慢地走着,看见院子里场景,呵呵笑道:“都在啊。”   段雪娇有半年没见过他了,乍然一看,只觉这人清新得陌生,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忘了他是谁。   他也确实变样了,段雪娇暗暗打量着,心想,那时他才十六岁,面庞一团孩子气,瘦瘦的,也不是很高,不过才两年,他已如杨树一般挺拔修长,仍是那么瘦,那么安静腼腆,但好像已有了男人的气度。   他的目光没有在她和梅月华身上停留,直奔张嫣去了。段雪娇有点想笑,有比嫁给一个滥情的皇帝更糟糕的事吗?有,那就是嫁给一个专情的皇帝,却不是那个他钟爱的女人。   好在她不喜欢他,看看梅月华那酸样,她瞬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凉感。   夕阳西下时分,天启在坤宁宫陪着皇后一起用晚膳。坤宁宫的膳食从来都是吴敏仪操办,张嫣建议皇帝,换成客氏。   “为什么?”天启讶然。客氏和皇后之间的不睦,他多少还是能感觉到的。   张嫣笑道:“吴敏仪要照顾我,忙不过来。客氏伺候陛下那么多年,做菜很有水平,我也想尝一尝。”   天启笑道:“你不介意就好。这样吧,反正客奶奶也要准备朕的膳食,干脆让她多准备一份送到坤宁宫,也省事。”   “那怎么行?”张嫣嗔他一眼,“坤宁宫有坤宁宫的规制,岂能僭越?”   天启不在意道:“那就去掉你不爱吃的,你想吃什么,再添上去,按着坤宁宫的规制来就成了。”   说完,派人把客氏叫了来,将情况讲了讲。   “把菜单拿来,让皇后挑一挑。”   趁皇后阅览菜单时,天启转身看着客氏,公事公办地说:“客奶奶,我就将皇后的膳食交给你了,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当日元辉殿那种事,我不希望再发生。准备膳食的人多且杂,你给我牢牢看着。出了事,我可没法饶你。”   客氏慌忙福身,诚惶诚恐道:“陛下放心,有我看着,决不会的。”   “还有坤宁宫的茶水果物,”张嫣从菜单中抬头,黑幽眼珠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她,“也一并交给奉圣夫人吧,辛苦了。”   客氏心里早已大骂,面上却不得不连声笑道:“不辛苦,不辛苦。”   饭后,天启搂着张嫣在茉莉花树下的秋千架上坐着。原来的秋千架他让人撤了,专门做了一个新的放上。长长的、宽宽的,还有靠背,漆成白色,平滑舒坦,躺在上面睡觉都可以。   “今天觉得好吗?”他伸手帮她把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柔声问。   张嫣点点头,又笑他的大惊小怪:“才三个月。”   天启也笑,他发现皇后最近笑得多了,两颊总是嫣红,垂头微笑时,粉面如映晚霞,美得让人心醉。   他不管她心里有没有他,只要她能对着他这样微笑就成,一辈子也看不厌。   看得太久,张嫣感受到了,浓长睫毛掀起,一汪秋水澄澈清明,波荡流转,瞥了他一眼。那双大眼睛没了往日的威势,如小鹿一般,忐忑不安。天启知她心中所想,心头狂笑,面上死活忍住,低头拨弄她耳环,笑问:“嫣儿,我今天留下来陪你如何?”   “陛下,不要胡闹!”张嫣板着脸斥他。   天启哈哈大笑。张嫣这才明白是逗她,也不在意,抿嘴一笑。   两个人依偎坐着,看那夕阳落山。傍晚的天空宁静悠远,仿佛岁月到此,就走到了尽头。古老的歌谣在张嫣心中咏叹,她情不自禁叹道:“真想一辈子这样!”   什么贤后,什么国家、百姓,太监、奶妈,全都抛到一边,就这样平和简静地活着。   天启怔了一怔,喜得垂头问道:“和我吗?”   张嫣心内一惊,细细咂摸着说那句话的滋味,就没吭声。   “我知道是和我。”他自信得意地笑着,在她耳朵上亲了亲。   ☆、宫女   倚在窗边目送他离开后,她怔怔坐回书桌后,漫无目的地抄起佛经来看。帘子掀开,吴敏仪端着茶盘进了来,见她神色疲倦,笑道:“娘娘累了吧?有了身子就是这样,到了晚上就困,要歇息么?”   “等一会儿吧。”张嫣压住烦乱的心思,自己研起墨来。这是让她平心静气的好方法。   吴敏仪放下茶盘,掀开茶盖,袅袅白烟升起,茶香四溢,她盯着那茶,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来,“娘娘,让客氏接手膳食,会不会太冒险了?”   “有点。”张嫣神色安详,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她躲在暗处,让我觉得更可怕。元辉殿那件事,你忘了吗?她怪会来这套。现在这样,她损兵一千,也要自伤八百,如果她聪明的话,就不会在膳食上下功夫。”   “这倒是。”吴敏仪点头。   张嫣道:“从今以后,宫里也不要点什么香,那东西五花八门,一个不慎,就着了人家的道。”   吴敏仪忙道:“这个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我这宫里也不知有没有她的人?”墨研好,张嫣挽袖执笔,临下笔时,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索性搁笔,她无力坐回椅子上,苦笑道:“这日子过得,怎么这么累?没怀孕时盼着怀孕,真有了,又要担心这,担心那……”她长舒一口气,可是心里无论如何也轻松不了。她始终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牢牢盯着她,那眼睛如淬了毒的冷剑,阴森森的。   吴敏仪柔声道:“娘娘放宽心,这样愁闷,对孩子可不好。”   张嫣支着额头,两眼放空,怔怔道:“你说,如果哪一天我真跟她撕破脸了,陛下会向着谁?”   心中想着,就这么吐了出来,等她意识到,自己也骇了一跳。吴敏仪若有所思瞧了她一眼,为难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垂下了眼睛。   “我这是怎么了……”她再次深深吐出一口气,似要清除心内所有的烦闷。夜风吹来,脑袋清醒了一些,她执笔写字,缓缓道:“你仔细留意着,挑十个姿色不错性情也好的宫女,三天后带来见我。”   吴敏仪笑道:“又给陛下找事了。”   “都是为了皇嗣。”张嫣麻木地应着,又道,“我想让翠浮去伺候陛下。”   吴敏仪一惊:“这……不太好吧,娘娘现在正怀着身子,需要人照顾。”   “也不缺她一个。”张嫣挥洒完,搁笔,目注着墨迹未干的四个字:无欲则刚。字如其人,柔中带刚。   见吴敏仪还要说,她截住道:“她为了我进宫,白白蹉跎着青春。我能抬举别人,也能抬举她。况且你也看得出来,她挺喜欢陛下的。”   吴敏仪不再说什么了,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娘娘注意了没?今儿下午良妃几乎没动过筷子,过后她们收拾时,我看她杯子里的茶还是满满的。”   提到这个,张嫣就有些生气,“她这是干什么?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她?”摇摇头,接着叹道,“罢了,我自问无愧于她,她怎么想,我也管不着,随她去吧。”   等到天启再来坤宁宫里时,张嫣就把事先在偏殿等待的十位女孩叫了进来。十位女孩福身行礼,莺声燕语响成一片。   天启揉起额角,无奈地笑了笑,侧头去看皇后。她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像泥塑的人儿一样。见他看过来,她拿出主母的架势,以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陛下,后宫里人太少了,该填充了。这十位女孩都是宫里拔尖的人物,容貌性情没得挑,我跟她们谈过,都很满意,陛下且看一看。”   天启咬咬嘴唇,把头扭过来,一眼扫过去,笑道:“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张嫣微怔。天启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都把头抬起来,让朕瞧一瞧,这一回有没有让朕心仪的人物?”   宫女羞羞答答抬头。   天启跟当年的客氏一样,一个一个检阅,清秀柔和的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走过谁跟前,谁就红了脸。走到中间时,他站住了,冲那个最不起眼的女孩说:“你叫什么?”   女孩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停留激动,福了福身,平静地答道:“奴婢李雨灵。”   “哪个雨,哪个灵?”   “下雨的雨,灵动的灵。”李雨灵平实地回答。   天启笑道:“很清新,很配你。”   “谢陛下夸赞。”她再次行礼,不卑不亢。   天启微笑,这仪容气度,很有张嫣的风范。扭头看张嫣,她也在微笑,看来她也属意这位。   宫女退下后,张嫣拿出一个红本,起身呈给他,道:“她们的名字都在这上面,陛下拿去,想召谁点名就可以了。”   天启伸手过去,不拿本,却捏住了她手腕,触感光滑柔腻,温温的,很舒服。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没有任何温存,像捏着一个物件。他盯着这物件凝眉思索的模样,也好像是在探究它是什么材料做成的。这让张嫣极为不舒服,皱眉道:“陛下,你做什么?”   天启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没有答话。站在他面前的美人活色生香,但很多时候,他都怀疑,她是个真人吗?她有血有肉吗?为什么她没有任何的冲动、欲望和感情?她哭过,就那么一次,泪水稀少得可怜;她怒的时候,顶多皱皱眉头,声音比平时高一些;几乎不笑,似乎没有让她特别开心的事,更不曾为他吃醋,总是大度地送来一个又一个女人。她就像是一朵高贵的没有香味的花。从男人的角度看,这样的女人虽美,却很难让人动心,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心里想着这些,他看着她,神情就复杂多变了。既柔情似水,又含着某种痛恨,幽暗眼神里席卷着想要揉碎她的风暴,却又有着令人心颤的怜惜。张嫣心悸,不安地扭动手腕,他竟没有察觉,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张嫣不得不出声唤道:“陛下!”   天启陡然清醒,眸中烦乱退散,整个人轻松下来,丢了她手腕,和煦微笑。这笑容并不能让人觉得快乐,他天生的忧郁从眉梢眼角透了出来,连梨涡里都盛满了无奈和叹息,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张嫣底气不足地开口:“陛下,你不高兴?”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   张嫣默然。世上不是没有痴情的人,可是太少太少,更何况是皇家。他那么小,心智还不成熟,也许是长相正对他胃口,也许是性情让他觉得新奇,这一切都会过去。源源不断的女人会被送到他身边,也许过个几年,他见识多了,就会觉得,她也不过如此。   她怎么能当真呢,当真就傻了。   她沉默着拉起他的手,把红本搁在上头,道:“这是你的职责。”   也是我的职责,一句话卡在喉咙,又被她憋了回去。   红本摊开,安静地躺在铺着杏黄色缎子的御桌上。天启支着脑袋,目光落在上面,空空蒙蒙。   职责,他想起这两个字,就觉得透不过气来。自他十五岁当上皇帝,他就不是个人了,他是职责的履行工具。娶妻纳妾是职责,生孩子是职责。情爱和男女之事在他情窦初开时看来,是很神圣很美好的,现在,他宁愿去做木工,也不想沉湎于那种无聊的像交易一样的肉体欢乐中。   不错,那就是交易,没有情感交流,一切都是利益。他要儿子绵延血统,她们依靠宠幸获取荣华富贵。真不知这一生过下来,有什么东西值得怀念?他渴望在这孤独岁月里,能有一个人携手同行,生同衾死同穴,除了她,那个人还能是谁呢?   他现在仍记得那个背影,站在慈庆宫最高宫殿的顶端,一动不动,雕像般清冷孤傲,如同她的人一样。他问她,你是宫女?她严肃认真地答,是。他笑了,装作相信她的谎言。那宫殿他父亲住过,没有宫女敢爬上去。   他没问她的名字,期待着选秀再见。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秀女上来,在他面前羞涩抬头,却没有她。他如坠深渊,失落铺天盖地般砸了下来,反倒觉得无所谓了。原来,还是有那么胆大的宫女的。他可以喜欢她,纳她为妃子,却不能抬举她当皇后。这场选秀由礼部组织,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搅得大江南北都不安生,即便选上来的是一群东施嫫姆,他也得从中挑一个出来做皇后,这样,对全国才算有个交代。   好在她是秀女,好在她成了他的皇后,不然,他这一生都会有遗憾的。   “陛下。”   客氏的轻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什么事?”   “今儿晚上召谁侍寝?”客氏笑问,目光落到红本上,有些嘲讽。   天启拿起红本,无聊地翻着,道:“就皇后身边那个叫翠浮的宫女吧,皇后特地跟我提了她,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   客氏怔了一怔,脑中灵光闪现,脱口说道:“不可,陛下。”   天启讶然抬头,“为何?”   客氏款款过来,笑着摇摇头,“陛下,你不懂。你真要召幸了那宫女,皇后嘴上喜欢,心里肯定不好受。那个翠浮与别人不同,是皇后从家带来的,感情不一般。现在皇后正怀着孕,需要她照顾。把她荐给陛下,那是皇后顾及情义,不好不做。”   “这样。”天启怔然。   “而且,”客氏微微一笑,“女人若是真正爱自己的丈夫,没有不吃醋的。那些打着贤惠的名号给丈夫纳妾的妻子,都是心里不在乎。”   她回头看着乍然失落的天启,接着说:“皇后,当然是喜欢陛下的。所以她现在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如果陛下纳了这个翠浮,也许她会胡思乱想,会以为陛下屡次来往坤宁宫时,就看上了那女孩。”   天启自嘲地笑笑,黯然自语道:“她一心做她的贤后,哪里管我看上看不上谁?”他在本上扫了两眼,意兴索然地叹道:“罢了,我做不成她想要的明君,在这小事上总得成全她的贤后之名。就召这个李雨灵侍寝。”   ☆、阴谋   皇帝只在十个女孩中挑选,并不曾召幸翠浮。张嫣讶然,问他为何。天启笑道:“她是你的人,我怎么能要?”   “进了宫,都是陛下的人。”   天启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抚上她的肩膀,默然看她半晌后,疲倦地说:“求求你了,皇后,别再给我塞什么人了。我看着谁喜欢,自己会封的。”   张嫣怔怔看着他,心内酸涩无比。   晚上她正在看书,吴敏仪进来,拢着手站在她面前,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张嫣笑道。   “奴婢……奴婢嘴快,把那事告诉翠浮了,谁知现在……以往陛下不这样的。”吴敏仪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张嫣合上书,叹息一声,问道:“她呢?”   “正搁房间里抹眼泪呢,以为陛下瞧她不顺眼。”吴敏仪声音更小了。   “把她叫过来。”   “是。”吴敏仪如蒙大赦。   翠浮很快过了来,眼睛红红的,不好意思,把头低垂着,跟张嫣行礼。   “哭什么?”张嫣笑嗔道。拉了她的手,指着脚下杌凳说,“快坐。”   “奴婢不敢。”声音嘶哑,说着就要哭,扭头抹眼泪。   “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多大的事儿?”张嫣起来,按着她坐下,自己才又坐下,柔声道,“你不要乱想,陛下没有看谁不顺眼,他心情不好。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过了这一阵子,我再去跟他说。”   “不用!”翠浮突然拔高了声音,冷硬拒绝。张嫣的笑容僵了一僵,她看见了,也自觉失态,涨红了脸,本想说些什么挽回,可是一腔没来由的怨愤之气喷薄而出,不由自主地嘲讽道,“谁稀罕呢?”   张嫣愣愣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急得慌慌站起来,哭丧着脸解释:“娘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想待在您身边,哪都不去。总之,您不要跟他说了。”   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看了张嫣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张嫣起身想叫住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吴敏仪掀开帘子进来,尴尬地劝道:“娘娘可千万别生气,都怨奴婢,奴婢这就去说她。”   “算了。”张嫣坐回到位上,目光发怔,“让她自己静一静。怨我,这事办得不太妥当。”   现在两面不是人,她苦涩地笑笑。   翠浮抹着眼泪一路跑出了坤宁宫,认识的人看见,都诧异,停下来唤她,她理也不理,低下头快步闷走。   还是不好意思,怕人看见,她转入荒凉的宫道,拣那人烟稀少的地儿漫步,也不知哪是哪,到了一处冷宫,就在那石阶上坐下了,埋头在膝盖里,一面想,一面啜泣。   她想不通,为什么别的宫女可以,她却不可以?她自问姿色并不差,跟皇帝接触过几次,也未曾忤逆他,他对她也是言笑晏晏的,并无厌恶之色。难道他只是看在皇后面子上,才对她和言细语,其实心底上,根本看不上她吗?不对,他根本是不在意,她和其他的宫女一样,在他眼里就像是蝼蚁,渺小得不足挂齿。   那为什么他现在愿意任其他蚂蚁爬到他的手上,却不愿意接纳她呢?明明都是皇后给他的,而他在这上头,也一向对皇后言听计从的。   想不通。她摇摇头,摒除烦乱的思绪,拔了根杂草,失了魂般,晃晃悠悠回去。路过翊坤宫,听着里面哀伤的琴声,她心里忽然开朗了。干嘛要凑这个热闹?短暂的宠爱后,就是长久的孤独的冷宫岁月。得到后再失去,还不如永远不得到。她喜欢皇帝没错,可是她也喜欢皇后,即便是一辈子默默陪在她家姐儿身边,她也甘愿。   想是如此想,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日精门,站在那里,遥望远方的乾清宫。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那个长不大的男孩还是像往常一样,领着一班内侍宫女在石洞里捉迷藏,欢声笑语伴着春风吹来,暖暖的,她不禁笑了。   她家娘娘刚嫁进来时,皇帝常常叫人来请,叫皇后跟他一起捉迷藏,皇后当然不去。次数多了,皇后拗不过去,不得不去应个景儿。她家娘娘是个直性子,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一过去,就循着香味把皇帝捉了出来。   她有时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不喜欢那些会玩会闹会撒娇的女孩,独独钟情一个性情跟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那个人还常常怪他,不给他好脸色。   她曾经这样问吴敏仪。这个见识不凡的年老宫女微微一笑,说,你别看陛下好像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他心里美着呢。娘娘说他又不是讨厌他,是打心眼里关心他,谁对他真心,谁是假客套,他分得清楚着呢。咱们这个皇上啊,从小缺人疼,谁对他好,他就依赖上了,离不开了。   她听后,怔了半晌,道,不对啊,那娘娘在他心里不就和客氏一样了吗?这只是依赖,我没听出来喜欢啊。   傻子,这怎么能一样?吴敏仪嗔完她,又道,你在宫里这么久,也看到了,先帝那几位娘娘说俗不俗,说雅不雅,都没怎么读过书,没什么书卷气。陛下就是看着这么一群女人长大的,你说他向往什么样的?别看他自己不读书,他挑剔着呢。还有西李娘娘,性子泼辣,整天揪着王才人吵。陛下也是被她们吵烦了,所以长大后,才喜欢这种安静的女孩。   这两年,她在旁边看着他们的戏,渐渐地也有点入戏了。   真可悲啊,她替自己叹一句,黯然转身。   “翠浮。”   谁在唤她?她讶然抬头,循声望去,见值房门口立着一个美艳的宫装妇人,笑容可掬。   竟然是客氏。   她压下心头厌恶,原地行了一礼,神情漠然。   客氏招手道:“来,帮我一个忙。”   翠浮张了张口,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客氏已转身进了值房,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才进了屋,门就在她身后关上了。她惊慌失措,回头看去,门后两边站着内侍,木桩一样充着门神。   她很快恢复冷静,扭回头来,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客氏闲闲坐在椅子上,拿茶盖拨着茶水,闻言,笑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你这小姑娘脾气倒挺大。虽然你是皇后的人,可我要是在这儿办了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能如何?皇后又能如何?”   翠浮倔强地扬起头,嘴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有控制不住的惧意。   客氏和蔼地笑笑,放下茶杯,轻松随意地说:“别怕,我跟你说笑呢。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我疼还来不及呢。”   翠浮别开脸,硬邦邦地开口:“有什么话直说!”   “翠浮,知道陛下为什么不要你吗?”客氏带着一分惋惜说,怜惜目光停驻在她侧颜上,接着轻叹出一句,“多美的女孩!那个什么李雨灵哪里比得上你?”   翠浮羞耻难言,咬住嘴唇不说话。她这才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是不是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她被皇帝嫌弃了?   客氏看出了她表面的冷漠下对答案的期待,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替你不平才告诉你,也许你会觉得我在挑拨离间。是,我是不喜欢皇后。人嘛,谁没个缺点,独她整天装得跟圣人似的。可是说到勾引男人,谁都没她有本事,若即若离,看得见摸不着,叫人急得心痒痒。我在旁边看着都佩服,你看是不是?”   “你不要胡说!”翠浮听得大怒,冷着脸斥道。   客氏一点不生气,仍和气笑道:“你这脾气我喜欢,是个真人。陛下也喜欢真人,他现在是鬼迷心窍,过一两年就好了。你这次没选上,还是跟皇后有关。她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打包票说皇上一定册封你?那都是哄你的,傻孩子。你跟了她那么多年,竟没有看清她的真面目,你看良妃和纯妃,哪个不被她压得死死的?她会真心给陛下找一个合心意的,抢她的宠爱?她这边哄着你,那边又楚楚可怜地跟陛下说,她是忍痛割爱,你叫陛下怎么好意思纳你?我啊,就是看不惯她这伪君子样。”   翠浮发觉自己竟顺着她的话思索起来,而且越想越觉得对。她心头震惊,狠狠骂自己一句,抬头瞪着客氏,坚决地说:“凭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我家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也不要在我面前卖什么好,我是不会背叛我家娘娘的。”   客氏只觉这话幼稚又可笑,想生气都生不起来。她看着这倔强的小女孩,不觉微微笑起来,“你太单纯了,根本不了解人心险恶啊。你以为你家娘娘还是原来的她吗?你以为她就没一点私心?翠浮,何必守着她?难道你想当一辈子丫鬟?上天给了你一张好脸蛋,你就这样白白浪费掉吗?在这后宫里,改变命运很简单,你只需给陛下生一个孩子,就能封妃。这个机会,皇后不给你,我可以给你!”   翠浮猛然睁大了双眼,像烟花绽放一样,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炫彩光芒。   “代价是什么?”长久的沉默后,她盯着客氏,冷静地问。   “什么?”她的反应让客氏迷茫。   “你如此抬举我,想让我做什么报答?”翠浮面无表情,微翘的嘴角泛着嘲讽。   客氏谨慎道:“没什么,你不要多想,谁上不是上。”   翠浮朝天冷笑一声,道:“我不稀罕!你拿去施舍别人吧。”   客氏怔住,看着她的目光已有些不耐烦。   翠浮毅然转身,朝门口走去,内侍伸手去拦,她怒斥一声:“滚开!”一手抓开一只胳膊,推开门出去了。   ☆、游玩   动心吗?翠浮问自己。   当然是动心的。   可当初她为什么选择进宫呢?她进宫时可有想过要去爬龙床?没有,她只是单纯地想陪着她,那么些年一块长大的岁月,怎么可能忘记?她没有父母,张家就是她的家,难道她要这样做,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吗?   她思忖着,客氏多半是想利用她弄掉皇后的孩子。在心里计较一番,她决定这事还是不跟皇后说的好。一来,免得皇后整日惶惶;二来,即便不说,大家也都知道客氏现在正焦虑着什么。   主意已定,晚上回去后,她跪在张嫣面前忏悔。忏悔她的痴心妄想、任性和鲁莽。   张嫣听得直掉泪,拉她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在这个侍女赤诚的忠心面前,说什么,她都觉得虚伪、浅薄。   皇帝每天来往坤宁宫,见到翠浮,依然说说笑笑的。他对在乎的事,每天绞尽脑汁去思考,不在乎的,扭头就忘了。   这让翠浮多少少了点尴尬,慢慢地,也觉得没什么了。   京城的春天短得让人抓不住,刚脱下棉袄,就换上了单薄的罗衣,暮春四月,百花凋零,爱花的天启有些伤春悲秋。好在白云观的海棠依然妖娆绽放,这是特地培育出的品种,花期很长。   他每年都去,但是和皇后一起,还是第一次。也不算第一次,两年前,他们曾在这里邂逅。那时她还不是皇后,一个严肃正经的小女孩,大眼睛黑白分明。   现在她端坐在他旁边,那双大眼睛看着前方,一眨也不眨,圆润饱满的红脸蛋上,可是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一排睫毛如鸟翼,时而扑闪扑闪,这才让人意识到,哦,原来是个活人,不是幅画,也不是雕像。   天启从小到大,都不喜欢成品,每次搭好一座房子,或是做好一座假山,他都会满足地看上两眼,然后全部毁掉,重做。   他有破坏欲。   看着这位冰清玉洁的妻子,他心里就痒痒,忍不住想逗弄她,让她为他喜怒哀乐,为他活起来。   他正思索着法子,张嫣把脸扭了过来,像朝堂上忧国忧民的老臣似的,蹙眉忧愁道:“陛下,别玩太久了,国务繁忙,等着你处理呢。”   天启沉默良久,叹一声气,耷拉下脑袋。   到了海棠苑,众人下辇,迎着朝阳,呼吸含着花香的新鲜空气。沿着海棠苑雪白围墙一周,已布满了亲卫兵。圆拱门门口,四个人正说说笑笑。段雪娇心有所感,眼波流转,装作不经意地瞄去,果然看见了那个翩然身影,不敢相信,惊喜霎时溢满胸腔,笑意漾在脸上,怕人瞧去,微微垂下了头。   徽媞三两步跑到天启张嫣面前,扬起头看他们,笑道:“皇兄,你们好慢,我们走路都比你们快。”   卢象升,罗绮和高永寿跟上来行礼。   梅月华尴尬地转过身子,虽然大家各干各的,但她总觉得许多双眼睛都在关注着她,尤其是徽婧,那女孩毫不顾忌,目光直勾勾的。   她现在仍在纠结中,来玩她当然愿意。她好多天没见过皇帝了,虽然补品衣物这些他都不吝赏赐,但她最渴望的还是他一个关怀的眼神。   可是现在……   她真的很想埋怨皇帝,好好的家宴,干嘛请外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捶捶脑袋,狠骂自己一句,拉回思绪,转瞬又忍不住遐想,听说这位书生功夫不错,难道生性好武的皇帝想跟他切磋切磋?   一行人迤逦进了门,天启右手携着张嫣,侧头向左,问卢象升道:“听说你练功的刀有一百三十多斤,是真的吗?”   “是。”卢象升点点头。他天性耿直淳厚,有一说一,并无炫耀之态。   天启当即住了脚,不顾帝王形象地“哇哇”惊叹两声,直盯盯看着卢象升,由衷赞道:“你可真厉害!”   卢象升腼腆地笑了笑,旋即又摆正了脸色,拱手恭敬道:“陛下谬赞。”   天启兴奋地直想跺脚,如果不是正牵着一个孕妇,他现在都要跳起来了。   “待会一定要向你请教请教。”他眉开眼笑地说。   卢象升怔了怔,忙道:“不敢。”   天启笑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偕同皇后往寂然亭去了。那寂然亭就是个八角亭,名字当然是天启起的,他喜欢在这里安静地做木工活,暂时逃离皇帝的角色,享受没有负担的寂寞。   嫔妃宫女跟上帝后。卢象升站在原地,皱眉沉思,段雪娇过他身边,心头突突地跳,头垂得低低,不过一瞬间,却觉像过了一万年。   亭子里头,张嫣远远望了他一眼,扭头问天启:“你这是干嘛?”   “没人陪我玩儿,只好叫他喽。”天启吊儿郎当地说。环视着众位女孩,他又调笑道:“你们不是都挺喜欢他么?叫他来助助兴不好吗?”   “你这是什么行径?”张嫣有些生气,“他是你的臣子,帮你治理天下,又不是戏子,你怎么能拿他取乐?”   一腔闷气涌上来,天启那股高兴劲儿没了,也不说话了,整个人灰败丧气。   梅月华暗里咬牙。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呀,不都是为了她高兴吗?凭什么她就能这么高高在上,随意挥霍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段雪娇眼波流转,将一切收入眼中,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姐姐太较真了,陛下就是想找一个年纪相仿的,会武功的人一起切磋,这样的人也不易得,恰好遇着了卢……大人,当然迫不及待了。这是君臣同乐,哪能等同戏子?”   半年来,天启的目光,头一次落到了她身上,满含笑意,十分难得。   段雪娇好似受宠若惊,羞涩垂首,眼底全是嘲讽。   张嫣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咬了咬唇,偷眼看天启,他直直看着前方,将绷得紧紧的侧脸留给她,手里捏搓着木核桃,像是在拿它撒气。   “陛下,”她想笑又不敢,覆在他手上,柔声道,“你不是要向他请教吗?去吧,我还想看呢。”   天启咕哝咕哝嘴,一动不动,仍板着个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张嫣抓起他的手,按在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上,低低笑道:“他也想看呢。”   这满含柔情的话语听在天启耳朵里,比春风还要醉人,他情不自禁扭头。她因为他的回眸,微微一笑,嫣然动人,满院的海棠花都失了色。   草地松软,朝阳慢慢爬高,暖人日光透过密密丛丛的海棠花洒了进来,晒得人全身骨头都酥了。寂然亭一侧的雨棠亭里,宫女摆下古琴,焚上香,段雪娇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绪,敛衣缓缓坐下。微微抬头,扫去一眼,他就在正前方挺拔站立,白衣翩然,双眼看着寂然亭的台阶,有些无奈。   她也替他觉得无奈,本是一个举止端方的读书人,却被皇帝的胡闹牵连。可是不这样,她怎么可能见到他?重重宫墙,隔断了她的目光。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感谢皇帝了。也感谢皇后。像她这么一个备受冷落的妃子,如果不是皇后帮衬,皇帝焉能想得到她?   她做梦都没想到,她能坐在他对面,为他抚琴。虽然他把她当地上的草一样无视,虽然皇帝把她当戏子一样使唤,为人助兴取乐。她能感觉到,梅月华看她的目光既同情又想笑。   寂然亭里的人俱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草地。   天启缓步下亭,在卢象升对面站住。看着这个严肃恭谨的年轻臣子,他灿然一笑,挥手抛出一把木剑,朗声笑道:“请不吝赐教!”   卢象升站立如松,伸手接住,却不敢拔,拱手劝道:“陛下……”   “铮”的一声,琴声响起,如水波一样接连不断地荡开,似乎永不停歇。剑尖懒懒划过草地,天启手腕陡转,提剑、拔剑,快得让人看不清,只能听到木片擦过木片,尖锐的一声轻响。与此同时,琴音陡然拔高,如黄河之水倾泻,波浪滔天,气势惊人。   “伤了你我可不管。”懒懒的一声笑,人已随剑来至身旁,直指咽喉。   卢象升两手持剑背后,原地不动,只头向后微仰,躲过他的袭击,同时迅快侧身弹起,身姿轻盈灵活。天启心头暗赞,袭击不成,往回收剑,不过刹那之间,卢象升闪电般伸手,两指夹住剑身。天启翻动手腕,那剑沉重得如铜铸铁打,竟抬不起来,他暗暗使力,那剑仍一丝不动弹。   卢象升莞尔:“陛下,下次等到近身再拔剑也不迟。”   说时,两指突地松开,木剑竟弹向空中,天启手腕一麻,差点握不住。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硬是原地立住了,紧紧抓牢了剑。对手的强大和不虚伪客套的作风让他兴奋起来,不但不觉得挫败,反倒逞强了斗志,持剑笑道:“好俊的身手!何不放开玩一玩,拔剑吧!”   卢象升扬眉一笑,利落拔剑,清俊面庞没有了老成,少年人的血性和神采彰发,倜傥不凡。他出自书香门第,少时即好武,与那些穷究四书五经的腐儒不同,闲暇之余,常使刀弄枪,这一点,没少被同学耻笑,他不理不睬,依然故我。   这个年轻人脑袋瓜里灌满了儒家思想,少时即立下大志,此生必要成就一番功业,尽一份心力挽救颓唐的大明。读书年代,每常读到“生于忧患”即一咏三叹,心有戚戚焉。   这么一个有志气的臣子,自然跟那个有志气的皇后一样,希望生逢圣主。可惜,这个皇帝的做派屡屡让他失望。他不认同这个皇帝,但他没法不喜欢这个人。皇帝只是朱由校的工作,不能因工作做得不好,就否定了他的为人。短短几次接触,这个少年温和的笑脸,坦诚的处世态度已经深深印在了卢象升的脑海里。   琴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如湍急的溪水,唱着歌儿向前奔跑,又如狂风骤雨,吹打着海棠簌簌而落。徽媞看看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紧张观战,一脸肃凝。大概是怕伤着皇兄吧,她笑了笑,扭头看向漫天花雨里两个纠缠的身影,一点也不觉得刺激,只觉像一幅会动的画一样,很美。   美得让人感伤。当年她初入皇宫,就随同西李住在乾清宫的西暖阁。东暖阁里躺着她父亲,奄奄一息的朱常洛。二楼住着她哥哥,腼腆沉默的皇长子朱由校。有时候,他能躲在里面一天不出来。她好奇,也上去瞅了瞅,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到处都是木头、图纸;桌上码着一排刻刀,精巧美丽;墙上挂满了长剑和刀,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皇长子朱由校很喜欢这种声音,常常开着窗户,让风吹进来,他就站在屋子中央,微笑聆听这美妙的音乐。   父亲的即将死去,好似一点也没让他感到悲伤。他玩的时候依然快乐得像个孩子,做木工时沉静得像个姑娘。有时候,他会跟她讲起他母亲,一讲就红眼睛。她问他:“你父亲呢?”   她用的是“你”。   她只见过朱常洛两次,一次是刚进宫,一次是他入殓,说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至今,她都没意识到她是有父亲的。   朱由校好像也没意识到,他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喃喃道:“父亲?”   他的神情有些伤悲,笑容慢慢收敛,两眼遥望着远方,迷蒙得像下着雾雨。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他张张口,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便沉默了。她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个孤独到有些自闭的人喜欢把什么事都藏在心底,轻易不会说出口。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摩挲着石头,喃喃道:“现在,他要死了。”   天生敏感的她捕捉到了这声叹息中的悲悯,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要死了。”他接着又叹息一句,眼泪滴滴答答掉落到了石头上。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眼泪像小溪似的流淌出来,渐渐哽咽出声,渐渐大哭起来。   她当然也跟着哭,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不知道这悲伤从何而来,但就是想哭。夏天的凉风吹进来,那些长剑和大刀又开始叮叮当当作响,那声音映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至于今天突然又想了起来。   ☆、同卧   天启晚上无事时,常挥着一把大刀在灯下舞动。他资性聪明,学什么都能学出门道来,但是碰到卢象升,还是不免败下阵来。他也不生气,黏着卢象升,让他指点一二。   两个人就在那海棠花林里一招一式比划开来了。   看看天色,快到日中,张嫣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他又要在这里待一天了。日中时分,卢象升请求告辞,天启不许,硬拉着他入宴。看着这一群莺莺燕燕,卢象升尴尬无比,看来明天同僚又有得说了。   天启好似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笑道:“你放心,朕向你保证,今天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卢象升举杯称谢。   天启心情愉悦,从头到尾有说有笑。男人之间的对话,不是政治就是军事,除了张嫣,没人有兴趣听。   期间徽媞插话说:“皇兄,你不是老夸自己斗蟋蟀最厉害吗?你可以跟先生比一比,谁输谁赢还真不知道呢。”   举座皆惊。众人暗暗瞧着卢象升,实在难以把斗蟋蟀和这位举止文雅的人联系到一起。   天启得意地看了一眼张嫣,那眼神好像在说:“瞧,你推崇的人不也一样幼稚?”   他扭头看向卢象升,笑眯眯道:“你也喜欢玩这个?”   卢象升道:“小时候喜欢。”   “现在呢?”张嫣微微一笑。   “不了。”卢象升颔首低眉。   张嫣瞟一眼红了脸的天启,浅笑喝茶。   “我还没说完呢,”短暂的静默中,徽媞笑着开口,“皇兄,你知道先生是怎么斗蟋蟀的吗?”   “快说,兔子。”天启逗她。   徽媞边笑边说:“就是一次捉上十来只,分成两队,一对涂成红色,一对涂成黑色,然后挥舞着小旗,指挥它们作战。”   张嫣愣住了,她没想到严肃正经的人恶搞起来,比皇帝还可笑。   段雪娇拿帕子掩口,佯装擦嘴。   天启端着酒杯愣了一会儿,拍桌笑道:“你有将才啊!我一点没看错,你早晚会成为我大明的国之栋梁。”   又是赞又是夸,又是赐酒,把卢象升弄得很不好意思。   天启越看他越喜欢,席间问道:“你有家眷吗?可以让她们来宫里坐坐,陪皇后说说话,”说着,怜爱地看了一眼张嫣,握住了她的手,“她这一阵子怪闷的。”   见帝后关切的目光一同望过来,卢象升只得硬着头皮答:“尚无。”   只论年纪,这两人都比他小上五六岁,可他们现在这架势,实在像极了长辈。   天启讶然:“怎么会?你仪表不俗,投怀送抱的应该不少啊?”他转着脑袋指身后的一圈宫女,豪爽地说,“看中哪个,直接领回去,娶妻娶妾随你!要是都相不中,朕替你指一门婚事,非绝色不要……”还想再说,张嫣捏他,他意犹未尽地住口。   “是不是家里已定了婚事?”张嫣瞧他几次想张口,如此猜想道。   卢象升松了一口气,道:“是。只因她父母过世,要守孝三年,故拖延着。”   张嫣点点头,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姑娘肃然起敬。天启听得好不丧气,道:“少年风月佳期,何必执着这些虚礼?况也是个女流之辈,没人强她。再说三年之后,她都多大啦?”   卢象升正色道:“她是家中独女,想必深受父母宠爱,养育之恩大于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这是她的一片孝心,微臣只有尊重。”   徽媞前面听得还挺高兴,到后来就有些堵心。实话说来,西李对她也有养育之恩,可为什么一想到那个女人会死,她立马觉得人生更轻松更开阔了呢?   天启不再说什么,笑问:“卿见过这位未婚妻吗?”   “不曾。”卢象升言语平淡,听不出任何期待。   段雪娇暗叹。她也看得出来,卢象升志存高远,不会沉迷于儿女情长。这种人,远远欣赏就行了,真要嫁给他,恐怕要备受冷落。   宴罢,天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兴致勃勃的,还想再玩。卢象升和张嫣同时蹙了眉头,一脸忧国忧民。   张嫣劝他回去,他嘟着个嘴,不情不愿。   张嫣生性不喜玩乐,怀孕后身子也比平时倦,一上午下来,精神有些不支了。见他这样,她垂下眼皮,无精打采道:“那陛下就在这儿玩吧,我先告退了。”   天启当即拉住了她,脱口而出道:“你不要走啊!”那眼神,可怜巴巴的,跟没人要的小孩似的。   张嫣耐心而又无奈地说:“可是陛下,我真的很困。”   天启端详了她一小会儿,歉疚地低下头,乖乖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走。”   卢象升暗松一口气,心思已经开始转到未处理完的公务和未看完的兵书上去了。这种闲暇游玩的享受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回宫后,张嫣督促天启去看奏折。他倒也听话,点头笑说了一句“你真是我的老师”,就背着手,人模人样地走了。   张嫣原地目送着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晚上他突然来到坤宁宫里,张嫣吓了一跳,忙劝他到别处去。天启抱着她胳膊,趴在她肩膀上,哼哼唧唧:“我已经听你的话去看奏折了,你就不要赶我走了。”   怎么说都不听,非要留下来,末了还霸道地说:“我想我儿子,我要跟他一起睡。”   张嫣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留下来可以,不过陛下可要做个君子。”   “知道啦。”他满口答应,笑得两眼弯弯。   躺到床上,她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够相信一个男孩的承诺?心太软了,应该坚决把他赶走的。   “陛下!”她拉开他乱动的手,气恼道,“你是一国之君,说话岂能不算数?”   “皇后,”他茸茸脑袋在她颈窝拱来拱去,撅着小嘴,苦恼得不得了,“都四个月了,御医都说可以,我会小心的。”   好似已经等不及,修长的手灵活地探进衣领,粗犷地扫荡着他寻觅的部位,嘴唇也没闲住,从脖颈流连到耳朵。他俨然成了一把烧得正旺的火,想靠近她,燃烧她。   “陛下……”张嫣慌乱地躲着他,急得快要哭了,“小心点总是好的,你可以召幸其他人啊,我是真的害怕……”   她这难得一见的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在天启眼里,无疑更撩拨了他的征服欲,但他一动也不敢动,怜惜从心底蒸腾起来,压倒了情.欲。他抽了手,替她拢好衣服,安静地躺在她旁边。   张嫣止住哭泣,缓缓扭过头看他。   他正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心里更加疼惜,往上杵了杵,附在她耳边柔声抚慰:“嫣儿不要怕,我不碰你就是了。”   这声音比雪落还轻柔,能软到人的心坎里,张嫣点点头,也跟着安静下来。   天启满腹委屈,在她耳边低低倾诉:“我每天晚上都想你,梦里都是你,你从来都没想过我吗?”   又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这样酸酸麻麻了。这些话真是让她又甜蜜又烦恼,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天启固执地等着她答案,虽然他知道她不会说。她会脸红,不过这代表不了什么,每个女孩听到都会脸红。他就是想知道,在没有他陪着的时候,她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起他?还是觉得,没有他在旁边胡闹,她更轻松悠闲了呢?   她果然不说,只是敷衍嗔道:“陛下,你又来了。”   天启叹息一声,退到她肚子旁,把手放在上面,有模有样叹道:“儿子,以后你可不能娶个这样的皇后,不要受你爹受过的苦。我是一腔情意顺水流啊……你快点出来,我带你骑马打猎去,喜不喜欢做木工?我猜你喜欢,你是我儿子嘛……”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简直要把张嫣笑死,她都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一口一个“儿子”,到时候生个女儿,看他傻不傻眼?   “陛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欣喜得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今儿下午看你舞剑,他踢我了。”   “真的?”天启登时两眼放光,笑意漾满全脸,从来都没有这样高兴过。   张嫣笑着点点头。   天启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把头轻轻靠在上面去听,傻笑着唤道:“儿子,儿子,冒个泡,让你爹知道你在听。”   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撇撇嘴,道:“儿子,你太调皮了,我知道你还想看舞剑,现在舞不成,我给你唱歌听。你听着啊。”   他蜷腿坐在那里,灼灼目光看着那隆起的肚子,呜呜啦啦唱起歌来。他戏唱得不错,歌就让人不敢恭维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都是“啦啦啦啦”的。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唱得不好,兴致盎然,唱得很欢乐。就像是荒野上孤独的少年,即便没有人听,他也要带着这干净纯真的笑容,固执地唱下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享欢乐和寂寞。   张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眶渐渐湿润。   天启一边“啦啦”着,一边把头靠上去,手轻轻抚摸着。突然,他抬起头来,手指激动地指着肚子,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欢欣道:“嫣儿,他动了!他真的动了!”   张嫣点点头,平静地微笑,眼睛只注视着他。   天启傻笑着说:“我儿子真是跟我心有灵犀啊,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像你还是像我?”   “陛下。”张嫣拉着他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   天启慌忙扶起她,道:“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躺多了难受。”   他把枕头竖起来,让她靠着坐下,自己坐在旁边陪着,兴冲冲道:“我再给他唱首歌,看他会不会还踢?”   张嫣笑,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侧过身,双手捧起他的脸,手指在上面温柔摩挲,眼睛罩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柔如春水。   天启怔怔,茫然唤道:“皇后。”   张嫣凝视了他一会儿,低头笑叹:“你怎么能这么可笑。”这么可爱,又这么可怜。她垂下眼皮,掩饰着激荡的情感涌动。   “皇后。”他呢喃着唤她,双手握住她的双手,额头抵住她额头。   静静温存了一会儿,他把她抱在怀里,感叹道:“上天真是厚待朕,赐给我那么好的一个皇后,又给我送来儿子。”   张嫣笑着拍他:“儿子是你的功劳。”   他低下头,手指点上她嘴唇,调笑道:“你既这样说,等孩子生下后,是不是要好好奖励我?”   张嫣不说话,轻拍他一下。   天启愉悦地笑了,抱着她缓缓躺下,拉过被子盖在他们身上,埋首在她秀发间,满足地咕哝道:“好了,我们一家三口睡觉。”   ☆、孩子   树叶离了枝头,被秋风无情地扫落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院子里的梧桐树变得光秃秃了,地上倒堆了满满一层落叶。   段雪娇怔怔看着窗外,喃喃叹道:“秋天又来了。”   雅秀缓缓放下琴谱,抹了抹眼睛,转过身看她,面容悲戚,“娘娘这样,叫奴婢看了难受。要不奴婢跟公主说说,还回来伺候您吧?”   段雪娇扯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傻丫头,你还回得来吗?”   雅秀还想再说,扭头看见李雪娥进了门,神色一凛,低低道:“娘娘,有人来了。”   段雪娇早已看见,半丝反应都没有,面色雪白如雕像,眼神空洞。待李雪娥走到跟前,她才往椅背上一靠,垂下眼皮剔着指甲,懒懒道:“稀客啊。”   李雪娥满面笑容,福了一福。段雪娇淡淡道:“赐座。”   雅秀搬了一个杌凳,李雪娥道谢着坐下,又看着她打趣道:“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就不怕人家发现你们做的丑事?”   段雪娇并不生气,依旧是温开水一样的语气,“你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就不怕人家发现我们做的丑事?”   李雪娥见她如此自暴自弃,惋惜地叹了一声,道:“当年在元辉殿,我瞅着你最有前途,谁知现在……”   看着段雪娇那麻木的神情,她再叹一声,改口道:“良妃娘娘派我来给你送东西。”   那边是“良妃娘娘”,这边是“你”,趋炎附势的嘴脸显露无遗。段雪娇心里如被针刺,面上依旧平静,抬起眼皮,瞅着往厢房里放水果吃物的宫女。   “她对你倒是实心实意,殊不知自己的孩子却是丢在你手里。”李雪娥像坊间嚼舌的妇女似的,带着看热闹的轻松心情,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别人的故事。   段雪娇闲闲开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害她女儿了吗?是她自己没本事,没养好胎,还要怪到谁头上去?”   “得,推脱得真干净。”李雪娥颇有些赞许地说。   段雪娇不吭声,依旧优雅地剃着指甲。一室静默。   “我来,是替她传话的。”顿了顿,李雪娥正色道,“这次你不要在后面捣鬼了。陛下有个孩子不容易,良妃这胎十有八.九是儿子,如果丢了,她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你。你也别再找我做什么事了,上次不过是替你在良妃面前瞒了两句,就被她臭骂一顿。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段雪娇沉默良久,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现在还能做什么,一颗弃子。良妃成了她的新宠吗?”   李雪娥站起身,福了一福,道:“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奴婢告辞。”   段雪娇悠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们是不是打算对皇后下手?”   李雪娥身形一顿,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如常。转过身来,眼睛眯起,压迫着段雪娇,苍老的嗓音乌云一样阴阴响起:“娘娘,不该说的话可不能说啊!会要人命的!”   雅秀身子一颤,紧张地交握起双手。她听说过,有很多侍寝的宫女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不过是偶尔失言,忤逆了客氏。   段雪娇没什么反应,只剔指甲的动作缓了一缓,接着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笑。   “多谢你提醒我。”她云淡风轻地张口,“这个是金镶玉的,你拿着随便玩玩。”   她将那精巧的小玩意递给雅秀。雅秀双手接着,呈给李雪娥。   李雪娥这才笑了一笑,道:“娘娘这么乖巧懂事,可惜了。不过也别灰心,不定哪一天怀了龙胎,她还是向着你的。良妃太蠢了!”   她走后,雅秀惴惴问:“娘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静观其变。”段雪娇抬眼看着外面突变的天,阴沉沉的,压抑得人胸闷,“暴风雨要来了啊。”   十月份的时候,京城接连好几天发生了地震,乾清宫和坤宁宫晃得最厉害,天启被晃得头晕眼花,病倒了好几次。张嫣身体本康健,现在因怀着孕,也有些禁受不住,全身酸痛无力。   她差不多也快生了,肚子圆滚滚得像球,举动缓慢笨重。天启每次来看她,都笑得前仰后合,打趣说,像蜀地的熊猫。   绝色女子对自己的容貌体形远比一般人要看重。她听了,当然气得不得了,头一次酸溜溜地说:“宫里有的是窈窕淑女,陛下快去找她们吧,免得看我碍眼。”   天启树熊一样黏在她身上,死皮赖脸地笑道:“谁都不要,就要你。”   张嫣别开脸不理他,眉梢眼角却藏不住笑意。   天启悄悄品味着欣喜,他看得出来,这块冰雪正在慢慢融化。   梅月华的肚子比皇后还大,常常抱怨全身浮肿,腰酸腿痛,没法见人。翠浮奉皇后之命去看她时,发现她比之前瘦了一些,看着清爽多了。司药司的女官正给她按摩,她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   翠浮咋舌,回来告诉张嫣,建议皇后也试一试。   张嫣嫌麻烦,道:“你的手法就挺好。太医院,御药房,还有这个司药司,混水摸鱼的人多着呢。”   “我哪能跟她们比?”翠浮眨眨眼睛,调皮笑道,“再说,娘娘,您最近确实肿了唉。”   张嫣摸摸脸颊,向镜子里一照,叹声气道:“算了,让她来试一试吧。”   翠浮答应去了。她也没敢找其他人,就找了给良妃按摩的那个。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人很爽利,说话也温柔可亲。翠浮很满意,引她来见皇后。   这天中午,坤宁宫又开始晃动,动静轻微。张嫣腰痛得厉害,一阵一阵的,疼得她直抽气,也没空管这习惯性的地震了。吴敏仪要请皇帝来,张嫣叫住她,喘着气说:“多大的事?就别叫他担惊受怕了。”   女官给她按摩后,腰痛减轻许多。张嫣微笑赞许,赏了她东西,记下她名字,以备下次腰痛时还叫她来。   傍晚时分,张嫣正在睡梦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宫灯摇晃,杯盘碰撞,宫女内侍惊慌奔走,大声嚷嚷着:“地震啦!地震啦!”   她惊醒,满头的汗。腹痛一阵阵袭来,疼得锥心刺骨。她心内骇然,一边叫人,一边挣扎着要起来。   帘子掀开,吴敏仪领着宫女冲了进来,一边叫着“娘娘没事吧”,一边上来搀扶她。   “娘娘,这地震来得凶猛,跟前几次不一样,咱们须得避一避。”吴敏仪抚着她的背,努力维持着平静,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女。   张嫣头脑发晕,艰难地起身,刚站直,就觉腹内一阵针刺,痛得呻.吟出声,额头渗出汗来。吴敏仪把眼一瞧,吓得魂飞魄散。皇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煞白,眉头紧锁,显然已痛苦到极点。   “娘娘,您……您这是怎么了?”吴敏仪颤抖着嘴唇问。   张嫣猛然抓紧她的胳膊,嘴唇翕动,吐出一句囫囵不清的话:“怕是……要……要生了。”   吴敏仪瞪大眼睛,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难道要早产么?   老成的宫女慌忙冲了出去,叫内侍去请产婆。客氏在交泰殿听到动静,领了人浩浩荡荡进来,咋咋呼呼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一点小地震,吓成这样?惊了皇后娘娘,我可要治你们的罪!”   暖阁内,张嫣已经支撑不住,踉跄坐回了床上。吴敏仪见这十七岁的小姑娘泪花直流,神情绝望,忙安慰道:“娘娘,没事的啊!别哭,别哭,就差了二十多天,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生下来的。”   “这地震不是已经停了吗?还乱个什么呀?皇后娘娘呢,快带我去看看。”吵人心烦的声音再次响起,脚步声踢踢踏踏,客氏领着人风风火火往暖阁里闯。   张嫣湿润的眼睛猛然迸发出仇恨的光芒,嘴唇微动,低低吐出几个字:“叫她滚!”   翠浮立即出去赶人。   吴敏仪焦急地看着窗外,等着产婆出现,冰冷从手上传来,冻得她直哆嗦。扭头看去,张嫣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她的手,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浮木,眼睛里写满了希望和依赖,脆弱得可怜。   “去……去叫陛下。”   说完这一句话,她就晕了过去。   她是疼晕过去的,不久又疼得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天启,他正一声一声地唤她,满脸焦急,眼睛红红的。   “陛下。”她捂着肚子,痛苦地唤了一声。   天启并不知道她现在所受的折磨,只当她是被地震吓的,柔声安慰道:“嫣儿不要怕,地震已经过去了。”   “陛下,”张嫣的泪水哗哗流淌了出来,“我们的孩子……”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席卷了她,话已经说不出来,只剩痛苦的哀叫。   天启心里打阵疼,恨不得能分担些痛苦。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一遍地说:“我在这里,孩子不会有事的。”   “陛下。”平和冷静的声音响起,客氏来到床边,“产婆和医师来了,陛下该出去了,产房里不吉利。”   “客奶奶,你看皇后……”他急得快哭了。   客氏胸有成竹地说:“陛下不用担心,生孩子都这样,哪有不痛不叫的?”她上前拉天启:“陛下就安心在外边等着,一个时辰不到,白白胖胖的皇子就出来啦。”   天启看着皇后依依不舍的眼神,一动不动,固执地说:“我不要,我就在这里陪着她。”   “去吧,陛下。”张嫣无声地流着泪,眼珠转动,对准客氏,古井一样深幽,“叫她也出去。”   客氏心头骇然,面色微变。   听到皇后的叫声,产婆知道不能再等,蜂拥了进来,宫女团团围在床边,蜂蚁一样忙乱。天启无立足之地,只得出来。   这天正是十五,月色皎洁,天启在坤宁宫阶下来回踱步,焦灼不安。妻子声嘶力竭的哀叫声让他怜惜得心尖都在抖动。有那么一刻他都怨恨起自己来了,为什么要让她怀孕?可是一想到那是他们俩的骨血凝聚,有他亦有她,他全身的血液都激动得要沸腾了。   他不时回头去看灯火明亮的房间,人影晃动,声音嘈杂,一切都是那么惶惶不安。这让本就躁动的他更没耐心,三两步上了石阶,往屋里闯。   客氏就在门边守候,忙忙拉住了他,柔声宽慰道:“陛下,这才多大一会儿,早着呢。你就放心,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会早产?”天启凝眉,不耐烦地吐着气,紧接着又担忧道,“皇后会不会有事?”   客氏面色平静,沉吟道:“兴许是受了地震的惊吓。二十多天,不碍事的,八公主早产了一个月呢。现在母女两个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吗?”   天启忧色没有半分舒解。皇后的叫声让他毛躁得无以复加,心里有气,脱口而出道:“我叫你照顾她,你是怎么照顾的!?早上就在地震,你当时怎么不做一些预防!?”   客氏怔了一怔,垂下头道:“都是奴婢的错……”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天启疲倦地挥挥手,扶住额头,在廊下踱步。   客氏心如锥刺,暗暗咬牙。听着里面忙乱的声音,又觉得这恨意稍解。   ☆、伤逝   等待让人心焦。   天启干脆坐在阶上。明月高悬,多么相似的夜晚啊。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和他的父亲、他的弟弟,焦灼不安地等在乾清门门口,等着奄奄一息的皇爷爷召见。连着等了三个晚上,都被守门的太监拦在门外。由检那时候才九岁,一入夜就瞌睡,他们两个就坐在阶上,相互依偎着睡觉。他们的父亲紧锁着眉头,一遍一遍地来回踱步。   那时他除了困,和对那些太监的愤怒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因为无论发生什么,都有父亲罩着。   那是个可怜的人,因为是宫女的儿子,生下来就不得皇爷爷喜爱。他记得小时候,慈庆宫里连守门的太监都没有,屋里朴朴素素,没有奢华器物。父亲整日郁郁寡欢,放纵于声色之中,对妻妾儿女不闻不问。   有一次父亲见到他,竟然笑着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几岁啦?”   “六岁。”他依偎在客奶奶身边,头向后仰,躲开这个人的爱抚,冷硬地回答。   “哦,”父亲讪讪地收回手,苍白的面容罩上一层落寞,“校哥儿都六岁啦。”   “记得上次我问你,你才三岁呐,才这么高。”见他不吭声,父亲亲热地拿手比划,目光近似讨好。   他依然不说话,像面对一个生人。父亲自嘲地笑了笑。   每每想起那时候,他都泪如雨下,悔恨当初不该如此冷漠,伤了一个父亲的心。   现在,他也要成为一个父亲了。他不能让他的孩子重蹈他父亲和他的悲剧,无论是男是女,健康还是多疾,只要是他的孩子,他都会爱护他们。   “陛下!”   一声急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吴敏仪推开客氏,急慌慌跑了出来,面色焦急,“陛下,娘娘不行了,得请御医!”   天启一瞬间大脑空白,整个人都恍惚了,行动却迅捷无比,宛如豹子一样,跳上台阶,推开她进了屋里,不过眨眼之间,已来到床前。   产婆仍在叫着“使劲”,可张嫣已经没有力气可使了。她整个人被汗水打湿,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看见他,竟笑了一笑,费力地伸出手,喉咙里挤出一声叹息:“陛下。”   一把握住她的手,天启蹲下,爱怜地撩开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脸颊,坚定的声音轻轻响起:“嫣儿,没事的,有我在。”   张嫣微微点头,眼泪横流了出来。   天启心在滴血,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怯怕,温柔地给她拂去泪水。他抱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诚心祈祷:“没事的,上天会让你们母子平安。”   转过头,立马湿了眼眶。他尽力平静,可声音仍有些些颤抖:“到底怎么样?”   产婆被他怒火滚滚的目光看着,瑟缩起来,嗫嚅道:“陛下,得……得请御医,情况……情况有些不妙。”   天启想一刀剁了她。赤红眼睛转向默默立在帘子旁的客氏,他怒声吼道:“御医呢,滚来了没有!?”   客氏身子一颤,连连点头道:“来了来了。”   说着,忙让开身,恭请匆匆而来的御医进去。   老医生来不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颤颤巍巍行礼。天启眉头一拧,焦躁道:“行了,快来看看皇后!”   暖阁里又重新忙活开。张嫣犹如在案板上被人一刀一刀凌迟的鱼一样,瞪大眼睛挣扎着呼吸,死去活来。天启看得揪心。这个十八岁的大男孩看见妻子遭受如此剧烈的痛苦,心疼得茫然无措,一把无名火在腹内燃起,他却不知该冲谁发。他就想不通,为什么生孩子如此痛苦?女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他笨手笨脚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以期能给她些安慰,眼泪不争气地流下,口中语无伦次地赌气似地说:“嫣儿,就这一次,以后我们不生了!不生了!”   除了老天,他实在不知该埋怨谁。   慌乱就这样持续下去,折磨着众人疲倦的精神,约莫子时时分,产婆狂喜地叫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皇子!”   暖阁里骚动起来,所有人同时嘘出一口气,喜极而泣。天启更是情不自禁,俯身在张嫣额头上一吻,低头凝视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嫣没有如他想象,甜蜜地微笑,反而神情忐忑。撑着身子坐起,她直视着产婆刚接生出来的婴儿,空洞的大眼睛里全是怯怕,嘴唇微张,颤抖着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抱来……让我瞧瞧。”   众人这时才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孩子竟没有哭。   产婆一直低着头,拿手试探着婴儿呼吸,目光炯炯,似要在那冰冷的乌青的脸上打出个洞来。皇后的命令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帝后二人都热切而期盼地看着她,那种目光让她一瞬间泪流满面,让她这个身份卑微许多的人心里一下子溢满了怜悯,恨不得失去自己的生命,换来这个婴儿的呼吸。   “陛下……”产婆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哑巴,但她并不是,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着她宣判,她不得不鼓起勇气,艰涩地张口,“皇长子……殇夭了。”   事实上,连殇夭都称不上,生下来即是死胎。   产婆接生了一辈子,第一次从孕妇肚子里拖出来一具幼小的尸体。这个孩子还没面世,就已经胎死腹中。   张嫣猛然睁大眼睛,直僵僵盯着她,宛如将死的人,不甘心地控诉着命运,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让人不忍不敢倾听的哭喊,无边无际的悲痛和仇恨汹涌袭来,胸口窒息,晕死过去。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那张妖艳面庞上掩饰不住的骇怕和快意;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悲伤还有恐惧,他急慌慌地唤她,可她已听不见了。   皇后昏迷不醒,太医也束手无策。天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日日夜夜陪伴在床边,一直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丧子之痛和失去妻子的恐惧轮流折磨着他,不过一天一夜,就憔悴得不成人形。   客氏哭成泪人,跪在他脚下,求他回乾清宫休息,他理也不理。秉笔太监跪成一排来劝,被他骂了出去。嫌人吵,他干脆把门关上,谁也不让进来。   那个孩子已穿上寿衣,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水晶棺沉默地躺在角落里,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儿。天启自那天晚上看了他一眼后,就再没把目光放到他身上过。他不能看,一看心脏就痛得缩成一团,无法呼吸。那个孩子曾那么鲜活地存在过,看得懂他舞剑,听得见他唱歌。那懵懵懂懂的小脑袋里,肯定也想着能早日出来与他们相见吧?   现在什么都没了。   傍晚昏黄的余晖透过窗户幻化成万千光束照了进来,张嫣整个人都沐浴在夕阳中,沉静美丽,没有一丝生气。他多想她下一刻就能睁开眼睛,带着几分嗔怒看他,训他。   如果她真的就此离他而去了,那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真的没什么意思了。他的心已给了她,她死了,他也就剩个躯壳了。   “嫣儿。”他把脸贴在她脸上,闭着眼睛轻唤,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她眼睛上。她睫毛轻颤,刷着他脸颊。他心中一惊,忙忙抬起脸,目不转睛看她。   睫毛颤动两下,她睁开了眼睛。那真是世上最美丽的眼睛,一汪湖水般透明清澈。   天启展颜而笑,犹不敢相信,试探地唤她:“嫣儿?”   “陛下。”她清醒过来,迟钝地回应他。忧伤弥漫脸上,美丽的雕像破碎了。   “嫣儿。”他孩子气地笑起来,狂喜得手足无措,不敢碰她,怕她像空气做的美人,一碰就没了。   “陛下。”她比他冷静得多,“扶我起来。”   天启转身坐在床头,扶她起来,她体虚,一阵头晕眼花,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天启看她脸色苍白,嘴唇苍白,瓷娃娃一般脆弱易碎,忙道:“你饿不饿?我叫人传膳。”   张嫣摇摇头,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又睁开,一句话粉碎了美好的幻象:“我们的孩子呢?”   天启顿时后悔没让人提前把棺材移开。沉默一会儿,他侧过身子,给她让开视线,“在这里。”   张嫣怔怔看着,黑幽幽的眼睛里不过片刻就已雾蒙蒙。掀开被子,她艰难地挪动身子,声音轻而坚决:“我要下去。”   天启顿了顿,俯下身给她穿鞋。鞋穿好,他不让她动,抱起她走了过去,到了棺材旁,轻轻放下她。   张嫣手搭在棺材盖上,静静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刚出生的婴儿,五官还未长开,但是明显能看得出,那鼻子像她,嘴巴像他。   她拉开棺材盖,手探了进去,轻触着他脸颊,冰冷一片。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时候,他应该是热乎乎地躺在她怀里,张着小嘴轻轻呼吸,没准眼睛跟他父亲一样,黑葡萄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啜泣着,无限悔恨地低语:“为娘的太不小心,对不起你。”   天启上前,把她的手拿出来,合上棺材盖,又将她抱了回来。十月的天很冷,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身冷还是心冷?他拉过被子,紧紧裹着她,搂在怀里。张嫣目光发怔,整个人像失了魂。   “嫣儿,”他附在她耳边缓缓说,“别难过,我们还年轻,会再有孩子的。”   这话张嫣完全听不进去,她执拗地摇摇头,直起身子看着他,委屈地哭道:“陛下,有她在,我们怎么可能有孩子?”   天启愕然:“嫣儿,你在说什么?”   “陛下,”张嫣抓着他胳膊,眼神可怜万分,“我们母子一直平平安安,怎么可能早产?又怎么会胎死腹中?一定是她动的手脚,一定是她!”   “不要哭,不要哭。”天启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又道,“你说的到底是谁?谁这么大胆,敢害朕的元子?”   张嫣目光陡转凌厉,刀子一样冰冷,道:“陛下,你让人把司药房的张菊英叫来,我有话问她。”   天启当即遣高永寿去,又转回来问张嫣怎么回事。   “她给我按摩后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忽然腹中剧痛,定是她动了手脚,捶伤了元子。”   “我只当你是受地震惊吓,原来是这蠢毒妇人!”天启大怒,握拳起身,脸色气得涨红,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该死,简直该死!竟敢伤朕的元子,朕要她全家来陪葬!”   他的怒意沉痛、憋闷又悲凉,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是老天觉得他昏庸无道,不只降下地震来提醒他,还要夺取他儿子的性命惩罚他?   “陛下,”张嫣直视着他,那眼神跟她的心情一样,既气他恨他又千般万般不忍,“她不过是替人卖命,真正出主意的除了客氏,还能有谁?”   ☆、问罪   天启怔怔看了她半晌,皱眉道:“皇后,你在说什么呢?客奶奶怎么可能害朕的孩子?”他那神情,分明在说她已经伤心糊涂了,开始胡乱诬陷人了。   张嫣苍白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失望,不过一刹那,就被她生生驱走了。   这是她早已预料到的,不是么?   但她必须要争取一次。   “陛下,”她冷静开口,“难道她对我的敌意,你一点都察觉不到吗?”   “我知道,皇后。”天启苦恼地叹气,他实在想不通,女人为何总是无缘无故地敌对和排斥。顿了顿,他无奈地看着她,“但是你不能仅凭这个,就认定是她啊?”   “那是你不知道她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张嫣眼珠一转,看向窗外,高永寿已经回来了,不过是一个人。   她心里一突,猛然意识到,自己做的太晚了。   “叫高永寿进来。”她冲帘外说。   不久,帘子掀开,高永寿快步走了进来,先望了张嫣一眼,然后匆匆跟天启行礼,接着立马转向张嫣,拱手时,两只眼珠骨碌碌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口中担忧道:“娘娘,您还好吧?小的还以为,您就此……”   天启咳嗽两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不吉利话语。   高永寿忙把嘴嘬住,俯身行大礼。   “我很好。”张嫣温婉一笑,待他起身,又蹙眉道,“司药房的张菊英,找来了吗?”   高永寿摇摇头:“她不在,问别人,别人都说打昨天被娘娘叫去后,就没回来。”   张嫣叹道:“这定是跑了。”   “天下都是朕的,她还能跑到哪里去?”天启震怒,提声道,“高永寿,你去把魏忠贤叫来,朕有事吩咐他。”   张嫣苦笑。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宫外伸手都够不到,任由魏忠贤一手遮天,宫内还有客氏争权,随随便便找个宫女都敢给她堕胎,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这个男人,可他自己都要依靠人,都十八了,还离不开奶妈!   这个皇后,当得未免也太憋屈了。   “陛下,”她不带任何感情地张口,“追捕那个宫女的差事,可不可以换个人?”   天启只当她是听到魏忠贤才不悦,也不在意,听她这样说,便道:“可以。换谁?要不王体乾?”   张嫣摇摇头,看向高永寿,淡淡道:“换他。”   高永寿领命去后,天启犹豫道:“他行吗?他除了吃喝玩乐,哪里懂得别的?我怕他到时候无功而返,让凶犯真给逃了。”   张嫣也知道高永寿年纪小不经事,让他来做不牢靠,但这也是无计可施,能让她信任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况且,宫女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很可能已被人灭口,即便找到了活的人,让她开口承认也难。那天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她很可能会把出事的缘由推到地震上头,毕竟,她给梅月华按摩后,梅月华安然无恙。   追捕宫女不是最重要的,怎样让皇帝怀疑到客氏头上,才是真正让她费心忧愁的事儿。   下午,高永寿过来说,宫里找了一遍,没有,想是逃到宫外去了,这宫女四十年前入的宫,家乡是在北直隶地面上的一个小县城,已经派人去她家乡寻找了。   张嫣皱了眉头,看张菊英的年纪,她父母差不多也亡故了,很可能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不是这样无牵无挂的人,客氏也不会托她办事。   “魏忠贤听说是你来办这件差事后,是什么反应?”张嫣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扬起苍白的面庞,看向高永寿。   “好像有些惊讶,”高永寿骨碌着眼睛回想魏忠贤当时的神情,“但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张嫣苦笑摇头:“他料定我这是白费功夫,所以才这样镇定。”   “娘娘,你放心,陛下已经找人画了那女人的画像,满天下去找,还怕找不着吗?等把她抓回来,我们就……”高永寿捋起袖子,瞪着眼睛说,“狠狠打她!把她打得半死不活,看她说不说实话。”   张嫣被他的没心没肺感染,浅浅一笑,转瞬又收起,蹙眉道:“人怕是已经被他们藏了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找着。你派可靠的人盯着客魏的私宅。”   默想片刻,她摇摇头:“不,客魏不会把她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到底会藏在哪里呢?”越想越头疼,她疲惫地支起额头,闭目养神。   高永寿抠着手指头默立在旁,见这个一向厉害的女人现在憔悴又无助,顿时觉得楚楚可怜。   段雪娇和三公主听说皇后醒了,都来探望。梅月华还有几天就要临盆,就没亲自过来,差了宫女前来问候。这些人全被天启以“皇后需要休养”为由挡了回去。他看张嫣恹恹的,不忍让她强颜欢笑应付众人。   孩子下午被移走,棺柩停放在仁智殿,择日下葬。天启赐其名为朱慈燃,谥号,怀冲太子。   移走时,内侍颇为为难。孩子的母亲,那个一向识大体的女孩,第一次犯了执拗失了态,紧紧扒住棺材,谁都不让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天启抱住了她,内侍才顺利把孩子抬走。   元子不幸夭殇的事风一样传到外廷,群臣纷纷议论是客氏下的毒手。宫内之人早知客氏与皇后不合,暗地里也嘀嘀咕咕起来。高永寿和罗绮把宫女内侍的嚼舌都告诉了天启,天启打梦雷一般,一整天都浑浑噩噩。   他知道皇后和客氏不合,但不合到如此地步,颇让他吃惊。而且他始终不敢相信,客氏会来毒害他的孩子。一想到此,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那种感觉,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黑暗到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美好事物存在了。   天启有的时候非常单纯,他对别人好时,可以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他以为别人也是如此。他以为世间之人跟他一样单纯而热烈,要么彻底冷漠,要么付出完整的纯粹的感情。一旦当他得不到同等的回报,或是得知这份感情有瑕疵时,那种打击对他来说可谓锥心刺骨,摧枯拉朽。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如果这事真是客氏做的,他决绝不能原谅她。   晚上他到坤宁宫时,张嫣正躺在床上默默流泪。这两天两夜,从来没哭过的她似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看见皇帝过来,她挣扎着起身行礼。天启一个箭步过去,把这破碎的玉人抱在怀里。   “是非曲直,我一定会查清楚的,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他柔声说着,给她擦着眼泪。   “陛下。”她握住他的手,在他怀里起身,直直看着他,“这也是你的孩子。如果真是她,你要怎么做?”   天启在她迫人目光下躲闪着,眉头紧皱,眼珠慌乱转动,心情纠结复杂到极点,“不……”他六神无主,喃喃道,“我还是不能相信是她……”   “如果是呢?”张嫣咄咄逼人,“陛下,那也是你的孩子,请你也为他想一想!”   天启心尖猛然一阵刺痛,孩子轻轻踢腿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手上,那既像他又像她的小脸蛋,还有从来没有睁开过的眼睛……   “如果真是她,”天启湿润了眼眶,扭头正视她,心底一片死灰,“任由你处置。”   第二天,客氏依旧像往常一样,早早到乾清宫伺候。见了天启,仍是笑容可掬,嘘寒问暖,间或蹙蹙眉头,一脸苦恼。   想必宫里的流言她也听说了,天启心想。转念又想,如果真是她做的,现在又在此惺惺作态,岂不更可恨?   他心里已然冷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依旧对她温言和语。客氏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晚膳过后,她看看天色不早了,躬身向他辞别。   乾清宫大殿里,雪落一样安静,烛火摇曳,四周幽幽暗暗。盯着自己尴尬的影子一会儿,客氏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皇帝沉默得太久了,这未免有些奇怪。   她抬起头,看见天启坐在御桌后,脸映着烛火,冷硬得如铁面阎王,肃杀得堪比北方呼啸的秋风,而那双看着她时一向温情依赖的眼睛,此时如闪着鬼火,幽魅骇人。   客氏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强自扯开一个笑容,再次若无其事道:“陛下,我告退了。”   暖阁里除了他们,别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开口,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客奶奶。”他的声音如刽子手手中的刀,低低抬起,越来越高,悬挂在客氏头上。   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客氏面对这样的他,依然胆壮。   “我在。”她笑着说,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我在,如同很多次,他从梦里醒来时,她都会这样慈爱地笑着过来抱他。   天启闭上眼睛,一把抓起砚台,狠砸书桌,“嘭”的一声响,墨水四溅,喷在客氏脚下。她瞪大眼珠子,一动不动。   “说!”他猛然起身,愤怒的声音直冲天空,似要把乾清宫的房顶给掀了,客氏禁不住一个哆嗦。   “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他敲着桌子厉声责问,指关节撞击在木桌上,铿然作响。   客氏面无人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全身都在发颤。天启自始自终面无表情,客氏的胆都快吓没了,根本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这个深宫长大的少年善良时让人感动得心碎,一旦狠起来,那心根本就不是人肉做的。   “说,是不是你做的?”他就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似的,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审问。   “不是……陛下……我没有……”客氏颤抖着嘴唇,吐出一些囫囵不清的词语。   “抬头看着我!”他大喝一声。   客氏惊恐地抬起头,被迫承受他狠冷的目光,煞白的脸上,两腮上下左右抖动,渗出汗的鼻尖上,一双怯怕的眼珠往外突着。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他早认定是做贼心虚,拉出去砍了,然而这个人不同,她这模样不能不在他的心头泛起怜悯。   “客奶奶,”他眉头压下,失望至极的目光看着她,“现在躺在那里的是朕的元子,你知道我有多期盼他出生吗?”他的声音因激动猛然拔高,“这十个月来,我每天都是数着日子过!那是朕的孩子啊,你怎么下得去手?就为了跟皇后争一口气吗?就为了跟皇后争一口气,你要朕的儿子偿命!”   愤怒无处发泄,皱折被他胡乱抓起,又砸回桌上。响亮的碰撞声在黑夜里更加清晰,恭立在外头的魏忠贤两腿开始打颤,王体乾宛如老僧入定,专心吐纳。   “我对你不薄啊。”暖阁里头,天启眯起眼睛,“你还想要什么?皇后到底对你做过什么,你要这样害她?”   客氏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断断续续重复着一句话:“陛下,我没有啊。”   天启唯有冷哼。   客氏趁他不注意,支起腿起身,猛冲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天启愕然,不过一刹那,他就已经明白了她想干什么,面色大变,欲要伸手去拦,已经晚了。客氏一头撞在桌棱上,晕死过去。   ☆、徘徊   “她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坤宁宫里,张嫣大怒。本来有利于她的形势因为客氏这一撞,给撞回去了。现在天启还守在咸安宫,面对着沉睡不醒的奶妈表达愧疚。毕竟,他只是怀疑,还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这事是客氏做的。他本想着威逼她说句实话,可没想到她竟以死明志,他的怀疑有所动摇了。   “娘娘息怒。”吴敏仪扶着咳嗽不停的皇后坐下,面色犹疑,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正色道,“娘娘,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你听了可别……”   张嫣扭头看她,她看着面色依旧憔悴的皇后,心中不忍,叹了声气,余下的话就没说。   “你想说什么?”张嫣道。   吴敏仪瞧了瞧外头,俯身低声道:“娘娘,有人跟我说,曾经看见客氏偷偷把翠浮叫到屋里,关起门来说了好久,就在翠浮跟娘娘闹气那天。”   张嫣怔住。   “有这事?”她双手撑起椅子缓缓站起,在暖阁内踱步,“她没跟我说呀。”   “这就是奴婢觉得诧异的地方。”顿了顿,吴敏仪又道,“还有那个张菊英,也是她荐给娘娘的……”   张嫣顺着她说的想下去,心头一惊,拔凉拔凉,却又不由自主地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她不可能背叛我。”   吴敏仪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事儿她已经说完,再说其他,就左右人的判断了。是与非,让主子自己定断吧。   帘子掀开,翠浮端茶进来,两人俱是一惊,严肃着脸色看她。翠浮往自己身上瞅了瞅,又看向她们,诧异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   吴敏仪垂头不语,张嫣头一撇,淡淡对她说:“你先退下吧。”   吴敏仪领命出去,经过翠浮身边,一眼也不看她。翠浮纳闷,摇摇头,放下杯盘,跟在张嫣后面絮絮叨叨,问寒问暖。   张嫣按住桌沿坐下,这一转身的功夫,她已换了脸色,面无表情,威势具足,一双眼睛冷冷的,含着怒意。   翠浮心头一惊,生生把没说完的话噎回肚里。   “跪下,”张嫣抬了抬下巴,淡漠开口,“我有话问你。”   翠浮怔了怔,慌忙跪下,神情迷茫又害怕,像受惊的小鸟。张嫣一看就觉可怜,转念一想,又觉可恨。   “客氏是不是单独叫你说过话?”她厉声问。   翠浮明显一愣,竟没立刻答出话来,看在张嫣眼里,不免又加重了她的怀疑。翠浮看着她失望痛恨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这问题的含义,登时急了,大声辩解道:“娘娘,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我说……”   张嫣支起额头,淡淡截断她的话:“有没有?”   翠浮直愣愣地看着她,跟傻了一样,木然答道:“有。”不过片刻,她清醒过来,明白现在不是自哀自怜的时候,提声慌慌张张道:“娘娘,她叫我去,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想她是要收买我陷害娘娘,就没搭理她。回来后本想跟您说,后来觉得没必要,就……就没提这事……”   “翠浮,”张嫣头又疼了起来,“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告诉你们,不要跟她罗嗦,你忘了吗?”   “我没有。”翠浮满腔委屈,红了眼眶,“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我走到乾清……日精门,一回头就看见了她,她叫我帮忙,我不敢不答应,谁知刚进去,她就把门关上了,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嫣一边听一边摇头,末了道:“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张菊英是你介绍来的吧?不是你提起,我焉能想到让人来按摩,又怎会让她有可趁之机?我已经快生了啊,就差那么十来天。前面十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哪一天不是胆战心惊?我千防万防,却没防到她用这一招。她这也是急了吗?竟朝我身边人下手,你……”   她心灰意冷,别过了头,似乎不想再看翠浮一眼。   “娘娘。”翠浮平静地开口,眼泪无声淌了下来。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点怨恨,像决心赴死的勇士一样坦然,也许是她太爱眼前这个女孩了,爱到能包容她对她一击就垮的信任和感情。   “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她扬起头,接着说,“没有人能为我作证,但是上天知道,上天知道……”她抽了一下鼻子,道,“随你处罚,我无怨无悔。”   张嫣沉默良久,朝天翻了翻眼睛,挡回溢出的泪水。扭过头,看着脚下跪着的哭泣的人,她咬咬牙,一字一字沉重地说:“我不能留你在坤宁宫里了。”   翠浮泪如雨下,双手撑地,重重一个磕头:“谢娘娘不杀之恩!”   夜晚满天繁星,张嫣独立在窗口,一动不动。吴敏仪掀开帘子看见,叹声气,走过来道:“别吹风了,身子刚好,再冻病了可不得了。”   张嫣好似没听见,仍一动不动,道:“她去哪里了?”   提到这事,吴敏仪就有些为难,也没个明确的罪名,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排翠浮去处。宫女跟宫女的差别大着呢,有的能顶半个主子,有的只能被人践踏。   “奴婢将她安排在了乾西五所。”   乾西五所紧挨着玄武门,不能算作宫,一排房子,专门容纳犯了错的宫女和嫔妃,扔在那里,野鸡野狗一样,没人搭理。   吴敏仪觉得愧疚,开口解释道:“就怕她万一真是……去其他地方,也不能让人放心,现在这样,也跟出宫差不多了。”   “吴敏仪,”张嫣深深叹一声气,“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其实我心底里觉得她不会,却又不敢相信她真的不会。我的孩子就这样死了,放过一个可疑的人,我都觉得不甘心呐!”   吴敏仪揩揩眼角,哽咽道:“娘娘,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真的,我们做奴才的,要的就是这一份心,有体谅和理解,受多少委屈都值得。”   天启一直待到客氏醒来,才又到坤宁宫里来。张嫣暗瞧他神色,前几日的坚毅已不见,面上时时流露出不忍和犹豫。张嫣心知,客氏又拿话哄住他了。   “高永寿查的怎么样?”他忐忑不安地问。   张嫣失望,他竟有些害怕,害怕高永寿把宫女找出来。其实她知道高永寿十有八.九找不到这个宫女,她就是想借此机会,让他跟客氏感情破裂,从此疏远生分。   “还没有。”张嫣淡淡说着,看他反应,他果然松了口气。   “陛下,”她忍无可忍,上前问道,“难道你已经相信不是她做的了?”   天启被这两个女人快逼疯了,闻言皱眉道:“又没有证据,你叫我如何相信是她做的?况且她都委屈得要自杀了,你还想要她怎样?难道要一命偿一命?”   张嫣只觉不可思议,瞪大眼睛看着他,高声道:“如果真是她做的,当然要一命偿一命!”   天启被这话惊得立即回头,怔怔看着她。张嫣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厉声质问:“难道我的孩子就这样白白死掉?难道皇长子的性命抵不过一个宫女的性命?”   她的双眼因激动而异常发亮,语声沉痛,似在控诉他。   天启一时接不了这话,可又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心里杂草疯长似的烦躁起来。他告诉自己,再吵下去也没什么用,徒伤感情,于是道:“我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人,等高永寿抓到人再说。”   “人怎么可能抓到?”他的单纯真让张嫣觉得可笑,犹豫更是让她痛心失望,“都这个时候了,早被人灭口了,还等着我们抓到把他们供出来吗?陛下难道都不想一想,她一个小宫女想出宫,没有别人的帮助可能吗?这又是随随便便一个人能帮得了的吗?”   天启长出一口烦气,认命地垂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张嫣知道他不是不怀疑,他是不敢怀疑,没有人激他,他宁愿这么混沌下去,也不愿直面在他看来丑陋的现实。   “陛下。”她软下声音,过去抱住他的手,“我不要她的命,让她走好吗?离开这个皇宫,随她去哪里都行。”   天启想到现在还躺在床上的客氏,痛苦地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面对张嫣迫切的眼神。他这个妻子简直让他又爱又恨,她的强势总是让他忍不住低头。可他又不忍,无力地争取道:“她一把年纪了,你让她去哪里?”   “陛下!”张嫣听到这话,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有儿子有弟弟,又有陛下赐的宅邸钱币,有哪一点让人不忍?这大明朝哪位诰命夫人能比得过她?正是因为她一把年纪,陛下更应该放她回去养老,在家里舒舒服服不好吗?何必待在宫里,辛辛苦苦伺候人?”   她心里早就气翻天了,她的这个丈夫,都已经十八了,竟然还离不开奶妈!这是多软弱多幼稚的人。难道他就没听说宫里的风言风语吗?她都为他们感到羞耻。   天启被她逼得左右为难,低下头,犹犹豫豫道:“让我再想想。”   ☆、离宫   天启被她逼得紧了,不得不答应等客氏休养好,立刻遣其出宫。魏忠贤听到后,长舒一口气,欢欢喜喜赶到咸安宫,告知客氏这个消息。   客氏头上缠着纱带,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了他的话,猛地张开双眼,硬挺挺起身,凝肃着脸色问:“可是真的?”   才说完,头就一阵尖锐地疼,疼得她直抽气。魏忠贤慌忙扶她躺下,小心翼翼道:“是真的没错,不过夫人为何看着不高兴?咱们这道坎,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   客氏瞪他一眼,他不知哪里不对,但立即闭上了嘴。   “你懂个什么?她这是缓兵之计,陛下今天能为了她赶我走,明日也能赶你走,一旦你我隔绝了圣颜,那情分也就一天天淡薄了,到时候她再收拾我们,岂不是要容易得多?你当皇后是吃素的?”   魏忠贤愁眉苦脸道:“可让她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啊?万一哪一天真泄露了风声,你我岂不是更惨?”   想到那一天皇帝的雷霆风暴,他就忍不住胆颤。   客氏不接这话,只道:“人藏好了吗?”   “藏好了。”魏忠贤叹息着接道,又忍不住埋怨起来,“夫人何必招惹她?她要生就让她生去吧,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这谁能挡得住?你这次给她弄没了,下次她不照样生?”   客氏冷哼一声,心中快意蔓延开来,连出宫一事的郁闷都席卷走了,禁不住笑道:“她想生也生不了了。”   魏忠贤一怔,道:“啊?”   他的反应有点过头,客氏瞟他一眼,淡淡道:“那个张菊英的手艺有点邪门,本来可以一尸两命的,不知怎的差了点火候,她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想再生?做梦去吧。”   说到此,又忍不住笑起来,这两年的委屈涤荡干净,心中只觉畅快。   魏忠贤默然,见客氏望他,勉强牵起唇角,跟着笑了笑。他看自己最近又得到碧云寺烧香了,把一个女人搞得生不了孩子,怎么看都是一件缺德的事。   “现在该如何是好?”他问。   客氏嘲讽道:“这个女人被陛下宠了两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且顺着陛下的意思,先出宫休养一段。你看着,年头陛下就会反悔。”   魏忠贤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客氏眯起双眼,冷冷道,“我看她这皇后的位置未免坐得太逍遥了,是时候让她也紧张紧张了,等着吧,这不过是个开始!”   客氏出宫那天,北风呼呼地吹,宫门角落里的枯草上白白一片,躺着无精打采的霜,没出太阳,天干冷干冷的。   她穿一身青布衣服,脚蹬着蓝布鞋,手挎着深蓝色布包,朴朴素素走到天启面前。四十多岁的脸庞没了脂粉掩饰,憔悴苍老。满头青丝只用方巾裹着,风一吹,凌乱地飘荡,像落叶一样凄凉。   十八年前,她就是这个模样进宫的。兜转来去,又回到了原点。即便是做戏给皇帝看,却也免不了自感凄凉。内心深处,还有一些忐忑,在魏忠贤面前夸口,是为自己找回来点面子。眼前这个孩子已不是当年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皇孙了,他娶了妻子,沉醉得连魂儿都丢了,由着妻子的怂恿赶她走。她一直担忧的隐患,今天终于发生了。   如果不能回皇宫,她自认倒霉……不,不能这样,不能就此认输。她一定要重新回到这个战场,与那个女人决一死战!今天她所承受的一切耻辱和尴尬,来日必要那个女人加倍承受!   “陛下保重,奴婢这就走了。”她看着他的目光慈爱而平静,没有一丝怨气,比母亲对待不孝的儿子还要宽容。   “客奶奶,你……”天启惭愧得张不开口,眼角酸涩,别开了头。他从记事就跟在她身边,相处时日比他母亲都多,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已经溶进他的血脉。他没有什么亲人,她就是他的亲人。当年还是皇孙的时候,太监内侍都不将他放在眼里,更不将他身边的人放在眼里,他自己无所谓,但当他看到她被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却忍不住血气上涌。他曾承诺她,等到他登到高位的那一天,一定让她耀武扬威。   想起年幼时曾说过的稚嫩的话,他更加羞愧了。   “陛下别这个样子,叫我走的也不放心。”客氏把包袱提到肩上,腾出手来,给他整理袖口,“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陛下了,”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手上动作越来越迟缓,“今天一走,就是永别……”   天启急忙道:“你住京城,朕想你了,可以出宫看你。”   “那怎么行?”客氏凄惨一笑,“叫皇后娘娘知道了,肯定埋怨陛下。京城我是不住了,我回老家去。我走后,陛下和娘娘千万别吵架了,一吵架,最难受的还是陛下,我虽不在眼前看着,就是心里想着,也难受。”   说着就红了眼眶,拿手拭泪,天启也两眼潮湿,跟人赌气似地说:“你只管住,我看谁敢说什么?如果有人冒犯你,你跟我说,我绝不饶他!”   客氏笑着摇摇头,柔声道:“陛下千万别因为我跟谁置气,宫里,朝廷,哪个不比我一个老妈子重要?如果我走了,后宫安宁,前朝安宁,那我算是为我下辈子积福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就进棺材了,这后半辈子,我什么也不求,就天天跟佛爷烧香,求他保佑陛下福寿安康,子嗣绵延,我就心满意足了。”   “客奶奶……”天启哽咽,拉着她袖子哭哭啼啼。   客氏伸手给他抹眼泪,叹息一声,殷勤叮嘱道,“陛下听我几句话,玩也要玩,但可不要不吃不睡,别把身子糟蹋了。你爱吃的那些菜,我都一一教给忠贤了,以后叫他做给你吃。如今天冷了,晚上可要早些睡……”   絮絮叨叨说着,天启一声不吭地听着,不时点头,就是不放开她的手。   耽误到了日中,他才依依不舍地撒手,看着客氏上了轿子,看着那两人小轿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午门长长的幽暗的门洞里。   他站了很久,直到被风吹得头晕鼻塞,才失魂落魄地回了乾清宫。少了一个人,乾清宫好像冷清了许多,看着一张张叫不上来名字的面孔,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倍感孤独。   现在最想去的,是坤宁宫,然而最不想去的,也是坤宁宫。那个女人让他着迷,却从未让他觉得温暖。那是块冰,一靠近就冷飕飕的,他暖化她还来不及,又怎能奢望她来抚慰他?   这未免太可悲了,他坐拥天下,却换不来一份真情。   折子没心情看,木工没兴趣做,他就这么一直靠在床上,遥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神情呆滞。晚饭时间,魏忠贤在帘外小心翼翼请他用膳,他嘴唇翕动,低低吐出两个字:“走开!”   这声音如乌云压顶,震得魏忠贤小心肝颤了一下。皇帝心情不好,识相的就不该来打扰。他恭敬告一声退,屏着气走了。   夕阳落山,天启看得累了,闭上了眼睛,谁知一闭上立马就昏睡了过去。他很久没睡过好觉了,自皇后产子到现在,一件一件不如意的事接连发生,真不能叫人省心。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盖上被子,他一激灵醒了过来,抓住来人的手,欢喜叫道:“客奶奶!”   朦朦胧胧中,年轻的美丽出尘的容颜渐渐清晰起来,眉尖微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些东西,似酸涩又似恼怒,不过一恍惚,皆消失不见,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张嫣抽出手,顺势坐在床上,淡淡唤道。   “皇后?”天启怔然片刻,清醒过来,讪讪收回了手。在厌恶客氏的皇后面前这样,他有些心虚和不自在。茫然打量四周,昏昏暗暗,竟已是黑夜,“天这么黑了?”   “是啊,很晚了。”张嫣起身,“我去点灯。”   “不用了。”他冷淡地应道。   张嫣身形一滞,缓缓坐下。她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冷漠对待,以前也有类似情况,但那只是赌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关切道:“陛下还没有吃饭?”   天启不想跟她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面无表情道:“我把她赶走了,现在你可满意?”   张嫣一怔,沉默不言。   “你知不知道她走的时候多可怜?”想起客氏看着他时惶恐的眼神,唯唯诺诺的模样,天启的心都揪起来了,再看向张嫣时,双眼里满满都是谴责,“皇后,有的时候你真是……我知道孩子没了,你很伤心,我也很伤心,但是你不能因为她跟你不对付,就把罪名强加在她头上。如果她是无辜的呢,这样对待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安心吗?”   发泄一通,他停了下来。对面的人跟木头一样,不作任何回应。静默中,他再次开口,没有了火气,自怨自艾,“你当然不心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难道你没有父母家人吗?你可曾体谅过我的感受?”   他一激动就红了眼眶,直直盯着她,眼睛里泪珠在打转,即使在黑夜里,依然晶晶闪亮。她一直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他看了她半晌,向后一靠,别开了头,似乎不想再看她一眼。   张嫣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个无言的苦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心里最后一点星火熄灭了,麻木地张开口,半嘲讽地说:“陛下既这样离不开她,那还是快点把她接回来吧。”   她敛衣起身,盈盈下拜:“夜深了,陛下好好休息,臣妾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不作任何停留。天启看着她疏离的背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拳头握紧又松开,等她的脚步声消失,恨恨一拳砸向床头。   ☆、隔阂   回到坤宁宫,吴敏仪赶忙接着,皱着眉头唠唠叨叨:“娘娘,你身子还没养好,就不能乱动,这跟其他病能一样吗?现在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万一落下病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不就一顿饭吗?不吃又碍不着什么,您何必担忧他?饿了他自己会吃。这还不是那谁刚走,他心里还接受不了吗?”   皇后步履不稳,不若平常从容淡定,吴敏仪诧异,支开宫女,自己上去扶,那手冰凉冰凉,吓了她一跳,恰好到了屋里,借着灯光一看,皇后脸色煞白,嘴唇无色,跟刚出去时明显不一样。   “这是怎么了,我的娘娘?”自打她上次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吴敏仪就吓怕了,现在看她这个模样,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您先坐好,我叫人去请御医。”   她安顿好张嫣,慌忙转身向外走。张嫣勉强拉住她,摇头虚弱道:“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事,吹了一点风。”   吴敏仪凝视她半晌,叹道:“娘娘,是不是陛下冲您发脾气了?”   张嫣牵起唇角,说不上是想哭,还是想笑,看得吴敏仪心都碎了,“娘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嫣从小到大,都缺失一份母爱,从来都是她照顾别人,却从未被被别人照顾过。如今听了吴敏仪的柔声细语,心里一暖,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拉住这个年老宫女的手,绝望地叹道:“我不如她啊!”   “不如……谁?”吴敏仪说到半截已意会过来,再看女主人,不由觉得一阵悲哀。   “我还以为……”张嫣苦涩地笑笑,自嘲道,“我真傻。”   “真傻。”她摇摇头,再次感叹,心底一片死灰。   梅月华产子是在两天后的傍晚,距离皇后生子不过十天。这一胎是个儿子,白白胖胖,梅月华除了受点累,别的没什么事,母子平安。各宫听说后,都来问候。皇后倒是没来,可能是因为天冷,她旧病发作,又躺下了。   承乾宫里热闹非凡,天启怀抱着儿子,烦闷之气舒解了不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徽媞跑过来看那孩子,开始还挺高兴,看了一会儿,莫名地觉得难受,一声叹息脱口而出:“要是皇嫂的孩子也能平安生下来多好。”   天启正戳那孩子的脸蛋,听了这话,手指顿住,笑容渐渐敛去,悲伤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意兴索然,把孩子递还给奶娘。   正与众人说笑的梅月华看见,欢喜僵在脸上。等到众人都散去后,她羞涩地跟天启请求,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天启点点头:“这就让礼部拟名。”   梅月华心内失望,面上依旧挂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好似想起什么,她正色道:“听说陛下正让人追捕司药司的张菊英?”   天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梅月华抚住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真是老天保佑,我也曾叫那个宫婢给我捶过几次腰,幸亏孩子没事,不然……”   “你也曾用过她?”天启惊问。   “是啊。”梅月华睁圆杏眼,愈加显得天真单纯,“当时我腰痛,全身浮肿,找她锤了几次,就不痛了。”   天启愕然,沉吟不语。   梅月华愤然道:“我当她是个良医,没想到竟这样对皇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手脚,那天又地震……”   “地震?”天启脑袋中灵光一闪。   “这也是姐姐不幸。生孩子哪能出一点差错?那天的地震还不小呢。”梅月华深深为之惋惜。   天启坐不住,敷衍了她几句“好好休养”,转过身去,慈爱地凝视儿子半晌,便急匆匆出了承乾宫,坐上辇,直奔坤宁宫而去。   正是深秋,树叶飘飘而落,白色秋千架上覆了满满一层。坤宁宫里无人走动,像这个季节一样萧索凄凉。天启进了门,低头疾走,对行礼的人看都不看,若有所思。窗户开着,张嫣的目光从秋千架上移开,落到他身上,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墙壁挡住,才合上眼帘。   吴敏仪来不及通传,天启已经掀开帘子进了暖阁,疾步如飞,掀起一阵风。吴敏仪纳闷,这大喜的日子不该在承乾宫陪良妃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也不像探病,探病早来了,这么风风火火,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那天……”   天启还没说完,就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还没到烧炭的时候,屋子里干冷干冷的。他皱眉瞥了一眼雕像般平静的张嫣,过去关窗,嘴里冷冷地愤怒地嘟哝出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窗户被粗鲁地关上,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三两步走到火炕旁,一把捞起厚厚的披风,过去披到张嫣身上,抓起两边衣襟,严严实实合紧。动作开始还是粗野的,慢慢地就变得温柔了,神情也软化下来。张嫣一动不动,任他摆弄,头低垂着,看不清是何情绪。   他很想抱一抱她,却拉不下这个面子,生硬地问道:“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张嫣侧过头,眼神漂浮,看向别处,只不看他,淡淡道:“我怎么敢生陛下的气?”   天启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她脸色雪白,两眼水润,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他见不得她这可怜模样,双拳握紧,生怕自己一个不忍就去摸她的脸。   “我有事问你,皇后。”他在床上坐了下来,神色严肃。   张嫣不得不把脸扭过来,看着他。四目相对,情感在各自内心流动。她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天启正要捕捉,已不见了,仍是古井无波。有时候,他很想潜到这女孩心里,看看她对他有没有哪怕一丝真情。   “你要问什么?”淡粉色的嘴唇微张,她轻轻问。   这真是个绝代美人,连嘴唇都会表达情绪,天启盯着那弧度美好的嘴唇一会儿,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目光。摒除杂念,他道:“高永寿找着人了吗?”   “没有。”她的声音淡漠至极。即便没找着证据,她也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皇后,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怜惜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句,生怕重提那天的事会刺激到她,“那天有地震,会不会是……”他舔舔嘴唇,满怀期待地问,“会不会是被地震吓着了?”   张嫣本是心不在焉,听到后来,猛然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天启被她盯得心虚,眼神慌乱地躲闪,窘迫地接着说:“地震那么厉害,也不是……不是没有可能啊?”   张嫣神情呆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抛下刚生的儿子,急急忙忙跑来这里,找到生病的她,就是为了给奶妈辩护?原来她们这一群人加起来,还不如一个保姆?真是可笑之极!   那张妖艳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快意的微笑,嘲讽的眼神……恨意填满胸腔,张嫣紧抿住嘴唇,双手死死抓住被子,神情骇人。   “皇后……”天启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   张嫣抬起眼皮,刷地将目光对准了他,冷冷道:“陛下觉得,我有那么胆小吗?”   “我只是说可能,”天启皱眉起身,抚额在房间里徘徊,“良妃说她也请过司药房那个人,可是她没什么事啊,怎么单单对你……”他转身看着张嫣,无奈又无力地说,“皇后,你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陛下!”张嫣满眼失望,摇头喃喃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我在地震之前就已经肚子痛了。再说那张菊英,如果她是清白的,她为什么要跑,这不是做贼心虚吗?没有人帮助,她轻易出得了宫吗?”   天启皱眉道:“你说的这些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她也许是怕牵连到自己头上跑,即便是她做的,你又怎么断定是客奶奶指使的呢?”   张嫣正想说话,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闭上眼睛,无力地向后倒去,靠在床上。天启没发现她的异常,仍絮叨叨说着:“客奶奶没读过书,见识也不多,也许她平日里多有冒犯你,可她这个人没有坏心的,你有身孕时,她忙来忙去也没闲着……”   “别说了,陛下。”张嫣淡淡打断他,心灰意冷,道,“你想接,就把她接回来吧。”   天启没来由地恐慌起来,他莫名觉得,他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了。很快他又觉得没什么,女人的小脾气发作,哄一哄就没事了,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可以一辈子宠着她。但是他不能任由她仗着宠爱胡来。   “这样吧,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他冷静地说,“三个月之后,如果还找不到那个人,我就把客奶奶接回来。”   张嫣报以一笑,轻轻浅浅,带着几许嘲讽。   ☆、释放   三个月过去,全国发生了一件大喜事,白莲教叛乱平定,教主徐鸿儒被押回京城,在午门前凌迟处死,围观人数成千上万,蜂拥而至,挤得水泄不通。天启亲自登上午门观看献俘,这是新任皇帝第一次出现在民众面前,冕服珠冠,天神一般高高在上。众人跪伏在地,“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袭来。天启面色肃谨,又有些羞涩,看着一刀一刀受死的阶下囚,他不禁感到畅快淋漓,登基三年,终于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回来后,他立即下诏,命魏忠贤提督东厂。   张嫣听到后,拖着病躯到乾清宫问他,为何食言?天启淡淡道:“他有功。”   在这次平定白莲教的叛乱中,魏忠贤指挥有素,调度有方,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依然将足量的粮草兵马及时运达军营。每天鸡鸣起床,夜半睡觉,日夜忙于政务,从无懈怠。   “我不赏他赏谁?”天启逗着三个月大的儿子,忙里偷闲回了她一句。那孩子不老实,把皱折拨得乱糟糟的,天启也不生气,指着那字读给孩子听,一遍又一遍,那孩子“啊啊”回了两声,喜得他眉开眼笑。梅月华瞟了一眼掩饰不住失落的张嫣,笑嗔道:“陛下也太惯他了,怪不得他昨个晚上怎么哄都哄不好,非要往外爬,想来是要找陛下呢。”   吴敏仪抬抬眼皮,暗暗打量着梅月华,这新封的贵妃娘娘绮罗加身,珠翠环绕,衬得一张皓白脸庞愈发娇艳。微翘的嘴角,涂得鲜红的指甲,无不透露出她的春风得意,这也难怪,她父亲提了官,家里面的兄弟也荫了锦衣卫。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通身的气派已与往常不同了,就连说话,也不是先前那种纯朴的急匆匆的调子,慵懒娇媚,装点着她的雍容华贵。   “是吗?”天启呵呵地笑,慈爱目光黏着儿子。   这画面刺眼刺心,张嫣待不下去,敛衣告退,恰好那孩子失手把砚台打翻到地上,混乱之间,天启也没注意到。等他再抬起头时,皇后已不见了,不由讶然道:“皇后呢?”   “姐姐已经走了。”梅月华温柔笑道。   天启“哦”了一声,低头逗着小儿子,猛然意识到什么,心揪成一团,把孩子往梅月华怀里一塞,追了出去。   皇后已走到乾清门,身影被众位宫女挡住,隐隐约约,看不甚清,天启却感受出一股子萧索凄凉的味道来,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的神情,妩媚又可怜。   张嫣回到坤宁宫里,高永寿已经在了,看见她,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娘娘,奴婢真没用,人……人没找着。”   张嫣苦笑着摇头,温言道:“不怪你,这岂是容易找得着的?”顿了顿,又笑道:“你辛苦了三个月,现在可以休息了,人不用找了。”   “啊?”高永寿惊叫,“那怎么行?那客氏这老妖婆不是又要回到宫里祸害人了?”   “这也没办法,期限已经到了。”张嫣甚觉疲惫,缓缓坐到炕上,神情黯淡。   “是啊。”高永寿沮丧,“那以后怎么办?”   张嫣抬起苍白的脸庞,无精打采地说:“高永寿,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哦。”高永寿担忧地看看她,听话地出去。   张嫣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起身到床上休息,走过柜子时,不经意瞟见里面躺着的檀木匣子。她怔了怔,过去把它取了来,掀开盖子,扶起里面的石雕小人。不得不说,皇帝的手艺真的很好,描形绘神,惟妙惟肖。那还是她初进宫时的样子,稚嫩却安恬,干净纯粹得像张白纸。可能是心静吧?那时只想着当贤后。哪像现在,欲望越来越多,总觉得不快乐。   是时候清理清理内心了,那些可笑的想法真该一刀切断。现在这样很好,皇帝有奶妈,有儿子,没工夫在她身上较劲,正好给她时间抽离。客氏的回归势不可挡,魏忠贤的权势如日中天,她必须提起精神去战斗,再这么沉溺于小儿女情爱,只会像个冷宫怨妇一样被人鄙弃。这样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她张嫣想要的。   等到晚上皇帝来坤宁宫探望她时,她已经调理好内心,能够平静地面对他了。天启觉得惭愧,支支吾吾道:“嫣儿,今天上午我……我没注意到,我不是有意要冷落你……”   “陛下,我知道。”张嫣微微笑道,“孩子很可爱,我也很喜欢,更不要说陛下了,这毕竟是你第一个孩子。”   她温柔看着他,目光坦坦然,白云一样淡然高洁,就像所有的事都不能让她的情绪有丝毫波动,永远都是这么完美无瑕。   天启愣怔了,他再次怀疑,这是个人吗?他宁愿她抱着他哭,冲他摆脸色、发脾气,大吵大闹,也不愿意看到她这清冷的石人模样。   他闷声道:“期限到了,我想把客奶奶接回来。”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到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她依然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道:“这不是之前说过的吗?陛下只管接去。”   天启默不作声。他希望听到的不是这个,如果这个女人跟他说一句话,就一句:陛下,你已经有我了,还要客氏做什么?她对你的爱和照顾,我也能做到。   如果她这样说,他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不提召回客氏的事。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对他,而她对他的爱,远远不如客氏。他现在都弄不清楚,她对他的申斥和督促,是真正为了他好,还是为了她的贤后之名?   这年的最后一个月对天启来说,过得很不舒心,怀孕时的浓情蜜意乍然消失,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这让他每每想起来,心中都怅然难解。张嫣自生孩子后一直病着,他也不好在坤宁宫留宿。身心的阻隔让两个人越走越远,上元节放烟花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一同观看的竟然是梅月华和三个月大的皇二子。他曾经设想过这个美景,真正实现了,却物是人非。   他没有再提召回客氏的事,他不想失去她。   开了春后,皇八妹哭哭啼啼来跟他说,她舅舅托人送来消息,她姥姥病得快死了,想见一见她。   她那姥姥是姨娘转正,不是西李的亲娘。西李听到后,唏嘘两声,就是不让她去。公主出宫不是件小事,西李拉不下脸去求天启。公主却是那老太太一手带大,听了消息后,不吃饭不睡觉,哭得肝肠寸断。   经历过母亲去世的天启完全拒绝不了这种请求,哄走妹妹后,忙忙跑到坤宁宫,跟张嫣说这件事。   张嫣叹息道:“这是老人家的愿望,她见不着孙女,走得也不安心,于八妹也是一辈子的遗憾。皇家规矩再大,也不能不顾情理。”   天启连连点头。张嫣又道:“让谁护送她?三四天的路程,这么小年纪,叫人不放心。”   天启笑看着她,满眼都是鬼精灵。他一露出这种小男孩的调皮笑容,张嫣就知道没好事,果然他挑挑眉,张口道:“我护送她,顺便也出宫散散心。”   “这怎么行?”她瞪大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天启坐到床上,搂着她柔声安抚,“辽东现在无事,朝廷也安宁,高阳离这里不远,真有急事,让他们快马加鞭报给我,其他的事就让忠贤和体乾看着办就行。高阳那里有皇庄,靠山临水,还养了成群成群的马,现在这个时候,那里肯定是漫山遍野地开着花,多美……”   “陛下不要!”张嫣决然打断他,“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的无事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这个国家哪一天安生过?万一真有大事,来得及吗?再说你突然出宫,外廷言官怎么说?”   “哎,嫣儿!”他压抑了许久的感叹由衷发出,“我是个人哪!有时候我也想放松放松。为什么你们都要绑着我呢?文官下了朝后可以去听曲喝茶,我只不过做个木工,就让你们一个个横加指责。我生在这个深宫,长在这里,将来也要死在这里。我是大明的皇帝,可是连出宫看一看我的江山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潮起伏,低头眨巴着眼睛,余下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良久,张嫣叹道:“那好,我不拦着了。陛下安心去吧,我给你看好这后宫。”   天启沉默片刻,转过她身子,让她看着他眼睛,带着几分乞求说:“嫣儿,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从不隐藏自己的感情,火辣辣地坦露在眼睛中。张嫣深吸一口气,坚决地别开头,道:“陛下,我有病在身,哪里都不想去。我没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是我也要死在这里。我已经是朱家的人了,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不想被人指责。”   天启有一瞬间的失望,马上又热切地说:“能不能为我破一次例?”他情不自禁拥她入怀,低低道:“宫里闲杂的人太多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后悔当初听你的话去临幸那些妃嫔了,现在有了儿子,都不知道疼还是不疼?有时候很烦,觉得这些人阻隔了我们。如果能去一个地儿,只有我们俩该多好……”   张嫣痛苦地抱住头,闭着眼睛压抑地低呼:“不要再说了!”   天启吃了一惊,见她眉头紧皱,面色雪白,急慌慌道:“嫣儿,你怎么了?头疼吗?要不要找御医看看?”   张嫣连连摇头,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急如焚,冲外面大喊:“快来人啊!”   “陛下,陛下。”张嫣拉住他,想说“我没事”,看到他担忧的眉眼,忽然清潮涌动,翻身抱住他大哭起来。   天启如被雷击,震惊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抱住她,抚着她的背笨笨安抚:“别哭,别哭,我的好嫣儿,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说。”   她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倾泻出来。天启被这凄怆的哭声感伤得心都化了,自己也红了眼眶。他不再徒劳地安抚,任由她发泄,直到她没了力气,哭到睡着。   ☆、出宫   她睡颜安恬,脸上犹挂有泪痕。天启抿嘴一笑,还以为她不会哭,没想到哭起来这样惊天动地。   这个女孩,也只是个女孩啊。天启感叹着,拨开她额角碎发。   她嘴唇微动,咕哝一声。天启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陛下。”她再次呼唤,那声音低低的,雪落一样轻柔,却又饱含着感情,像情人的呢喃。   天启欣喜若狂,俯身凑在她嘴边,等了好长时间,都没声音。不过那一声已经够了,他只恨没有东西能记录下来,天天放在耳边听。   也许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这快乐一直支持他到第二天早上,在她醒来后,一切都破碎了。昨天的失态真的已成为昨天,她又像个玉雕的假人,没有任何感情地跟他说:“陛下,我真的不想去。”   天启无比怀念昨天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看着这个淡漠的假人,他鬼使神差地说:“昨天你梦见我了。”   昨天做没做梦,做了什么梦,张嫣一醒来就忘了,听了这话,心不在焉地应道:“是吗?”   天启长叹一声气,抚住额头。   出宫的事很快传到外廷,群臣上书阻拦,叶向高承载着众位同僚的期望,在经筵上苦口婆心劝谏皇帝,说着说着,老泪都出来了。这位三朝老臣经历了万历长达三十多年的怠政,泰昌的一月暴毙,对年轻的新皇帝满怀憧憬。国力日渐衰退,他不忍看下去,可皇帝越来越不像话,这叫他如何不失望?   天启是心虚的,但是想着一生只有这一次,也就少见地固执起来。他对叶向高说,一是不放心皇八妹,二是出宫见识民间百态,一来一回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谁听他瞎扯?玩就玩,还找什么借口。群臣心里这样想着,依旧跟打了鸡血一样,哭天抢地阻挠。   天启不管他们,命司礼监加紧准备出宫的仪仗,提前开道。张嫣那里他也不再劝,这让她多少松了一口气。她对自己的名声很爱惜,也不赞成皇帝抛下公务出宫游玩的行为。不是看他说的可怜,她一定会尽全力阻拦。   出发前一天晚上,天启到坤宁宫里歇息。生孩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别的女人他都可以自控,一跟她躺在一起,全身的血液都在躁动,不过他还是顾及了她的身体,一晚上老老实实没有动。睡觉前,他哄着张嫣喝了一些甘霖酒,那酒浓度低,喝多了也不会醉,顶多晕晕乎乎。除了明天好行事,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喜欢看她微醺的样子。   第二天张嫣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上,更确切地说,是在天启的怀里。他将不情愿的妻子偷偷取了来。   “陛下,你胡闹什么?”   张嫣从他怀里挣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一望无际的平原在眼前展开,明黄色的车马大队望不到尽头,亲卫军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笔直严肃地骑在马上。张嫣呆了一呆。出了宫,天地是开阔了不少。   “这是蓟州的官道。”天启跟着出来,马车颠簸,他搂住她,“走上两三天,就能到高阳啦。”   张嫣叹气,她知道皇帝想让她高兴,虽不愿意,也不说什么,怕冷了他的心。天空中大雁飞过,天启心情愉悦,笑道:“春天来了。”   看了一眼平静的张嫣,他不顾众人在前,抵着她额头说:“如果我能一箭双雕,你就对我笑一笑,好吗?”   张嫣把他推开,嗔了他一眼,低下头,忍俊不禁。天启拍手笑道:“笑了!笑了!”   很多人听见,却不敢回头看。张嫣道:“我又不是冷冰冰的人,笑有何难?何必去射杀大雁,只你享受春天,它们就不能吗?”   “哈!不是冷冰冰的人。”天启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呵呵笑起来。再一扭头,张嫣已不见了。他立即转身跟了进去。张嫣正端坐在桌子旁泡茶,姿态娴雅。在宫里可没有这种眼福,天启坐在她斜对面,把腿翘在另一张桌子上,懒洋洋地欣赏。   茶泡好,张嫣端起,盈盈递给他。天启公子哥习性发作,轻佻一笑,道:“你来喂我喝。”张嫣把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道:“要喝自己来端。”她端起一杯,慢慢啜饮,心里想着,皇帝对自己一向是又敬又爱的,跟其他女人相处是不是就是这种纨绔模样?   她心里忽然极不舒服起来,可是一想到那些苦熬青春的女孩,又觉得自己应该大度一些,让皇帝分一些关爱给她们。   天启见她不来奉承,只好自己去端,喝了一口后,由衷赞道:“醇香甘甜,什么茶?”   张嫣微微一笑:“毛尖,我家乡的。”   天启来了兴致,收了腿,俯身看着她说:“你家乡开封可是六朝古都,都有什么好玩的?”   “多了去了。”张嫣悠悠道。   “你们那的民歌曲调,我听人唱过,挺好听的,你会唱吗?”天启亮晶晶眼睛看着她。张嫣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不让他着迷,除了她端庄柔和的容颜外,他最喜欢她清冽干净的嗓音。如果唱起歌来,应该很醉人。   张嫣瞟了他一眼,难得地别扭起来:“我可不会。”   天启托腮,玩味地看她。   路上走了三天两夜,就看到高阳县的南城门了。这两夜他们一夜住在驿站,一夜住在客栈,都是天启的主意,他想体验不同的生活。他并不总腻着妻子,更多的时候,都是拉着卢象升攀谈。此前他让锦衣卫调查过卢象升的秉性为人、兴趣爱好,了解到这年轻人对军事边防研究甚多,于是便把他召来陪侍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从小到大,他见过的男人不多,优秀的更是寥寥无几。卢象升与他年龄相仿,很衬他的心意。   卢象升并不抗拒,虽然他知道此次回去后,免不了淹没在同僚的口水中。他早就想游历塞外,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倒实现了。另外一个埋藏在心中的缘由是,他敏感地嗅到,朝廷马上就要腥风血雨了。东林党势必利用今年的京察,大肆排挤异己,这帮人连士大夫都看不上,更不用说无赖出身的魏忠贤了。魏忠贤羽翼渐丰,东林权要盈朝,两派之间早晚有一场决战,谁胜谁负都不可知。京官不易做,如果能下放到地方就好了。他看中的,就是蓟州、宣府、大同这些地儿,离辽东近,也许将来有机会与鞑子作战。   在路上的时候,天启只坐了一上午马车,嫌不痛快,余下时间都换成了骑马,这也方便他和卢象升察看塞外形势。晚上歇息前,两人凑到灯下,对着地图指指点点,偶尔欢声笑语,大多时候都是愁拢眉头。   高阳县属于北直隶保定府,是蓟州防线的一部分,靠近蒙古和辽东,时常遭受异族侵扰。现在蒙古依附大明,后金尚处于弱势地位,这个边陲小城暂时得享安定。皇帝车马到达城外时,正是清晨。城门大开,进城的出城的挤挤攘攘,很是热闹。   八公主从自己马车上下来,走到天启面前,叫了一声:“皇兄。”   天启把目光从百姓身上移开,看向郁郁寡欢的她,道:“我本想着去你家看看的,现在想想,去了也是打扰。你先去吧,我和你皇嫂先到皇庄待着,改日再探。”   “不必了,这叫舅舅他们怎么承受得起?等我……”八公主顿住,红了眼眶,须臾又接着说,“等这边的事忙完了,我自会找人通知皇兄的。皇兄看什么时候走,路过这里叫上我就行了。”   天启点点头:“也好。我们就在这分别,你和象升一起走吧,他想去看看你家老太太,顺便护送你。”   八公主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心里不禁纳闷,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的,叫得这么亲昵。   天启转身看向卢象升,随和地说:“八妹到了家里,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你看了人后,速来皇庄见我。”   卢象升恭敬答“是”。   那边张嫣叫侍女传话,有话对公主说。八公主便走到马车前,张嫣掀开帘子,柔声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吃得了苦,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先去,过几天,皇嫂来看你,放心,不会让你皇兄跟着的。”   天启分出一些人来跟着公主,这些人都是锦衣卫和亲卫军,由许显纯带领。天启嘱托他们,白天守在李家周围看着,晚上找人值班,其他人去客栈或者租用空着的民宅休息,不许扰民,不许让人发现公主的身份。   公主车马大队进城后,他上了车,搂着张嫣亲了一口,兴致颇为高昂,“我们去皇庄!”   ☆、皇庄   皇庄前临水后靠山,建在开满桃花的高坡上,庄园四周绿柳荫荫。这里土地肥沃,适宜梨子生长。皇宫里吃的梨子就是从这里出。现在才二月末,梨子还没长出来,梨花倒开得如云似雪,满满披了一山坡。草地一望无际,牛羊成群,不过最多的还是马,这个庄园就是专门用来养马的。而青瓦白墙的皇庄,就在这草地的中心。葱郁果树掩映,从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走到花海的中央,张嫣掀开帘子,就看到了朱红的大门。   看守庄园的太监侍女得了信,已站在门口等待。张嫣看见一个个年轻爽利的女孩,这才安心。皇帝可能太急了,竟没给她带侍女来。   进了门,张嫣游目四看,院落清幽,花木扶疏,是散心的好地儿。天启精神抖擞,见她一张雪白面庞在晨光照耀下白得透明,担忧道:“嫣儿,你是不是累了?”   连着几天旅途劳顿,张嫣确实经受不住,眯了眯眼,无精打采道:“有点。”   “是了,你病还没好。”天启住脚,摸了摸她额头,还好,温温的。他放了心,温柔道:“来,我抱你去休息。”   张嫣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只觉好笑,“算了,我能走路。”却也没抗拒,由着他抱起来。天启笑着逗她:“比那时轻了好多,你这是为谁消得人憔悴?”张嫣只笑了一笑,就闭上了眼睛。   天启不禁叹气,她一直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维持着表面上的相敬如宾。   跟着侍女穿过游廊,进了垂花门,到了正房卧室。他把张嫣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顺势坐了下来,满面柔情地看着她,道:“你先休息,吃饭时我来叫你。”   张嫣点点头。   他扶她躺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目光瞟过淡粉色的嘴唇,呼吸顿时加重,知她现在已经疲累至极,他强逼着自己离开,给她盖上被子,道:“你这样真叫我担心,都两个多月了,病还没养好。怪只怪太医院这帮人太废物了,我看还是寻一些民间高手来吧。”   张嫣知道自己的病一大半都是心病,没梳理好纷乱的心情,这病恐怕还要拖上一些时日。她不愿讲心里话,只淡淡道:“病去如抽丝,哪那么快?”   “我知道,你好好睡吧。”天启抚摸着她光洁的头发,微微一笑。   张嫣心里一酸,赶忙闭上眼睛,生怕他发现她的异常。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好像他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到那目光有多痴迷。她在这甜蜜蜜的惆怅中,昏沉沉地睡去了,等到醒来,已是黄昏。这一觉睡了好久,皇帝不知到哪里去了,起来走到梳妆镜前,对镜一照,脸庞在淡金色的夕阳下闪闪发光,她的心情也好了。   梳洗后,一个人出了庄园,绿油油的草地一望无际,羊群像白云一样在这草地上移动,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侍卫不知被皇帝打发到哪里去了,这里只有喂马的内侍和给羊剪毛的村女。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喂羊吃草,张嫣朝她走了过去,她听见响声,抬头看去,就呆住了,两颗黑眼珠一动不动,直到那小羊舔她的手,才回过神来。   张嫣在她旁边蹲下,她自惭形秽,羞涩地低下头,须臾又大胆地抬起眼皮,笑道:“你生得可真好看!”   张嫣冲她友好一笑,低头抚摸绵羊柔顺的毛。小姑娘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又说道:“真的,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比柳湘姐姐还美哪!”   “柳湘是谁?”张嫣也掐了几棵小草,喂那小羊吃,一边和她聊起天来。   “柳湘是这城里最美的女孩,不对,”小姑娘摇摇头,又道,“他们都说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孩,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啦!他们可真会说谎,见了你就不会那样说啦。”   声音奶声奶气的,听得张嫣耳朵舒服,抿嘴一笑,道:“你在这里住?”   “我跟着我娘住在这里,她是这里的厨娘。”小姑娘看张嫣只管喂,急得拨开她的手,“它不能再吃了,我喂了好多,现在该给它喝水了。”   张嫣吐了吐舌头,收了手,看她喂水。微风吹得人骨头都酥了,她掏出手帕,铺在草地上,屈膝坐下。   “我叫依依,”小女孩说,“姐姐叫什么?”   “我叫张嫣。”张嫣道。   “你是皇后娘娘吗?”依依好奇地瞧着她,“我娘说皇上和皇后来了。”   “是啊。”张嫣笑着点头。   “那你们是不是住在很大很高的房子里?”依依兴奋地拿手比划,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是啊。”张嫣依旧点头,心里酸楚。现在已经是春季,依依穿着不合身的青布衣服,袖口破烂,扯出絮子来。不知道是穿了多少年,又改了给她蔽体。   移目打量那些劳作的农妇,都是面容沧桑,衣着寒酸。她心里纳闷,道:“依依,你和你娘一直待在这里?家里没有地吗?”   “地早就被人占了。”依依拍拍脚下的草地,红着眼眶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地,被那些太监硬抢走了,也不给钱,说是给皇上种梨子吃,看中我们家的地是我们家的福分。我爹不愿意,就给他们打死了。”   她说着,泪水扑簌簌而下,丢了水瓶,反手抹眼泪。   “别哭,别哭……”张嫣急忙安慰她,怒火熊熊攻心。她在家乡时就见过不少强取豪夺的事,藩王、富商或者权宦利用职权霸占平头老百姓的土地,于百姓没了生存之基,于国家也没了税收来源。藩王和官吏都不用交税,富商和当地官员勾结,不交或者少缴纳税。土地再这么兼并下去,大明的财政真要垮了。   “有人来了。”依依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马蹄声传来,她扭头一看,却是卢象升,便站起身来。卢象升方才没注意,这时才发现坐在地上的竟然是皇后,忙勒紧缰绳,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过来行礼。   “你是来找陛下的?”马不老实,张嫣说着往后退了退。   卢象升捋了捋马毛,那马立即安静了,“先头陛下吩咐过微臣,看完人后,速来见他。”卢象升跟她说话倒不像以前那么恭谨了,有时也会看着她,自然亲和地微笑,目光清澈。   张嫣道:“李家老太太怎么样?”   卢象升摇摇头,脸色黯淡下来,“恐怕不行了。”   张嫣唏嘘了两声,道:“八公主现在如何?”   “还好,就是一直哭。”卢象升垂下眼皮,心不在焉地回道。   张嫣稍稍放下心,环视这辽阔的草原,苦恼道:“我也不知道陛下去了哪里,还是找人问问吧。”   卢象升忙道:“娘娘不必为此费心,微臣自己去寻。”   “你们是要找那个一笑起来有个梨涡的哥哥吗?”依依在旁边默默听着他们俩说话,此刻忍不住插嘴。   张嫣愣了愣,抿嘴一笑,十分甜美,“是啊,就是他。你见了吗?”   “他骑着羊去山那边了。”依依指着苍翠的大山。   张嫣瞠目结舌,骑着羊……他怎么不骑着一头猪去?可怜的羊,她叹声气,道:“他有没有说干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   “他听说那边有河,说要去给他娘子抓鱼吃,什么时候回来倒没说。”   张嫣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红了脸。只有依依也就罢了,当着卢象升的面,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好在此人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完全没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她也就镇定地转过身,对这臣子说:“卢主事是在这里等陛下回来,还是去山后找他?”   “微臣去山后谒见陛下。”卢象升拱手,正要辞别皇后,忽听得前方一阵铃铛声响,间或夹杂两声笑语。抬头看去,却是穿着梨白色道袍的皇帝,手里拿着鞭子,坐在羊车上赶着羊,看见他们,老远就欢快地挥手。旁边坐着的年老农夫一脸淡定。   张嫣一转身就看见他坐在一堆桃花梨花中间,笑容纯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她受了感染,情不自禁笑了。   离得近了,他跳了下来,一手捏着一枝桃花,一手提着衣服跑到他们面前。张嫣低头一看,赤脚踩在草地上,衣服下摆全湿了。   “给你。”天启把桃花递到张嫣面前,待她接住后,就迫不及待地转向卢象升,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来啦?来了多久?抱歉让你久等,鱼不好捉,我费了好大劲才捕上来一桶……”   他从下车到现在叽里呱啦地说话,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卢象升都找不着机会行礼,也只得作罢。天启先问了问李老太太和八公主的事,接着召来内侍,对卢象升说:“我先去更衣,你到书房等我。”   内侍引着卢象升去了。   天启凝视张嫣半晌,点头微笑,又对她勾勾手,兴匆匆跑到马车边,指着水桶说:“你过来,看这鱼好不好看?”   张嫣步了过去,瞧那来回游动的鱼。她从不觉得这东西好看,一边装模作样地欣赏着,一边点头赞叹:“真好看!”   天启乐开了花,正想搂着她往屋里走,又忙忙缩了手。张嫣诧异地看着他,他知道妻子有轻微的洁癖,不好意思笑道:“手太脏了。”   张嫣拉起他的手,闻了闻道:“是有腥味。”还没等天启从怔愣中回神,她扭头对依依笑道:“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你明天还在这吗?”   “在呢。”那女孩笑了笑,接着低头给羊剪毛。   “走吧,回去我给你洗一洗,别让人家等急了。”她回过头对着天启说。   ☆、议政   换衣服的时候,他对张嫣说:“我让人收拾了前院的厢房,给卢象升住,这样以后再召他也方便。”   “陛下,你又在胡闹了!”张嫣正给他整理衣领,闻言手中动作停住,瞪大了眼睛,“这有违君臣之礼不说,传了出去也不好听,我还在这儿呢。”   “又不是在宫里,哪么多规矩?我是受够了君君臣臣那一套,想找个人好好说句话都不成。至于你,你也不用在意,他也就晚上在这里住,白天我准备和他到防线看看去。你说如果他住的远,这方便吗?”   天启说完,往她肩膀上一趴,打着呵欠咕哝道:“好累啊,嫣儿,怎么出来了还是累呢?我要是只鱼或者小鸟就好了。”   张嫣的心又揪了起来,任由他的喜怒哀乐牵动,无力挣脱又不甘心。   怎么办呢?她痛苦地咬住嘴唇。   “今天晚上让卢象升和我们一起吃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天启愉快地开口。   皇帝是真喜欢那个人,张嫣不再劝,扶他起来,道:“怎样都行,不过陛下可要管紧一些,别让这事传了出去。长安口舌如锋,谁知道他们怎么说?”   “这当然。”天启笑道,不知想起什么,兀自嘿嘿笑个不停。这呆样!张嫣锤了他一下,跟着笑起来,“陛下在笑什么?”   “我跟你说哦,”明明没人,他偏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眼睛里闪着捉弄人的笑意,“我让人挑了两个最标致的侍女伺候他,看他耐不耐得住?”   张嫣白了他一眼,这无聊的人!   书房说完话后,天启邀卢象升一同用餐。卢象升惊愕,慌忙推辞。他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即便皇帝再不摆架子,也不敢逾越臣子本分。天启看软的不行,就把脸一板,严肃道:“这是朕的命令,你要抗旨吗?”   卢象升无法,只得答应,只是心里怪别扭的。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向皇帝谏言的好机会,也就欣然了。   正厅里烛火明亮,内侍使女分列两旁,正中央是皇帝和皇后的座位,相隔不远,座位前各摆放有桌子。卢象升的座位在下方客位。张嫣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温和笑道:“不用客气,客气反倒拘束了,坐吧。”   坐定后,内侍呈菜上来。张嫣与卢象升俱是端声正坐,目不斜视,只天启一个懒洋洋的,扯东扯西,笑语盈盈。酒呈上来,是天启最喜欢的秋露白,劲儿挺大。他正跟卢象升说话,一扫眼见张嫣把玩着酒杯,似要端起,情急之下脱口说道:“嫣儿,别喝这酒,对身体不好。”说着伸手夺了过来,顺便掳走了酒壶。   卢象升见此情景,心中一动,道:“陛下,臣有一事想说,是关乎皇后娘娘的。”   天启和张嫣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他,俱都惊讶,“什么事?”   “是这样,”卢象升不疾不徐开口,“臣今天到李家,见到了他们家请的大夫李清和,他是李时珍的重孙,医术精湛,不过李家老太太积重难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娘娘既身体有恙,陛下何不将他召来?”   “是他啊。”张嫣不禁露出笑容。   “你认识?”天启讶然。   张嫣摇摇头,黯然道:“父亲曾向他讨要过生子的药方。”   “哦……”想起儿子,天启一阵感伤,低头喝着闷酒。顿了顿,他打起精神,笑对两人道:“这听着也是个神医了,明儿我找人把他叫来,给你瞧一瞧。”他怜惜地看着张嫣。   “不急,”张嫣笑道,“先让他在李家好好待着,给李家太太看病。”   “原该如此,我心急了。”天启连连点头。   张嫣怕他们俩个再拉拉扯扯下去卢象升听着尴尬,转了话题道:“陛下明天要和卢主事去哪里?”   天启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笑对卢象升说:“你来说。”   卢象升沉吟道:“陛下想了解边军的情况,我想了想,还是去沿边城堡实地察看最好。高阳本来就是防线的一部分,下面所辖的乡里都建有密集的火路墩。离这里最近的舜乡堡祝家庄下有四个火路墩,骑马的话,一天一个来回足够了。”   天启点点头,神色沉重,“九边年例一年约合四百多万两,这还不算辽东,这么多钱从哪里出啊?把百姓逼急了,他们要造反,士兵的钱粮有一两个月跟不上,就群起哗变。这些问题想想都愁人。象升,你在户部,你教教朕,这笔账该怎么算?”   “陛下!”卢象升一时激动,起身走到正厅中央,拱手道,“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陛下念在臣一片忠心上,勿加怪罪。”   天启见他突然如此正式,吃了一惊,和颜悦色道:“有话你只管说,只要是为了大明,我绝不怪罪。”   “谢陛下。”卢象升再拜起身,手缓缓放下,抬起头看着天启,道,“陛下,我大明的财税主要有三部分,农税、商税和其他杂项。就拿农税来说,自万历四十八年至今,加征三次辽饷后,也才达到每亩九厘,约合十斤稻谷左右,这个数字并不算多,应该说尚在百姓承受范围内,况且战乱年代,适当的加税也是可以的。”   天启嘘了一口气,笑道:“你这样说倒新奇,每天都有人上书骂朕竭泽而渔,苛待百姓。”   “陛下爱民如子,怎会鱼肉百姓?从来治世民为天,没有人比陛下更懂得这个道理。”张嫣看了一眼天启,接着说,“鱼肉百姓的都是下层官吏,张居正在《论时政疏》中说,大明有五大弊端,其中之一就是吏治败坏。我当年进京经过真阳县时,出城四十里,举目远望,一片荒凉,那县的东南西北,田地皆已荒芜。打听之后才知道,差粮不堪差役苛急,卖牛弃田,这不是一个两个人,底层之中普遍如此,长久以往,好好的膏腴之地就这样荒芜了。”   张嫣说罢,移目看向卢象升,疑道:“方才你说九厘并不算多?你可知层层盘剥下来,这其实已经不容易负担了。”   “我还没说完,”卢象升笑了一笑,对天启道,“臣想说的是,赶上风调雨顺时,九厘并不算多。可叹自二十多年前,气温陡降,北方连年受灾,粮食产量大幅度下降。臣以为,九厘已是顶端,不可再加。”   天启道:“那你说,这个财该怎么理?”   卢象升毫不犹豫道:“一是提高商税;二是宗室限禄。”   天启眼睛一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书生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大胆地提出这两条。   商税三十税一,低得不能再低,加上官商勾结,每年不过征上来三百多万两。天启已经不止一次在这上面打过主意,无奈商业繁荣在江南,官商勾结,根基深稳,轻易撼之不动。朝廷的官员有一大半都来自江南,尤其是掌权的东林党。跟他们提收商税,简直是割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卢象升也是江南人,却无此私心,天启不能不投以赞赏的目光。   他在心里盘算着,散漫开口:“你说一说宗室限禄。”   卢象升摸不清皇帝的态度,心里忐忑不安,他清楚知道现在说的是什么,他在跟一个姓朱的人说,让他不顾高祖皇帝的祖制,不顾血脉亲情,向一众叔叔姑姑下手,剥夺他们的钱粮,限制他们的土地,到时候,再来承受他们的指责谩骂。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挑拨离间,皇帝向着谁还不一定。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定是对的,就坚持去做,不计后果。   他压抑下心头激愤,缓缓道:“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照祖制,一个亲王一年要供禄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还要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皇室宗亲,宫中宦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税,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清朗的声音响彻正厅,他抬起头来,眼中隐有泪光闪动,“这些事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张嫣听得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倾身向前,同时心中也为卢象升担忧,这番话已经触及了皇家利益。她虽嫁了皇家做媳妇,可始终是平头老百姓出身,在皇家利益和小民利益之间,她更倾向于后者。皇帝就不一样了,他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他把一切奢侈享受视为理所当然。卢象升所说宗室限禄又何止宗室,真若实行起来,皇宫势必也要削减花费,就如捐钱一样,天启不带头,他的叔叔姑姑就叫穷。   她和卢象升都认为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启可不一定这样想。起码他的祖宗不是。大明王朝家国不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皇帝私人钱库和国库不分家,国库缺钱,找皇帝要,皇帝不给,皇帝没钱花了,找国库要,国库不给也得给。   也许这就是姓朱的人的观念,大明王朝乃朱家天下,天下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家奴,国家没钱了,宁委屈天下人,也不能委屈了他们朱家人。   有时候她觉得这一家人都是流氓,从朱元璋那里传下来的无赖血液延绵至今。   她侧头去看天启,他捏着酒杯,垂头默然,眉头微微皱起,小书生的脸上,却挂着成年人的思虑和犹疑。她心中一动,别开了头,那个拉着她撒娇的男孩似乎已经长大啦。   “你说的这个……有点意思。”天启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你详细说来听听。”   ☆、视察   天启和卢象升谈了半宿才歇下,第二天一早天就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天,出门的盘算只得作罢。到得第三天中午,雨收云散,骑马出门时,太阳露出了笑脸,庄园外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卢象升环视一圈,心情也随之愉悦。看看与他并排走在一起的皇帝,他讶然道:“就臣和陛下两个?”   “对。”天启笑得两眼弯弯,一排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真是亲兄妹啊,卢象升不由感叹。收回思绪,他正色道:“臣觉得不妥,此地乃盗匪聚集之处,还是慎重些好。”   这话说得天启心痒痒,他巴不得碰上这些人呢。不正经都被他藏到肚子里,面上温和笑道:“有你在,不怕。”   “陛下太高看臣了,”卢象升腼腆地笑了笑,仍殷恳劝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慎重些总是好的。”   “你们这些人哪……”天启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马儿飞奔向前,只余他的慨叹飘荡在风中。   卢象升无法,只得打马跟上。   野草蔓蔓,山花烂漫,天启不舍得走那么快,均速前行,等到卢象升追上他时,他笑道:“出门在外,别叫我陛下了。”   “那臣应该怎么称呼您?”   “嗯……”天启歪头想了想,道,“朱公子吧。”   “好。”卢象升干脆地答应。   “哎,前天那两个你不满意?”天启侧头看他,心里虽觉得好笑,面上却满满地关心。   卢象升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了一笑道:“都挺好。”   “说谎。”天启淡淡笑道,“既觉得好,为何不收用了?一定是不满意,这样,今天晚上你自己挑。”   “算了,陛下,放过我吧。”卢象升无奈笑道。   天启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由衷叹道:“你这真算难得的了,我听侍女说,你看书看到三更才睡。如果大明朝的官员都像你一样多好。他们在衙门里混日子,出了衙门就逛青楼,白白拿着朕的俸禄。这些年官场的风气越来越不好了,也怨朕,没把江山治理好,他们才这样醉生梦死。”   卢象升惊讶于他了解的这么清楚,心里不能不起了一丝惧意,东厂和锦衣卫果然无所不能。如今东厂已掌握在魏忠贤手中,对东林党可是大大不利啊。虽然他不是东林,但他是叶向高的门生,他的同乡、校友很多也是东林党,这让他不得不为他们担忧起来。   也不知皇帝对朝廷中的斗争是何态度,更倾向于谁?   沉默半晌,他道:“陛下,臣算不得什么。朝廷里认真做事的大有人在,忠心耿耿的人更是不少。”   天启摇头一笑:“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可能不太合适,不过我相信你的赤胆忠心。”   “什么话?”   “太祖高皇帝说,大明朝的官员都是求富贵的,不是真心替我们朱家做事的,虽已过去二百余年,这话今天听来仍是至理啊。”   卢象升悚然一惊,心里拔凉拔凉,原来皇帝是这样想,怪不得他宁愿用一个大字不识的太监,也不肯放权给内阁。   天启侧头看他:“卢主事,你身在朝廷,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觉得呢?”   “陛下,富贵人人所愿,为官最重要的,无非是舍私为公。”   “这话真是一阵见血啊,”天启赞叹地看着他,“有许多人就是私心太重,口口声声说着为国为民,可若是关乎自身利益,就退缩了。好比你的老师叶向高,他是三朝老臣,皇考的老师,朕如何不敬他?可是这样一位人物,屡次上书要朕禁海,你可知为何?”   卢象升不语。叶向高是福建人,家里亲族都是海商,禁了海,就可以自由走私,不用向朝廷交纳海关税。   “连朕的阁老都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天启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慨叹。   卢象升吞吞吐吐道:“陛下,您跟我说这些……不太合适。”   天启苦涩地笑了笑,眉间染上一层郁色。   “可是我又能跟谁说呢?”他轻轻道,好似自言自语,“有些话憋在心中久了,总忍不住找人倾诉,谁又肯听我呢?”   卢象升暗叹,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已流露出孤家寡人的寂寞。从前他只觉得皇帝像个孩子一样,只知道玩乐,弃朝政于不顾。也许玩乐只是他的一时逃避吧,就像自己心情烦闷时,也会喝酒解愁一样。   他们走的是田间小路,举目望去,远处的河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农夫赤着脚佝偻着腰担水。   “这是高河,高阳地处高河之北,故称高阳。”卢象升指着那河道,“陛下,你看,河位下降了好多,河滩地都露出来了,这都是因为连年干旱,降雨稀少。还有这些土地,三年前我来这里时,还是麦苗青青,如今都荒芜了。”   天启环视四周平原,干涸得像灰色的石头,寸草不生,风一吹,卷起许多尘土。眉头蹙起,他在心底叹声气,连北直隶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受灾严重的陕西、山东这些地了,官员给他上折子说,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看来此言不虚。   一个瘦巴巴的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挑着水打他们面前走过,卢象升定睛看去,这人上身穿着破旧的红袢袄,脚蹬着一双破旧的红袄鞋,头上戴的红笠军帽垮了半边。这套装束是大明军队制式军服:鸳鸯战袄。这人原来是个军士。   “小兄弟。”卢象升从马上下来,笑唤道。   那小瘦猴面黄肌瘦,一双明亮大眼睛显得更大,骨碌碌乱转,看起来十分机灵。看卢象升头戴方巾,身穿竹青色道袍,举止文雅,便知是个读书人,心生好感。   “这位相公,方才可是唤我?”他腾出一只手,挪了挪帽檐,把那双机灵活泼的眼睛露了出来。   “是。”卢象升温和一笑,目光在他腰间的木质腰牌上扫了扫,“小兄弟莫非是这附近的墩军守卫?”   “我是前面靖边墩的。”小瘦猴捏着腰牌晃了晃,上面篆刻着几个大字:墩军守卫顾显   “好巧!”天启开心,翻身下了马,对卢象升说,“我们跟着他去看一看。”   “看什么啊?”小瘦猴放下扁担,捶着酸疼的肩膀。   “看你们靖边墩。”天启道。   “啊?”小瘦猴惊讶得脖子往前一伸,眉毛眼睛挤作一团,“那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又差,你们要玩啊,到别处去。”   他看这两人白云一样洁净,又文绉绉的,便以为他们是游学的秀才,春日里出来寻找乐子。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小瘦猴抬头望望天,擦了把汗,挑起扁担,“我们墩里穷得叮当响,你们要去了,恐怕连晚饭都招待不起。”   说罢转身即走。   “等等,顾显。”天启在他身后笑道。   顾显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脚步顿住,回身看他。   “别忙着走啊,”天启迎着他疑问目光走上去,“这附近有没有卖吃的?”   “吃的?有啊,朝东北方走上两三里,有一个酒馆,里面酒肉都有,小菜也齐全……”顾显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目光跟着天启那只白手移动,看着他解下腰间系的黄稠袋,把袋口大大撑开,在里面扫来扫去地看,后面的话不知不觉就说不下去了。   不是看天启穿着不俗,顾显真以为这钱袋是他偷来的,拿钱的动作太生疏太笨拙太没有气势了。   “嗯……十两应该够了吧?”天启捡了一块最大的,捞起他的手放上去。   “岂止啊,还多了呢!”顾显双眼发亮,咧开嘴笑起来,兴奋地把银子往空中抛了又抛。他也不问这两人去干什么了,豪爽地招呼道,“走!走!我带你们去!”   天启和卢象升相视一笑,牵了马跟着他走。这顾显嘴皮子一张,利索地说起话来:“我跟你们说,我们这墩里是不让外人进的,到时候人家问起,你们就说是我的远房亲戚,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天启就像没听见,指着他手中的长枪道:“你出来挑个水,还带着长枪?怎么,这一片不太平?”   “唉!”顾显垂头叹气,“小心点总是好的,最近响马贼横行塞外,老巢就在这附近的山上。上个月好几个商队都遭了秧,男的都是一刀捅死,女人和财物全都掳了去。娘的,他们都不来挑水,偏要老子来,这不是欺负人吗?”嘟嘟囔囔说着,见两人面色平静,一声不吭,忙改口道,“你们是外地人吧?没听说过九省通家?   天启道:“是那几个响马贼的名号?”   “响马贼?你也太小瞧他们了吧。”顾显瞥了一眼这文弱的小书生,眼睛里满是怀疑和鄙视,“那贼头叫马翩翩,家里祖辈本积下万贯家财,无奈被这不肖子孙败坏得一干二净。他做不来正经事,豪奢惯了,受不得穷,就占山为王,做起了这打家劫舍的买卖,在齐鲁燕晋这一带横行扫荡,那些小盗山贼也都从了他,一两年下来,已聚众上万人,寻常人谁惹得起?”   天启嘲讽一笑:“寻常老百姓当然惹不起,可你们是军人,如今连几个盗贼都收拾不了,将来怎么去打北虏、鞑子?猛虎面前,恐怕都变成小绵羊了。”   顾显觉得这话刺耳无比,有心反驳,张了张嘴,却找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他吊儿郎当地说:“谁管得了这个,过一天讲一天,现在朝廷不给饭吃,不给衣穿,还指望我们给它卖命!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谁不是爹生娘养?皇帝老儿锦衣玉食,只顾自己快活,哪里管我们这些蚁民死活?但凡多发一斗米,一年给一套衣服,老子不为国效忠就不姓顾!”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那声音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语罢,谁也没吭声,一阵沉默,唯有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走在最前方的顾显忽然停下,吐出一口气,道:“到了,这就是靖边墩。”   ☆、边军   天启和卢象升一同抬首看去,面前巍然耸立着一个高大的火路墩,墩身约达十余米,整个外形呈覆斗式,颜色灰白,往上看去,隐隐可以看到上首的望厅房屋及灯柱军旗,墩的四周,建有一座长达三十多米的马圈围墙,墙外有壕沟。   大明在九边各地大建墩台,一般三里一墩,五里一台,近塞称为边墩,腹里地方称为火路墩或接火墩,一旦有异族侵扰,这些火路墩一个接着一个擂鼓放狼烟,很快就能把消息传到它们所属的庄子里。   天启以前只在图纸上见到过这玩意,真正看到,还是第一次。他打量着,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小心!”顾显几步赶到他面前,指着壕沟说,“这有塌窑的陷阱,我领着你们走。”   天启和卢象升跟着他越过壕沟,来到大门前。那门的上首设有一个悬楼,里面控制着一个吊桥,墩里的人出入,都是依靠这吊桥。   顾显冲上面喊了几声,一个懒洋洋的脑袋伸了出来,调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瘦猴回来了呀。”   “你当是你爹呀。”顾显一向讨厌这个整天跟在甲长黄大海后面拍马屁的李通,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快放吊桥,我要上去。”   靖边墩里头,顾显年纪最小,性情也毛躁,众人都喜欢欺负他,像这种大老远挑水的活,你推我,我推你,就推到了顾显身上。李通尤其跟他不对付,时常刁难。   现在他有意折磨这小子,迟迟不放吊桥,倚在土台上,不紧不慢地说:“急什么。”眼珠一转,他冲天启和卢象升抬了抬下巴,“这两人谁呀?”   “家里亲戚,顺便来看看。”顾显压住怒火,淡淡道。   李通把眉头一皱,直起腰来,气势十足地说:“我说顾显,这墩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万一混进来金奴的奸细,出了什么事,怎么向朝廷交代?”   “你说谁是金奴奸细!?”顾显破口大骂,“这墩里是有钱还是有粮啊,他妈的穷得叮当响,破窟窿一个,谁来抢啊?你这老混蛋上个月还跟蒙古人做生意呢,论卖国你当属第一,他娘的现在还说三道四……   李通满脸通红,心中怒火大盛,面上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缩回脑袋,冲另外一人道:“马二,放吊桥啊,我可不想听疯狗狂吠。”   吊桥放下,顾显挑起扁担,回头招呼两人一声,咯吱咯吱走在上面。天启和卢象升跟上。一进门,一股难闻到说不清的味道扑鼻而来,天启屏住呼吸,抬头打量,一时有些惊愣。   沿着围墙,左侧筑有一排墩军住房,住房旁有一口井,井口凝结着淡黄色泥土,干巴巴的,想来已经干涸,几个妇女正在井旁晾晒衣服,说着闲话,男人们围坐在桌旁赌牌,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言语粗鄙。有的向这里瞥上两眼,目露惊异,回过头悄声说道:“小瘦猴还有这等亲戚,看不出来啊。”议论一阵,也就作罢了,很快又沉迷到赌局中。   围墙的右侧,是羊马圈和仓房,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本就是个狭小的空间,十来个人吃喝拉撒全在这里,又圈养着牛羊,也就无怪乎味道难闻了。   给他们放吊桥的马二转身搬了条板凳,用袖子揩了两揩,放到他们面前,憨厚一笑道:“怠慢了,请坐。”   天启道声谢,并不坐,问顾显道,“你住在哪里?”   “这里,请进来参观。”顾显走到这排房子的第三间,推开木门,尽管他的动作足够小心翼翼,那门仍嘎吱嘎吱作响,好像一碰就倒。   房子低矮,天启还好,弯一下腰就可以进去,卢象升就有些困难了,他站在外面打量,见那门窗皆已毁坏,其他家莫不如此。   屋里潮湿阴暗,空间狭小,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只剩下站脚的地儿了,做饭的炊具、锅碗瓢盆都在门口搁着。天启抬头看去,见房顶上好几道裂缝,有的正对着床。   “下雨时漏水不?”他问。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那你怎么睡觉?”   “被子一蒙,该怎么睡还怎么睡。”   “这房子有多少年没修了?”   “哈!”顾显无奈摇头,“打我记事,它就没修过。”   “你记事就在这里守卫?”   “我爹在这里,他死了,我来接任了。我们家是世袭军户。”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   天启道:“那你在这里守边,谁来照顾她?”   顾显沉默片刻,别开脸,看向外面,声音灰暗地响起,“那有什么办法?难道要违反军令吗?”   天启跟着沉默下来。   顾显很快把头转了过来,大眼睛里闪着异样光采,脸上没了刚才的故作老成,像他的年纪一样天真烂漫,“不过明天该我休息,我可以回家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一定是一个人在地里拔着草,怪累人的,我得回去帮她。”   “那挺好。”天启被他感染,跟着笑起来。   “时候不早了,”顾显把帽子一正,“我得出去买吃食,不能委屈了二位。”   “不用了。”天启和卢象升一同出手拦住了他。   “这是怎么,不是说好了吗?”顾显迷茫地瞪着眼睛。   天启笑道:“我们自己带的有吃的,银子你留着用吧。”   两人阻拦下,顾显终于答应不去。日暮时分,各人回屋造饭,浓烟四起,说话声、走动声、铁锅碰撞声此起彼伏。   “这隔音不好哇。”天启拍拍墙壁,一层薄薄的木板。   “那可不是。”顾显烦躁地应道。隔壁是马二夫妇,夫妻感情很好,每天夜里都要折磨他的耳朵一回。   “对了,”卢象升曲腿在唯一能坐的床上坐下,道,“你方才说和蒙古人做生意,真有此事?”   顾显朝门外瞅了瞅,压低了声音说:“他一个小兵,也就是卖卖茶叶之类,我听说……”他竖手在嘴巴旁,蚊声道,“还有一些高级军官卖情报呢,啧啧!真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蒙古虽依附我大明,可是跟金奴也一直牵扯着呢。”   “所以情报和排查奸细的工作要做好,尤其是辽东,”天启转向卢象升,“上次王化贞丢广宁,就是败在这上头。”   “蒙古人早就有二心了……”他叹声气,眯起眼睛,痛骂道,“跳梁小丑!”   顾显翻起眼睛偷偷瞧了他一眼,低下头默默啃着白面饼子。   卢象升沉吟着不吭声,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小国向大国臣服,不给他们点好处是不行的。大明现在内外交困,国力衰颓,早不复先前的万邦来朝、威仪四海。   他一想起这些,心头沉重,也吃不下去了。   房间里只有顾显一人,狼吞虎咽着他们带来的干粮,噎得不能行时,再猛地灌下一口凉水。他平常吃的都是高粱面,白面是甲长黄大海才有资格能力享受的。   正想着,甲长黄大海的粗嗓门适时地在院子里响起:“都出来,我有一件事要交代大家。”   顾显在心里唾骂一声,拿袖子抹干了嘴,磨磨蹭蹭起身,对两人道:“我先出去一会儿。”   天启点点头,看着他走了出去,自己也走到窗前,好奇瞧着。那甲长黄大海五短身材,肥头大耳,满面油光,围着他站的守卫和守卫妻子都面有菜色,像难民似的。   “是这样,”黄大海呵呵笑着说,“现在虽不是农忙季节,地里也有些活要干,我家那几十亩地,就我们两口子和几个看门的佣人,也忙不过来。我看最近大家都闲着,不如受受累,帮帮我。”   众人听了,都低下头,面上现出几分不情愿。顾显心里已经极为愤怒了。现在军队土地兼并严重,小兵的地都被高级军官霸去,他家仅剩的几亩还是靠他舅舅救济的。黄大海有亲戚当大官,土地还完好地保留着,每到农忙季节,都让他手下的七名守卫无偿帮工。如今是越来越过分,连闲暇时都不放过他们。   见没人回应,黄大海的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李通察言观色,当即拍手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没问题!”说罢又去鼓动他人,“闲着也是闲着,又不是别人,这是甲长!能帮我们就得帮嘛。”   “我不行。”一个冷淡而坚硬的声音响起。   李通见顾显又来拆他的台,顿时大怒:“你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顾显把头一扬,朗声道,“哪条军令上说守卫要给甲长帮忙种田啦?马屁精!”   这一声骂显然戳中了大家心坎,有几个绷不住笑出声来。黄大海的脸色已是阴沉了,却仍一言不发,很多时候不需要他出场。   “你说谁马屁精,有种你他娘再说一句!”李通被人当众耻笑,一张脸都涨红了,指着顾显鼻子,瞪着两只三角眼,面相凶恶。   “马屁精。”众人面前,顾显一点都不服输。   李通血冲大脑,嘶叫着冲上来,对着顾显那张瘦巴巴的小脸就挥拳头。顾显吃过他的亏,不敢硬接,侧头躲闪。李通迅快缩手,猛击他腰部。   众人漠然看着,马二担忧顾显,着急想上去拉架,被黄大海一瞪,缩住脚不敢动了。   这李通虽说干瘦,但正值壮年,个高力大,兼且从军多年,多次跟人交手,反应快而敏捷。他使的拳名为“劈挂拳”,虎虎生风,刚猛有力,是当年戚家军中流行的拳法。顾显只凭着一股莽撞劲,哪里敌得过他,腰间硬生生挨了一拳头,不由得捂住肚子,弯腰向后急退,咬着牙不出一声,只一双明亮大眼睛狠狠盯着李通。   “小畜生,我让你再骂!”李通咬牙切齿,随后赶上,拳头挟风带势而来,一拳头呼向他头部。   这一拳下去,顾显那颗小脑袋恐怕要稀烂成浆糊了。马二紧紧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李通眼里闪着残忍狠毒的光芒,嘴角一丝狞笑,他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小毛头了,这次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再也开不了口不可。心里这样想着,下手毫不留情,正要劈到顾显头上,眼前突然青影一晃,手腕被人捏住,一阵锥心刺骨的疼袭来,像要生生捏碎他的骨头似的,李通倒吸着气,心里惊骇,抬头看去,来人从容站立,面容秀美,目光森冷,冷面阎罗一般。   “莫要欺人太甚!”卢象升捏住他的手腕使力往前一推,李通惨叫着向后倒退,脚下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   ☆、盗匪   众人目瞪口呆。   李通见是一个文弱的小白脸,一张脸臊了红透,那么多人看着,他不愿意装孙子,一个鲤鱼翻身坐起,抄起地上的长枪刺了过去。   天启在屋里看见,惊叫一声:“小心!”   卢象升冷笑一声,侧身的同时,出手抓住了长枪,一翻一转,那枪便到了他手上。李通干瞪着眼睛,手尚在半空中。卢象升一脚扫过他肩上,李通一口血喷出来,几个翻滚重重落在地上,痛得全身抽搐。   十几个人相顾骇然。李通的妻子一直紧张地掩着口,此刻再也忍不住,扑过来跪在卢象升脚下,哀求道:“这位小哥,求你放过他吧,都是他的错,我在这里向你们赔罪。”   她转向顾显,还没说话,泪水先流了出来。顾显捂着疼得一抽一抽的肚子,烦躁地别开脸。   “既是大嫂求情,我就放了你。”卢象升瞅着李通,淡淡道,“记住今天的教训,以后不要再欺负我这兄弟。”   目光转到黄大海身上,他冷冷道:“顾兄弟明天要回家探亲,恐怕不能帮你了。”   黄大海尚处于呆愣中,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一时惊怒交加,指着卢象升,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手打……打边军,看我……”   他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长枪猛然点在了他咽喉上,箭尖触着肌肤,寒气渗人,黄大海一下子全身僵硬。   他心尖吓得直抖,面上肌肉抖动,硬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哆哆嗦嗦道:“别啊,小哥,有话好好说……那个,杀了军长,依大明律,可是要……要砍头……啊!”   箭尖刺破肌肤,血渗了出来,他尖叫一声,眼睛瞪大,一声不敢再吭。   “顾显告假,同意么?”卢象升的声音依旧平淡。   “小兄弟,刀枪无眼,有话好好说,一个告假嘛,准了。”黄大海的妻子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   “准了准了。”黄大海连声附和。   卢象升嘲讽一笑,将枪撤了,转身看着顾显,语含关切:“你怎么样?”   顾显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自打进了这靖边墩,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今天还是第一次扬眉吐气。看着吃瘪的黄大海和李通,他心里畅快许多,微笑道:“还好。”   天启从屋里走出,抬头看去,暮色四合,残阳如血。他对着卢象升笑了笑:“没想到今天遇到那么多事,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   顾显忙道:“我给你们牵马。”   众人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动一步。   就在这么一个安静的时刻,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粗鲁的大笑声,其中夹杂着女子柔弱的哭泣声。   声音顺风,快而清晰地传到众人耳朵里,马二首先变了脸色,冲向墩台旁,约莫停顿有半刻,就响起他焦急而惊骇的叫喊声:“绣娘!”   其他人一听是他妻子的名字,愈加迅快地围上去。天启和卢象升忙忙跟过去看。只见约莫六七个精壮的盔甲骑兵,腰里别着大刀和弓箭,一手抱着酒壶喝酒,一手甩着鞭子,追赶哭泣着无助奔跑的女人,不时放声大笑。那些女人是附近劳作的妇人和女孩,她们初始以为这些人是真的骑兵,后来才知是乔装打扮的盗匪,心里没有准备,此刻面色惊慌,跑起来颤颤巍巍,不时跌倒又爬起来。匪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鞭子抽打在她们身上,衣衫破裂,手臂和里面的小衣裸.露在外面。   跑在最前方的女人鞋子都掉了,头发散乱在风中,看见自己的丈夫,挥手大声哭喊:“当家的,救我!”   声音顺着风,凄厉传来。马二急慌慌转身,冲黄大海喊道:“黄头,快放吊桥,让绣娘进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黄大海怒道:“放吊桥这些盗匪就跟着进来了,我们妻口可都在这里。”   马二哀求的眼神转过众人,众人漠然低下头。马二心底绝望,六神无主,跪下朝黄大海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口中哀求连连,黄大海厉声训斥。   底下的盗匪见他们没反应,更加肆无忌惮,嚣张的笑声也显示出他们越来越兴奋。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够了,他们没了耐心,绳子一甩,把女人套了上来,肆意蹂躏,有一两个反抗激烈,这些喝醉的男人伸手拔了刀,对着脖子一抹,见血出来哈哈大笑,抓起肩膀扔了出去,再抓新的来。   卢象升拔剑击石,大怒道:“你们是不是军人?”   众人木然不应,马二的嚎啕大哭声更显凄厉。   卢象升气血上涌,三两步上前,扯住黄大海的衣领,将这人扔到墙上,横剑在他脖子上,冷冷道:“快放吊桥,不然先杀了你。”   黄大海没想到这书生比土匪还流氓,横竖都是一个死,他咬一咬牙,大喊道:“马二,你他娘的还不放吊桥!”   马二哭泣着爬起来,跑去放吊桥,却还不忘往底下投上一眼,这一看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盗匪已追上他可怜的妻子,没耐心再玩任何游戏,举刀就砍。谢绣娘看见地上影子,绝望大哭,没命地狂奔起来,那刀却如影随形,架在她头上,慢慢落下来。   “不!”马二闭上眼睛,绝望哭喊。   就在这个时候,长箭破空而出,正中那盗匪的额头。他尚处在极度的兴奋中,遭此变故,整个人僵住,瞪着眼睛向后栽倒在马上,接着滚下马去,一动不动了。刀落在谢绣娘脚下。   天启再次拉弓引箭,对准下一个盗匪。   那群人见他们出手,相互看了看,打定了主意,掳走剩下女人中几个年轻的,掉头呼啸而去。   马二扭动着发软的双腿,过去放吊桥。   谢绣娘上来,夫妻两个不免抱头痛哭。   天启和卢象升相顾无言,不知那被掳走的几个女人,又将遭到怎样的迫害。天启在心里盘算着,开口道:“这些盗贼常在这一带扰民吗?”   顾显摇头:“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这一带全是卫所,他们越来越嚣张,也不怕军人了。”他说着,见天启似笑非笑,自己脸上也红了。   “不错,你们还知道自己是军人。”天启走到中央,嘲讽地看着众人。几个男人都低下了头,一声不吭。他们方才见这少年百步外一箭射翻一个盗匪,心头佩服,此刻也就有些低声下气了。   “他们的老巢在哪里?”天启又问。   顾显道:“在东南向的翠屏山,离这里约莫百余里。”   卢象升沉吟道:“我看他们像是出来探地儿的,如果是专门出来抢劫,肯定不只这几个人。”   天启点头:“这帮土匪盘踞在此,长期作乱,官府也不管,这不是个事儿。”他沉思着,朝卢象升招手,“象升,我们走吧,回去看看该怎么办。”   时候不早,两人与顾显作别。远远地,又传来一阵接连不断的马蹄声。这次不若之前气势凶猛,似乎只有两三个人。众人心里警铃大作。马二方才过于激动,忘了收吊桥,此时急跑过去关门,其余人呼啦一下围到土台前,人人脸色肃凝,往底下看。天启从容走到台前,重挽弓箭,循声对着来人。那人也正好抬头对着土台上看,一双秋水明眸此刻满含焦急,寻觅着什么。两人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天启惊喜交加,情不自禁呼道:“天哪,她怎么……”   卢象升也看到了她们,惊呆片刻,皱起了眉头,神情有些不安和担忧。   天启不过有大半天没见到她,就觉得像隔了一个月,此刻心中充盈着难以言说的欢喜,根本没有心思再想其他。他放下弓箭,跳起来冲底下的人挥手,底下的人微微一笑,也冲他挥挥手,一张皓白面庞在暮色中楚楚动人。   “快放吊桥。”天启叫喊着,自己跑到悬楼旁,不会弄,只好招呼马二,“快来放吊桥。”   马二犹豫,看向黄大海。   黄大海收回色迷迷的目光,点了点头。   天启不经意抬头,恰好看到他那两眼放光的模样,心中大怒,凌厉地盯着他。黄大海被这刀子一样的目光看得全身发毛,挺着肥胖的大肚子转过了身,背对着土台。   吊桥放下,天启迫不及待地出去,一边向她们走去,一边招手:“嫣儿,过来。”   张嫣和罗绮翻身下马,牵着马上了吊桥,脚步匆匆,神色慌张。天启连走带跑到她身边,张嫣一声“陛下”还没叫出口,他就两手抓住了她胳膊,担忧热切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温柔地责怪道:“你们怎么来了?也不叫人跟着,你们知不知道这一片……”   “陛下。”张嫣焦急地打断他的话,“八妹被人掳走了!”   ☆、杀贼   今天中午天启走后,张嫣一个人待在庄园,怪无聊的,就想着进城去看看八公主。她不想麻烦,坐了马车,让两个内侍侍女跟着,到了夕照街李员外家。恰好罗绮就在门口,接着她进了屋。那李家主人李仙逸听说皇后娘娘来,慌忙出来迎接。张嫣表明来意,又说安全起见,不想泄露身份,李仙逸便以寻常客人之礼接待了她。他家里虽娇养了公主七年,除了他和他母亲,其他人皆不知公主真实身份,连他小儿子都不晓得,这也是为了八公主安好成长。   公主却不在,罗绮说刚刚出去,到夕照街东头找儿时玩伴了。   张嫣看了那病重在床的老太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到那夕阳落山时,左等右等还不见公主回来,老太太也没了精神,她便启程回去了。   罗绮闲来无事,跟着送她。出城三里外,路过云栖寺,寺里小和尚拉住李家随从,惊慌地说,你家卿姐儿被盗匪掳走啦!   再打听,他说,详细情形他也不知,就是傍晚到山后采摘野菜时,见一队马贼呼啸而过,后头一辆马车,马车里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响,都是女孩的声音,像是被人堵住了嘴。那些人走得急,风卷起车帘,他躲在草丛后,瞥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经常跟着李老太太来寺里上香的李家姐儿,虽隔了三年不见,脸还是那个脸,他识得的。   张嫣和罗绮大惊失色,忙命李家仆从回去报信。六神无主回到庄园,皇帝还没有回来。她想调动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却不在,余下之人也不知被皇帝派往何处干什么去了。亲卫军守护在庄园周围,没有皇帝命令,他们也不敢动。   她心里焦急,恨不得插翅告诉皇帝这消息,也就顾不得众人阻拦,骑马出来寻人了。   天启听了,焦灼不安,在墩台上来回徘徊。他怕那些马贼去而复返,已将张嫣和罗绮接到墩里,收了吊桥,关了门。几个守卫见二女美貌,呆站在原地看,见他们嘀嘀咕咕,心头也十分好奇发生了何事。   “一定是那些人!”天启大怒道。   “为今之计,还是回去调度人马,在这一带寻找,”张嫣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蹙眉道,“时候不早,不能再耽搁了。”   顾显约莫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插嘴道:“他们喝了酒,天色又黑,走不远的。这一带山多庙多,我看他们今儿晚上很可能不再赶路,随便找个破庙歇息。”   马二站出来道:“我可以给你们打探消息。”   几个人扭头看他。马二挺直了腰,朗声道:“我是这里的夜不收,你们等着,不消半个时辰,就能找到这帮畜生的落脚点了。”   目光扫过马二的妻子,天启心里更是忧惧,强作镇定,他点头道:“劳烦你了。”   夜不收是专业的侦察兵,向来工作就是深入敌境侦察敌方动静,侦察之事对他们来说是轻车熟路了。马二持枪上马,妻子谢绣娘追在后面叫道:“小心。”马二点点头,驰骋在夜色中,身影渐渐远去。   天启长出一口气,沉声叫道:“罗绮。”   “奴婢在。”罗绮一步上前。   天启解下腰中令牌,放在她手里,命令道:“回去调兵,要快!”   “是!”罗绮握住令牌,毫不迟疑地转身上马,手中鞭子一挥,那马儿如箭离弦,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张嫣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小心”,她的身影已一闪而过,奔腾在茫茫平原上。   接下来是令人煎熬的等待。夜色越来越深,满天星光,一轮下弦月挂在树梢。天启和卢象升站在墩台前,双眼凝注夜色,沉默无言。墩里的人闲来无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赌牌,不时地往他们所在的地儿瞅上两眼。只有顾显一个,找了个空地,专注地打拳练枪。   最先回来的是马二,他去了不过一杯茶的功夫。经他侦察,贼人一共九个,现正在西北方向的一个小破庙里,距这里三里左右。   “果然没走多远,”天启一拍墩台,“我们现在就去。”   “不可!”张嫣和卢象升一同上前拦住他。   “你岂能亲自涉险?”情急之下,张嫣一把扯住他瘦弱的胳膊,大有不放手的架势,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天启怔了一怔,微微笑起来:“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不行,”张嫣慌乱地摇头,柔声劝他,“等罗绮他们来了再说吧。”   “不行!”天启断然拒绝,接着长叹道,“不能再等了。”   “确实不能再等了,”卢象升举起手中大刀,沉声对天启道,“陛下在这里等着,我一人去即可。”   “你疯了。”天启斥道,“他们八.九个人,手中都有弓箭,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   “你们都疯了,”张嫣冷冷道,“难道你们两个人去,就能敌得过那些人?且等一等,他们也该来了。”   “如果现在要去的话,带上我!”一个稚嫩而清亮的嗓音在他们身后乍然响起。   天启和卢象升回头一看,却是顾显,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刀,大踏步走了过来。   “还有我。”马二手握长枪稳步走来。   “好!”天启挣脱了张嫣的手,幽黑眼眸一一扫过剩下几个向这里张望的男人,提声道,“还有人吗?”   黄大海自矜是甲长,轻易不可离墩,因此挺着大肚子安闲站立。李通见他目光扫来,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其他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垂头不言。   “操他娘的蛋!”顾显一脚踢翻凳子,“你们他娘的是不是男人?区区几个山贼,就吓得你们没卵子啦?你们这群缩头乌龟也只配在这里当个窝囊小兵,一辈子别想出头,我他娘的真替你们感到羞愧!”   脾气暴躁的高环连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娘的,去就去!谁他妈没卵子?”   顾显高声道:“好,算是一条好汉,还有谁?”   “还有我。”靖边墩里最怕老婆的张清一咬牙,道。   他老婆担心,愤怒地扯着他袖子,张清豪气干云道:“娘的,死了算球,活着窝囊,还不如多杀几个贼人。”   顾显道:“好兄弟!还有吗?”   李通干笑两声:“只有黄头一个守着墩,不太安全,我就不去了吧。”他老婆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他羞愧地别开了头。   顾显打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对天启道:“六个人,差不多了。”   “好。”天启目视众人,沉声道,“今天跟着我的,都不会让你们白干!有功就有赏,记住我说的话。”   他转过身,温柔的目光看着张嫣,叹一声气:“你怎么办?”   张嫣淡淡道:“当然跟着你。”   天启拉过她的手,道:“那走吧。”   众人摸黑起程。天启夫妇俩和卢象升走在最后,三人心头沉重,谁也没说话。月色昏昏,掩盖了他们的身影。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寂静的夜里渐渐能听清粗野的笑声,马二回过头,小声道:“前面就是了,我们小点声,免得被他们知晓。”   众人抬头看去,稀稀疏疏几棵树后,一个破庙赫然在眼前,院墙和大门已毁损,隐约看得清光亮的大殿,里头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似在纵情饮酒取乐。   卢象升上前一步,挡在天启面前,低低道:“陛下请听臣一言,娘娘也在,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顾显离他们最近,虽听不清在说什么,心里大概也知道,回头看着天启,微微一笑道:“你还是不要进去了,有我们就够了。”   天启笑道:“好,我听你们的,就在这里等着。”   他上前拍拍两人臂膀,沉声嘱咐:“你们也要小心。”   两人点点头,转身跟上众人,悄无声息地朝门口摸去。瞅着他们进了门,天启拉上张嫣的手,用气声说:“走。”   “去哪儿?”张嫣轻轻问,声音比头发还细。   天启拉着她拐个弯,猫腰绕着低矮的围墙向破庙后院走,里面粗噶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其中还有女子凄切的哭泣声。   “陛下,进去杀了他们!”张嫣咬牙怒道。   天启紧握着刀,全身血液在沸腾,听她这样说,他回过头来,担忧地看着她:“那你呢?”   “不用管我,躲在这个地方,没人发现的。”她伸手入袖,掏出一把匕首,拔出短剑,夜色中森森泛着冷光,照亮了她含着怒火的眼睛。   “不用担心我,去吧。”她放下短剑,紧握在手,下巴一抬,轻声对他说。   天启咬唇,目光慌乱地转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去吧,”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他们才五个人,敌不过的,多一个是一个。我相信你,保护好自己。”   天启猛然拉她入怀,附在她耳边低低道:“等我,很快的。”他放开她,转身钻进缺了口的围墙,大步流星地去了。   张嫣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靠在断墙边,探头向里,远远窥视着里面动静。   ☆、中箭   大殿里头烛火明亮,地上散乱着破碎的酒瓶罐子,几个马贼脱了外衣,敞胸露肚,一人怀里搂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恣意取乐,这些女人无力反抗,只是嘤嘤哭泣。马贼听了更加兴奋,捏住她们的嘴巴往里灌酒,大手在她们身上揉搓,哈哈大笑不停。   门外的几个人看得怒火交加,睁圆了双眼,尤其是马二,他想起妻子受辱的场面,一双眼睛都赤红了。   卢象升低低道:“不要慌,等他们休息再进去。”   众人握紧双拳点头。卢象升环视院子,并不见马车,一向沉着的他也开始焦虑起来。   一个女子不堪受辱,拼命反抗,惹怒了马贼,劈头盖脸甩了她一巴掌,那女子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半边脸肿起,嘴角渗出血来。   卢象升全身血液都在燃烧,恨不得立即冲进去剁了他们,他拼命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杀了你这狗贼!”马二大叫一声,抡起斧头冲了进去。   马贼听到这一嗓子,纷纷扔掉怀中女子,跳了起来,方才的醉意没有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进入备战状态,口中用这一带的方言骂骂嚷嚷。那个抽打女子的马贼也是一怔向这边看来。   “嗖”的一声,箭离了紧绷的弦,破空而出,强劲地射入那个抽打女子的马贼咽喉中,将他射飞出去,直接钉死在墙上。   “杀!”卢象升扔了弓箭,发一声喊,挥刀冲入屋内,一个马贼挥舞着大刀来迎,还未近身,被他一刀削断了脖子。那马贼瞪着眼睛,浑身僵直,像被甩到岸上的鱼一样,抖了两斗,倒在地上不动了,头掉到篝火里,刺啦啦的燃烧声响起。   马二已砍杀一个,自己胳膊受了伤,那边顾显三人正站得酣,剩下四个马贼一分为二,两个来战他们一个。那些女子缩成一团,躲在墙角,砍杀惨叫声吓得她们胆寒,但是看到有人来救她们,心头又燃起了希望。   张清支撑不住,被马贼一枪搠倒,吐了两口血,倒在地上死了。高环连大叫一声,睁圆了双眼,一刀刺入马贼心脏。顾显的长枪架上贼人的大刀,憋住了劲,却仍被逼退到墙角,一张脸颊涨红,双手渐渐乏力。马贼大笑一声,咬牙大叫着,按住大刀压向他脖颈。顾显明亮大眼惊恐地睁大,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来,正自绝望,那马贼忽然惊天大吼一声,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天启抽出长枪,马贼张口喷出血花来,慢慢转身往后看,手中大刀高高举起,试图砍向来人。天启一枪插入他胸口,手腕陡转,将他搠倒在篝火里,那马贼全身着火,“嗷嗷”大叫个不停,很快成了一把骨灰。   天启回头冲众人大叫:“留下活口!”   卢象升已经把围在他身旁的两个马贼一刀一个砍了,马二听得他这一声,斧头停在了半空中,正朝他挥刀的马贼得此机会,一刀砍入他咽喉,弃刀而逃。天启登时怒火攻心,手中长枪用力挥出,穿过马贼背部刺入门框,那马贼惨叫一声,向前趴在地上死了。   仅剩下的一名马贼趁乱逃出门外,跳上马疾驰而去,天启看他走的正是那断墙边,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疾跑出去追他。众人慌忙跟上。   张嫣眼瞅着一人骑马落荒而逃,迅快地缩回脑袋,躲在墙后,贴墙站立,一动不动,心里砰砰跳个不停,大气也不敢出。马贼纵马出墙,一刻也不停留,向东北方疾驰而去。机不可失,张嫣照着马屁股使力甩出匕首,那短剑没入马臀极深,马嘶鸣一声,原地发起疯来,将马贼颠到地上。   马贼离张嫣并不远,张嫣心如擂鼓,一声接一声地震响,害怕到极点,急忙转入院内,叫喊着“陛下”朝天启跑去。   于此同时,马贼已挽起弓箭,对准了这个跑动的身影。天启看得分明,大脑轰隆一声,空白一片,两腿像长了翅膀,飞一样冲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转了个身,背对着马贼。   那马贼因有人偷袭,害自己跑路,本已大怒,方才星光下一瞧,见是个娇滴滴的女郎,自己手先软了,现在一看被人抱住,替她来挡,骨头又硬了起来,扯紧了弓,放出一箭。卢象升和顾显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阻挡,眼睁睁地看着那箭飞射而来,没入天启后背。   张嫣被他抱着,一直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觉得他身子一震,整个人都僵直了,耳中听到他口中“呜”的一声,似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她心中一跳,抬头见他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如纸。慢慢低头,见那右胸口上方已渗出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染湿了白色衣襟。   她眼中滚下泪来,抱紧他不让他往地上滑去,颤抖着嘴唇哽咽叫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怎么了?”   天启扶住她的肩膀,把全身重量倚在她身上,强撑着睁开眼睛,看着满脸担忧的卢象升,断断续续道:“快……追上……他,八妹……”   他咳出一口血,昏倒在张嫣怀里。   远远的马蹄声传来,一阵接着一阵,似有排山倒海之势。领先一人瞧见院中情形,飞速弛来,不过一眨眼,已到众人面前。   翻身下马,罗绮惊叫:“陛下!”   “借马一用!”   卢象升翻身上马,迎着马贼弓箭向他疾驰而去,马贼见这人如此不要命,手竟有些发软,放下弓箭奔跑在茫茫夜色中。   卢象升甩开打了结的绳子,套入他脑袋,使力将马贼拉飞了回来。马贼不要命地扒拉着脖中的绳子,咳嗽不停。   马蹄声越来越近,锦衣卫和亲卫军全部赶到,一齐翻身下马,跪地拱手,高呼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抬起泪眼,厉声道:“亲卫军何在?”   “属下在。”千名亲卫军齐声应答。   “速随卢象升去救公主,听他指挥。”张嫣说完,高声叫道,“田尔耕。”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起身上前一步,拱手道:“臣在。”   张嫣的气势没了,低头抚摸天启雪白的脸颊,低低道:“陛下受了伤,护送他回去。”   人马分成两队,锦衣卫护送帝后回去,亲卫军跟着卢象升去寻公主。罗绮虽担忧公主,但看皇后身边没人照顾,也跟着上了马车。   张嫣抱着天启坐在马车上,眼泪哗啦啦往下流。伤口不再流血,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嘴唇像失了血,白得透明。   “陛下,陛下……”张嫣哭泣着,一声接一声地唤。   “没事的,娘娘。”罗绮搭上她的手,轻轻道,“是在心口上方,应该没事的。”   “他身体本就不好,现在又受了伤……”张嫣哭得跟个孩子一样,话都咕哝不清了。她贴在他额头上,自责地跟他说,“都怪我,都怪我,你可不要有事,我的……”悲怆涌上心头,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罗绮叹一声气,默默坐在旁边,双眼凝注紧闭的车帘,心情纷乱,今天可真是倒霉啊,皇上受了伤昏迷不醒,也不知公主现在如何?找到了没有?   卢象升率领亲卫军朝西南方的翠屏山进发,马蹄翩飞,连两边的群山都跟着震动。顾显紧跟在他后面,脸色肃凝,脑海里混沌一片。他看得出来天启是大人物,可没想到这大人物竟是天底下最大的人物。他想起天启说过的话,跟着我来,绝不会让你们白干。也许自己的命运真的要改变了,他想及此,心情一阵激动,愈加牟足了劲赶马。转念想到惨死的马二和张清,心头不禁一阵悲凉,这就是命啊。   那马贼没想到射中的是当今天子,吓得屁滚尿流,老老实实交代了其余人的行踪。他们今天劫掠了十来个女孩,年纪大的姿色中等的留了下来,其余的派人送到老巢翠屏山,听候贼头马翩翩处置,看中了就收为妾侍,看不中的留在寨中当丫鬟使唤,或是卖到江南一带的妓院。   马贼还交代,他们来到破庙的时候,运送女孩的马车刚刚从后门离开。   马蹄阵阵,惊醒了沉睡的原野,也惊醒了昏昏赶着马车的两个马贼。他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个信号:官兵来了。   此路两旁皆是山,除了前行,别无他法。两个马贼奋力抽打着马匹,马车飞一般向前行驶,山路崎岖,到处都是石头,女孩们颠簸得醒了过来,又开始呜呜地哭泣,因嘴巴被布巾塞着,听着着实让人憋闷。   她们都被绑了手和脚,动弹不得,因害怕都把身子缩着,头对头凑到一块儿,瑟瑟发抖着哭泣。八公主在一群女孩中年纪最小,她倒不怎么害怕,脑筋飞快地转着,思索着法子。她看了看对面的女孩,那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生得十分俏丽,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生辉,只是肤色黑黄,一下子让她黯淡了不少。不是仔细打量,放在人群中,绝对是个不起眼的人物。此刻她紧锁着双眉,泫然欲泣。   “呜呜。”八公主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待吸引了她的注意,目光向下移动,看着她膝盖,下巴抬了抬。   那女孩茫然。八公主俯身,努力将塞了布巾的嘴靠近自己膝盖处,这做起来很艰难,因为她旁边的女孩挤攘着她,几乎坐在了她小小的身子上。   那女孩却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们俩从小就在一块玩,彼此了解甚深。她努力分开两腿,因脚被绑住,只分开了一点点。这已经够了。八公主俯身,将露在嘴巴外面的布巾插入她膝盖中间,那女孩收拢双腿,发力向下扯着布巾,八公主向上,两人一番较劲,八公主终于成功地脱离了那东西。   “憋死我了。”八公主长出一口气,小声嘀咕。   ☆、昏迷   其他女孩看着她们,纷纷效仿起来。   八公主冲对面女孩说:“来,我给你咬掉。”两人同时倾身向前,八公主张嘴咬住布巾,给她扯掉了。   “怎么办,卿卿?”那女孩一得自由,含着哭腔问道。   “嘘,小声一点,别让他们听到。”八公主嗔怪地低声说。   女孩生生噎住哭腔,连连点头。   八公主苦恼地皱起眉头,偷偷掀开一角车帘瞄去,外头漆黑一片,哪里知道是哪里?   “他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她冷静地低声问。   对面女孩愁拢了眉头:“想来是翠屏山,被带到那里就不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了,将来嫁不到好人家了。”   “你还想嫁人?”旁边的女孩嘲讽道,“带到那里,我们都别想回来了,说不定还要被卖到青楼里呢。”说着就咧开嘴哭起来。其他女孩一听,都跟着哭起来,车厢里的调子凄凄切切。   八公主腾地站起身,沉声道:“柳湘,我们跳下去吧。”   “不……不要……”柳湘抱紧了身子,往人群里缩,哭泣道,“马车跑这么快,跳下去会没命的。”   “留下来只能受辱!”她盯着柳湘的眼睛,顿了好半晌,淡淡道,“你跳不跳?”   柳湘把脸埋在膝盖里,扁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   八公主扭头向前,伸手扯开紧闭的车帘,喃喃自语:“我是大明的公主,宁死不能受辱。”   她握紧双拳,呼吸因紧张而加重,眼睛睁大,扫视着外面的土地,有全是石头的时候,也有草地松软的时候,但都一闪而过,想要捕捉何其艰难。   “如果我活着,我会找人来救你们的。”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砰”的一声扎在草丛里,翻了个跟头,滚了很远才停下来,一动不动了。   “卿卿,卿卿。”柳湘泪水流了下来,小声啜泣。   两个马贼反应过来,咒骂一声,接着赶路,心中的恼怒无处发泄,掀开了车帘,对着里面孩子劈头盖脸抽起鞭子来,直抽到她们嗷嗷哭叫着乞求,才骂骂咧咧收回了手。   耳中听到赶马的声音渐渐远去,八公主挣扎着爬起来,一时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额头磕破了,疼得锥心,黏糊糊的东西顺着额头淌下,滴在睫毛上,她知道那是血,沮丧地嘀咕道:“又破相了。”   “不过还好没死。”望着头顶上的星空,心中的那份狂喜难以形容。   “我没有死!”她冲着这黑沉沉的夜色呐喊,回声一圈一圈荡回来,回响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   不远处的卢象升听到这声音,大喜道:“是公主!”   听得声音就在正前方,众人加紧赶路,没过多久,就看到官道旁的草地里那个凝望着他们的小小身影。   徽媞看见那张越来越清晰的熟悉面孔,展颜一笑,跳起来喊道:“先生!”   卢象升心头一块重石落了地,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露出微微一个笑容。   “公主。”离得近了,他翻身下马,踏过坑坑洼洼的草地快步走到她面前,急慌慌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徽媞焦急地看着他,说话都结巴了,“先生你快去救……救她们,你看,就在前方,再不追就让他们跑了!”   她急得直想跺脚,可惜双手双脚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   “他们跑不了。”卢象升瞧着她额头,淡淡说道。   徽媞扫一眼他身后的千名亲卫军,神情安定下来。   卢象升拔出剑,蹲下身来,观察着紧紧绑在她脚腕的绳子。须臾,他抬起头,看着镇定的徽媞,道:“我要砍了,你要害怕,闭上眼睛。”   徽媞下巴一抬:“砍吧,没事。”   卢象升抿嘴一笑,剑尖迅快而小心翼翼地划过一圈圈绳子,像开瓜似的,绳子从中裂开。   他站起身,准备再给她解除手的束缚。方才一番折腾,那绳子早松了,徽媞吭哧了半天,挣脱了绳子,伸出被勒出红印的手腕给他看,扬起头来,得意地说:“我自己松开了。”   卢象升微笑着点点头,道:“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官道,到了马前。徽媞看了看场中情势,大声道:“先生,我要跟你坐一匹马。”   “好,你先上去。”卢象升抚摸着马背,安抚着因陌生人接近躁动的骏马。   徽媞左手抓住缰绳和马鞍前桥,足蹬马镫,右手握住马鞍后桥,一个翻身坐了上去,轻盈得像只燕子。卢象升随后上去,道:“你先拉住缰绳。”说完又不放心地问:“能拉好吗?”   “没问题!”徽媞笑道,“好久没骑马了,今天真好。”   顾显嘴角动了动,打马跟上他们。   卢象升撕下袖口一截白绫,缠在徽媞头上,在她脑袋后面打个结。徽媞一直保持着安静,等他缠完,她迫不及待地扭头仰视他,道:“我皇兄呢?他怎么没来?”   “他……”卢象升抬头看着前方,目光沉郁悲凉,“他去另一个地方找公主了。”   徽媞扭过头来,笑个不停,“先生你不会说谎,以后还是不要说谎啦。我知道,皇兄肯定是觉得你厉害,所以只让你一个来了。”   “是这样。”卢象升沉重应道。   一队人马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赶上了马贼。两个马贼回头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之间,马头一拐,进了崎岖的山路。那山路荆棘遍地,狭窄难行,并排最多只能走两人。   卢象升火燥脾气上来,挟起徽媞扔给顾显,大声说了一句:“先帮我看着。”接着纵马飞奔出去。   顾显慌忙接着,小心翼翼放她坐好。   徽媞的目光追逐着卢象升的身影,一把拍开顾显的手,怒道:“别碰我!”   顾显冷哼一声,坐直了身子,丝毫不挨着她。   快追上马车时,卢象升腾身而起,脚尖点着马鞍,凌空飞了出去,空中一个回旋落到马车上。马贼大惊,拼命鞭打着两匹精疲力竭的马,那马像发了疯,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顾显猛然瞪大双眼,“咦”了一声。   徽媞也看见了,扯开喉咙大喊:“先生小心,前面是悬崖!”   车厢里的女孩和两个马贼全都不安地骚动起来,叫喊声此起彼伏。卢象升跳到两个马贼中间,一刀砍下去一个。剩余一人嘶叫着扑向他,还未近身,就被一脚踹飞,惨叫着落入悬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用力拉住缰绳,两匹马仰天嘶鸣一声,生生刹住了前奔的势头,掉转过头,停了下来。   卢象升长嘘一口气,向后靠在车厢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徽媞翻身跳下马,飞快地跑到马车旁,急道:“先生,没事吧?”   卢象升轻轻喘着气,淡淡道:“没事。”   跳下马车,掀开帘子,他温言道:“不用害怕,待会就送你们回家。”   女孩们缩在一块瑟瑟发抖,时而拿眼睛瞧瞧他,没一个敢出来。徽媞爬上马车安抚她们。   卢象升放下车帘,快步走回亲卫军队伍,朗声道:“我已决定,今晚要荡平翠屏山!你们可愿跟随?”   亲卫军统领马齐拱手道:“皇后娘娘有令,一切听卢大人指挥。既已决定,我等无不听从。”   “那好。”卢象升翻身上马,举剑指天道,“今晚就取马翩翩项上人头为陛下祈福!”   *   一路颠簸,天启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旧的血块凝结,衣服和肌肤粘在一起。张嫣手忙脚乱地给他捂着,好像她这样捂着,那雪就不会再流了似的,可是最后连她莹白的手指也染了个血红。回到庄园,内侍把天启抱到屋内。随行御医听到皇帝受伤的消息,慌忙从床上爬起,提着药箱火速赶到。   张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神情凝肃,一双大眼睛里饱含忧虑,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昏迷的人。   御医剪开天启的衣服,清洗伤口,拔出箭来。张嫣掩口看着,情不自禁捂住自己心口上方。拔箭的时候,天启皱眉呻.吟了一声。张嫣立即站起身,惊叫着“陛下”上前,可他并没有醒,瘦弱的身板无力地倒回床上。   上完药,缠上了绷带,内侍小心翼翼扶皇帝躺下,盖上被子。   “御医,”张嫣走上前,轻声问,“怎样?”   年老的御医愁眉叹气,摇了摇头,拱手黯然道:“娘娘,微臣斗胆说一句,情况不太好。陛下往常身体清虚,今日失血过多,没有立即诊治,若是个强健的,打熬打熬也就过去了,可是……”   “你这是什么话!?”张嫣情绪失控,尖声质问,猛然响起天启还在身后躺着,后面的话硬生生被她压低了下去。   “连这都摆不平,要你们何用!?”她拂袖出了寝屋,浑身散发着怒气。   御医惴惴跟了出去。   “能醒来吗?”张嫣低低问。   “陛下吉人天相,得上天庇佑,应该……”   “别说这些废话!”张嫣怒气冲冲地打断他。   御医大气也不敢出。他伺候皇家多年了,也不是第一次跟皇后打交道。皇后一向和气温婉,所以他方才才敢大胆直言,谁知今日却点了她的炮仗。   张嫣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满眼期盼地望住御医,小心翼翼地说:“应该能,是吧?又不在心口上,陛下虽然身体不好,也没什么大病,用心调理,应该能的。你们太医院藏龙卧虎,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皇后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御医觉得可怜,只好顺着她的话麻木应道:“是,陛下吉人天相,二祖列宗会保佑他的,娘娘且宽心……”   “去吧,御医。”张嫣烦躁地捂住头。   御医唯唯退了下去。   张嫣支起额头,注视着幽暗的摇曳的烛火,好长一会儿,她吃力地起身,一步一步折回屋里。那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身影映在地上,虚虚晃晃。   她走到床前坐下,又觉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容,便往前挪了挪,坐到床头。皇帝面色苍白清冷,安静得像个婴儿。   张嫣伸手摩挲着他的脸,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中。等她平静下来,才听到外面滴滴答答在响。原来老天也在陪着她哭泣。她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天色蒙蒙亮,正是破晓时分。   “娘娘。”帘外响起内侍阴柔的声音。   张嫣心中一动:“可是公主回来了?”   “是。卢大人荡平了敌寇,把那些姑娘也送回了家,现在护送公主回来了。人人淋得湿透,正换衣服呢,说待会儿想来看陛下,差奴婢来问问娘娘怎么说?”   “来看就来看吧。”张嫣淡淡道,“待会他们来了,你直接通传。”   ☆、神医   徽媞一看到天启那不知死活的模样,哇哇大哭起来。她不能不伤心,当年她见到朱常洛时,他也是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没过几天,他就死了。   如今她姥姥也是这样,现在她哥哥也是这样。   张嫣拉过她,给她抹着眼泪,木然道:“哭什么,你皇兄会好的。”   “会……会吗?”徽媞眼泪汪汪地问。   “一定会的。”张嫣坚定地回道。   一直站在旁边默默无言的卢象升开口道:“还是让李清和来看看吧。”   张嫣默了片刻,面色有些松动:“就是那个神医?”   “是。”卢象升点头,沉吟道,“也许他有办法。”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张嫣喃喃自语。主意已定,她提声道:“事不宜迟,马上把他接来。”   徽媞撇了撇嘴角:“这个时候,他还没睡醒呢。什么神医,没看出来有多大本事,架子还摆的挺大。他都说了,不给达官显贵治病,皇嫂,你不用接,接也接不来,找人把他绑来就是了。”   “哦?”张嫣来了兴趣,“那看来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不然不会这等傲气。”   “他是有些傲气,但不是不讲情理。”卢象升微微一笑,白净的脸上有了几分神采,“这样吧,臣去接他。”   张嫣无精打采地点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卢象升说完,拱手告退。   出了门,站在廊下,他眯了眯眼,雨丝顺风扑到脸上,凉丝丝的,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折腾了一天一夜,他已困倦到极点,此刻只能逼着自己打起精神。   后头脚步声响,他回头一看,是八公主追了出来。   “你要回家吗,公主?”他低下头,柔声道,“今天下着雨,不方便,等天晴了再回。”   徽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出来,看着他眼下青影,她张口就说:“先生,你累不累?”   卢象升怔了一怔,笑道:“还好。”   徽媞扒住门框,探头向外看了看,道:“雨好大啊,先生小心一点。”   卢象升点点头,又对她道:“公主回屋吧。”说完转身步入长廊,身影翩然,渐渐消失在层层雨帘中。   徽媞站在门口看了好久,直看到两眼发酸,才惊醒过来,院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身影,她年幼的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恹恹回了屋里。   *   张嫣没有心情做任何事,一直守在床边,后来困极,靠在床头睡着了。醒来已是傍晚,她心里大怒,叫道:“来人!”   “娘娘有何吩咐?”内侍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张嫣怒道:“那个李神医摆什么架子,还没有来吗?”   内侍“嗯啊”了两声,就没音了。张嫣心头火起,正要质问,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含笑在帘外响起:“草民李清和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这神医五六十岁,如今听声音,竟似乎很年轻。   内侍阴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李神医早就到了,奴婢见娘娘正在熟睡,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娘娘饶恕奴婢则个。”   张嫣俯身摸着天启凉凉的脸颊,缓和下声音道:“那进来吧。”   帘子掀开,一个修长身影走了进来,脚步轻盈起落,几乎没有声响。张嫣抬头看去,那人恰好也正看着她,目光灼灼,如摇岩下电,并不像是为色所迷,好似天生就如此看人,带着几分探究,想要闯入人的心底。   张嫣垂下眼皮,端身正坐,这才重新把头抬起来,一边暗暗打量着他,一边淡淡问道:“你是李神医?”   李清和收回目光,轻轻一笑,拱手行礼道:“神医谈不上,一个走方郎中而已。草民李清和参见皇后娘娘。”   他再次俯身行礼,宽大衣袖随着他干脆利落的动作倾泻下来,很有古之士大夫的风度。   张嫣微微一笑,温言道:“方才错怪你了,你不要介意。不要行这些虚礼了,快来看看陛下,他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说到后来,声音低了下去,语调黯然。   李清和亮得异常的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扫,看向床上的人,与此同时,人也走了过去。到了床前,他仔细打量着天启神色。一股幽香袭来,萦绕鼻间。他熟知各种药草香料,却从未闻到过此种气味,分神一想,便知从何而来。嘴角翘起,愉悦地笑了笑,心道,人人都说皇后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果不其然。   “如何?”张嫣看他笑了,心里生出希望,迫不及待地询问。   他不答,细白的手指悠闲伸出,撑开天启的眼皮察看。张嫣不由倾身向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敢说,天启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那小模样太可笑了。   察看完,他道:“恐怕要借陛下玉手诊脉。”   张嫣冲外面道:“来人,给神医搬个凳子来。”说完掀开被子一角,拉出天启的手来,那手虽一直暖在被窝里,却仍是凉凉的。张嫣心里一酸,紧握住他的手给他取暖,另一只手把被子重新掖好。   内侍搬了凳子,放在李清和身后,弯腰告退了。   李清和坐下,眼看着那只莹白小手依依不舍地离开后,才挽起袖子,手搭在天启腕上诊脉,不比先前的悠然,神情肃静。   房间里静静的,只听到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张嫣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清和的手,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让她不能呼吸。诊脉的时间很长,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开口询问,一看李清和肃穆的面庞,又生生忍住了。   许久,李清和松了手,轻轻把天启的手臂放进被子里,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张嫣紧跟着起身,一双大眼睛紧张不安地看着他,急急问道:“怎样?”   李清和默默瞅着她,虽只是片刻,无奈张嫣现在心焦,只觉像过了万年。见他不语,一颗心渐渐沉下去,眉头蹙起,神情凄楚。   李清和心生怜意,也不再故意逗她,坚定而温柔地开口:“娘娘放心,不出两天,陛下就会醒来。”   张嫣掩饰不住欣喜,眼睛里猛然放出亮光,开心地笑起来,那种灰暗劲没有了,整个人都明艳照人。   “我猜就是这样,我猜就是这样。”她情不自禁喃喃自语,也顾不得他人在场,坐到床上,摸着天启的脸,激动地一声接一声唤:“陛下,陛下,你听到了吗?”   “不过……”李清和漫声道。   “什么?”张嫣心惊肉跳,刷地抬头看他。   “没什么。”李清觉得她模样可笑,抿唇笑了一笑,“要按我的药方吃药才行。”   张嫣嘘出一口气,笑道:“那当然,你只管去开药,一切按你说的来。”   “那草民,先告退了。”顿了一顿,李清和敛衣拱手。   张嫣站起身,沉吟道:“这样吧,你就留在皇庄里,等陛下休养好再走。”忽然想起什么,她有些羞愧,咬了咬唇,道:“李老太太那边如何?”   李清和淡淡道:“那边我也留了药方。我可以留在皇庄,两边相距不远,有什么情况,骑马再去就是。”   “那就多谢先生了。”张嫣由衷叹道。   “娘娘说这话,草民承受不起。”李清和微微颔首,腰杆挺得板直,俊秀的脸上分明写着,他承受得起。   张嫣微微一笑,叫内侍进来,道:“给李神医安排下处,找几个细心妥当的人过去伺候,如果怠慢了人,拿你是问。”   内侍方才在帘外听说皇帝会醒来,满心欢喜,再看李清和,满眼都是钦佩。皇后话音刚落,他就忙低头哈腰道:“不敢不敢,奴婢这就按娘娘的吩咐去做。”   转身看着李清和,笑道:“李先生,请。”   李清和拱一拱手,转身跟着内侍出去,走出帘外时,他回眸一瞧,皇后正俯身在皇上耳边说着什么,一脸柔情,十足的小女人模样,跟传说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李先生?”内侍诧异,出声叫他。   他涩涩一笑,转过头来时,面色已平静如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快步疾走。游廊里,侍女簇拥着八公主打对面走来,卢象升跟在后面。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神医。”走到面前,八公主嘲讽地唤他。   李清和面不改色,礼貌而客气地行礼:“原来只当是李家姑娘,没想到竟是凤女。草民有礼了。”   八公主下巴一抬,用眼神睥睨着他,道:“我皇兄怎么样?”   “很快就会醒来。”李清和从容应道。   八公主又惊又喜,睁圆了眼睛,笑道:“真的?”   卢象升也是一喜,听闻此话,大步向前。李清和便抬起头,看着卢象升道:“是真的。”   “那我姥姥呢?”八公主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卢象升忙朝李清和使眼色,李清和只当没看见,淡淡道:“生死有命,请公主节哀。”   这对八公主无疑是个霹雳,她像傻了一样,呆呆站在原地,不过片刻,就扁起嘴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道:“混蛋……混蛋……”   李清和越过她,拍着卢象升肩膀笑道:“听说你剿了为害一方的大盗,有意思,走,喝酒聊聊去。”   “你呀。”卢象升看着抽抽搭搭走了的八公主,笑叹一声。   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李清和道:“当大夫就得这样,有一说一,不能随便给人希望,没把握的事我可不敢张口。”   卢象升笑道:“你既这样说,陛下那里我就放心了。对了,你这次准备待多久?走之前可要跟我说一声,我给你饯行。”   李清和看着院子里的梨花泣雨,双眼迷蒙起来,“我打算在京城多待一些时日。”   卢象升诧异:“你不是说惦念故园春.色,等李家的事一完,就回江南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李清和笑道:“你不觉得,这北国春.色比江南更美吗?”   卢象升摇头笑道:“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江南,我要不是做官,真想一辈子待在家乡。”   “要不说你这人不解风情,”李清和调侃道,“江南佳丽只能远观,那一脸脂粉被雨洗净,人也就不能看了,还是燕赵佳人更有味道啊。”   卢象升只笑了一笑。两个人说着话,身影渐渐远去。西边春雨淅沥,东边浮出一轮太阳来,雨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张嫣朝窗外一看,见天气转晴,郁闷了几天的心情忽然也明朗起来。   ☆、苏醒   天启昏迷之中,张嫣一直衣不解带地伺候在旁,晚上就蜷在床边睡觉,下巴瘦了一圈,大眼睛更大了。喂药这种事她也亲自上阵。天启喝了又吐出来,她就让人端着药碗,一手捏住他下颌,一手舀了一勺一勺的汤药往里灌。   李清和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那小皇帝都快瘦成排骨了,不省人事,跟木偶一样,任她捏扁搓圆。他看着,既觉可怜,又觉可笑。   他默默观察她好几天,有一次看她双眼眯起又努力地睁开,忍不住道:“皇后娘娘,你气色不好,不如我也给你把把脉。”   张嫣一双眼睛长在了天启脸上,木然摇头道:“不了,等陛下醒来再说吧。”   李清和叹一声气,从此不再提此事,把所有心力都用在小皇帝身上。   这天晚上张嫣正照看着天启,困劲上来,一头栽到床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在摸她的头,迷迷糊糊抬头一看,天启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静静地正看着她。   张嫣喜极而泣,忘情地扑到他怀里抱住了他。天启咬牙忍着,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张嫣这才意识到碰到了他伤口,疼惜地唤了一声“陛下”,慌忙起身。   “别……走……”天启伸手环住她的腰,眼睛里闪着泪光,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张嫣心里一软,轻声安抚他:“我不走。”说着往一旁挪了挪,小心翼翼避开他伤口。   天启费力地举起另一只手,摸着她脸颊,用尽力气说话,发出来的声音却依然虚弱到听不清:“真好,一醒来就能看见你,我还以为永远看不到了。”   “陛下。”张嫣哽咽着唤了一声,伏在他肩头哭起来。   天启抚摸着她头发,一下又一下。   张嫣哭够了,从他怀里抬起头,柔声道:“你饿不饿?”   天启给她抹着眼泪,听到此话,顽皮一笑,撒娇地抱怨道:“我快饿死啦。”   张嫣噗嗤一笑,哄小孩似地说:“那我扶你起来吃饭,好不好?”   天启乖巧地点头。张嫣扶他起来,让他靠着枕头坐好,做着这些的时候,突然扑簌簌掉下泪来。   天启诧异道:“怎么了,嫣儿?”   “没什么。”张嫣别开脸,拿手抹着眼泪。方才她扶他的时候,摸着他身上,只剩一把骨头。   她匆匆起身,哽咽着咕哝道:“陛下,我出去叫他们送饭。”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就快步走了出去,捧着脸站在门口哭泣。   她哭了一会儿,招手叫那个低头装傻的内侍,道:“陛下醒了,煮些粥来,再做些清淡的小菜。”   内侍点头要走。张嫣又把他叫回来,道:“他平日口味重,你们不能由着他,少放点盐。快点!别把人饿坏了。”   内侍答应着去了,张嫣折回屋内,见天启自己把衣服解开了,正搁那看伤口呢。那伤口在心口上方胳肢窝旁边,连累得他右手也不能动了。   见张嫣进来,他笑着冲她招手,张嫣笑了笑,过去坐下,温柔道:“怎么了,陛下?”   天启怜惜地摩挲着她脸颊,“你是不是一直在照顾我,怎么瘦了那么多?”   张嫣洒脱一笑:“瘦了还能胖回来,这有什么?”她把手轻轻放在绷带上,问道:“还疼不疼?”   天启摇摇头,搂过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闭上眼睛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幽香。   “又闹了。”张嫣歪头靠在他头上,笑嗔道,“我这两天都没洗澡,你也不嫌味道难闻。”   天启拼命摇头,在她颈窝里磨磨蹭蹭,就是不下来。   张嫣想到往昔两人情意融融的时光,心里一酸,眼眶又潮湿了。   “陛下,”她哽咽着,自责道,“都怪我,以后你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天启笑了一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怪你,等我好了,我给你梳头,别再哭哭啼啼了,笑一笑嘛,冷美人。”   张嫣噗嗤一笑,轻轻拍打他后背。   内侍送饭进来,看见这场景,羞羞答答地低下头。天启歪着脑袋看他,懒懒道:“你站着干什么,还不把饭摆过来。”   小桌子放到了床上,粥和菜摆上。内侍躬身出去,天启“哎哎”叫道:“你走哪里去?没看见我手不方便吗?过来喂我吃饭。”   内侍愣了一愣,看向张嫣。   “你出去吧。”张嫣冲内侍抬了抬下巴,端起粥对天启道,“我来喂你。”   天启瞪大眼睛看着她,粥都送到他嘴边了,都不知道喝。   “快喝,一会儿都凉了。”张嫣拿勺子碰了碰他嘴唇,小声催促道。   天启晕晕乎乎喝着,真觉入了蓬莱仙境,快活似神仙。   “你傻笑什么?”张嫣嗔他一眼。   天启美滋滋地说:“早知道这么好,就多挨几只箭了,要是能保证一辈子都这么好多好。”   张嫣笑了笑,佯怒道:“胡说什么?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好。”天启答应,忽然想起什么,忙道,“你不也没吃饭吗?”   张嫣只管喂他,随口道:“我不饿,你吃完我再吃。”她倒不怎么想吃饭,天启醒来后,心头的大石落下,疲倦潮水一样涌上身,她最想做的就是睡觉。   “那怎么行?”天启避开汤匙,命令道,“这样吧,你一口我一口。”   张嫣光想想那个场景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因此婉拒道:“我不饿,一会儿再吃。”   “不行不行啦,嫣儿。”他又拿出老一套,扭来扭去地撒娇。   “陛下,你!”张嫣简直拿他没办法。   天启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左手扶住她右手,把勺子往她嘴边送,柔声诱哄道:“来嘛,嫣儿。”   张嫣只得忍住心头不舒服,跟他一对一口吃饭。期间他问了他昏迷之后的事情。他已问过内侍公主的事情,现在又听张嫣说卢象升平了山贼,不由大喜道:“好!只可惜我没亲自去。”   张嫣心有余悸,肃然道:“陛下,以后不可再独自出去了,不,最近你都不能再出去了。”   “好的好的。”天启满口答应。   这天晚上他动了歪心思,无奈手臂不方便,体力也未恢复,只能抱着张嫣一直不停地说话,很快地把张嫣说睡着了。他自己也在煎熬中慢慢迷糊过去。两个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躺了好多天,一醒来,那种生龙活虎的劲儿又来了,好像精力多的无处释放似的。张嫣服侍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就逗弄起妻子来了。直到那个正经的小姑娘脸红心跳气喘吁吁地求饶,他才满意地放开手。   “陛下!”张嫣又羞又恼,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着他,“你再这样胡闹,以后这些事都叫别人来伺候你,我也正好闲一闲。”   她扭头要走,天启忙忙拉住她,搂着她的腰不让她再动,委屈地嘟起嘴,又用那种三岁小孩的腔调撒娇道:“不要嘛,嫣儿。”   他眼眶都红了,看得出来是真委屈。张嫣叹一声气,给他整理着衣服,柔声道:“陛下,你不能这样。你今年都十八了,都是大人了,不能这么随便依赖人。你看你都有孩子了,你孩子还要依赖你呢。”   “我不管,”他执拗地摇头,把头埋在她颈窝里,依赖地呢喃道,“如果你能一辈子都对我这么好,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嫣儿,不要再对我那么冷淡了,我心里难受。”   张嫣心里一酸,火热的叹息从口中逸出:“哎,陛下!”   ☆、醋意   醒来的第一天,天启很忙。送走欢欢喜喜的妹妹,他在书房召见了卢象升和顾显。说到山贼的事,他笑对卢象升道:“听说外面都在传你的英雄事迹,还有许多乡亲想把自家姑娘许配给你,是不是?”   卢象升红了脸,呐呐道:“荡平山贼是仰赖陛下之福,托亲卫军的功劳,臣不过出了一把力。”   天启随和一笑:“你不要谦虚啦,这次你救了朕的妹妹,又为民除害,功劳很大,朕得赏你,想要什么?不会还要马吧?”   皇帝亲切随和的态度拉近了君臣不少距离,卢象升心中一动,道:“圣人施恩,臣不敢不受,一时想不出什么,容臣想到再跟陛下说。”   “可以。”天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向觉得卢象升单纯,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单纯。话说回来,在官场上混的,有几个单纯?   他有预感,这个单纯却不失聪明的人必会利用这次机会为自己的前程谋算。这倒跟他的想法合拍,以卢象升的才能,待在户部算账太亏了,是把好刀,就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笑了一笑,看向顾显。这个少年自打进来,就拘谨地把头垂下,两手贴着裤子,笔直站立。他还穿着那套破烂的鸳鸯战袄,站在这个清雅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寒酸而窘迫。   沉寂中,顾显感觉到皇帝在看他,更加紧张了,心头如小鹿乱撞,砰砰跳个不停。他盯着自己破烂的鞋面,余光瞥到皇帝离了座位,朝他走来,不由吞咽一口唾沫,心头忐忑不安。   虽然他跟着皇帝做了事,可是之前也骂过皇帝,这……这笔账该怎么算?   天启在他面前站立,伸手拍拍他肩膀。顾显本能地往后缩一缩肩膀,惊诧抬头,明亮的大眼睛怔怔看着天启。   皇帝冲他微微一笑,眼睛弯弯的,笑容很暖人。   顾显心里百般滋味涌上来,眼眶一瞬间湿润。   “很好,”天启又一次拍拍他肩膀,目光里是鼓励和称赞,“你很好。”   “陛下!”他一个激动跪了下去,大声道,“小的之前口不择言,请陛下恕罪!”   天启笑看了他一眼,背着手慢慢踱回书桌后,悠悠道:“我接受你的请罪。我之前说过,跟着我,不会让你们白干,你……”   他转身看着紧张等待着的顾显,接着说:“还有高环连,以后跟着骆思恭为朕做事,如何?”   顾显难言心中激动,以头叩地高呼道:“谢陛下隆恩,小的一定竭忠尽智,报答陛下!”   天启道:“现在就有一件事要你去做。马二和张清死了,葬礼以及抚恤家人之事,你来办吧。一定要办得妥当,不要委屈了他们的家人。”   *   傍晚时分,天启从书房出来,哼着小调踱出大门。这个时候,皇后应该在庄园外跟那个小姑娘玩。他拨着脑袋,四处寻觅她的身影。   不远处的梨树下面,他看到了她,怀抱着一只兔子,和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他站住了,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个男人,约莫二十一二岁,长相俊朗,穿一身青衫,丰神潇洒,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这个地方出现的男人没有几个,除了他,卢象升,就是昨天皇后特地跟他提到的神医李清和了。   此刻这李清和毫不避讳,跟他的皇后站在一起,头微微垂下,含笑看着皇后,还伸手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耳朵。   “讨厌!”天启嘀咕一声,沉下脸大步走了过去。看见皇后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他心里好受一点。   可她还站在那儿,小脑袋微微仰起,跟他说着话,笑意盈盈的。   这画面看着可真刺眼。   张嫣感到一道不快的目光射来,诧异扭头,见皇帝面无表情嘟着个嘴过来。她乍然见他,满心欢喜,也没在意他的情绪,丢下正在说话的李清和迎了上去,“陛下!”   “皇后。”天启轻唤,声音柔如春风,顺势还拉住了她的手。   “陛下怎么出来啦?”张嫣随口一问。   天启闻言,笑得更开心,声音却冷了下来:“我为什么不能出来?”   张嫣脸色一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微笑,扭头看了一眼向这边走来的李清和,道:“陛下,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李神医。”   李清和已走到他们面前,她话音刚落,他拱手行礼:“草民李清和参见陛下。”   “李神医。”天启漫声重复着张嫣的话,一双眼睛尖锐地围着李清和打转,脸上浮着一个温和的笑,“免礼。”   李清和直起身,凝视了他一眼,继而笑道:“陛下的气色已经好得多了。”   天启是个敏感的人,即便李清和态度恭敬有礼,他却仍察觉到这背后隐藏的一丝敌意。还有李清和的微笑,一点没让他觉得友善,客套而冰冷,根本不是发自内心。   他不喜欢这个人,同时心里也觉察到了威胁的临近,皇后不是对每个人都笑的,起码卢象升这个同样俊秀的人,就没给过他这种感觉。   他冲这个人点点头,淡淡道:“多谢你了,你治好了朕的病,朕重重有赏。”   话一说完,他就在李清和的脸上看到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嘲弄,天启明白,这是个清高的人,被他这句话侮辱了。   他头疼了起来,看看天色昏暗,便对张嫣道:“嫣儿,回去吧。”   张嫣点点头,向李清和微微一笑。李清和拱手道:“恭送陛下,恭送娘娘。”   天启头更疼了,松开张嫣的手,转身即走。张嫣愣了一愣,急忙跟上。一路上他也没说话,回到屋里,他往床上一坐,面无表情看着张嫣,淡淡道:“嫣儿,你过来。”   张嫣怀抱着兔子,呆呆站在门口,皇帝不高兴,她看了出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皇帝沉着脸叫她,她不得不忐忑地走过去。   待她走到面前,天启的气已消了大半,伸手搂住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肚子上,闭目休息。   “陛下,你怎么了?”张嫣只觉莫名其妙。   “来。”天启温柔一笑,拉她坐在他腿上,一手抱着她,一手逗那兔子,问道,“哪来的?”   张嫣不习惯这样亲昵,挣扎着要起来,天启贴在她耳边柔声细语:“乖,不要动,兔子哪来的?”   张嫣老老实实道:“不知道李神医从哪捉来的,我瞧着好玩,就要下来了。”   天启轻轻一笑,揪着那兔子耳朵说:“他捉的?”   “嗯。”   “很好。”天启神色极为愉悦,抚摸兔子的动作也更加轻柔了,“那今天晚上就吃兔肉吧,我好久没吃过兔子肉了。”   张嫣反应过来,抱起兔子急站起身,远远逃开他身边,瞪大眼睛道:“陛下,你说什么!?”   天启向后歪倒在床上,头枕双臂,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懒洋洋地说:“一个兔子,你紧张什么?”   张嫣没好气道:“你想吃,让人再捉去,这只不行。”   天启沉默半晌,哑着嗓音问:“这只为什么不行?”   张嫣恼道:“它现在是我的宠物,你要吃它,我怎么看得下去。你想吃再找人捉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转身即走,口中又道:“你别闹,我给它找个窝去。”   天启深深吐出一口气,提声叫道:“嫣儿,你回来!”   张嫣身子一僵,生生站住了脚,回过头来,怔怔望住他。   “把那该死的兔子放下,你过来!”天启怒道。   张嫣一动不动,眉目低垂,泫然欲泣。   天启软下声音:“放下兔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张嫣把那兔子轻轻放在地上,两手交握,缓缓走了过来。   天启拉她坐下,自己也坐起身,凝视她楚楚动人的脸庞半晌,他命令似地说:“把那只兔子扔了,明天我帮你捉一只,好吗?”   张嫣呆了片刻,讶然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些疑问。   天启哑然失笑,她竟然才意会过来,合着他这半天气白生了。   “好不好?是要我的兔子,还是他的兔子?”他抵着她额头问。   张嫣这回彻底明白了,眼神一冷,脸色肃凝下来,一声不吭。   “生气啦?”他调笑着问,嘴唇擦过她脸颊,去亲她嘴唇,她生硬地毫不客气地别开了头。   天启沉默一瞬,猛然把她推倒在床。   ☆、心意   半夜里,张嫣穿上衣服起来,翻箱倒柜找剪刀和纱带。床上凌乱不堪,天启支着脑袋躺在被窝里,汗湿的头发搭在肩背上,伤口已崩开,血又渗了出来,染红了纱带。他好似一点也不受伤痛影响,充满爱意的目光追随着张嫣梨花带雨的脸庞,唇角翘起,满足地微笑。   看张嫣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开口道:“你别找了,我叫人进来伺候。”   “不行。”张嫣一口回绝。   天启纳闷:“为什么?就算你找得到,你会包扎吗?”   张嫣红着脸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包扎谁不会?”她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崩了伤口的。   窈窕的身影继续在房间里走动,长发披在肩上,说不出地迷人。   天启回想着她方才的模样和声音,心头又荡漾起来,哑着嗓音诱哄道:“嫣儿,别找了,上来睡觉吧。”   张嫣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她看出了他的企图,严肃地警告道:“陛下,须知适可而止,节欲养身。”   天启愣了一瞬,捶床哈哈大笑,这一笑牵动伤口,疼得他抽气不止,就这也挡不住他继续哈哈大笑。   张嫣找到要找的东西,快步走到床边,无奈道:“好了,别笑了,快坐好。”   天启千辛万苦止住笑,坐起身来。张嫣拆开绷带,一瞧那伤口就忍不住皱眉,又是汗水又是血水,黏糊糊的,真不知他怎么忍得了。   “你总是这样,”她轻轻给他擦着身子,嗔他一眼道,“兴致来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不能克制一下。”   天启嘟着嘴道:“这个怎么忍得了,再说我已经忍了一年多了,再忍都忍出病了。”   张嫣爱怜地摸了一下他的脸,脱鞋上床,跪坐着给他缠绷带。天启顺势扑到她怀里,猴儿一样乱动。张嫣轻斥道:“别闹。”他哪里听她?照旧蹭来蹭去。张嫣就在这混乱中给他缠好了绷带,还没起身,又被他推倒了。   张嫣气急败坏:“陛下,你要不要命了?”   天启把头枕在她怀里,翻了个身,两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接下来并没有动作。   张嫣嘘了一口气。   “皇后,”天启轻轻开口,“你喜不喜欢我?”   张嫣刚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天启一直在看着她,她躲避不了,只得道:“陛下,何必问这些?我既然嫁给了你,心里眼里就只有你,我是你的妻子,会关怀疼爱你一辈子。喜不喜欢这些还要说吗?喜欢又能维持多久呢?陛下小时候喜欢吃的喜欢玩的,现在还喜欢吗?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只谈喜不喜欢是不够的。”   天启黯然道:“那就是不喜欢了。”   张嫣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陛下,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天启笑道:“这还用问吗?”   “你会喜欢我一辈子吗?”   天启怔了怔,坚定道:“会!”   “即使我变老变丑?”   天启笑笑,抱住她脖子,道:“是的。”   张嫣摇头道:“你是天子,你会有很多很多女人,年轻的,各种各样的,源源不断地送上门,你还会要我一个老太婆?”   天启沉默一阵,道:“嫣儿,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今年十八岁,四十八岁、五十八岁是什么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人生充满了未知,就像我不知道我哪天会死一样。也许我们到了那个年龄,就看淡这些了。这些情啊爱啊,只有年轻人才有资格说。你到了那个年纪,就是奶奶了,你恐怕不会担心我被哪个女人迷走,而是天天挂念着儿子孙子了,是不是?”   张嫣噗嗤一笑:“是这样。”   天启俯身埋首在她颈窝里,轻轻道:“皇后,以后我只跟你生孩子。”   张嫣眼眶潮湿,点了点头。   天色蒙蒙亮时,门被人轻轻叩响,天启疲倦地睁开眼睛,那门又响了两响。他清醒过来,揉揉眼睛,怀中女人正在安睡,他小心翼翼地把搭在他腰上的手移开,悄无声息地下了床,给她盖好被子,披上衣服出去了。开门一看,果然是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冷风袭来,他头脑清醒了一些,接过田尔耕手中的折子翻开来看,漫不经心地问道:“京察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田尔耕压低声音回道,“吏部尚书赵南星开列出了第一批辞退的名单,共有四人,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和吴亮嗣。”   天启迅快地浏览完,合上折子,轻轻拍打着手心往门口光亮处踱步,黎明时分,万籁俱寂,人的心也跟着沉静。   “亓诗教,齐党首领;赵兴邦,浙党领袖;官应震、吴亮嗣,楚党首领。”天启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打节拍一样,一字一字落地有音。   说完,他“嗬”了一声,嘲讽地笑起来,扬声叹道:“好一个东林党。”   “一网打尽,做得好,做得好。”他愉悦地笑着,又翻开奏折来看,一边看一边朝书房走去。   田尔耕屏气凝神,默默跟在后面。   “这是拿朕当傻子啊。”天启挥手一抛,奏折砰然砸到桌上。   “陛下息怒。”田尔耕忙拱手道。   “第二批出来了吗?”天启在椅子上坐下,淡淡问道。   “还没有。”   “想都不用想,处置了头头,下面就是那些虾兵蟹将了。到时候内阁、都察院,六部和科道都是他们东林党人,天下一统,朕这个皇帝只要给他们乖乖办事就可以了。”天启轻蔑地说着,不禁笑起来,“这帮读书人真是天真,如此大张旗鼓地党同伐异,就不怕朕知晓?”   他自嘲地笑起来:“算了,他们也没把朕放在眼里。”   田尔耕见他一直自言自语,只当他气坏了,一声不敢吭。   天启其实一点也不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三年前他登基时偶尔还会为自己没有威权发怒,现在他明白,发怒是没有用的。   无论如何,他都是这个帝国的皇帝,处置一个权倾朝野的党派,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关键是要找个替他做事的人。东林党人大都清正廉洁,在民间名声很好,挨骂的事,他可不会干。   他懒懒靠在椅背上,手指轻点着桌面,心里盘算着,脸上湖水一样平静。   在这寂静的时刻,田尔耕开了口:“陛下,有一件事臣不知当说不当说。”   天启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你说。”   田尔耕迟疑片刻,小声道:“我们的人发现,太康伯和东林党人士有来往。”他感觉到皇帝冷冰冰的目光扫来,头垂得更低了。   天启很长时间都不说话,陷入了沉寂。想起昨天夜里跟他缠绵的女人,他的脸色柔和下来,平平道:“说清楚,怎么个来往法?是他们到国丈府上拜访,还是国丈去拜访他们?是经常性来往,还是偶尔一次?都有谁?去的次数多不多,频繁不频繁?”   田尔耕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义父魏忠贤交代他找着机会就挑拨离间,他想了想,那张国纪府上经常有御史科道官主动上门,哪个党派都有,可能是求人办事,或是读书人惺惺相惜。单说与东林党有来往,确实有点夸张。所以他说得含糊,以期可以混淆视听,可没想到皇帝这样较真。   他舔了舔嘴唇,支支吾吾地把事实说了出来。   天启不动声色,淡淡道:“我知道了,你继续看着就是了。”   “是。”田尔耕松了一口气。   “对了,”天启倾身向前,“人找着了没?”   “呃……”田尔耕额头上的汗又渗了出来,“还……还没有。”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天启拍案而起,怒气匆匆地走来走去,“都三个月了,连个人都找不着,要你们何用!?”   田尔耕慌忙跪下,磕磕巴巴道:“陛下恕罪,臣想那张菊英大概是……大概是已经死了。”   “死了,哈哈……”皇帝被他逗乐了,愉悦地笑出声来。   田尔耕把头低低垂着,大气也不敢出。   “田尔耕,”天启笑够了,和颜悦色地唤道。   “臣在。”田尔耕忐忑应答。   “十五天。十五天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你回老家吧。”   “是!”   “多去厂臣和奉圣夫人的宅子附近转转,不要因为他是你干爹就害怕了。记住,你是为皇家做事,不是为一个太监!”   说到后来,天启的声音猛然拔高,辞色严厉。   田尔耕一个哆嗦,叩头大呼:“微臣不敢!微臣心中只有陛下,若有二心,愿遭天打雷劈!”   一阵沉默后,天启淡淡道:“起来吧。”   “谢陛下。”田尔耕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虚飘飘地爬起,垂头侍立。   “京中还有什么事?”天启向后靠在椅背上,问。   “哦。”田尔耕陡然想起什么,精神一振,“杨涟杨大人回朝了。”   天启一惊,端身正坐,直愣愣看着他。许久,他吐出一口烦气,抚额皱眉。杨涟,东林党的猛士,泰昌帝朱常洛亲自任命的十四位顾命大臣之一,王安的知交好友,离开朝廷三年后,终于又回来了。   ☆、东林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无锡人顾宪成年轻时自创的一副对联,也是他一生的写照。无论是这副对联,还是其中忧国忧民的抱负,都没有随风逝去,而是堂堂正正地悬挂在东林书院的大门上,激励着无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学子。   顾宪成泉下有知,也该瞑目矣。   三十年前,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他因“徇私结党”之罪被万历削职为民,赶回老家,一时声望大振,远近之人莫不敬服。   不能做官,总得找点事做,想来想去,他决定讲学。讲学得有个地儿,正好,无锡城东门外有一座宋代的东林书院遗址,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后,这年十月,东林书院正式落成。书院不分尊卑,不论远近,不限长少,不收学费,只要愿意,均可报名参加,而且还提供食宿。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除此之外,定期开讲,讲什么?程朱理学,讲课之余,也会讨论一下朝中大事,品评一些风云人物。   一时名声大噪,学人云集,成为江南文化的中心。   不仅如此,一些在朝官员也闻风前来,相互唱和。东林盛名于是由田野蔓延至朝堂,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七品给事中杨涟应当说是东林的忠实信徒,只看他虽已年届四十,两鬓斑白,每年还要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到无锡参加集会,不顾舟车劳顿,不管风霜雨雪,就可知晓一二。   何况这还需要一笔不菲的路资,对于官员中的少数、异类、稀品,也就是清官来说,这无疑是极为棘手难办的。   不过这难不倒杨大人,因为他找到了理财的制胜法宝,省。   俸禄少没关系,少花点不就有了吗?几十年前的海瑞就已经为广大生活拮据的清官同胞作出了榜样。   海大人有多节约呢?有一年,他的母亲过生日,为表孝心,海大人割了二两猪肉。因为此事实在太过罕见,几个月后还在被同僚和百姓津津乐道。   杨涟也是如此。人家吃肉,他吃素;人家坐轿,他骑驴,人家绫罗绸缎一年四季不重样,他布衣破帽廖然一身不改换,人家奴颜婢膝踏破权贵门,他直接找到朝中第一人,内阁首辅叶向高,说:“皇上出宫,你应该劝一劝。”   叶向高可不敢怠慢这位老兄,摇着折扇吐苦水:“我劝过了,杨君。皇上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皇上真是瞎胡闹!”   杨涟闷闷地出了内阁值房,骑上毛驴,让小厮牵着,一步一摇出了东华门,回了椿树胡同的家。   刚进门,门公就低头哈腰地出来,指着墙角里一箱绫罗绸缎、一盒珠宝首饰还有笔墨纸砚等物,苦着脸说:“那魏大太监又派人送礼来了,小的跟他们说我家老爷不收,他们只当是谦虚,留下就走了。老爷,您不要生气,我也不敢拿屋里,就放这了,您看怎么办……”   杨涟还没听完就气得全身发抖,大骂道:“这魏忠贤真是恬不知耻!竟敢明目张胆地送礼,助长贪污贿赂的歪风邪气,我明天非参他一本不可!无耻!无耻!”   气得说不出话来,搬起那箱绫罗绸缎往门外扔去,“哐当”一声,箱子撞在墙上,衣服散得到处都是。过路之人争相观看。杨涟仍不解气,把那珠宝连带笔墨纸砚全都砸了出去,怒气冲冲进了屋,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厉声对门公道:“下次他们要再敢来,你就抡起棍子打出去,若再有这种事,要出门的就是你了!”   门公吓得连连点头答是。   席市街魏宅里,一箱一箱礼物全都被送了回来,魏忠贤坐在正厅里的椅子上,眼皮向下耷拉着,沉默地看着,脸色是死气沉沉的阴郁。   这些礼物都是他精挑细选送给东林党人的,他没什么别的想法,都是为皇帝办事,东林党掌握了外廷,他掌握了内廷,彼此交好通力合作,对谁都有好处。   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同为阉人,东林党可以接受王安,却不能接受他魏忠贤?难道仅仅因为他不识字?   可他做的一点都不比王安差呀。他知道自己不识字,所以每天清晨鸡不鸣就起床,夜半才睡觉。他让人把折子读给他听,再把自己的意见通过别人的手写上去。是麻烦了一点,可他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去做,难道,还不能获得别人的承认吗?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今天早晨的场景,奉天门门口,他和吏部尚书赵南星分坐两端值班。他很喜欢赵南星,屡次在皇帝面前夸赞赵南星能干。不为什么,都是北直隶人,老乡嘛。况且赵南星两榜进士出身,颇有才气。大字不识一个的魏忠贤在这种人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自卑、臣服。每次见了赵南星,都发自内心地笑,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就在今天早晨,当着百官的面,赵南星走到他身旁,淡淡说了一句:“宜各努力为善。”   魏忠贤听懂了这句文雅的话,换做他们肃宁县无赖,这句话还可以这么说,有事说事,没事别他娘的来烦我。   赵南星是老牌东林党人,他这样说,已经代表了东林党人的态度。   魏忠贤深深觉得,他的尊严被无情地践踏了。   内阁次辅,他的拜把子兄弟魏广徽听到此事后,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魏广徽的父亲和赵南星乃知交好友,魏广徽入阁后,执贴到赵南星府上拜见。   赵南星没有出来,只让门公带了一句话给他:“见泉无子。”   魏广徽父亲魏允贞,字见泉。   魏广徽大为羞恼,羞恼过后,第二次上门拜访。赵南星不见。   魏大人名门出身,涵养很好,被拒后,第三次登门拜访。赵南星依旧不见。   魏广徽大怒,发誓从此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看见同样吃瘪的魏忠贤,魏广徽安慰道:“厂公无须烦恼,东林如此不通事务,赶尽杀绝,对厂公可是好事啊。”   “好在哪里?”魏忠贤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还没缓过劲来,整个人无精打采。   魏广徽潇洒地背起手,在厅中踱步,悠悠笑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现在三党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恐怕都会来投奔厂公的。”   魏忠贤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一听这话,满肚子不快一扫而空,爽朗大笑道:“我是没什么规矩,来者不拒。只要跟着我老魏好好干,要钱要官都不在话下。”   魏广徽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口中附和笑道:“原该这样,厂公不是一直埋怨外廷没人吗?三党的职位虽不高,但大都是御史和科道官,有了他们,今后被东林弹劾,也有出力辩解的人了。”   魏忠贤按着桌子站起身,志得意满地嘿嘿笑两声,慨叹道:“东林啊东林,你们这是自掘坟墓啊。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分歧   吃过晚饭后,天启一个人到书房翻看锦衣卫送来的司礼监抄录的奏折。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正沉思着,张嫣端着茶盘推门进来,冲他微微一笑。天启放下奏折,懒洋洋地支起脑袋,一直看着她走近。   “这是什么,贤妻?”待张嫣放下茶盘,他拉她坐到腿上,搂着她问。   张嫣柔声道:“燕窝啊,给你补身子的。”   “你亲自下厨?”天启刮着她脸颊问。   “嗯。”张嫣羞涩而得意地点了点下巴。   “真好!”天启捧起她小脑袋跟她碰一下额头,“太热了,一会儿你喂我喝好吗?”   张嫣温驯地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抽身起来,坐到旁边,随口问道:“京中可有大事发生?”   “大事倒没有,几件小事而已。”天启戏谑道,“不过就像你说的,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啊。”   张嫣听他话中有话,好奇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启一手撑起脑袋,一手冲她晃着折子,挑眉道:“要不要看?”   他看见张嫣那双迷人的大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身体微向前倾,不过一刹那,她安安分分退了回去,温婉一笑,乖巧地说道:“后宫不能干政。”   张嫣说完,就看见天启的嘴角向上翘起,似乎是想大笑,但最终没有,可那笑意弥漫全脸,眉毛、眼睛没有一处不在笑。   她回想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啊,这个人到底在笑个什么?   天启清了清嗓子,主动凑过头去,把折子铺展在他们面前,道:“来,我们一起看。”   张嫣低头看了看,也不像是什么玄妙的事,不过就是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吏部尚书赵南星推荐工科给事中周士朴接任。难道这事还能引起什么滔天大波?   天启弹了两弹折子,叹道:“嫣儿,你看,像这样的折子每天不知有多少,稍不注意,朕就被他们给蒙混了过去。”   张嫣道:“陛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吏科都给事中把持着京察大权,是兵家必争之地。吏科出缺,自有吏科的人来补,为何用工科的人?”天启看着她,笑问。   张嫣一笑:“前朝的事,我怎么知道?”   “你猜啊。”天启脑袋一晃,孩子气地说。   张嫣端过燕窝,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一边问道:“本来该谁接任?”   “吏科给事中阮大铖。”天启说完,咬着勺子不丢。   “调皮。”张嫣笑嗔他一句,正色道,“上次父亲进宫,曾提到过此人。他的家中养有歌妓戏班,吃住追求豪奢,想来是个举止轻躁的人,这样的人担任这个职位,不太合适。”   天启幽黑的目光望住一处,沉默半晌后,道:“那嫣儿,依你这样的道理推下去,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不适合做皇帝?”   他目光一转,对住了她。   张嫣一惊,手中的动作顿住,放下碗就要起身。   天启伸手拉住她,柔声道:“来,坐下。”   张嫣缓缓坐下,为难道:“陛下,我……”   她说不下去,打心底里,她就是这么认为。   天启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要怕,嫣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我怕说了,你不高兴,也不赞同。”   “陛下,你说,我想听你说。”她望着这时而忧郁的少年,神情变得极其柔和,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体贴的光辉。   天启的神情庄重起来,他在讲心里话或是重要的事情时,一向是认真而沉静的。   “嫣儿,”他缓缓开口,“你太单纯了,你的世界只有黑与白,我欣赏你,但我不认同。政治不分好人与坏人,更不分君子和小人,所有人都在阴与阳之间徘徊。你当然可以说有些人道德高尚,有些人品行不端,那么道德高尚的我就应该任用,品行不端的我就要罢黜吗?”   张嫣道:“好比一个贪官,贪污受贿,鱼肉百姓,这样的人陛下也要用?”   “他鱼肉百姓,我当然不用,但是如果他一边贪污受贿,一边为百姓做事,我为何不用?”天启一笑,道,“嫣儿,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单纯。我高祖皇帝定下的俸禄,二百年来不变,官员如果不贪,你以为他们的日子过得下去吗?不是我认同贪这种行为,而是现实摆在这儿,没有不贪的。我不管他们贪还是不贪,高尚抑或卑鄙,只要有才能,一样重用。”   “就拿海瑞和张居正来说,”天启站起身,侃侃而谈,“若论人品,海瑞刚直不阿,一生清廉,张居正衣食鲜美,出行要八抬大轿,在内结交大太监冯保,在外勾结封疆大员戚继光,为人奸邪,心胸狭窄。可是呢,海瑞顶多为小民出出力,张居正却是百年不世出的贤能之才,按你的标准,他是不是也不能用?”   张嫣叹道:“你也说了,他是百年不世出。很多人没有他的才,品行却要劣上百倍。”   “你还在说品行。”天启温和一笑,坐下拉着她的手,柔柔道,“打个比方,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亦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清、浊皆可哺育苍生万民,不能只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   张嫣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那赵南星的折子,陛下批还是不批?”   “不批,我要臊着他们。他们真以为这朝廷是他们的家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周士朴是高攀龙的弟子,赵南星跟高攀龙交好,你看看他们这同学、老乡、师生关系网……”   “也许赵南星只是觉得周士朴更胜任此职呢?”   “不要把他们想得太纯真,”天启缠绕着她的头发,徐徐道,“这是一帮久经沙场的成年人,年少时那些为国为民的抱负早就消磨殆尽了,现在都沉浸在权力斗争的游戏中。”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他已经不见了。梳洗后,她抱着衣服出了庄园,果然见他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在微风中跟羊玩闹。   那可怜的的羊被他追得到处乱跑,最后不幸被他抓上了,他拽着那羊的犄角往后倒退,听得那羊气愤地“咩咩咩”大叫,他哈哈大笑起来。依依皱着眉在一旁看着,一张小脸苦巴巴的,也不敢说什么。   接着他又想出了馊主意,拿个白色的袋子套到鸡头上,他和一群羊追着这只可怜的鸡乱跑,那鸡的头被堵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外面,拍打着翅膀“咯咯咯”乱叫着飞起来,狗跟在后面狂吠,真个鸡飞狗跳。   他指着那鸡,眉开眼笑地问依依:“你看这像不像回子的大厨?”   依依不理他,低头放羊。   他看着那鸡,乐呵呵地笑起来,开心地大叫道:“我越看越像!就是那些回子,他们头上都戴个白帽,你见过没?”他一边说一边在头上比划,人家不理他,他一个自得其乐。   一会儿,他又说:“小姑娘,你姓什么?”   “姓康。”依依道。   “那好!”天启一拍大腿,指着那鸡道,“我给你起个名字,你就叫……康师傅!哈哈哈,康师傅,是不是好名字?”   依依牵着羊走了。   天启继续追那康师傅玩,转眼一瞧,见张嫣站在门口,就舍了鸡,欢欢喜喜地跑上前,抱住她磨磨蹭蹭。   “皇后……皇后……”   “大白天的,你收敛一点。”张嫣一边低声斥责,一边扶他起来,摸着他手臂,凉丝丝的。她柔声道:“来,穿衣服。”   他摇摇头,扭头跑了。   “哎……陛下!”张嫣气急,跟在他后面唤他。   天启回头,孩子气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青涩而富有生气,他眨眨眼睛,欢快地说:“你追上我,我就穿。”   “我哪里追得上你?”张嫣哭笑不得,气得直跺脚。   “那我就不穿。”他说完,抖了抖肩膀,好像很冷似的,也不走了,蹲下来逗羊。   张嫣便过去给他披衣裳,刚挨近他的身,他哗啦一下站起来,比兔子还快地从她身旁溜走,哈哈笑着向前跑。   张嫣一跺脚,跑去追他。   旭日东升,普照着大地,远处的一树梨花在风中摇摆,张嫣开始还气恼,跑着跑着,心情就舒展开来,她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很多个黄昏,她都是和翠浮跟着池漪迎着夕阳奔跑。那时她还是个活泼跳荡的野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变得端庄规矩了。好像是从得知自己身世吧,原来她不是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而是一个奇货可居的养女。想要嫁到大户人家,不收敛性子不行,举止不文静也不行,这么多年训练下来,已经习惯了。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是什么样,她都不记得了。   天启听到她喘气的声音就在身后,就在原地站住了脚,转身等她撞上来。张嫣刹不住脚,一头扎到他怀里,接着就被他搂了起来原地转圈,蓝天白云在她头顶晃动,她闭上眼睛,晕晕乎乎道:“陛下,快放我下来。”   天启放下她,仍搂着她的腰,惊异道:“原来你跑起来这么快。”   张嫣得意道:“那这下你可以穿衣服了吧。”   穿上衣服,两人携手往回走,一辆马车绕着庄园围墙驶向大门,车窗被人推开,露出八公主笑眯眯的清秀小脸,她伸出两只小瘦胳膊冲他们挥舞,一边还欢快地大喊道:“皇兄,皇兄。”   天启和张嫣相视一笑,朝着马车走过去。马车停下,八公主跳到草地上,朝他们飞跑过来。天启笑道:“我怎么觉得,八妹越来越像个野丫头。”   说着,八公主已到了他跟前,扬起头来,闪闪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喘着气问:“皇兄,你好了么?”   “我好了。小公主,你不在家看着你姥姥,怎么来啦?”   “姥姥睡着了,神医说他要来给皇嫂看病,我就搭着他的车来看看你啦。”   “神医来了?”   “来了啊。”八公主回头看着优雅地从车上下来的李清和,“那不是吗?”   张嫣讶道:“我没叫他来看病啊。”   “我叫他来的。”天启冲她温柔一笑。   ☆、真相   李清和走到他们面前,正要作揖行礼,天启忙摆手道:“不用施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未来得及好好谢你。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今后还要多仰仗你。”   “陛下严重了,皇后娘娘的病,”李清和颔首道,“我一定尽心尽力。”   天启笑道:“神医费心了,屋里说吧。”   到了正房,天启扶张嫣坐下,面向李清和,恳切请求道:“你好好给她诊一诊……”他想起张嫣生孩子时的模样,红了眼眶,心头沉重得说不出话来。   李清和低下头,恭敬而疏离地答道:“是,陛下。”唇角却忍不住勾起,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还是,悬丝诊脉。”他以他一贯慢悠悠的调子说着,将丝线递给皇帝,转身走到屏风外。   天启松了一口气,将丝线缠在张嫣脉上,抬头对她笑了一笑。   李清和屏气凝神,静静地号着脉。这一诊就是许久,闲来无事在旁边好奇观看的徽媞早忍不住跑出去玩了。天启站在张嫣身旁耐心等待。张嫣想起上次的宫寒,心里有些忐忑,大眼睛忽闪着抬起,不安地看着他。天启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怜爱地摩挲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清和动了动。天启抬眼看他,李清和丢了丝线,缓缓起身,一向从容悠闲的身姿此刻看来莫名地让人觉得沉重。   “如何?”天启心头怦怦地跳,焦灼的眼睛望着他。   李清和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起身挨着天启的张嫣,妩媚又可怜的模样回荡在他脑海里,他在心里怜悯地叹一声气,淡淡张口:“没什么大问题。”   “哦……哦……”天启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大笑,满眼爱意瞧了瞧张嫣,又看着李清和,“你详细说来听听。”   “那……宫寒呢?”张嫣小心翼翼问出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她记得,宫寒会影响生育的。   李清和轻轻笑道:“是有这个问题,草民开几副药,娘娘吃了,应该能把身子养好。”   “哦。”张嫣瞧着他神色,勉强笑了一笑,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了。   “陛下。”李清和忽然严肃下脸色,朗声开口。   沉浸在喜悦中的天启一愣,继而笑道:“何事,神医且说。”   李清和拱手道:“据草民诊断,上次胎死腹中,非意外事件,应是人力所为。”   天启脑中轰隆一声,呆呆地望住了他。张嫣先是一惊,继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过片刻,已蓄满泪光。   李清和瞧得分明,再看着天启时,眸光更冷了。   天启脸色惨白,紧紧握住张嫣的手,哆嗦着说:“你说,说下去。”   李清和不疾不徐道:“我已问过太医,生产前,娘娘的胎养得极好。如果只是受地震惊吓,不瞒陛下,以我医者的眼光来看,可能会难产,胎死腹中的几率却极小,几乎是没有可能。现在娘娘的身体虽无大碍,但宫巢受损。孕妇流产后,宫巢不复之前完好是常有的事,可娘娘是子宫内膜受损,跟意外流产引起的宫巢受损大不类同。我曾碰到过相似的情况,是服侍的人不小心,按摩腹部使力过重导致。内科病本不易察,悬丝诊脉更是难上加难,太医院的人没察出来也怪不得他们,只是……”   他抬起头看了低头啜泣的张嫣一眼,黯然叹道:“委屈了娘娘。”   天启长出一口气,无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李清和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张嫣就抱住天启大哭起来。天启心如刀割,紧紧搂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嫣儿,对不起……”   “你放心,无论是谁,我都会处置的。”他的眼神陡转狠厉,咬着牙一字一字说。   张嫣泪如雨下,哽咽道:“可是找不出来,凶手就在那里,我找不出来……”她心里恨极,却只能无助地摇头,沾满泪水的眼睛期待又依赖地看着他。   天启伸手给她抹着泪水,温柔而坚定地说:“不会,她跑不掉的。”   “相信我。”他满怀柔情地说完,抱她入怀,心里思索着,目光渐渐森冷起来。   他使尽柔情哄了一下午,张嫣的情绪好转过来,止了眼泪,和他说笑。天启抱她坐在膝上,柔声而诚恳地说:“嫣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客奶奶是不是?”   张嫣沉默一瞬,眼泪又流了下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陛下,不管是不是她,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那么在乎她,你比在乎我还在乎她,我受不了。我是你妻子,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就我们两个相携终老不可以吗?她年纪大了,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哭。”天启给她擦着奔涌而下的泪水,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待她平静下来,他道:“我知道此前伤了你的心,嫣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原谅我。你也有父亲,你父亲不是你亲生父亲,他对你好,你跟他感情不是一样深厚吗?我跟客奶奶也是一样。嫣儿,你当然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她伤害的是其他女人,那么多年的情分上,我可以饶过她,我们从此形同陌路。可如果是你,我是不会原谅她的。你等着,事情的真相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张嫣点点头。   “好了,别哭了,洗洗脸,都快吃晚饭了,叫人家看见要笑话你的。”天启笑着把她放到地上。   徽媞正在院子里踢毽子,看见他们出来,跑上前问道:“皇兄,先生去哪啦?”   天启莞尔:“他不在,你找我要什么?我又没捆着他绑着他。”   徽媞不耐烦地扔了毽子,看向天边,“夕阳都快落山了,先生怎么还没回来?他晚上都不回来吃饭吗?”她皱起眉头,焦躁地问天启。   “回来啊,一会儿就回来了。”   “哦。”徽媞黯然应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张嫣默不作声立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她,目光里含着探寻。   徽媞耷拉着脑袋,一个人到了书房,随便抽了本书,爬上窗台,屈膝靠在墙上,就着夕阳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卢象升推门进来,把今天的考察记录放到桌上,正要出去,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嗓音轻轻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三两步走过去,转过最后一排书架就看见了徽媞.徽媞听到人来,抬头见是他,喜不自禁地跳下来,喊着“先生”走过去。   “公主,”卢象升拱一拱手,和颜悦色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徽媞翻过书皮,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念道:“牡、丹、亭。”   “我看看。”卢象升伸手。   徽媞听话地放上去。   卢象升接过,看都不看,重新放回了书架上。   徽媞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此人,”卢象升指着“汤显祖”三个字,淡淡道,“是泰州学派的,他的书有些邪,年纪小的时候不要看。”   “哦。”徽媞点点头。她本就是看着玩,也不在意,见正对着她有一本书,封皮花花绿绿的,怪好看的,她爽快地抽出来,一边翻一边笑道:“这是什么,好像挺有意思的。”   卢象升把眼一瞧,登时变了脸色,伸手夺走,塞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怎么了,这金.瓶.梅也是邪书吗?”徽媞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卢象升沉默片刻,一本正经道:“比刚才那个还邪。”   “先生看过吗?”徽媞歪着脑袋,问。   然后,她很难得地,看见这个一向严肃的人发窘了。   “没有。”卢象升羞涩而老实地回答。   “哦。”徽媞笑一笑,仰头看着那本《金.瓶.梅》,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于是卢象升默默抽出了那本书,放在最高一层,即使徽媞踩着凳子也够不到。   “先生。”徽媞忽然低低喊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背着手靠在书架上,神色苦情而忧郁,“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她抬起头看着卢象升,目光茫然无助。   卢象升怔了怔,温和一笑:“什么?”   徽媞垂下脑袋,看着她和卢象升被夕阳拉长的纤细身影,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我想跟皇兄说,不当这个公主了,你说可不可以?”   卢象升惊愕,愣愣地看着她。   他的神情让徽媞更苦闷,“先生也觉得我异想天开是不是?我也是这样觉得……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宫里。”   她抬头看着窗外,金黄色的夕阳让她迷恋,“我喜欢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里。”   卢象升断然摇头:“这不可能。”   徽媞怔怔看着他,眼眶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卢象升温言道,“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就像你一生下来就姓朱,这就是……你的命运。”   “命运在我手上。”徽媞喃喃道。   卢象升有半晌功夫没说话,突然,他精神一振,又恢复成平日里自信昂扬的神态。   “公主,”他清朗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这句话你听过吗?”   徽媞摇一摇头,偏头问他:“什么意思?”   卢象升道:“一个人不经历坎坷和磨难,是不可能成长的。”   徽媞心有所触,细细咂摸着这句话。   卢象升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深思熟虑的模样,意味深长道:“公主,你会比同龄人更早领悟人生的真谛。接受你的命运,然后战胜它,这才是一个勇敢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仇恨   天启心头百味掺杂,一个人到庄园外散步。黄昏落幕,天色昏昏,羊群赶了回去,只余三两头散落在草地上吃草,大雁成排起飞,越过暮色中青黑的群山飞到远方去了。   他被这凄景搅得心头越发难受,正要折回屋里,耳边忽然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翠翠嫩嫩,无忧无虑的。   他禁不住扭头看去,见是一个穿着梨白色罗衣,头发又长又黑的姑娘,赤足蹲在草地上,抚摸着小羊,长发散落在白色衣衫上,乱乱的,反倒有一种自由写意的美。   只是看着那羊喝水,她就笑得乐不可支,也许是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她把那张巴掌大的尖下巴小脸转了过来,目露诧异,然嘴角尚在翘起,漾着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唇红齿白的,很是动人。   天启看到她正脸,惊了一惊,一时别不开目光。   那女孩红了脸,羞羞答答地低下头,同时不着痕迹地把一双玉足缩到衣服下。   天启走了过去,诧异问道:“你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你?”   女孩的眼睛像小鹿一样,闪着纯真动人的光芒,看着地上,腼腆地小声说:“我叫柳湘,不是这里的,我是跟着卿妹妹来的……哦,”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现出一抹自我哀怜的神色来,“不能叫卿妹妹了,她现在是公主了。”   “卿妹妹,卿妹妹……”天启模仿着她那黏黏腻腻的调子,兀自嘿嘿笑个不停。   那女孩被他奚落,有些受伤,“怎么了?”   “没什么。”天启笑够了,把脸一正,又是那种淡淡的疏离。目光一转,见徽媞和卢象升一同从门里出来,他老远笑喊道:“那个卿妹妹,你朋友来看你了。”   “啊……柳湘。”徽媞立马展颜而笑,跑了过去,拉她起来。   柳湘慌慌张张穿上鞋,怯生生叫道:“公主。”   徽媞笑容一凝,接着笑着拍她:“你干什么呀?”   柳湘笑了一笑,低垂下头,羞涩而拘谨地依偎在徽媞身旁。   “这是,我皇兄。”徽媞偏头笑看着天启。   柳湘大吃一惊,提起裙子就要下跪,口中惊慌道:“民女……”   “不用了。”天启温和地笑笑。   “是这样的,皇兄,”徽媞紧扣着柳湘的十指,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今天柳湘在我家里玩,我来顺便把她带来了,待会可不可以让人家进屋?”   “随便你。”天启呵呵笑起来。   柳湘听到这话,眸光流转,羞涩地抬起了眼皮,这一抬眼,她看见了卢象升,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低低唤道:“卢先生。”   卢象升仔细瞧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是你。”   他看一眼徽媞,笑对柳湘说:“我记得你,三年前你们就常在一块玩。”   柳湘点点头,看着他的目光更亮了,“那天晚上,我也在车厢里。”   “是吗?”卢象升凝眉,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来。   柳湘笑道:“我把脸涂黑了,先生可能没认出来。”   “原来如此。”卢象升赞许地点点头。   天启一向喜欢热闹,看看人这么多,晚上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吃饭。他和张嫣坐在上首,下面左方是八公主和柳湘,右方是卢象升和李清和。   喝了两杯酒后,他感慨起来了:“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就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是我人生中最舒心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不为过去,也不为将来,只为现在,各位跟我干一杯吧。”   卢象升难得地笑起来,第一个举起了酒杯。八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张嫣暗暗瞧着八公主。李清和借饮酒掩饰,悄悄打量着张嫣。   柳湘将一切收在眼底,笑了一笑。   酒到半酣,天启与卢象升和李清和畅聊起来,这段时间,他已拍板定了李清和入太医院任职的事。   柳湘附到徽媞耳边,悄声笑道:“你跟你皇兄长得真像,都是一笑两眼弯弯,叫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徽媞愉快地笑出声来。   “你觉得,”柳湘暗暗瞟了一眼高雅的皇后,“我跟你皇嫂,谁更美?”   徽媞一愣,吐着舌头不说话。   “谁更美啊?”柳湘娇嗔一声,在她耳边呵气。   “啊哈!”徽媞打了两声哈哈,挖了一勺饭在嘴里,专注认真地咀嚼着,就跟没听见她的问话似的。   柳湘哼了一声,坐正了,把嘴嘟着,一脸不高兴。   “吃饭吃饭。”徽媞夹了一块肉给她,接着大口吃饭。   柳湘恶作剧地笑笑,重又附到她耳边,贼兮兮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卢先生。”   徽媞一愣,点头道:“是啊。”   柳湘瞪大眼睛:“可你是公主,不能嫁给他呀。就算他哪一天不做官,成了寒门,也足足比你大十二岁。这样的人怎么能参选驸马?”   徽媞不解地看着她:“谁说要嫁给他?”   “你方才不是说你喜欢他?”柳湘讶异。   徽媞淡淡道:“我也喜欢你,难道要嫁给你吗?”   柳湘语塞。   散席后,天启叫上卢象升到书房议事,八公主和柳湘跑得无影无踪。李清和正要离开,张嫣在他身后出声:“神医,请等一等。”   李清和身形一怔,接着徐徐转身,灯光下,一个秀雅的女人缓缓步下阶来,面容美丽出尘,神情恬淡如白莲。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拱手施礼:“皇后娘娘。”   张嫣在他三步外站定,神色肃凝,沉沉开口道:“今天下午,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李清和一惊,没有立即答话。   张嫣一颗心坠下去,脱口道:“难道,我的病……”   “娘娘的病已经大好,”李清和醇厚的声音从容响起,再看向她时,目光里满怀着悲悯,“只是今后可能难以受孕了。”   仿佛一声惊雷在天上炸响,张嫣整个人都呆住了,目光痴痴,凝在虚空一处。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这种似哭非哭的表情,檀口微张,似在喃喃着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有,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不可能……”她终于喃喃出声,好似从地狱中传来,阴阴的凄冷的,“上天不会这么对我……”   她身形摇摇欲坠,李清和双手握紧又松开,强忍着站在原地。   她逼着自己平静下来,期待地甚至带着乞求看向李清和,发出一声颤抖的可怜兮兮的追问:“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   李清和凝视她半晌,咬牙别开了头。眨巴两下酸涩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转过来看着她,像起誓一般庄重地承诺:“娘娘,我李清和在一日,就为你效力一日。我会竭尽所能,希望你……”他再次拱手行礼,“相信我。”   张嫣泪眼模糊,长叹一声道:“好,我相信你。”   “在我没有放弃之前,也请娘娘不要放弃。”他柔和地说,“这件事我欺瞒了陛下和娘娘,请娘娘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想起天启,张嫣心里打阵疼。   她失魂落魄回了屋里,一个人坐在床边哭了个昏天暗地,到后来已是两眼呆滞,成了个忧伤美丽的木头。   怕天启发现,她匆匆卸了妆躺下,可是怎么睡得着?她咬着指头无声地哭泣,直到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匆匆止住,抹干眼泪,闭着眼睛装睡。   天启这一天都在为皇长子的案子发愁。他不信任田尔耕,已秘密将差事交给了顾显。找到张菊英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可他也做不到将客氏和魏忠贤绑了,严刑拷打。   他看张嫣躺着,悄无声息走到床前,双手按在床上,俯身看着她。她哭过的痕迹掩饰不了,他以为是想起了孩子,叹息一声。   张嫣睫毛动了动,他以为她要醒来,等了一会儿,却无动静了。   吹了灯上床歇息,他尽量做到没有声音。张嫣背对着他躺着,他轻轻贴上去,伸手搂着她的腰,埋首在她秀发中,低低道:“皇后,你睡着了吗?”   张嫣翻身投到他怀里,贴在他胸口无声哭泣。   “原来你在装睡。”天启失笑,却也笑不出来,轻轻拍着她背安慰她。   “嫣儿,”他在她头顶渴盼地说,“我们再生一个吧,我想马上就有一个,可以承欢膝下,逗你开心,我想的都快疯掉了。”   他往下移了移,狂热地吻着她额头、脸颊,他感觉到她的泪水决堤而出,怜惜道:“别哭,我们很快就会有的。”   “等他出生后,我们带他来这里,我们定情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三个……”   张嫣承受着他满怀柔情的爱抚,听着他用他一贯的纯真的调子描绘着将来的美好,陷入一种甜蜜的折磨中。   “陛下……”她像魔怔了一样,颤抖着同时也狠厉地喃喃道,“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害我的人,任何一个!我向上天起誓,一个也不能饶恕!”   她泪水涌了出来。   她黑幽幽的眼神在黑夜里像索命似的,天启害怕,俯身堵住她的嘴,等她身体平静下来,才放开了她,柔声抚慰道:“嫣儿,你放心。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也不能放过她们。你不要再这样子,我看了担心。”   “陛下,”她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啼哭起来,“你是喜欢孩子,还是喜欢我?如果我没有孩子,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天启宠溺地蹭着她鼻子,“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不需要靠孩子争宠。我只是希望,继承江山的,是我们俩的孩子。”   他抽身要下来,张嫣却猛然抱紧了他,眼珠骇怕地盯着他,好像他这一走就永远离开她似的。天启心头狂喜,亲吻着她耳朵调笑道:“怎么了,想要吗?”   张嫣长舒一口气,神色转为安恬,松开了他,“不了,睡觉吧,最近你脸色差了好多,明天开始我不能任你为所欲为了。”   天启翻身下来,躺在她身边,笑叹道:“我的命好苦。”他也着实疲累,很快进入梦乡。张嫣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怔怔注视着黑暗的屋顶。   ☆、故人   二月末,缠绵病榻三个多月的李家老太太去世。丧事办完后,天启接了皇八妹,浩浩荡荡启程回京。   他把马车窗户支开,搂着张嫣看春日照耀下的平原,油菜花连绵不断在他们眼前飘过,还有低飞的小鸟,葱郁的春树,一切都和年轻的他们一样,朝气蓬勃。   出了高阳县南门三里左右,眼前现出一带红墙青瓦来,掩映在绿树当中,是一个庄子,庄户人家各个房屋气派,牛羊犬猪的叫声此起彼伏。   皇帝这些天来目睹了治下百姓的惨状,受打击不小,现在看见如此富裕人家,不禁微笑起来,“走,出去看看。”   车夫见帝后携手出来,“吁”了两声减慢了马速。天启举目望去,见其中一户人家占地十余亩,三进乃至四进院落,高门广厦,红墙黄瓦,房顶呈重檐歇山式。门前蹲着俩石狮子,门环乃黄色铜环。   他嘲讽地勾起唇角,冷笑两声。   张嫣眉头皱起,“一个庄户人家,竟如此嚣张,用皇家规制盖房。”   天启把顾显叫来,问道:“这里面住的是谁,你清楚吗?”   “听说是宫里的一位大太监。”顾显眯起眼睛瞧着。   罗绮幸灾乐祸地笑笑,赶上前来,脆生生道:“陛下,这是肃宁县下面的魏家村,高永寿就是这村里的。这房子,是魏忠贤为他哥哥一家盖的。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也是魏大太监出钱替他们推倒了原来的旧房,盖上了新房。这笔钱可不少啊,魏公公想必发光了俸禄。”   “俸禄哪里够?”张嫣淡淡说完,看都不看天启,转身掀了帘子进去。   天启默默瞅着那房子,直到马车走过整个村庄,才收回目光,进了车厢里。   回到京城后,他看张嫣悒郁不乐,特意准她回家和家人团聚一晚。张嫣满心欢喜,这么多天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张府门口,天启扶她下了马车。两个人正絮絮私语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张嫣移目望去,唇角的笑意忽然绽放得更粲然,连天启说什么都无暇理会。   天启心里诧异,扭头看去,不意间触碰到一道热切的目光,那目光却是凝聚在他身旁的妻子身上的。   目光的主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少年突然把目光转到他身上来,桀骜不驯和冷厉一闪而过,换成了客套的恭敬。   “哥哥!”张嫣朝前走了两步,亲热地唤道。   池漪的脸色顿时柔和下来,翻身下了马,极力控制着惊喜和激动,刻意做出淡淡的样子,开口道:“嫣……”   他感觉到皇帝身形一震,及时刹住了口,拱手施礼道:“皇后娘娘。”   张嫣高兴得像个小女孩,回头拉着天启,欢喜地说:“陛下,这是我姑姑家的表哥。”   天启揽着她的腰走过去,目注池漪,微微一笑。   没有人能拒绝他的笑容。   池漪及时遏止猝然生出的好感,把脸色又冷了几分,垂下头,作了个长揖,恭敬行参拜大礼:“草民池漪参见陛下。”   “免礼。”天启挥一挥袖,气度雍容。   张嫣不由牵起唇角。她喜欢看小皇帝在德高望重的人或不熟的人面前的模样,装得跟知书达礼的贵公子似的。   天启送她进了屋。他走在她和池漪中间,牵着她的手,侧头和池漪笑语,说的都是一些场面话和客套话,无关痛痒。池漪心里不痛快,也只得维持着表面上的恭敬,一句接一句地回着。他年轻气盛,掩饰的本领明显不如李清和,不满时不时地从神色间透出来。   张国纪听到通传,慌忙出来迎接,看见消瘦许多的女儿,未语泪先流。张嫣眼中也有泪花闪烁。谁都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把这情绪表达出来,彼此说说笑笑。   天启明白,他该走了。   目送皇帝走后,张嫣领着家人回到正厅。张国纪这时候才抹着眼泪哽咽道:“孩子啊,你受苦了。”   “嫣儿,”终于找着说话的机会,池漪迫不及待过来问,“你怎么样?身子好了没?”   张嫣安慰完张国纪,转身正视他,严肃的神色一点都不含糊,柔声叹道:“哥,不是我摆架子,你还是不要这样叫我。”   池漪脸色黯淡下来,慢慢地把头垂了下去,神情伤感。张嫣瞧着他,一言不发。这少年又一次屈服在她强硬的态度下,抬起头,苦涩地一笑,缓缓道:“皇后娘娘。”   张嫣摇摇头,三年了,他一点没成长。   “我已经好了,你们不用担心。”她生动活力的目光转过张国纪和池漪,微笑说道。   池漪贪婪地看着她,一腔火热的思念化作滚滚烫烫的关怀的话语:“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那昏君对你怎么样?还有那可恶的客氏奶妈……”   提到客氏,他眼里迸出狠厉的光芒,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咬牙怒道:“让我抓到这恶妇,非手刃了她不可!”   “哥!”张嫣大惊失色,又急又恼道,“你还是这么冲动,这话你有没有在其他地方说过?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到处跑,让他们听见,你……”   “听到又如何?”池漪越说越愤怒,“京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这事是那奶妈做的,只有那昏君一个蒙在鼓里。都说他是躲在奶妈怀抱里的皇帝,看来此言一点不错!”   张嫣头疼了起来,抚额坐到椅子上。   张国纪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池漪身旁,拍拍他肩膀道:“年轻人,你太冲动了!这话是我们能说的吗?你一口一个昏君,叫人听到,杀头都不为过啊。”   “舅舅,”池漪无限怜惜地看着张嫣,心疼得直皱眉头,“你看嫣……皇后,三年前进去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那里面是人过的日子吗?怎么把一个好好的人折磨成这样。”   他别开头,眼泪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   张国纪默不作声了。   气氛一阵沉闷。   张嫣揉揉额角,改口道:“哥,你怎么来了?”   池漪脸一红,躲闪着目光,结结巴巴道:“我……我……”皇帝进城回宫这么大的事谁不知晓,他一听说这个消息就过来看看了,没想到皇后真的回了娘家。   张嫣瞅着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头更疼了。   天启回到宫里,稍作停歇,就马不停蹄地赶到承乾宫里看儿子。梅月华正愁眉苦脸地守在摇篮旁,猛然看到那张纯真孩童的面庞,欣喜若狂,掩口惊呼。   天启理都没理她,直接看孩子去了,这一看眼泪就滚了下来。离京时还白白胖胖,现在瘦巴巴的,眼睛里含着一泡眼泪,恹恹的,无精打采。许是不认识他了,他的手刚伸过去,那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   梅月华把孩子搂在怀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哄着。   “怎么会这样?”天启尴尬地立在摇篮边,担忧道,“他是不是病了?”   “不知道……”梅月华无助地摇头,眼泪哗啦一下淌了出来,“上个月有几天天气凉,孩子冻病了,天天发热咳嗽,有七八天才好。我心里害怕,让他们带话给陛下,谁知一去无音信。这两天不知又怎么了,胆儿小的很,听见一点声音就哭……”   正说着,外头的猫忽然“喵喵”叫个不停,这一下不得了,那孩子眼睛惊恐地睁大,身子一哆嗦,又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跟一般小孩子闹人的哭不一样,凄凄厉厉的,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春日暖洋洋的天里,天启浑身窜过一丝凉意。   内侍赶跑了猫,梅月华安抚一阵,那孩子才慢慢地停止哭泣,安静地趴在他娘的肩头,大气也不敢出。   “这孩子咋恁胆小?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孩子睡着后,天启轻声问道。   梅月华呆呆地摇摇头,“忽然有一天就变成这样了,我也不知中了哪的邪。段姐姐说可能是沾上了脏东西,最好请高人作法,驱一驱……”   她想起皇后死在腹中的胎儿,幽黑瞳孔猛然放大,脸色一瞬间变成惨白,余下的话生生噎在肚子里。   天启眼望着孩子,没注意到她的异样,闻言道:“试试吧,我让他们留意着。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莫名地觉得诡异,也不再说话。   这一下午天启都在承乾宫里陪着孩子,他心头愧疚,恨不得把缺失的父爱一下子补给儿子。傍晚时,孩子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也不惧他了。父子两个“咿咿呀呀”地交流起来,不时发出笑声。吃晚饭时,他抱孩子在膝头,亲自喂饭,自己都没怎么吃。   二皇子吃过晚饭精神十足,天启硬撑起眼皮与他玩闹,看着那软软的被窝,他真想一头栽到上面昏睡不醒。   孩子睡着时已是深夜,天启打着呵欠起身。连着两天旅途劳顿,今天一天也没得空休息,他现在已疲累至及。一站起身,头晕眼花,不得不靠在雕花床架上闭目养神。   梅月华已卸了妆,换了衣服,羞羞答答过来抱住了他。陌生的香味,陌生的身体,一下子惊醒了他。   “陛下,”梅月华期待地看着他,低低道,“今天晚上留在这里吧。”   他怜悯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推开了她,向门外走去,一边低声吩咐侍从:“回宫。”   梅月华傻傻站在原地,听到辇车碾过青砖渐渐远去的声音,眼泪滑出眼眶,流淌在脸上。   晚饭后,仆人来来往往撤席,池漪站在正厅的角落里,低头抠着红色檀木椅子,眼角余光不离开那抹红色倩影。   仆人离开后,正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张嫣悦耳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弟弟妹妹正拉着她袖子说话。   张国纪看了看两人,抬脚出了屋。   弟弟妹妹仍缠着张嫣说话,池漪焦急,鼓起勇气走上前,注视着她红润面庞,深情开口:“嫣儿……”   张嫣眉头蹙了起来。   池漪心中一痛,黯然改口:“妹妹。”   张嫣安抚了弟弟妹妹,朝门口走去,月色笼罩着庭院,一派清幽静谧。池漪默默跟在她后面。   张嫣在廊下站定,扭头看着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并排站立的池漪,道:“我听父亲说,你跟一个叫汪文言的人过从甚密,是不是?”   池漪道:“我跟他是朋友,我们在国子监就认识的。”   张嫣肃然道:“他的身份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池漪匆匆接住她的话,“他是东林党人,和齐楚浙三党都有来往。以前是大太监王安的门客,王安死后,魏忠贤诬陷他,把他抓进了诏狱。不过他认识的三教九流人物多,后来竟然无罪释放了。”   张嫣沉默片刻,道:“你也看到了,他的背景很复杂。他出了狱后,更是交游广阔,达官显贵的门没有他不踏的,现在他内阁的中书舍人职位,可是首辅叶向高替他谋来的。这种人你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池漪不以为然:“他是个仗义的人,值得交朋友。”   “他是个政客。”张嫣叹息一声,神色和缓下来,“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和这些山人墨客来往。哪一天他犯了事进去,会不会牵连到你头上?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可以和他交朋友,但不要走得太近。”   池漪的性子激进,她总担心他受人影响,误入歧途。   “现在东林党如日中天,他游走在权贵之中,应付自如,哪能就进去了?”池漪还是那种毫不在意的调子。   张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空落落地停在墙下的一盆夜来香上,喃喃道:“总之你还是听我一句好。”   池漪凝视她夜色中楚楚动人的侧脸,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道:“嫣儿……”   “你不要再这个样子。”张嫣转过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他,“你知不知道,现在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事,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有人报到陛下的耳朵里。”   池漪神色一凛,骇得倒退两步。   “我会不会害了你?”他痛苦懊悔地说。   张嫣淡淡道:“清清白白的怕什么?他虽然……”想到天启可怕的独占欲,她无奈地笑笑,“但也是讲道理的。”   池漪靠在门边,远远避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哥,你该成家立业了。”张嫣柔声道。   池漪心中一酸,抬头看她,她像小时候那样,微笑着,亲昵温柔地看着他。   ☆、冲突   旭日冉冉升起,一乘八抬大轿停在了午门前。帘子掀开,机灵活泼的小内侍弯腰躬身,脸上挂着谄笑,阴柔地说:“厂公,到了。”   满面春风的魏忠贤弯腰走出轿子,面向午门站立,双手抖了抖衣领,咳嗽一声,刻意做出庄重严肃的神色来,以匹配他今时今日的地位。   他刚从涿州上香回来,一路随从上千人,马车几十辆,有伺候穿衣的,有伺候吃喝的,有专门为他奏乐的,还有为他撒花的,他自己则坐在一辆堪比房屋大小的马车里,饱醉则卧,醉眼惺忪。一路行来不用说,小民百姓叩头就拜,山呼“老爷”,有的把家里供奉祖宗的香案都拿了出来,跪在道旁迎接。   魏忠贤毫不吝啬,随时随地赏银赏钱,白花花的碎银子雪花似的抛向空中,落在百姓脚下,看到他们一哄而上抢夺的模样,魏忠贤觉得幸福又满足。   这一路收获了许多赞美,不能不叫魏忠贤得意洋洋,那摇晃着脑袋背着一只手闲庭信步的姿态看起来也更销魂了。   刚下朝,百官闲闲散散出宫城。路遇魏忠贤,有的立马笑成一朵花,弯腰躬身,长揖下去,郑重叫一声:“厂公。”   “哼!”步经他们身边的杨涟目不斜视,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唾骂,“把读书人的节操都丢到狗肚里去了!”   “杨公。”魏忠贤慌忙转身,对着他背影行礼。   杨涟高高扬着头,大步流星地前走。   好友左光斗与他个头差不多,一样目不斜视从这群人面前走过,两人保持同样的姿势。   “啊……左公。”魏忠贤热情地招呼。   左光斗一双牛眼猛然睁大,狠狠瞪了他一样,跟要发怒的老虎似的。魏忠贤吓得往后一缩。   左光斗鄙夷地瞧了他一眼,连理都不想理,冷哼一声,扭头大步离开。   魏忠贤尴尬地翻翻眼皮,扭过头来,面色已恢复如常,和众人哈哈说笑。如今三党已聚拢在他周围,他正春风得意,没工夫和这些不通事务的书呆子计较。   到了司礼监值房,他大摇大摆往椅子上一坐,立即过去四个小内侍。一个为他捏肩捶背,两个为他揉腿,还有一个,捧过雨前龙井,跪着献给他。魏忠贤抖一抖袖,稳稳端起,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眯起眼睛晃晃脑袋,香茶的热气弥漫在他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他嘘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合上盖子。一直把眼睛盯着他的手的内侍立即摊开手,接过茶,退了下去。魏忠贤把脸色一正,精神抖擞地扬声说:“念吧。”   “是,老爷。”李永贞弯腰答了一声,接过跟随他的太监刘若愚手中的奏折,不疾不徐展开,拿捏好最适合的声音,开口念了起来。   魏忠贤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两只手臂撑开,架在椅子把手上,凝神倾听。   一上午下来,他听完了今天通政司送来的所有奏折,里面涉及到军事、财政以及关乎老百姓生活的农田、水利等,当然,还有每天必须有的,骂他的奏折。   凡是骂他的奏折,司礼监的人都在上头用手指甲轻轻掐出一个印子来,用以标记。反正这种骂来骂去的折子皇帝也不看,每次都是让他或王体乾当面陈述。   说实话,碰到这种折子,他每次都惶惶不安。他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实人,可又总忍不住利用权力为自己谋利,贪点工程款项或是找人弹劾那些与自己作对的人。这些事当然不能让皇帝知晓,所以他每次都避重就轻,巧妙地为自己开脱,而那个一贯温和大度的皇帝也总是站在他这边维护他。   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走在阳光底下,魏忠贤不由感叹。   他正走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将到正午时分,皇帝该下课了,他得把折子呈上去。刚出遵羲门,一群马忽然打面前呼啸而过,魏忠贤吓得一阵哆嗦,手舞足蹈退了回去。   “公公,没伤着你吧?”高永寿牵着一匹马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   魏忠贤把帽子一正,指着他鼻子大骂起来,转眼一瞧那马,嗬!好家伙!膘肥体壮,通体雪白,是匹好马!   “不错,不错。”魏忠贤丢了高永寿,笑眯眯地抚摸着马毛。   “这是皇庄养好的,刚送来。”高永寿没眼色,牵了马就走。   “等会等会,”魏忠贤扯过缰绳,“让我先耍一耍。”   高永寿“哦”了一声,咬着手指头站在一旁。   这里距离乾清宫不远,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很多,见这老匹夫逞强,都围在一旁看。众人面前,魏忠贤有心卖弄,踩上脚蹬,利落翻身上马,身姿潇洒灵活,一点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内侍宫女看得无不喝彩,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唱一声“厂公”,底下的人全都齐声跟着叫起来。   魏忠贤笑得见牙不见眼,鞭子一抽,那骏马撩开蹄子,飞跃过日精门,驰骋在乾清宫前宽阔的广场上。这一下惊动了所有人,无论老少男女皆蜂拥上前,瞻仰魏大太监的风采。   魏忠贤完全没注意到一抹瘦长的黄色身影正缓缓从懋勤殿走出,依然哈哈大笑,纵马狂奔,正自得意,冷不防空中飞来一只长箭,强劲没入骏马咽喉,这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惊天嘶鸣,发疯般翘起前蹄,将他颠倒在地,接着砰然一声,重重倒在地上,震了两震,死了。   人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大呼:“万岁!”   魏忠贤面如土色,扶着老腰狼狈爬起,急趋向前,跪倒在廊下,叩首痛哭道:“老奴该死。”   天启将强弩递与王体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束手离去。   魏忠贤晚上出宫回了家里,皇帝命他闭门思过。他命仆从关上大门,谁也不见,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夜未果,第二天他坐上马车去了大兴,客氏老家。   客氏见他大惊,问明缘由后,跌坐到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说,撵走了我,就轮到你了。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收我们俩这把老骨头了。”   魏忠贤烦躁地把脸别开,低声埋怨道:“说来说去,你不该把人孩子弄没了。”   客氏一愣,拍桌怒道:“你是在怨我了?”   魏忠贤苦着脸解释:“夫人,这划不来啊。她没怎么样,倒把我们俩搭进去了。何必呢?她生就让她生,等她儿子登上大位,那都多少年的事了,你我早入土了。”   客氏道:“你是闭了眼,你侄子呢,你魏家子孙呢,到时候给你来个满门抄斩,断子绝孙,你在地下能安心?你可别忘了,张居正死了二十多年,还有人要把他拉出来鞭尸呢!”   魏忠贤悚然一惊,不说话了。   客氏发完火,神情颓唐下来,低声道:“皇上可好?”   “好。”魏忠贤取了帽子,抓着头皮,两眼望着外面的田野,目光呆滞。   客氏眨巴着红红的眼睛,伸手抵在嘴上,哽咽道:“你说,陛下怎么把我们的好全忘了?当年在东宫,西李娘娘苛待他们娘俩,不全是我护着他吗?她叫他一天三叩头,他委屈地哭哭啼啼,不也是我硬跟西李娘娘杠着,替他揽下吗?还有你,当年在甲子库,可没少花钱给他买吃的玩的啊?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孙,除了我们两个,谁真心实意来奉承啊?怎么一转眼全都给忘了?我也不求什么,可是真叫人心肠冷啊!”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扑簌簌落下,捂住嘴巴呜呜咽咽哭起来。   魏忠贤烦躁道:“你也别哭。说那些话干什么,又不是指望他回报。我老魏不是当年看他们母子两个可怜,也不会去哄他。那么小一点,谁知道几年后他就当皇帝了?人算不如天算,得了,我幸,不得,我命。什么也别说,在家里等着吧。你把人藏好了,让人发现,我们俩就提着脑袋去见皇后了。”   ☆、太监之路   傍晚时分,魏忠贤走上乡间小路,游目远望,一轮残阳挂在天边,北国辽阔的平原肃穆而壮美。田野里,衣衫褴褛的农人佝偻着腰,如同几千年来他们的祖辈一样,屈服在命运下,麻木痛苦地劳作。   如果当年他不进宫,也是这些蝼蚁中的一员,说不定还不如他们,作为一个农民,他不够老实勤恳。   年轻时的魏忠贤就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境遇、前途命运,模模糊糊中,也许他自己都没发觉有多么渴望改变命运。是呀,做为一个不甘心在土地上挣扎煎熬一辈子的年青人,他的前途是多么黯淡。上天在他心底种下那么多的欲望种子,却又注定要让这些种子活活旱死。他整日酗酒赌博何尝不是对人生的绝望和怨愤呢?   也许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就是进宫当太监。就把这当成一次赌博吧。本钱不过是胯.下的二两肉,如果赢了,衣食不愁不说,熬上几年,混出个模样,回到肃宁,没准县太爷也会接见呢!   抱着这么单纯热切的愿望,他费尽千辛万苦入了宫。像所有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的夸大其辞一样,当太监发家致富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那些传说中锦衣玉食的太监都是宫里的大太监,最高领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以及他的助手提督东厂太监。稍下一点,是司礼监的各位秉笔、随堂太监,各监、司、局处的掌印太监,还有在皇帝周围直接照顾皇帝生活的高级太监,然而,这些人在十万太监中不过总共数十人而已。更多的,还是数万名像当年的魏四那样负责跟班、抬轿、巡夜、洒扫、看门,所得的好处就仅剩下衣食两项了。   在宫中飞黄腾达需要三个条件:一是识文断字,二是富有心机,三是有强烈的野心。魏忠贤文盲一个,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说到心机,人们对他的评价是“憨”。他待人热情、真诚、合群,做事敢作敢当,却独独与“心机”两字沾不上光。在与群太监喝酒赌博的日子里,他经常被那些奸猾的太监耍弄,久而久之竟得了一个“傻子”的外号。至于野心,他更是绝缘,他进宫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丰衣足食,最多是连带着一家人衣食不愁而已。实际上,以他的能力,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在宫中混了十几年后,他才脱离底层太监行列,做了东宫一个才人的伙食管理员,一年能有个百十两银子的“外落”。而一直到五十二岁,进宫整整三十年,头发开始发白了,他还是停留在这个职位上,因为那点“外落”而过得有滋有味,心满意足。   上天是如此地捉弄人,又是如此地眷顾人,他伺候的这位不受宠的王才人,居然为太子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是长子。   即使如此,魏四的人生前途依然看不到什么光明,不仅仅因为他是“傻子”,更是因为这个太子的地位在当时看起来相当不稳。   万历一直不喜欢皇长子朱常洛,他心心念念的是最爱的女人郑贵妃生的儿子朱常洵。常洛五岁起,整个大明帝国的官员就不断呼吁皇帝按惯例册封这位长子为太子,万历直拖了十五年才答应。册封之后,也一直心神不定,总想以自己喜欢的第三子取而代之。由于皇帝的厌恶,太子在宫中没什么地位,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可以随便欺负他。如果没有群臣的坚决反对,这位太子早就被赶下储位了。太子尚且如此,太子的儿子又隔了一层,前途更加不定,况且宫中的龙子龙孙夭折率极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伺候的小孩子将来能修成正果。当时一些伺候皇长孙的内侍就经常抱怨:“陛下万岁,殿下又万岁,吾辈等到小官家登极鸿恩,黄河水都清了!”   魏忠贤却不这么想,能从底层太监中脱身出来,他对自己的主子感激涕零。他对王才人和小皇孙,有一种出于本性的狗一样的忠诚与依恋。他不管他们有没有前途,既然是他的主人,他就无条件地忠心耿耿。数千年来中国人性格中的奴性在他身上已变为一种本能,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主子的附属物。在那些精明之徒对才人和皇孙不那么待见的时候,他却自始自终恭恭敬敬,以至于在宫中很有些忠心耿耿的口碑。   小皇孙刚刚懂事,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玩。很久以前与女儿生离死别的魏忠贤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这个孩子不好静坐读书,好动,好热闹。玩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节制。在他骑马射箭或者运斤如风的时候,总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人跟在身边,那就是魏忠贤。做木匠活的时候,魏忠贤也是最得力的下手。小皇孙要什么玩具,魏忠贤都会千方百计淘来。当夕阳从紫禁城头落下之后,魏忠贤经常会坐在小皇孙身边,絮絮地给他讲些宫外的市井奇闻或者乡下的古老传说。一天见不到小皇孙,魏忠贤心里就空落落的,在他心里,这既是他的主人,又模模糊糊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万历四十八年,魏忠贤五十二岁,这一年,他的命运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先是这一年七月,万历崩逝,战战兢兢做了多年太子的朱常洛终于登基。谁也没想到的是,朱常洛登基仅一个月,就因为纵欲过度,一命呜呼了。一转眼,昨天还抱着一只鸡跟在太监屁股后头学人家斗鸡的长子朱由校成了天子。   这一转机来得太快了,所有的人都有点晕头转向了。魏忠贤更是兴奋不已,看来自己这辈子很有可能混个什么膳食处的首领太监之类的体面角色,回到肃宁,县太爷可真得亲自接见了!   任何人,包括魏忠贤,都以为自己的造化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幸运之神又一次垂青了他。   宫廷里流行着一种“对食”的习俗,皇帝奶妈客氏的“对食”原本是一个叫魏朝的,此人与魏忠贤是拜把子兄弟,能力很强。皇帝登基后,被提拔为乾清宫管事,从此事务繁多,无暇陪伴客氏。而魏忠贤早年在王才人宫中管理伙食,与客氏接触很多。魏忠贤的豪爽耿直,开朗活泼对女人是很有吸引力的,时间一长,两人就产生了感情。有一次魏忠贤正与客氏亲热,被突然回来的魏朝撞见,两人当即打骂起来,惊动了睡梦中的朱由校。   朱由校不管谁对谁错,他关心的是奶妈的幸福。他问奶妈:“客奶奶,你只说你真心要谁替你管事,我替你断。”   大庭广众之下,客氏与多年的“夫妻”魏朝恩断义绝,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了魏忠贤。   成为客氏的“对食”成了魏忠贤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客氏的亲信就是皇帝的亲信,从此,他成了皇帝最信任的太监。这个不识字的太监被任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职责是代替皇帝批答奏折。   这意味着,他已站在帝国的顶端,掌握了所有的全力。为此,他给自己改名为“魏忠贤”,此前他叫魏进忠,并取了个表字,完吾。   这是个意味深长的举动。这意味着魏忠贤充分意识到了自己角色的转换:以前,他不过是皇帝的家奴,进忠足矣;而今,他已成了当朝秉政,要开始治理国家大事了,忠之外,还必须要贤,也就是具备不凡的政治才能。因此,他需要尽快完善自己,“完吾”。   这一动作说明魏忠贤并不是人们心中的“傻子”,这个人,很知道些抑扬进退。   何止不是“傻子”,魏忠贤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更强烈的欲望和自尊。然而,入宫之后的无情现实粉碎了他的梦想。在朱由校登基以前,命运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笑脸:生而贫穷,长大之后因赌博恶习而不为世俗接纳,在命运的逼迫下放弃男人的自尊成为太监,而成为太监之后依然混得没有名堂,在太监们的钻营倾轧中屡屡挨踩。因此,被人视为没能耐没出息的“傻子”。   在命运的屡次打击下,他自觉带上了“傻子”的面具。他承受不了自尊心的压力,只好选择了逃避。他笑嘻嘻地听着别人叫他傻子,他好脾气,人家怎么逗他也不生气,他甘居人下,用自己的示弱来换取别人的保护。他大大咧咧,他憨憨傻傻,他没有了自尊。他活得像一个爬虫,他乐于当一个爬虫,当爬虫是多么舒服呀,可以不受自尊心的折磨,可以对自己不负责任,可以任由别人践踏。   然而,自尊心是扼杀不掉的,它只能暂时被麻醉被压制。压制越力,聚集的反作用就越大。它时刻蠢蠢欲动,给魏忠贤带来痛苦。很长一段时间,魏忠贤都会做这样的梦:自己在刷一个巨大的马桶,马桶里有一只小小的蛆虫,他怎么刷也刷不到,越刷不到他越着急,急着急着就醒来过来。他隐隐觉得,其实那只蛆就代表了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他对自己是厌恶不已的。想到这里,两颗浑浊的泪会不知不觉在夜半三更爬上魏忠贤的眼角。   实际上,自尊和欲望一直在憨直的外表下顽强地发挥着能量,虽然缺少机心,但他不是没有机心:他对皇孙和才人的鞠躬尽瘁,难道是出于纯粹忠诚吗?他之接近客氏,仅仅是阴差阳错吗?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模模糊糊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扬眉吐气的一天,那光宗耀祖的一天,那让你们所有人都看看我魏某人究竟是什么货色的一天。   那一天终于来了,机会面前,魏忠贤表现了他果断敢为的本色,面对司礼监秉笔的任命,他没有丝毫的谦退。权力的滋味胜过了所有琼浆,这才真是天下至味!天下所有人的生杀荣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他的一句话,可以使一个高员一生的努力化为乌有,也可以使另一个人瞬间飞黄腾达。全帝国所有最聪明、最能干,最富有的人都要跪倒在自己的脚下,自己一跺脚,四夷八荒都要颤动。   由最底层瞬时升到世界的制高点,他一时有点头晕目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品尝这超强的快感。现在,他对命运的抱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感激。俯视自己脚下的芸芸众生,一股大政治家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踌躇满志,一定要励精图治,把这个帝国治理得海晏河清,让这些百姓苍生都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感觉自己此刻是如此的高大、慈祥、睿智,大手一挥,就会把温暖洒向八方。这才是他,真正的魏忠贤!   往事已经成风,如今他似乎又要跌落谷底了。想起这些,魏忠贤一声轻叹,黯然地踱步回去。   这之后,魏忠贤一直待在客氏老宅,四天后,京城传来消息:皇二子薨了。   ☆、凶手   二皇子是在一个夜晚没的,此前他已病了四五天,太医说是风寒发热,喝点药就会痊愈。梅月华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每天以泪洗面。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喂孩子吃完了药,看着孩子睡着后,才容忍自己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孩子的惊天大哭声吵醒,迷迷糊糊醒来,宫里一片混乱,宫女大嚷着“抓野猫”往门外跑。   “到底怎么了?”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怒气冲冲地问。   李雪娥皱眉道:“门外有猫叫,二皇子听见就大哭起来。”   梅月华又惊又怒:“陛下不是吩咐过把宫里所有的猫都抓起来关到一起吗?”   “谁知道,兴许是野猫。”李雪娥烦躁地敷衍她一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柔软的白布,朝她走来。   “怎么不哭了?”她看着安安静静趴在梅月华肩膀上的孩子,诧异问道。   “可能是困……”梅月华怜爱地扶起儿子,一看之下,面色大变。   “怎么了?”李雪娥见她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两眼死死盯着孩子,心里一突,走上前来看。   二皇子被猫吓死的消息当天晚上传遍皇宫,人人惊骇。彼时天启正在张嫣陪伴下批阅奏折,听到太监通报后,朱笔“哐当”落在御案上,整个人呆若木鸡,唯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梅月华承受不住命运的打击,神志不清了。那天晚上她一直嚎啕大哭,内侍移走孩子尸体,她像疯了一样,嘶叫着上来抓他们。她把这群人当成野兽,抓起屋里任何能砸的东西砸向他们。直到天启过来,她才放下花瓶,像个小猫一样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彻底安静了。除了天启,她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人的接近都会让她吓得像老鼠一样,哧溜一下躲到墙角里,缩住身子瑟瑟发抖。若强行接近,她又会化身猛虎,扑上来又咬又打。   没奈何,天启只得等她睡着后,让李清和诊断。   “她脉象平和,身体无疾,病在这里。”李清和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难道说……她疯了?”天启瞪大眼睛。   李清和点点头:“差不多。良妃娘娘是个情绪大起大落的人,我查过她的病历,一年前公主夭折时,她就已经精神错乱了,一直都在服用安神的药,那只是暂时压制。现在皇子不幸夭殇,旧病新疾一起来,她被击垮了。”   天启愣了半晌,唯叹一声:“可怜。”   从此他没踏足过承乾宫。   良妃的衣食供给照旧,每月也有固定的药钱。张嫣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心中甚觉惨然,时常和段雪娇一同去看她。   每次去,还未进门,就听梅月华那带着哭腔的呆滞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出:“陛下……陛下……孩子……”   空无一人的院落里,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梧桐树上的乌鸦听到,“呀呀”叫着飞走了。   张嫣扑簌簌掉下泪来,段雪娇把头别向一边,眨巴着红红的眼睛。   正殿里静悄悄的,服侍的人不知都溜到哪里去了,梅月华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抱着孩子衣服絮絮独语,听见脚步声,缓缓地把头抬起来,黑幽幽的眼珠直盯着朝她走来的两个人。   “月华,”张嫣在窗边的杌凳上坐下,微微一笑,轻声说,“还记得我是谁吗?”   段雪娇小心翼翼坐到床尾,梅月华怯怯瞧了她一眼,往角落里退去,把身子缩成一团,头低低埋在膝盖里。   张嫣和段雪娇相视一眼,齐声叹息。   梅月华盯着张嫣看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睁大,拿手指着张嫣,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是那个大美人……那个最美的姑娘……元辉殿里……投毒。”   张嫣又惊又喜,也不管什么“投毒”了,慌忙应道:“是我是我。”   梅月华身子一抖,哆嗦个不停,眸光渐转幽深,闪着惊恐的光芒,“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走开!”她忽然发疯般大叫起来,“走开!不要害我的孩子!”接着又放声大哭起来,凄凄厉厉,不忍卒听。   张嫣讶然,段雪娇神色一凝。   出来后,两人各怀心事,垂头不言。将要到坤宁宫前时,张嫣忽叹:“走了一个月,宫中竟发生这样的事。二皇子从前胆挺壮的,怎么忽然怕起猫来?难不成被吓过?”   她抬头看向段雪娇。   段雪娇坦荡荡地回视她:“也许。宫里养了这么多猫,一到春天就叫个不停,小孩子以前没听过,乍然一听,难免被吓着。”   张嫣接着问道:“良妃常抱着孩子去你那走动,之前你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段雪娇思索片刻,淡然应道:“没有。”   “那天晚上也很奇怪,承乾宫里的宫女说,外面有猫叫。猫都被陛下赶到一块关了起来,哪来的猫?问过看守的内侍,也说没有猫逃出来,这到底怎么回事?”   张嫣移目看向前方,蹙眉念叨。   “谁知道呢,也许是哪里跑来的野猫吧。”段雪娇平平道。   神不守舍地回到翊坤宫里,段雪娇抬头一瞧,已经有个人在正殿里等她了。   “娘娘。”李雪娥冷着个脸,福了一福。   段雪娇无精打采地进了屋,看也不看她,“什么事啊?”   “是不是你做的?”李雪娥追到她身后责问。   段雪娇霍然转身,冷冷瞧着她,“注意你的身份。”   李雪娥冷哼一声,不无讥讽道:“摆什么谱?你可别忘了,你能做到这个位置上……”   “没有你们,我照样可以。”段雪娇漫声打断她的话。   李雪娥再次冷哼一声,闭口不言,面色不忿。   段雪娇无力地坐到椅子上,神色转为哀伤,半晌,她低低道:“不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段雪娇似要反驳,终归于无声,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明明才十七八岁,那张脸却已失了鲜活,像蜡像一样惨白死板,那对本不明亮的褐色眼珠现在更黯淡了,安在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人身上也丝毫不违和。   “不信罢了。”她低低道,“我没那个力气了。”   李雪娥沉默一阵,转身向外走去。   “你们小心,”段雪娇在她身后说,“良妃在皇后面前开始胡言乱语了。”   李雪娥脚步迟缓了一些,接着头也不回,快步离开了。   “月华!”段雪娇深沉地叹一声气。   那天之后,张嫣脑海里一直回响着梅月华惊恐的声音,越想越觉可怕和愤怒。   “怎么可能呢?”她喃喃自语。   “她为何怨恨上我?”   “难道我一直误解了段雪娇,她才是客氏当年选中的人?”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扰人心烦,她吐出一口气,清心静神,坐回到椅子上。   “娘娘!皇后娘娘!”高永寿像脱了弦的箭一样,飞跑进门,风一样吹到她面前,满脸通红,捂着心口气喘吁吁。   “发生了什么事?”张嫣起身问道。   “张菊英……”高永寿咽下一口气,激动地大叫道,“找到啦!找到张菊英啦!”   “什么?”张嫣简直不敢相信。   “终于找到她啦。”高永寿高兴地在她面前蹦来蹦去,蹦了一会儿,他安静下来,咬着指头问,“娘娘,你怎么不高兴?”   “我当然高兴。”张嫣笑一笑。   “皇后。”天启沉稳地踏进门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看见高永寿,他不由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高永寿知道他们俩有话说,忙忙告退。   “陛下。”张嫣上前施礼。   天启一把拉起她,“高兴么?等顾显把她送进宫,随你处置。”   张嫣甜甜一笑,问道:“在哪找到的?”   天启疑惑地说:“在京城的北门口。今天早晨,她扮成乞丐试图出城,被认了出来。按说她这段时间一直潜藏在京里,应该知道全城都在通缉她,怎么还敢出来?可能是憋不住了。”   张嫣沉吟片刻,道:“我也觉得奇怪,且等她人到后再说。”   张菊英下午即被带到,捆了手脚,扭送到元辉殿里。这宫殿自选后之后就没再用过,冷冷清清。锦衣军分立两旁,天启和张嫣坐在正厅中央。两人俱都面沉似水,一眼不发地瞧着她。   张菊英除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外,一点不像个犯人,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下跪,叩首,声音清朗:“司药房张菊英参见陛下,参见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   “好了。”天启阴沉地打断她。   张菊英闭口不再言,眼睛盯着地面。   “朕问你,”天启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狠厉,“这段时间你藏在何处?”   张菊英有片刻的犹疑,没有立即张口。天启察觉到,厉声道:“老实回答!”   “在指挥同知梅圣通府上。”张菊英哑着嗓音,轻飘飘地迅快地吐出一句话。   天启和张嫣同时倾身向前,两人互看一眼,俱都惊愣。   ☆、良妃   “奴婢是良妃的人。”张菊英抬起头,大无畏地看着他们,接着说。   “捶腰时做手脚,是受良妃娘娘指使。她听说皇后娘娘腰痛后,故意让皇后娘娘的使女看到奴婢按摩手艺高超,接着皇后娘娘果然找了奴婢。”张菊英麻木不仁地说完,眼皮垂下,平视前方。   “你好大的胆子!”天启拍案而起,三两步走到张菊英面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混账东西!除了良妃还有谁?”   他胸膛剧烈起伏,厉声责问。   张菊英捂住肚子蜷缩成一团,五官扭曲得变了形,一张皱巴巴的脸惨白得像庙中鬼脸,嘴巴张了几张,都没有说出话来,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困难。   “陛下!”张嫣察觉出不对,慌忙起身过来。   张菊英全身抽搐,眼睛瞪得老大,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大殿里。内侍宫女全都围上去看,吴敏仪脸色肃凝,断然道:“像是服用了砒霜。”   “快去找李清和来。”张嫣急声吩咐王体乾。   天启蹲下身,冷静而迅快地问:“还有谁?说出来,我饶你族人不死。”   “没……没有了。”张菊英呻.吟着,发出好似从地狱传来的阴凄凄的声音。   “翠浮是不是你们的人?”张嫣扑上前大声问。   张菊英伸腿挣扎了两下,倒在地上不动了,眼睛仍大大睁着,看着天空。   张嫣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她,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良妃。”天启眯起眼睛,咬牙吐出这两个字,停顿片刻,霍然起身,“摆驾承乾宫!”   他扶起张嫣上了辇,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张嫣从没见他如此生气过,双手交握,坐立不安。   “你不用替她感到为难,想想她对你做的事!”天启一出口就是火气。   “万一冤枉了她呢,张菊英说的含糊不清。”张嫣眉头紧锁,踌躇不定。   “她一定有参与。”想起梅月华当时曾在他面前提起地震,还说自己没事,天启又气又愤,再看张嫣,不觉满心愧疚,垂头叹道,“我对不起你。”   “这些就不用说了。”张嫣伸手覆上他的手。   天启反手与她十指交握,面向前方,道:“希望能从良妃嘴里问出点什么。”   辇车刚到承乾宫门口,两人就听得外面一片混乱,宫女的叽叽喳喳声此起彼伏。良妃自疯掉后,经常闯祸,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张嫣已经淡然。天启第一次来,不由皱紧了眉头。   下了车,他大踏步进门。宫女看见皇帝,一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要干什么都忘了。其他人安静下来后,梅月华惨烈的叫声愈发突出了。   “怎么回事?”张嫣忙上前问。   “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不知道娘娘吃了什么,嘴巴和舌头都肿胀了,奴婢们正要去请太医呢。”一个小宫女惴惴回道。   “什么?”张嫣喃喃说着,快步走到屋里。天启略一停顿,对王体乾道:“李清和来了,让他直接到这里。”   梅月华被三四个壮实的宫女按在椅子上,吐着舌头嗷嗷乱叫,双手双脚奋力向外乱拨乱动,做着无用的反抗。   张嫣不敢近身,站在不远处瞧去,梅月华的口舌岂止肿胀,上面起了无数白泡,有的已溃烂出血。   张嫣当即别转过头,以手掩口。余光瞥到天启正进来,她忙忙迎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拉他转身,口中说着:“陛下,我们先出去吧。良妃现在情况不好,等太医看过再说。”   “怎么了?”天启回眸瞥去。   “别看了。”张嫣忙忙拉他走开。   天启大约明白是为什么,任由她拉着走。   到院子里,张嫣问小宫女:“到底吃了什么?”   “回皇后娘娘,”小宫女福一福身,指着墙角里一盆青翠欲滴的草木,“就是那个。”   “那是什么?”张嫣问。   天启缓缓道:“滴水观音,有毒的。”   张嫣气急,“你们是怎么看人的!?”   小宫女慌忙跪下,嗫嚅道:“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有毒,原来都是在院子一角养着,今儿也不知道被谁搬到了屋里。”   “这宫里的管家婆呢?”张嫣又寻觅了一圈,还是不见李雪娥的身影。   “她去针工局领今年的夏衣了,刚走没多久,奴婢已让人去叫了。”   “她走了之后,良妃才误食的吗?”   “是。”   张嫣皱起眉头,不再言语。这真是客氏和她奴才一贯的做法,蠢笨得如此明显,可就是让你抓不到证据。   李清和很快来到,开了解毒的草药,宫女给梅月华外敷后,梅月华终于不叫了。此前她已喊了约莫一个时辰,嗓子早哑了,见了天启,仍是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大哭,天启冷冷将她甩开。她吓得不敢吭气,缩到墙角里,任谁喊都不出来。   李清和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良妃娘娘以后可能没法出声了。   回到坤宁宫时,正是掌灯时分,高永寿哼着小调,欢快地跑来跑去点灯,见到帝后垂头丧气地进门,这个没眼色的家伙上前行礼,笑嘻嘻道:“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天启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进了暖阁。   张嫣默默跟在后面,高永寿悄悄拉住她,低声道:“那个老妖婆,供出来了吗?”   张嫣摇了摇头,扯过袖子进了暖阁。暖阁里尚未点灯,一片昏暗,天启就在这阴影里坐着,揉着额头沉思不语。   张嫣相信,他跟她一样看到了巧合。不过在他眼中,巧合也只是巧合而已,或许会有一丝怀疑,但也被掩埋在证据的缺失下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还要那么愚蠢地跟他吵吗?或许客氏现在正在家里,举着酒杯,期待地幻想着那一幕。   张嫣走到他面前,舒缓地给他按摩着太阳穴,轻声问:“累了吗?”   “还好。”他握住她的手摩挲,嗓音黯哑。   “最近朝廷不安宁,你每日纠缠于政事中已够累了,现在后宫又来添乱。”张嫣温柔地瞧着他,“累了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皇后,”天启皱起眉头,喃喃道,“我脑子里很乱……”   “我知道,陛下。”张嫣轻轻抚摸着他眼下青影,双眼看着他双眼,认认真真地,轻声细语地,跟他说,“孩子已经没了,再怎么样也换不回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追究下去,也只是为了发泄愤怒。我不想我们之间再因为任何外人争吵。”   天启站起身,一把抱她入怀,下巴靠在她秀发上,眨巴着红红的眼睛。   “嫣儿,”他亲吻着她额头,喃喃叹息,“你真好!”   张嫣没有他的激动,脸色木然。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进宫。还有良妃,着实该死!”   “陛下,”张嫣在他怀里抬起头,轻轻道,“饶了她罢。”   天启道:“她做了这种事,岂能饶恕?”   “她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呢。”张嫣说着,心中暗叹,他一定认为梅月华是凶手,客氏无辜,哪里知道梅月华不过是个帮手呢。   “就当为我们以后的孩子积攒功德吧。”她看天启面色犹豫,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暗中向老天祈求。   三月十日,天启下旨革去梅贵妃冠服,废除宫妃称号,贬为宫婢,幽禁于冷宫一号殿,梅氏家人革职为民,不得再居京城。   梅月华被赶出承乾宫的那天下着小雨,她死死抱住门框不走,宫人连拖带拽硬把她拉了出去,她发了疯,在雨里撒泼打闹,被宫女连甩几个巴掌后安静了,抱着去世的儿子女儿的衣服抖抖索索跟在人后。道路两旁的宫殿里都有人围观,有的懒洋洋地瞧热闹,有的背过身抹泪。雨越下越大,梅月华抱紧双臂,把头低低埋着,偶尔转一转眼珠,怯生生地瞧那些人一眼。   路过哕鸾宫时,徽媞不顾西李的阻拦,冲出去把撑开的伞塞到梅月华手里。梅月华惊恐地避开,不敢接。   “拿着吧,皇嫂。”徽媞泪眼模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八公主啊。”   梅月华偷偷打量着她,眼睛纯真清澈,就像她刚进宫时一样。   “你为什么要进宫啊?”层层雨帘里,徽媞冲她大喊。   罗绮跟着垂泪。雅秀低垂下头。感觉到一道谴责的目光,她讶然抬头,蒙蒙细雨中,只看到一个纤细的宫装女孩背影,依稀是段纯妃。   夜色降临时,雨慢慢停住,雨后的茉莉清香弥漫全院,张嫣独坐在窗下翻书。吴敏仪缓缓走到她身边,放下茶盘,轻声道:“娘娘,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张嫣抬起头,幽幽的目光看着烛火,“不然呢?”   吴敏仪喟然一叹:“还是让她跑掉了。”   张嫣沉默片刻,轻轻开口:“张菊英应该有家人在她手里,不然不会如此不惜命,看来客氏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良妃突然发疯,中毒的时机又那么巧合,正好替她顶罪,应该是她的人下的手。你看,即便她不在宫里,也能做到这般,可见树大根深,轻易是斗她不倒的。”   吴敏仪点头:“也是。其实现在这样也好,陛下赶走了她,赶走了魏忠贤,慢慢地她的势力也就垮了。”   张嫣合上书,站起身来,在殿里缓缓踱步,面色平静如水,眼睛里闪着冷厉的光芒,“岂止要她走,我要让她偿命。慢慢来吧,陛下这里不能催他太急,催急了适得其反。魏忠贤一走,他的势力也会慢慢地垮掉的,外廷对他看不惯的大有人在。等他们的感情慢慢淡了,外廷的人再上疏弹劾,不怕不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吴敏仪笑道:“这还不是早晚的事?”   张嫣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旋即收住,抚摸着肚子,心头涌上不安。   ☆、隐患   这一年的二月下旬,李雨灵被诊出怀孕三个多月。看到天启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张嫣也为他感到高兴。李雨灵册封为成妃,搬进了长春宫,和段雪娇毗邻而居。天启偶尔偕同皇后去坐一坐,大多时候还是到坤宁宫走动,白天张嫣陪着他批阅奏折,晚上同床而卧,俨然一对民间小夫妻。   三月末的一天,他在坤宁宫用过晚膳,张嫣照例拉着他一同看书,他嫌烦闷,牵着她出了坤宁宫,到后面的宫后苑散步。   夜空满天繁星,天启束手立于庭中,抬头凝视,六等星清晰明亮地挂在天边,他意识到,夏天快要来了。   感觉到张嫣那双大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天启低下头,笑问她:“怎么了?”   张嫣微微一笑:“陛下这样,我很高兴。”   “怎样?”   两人沿着石径小路缓缓前走,暮春的夜晚鸟语花香,更显得四下静谧。   张嫣微一沉吟,道:“不再像个小孩子,也不若以前贪玩,好像已经收了心,专注于政务上了,我说的对不对?”   天启抿唇一笑,淡淡道:“那是你从来不了解我。”   张嫣一惊,立在了原地。   天启仍缓缓前行,走到一丛牡丹花旁站住了,伸手摘下一朵大如手掌的胭红花朵,低头嗅了嗅,微笑看向张嫣,走回去戴在她头上。   “跟你很配,端庄又美艳。”天启歪头看着她,手移下来时,轻轻摸了摸她耳垂。   张嫣不知不觉红了脸,竟不敢跟他含笑的星眸对视。   “走吧。”天启握住她的手,原路折回去。   回去的路上,张嫣道:“对了,陛下,吏科都给事中现在由谁接任?”   她知道,由于皇帝迟迟不批复周士朴的接任,吏部只好将人选重新换成阮大铖。但是阮大铖只在任上待了一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她悄悄嘱咐八公主向卢象升打听原因,得到的答复是,朝中之人都怀疑阮大铖是交通了魏忠贤和他身后的齐楚浙三党才谋得此职,阮大铖承受不了舆论压力,自己离了职。   天启道:“吏部推举了魏大中,我已经批复了,魏大中不日就要上任。”   “可是魏大中也是高攀龙的弟子呀。”   天启嗤笑道:“你还能指望赵南星推举其他人吗?”   张嫣越来越摸不清楚他了,他似乎对东林党遍布朝野这种情况很愤怒,却又表现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是时机未到?还是向现实妥协?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古往今来,拉帮结派这种事就从不断绝,用谁不是用?比之三党,东林党更正直,更廉洁,即便没有东林,其他党派不也是一样任用私人吗?   她正想和天启探讨朝廷之事,他忽然笑道:“你还挺关心外廷的。”   张嫣柔柔道:“这不也是因为陛下吗?如果我不多读史书,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那跟陛下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说?时间一长,陛下就该厌倦我了。”   天启道:“我宁愿你不知书。”   时间像倾泻在指间的日光一样,平静祥和地划过。天启每日在乾清宫批改奏折的时候,张嫣依然陪在身边。她现在有些明白天启为什么去做木工了,换了她,她也要发疯了。大明朝的官员最热衷的不是为民请命,而是相互指责谩骂,骂的内容极端无聊,例如某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不奔父丧,某个寡颜廉耻的家伙流连妓院。工部说户部管不好账,户部骂兵部募不来兵,兵部揭发吏部结党营私……   这感觉就像一群苍蝇在底下嗡嗡乱叫,但凡是个有脾气的人,都不会耐心地走进去为他们调解,因为那会引来更强一波的争吵,直到最后混淆了原委,颠倒了黑白。   这样的奏折,天启都是一言不发地快速浏览完,扔给王体乾,吩咐道:“你们看吧,批红后再呈上来念给朕听。”   这样他就可以节省时间去处理一些真正的大事。   往常魏忠贤在时,他都是这么做的,现在麻烦了一点。王体乾并不能够把握他的心思,批的红总是不合他的心意。王体乾优柔寡断,而他需要的,是像魏忠贤这样勇于担当、果敢决断的助手。   黄河水是能灌溉,但也会决堤,魏忠贤最近气焰太嚣张,须得压一压他。   他拿起这一类奏折中的最后一份,粗粗扫了一眼,正要扔给王体乾,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好!好!”他似乎是太激动了,竟站起身来,轻轻弹着折子往门口光亮处走去。   张嫣和王体乾互看一眼,默默跟在后面。   “王体乾。”皇帝含笑唤了一声。   王体乾急趋上去:“奴婢在。”   “你来看看这份奏折。”   王体乾双手接过,摊开来看。天启思量着,在殿中踱步。   感觉到皇后的目光看过来,王体乾微一点头。张嫣笑笑,施施然走到天启面前,躬身告退。   趁着下午皇帝去了长春宫,王体乾到坤宁宫里给皇后请安。张嫣放下书,微微抬手,温和笑道:“免礼。”   “谢皇后娘娘。”王体乾恭敬地再拜后,弯腰侍立,眼睛盯着地面。   “王体乾。”张嫣亲切地唤道。   王体乾受宠若惊,慌忙应道:“奴婢在。”   张嫣徐徐道:“自你当上司礼监掌印后,我还没找你单独说过话,如何?在这职位上坐的好么?”   王体乾听她说到这个事,面上恭敬又添了几分,诚惶诚恐道:“这都是托娘娘的福,如果不是当年娘娘在陛下面前美言,奴婢也走不到今天,奴婢心内着实感激。”   张嫣微微一笑:“还是你老实勤恳,陛下才任用你,我不过在旁边多说了一句话。对了,”她话风一转,道,“今天那封折子上说了什么?”   王体乾拱手道:“那封折子是刑科给事中傅魁上的,专门弹劾左光斗和魏大中,说二人貌丑心险,阳奉阴违,道德败坏,列举的最大罪状就是二人与内阁中书舍人汪文言勾结乱政。”   张嫣一惊,站起身来,“你详细说说。”   “是。”王体乾颔首,接着道,“傅魁在疏中说,汪文言原名汪守泰,本是徽州府一个狱卒,因监守自盗,被判了刑,逃脱后来到京师,改换名字,四处钻营,投附在王安门下,事之如父。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罪恶,却不予揭发,反引为腹心,魏大中更是在财政上予以支持。此二人相互勾结,把持铨选大途,正人君子无不受其迫害……”   “好了。”   言官说话向来追求耸人听闻,张嫣不听也知道下面开始夸大其词了,因此轻声打断了他。   她现在知道天启为什么激动了,杨涟、左光斗、缪昌期、魏大中是反对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的中坚人物,人称他们“杨左谬魏”,如今倒好,这个傅魁一封奏折就盯上了俩,可谓正中皇帝下怀。   她沉吟着,漫声开口:“陛下怎么说?”   “陛下已下旨立即逮捕汪文言,严加审讯,左魏两位大人置之不问。”   张嫣缓缓坐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你去吧。”   王体乾躬身告退。   张嫣一个坐着,神色肃然,皱眉不语。   吴敏仪轻声道:“娘娘,这事跟咱关系大吗?”   张嫣道:“这个待会再说,你把高永寿叫进来。”   高永寿每隔十几天就要出一趟宫,给皇帝搜罗集市上好玩的东西,今天正是他的出宫日,他已换好衣服,听到皇后召见,慌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啊,皇后娘娘?”来到皇后跟前,他大大咧咧行了一礼,笑嘻嘻问。   张嫣诧异道:“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吴敏仪立即接口:“娘娘别说,我也发现了,这孩子前两年说话跟鸭子叫似的,现在倒像是玉石相碰,好听多了。”   说着就到了高永寿跟前,眯起眼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边还沉吟道:“不应该啊。”   高永寿双手护胸,忙不迭地逃开,刻意粗着嗓子大声道:“你们不觉得这样说话太难听了吗?我让李神医给我开了润喉清嗓的药……”   “蒙谁呢,吃什么药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吴敏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好了。”张嫣轻轻一声,房间里安静下来。   “你帮我做一件事。”她对高永寿说。   “什么事?”   “过来。”张嫣冲他招手。   高永寿讶然走过去。   张嫣附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出宫后,到太康伯府上替我传一句话,就说让表哥不要再跟一个姓汪的人接触了。”   高永寿立马直起身,扯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大声道:“让表哥不要再跟一个姓汪的人接触了。我记住了,皇后娘娘!”   ☆、暗涌   高永寿走后,张嫣抚额叹气。   吴敏仪抿了抿唇,低低道:“娘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今天索性说了罢。陛下回宫那一天晚上,曾召锦衣卫进宫。奴婢后来听高永寿说,那是要查娘娘的一个家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忽然改了主意,又不让查了。”   “还有这事?”张嫣讶然。   “娘娘,”吴敏仪瞥了她一眼,“奴婢劝您,还是小心行事。”   张嫣一愣,失笑道:“难道连关怀家人都不可以了?”   吴敏仪道:“就怕陛下猜疑。”   张嫣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到时候我的家人若牵连在内,岂不更麻烦?”   吴敏仪附和一声“是”,沉默片刻,接着说:“还有一事奴婢想说,娘娘听一听,不知奴婢说的对不对?听多了,我现在也知道,朝廷的人分成两拨,一个是名声较好的东林党,一个就是依附魏忠贤的阉党,是不是?”   张嫣赞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可是娘娘,”吴敏仪近前,“奴婢还听得出来,您是倾向东林党的,陛下呢,倒是更向着魏忠贤那帮人一些。”   张嫣略一沉吟,点头道:“是这样。”   吴敏仪直言:“这样不好。要奴婢说,您向着谁都没问题,可千万别说出来,也别在陛下面前提这事。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朝堂的事让他们男人争去吧,何必插手呢?万一伤了和气,划得来吗?”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张嫣徐徐道,“我们身在宫廷,跟政治脱不了关系。且不说谁对谁错,陛下这么做于国于民是否有利。我只说一点,现在能与魏忠贤抗衡的只有东林党,如果东林党垮了,那他不是一手遮天了吗?宫里宫外都是他的人,我还有立足之地吗?仅凭陛下的宠爱,一切就不用担心了吗?况且宠爱这东西向来是最不牢靠的。”   吴敏仪叹道:“这倒也是。”   汪文言被抓后,东林党人惶恐不安,左光斗、魏大中先后上书与他撇清关系。天启给他们的批复很温和:心迹自明。他命左光斗照旧供职,魏大中速到新职上任。   首辅叶向高也上书皇帝,说汪文言的中书舍人是他题请的,倘以此为罪,请罪他一人,以释宫府之嫌而消缙绅之祸。   天启降旨安慰他,说目前正当“时艰主忧”,即使朕勉从辞职之请,首辅恐怕也不忍心离去。叶向高本来就不是真的想辞职,圣旨一劝,也就到内阁上班去了。   天启一直等着,等有人上书为汪文言说话,可惜,除了叶向高递上一本,请求把汪文言由北镇抚司狱转交刑部审讯之外,没有一人上疏救他。   这让他莫名地觉得可笑,晚上吃饭时,也一直在笑。   张嫣莞尔:“陛下在笑什么?”   天启摇头笑叹:“没什么。”还是忍不住,呵呵笑了一会儿,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天多清净,这帮人呀,胆子这么小,一吓都不敢出声了,现在一个个肯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为了让东林党人更急,两天后,他又发出一道圣旨,命令严刑审讯汪文言。   张嫣在坤宁宫里提心吊胆,身处帝王之侧,她比谁都明显地察觉到,暴风雨就要来了。汪文言官职卑微,然而影响重大,与众多公卿大臣交情深厚,在锦衣卫的酷刑下,谁知道他会供出什么来?只要话语有一点不慎,都会被皇帝加以利用,移罪东林党。   她一直默默关注着此事,三天后她到乾清宫时,皇帝正在大发怒火,原来汪文言在诏狱关了几天,竟然什么都没审出来,被无罪释放了。   张嫣惊诧,汪文言果然如池漪所说,背景复杂。天启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让顾显去查,查出来的结果是,汪文言关进诏狱后不久,东林党人、御史黄尊素找到负责审理汪案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署理北镇抚司事刘侨,说:“汪不足惜,不可借此案移祸缙绅啊。”   刘侨与东林党人一向谈得来,听了这话,走过堂审了一审汪文言,呈上一份无关紧要的供词。   事实不能不让天启发怒,连他的鹰犬都受东林党人摆布了。两天后,他撤掉了刘侨,换成更加听话的许显纯。   四月阳光和煦,花香醉人,坤宁宫里内侍宫女来来去去,晒书晒被子,天启蹬上秋千,一个人荡来荡去。张嫣环臂站在旁边,仰头看着他,鹅黄色罗衣褪至手肘,露出一截白嫩如莲藕的胳膊。   看了一会儿,她问道:“汪文言的案子就这么结了?”   “嗯。”天启目视远方,点了点头。   “现在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努酋,内有反贼,朝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宁总比动荡好。”张嫣意味深长道。   天启移目看向她,微微一笑:“你是我知己。”   张嫣失笑:“是吗?前几天还有人说我从来不了解他。”   “我随口一说,你记到现在。”天启冲她伸手,“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张嫣摇摇头。   “皇上!皇上!”高永寿咋咋呼呼跑了进来,圆圆的眼睛寻觅一圈,瞅见天启,挥舞着双臂激动地跑上前,“皇上,你的护灯小屏八幅卖掉了,卖了八千金!”   天启跳下秋千:“真的!?”   “真的,你看。”高永寿侧身给他让出视线,内侍正把一箱又一箱金子抬进宫来,太阳底下闪闪耀眼。   “陛下,你真是这个!”高永寿外袍一掀,扎了一个大马步,冲天启竖起大拇指。   天启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着大家的面蹦跳起来,跟高永寿对着哈哈大笑。   “陛下。”张嫣皱眉,上前扯住他袖子。   天启犹沉浸在兴奋中,亮晶晶的目光看着她,像渴盼表扬的孩子似的,一遍遍地问:“皇后,我厉不厉害?”   张嫣轻斥道:“你是皇帝,又不是木匠。”   天启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束手安静站立,神情落落寡欢。   高永寿满眼放光地看着金子,嘿嘿哈哈地大笑着,畅快淋漓地表达兴奋之情。   天启默默看着,有点羡慕他了。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我回乾清宫看折子了。”   张嫣这才露出笑容,敛衣行礼:“恭送陛下。”   天启微微点头,一个人缓缓地步出坤宁宫。   高永寿这才走到张嫣身边,低低道:“娘娘,有人叫我传话给你。”   张嫣道:“谁啊?”   高永寿看了一眼四周,倾身向前,以手掌做掩饰,在她耳边低语:“表哥。”   说完,直起身得意笑道:“我这回是不是学乖了?”   张嫣瞥一眼好奇地瞧着这边的内侍宫女,叹道:“你可以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再说的。”   到了屋里,她打发走了高永寿,拆开信来看,上写着: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近日预弹劾魏忠贤,朝廷必将再次大动荡,魏监存亡与否,成败在此一举,望皇后善进良言。   张嫣思索着,把纸揉成一团,片刻后又打开来看,直到清晰明确地印在脑子里,才吹燃一把火,把信烧了。   她搓着微微颤抖的手,在殿中来回踱步,最后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终于来了。”   二更的梆子在长街响起,愈发显得深夜宁静,椿树胡同的杨宅里,杨涟束手立于窗边,凝视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天傍晚,宫中内侍到都察院衙门传旨,兵科给事中杨涟明天进宫面圣。   他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在同僚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浑身发抖地磕头。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跟着十三位大臣进宫。皇帝快死了,快死前召见的人不是公卿就是大臣,而他,是七品给事中杨涟,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如果没有那封奏折,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他。   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的朱常洛登极后,一朝松懈,纵情于声色之中,本来身体不好,这下直接躺倒。鉴于太医院都是废物,他召了司药房的太监崔文升来诊病。崔太监把过脉后,拍着胸脯保证,吃了他的药,保证药到病除。药并不稀奇,普通的泻药,清热去火。朱常洛服用后,一夜起来十几次,第二天只剩半条命了。   杨涟听说此事后,上了一道奏折。这道奏折乍一看,都是夸人的话,再一看,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在这封奏疏中,他先是大骂崔文升胡乱用药,致使皇上病情加重,即使将其碾成粉末,也不足以谢罪,接着委婉指出皇上日夜辛苦劳累,应该注意保养身体,最后暗暗指责朱常洛不会识人辨人,谁开的药都敢吃。   所以,当朱常洛在下旨召见他们的同时,又召见锦衣卫后,大家一致认为,杨君要完蛋了。   临去之前,杨涟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后,他见到了那位皇帝,病猫一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为此感到痛心,好几次都湿了眼眶。朱常洛对奏折一事只字不提,他指着安静地立于床边的刚刚抽芽的儿子,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杨涟脸上,说:“国家大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之后一直到临死前,他每一次召见大臣,都会叫上杨涟。   当杨涟安然无恙地走出乾清宫时,他心潮澎湃得双手都要发颤了。没有一丝恼怒,没有一句责怪,没有任何处罚,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议,不仅如此,还把他这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视为顾命大臣。   这就代表,那个统治天下的至尊之人承认了他,承认了他的忠心、信念和抱负,并且给以毫无保留的尊重。   那一刻,他决定以死相报。   现在,他不能看着那个人的儿子被小人蒙蔽,年轻的皇帝读书不多,不懂得区分善恶,直言进谏,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天晚上,东林党中比较有远见的黄尊素来到他的家中,言辞恳恳地提醒道:“若想清君侧,必须有内援,杨公有没有呢?若此疏已发,击而不中,我们恐怕没有好下场。”   左光斗也说:“现在宫内无援手之内侍,朝廷无主持之大臣,成功的希望很渺茫。”   杨涟已顾不得那么多,时间也不容许从长计议,现在魏忠贤被皇帝勒令回家闭门思过,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想错过。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他对两位好友说。   ☆、上疏   天启四年五月初一日,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将一封奏折送进宫里。文书房的内侍打开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弹劾魏忠贤的专疏,其措辞之严厉,实属空前未有,出疏者之官衔,在几年来弹劾魏忠贤的官员中也是最高的,疏文慷慨激切,掷地有声,一口气罗列了魏忠贤的二十四项大罪,门房的宦官看完此疏,战战兢兢地合上,交给李永贞。李永贞二话不说出了宫,快马加鞭朝魏忠贤府邸赶去。   五月天已有些热了,早上刚起来就出了一身汗,魏忠贤接过小宦官递上的在冰水中泡过的手帕,胡乱地揩着额头、脸颊和脖子,才刚抹净,又大汗淋漓。   小宦官道:“老爷,把外袍脱了罢,又不是在宫里。”   “那怎么行?”魏忠贤把帕子扔给他,整了整穿得一丝不苟的蟒服,“万一皇上召见我,收拾收拾就能走了。”   小宦官嘴一瞥:“您天天都这么说,也没见……”   魏忠贤慢慢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   声音戛然而止,小宦官鼓了鼓嘴,把脑袋耷拉下去。   魏忠贤从鼻子里哼一声,昂头挺胸,阔步走出门外。   也没哪去,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圈,走得累了,停下来仰望一株开得正盛的丁香树,看得眼疼,蹲下身来给小猫喂食。   “皇上最喜欢养猫。”他抚摸着小猫柔顺的毛,咧开嘴笑起来,笑容初始柔情,接着变为酸涩,在脸上挂了一会儿,慢慢地收住了。   小宦官看不下去,上前道:“老爷,起来吧,猫都已经跑了。”   魏忠贤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空气。   “唉!”他长叹一声,脚步迟缓地走到梧桐树下的躺椅前面,犹如一个龙钟老态的老人,沉重地躺了下去,两眼呆滞,凝望着碧蓝的天空。   门公提着衣摆,急匆匆跑了进来,在他面前站立,低头哈腰道:“老爷,司礼监的李公公来了……”   魏忠贤一跃而起:“皇上召我?”   门公呆了呆,苦笑道:“这个他倒没说,他,他是一个人骑马来的,说有急事。”   魏忠贤长出一口气,按住扶手缓缓坐了回去,懒懒抬手:“请他进来。”   李永贞大热天跑了一路,本是大汗淋漓,形容狼狈,方才在门房整理一番,现在光鲜如初了。   他不疾不徐走到魏忠贤跟前,面色凝重,拱手行礼:“厂公。”   魏忠贤指了指对面石凳,顺手端起茶,低头啜饮着,眼皮都不抬:“坐吧,是不是外廷那边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李永贞唉声叹气,从袖子里掏出奏折。   魏忠贤慢悠悠道:“你这个人啊,还是不够镇定,什么事值得慌成这样?我看看。”说罢放下茶杯,拿过奏折。   他预备像往常一样,装模作样地翻一翻,再递给旁人念,不期然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还不止一个。   “哟!”他站起身,新奇地看着,“这是写我的呢。”   小宦官凑过头,把眼扫了一扫,笑道:“是的,老爷,这夸您哪!您看……”他伸手在上面乱点,“好,好,好,全都是好字,这准是拍您的马屁哪。”   魏忠贤捂着心口,欣慰地叹道:“还有人夸我,这么多年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说罢乐呵呵地笑起来。   李永贞瞪了小宦官一眼,夺过折子,注视着魏忠贤的眼睛,肃然道:“厂公,这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今天早上呈递上来的折子,这折子陛下还未看到,我现在……”他站直了腰,缓缓地凝重地说,“念给您听。”   魏忠贤傻愣片刻,缩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抿了抿唇角,道:“你念,你念。”   李永贞缓缓张口,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响起:“魏忠贤本市井无赖,得缘进宫,今为大奸、大恶以乱政……大罪一。”   ……   “听说宫内有一位冯姓贵人,德性贞静,很受皇上宠爱……去年趁皇上南郊祭天时,将她杀害,谎称疾病而死……大罪八。”   “皇后有孕,已经成男,魏忠贤和奉圣夫人合谋,致皇后流产,使皇上不能保全其子,大罪九。”   ……   “东厂的职责是察治奸佞,并非骚扰平民。自魏忠贤提督东厂以来,造谋告密,日夜不已,搞得人人自危,鸡犬不宁,大罪二十。”   ……   “听说今春魏忠贤竟然在皇上面前乘马疾驰,大无人臣礼,皇上射杀其马,贷以不死。魏忠贤却不自思罪,进有傲色,退多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大罪二十四。”   “掖廷之内,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内,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似不知有皇上,只知有忠贤者。如此下去,羽翼将成,骑虎难下,太阿倒持,主势益孤,不知皇上之宗社何所托!”   “请皇上集大小文武勋戚,剌令法司,逐款审讯,立刻正法,以快神人。”   最后一音落下,李永贞合上奏折,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对面的魏忠贤,五月的天里,他浑身打了个冷战,说出来的话都不成音了:“念完了,厂……厂公。”   魏忠贤猛然夺过他手中的折子,狠狠摔在地上,捂脸痛哭起来,口中呜咽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东林杀我!东林杀我!”   李永贞大惊失色,傻愣在原地。   院子里的仆从宦官全都围了上来,纷纷安慰说:“不用害怕,只要把杨涟赶跑,公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魏忠贤蹲到地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躺椅上,打扇的打扇,擦脸的擦脸,生怕他哭晕过去。   魏忠贤歇了一会儿,渐渐止了抽泣,喃喃叹道:“天下竟有如此不怕死的鲁直男子。”   李永贞走到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沉吟道:“厂公也不要太担忧,皇上终归是向着你的。”   “不。”魏忠贤的眼睛里闪着惊恐不安的光芒,杨涟的措辞如此激烈,列举的罪状如此具体、重大,皇上读过会不会产生震动,会不会对他怀疑和反感,魏忠贤实在感到没多大把握。自古道“伴君如伴虎”,皇上虽然像一只懒洋洋的不想捉耗子的猫,可万一被触到痛处,耍起虎威,那是无论谁也承受不住的。想到深处,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李永贞道:“最好找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从中周旋周旋。叶向高不行,老奸巨猾,还是次辅韩旷吧,他性子直。天启元年,东林党弹劾首辅方从哲时,他上书为方从哲辩白,可见跟东林不是一伙儿的。”   魏忠贤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当晚内阁正是韩旷当值,魏忠贤从东华门进了宫,摸黑走到内阁值房。他在门口站住,挥手让跟随的侍从退下,探头往里瞅去。   韩旷手持朱笔,端坐在桌后票拟。   魏忠贤捏了捏喉咙,做出一副哀而不伤的神情来,沉沉地踱进了屋。韩旷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努了努嘴,搁下笔,慢悠悠地起身,走到桌前。   “韩阁老。”魏忠贤躬身,满面笑容地拱手。   “原来是魏公公啊。”韩旷抬起下巴,背起手。   “是是是。”魏忠贤讪笑两声,直起了身。   韩旷眼珠一转,斜视着他:“皇上不是叫公公闭门思过吗?怎么突然摆驾到内阁来了?”   魏忠贤尴尬地笑了笑,舔一舔嘴唇,上前两步,可怜巴巴地看着韩旷,恳切地说:“有一件事想拜托阁老。”   韩旷别开目光,讥笑两声,道:“公公有什么事能拜托上我?”   魏忠贤手已经伸进袖子里,听闻此话,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末了,他一咬牙,果断地掏出奏折,双手捧到韩旷面前,乞求道:“请阁老看一看。”   韩旷眼皮一翻,扫了扫署名,脸色微变,伸手接了过来。   魏忠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韩旷打开奏折,踱步于殿中,边走边看,看完微微笑起来,弹着奏折赞叹:“痛快!痛快!”   魏忠贤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他上前两步,直视着韩旷,大声道:“阁老,凭良心说句话,这上面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捕风捉影?做过的没做过的全都安在我魏忠贤头上!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一个个视我为眼中钉。都是为皇上办事,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你做过的事你自己知道。”韩旷淡淡说完,将折子递给魏忠贤,“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说罢走回桌子后,捋起袖子坐下,再不看他一眼。   魏忠贤气得七窍生烟,可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稳定心神,上前恳求道:“阁老,如今国家有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了您,谁也不能平息众口,请您留些意吧。”   “我不能!”韩旷头也不抬,“孽是你自己做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魏忠贤一把怒火烧起来,拂袖而去。   走出门外,天上正滴滴答答下雨,冷风夹带冷雨扑面而来,魏忠贤不禁打了个寒颤。   外援找不到,只能直面天威了。   ☆、皇帝   魏忠贤拖着,迟迟不敢让人把奏折送到天启面前。   但是形势已不容许他再逃避了,为了深刻地揭露魏大太监的罪恶行径,杨涟四处布道讲学,终于把这封折子上的内容传播到妇孺皆知的效果。于是京城人民都知道魏忠贤出身无赖,魏忠贤害死了嫔妃,魏忠贤给皇后堕胎,一时骂声震天。有好事者将此疏编成歌,街头巷尾传唱。国子监几百号人也不读书了,每天抄阅“二十四条大罪”,并广泛散发。   魏忠贤已经无脸出门了。   不过他还是要出门的,五月三日,这封奏折到了天启手中。   五十多岁的魏忠贤虽然已历尽了人世的沧桑,但他仍然显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曾想跟赵南星、杨涟在内的所有人搞好关系,但没人愿意买他的账。他自己都没想到,在受到杨涟猛烈弹劾的时候,他竟然会吓得两腿发软,一路哭哭啼啼走到乾清宫,一头跪倒在皇帝脚下,诉说自己的冤屈。   而那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这个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少年跟他的父亲朱常洛一样,自幼承受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朱常洛有着什么样的感触,这位皇长孙也有着什么样的感触。他跟他的父亲一样,也是迟迟得不到册立,迟迟不能出阁读书。   幼年的成长经历培养了这位年轻皇帝洞悉一切的能力,帝国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能在他的心中掀起任何波澜。他虽成长于两个妇人之手,但他已将魏忠贤内心深处的阴鹜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这个人愚昧而狡猾,怯懦又狠辣,敢干、敢于担待。   这样的人已经很难找了,不过他找到了,他找到了一个有着超强的个人手腕,一个能够顶住文官疯狂的攻击,一个跟王振、刘瑾、严嵩、张居正一样辣手的人物,一个可以对付文官的人物。   他俯视着脚下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又一次笑了笑,温和地说:“忠贤,你起来。”   “万岁……”魏忠贤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怔怔仰视着他。   天启转过身,束手走到御桌前,捏起那份奏折,重又缓缓走到魏忠贤跟前,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一扯为二,扔到地上。   “明天起,照旧到司礼监供职。”他说。   第二天一早,宫中发出一道圣旨,张贴在午门门口,疏中严厉斥责杨涟乱议宫闱秘事,并判定杨涟的目的是孤立皇帝,以便臣下胡作非为,并警告其他人不得起而效尤。   圣旨一出,群情激愤,舆论哗然,弹劾魏忠贤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宫中,通政司里的折子堆积如山,每天约莫七八十份,跟魏忠贤有仇有怨的都没放过这个机会,东林党打头阵,其他人紧随其后,南北两京的人都来凑这个热闹。往常通政司的内侍是把折子拿到司礼监,现在是一箱一箱地抬。   杨涟更不想半途而废,他觉得,皇帝根本没见到他的奏疏,那道圣旨是魏忠贤伪造的。他想在早朝时面奏皇帝,到时候他慷慨陈词,群臣起而响应,皇上在这种阵势面前,也许有可能改变主意。   他并没有刻意保密,面奏的消息很快在外廷喧哗开来。第二天,皇帝传旨免朝,第三天,依旧免朝,他便猜想,魏忠贤一定在背后撺掇小皇帝了。   五月的朝阳从东方露出头来,照耀着巍峨壮观的乾清宫,微风清凉,这是个美好的清晨。天启抱着猫,懒洋洋地走出大殿,后面跟着他的小跟班,那是十来只大小不一的小猫。   他走到丹陛上坐下,猫儿从四面八方窜来,顺从地伏在他的脚下,摆着尾巴献媚。   “兵部老爷,”他对着一个看起来比较凶猛的黑猫,指了指自己右前方,“来,跪在这,对,别乱看了,就是这儿。   “户部员外,”他用脚踢了踢一个圆滚滚的大胖猫,戏谑地说,“你怎么又胖了,是不是贪钱贪得太多,把民脂民膏都吸刮干净啦?去,跪中间去。”   他就这样,一个一个叫着名字,把这群猫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全都是卧在自己的后爪上,前爪着地,直起身抬起头来看着他。   “好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好,像是一个国王对着自己的臣民发号施令一般,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磕头你们就磕头,谁磕得好,我就给谁加官进爵,要是不磕或者慢了半拍的话,我就罚你们面壁思过,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   这群猫儿果然扭了扭脖子,一齐点头。   “很好!”他拖长声音笑着说,显然对自己的子民非常满意,接着清了清嗓子,短促而大声地下达命令,“磕头!”   只见这十几只猫儿,像小狗一样,把两只前蹄伸到前方,然后慢慢把小脑袋伏在上面,屁股高高撅起。这模样,跟个听话的小人儿一样,实在太可笑、太滑稽了。   天启跺着脚,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一个人呆坐。   德化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一群宫装丽人,吴敏仪推了推发呆的张嫣:“娘娘。”   张嫣定定神,轻声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是。”吴敏仪颔首。   张嫣端端正正地走过去,离得近了,出声唤道:“陛下。”   他把头转了过来,脸色沉郁,看着无精打采,微有些讶然说:“皇后?”   张嫣福了福身,走到他旁边,缓缓道:“听说这两天弹劾魏忠贤的人很多,朝廷动荡不安。”   天启“嗯”了一声。   张嫣的语气微带斥责了:“那陛下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逗猫?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出来主持正义吗?”   天启沉默一会儿,抬头笑问她:“该怎么主持正义?”   张嫣摇头叹道:“我不明白,陛下为何宁弃群臣,也要维护魏忠贤?”   天启不想和她谈此事,改口道:“方才李清和来诊脉,怎么说?”   张嫣的神色转为凄楚,“只是夜里凉了胃才呕吐的。”   “我猜也是。”天启自嘲地笑了笑。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他站起身来,双手拉住她的双手,柔声问道:“现在好了吗?”   “好了。”张嫣微微一笑。   “陪我走一走。”   天启手牵着她,沿着汉白玉铺成的甬道缓缓踱步。   “陛下,你已经连着三天不上朝了。”张嫣轻轻道。   天启抬头,以手指天,“嫣儿,你看有大雁飞过。”   张嫣丝毫不予理睬,接着说:“陛下,您还记得吗?当年移宫,杨涟为了陛下顺利登极来回奔波,七天内须发尽白。”   天启的神色柔和下来,然而只是一刹那,旋即他笑道:“笑话,朕是皇长孙,皇长子,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要登极何须任何人帮忙?”   “陛下,”张嫣站住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能就这样抹杀他们的功劳。”   天启轻笑:“嫣儿,你又不在场,怎么知道事实如何?即便他真是出于一片忠心,朕做的也够了。当年他是七品给事中,现在他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   张嫣道:“难道陛下真的认为,移宫一事是杨涟左光斗他们故意炮制出来,为东林争功吗?陛下,你了解西李,觉得她不会垂帘听政,可他们不了解。西李把你禁在宫里,不让出去见大臣,还让通政司把每天的奏折先送给她看,外廷臣子看到这种情况,能不担忧吗?”   天启皱眉:“当年的事就不要再说了,这几年东林党的人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这几件事,我已经听得够了。我承认他们有功,我也给了他们官做,指望着他们帮我共治天下。结果呢,在朝堂上,他们排挤其他党派,边疆上连着给朕丢了辽阳和广宁,除了嘴上嚷嚷着大义,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   张嫣叹道:“我只希望朝廷安宁,陛下无忧。”   “难道我不想吗?”天启疲倦地抚额,“可是你看看,本来没什么事,他又来上疏。现在南北两京的官员都参与了进来,正事也不干了,都群情激愤着让朕处置一个太监。嫣儿,你不知道这帮读书人有多执拗,他们反对魏忠贤,不是忠贤做的不好,也不是忠贤出身无赖,而仅仅是因为一句祖制,太监不能干政,一帮腐儒!”   “陛下,这不是腐儒。”张嫣正色道,“这是纲常秩序,必须坚持的原则。祖宗既然把这句话写下来,让子孙牢记,必然有他的道理。况且,你也体谅体谅他们,寒窗苦读十年,到头来还要被一个太监奴役,读书人的脊梁何存?”   天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接着他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光滑的手背,笑道:“嫣儿,能不能不要再插手政事?给朕生个孩子吧。”   明明即将进入炎夏,张嫣却觉得像是初秋,全身泛起了凉意。   ☆、廷杖(一)   免朝三天后,天启终于在第四天早晨走出了乾清宫,御皇极门,百官排班朝参。杨涟举目一看,皇上的侍卫格外森严,数百名宦官身穿铠甲,夹陛而立,手上都举着斧、瓜等兵器。这些人个个瞪着眼睛,目露凶光。   饶是杨涟胆壮如虎,也不免感到阵阵凉意。   魏忠贤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朝王体乾使了个眼色,王体乾悠扬舒缓的声音在皇极门前的广场上响起:“左班诸臣不许擅出奏事。”   左班诸臣,即文官。   杨涟暗暗与左光斗对视一眼,两人俱都咬牙。   面奏不成,东林党人将希望转移到首辅叶向高身上。叶向高并不认同杨涟的做法,他曾对门下弟子说:“其实魏忠贤在皇上那里也有所匡正。比如有一天,有一只鸟飞入宫里,皇上便想爬上梯子,用手去抓,魏忠贤赶紧挽住皇上的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又有一次,皇上赐给一名小内侍绯衣,魏忠贤斥责那位小内侍说‘这不合你的身份,虽是皇上所赐,也不许穿’。可见魏忠贤是个很认真的人。若是皇上接受了杨君的疏请,恐怕难以再得到如此小心谨慎的人服侍在皇上身边了。”   此事传到杨涟耳朵里,他大为恼火,上疏前没跟这位首辅打一声招呼。尽管他对叶向高并不满意,但还是在叶向高的身上看到一些希望。以首辅地位之重,名望之隆,起而向皇上抗争,有可能力挽狂澜。   杨涟率领着一些朝臣来到叶向高家里,慷慨激昂,陈说大义。   叶向高只是静静听着。   听完后,他说:“我老了,不惜以身报国,但是,如果皇上不肯听我的话,公等将置身何地呢?”   杨涟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悻悻离去。   虽然叶向高对杨涟冒然上疏不满,但他身为第一大臣,在举朝攻击魏忠贤的时候,终归不能不置一词。   五月十一日,内阁大臣合奏一本,叶向高自然第一个署名。疏中先是对魏忠贤的忠诚勤劳赞誉了一番,接着笔锋一转,向天启建议说,既然魏忠贤请求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陛下不如答应,放忠贤归私第,以避嫌疑。   这本奏疏是叶向高起草的,既不想得罪倒魏诸臣,也不想得罪魏忠贤,想用左右弥缝的办法把事情压下去。   他自认为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天启却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魏忠贤也很感恼怒,他把叶向高的意图品味了品味,发觉阴险狡诈的家伙原来在这里!   叶向高虽然没像杨涟那样骂他,可同样也想把他赶出宫廷。倘若他回到私宅,远离皇上,皇上对他的感情必将日益淡薄,取代他位置的宦官怕他复出,很可能会落井下石,那时朝臣们再想收拾他,还不像打死老鼠一样!   叶!向!高!   ——你很阴啊。   他越想越觉得叶向高可怕,如不除掉,必将成为后患。   不久,皇帝对叶向高等人奏疏的批复下达了。内中除了极力颂扬魏忠贤的功劳,重点是警告叶向高等人不要轻举妄动、火上浇油:“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   天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是让你上我这来调停,而是让你去廷臣那儿调停!   叶向高的调停之术第一次遭遇了失败,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他有些担忧,甚至有些恐惧了。仿佛拨开云雾见天日,他第一次洞察了皇帝的真正意图,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四年前还听任他们摆布的小皇帝,真的长大了。   他对前来看望他的卢象升叹息道:“你以为东林的对手是阉党吗?是皇上。什么阉党,阉党就是帝党啊。”   杨涟和北京朝臣掀起的疏攻魏忠贤的浪潮很快即告平息,一些小臣仍时不时地接着上疏,天启都以“已有旨了”作答。魏忠贤的地位已是稳如泰山。   五月中旬的时候,李成妃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了,天气阴凉的清晨,吃过早饭,她常到坤宁宫里走动。这个秀才的女儿识文断字、喜读史书,张嫣与她颇谈得来。   “那么远走来,热不热?”请她坐下后,张嫣在她对面坐下,关怀问道。   成妃微微笑道:“还好,我不喜欢老是闷在屋里坐着,外面多好,又有微风又有花香,多走一走,对孩子也好。”   吴敏仪正送茶过来,听到这话,笑看了张嫣一眼,道:“我们皇后娘娘就是太懒了,当初怀孕时都不动的。”   “姐姐是性子太静了,我十次来,八次都看见姐姐在静坐读书。”成妃笑着接道。   “不然还有什么乐趣?”张嫣笑一笑。   成妃轻声道:“姐姐这样不好,下次怀孕时还是要多一动,不然太娇弱了。我现在都五个月了,也没觉得腰酸腿疼。”   张嫣不禁笑了,成妃说话就是这么直,让她不喜爱都不能。   聊了一会儿,又聊到那个白问不厌的话题。   “娘娘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吴敏仪问。   成妃摇摇头,甜甜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是个公主。皇子将来要到封地,你再怎么想也够不着,还是公主好,就在京里,什么时候想了,还可以召进宫里陪着说说话。不过谁知道呢,男女都好,总算有个伴了。”   张嫣扭头看向窗外,茶杯搁在嘴唇却不喝茶,唇角牵起,似笑又不像。   成妃只当有人来了,也看向窗外,什么都没有,倒是皇后身边的小内侍高永寿嚷嚷了一句什么,其他小内侍追着赶着往外跑,像是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热闹在等着他们。   张嫣眉头一皱:“叫高永寿进来。”   高永寿很快掀了帘子进来,跟皇后行礼时,头一直往窗外扭着,浮浮躁躁的。   “发生了什么事?”张嫣道。   “娘娘您还不知道,皇上要打人屁股啦!”高永寿一脸兴奋地嚷道。   “什么?”张嫣凝眉,“说清楚。”   “他说的,怕是廷杖。”成妃缓缓接口。   “对!对!就是!”高永寿笑道,“有一个姓万的工部郎中,他是负责修先帝陵寝的,缺了铜,不知听谁说宫里有,就上疏找宫里要。宫里没有啊,那一阵子魏公公又忙,就把折子给忘了。那万郎中正等着铜下锅呢,左等右等都没有,心里就气上了。前一阵子杨大人不是弹劾魏公公吗,他就跟着上了一疏,骂的可难听啦!说魏公公是受过阉割之刑的宦官,不能用,说魏公公狡诈、贪婪,还骂了皇上呢,说皇上到现在还不觉悟……”   “是谁出的主意要廷杖?”张嫣匆匆打断他。   高永寿道:“听说是司礼监的几位太监和投靠魏公公的官劝魏公公的,说是打压廷臣的气焰,立一立威。陛下已经批了。我刚看见好几个高大的内侍拿着绳子出了宫,想是去抓万郎中了,我这就准备去午门前瞧瞧呢,听说要打一百大板呢,咿呀!这不能活吗?”   成妃还没听完就气得脸色大变,此刻更是大怒道:“这魏忠贤着实可恶!自隆庆年间起到现在,将近六十多年都没再使用过廷杖,他这是逼陛下变成昏君吗?这传了出去,名声多难听啊。”   张嫣握住她颤抖的手,柔声道:“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划不来。”   成妃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张嫣敛衣下拜:“请皇后娘娘劝一劝陛下,不是妹妹畏缩不前,这后宫里头,陛下唯一听的也就是姐姐了。况且姐姐是一国之母,当对陛下有所匡正,总不能坐视朝廷又起杀戮。”   张嫣无力苦笑,沉默片刻,淡淡道:“好吧,我去看一看。”   吴敏仪冲她直摇头,她只做不见,缓缓地站起身,道:“走吧。”   出了坤宁宫,绕过交泰殿,她在宫女簇拥中由德化门进了乾清宫。说实话,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皇帝了,那天清晨他对她说的话总是在她耳边响起,每次想起,都觉得浑身发凉。   刚走了两步,正要上石阶时,她忽然不走了。   “怎么了,娘娘?”吴敏仪诧异道。   张嫣摇摇头:“算了,说了他也不听,徒伤感情。”   吴敏仪喜不自禁:“早该这么想。”   “走吧。”张嫣率先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一个宫女抱着猫从德化门跑了进来,欢笑声银铃似的在空中荡开,她正回身看着身后的一群猫,没注意前方,一头撞到张嫣身上。   张嫣受此惊吓,轻呼一声,在身后宫女的扶助下站稳了脚。一声一声“皇后娘娘”担忧地响起,那宫女浑身一震,扑通跪在地上,把头低低垂着。   吴敏仪上前轻声喝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   她蓦地住了嘴,直勾勾地盯着宫女,半晌回过头来,茫然无措地看着张嫣。   张嫣身形微颤,缓缓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直盯着那宫女,呼吸越来越重。那宫女虽把头垂着,但看得出来,她十分怯怕,整个人都在颤抖。   半晌后,张嫣抬头平视前方,毫不停留地打她面前走过,亮黄色裙摆飘过,高贵而冷漠。吴敏仪又看了宫女一眼,匆匆跟上,余下众人沉默而过。   ☆、廷杖(二)   刚进坤宁宫大门,张嫣扭头吩咐吴敏仪:“你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奴婢这就去。”吴敏仪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她折了回来,向沉默地倚在窗边的皇后说:“是魏忠贤把她调到乾清宫的,还有一件事,娘娘。”   “什么?”   “客氏回到京城了,现正在京城的宅子里住着。”   “这么说,她真的是客氏的人了。”张嫣心内百般滋味掺杂,说不清楚。   “应该就是了。”吴敏仪道,“不知魏忠贤把她调到乾清宫里是何目的?如今魏忠贤掌握大权,客氏又回了京城,看来他们要卷土重来了。   张嫣笑道:“你以为他们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吗?”   吴敏仪道:“娘娘,不如跟陛下说一声,把她打发走吧。陛下要是知道她跟良妃她们撺掇害你,岂能容忍?”   张嫣凄然道:“算了,没有她,就没有旁人了吗?”她心中愈加恼恨,魏忠贤就是知道她再也生不了孩子,才这么趾高气昂、明目张胆。   魏忠贤早向喽啰们打了招呼,圣旨一下,数十名小宦官便蜂拥来到工部郎中万燝家中,直冲入室内,有的抓头发,有的扯衣服,把万燝拖出门来。从万燝寓所到午门约有三、四里路程,一路上宦官们拳打脚踢,棒击棍殴,到行刑地点时,体质虚弱的万燝已是奄奄一息。   羽林军、锦衣军、御林军威风凛凛护在周围,叉刀手、围子手、缉捕手,杀气狰狞分列两旁。只见黑丛丛的几群校尉,把万郎中抓过来跪下,叫道:“犯官万当面。”两溜一声吆喝,声如巨雷。   王体乾叉开两脚,背对巍峨雄壮的午门站立,将圣旨捧得高高的,宣读过了,道:“拿下去打。”   那些行刑的早已将万燝捆缚停当,扒了青衣,按倒在地。   王体乾高高扬起头,懒洋洋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写此疏?”   万燝挣扎着抬起头,断断续续道:“我是大明的官员,忠言进谏是我的职责。”   王体乾依旧笑道:“我再问你,魏公公是不是忠臣贤良?”   “实乃豺狼当国。”   王体乾使了个眼色,背过身去,闭目养神。   内官传旨道:“着实打!”   阶下答应一声,每一棍吆喝一声,田尔耕不住地叫重打。打到五十棍,皮开骨折,血肉齐飞,万燝昏死过去。那些行仗的对着个不吭不响的躯体接着打,一直打到一百棍。打完后,宦官们拽住万燝的脚,倒拉着转了三圈。往外拖时,走不多远,两边又拥上来数十名小宦官,手里拿着利锥,往万燝身上乱戳。万燝被扎得千孔流血,仍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不出一声。   王体乾办完差事,领着一班人往司礼监走,预备先向魏忠贤报一声,再到乾清宫交差。途径武英殿,恰好相遇上完课出来的八公主,便停下脚步,含笑行礼。   徽媞扫一眼犹溅着血的棍子,皱眉道:“你们干什么,打人吗?”   王体乾含蓄地笑答:“回公主的话,奴婢奉陛下之命办差。”   “你们打了有一百来下,想把人打死吗?”徽媞沉下脸,提声问道。   王体乾依旧笑答:“圣旨说打一百仗,奴婢怎敢抗旨?”   轻微一声冷笑响起,王体乾循声看往公主身后,是首辅叶向高那个俊秀的门人。   他立即昂首挺胸,慢悠悠笑问:“莫非卢员外郎有话要说?”   卢象升并不睬他,唇角一抹嘲笑。   王体乾登时拉下了脸:“卢员外郎竟像是在为万燝抱屈了,此人口出狂言,陷陛下于不孝,好生狂悖无礼,着实该打!卢大人为何反倒生出怜悯之心?”   卢象升微微一笑:“这只因我是个人。”   徽媞噗嗤一笑。   王体乾气得浑身发颤,手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见公主冷冷瞥着他,硬是把话憋了回去,匆匆一揖后,招呼身后喽啰:“走!”   万燝被拖回家中后,熬到晚上,一命呜呼。妻子儿女自不必说,哭泣不止,老母更是几度昏死过去。   消息传到宫中,宦官们齐声欢呼,纷纷拥到魏忠贤面前邀功。想到今天晚上有那么多东林党人心惊胆战得睡不着,魏忠贤憋屈多日的心情畅快不少。他尝到了血的滋味,并为之感到迷醉,也许只有血腥和暴力才能让这群清高的读书人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月光清冷,在坤宁宫庭院里洒下一地清辉,张嫣倚在窗边,默默看了一会儿夜色,走到书桌后坐下,拿起很久没翻过的佛经抄阅。   良久,她叹一声气,喃喃自语:“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君有道,从之,忠之;君无道,伐之。”   乾清宫今晚没有传膳,天启自看完折子后,一直蹲在墙角里,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沉香木假山。内侍宫女屏气凝神,无声地来来去去。宫殿里一派肃静。   做得累了,他束手走到门外,凝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瞄瞄”的猫叫在僻静的角落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扭头看去,见一个宫女蹲在地上,正给他的爱猫喂食。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宫女抬起了头,本只是中人之姿以上,只因眼睛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自我哀怜,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宫女见是他,明显一愣,竟似要掉下泪来,接着垂下头,起身向前跪下。   天启瞥着她,淡淡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翠浮。”   宫女伏地叩头:“奴婢翠浮参见陛下。”   天启并不叫她起来,道:“你之前在哪?”   “乾西五所。”   “谁把你发过去的?”   翠浮沉默片刻,低低道:“皇后娘娘。”   听得出来,她在强忍住哽咽。   天启道:“为什么把你发往乾西五所?”   翠浮道:“娘娘怀疑奴婢和奉圣夫人勾结,毒害皇子。”   “你做了吗?”   问题紧接而来,翠浮一怔,抬头望住他。   天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幽暗不明。   翠浮像被施了蛊一样,呆呆答道:“没有。”只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天启瞅了她一会儿,微微地牵了牵唇角,笑容恍惚不见,继而柔声道:“我相信你。她不相信你,我相信你。”   翠浮张开嘴巴,怔怔地凝望着他,须臾模糊了眼睛,她说不出话来,重重一个叩头,泣道:“万岁!”   天启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缓缓朝殿里踱步。   翠浮怯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陛下,今天……今天晚上为何……不到娘娘宫里?”   天启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苦涩地倾吐道:“她总是和我吵,因为无关紧要的人。”   魏忠贤预想的众口缄默的情况没有出现,东林党人激于义愤,反倒再次掀起一波弹劾魏忠贤的浪潮。南北两京科道官纷纷上疏,起先天启还以“已有旨了”等语批复,到后来干脆留中不发,不予理睬。东林党人的满腔热血,就像倾洒在亘古不化的冰山上,无声无息。   就在这场争斗极其引起的余波即将平息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小事,使情况急转直下。   这年六月,北京北城区发生了这样一件案子:居民曹大的妻子与邻居牛臣的仆人发生了口角,曹大的妻子愤而服毒身亡。几个宦官以此事为口实,带领二十多人闯进牛臣家,劫掠一空。因为事涉宦官,刑官门都不敢审问,这个案子最后转到御史林汝翥手里。林汝翥命人逮捕了宦官的头领,各打五十板子,放了。   万燝被杖的消息传开后,宦官们跑到王体乾和魏忠贤面前哭诉。两个老家伙是宦官的头领,总感到外人侮辱了宦官,就是伤了他们的脸面,不能坐视不管。他们还听说,林汝翥是叶向高的外甥,不禁喜出望外,以这个小官做鱼饵,没准还能够钓到叶向高这条大鱼呢。   王体乾向天启奏称,御史林汝翥无故笞打宦官,这是不把皇权放在眼里的放肆行为。天启怒了,道:“这种小事还来问我,要你们何用?”   于是王体乾代皇帝传旨,将林汝翥仗一百下,革职为民。   林汝翥突奉圣旨,心中大惧。魏忠贤的爪牙个个残酷无情,他怕像万燝那样惨遭毒手。他翻过自家院墙,躲到邻家的空屋中,趴伏了一昼夜,然后悄悄逃出城去。   拥到林汝翥寓所抓人的宦官扑了个空,气得七窍生烟,想起林汝翥是叶向高的外甥这回事,这群爪牙呼哨一声,蜂拥而至叶向高的府邸,团团围住,有人还直冲入内,喧哗搜捉。叶向高是三朝元老,位极人臣,何曾受过这种气?他写了一本奏疏给天启:“中官围阁臣宅邸,二百年来未有,臣若不去,何颜见士大夫。”   天启这时才知道此事,甚觉荒唐,找来王体乾和魏忠贤训斥了一顿,下令宦官立即撤走。   叶向高自从宅邸被围,就已彻底明白,数年来自己的调停之术已高失败,倘若还贪恋首辅之位,除贻人笑柄外,在政治舞台已不能有所作为。于是,他卧病在床,大门紧闭,派人送上一份又一份辞职疏,坚决要求辞官归田。自从复出以后,叶向高写过不少份辞职疏,不过那都是以退为进的斗争策略。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地请求辞职了。审时度势,归隐田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天启挽留不住,于六月一日下旨允准叶向高离职,命加升太傅,赐银蟒、路费,派遣行人护送回籍。   虽然皇上恩礼有加,叶向高心里仍涌动着沮丧和哀伤的心情。这位在宦海里翻腾一生的老臣对朝政仍有一丝牵挂。临走之前,他呈上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疏,没有浮华,情真意切。   他首先想到皇上衰弱的身体,劝说皇上节制和保养,接着向皇帝、宦官和朝臣都提出要求,希望大家和衷共济,使朝政振作起来。   在皇后的要求下,王体乾背着他人抄录了奏疏,悄悄地呈给皇后看。这封奏疏天启已看过,麻麻木木,张嫣却泪流满面,她想说的话全在这上面,可是意志决绝的天启不会听的。他跟他养的那条忠心耿耿的老狗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叶向高走后,东林内阁解体,更强一波的打压正在酝酿之中。天启四年注定是跌宕起伏的一年,也许这只是个开始,以后的每一年都不会像之前一样太平了。   ☆、误会   天启四年下半年里,阉党开始反扑,六月,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等这些东林的骨干人物皆被革职回籍。   这年七月,皇帝亲自出面,发布一道特谕。特谕措辞严厉,简直就是一篇讨伐东林党的檄文。东林党人被皇帝定义为“歹凶”,今后凡是替被放逐的东林党人说话者,全是“奸邪小人”。   雷霆来得委实太快了,东林党人被击得目瞪口呆,张口难言,只有给事中许誉卿奏上一疏,语气已经算是比较温和了。然而奏疏刚呈上,天启立即下旨将许誉卿连降三级调外任用。此后,再无人敢发出抗议的呼声了。以忠君报国相标榜的东林党人,在裹上皇权外衣的炮弹的轰击下,已丧失了往日的胆气和豪情。   虽然阉党已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是它的进攻势头并没有降下来。八月,内阁之中,东林党人韩旷和朱国桢相继被迫离职,阉党把持内阁。魏忠贤里里外外皆掌握了大权。   九月间秋高气爽,在张嫣主持下,众人决定在宫后苑给小公主办满月酒。李成妃如愿生了女儿,心花怒放,抱着公主来坤宁宫时,满面笑容地跟这个跟那个说话。她的三位小姑子皆已长成少女,很喜欢小孩,都凑到她面前看。   六公主徽婧拍手欢笑:“这下我真的是长公主了。”   成妃笑道:“是啊,你是遂平长公主。”   “那我就是宁德长公主。”徽妍笑着接道。   成妃转而看向徽媞,温柔一笑:“那这位就是乐安长公主。乐安,你今年多大啦?”   “十三。”徽媞腼腆地笑笑。   成妃打趣道:“再过两年就可以选驸马了,今年是你五姐,明年你六姐,后年就临到你了。”   徽媞怔了怔,垂头不言。她的两位姐姐都红了脸。   张嫣走到成妃面前,两眼热切地看着孩子,道:“给我抱一抱。”   成妃笑着递给她,目光里泛起怜悯。   张嫣当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暖暖的、软软的一团,在她怀里伸胳膊蹬腿,小小的脑袋左右晃动,偶尔“吱呀”一两声。张嫣轻柔地拉起她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孩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渴望,扒拉着要从布包里出来,往她怀里依偎。   “她很喜欢你呢,姐姐。”成妃甜甜笑道。   张嫣破涕而笑,喉头哽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可爱,很像你。”   成妃甜蜜地笑笑,扒拉着布包,轻轻对孩子说:“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没有皇后娘娘就没有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她……”   张嫣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得不把孩子递给她,拿手拭泪,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道:“陛下怎么还没有来?我去看看,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出了宫门,她拿帕子抹干了眼泪,眨巴几下眼睛,恢复平静后,才不疾不徐朝乾清宫里走。正殿里没见着人,暖阁里传来低低的说笑声,一男一女,声音熟悉无比。她脚步一滞,站在了原地。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正要说话,被她挥手止住了。   她深吸口气,缓缓地移到门口,扶住门框瞧去,见一个宫女正服侍天启换衣服,身影被他挡住,看不甚清。但那有什么关系呢,那声音她听了十几年,即使夹杂在嘈杂之中,她也能挑出来。天启低着头,唇角含笑说着什么,逗得翠浮掩口娇笑,脸都红了。她站直身后,他忽然伸手,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做得那么自然随意,翠浮也并不惊慌,好像两人都已习惯了似的。   张嫣立即转身离开,因脚步虚浮,出门时竟撞到了殿门上。宫女要来扶她,她一把推开,疾步走出了乾清宫。   她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坤宁宫,脑袋里一直回放着方才的亲密场面,连李成妃叫她都没有听见。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成妃见她脸色惨白,诧异问道。   张嫣强作镇定,摇摇头道:“没什么,陛……陛下正换衣服呢,我们先走。”   “好。”成妃点点头,担忧地瞥了她一眼。   她们去到后不久,天启也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嫣总觉得他最近越来越神采飞扬了,以前虽然也常笑,但眉间常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郁色,现在那些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昂扬,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大半天他们的交流并不多,她笑得完美无瑕,应付众人,他抱着女儿尽享天伦之乐,几乎没怎么说话。傍晚回到坤宁宫时,她疲惫地跌坐到椅子上。没有外人在,她被打回了原形,失望还是悲愤?抑或嫉妒?她说不清楚。如果那个人不是翠浮就好了,不是翠浮又怎样,皇帝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其他女人。他从前对她说的话,竟像风一样刮走了。   吴敏仪掀开帘子,担忧地瞅着她,轻声道:“娘娘,高永寿来给您辞别。”   张嫣打起精神,端正坐好,道:“叫他进来吧。”   高永寿还是那个样子,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好像永远活得像个孩子,没有忧愁。张嫣一看见他,心情就不由自主地变好。   高永寿来到她面前,笑嘻嘻地一拜后,兴奋地嚷道:“娘娘,我要去山海关监军了,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估计得年前才回来,您会不会舍不得我啊?”   张嫣笑一笑,看着他点点头,感慨道:“这几年你也历练出来了,陛下肯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就是对你的肯定和信任,不要辜负了他。”   高永寿抠着手指头尴尬一笑:“我就是跟在他们后面跑腿的。”   “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张嫣说着,拿起桌上一封信,递给他。   “什么?”高永寿接过。   张嫣正色道:“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孙承宗,记住,一定要避开别人的眼光,任何人,连你舅舅都不可知晓。”   高永寿见她说得严肃,也难得地正经起来,连连点头,郑重承诺道:“放心吧,娘娘。”   张嫣慈爱地看了他半晌,抿嘴一笑,道:“去吧,一路小心。”   高永寿乖乖答应一声,再拜后,优哉游哉地出去了。   经他一扰,张嫣心情好了许多,没打算不吃晚饭的,现在也有些饿了。传膳后,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吃着。看着她孤单的背影,吴敏仪突然觉察到,皇帝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来陪皇后吃晚饭了。她心想,这还不如从来都不陪呢,已经习惯了,突然之间又没有,跟戏弄人似的。   饭后,张嫣走到暖阁,照例找了本书,靠在柜子旁看。现在她心头烦躁,再看这些圣人在这里讲经布道,不由觉得心烦,便丢了《中庸》,随便挑了一本《莺莺传》看,竟看得津津有味,及至看到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心头陡生怒意,摇头叹道:“天下男人果然一个样,得到就不珍惜。”   她越看越气,“啪”地合上,扔到柜子里,忍无可忍骂道:“坏蛋!”   正要转身,忽然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她惊呼一声,本能地去掰那人的手,回头看去,却是天启。   “在骂谁啊?”他笑眯眯问,“不会是我吧?”   张嫣掰开他的手,避开他的怀抱,福了一福,道:“原来是陛下。”   天启抿起唇角,强笑了笑。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任他怎么逗,她都没有反应。他希望忙完一天的政事后,迎接他的是一个甜蜜的笑脸,温柔的话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疏离而冷淡。   他知道是因为朝政,可他半分都不能妥协。   他默默凝视着她,黯然道:“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张嫣笑了一笑:“有吗?”   天启盯着她的眼睛,“今天在宫后苑,你一直在强颜欢笑,到底是什么事不高兴?”   张嫣淡淡笑道:“你看错了。”   她垂头避开他的目光,走到桌边倒茶,又道:“今天上午我去乾清宫找你,你知不知道?”   天启讶然摇头,“什么时候?”   张嫣失笑,竟没人禀报他,不知道是不是魏忠贤搞的鬼,故意离间,不过那些举动总不是魏忠贤叫他做的吧。轻浮的人!她真的想好好臊他一番,话到嘴边,又提不上力气来。   “刚吃过早饭,我见你正忙着批改奏折,就回来了。”她随便扯了个慌。   “有事?”   张嫣一慌,眼珠骨碌碌转动,片刻后点头道:“哦,是的,有事。”   天启过来,与她隔着桌子坐下,含笑问道:“什么?”   张嫣从容应道:“这件事我早想跟陛下说了,谁知老忘,不过现在说也不晚。”   “别卖关子了,什么啊?”天启侧身趴在桌上,托起下巴看她。   张嫣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与他拉开距离,道:“也没什么,八公主大了,学业该停了。”   天启道:“这个急什么,她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三。我看她自打跟了卢象升,比以前活泼多了,想必他教的好,那就让她再多学学。你不知道一个合心意的老师有多难得?如果不是辽东告急,我是不舍得让孙先生走的。”   张嫣听他提起孙承宗,狡黠地牵了牵唇角,接着变色斥道:“什么叫‘跟了卢象升’,你说话也注意点,她年纪大了,该避嫌的就要避嫌。”   天启吐了吐舌头,暗叹一句“真凶”,摸着耳朵说:“她要不愿意,跟我闹怎么办?”   张嫣道:“她当然不愿意。”   天启直愣愣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渐转惊异,道:“不对啊,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嫣正色道:“陛下,我知道你护妹妹,我说这话,你不要不高兴。女孩大了,心思难猜,什么事都要防范于未然,不然岂不是害了她?”   她说的隐晦,天启却听明白了,连连点头道:“对,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八妹每次看到卢象升,那眼神都不对,比对我这个哥哥还亲热。”   张嫣点到即止,低头喝茶。   “不过,”天启脑袋一偏,神色有些感伤,“父皇去的早,西李也一直苛待她,也许她只是……你知道的,”他忽然看向张嫣,垂下眼皮道,“这种情境下长大的人总渴望被人家温柔对待,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   张嫣笑道:“那就更不能让她跟着卢象升学了,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不过,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天启喃喃叹道。   ☆、坦白   那天晚上跟皇后谈过后,天启一直在思索卢象升的职务问题。王体乾曾到他跟前嚼舌,说卢象升同情万燝的遭遇,骂他们不是人,还说明着是骂他们,其实是骂他。他哑然失笑,不得不再次承认,卢象升果然是个单纯又热血的人。   “把你调往哪里呢……可怜的八妹……”乾清宫暖阁里,他盘腿坐在地上,对着灯光,专注地在一块手掌大小的羊脂白玉上雕刻。做着这些的时候,还摇头晃脑地哼着歌儿。   翠浮忍着笑,把猫一个一个地抱到暖阁里来,在龙床前排成一排。   “翠浮。”她出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翠浮讶然转身,向前施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启沉浸在创作中,头也不抬,“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上次你讲到她十四岁了。”   翠浮笑道:“陛下记的真清,不过,现在吗?很晚了,奴婢怕打扰陛下歇息。”   “讲吧,我现在就想听。”天启吹走碎屑,一指旁边的垫子,“坐吧。”   翠浮惶恐道:“不敢,奴婢站着就行。”   天启道:“让你坐你就坐。”   翠浮怯怯道:“是,奴婢谢陛下恩典。”这才拘谨地走回来,跪坐在垫子上。   天启完全专注在雕刻中,一盏高架灯摆放在他身旁,他的脸映着灯光,格外地温柔动人。   他在听吗?还是没在听?现在要不要讲?翠浮犹豫半晌,开口道:“陛下,皇后娘娘有没有跟您提过一件事?就发生在她十四岁这一年。”   天启这才把头抬起来,兴致盎然地问道:“什么事啊,快说快说。”   翠浮腼腆地笑笑,舒缓而低柔地讲道:“那一年,福王,也就是您的叔叔,在封地广选美女充实王宫。皇后娘娘自小就是方圆百里的美人,声名在外,他们就找上门来要人。家里人都欢喜,想着这就攀上权贵了,国丈也满口答应。她不愿意,委屈得一直哭,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国丈很生气,好话歹话说尽,她都不肯点头。邻里人也都来劝,说你年纪小,不晓事,这一去就一生富贵了。她还是流着泪不说话。那些太监等急了,眼看就要进屋里抢,国丈便央求几个壮实的妇人把她拉出来。她撼不过这些人,硬是被拖拽了出来,最后只好抱着廊下柱子。抱柱子又能顶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拖走了……”   天启一直出神地听着,此刻忍不住开口打断她:“那后来呢?”   翠浮道:“她忽然不反抗了,乖乖跟着那些太监走。我们都在后面看着,眼看将要出大门,她一转身投了井。”   天启心惊肉跳:“后来呢?”   翠浮看他紧张,只觉好笑:“她不是好好的在您身边呢?那时她被人捞起来后,已是昏迷不醒了。国丈见她意志坚决,后来也不敢再勉强。”   天启心尖打阵疼,他想,也许就是因为张嫣从小寄人篱下,得不到真正的关爱,现在才这么没有安全感,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任。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初见张嫣,就觉得她妩媚而可怜了。也许就像她说的,习惯就好。她已经习惯不向别人索取感情,独立得让人心疼。   翠浮接着讲道:“再后来,选秀的太监找上门来,她自己愿意了。奴婢曾问过她原因,陛下,您猜她说什么?”   天启道:“以她的个性,肯定会说福王荒淫无道,选美女只是当玩物。朕是到了匹配的年龄,正经娶妻纳妾的,而且她到了天子身边,可以有所匡正,造福天下苍生。”   翠浮笑道:“您真了解她。”   天启眼前又浮现出张嫣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像她的为人一样单纯、天真、纯粹,有一种别样的迷人的魅力,可是又天真得让人想笑。她在这个复杂的世界秉持简单的原则,横冲直撞,毫不妥协,难免会磕头流血。假如张国纪非逼着她去王宫呢,她是不是一根绳子就把自己了结了?难道对有些人来说,所谓的道德操守、原则、信仰,真的比生命还重要?同样的问题,他也想问一问东林党。   太刚易折啊,他摇头笑笑,有些无奈有些宠溺地说:“你瞧,她多大的志向,真不是一般人,嫁给朕都委屈了。她应该到天上当王母娘娘。”   翠浮敛了笑容,“陛下,您为何这么说?”   天启摩挲着已经雕好的玉人,道:“也不要多,让她在我这个位置上坐上三天,她就不把”苍生、社稷“这样的空话挂在嘴边了。孔夫子不比她说的好听,可你让孔子当皇帝试试。说是不费什么功夫,嘴皮子一张就吐了出来,可是事情还是得一件一件地去做啊。”   翠浮忙道:“可她的心意是好的啊。”   “是啊,只是我这个皇帝不合她的心意罢了。”天启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起身向窗户边走,月光清冷,倾泻在乾清宫前广阔的广场上。   天启松开手,提着红线,垂下那个拇指大小的玉人。秋风吹来,玉人摇摇摆摆,煞是可爱。天启喜滋滋一笑,手指勾起,握在手心里。   每年的千秋节,张嫣早晨起来都是精神昂扬,到了晚上疲惫不堪。泡过澡后,舒服了许多,她坐在镜前闭目养神,吴敏仪给她梳着头。   黑如绸缎的青丝中,一根白发突兀地夹杂其中,吴敏仪透过镜子看了一眼皇后,悄悄地拔了下来,藏在袖里。   张嫣轻轻蹙眉,“又有白头发了吗?”   吴敏仪笑道:“哪的话?我给您挠了一下痒,再说娘娘您今年才多大,哪有这个?”   张嫣就像没听见,自言自语道:“一个月来,这是第三次了。”   吴敏仪改口道:“对了,娘娘,今天早上那太医来,怎么说?今天光顾着忙了,奴婢都没来得及问你。”   张嫣睁开眼睛,看着镜中人年轻的脸上,愁郁浓的化不开。   她受够了,这种压力!   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生育工具吗?为了一个孩子辗转反侧,忐忑不安,这还是她吗?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在元辉殿里和段雪娇的对话,为何她现在反倒不若以前潇洒?   太在乎了,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男人。   “陛下来了。”吴敏仪忽然轻轻开口。   天启没让人通传,直接进了暖阁。吴敏仪上前福一福身,掀开帘子出去了。张嫣站起身来,待他走近,叫了一声:“陛下。”   天启按着她坐下,拿起梳子给她梳头。他的手跟吴敏仪的不一样,有些笨拙,粗鲁,却不失温柔,不能不叫她心里暖暖的。   他忽然倾身,把一样东西系在她脖子里。   “什么?”张嫣举起一看,呆住了。还是她,不过是玉石雕刻而成,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拇指大小,却栩栩如生。   天启走到她面前,两手撑后,懒懒靠在梳妆台上,笑道:“上次那个不是地震摔碎了吗?这次不会碎了吧?”   “不会。”张嫣轻轻摩挲着,喃喃道。   天启道:“等有了孩子,我给你们母子再刻一个。”   张嫣心神巨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喃喃道:“陛下,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的声音很低,却是用尽了力气说出的,仿佛希望别人听不到,然而天启听得清清楚楚。他怔了一怔,直起身,道:“你说什么?”   张嫣松开玉人,无力地垂下手,淡淡的悲伤弥漫脸上,“我今后不能受孕了,今天李神医告诉我的。”   天启缓缓蹲下身,两手按在她膝头上,茫然地无措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没事……我们还年轻……以后肯定会有的……”   张嫣连连摇头,泪水涌了出来,“不会的,陛下,不会再有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天启喃喃说着,红了眼眶,缓缓站起身,爱抚着她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会有的,会有的。”   “陛下!”张嫣站起身,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天启什么也不再说,只紧紧抱住她。   他始终不甘心,召来太医院所有人,命他们想办法。有些人此前给张嫣诊脉时就已发现,此刻才敢放开了胆子说。连李清和都摇头的病,太医院其他人也束手无策。天启焦躁憋闷,又让人广搜民间术士,各样办法试过,两人被折腾得不轻,可还是没有结果。   皇后不能生育的事传到外廷,这伙人急了。谁都知道皇帝不喜女色,后宫除了皇后,其他人连皇上的影子都捞不到。他们也看得出来,天启身体不好,还不一定有他老爹蹦跶得久,皇嗣一事必须及早定下来。   奏疏一封一封送进宫里,天启看也不看,张嫣却坐不住了。奏折里面虽未明说,却隐隐含着对她的指责。她不想成为大明王朝的罪人,也不想将来到了地下无颜见祖宗,更不想成为万贵妃那种女人。这种独宠的甜蜜她现在丝毫体会不到了,只感到压力重重。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劝天启临幸其他人,天启总说再等等。后来他再到坤宁宫歇宿时,张嫣就称病不伺候了。   “再等等吧。”他拥着她,又一次恳求。不知是向她,还是向老天。   张嫣坐起身,把他也拉起来,正色道:“陛下,我不是那么小气的女人,你心里有我就够了。现在这样,我于心不安,以前我太自私,把我身为皇后的责任都丢了。我是真心的,不顾大明江山也不顾你,却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人独宠,我做不到。”   天启抱她入怀,庄重地起誓:“我的心里只有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天启四年十一日十日,距离皇帝万寿节仅有五日,司礼监接到一份奏折,来自辽东经略孙承宗。这是位大人物,他的上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疏中说,他现在在蓟镇巡防,离京城只有几十里,三年未睹圣颜,如今巡防到此,离京只有数十里,很想在皇上万寿之日,跟大家一起看看您。   他还报请了日程计划,即十二日入都门,十三日早朝面君,十四日随内阁大臣贺寿,然后另择日向皇上面奏军机。   贺寿是假,面陈朝政才是真。三年未见,远在山海关的他这才发现,皇帝已经不是那个虽然顽劣却灵光的小孩子了,皇后给他的信里,把朝政形势陈述得一清二楚,并恳请他回来当面一劝。   他虽然不是东林党,却也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有必要走这一趟。他相信,以他的威望和谋略,肯定能说动皇上疏远那个乱了朝纲的大太监。   怕阉党起疑,他在奏疏里还说:如今朝中事体纷纭,他本不该冒昧入京,但边防有未决之事需要请示,陛见之后,当速出国门,以免猜疑。   话,说得滴水不漏。   然而正是这不漏,引起了魏忠贤的怀疑。魏忠贤此时的韬略,已不是三四年前的赌徒水平了,他咂摸着,这孙阁老,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他的党羽们因为没有权力幻觉,比他看得更清楚。这伙人一听孙承宗将入京,如闻晴天霹雳。魏公公固然霸道,可那脑袋瓜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孙阁老吗?   这话当然不能明说,于是大家会意,纷纷造谣说,孙阁老此次来,肯定有异动!魏广徽更是失魂落魄地跑到魏忠贤的宅子里,大惊小怪地说:“孙阁老提山海关兵数万,正驰往京师,声言要清君侧。公公,孙阁老一来,您可就立即被辗成粉末啦!”   魏忠贤吓得脸色惨白,魂飞魄散。   ☆、徽媞   大祸即将来临,魏忠贤心中大惧,顾不得夜深,急忙赶去乾清宫奏报皇帝。天启此时已经歇下,魏忠贤硬是把他叫醒,汇报时还不忘把谣言修正了一下,使之更具可信度:“孙承宗已带着甲兵五千,离开山海关向京城进发,内外合谋,欲清君侧!”   “唔?”天启一惊,登时没了瞌睡。   清君侧?怎么清?难道要拥兵把他废掉?   天启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从龙床上蹦跳下来,在殿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怕,心慌意乱之下,竟倒退着走起来。   魏忠贤本是要激怒皇帝,现在一看,这孩子竟像是被吓傻了。他顿时崩溃,也跟着皇帝来回踱步,捶胸大哭:“万岁爷若放孙阁老进宫,老奴活不成了!”   他这撕心裂肺一哭,叫天启猛然清醒,是啊,以他对孙承宗的了解,兵变绝无可能。大帅想回来一趟,也就是回来,倒是魏公公给吓成这样,着实可怜。   他笑道:“孙先生就是回来看看朕,没别的,你不用害怕。”   魏忠贤看皇帝不吃他那一套,心中着实慌了,于是不管不顾,嚎啕大哭起来,这次他哭出了新花样,绕床痛哭,皇帝走到床头,他哭到床头,走到床尾,他哭到床尾,坚持到底,永不妥协。皇帝被他搞得很无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没办法,他放出一句话:“拟旨让孙承宗回去吧。”   魏忠贤心满意足地走了。   圣旨经皇帝批准,未待天明,于半夜时分即打开大明门,宣召兵部尚书入内,命他速发三道飞骑拦截孙承宗,传达圣旨。为了防止意外,魏忠贤还盗用皇帝的名义,命令把手城门的宦官:“孙阁老若敢进入齐化门,便傅来杀了!”   孙承宗到达通州,被飞骑拦上。听罢圣旨,他不由地仰天长叹,皇帝果真不是三年前的皇帝了。没有丝毫犹豫,他拨转马头,沿来路回去了。夕阳下,一人一马。   孙承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虽然世人都晓得魏忠贤一贯喜欢假传圣旨,但孙承宗敢肯定,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他还没有那个胆量,这道圣旨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批准。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跑,是最好的选择。   天启四年冬,天寒彻骨,吵嚷了三年的朝堂像这个深冬一样,归于沉寂,除了阉党偶尔的喧嚣,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东林党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们在一片静寂中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年的第一场雪在黑夜悄无声息落下,到第二天清晨,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片苍茫。张嫣倚在窗边,看宫女堆雪人嬉闹,神色郁郁。   “我真是对陛下失望了。”吴敏仪走到身边时,她两眼放空凝望窗外,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一向从中和稀泥的老成宫女也不言语了,皇上和皇后的为人处世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这巨大的鸿沟不是她几句话就能填补的。   她忽然站直了,眼睛也清明起来。吴敏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八公主和段纯妃来了。   张嫣一眼扫过去,竟觉徽媞比段雪娇还要夺目,倒不是因为她穿了一身梅红色斗篷,白雪里更加耀眼,而是她身上透着一股子活力。她身姿纤细,眉目清秀灵动,说话时,眼珠更是转个不停,全身上下洋溢着朝气。   比着她,段雪娇都显老了。   进到暖阁里后,两人跟她行了礼,各自坐定,上茶。徽媞捂着通红的耳朵说:“好冷。”   段雪娇道:“斗篷有帽子,你怎么不戴?”   徽媞道:“帽子太大了,风一吹就刮掉了。”   张嫣抿嘴一笑,道:“八妹,趁着今天你在,我把事儿给你说了吧。”   段雪娇放下茶杯,好奇听着。徽媞讶然笑道:“什么事儿啊?”   张嫣道:“我跟你皇兄商量过了,你的课业到此为止,明年不用上了。”   徽媞愣了片刻,正色问道:“皇嫂的意思是,明年春天就不用上了?”   “是这样。”张嫣点了点头。   徽媞托着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子,喃喃道:“可是今年冬天的课结束时,没听先生提过啊。”   张嫣微微一笑:“不怪他,我和你皇兄才不久才商定的,他还不知道呢,不过,会派人跟他说的。”   “嗯。”徽媞垂下头,点了点头,接着抬起头来,笑道,“好啊。”   这下张嫣惊讶了,不由地看向吴敏仪。吴敏仪与她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徽媞。   “其实,我早就想和皇嫂说了。”徽媞黯然道。   张嫣道:“说什么?”   徽媞放下茶杯,突然起身走到张嫣面前,蹲在她膝下,“皇嫂,我求你一件事。”   张嫣被她的举动惊住了,段雪娇本在发怔,这下也移目看了过来。   徽媞把胳膊放在张嫣膝上,一手托腮瞧着她。   张嫣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什么事,你说。”   徽媞道:“你帮我跟皇兄说一说,让卢先生到外面做官吧,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你不知道,皇嫂,他前一阵子上课老是长吁短叹的,有时候还老跟我提什么赵高啊、刘瑾啊,害得我有一次跟皇兄说话,赵高就溜出嘴来了。皇兄还问我,是不是先生教的……”   “你怎么说?”段雪娇立即问道。   徽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面向同样担忧的张嫣,笑道:“我说,皇兄,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从小不读书,什么都不知道吗,这些不用教我都知道。反正我把他挖苦了一番,把他气得不得了。”   一圈人被她逗得直笑。张嫣刮了刮她脸颊,笑道:“你真是长大了。”   “可不可以?”徽媞摇着她膝盖软语撒娇。   张嫣道:“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皇兄已经说了,明年改授他大名知府。”   徽媞小声咕哝道:“这个地儿好吗?”   张嫣嗔道:“你还挑三拣四?他的升迁速度很多人拍马都赶不上,天启二年当的官,短短两年就从一个部的主事提到知府,你不用担心,他前途无量着呢。再说大名府这地方也是沿途防线,我瞧正合他心意。”   徽媞一下子跳起来,叫道:“皇兄万岁!”   张嫣抿嘴一笑,段雪娇也微微地笑了笑。   临走时,张嫣让吴敏仪从柜子里拿出一顶雪白貂帽,戴在徽媞头上。那帽子上镶嵌有珍珠,走在院子里,阳光下一照,闪闪发光。高永寿大摇大摆从她身边走过,意识到不对,忙忙折了回来,新奇地打量徽媞,惊叹:“原来是公主,好阔气!”   徽媞扯着他出了坤宁宫大门,边走边道:“你什么时候从山海关回来的?那里好不好玩?”   高永寿眼里,就没有不好玩的地儿,当下给她胡吹乱侃了一番。   徽媞瞪大眼睛听着,欣羡道:“我真羡慕你,还能出宫,还能去其他地儿走一走,我就整天憋在这个地方。”   张嫣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讶道:“我还以为要费好大的功夫呢,没想到这么容易。”   “八公主……”吴敏仪摇了摇头,“不好说,我看不透她。”   一路回到哕鸾宫,徽媞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高永寿说着,她只听着,并不插话。进了宫门,她远远一瞧,正殿里,西李炕上坐着,表妹宝莲趴在她膝头嬉笑玩闹。她便折到厢房去了。罗绮正趴在书桌上写字,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瞧,眼睛亮了起来,“好一个雪娃娃。”   她绕过书桌,来到徽媞面前,左瞧右瞧,不住地点头,笑问道:“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徽媞腼腆一笑:“皇嫂亲手做的。”   “我们这位皇后啊,真是心灵手巧。”罗绮笑赞。   徽媞笑一笑,走到书架旁,随便翻书看。   罗绮见她不太高兴,不解地望向高永寿。   高永寿悄悄到她跟前,附到她耳边低低道:“皇后娘娘把她的课业停了,从今往后,她都见不到她那位俊俏的先生了。”   罗绮道:“她有准备的,几天前她跟我说,卢象升不可能教她一辈子,早晚要走的,左右就在这一两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徽媞已经走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书。罗绮正要上前说话,高永寿忽然哼哼道:“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宝莲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罗绮不爱理她,高永寿把身子转了开去。   “怎么我一来,都不说了?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样藏着掖着。”宝莲笑眯眯地围着两人转圈。   “我出去看一看,是不是该传午膳了?”罗绮说着出了门。   宝莲拦下跟在她身后的高永寿,得意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商量着斗鸡是不是?。”   “斗鸡?”高永寿给她一个斗鸡眼,扯过袖子,扬长而去,“还斗鸭呢。”   宝莲气得直跺脚:“干什么都不带我!”   徽媞从她身边走过,跟把她当空气似的,连个目光都不睬。   宝莲一把抓住她,凶巴巴道:“你要不带我去,我就把你前几天晚上出去斗鸡的事告诉姑妈,到那时候,你少不了一顿好打!”   那语气,那脸蛋儿,简直与西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徽媞心生厌恶,一把甩开她,道:“爱告不告!”   宝莲气得浑身直打颤儿,一抬眼,见她和罗绮站在庭院中有说有笑的,以为是笑她,不由大怒。疾走上前,摘了徽媞的帽子,扔在雪地里,犹不解恨,抬脚上去,踩了又踩,踏了又踏,口中恨声道:“我叫你戴!我叫你戴!”   好一顶雪白帽子,在她沾了泥土的靴子下,瞬间乌七八黑,小珍珠也被碾碎了几颗。   徽媞一看,血往脑门直冲,想也没想,一把推开宝莲。   宝莲踉跄几步,后脑勺磕在院子里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徽媞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屋里,急忙上前,哀求道:“别哭,别哭。”   宝莲口里哭喊着“姑妈,姑妈”,挥手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徽媞脑袋里轰隆一声,举起手来,就要扇她。   宝莲抱头痛哭,叫嚷得更大声了,“姑妈,姑妈,她把我推到树上,还要打我……”   徽媞忙站起身,转身向后,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就被阴沉着脸急匆匆跑出来的西李推到一旁,她人瘦,不经推,这么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没事吧,孩子?”西李蹲到地上,忧急地抱住宝莲,拨开头发察看。   “疼……”宝莲咧开嘴哭。   “没事没事,没流血,磕破一点皮。”西李柔声安慰着,拍拍她身上的雪,挟着她双臂抱她起来。   罗绮走到怔怔的徽媞身边,扶住她肩膀,道:“公主,起来吧。”   西李牵着宝莲站在徽媞面前,冷冷盯着她,阴沉着脸问道:“你干嘛推她?”   徽媞推开罗绮的手,一下子跳了起来,扬起头道:“麻烦你讲讲道理,是你侄女先把我帽子踩碎的!”   她移目看向宝莲,怒火喷薄而出,“你倒是先问问她,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西李眯起了眼睛,这个女儿以前任你怎么打怎么骂,都像木头一样不吭不响,这两年不知怎么了,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出言顶撞她了。看来她得给这头脱缰的野马重新套上缰了。   宝莲一看这表姐黑幽幽的眼神就心生恐惧,见徽媞一直盯着她,不禁又惧又恼,用力一踢面前雪堆。   徽媞被那雪扑了满脸,其中一个雪团还砸到她鼻子上。   她伸手一拂挡在眼前的碎雪,三两步冲到宝莲面前,甩了她一巴掌。宝莲“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徽媞冷冷道:“以后再敢动手,决不饶你!”   “你当我是死人是不是!?”西李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呼了她两个耳光。   徽媞头晕目眩,踉跄两步站稳了,这才发觉脸颊火辣辣地疼。   西李恶狠狠盯着她,指着她厉声道:“你打啊,你打她一次,我要你百倍偿还。”   “好啊,你打死我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徽媞扬起头,一脸不屈、倔强和漠然,虽然极力控制着,一滴眼泪还是划出了眼眶,“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们真把我当木头是不是?”   眼泪磅礴而下,她冲西李嘶声大喊:“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娘!”   她抹着眼角,转身跑了出去,罗绮叫喊着“公主”,赶忙跟上。西李跺一跺脚,扯着脖子大喊:“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师生   夕阳下的午门城楼,在冬日强劲的北风中岿然不动,像是一位钢铁般坚毅的将军,守护着帝王之家。   “我当时就从这里进来的,现在想想,跟做梦一样。”徽媞目光迷离,却很坚定地朝着城门迈去。   “哎,公主……”罗绮摇摇头,支着快散架的躯体往前挪去。这一下午,她都陪着徽媞在荒殿冷宫里闲荡。她就纳闷,这孩子怎么不累啊?   守门的侍卫行过礼后,如杨树般笔直挺立,目不斜视。   徽媞没像往常一样,过把眼瘾就走,反而定定地站在那儿,沉思,接着,她迈开双脚,越过侍卫,向大门走去。   “公主!”罗绮愕然。   “公主,请恕属下无礼,您不能再往前走。”侍卫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拱手说道。   徽媞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道:“我要出宫。”   罗绮大惊,“公主,你在说什么呀?”侍卫也是愣了一愣,接着笑道:“公主莫要说笑,天快黑了,请回吧。”   “我没说笑,”徽媞面色肃然,“你没听见吗?我说我要出宫,我要回家。”   侍卫目瞪口呆,看她一脸认真,只好硬着头皮说:“敢问公主,这紫禁城不就是您的家吗?您还要回哪去?”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徽媞不耐烦地说,“让开!”   “请恕下官无礼,”侍卫面色一整,“下官不能让。”   罗绮上前扯住她的袖子,“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回去晚了,娘娘又该……”徽媞空荡荡的眼睛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扁着嘴道:“我不管,我要回家。”说着,就凄凄哀哀哭了起来。   一群侍卫被她吓得手足无措,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机灵的提议:“找个人禀报皇上去。”   更机灵的说:“还是禀报西李娘娘吧。”   徽媞立马走到路中间,嘤嘤哭着威胁:“不准去,不让你们去。”   她立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鼻子、耳朵和脸蛋通红通红,眼泪跟小溪似的淌了一脸,被冷风一吹,干在脸上,想来滋味也不好受。这样子,活像被人遗弃在街头的流浪儿,看着好不可怜。   侍卫都上来劝,罗绮也劝,她就拼命摇头,一个劲儿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哭得气都上不来,嘴里哼哼着,吸着鼻子,犹在说:“我要回家。”   一群人又觉可怜又觉可气,拿她没有办法,但也不能真就开门,一时僵在那里。   罗绮走到领头的侍卫面前,小声道:“拜托你一件事……”   冬天天短,黑得快,太阳刚沉下去,那天色就昏暗下来,似一块灰色的抹布罩在大地上。北风呼呼地吹,卷起一地白雪,飘飘洒洒,这冷风带着碎雪直往人脖子里灌,侍卫冻得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呵气,手忙脚乱。   不过一会儿,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侍卫也握不住枪了,笼着袖子垂头站立。罗绮给徽媞戴上斗篷上的帽子,风大,刚戴上就掉,她就一直按着,自己冻得嘴唇直哆嗦。那女孩已经成了木桩,哭不出声了,雾蒙蒙眼睛凝视着森森门洞。   朦朦胧胧间,那门洞里走出一个修长身影,白衣黑氅,优雅得像一只鹤。徽媞心中一动,泪水决堤而起,忙忙擦干,不过转瞬又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她不再管,任泪水模糊视线,怔怔看他走近。   离得近了,他身形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只听叹息一声,他解下黑氅,蹲下身来,披在她身上。   “她一直犟着不肯走,卢先生,麻烦你了。”罗绮歉疚地开口。   徽媞已被冻成蜡人,巴掌印凝结在脸上,触目惊心,两湾子水眼睛呆呆凝视着他,茫然无助。   卢象升双手握紧又松开,心头的沉重简直让他无法张开口,最终,他叹息着说:“公主,你会冻病的,快回去吧。”   徽媞摇摇头,坚决地说:“我要回家。”   “公主。”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家……”她上不来气,哭得一抽一抽的,一直不停地说话,语无伦次,泪水像暴雨一样,冲刷着惨白小脸,好像一生就哭这一次似的。   “你会回家的,再捱一两年。”卢象升坚定地说。   徽媞的哭声渐渐小下去,哽咽着说:“再过……一两……两年,我就可以……回去了吗?”   她冻得瑟瑟发抖,连声音都打颤了。   卢象升柔声道:“是的,再过两年,等你选婚,你就可以出宫了,到时你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徽媞一把甩开他为她裹紧斗篷的手,绕过他,直直朝城门走去。两腿早就冻僵了,使唤不动,她走得踉踉跄跄,却无比坚定。   侍卫迅速合拢,挡在她面前,还没说话,就被她一句凶狠的低喝吓愣了:“让开!不然我让皇兄杀了你们!”   徽媞冷冷瞧了他们一眼,推开人,大步前走,背影决绝。   卢象升站在原地,一直瞧着她。   眼看她就要走进门洞,罗绮急声求道:“先生,你快拦住她呀!她倔脾气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卢象升微一叹息,动身上前追她。她人小腿短,走得慢,不一会儿就被他赶上,扯住了胳膊。   徽媞情知是他,头也不回,使力甩着胳膊。他只是轻轻拽住了她,她却怎么甩也甩不掉,反被他扯转了身,两只胳膊被扣住,任她怎么挣扎也动不了。   卢象升看着她倔强的脸庞,皱眉道:“公主,你不要胡闹。外面是黑沉沉的夜,你要到哪里去?”   语气虽不严厉,却已是斥责了,西李偏袒,她没觉得委屈,西李打她,她也没觉得委屈,可他现在竟然说她“胡闹”,难道她还要回到那个地狱继续甘心忍受别人的欺负?   “谁要你管!”她抓开他的手丢到一边,转身跑向大门。   卢象升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原地站立片刻,忽然大步上前,扯住她的胳膊,毫不费力地捞起,原路折回。   徽媞愤怒涌上心头,使力挣扎着,握起拳头,不管不顾地捶打他,大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卢象升任她打闹,理都不理,对罗绮道:“不如先去午门值房吧,在这冻着不是事儿。”   罗绮点了点头,涩涩一笑,笑容中全是歉意和同情。看了一眼又踢又打的徽媞,她柔声道:“公主,你发疯了么,看看眼前人是谁。”   卢象升无奈地笑笑,拉起快要掉到地上的黑色斗篷盖到她身上,抬头看了一眼漫天大雪,加快脚步朝城楼走去。   徽媞两顿没吃饭,闹了一场,现在也累了,无力地推攘着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道:“放开我……放开我……”   卢象升道:“从前面这个门出去,公主就可以出宫了。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店铺也已经打烊,家家户户也都歇下了,长街上只有巡夜的差人。路过胡同口,里面还会传来阴凄凄的声音……”   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徽媞惊叫一声,勾住他脖子,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   “不用怕,这是门洞。”卢象升轻声道。   她却像爆发了一样,在他安慰下,越发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卢象升和罗绮都不说话,长长的空荡荡的门洞里,只有哽咽声和抽气声。   到了值房,周身立即暖和起来,屋里烧着碳,两个值班的内侍正喝着酒,瞧见他们,讶然起身。   徽媞从他身上下来,抹着眼睛走到炉火旁,对两个发愣的宦官说:“我是……是……八公主,有茶……茶吗?”   宦官赶紧上来行礼,看她冻得说话直打颤儿,忙忙让出座位,端茶端点心。   徽媞转身看着卢象升,“先生,来坐。”   “不了。”卢象升笑着摇摇头。   徽媞走到他身边,扯着他袖子抖了两下,示意他跟她走。卢象升笑了笑,只好跟她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余光瞥到罗绮悄悄地往门外溜,徽媞提声道:“罗绮,不用去通知皇兄了,我坐一坐就回去,太冷了。”   罗绮干笑两声,端起桌上的茶,走来递给她,还摸了摸她头发,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公主。”   她呆呆凝视着炭火,一声也不吭,惨白小脸映着火光,出奇地沉静。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值房里一片肃静。   她抿了一口茶,自己出声打破沉寂:“先生是从衙门里直接过来的吗?”   “是。”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家?”徽媞托腮看他。   卢象升低下头,拨了拨炭火,“还有些事未做完。”   徽媞笑道:“你可真勤奋。”   卢象升笑了一笑,这还是他上任以来,收到的第一份表扬。   “你知道吗?”徽媞轻声说,“皇兄把你调到大名当知府了,明年年初就可以上任。”   卢象升手中动作停住,抬头讶然看着她。   徽媞垂下眼皮,须臾又抬起,眼睛中晶晶亮,似乎有什么在闪动,“正好今天跟你告个别。”   “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她突然双手捂脸,把头埋在膝盖里,火山迸发一样,哭喊出一句话。   罗绮一震,瞪大了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忙忙去看卢象升。这个单纯的人神色有些震惊、感伤和欣慰,但愿,他只是被这份师生情谊感动了。   徽媞泪水决了堤,自觉好不尴尬,胡乱地拿手抹着,另外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拳头握得紧,看不出来是什么。   “给你。”她递给他。   卢象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去接。   徽媞就这么把手停在半空中,笑容渐渐敛住,神情凄楚。她知道他是一个恪守规矩的人,男女有别,君臣有别,他怎敢伸手去接她给的东西?   火光映着她的脸,她凄楚、失落的神情,还有她那双无人理睬的小手,让人忍不住可怜。   卢象升伸出手,在她手下摊开手掌,笑问:“什么?”   徽媞喜逐颜开,忙忙将东西放于他掌心。东西温热,她的手指却冰凉冰凉,眼前突然光华大盛,卢象升低头一看,是颗鹅卵石大小的夜明珠。   徽媞笑道:“你不是说长街上黑吗?这个正好可以照明。”顿了顿,她黯然又道:“你教了我那么多年,我也没能回报什么。一颗珠子,回报你多年师恩,你不要嫌弃。”   卢象升缓缓合拢手指,道:“谢公主。”   徽媞握了握拳,毫不迟疑地站起身,“走吧。”   卢象升也跟着起身。   徽媞取下斗篷给他,不好意思地笑道:“都被我弄脏了。”   “没什么。”卢象升笑着接过,披在身上。   出了值房,就是大门。侍卫一左一右动手,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拉开,冷风夹雪袭来,吹得她额前头发飘飞。一步之遥,外面就是自由世界,而她,最多只能站在这里,望一望。   卢象升拱手道:“公主,回去吧。”   徽媞点一点头,却不动,呆呆凝视着外面的苍茫世界。   卢象升叹息一声,道:“那臣……告辞了。”   她依旧像木头一样,点了点头。   卢象升再不迟疑,转身大踏步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徽媞怔怔看着,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大门缓缓地在她面前合上,一切重归黑暗。   ☆、交易   风声呼啸,大雪纷扬,愈加让人觉得殿里温暖如春。翠浮抖了抖冻得冰冷的身子,拂掉身上的雪,脚步轻盈地走到墙角里,抱起一只猫,进了暖阁。   暖阁里光线昏暗,天启一个盘腿坐在床上,他已换上了中衣,眼瞅着地面,神色平静、沉郁。她进来,他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沉浸在自己发呆的世界里。她看了一眼,即把头垂下。皇上今天不同往日,安静得有些可怕。   她把猫放在床前的木盒里,躬身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低头弯腰,把脚步放到最轻,往外走去。   “翠浮。”皇帝低低的唤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同样是叫她,跟往日相比,少了心不在焉,多了一点柔情和认真。翠浮呆立片刻,转身,低头,行礼,“在。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抬头凝视着她。   烛花噼里啪啦爆了一下,殿里死一般寂静,翠浮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谁把你从乾西五所调到乾清宫的?”天启淡淡问。   翠浮道:“司礼监的李永贞李公公,他是管人事调遣的。”   天启道:“你曾对他有恩?”   翠浮迟疑片刻,道:“不曾。”   “之前熟悉吗?”   翠浮头皮发麻:“不熟悉。”   天启笑了,“那他为什么单单照顾你?皇宫有七千宫女,乾清宫更是许多人挤破脑袋想进的地方,你怎么轻易就进来了?”   翠浮紧张地喘着气,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皇帝比她想象得要细心谨慎多了。   天启一直看着她,默不作声。   静寂中,翠浮咬了咬嘴唇,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道:“他照顾我是因为,我与皇后娘娘有怨仇。皇后娘娘的敌人,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人。他跟我说,只要听他的话,就可以脱离苦海。”   说完,她忐忑地等待着雷霆。   然而天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平静地问道:“他叫你来乾清宫做什么?”   翠浮松了一口气,道:“他没说,只让我先待着,说只要我人在这儿,就已经会让皇后娘娘添堵了。”   天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话绝对是出自魏忠贤之口,客魏跟皇后的怨越结越深了,真让人头疼。   他看了这个神色哀伤的侍女一眼,道:“你就这么恨皇后?”   翠浮摇头:“我怎么可能恨她?我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我叫张菊英来,她也不会……”   她变了音,说不下去,把脸别向一边。   天启讥讽道:“你既说不恨她,为何甘心被别人利用,给她添堵?日后他们让你去害她,你也去吗?”   “陛下,”她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盈盈眼睛直视着他,“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是个人呢?乾西五所,说它是地狱也不为过,我想,即便我有罪,我受的惩罚也够了。”   天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很坦诚。”   翠浮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温和,笑容也温和,寒冷的冬夜里,让人觉得温暖。她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动,面上却无波澜,垂下了眼皮。   “李永贞肯定不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天启笑了笑,道,“可你却老老实实地把实情告诉了我。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他们让你去做对皇后不利的事情,你如何选择?”   翠浮没有丝毫犹豫,摇头道:“我不会做。”   “噢?”天启挑眉,“那你就危险了。”   翠浮沉默片刻,道:“那也算死得有尊严。”   天启坐直了身子,面色肃然。   室内,一片静寂。   良久,天启开口道:“皇后不能生育了,如果你有孩子,你愿不愿意把孩子抱给她养?”   翠浮愣了半天,猛然抬头看他,目光发怔。   天启依旧声音平平:“你是个诚实的人,我要的是真实的答案,没有一丝违心。你知道她的性子,她是不会抱养别人的孩子的。可你不一样,你欠她。如果你心甘情愿,那更好。我不希望皇后有这方面的困扰。”   翠浮浑身发冷,然而又一阵阵发热,“皇后不能生育”这几个字像螺旋一样盘旋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泛起她心中最沉痛的怜悯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她咬了咬唇,摇头道:“皇后不会要我的孩子的,她恨我。”   “不。”天启摇头,“那只是她嘴上说的,她心里是记着你的,现在不过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翠浮沉吟片刻,道:“奴婢愚笨,不能窥探圣意。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只是讨一个孩子陪伴皇后娘娘,男孩女孩皆可?还是一定要生个皇子,立为太子,归在皇后娘娘名下?”   天启笑道:“当然是后者。”   翠浮道:“那如果生下来是女孩呢?”   天启道:“如果是公主,你可以留在自己身边。”   翠浮这会儿才明白他的意图,是的,谁能保证第一胎就是皇子呢?皇帝要的是儿子,而她说不定只是备选人之一,不过是因为亏欠皇后,才被他选为第一人。如果她生下来是儿子,那更好,如果不是,他就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下一人。   如此一想,魏忠贤他们就太可笑了,他们知道皇后不能生孩子,所以把自己的人送到皇帝身边,她不是最后一个,以后肯定还有。如果这群人之中有谁有幸生下儿子,立为太子,那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皇帝想做的事无疑切断了他们的后路。是你的人生下的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要白白送给皇后当儿子。   正想着,耳中听到天启又说:“你愿意吗?一辈子不相认,就当你从来没生过。你也会得到属于你的,嫔妃的位子。”   愿意吗?为了她,她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也说了,她欠她的。   “愿意。”   天启沉默一阵,神色黯淡下来,道:“那好,上来吧。”   “现在!?”翠浮瞪大了眼睛,如同猎人走近时惊恐的小鸟。   天启瞅着她,眸子里没有一点光,好像什么东西熄灭了,“对,现在。”   翠浮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向床边挪去,每走一步,腿和脚都像灌铅似的,沉重一分。她希望这段路程再远一些,再远一些,然而她还是到了床前。那个人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已飞离,只留下躯壳了,神情疏淡,好像事不关己。   他开了口:“坐吧。”   翠浮惴惴在床尾坐下,垂头看着被子,那上面鸳鸯交戏,她红了脸,并立即为自己感到羞愧。鸳鸯是平等的,而她却像是献俘。   天启瞟了她一眼,道:“坐近一些。”   翠浮便往前挪了挪,没挪多少,天启叹一声气,主动靠近她,伸手解她腰间的带子。他轻车熟路,她茫然无措。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整个过程中他没跟她说一句话,没有爱抚、旖旎和柔情蜜意,他心不在焉,而她一直在瑟瑟发抖,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帐顶。身体被贯穿那一刻,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她张口咬住了嘴唇,血腥味弥漫口腔。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弄,结束后,她请求回去。天启犹豫一下,答应了,特许她坐轿子,还派了两个内侍跟随。   走出殿门,她举目一看,大雪仍在飘扬,风呼呼而过,她拢紧了衣服。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她把自己献出去了,没人珍惜,这过去的一段时光冰冷冷的,比寒九天还要冰冷,没有一丝温情,这就是工具的待遇,工具啊!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同样生而为人,有的可以活得白云一样高贵,而有的却像泥土一样被别人践踏?   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泪水喷涌而出。   ☆、选择   坤宁宫里,张嫣扒住门框,脚步迟缓地进了门,向暖阁走去。吴敏仪暗叹一声,上前给她脱去斗篷,递给宫女,扶着她进了暖阁,在炕上坐下。张嫣任她摆弄,两眼呆滞,一声不吭。   此前,哕鸾宫的小宦官急匆匆来报:“公主和西李娘娘吵了一架,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所有的宫殿都找了一遍,都没找到。”   她听完大惊,忙从床上穿衣起来,吩咐人再去找。想起曾经不小心掉到井里淹死的小宫女,她更加不安心,亲自到乾清宫,想和皇帝商量主意。   到了地方,却被魏忠贤拦在门外,说:“皇上正在临幸都人。”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谁?哪个宫里的?”   魏忠贤得意地笑道:“就是您宫里那个翠浮呀,皇上今儿晚上钦点了她。”   望了一眼紧闭的暖阁帘子,她立即转身离开,半路上遇到高永寿,说公主已经找到,已经送回哕鸾宫了,她紧悬的心这才放下,回了坤宁宫。   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也亲手将皇帝推了出去,可真正面对,还是难以接受。如果是一个陌生的宫婢还好一些,可偏偏是翠浮。看来皇帝是真喜欢翠浮了,明知道她们之间有嫌隙,还挑了她来宠幸。   张嫣苦笑着摇摇头,她现在竟如此小肚鸡肠,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连这个都忍受不了。她真的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从容潇洒的张嫣了。说实话,她都有点讨厌自己了,像个拈酸吃醋的市井妇人。   往深处想一想,爱情带给了她甜蜜,也给了她无尽的折磨,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吗?何时才能脱离情爱的束缚,走出嫉妒的牢笼?何时才能做到在这深宫里,心如止水,云淡风轻?   看来她需要重整心情了。   吴敏仪一直观察着她神色,这会儿道:“陛下还是中了他们的计了。那魏忠贤找翠浮来,不就是想让她受宠吗?一旦她怀了龙子,封了皇妃,又是一个可以拿来对付娘娘的人物。”   张嫣摇头叹息:“可叹翠浮,梅月华的下场摆在那儿,她怎么还往火坑里跳?”   吴敏仪见她姿态闲适,道:“娘娘不担心?”   张嫣喝了一口茶,淡淡道:“随他们折腾吧,看能折腾个什么出来。”   “您也不介怀?”吴敏仪笑问。   张嫣道:“都是过眼云烟,有什么好介怀?”   吴敏仪从这话里听出,她还贪恋着男人的情爱,不禁叹息。她特别想问张嫣一句,难道你不怕自己也成了过眼云烟?到时你怎么承受从云端跌到谷底的失落?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罢了,她道:“娘娘,您是皇后,是跟陛下平起平坐的人,没必要跟那些妃嫔、宫婢计较。想想神宗爷的王皇后,一辈子不受宠,没有儿子,可谁不敬她?生得高贵,活得也高贵,百年之后和神宗爷躺在一起的总不是她郑贵妃,还是王皇后。您看开点,什么事都不算个事。”   张嫣长叹一声:“是啊,我什么都想要,着实贪心了点……”她抚住额头,低低道:“吴尚宫,我心里很乱,给我时间梳理梳理。”   第二天天启来到坤宁宫里,向她交代了昨天晚上的事,并说了缘由。张嫣心里滋味难辨,哪个母亲不想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哪个孩子不想跟着亲生父母长大?抱养别人孩子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   天启拉着她的手道:“这是她欠你的,将来我走了,也有人陪伴你。”   张嫣嗔道:“说这不吉利的话干什么,谁先走还不一定呢。”   天启笑道:“你身体很好,又会保养,注定是个长寿的……”他欲言又止,温柔笑看着她,年轻的面庞苍白清瘦。   张嫣心头一跳,握紧了他的手道:“别说这话,我们还年轻呢。”   天启笑一笑,轻声道:“你怪我吗,临幸了她?我觉得她不是。”   张嫣苦恼皱眉,“也许吧,你是旁观者清,我当局者迷,她的事,让我再想一想。”   她伸手拢着他衣服,道:“你也不要只临幸翠浮一人,国本大事,关系大明江山社稷。陛下成婚三年,到现在也没有一男半女,不能再拖了。”   天启低叹:“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张嫣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道:“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初一和十五来吧。”   天启怔怔看着她,嘴唇翕动,着急想说什么。张嫣报以一笑,温和恬静,抚慰人的心灵。天启垂下眼皮,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往后的日子里,她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了。最初,她真不习惯。她习惯了餐桌上有个人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习惯了看书时有人故意捣乱、趴在她肩头装睡,习惯晚上睡觉时有人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叫着“嫣儿”。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它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极致的寂寞,也让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最初看皇帝的起居注,她会难过好一阵子,后来不看,再后来麻木。她又翻起了佛经,还给经常逃离哕鸾宫来陪她的八公主讲解。   “人为什么不快乐?”徽媞问她。   “你不快乐?”   “你快乐吗?”徽媞反问。   张嫣想了想,道:“好像只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觉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人一长大,欲望越来越多,自然就不快乐了。佛家说,贪、嗔、痴、恨,这四样东西使我们不快乐,依我看,一切问题皆由‘贪’而来。人见了喜欢的东西就容易生出贪念,想要据为己有,好比一朵花,你看着美,就想把它摘下来,捧在自己手里,好像这样它才属于你。其实你喜欢,看看就行了,何必要拥有呢?”   徽媞摇了摇头,道:“依我看,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喜欢什么,就要千方百计把它弄到手。”   张嫣合上书,抱在怀里,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徽媞从椅子上蹦下来,扬起头道:“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想要什么呢?”张嫣又问。   徽媞只是笑,并不答。   除夕刚过,刘昭妃就生了一场大病,御医估摸着,是捱不过这年春天了。她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凄清的慈宁宫,平日里张嫣忙,常去探望她的也只有段纯妃一人。张嫣一想起这些,甚感悲戚。她老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隔几天,她都要抽出时间往慈宁宫跑一趟,陪昭妃说说话。   昭妃已经下不了床了,不过精神还好,中午宫女喂她喝过热粥后,她的脸上还会暂时性地焕发光采。张嫣扶她坐起,自己坐在下面的凳子上,跟她说话。   昭妃慈爱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你比着四年前,变了好多。”   张嫣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去摸脸。   “不是容颜,”昭妃摇摇头,移目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笑道,“那时你才十四五岁,可是你的沉静和从容却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我常想,什么会让这个女孩有波动呢?我还记得你又严肃又正经地跟我们讲,怎么做一个贤后……”   回忆起当年那个小女孩,她仍觉得无比美好,就像看见一朵花在眼前绽放,心里充盈着喜悦。   张嫣眼眶潮湿了又干,黯然笑道:“可惜那些我都没做到。我以为陛下没有主见,不明善恶,现在才发现他是知道一切,却故意纵容。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坚持,说是说不通的。我想为他生儿育女,谁知老天却如此捉弄。我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为他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可临到真做,心中就是不平。”   她抬头看着昭妃,深深叹道:“我愧对你们。”   昭妃宽容地笑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感到愧疚。我问你,在你心里,大明江山和皇上,哪个更重要?”   张嫣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大明江山。”   昭妃道:“那是不是说,你爱的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陛下这个人,而是大明江山的主人?换句话说,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你爱的就是谁?”   张嫣一愣,迟疑不答,天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他的一呼一吸,浅笑时若隐若现的梨涡都像鬼魅一样萦绕在她身旁、铭刻在她脑海里。她心里砰砰直跳,好像血液都沸腾了,嘴唇抖动,喃喃道:“不,不是的……”   昭妃被这孩子逗乐了,如若不是全身无力,她定会大笑几声。她笑道:“当然不是,不然你现在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张嫣苦恼道:“那我该怎么办?”   昭妃正色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没有这份胸襟,你怎么当皇后?”   张嫣苦涩地笑道:“今天方知,说着容易做着难。”   昭妃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孩子,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有多少皇帝能自己挑选妻子?陛下一眼挑中你,说明他喜欢你。他把皇后的位置给了你,让你跟他平起平坐,享受无上的尊荣。我瞧他心里也是只装着你,没有别的女人。你还想要什么?你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你自己也说了,你心里最重要的是大明天下,那你怎能要求陛下舍弃皇嗣、舍弃祖宗大业,后宫里只宠着你一人呢?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喜欢不能成为你放弃皇后责任的理由。须知,这是一个职位,你享受了它的尊荣,就要承担相应的职责。”   ☆、解脱   出了慈宁宫,凤辇打遵羲门拐入西长街。走在最左方的几个小宫女听得月华门里欢声笑语,便悄悄地溜过去,探头探脑地看。其中一个撇撇嘴,过来拉住吴敏仪,朝她使了个眼色。吴敏仪落后几步,脱离了队伍,跟她过去看。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七八个宫女内侍混在一起放风筝,皇帝穿一身黄袍,处在众人中央,十分扎眼。他站在翠浮身后,两人手握手放一只风筝。风筝越飞越高,终于超过了所有人,皇帝欢呼一声,翠浮也笑个不停,扭头在他脸上亲了亲。他明显愣了一下,笑一笑,接着放风筝去了。   小宫女骂道:“真是狐媚子。”其余人立即附和。   吴敏仪严厉地扫了她们一眼,道:“娘娘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谨言慎行,你们忘了吗?”   小宫女纷纷把头低下认错。   吴敏仪皱眉瞥了那对男女一眼,沉声道:“回去不要乱说,走。”   回到坤宁宫,张嫣已换好衣服,在炕上坐着处理后宫事务了,见了她笑问:“怎么走着走着把你给丢了。”   吴敏仪笑道:“碰上几个熟人,说了会儿话,娘娘饶恕。”   张嫣抿嘴一笑:“没什么事,你先去忙吧。”   吴敏仪走后,她搁下笔,对着夕阳投射进来的光发呆。那声音她也听见的,皇帝宠幸的几个宫女都是活泼爱玩好动的,今后有这群女人陪着,玩起来想必兴致更高了。   昭妃的话又回荡在她耳边,她心里更加烦躁,下了炕,在暖阁中来回踱步。是的,她做不到,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爱便罢,但凡动了心,必然是全心全意地投入。一边爱着皇帝,一边大度地看他纳妾生子,跟其他女人亲亲热热,她真的做不到。什么大义,什么职责,不过是用来压制自己的鬼话,扪心自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贤后的名声吗?她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丈夫,半分都不能和别人分享。她要他爱她宠她,心里只有她,以她为最重。   她感觉到心里的妒意在一点一滴膨胀,膨胀到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如果天启这个时候过来,她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拿起所有东西向他砸去。那个混蛋,为什么要来扰她?   她挥袖把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高声叫道:“吴敏仪,拿酒来!”   吴敏仪掀开帘子一看,皇后阴沉着脸坐在炕上,地上杯盘狼藉。她吓坏了,小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张嫣抬眼看她:“拿酒来。”   吴敏仪从来没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种眼神,浑身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   夜幕降临时,她已经喝掉整整一壶酒,竟然还没有醉,只是头脑有些发晕。她平日并不常喝酒,看来酒量这东西是天生的。灌下一杯,她觉得那妒意就浇熄一分,然而接着它们又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吴敏仪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低声道:“娘娘,别喝了,陛下来了。”   张嫣恍若未闻,仰头喝干杯中酒,道:“今天是十五吗?”   “不是……”吴敏仪急得直跺脚,“他快进来了!”   张嫣支起额头,抬眼瞥她:“不是他来干什么,让他走。”   吴敏仪不跟醉鬼计较了,放下帘子,转身向刚跨进门的天启行礼,姿态从容如往常。   天启笑道:“我怎么听她让我走呢,她在做什么?”说着便去掀帘子。   吴敏仪趁机忙忙溜开。   天启掀开帘子进了暖阁,见她醉眼迷离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倒酒,也不来跟他行礼,不禁诧异。再一看,屋里竟未点灯,只是零星的几点月光透进屋来,炕的下面是散落一地的破碎的杯盘和书。   他不敢相信,皇后也会发脾气!   发脾气的皇后有点可怕,他站在暖阁门口,不敢上前,小心翼翼道:“你晚上用膳了吗?”   “混蛋,你还敢来!”张嫣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天启一愣,傻在原地。   张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理都不理他,转身向床上走去,道:“今天不是十五,你走吧。”   天启上前拉住她,扳过她的肩膀让她转身。月光下一看,她的目光凶巴巴的,像是在看着仇人,他一个胆寒,放开了她,震惊地问:“你怎么了?”   张嫣眯起眼睛,咬牙道:“你还问这些?”   “嫣儿……”天启柔声唤着,试图抱她。   张嫣用力推开他,大喊道:“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仿佛闸口打开,她捂脸啼哭起来。   天启想安抚住她的情绪,刚上前就被她抓住又捶又打,这完全不是情人间的玩闹,那拳头雨点似的落到他身上,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震动。她本就是个直脾气人,喝了酒更是压抑不住,多年委屈爆发出来,像个撒泼打闹的孩子。   天启一动不动,任她捶打,耳中听着她咕哝不清的哭骂:“混蛋,谁让你来扰我?你值得吗?你值得我动心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你这个骗子!薄幸人!”   张嫣越骂越怒,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一直在暖阁外窥探情况的吴敏仪猛然瞪大眼睛,捂住心口。宫女内侍莫不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吴敏仪做一个手势,所有人都踮着脚跟着她出去。   天启脸撇到一边,整个脑袋都在发晕,不过片刻,就觉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他被打懵了,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张嫣模模糊糊的,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打完后,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扶住床的雕花护围坐下,一头歪倒在被子上睡着了。   天启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站到床前打量她。   她头发凌乱,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紧闭,睫毛又长又浓密,跟平时一样,看着温柔又美丽。   那刚才那个撒泼打闹的人是谁?他叹一声气,坐到床上,抱起她的腿给她脱鞋,接着是脱袜子、脱衣服,期间她又咕哝了几声“混蛋”。天启想,这一声骂是不是跟他学的,为什么口气跟他那么像?   还好她睡着了,比较柔顺,做这些没有花费他多大功夫。他抱起她放到床里头,让她躺好,给她盖上被子,自己才收拾收拾躺下。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星空,她的话一次次回荡在他耳边。难道他做错了?也许他做错了,他做不到为了她罢免魏忠贤,也做不到为了她不要皇嗣,既然他不能全心全意爱她,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她付出真心呢?他确实,太自私了。   他是皇帝,注定要孤家寡人一生。也许懂他的,陪伴他的,只有这浩瀚星空。如此地美,安静,可以微笑听他倾诉心事。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很温柔,很温暖。他心里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张嫣那张脸,不是他母亲王才人。   他还没有醒透,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已经坐了起来,神色平静漠然,似乎又是很早以前那个对他漠不关心的张嫣了。   他心中抽痛起来,也紧张起来,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张嫣收了手,面向他跪坐,垂头道:“陛下,臣妾昨晚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天启起身看着她,道:“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   张嫣咬唇不言,片刻后,双手撑床,叩头道:“谢陛下。”   天启烦躁起来,拉起她胳膊把她拖到身边,盯着她眼睛问:“你怎么了?”   张嫣平静道:“我无法忍受。”   天启不解:“什么?”   还有什么,我的生命里只有你,而你却注定不能被我独占。张嫣怔怔看着他,沉默不言。   “我知道了。”天启喟然一叹,松开了她。   张嫣再次俯身,双手撑床,垂头道:“所以请陛下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来了。”   天启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她,神色震惊、哀伤,像挽歌在他耳旁奏响。   好半晌过后,他抑制住颤抖的身体,低低道:“为什么?”   张嫣道:“我曾想顶着骂名和陛下厮守一辈子,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无法做到像史书上的贤后那样,一边看着丈夫纳妾,一边心如止水。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我会爱护陛下一辈子,但是请不要再让我介入男女之事,因为陛下的男女之事里,永远都会有别人。如今只有斩断这份牵绊,我才能活得平和高贵,真正担起皇后的职责,而不必像一个弃妇或者妒妇。”   “请陛下允准。”她恭谨颔首。   天启泪湿双眼,紧抿着唇角不让自己出声。此时此刻,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他也无法体会到张嫣的悲哀。一个纯粹的人,要求的是一份纯粹的爱情,不是零就是全部。他逼她交出真心,却不能给予她完整的他。这唯一的,带着巨大悲伤和巨大欲望的爱,已经压垮了皇后。   “我答应你。”他低低道,声音嘶哑。   “谢陛下。”张嫣说完,抬起头看他,目光清澈坚定。   天启咽回眼泪,向她伸出手,“嫣儿,跟我约定。”   ☆、拉拢   二月里,草长莺飞,微风和煦。   坤宁宫里茶香弥漫,张嫣缓缓步下庭来,在李清和三步之外站定,讶然道:“你要离京?”   “是。”李清和微一点头。   这个年轻医生的脸上已没有往日的傲气和淡然,眉头紧锁,神色愁郁,回答皇后的话时,也心不在焉。   张嫣道:“你在太医院做的挺好,为何突然离职?你的医术已是出类拔萃,我的病是我自身的原因,不怪你。”   李清和摇一摇头,脸上现出不屈不挠的神色来,“我来太医院是为了皇后娘娘,如今没治好娘娘的病,那我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我打算四处游医,像我的先祖那样,多看,多听,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现在闷在衙门里,只靠翻找医书,希望不大。”   张嫣点点头:“有道理。”顿了顿,她又笑道,“其实你不必灰心,你年纪轻轻即有此成就,已是了不得了。”   李清和拱手道:“没治好娘娘的病,一切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长揖下去,再拜起身,道:“臣这就告辞了,如若没有把握,此生恐怕都不会再来京城。”   一个执拗的人,张嫣笑了笑,忽然凭空生出希望来。执拗的人凭着一股冲劲坚持到底,通常都会无往不胜。   她笑道:“那这么说,下次我看到你,也就是成了。”   李清和微微一笑,皇后果然是皇后,即使身处逆境之中,一样的淡然美丽、笑容明朗,但愿,此生能再见到她。   他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身影洒脱不羁。   吴敏仪收回目光,看向张嫣,抿嘴一笑,道:“这太医真是难得,甘心为娘娘奔波劳累。”   张嫣一怔,皱眉道:“他不是为了我,是不甘心失败。”   吴敏仪笑一笑,不再多说,招手叫彤史进来,拿过皇帝的起居注给皇后看。   张嫣漫不经心地翻着,问道:“都找太医看过了吗?有没有怀孕的?”   “没有,就是最常侍奉的翠浮也没有。”   张嫣合上起居注,站起身来递给她,“那就继续看着,有孕了立即报知我。”   吴敏仪答应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娘娘听说了吗?魏忠贤已经派太监到京郊附近四处寻觅美女了,说是献给皇上。”   张嫣轻轻点了点头,往门外踱去。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白色秋千孤单地挂在两树之间。   吴敏仪叹道:“娘娘可要小心了,瞧他那架势,像是要找一个绝色出来跟娘娘抗衡呢,再加上翠浮……娘娘说的一点没错,这老家伙在前朝得势后,就来后宫逞威了。”   说着已到了秋千旁,张嫣拂去上面的一片落叶,坐了上去,抱臂靠在长椅背上,抬头凝望着天空。   那天晚上天启的话又回荡在她耳边。   嫣儿,跟我约定。   约定什么?   立太子后,我们就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厮守到老。   既然爱了,就要相互信任,张嫣叹一声,淡淡道:“随他去吧。”   吴敏仪愣住,悄悄地打量皇后,她的神色平静祥和,已不像年前那样消沉、迷茫,难道她把对皇帝的爱意尘封起来,真正地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来?   “喵喵……”   “别跑了,快站住!”   翠浮的声音打门口传来,低低的,很着急,好像都快哭了。张嫣和吴敏仪对视一眼,一齐朝门口看去,原来是皇帝最喜欢的那只小白猫跑进坤宁宫里来了。   翠浮怯怯地走到门口,猫着腰向院子里瞅去,她本打算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把猫捉走,谁知一看,就看见了皇后和吴敏仪,当下又羞又窘,本能地缩回了头。   小白猫懒洋洋地走到张嫣脚下,不走了,翻身躺在她脚上睡觉。吴敏仪失笑,这模样,像极了它的主人。   翠浮踌躇一会儿,没有办法,只得横下心来,低头踏进院子。她没脸见这两个人,把手拢着,肩膀缩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矮小到草缝里去。   张嫣只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头。那个活泼娇俏的女孩哪去啦?变得这么胆小怯懦。想起她们从小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梅月华实实在在害了她,她不都原谅了吗?难道她也要翠浮变得生不如死,才能消除怨恨吗?   到了秋千后,翠浮不敢再走,双膝发软,跪在地上,低低道:“皇后娘娘千岁。”   张嫣情感涌动过后才想起来,她现在已经是客氏的人。她既没觉得怒,也没有恨,也许是因为她不知不觉中已经相信那件事不是翠浮做的,这样说来,她当初对翠浮确实残忍了些。所以翠浮现在是来报复吗?   她轻柔地捞起猫,示意吴敏仪接过去。吴敏仪接过后,转交给翠浮。   翠浮瞧了一眼连头也不肯回的张嫣,默默接过猫,垂头道:“谢皇后娘娘,奴婢告退。”   她站起身正要走,腹中突然一阵恶心,忙转过身,捂嘴干呕起来。   张嫣一个激灵直起了身,看向吴敏仪。   翠浮自觉失仪,趁不恶心的当儿,快步朝门口走去。   张嫣道:“等等。”   翠浮立即站住了脚,恶心涌上来,又是一阵干呕。   张嫣吩咐吴敏仪:“你去请御医来。”   吴敏仪走后,张嫣叫来宫女,将翠浮扶入暖阁。她这一会儿已经不恶心了,只是脸色不好。张嫣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问:“第一次吗?”   翠浮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小声道:“是。”   张嫣道:“还有其他异常吗?对了,这个月来月信了吗?”   翠浮猛然一惊:“没有!”   张嫣微微笑道:“那很可能是有了。”   翠浮不由自主抚摸肚子,脸上慢慢浮现出喜色,有了吗?真的有了吗?看来她短时期内不会被皇帝抛弃了。孩子才是一切,有孩子,她才有利用价值,无论是对皇帝,皇后还是魏忠贤。谁都不知道,她有多期盼,日日夜夜都在向上天乞求。她宁愿折寿,也要换来一个孩子。   御医很快来到,是当初给天启看箭伤的那位。张嫣对他的医术不信任,但既然请来了,也只得让他先看着。   这位御医诊脉后,脸上现出苦恼之色,皱眉道:“好像……是有了。”   张嫣讶然,继而又想笑,太医院竟然废物到如此地步,连怀孕都不能确诊了。她道:“有什么问题吗?”   御医怕她像上次一样发怒,小心翼翼回道:“脉象上是有胎动,不过很微弱。”   多年行医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好像有哪里不对,可他又说不出来。   翠浮心里一沉,无助地看向张嫣。   张嫣蹙眉道:“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张嫣道:“也许是因为太小,或者……”她看向翠浮,那女孩又瘦又憔悴,弱不禁风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乾西五所待了一年的缘故。   不知道她在里面受了多少苦?张嫣叹息一声,接着说:“或者是因贵人身体过于虚弱,连带得胎儿营养不足的缘故。”   御医心说不是,却不好明说,点头道:“也许如皇后娘娘所说。”   他又请求问了翠浮几个问题,小腹是否有隆起,是否来月信,食欲、睡眠等。问完发现也挺符合怀孕的症状,只是心里总觉不安,于是对皇后说:“谨慎起见,请娘娘再召其他同僚来看。”   张嫣答应,他走后,她立即派人去请李清和,可惜李清和行动过快,已经走了。晚间她召了其他御医来看,这些人倒是一口断定是怀孕了。张嫣心安了下来,又听翠浮说胸口肿胀,便更加相信了。   她看翠浮神色忐忑,安慰道:“这种事还有假的不成?那个医生上次给陛下看病就让我好生失望,他的医术也就是半瓶子水,你不用担心,安心养胎就是,有什么事我帮你扛着。”   翠浮一下子湿润了眼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跪下叩首,哽咽道:“谢娘娘。”   这一阵子,张嫣心里已冒出一个想法。她了解翠浮,那是个心肠极软的人。翠浮虽然跟了客魏,可还是能拉拢过来的。况且皇帝已经给她定下一条死路,即便她现在有宠有孩子,那也只是泡影,宠爱会消失,孩子会成为别人的。跟客魏合作,她什么也得不到。   她不由地深深同情起这个孩子来,掺和进来,你图什么呢?继而她不由失笑,翠浮跟她不是一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了,不会跟她一样计较那么多。   她在这夜晚阴暗的灯光里,突然没了力气,道:“翠浮,起来吧,地上凉,对孩子不好。”   翠浮感佩地望了她一眼,抽泣着站起身来。   “过来,坐这儿。”张嫣指了指脚下的杌凳。   翠浮吃了一惊,走过去坐下。   张嫣像以前一样,拉住了她的手,亲昵地握住。翠浮泪花直流,强忍着不哭出声,拿另一只手胡乱抹着。   “为什么要站到魏忠贤和客氏那里,你想对付我吗,嗯?”张嫣柔声问。   翠浮连连摇头:“没有,我想帮娘娘查清楚。”   张嫣讶道:“查清楚什么?”   翠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就是想着娘娘已经不信任我,待在乾西五所也是个死,不如跟他们合作,取得他们的信任,慢慢地把皇长子夭折的事查清楚,找出证据。还有当年她下毒害你的事。我还想着,他们如果让我做什么不利娘娘的事,我就立即告到陛下那里去,到时候也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嫣听得呆住,泪水模糊眼眶,喃喃叹道:“你真傻,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她张开双臂,翠浮起身扑到她怀里痛哭。   ☆、绝色   那天晚上她跟翠浮误会尽消,和好如初。她问翠浮,魏忠贤知不知道和皇帝关于孩子约定的事。   翠浮道:“我怎么会告诉他?他知道了,还会用我吗?”   张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道:“你且先跟着他,也许真的能发现皇子一事的蛛丝马迹。明面上我们两个不要走得太近,免得被他看出来,我怕会对你不利。”   翠浮笑道:“一切听娘娘的。”   天启得知翠浮怀孕后,高兴得不得了。这不仅是因为他已接连失去三个孩子,更因为又朝着他和张嫣的约定迈进了一大步。   为这,他把功臣张翠浮立即封为张裕妃,居住在永和宫,与梅月华曾住过的承乾宫紧挨着。   翠浮怀孕后,他暂时松了一口气,不怎么临幸宫女了,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睡在乾清宫。月光皎洁时,他也会踱出乾清宫后门,一个人在坤宁宫前的白玉石长街散步,来回走两步,瞧一瞧,看一看,越看心里越难受,可是跟上瘾了似的,隔不几天都要来难受一次再回去睡觉。   漫漫长夜里,他把使不完的精力都用在玩乐上。他常常一个人看戏到半夜,回去后还是了无睡意,他让内侍在暖阁里挂满夹纱灯,一盏一盏在黑夜里发出暖暖的、昏黄的光。他趴在床上,手托下巴,一盏一盏地看,看那上面的蛮狮滚球、双龙赛珠的影像,自己也觉得挺热闹的,每天晚上都是伴着这种无声的热闹睡着。   不知疲倦的玩乐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一个月里病了好几次,每次生病,张嫣都会来看一看他,那以后,他病得更加频繁了。   一直拖到二月末,他的病才彻底好透,脸颊瘦了一圈,道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点宽大了。魏忠贤为了让他高兴,劝他到西苑游玩。他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着人去请皇后。出乎意料,张嫣竟答应了,还劝他带上裕妃和成妃。   西苑的湖边,绿柳荫荫,张嫣站在湖边喂鱼,天启站在旁边看她喂鱼,看了一会儿,见张嫣不怎么理睬他,闷闷不乐地跟着小内侍划船去了。   成妃抱着小公主走来,蹙眉道:“这魏忠贤也不知搞什么鬼,前几天陛下生病,他还送上两个貌美的秀女让陛下看,可惜陛下睬都不睬。方才又让那两个秀女登台唱戏,姐姐你瞧见了没,那妖娆身段,勾人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姐姐也不管管,让这种人得了圣宠,真是污浊了后宫。”   张嫣笑道:“别生气,陛下看上看不上她们,我们管不着,何必去管?若是真进了后宫,言行还不正经,再管也不迟。”   成妃听她如此说,只得作罢,想了想,又道:“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选美,就选了这么两个上来?不过如此啊。”   张嫣撒完手中吃食,拍了拍手,把手伸向小公主,笑眯眯道:“来,我抱抱。”   小公主咧开嘴笑了,探身向张嫣,两只小肉手扒拉着,要搂她脖子。成妃酸溜溜道:“瞧瞧,这才几个月啊,就不认我了。”   张嫣接过,亲了亲孩子脸蛋,问道:“听说陛下已取了名儿,叫淑嫫是吗?”   成妃笑道:“是。”   张嫣道:“亏他想的出来,嫫姆都是形容丑女的,怎么给女儿起这么个名儿?”   成妃道:“陛下说,名字孬,更好养活。”   张嫣愣了愣,暗叹一声,看向远处欢快划船的天启。   夜幕降临时,宫人在湖边摆下桌子设宴,湖里停泊两三只小舟,乐师跪坐在上面奏乐。张嫣端坐静听,几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倏忽映回脑中,她百感交集。什么时候动的心?也许就是从他说出“我心中只有你”那一刻,以后就越发不受控制了。   她抿了一口酒,将纷扰的心情压下去,心头又像湖面一样平静了。   天启支起胳膊,感叹此刻的美中不足:“要是有人唱个歌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在那密密的芦苇丛后,忽然响起悠扬缠绵的歌声。众人一惊,齐齐移目看去。枯黄的芦苇杆上冒出株株新芽,黄中带绿,白色芦花摇曳在微风中,并不见人影,只听歌声徐徐从湖面飘荡而来:   “今夕何夕兮,骞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天启兴致颇高,探头向远方瞅来瞅去,一边拿胳膊碰身边的张嫣:“她唱的很好听哎,皇后。”   张嫣微笑点头。   天启定睛瞧去,芦苇后已驶出一页扁舟,雾蒙蒙的湖面,朦朦胧胧看见,上头立着一个划桨的白衣姑娘,乌黑长发飘散在风中。离得近了,她的脸庞渐渐清晰。众人一看,犹如云破月出,雾散花开,清新动人。   “哐当”一声,酒杯落在桌上,天启呆住了。   成妃被这一声拉回神来,一看皇帝模样,再看魏忠贤得意的神色,恨恨地哼了一声。翠浮自怀孕后,一直被皇帝关怀着,此刻也不禁感到失落。   扁舟上的少女微微一笑,雾色中明眸皓齿,看得众人又是一愣。她对大家的反应甚为满意,放下桨,落落下跪,清脆如夜莺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唇中吐出:“民女任柳湘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启愣过之后不由笑了,“原来是你。”   众目睽睽下,柳湘丝毫不怯,大方抬头看着天启,笑道:“原来陛下还记得民女。”   天启笑了笑:“这当然。”   魏忠贤从他身后出来,上前秉道:“万岁,这就是老奴从高阳寻来的第三位秀女,老奴见她貌美,不忍弃之田间。老奴还听说她跟八公主从小就是好友,便把她送进宫来了,今天是给万岁爷一个惊喜。”   天启笑道:“可惜八妹不在这儿。”他看向柳湘,“你起来吧。”   柳湘站起身,足尖轻点船舷,轻盈一跃,落到天启面前,盈盈福身:“谢陛下。”   天启心情愉悦,点了点头,不住地笑,问道:“你方才唱的什么歌?”   柳湘偏头一笑:“《越人歌》。”   成妃别开眼,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什么柳湘确实是个大美人,一颦一笑皆娇俏伶俐,虽不如皇后端庄,却多了几分少女的味道,同样夺人眼目。   柳湘期盼天启听到后,会别有深意地望住她,可是这皇帝却一脸迷茫,问左右的妻妾:“《越人歌》是啥?”   张嫣只笑不答。   成妃道:“陛下,这是春秋时代的民歌,是一个船夫向楚国鄂君表达爱意,愿与之交欢尽意。”   柳湘红了脸。   天启皱起眉头:“船夫是男的?一个男的向另外一个男的表达爱意?”他抖抖身子,咕哝一声:“好恶心。”   大家面面相觑,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成妃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偏偏皇帝故意打岔。魏忠贤便知,今儿晚上是没戏了。柳湘还想说,被他以眼神制止,嘟了嘟嘴,低下了头。   回去后,他安排柳湘接任上一个成功者的职位,抱猫。他认为这职位吉利,既在他眼皮子底下,又能接近皇帝,爬上龙床很方便。   晚上皇帝睡下后,他叫柳湘到僻静角落,嘱咐她道:“裕妃是我们的人,以后你要跟她多走动。皇后和成妃心计深沉,跟她们说话注意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知道啦,公公,你都说了多少遍啦?”柳湘翻了个白眼,一脸不耐烦。   魏忠贤被她气得直瞪眼。   柳湘朝他伸手,“给点银子。”   魏忠贤讶然:“你要银子做什么?”   柳湘道:“你不给我钱打扮,叫我怎么勾引皇上?”   “你现在是宫女,穿戴打扮都要照着宫规来,有钱也没什么用。”   柳湘都想鄙视他了,“公公,宫女的衣服那么难看,叫我怎么穿?再说大家穿的都一样,陛下一眼看过去,能看见我吗?我得鹤立鸡群,你知不知道?”   魏忠贤哼一声,道:“你把自己弄得太出格,小心人家盯上你。没听过吗?枪打出头鸟。”   柳湘叹气,怜悯地看着他:“公公,你那隐忍不发都是老一套了,我的青春很短暂的。再说,不是有你在后面罩着我吗?”   魏忠贤每次跟她说话都要被气死,当下二话不说,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黄绸包来,扔给了她,警告道:“小心陛下看不惯,叫人把你扔出去。”   柳湘喜滋滋地接过黄绸包,绕在手指上哼歌儿,听他说这话,当即甜美一笑,憧憬道:“不会的,等我打扮一新,陛下肯定会被我的美貌震撼的,到时候他喜欢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扔呢?”   魏忠贤长叹一声,老天果然是公平的,给了她美貌,就不给她脑子。   ☆、疑惑   第二天一早,柳湘正搁丹陛逗猫呢,左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一惊回头,却不见有人,正自诧异,忽听右后方有人笑道:“在这儿呢。”   她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当即跳起来抱住来人,“啊啊”叫个不停。   徽媞受不了她的热情,无奈地翻翻眼,任她挂在身上。   闹过一场,柳湘安静下来,退开几步打量她。徽媞身形纤瘦,衣着华贵,眼神是亲热的,神情却带着贵族的冷漠和疏淡,也许是进宫这么些年面具戴久了,摘不掉了,一点都不像是她记忆中腼腆亲切的邻家女孩。   柳湘笑了笑,道:“你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她有点怀念那个小女孩了。   徽媞不与她扯其他,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进宫?”   “我想你啊。”柳湘头一偏,手点腮笑道。   徽媞便微微侧了头,环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她这模样又邪气又倜傥,柳湘呆看半晌,忍不住扑上去娇嗔:“讨厌!人家就喜欢你这个模样,你怎么不是男的,你是男的我就嫁给你了。”   徽媞侧身避开她的手爪,道:“我是男的,也不喜欢你这类型。”   柳湘道:“那你喜欢谁?你皇嫂?”   徽媞不知她怎么忽然提起皇嫂,研判了她两眼,点头道:“也许,我跟皇兄的口味还挺像的。”   柳湘眸色黯淡下来,点了点头,脸上残留着笑的余温,须臾,她一挑眉,道:“如果我让你皇兄喜欢上我呢?”   徽媞断然笑道:“那不可能。”   打击来得太快,柳湘笑容一僵:“啊?”旋即她问:“为何?”   徽媞走过去拍着她肩膀,道:“柳湘,我不只跟他长得像。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假如有一天他对你好,你也不要沉沦,想一想,他对他的猫不也挺好吗?”   柳湘道:“什么意思?”   徽媞徐徐笑道:“意思就是,他不高兴了,想找个玩物解闷。是人是狗是猫,在他眼里都一样,玩物。”   柳湘沉默半晌,道:“那你皇嫂也是玩物吗?”   徽媞笑道:“当然不是,她例外。”   她有感而发,由衷道:“柳湘,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多余的或者可有可无的人呢?你不想找一个把你视为例外的人吗?听说过一句话吗?”   柳湘道:“什么话?”   徽媞缓缓道:“人生一世,仅存一爱。余者,非是效尤,即是习惯。”顿了顿,她道,“你是要做效尤,还是习惯?”   柳湘笑道:“无所谓啊。”   徽媞疑惑:“什么无所谓?”   柳湘道:“能像他的猫一样被他宠着就很好啊。”   徽媞失笑,无言摇头,她果然一点没变,又浅薄又简单。   柳湘到底觉得不服气,不论别人说什么,在她眼里,她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她觉得,她必须找世上地位最尊贵的男人来匹配她,才对得起上天赋予她的美貌。她就不信,皇帝每天面对着她,就能一点不动心。   她把魏公公的银子分成两份,一份用来买钗环衣物,送给乾清宫的各位内侍宫女,一份用来装扮自己。如此一来,当她穿着不合时宜又招摇又美丽的衣服横行在乾清宫里时,那群刻薄的宫女竟没有人前人后奚落她,小内侍更是围上前去笑眯眯地交口称赞。   她更在乎的是天启的反应。阳春三月天,她外罩白色透明的轻纱,内穿红绫抹胸,下穿芭蕉绿拖地长裙。红配绿如此霸道,可是穿在大美人身上,反倒有种张扬的美。   她就这么,轻盈地,飘逸地,行走在一众灰土土的宫女中间,好像江南的春风温柔拂过塞北的荒原。两边内侍都把眼看直了。   天启一见她就笑了,上下打量两眼,点头笑道:“很好,你很好。”   见他果如她所想,不但不追究,还挺喜欢,柳湘眉开眼笑,欢喜福身:“谢陛下。”   天启想起方才她和高永寿有说有笑的,便问:“你和高永寿认识?”   柳湘歪头笑看着他,把眼睛微微眯起,像猫一样慵懒、媚人。她对着镜子练过,知道这个模样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她用她娇嫩的嗓音回道:“是啊,我们一个地儿的,从小就认识,还有他舅舅高长寿,魏公公,我都认识的。”   天启又是一笑,意味深长道:“果然。”   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连奇葩都是批量生产。   魏忠贤自把杨涟、左光斗他们都赶出朝廷后,顾盼得意,心情放松不少。他的党羽却不满足,这些人大都与东林有怨,如今背靠魏忠贤这棵大树,当然要报仇雪恨。何况东林只是暂时被驱逐,焉知什么时候圣心回转,还会卷土重来。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发生过。   于是,有人严肃提醒魏忠贤:“不杀杨涟,公公之祸不日将再起。”   魏忠贤品味此话,觉得颇有道理,心感不安,当下忙与羽翼商议,如何能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消除隐患。   讨论的结果,是定出了两项决策。一是将东林官员尽可能地逐出,由本党人士补上,不让东林有死灰复燃的机会。二,兴起大狱,斩草除根!   天启对东林已经厌恶至极,一度有连根拔除的想法。但他深知甄别不易,只得作罢。   他高高在上,当然不知道详情,就连魏忠贤也说不清楚。   但他的那些“儿孙”却行。同僚之间交往,不须深谈,一颦一笑,便知是不是同类。很快,他的喽啰们便呈上各式各样的黑名单。其中最有特色的,要数《东林点将录》,内容仿照《水浒传》一百零八将的绰号、排序而写成。首列“天罡星”三十六人,有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玉麒麟赵南星、浪子钱谦益等。   魏忠贤对此名单视为珍宝,藏于袖中,每天看奏折时拿出来参照。凡是东林人士,皆报知皇帝,以各种理由斥退。   一次魏忠贤在得意之中,将《东林点将录》呈给皇帝过目。皇帝劈头看到“托塔天王”四个字,不解何意。   魏忠贤笑道:“万岁,这是《水浒传》上的啊,托塔天王晁盖。”   皇帝道:“《水浒传》是啥?”   魏忠贤差点老泪纵横,他找到了知音,在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无知的,他心安了。于是他慷慨激昂地向小皇帝普及了托塔天王晁盖的英勇事迹,话没说完,年轻的皇帝鼓掌大笑,击桌赞叹:“勇哉!”   魏忠贤呆立片刻,闭上了嘴,悄悄地把书塞回袖子里,从此再没拿出来过。   这一年三四月间京城又开始频繁地震,陕西、河南一带大旱,饿死不少百姓,百官请皇帝下罪己诏。天启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罪的,但还是率领群臣徒步到天坛地坛祭拜。回来的路上,他偶然看见太康伯张国纪一直佝偻着腰、满脸大汗,忙差人前去问怎么回事。张国纪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患病,那么多人面前,也不想让皇帝特殊照顾,就回说没事,只是走得累了。   天启让人牵了马到他身边,请他骑马回去。   内侍去了一会儿,仍牵了马回来。   天启讶道:“怎么,他不好意思?你跟他说,朕答应的,没人敢说什么。”   内侍道:“国丈说他不会骑马。”   天启吃了一惊,他明明记得皇后说过,马术是跟她父亲学的。那么多人面前,他也不好走到张国纪面前问,心事重重地回了宫。   他觉得国丈不可能欺君,那皇后跟谁学的骑马?他做不进去任何事,在乾清宫来回踱步,胡思乱想,越想越觉酸涩烦躁。最后一跺脚,一咬唇,去了坤宁宫。   张嫣听见内侍的报声,把正看的书合上,放在凳子上,前去迎接。   天启见了她,怎么也张不开嘴,心头烦乱,坐立不安,见凳子上一本书,随口一问,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你在看书?什么书?”   张嫣看着他,缓缓道:“《赵高传》。”   天启所有的话都被一句堵死了,于是默然。   他不知道托塔天王,可还是知道赵高的。如果在她眼里,魏忠贤是赵高,那他是谁?嬴胡亥吗?一个暴君加昏君,这就是她眼中的他?   他待了一会儿,说了两句闲话,以公务繁忙为由离开了。   晚上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皇后爱他吗?她说过爱他,可那是在皇庄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只是一对年轻男女,没有孩子、朝廷、纳妃这些烦心事。她从来都不了解他,也不认同他,那这爱从何而来?即便有,又该是多么脆弱。现在呢,她刻意地隔绝他,是不是已经把他忘掉了?   他为她愁肠百结,她却落得一身潇洒。   该怎么办?   等孩子生下来吧,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他在这样的念头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前生   宫廷生活一如既往地单调,张嫣闲来无事时,也会做些手工活打发时光。她用素绫作地,手剪五色绫,堆成诸佛菩萨妙相。各宫信奉佛教的宫女们竞相效仿,称为堆纱佛。她又用新桑色绫夹杂白绫做成氅衣,披在身上,远远望去,如天上仙子一般。宫中之人本暗自比较着新来的宫女柳湘和皇后的美貌,这下一看,纷纷言道,宫女不若皇后清贵、大气。叫柳湘听了,气得半死。   四月十五日是八公主生日,天启命人在懋勤殿摆宴,后携皇后和各宫嫔妃前去。不过一会儿,五公主、六公主也来了。众人坐定后,宫女簇拥着盛装打扮的八公主到席。天启拍手笑道:“寿星来了!”   徽媞腼腆一笑,在张嫣下首坐定。她拨着脑袋寻觅一圈,并不见柳湘,不觉诧异。柳湘此前跟她说过,在她生日时,会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现在连人都见不到,惊喜在哪里?   信王由检姗姗来迟,到了后,给徽媞作揖赔罪。徽媞笑道:“今年不收你的礼了,罚你奏一曲罢。”   由检二话不说,从腰间取下竹笛,奏了一曲。入席后,他坐在徽媞旁边,目不斜视,话语不多。徽媞暗叹,她这五哥小时候还天真活泼,越长大越沉默寡言,越深沉了。她记得,当年朱由校刚做皇帝时,朱由检曾道:“哥哥,你这官我做得否?”朱由校微笑道:“好啊,等我做几年,就让你给做。”   搁现在,刀架到他脖子上,这话他也说不出口。   她凑过去,低低道:“五哥,昨儿个你是不是又出宫了?我去勖勤宫找你借书来着,可你不在。”   由检点点头。   徽媞又问:“最近你为什么老出宫?”许是为了避讳,这几年她这五哥整日待在宫里静坐读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搞得跟魏晋名士似的。想想也是,如今皇兄还没有子息,他又住在宫里,魏忠贤必然感到不安心。皇兄虽对他好,可也耐不住奸人挑拨啊。   她再次打量由检,束发戴冠,衣衫整洁,人虽清瘦,不过神采焕发,之前的放浪形骸全然不见。   由检道:“皇嫂说男儿志在四方,我虽是贵族,也该出去走一走,见识民间百态,开阔胸襟。我想了想,她说的挺有道理,我每日待在宫里读书,读的也都是死书,不如深入民间,多看一看。”   徽媞沉思不言,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朱由校更像皇祖,一切顺其自然,信王由检志存高远,若当了皇帝,必会发愤图强。   魏忠贤弯腰走到天启面前,憨憨笑道:“万岁,戏台搭好了,您现在要不要点戏?”   天启兴致很高:“点啊,点啊,先让皇八妹点,今天她是主角。”   戏册传到徽媞手中,她也不再推拒,点了一出《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由检笑道:“这个好。”   天启却觉没意思,转眼看张嫣微微含笑,一副很期待的样子,顿时来了精神,凝目看向戏台。   扮演杜丽娘的女角一出来,全场顿时安静。她眼角的哀怨、声音中的凄婉和举手投足见间的风流婉转,宛如杜丽娘从书中走了出来。翠浮定睛一看,又是那个柳湘!怪不得勾人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总往皇帝那儿瞟。她再一看皇帝,看戏看得两眼直愣愣的,不由觉得堵心,不知是为皇后还是为自己。   徽媞摇了摇头,抱起双臂,冷眼观看。   唱罢,全场鼓掌叫好。   张嫣神情发怔,已是痴了,愣了几刻才跟着拍手。天启笑看了她一眼,道:“赏!”   柳湘下来,到他们跟前拜谢。   天启笑问:“你还会唱戏?不过也难怪,你的确有把好嗓子。”   柳湘娇滴滴道:“陛下觉得好就好。”   张嫣皱了皱眉,这女孩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应是特意练过,专门用来撩拨皇帝的。她还是喜欢像成妃那样的老实正经人。   魏忠贤笑眯眯道:“万岁,她能唱的多着呢,您要想听,还可以再点,随便点都可以。不如唱那个《八仙过海》?”   天启道:“啊呀,这都听腻了,有没有新鲜的?叫王班主过来。”   王班主很快过来,行礼后,低头哈腰侍立一侧,等候问话。   天启道:“王班主,最近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新戏,没听过的?”   王班主犯了难,想了一想,笑道:“新戏倒没有,小的这箱底倒有一出戏,是当年入宫之前一个麻袍老僧讲给戏班听了,他们觉得有趣,便写了个戏本。只是小的一直觉得不是叫座的料,故而没演过,万岁想不想听?”   天启来了兴趣,“什么戏?”   王班主道:“叫《千秋劫》。”   天启一听,似乎是很悲壮的故事,犹豫一下道:“讲什么的?”   王班主便讲此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卫河流域,当时此地物庶民丰,百姓安居乐业。不料有一年,一个修行千年的水妖潜入卫河,从此兴风作浪,逼迫卫河两岸居民进贡童男童女助其法力。百姓不堪其辱,冤魂上达天听。玉帝召集众仙家商量对策,观音娘娘请令,派她的小弟子司花仙女持圣水瓶下凡间拯救卫河百姓。   司花仙女下凡以后,找到当时的中原名匠公输班,请他率领三千零一名弟子加紧铸造一座巨塔。原来司花仙女已将水妖收在圣水瓶中,只待巨塔建成,便将水妖压入塔底的水牢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施工,临清塔建成。司花仙女略施法力便将水妖压入塔底,又念了一通咒语,附着在塔身。自此她已功德圆满,正欲返回天庭,却发生了一段孽缘。   原来,公输班的一名小弟子追上了她,向她表明了心迹。这小匠人打第一眼见到司花仙女起,便不可抗拒地爱上了她。他明知仙凡殊途,但还是忍不住,非要追随司花仙女而去,哪怕可以跟她共度一刻,他也死而无憾了。司花仙女听了十分感动,告诉他,小匠人,你只要跟着你的师傅一起走,就会在天庭与我重逢的。   小匠人听后十分诧异,因为他为了追上司花仙女,一再拒绝随同师父前往玉帝美宴,以致师父同其他三千弟子已经先行而去了。   司花仙女却告诉他,因为公输班助她镇压水妖有功,玉帝决定,待公输班和弟子享用美宴之后,便可得道成仙,从此拥有一座封山,而司花仙女也可常去他们的封山看望他们了。小匠人听后追悔莫及,如今错过了成仙的机会,再不能与司花仙女一同位列仙班了。那么,此刻一别,今生再无缘相见。想到这儿,小匠人潸然落泪。   司花仙女本只是感动,此刻,却忍不住动了真情。但她还有要务在身,不容耽搁,不可能陪伴小匠人终老年华,更不可能违抗天命带他一个凡人回天庭。她想了想,拉起小匠人的手,把他的双手夹在自己的双手之间,闭上双眼,默念了许多咒语。那一刻,小匠人仿佛身处云端,达到了灵魂的极乐之境。   再次睁开眼,司花仙女笑着对他说:“小木匠,我已将自己的样子牢牢地刻在你的脑海中,从此以后,无论历经千秋万世,你永远都会记得我的模样,我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提醒你曾经遇到过我。我已经为你祈愿,让你生生世世,托生于显赫豪奢之家,让你尝尽人间的富贵荣华,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说罢,她将圣水瓶中的柳枝抛洒在卫河岸边,顿时,一株株柳树拔地而出,茁壮成长。卫河两岸绿意葱茏。她在离开的那一刻,眼中饱含泪珠。   但是,司花仙女回到天宫之后,因其偶动尘心,又遗失了柳枝,受到天庭惩罚。而那个落在凡间的小匠人,本已具备仙家资格,只因一年之差,未能及时得道。故而玉帝特许其在凡间修行两千年,待遣期既满,便会派司花仙女下凡,与其了却前缘,做一世人间夫妻。之后,两人会在天庭会面。只可惜,到了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位列仙班,更不能有凡情俗念。对他们来说,两千年后的重逢,表面上看是喜事,但其实何尝不是一场劫难呢?因此,麻袍老僧便将此戏取名《千秋劫》。   故事讲完,在座之人无不动容。天启一向不喜悲情戏,尤其是此类涉足男女情.事的,但此刻听了,不知怎的,心中感慨万千,当众泣不成声,命戏班子速速排演。   王班主领旨,携众伶人上台排演戏文,柳湘换了装束,扮演那司花仙子。天启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不觉将戏词熟记于心。戏演罢,他已成竹在胸。众伶人谢幕时,他冲到台上,扒了饰演小匠人的戏子的戏服,套在自己的黄袍外面,又扯过柳湘,两三下扒了她的戏服,兴奋地冲张嫣喊道:“嫣儿,快上来与朕合演《千秋劫》,快呀!”   张嫣一听,好生摸不着头脑。虽然她也被此戏深深感动,但要她放下尊严,去做戏子做的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他身为皇帝,九五之尊,妻妾弟妹面前,登台唱戏,实在不伦不类,荒唐至极。   她一动不动,沉默不言。   ☆、醉酒   天启见她干坐着不上来,催促道:“快来啊,嫣儿!”   张嫣推诿道:“臣妾不善戏曲,陛下还是饶了臣妾吧。”   天启脸色一僵,捧着戏服尴尬地站在台上,下来不是,不下来也不是。底下众人一瞧不妙,也都各自把头垂下。   突然,静寂之中爆发了婴儿响亮的哭声。天启不悦皱眉。成妃怯怯看了一眼皇帝,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从奶娘怀里抱走女儿,小声哄着。婴儿哭声止不住,一声比一声敞亮。张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起身到成妃身边,担忧问道:“是不是病了?”   成妃也害怕真是病了,急忙向皇帝躬身,道:“妾身请求先回去,请陛下勿怪。”   天启点了点头。   张嫣趁机施礼道:“陛下,成妃一个恐怕照应不过来,我还是跟着回去看看吧。”   徽媞立即站起身,接道:“皇嫂,我跟你一起去。”   张嫣冲她微微一笑,不待天启有所反应,一行人抱起孩子匆匆离开。由检瞧了一眼皇兄脸色,已是阴沉得不能再阴沉了,趁乱站起身,溜之大吉。   连寿星都走了,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天启狠狠把戏服摔在地上,怒吼道:“滚!都给我滚!”   众人吓得面色大变,纷纷作鸟兽状散去,只剩下戏班子和魏忠贤在。天启头疼欲裂,一屁股坐到戏台上,垂头抚额。   柳湘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陡然生出怜惜来,不顾魏忠贤摇头,主动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伸手覆上他膝盖,轻声道:“陛下,您不要生气,若您不嫌弃,奴婢陪您玩吧,随您想唱什么都行。”   天启头都不抬,冷冷道:“走开!”   柳湘手一颤,眼眶当即红了,却一动不动,只把手从他膝头缓缓移开了。   天启反倒一愣,抬头看她。   柳湘鼓起勇气与他对视,眼睛里闪动着晶莹。   天启哈哈一笑,一下子跳起来,也把她拉起来,往内殿里走,笑道:“柳娘子,你果然与众不同,来,陪朕喝酒!”   魏忠贤紧张的脸色立马舒解开,大笑着吩咐内侍:“快上酒!上万岁最喜欢喝的秋露白!”   天启又叫来高永寿、葛九思等几个亲近内侍,众人勾肩搭背,围成一桌,嘻嘻哈哈,放声大笑,又是投壶,又是掷骰子,你吵我嚷,喝得酩酊大醉。   柳湘被他们冷落在一旁,只得静静看着,略略饮了几杯酒。魏忠贤一直冲她使眼色,她视而不见。有什么办法,皇帝不主动,难道还让她用强不成?   她冲魏忠贤翻了个白眼,拿起桌上的酒要喝,手却突然被人紧紧抓住,抬眼一瞧,却是皇帝,她心砰砰跳了起来。   天启已然喝得醉醺醺了,眼睛半眯着,拉着她一直不停地说话,“仙子”“仙子”地直叫,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嘴里呜呜哝哝地说着:“你知不知道?我常常梦见你,很早很早以前,我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可是我见了你就知道是你……”   他突然伸手摸住她的脸,轻柔地,含着无限怜惜,柳湘全身发毛,一动也不敢动。他看着她,双眼迷蒙,声音里全是迷恋,“像观音菩萨一样,会发光……”   他使力一拽,柳湘整个扑在他怀里,凳子歪倒在地,杯盘也因她的擦身而过被扫到地上,哐当碎裂。其他人被这声音惊动,纷纷退了出去。   柳湘还没来得及反应,皇帝带着酒气的湿热嘴唇便袭了过来。像是被人抽走了空气,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灵魂飘回来后,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生涩却热烈地回应他。   天启却猛然推开她,踉跄起身,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口中喃喃道:“她不是我的嫣儿,她不是,我要找我的嫣儿……”   魏忠贤听到变故,忙忙推门进来,抓住他道:“万岁,您怎么啦?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啊?”   天启泪水直流,咕哝不清地哭喊:“我要找嫣儿,我要找嫣儿……”   魏忠贤把他往回拉,指着柳湘道:“这不就是您的嫣儿吗?”   “她不是!她不是!”天启拍打着他,“嫣儿她已经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他慢慢地安静下来,顺着魏忠贤身躯滑坐在地上,抱膝抽泣。   魏忠贤被他触动柔肠,揉了揉眼睛,叹道:“唉,我的万岁爷!”   他无奈地冲柳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柳湘顺从地离开,却一直回眸看着天启,直到走到门边,才把头扭回去,出了殿门。   魏忠贤叫内侍进来,把天启抱到床上,服侍他脱衣服脱鞋。皇帝渐渐不哭泣,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下了朝,他慢慢踱步到永和宫,翠浮见他来,又惊又喜。自她搬进这永和宫,皇帝一次都没来过,往日都是差人来看她,送吃的玩的用的。今天是刮哪的风?   皇帝好像迫不及待似的,一进到暖阁,就肃然开口:“翠浮,我有话问你。”   翠浮暗惊,面上温婉笑道:“什么话?陛下且坐。”   天启坐下后,反倒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们家那个表哥……”   翠浮脸色微变。   天启敏感地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心下一沉。   翠浮旋即恢复如常,目光瞟过一旁垂头侍立的宫女碧桃,又转回到皇帝脸上。她可没忘记,碧桃是魏忠贤派来的人。   皇帝咳嗽一声:“你们都出去吧。”   宫女齐声答“是”,躬身退了出去。   翠浮在他对面坐下,笑道:“陛下怎么忽然提起表少爷?”   天启道:“他好像是在你们家长大的?”   翠浮笑着点点头。   天启酸酸道:“那你们从小就在一处玩?她和他青梅竹马?她待他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   想起上次在太康伯府门口两人见面的场面,他心中真是又酸又愤。   翠浮正色道:“陛下,姑妈家是我们家唯一的亲戚,表少爷也是唯一的哥哥。他对比他小的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就连我一个下人,他都时常关怀。皇后娘娘现在不爱玩,小时候也一样,这些我都跟您讲过的。她总是待在屋里看书,年纪渐大,就与表少爷生分了,知道男女有别,当避嫌。”   天启心里稍稍安慰一些,他想,也许张嫣只是很久没见到家人,上次见了池漪才那么亲热。但是一想起池漪,那个仪表不俗的少年,他心里总觉得硌得慌。   那池漪又和李清和不一样,李清和出现的时候,他和张嫣感情不稳,所以他害怕。可是池漪,他们共同拥有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张嫣虽是冷性人,池漪却是个张扬的热烈的少年。当年张嫣初进宫,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是不是也因为这个表哥?   他越想越头疼,禁不住闭上眼睛,拿手揉着额角。   “有没有人为两人说亲?”他低低问。   翠浮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天启睁开眼睛,看向她,“有没有?”   翠浮看这架势,再不回答,皇帝恐怕要吼她了,忙道:“有的。”   天启长出一口气,冷冷瞧着她,“为什么这位表哥的事,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翠浮看他越来越误会,心中着实慌了,起身到他面前跪下,郑重起誓道:“陛下,我方才所说,现在所说,还有等会儿要说的,绝无一言虚假。若有,天打雷劈!”   天启淡淡道:“你说。”   翠浮道:“确实曾有人提亲,姑妈亦有此打算。不过刚商议过此事,表少爷就一病不起,家里人四处求医问药,都说没法治了,表少爷的病丝毫没有起色,眼看就要去了。直到有一天门口来了个和尚,告诉国丈说,你女儿大贵之身,寻常人无福无缘娶得,若要治好甥儿的病,从此不再做此想即可。国丈依言行之,表少爷的病果然好了。”   天启道:“当真?”   翠浮庄重道:“妾身已说了,若有一言虚假,甘遭天打雷劈。”   天启笑道:“这么说,只是你家表少爷单相思?”   翠浮道:“表少爷的心思我一个下人怎么猜得透,也许他只是把皇后娘娘当妹妹呢。”   天启道:“怎么可能?她那么美,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   翠浮见他神色已舒解,便知他解了心结,笑道:“娘娘虽然美,可是性情严正,其他人都被她吓跑了,对她是尊敬居多,只有陛下敢作敢为,暖化了她。说实话,能让她哭让她笑的也只有陛下一人。她心里也是只装着陛下的。”   天启从这几句话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骄傲和喜悦,此前抑郁苦闷一扫而空,心情舒展得简直想拥抱整个世界了。   他脸上现出笑容,转瞬又收起,严肃道:“今天的事,不要告诉皇后。”   翠浮乖巧点头。   天启这才冲她伸出手,满面笑容道:“乖孩子,快起来!”   翠浮温顺地搭上他的手。天启拉她坐在炕上,俯身把脑袋贴在她肚子上,微笑倾听,时不时地拿手轻轻戳着。   翠浮怜爱地看着他,心头暗松一口气。   ☆、指鹿为马(一)   吃过早饭,张嫣拿了一本书,在庭院里来回踱步闲看。高永寿打着呵欠进了宫门,瞧见她,忙过来行礼。   张嫣见他一脸倦容,道:“你这是宿醉刚醒?”   高永寿又打了一个呵欠,无精打采道:“是啊,皇上非拉着我们喝酒。他自己发疯,还让我们跟他一起。”   张嫣沉默片刻,问道:“昨天我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高永寿便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当然,略过所有跟柳湘有关的,末了叹道:“皇上好可怜啊,一直哭着说找你。”   张嫣转身坐在秋千上,有好长一阵都不说话。   高永寿探头道:“娘娘,您看的什么书啊?”   没人回他。   他转眼一瞧,皇后神情发怔,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皇后娘娘。”他小声唤道。   张嫣回过神来,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您在看什么书?”   “哦。”张嫣道,“《赵高传》。”   “这个赵高很有名吗?怎么还有人为他作传?”   “他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坏蛋。”   高永寿惊诧道:“坏蛋还有人写他?”   张嫣道:“有些人流芳百世,有些人遗臭万年。把这样的人写下来,是为了警醒后人。”   “他都做了什么坏事啊?”   “他残害忠良,窃取大权,听说过指鹿为马吗?”   高永寿模模糊糊知道她在说什么,怯怯地摇摇头。   张嫣道:“赵高为了试探朝臣对他是否忠心,有一天命人牵了一头鹿献给皇帝胡亥,却说是马。朝臣中有的谄媚与他,跟着说是马,那些看不惯他的正直大臣直言是鹿。后来,他就找机会将这些大臣全都杀掉了。”   高永寿“哇”了一声,大叫道:“这个赵高可真坏,那不是跟魏公公一样,看不惯他的全都被他干掉了!”   张嫣黯然道:“连你都知道,他却一点都不警醒。”   高永寿灵机一动,道:“娘娘,您这样干巴巴地说他肯定听不进去啊。皇上不是爱看戏吗?要是把这故事演给他看,说不定他就顿悟啦!”   张嫣一愣,心里慢慢地琢磨起来,天启心宽,对善恶是非区分得不是那么明显,心肠软起来很软,是个容易被身边人左右的人,让他幡然醒悟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他一时不愿意改变,这也是一次让他听进劝言的机会。   她笑道:“这个主意挺好,你即刻去张罗一下。”   高永寿兴冲冲地转身就跑。   张嫣想起一事,忙叫住他:“剧本挺重要的,你准备找谁写?”   高永寿立即想到一个最合适的人,他在内书堂的老师,杨涟和左光斗的同年,翰林院的周顺昌。这周顺昌也算是东林党人,不过没像杨左一样直接与阉党冲突。   周顺昌日益觉得朝政昏暗,正打算辞官归隐,突然高永寿找来请求让他写剧本,不由大怒:“读书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为师生平思考国家前途,都嫌时间不够,写剧本又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这个我做不来!”   高永寿忙道:“可是这个是写给皇上看的。”   周顺昌又怒又叹:“当今皇上一心贪玩,我们为人臣子的,不劝着就算了,还写戏鼓励他去玩,这不是纵容他,让他往疯了玩吗?”   高永寿暗叹,这人活得也太正经了,都不能轻松一下吗?他听说周顺昌年轻时看戏,看着看着忽然冲到台上将演员暴打一顿,然后扬长而去。众人不解其因,问他,他说那人演的是秦桧。   活得这么认真,累不累啊?   他拉住周顺昌道:“老师啊,这出戏是指鹿为马,咱们东林党不是痛恨魏忠贤吗?这出戏就是影射魏忠贤啊。”   周顺昌站住道:“指鹿为马?”   高永寿看他有兴趣,忙拉他坐下,兴奋地说:“是啊是啊,我们既然打不倒魏忠贤,可是至少可以阴损他一番哪。老师不用担心,这出戏只演给皇上看,魏忠贤不会知道的。”   周顺昌把手上的书扔到桌上,傲然扬头,道:“我还怕他不知道呢,让他尽管看,我现在就写!”   乾清宫里,天启和柳湘头对头趴在桌子上斗蛐蛐。高永寿大摇大摆地进门,一看瞪大了眼睛,这两个人怎么又搞在了一起?   当皇帝真是爽啊,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高永寿欣羡着,扯着嗓门大叫一声:“皇上!”   天启忙里偷闲抬头,笑道:“你来了啊。”没空理他,又忙忙地把头扭回去,吩咐他的蛐蛐:“咬它!咬它!快!”   高永寿上前扯着柳湘胳膊往外拉,口中道:“你先出去。”   柳湘使劲甩开他,气呼呼嚷道:“你干嘛呀?”   高永寿一指天启,又拍拍自己,昂头挺胸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不需要听。”   柳湘上下打量他两眼,鄙夷道:“你是男人吗?”   高永寿气哼一声,甩袖子走开,大叫道:“我不是,你是,行了吧!”   柳湘闭上嘴,转眼见天启没了她一样自得其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他们两人的吵闹不理不睬,不由大感沮丧,转身走了。   高永寿冲着她的背影又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扭头夺走天启手中的蛐蛐罐子放到一边,嚷嚷道:“皇上,不要再玩这种过时的游戏啦!”   天启抢不过他,只好道:“那你有什么好玩的啊?”   高永寿抱着他小声嘀咕:“皇上,我们在宫里演一出戏怎么样?”   “演戏?”天启一听,喜不自禁,“这点子不错哎。”   突然想起什么,苦了一张脸,转身走开,连连道:“不行不行不行。”   高永寿见他说变卦变卦,连忙追上去问:“为什么?为什么?”   天启嘟着嘴道:“上次的事你忘啦?皇后知道会不高兴的。”   高永寿笑道:“这次您放心,皇后那儿我已经打点好了,没问题。”   天启惊叹地看向他,眼睛都瞪圆了,“高永寿,你真不简单,那种凶婆娘你都能摆平!”   高永寿自得地笑了两声,意识到不对,讶然道:“皇后哪里凶啊,很温柔嘛。”   天启嘿嘿笑道:“那是你没见过她凶的时候……”他不多说,问道,“演什么戏啊?”   高永寿道:“这部戏的名字啊,叫指鹿为马。”   天启道:“指鹿为马?那不是赵高的故事吗?”他别有意味地打量高永寿两眼,板起脸道,“这戏是皇后让你演的?”   高永寿一惊,嘻哈哈笑道:“不是啊,皇上,你看,这部戏有宦官,有皇帝,还有动物,多热闹啊是不是?”   天启眼睛一亮,“对啊,还有一只鹿呢,哎,你上哪找一只鹿?”   高永寿洋洋得意道:“何必找鹿呢?找人来演不就行了……”突然意识到皇帝态度改变,他诧异道,“皇上,您答应演啦?”   天启噘了噘嘴,叹道:“算啦,反正我在她心里已经是那个样,就当哄她高兴了。”   高永寿听他说的苦涩,陪着干笑两声。   “你找谁演鹿啊?”天启把话题扯回来。   高永寿嘿嘿笑道:“当然要找一个最最卑贱的人来演,才实至名归、无可争议,叫大家心服口服啊!”   仁德门值房里,高长寿爬上梯子擦房顶的画栋,一听甥儿找他演戏,立马问道:“古代还是现代?”   高永寿道:“古代,秦朝时候的嘛。”   “哇哦!”高长寿甩手扔了抹布,一脸陶醉道,“那我岂不是要赚一笔了?”   高永寿不解:“什么赚一笔?”   高长寿乐得直笑,“你想啊,要演古代的戏,这服装、道具总要准备吧,只要有东西做,那我就可以趁机捞油水。”   高永寿笑道:“舅舅,想不到你脑筋还转得挺快的嘛。”   “过奖过奖。”高长寿扯他坐下,“这件事我很有兴趣,你继续讲继续讲。”   高永寿道:“舅舅,其实我是想找你演这剧里的一个重要角色。”   高长寿一甩帽子上的吊带,故作羞涩,“不好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高永寿看他如此自恋,忙道:“不不不,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高长寿挑眉:“你该不会让我做主角吧?”   “爱说笑,当然不是。”   “那我到底演什么嘛!?”   高永寿嘿嘿大笑:“我想找你演出一只鹿!”   高长寿愣了有半晌功夫,反指着自己鼻子说:“你说让我演一只鹿!?”他要暴跳如雷了,“你恨我也不用恨到这种程度吧?你竟然让我演一只鹿!?”   高永寿连连点头:“是啊,这只鹿可是历史上很有名的鹿哎。”   “有多有名啊?”   “听说过指鹿为马的故事吗?”   “成语听过,故事没听过。”   高永寿道:“这不就得了,连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都听说过,可见这只鹿有多有名啦。”   高长寿咧嘴一笑,“说的也是哦。”   “你答应啦?”   高长寿把脸一板:“我答应了吗?”   高永寿看他如此固执,不耐烦地嚷道:“舅舅啊,你想想看,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荣幸跟皇上同台演出啊,这个机会不好好把握的话,错过多可惜啊。”   高长寿一把抓住他领口,指着他鼻子惊问:“你是说,皇上也要演?”   高永寿拨开他的手,道:“是啊,而且你还要跟他演出对手戏呢。”   高长寿一脸憧憬:“哇!那我岂不是要一炮而红了?”他一拍桌子,“行!我答应演!”   一切都张罗好,高永寿到乾清宫中报告皇帝。天启扯住他,兴冲冲地说:“我越想越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我准备啊,把大家伙都叫来看。”   高永寿一愣,脱口说道:“您叫谁都行,可别叫魏公公来看啊。”   天启道:“为什么?”   高永寿气急败坏:“魏公公看到,不毙了我才怪!”   天启道:“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嘛。再说如果魏忠贤问心无愧,他为什么要找你麻烦呢。”   高永寿嚷道:“可他要是问心有愧呢?”   天启微笑道:“那就正好警告他。”如今他正放权给魏忠贤,这奴才不要膨胀才好。   高永寿无法,跑到坤宁宫里,在皇后面前焦躁地走来走去。   张嫣放下茶杯,徐徐道:“虽然跟我们的计划有些出入,你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呀。”   高永寿大叫道:“皇后娘娘,这岂止是有些出入,一个是要掉脑袋的,一个不用掉脑袋,简直差多了!”   张嫣道:“也不是啊,魏忠贤耳目众多,我们的一举一动能逃得过他眼睛吗?让他看了也好,省得他事后借题发挥。”   高永寿嘿嘿笑道:“你好像还不怎么了解魏忠贤哎,他那个人一向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用借题发挥的。”   张嫣并不在意,定定道:“你别怕他,有我当你的靠山,量他也不敢动你。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事我来扛。”   高永寿道:“皇后娘娘,你可一定要说话算数哦。”   张嫣笑道:“那还用说吗?”   高永寿这才放心,伸出大拇指头和小拇指头,“来,盖个印。”   张嫣一愣。   高永寿倏地把手缩回去,自觉好笑,“对不起啊,我差点忘了您是皇后了。”   张嫣笑了笑,大方伸出手,“来。”   高永寿展颜而笑,勾住她手指头,盖了个印。   ☆、指鹿为马(二)   埋头苦干三天后,周顺昌拿出了凝聚他心血和智慧的剧本。展开一看,其长度约相当于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的白玉石长街,一律使用古文,放眼瞧去,全是“之乎者也、呜呼哀哉”。   高永寿十分不解,叹气就叹气,为什么还要用“嗟夫”。他请求改用白话,周顺昌坚持不改,还训斥他,优良的传统古文,就是叫你们这种得过且过的人给败坏了!   最后还是高长寿拿去改了改。他一听说干爹魏忠贤要来看,坚决要求辞演。   高永寿得意笑道:“皇上都已经知道你演那只鹿了,而且已经广为宣传,你要是敢逃,当心……”他横手在他舅舅颈间,咬着牙“喀喀喀”做着割脖子的动作。   高长寿捏住他的胳膊扔开,讶异道:“要砍头咔嚓一声就行了,你干嘛还喀喀喀……拖那么长?”   高永寿笑道:“因为皇上有个好习惯,他砍人家头的时候,比较喜欢用锯的!怎么样,你还打不打算辞演啊?”   高长寿瞪大眼睛,一声不敢吭了。   戏开演那天,皇后端坐懋勤殿正中央,魏忠贤低头哈腰侍立在她身旁,司礼监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太监也随侍在旁。   殿内两侧椅子上已坐满了人,各宫娘娘、公主,还有硬被高永寿拉来的周顺昌都望着外面,翘首以盼。   他们的身后,是内阁三大首辅顾秉谦、魏广徽和冯铨。三人端身正坐,拿眼看着鼻子,如老僧入定,专心吐纳。此三人都靠依附魏忠贤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可是,魏忠贤再怎么得势,说到底也是皇家的家奴,如今,他们能坐着,魏忠贤只能站着。   徽婧再次忍不住,偷眼去看冯铨,一看之下又红了脸,凑过去跟徽妍嘀咕:“那人看着好年轻啊,怎么就入阁拜相了,大明朝前所未有啊。”   徽妍不得不承认,冯铨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美的,美,只能用美来形容,因为他长得实在不像个男人,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话本小说中所说“貌若潘安”也不过如此。听说他年将三十,看着却只十八九岁。   但她不能不唾弃此人的节操,“怎么入阁?当然是谄媚某个大太监啊。听说上次魏忠贤涿州进香,他斥巨资摆宴,跪在道旁迎接。”   徽婧讶道:“你知道得好清楚。”   徽妍道:“嬷嬷跟我说的,她早就见过此人。冯铨十八岁中进,才学不错,还入了翰林院,人家都叫他小冯翰林,内官见他美貌,爱慕者甚多,常邀他到宫里玩。王体乾、魏忠贤他们早就认识他。”   “这样。”徽婧说着,微微侧了头,偷眼瞥人。恰好冯铨抬头,眼波流转,潋滟动人。她心里一荡,暗暗嘀咕:“真是个祸水。”   外面突然一阵锣鼓声响,众人抖擞精神,凝目望去,高永寿做秦朝宦官打扮,脸颊涂得五颜六色,代表丑角赵高出场。他走得大摇大摆、趾高气昂,跟在他身后的“秦二世”就气度雍容多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内侍饰演秦朝大臣,他有点在状况外,木呆呆跟在最后。   众人鼓掌,魏忠贤还很捧场地欢呼。   高永寿在场中昂首站定,接受大家的热情欢呼,先是抱拳谢了一圈,接着朗声道:“今天由我高永寿为大家领衔主演一部新戏,指鹿为马,鼓掌!鼓掌!”   魏忠贤好瞧热闹,比谁进入看戏状态都快,当下顾不得皇后就在旁边,直起腰,拍手大叫一声:“好!”   他的心腹,司礼监的几位太监和内阁诸人,已经傻了。来之前,没人告诉他们是指鹿为马啊。   高永寿精神昂扬,接着说:“下面介绍其他演员。”   他扯过天启,众人立马欢呼鼓掌,高永寿扬声道:“至于这位,演的是秦朝皇帝嬴胡亥,他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天启的素养可比得上专业演员了,举手投足都像换了个人,面上腼腼腆腆地笑着,冲大家挥手致意,眼神一一晃过众人,晃到皇后那时,皇后微微一笑,他便凝滞不动了。高永寿拉他一下,他才回过魂来。   高永寿拉过小内侍,遛马一样遛了一圈,道:“他呢,就饰演秦朝所有的笨大臣。”小内侍一听这话,忍不住想开口抗议,高永寿已经大叫道:“再来就是那只鹿。”环顾四周,并不见“鹿”。高永寿纳闷道:“我的鹿呢?”   一看,高长寿从头到脚披着一张鹿皮,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口。高永寿几步跨出殿门,把高长寿拖进来。高长寿跪趴在地上,无声装鹿。高永寿冲大家伙道:“这只鹿呢,是由一位身份极度敏感,不方便抛头露面,否则就会死得很惨的既神秘又卑贱的权威人士所饰演,大家体谅,可以不过问他的身份了吧?”   众人纷纷摇头大笑:“不行。”   高长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高永寿无奈,不得不俯身问道,“舅舅,你要不要应大家的要求,抛头露面一下?”   高长寿直摇头。   魏忠贤越看越觉得有意思,搓着手哈哈大笑。   高永寿直起身道:“这位鹿大人呢,虽然贱,可也贱得有主张,我们就饶了他吧。开始!”   说罢,他撩开袍服,跨坐在高长寿身上,扬手做挥鞭状,口喊“驾驾”骑马。秦朝皇帝和大臣上场,两派相遇。   高永寿从鹿身上下来,气势十足地发问:“前方来者何人?”   小内侍上前答话:“有眼不识泰山,来者当然是古代秦朝的皇帝是也。”   高永寿夸张向后仰身,做惊诧状,口中唱道:“当真?”   天启甩袖上前,身体前倾,眼神逼视着他,也唱道:“当真。”   高永寿摆出一副奸臣嘴脸,低低婉转唱道:“如此?”   天启回唱:“如此。”   然后两人便像两个不正常的人一样,对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高永寿奸诈地抿起唇角,唱道:“原来是皇上。”   天启同样做出咄咄逼人的样子:“原来是赵高。”   两人又像犯了疯病一样,对着哈哈大笑。   浅薄的台词,浮夸的演技,征服了在场所有人。徽媞和罗绮此前是看过剧本的,此刻唯有面面相觑。   “这就是您写的剧本?”罗绮忍不住问周顺昌。   周顺昌抖抖索索地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戏仍在继续。   “皇上,请随我来。”高永寿拉着天启,来到跪趴在地上的高长寿面前,以手指他,又唱,“皇上,你来瞧这匹马。”   天启假模假样观察一会儿,唱道:“错,这是一只鹿。”   “皇上果然英明。”高永寿笑了笑,拍着胸脯,做出凶狠的样子,趾高气昂道,“不过,话说我赵高是出了名的坏人,我说的东西,有人敢说不吗?”   此言一出,司礼监众人脸色齐刷刷变白。魏广徽和顾秉谦如坐针毡,不安地动来动去。冯铨看了一眼又是喝彩又是鼓掌的魏忠贤,哑然片刻,不由失笑。   张嫣微微一笑,眼神轻蔑地瞟过他们。   高永寿接着唱道:“皇上,我们何不问问别的大臣,这是鹿还是马?”   天启道:“那你就问问吧。”   高永寿一指小内侍:“这是鹿还是马?”   小内侍呆呆道:“我已经看完了。”   “咦?”高永寿纳闷,“这是台词吗?”   这下不得了,挠着魏公公的痒痒了,顾不得形象,顾不得皇帝皇后在场,魏忠贤捂着肚皮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当儿,高永寿附在小内侍耳边又教了一遍台词,再问:“是鹿还是马?”   小内侍道:“不是马,是鹿。”   高永寿做恼恨状,学魏忠贤平时的模样,拍着胸脯仰天大啸:“不爽!不爽!真不爽!我说它是马,你竟然说是鹿,我砍!”   以手做刀,向小内侍脖颈间砍去,小内侍应声倒地。   高永寿道:“皇帝,我们再问问大臣乙来。大臣乙何在?”   小内侍装死半天,从地上爬起来,道:“大臣乙在这里。”   高永寿道:“你说,这是鹿还是马?”   小内侍完全没看过剧本,开始自由发挥,上前扯住鹿皮,奶声奶气道:“这样我看不出来,何不叫他跑一圈,让我瞧瞧。”   “也罢,你跑。”高永寿照他舅舅屁股上踢了一脚。   高长寿爬行前进,由于小内侍正扯着鹿皮,他爬着爬着,忽然发现头顶一片光亮,这才发现暴露在众人视线了。   在座中认识他的无不爆发出狂笑。魏忠贤定睛一瞧,惊叫道:“高长寿!”不由得倾身下来,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无意之间瞥见冯铨,见他正冲自己摇头,面色凝重。   魏忠贤心里咯噔一声,再一回头看身后的司礼监众人,都脸色惨白,眼含忧虑。他觉出不对味来了,忍不住去看皇后,皇后坐得挺直,神情傲然,含着几分轻蔑,看似微笑,倒更像是嘲讽。   他冲冯铨使了个眼色,悄悄地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皇帝的声音:“厂臣,要到哪里去?”   他这一问,全场安静下来。   魏忠贤又是一惊,额头上渗出汗来,众目睽睽之下,转回头来,挤出一个笑容,支支吾吾道:“老奴……更衣去!更衣。”   天启笑道:“快去快回,我们先不演了,等着你。”   魏忠贤忙道:“这怎么使得?”   天启道:“快去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还能说什么,魏忠贤答应一声,垂头向门外走,两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冯铨是不会出来了,他出了门,走到僻静角落站立,心头七上八下。   “魏公公,魏公公。”   有人小声唤他,回头一看,是柳湘。   柳湘扯他走到无人的地儿,道:“魏公公,这戏就是冲着你来的。赵高跟你一样是宦官,指鹿为马的故事就是说他颠倒是非、残害忠良,这剧分明就在影射你啊。”   魏忠贤猛然惊醒:“影射我?”   柳湘点点头,又道:“知道赵高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被秦朝第三位皇帝赐死,还杀了他全家。”   魏忠贤悚然一惊,脊背流下冷汗。   ☆、承诺   魏忠贤大感耻辱,他竟然在一出辱骂他的戏面前无知大笑,这感觉就像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件事在内廷外廷传开,怎一个丢人了得?往后他怎么在小太监面前耍威风?怎么在那群读书人面前抬起头来做人?   高长寿舅甥俩现在跟小动物一样,怯怯地跪在他脚下。戏已经演完,已经回到司礼监值房,高长寿身上还披着鹿皮。   魏忠贤一手叉腰,一手按着桌子,冷冷瞧着他俩,道:“给我脱了!”   高长寿慌忙扒下鹿皮,露出脑袋。   魏忠贤眉毛一挑,道:“我问你们,那出戏是冲着我来的是吗?”   高永寿手忙脚乱地赶紧叫道:“不是啊,公公,我们只是纯演戏而已啊。”   高长寿跟着道:“对啊……”   “那你们别的戏不去演,偏要演这出指鹿为马呢?”魏忠贤眼睛一瞪,拍着桌子厉声责问。   高长寿指着外甥连忙推脱:“是他挑的,不关我事啊。”   高长寿知道他舅舅一向贱,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见魏忠贤正凌厉地盯着他,忙道:“启禀公公,因为这个故事比较新鲜,又简单明了啊。”   魏忠贤冷哼一声:“你说简单明了,我看是含义颇深啊。”   高长寿道:“公公啊,他这种人挑出来的戏能有什么含义,我们只是陪皇上玩玩。”   高永寿连忙点头。   冯铨“刷”地收拢折扇,俯身挑起他下巴,含笑道:“你就直说了吧,这出戏是不是在影射厂公?”   说实话,魏忠贤再凶,高永寿都不怎么害怕,这个人虽然玉面含笑,却让人觉得是个狠辣的主。   他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啊……”   冯铨放了他,直起身徐徐问道:“这指鹿为马的故事,是谁教你的?”   魏忠贤立即接道:“对啊,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谁教你的?皇上吗?”   高永寿连忙摆手:“不是啊……”   “公公,”高长寿哭丧着脸说,“赵高的故事,是皇后娘娘教我这外甥的。”   高永寿气急败坏,恨不得早点捂住他的嘴,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   冯铨微微一笑,转身看着魏忠贤时,却摆正了脸色。   魏忠贤心中大恨,沉下了脸。   高永寿从值房出来,急慌慌跑到坤宁宫里,还没进门,就大声嚷道:“皇后娘娘,不好啦!”   “什么事啊?”张嫣放下茶杯,诧异问道。   高永寿气喘吁吁道:“魏忠贤要暗算你啦!”   张嫣道:“别急,慢慢说,他们要怎么暗算我?”   高永寿在暖阁里走来走去,气呼呼嚷道:“我也不知道,都怪我那个滥舅舅,他说赵高的故事是你教我的,我看魏忠贤的表情,分明是一副要做掉你的嘴脸!”   张嫣笑道:“他又不是第一天要暗算我,此前不是已经做了吗?我们凡事小心,不要让他抓住把柄。”   高永寿道:“总之你还是小心一些,我看他这一次真的是火大了。”   张嫣沉吟着点了点头。   正说着,天启突然不吭不响地走了进来,他已脱下戏服,换了一身玉色直裰,穿在身上宽宽大大的。张嫣看了直皱眉:“这不是去年的衣服吗?怎么不小反而大啦?”   天启精神不太好,也不说话,扯着她袖子哼哼唧唧。   张嫣伸手触他额头,柔声道:“是不是又病了?”   天启想要抱她,一转眼见高永寿还杵在那儿,便觉碍事,挥手打发他走。   张嫣道:“等等。”   高永寿连忙站住脚,讶道:“娘娘,还有什么事啊?”   张嫣看着天启,似怨似嗔,“刚才高永寿说,魏忠贤看了戏很生气,要暗算我呢。”   天启立即瞪圆了眼睛,扭头看向高永寿,方才的病猫劲儿全然不见,跟个小老虎似的,高声问道:“高永寿,魏忠贤真这么说?”   高永寿道:“皇上,你暗算人还跟人家说啊,我是看他神情看出来的。”   张嫣拉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幽幽道:“我这皇后当得真无用,天天还要提防一个奴才在背后暗算我。”   天启一看她这哀怨模样,浑身像没了骨头,心更是软成一滩水。   挥手让高永寿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上前不由分说抱住她,叹息一声,道:“他要敢暗算你,我立即杀了他。”   张嫣道:“我是相信你会,可事事你都能看得清吗?若是他颠倒黑白,离间我跟陛下,陛下到那时还能相信我?现在他正忙着给陛下荐枕边人,白天夜里都有人在你耳边说话……”   尽管她已经看得淡了,可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说不下去,别开了脸。   天启深深叹一声气,轻柔扳过她的脸,抱她在怀,缓缓道:“我答应你,等朝廷局势稳定下来,就让他离开皇宫。”   有一刹那,张嫣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呆愣片刻,从他怀里抬起头,震惊地凝视他。天启微微一笑,眼神诚挚。张嫣心里慢慢滋生出感动来,这几年他跟她说的每一句情话,都不及这句话动听。话说得容易,事真做起来可要麻烦多了,弄不好朝廷又要大动荡。他是那么信任魏忠贤,此前也从来没有动过河拆桥的念头,都是为了她才如此。   “还要多久?”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天启温柔摩挲着她的脸,轻声道:“快了,就在这一两年,现在我还要用他。”   张嫣主动投身到他怀抱。   天启抱着她,欣慰地微笑,就为了这一刻,做什么都值了。   吃了一顿饭,听了一场曲,到了晚上,魏忠贤就把今天的不愉快忘得光光了。他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考虑事情也不会考虑得那么多,往常都是他的党羽替他分析,今日一听这出戏的发起人是皇后,党羽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皇后跟魏公公一向有怨,大家都知道的,女人嘛,还不能容忍她发个小脾气?况且是这么高贵的美丽的女人……倒是皇帝让他们琢磨不透。   魏忠贤摇头晃脑回到家里,一进门,见客氏阴沉着脸在厅堂坐着,不由讶异:“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有事?”   客氏道:“出大事了,我能不来吗?”   魏忠贤摸不着头脑,捂着吃得圆滚滚的肚皮说:“没什么大事啊。”   客氏冷笑道:“皇上和皇后都合起伙来阴损你了,你竟然还说没事?那什么才叫做大事?”   魏忠贤憨憨笑道:“夫人,不至于吧,皇上就是玩玩嘛。皇后一向不都如此,再说,我们还有高永寿盯着她呢。”   “你还提高永寿?”客氏拍桌而起,“他去那儿没两天,就被人家带得团团转,你还指望他盯人?”   魏忠贤陪笑道:“皇后那儿还有我们的人,我让他们加强注意。”   客氏转身拿起桌上的信函,道:“这是东厂最新送来的密报,杨涟、左光斗他们被罢官后,到无锡和东林党人会和,集结了不少人,讲学论道,批评时政。原以为他们就此沉寂了,没想到是转移了战场,你都不管管?”   魏忠贤原想依党羽的建议兴起大狱,把这几个人一网打尽,可惜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只得作罢。听她这样说,便笑道:“没那么严重吧,那些个读书人就是因为在朝廷上搞不过我们,才下到地方上去的,你就让他们发泄发泄,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客氏轻哼一声,道:“若他们的势力只在田野也就罢了,怕只怕宫中有内应啊。”   魏忠贤失笑:“宫里都是我们的人,哪有什么内应啊?”   客氏盯着他,淡淡道:“张皇后啊。”   魏忠贤惊愣。   客氏道:“这可是皇上的枕边人,如今我不在皇上身边,你又是个大意的。皇上耳根子软,当不得她天天嘀咕,指不定哪一天就圣心回转了。今天这‘指鹿为马’不就是对你的警告吗?”   魏忠贤这才肃了脸色,喃喃叹道:“哎哟,这可了不得。”   客氏道:“怎样杜绝这宫中后患,你想想办法吧。现在皇上一心恋着她,不亲近我们的人,翠浮虽然怀了孕,可也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皇子,也不一定能平安长大,让柳湘抓紧吧。”   魏忠贤连连点头:“是。”   客氏皱起眉头:“还有皇上那里,可不是玩玩那么简单,须得打探清楚才好。”   魏忠贤记在心里,第二天他早早到乾清宫,服侍皇帝穿衣,服侍皇帝洗漱,跟着皇帝上朝,看着皇帝批折子,卖力干活,啥也不说。中午天启用膳时,一个人在那时不时地傻笑。他看得莫名其妙,但也知皇帝现在心情不错,于是上前小心翼翼笑道:“万岁爷,昨天那出戏,您演得高兴么?”   天启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高兴,很高兴。”   魏忠贤忧愁道:“可老奴看了,心里不安。”   天启眨巴着眼睛道:“为什么?”   魏忠贤不再说话,王体乾上场,阴柔的声音响起:“万岁,虽然您是无心之举,可是厂公却不明不白地受了许多委屈。”   天启一脸茫然:“怎么会呢?”   王体乾道:“万岁您不知道,厂公现在是树大招风,宫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嫉妒他的人便千方百计牵强附会恶意中伤他。就拿昨个那出戏来说吧,竟然有人说皇上借那出戏骂他,这不是成心离间吗?”   天启恍然大悟,哈哈一笑,起身拍着魏忠贤的肩膀说:“厂臣,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忠心耿耿替朕做事,谁能中伤得了你。别在意,谣言很快就会散去的。”   魏忠贤连连点头,陪笑道:“万岁这么信任老奴,老奴感恩戴德。”   天启慢悠悠道:“有两件事我要交代你,你给朕记清楚了。”   魏忠贤听他调子虽悠然,却分明是端起了皇帝架子,愣了一下,忙把脸色摆正,恭谨垂首,等候训话。   ☆、警告   天启道:“最近突然多了许多弹劾孙承宗的奏折,叫人看了烦心。孙先生辛辛苦苦替朕守着辽东,如果他知道御史向他发难,他这职位坐的能安心吗?朕把国家大事交给你,你得办得让人放心啊。跟内阁说一声,让他们管管都察院这帮乌鸦,谁再乱叫,就让谁去辽东,看他做的如何?”   魏忠贤心里一咯噔,脸色刷刷变白。上次孙承宗一事发生后,他才意识到手握军权是多么重要。孙承宗在辽东修城挖沟虽然忙得不亦乐乎,但他的治辽战略也不是没有缺陷。每年耗费国库三四百万两银子,兵不得练,能守不能攻,还要防备努尔哈赤绕道蒙古直攻京城。抓住这个缺陷,他暗地里指使御史上书,操控舆论,想把孙承宗拉下马,难道皇帝知道是他做的?   他惴惴不安,正想着回话,天启突然回头看着他,道:“还有,皇后若有什么闪失,我可不放过你!”   雷霆来得委实突然,魏忠贤连反应时间都没有,扑通跪下,哭着大喊道:“皇上,老奴不敢啊。”   王体乾也着实惊到了,把头低低垂下,一声不敢再坑。   毕竟心虚,哭了半天一滴眼泪也没掉下。魏忠贤心里只剩下害怕,便平日最擅长的辩白都不会说了。   天启深知他的德行,一看不由大怒,冷冷道:“敢不敢你自己知道,不要得寸进尺。”说罢,拂袖而去。   魏忠贤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浑身是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伺候天启十几年,如此严厉如此狠心的斥责,还真的是第一次。他这几年涨上来的气焰,被皇帝两句话给吓得烟都没了。   月中,传教士汤若望进宫,给皇帝进献钟表、地球仪、天文历算书籍等物。他是天启三年来到中国,天启四年成功预测了月食,并写了两篇有关月食的研究报告送给中国官员,为礼部右侍郎徐光启推荐,现供职于钦天监,住在宣武门外的教堂内。那教堂是踏入中国土地的第一位传教士利玛窦所建造。利玛窦在世时,徐光启与他合译了《几何原本》,也在他劝说下加入了天主教,两人是知交好友。去世前,他将这座教堂的居住权交给了徐光启,请他不要转卖,勿改作他用,好好保存。徐光启答应,汤若望来朝后,便送给了他居住。   汤若望来到中国后,便戴上了方巾,穿起了儒服,学起了北京官话,除了高鼻梁蓝眼睛,与国人并无多大差别。且他博学多才,贯通中西,士大夫多与之结交。去年,他在皇帝任命下,开始在王恭厂督造大炮。第一批大炮已于前些日子完工,共有十门,今日送达皇宫,接受皇帝检验。   天启邀请皇后一同去看,去教场的路上,张嫣皱眉道:“我始终觉得,让这些人停留在国内不妥,他是抱着传教的目的来的,会不会蛊惑人心?”   天启正把一件好好的钟表拆得七零八落,闻言笑道:“你跟东林党那帮腐儒越来越像了,封闭自守。我天朝泱泱大国,有什么不能接纳?不能包容?起码他还能为我造大炮呢。”   张嫣笑了笑,垂目看他手,道:“你又来,见不得完好的东西是吗?”   天启道:“我把它拆了,就能把它装回来,研究个两三回,我自己就会做了,到时候大力推广,没准我大明家家户户都能挂上这玩意了,谁还稀罕要他进贡?”   拆了一会儿,他打起呵欠来。   “怎么,困了吗?”张嫣柔声问。   他点点头,丢了钟表,身子一歪,躺在张嫣腿上。   辇车一直在晃动,张嫣怕他掉下去,搂孩子一眼搂住他,道:“大白天的怎么犯困,夜里没睡好吗?”   天启又点点头,抱住她的腰,埋首在她怀里闭目养神。   张嫣皱眉道:“怎么最近总睡不好,要不要找御医看看?”   天启咕哝道:“不用。”顿了顿,又低低道,“没有人陪,当然睡不好。”   张嫣只做听不懂,笑道:“奇怪,谁还不让人陪你了?”   天启睁开一只眼睛看她,鼓着嘴不吭声。他这模样太怪,把张嫣逗笑了,笑了一路才停下来。   到了教场,举目一看,十门大炮一溜摆好,旁边站着负责燃放的内侍。徐光启和汤若望正一门一门地察看。   天启笑道:“那个声音可是惊天动地,你怕吗?”   张嫣道:“怕就不跟你来了。”   天启看她傲得像一只天鹅,不由笑了,道:“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徐光启一扫眼见皇帝过来,忙偕同汤若望上前行礼。行礼后见一女子与皇帝并肩而立,装容华贵,便知是皇后了,立即躬身作揖:“礼部侍郎徐光启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徐光启精通天文、算术、农业和军事,不群不党,洁身自好,埋头做实事。魏忠贤对他很有好感,一度想要拉拢。读书人对名节看得重,徐光启没有理睬。这件事张嫣听说过,虽未见面,却存了好印象。   当下她笑道:“免礼。”   目光一转,对准汤若望,而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也在不失礼的情况下,微笑打量着她。张嫣愣住了,原来人的眼睛还会笑的,让人觉得和善、温暖,再一细看,又仿佛看到了深邃浩瀚的星空,一颗心都跟着沉静下来了。   她这么呆呆地看,天启不能不醋意大发。他并不恼怒,因他第一次见汤若望时,也是如此。不过皇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不能不叫他心里倍感失落。   汤若望作揖行礼,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话从嘴里吐了出来,声调不疾不徐,如淙淙流水,入耳动听。   张嫣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笑道:“免礼。”   她忽然对传教士有了好感,对他们所信奉的宗教也产生了好奇。不过这一天主要是检验大炮,他们并没有机会过多交流。   近处看完,天启带她远远走开,到演武厅观看燃放大炮,这中间的距离足有二里。张嫣远远瞧见,内侍从炮里牵出一条引线,走到很远才放下。   天启扶住她椅子的把手,凑过去跟她讲:“红夷大炮的威力很强,如果人一手举火,一手拿线,就站在尾端点燃,不被炸死也要被震死。你可以想象当这炮对准鞑子时,他们死得会有多惨烈。”   张嫣想到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吸着气说:“陛下,这炮是要送到辽东吗?”   天启道:“是,九门送往宁远,一门留下来护卫京师。”   张嫣忙道:“你可别忘了找人教他们怎么燃炮,不然鞑子没炸死,我们的人先阵亡了。”   天启笑道:“那当然,我已经让孙元化去辽东了。”   正说着,内侍已点燃引线,不过须臾,一声足以震破耳膜的炮声“轰隆”响起,远处立即浓烟滚滚。张嫣捂住耳朵,一头扎到天启怀里,口中惊叫:“陛下!”   天启慌忙抱住她,不敢再耽搁,坐上辇回去了。回到宫里,张嫣惨白的脸色才红润回来,捂住心口直喘气。   天启调笑道:“你不是说不害怕吗?”   张嫣两眼发亮,难得地激动起来:“这确实是个好东西,辽东有望了。”   天启摇摇头:“大炮再厉害,也只能用来守城,明君战斗力一年比一年下降,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精锐之师全军覆没,此后就再也没有一支拿得出手的野战军了。”   张嫣一听,跟着他苦恼起来。转了转眼珠,她道:“陛下,我觉得徐光启有相才,难得的是,他还精通军事。现在辽东有难,内阁也需要这么一位在军事奏折上能给出建议的首辅。”   天启沉吟着,点了点头。   下旬无事,天启带她出宫游玩,顺便也拐到汤若望的教堂。   第一次踏进这陌生的地方,张嫣大感新奇,仰头环视高高的穹顶,看着两边的落地窗,还有教堂里一排一排的座位,以及尽头处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画像,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一种神圣的情怀。   她将这些描述给汤若望听时,这个平和的神父笑道:“那是因为您心中有信仰。”   张嫣似有所悟,问道:“神父的信仰是什么?”   汤若望道:“我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上帝?”张嫣想了想,道,“《尚书》有云,人之所尊,莫过于帝,托之于天,故称上帝。不知神父所说的上帝与儒教尊崇的上帝是否一样?”   汤若望赞叹地看着她,笑道:“是一样的,利玛窦神父正是在《尚书》中受到启发,将我们的神译为上帝。”   说罢,他看向天启,恭敬道:“而你们的天子,正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祭祀上帝。”   来到中国后,最让他感到惊奇的,就是百姓和士大夫对天子的精神崇拜,其心理近乎奴隶,而这个国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但从他接触来看,他并不觉得皇帝比那些读书人聪明睿智多少,除去身份,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面对帝后,他由衷称赞这个国家最精英的一群人,也就是大明帝国的官员,都相当聪明。他道:“你们的秀才,在我的国家称为学士,举人相当于我们的硕士,进士就是我们的博士了,在我们那里,通常三十岁时才能取得,可是我看在这里,很多年纪轻轻的人就出来做官了。”   张嫣趁机连忙道:“所以《礼记》中说,刑不上士大夫,宋朝即是如此。十年寒窗苦读走到今天,不容易啊。我相信,在你们的国家,这些人都是受到保护和尊重的。”   天启慢悠悠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宋之亡,实亡于讲学。平时静坐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大约就是这些读书人的抱负。”   张嫣抿唇一笑,向汤若望道:“听说在你们的国家,都是一夫一妻?”   汤若望笑道:“是这样。”   张嫣又问:“你们的国王也是如此?”   汤若望道:“也是如此。”   张嫣道:“在一个婚姻如此圣洁的国度,其他一切也就不用说了。虽说大明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可在有些方面,确实不如人家呀。”   她身形一转,生动的大眼睛对准天启,笑问:“你说是不是,陛下?”   天启认输,连连点头,唇角笑意忍都忍不住。   ☆、嫉妒   上了马车,天启展开坤舆万国图,专注浏览。那图上横七竖八全是线条,张嫣陪他看了一会儿,便觉眼疼。她支起轿帘,看明媚春光下的市集,一个熟悉的蓝衣身影骑马打人群中穿过,懒洋洋的,姿态潇洒,突兀地闯入她的眼帘。   蓝衣少年旁边,并肩而行着另外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蓄着山羊胡,肤色黄黑,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状似儒生,然而其神态举止却颇有些江湖豪气。   她猜想此人便是传说中的汪文言了。   池漪竟然不知悔改,还与这姓汪的接触。张嫣越看眉头皱得越深,恨不得现在下去把他骂醒。   她看的时间太长,天启也察觉到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就找到了人群中的翩翩少年。很耀眼,也很刺眼。   他的目光落回张嫣身上,很久,她都没有发现,仍盯着窗外看。   马车过去,池漪的身影消失,张嫣心事重重地放下帘子,一个人发怔。   天启低头看着地图,淡淡问:“你在看什么?”   张嫣一惊,脑中闪现出汪文言的身影,面色微变,拖了片刻,若无其事笑道:“没什么,看看外面都在卖些什么。”   天启笑道:“你好大胆,就不怕被登徒子看了去?”   张嫣随口接道:“看了去,你要怎样?”   天启妒火中烧,语气激烈:“我杀了他!”   张嫣骇了一跳,怔怔望住他。   天启心烦气躁,合上地图扔到一边,转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脱口道:“嫣儿,你……”他欲言又止,脸色苦恼,眼神席卷着风暴,又是那种想要揉碎她的残忍和狂乱。   张嫣只觉莫名其妙,手被他捏得生疼,挣脱也挣脱不掉,她恼了,皱眉道:“陛下,你怎么了?”   天启灼热的目光望着她,沉默不言。内心挣扎煎熬了半天,他硬是平静下心绪来。以前种种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不管怎样,她现在是他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道:“没什么,我为了你快要发疯了。”   张嫣还是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心神皆被池漪占去,无暇顾及其他,怔怔看了这个突然变得奇怪的人一会儿,抽回了手。   回到宫里,两人在乾清门门口分别,张嫣前脚刚走,一个明丽少女就打门里跑了出来,怀抱着一只小白猫,在天启面前站定,福了一福,歪头笑道:“陛下,王家班又出了一个新戏,您要不要去看看?奴婢已经瞧过,可热闹可精彩了,没准您看了还想自己去演呢。”   张嫣放慢脚步走着,耳中听到天启清了清嗓子,刻意压制着兴奋,淡淡道:“是吗?朕还要看折子呢,就不去了。”   真是掩饰不住的蠢蠢欲动啊。   张嫣站住脚,转身向他们走去。天启一瞧,吐了吐舌,把头垂下。柳湘没想到皇后去而复返,诧异地看着她走近。   吴敏仪凌厉地盯住柳湘,淡淡道:“大胆宫婢,见了皇后还不行礼?”   柳湘一向觉得皇后以及皇后身边的人都自矜高贵,为了维持风度,吃了亏也不会说,生气也是生闷气。她自诩厚脸皮,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圣人。圣人重名节,重修养,做事束手束脚,没什么手段,通常都会以失败告终,比如魏公公和东林党的斗争。   秉持这样的理念,她行事说话大胆张扬。反正她有魏公公做靠山,反正皇帝不计较这些。   可是现在她们好像要找事,她心内吃惊,不由自主地望向天启。他正咬着指头看地上,脚还无聊地踢打着石子,在皇后的威风下,立马从皇帝变成呆子。   柳湘怯怯地福下身,恭敬行礼:“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张嫣道:“柳湘,你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吗?如今边疆多难,反贼四起,正需要陛下励精图治,你倒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引陛下玩乐。我没记错的话,上次的斗猫大赛,还有上上次的荡秋千大赛都是你出的主意是不是?你是大明子民吗?还是努贼派来的奸细,引诱陛下整日嬉游、玩物丧志?既然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就应该恭谨本分,你无视宫规,着奇装怪服,已是该打。现在又起轻浮心思,劝导陛下唱戏,更是该死。怎么死,你自己挑一样。”   一席话不喘气地蹦了出来,吓得柳湘面如土色,求救地看向天启。皇帝优哉游哉,竟然在笑!   她心里大恨,慌忙跪下叩头,抽泣道:“奴婢该死,求娘娘饶我一命。”看看皇后,再看看皇上,这下真伤心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张嫣道:“今日暂且饶你一命,以后若再犯,直接打出宫去。”   柳湘连连叩头谢恩。   张嫣看向天启,道:“陛下不是要看折子吗?”   天启看够了热闹,连连点头,笑道:“立刻就去。”他看着柳湘吃瘪的模样,嘿嘿笑了两声,背起手,愉快地走了,小白猫摇头摆尾跟在他后面。   张嫣这才回了坤宁宫,暖阁里坐下后,吴敏仪道:“怎么不干脆把那小妖精直接赶了出宫?”   张嫣道:“不要激怒了魏忠贤,不然他下次耍手段直接把人送到陛下床上。”   吴敏仪皱眉道:“留这么个小妖精在陛下宫里,叫人放不了心啊。”   张嫣笑道:“陛下若有意,她就是在天边也能被找出来,若无意,天天在他眼前转悠又有什么用?”   吴敏仪笑道:“也是,束缚紧了,反倒不好。”   思虑起池漪的事,张嫣心神不安。叫高永寿传话是没什么用了,看来她得当面劝一劝他。她正发愁没机会时,月末,太康伯府里忽然捎来信说,太康伯自南郊祭天那日突然生病,接连一个月都不见好,最近更是下不了床了,情况极其不妙。   张嫣一听大惊,问道:“好端端的怎会生病?御医怎么说?”   传话的内侍回道:“御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太康伯初始是腰痛,贴了几副膏药倒是好了,可又突然寝食不安,人瘦了十来斤,娘娘还是回去看看吧。”   张嫣向天启说了,天启沉吟道:“祭天那天我就看他不太舒服,原来是病了,当时他只说走得累,我也没在意。”   他看张嫣焦急,安慰道:“你先出宫看一看,要什么人缺什么药材跟我说。”   张嫣蹙眉点头,忧愁地回坤宁宫准备去了。   天启终究是放不下,召来顾显,嘱咐了几句话,让他带领锦衣卫跟着。   翠浮听到消息,慌忙赶到坤宁宫,劈头就问张嫣:“娘娘要回去?”   张嫣愁道:“是啊,父亲病了。”   翠浮肃然道:“娘娘听我一句话,回去后不要跟表少爷有所接触,国丈府前一直有魏忠贤的人盯着,不要让他们抓到任何机会做文章。还有陛下……”   张嫣抬头看她,讶道:“陛下怎么了?”   翠浮忙摇头:“没什么。我是说陛下在乎娘娘,在乎了,自然看得不清,纵然他信任娘娘,也难保不被奸人挑拨。”   张嫣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该避的嫌我会避的。”   翠浮缓缓道:“总之您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要见表少爷。”   张嫣只是点了点头。   傍晚离宫的时候,天启一直送她到午门。不可抑制地,他的眼眶又红了,扯着她的袖子唧唧歪歪。不过想到他老丈人还在床上躺着,他没敢耽搁她太多时间,放她去了。   车马大队到了太康伯府,已是晚上。张国纪听说皇后回来,打起精神坐起来,歪在床头。张嫣进来时,下人正喂他喝粥。   张国纪挣扎着起来行礼,张嫣快步走到床前,扶他躺回去,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张国纪艰难开口,声音虚弱:“我没事,娘娘不用担心。你回来,皇上没说什么吧?”   张嫣摇摇头,看着他蜡黄的脸色,担忧道:“爹爹现在觉得怎么样?”   张国纪笑道:“一点小病,不碍事。他们叫你回来都是咒我呢。”他叹一声气,道,“我这病,都是被那不成器的外甥给气的。”   张嫣皱眉:“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张国纪道:“他被人家带得着了魔了,前一阵子还跑去无锡,你说他干什么去?我多次劝他,圣心难测,东林之祸不日再起,他就是不听。上次杨涟弹劾魏忠贤,国子监人人抄阅奏折,都是他起的头。这事要让魏忠贤知道,能不牵连娘娘吗?”   张嫣听得火大:“现在他人呢?”   张国纪倾身向前,正色道:“娘娘,我说这些只是发发牢骚,你可不要去劝他。凭他怎么折腾,落得什么结果,那是他的事。如果最后他果真被抓住,我就舍了这张老脸去求皇上。你就不要再插话了。别忘了,你跟他还曾定过亲呢,这让皇上知道了,可不好说清啊。”   张嫣辩解道:“陛下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翠浮的话回荡在她耳边,终究是有顾虑,没再提池漪的事。   问起发病的事,张国纪道:“祭天那日走得太累,可能闪着老腰了,皇上倒是仁慈,还让人牵了马载我。年纪大走得累的又不只我一个,为着娘娘声誉,我以不会骑马推脱了。”   张嫣道:“这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见好?明日找御医看看。”   御医第二天一早来到,也许是因为张国纪病得差不多了,也许是因为御医用了李清和留下的调养方子,张国纪的病开始有了起色,连着吃了两天,可以下床了。令张嫣颇感惊奇的是,这两天池漪竟没来找她。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见他一面,把厉害交代清楚,免得到时出事。不过皇宫来催,她不得不在两天后的早晨启程回宫。   走时,她得到了朝廷最新消息:汪文言被抓了。   ☆、私会   走在路上,张嫣心神不宁。汪文言再次被抓,而且是抓进诏狱,这意味着什么?魏忠贤要赶尽杀绝吗?难道去年的动荡只是冰山一角?   她必须要见池漪一面,让他离开京城,立刻,马上。   她掀开轿帘,指了指骑马开路的顾显,吩咐侍女:“你去跟他说,我想去宣武门外的教堂看一看。”   侍女躬身答应,追上顾显说了。顾显立即命令掉头,拐到教堂去。   那条路却拥挤不堪,因汪文言正被囚在牢车里,带往诏狱。京城人都知道,诏狱这种地方,一般人进不去,进去了一般出不来,汪文言已经两进两出,这一次,这个泥鳅一样滑溜的人物能否安然无恙?百姓争相出来看热闹。   顾显吩咐停下,靠在路边等这股人潮过去。遥遥望去,带头抓捕汪文言的是他的上司许显纯,昂首挺胸坐在马上,面色冷峻。顾显想起他谄媚魏忠贤的样子,不由得勾起唇角冷笑。他还是比较佩服汪文言的,从一个小县城走到京城,从狱卒做到内阁中书舍人,往来于权贵之门,不知道替多少人买了官,替多少人压下人命案子,污点太多了,要抓他何其容易。   张嫣招手叫顾显过来,问他:“为何突然逮捕汪文言?”   顾显低低道:“明面上是说他招权纳贿,实际上,他是得罪了魏公公。”   张嫣问:“怎么得罪的?”   顾显眼望四周,恭敬回道:“起先熊廷弼托他走动,保自己出狱。汪文言七拐八拐找到了魏公公。那一阵子皇上正逼着魏公公筹钱送往辽东,魏公公就开价四万两白银。熊廷弼拿不出来,此事只得作罢。魏公公左等右等等不到,很生气,后来知道是汪文言,就记恨在心了。此次恐怕是拿他开刀,将东林一网打尽。”   张嫣心头直跳,放下轿帘,靠到另一边,掀起轿帘,看熙熙攘攘人群中的汪文言。他也不愧人们口中的“当代宋江”,大难当头,毫无惧色。她的眼睛扫过人群,不期然看见了池漪。他戴着斗笠,骑马立在人群后,眼睛追随着囚车。   他忽然扭过头来,一对黑如点漆的眼珠对准了她,先是一愣,接着惊喜地瞪大眼睛,想要纵马过来。   张嫣忙冲他摆手,池漪瞧了瞧她周围,微一点头,站住了,目光仍黏在她身上,同时寻觅着见她的法子。   张嫣一指教堂后面,做了个“待会儿见”的手势。那手势也只有池漪能看懂,他再次微微点头,移目看向渐行渐远的囚车。   人流过去,顾显开道,车马大队朝教堂前进。   到地方后,张嫣下车,对顾显道:“你们在外面守着,我和神父说会儿话就出来。”   顾显遵命。张嫣领着两个贴身侍女进去。汤若望见她乍然来到,惊讶不已。张嫣笑道:“走到这里,顺便来看一下。神父,这教堂后面是观音娘娘庙吗?”   汤若望道:“是的,娘娘若想去的话,从后门出去就到了。”   张嫣道了别,领着两个侍女出了后门。观音娘娘庙前人来人往,全是妇女。张嫣叹道:“这么多人啊,我还想上香求子呢,还是算了吧。”   两侍女便道:“不如我们替娘娘去吧,娘娘且在神父那里等着。”   张嫣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你们快些。”   两侍女走得没影后,她转回头来,四处寻觅池漪身影,正自焦急,袖子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住。回头一看,正是池漪。   教堂门口,顾显安闲等待。清晨的阳光温暖和煦,他微微眯了眼抬头,见那金色光芒中走出两人。一位束手漫步,姿态闲然,一位低头哈腰跟在后面,憨笑着说着什么。   顾显一惊,急忙上前,拱手行礼:“参见陛下。”   其他几人一瞧来人,也忙跳下马来,跪地行礼。   天启讶然笑道:“你们怎么在这?”   顾显秉道:“属下们今儿早上打太康伯府离开,本打算直接回皇宫,皇后娘娘临时起意,要来这里看看。”   天启看了看教堂,“皇后在这里?那倒省事了,朕正要去国丈府里接她呢。”他昨天就催,可直到吃晚饭时,也不见张嫣回来,今天忍不住,就亲自出来接了。走到此地,又见押解汪文言的队伍经过,便停下看了看,顺便也想拐到教堂来,和汤若望再商讨一下大炮的事。   顾显道:“娘娘刚进去。”   魏忠贤笑道:“这是缘分了,万岁,咱也进去吧。”   天启点了点头,踏进门去。   观音娘娘庙前,池漪扯了张嫣走到僻静角落,悔恨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张嫣拨开他的手,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姑妈姑父他们?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再跟汪文言牵扯,可前天你……听我的话,现在马上离开京城,随便去哪避一避。”   池漪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走,汪兄此次被抓进诏狱,恐怕凶多吉少,我得找人救他。”   张嫣凝眉:“救他!你要怎么救,这个时候东林党自身难保,你还指望有人为他说话?”   “不。”池漪肃然道,“找人劫狱。”   张嫣如被雷击,惊得呆住了。   池漪定然道:“反正我不能见死不救。”   张嫣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低低道:“哥哥,你太幼稚了,你会把自己害死的。”   池漪失望地看着她:“你已经跟那昏君一条心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有抱负的张嫣吗?现在魏忠贤残害忠良,你也坐视不理?你知不知道他把汪兄抓去想干什么,严刑逼供,伪造证据,移祸东林党人。他要血洗东林党!”   张嫣道:“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这次把他救出来,以后呢?”   池漪咬牙道:“大不了集结东林党人拼死反抗,反正现在手握军权的是孙公,内外合力,废掉昏君,扶植信王上位……”   张嫣一把掩住他的口,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离得近,池漪看清她眼中浓浓的担忧,一时情动,握住了她手腕,低唤:“嫣儿……”   “快放开!”张嫣怒瞪着他。   池漪一颗心直往下坠,这个人哪,这个人差点就是他的,都怪那昏君!那昏君到底有什么好?得到人就罢了,怎么连心都掳走了。   他颓丧地松开她的手,狠狠捶墙。   张嫣见他气馁,趁机柔声道:“哥哥,听我的话,离开京城一段时日。陛下也不是不明理,还是有可能让他回心转意的。你就不为你自己想一想,也想一想家人哪。姑父姑妈只有你一个儿子,又那么大年纪了,你若出了事,你让他们怎么活下去?就是我们……”   她欲言又止,凄楚地看着他。   池漪认识她十几年,也从未被她这样看过一眼,此刻真是如登仙境,什么固执倔强都跑得无影无踪了,饶是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   他怔怔看着她,叹道:“好,我听你的。”   张嫣差点掉泪,却又忍不住绽开笑颜。   “我……”池漪哑然说着,眼眸情浓,突然上前抱住她,闭眼沉醉一刻,立即又飞快地放开了她。   教堂后面,天启眼眶发酸,身形摇晃。魏忠贤慌忙上前扶住他。天启狠狠推开他,扶着墙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才的一幕幕像针扎一样刺入他心里,他想逃开,立即逃开,一个人静一静。   魏忠贤心中甚为快意,面上一毫不敢露出来,怯怯唤道:“万岁爷……”   天启猛然回头看着他,眼眶赤红,咬牙道:“敢泄露半个字,我杀了你!”   魏忠贤忙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天启抹着眼睛,脚步虚浮地走出教堂大门,汤若望在身后唤他,他一声没听见。天地在他眼中好像都失色了。他就这么虚虚晃晃地走回马车上,做梦一样轻飘飘地回了皇宫。   柳湘见他回来,抱起猫迎上去,欢快地叫道:“陛下。”   天启阴沉着一张脸从她身旁经过,径直入了暖阁,倒在床上。那么多年对他不理不睬,是因为这个人吗?他们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去?现在她还念着他?还千方百计地避开众人私会?这是第一次吗?   魏忠贤快步出了乾清宫,匆匆走到永和宫,见了翠浮,屏除他人,激动地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翠浮紧张起来,面上不动声色,笑问:“什么好消息?”   魏忠贤幸灾乐祸:“皇后娘娘和她表哥私会,被皇上正好碰到,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翠浮心里一咯噔,再也维持不住平静,慌张起来。魏忠贤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翠浮扯出一个笑容,半晌才道:“是吗?真巧。怎么个私会法?”   魏忠贤笑道:“私会就是私会,她身为皇后,千方百计撇开身边的人,和一男子单独在一起,还拉拉扯扯,这像话吗?再说了,这还是我们看到的,没看到的谁知道呢?她又不是第一次出宫。难不成那表哥是她未进宫时就已结下的情缘?这么多年还藕断丝连,身在曹营心在汉?”   翠浮笑道:“公公说什么呢?娘娘和表少爷一直清清白白,这不过是个误会。”   魏忠贤瞅了她一眼,道:“你怎么倒帮她说起话来?这是个好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以皇上的性子,他八成会来向你打听。到时候怎么说,就不用我教了吧。”   翠浮失笑:“您让我怎么说?这没有的事……”   “你怎么这么傻啊?”魏忠贤忍不住替她着急,“想想吧,皇后不能生孩子,后宫只有你一人怀有龙胎。皇后若失了宠,后宫不就是你的天下了吗?真要生了儿子,立了太子,我向你保证,皇后的位置早晚是你的。”   翠浮心惊肉跳,同时愈加下定决心要查出真相,若想皇后安全,绝不能再让魏忠贤在宫里待了。   翠浮定了定神,问道:“皇后还没回来?”   魏忠贤又是那种幸灾乐祸的笑容,“我从乾清宫里走的时候,还没回来呢,这都多久了。皇上现在的滋味,恐怕比在油锅里煎熬好不了多少吧。”   翠浮跟着笑了一笑。   魏忠贤站起身,“行了,我不跟你多说了,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数。”   “公公别忙。”翠浮忙叫住他。   魏忠贤回身道:“还有事?”   翠浮淡淡笑道,“我现在怀着身孕,身边没有可靠的老人,总觉得不放心。以前良妃身边的管家婆李雪娥,我瞧着挺好的,想把她调过来,可怎么不见了?承乾宫里也没有这个人了。”   魏忠贤道:“她啊,她年纪一大把了,留在宫里也没什么用。现在奉圣夫人不是来京城了吗,身边缺人,我就让她出宫伺候夫人去了。”   翠浮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心中不由叹气,李雪娥可说是最后一个证人,也被赶出了宫,不知现在是死是活,难道真相真的就此石沉大海了吗?   她忽然呻吟一声,捂住了腰,眉头紧皱,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魏忠贤吓坏了,叫道:“赶紧的,扶她坐下。”   碧桃扶她坐下,咕哝道:“这可怎么办?都好几次了,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来,别对胎儿有影响吧。”   魏忠贤一听急了,连声问:“怎么啦这是?”   翠浮艰难地开口道:“也就是腰痛,孕妇都有的,可不知为何到我这儿就疼得特别厉害,我正犹豫要不要找司药房的医女来按摩。”   魏忠贤断然道:“不行。”   翠浮接道:“是啊,万一再碰上个张菊英……可怎么得了?不过话说回来,她要不存了心害人,手艺还是没人能比的。她巨鹿张家好像祖上就是做这个的,可惜她死了,这祖传的手艺也失传了。”   魏忠贤面色微变,侧过身,避开她的视线,神色犹疑。   翠浮又“哎哟哟”地叫了起来,声音凄惨,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魏忠贤一狠心,道:“先让太医院的人来看看,我回去和夫人商量商量,看在民间能不能找到高人。你可一定要养好胎啊。”   千叮咛万嘱咐,他才离开了。   翠浮又叫了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想起今天的事,心里像压着石头,沉甸甸的。真相快要浮出水面,结果又发生了这种事。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更可怕。   真是的!都说了不要见!   她抱头长叹。   也不知皇后回来了没有?她这屋里全是魏忠贤的人,该怎么给皇后报信?   碧桃放下茶,笑道:“娘娘,您怎么不高兴?”   翠浮淡淡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皇后让皇上失望,皇上就会喜欢我了吗?”   碧桃道:“可是踢走了最大的绊脚石啊,再说,您不是恨她吗?”   翠浮敷衍道:“我这不是怕哪一天误会解开吗?到时不是空欢喜一场。”   门口现出一个寥落的明黄色身影,翠浮背对着,没看到,碧桃笑一笑,提声道:“这怎么是误会呢?听说当年王体乾王公公奉皇上旨意宣召皇后娘娘再次进宫选秀时,皇后娘娘已跟那表哥订婚了,当时她还死活不愿意进宫,害得王公公差点抢人。”   那身影站住了。碧桃弯起唇角,得意微笑。   翠浮瞥着她,淡淡道:“你懂什么?她就是那种人,已经许诺,怎可轻易毁诺?”   碧桃道:“可是那才多少天啊,十天都不到,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跟表哥订婚,可见是很喜欢他啊。后来让她再次进宫,她宁死都不愿意,一边是皇上,一边是没有功名的表哥,这肯定是有很深的情意在啦。想想也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旁人比得了吗?”   翠浮的脸色已是冷了,道:“闲谈莫论他人是非。”   碧桃仍一个人说个不停:“现在想想,怪不得皇后娘娘初进宫时对皇上那么冷淡,那时候,宫里人都说皇后不喜欢皇上,我还不相信。娘娘,您那表少爷,是不是能文能武啊?是不是也爱看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平日里跟皇后娘娘很谈得来?”   “够了!”   一声低喝突兀地在帘外响起,同时伴随几百颗珠子清脆的噼里啪啦砸地声。翠浮一听,魂飞魄散,扭头望去,不是天启是谁。   他也不知听了多久,脸色灰白,嘴唇都在颤抖,珠子被捏碎后的白屑从他手中泄露而出,流到地上。   ☆、波折   生气到这种程度,翠浮只见过两次,上一次是皇后生孩子时。然而此刻让翠浮感受最深的不是生气,而是他身上浓浓的挫败和失落。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眉目低垂,神色渐转哀伤。等他缓缓抬起眼皮,从她们两人脸上扫过时,两人又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万岁!”碧桃率先跪下。   “出去。”天启低低吐出两个字,恶狠狠的,带着厌恶。   话像森冷的刀子,在人心上划上一个口子,碧桃嗫嚅一声“是”,垂头快步走出。听得皇帝破开珠帘踏进暖阁的声音,她赶忙出门,猫腰溜到窗下,倾耳探听。   翠浮思绪纷乱,惴惴不安,都忘了行礼。天启像木偶一样走过她身旁,看都不看她一眼。   翠浮硬是定下心来,转身福了一福,对着他沉郁的背影温言道:“陛下,您今天怎么来了?”   天启站住不动,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窗外。   翠浮偷眼看去,只能看到他扬起的侧脸,弥漫着冷漠、不屑和怒气。她不敢出声。再装得若无其事未免太可笑了。   良久,他低沉开口:“翠浮,你欺瞒得好啊。”   翠浮心下一沉,正要开口,又听他嘲讽道:“真是她的好帮手,合起伙来欺瞒朕。”   “陛下,我何曾……”   天启扭头盯住她,目光冰冷,她一时愣住,余下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皇帝没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只厌弃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走出暖阁。   翠浮失声唤道:“皇上……”   他仍旧走着,背影孤绝,像失了魂,丢了魄。   翠浮跌坐到椅子上,茫然无措。窗外的碧桃不由凝眉,主子的表现未免太奇怪了。   走到东厂街时,天启远远地朝午门望了一眼,除了庄重的城楼,什么都没有。回到乾清宫,司礼监的太监进进出出,正送折子来。他拿起一本翻着,头也不回地问魏忠贤:“她回来了吗?”   “谁?”魏忠贤茫然,立即反问。   天启不吭声,折子翻得哗啦啦响。   魏忠贤反应过来,轻声道:“已经,回来了。”   天启嘘出一口气,放慢动作,轻轻翻着奏折。   魏忠贤瞟了他一眼,接着道:“说,等会儿过来向您请安。”   “不见!”   “嘭”一声,天启反手把折子仍到桌上,大步朝暖阁里走。   魏忠贤吓一跳,忙忙跟在后面,连连道:“是,是,等娘娘来,老奴就这样回。”   “你回什么!”天启回头吼他一声。   魏忠贤吓坏了,把头朝地上深深低下去,嗫嚅应道:“是是,不对,不敢……”   “就说我忙着,没空见她!”天启甩下一句话,掀开帘子进了暖阁。   魏忠贤松一口气,拿袖子拭汗,神还未定,皇帝又冲了出来,眼睛睁得圆圆,怒气匆匆吩咐:“去,给朕查!查……查这个人,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语无伦次,看来气得不轻,魏忠贤一刻不敢耽搁,连忙叫人去查。不查不要紧,一查肺都要气炸了。原来这个前国子监的监生还挺有号召力,竟然曾经煽动学生广为传阅那份他至今想起来都心惊胆战的奏折。   “而且,”他的侄子魏良卿徐徐道,“他跟汪文言私交甚好。”   魏忠贤眉头一跳,“汪文言?”   他拿起桌子上池漪的画像看着,吩咐道:“你替我盯紧了他,有什么新动向,随时报告。”   魏良卿领命去了。   值房门口,高长寿与他擦身而过。魏良卿目不斜视,面容冷酷,大步前走,瞧都不瞧他一眼。甭管他那张脸摆得多么冷酷,高长寿依旧灿烂笑脸以对。等他走后,高长寿满面笑容地跑到魏忠贤跟前献媚:“公公,三大殿重修的图纸工部已经送来了,请您过目。”   魏忠贤放下池漪画像,接过图纸,仔细观看。   高长寿不经意瞟见画像,不禁“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瞅着,目露惊异。   “怎么,你认识?”魏忠贤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闲闲问道。   高长寿摇摇头:“认识是肯定不认识,但好像见过。”   魏忠贤挑眉:“你见过?”   高长寿狗腿似的冲他一笑,道:“让奴婢想想啊。”   魏忠贤哼了一声,低头接着看图纸去了。   高长寿敲着脑袋自言自语:“在哪见过呢?”突然灵机一动,他兴奋地脱口道,“有了!”忙忙跑到魏忠贤跟前道,“公公,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跟我外甥他们几个出宫,见过他的。”   魏忠贤半信半疑:“是他吗?”   高长寿笃定道:“不会看错的,长成他这样的也没几个。我们本来正给皇后娘娘买书,我外甥突然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他,后来发现他在一个胡同口跟这人说话,鬼鬼祟祟的,哦,对了,还塞给他一张纸条。我问他干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说。”   说到这里,他不由警觉,惴惴道:“公公,这人谁呀?”   魏忠贤搓着手,嘿嘿笑道:“看来连老天都在帮我魏忠贤啊!高长寿,去,把高永寿叫来!”   高长寿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捅了篓子了,哭丧着脸道:“公公,我那外甥又蠢又呆,有什么事您不要怨在他身上啊……”   魏忠贤把脸一沉,漫声道:“你还不去?”   高长寿忙道:“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等等!”魏忠贤叫住他。   高长寿立马笑道:“公公,您反悔啦?”   魏忠贤道:“你只说我找他有事,其他的不要多说。”   高长寿无奈,怏怏去了。高永寿正在值房里和一众小内侍赌牌,高长寿找到他,拉着就走。到了僻静处,高长寿扯着他衣领到墙角里,逼问:“那一次你跟那个小哥在做什么?”   高永寿迷茫:“哪个小哥?”   高长寿一拍他脑袋,“去年这个时候,想起来了吗?”   高永寿躲走,“你问这个干嘛?”   高长寿扬声道:“好,你不跟我说,待会儿好好跟魏公公说。”   高永寿惊得立即站住,大叫:“什么?魏公公?魏公公知道啦?你这个滥舅舅,你要害死我呀!不行,我得找皇后报信去。”   “又是跟皇后有关!”高长寿苦吼一声,扯了他胳膊拉他回头,一路小声嘀咕,“你死不承认不就行了吗?”   说着到了值房门口,高长寿拉着他猫腰往里走。屋里头,魏忠贤两手搭在膝头,威风八面端坐正中央,左右两排锦衣卫持刀而立,刀已出鞘,寒光森森。   舅甥两个一看,捂住心口惊叫一声。   “嘭”一声,他们身后,门关上了。   两人瑟瑟发抖,挤作一团。   魏忠贤笑得慈眉善目:“过来吧。”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扑倒在魏忠贤脚下,哭天喊地:“公公啊,小的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啊。”   魏忠贤哈哈大笑两声,如川剧变脸,又突然收住,把脸一绷,挑眉道:“高永寿,我叫你去监视皇后,你监视得好啊。”   高永寿干笑两声,摆手谦虚:“不敢不敢,小的只是照公公的吩咐去做。”   他还在迷茫之中。   高长寿扯了他袖子,凑过去低声道:“你已经露低了。”   高永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吱呀”一声向后倒去。   魏忠贤笑眯眯的,高永寿也冲他笑了笑。魏忠贤旋即变了脸,眼神压迫着他,阴沉沉道:“高永寿,你帮皇后给她表哥传了什么东西?传了几回?都说了什么?。”   高永寿暗惊,面上打哈哈笑两声,摆手叫道:“公公,没有这回事啊,我不认识什么表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欺瞒我?”魏忠贤重重一拍桌子,“来呀!”   剑“刷”一声出鞘,横在高永寿脖子上。这小内侍一向胆小,感到那阴冷寒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哇一声坐倒在地。   “说不说?”魏忠贤乌云罩脸,低低地威厉地问。   高长寿急得直推高永寿,“你倒是说呀,又不关你事,都是皇后娘娘让你做的。”   高永寿猛然翻身,冲开长剑,把高长寿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呼呼直挥拳头,边揍边骂:“你这个滥舅舅,我哪见过什么人,你眼睛不灵光,还敢诬陷我。看我不把你打扁到地下见姥姥去。”   高长寿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响起。   浮夸的舅甥俩又开始做戏,魏忠贤皱一皱眉,挥手道:“拉开,快拉开。”   锦衣卫的人便上去拉,高永寿不管不顾专心打人,不但拉不开,还被他拳头波及。正僵持着,门忽然被人叩响。   一屋子人顿时安静下来。魏忠贤咳嗽两声,提声道:“谁呀?”   门外响起王体乾阴柔的声音:“厂公,皇上召你呢。”   魏忠贤以眼神示意两边,锦衣卫齐刷刷收剑。   “愣着干什么,开门去呀。”他对舅甥两人说。   高永寿暗松一口气,拉起高长寿,拍拍他身上的土,推着他前去开门。王体乾进来,不瞧不问,一双眼睛盯着地上,好像地上有金子等他捡似的。   魏忠贤道:“皇上召我什么事?”   王体乾道:“像是要问什么话。”   魏忠贤悠然起身:“高永寿,你当着我的面不说不要紧,到了皇上那儿,我看你怎么蒙混过关。走!”   ☆、愤怒   乾清宫暖阁里,高永寿跪在皇帝脚下,把头缩着,大气也不敢出。   天启两眼赤红,拿手指着他,痛心愤怒交加:“高永寿,你……你们……”翠浮、李成妃、高永寿,他的身边她到底安排了多少人?   高永寿看他一张小脸白花花的,像是快被气死,忙道:“皇上,您别生气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天启一口气喘不上来,捂嘴拼命咳嗽。   高永寿吓坏了,连忙起身给他捶背。   “滚!”天启一把推开他。   高永寿讪讪收了手,到原地跪下。皇帝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本来惨白的一张脸眨眼间变成嫣红。   肺里的痒过去,他才止住,低低开口:“皇后到底让你传了什么话?传了几次?”   高永寿踟蹰不吭。   天启提声喝道:“再不说扒了你的皮!”   高永寿受此惊吓,立即抬头,眼前是一张年轻的暴戾的面孔,跟平时大相径庭。他怯怯看了一会儿,识时务地开了口:“四……四五次而已,有时候是传话,说老实点,不要跟姓汪的接触,还有两次是写信,信是封着的,奴婢不识字,也不想看,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皇上明鉴,奴婢说的句句是实话。”   天启沉默听着,一会儿后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永寿惴惴道:“去年春天,就是魏公公被弹劾的时候。”   天启轻声道:“你出去吧。”   高永寿乖乖地答“是”,不敢停留,起身往外走。   “你是要去跟皇后说吗?”皇帝平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高永寿心惊,忙忙转身,连连摇头,怯生生道:“奴婢不敢。”   天启看他半晌,淡漠道:“随你,去吧。”   就在这一刻,高永寿觉得,他跟皇帝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了。皇帝终究是皇帝。   他从乾清宫出来,在值房里来回踱步一顿午饭的功夫,下午,黯黯然去了坤宁宫。如同很多个春日,坤宁宫依旧宁静。皇后喜静,无事忙时,宫人各安其位,沉默得像一棵树。他游目四顾,见皇后一个坐在秋千上,抱着一件白色衣衫,在上面绣着什么。   皇后心情不错,唇角微微含笑,他有点不忍心了。   张嫣不经意抬头,见他在门口徘徊,轻声道:“高永寿,怎么不进来?”   高永寿答应一声,只得踱进去,在秋千旁站定。皇后已经低下头接着刺绣去了。高永寿抠着手指头,内心天人交战。   张嫣讶然片刻,抬头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高永寿连忙摇头,看皇后眼神怀疑,忙指着衣服说,“这竹叶真好看!皇后娘娘,您又在做衣服呀?”   张嫣抖起衣衫,甜甜笑道:“你看这衣服跟我前几天穿那件像不像?”   高永寿分神看了看,又摸了摸,点头道:“料子一样,颜色也一样,不过那件上绣的好像是梅花。”   “是。”张嫣收起衣服,笑道,“那件是我穿的,这件是给陛下做的,怎么还能绣梅花呢?”   高永寿愣了片刻,讶道:“给皇上的?”   “是啊。”张嫣露齿而笑,映着朝阳,明媚得有些晃人眼。   高永寿喉咙间像被卡了鱼刺,张口,却作声不得。   他不知道对皇后来说,是说了好,还是不说好。同样困惑的还有翠浮。她在犹豫,要不要把皇上的误会说给皇后听,让她为自己的事情做主。可她怕说了后,高傲的皇后不但不会给自己辩护,甚至有可能彻底冷却对皇帝的爱意。   何况,这事能说得清吗?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还是破天荒地到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这种事此前她并未做过,一是因为怀孕,而是故意做出疏离的样子来。   去的路上,碧桃多次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您是打算借机把昨天的事透露给皇后吧?奴婢想的也是。我就不信,发生这种事,她还能一如既往地镇定。真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慌张?羞愧?真没想到啊,人前端庄高贵的皇后……”   “好了。”翠浮轻轻打断她。   碧桃闭上嘴,瞥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翠浮知道自己又露了马脚,因此不动声色地说道:“说不说,我还在思考。不说也有不说的好,说了后,她有了准备,到陛下那里哭诉一场,没准陛下就回心转意了呢。”   碧桃显然不认同她的话,“陛下亲眼所见,她能说得清?娘娘您还不了解陛下是什么人?听说啊,他小时候花了七八天的时间用沉香木做出一座假山,只因为身边人说山看着有些歪斜,他就毫不犹豫地毁掉了。他是个挑剔的人,不容许瑕疵的存在。有瑕疵的东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他毁掉。”   翠浮愣了愣,仍嘴硬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变数多着呢。”   到了后,李成妃已经在了,皇后正和她一同逗公主玩。翠浮行礼,张嫣远远笑道:“免了。”   既不冷漠,也不热情,一般的客套之礼。人前,她们就是这样相处的。   翠浮道了声谢,在椅子上坐下。皇后和成妃拉家常,她默默听着。   张嫣抽空向她瞥上一眼,温言道:“你有身孕,不用管这些虚礼。”   翠浮听得明白,皇后这是借机询问她为何前来。两人心知肚明,没什么事,她也不会挺着肚子冒然来坤宁宫。   她也感觉得到,碧桃在看她。   马脚越露越多,她也有些心虚了,正犹豫着,成妃忽然插话道:“对了,姐姐,昨天你好像是一个人回宫的吧。”   翠浮心头噗通噗通跳起来。   张嫣怔了怔,笑道:“是啊,不然还有谁?”   “陛下啊,”成妃睁圆了眼睛,“听说他一早出宫接你去了,难道,两位不是一起回来的?”   张嫣一刹那间愣住,半晌喃喃道:“还有这事……”   成妃正要端茶喝,闻言诧异道:“姐姐竟然还不知道?莫不是你们都没碰上?难道是走岔了路?”   张嫣渐渐没了笑容,黑葡萄眼珠不安转动,轻轻喃道:“可他都没跟我提过呀。”   她的心往深渊坠去,说起来,昨天一天皇帝都没来看过她,这不符合常理。   成妃爽快地说:“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张嫣笑了一笑。   用过午膳后,她去了乾清宫。殿里静得很,她让宫女在外等着,一个人轻声踱步进去。柳湘在墙角里安静地给猫梳毛,一双眼睛出神凝视着一处,连她进来都未发觉。顺着她的目光,张嫣便看到了伏案睡觉的天启,静谧得像个婴儿。   她把目光转回来,瞅着柳湘。   柳湘这才发现她,脸蛋立马红了,抱猫起身,过她身边时,匆匆一福身,接着快而轻盈地跑出去了。   张嫣摸着心口,原地站立一会儿,才轻轻走到皇帝身边。案上奏折堆得到处都是,看来是批得太累了,直接睡着了,不然手里不会还握着朱笔。   有些折子快掉地上了,她轻轻捏起,正要合上,忽然瞄到“汪文言”几个字,心中一跳,举到眼前,细细地看。   这本折子果然是说汪文言的,皇帝亲自批复,把他以及曾经与王安亲近的杨涟、左光斗皆定义为“凶恶小人”,说他们图谋不轨,最后吩咐锦衣卫:“好生看着打!”   她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这么恶狠狠的话是出自天启之口。   好生看着打……   怎么打?往死里打的意思吗?堂堂一国之君,带头严刑逼供,底下的喽啰们焉能不猖狂?汪文言真要命丧诏狱了。   蓦地,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对准了她。   张嫣差点哆嗦,移目看去,天启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盯着她。   这让她觉得怪怪的,全身都不舒服。   她探究了他一眼,什么也没看出来。   天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移到她手上,有些不满,好像在怪她不该乱翻东西。   张嫣脸上火辣辣的,合上奏折放下,福一福道:“陛下。”   天启宛如处在冰火之中,内心火热一阵,又冰冷一阵,实在不知该对她何种脸色。在他整理好心情之前,他不想见到她。   烦躁一阵一阵涌上来,他强压住,眼睛停留在本子上,淡淡道:“什么时候来的?”   这么冷淡,难道他看到了吗?还是怕她又对朝政插手,所以才这样刻意疏离?   张嫣胡思乱想着,答道:“刚来。”   “哦。”天启应一声,像木偶一样不动了。   张嫣一时也没有说话,沉寂在两人之间流动。   片刻后,天启缓缓抬起眼皮,凝视着她,牙齿恨恨地,无奈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如果她现在抬头,看他的眼神,便会发现里面的爱和恨。   等她抬起头时,他已经恢复平淡,低头看折子去了。   张嫣朝他身边走了一步,垂头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庞,轻轻道:“陛下昨天……去接我了?”   天启书写的动作稍稍停顿,旋即如常,一排睫毛忽闪一下,“嗯”了一声。   张嫣又往他身边走了一步,几乎是挨着他了,这样,她才能看清他低垂的脸上到底是何情绪。   她的语调刻意轻松:“那我怎么没见着陛下?”   这个问题,天启已经思考良久。无疑他最想做的,是大声质问她。但是他怕结果,他苛求完美,接受不了瑕疵。他希望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她都属于他一个人。他希望她遇到他之前,那份有关男女情爱的心如水晶般透明。他是这样,她也得如此。   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这么多年她还记挂着另外一个人,还背着他联络、通信。政治上拆他的台也就罢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凭什么在已婚后,还跟另外的男人私下会晤!   ☆、侍寝   天启长舒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她,道:“我去国丈府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想着半路上能遇到,谁知那天路上人多,也没碰到,就回来了。”   张嫣细思,那地方隐蔽,被他撞上的可能很小。总不能就那么巧吧?她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天启,附和道:“人是多……”   “对了,”天启犹豫半晌,淡淡问道,“你在我前头走,为何反倒回来得晚?”   张嫣至今仍在挣扎,其实对他说也无妨,但此事涉及到汪文言,一个说不清,池漪就被牵扯进去。况且,池漪毕竟是她的娘家人,她不希望引起皇帝对外戚的不满。   她迎着天启平淡的眼眸,微笑道:“我去教堂那里看了看。”   天启凝滞不动一会儿,勾唇笑道:“怪不得。”   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标榜正直孤傲的人也会说谎,也会有隐藏在黑暗处不愿意见人的事儿。   他目光上移,对准她眼睛,灼灼盯着她,很平常地开了口:“嫣儿,今天晚上我想去你那里。”   张嫣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很快她懂了,有些尴尬,有些手足无措,“陛下,我们说好的……”   “是啊,我们说好的。”相对于她,天启是如此镇定,“裕妃已经有了身孕,太医也说很可能是皇子。”   “可是还没生下来……”   “破例一次不行吗?”天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揽过她柔软的腰肢,手指在上面摩挲,姿态慵懒,眼神却像是冷过的热茶,根本没有行乐的劲头。   张嫣垂目黯然道:“侍寝的机会,还是留给能为陛下生儿育女的女人吧。”   她的眉目间,天生流露出一种悲伤,让人忍不住怜爱。有一刹那间,天启的心软成春水,所有的一切都不想再追究。然而一想到她用这个模样讨过别人的喜欢,想到她的婉拒不过是不想亲近他的借口,他的怒气就蹭蹭蹭地窜了上来。   “一次也不行吗?又不差这一次。”他轻声问。   有了这一次,就想下一次,张嫣在心里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她长长一叹,决然道:“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吧,陛下如今春秋鼎盛,正是为祖宗开枝散叶的时候……”   柳湘恰好进来。天启一眼瞟见,不等张嫣说完,当即高声道:“好啊,今天晚上就召柳湘侍寝。”   柳湘轻叫一声站住了,呆呆看着地上,可怜的猫,因为她受了惊吓双手松动,给摔下来了。   天启扫了她一眼,向后靠在椅背上,头枕双臂,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嫣,抿唇笑着,好像很悠然,很愉悦。   张嫣也呆住了,檀口微张,两只大眼睛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眉目间天然弥漫的悲伤隐隐约约,仿佛一曲哀伤的歌调,在天启耳旁奏响。   他都没看过柳湘,一直凝视着她,此刻却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报复她的快意之外,心头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   事情传出来,魏忠贤高兴异常,忙让老成宫女领着柳湘下去梳洗打扮,顺便让她们教育教育她。到得掌灯时分,柳湘披一身白纱,羞羞答答地回到乾清宫。灯下一看,玉肌香腮,眉目如画,不似人间中人,尤其是嘴唇,红红一点,樱桃一样嵌在巴掌小脸上,纯真诱人。   魏忠贤迎上前,笑眯眯道:“真是个小仙女,万岁不被你迷倒才怪。”   柳湘满面羞红,扭扭捏捏垂下头,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问道:“陛下呢?”   魏忠贤手指紧闭的帘子,用气声回道:“就在暖阁里头,你可要好好伺候,别让万岁失望。”   柳湘这下更是臊红了脸,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公公,你说什么呢?”   魏忠贤闻言,笑得两只弯弯眉毛都塌下来了。他此刻的心情,有点像嫁女儿,又有点像儿子娶媳妇,不管是什么,都让他欢喜得不得了,因此迫不及待地笑对柳湘说:“快进去吧。”   柳湘噗嗤一笑,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过她还是有点害羞,走到紧闭的帘子旁就停住了,扭头紧张地看着魏忠贤。   “没事儿,皇上可温柔了。”魏忠贤语调轻松地说。   柳湘愣了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下轮到魏忠贤发愣了,他怎么知道?他哪里知道。随口安慰她罢了。   “一看就是。”在她乱想之前,他笑眯眯道,并且替她掀开了帘子。   帘子刚掀开一角,暖阁里的气味立即渗了出来,有些浓有些甜,嗅入后让人骨头发痒。柳湘向里扫了一眼,屋里昏暗,但肯定点了灯,有些亮光。她把脑袋往后缩,悄声问道:“这是什么香?”   魏忠贤愕然:“安神的香啊,万岁睡不着就点这个,怎么,有问题?”   “没有没有。”柳湘连忙摆手,干笑两声,“我还以为……”   她尴尬,说不下去,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魏忠贤再次催促:“进去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柳湘扬起头,大无畏地踏进去,帘子在她身后落下,她觉得自己从光明走向了黑暗。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皇上穿着白色中单,在床上屈膝坐着,两只脚踩在松软的被子上,姿态很秀气。他对着灯光雕刻着什么,听见她进来,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柳湘现在倒不怎么紧张了,皇上看起来是如此无害,像个小孩子。她走过去,跪在床下,开口打破一室沉寂:“奴婢柳湘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天启一双眼睛不离木雕,淡淡道:“起来。”   “谢皇上。”柳湘说完,翻起眼皮偷瞄他,见他仍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禁感到失望,缓缓站起身来。   皇上根本不理她,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索性站成一棵树,与旁边的高架宫灯并肩而立。不过也怪无聊的,趁此机会,她大胆地抬眼,肆无忌惮地打量天启。反正他视她为无物,也不会被她打扰。   以她来看,皇上未免太瘦了,男人还是孔武有力些好,那张脸也太孩子气了,她总是忍不住想上去揉一揉,就像揉她三四岁的弟弟一样。不过他的嘴巴长得很迷人,天生往上翘着,红润润的,不知道亲起来……   她正咬唇幻想着,忽见皇上把头抬了起来,寒星般的眸子直射入她眼睛。   柳湘骇了一跳,立即垂下头,跪地低呼:“奴婢该死!”   天启怔了怔,和言道:“下雨了,去把窗户关上。”   原来他没有发现,柳湘心有余悸地起身,走过去关窗。这下她发现,原来真的下雨了,点点滴滴的春雨敲击在白玉石板上,像奏乐一样,很动听。   她关上窗户,再回来时,皇帝已经不创作了,目光盯住虚空,在发怔。须臾,他缓缓开了口:“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晚上……”   他的语调有些伤感,其中又蕴含着甜蜜。柳湘被勾起了兴趣,正听着,那边忽然又没音了。她抬起头,见皇帝微微含笑,双眼迷蒙。他回味的神情让她推测,那天晚上他应该是和皇后一起度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一声,抱住了身子,好像很冷似的。柳湘便道:“陛下冷吗?”   天启不吭声,一会儿后,颇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会跳舞吗?”   惊讶大过喜悦,柳湘一愣,点头道:“会。”   天启习惯性地拿手支起脑袋,眯起眼睛,懒懒地说:“给我跳一支。”   柳湘穿的衣服很薄,很透,也很飘逸,外面白色,里面却是鲜艳的红,白里透红,很诱人。她是个爱表现爱出风头的女孩,尤其是在男人面前,总忍不住卖弄风情。可她又没有风情,在真正有品位的人眼里,就未免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不知道是对皇帝的专情绝望,还是对自己的魅力失望,受过打击后,她纯朴许多。皇帝让她跳舞,她就老老实实跳舞。毕竟是一个人的舞台,观众也只有皇帝一人,她有些紧张了,身体很僵硬,动作很笨拙,跳得像个木偶。   天启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别跳了别跳了,太难看了。”   柳湘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圈慢慢红起来。多好的机会,被她搞砸了。   天启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默默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柳湘揉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动。她听懂了皇帝的召唤,但她觉得委屈,女孩的矜持也让她不会立刻就迎上去。   天启像唤猫一样,冲她招手。   柳湘知道不能再摆谱了,便向他走过去。皇上幽深的目光一直跟随她走动的身影,但又好像没在看她。不过这种瞩目挺让人煎熬的,离床还有两三步远时,她一咬牙,闭上眼睛,猛的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双手攀上他的背。   天启反应倒快,两只手臂环住了她柔软娇小的身子,才免得被她压倒。   他被她大胆的举动逗乐,笑道:“你倒像只小老虎。”   柳湘稍稍离开他颈窝,抬头凝视着这咫尺之隔的容颜,羞涩地吐出两个字:“陛下。”   两人呼吸相闻,肌肤的触碰只隔着薄薄的衣服。天启凝视了她一会儿,翻身压倒她,亲吻着她脸颊笑说:“一个人睡太寂寞,今天晚上就你了。”   ☆、调和   雨势愈急,暖阁里春情无限。与皇帝曾经历过的所有女人相比,柳湘热辣大胆地多。她是野地里蓬勃生长的野草,只随生命原始冲动摇摆,书本上对女人情.欲的扼杀她只当笑话看。初始的羞涩过后,就主动迎合他、撩拨他,用她的手、嘴唇和双腿。折腾到筋疲力尽,两个人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柳湘醒来,往窗外看去,雨已停,风呼呼地吹,是个凉爽的阴天。皇帝的呼吸轻轻飘散在她腮旁。她转身对着他,凝视他熟睡的面庞,想着她美妙的未来。越想越觉得对皇帝爱得深沉,不知道昨夜过去,她能在他心中占几分分量。   “嫣儿,嫣儿……”皇上翻了个身,咕哝道。   柳湘怔了半晌,看向窗外,那天仿佛更阴了。她真怕天启跟他祖父一样,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不一会儿,皇帝醒了过来,支着脑袋看她,“你这么小一个人,昨晚上跟个小老虎似的。还疼吗?”   柳湘乖巧地摇摇头,“能伺候陛下是我的荣幸,如今我也算是得偿所愿。”   天启有些发怔,“为什么我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他看向窗外,见是阴天,心头更凝重了,“不知这天什么时候才能变晴?”   柳湘的恐慌渐渐变成真的,那天过后,皇帝再也没召幸过她,虽然她天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有时会召幸那些相貌清秀的根本不认识的,都不召幸她,她确定她比那些人更讨皇帝喜欢。后来她明白,皇帝是利用她报复皇后。留她一次,就是往皇后心口戳上一刀。他终究是狠不下心。   她渐渐绝望,一天终于忍不住,找到魏忠贤哭诉:“就因为我是你们的人,皇上以后都不会再碰我了。你让我出宫吧,我不要在这里耽误青春。”   魏忠贤也不由得愁眉苦脸,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他好说歹说安慰住了柳湘,暗中思谋着法子。   下午,他去了镇抚司,询问许显纯审讯情况。许显纯只是给汪文言盖了板子,夹了手指,审讯得出某某官员是花了多少银子谋得现在这个职位。魏忠贤一听,都是无关人员,没有钓出大鱼,不由得皱眉。许显纯察言观色,心中愧疚,觉得辜负了义父的栽培。魏忠贤走后,他逼迫汪文言招引东林诸人,汪文言不肯。许显纯无计可施,想以当年移宫一事治罪杨涟等人。大理寺丞徐大化听了,觉得不可,对魏忠贤说:“只罪以移宫一事还不行,若说他们接受熊廷弼的贿赂,则封疆事重,杀之可以名正言顺。”   魏忠贤一听有谱,命令许显纯接着审讯。   许显纯吩咐手下,酷刑日夜轮流上,一定要汪文言供出东林党人。汪文言实在熬不住了,躺在地上直视着许显纯说:“我的嘴终究不能合你的心意,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便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向东林党人身上安排受贿数目。当说到杨涟时,汪文言猝然坐起,大呼道:“世上岂有贪脏杨大洪哉!”   他死活不肯诬招杨涟等人,许显纯无法,伪造一份口供,将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等二十余人牵连进去,并且声称,主张移宫者想立名求官,整顿京察者为偏听揽权,替熊廷弼说话者是希求贿赂。   汪文言被打得奄奄一息,仍昂起头指着许显纯大叫:“你不要乱写,到时候我要和你当面对质!”   许显纯被这一声呐喊慑住,越想越怕,索性杀了汪文言。   口供到了魏忠贤手里,他十分满意,晚上回到宅子后,拿给客氏看,并问她要主意,后宫那档子事,该怎么办?   客氏笑道:“现在正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若依我说的做了,管保皇上跟皇后情分断绝。”   魏忠贤喜道:“真的?”   “那当然。”客氏笃定道。   魏忠贤搓着手道:“你说说看。”   四月大好晴光,柳湘穿过哕鸾宫紫藤花缠绕的连廊,一口气走到书房。书房宁谧清凉,墨香扑鼻,柳湘环顾四周,目光定在窗下靠在摇摆椅上睡觉的人。   那人脸上盖着一本《道德经》,不过柳湘知道她是谁。柳湘走过去,揭开她脸上的书。徽媞睁开那双灵秀的眼睛,目光如水波一样掠过她脸面,拿走了书,闲闲翻看。   柳湘靠在书架上,摇头叹道:“又在看书,小时候就这样,一点都没变。”   徽媞道:“不然岂不是跟你一样无知了。”   柳湘对她的书生气很不屑,沉默一会儿,唇角翘起,颇有些炫耀地说:“知道吗?我被你皇兄宠幸了。”   徽媞翻书的动作停住,眼皮抬起,锐利目光盯着她洋洋得意的面孔。   “就在不久之前。”柳湘挑衅地看着她。   徽媞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句话:“然后你就被他抛弃了?”   柳湘完美的笑容生生僵住,愣愣看她半晌,别开了脸,像是吃饭时遇到苍蝇,神情要多膈应有多膈应。   “但凡你自尊自爱一点,都不会为这种事沾沾自喜。”徽媞嘲讽地看着她。   柳湘拔脚就想走,可还是忍不住站住了,连珠炮似的恨声道:“之前你不是说,你皇兄不会喜欢我吗?那他为什么还是宠幸了我呢?”   徽媞失笑:“美人谁不喜欢。”她上下打量柳湘,目光带着侵略的意味,“何况是这么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柳湘脸一红,拍着她娇嗔:“你这蛇蝎,损人能损死人,夸人时候又要把人腻死!”   徽媞任她拍打,纤弱身躯陷在高大宽敞的椅子里,闲适看书。   柳湘受不了她对她的无视,因此迫不及待地挑起话题:“知道皇上最近为什么不理皇后吗?”   徽媞愕然,漫声道:“皇上不理皇后?为什么不理皇后?”   窗外的梧桐树上,已经开始有知了叫了,时不时伴有几声黄莺的欢唱,愈加显出紫禁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沉闷。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听完后,徽媞垂下眼皮,笑道,“你希望我说给皇嫂听,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吗?”   柳湘底气不足地开口:“闲得无聊,跟你说着玩……”   “皇兄别扭几个月,这事就过去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徽媞以完全置之事外的冷漠口吻警告。   柳湘伤心地看着她,轻轻道:“你从来不帮我。”   徽媞一本正经地说:“柳湘,你做的这事不地道。没听说一句话吗?义不容情。你图谋不轨,我怎么能帮你?”   柳湘睁大眼睛:“我图谋什么啦?”   徽媞嗤笑了两声。   柳湘愣愣看她一会儿,拔脚走了。她都不明白,在后宫这种地方,还要讲什么道义?那不是只存在于男人之间的玩意吗?果真是个书呆子。   徽媞静坐了一会儿,起身放下书,在下午的春光里,踱到坤宁宫。   今天是几个小内侍出宫的日子,张嫣坐在窗边,忙着给他们开列书单。徽媞暗暗打量,见她一切如常,只是精神有些低落。   她不禁觉得张嫣可怜,被丈夫冷落,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感觉真是,莫名其妙。   就剩她们两人时,徽媞没好气道:“皇兄是不是又犯病了?”   张嫣茫然:“犯什么病?”   徽媞瞪大眼睛看着她:“犯疯病啊。无缘无故不理人,这不是有病吗?”   张嫣被她的口无遮拦逗笑了,温言道:“你可不能这么说你皇兄。”   徽媞不为所动,重重道:“我看他就是有病。每次生气都闹别扭,跟个姑娘似的,一点都不男人。不知道圣母皇太后当年是怎么养的?不过也不能怪皇太后,这温吞的性子跟先帝如出一辙……”   张嫣死活忍住想笑的冲动,这小姑子说话真是尖酸刻薄,不过够爽辣。   徽媞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末了道:“这种发疯病的人,皇嫂不要跟他计较,让他一个别扭去,反正受苦的是他。我看,他可能是怕皇嫂过问前朝的事,才故意疏离的。”   张嫣只笑不语,心情好了许多。   徽媞从坤宁宫出来,直接走到乾清宫。暖阁里没人,问宫女后得知在二楼。徽媞不由讶异,自打天启大婚后,就没再上过二楼。皇嫂住在坤宁宫西暖阁,皇兄便搬进了乾清宫西暖阁,遥遥相望。   她忽地想起客氏曾住在两宫之间的交泰殿监视两人,不由觉得好玩。这让她想起一个神话故事,牛郎织女。   推开最西头那间房的门,果然看见天启一个盘腿坐在地毯上,雕刻一艘大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显得他沉静柔和。   “这船真大,像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乘坐的船。”徽媞合上门,轻轻出声。   天启扭头看她一眼,兴致缺缺,“你怎么来了?”   徽媞走近他,俯身仔细打量,抿嘴笑道:“我来看看皇兄吃醋的样子,啊……可真好玩。”   天启抬眼看她,眼神茫然无辜,“谁吃醋?”   “你啊。”徽媞歪头笑道。   天启立即扭开头,声音一下子高上去:“说笑!”顿了顿,他把头扭过来,肃然道,“你怎么知道?”   徽媞起身环视房间里的刀剑,“知道的人告诉我的。”   “谁?”天启厉声喝问。   “你觉得我会说?”   天启丢了刻刀,咬牙恨声道:“魏忠贤!”   徽媞哈哈笑道:“叫他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了。”   天启抓起刀,甩向木头,刀扎进去,他拔.出来,再甩。   徽媞挑中一把相对秀气的剑,踩着凳子取下来,来来回回比划。   良久,天启静下来,颓然自语:“我真是失败。”   徽媞道:“失败什么?”   天启低低道:“你知道了还问。”   徽媞咄咄追问:“我知道什么?”   天启讶然看她。   徽媞拿起桌上的白布,轻柔拭剑,缓缓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比起耳朵和眼睛,我更相信直觉。直觉告诉我,皇嫂不是那种人。”   她把剑插入鞘中,走到天启身边说:“问题也不是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而是你不信任她。”   天启垂下头,沉默不语。   “对了,”徽媞蹲下身,笑看着他,“我刚从坤宁宫出来,看见皇嫂做了一件很俏的衣衫,穿上一定好看,给你做的。”   说话的时候,她从窗户看见高永寿几个内侍懒洋洋走在出宫的路上,慌忙提剑起身,“皇兄,不跟你说了,这把剑就送我了啊。”   她转身朝门外跑,只顾得往天启那儿看上一眼,他仍低垂着头,一排睫毛像鸟翼般颤动。   ☆、妓院   徽媞赶上那帮内侍,要跟他们一起出宫。   几个人都傻了,却也不敢吭声,唯独高永寿跟她熟,道:“那怎么行?你是公主,怎么能随随便便出宫?”   徽媞上前,拿手跟他比了比个子,笑道:“把你去年的衣服拿一套出来。”   在她威逼下,内侍们成了她的帮凶。最终,她穿了一套竹青色圆领衫,头发绾成一个花苞,上面插一根碧玉簪子,手里摇着一把白纸扇子。   高永寿绕她一圈,看了又看,笑道:“公主,你穿男装比女装潇洒多了。”   徽媞道:“废话!你穿女装肯定也比穿男装妩媚得多,是不是这个理儿,高小姐?”   一帮内侍笑得前仰后合。高永寿袖子一甩走开,愤然道:“说不过你!”   快到午门前,高永寿跑到她身边,献策:“公主,你要不要躲在我们后面?”   徽媞道:“我躲什么?量他也不认识我。”   她撑开折扇,大摇大摆走在前面。一帮内侍低头哈腰跟在后面。守卫问了两句话,要了凭证后,他们就畅通无阻地过去了。   徽媞不由得郁闷,咕哝道:“早知道这么简单,当日也不白受那个苦。”   忽地想起其他,心头像投了石子的湖面一样,泛起一层涟漪,这身体的微颤让她既觉陌生又觉酸甜。   出了午门,她感觉天更蓝更高了,兴奋得在原地转了一圈。   “我迟早要离开这个地儿!”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声呐喊,回荡在她耳边。她精神一震,对未来又产生了美好的渴望。   穿行在热闹的集市,徽媞贪婪地打量四周。慢慢地她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京城人民真是爱俏,男男女女都穿得鲜艳,你看那卖包子的都穿着丝绸,还有酒楼门口那个商人,脚上竟然踩着黄色缎子鞋,真是胆大妄为。”她跟高永寿嘀嘀咕咕。   高永寿本来还没发现,一听她说,惊奇道:“还真是!”   葛九思徐徐笑道:“万历年间就如此了。高祖对庶民装扮定的严苛,只准穿素色布衣,不过万历皇爷为了收花绢税,就把那些祖制全改了。”   徽媞点头:“这倒是好。”   一群人出大明门,到了棋盘街,这是京城最繁华最热闹的所在,五湖四海的商人齐聚于此,卖什么的都有。他们先去了最常去的“静斋”,一家小而雅致的书店,给皇后买了书。徽媞瞅了一圈,见都是正经书,了无趣味。出门是一条喧嚷的街道,短短一路行去,她看到了规模不等大约十几家书店,不由诧异。在她要求下,他们进了一家两层楼高的,客人较多的书店。   “这里面的种类好像多一些。”她说着,随手从架上抽下一本书,封面香艳,她扫了一眼,白花花的全是肉体。   还未看清,书上已罩了只白皙修长的手。   葛九思抓起书,放回了架上。   徽媞满眼好奇,“什么书?”   高永寿凑过来,像说洪水猛兽一样,说:“公主,他说那是艳.情小说,不能看的。”   徽媞退后一步,看着面前宽有九尺高有九尺的书架,惊叹:“这些都是?”   葛九思道:“可能。”   真是一个放荡的时代!徽媞再次惊叹。   “这种书怎么能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她皱眉。   葛九思和高永寿一起点头。   “应该私底下偷偷卖。”她压低声音说,调皮地笑起来。   高永寿嘿嘿笑道:“我也这样觉得。”   葛九思呆住,公主看起来冷傲,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   徽媞笑完,恢复了正经,“朝廷为什么不禁?”她说着从左边书架上抽出一本发黄的书,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个不住,“还有这个,白莲教徐鸿儒的大作,煽动百姓叛乱的。这世道真荒唐,这种书也能拿来卖?”   “因为他给了钱。”葛九思道,“这书店,还有前面那十几家,都是皇家开办的,万历皇爷吩下过旨,只要给钱,什么都印。”   徽媞目瞪口呆,皇祖不愧是张居正的徒弟,坚决贯彻了张师傅的敛财原则:要钱不要脸。   出了门,徽媞两手交叉,环过头顶,按压着后脑勺,叹道:“我就不明白了,万历时期也算是尧舜之世,为何国库这么穷?”   内侍们左顾右盼,没有人接话。葛九思沉吟一会儿,道:“大概是因为商税太低了吧。”   徽媞道:“商税多少?”   “三十税一。”   徽媞喃喃道:“三十两收一两,三百两收十两,再加上偷税漏税,确实够低的。高祖也不该定什么祖制,还要求子孙不能更改,明初跟现在能比吗?这下好了,把这伙人都惯坏了,如今要跟他们加税,非造反不可。”   葛九思道:“商人没那么胆大,除非有官员给他们撑腰,这也是当今陛下的难处。”   徽媞瞥他一眼:“你懂的倒多。”   葛九思缓缓道:“难道在公主的眼里,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一无所知的吗?”   徽媞被他看穿心思,一下子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这样说……宦官也是人。”   说着,不禁为自己的狭隘和偏见感到羞愧,侧身转向路边小摊,装作看泥人,一边拿手扇风。   突然,身后传来铺天盖地的哭声。众人诧异回头,见那正阳门里蜂拥而出潮水般的人流,团团围住缇骑押解的囚车号哭,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囚车行进缓慢,车上押解之人脖子戴枷,手脚皆被镣铐锁住。标准的阶下囚待遇。然而其人昂首挺胸,一身凛然正气。   虽然他官服已脱,官帽已摘,披头散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今也已过去四五年。但是徽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杨涟!”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猛虎般的人,见过一面就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朱常洛驾崩那日,西李封锁乾清门,是这个不怕死的大声斥责内侍,率先冲了进来。当时她正踩着板凳,趴在窗户上偷偷往外看,而她那个纸老虎的娘,不过听了外面杨涟震天一声吼,就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两旁百姓扶老携幼为他哭泣,场面凄恻,由不得徽媞不动容。她喃喃道:“皇兄打压东林党,也许能多收上税,可也失了民心啊。”   葛九思轻轻道:“即便杨涟清廉自守,京城百姓又能受惠多少。连公主都为之动容,可见许多人也不过是受了感染才加入队伍。民心是最易摇摆的东西,掌握了舆论,也就掌握了民心。如果陛下明年减免杨涟家乡的农税,恐怕他们不但不会再埋怨,反而要歌功颂德了。”   徽媞沉思不语。越长大她越发现,很多事很难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立场不同而已。她可以同情,但在评判是与非上,还是保持缄默得好。轻易下定论,真的很愚蠢。   这样想着,方才被激起的热血一下子降下来了,此时此刻真的是冷静地旁观。   “杨大人好可怜。”高永寿低低啜泣。   “走吧,这条路太挤了,我们换一条。”徽媞率先转身。   “嘤嘤……杨大人真可怜。”高永寿咧着嘴跟在她后面。   出了棋盘街,一行人转入西江米巷,这一带都是大大小小的胡同。走到一个胡同口时,脂粉味扑鼻而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几个小内侍贼贼笑着,站住了脚。   徽媞探头向里望去,见这胡同里各家门口都站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面涂得白白,嘴唇鲜红,浑似庙中鬼脸。她们像冬日的野草一样,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看见他们一行人后,又都挺直了腰,频频往这里望,眼神勾人。   高永寿很怕这种地方、这些女人,上次他被带到这里,就被她们摸呀摸的,摸得他至今毛骨悚然。看几位同伴都有留下来的意思,他忙推徽媞:“公主,快走。”   “她们是鬼吗?你这么怕。”徽媞取笑道。   “还是走吧。”葛九思对几位恋恋不舍的内侍说。   内侍们看了一眼徽媞,不情不愿点头。   “既然来了,干嘛要走啊?”   一个娇嫩的像鸡仔一样的声音响起,徽媞感觉胳膊上立马起了鸡皮疙瘩。扭头看去,不由瞪大了眼睛。   妖妖娆娆向他们走来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高大丰满,走起路来,胸脯在梅红色裹胸下一颤一颤。   内侍情不自禁,手放在嘴里吮吸。   这裹着鲜艳衣衫的肉体很快到了他们身边,玫瑰的香气充盈整个胡同口。   她眯起猫一样的眼睛,眼波流转,巡视了这群傻瓜一圈,最终定在葛九思脸上。圆润莹白的手指伸出,摸了一把他细瓷般的脸颊,一句话亲昵地从玫瑰花色的唇中吐出:“小猫咪,这么久不来,想死姐姐了。”   一点红从葛九思耳根涨起,须臾红遍了整张脸。   “还是这么腼腆。”她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花枝乱颤。   趁人不注意,高永寿忙推徽媞:“快走,快走。”   那女子伸手勾住他衣领,提了过去,笑道:“你这只小雏鸡好不晓事,待会儿好好收拾你。”   高永寿翻着白眼扒拉领子,不停挣扎。   他的模样太可笑。徽媞拿扇子遮住嘴,笑个不停。   那女子松开高永寿,移目看向她,眼神世故,洞彻,带着探究。   徽媞收了折扇,微微一笑,任她打量。   女子眼睛一亮,温柔笑道:“好有书卷气的小姑娘,我都想往地缝里钻了。”   徽媞发自内心地说:“你很美啊,跟玫瑰一样。”   女子爆发出咯咯大笑:“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她很快地控制住笑容,收起方才的妖娆样,身体站直,面色端庄,有礼貌地轻轻问徽媞,“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不……”   葛九思尚未来得及拒绝,徽媞已笑道:“好啊。”   进门时,高永寿拉着徽媞走在最后,低声道:“公主,你要嫖她们吗?”   “嫖?”这个词儿对徽媞来说很新奇。   走在最前头的艳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唇角翘起。   高永寿连忙竖起手指:“嘘,小点声。”   徽媞点点头。已经进入院落,她没有兴致听他讲话,环视周围,是个不大的四合院,估计是两进,厅堂两旁种着两棵白玉兰,仪门旁一小丛绿竹。   “这是妓院,她们都是妓.女。”高永寿继续嘀咕。   徽媞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对她来说,这就是两个词,什么也不代表。   龟奴和老鸨出来迎客,一看客人是宫里来的,满脸堆笑。那老鸨和艳娘面容相似,不过年纪大些,徽媞猜测她们是姐妹。   进去仪门,别有洞天,一栋两层小楼矗立眼前。楼里倒是富丽堂皇,虽是白天,也烧着蜡烛,燃着浓香,四下明亮,香气袭人,一股子销骨蚀魂的味道。   没有其他客人,艳娘叫手底下三四个孩子都出来,陪他们喝酒。这群女孩都是夜里干活,白天睡觉,现在还没睡醒,出来时一脸不高兴,被艳娘骂了几句,才挤出一丝媚笑,过来坐下。头发也没挽起,披在肩上,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睡眼惺忪,看得几个内侍垂涎不已。碍于徽媞在,不敢造次,只拿一双饿眼饱看。   两三杯酒下肚,这些女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放肆起来。一人过去搂了一个内侍,偎在他们怀里,端着酒杯大声说笑。只那个找了葛九思的小女孩较为文雅,安静地倒酒,并不多说话。   要隔往日,这几个人早放纵了。今天情况不同,十四岁的公主眼睛睁得老大,有点被吓住了。他们一个都不敢动,温香软玉入怀,还得假惺惺地推开。   徽媞收回目光,瞪着眼前的青花瓷酒杯,舔了舔嘴唇。她有点想走了,但答应进来的也是她,现在提走的事,会不会太怂了?   桌子忽然被人晃动,坐在对面那个又白又胖好像叫腊梅的,摇摇晃晃站起了身,狼一样的目光朝他们这边射来。徽媞和高永寿同时哆嗦了一下。   腊梅沿着圆桌挪了两步,猛然扑到高永寿怀里,摸着他细白脸颊,低哑着嗓音说:“你这家伙倒是唇红齿白,来,姐姐喂你喝酒。”   说罢,仰头喝了一口手中酒,按着高永寿脑袋往他嘴里送。   其他内侍拍手起哄:“高小姐贞操不保。”   高永寿大叫一声“救命”推开了她,火速起身躲到徽媞身后,带着哭腔说:“公主,我们还是快走吧,你看她……”   他翻眼瞧了瞧醉醺醺的腊梅,不知是畏惧还是厌恶,浑身打了个颤儿。   徽媞嘻嘻一笑。她是那种人,如果有人比她还惧怕某事,那她反而淡定了。此刻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闲闲道:“你喝了不就完了?”   高永寿低呼:“那怎么行!罗姑娘知道,会杀了我的!”   徽媞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不行啦……”高永寿跺脚,抬眼一看,不由张牙舞爪大叫,“咿呀!她又来了!”兔子一样窜到葛九思身后躲起来。   腊梅左手叉腰,右手扶着桌子,斜睨着徽媞,“你是宫女?”   徽媞仰起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宫女?”   腊梅哧地笑出声,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把拨到脑后,盯着她说:“你以为穿了男装,我就看不出来你是女的?还有,你跟着这些家伙一起来,还能是谁?不是宫女,难道你是公主不成?”   说罢,她自己觉得可笑,咯咯笑起来。   几个内侍相视一眼,一起安静下来,有人想说话,徽媞“哗啦”一声打开折扇,向后靠在椅背上,笑问:“公主不能来吗?”   腊梅口齿不清道:“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公主来这儿,是折辱了身份。再说她们也不会来,好男人不会来,好女人更不会来。”   她指着徽媞大笑,“你是个坏女孩!没人管教的野丫头!”   徽媞全身血流逆转,臊红了脸,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高永寿叫道:“她就是……”   徽媞横他一眼,与此同时,葛九思也暗中扯住了他袖子。高永寿紧紧闭上嘴巴。葛九思皱眉看向腊梅,“你发什么酒疯?”   腊梅啧啧两声,用调情一样的口吻说:“待会儿再消遣你。”   她往前挪了一步,靠近徽媞,酒气喷在对方雪莲般明净的脸上,恐吓小孩子一样,瞪着两只眼睛说:“小家伙,你爹娘要知道你来这里,会打死你的。”   恐吓完毕,慈爱一笑,肉肉的小手伸向徽媞的脸,“哎哟,这小模样,真招人疼……”   手即将触碰到徽媞脸颊时,却被人闪电般捉住,动弹不得。腊梅定睛一瞧,竟是眼前这个纤弱的女孩。   “我可是付过钱的。”徽媞摩挲着她手背,邪气一笑,以标准的嫖客口吻说。   内侍们额头冒出汗来。公主模仿能力太强了,她做的这些,都是他们刚刚对妓.女做过的。   腊梅抬了抬下巴,“那又如何?”   “我付了钱,可不是看你发酒疯的。你往常是怎么伺候人的,今天也要怎么伺候我。”   她理直气壮的话音刚落,妓.女和内侍全都爆发出狂笑,高永寿一口茶喷了出来。葛九思跟他的同伴比较给面子,只抿了抿唇角。   徽媞不安地转动眼珠,好像说错了什么。   腊梅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捂着肚子说:“我怎么伺候人?等你嫁了人,你怎么伺候你相公,我就怎么伺候人……”   说着又哈哈大笑,她的姐妹也跟着坏坏地笑起来。   徽媞霍然起身,啪,拍下一锭金子,“全部脱光!跪着给我倒酒!”   ☆、噩耗   从妓家出来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艳娘亲自送他们出门,一路说着赔礼道歉的话。经她从中斡旋,徽媞没让那些女人真的脱光衣服,只令她们各自展示才艺。   离别时,艳娘表示,欢迎她下次再来。   徽媞笑道:“会的。”   走远了,高永寿嘀咕:“还要来……公主今天被她们奚落得还不够吗?”   徽媞偏头想了想,温和笑道:“虽然她们的言行有些粗俗,不过也算是很有意思的人。说那些只是图好玩,并没有恶意。比宫里的千篇一律好多了。”   高永寿大惊小怪道:“叫娘娘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徽媞一字一字快意地说:“就是要气死她!”   “公主……”高永寿被她恶狠狠的语气吓到了,看着她像看着恶魔。   徽媞满不在乎地从他身边走开。   走到当日和池漪碰头的胡同口时,高永寿再次往里瞧了瞧。这地方离池漪家很近,不知道今天会不会遇上。正想着,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那位公公,等一下。”语气很急迫。   听到“公公”,一群人都站住了脚。回头看去,是个青衣布帽的家丁,约莫四十多岁,正向他们跑来。   他跑到他们面前停下来,直盯着高永寿。   高永寿反指着自己鼻子,“你叫我?”   “是……”他气喘吁吁地说,“救救我们家哥儿。”   “谁呀?”高永寿一时有些茫然,“你是说皇后表哥?他出了什么事?”   徽媞色变,上前两步听着。   家丁双眉愁拢:“本来说好去江南游玩,谁知突然被老鹰带走了,说他被人供出煽动学生和帮人家牵线买官。天可怜见,我们家哥儿一介布衣,清清白白……”   徽媞匆匆打断他的哭泣:“什么时候带走的?”   “昨天一大早被带走的,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那诏狱岂是人待的地儿?”老仆抹了抹眼睛,“国丈要跟皇上求情,可至今也没见着皇上,被人拦着,进不了宫。”   徽媞拉上高永寿,迅快道:“我知道了,放心吧,回去之后我立即告诉皇后。”   家丁跪下叩头,哭泣道:“感激不尽。”   徽媞已经领着内侍们离开。高永寿嘀咕道:“一定是魏公公搞的鬼。”   “嗯?”徽媞疑问地看向他。   高永寿叹道:“谁让他一直跟什么汪文言来往啊,还煽动学生闹事,现在好了吧。皇后娘娘又要为他着急了。”   徽媞靠墙站住,拍了拍手。众人停下,诧异看她。   “听我说,”她的声音低沉严肃,“这件事回去之后不要告诉皇后,私下也不要传,就当你们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高永寿讶道:“刚才你不是答应了吗?魏忠贤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准他现在已经被杀了。”   徽媞平静道:“那更好。”   “啊?”高永寿怀疑耳朵出了毛病。   “他死了不是更好吗?他活着,皇嫂肯定会继续为他操心,皇兄也始终不放心,两个人还要为这个外人争吵,不如现在借魏忠贤这把刀杀了他,一了百了。”徽媞口齿伶俐地说。   “哇!”高永寿大叫着跳开她身边,“公主你好狠!他死了,皇后肯定会很伤心的。”   徽媞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声音:“伤心一段时间不就不伤心了吗?”   高永寿还要说,葛九思拉住他,“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刚进午门,就碰上了罗绮。公主迟迟不归,她有些急了,一直在午门徘徊等待。   高永寿将事情讲了一遍,末了问罗绮:“跟不跟皇后说?”   “当然要说。”罗绮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是一条人命啊,况且不是旁人,是皇后他们家唯一的传人。”   高永寿嘿嘿笑道:“可是公主让他去死。”   罗绮瞪大眼睛看向徽媞,像打量一个陌生人,“公主,你真的这样想?”   徽媞叹一声气,望向天边,“你要说随你,希望事情不要闹得不可收拾才好。”   事情很快便到了张嫣耳朵里。她着急也气愤,然而更多的是发蒙,“魏忠贤怎么会知道池漪的事?难道汪文言说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话?”   高永寿支支吾吾道:“娘娘,有一件事我本来想跟你说的。”   “什么事?”张嫣预感到什么,声音也警惕起来。   高永寿满面羞愧:“跟……跟表哥送信的事,皇上知道了。他很生气,我害怕,不敢不说。”   说到后来,他把头低下去,声如蚊蝇。   张嫣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陛下审问过你池漪的事?什么时候?”   “十几天前,哦,对了,就是娘娘回宫那天。”高永寿说完,又把头垂下去。   “陛下怎么会……”张嫣喃喃自语。凭她的判断,天启绝不会因池漪涉足政治生气,那么……   她拔脚就走,高永寿忙问:“娘娘去哪?”她没有回答,脚步如疾风骤雨,从来没有走这么快过。与她擦身而过的宫女俱都惊讶,吴敏仪心下一沉,招手让宫女跟上。   走出坤宁宫,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头脑也渐渐清晰。抓走池漪,到底是谁的意思?没有皇帝的允许,魏忠贤敢抓吗?是有这个可能,不过……   她忽然想起出宫那天,天启说的话,我杀了他!   这一刻,她才意会到,天启肯定看到了什么,对她产生了误会。甚至有可能向翠浮打听过,不然翠浮不会在她回家那一晚急急忙忙赶来说那几句话。汪文言出事那天,他肯定也看到了她跟池漪的拉拉扯扯,所以这半个月来才对她异常冷落。   她不相信这事是天启主使的,他不至于那么小人,借机谋杀假想中的“情敌”,也不会不顾夫妻情分,动她的家人。那就是魏忠贤背着皇帝偷偷做的。既然如此……   她在月华门前站住。   吴敏仪上前问:“娘娘,不去乾清宫?”   张嫣果断道:“不去,不能去。”   魏忠贤既然敢抓人,就已经伪造好证据。求皇帝,只能靠情分。也许天启会答应放人,但他们之间的误会恐怕会越来越深了。   她转身离开,却不是回宫。吴敏仪瞧去,竟是朝着魏忠贤的值房而去。   遵羲门里的小房间是魏忠贤的专用值房,离乾清宫很近,视野开阔,谁来小内侍都能很快发现,然后报给里头和别人窃窃私语的魏忠贤。   已经是夜晚,值房里灯火明亮。张嫣本不想来,把魏忠贤召进坤宁宫就行了。不过一来不想动静过大,惊动皇帝,二来她实在太讨厌这个人,她的宫殿绝不容许这等人踏进一步!   值房门口没有侍立的内侍,她站住了,对吴敏仪说:“你去跟他说,我来了,让他出来接驾。”   吴敏仪颔首答应,过去了。一个穿飞鱼服的高瘦少年与她擦身而过,朝这边走来。他很快走到了光亮处,除了看着有些瘦,生得还是相当英俊,微微皱着眉头,似在沉思。   感到不容忽视的光芒,他抬起头来,见皇后娴静地立在不远处,正打量着他。看清他的面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有些惊讶,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下,干脆利落地说:“锦衣卫镇抚使顾显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   “谢娘娘。”   待他起身后,张嫣和言道:“这么晚了,你还到宫里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顾显盯着地面,口齿清晰地答道:“是。”   张嫣默了片刻,直接问道:“你们抓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池漪的?他是我娘家人。”   顾显没有迟疑地答道:“有。”   “谁负责抓的?”张嫣立即追问。   “正是在下。”   张嫣脸色肃然起来,过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他现在怎样?”   问完,她看到顾显的脸色变了,回话也不像刚才的干脆。她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没有作答,面色犹豫。   “难道,你对他用了刑?你怎敢……”张嫣上前一步,愤怒地瞪着他。   “卑职不敢!”顾显抬头回视她一眼,又把头恭敬低下,“卑职从未对他用刑。”   张嫣松一口气,厉声问道:“那方才为何不敢回答?”   顾显咬咬牙,抬头看着她,缓缓道:“他已经,死了。”   张嫣直愣愣地瞪了他一会儿,像没听见似的,蹙眉道:“什么!?”   声音不复之前的低沉,拔高了好几个度,显得有些尖锐。   顾显像是要图一个痛快,清晰流利地说:“卑职进宫,就是要报告这个事。他是昨天早晨抓进诏狱的,卑职审了两次,他只承认煽动学生。”他忽然把声音压低,接着说,“魏公公吩咐过用刑,不过卑职不敢。今天傍晚,卑职巡查时,发现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当时已经断气,是割腕自杀,用碗的碎片。”   张嫣一动不动地听着,连眼珠都不转了。   顾显缓缓又道:“审讯中,他曾说过一句话。说他被抓是奸人作恶,蓄谋不轨,他不想连累皇后娘娘和国丈一家人。”   终于说完,顾显像卸下了重担,浑身轻松。再次看了僵立的皇后一眼,他俯身道:“卑职告退。”   他走后,张嫣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形同木偶。   吴敏仪轻而快地低头走出来,附在皇后耳边说:“不用问魏忠贤了,是陛下吩咐的。”   张嫣刷地扭头盯着她,眼神冷厉,吓得吴敏仪心中一跳。   “奴婢也不清楚,里头吵得厉害,正说着此事。奴婢没进去,在门口听到的。”她怯怯地说。   张嫣大步踏入遵羲门,值房门关着,越走得近,说话声音越清晰。魏忠贤的大嗓门从里面烦躁地传了出来:“打几下替陛下出出气不就行了?怎么还把人逼死了!这下可好,皇后非怨到我头上不可。唉,罢了!我们当奴才的,不就是替主子揽事……”   张嫣重重拍一下门,高声道:“魏忠贤,出来!”   似乎受到惊吓,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张嫣退后两步,盯着大门。不过一会儿,门开了个缝,魏忠贤憨厚老实的脑袋探了出来,眼珠不安地骨碌碌转着,看见张嫣,猛然瞪大眼睛,嘴唇咕嘟,吞咽下口水,似乎又心虚又畏惧。   皇后皱着眉头,憎恶地盯着他,分明极不想看他,又死死盯着。   魏忠贤心里很不爽,这小丫头从第一天进宫就如此对待他,他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美又如何,整天板着个脸,他再一次为皇帝的品味扼腕叹息。   他这样想着,堆上满脸笑容,低头哈腰,跪地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你们说的,我都已经听到了。”张嫣缓缓说完,突然瞪大眼睛,眼冒怒火地瞪着他,“我再问你,人是谁让抓的!?”   尽管魏忠贤并不怕她,此刻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的神情、语气,无一不是恶狠狠的,像要吃人。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再次抬起头,瞪大眼睛说:“我抓的,我抓的,当然是我抓的。”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虽然没有照镜子,但他知道自己憨憨的脸上肯定闪耀着“舍己为人、忠诚护主”这八个大字。   张嫣全身颤抖,死死咬着下唇,三两步走上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狗奴才!”   魏忠贤一下子坐倒在地,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怔怔看着她,嘴角渐渐渗出血来。   ☆、决裂   张嫣踉踉跄跄走回坤宁宫,浑浑噩噩间,恍惚看见前方是宫门。她扶住门框,站在那儿,捂住心口喘气。吴敏仪要来扶她,被她推开了。小宫女从殿里小跑过来,欢快地小声秉道:“陛下来了,在暖阁里等着娘娘呢。”   张嫣抬起惨白的脸庞,看灯光明亮的暖阁,白色窗纸上映出一个瘦削的影子,好像在换衣服,没有人服侍,一个人手足无措地摆弄,但看起来很开心。   她推开宫女,疾风骤雨般走进殿里,掀开帘子,冲进暖阁。动静太大,惊动了站在镜子前跟衣服较劲的天启。是那件白色的道袍,衣摆低端绣着竹叶,虽然他还没有系上带子,但看出来很合身,也衬他的脸庞和肤色。   他转身看到她,登时绽开灿烂的笑脸,张开双臂跑上前来抱住了她,转了一圈才放下来,在她两边脸颊上亲了亲,笑问:“你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一切发生得太快,张嫣尚未反应过来,迷蒙地看着他。   他放开她,伸展开双臂展示自己,有些腼腆地问:“你看我穿着怎样?”   说完见张嫣仍发怔,他便觉愧疚,揽住了她的腰,柔声低喃:“前些日子……对不起,不过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没事了。”   她那乳白色的脸颊上,一双宝石般的黑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像个瓷娃娃一样。   他看得全身一热,手臂加重力道,搂紧了她。灼热目光下移,盯着她红润饱满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然后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开,力气很大,他没有防备,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天启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她肯定在生气,不然脸色不会如此冷冰冰,难道她还在介意他前一阵子对她的冷落?   张嫣淡淡问道:“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   天启愣了一愣,轻声问:“谁?”   张嫣鄙夷地看着他,“你肯定知道,不然不会这么,欢欣鼓舞。”   她把最后四个字说得极其嘲讽,看着他也像在看跳梁小丑。   “等等,你到底在说谁?”天启扶住旁边的桌子站起来,望着她问。   看到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张嫣更觉恶心,再对这个人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他必然还会矫饰言辞。反正他跟他的狗奴才已经不分彼此,谁知道哪些是他做的,哪些不是他做的。他不就是靠这一套蒙骗外面的百姓和大臣的吗?自己躲在后面,清洗东林党,把魏忠贤推出去顶住谩骂和攻击。   是的,她确实如他所说,根本就不了解他。她到此刻才看清他的真面目,阴险狡诈的家伙!   她最后投给他鄙夷的一瞥,便把头扭了开去,像是要跟过去,跟他,一刀两断。   天启心头陡生怒火,三两步冲过去,挡住她的去路,盯着那张对他视而不见的冷漠面庞,低声吼道:“你把话说清楚!”   张嫣侧开头,眼皮抬起,直视着他,嘲讽地笑道:“对了,我才想起来,你那狗奴才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喜。”   她慢慢敛去笑容,眼中泛起水雾,仇恨地盯着他,“我哥哥池漪,已经死了。”   说到半截,哽咽起来,被她强压下去,然而眼圈已经泛红。   天启微微一愣,细细地看着她的神情,像是查看青花瓷上的细纹。片刻后,他轻轻开口:“怎么死的?”   张嫣蓦地笑了,泪珠滚落下来,“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装了。你不是说过,要杀了他吗?不记得了吗?”   她轻柔地问。   天启毫不回避她的眼神,平淡地说:“我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张嫣好像没听见,木偶一样从他身边走过。   “我真的没有杀他。”天启转身对着她的背影说,“你不信任我,我说什么都没用。”   “难道你信任我?”张嫣转身看着他,“你在背后调查我的行为真让人倒胃口!”她的眼神比她的话语更直接。   天启身形微晃,扶住了旁边的檀木椅子,死死扭住把手,愈加显得一双灰白的手瘦骨嶙峋。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了几回,才低低出声问道:“你敢说跟他没有私情?”   张嫣取下头上的凤冠,扔到他脚下,扬起头道:“陛下若认定我跟别的男人有私情,现在就废了我的皇后称号,赐死还是关押,我听从圣命!不然就不要出语羞辱我!”   她眼含泪光,声如玉碎,敲击在天启心头,铿然作响。   整个殿内静悄悄的,天启俯下身,颤抖的手指拾起已经掉落珠子的凤冠,缓缓向她走来。张嫣一动不动,脸庞高傲地扬起,依然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眼睛迷蒙一片,只能看到缓缓移动的白色身影,像失了魂魄的幽灵。   天启在她面前站住,郑重地将凤冠戴到她头上。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摆弄了很久才戴好。他的胸腔在起伏,嘴里发出很大的呼气声。也许是太静了,这些刚刚发生,就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张嫣的脑海里。   “你想跟他一起死,不可能……”他一个人口齿不清地咕哝,口吻倔强。   “你想远离我,不可能……”他可能已经失去所有的力气,发出的声音极其低微,然而一字一字听起来却如千钧重,“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要躺在我身边。你觉得我倒胃口?那我让你倒一辈子胃口,就是死,你也休想跟我分开。”   他说完,转身离开,背影像是幽灵,直至走出坤宁宫大门,一步也没有回头。   ☆、容妃   天启五年六月二十日,早上刚下过一场小雨,天阴阴的,如同他现在的心情。小巷的青砖路还没有干,蓝布鞋走在上面,有些滑。他低头看着那双磨损了边的旧布鞋,那是师母给他做的。想起师母,他便想起了老师,想起那年冬天。他在古寺埋头读书,寒冬腊月,外面大雪飘扬。他倦极,伏案睡着了,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进来,给他披上暖和的衣服。等他醒来,他看到一个穿着官服的老者,面容严正却慈祥,正拿着他的作文看,一边看一边点头。   他就这样结识了老师左光斗,后来被他带到家中见师母,他听得老师对师母说:“我的几个儿子皆碌碌无为,他日继我志者,只有这个孩子。”   言犹在耳,人,却不知是死是活了。   如果老天有眼——他抬起头看一眼灰暗得像抹布的天空——那么正人君子为何沦为阶下囚,奸邪小人却身居高位,难道,大明真的要亡了吗?   就在他抬头的当儿,人们能看清,那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确切来说,史可法今年才二十四岁。虽然日后他将成为南明的支柱,但那也是日后的事儿了,此刻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使出浑身解数,他才找着进诏狱的机会,还要穿上破烂的衣服,化装成打扫牢狱的。   他在镇抚司大门前站住,监狱看守早已买通,放他进了去。在黑咕隆咚的监狱里摸索半天,他才找到老师住的那一间。如果不是狱卒指点,他恐怕永远找不到,因为奄奄一息地歪在墙角里的那一个人,他已经不认识是谁了。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他的手指被夹过,鲜血淋漓,皮不包骨。他的身上挨过板子,衣衫破裂,到处是伤痕。他的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史可法惊呆了,年轻人的眼睛霎时溢满泪水。他跪下抱住恩师的膝盖,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出是他的声音,就用手拨开已经焦烂的眼皮,目光依然炯炯,骂道:“庸奴!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你竟轻身而昧大义,如果遭遇不测,天下事谁来支撑?赶快离去,不然,不等奸人构陷,我先将你打死!”   说罢,就用手去摸地上的刑具,做投击状。   恩师既出此言,史可法不敢违抗,眼含热泪,快步离开了。   走出镇抚司大狱,他茫然无助地立在雨中。如今已无计可施,他能想到的,只有他的家乡飞出的那一位金凤凰了。   太康伯前几天都待在妹夫家置办丧事,今天才有空回到家里。门公来报后,他思考良久,叹一声气,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傍晚时分,他身边仆人张全怀揣一封信,坐轿子到承天门。一个小内侍远远朝他招手,他跟随过去。走到僻静角落,小内侍唉声叹气道:“又要皇后娘娘办事啦。”   张全眼观八方,手入怀中,掏出了信。小内侍接住,迅速塞入袖中,垂头丧气道:“我拿了也没用。”   张全警惕道:“怎么,宫里出事啦?”   小内侍低低道:“这话,您可别跟国丈说。”他好像有叹不完的气似的,又叹一声,才接着说,“皇后娘娘已经失宠了。”   “这……”张全不由瞪大眼睛。   小内侍道:“现在坤宁宫里缺盘子少碗的,都是常事。赏银也不批了。这些都归内府衙门管,魏公公打一声招呼,那帮狗奴才哪个敢不听?”   张全喃喃道:“怎么突然……”   “谁知道呢?”小内侍脸上现出鄙夷之色,“现在皇上已经有了新宠,是个狐狸精,妖里妖气的,把人魂都勾走了。您都不知道,从前那些女人,除非怀孕,不然都是白睡。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嘲讽道,“只睡了一晚就封妃了,妃啊!连嫔都省了,直接就是妃子,啧啧!再生个儿子,恐怕就是皇贵妃了。有魏公公做靠山,指不定哪一天……”   他看了一眼张全,舔了舔嘴唇,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张全缓缓道:“皇上很喜欢这个新宠的?”   小内侍想了想道:“还行,跟以前的梅贵妃差不离,都是能陪他玩的。咱这皇后娘娘要早一天放下架子,取媚皇上,这些贱人哪有可趁之机啊?算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走了,回去晚了会被人发现的。”   他扭头就走,张全拉住他,看着他袖筒,“把信还我吧。”   内侍笑道:“别呀,她不行,不是还有别人吗?”   夕阳在乾清宫前投下大片金黄色的光芒,葛九思不经意扭头,见宫女簇拥一位宫装丽人从德化门走了进来,迎着夕阳,一时光耀照人,让他眼睛睁不开。   他以为是皇后,从前皇后经常从那个门里走出来。再次睁开眼睛看去,原来是容妃。也是,怎么可能是皇后?再说气质也不同,皇后沉静得像一滴水,容妃全身弥漫着年轻女孩的虚荣和浮躁。葛九思猜,她一定时刻想着让所有人瞩目于她。   不只人,猫也一样。   “啊!你这只猫,才离开几天,你就不认识我了。”看着那只白猫骄傲地从她身边走过,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容妃不由得气闷。   她抱起猫走上台阶,脚步放得很慢,这样应该会显得优雅一些。优雅,这十六年来都与她绝缘,该培养培养了。   “九思。”她柔柔唤道。   葛九思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躬身有礼地说:“当不起,娘娘像以前那样唤我即可。”   以前,她都是气沉丹田地娇喝:“葛九思!”   “是啊,以前你都不是这么说话的。”   徽媞从一群宫女身后走了出来,腰中配剑,身形纤瘦。她不像她的嫂嫂和姐姐,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如风如云。   “原来是卿妹妹。”柳湘扬起头,唱歌一样地说,将“卿妹妹”三个字拖得特别长。她看徽媞的眼神除了挑衅,又多了居高临下的调笑。   徽媞凝视她良久,吐出一句话:“暴发户都是你这样。”   她说难听话从不提前打招呼,害柳湘努力很久,才把僵住的笑容重新绽放开来,徐徐道:“卿妹妹,你还没叫过我一声皇嫂呢?”   她的眼神赤裸.裸地宣告着她的不高兴。   徽媞偏着头,微微一笑,漫声开口:“皇……”   她将“皇”字拖得特别长,柳湘勾出完美的笑容,等待着。   “黄毛丫头。”徽媞瞥了她一眼,笑着蹲下身去,抱起从殿里跑出来的一只小黄猫,“黄毛丫头,别以为你长了几斤膘,我就不认识你了。”   柳湘轻哼一声,昂着头从她身边走开。   徽媞慢慢收了笑容,无聊地揪着猫耳朵玩。   葛九思等到柳湘进了殿里,轻轻道:“她现在正在风头上,拂了她的面子,恐怕不好吧?”   徽媞黯然摇头:“唉,没办法,朋友哪能做一辈子呢?”   她嘘出一口气,转身看着殿里,“皇兄在干嘛呢?”   “正发火呢。”   徽媞疑问地看着他。   葛九思道:“辽西吃败仗了。”   上个月二十五日,曾经降虏的生员刘伯镪自虏中归,声称后金四贝勒洪太吉进驻耀州,手上兵源不满三百人。辽东总兵马世龙大喜,派兵自娘娘宫渡三岔河,打算袭击耀州,并先遣副总兵鲁之甲和参将李承先领兵渡河,由于觉华岛水师迟迟不来接应。鲁、李二人只得借渔舟渡河,整整四天才过河。努贼觉察,伏兵掩击,明军溃败,死伤四百多人,鲁、李二人战死。其余未渡河的士兵得到消息,四下溃逃,损失精锐士兵约一千人。   柳湘进殿时,浑身发抖的天启正把奏折砸到魏忠贤脸上,发出一句不成人声的怒吼:“朕为什么看不见内阁的票拟?回话!”   那封奏折正好砸到魏忠贤鼻梁上,鲜血立即从鼻孔中涌出,顺着脸颊淌下,滴滴答答落到他脚下的奏折上。魏忠贤一动不动,保持先前躬身低头站立的姿势,两手紧贴腿侧,“回万岁的话,内阁不敢票拟。”   天启怒极反笑:“不敢拟票?朕养的官兵不敢跟努贼打仗也就算了,朕养的内阁连票都不敢拟了,那朕养内阁干什么?哈,当真有趣。”   皇帝阴冷不善的笑声回荡在大殿里,几个随身伺候的太监无不骇然变色,谁也没想到一向和善的天启发起火来是这种模样。只有流着鼻血的魏忠贤面不改色,依旧平缓地答道:“回万岁,这次战败是由于马世龙误信军情、轻敌冒进所致,如果内阁处置了马世龙,那要置孙阁老于何地呢?马世龙是孙阁老一手提拔上来,他手中的尚方宝剑也是孙阁老替他请来。”   天启立即沉默下来,魏忠贤提声又道:“老奴以为,这马世龙无能误国,但既然是孙阁老提拔他,自然要给孙阁老一个面子。老奴一片忠心可鉴日月,万岁明察啊。”   他跪了下来,鼻血流得满胸都是。   天启瞟了他一眼,束手走下来,在殿里踱步,“这件事情,御史都知道了吧?”   “都知道了。不过老奴已和内阁商议过,凡是弹劾孙阁老的,一律留中不发。”魏忠贤依旧跪得笔直,“弹劾马世龙的,老奴以为还是送到辽东督司府为好。”   天启皱眉想了一想,迟疑着问道:“这不是让孙先生为难吗?”   “万岁英明。不过,老奴以为,如果孙阁老处置了马世龙,那就好比挥泪斩马谡的诸葛孔明,不但言官无话可说,对孙阁老的声誉也有益无害。反过来说,如果孙阁老要重用马世龙,那也可以借这些奏折拉拢马世龙,让他知耻而后勇。”   魏忠贤言辞朗朗,天启听得连连点头:“孙先生自有成见,我就不给他添乱了。就依你说的做。”   他回过头来,见魏忠贤还笔直地跪在那儿,血流了一滩。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吩咐一旁内侍:“去把魏卿家扶起来,带他下去止血。”   回到司礼监值房,魏忠贤接过内侍手中的帕子,抹了一把鼻子,不过那血源源不断地流出,他只好摁着。“伴君如伴虎啊。”他笑叹。   接着他变了脸色,怒骂:“是哪些蠢货上书弹劾孙承宗?我不是吩咐过吗?咱们的人只弹劾马世龙,不能弹劾孙承宗。”   李永贞小心翼翼回道:“厂公既然吩咐过,咱们的人哪敢啊,弹劾孙承宗的,都是一些自命耿直的家伙……”   “放出风声,说万岁不喜欢有人弹劾孙承宗。若还有不长眼的,就挑出错来廷杖。”   “是。”   魏忠贤抹了一把鼻子,心里泛起委屈,不过想到上次那事皇帝竟然只字未提,似乎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他的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仍然是感激涕零。   ☆、冷战   今天的奏折处理完,天启扶着御案,缓缓落座。司礼监秉笔陆续退出。天启眼珠一转,猛然抬头道:“把皮岛总兵毛文龙的塘报留下,朕再看一看。”   王体乾找出毛文龙的奏折,双手呈上,这才退了出去。   天启站起身,打开奏折,嘴唇略动,不出声地读着。经常伺候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他很认真,不能打扰。   “陛下。”等了很久,终于有了机会,柳湘笑盈盈地走过去。   天启翻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看奏折,“你怎么来了?”   柳湘已习惯他对她的冷漠,也不放在心上,温柔地说:“我看最近陛下忙得人都瘦了,就让戏班特地排演一出新戏,就安排在宫后苑,想请陛下去看,也让陛下放松放松。”   她说的时候,天启一直垂眉低目看着奏折,她说完了,他还是如此。   等了很久都不见回应,柳湘有些尴尬地唤道:“陛下……”   “你没看见朕现在正忙着吗?”天启冷冷瞧着她,声音里压抑着不耐烦。   柳湘怯怕,声调降了下去:“我还以为……”   “没要紧事,以后不要踏进乾清宫。这不只是朕的寝宫,也是处理朝政的地方。你是后妃,后宫才是你待的地儿。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可听起来一点不温柔。   柳湘全身张扬的气势一瞬间被灭了,轻浮的微笑退去,福了福身,恭谨道:“是。”   天启已经转过身,手指在木架上悬挂的辽东地图上点来点去,眉头微皱,陷入沉思中。   柳湘看了一眼他,退了出去。   皇帝的亲近内侍刘思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悄悄溜出去,拍着发呆的葛九思说:“你看到了吗?”   “什么?”   “皇爷对容妃娘娘多凶!”   葛九思笑道:“我看万岁已经够仁慈了,这些天她哪天不往乾清宫里跑。我这看的人都烦了。”   刘思源道:“莫非她想效仿郑贵妃?郑贵妃当年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万历爷,万历爷去其他娘娘宫里,她也跟着。你说,这叫万历爷爷怎好意思跟其他娘娘亲热。怪不得郑娘娘独宠那么多年。”   葛九思笑道:“当今皇上可跟他祖父不一样。”他把声音压低,附在刘思源耳朵旁说,“只看他对外廷的手段,他狠多了。”   “该死,你竟敢说这话。”刘思源笑着拍他肩膀。   掌灯时分,负责皇帝寝居的小太监过来问,今儿晚上传召哪位娘娘侍寝。他问的小心翼翼,因为每到这个时候,皇帝的脸色都会陡然变得沉郁。   偷眼看皇帝,他果然一脸不快,刷地合上奏折,有些烦躁地吐出一口气,道:“别传了,朕去裕妃那儿。”   翠浮很吃惊,吃惊皇帝不为别的事儿,竟然会专门来看她,而且这么晚来,似乎要在这里留宿。不过正好,她也有话要对皇帝说。避开所有人不容易,不过好在皇帝真的要留宿。睡觉前,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幸亏你这床够大,不然朕真的怕挤着孩子。”天启笑着看了看床,那是他做的,美观轻便。木工依样打造了许多,把各宫笨重的大床都换了。除了坤宁宫。皇帝吩咐过不让换。不知是因为他和皇后正冷战,还是因为那是他的婚床。   翠浮只看着他,心里就觉得甜蜜。名为代皇后生孩子,她答应时,也有自己的私心啊。她扶着腰向床边走去,天启下来,搀扶她一同坐到床上。   “陛下怎么想着来我这儿,我又不能伺候人。”   “想起就来了。”天启伸手抚摸着她肚子,“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吧。”翠浮把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打破这一刻的温馨。   “哦,那到年底就该生了。”天启带着渴望说,俯身把头靠过去倾听,口中喃喃道,“我多希望他现在就生出来啊……”   “为什么?”翠浮轻柔地抚摸着他头发。   一会儿过后,天启才轻轻地叹一声,“疼爱一个小孩子,应该不会受到伤害。也只有小孩子,才能让人毫无顾忌地疼爱。成.人之间太复杂啦……”   翠浮低下头,看见他眼圈红了。   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吧,翠浮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陛下,有些话妾身知道不该说,不过妾身也是为了陛下好,为了孩子好,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天启直起身,惊讶地看着她,“什么话,你说。”   翠浮诚恳地说:“陛下,我出身卑微,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大道理。如果有说错的,陛下千万担待。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陛下是我的丈夫,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最近京城又开始地震,北方的灾情也更严重了。我就在想……”她抿了抿唇,接着说,“对那些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我小时候就听过诏狱,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拿这个来吓唬。他们做了什么要被抓到这地方呢?即使有罪,也可以关到刑部大牢啊……”   “翠浮,”天启笑了笑,温和道,“虽然你之前说得纯朴,不过你已经露馅了。这话谁教你的?”   翠浮强逼自己看着他,“没有人教我,闲来无聊时,我也听宫女内侍议论外面的事。”   天启道:“宫女内侍可说不出‘转到刑部大牢’这种话,她倒是又狠又准。你不用说了,朕不会答应的。”   “可是陛下……”翠浮小声坚持。   天启摸着她的脸说:“女人参与朝政,就不可爱了,强硬得像块钢板。你不要跟她一个调调。”   最后一句已经是警告的语气了,翠浮不再吭声。   “转到刑部大牢?”内阁值房,魏忠贤怒瞪着眼前的人。   看这样子,魏广徽就知道魏公公是不会放过东林诸人了。魏广徽毕竟是读书人,在他看来,把那帮人贬到田野就行了,抓到诏狱严刑拷打实在太过残酷。他人性未泯,有点想退出了。所以他写了这封奏折,请求将杨涟等人转到刑部大牢,按正当司法程序走。   他没想到魏公公反应如此激烈,不由暗自庆幸之前留了一招。   “公公,这奏折非我本意,是吏部尚书崔景荣起草的,我只是磨不开面子署了个名。”魏广徽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从袖子里掏出了崔景荣的草稿。   魏忠贤更是大怒,这崔景荣也是阉党,竟然窝里反了!   冯铨歪靠在椅子上,交替看了两人一眼,姣好如美玉的面庞上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他站起身,懒洋洋地踱过来,捏走魏广徽手上的本子。   魏广徽心头泛起不安,他跟这柔媚的家伙前一阵子因一件小事发生了不快。   “是与不是,”冯铨瞧瞧他,又转过头去看着魏忠贤,“叫崔大人来问问不就行了?”   崔景荣立即被罢免,魏广徽很快被撵出内阁。魏忠贤这才觉得心安,他不能容许自己的班子里有不同的声音。如果转移到刑部,要把杨涟等人弄死,那得多麻烦?再说那时候天下人都晓得了。钱财可以不要,民心不能丢弃。   走在乾清宫的路上,他思考着待会皇上若问起追赃的事,他该怎样回话,才能不让皇帝对这帮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司礼监的人都到后,天启命内侍挂上辽东地图,指着喜峰口说:“毛帅在奏折上说,他得到情报,努贼与亲信奸人李茂隆昼夜商议,可能买通蒙古,借路喜峰口入关。朕思努酋所谋不小,如果他们假道长驱,直入京城,为害不小啊。”   “万岁英明。”魏忠贤抽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孙阁老的奏折,也是关于此事的。”   天启赶忙接过,一边打开一边问:“孙先生怎么说?”   “阁老说,奴贼素来狡猾,做事求稳,绝不会假借此道。”   天启已看到奏折内容,微微皱了皱眉。他不料孙承宗如此轻敌大意,在他看来,后金分明深谋远虑,此时不从蒙古入京,早晚也会作此打算。   但他不说这话,只道:“孙先生此说,也有道理,不过还是谨慎些好。卿等传示兵部,马上差人前去传于枢辅、总督镇巡,作何料理?作何策应?筹度周全,务报无虞。沿途各路,并东征将士,俱要仔细防御。各隘口把守将官,都要昼夜不时防守,还要仔细盘诘进贡出入夷人,其中恐有奸细夹带情形。传谕户工两部,详确毛帅,如果缺粮乏器,速发解去军前应用,不得迟滞,有误军机。”   王体乾奋笔疾书,皇帝话音落后不久,他搁笔,掂起纸张吹了吹,双手捧与皇帝看。天启浏览过后,点头道:“发吧。”   王体乾领着两个太监下去传旨。   天启放下毛文龙奏折,看向垂头侍立的魏忠贤,“追赃的事,问的如何?”   魏忠贤早就想好措辞,正要开口,皇帝忽然懒懒地挥手,无甚兴致地说:“算了,你全权负责。收上来的赃银勿作他用,全部投到三大殿工程里去。工程缺钱,你也不用来找朕要。是你提议要修的,你负责到底。”   魏忠贤精神一震,干劲十足地答:“是!”   回去后,魏忠贤即以皇帝名义下旨,着不时严刑追比,五日一回奏。   所谓追比,就是每过几天就要上交多少赃款,交不上就拷打。什么时候家属把全部赃款凑齐了交上,在诏狱的事情就算完了,余下的是移交刑部议罪。   吩咐完,他就去西山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去给天启母亲王娘娘上香,还有曾经提携过他的孙暹孙大太监。   ☆、探监   推开马车上的窗户向外看去,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说话声充斥天地间,寂寞已久的人听了,非但不觉嘈杂,反而心情平和。   这是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昨天下过雨,今日凉风习习,所以徽媞又动了出宫的念头。可能心中一直潜藏着跟皇兄恶作剧的想法,临走前,她鬼使神差地跑到坤宁宫,撺掇皇后。   皇后病体刚愈,精神有些倦怠,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书,一边微微笑道:“可是出宫也没什么事啊。”   “待在宫里也很闷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不觉得闷吗?”徽媞瞪大眼睛说。怎样过都是一天,为何不给自己找些乐子呢?   张嫣起身把书放到柜子里,背对着她,淡淡说道:“我已经习惯了。”   “哈,皇嫂,你不该这样。”徽媞跟在她身后说道,“这女人跟男人相比,也太吃亏了。凭什么他可以想纳多少妃子就纳多少妃子,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而女人呢……皇嫂,你知道我觉得后宫里的女人像什么吗?”   “像什么?”张嫣不由笑了。其他人都不敢跟她提这个,徽媞丝毫不避讳。好像在她看来,越是伤口,越应该拿到太阳下暴晒,直到麻木为止。   徽媞很严肃地说:“我觉得像养花。皇兄在这儿养了一朵,在那儿养了一朵,然后告诉你们,都给我待在花瓶里不能动,等着我来浇水。如果他长时间不来,那花就,枯萎了。”   张嫣愣了片刻,哈哈大笑。第一次,真的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笑得这么大幅度。   “所以,就算是为了气他,让他心里不舒坦,你也应该出去走一走。”徽媞认真地提出建议。   张嫣偏头想了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答道:“好啊。”   现在她坐在马车里,看着徽媞,也觉得是个很特别的人,好像没有什么能拘束得了她,将来能做出什么真不敢说。   “今天日头不毒,不过有风,北京城又都是土路。我看他们头上都罩有白纱,挺好的,待会儿我们也买一顶戴戴。”   徽媞放下窗户,转身过来对她说。   张嫣点点头。   徽媞痴痴地望着她,即便她现在精神不太好,眉目间有些忧郁,但依然有着令人心动的魅力。她是真正的美人。   唉,皇兄怎么忍心?徽媞暗叹一声,拿过搁在一旁的剑,放在怀里把玩,笑道:“皇嫂,你跟我出来也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张嫣垂目看着那把秀气的剑,“你会这个?”   徽媞笑笑,露出两颗虎牙,瘦瘦的小脸更显稚气,“会一点。其实我小的时候就跟着罗绮学,一是我自己觉得舞刀弄枪很潇洒,二是她说我身体不好,要我跟着她学,强身健体。”   张嫣微微点头,这小姑子倒是真的身体不好,每年雷打不动地要病上四次,在换季的时候。好像几个兄弟姐妹中,只有她和他遗传了他们父亲孱弱的体质。   她摇摇头,摒除恼人的杂念,看着那剑说:“这把剑挺秀气,适合女孩用。”   徽媞一时高兴,话从嘴里溜了出来:“是啊,我从皇兄那里讨来的。”   “哦。”张嫣淡淡说着,移开了目光。   尽管她的神情变化很细微,徽媞还是察觉了出来,识趣地垂下头。很奇怪,她损天启,张嫣会跟着笑,正常地提起他,气氛就变了。   也许她损天启,张嫣也觉快意,看来以后要多损损了。   车行在承天门和正阳门之间的大道上,这是北京城的中轴线,也是当日张嫣嫁入皇家所走的路,两旁是宗人府、六部和都督府的衙门。拐个弯后,进入西江米巷,徽媞推开窗子一瞧,正对着她们的路口,就是艳娘家所在的草帽胡同的路口。   她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把张嫣带到妓院,皇兄知道会不会杀了她?   “等等。”   张嫣警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徽媞转身看去,原来她也推开了窗子,路的那一旁却是,北镇抚司。   张嫣轻声冲外面说:“停车。”   车立即停下。   “怎么停在这儿?”   “我想到诏狱看看。”   张嫣说着下了车,徽媞讶然,跟着下车。北镇抚司的大门坐落在她们眼前,青灰色的院墙,宁静肃杀。门口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臂弯里挎着篮子,想是送饭的家人。   一个穿着青衫的十八.九岁少年夹杂其中,特别引人注目。有庶民打扮的中年人在他面前苦劝着什么,他一直倔强地摇头,泫然欲泣。   走得近了,听得那中年人柔声细语道:“学洢,听老伯一句话,这里面乱着呢,不要进去了。如今你父亲生死未卜,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老母幼弟要靠谁呢?”   少年泪珠滚滚落下,紧抿住嘴唇,看得出是在强忍住哽咽,“那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很平静,可伸进袖子里的手却在发抖,“这是五十两,我到定兴县找鹿伯伯凑的,你拿去,上交今日的赃银。”   他将沉甸甸的黄绸包双手捧给中年人。   “是你父亲的同僚鹿继善?他倒是个好人,听说他也帮助过左大人的弟弟筹借银两。”中年人郑而重之地接过。   “是啊,他是个清官,家里已无分文了。这是乡民解囊相助的。他们虽不识得我父亲是谁,但想着清官的朋友也是清官,不该受此折磨……”   少年说着,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中年人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别哭,你父亲会没事的。”   说的底气不足,昨天上面又下了一道旨,五日一追比改成三日,这分明是要逼死人哪。少年正是听到这个消息,知道父亲必死无疑,万念俱灰,想亲自来衙门上交银两,以见父亲最后一面。   中年人进去后,张嫣也跟着进去,想了想又折回来,低声吩咐高永寿把车里的吃食拿出来。   站在镇抚司侍卫森严的院子里,她暗自庆幸临走时依公主提议换了男装,不然可真不方便。   监狱门口,守卫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冷酷地问道:“看谁?”   这个问题她没想过,不过一个名字已脱口而出:“杨涟。”   她知道这里面关押着东林六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还有三个她不清楚名字,这里面,杨左的名头最响。   “你是他的家人?亲戚?你是第一次来吧?”守卫下巴抬起,斜睨着她。   张嫣往后退了退,把一张冰雪脸板得更加冰雪,淡淡道:“第一次来,亲戚。”   “等等,”守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抬脚靠了过来,“你是女人!你到底是谁,他的小妾?”   他说着,手伸上去,欲摸张嫣的下巴。   徽媞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一巴掌甩到守卫脸上。像打了一只苍蝇,甩完后,她抱臂瞪着他。   侍卫大怒,指着她:“你!”   “你什么你?你这混蛋!”   “你敢打我……”   “打你还算轻的!混蛋,看个人你啰嗦什么?”简直的,她发起火来,跟她泼辣的母亲没什么两样,那张疏秀的小脸也突然之间迸发出美艳夺目的光采。   徽媞死死瞪他一眼,转身对张嫣说,“你们先进去,我在这儿收拾他。”   张嫣点点头,领着缩成小鸡状的高永寿进去。   “哎……”侍卫抬脚上前拦,徽媞举剑挡住他。   “你谁呀,哪里蹦来的野丫头?”侍卫吹胡子瞪眼睛,一副要动手打她的样子。   “张全,吵什么!?”   一道年轻却颇为威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侍卫循声看了一眼,宛如见了主人的恶狗,低头哈腰,眉开眼笑,就差没摆尾巴。   “头儿,有人闹事。”   恶人先告状,说得还挺委屈。徽媞不耐烦地回头,正要解释,一看来人浑身顿时打了个激灵。   四目相对。顾显瞪大了眼睛,眉头舒展开,接着把头一低,快步走来,似要行礼。徽媞忙忙咳嗽两声。顾显抬眼看看她,懂了意思,脚步放缓。   侍卫指着徽媞叫道:“就是这死丫头,她……”   徽媞头也不回,剑一抬,磕在他嘴上,堵住了吵人的声音。她微笑看向顾显和他身后一群侍卫,“你好像在忙?”   顾显恭敬回道:“卑职正要去巡狱,您来有什么事吗?”   徽媞不由得凝住眉头。若让顾显看见皇嫂,告到皇兄那里,她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有啊,我来找你。”情急之下,她笑道。   “找我?”顾显惊讶之下,抬起了头,“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徽媞舔了舔嘴唇,叹一声气,摆出一脸哀怨忧愁,“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走一走。”   看着穿一身男装在花丛中游刃有余的徽媞,顾显真觉不可思议。   “您常到这里来?”   “一两次而已。”徽媞温柔推开腊梅递来的酒,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同时抬眼看他,“你不会跟我哥哥说吧?”   顾显垂头摇晃着酒杯不语。   徽媞不由失笑:“这有什么可说的?”   顾显公事公办地开口:“如果他问起,我会说今天上午在诏狱门口看见了您,接着又被您拉到了妓院。职责所在,请您见谅。”   “你倒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不过如果他找我问起这事儿,”徽媞偏头微笑,弯弯眼睛里一股子狡猾,“我就说是你引诱我来妓院的。”   顾显睁大眼睛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无力辩解道:“明明是你拉着我来的。”   “你看他信谁。”徽媞说得平淡而笃定。   顾显语塞。   徽媞抿了一口茶,道:“他不会问到你这儿的,只要你不说就行……”   安静的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与此同时,艳娘也匆匆走了进来,面色焦急。徽媞便住了嘴,关切问道:“怎么了?”   艳娘当即笑道:“几个无赖泼皮闹事,没什么大事,你们接着玩。”她移目看向腊梅,“腊梅,跟我走。”   “我去干嘛?”腊梅趴在徽媞坐的椅子上扭来扭去,一脸不情愿。   “你是最大的,当然要跟着我一起应付。”艳娘看她不走,直接过来拉她。在徽媞看不见的地方,冲腊梅眨眼睛。   难道,他来了?腊梅以眼神询问她。   “贱人,出来!”   年轻暴戾的骂声响彻院子,接着是鞭子抽打花盆的声音。徽媞举目望去,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手中甩着鞭子,阴沉着一张小白脸气势汹汹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龟奴和老鸨,还有几个家丁。   正在调弦唱曲的几个女子一看见他,都掩口娇呼,缩成一团,躲在顾显身后。腊梅反倒没什么反应,只不屑地哧了一声。   少年大踏步走入屋中,一眼瞧见腊梅,白脸气得涨红,喝道:“淫.妇!出来受死!”说着,提脚上来,一鞭子携风裹势而来,毫不留情地朝腊梅身上甩去。   徽媞与腊梅挨着,怕被鞭子波及脸颊毁容,慌忙趴到桌上。鞭子从她头顶飞过,抽到腊梅又软又胖的身上。腊梅尖叫一声,钻到桌子底下哭哭啼啼。   看那鞭子又要甩来,还是冲着自己,徽媞不由色变,颤颤指着他,“你给我,住手!”   “打的就是你!”少年狭长的凤眼一瞪,接着突然没了凶狠的味道,迷蒙起来,嘴里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奸夫……”   这只因他看见了徽媞的容貌,唇红齿白的,男人中难得一见的柔媚可人儿,全身不由酥倒半边。   不过鞭子已经抽出,而且来势凶猛。顾显立即站起身,可惜已来不及。那鞭子恰好打在徽媞帽子上,帽子脱落,玉簪碎裂,一头青丝掉落。   少年惊呆,须臾不由惋惜大叫:“娘的,竟然是个女娃娃!”   ☆、杨涟   徽媞斜睨着他:“你谁呀?”   “你女的混在这里做什么?”少年不耐烦地挥手,“快滚快滚,别耽误哥哥找乐子。”   他说着收了鞭子,走上前来,笑眯眯地招呼腊梅:“宝贝,快出来。”   徽媞一脚踢翻面前桌子,碗盘齐飞,众女惊呼,少年受此惊吓,坐倒在地。家丁围了上来,不过徽媞比他们更快地走到少年身边,一脚踏在他颈窝,拔出剑来指着他鼻子,一双眼睛阴冷地扫过众家丁:“别过来啊,不然我送他当太监。”   她俯身看着痛苦挣扎的少年,剑尖故意在他脸上打转,“你好大的担子,竟敢打我。”   少年呼吸不能,瞪大眼珠,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脚腕想要移开。   一阵奇异的感觉窜遍全身,徽媞霎时红了脸,低低斥道:“放手!”   少年立即放了手,像惊恐的小动物一样看着她,抱拳低呼:“女侠饶命,饶命。”   “饶了他罢。”腊梅也来帮腔。   徽媞哼一声,伸手拔了他头上的白玉簪子,收脚直起身。   少年在家丁搀扶下坐起身,捂着喉咙连声咳嗽。   徽媞在顾显惊呆的目光中,走回原位坐下,把簪子递给一旁的腊梅,“帮我把头发挽起来。”   诏狱里暗无天日,牢房倒是清洁干爽,床上铺着干净的被子,没有张嫣想象中的脏乱和潮湿,大概是因为这里关押的都是曾经身居高位的政治犯。不是上面特别交代,锦衣卫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经过一间牢房,她看见一个身材伟岸的中年人面壁而立。他忽然转过身,坐到桌子前,摊开宣纸,提笔写字。   狱卒端着盘子过来,开了门招呼他:“熊大人,吃饭了。”   熊大人?张嫣不由得站住脚。这身长七尺、相貌英武的人,难道就是熊廷弼?   熊廷弼没有搭理狱卒,依然伏案苦写。这些天来听着东林党人半夜痛苦的呻吟声,他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东林党人入狱的罪名是接受了他的贿赂……   想到这里,他愤激涌心,冷哼一声。老天才知道,他熊廷弼压根不屑与这帮腐儒结交。不过那又如何,不杀他何以为这次血腥屠戮正名?   走之前,他还是要把自己对辽东的方略呈上。三年前他跟王化贞赌气,放弃了国土,可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片土地。希望皇上不计前嫌,诚心接纳他的建议。   张嫣叹一声气,从他牢房走过。这是一个奇才,如果当年天启没有罢免他,努贼恐怕早就被困死了。如果他稍微收敛脾气,再次上任时与王化贞处好关系,焉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过哪有这么多如果呢?   一个负责打扫的提着扫帚从她身边走过,她忙站住,向他问道:“杨涟的牢房在哪?”   看似打扫的,并不是打扫的。东林名望甚大,江湖人士也对他们报以同情,燕客正是其中之一。他本来叫什么,没人知晓。他化名燕客,混进诏狱,想对六人有所帮助。   燕客拿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张嫣,同样问道:“你是他亲戚?”   张嫣想了想道:“只是慕名而来。”   燕客竟滚下热泪:“杨大人忠义一生,竟落得如此下场。今天是他五十四岁生日,却要在牢狱中度过。我还以为没人来看他。”   张嫣惊讶:“他的家人呢?”   “家中公子和夫人被逼得无路可走,寄居在城门上靠乞讨为生了,现在想必在千方百计地筹钱。”燕客说着,又流下泪来,“杨大人是清官中的清官,哪来那么多钱?上面逼得紧,家人把什么都卖了,还是交纳不起。”   张嫣默然一阵,道:“你领我去看看。”   中途经过魏大中牢房,他已无力坐起,趴在草垫上。那个庶民打扮的中年人是他的邻居刘启先,今日来给他交银子。这些都是燕客告诉张嫣的。她站住不走,默默看着牢房内。   刘启先膝行过去,想给魏大中拢一拢头发,却见魏大中半个脊背血肉狼藉,满是蛆蝇。他鼻子一酸,泪水滚下来,哽咽着问道:“魏公,能忍否?”   魏大中以微弱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刘启先又问:“想食粥吗?”   魏大中艰难地睁开眼睛,急促地说道:“余事莫问,速教吾儿离去!”   刘启先知道诀别时刻已到,忍不住放声痛哭。衙役们听到,跑来对他一顿喝打。刘启先退出后,哭求守门的兵卒,在墙缝处偷看了一会儿里面的情况。开始还能听到魏大中的呻吟声,到后来就声息全无了。   张嫣静静看了一会儿,魏大中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便知,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了。而他的儿子,还守在门外痴痴等着父亲的消息。   杨涟的牢房与左光斗挨着。左光斗刚被打过,被狱卒抬了回来。曾经猛虎般的斗士,现在只能发出呦呦如小儿一样的哭声。   杨涟已受过全刑,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不过他仍坐得笔直,高声对前来送饭的家人说:“你们快快回去,好生服侍太奶奶,告诉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了,以我为戒!”   他已然明白,魏忠贤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所有幻想,尽可抛去。这番话,既是说给许显纯这个大魔头听的,也是告诉活着的同伴们不要再心存侥幸。   家人走后,他勉强支撑着起来,南面遥向老母拜了几拜,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从小丧父,家贫,由寡母抚养长大。当官三十多年,家里一贫如洗。如今母亲还未等到他孝敬,他却要先行一步了。   张嫣低声对燕客道:“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燕客点点头,转身走开。   “杨大人。”高永寿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走到牢房门口,放下食盒,轻唤。   杨涟卧在地上,强撑着睁开眼皮打量他,犹疑道:“你是谁?”   “我是内书堂的高永寿啊。”高永寿曾在内书堂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杨涟以极为衰弱的声音说:“不记得了。”   “不要紧的。”高永寿连忙摆手,看看站立在牢房门口的张嫣,又低低对他道,“我跟着皇后娘娘来看你了。”   杨涟大惊,缓慢地转动已经僵硬的脖颈,怔怔看向张嫣。   “杨涟。”张嫣朝前走了一步,轻轻开口,“我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还能说得了话吗?”   “尚能。”杨涟眼眶潮湿,艰难地把头垂下,“不过请恕微臣不能向娘娘行礼。”   “无妨。”张嫣说完,轻轻叹了声气。   牢房内一片静寂。张嫣默了片刻,待心情平静下来,再次开口:“你可知‘党’字怎么写?”   杨涟沉默一会儿,缓缓道:“《说文解字》有云,党,不鲜也,从黑尚声,意为晦暗。”   张嫣接道:“所以古人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东林既然结党,还能以君子自称吗?”   “不意娘娘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杨涟并不恼怒,坦坦然一笑。   张嫣侧身看着昏暗的过道,徐徐又道:“三十多年前,东林”三君子“的邹元标顶风作案,上书反对张居正多情,被杖责几乎毙命。三十年后,他被召回朝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四处呼吁替张居正平反。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杨涟沉默以对。   “因为他花了三十多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气节救不了大明。”张嫣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急促。   杨涟听了她的话,心酸不已,失望又绝望地说:“娘娘这么说,杨涟真是无颜苟活世上了。”   张嫣痛心叹道:“我只是觉得,大明现在内忧外患,朝廷大臣小臣更应该和衷共济。做大臣的,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就要想尽办法稳定国体,而不是你争我斗,从内部乱起来。”   这是一群人的事,不应该只归罪杨涟。况且,她怎么能在这个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身上再施加精神上的折磨呢?   她定了定神,道:“历来结党,必定营私。东林也是如此吗?”   杨涟没想到,临死之前,还有人来拷问他的道德,而且是一个有分量的人。他心中感慨万千,又激动万分。他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清不白。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明白他的心迹也好。   他有千言万语要倾吐,要大声喊出,然而衰弱的身体不允许。   “他们口中的东林,并不是真正的东林。东林党,只是攻击东林的人扣上来的帽子。”   “那么你心中真正的东林,代表的是什么?”张嫣提声又道,“或者说,这么多年你坚持的信仰是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你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杨涟抬眼看着她,平和地说:“是一种力量,不是用来对付同僚,而是为了抗衡皇权。”   是的,抗衡皇权,匡衡这个已经严重偏离轨道的世界。这个世界出轨太久了,回首望去,跌跌撞撞二百年,洪武皇帝的子孙,武宗的胡闹,世宗的神道,神宗的酒色财气,有几个是成器的?无赖的血统传至今天,终于在天启这个不肖子孙上发扬光大。身为大臣,别说如汉唐那般坐而论道,连尊严都没有保证,动辄被扒了裤子打板子。三十年前,东林创办人顾宪成给高攀龙去信,信中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对朱明王朝的绝望以及改朝换代的希冀。   改朝换代不可能,那么他要找到一种力量,来与这无赖的皇权抗衡。   ☆、血洗   “什么力量?”张嫣道。   杨涟道:“道德,只能是儒家的道德。”   张嫣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说白莲教以邪说蛊惑人心,那么东林党是以儒教聚拢读书人的心。他们以身作则,制定出一套独立于皇权之外的道德标准用人治人。他们想做的,是与君王瓜分天下。正如东林创办人顾宪成所说,这天下不是陛下一人之天下,实乃千千万万人之天下。也许这,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但是朱明王朝是如此一个强势、自私的王朝,从洪武到永乐,无不独裁而霸道。所以他们对宽和的孝宗推崇备至,因为他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天启呢,无论为人还是治国,随和只是他的表面,强势才是他的本质。   真正认同杨涟抱负的,恐怕只有当年垂死挣扎的朱常洛一人。   “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他泪湿眼眶地说。   七月二十四日,杨涟走完了生命的全部历程。他在诏狱中所受的酷刑由勉强活着出来的顾大章公之于众。因为他是反对魏忠贤最有力的人物,许显纯对他的拷打尤为残酷。除了遭受他人所遭受的一般酷刑外,许显纯还命人专打他的头和脸,直到打得他牙齿尽脱,然后冷笑着问道:“现在你这张嘴,还能说魏公公不识字吗?”   可惜杨涟生就一身铮铮铁骨,自始至终骂不绝口,不肯低头。许显纯恼羞成怒,命人以钢针刷将杨涟身上刷得体无完肤,以铜锤猛砸杨涟的胸膛,致使其肋骨尽断,命人以土囊压身,以铁钉贯耳。其人仍不死不屈,痛斥匪类。许显纯被这钢铁般的意志吓到了,七月二十四日,他命人将一根大铁钉扎入杨涟头部,奇迹没有发生,杨涟当场殒命。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剩下的是周朝瑞和顾大章。顾大章自知绝无生还之理,周朝瑞尚蒙在鼓里。   八月二十日,顾大章对着牢房的窗口,凝视太阳许久。   周朝瑞心中奇怪,也凑过来看。   顾大章道:“听说鬼不能见太阳,趁还未死,多看一看。”   周朝瑞这才猛醒:“既如此,我回去写了遗书罢。”   遗书写好后十天,大限就到了。东林六人中五人已冤死,活着走出去的只有顾大章一人。魏忠贤为了给这次屠杀正名,命令将他移到刑部定罪。顾大章早已抱定必死之念,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将诏狱里惨无人道的屠戮公诸于世。刑部审完后,他趁人不备,自缢而死。   六君子死后,一直暗中保护他们的“燕客”仍滞留京中,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都悲愤难抑。一日与人饮酒,又将起六君子惨案,忍不住热泪涌流。他的言行被厂卫诊知,立即派人拘捕。   燕客得到消息,急忙装扮成商人,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才逃脱魔掌。回去之后,冒死写下六君子在诏狱的情景,以期能传之后世。   很多天以后,杨涟的话还回荡在张嫣耳边,让她的心情跟外面连绵不绝的雨天一样惆怅。跟杨涟谈过后,她理解了天启,但也更同情东林。仅凭几十个道德高尚的人,就能制定出一套适用于所有人的道德标准吗?他们太过理想,也太过幼稚。说到底,他们是一群书生。   但是君子始终是君子,小人始终是小人。无论是移宫,还是收受熊廷弼的贿赂,都是魏忠贤激怒皇帝的手段。六人所受的冤屈,何时才能得到伸张?又该归罪到谁身上?也许三十年前的顾宪成比谁看得都清:天下为一家一姓所有,才会有这忠奸不辨、是非颠倒的恶果!   八月间,市面上流传着一本名为《辽东传》的章回小说,其中有一节“冯布政父子奔逃”,讲的是冯铨父亲冯盛明当年临敌脱逃的事儿,其中不免嬉笑怒骂一番。冯铨看了,又羞又怒,疑心是熊廷弼指使人所撰,于是动了杀机。   天启对熊廷弼痛恨之极,早就恨不得杀他。一来是因为他刚刚登基,熊廷弼就弃了全辽;二来,他是个很懂军事的人,知道熊廷弼弃整个辽西于不顾,皆因一时赌气。不过阉党内阁都不敢吭声,杀封疆大吏不是小事。大明官场惯例:主子要杀人,我没意见,但是别让我担这个恶名儿。   出来个冯铨,一切都好办了。八月二十五日的经筵上,冯铨从袖中抽出《辽东传》,呈给天启看,秉道:“此书为熊廷弼指使人所写,流传市面上,希图脱罪。”   天启大概翻了翻,用词浅显鄙俗,一看就不是出自两榜进士熊廷弼之手。不过狼要吃羊,总得找个由头,管他娘的是与不是!他当即下诏,让内阁速议处决。   内阁其他人还是不愿沾边儿,诏书由冯铨起草。王体乾审阅过后,皱眉道:“这分明是小冯儿欲杀熊家,与皇爷何干?”他建议天启,在诏书上添上“卿等面奏”之语,把杀熊廷弼的责任推到内阁身上。   天启亲笔添上“卿等五员面献”,让内阁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熊廷弼处决后,天启犹不解恨,下令传首九边,将熊氏家属全部驱逐出京,不得在京居留。   消息传到辽东,袁崇焕痛哭流涕,慨然赋诗,悼念曾经的熊经略。   九月,尽毁天下书院。   十月,五公主选婚,其母傅淑女封为傅懿妃。封她的同时,天启亲笔将“移宫”一案中的罪人西李,封为李康妃。   左右太监皆惊。王体乾小声提醒他:“依照祖制,要等到八公主选婚时再封才合适。”   天启把笔扔给他,不耐烦道:“一并封罢了,何故另作他处?”   盼了多年的妃子称号终于落到身上,西李高兴之外不禁感慨,感慨之后就是感激:“皇上从小就是厚道孩子。”   徽媞立即问道:“当年你虐待他时,可曾念他是个厚道孩子?”   “唉,就是让他磕几个头,哪里虐待他了?”西李尴尬地起身,到后院去了。   徽媞冲她背影哼了一声,悄悄出宫到了艳娘家。深秋天里,郁公孙风骚地摇着一把白纸扇,处在众女包围中,说笑话逗大家乐。一看见徽媞进来,当即敛容正色,站起来作揖:“卿姐。”   徽媞拿眼一瞅,他穿着紫罗兰色的直裰,嫣红色的缎子鞋,腰上系着香囊,脖子里拴着美玉,依旧招摇得像只孔雀。   公孙见她面色冷淡,把一张粉团捏就的脸笑开了花,弯腰俯身:“卿姐,请坐请坐。”   徽媞过去在主位坐下,腊梅给她端上雨前龙井。徽媞喝了一口,看向郁公孙。自她来了后,他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老实。   “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怎么还老往这里跑?”徽媞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   郁公孙的爹是福建人,福建自古出男色,娘是扬州瘦马。好比一枚图章,盖和戳都好,生下一个儿子真称得上国色天香。起码徽媞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好看。他声称,从小上学时,一路上的妇女都诱拐他到屋里,做一些亲亲摸摸的事儿。因此不上十二三岁,便通晓了男女之事。自开窍后,他的口味经历了从少女到少妇的变化。当他还喜欢少妇时,他包了腊梅,不过不久之后,他就喜欢上男人了,这之后,他常去的地方就是……   “男妓馆!”郁公孙凑近徽媞,两眼发光地说,“卿姐,去过这地方吗?这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男妓馆?”徽媞大皱眉头,“还有这种地方?”男人就算是当乞丐,也不能靠出卖男色活着啊?这还是个男人吗?徽媞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卿姐,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公孙洋洋得意地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盒。   “什么?”徽媞好奇。   公孙启开盒子,里面一枚棕色药丸。他白皙的手指捏起,移到徽媞面前,掩口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我花重金从宫里太监那儿买来的。”   众女也都围上来看,七嘴八舌问道:“干什么用?”   徽媞往后退了退。她不喜欢这种氛围,敏感的她从中嗅出了堕落和放纵,心里极为不舒服。   “卿姐,”公孙靠近她,用低而沙哑的男子声音诱哄道,“这东西吃了管教你销魂。知道先帝爷怎么死的?”   徽媞猛然瞪大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公孙当她好奇,接着说:“先帝爷吃了这个,当夜御三女……啊!”热茶泼到他脸上,他蹦了起来。   徽媞放下茶杯,在众人吃惊目光中,阴沉着脸走了。   ☆、归来   徽媞气冲冲地跑到乾清宫,冲天启发火:“外面的人都把父皇说成什么样了?你也不管管!”   “怎么了?”天启合上奏折,惊讶地看着她。   徽媞说也说不出口,抛下一句:“真是丢死人了!”红着眼圈跑了出去。   天启只觉莫名其妙,想了一想,叫来了锦衣卫。   这年的十月末,皇帝下令修《三朝要典》,将万历朝至天启朝争论不休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重新定性,原来有罪的,现在赦免,原来居功的,现在已成历史的罪人。   至此,天启才长舒一口气。泰昌临死前,拉着儿子的手对大臣说:“我是先天体质清虚,后天劳累过度才感染上病的。”一遍又一遍。可惜他死后,东林党一直持“纵欲而死”一说打击郑贵妃和齐党领袖方从哲,照此下去,泰昌必将以“色鬼”形象载于史书并传之后世。天启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为父亲正名。   政事忙完,他召来徽媞,面无表情地打量她,直看得她暴躁地跺脚,才口气不善地说:“你做的好事啊。”   徽媞瞪大眼睛:“我做什么啦?”   “你自己知道。”天启不动声色。   徽媞眼珠骨碌碌转了一会儿,乖巧笑道:“原来你说的是带皇嫂出宫的事啊。”   天启头也不抬,只哼了一声。   徽媞凑过来说:“那皇兄的意思是,我带皇嫂出去的次数太少,应该多带她出去几次才对?”   天启抬头瞧着她,淡淡道:“从现在起,你的俸禄没了。”   徽媞赶忙告饶:“那好吧,以后不带她出去了。”   “那也得罚你三个月。”天启的语气不容辩驳。   徽媞用眼神乞求了他一会儿,不见回应,气呼呼地走了。   残阳如血,坤宁宫院子里一片金色光芒,窗户打开,暖阁里也光亮不少。张嫣无意识地盯着外面的秋千架看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猛回过头,伸手笑唤成妃膝下的小公主。   小公主刚学会走路,咧着嘴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离得近了,张嫣一把捞起,放在膝上抚弄。   成妃趁她不注意,又看了一眼大门,皇帝还没有来。今天是皇后生日,皇帝还没有来。难道两人真的不和了?难怪皇后刚才只略散了几个金叶打赏下人。坤宁宫何时寒酸到如此境地。   她想起刚才像凤凰一样来去招摇的容妃,不由在心里切齿痛骂,真是小人得志!   成妃抱着小公主走后,一股子冷清的味道袭到张嫣心头。她轻轻地嘘了口气,对左右侍立的宫女说:“你们都下去。”   “是。”宫女依次退出。   张嫣坐在梳妆镜前,两眼放空,看着那张床。默不吭声的死物,让人更觉冷清。她坐了一会儿,直到内心被哀伤惆怅的情绪充满,再也坐不下去,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她觉得有些孤寂,想找个人陪,可惜吴敏仪病了。才四十多岁,说病就病,一病就卧床不起了。   一两滴秋雨滴落下来,落到脖子里。张嫣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眼泪涌了出来。脖子里凉凉的,是那块玉。她抓起玉,从脖子上取下,扬起手抛到井里。   “娘娘,下雨了,快进去吧。”宫女从殿里跑出来,给她撑着伞。   张嫣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转身之前吩咐:“把秋千撤掉。”   初雪过后,翠浮怀孕已满十月,却迟迟不产。整个宫里的人都疑惑不解,流言四起。天启也焦躁不安,召来太医院所有太医前来看诊。太医也说不上什么来,只说再等等,晚产的多的是。当初就觉蹊跷的太医,此时心中更加不安,悄悄地请了病假,打包回家去了。他已接到同僚李清和的信,信中说,一月之内,他就会回到京城。有李神医在,皇上也不会想起他了。   比谁都痛苦的,还是翠浮。如今皇后已失宠,她能指望的就是这个孩子。不知道哪里露了马脚,碧桃现在都不给她好脸色了。魏忠贤答应的按摩一事,也如泥牛入海,没了影儿。近几个月,他也没到她这宫里来,估计希望全寄托到新宠柳湘身上了。   阳光晴好的日子,京城里的商贩纷纷出摊,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徽媞在赌场门口探头探脑,犹豫要不要进去,说起来真是丢人,她一个堂堂公主,竟没有零花钱。   真想把珍宝偷出来卖了!她嘟哝一句,垂头丧气地离开赌坊门口。街上人多,她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闷闷不乐地扶着墙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正要回头看,忽然被人掩住嘴巴,拖着往另一条更僻静的巷子里走。   徽媞感受到他身上凶恶的味道,心中骇极,奋力挣扎,可惜被他反缚住双手,动弹不得。走到巷子深处,她被放开,推到了墙角。她背着双手紧挨着墙,睁大眼睛看眼前堵住她的人。贼头鼠脑,眼角一处刀疤,穿得脏兮兮的,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前面拐角处又转出两人,她正要呼救,接着就发现他们是同一伙的。三人朝她聚拢过来,笑得淫.贱,徽媞又怒又怕,真想上去揍他们一拳。   “你们是谁?”她往墙角里缩,瑟瑟发抖地问。   刀疤脸摸着下巴靠近她端详,快如闪电地伸手,摘了她的帽子,拔了她的簪子。徽媞黑如绸缎的长发掉落下来,遮在苍白纯净的脸上,像柔弱的小兔子,让人怜惜之外又生残虐之心。   “还真是个小娘们。”刀疤脸视她为囊中之物,没有任何防备,淫.笑着上前,油腻腻的手伸向她的脸。   徽媞眼中射出凶狠的光芒,手从背后伸出,举着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朝他肩膀刺去。   小白兔转瞬化成小白狼,刀疤脸和同伙一时惊到,同时呆成木偶。   徽媞只是作势要刺,却不敢真刺。她想象刀疤脸从身上拔出血淋淋的匕首,甩到她后背上,肋骨都要疼了。   她踹了他一脚,从他腋下逃走,飞奔跑向巷子口的市集,却不想拐弯处与人相撞。一股药香袭来,她抬头一看,大喜过望,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扯住了他袖子,急叫一声:“神医救我!”躲到了他身后。   李清和回头确认一眼,虽然披头散发、穿着男装、出现在街头,但的的确确是八公主。   “他们来了!”眼看刀疤脸的拳头就要落到李清和身上,徽媞忙推他。   李清和侧身避开,一个长腿扫到刀疤脸的下巴。刀疤脸惨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其他两个同伴看了看他,又相互点了点头,竟然转身跑了。   刀疤脸爬起来要逃,李清和上前揪住他衣领,瞟了一眼徽媞,“我问你,你跟她有什么恩怨?”   刀疤脸瞪着眼睛看他,一声也不吭。   “还挺有骨气。”李清和笑了笑,眼神里却没有一点善意,“再不说,就把你变成真的哑巴。”   徽媞立即举起匕首,在刀疤脸嘴巴处比划来比划去。   “我说,我说,”刀疤脸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是宝善钱庄的郁相公吩咐小的做的。”   宝善钱庄是京城最大的钱庄,其主人姓郁,原籍福建,经营钱庄、当铺、酒楼和赌坊等业,黑白通吃。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姓郁名盛,字公孙。   “你给我等着!”走过宝善钱庄,徽媞抱拳,斜眼看那牌匾。然后她进了旁边的宝善酒楼。听说这里的菜很好吃。   “我身上分文没有,你来付钱。”二楼包厢里,她一边夹菜,一边对李清和说。   “这还用说?”李清和端起桌上酒杯,轻轻晃着,再次抬眼打量她。   徽媞专注地吃着,时而翻起眼皮警告他两眼:别、再、看、了。   李清和轻笑:“公主变化真大,差一点没认出来。”   徽媞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吗?你不就走了才大半年吗?”   “简直是日新月异。”李清和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冒昧说一句,公主小时候文文静静,臣以为必会长成一个秀雅少女,谁知……”   徽媞偏头看他,“谁知什么?”   李清和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道:“从背后看,分明是个小子。”   徽媞无所谓地撇撇嘴,端起碧螺春啜饮。   “不知卢兄见了,作何感想?”李清和惋惜慨叹,“怎么说也是跟着他读过《诗经》的人哪。”   徽媞被茶呛到,咳嗽不停,一张苍白的脸红了个透顶。   “你怎么了?”李清和倾身,关切问道。   “没事没事。”徽媞连忙摆手,及时转换话题,“你这次归来,可替皇嫂带来了好消息?”   “那当然。”李清和成竹在胸地微笑。   徽媞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了,你要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李清和不解地望着她。   “皇兄和皇嫂已经……”徽媞把筷子从中折成两段,向他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明白了吗?一刀两断。   “怎么会……”李清和喃喃。皇帝对皇后的深情,他当日亲眼所见。   “唉,世事无常!”徽媞语气老成地叹道。   饭后走在回宫的路上,徽媞跟他讲了裕妃的情况,道:“你要没什么事,现在就跟我进宫。”李清和点了点头。   进宫之后,先去拜会皇帝。皇帝大喜,走下御案扶起他,目光中不无赞赏和期望:“你回来了就好啊。”   徽媞已换上宫装,一举一动皆高贵娴雅,与宫外大不类同。   “我去知会皇嫂一声。”   她向天启福一福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了乾清宫。李清和看着,不能不为她的矫饰感到佩服。   张嫣到永和宫的时候,天启和李清和已经在了。估计是太焦急,也没有悬丝诊脉那一套。翠浮躺在床上,脸色虚白。李清和坐在床下的杌凳上给她诊脉。见皇后来,他微微颔首示礼。   天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只眼皮微微抬起。   张嫣上前福了福身,安静地立在他身侧。   诊脉的时间很长,暖阁里的人大气都不出一声。张嫣温柔坚定的目光掠过翠浮脸面,专注地盯着她手腕。翠浮从她的抚慰中得到力量,心绪渐渐平静。   天启仍是一动不动,坐得笔直。其时正是夕阳西下,光亮透进窗来,将张嫣的身影投影在他脚下。窈窕秀挺,很美。他忽觉坐立不安。   他以目示意葛九思,又看了看凳子。葛九思会意,搬来凳子,放在皇后身边,然后退到原来位置。   张嫣福了福身,在他旁边坐下。   李清和心中长叹一声,看一眼翠浮,收了手。   “怎样?”   “为何迟迟不生?”   帝后一前一后迫不及待地问。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李清和站起身,拱手说道,“裕妃娘娘根本没有怀孕。”   ☆、震惊   平淡的声音听在另外三人耳朵里,犹如霹雳。皇上和皇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很快地别开,接着不约而同地看向翠浮。   “这不可能!”翠浮直挺挺起身,昂起头辩解。   她支撑不了多久,说完就像布袋一样向床上倒去。   张嫣拉开呆立不动的天启,及时接住了她。翠浮倒在她怀里。碧桃看到这场景,唯有冷笑了。果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果不是奉圣夫人英明,要她们留心,真被她骗了过去。不过她竟然没怀孕,那这大肚子里是什么?   “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启虽然大感惊疑和失望,语气尚还冷静。   李清和稳稳当当地开口:“臣不知道当时为娘娘诊脉的医生是怎么说的,不过娘娘确实不是怀孕。”   张嫣想起那个医生犹疑的模样,心尖不由颤了一下。难道是她害了翠浮?她浑身冒起冷汗,强逼着自己开口:“其实当时医生也犹豫不决,说有胎动,但是很微弱。后来召了太医院的其他人,他们都肯定是怀孕了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流淌着不安和惧怕。天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两种情绪。   李清和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其实,那不是胎动,是腹中血脉搏动,或者是肠管蠕动,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胎动。”   “可是我还有其他怀孕的症状啊?”翠浮带着哭腔质问,“而且这大半年来都挺着大肚子……怎么可能不是?那,这是什么?”   她慌乱无助,语无伦次。   张嫣安慰道:“没事,不是就不是,还有下次。”她心中泛起怒气,其实天启说一句话比她说一百句都强,可这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投来一丝怜悯。他关心的只是孩子。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天启又问。   李清和心中慨叹,道:“这种情况大多是因为成了亲的女人极度渴望孩子,由此产生怀孕的幻觉所致。”   天启惊道:“你是说,想怀孕想的太厉害,也会产生类似怀孕的症状?”   李清和点头:“是的。”   “可她一直大着肚子……”张嫣犹不敢相信。   李清和道:“臣还见过假怀孕超过十二个月的。”   “天哪!”张嫣低呼。翠浮小声啜泣。   天启脸上现出疲惫之色,无力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清和走后,张嫣从床上下来,走到天启面前,敛衣下跪。翠浮失声:“皇后娘娘!”   天启朝她走了一步,又生生站住,双拳握紧,刻意淡淡道:“你这是干什么?”   “不关她的事,是臣妾自作主张认定有孕,害陛下失望。陛下要罪就罪臣妾一个人。”张嫣垂头看着地面,满含愧疚地说。   翠浮急慌慌道:“陛下,这跟皇后娘娘没有关系……”   “好了。”天启轻轻打断她,看着张嫣说,“你起来。”   张嫣犹跪地不起。   天启深深吐出一口气:“难道要朕扶你起来?”   “谢陛下不罪之恩。”张嫣恭敬地说完,站了起来。   天启觉得不能再在这里待了,再待下去,只会觉得一无所有。期盼已久的孩子凭空没了,妻子完全变成陌生人。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支撑这空虚的人生。   他无言地走了出去,翠浮目送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酸不已。   张嫣回到坤宁宫时,已是傍晚。宫女告诉她,太医院的李清和李先生早就来了,现在在便殿给管家婆吴敏仪诊脉。   张嫣到便殿暖阁时,李清和刚好诊完。吴敏仪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脸色蜡黄,显得极为苍老。   张嫣悲凉一叹,看向李清和,示意出去说话。到院子里后,她迫不及待地问:“怎样?”   李清和直言不讳:“她时日不多了,能熬到明年春天就不错了。”   张嫣虽已有准备,此刻听了,心里还是咯噔一声。她默默无言地看着地面,脸色难掩悲伤。李清和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张嫣恳求似的开口:“这段日子,请你多关照她,不要让她走得痛苦。”   “臣定当竭力,不辜负娘娘所托。”李清和轻轻说。   张嫣微微点了一下头,朝正殿里缓缓走去,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娘娘。”李清和略显激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臣已找到法子,根治娘娘的病。”   张嫣站住脚,转身看着他,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真的?”   她真的是不在乎了,李清和慨叹。“是真的。娘娘忘了当日您说过的话吗?再见到我时,事儿也就成了。”   他装作没有察觉,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说。   张嫣礼貌性地问道:“怎么找到的?”   李清和便将他走访了哪些地方,见到了哪些相同状况的女子,以及在她们身上做了什么实验等等娓娓道来。张嫣微笑听着,赞叹:“你真了不起。”   “只要用心,其他人也能做到。”李清和面不改色地自谦,心中却波涛骇浪地掀起激动。   他留下了药方,并说还要针灸。针灸由他来做不方便,他会把法子教给司药房的医女。张嫣真的是感激不尽,不为她自己,为了他的心血。   “你想要什么?”张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不希求名利,不过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总得给你点什么,请勿推辞。”   李清和肃然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张嫣笑问。   “请娘娘按时服药,按时接受针灸。”他洞察人心的眼睛看着她,诚恳地说。   张嫣微愣,旋即点头笑道:“这当然。”   他走后,她吩咐宫女把药方收起来,锁在柜子里。   吴敏仪听说后,拖着病躯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嘱咐宫女拿方子到司药房抓药,熬了后掺在皇后平常喝的补药里。   翠浮吃了李清和开的药,不上五天小腹即平坦下去。她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这件神奇的事传遍宫里,沦为笑柄。客氏听说后,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对魏忠贤说:“这下可以确定她是皇后的奸细了。”   魏忠贤不解:“怎么说?”   客氏道:“翠浮怀孕的事,是从坤宁宫里传出来的。皇后也亲口承认是她先确认的。现在想来,这两人分明知道是假怀孕,故意蒙骗皇爷和我们的。一来翠浮可以封妃;二来,由于翠浮怀孕,我们更会视她为珍宝,她想借机调查当年的事也就更方便了。前一阵子,她不还以腰痛为引,诱你把人叫出来吗?”   魏忠贤心有余悸:“幸亏夫人谨慎,多留了个心眼,没把人立即交出去,不然前功尽弃。”   客氏不满地看着他:“人就不该留!”   魏忠贤赔笑道:“不好吧,那张菊英吃药前,咱亲口答应的。你忘了她的诅咒啦?佛祖在上,我可不敢,不然死了可是要下地狱的。”   客氏不屑地哼一声,“这些鬼神之说,我是不信,这一辈子过好就不容易了,谁还顾得上来生?”   魏忠贤好言好语:“就当是为子孙积德。”   客氏听了这话才作罢,问:“那孩子现在在哪?”   魏忠贤道:“田尔耕老母不是常年腰痛吗?就把那孩子要走了。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他府中?回头我问问。夫人放心,他现在已更名改姓,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客氏点了点头,缓缓道:“不过翠浮,是不能再留了。”   初雪放晴后的一个上午,翠浮从病床上下来,梳妆打扮一番,艳光四射地走到乾清宫里。宫女内侍本要笑她的,一看这样,都气馁了。天启正站在御案后看折子,抬头看见她,也惊了一惊。   翠浮上前福了一福:“陛下万岁。”   天启疑惑不解地看着她:“有事吗?”   翠浮便跪下,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地说道:“请陛下除了我的封号。我的行李已收拾好,现在就可以搬出永和宫。”   天启淡淡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费此一举。”   “一是因为我没完成和陛下的约定。二是现在宫里传言纷纷,说皇后为了帮我谋得妃位,蒙骗陛下。为了皇后清誉,还请陛下废了我的”裕妃“封号。”   翠浮不卑不亢,言辞朗朗,深得张嫣真传。   “你们不愧是主仆,”天启笑了笑,温和地说,“好吧,依你所请。”   “谢陛下。”翠浮再拜起身。   天启又道:“永和宫你也不用搬,左右也没有其他人住。”   “谢陛下。”翠浮又福了福,抬起头来时,天启已低下头看折子去了,神情跟她说这番话前没什么两样。   翠浮以前看皇帝,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层光环。那光环让她不敢看他,羞涩心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那层光环消失了。他之于她,已经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乾清宫,心情坦坦然。   ☆、死亡   翠浮本想到坤宁宫里跟皇后说这个事儿,想一想还是直接回了永和宫。虽然魏忠贤已经怀疑她,但是最好不要公然挑衅他,于她没有好处不说,还有可能牵连皇后。   她坐在梳妆镜前卸妆,没有人过来服侍。碧桃立在门边冷笑:“那日皇后娘娘为何要来抱你?你们不是已经形同水火了吗?”   翠浮歪头卸下耳环,淡淡道:“有一件事我一直隐瞒着你们。当日皇上宠幸我时,曾对我说,如果我生下皇子,就抱给皇后娘娘养。这件事皇后也知道,所以我怀孕期间她一直关心在意。她抱我不是关心我,是关心孩子。”   碧桃愣了一会儿,尖声道:“不要说谎!”   翠浮嗤笑一声,脸上现出极度嘲讽的神色,“不然皇上为何要宠幸我?现在又为何爽快地答应废了我的宫妃封号?”   “那是因为你以假怀孕欺骗他!”   翠浮哈哈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朝碧桃走去。碧桃退无可退,紧贴在墙上,直着脖子死死盯住她。   翠浮伸手撑在墙上,堵住碧桃去路,笑道:“那皇上为何不杀了我以泄愤?为何不主动废了我的名号还等着我去找他?   “碧桃,你的脑子长哪去了?”她眯起眼睛,狠狠挖苦一句,又剜了碧桃一眼,才闲适地步出暖阁。   碧桃恼羞成怒,在她身后大叫:“你不要狡辩,魏公公不会放过你的!”   翠浮转身看着她,鄙夷又不屑地说:“兔死狗烹,过河拆桥,说的就是你们。既然早已怀疑我,何必惺惺作态?当然了,你们已经有了新宠,也用不着我了。”   她再次走近碧桃,低低道:“你替我奉劝魏公公一句,他再怎么折腾也击垮不了皇后,因为皇后的背后,有皇上做靠山。让他醒一醒。”   碧桃挑眉:“你这是在替皇后说话?”   翠浮心如死灰,惨然笑道:“不过是临死之前,对他的忠告。”   碧桃悚然一惊,紧紧闭上嘴巴。   两天过后,即是冬至,帝后照例到南郊祭天。宫女内侍换上吉服,各宫殿里都挂上司礼监印刷的《九九消寒食图》。宫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这是个有着微风的阴天,承乾宫里空寂无人,梅月华走后,俨然一座冷宫。站在楼顶,更觉苍凉。上百只白鸽子懒洋洋地栖息在楼顶,站在它们中间,徽媞觉得自己像大将军一样威风。她环视一圈这群懒鸽子,微笑着举起口哨,放在嘴边用力吹响。初始,鸽子只动了动。一声接一声嘹亮的口哨响起时,鸽子全都振奋起来,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飞吧,飞吧。”徽媞羡慕地看着它们。   等她低下头时,忽见旁边的永和宫里,几个宫女鬼鬼祟祟地在锁大门。锁好后,头对头凑到一起说着什么,接着匆匆跑进殿里。   冬至这一天,各宫的娘娘、公主都爱串门,送吃的、聊聊天什么的,为何锁门?徽媞狐疑地瞅着死寂的院子,心头涌上不安。   她慌忙下了扶梯,跑到永和宫门口,叩门喊道:“开门,我是八公主!”   昏暗的暖阁里,女人惊恐的挣扎声和用力时喉咙间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翠浮奋力扒拉着勒紧脖子的绳子,脸色因呼吸不畅发青发紫。两个宫女死死按住她的脚腕不让她再乱动,另外两个抓住她的手拉开,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碧桃已将绳子打成死结,趁翠浮睡觉时套入她脖子。此刻她像拉拽筋疲力尽的耕牛,拉住绳子另一端用力向前拖拽,龇牙咧嘴,额头冒汗。翠浮像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待人五马分尸。空洞的眼睛睁大,盯着房顶,两边横流出泪水。   她还没来得及跟皇后道别呢。   “开门啊!”   外面传来暴怒的喊声,碧桃更加焦急,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前猛一拖拽,地上的人彻底不动了。   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同时急慌慌地说:“快!把人吊起来!”   人吊好,脚下放好凳子,碧桃轻轻踢翻。准备工作做完,碧桃阴厉的眼神扫过四个宫女,冷静道:“该怎么做?都知道吧。”   四个宫女瑟瑟点头。   徽媞喊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开门,心中更觉蹊跷。就在她准备踹门的时刻,门从里面开了,露出碧桃诚惶诚恐的脸,手里拿着抹布。   “你们聋了吗?”   徽媞冷冷喝问完,推开门踏进院子,狐疑地瞅着四周。几个宫女来来往往,手里端着汤碗。   碧桃谦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失礼了,公主。奴婢正在厢房打扫,一时没听见。公主勿怪。”   徽媞哼一声,大步朝正殿里走去,碧桃紧紧跟上。   “大白天的为何锁门?”   “是娘娘吩咐锁的。”碧桃接的很快,声音稳稳当当。   徽媞在正殿门前站住,诧异地看着面前严丝合缝的大门。   “这门为何也在关着?裕妃娘娘呢?”   碧桃不疾不徐道:“是娘娘吩咐让关的,她让奴婢们出去,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最近她心情不好,经常让奴婢们闭门不见客。”   徽媞轻轻对里面说:“翠浮,我是八公主,我来看你了。”   立面没有声音。   徽媞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   “我可以进去吗?”她说着,轻轻推开了门,屋里没有一丝活人气。   碧桃比她更快地走到暖阁旁,掀起帘子,“请。”   她看着徽媞进去,然后,如她所料,一声颤抖的惊呼响起。   事情很快传遍宫里,张嫣祭天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踉踉跄跄奔到永和宫里。   翠浮已被放到温暖的被窝,不过浑身冰冷。天启站在床前,默默看着她。魏忠贤躬身立在他身后,眼睛瞅着地面。碧桃几个大气也不敢出。   珠帘被人急促地拨开,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声。众人扭头看去,皇后惨白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黑琉璃眼珠盯着床上的翠浮。   她准备接她回坤宁宫呢,她就这么死了。   张嫣深吸一口气,朝床前走去。脚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她走到床前,低头仔细看着那张青灰的脸。这是她的翠浮,没错。生于万历三十六年,今年才十八岁。无父无母,一生孤苦无依。视她为天,可她却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天,保护她。   她坐到床上,摩挲着翠浮冰冷的脸颊,喃喃道:“何必要跟我进宫呢?”   天启转身看着碧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桃跪下泣道:“奴婢也不清楚。娘娘最近一直郁郁寡欢,经常独坐自语。今儿早上气起来她就不太高兴,叫奴婢们都出去。八公主来看她,奴婢们才发现,原来娘娘已经……”   她泣不成声。   柳湘叹道:“有什么想不开的?”   “可是我昨天才见过翠浮妹妹,她虽然有些消沉,但也没有轻生的迹象,还说过几天要亲手给小公主做双鞋穿呢。”   成妃声音清朗,响在每个人耳朵旁。   “皇兄!”徽媞愤然道,“我先是在承乾宫楼顶看到这几个宫女鬼鬼祟祟地关门,接着就过来叩门,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那时间,足够做很多事!”   柳湘捂着心口咋咋呼呼:“不会吧?她们这么胆大,连主子都敢……”   几个宫女立刻跪地叩头,惶恐泣道:“奴婢万死不敢!”   天启看着这几个人的头顶,沉思不语。   魏忠贤始终把头垂着,一声不吭,手心里全是汗。   张嫣忽然起身,低眉垂目,端净的脸上流动着浅浅的哀伤。众人不由得把目光都转向了她。柳湘看着她的容颜,一面嫉妒一面告诉自己:不过尔尔,比你差远了。   张嫣走到天启面前跪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陛下,这五位宫女伺候不力,合当有罪。臣妾请求陛下下令,让她们为翠浮陪葬。”   不止五位宫女,就连成妃和柳湘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种话从仁慈的皇后嘴里说出来,着实令人惊讶。   天启瞧了她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扶她起来。张嫣跟着他缓缓起身,脸色漠然,并不看他。   天启抽出她袖中的帕子,轻轻擦着她眼角,温柔地开口:“好。”   魏忠贤看着这仿佛黏着胶水的两人,心中一阵疲惫。他看着朱由校长大,深感这是个看似厚道实则冷心冷肺的人,能对一个人做到这样,难得。   成妃出了永和宫,压制许久的恐惧才肆意蔓延开来,浑身哆嗦不停。一踏进自己宫里,她支撑不住,扶住门框大口喘气。   两旁宫女忙问:“娘娘怎么了?”   成妃不由得往门里缩去,离她们远远的。这些年轻可爱的人儿,难道有一天也会趁她睡觉把她勒死?她突然后悔刚才为翠浮伸冤,她还有个女儿哪!   院子里,小公主正费力地举着扫把,学宫女扫地,一看见她娘,扔了扫把,拍手咧嘴,蹒蹒跚跚向成妃跑来。奶娘伸开双臂护在后面。   成妃迎上去,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夺出眼眶。   ☆、父女   张嫣回到坤宁宫,屏人独坐。午膳没传。她直耿耿地坐了一下午,晚饭时分还没出声,大有坐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吴敏仪拖着病躯起来,由人扶着走到暖阁。而后掀开帘子,自己一个摇摇晃晃走了进去。暖阁里静静的,皇后抽气的声音越发清晰。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你怎么来了?还在病中。”张嫣哽咽着说。   光线昏暗,吴敏仪摸到她面前坐下,虚弱地开口:“她真的……”   张嫣放在桌上的手猛然伸开,紧紧抓着红檀木桌子,似乎有一腔恨意顺着指间倾泻而出。她已经哭不出来,喉咙间卡着哽咽声。   “吴尚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狱从来,“我想把他们所有人杀光,为翠浮陪葬。”   吴敏仪怔怔看着她。   张嫣心如死灰,幽幽道:“但是不可能了,有生之年都不可能了。”顿了顿,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激烈,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恨皇上!他为什么要用魏忠贤?为什么要信赖客氏?不是他的纵容,焉会如此?焉会如此?”   “娘娘,不要怨陛下。”吴敏仪抚摸着她膝盖,也禁不住流下眼泪,“你的生活只在后宫,他却要守护整个天下,后宫里的女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珍惜你就行。”   张嫣摇头:“我不要他的珍惜,我只要复仇。如果现在魏忠贤和客氏伏法,我便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皇帝的女人又少了一位,能供他选择的,也只有容妃和成妃了。纯妃他已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无所谓,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宿在乾清宫。考虑到天启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魏忠贤便时常找来清秀的宫女承欢。   一天皇帝斜视着他,口气不善道:“不是你找来的人,朕都不敢要啊。”   魏忠贤挠挠头道:“为何啊,万岁?”   皇帝什么也不再说,该干嘛干嘛。魏忠贤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有没有听到那句话。他回去跟客氏说,客氏吓了一跳,忙道:“最近咱们还是收敛一点,别把他惹怒了。”   翠浮去后,皇后悲愤难抑,一向健康的身体也生了病,卧床不起,诸事皆不能理,交给了成妃。后宫有什么摆宴的事,皇帝都得找成妃商议。加上小公主大了,越发可爱,皇帝也时不时地到成妃宫里走走了。   小公主自打出生后,并不常见到他,但血缘使然,她每次见了这穿黄袍的人,都拍手大笑,又蹦又跳,像小鸭子一样颠颠跟在天启屁股后头,连她娘都不要了。   天启觉得有趣,便故意背着手,绕着院子里的丁香树走,一边拿眼睛偷偷看她。小公主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张开两只肉肉的小胳膊,叫:“抱……抱……”   天启愉悦地笑出声来,回头捞起她,高高抛起又接住。小孩子乐得咯咯大笑。玩够了,天启戳戳她肉肉的小脸蛋,期待地说:“叫父皇,叫啊。”   小公主挥动小肉胳膊,摇晃着她父皇给她做的木马玩具,自己一个乐呵呵的,屏蔽外界一切。   天启不罢休,一遍一遍地跟她说:“来,跟我学,父……皇。”   拖得长长,把屋里正在查账的成妃也吸引了出来,倚在门边默看,唇边露出甜蜜又苦涩的笑容。   听着隔壁的欢声笑语,柳湘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索性拿枕头堵住耳朵。不过还是听得见,她摔了枕头,愤懑地坐起,“不就是生了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生了儿子,看他不到我这里来!”   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叫宫女拿镜子来,看她又生气又没睡好觉,皮肤是不是黯淡不少?万一皇上突然想起她,到这边来看看,她可不能把他吓跑。   这一年冬天出奇地冷,大雪连绵不绝。京郊地区爆发瘟疫,症状是头晕发热,死了不少百姓。天启吓坏了,也顾不得面子,慌忙跑到坤宁宫里。刚过午饭时间,张嫣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两颊赤红。   天启心惊胆战地拿走盖在她额头的凉毛巾,把手贴上去,额头滚烫。他像踩空了一脚,心向无底深渊坠去。   恰好李清和冒雪前来给皇后诊脉,告诉他,皇后只是普通的发热,并非疫症。   天启仍是战战兢兢:“你确定?”   “确定。”李清和很笃定。   天启这才放心,有些急迫地说:“你不用管其他人,专心地把皇后的病看好。”   李清和摇摇头:“臣恐怕有负陛下所托。”   “怎么?”天启不悦皱眉。   李清和解释说:“现在灾情严重,若不及时控制,恐怕会继续蔓延。臣想马上到京郊,看能否研制出药方?皇后娘娘这里,只需按时用药,清心静养,病不日即会痊愈。”   天启缓缓地点头,顿了一下,嘱咐道:“你小心一点。”   “劳陛下挂念,臣会的。”李清和起身施礼。   天启在坤宁宫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此后他每天这个时刻都会来。三四天后,他也生了病。成妃日夜操劳,不小心着了凉,也跟着病倒。李清和抽空回来看过一次,对于成妃的病,他不敢确定了。   魏忠贤不由得心花怒放,跑到皇帝跟前建议:“把小公主暂时交给容妃照看。”   皇帝皱眉:“她又没生过孩子,哪懂得照顾人?”   “万岁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魏忠贤吹嘘的神情像极了媒婆,“容妃小时候丧母,弟弟一直都是她带的。喂吃喂喝换尿布这些事她可在行啦,况且,还有奶妈和宫女呢。”   “哦,还有这样的事。”天启沉吟一会儿,道,“好吧,叫她尽心看顾,别委屈了公主。”   魏忠贤到长春宫,喜滋滋地说了这事。   啪,柳湘把桃木月牙梳摔到桌上,不耐烦地起身,“公公可真会给我找事!”   魏忠贤恨铁不成钢:“你这傻丫头!把小公主放到你这儿,皇上不是该来了?再说成妃这次凶多吉少,你趁此机会哄好小公主,让她离不开你。将来成妃殁了,小公主不就是你的?”   柳湘对他前面的话不禁动了心,对白得个闺女却有些不情愿:“又不是儿子,养来何用?我自己又不是不会生……”   说到这儿,她眼珠骨碌碌转起来,神情雀跃,“公公,我最近特别爱吃酸的,没准已经怀上啦!”   魏忠贤又惊又喜:“那赶快查查看是不是啊!”   柳湘镇定地说:“我找医生看过了,没有。不过我感觉快了,以前我从不吃酸的。”   魏忠贤愣了片刻,把脸色一正,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旨意下来,成妃心如刀割,却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奶娘抱着公主离开。她被禁止出屋,只好立在窗边目送她们。小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嘴里吃着糖,冲她傻乎乎地笑。白白的粉团小脸慢慢消失在门口。成妃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孩子这时的模样。   张嫣听了这事,惆怅不已。她很喜欢小公主。如果她没有生病,皇帝肯定会把公主交给她照顾。放在柳湘那里,她真的不放心。   孩子抱来了,柳湘吩咐宫女嬷嬷好生伺候,摸了摸公主脸蛋,从此不管不问。她本来就不喜欢哄孩子,更不喜欢小女孩,也就没兴致去逗人家女儿开心了。   徽媞来时,她正哼着歌儿坐在梳妆镜前画眉,小公主木呆呆地坐在摇篮里,玩着木马,奶妈陪在旁边。小家伙明显很不高兴,拉长着脸,下嘴唇嘟着。   徽媞笑了笑,退到门外,悄悄地对小内侍说:“你喊皇上驾到。”   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扯着脖子大喊:“皇上驾到!”   柳湘手一抖,柳叶眉成了剑眉。她已顾不得那么多,慌慌地站起身,捞起小公主抱在怀里摇来摇去,“心肝宝贝”叫个不停。小公主不买账,嘴巴一咧,大哭起来。柳湘更是着急,带着哭腔柔柔地哄道:“别哭啊,宝贝儿。”   怯怯一看门外,哪有什么皇帝?只有闲闲的八公主。   “你怎么把我侄女弄哭了?”徽媞抱臂倚在门口笑问。   “你这坏家伙!”柳湘心有余悸地喃喃。   徽媞上前夺走小公主,抛起又接住,来回两次,小公主咯咯笑起来。抛得累了,把孩子抱在怀里,做鬼脸逗她笑。   柳湘两眼发亮:“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啊。”   徽媞轻哼一声,懒懒笑道:“我比你还讨厌孩子,但这是我哥哥的孩子,疼还来不及呢。”   她亲昵地跟小公主碰碰鼻子,两个人一齐笑起来。   奶娘怕她累住,接过孩子出去玩了。   柳湘长舒一口气,往梳妆镜前一坐,涂脂抹粉。   徽媞坐到床上,嘲讽地说:“真是谁的孩子谁心疼。”   柳湘叹道:“你现在说的好听,到了晚上你试试。”   “怎么了?”   “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一直哭,能哭一整夜,估计是找她娘。小家伙认得还怪清,谁抱都不行。我被她吵了一夜,现在头还晕呢。”   徽媞心疼地说:“那也不能让她哭一夜啊。”   柳湘摊手:“有什么办法,她只要她娘。”   徽媞轻轻叹一声气,眼眶湿润。   那天夜里皇帝没来,柳湘气呼呼地洗了脸,脱衣睡了。小公主果然化身恶魔,哭个不停。除了徽媞和奶娘,别的她都不让抱。徽媞只好留下,和奶娘轮番抱着嗷嗷大哭的小公主走来走去。到天明,小公主哭得累了,才在奶娘怀里睡着。   徽媞在柳湘宫里用了早膳,换了男装出宫,径直到镇抚司找顾显。当日那个调戏张嫣的侍卫一见她,立即把手一拱,叫道:“小嫂子!”   “你闭嘴!”顾显厉声呵斥他。   侍卫吐了吐舌,躬身告退。   顾显这才转向徽媞,作揖行礼,恭敬地问道:“公主突然造访,有何事吩咐?”   徽媞看看人来人往的院子,“到外面说吧。”   说罢转身出了门,顾显只好跟上。   冬日的小巷子显得特别凄清,徽媞迎着北风打了个呵欠,拢紧了斗篷,问默默走在身后的顾显:“你应该知道京城的郁氏一家吧?经营酒楼和钱庄。”   “哦,那一家。”顾显点点头,“有名的富翁。”   “那好。”徽媞转身看着他,眼神沉稳老成,让顾显觉得,接下来的话,她绝不是说着玩玩的:   “找个理由,抄他们的家。”   ☆、愤怒   “这样的事,你们应该做过不少吧。上个月,魏忠贤不是把徽州一个买了黄山的富翁给整得倾家荡产了吗?听说有几百万两呢,全投到三大殿工程里了。”   “正好,现在辽西战场要用钱,宫里过年也要花费一大笔银子。这样的好事,皇兄肯定喜闻乐见。”   见顾显发愣,徽媞气定神闲地回视他,微微笑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霹雳击中,顾显已经慢慢地适应了她的言行。此刻他也镇定下来,道:“这家恐怕不行。”   徽媞讶然:“怎么……”   “郁家跟这里的头儿沾亲带故。”顾显指了指镇抚司的大门。   “田尔耕?”   “是。田夫人跟郁家主母是表姐妹。”   徽媞愣住,没有任何罪名就可以无偿占有别人财产这事,只有锦衣卫和东厂才能做得出来。郁家跟田尔耕有关系,那就是跟魏忠贤有关系。看来不但抄家不可能,连出气也出不成了,顶多找个人揍他一顿,不过这怎么能降服郁公孙呢?非得给他来狠的不行。   徽媞叹声气:“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   她说完转身,一个人走在青砖小巷里,思考着法子。   “公主,”顾显在她身后轻唤,“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徽媞侧身点头:“是啊。”   顾显向她走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原本疏离的气质也变得亲切,“那在下送您一程吧,您这样不安全。”   徽媞点头笑道:“也好。”   也许是快过年的缘故,大街上异常热闹。卖糖葫芦的吆喝着打他们身边经过,徽媞叫住他,买了两根,自己吃着一个,另一只递给顾显。   顾显迟了片刻,才伸手接住,尴尬地举着。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吃这玩意。   “我第一次吃这个,是四岁的时候。”徽媞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猜是谁给我买的?”   “卢大人?”   顾显说完,便见原本精神不振的公主一下子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焕发出光采。   “你怎么会想起他?”徽媞笑看着他,双目炯炯。   顾显也不知道为何,只是公主脸上怀念的神情,让他第一个想起了卢象升。   徽媞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是魏忠贤,想不到吧?”   顾显喃喃:“确实想不到。”   “那时候他哥哥在我们家做短工,他常到我家里来。我们夕照街的小孩子都叫他魏老爹,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买吃的。他见了我就笑,时常夸我。那时候,我觉得他可慈祥了。”   徽媞笑叹一声,摇摇头说:“现在真是难以想象,世事变迁啊。”   顾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环视四周,突然发现对面的卖油铺里,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正在门里偷窥这边。   徽媞也看到了,她识得此人,有一次走到这里,郁公孙专门指给她看。公孙对此妇垂涎已久,无奈其丈夫凶悍,一直未找着机会。   “她在看你。”徽媞说。   顾显摇摇头:“不,她在看你。”   “不会吧?”   顾显见她不信,便故意走开,那少妇依然盯着徽媞这边。   “天哪,这世界真荒唐。”徽媞咬了一口山楂,冲少妇眨了眨眼睛。   少妇掩口一笑,羞涩地放下帘子,进屋去了。   顾显走回来,笑说:“我说的不错吧?”   徽媞眼珠转了转,解下腰间玉佩,又指着糖葫芦问顾显:“你不喜欢吃?”   顾显摸不着头脑,老实回道:“不喜欢。”   “那给我。”徽媞从他手中夺走,拦住一个过路的小男孩,亲切和蔼地对他说,“糖葫芦给你吃,把这玉佩交给那屋子里的姐姐。”   小男孩喜滋滋地去了。   徽媞直起身,看着再一次被她惊呆的顾显,“现在的顺天府尹是谁?”   “马士英。”   “品行如何?”   “虽然也是阉党成员,但为人刚直,清廉自守。”   徽媞微微一笑,满意地说:“好。”   她到书店,买了纸笔,倚案写就一封情意绵绵的信,落款:赠玉佩人。信里除了表达对少妇的仰慕外,还邀约她后天晚上到油铺后面的废弃屋里,幽会。   “后天晚上她丈夫要巡夜。”徽媞提起纸张吹了吹,笑道,“正好。”   顾显举目一看,那字潇洒不羁,挺拔利落,完全不像出自女孩手笔。不过,说实话,他也没觉得八公主像个女孩。   徽媞摊开纸:“再以油铺小娘子的名义给公孙写一个。”思考半天,竟无从下笔,只因郁公孙在她眼里实在不值一文,“这事还是交给腊梅来做吧。”   她抬起头,满怀期望地看着顾显,又道:“捉奸的事,就交给你了,记得通知她相公。一定,一定把郁公孙给我送到顺天府的大牢。”   只晴了一天,大雪又飘扬起来。柳湘嫌地暖不够暖和,一直催人到惜薪司要红箩炭。魏忠贤当然不缺她的,要多少给多少。柳湘命人在殿里各处烧起炉子,弄得室内温暖如春,这样,她才可以穿上单薄的衣裳走来走去。如果全身裹得像粽子,那得多难看啊?她这样想着,又不断地命人加炭。   奶娘抱着小公主到西暖阁里,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有点多了,公主身上烤得红红的,晚上都热得睡不着,您还不让开窗……”   柳湘脱下身上的鹅黄色上襦,扔到床上,接过宫女手中水红色的比甲,在身上试来试去。镜中瞧见奶娘眼巴巴地看着她,没好气道:“你们可真难伺候!炭少了,你们不说我苛待公主?就她晚上一直哭的事,她小姑妈,一状告到陛下那儿去!害我昨天被狠狠训了一顿。我多冤哪,天天晚上被她吵得睡不着觉,都快疯了!这几天我老了十岁都不止……”   奶娘见她抱怨起来没个头,轻声道:“把炉子撤掉两个,白天开着窗户透透气……”   “那不行!”柳湘不容置疑地打断她,“公主冻病了你负责?到时候还不是我来当恶人?”说着扔了比甲,烦躁地双手叉腰,“以前的衣服怎么都穿不上了,难道我胖了很多?”   公主咳嗽两声,伏在奶娘肩头,难受地蹭来蹭去。奶娘扑簌簌掉下眼泪,“这样下去孩子受不了啊。”   “你看你看!”柳湘指着她冲过来,咋咋呼呼,“她都冻得咳嗽了,你还叫我撤炭?万一她冻得发热了,感染了疫症,你我还能活得了?”   奶娘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想来小孩子更受不了,也不与她说了,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午睡过后,张嫣摸摸额头,已经清凉。不过刚从床上起来,还有些头重脚轻。到了傍晚,身上渐觉清爽。她披上斗篷,由宫女撑伞走到乾清宫,从后门进了殿。   屏风隔着,她听见了天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说话声。   “现在河水结冰,敌人有可能过河进攻,让高第督率道将,严加防御,务保无虞。”   张嫣这才知道,原来辽东经略已换成高第。大概孙承宗顶不住舆论,辞官归田去了。不知这高第如何?   听得一行人离开的脚步声响起,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天启一抬头看见了她,顿时愣住,捏着奏折的手微颤。眼前的人瘦了一圈,眼睛更大,身影更秀挺,简直是一尊行走的观音。   “有什么事吗?”他面不改色地问。   张嫣走上前福了一福,看着他说:“我想把公主接到坤宁宫里照看。”   “你好了?”天启立即问,掩饰不住的灼热目光胶着在她脸上。   张嫣点点头:“好得差不多了。”   天启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公主夜夜闹人,只怕你受不了。”   张嫣不高兴地说:“我如果受不了,那容妃更受不了,就是纯妃也比她更负责,可陛下偏偏把孩子抱给她养。”   天启叹一声气,抿了抿嘴,道:“那好吧,依你所说。”   葛九思匆匆走进来禀道:“长春宫里来人说,公主一直昏睡不醒,嘴里吐白沫,请陛下赶快去看看。”   他没说完,天启就从御桌后冲了出来,直奔门外,头也不回地大声吩咐:“速叫李清和回来。”   张嫣急忙跟上。   内侍匆忙备辇,请皇帝上车。天启看也不看,飞快地从他们身边穿过,只穿着单薄的黄袍一个人行走在茫茫大雪里。   随身伺候的太监捧着衣服慌慌地打乾清宫跑出来,张望皇帝身影。张嫣跺脚道:“还不快去披衣!”   太监“哦哦”答应,跑上前给皇帝披上斗篷。   帝后一前一后到了长春宫,这里已经乱成团,宫女内侍围在门口向里张望。东暖阁里有哭声传出,还有柳湘惊恐的大叫声:“怎么会这样?”   天启大踏步进了正殿,隔着帘子向暖阁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宫女内侍一惊,全都跪下:“参见陛下。”   柳湘听见这一声,两腿一软,瘫倒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引得她直想干呕。   天启掀开帘子,谁也不看,径直大踏步走到床前。御医和宫女瑟瑟发抖地跪下,大气也不敢出,暖阁里只能听到奶娘伤心断肠的哭声。   天启俯身看去,小公主静静地闭着眼睛,脸色乌青,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天启心里一咯噔,颤颤地伸出手指,触摸公主脸颊,冰凉凉的。他眼眶湿润,将手指放到孩子鼻子下方,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张嫣站在暖阁门口,一步也不敢上前。两年前相似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匆匆赶来的徽媞也呆住了。   天启坐到床上,把小公主抱在怀里,试图给这冰冷的小躯体以温暖,同时失了魂儿般问道:“怎么回事?”   他红着眼睛看向跪在脚下哆嗦的御医。   “臣……臣来的时候,公主一直在抽搐,也喘不上来气,应该是……是红箩炭烧得太多,加上没有通风透气,中了毒了……”御医结结巴巴地说。   “你胡说!”柳湘失声大喊,眼珠恐惧地乱转,看向皇帝。   “就是这样!”奶娘愤恨地指着她,哭哭啼啼地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公主身上通红,让你撤炉子,你死活不让撤,还不让开窗。如果不是你,公主怎么会……”   她气血翻涌,脸庞涨得通红,剩下的话硬是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服侍公主的几个小宫女也忍不住,一个挨一个地哭着控诉:“公主在这里的七八天,容妃娘娘从来不管不问。”   “晚上哭,她不但不哄,还一直骂我们,还说公主哭得烦心,她恨不得掐死公主!”   柳湘试图辩解,但很快淹没在众人的口水中,扭头一看,皇帝正拿一种冷酷至极的眼神看着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形容憔悴的成妃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众人不由大惊,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成妃眼睛睁得大大,盯着天启怀里一动不动的女儿。   天启无法承受她的目光,愧疚地垂下头。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过去的,几乎是一刹那,她就到了床边,把公主紧紧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我的女儿啊!”   似乎是一声号召,宫女都跟着低泣,张嫣掩面,徽媞咬住嘴唇。   在这样凄凄哀哀的哭声中,天启霍然起身,拔出桌上长剑,直指柳湘而去。   ☆、转机   众人惊呆,哭声都戛然而止。刚刚赶来的司礼监几个太监也目瞪口呆,魏忠贤气都喘不过来了。   张嫣几乎是快意地看着这一幕,如果天启现在剑指的是客氏,那她可以死而无憾了。   柳湘尖叫一声,哭着向后退去。皇帝一步步跟来,没有丝毫犹豫,不过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握不稳剑。   对死的恐惧排山倒海袭来,柳湘抓紧胸口的衣服,眼泪磅礴而下,狂乱地摇头,“陛下饶命啊,是我疏忽大意……我有罪……我真的不是存心的,饶命啊陛下……”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暖阁,魏忠贤心都揪了起来,却一声不敢吭,这毕竟是皇家的家事,哪有他一个家奴插嘴的份儿?   “这一点足以让你该死!”天启厉喝一声,猛地上前,剑尖指着她心口刺去。柳湘放弃挣扎,掩面大哭。   “皇兄不要!”徽媞飞快地跑过来跪下,抓住剑尖,硬是让它转了开去。剑锋割破手掌,血流了出来。   天启大喝:“你干什么?”   “饶她一命吧,皇兄。”徽媞眼巴巴地望着他,恳切地乞求。柳湘像小鸟一样,抖抖索索地缩到她身后。   “她害了公主,”天启狠厉地盯住柳湘,“朕岂能饶她!?”   “难道没有皇兄的责任吗?”   “什么?”   “难道公主的夭折没有皇兄的错吗?是皇兄识人不清,非要托她照顾。皇兄也要为女儿的夭亡负一半责任!”   徽媞的话像一个重锤,砸到天启身上,他退后两步,手无力地垂下。   魏忠贤跑来跪在他脚下,哭道:“都是老奴的错,老奴该死!”   天启垂下眼皮,厌恶地瞥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低语:“你早就该死了!”   魏忠贤垂泪道:“是老奴出的馊主意,害了小公主,万岁要杀就杀我吧,我的命不值钱,但请万岁饶娘娘一死。”   除了成妃令人断肠的哭声,别的什么天启都听不到。他再次举起剑,冷冷对徽媞说:“让开!”   在他六亲不认的目光下,徽媞也不由胆寒。忽然,她的手被一双发抖的冰凉小手握住,接着她听见柳湘带着哭腔却毫不畏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陛下,你不能杀我。我怀孕了,我有你的孩子了,你不能杀我……”   她扭过头,见柳湘昂着头顽强不屈地看着天启,泪水冲刷着一张清丽小脸。   一室惊愣。张嫣微微张口,发出一声叹息。魏忠贤喜极而泣,拿袖子擦拭眼睛。天启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柳湘。他又一次觉得,老天在戏弄他。老天总是在生孩子这事儿上戏弄他。该生的不能生,不该生的可劲儿生,生了又死,死了又生,还有最最可笑的怀了不能生。   算一算,他已经亲手送走四个孩子了。种种伤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上天总是给他一个惊喜,再把这惊喜无情地夺走。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了。   他的手再一次无力地垂下,喃喃着问:“什么?”   “我怀孕了,陛下!”柳湘大声宣告完,突然从徽媞身后起来,冲到他面前跪下,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地乞求,“看在孩子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天启木然不动,低低道:“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   柳湘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冲御医大喊:“御医,你过来看看。”   御医连滚带爬地过来,顾不得其他,将手搭上柳湘的手腕把脉。柳湘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渴望。她的命运,在此一举啊。   御医放下手,面向皇帝,激动地叫起来,“陛下,大喜啊,容妃娘娘是喜脉!”   柳湘捂脸哭出声来。   天启看着虚空,道:“等李清和回来,确认过后,方饶你不死。”   他甩开柳湘,最后看了一眼成妃母女,黯然出了暖阁。   傍晚公主入殓时,李清和回了来,确认容妃已怀有身孕两个月,同时也断定成妃感染了瘟疫,必须隔离。成妃闻此噩耗,神色平静,目送公主棺柩被抬出宫外后,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宫里。张嫣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揪成一团。是史书曲笔隐瞒,还是她孤陋寡闻,还有比天启朝更阴暗的后宫吗?   她问李清和,药方什么时候能研制出来?李清和说,快了。他也的确不负众望,三天后即拿出药方,病人服用后,颇有成效。   不过还是没来得及,三天后的夜里,约莫掌灯时分,永宁宫里的人哭着来报,给成妃娘娘送饭时,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气了。有宫女曾目睹她把饭食泼出窗外,累劝不听,应该是绝食而死。   这个冬天让人感觉是如此地煎熬,仿佛永远的冰天雪地,仿佛时间静止在这年冬天。慢吞吞的日子里,张嫣的生活像陷入了沼泽一样无力。每天晚上,她都会到偏殿里,坐在床边陪吴敏仪说话。   我走了,谁来陪你呢?望着她百合花一样的脸庞,吴敏仪的眼睛里总是噙满泪水。   皇宫里的宫女独自花开花落,终有凋零的时候。每年年末,内廷衙门总要从北直隶地面选进来一批几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小女孩充实宫廷。最出色的,自然是留在乾清宫。天启看完今天的奏折,心里烦闷,步出殿外,看白雪覆盖下的紫禁城。   高第上书说,孙承宗虚报五万士兵人数,吃空额。他当然不相信孙先生会做出这种事,不过还是要去信问一问的。想到这些,他心里更是愁闷,高第不中用啊。但又能如何?没人愿意去辽东。大明王朝的官员都是一帮拿钱不干事的混账!   十几个年幼的女孩拘谨地站在乾清宫前,穿着寒酸,迎风发抖。葛九思一一从她们面前走过,若有所思地观察。   天启扬起头,粗略地扫过她们。忽然,他看到一张似曾相似的面孔。那是个八九岁左右的女孩,穿着青布棉袄,看着木呆呆的。   “你,出来。”魏忠贤指着那女孩,和颜悦色地说。   女孩木不吭声地站了出来。   魏忠贤挠着下巴自言自语:“咋看着有些面熟啊?你哪的人?”   女孩翻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怯生地开口:“魏公公,我是王福的女儿,就是曾跟您兄长一块做工的王福。您以前老找我爷爷借银子去赌钱,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   天启不禁笑了笑。魏忠贤身后的几个小内侍也都掩口,相互挤眉弄眼。   魏忠贤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门道:“那些银子我都还了,你爷爷没死前,我每年都到你们年拜年呢。行了,丫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叫依依是吧?你怎么也进宫了,正好,知道容妃娘娘是谁吧?你们高阳县一枝花,除了西李娘娘,就数她最美了。她见了肯定高兴,你就到她宫里伺候吧。”   女孩正要拜谢,忽听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说:“等等。”   她扭头看去,见一个穿黄袍的少年走了过来,一笑嘴边有个小梨涡。她睁大眼睛,嘴巴张了张,诧异道:“你不是那个皇上吗?”   “大胆!”一旁太监训斥她。她忙把头垂下。   “无妨。”天启摆摆手,温和地说,“依依,你怎么进宫来了?”   依依道:“我娘死了,我舅母就把我送进宫里来了。”   “哦。”天启微叹一声,接着说,“容妃那里你不要去了,她对下人不好。我送你去一个仁慈的主子那儿。她不常笑,你要是每天都把她逗得开心,我叫他们给你十倍的俸禄。如何?”   依依挠着后脑勺苦恼地说:“我又不是耍猴的,怎么逗人笑?恐怕我做不来。”   天启哈哈笑道:“你只管去就行,她应该喜欢你这样的。”   张嫣见了依依,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听说她母亲死了,舅母苛待人,不禁唏嘘感叹,柔声对她说:“今后在我这里,没人敢欺负你。”   十二月十五日的早上,飘了一夜的大雪依旧未停。顺天府衙门口,两三个差役手持扫把闷头扫雪,很快扫出一条路来。街道两旁的住户吃过早饭后,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议论今天要审理的案子,一个奸淫未遂的案子,于三天前的夜晚发生在高坡胡同朱家卖油铺后面的废弃屋子里。   “听说是宝善酒楼家的相公,才十六七岁,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儿,家教欠缺啊。”   “不是说他们上头有人吗?怎么闹到对薄公堂?”   “马大人是清官,好官,犯在他手里,你就是找天王老子也没用。何况这郁家相公奸的不是别人,是这衙门里当差的朱重娘子。那朱重是个火爆脾气,也恰恰好,那天晚上该他巡夜,听见铺子后有声音,以为家中闹贼,跟过去一看,原来老婆被人盗了!当场把郁家哥儿打了个稀巴烂。”   人群里七嘴八舌发出议论,一身便装的顾显听了,微微一笑。他再次朝飘雪的街道看了看,还不见公主身影,便走到角落里看着公堂。   击鼓过后,两排衙役以棍击地,口呼“威武”。一身孔雀官服的马士英走了出来,面容严正,长髯飘飘,威风八面坐定后,执板拍案:“带犯人!”   郁公孙两眼乌青,衣衫破烂,依旧,在寒冬腊月里摇着一把白纸扇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差役,都是他家里打点过的。看他样子,不像是犯人上公堂,倒像是公子哥巡视妓院。   不过,若仔细观察,看以看出他两条腿挪动得极其僵硬,想必在牢里这两天,朱重没少“照顾”他。   美男子就是美男子,即便被打成猪头,摆着一张酷脸,也叫衙门口的各年龄妇人看得春心萌动,母爱泛滥。男的也啧啧赞叹。   被告郁公孙招摇一圈,走到厅堂中央,玉树临风地站立。旁边是跪着的原告朱重,头发稀疏,脸上坑坑洼洼,跟他一对比,简直癞蛤蟆遇上天鹅。在场的女人顿时同情起朱家娘子,同时也深深怀疑起“奸淫”一案的真实性来。   鉴于马士英软硬不吃,加上舆论影响不好,郁家只来了几个下人,等着待会审完案后领人回去。   案子审起来很简单,因为郁公孙供认不讳。不过他可不承认什么奸淫。   “我们是,”他眉头一挑,无限风流地说,“两情相悦。”   “呸!”朱重唾他一口唾沫,跳起来就要揍他,“那是我老婆,你他娘竟敢说这话!”   差役拉住激动的他。   公孙环视公堂一圈,悠悠地说:“诸位,难道你们看到一块好羊肉落到狗嘴里,能忍心不施以援助之手?”   围在门口的男子无不心领神会,爆发出一阵狂笑。   ☆、搬家   马士英面色不变,声音依旧平缓威严:“你既承认,依《大明律》,本该监禁三天,打一百板子,姑念你认错态度诚恳,打三十板子放了!”   说罢,扔下一个令牌。   两边衙役无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替兄弟报仇。   “且慢!”郁公孙高高举起折扇。   “犯人还有何话要说?”马士英问。   公孙从怀里摸出一封粉色笺纸,轻蔑地看了朱重一眼,朗声对堂上老爷说:“这是孙氏约我的信函,既然你情我愿,如何算是奸淫良家妇女?”   门口一阵喧哗,朱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指公孙:“你一派胡言!”又慌慌地跪下泣道:“老爷,我家娘子大字不识一个,平时找钱算账还是小的手把手交的,何曾握过笔、沾过墨?这定是他为了脱罪伪造的证据。”   公孙抖开信,睁大眼睛道:“这上面都写了,朱家油铺小娘子,莫非你有两个娘子?”   马士英道:“呈上来。”   衙役呈上。马士英展开一看,上写:“妾身乃朱家油铺孙氏,慕君高姿,寤寐思服,愿与君良宵共度,以解相思之情。若有意,请于三日晚子时到铺后仓房一见。”   写得浅白,大胆,估计怕草包郁公孙看不懂。   “既如此,”马士英放下信,“传孙氏。”   不多久,孙氏扭着一双三寸金莲来到。妇人家没见过世面,又自知理亏,羞赧地把头垂着。她本就生得单薄风流,这下更显得风姿绰约,看得在场男人心痒难耐。   顾显把眼一看,确实是那个偷窥公主的妇人。   公孙见了她,一双含情目贼亮,声音也变成他母亲的苏州口音,软软糯糯:“小娘子,你来得正好。你快说,是不是你我两厢情愿?”   孙氏看也不看他,跪下禀道:“奴家不认得他。”   公孙眼睛睁得圆圆:“那天夜里你见了我可亲得很呢……”那天夜里黑灯瞎火的,他一进去,孙氏就抱住他,急不可耐地说:“心肝,想死奴家了。”   马士英举起信问:“这封信可是你所写?”   孙氏慢慢地抬起眼皮,偏头看了看,柔柔地说:“奴家不识字,从不曾写过什么信。”   马士英又传左邻右舍来问,都说孙氏出身贫寒,并不识字。   真相大白,公孙被结结实实地盖了三十大板,可怜一个鲜嫩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倒也硬气,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孙氏被丈夫拉走,临出门时,回头投给他怜悯一瞥。   打完后,众人散去。家丁哭哭啼啼地上前抬他。公孙没好气道:“我自己能走!”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出门,走入茫茫大雪中,背影看着好不可怜。   顾显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铃铛声传来,公孙抬头望去,一个披白裘的少女骑马翩翩走来,笑得如花灿烂。他一时看得呆住,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扬起头,意气风发地笑道:“公孙,还好吗?”   他立即醒过神来,“是你?”   “接着!”徽媞扔给他一个白色药瓶。   公孙下意识地双手接住,“什么?”   徽媞笑道:“创伤药,从太医院拿出来的,抹上就好。”   公孙哼一声,口气不善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徽媞握紧缰绳,依旧和颜笑道:“三天后,老地方见。”   公孙追在她身后大声说:“我不会去的!”   徽媞勒马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去的话,就是今天的下场!”   公孙呆了片刻,猛然上前一步,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她,“什么,你……”   “慕君高姿,寤寐思服。”徽媞吟完,把笑容一收,淡淡道,“我能把你送进去一次,就能把你送进去第二次。”   “你真狠毒,我何曾得罪过你?”公孙咬牙切齿。   徽媞失笑:“上次找人暗算我的是谁?”   “那也是你无缘无故先泼我的,那可是热茶,你还照脸泼,你知道长这样一张脸多不容易?”公孙指着自己的小白脸,忿忿地埋怨。   徽媞把头一偏,面无表情地说:“你羞辱了我父亲,泼你还是轻的。”   “什么?”公孙眯起眼睛。   徽媞抬起下巴,傲慢地看着他。   公孙眼睛眨了眨,猛然瞪大,“难道你是……”   “高祖皇帝有一句话,现在送给你。”徽媞驱马到他跟前,道,“听我的,金杯共汝饮;不听我的,白刃不相饶。”   公孙愣愣看着她,不住点头:“我听,我听。”   徽媞展颜一笑:“这就对了,我对京城还不熟,以后还要多仰仗你。可不要推辞。”她驾马离去,独留公孙立在雪中,呆呆看着她背影。   顾显这才从衙门里走出,到公孙身边,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保重。”   孙承宗的回信很快送到朝廷。面对皇帝的疑问,孙承宗以轻松的调侃的调子回道,既然高第说只有五万士兵,那陛下就按五万士兵给饷吧。高第听了后,胆战心惊。剩余五万士兵如果没领到饷银,非掂刀砍他不可!他乖乖地告诉皇帝,之前数错了。   主帅如此不用心,天启不禁为辽西焦虑起来。对国运的担忧时刻折磨着他,无法排解。月圆之夜,他情不自禁步出乾清宫后门,踱步在坤宁宫前面的白玉石长街上,陪伴的只有提着灯笼的葛九思。   其实他更喜欢张牙舞爪的高永寿,但是谁让高永寿更效忠她呢?   他抬头朝灯火辉煌的坤宁宫看去,隐隐约约的,可以从洞开的窗户看见,张嫣手持书本走在两排垂头侍立的宫女中间,在每个人面前驻足,边听边听头,时而微微一笑。   他猜她在教人背诗。   坤宁宫西暖阁里一片朗朗之声,背得不好的,张师傅也不恼,勉励道:“比上次进步很多。”最小的依依记忆力强,昨天刚教过,今天就背得滚瓜烂熟。张嫣又惊又喜,颇有些骄傲地说:“学生子当拜师傅哉!”   依依倒头就拜:“师傅!”   张嫣一愣,欢快地笑起来。远远的,天启也跟着笑起来。   尽管李清和竭尽全力医治,吴敏仪还是没熬过这年冬天。那天傍晚,天难得地放晴,夕阳从窗户打进来,照在吴敏仪蜡黄的脸上,焕发出几分光采来。张嫣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   “娘娘。”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张嫣,枯瘦的胳膊抬起。张嫣双手握住她的手。   “我四岁进宫,就再也没回过家乡。等我走后,请娘娘托人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她虚弱无力地说。   张嫣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点头。   “我这一生只有一个遗憾,”吴敏仪眼泪横流了出来,颤抖着说,“没有活着抱过娘娘的孩子。娘娘答应我,一定吃药,针灸,答应我……”   张嫣的眼泪磅礴而下,哽咽道:“我答应你。”   “那说好了,我到地下,也能安心了。”吴敏仪脸上浮现一个安详的浅笑。   她说累了,想睡一会儿。等到宫女再次进来看她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像雪落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张嫣遵她的嘱咐,每日饭后吃药,按时针灸。七天之后,当她再洗澡时,那种腹痛的感觉减轻了许多。她没觉得惊喜,只有对得起已死之人的安心。这件事,她当时也没告诉天启,怕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现在没机会也没必要说了。   小年那一天傍晚,她看完生病的李庄妃回来,刚踏进院子,就见天启背对着她,束手立于院中,指挥内侍把一张美观轻巧的床往坤宁宫里抬。三四个宫女抱着被子褥子衣服跟在后面。   “这是干什么?”张嫣惊得忘了行礼,脱口问道。   天启转身看着她,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乾清宫地震,我暂时搬来这里住。”   他的眼神也云淡风轻的,看不出什么。   张嫣张口结舌,半晌后才说出话来:“地震?我怎么没感受到?”   向来乾清宫地震,坤宁宫都会跟着一起震。既然没感受到,也不是什么强级地震,用得着搬家吗?   天启直视着她,面不改色地说:“微震,影响我休息。我这一阵子又病了,头疼得厉害,处理朝政都困难。”   张嫣皱眉:“陛下怎么说搬来就搬来,也不提前跟臣妾说一声?”   天启听到她的“自称”就不舒服,有些嘲讽地说:“怎么,你要提前准备,迎接我入住?”   “不是。”张嫣直言不讳,“我会劝陛下不要来。这是我的寝宫,陛下以后住在这里,司礼监的人要来来往往,不太妥当。宫里有的是空闲的殿宇……”   “我喜欢这里,就要住这里。”天启淡淡地截住她。   张嫣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微微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她表达不高兴的惯常方式。   天启朝她走了一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坤宁宫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要住便住,何须对任何人说一声?”   他说完,欣赏地了一会儿她猛然变黑的脸色,转过身,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坤宁宫。   ☆、妥协   张嫣走进屋子,见内侍是把床抬进东暖阁,不由得暗暗松下一口气。帘子掀开,天启走了出来,黄袍已脱,穿着一件白得温和的道袍,袖子捋到手肘,露出两截细白胳膊。这衣服仿佛上天专门为他订做,跟他的气质浑然天成。张嫣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轻轻吁了口气。   那正是她做的衣服,她还以为他撕了呢。   宫女内侍虽然各干各的,却无不偷窥着他们两个。张嫣察觉到,转身朝西暖阁走。   “皇后,”天启唤住她,狐疑地说,“那个秋千架,怎么撤了?”   张嫣打了个停顿,才转身说道:“今年冬天雪下个不停,挂上不该受潮了?再说这大冷天的,有谁玩那个?”   天启不知真信还是假信,点了点头,嘴里却道:“受潮了我再做一个,现在挂上,我要天天看着。”   “那挂上吧。”张嫣吩咐宫女,语气听起来无所谓。天启鼓了鼓嘴,再一瞧,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西暖阁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脸色不由黯淡下来。   张嫣坐在西暖阁里,听着对面忙进忙去,一会儿没了声音。帘子掀开,依依走了进来,有模有样地行礼。   张嫣笑,这都是她教的,小徒弟学得不错。   依依道:“皇后娘娘,皇上说他现在要去懋勤殿用膳,顺便听一听辽西军情奏报,叫我跟您说一声。”   张嫣低头接着看书,“他要去便去,跟我说作甚?”   依依退了出去,跟天启回报了,天启才离开。   用过晚膳,她到东暖阁看了看,地暖还行,被子也挺厚。她点点头,走了出去。依依在旁边看得诧异,跟她到西暖阁,扶着她对面的椅子把手问:“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吗?”   张嫣“嗯”了一声。   “怪不得,”九岁孩子惋惜地说,“看着你们都没以前亲热了。   张嫣垂头拨着面前的香炉。   依依想起方才场景,又觉很欢欣,“可是我看娘娘对皇上还是很关心啊。”   张嫣抬头笑看着她,“当然了,我们是亲人。”   依依见她笑,也很开心,笑眯眯道:“我爹娘在世时,也老吵架,吵得可凶了,像仇人一样。”她忽然伤感起来,慢吞吞道,“我爹走后,我娘可伤心了,经常一个人哭。”   张嫣目光发怔,“人都是这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她以为晚上会睡不着,谁知还是像往常一样,沾床就迷糊起来了,皇帝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她起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到午饭后才回来。她从窗口看去,见他精神恹恹的,一脸疲倦。出于礼貌,她当然要出去问候。   他在门口站住,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一手扶额,似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最终只吐出一句低叹:“唉,皇后!”   她直起身后,他虚飘飘地走进暖阁,帘子没放下,她看见他倒头就睡。   她有点庆幸,皇帝没在她这儿处理公务。   午睡起来后,他喊小内侍到外面一起堆雪人,在雪人上安两个又黑又大的琉璃珠当眼睛。又跟犯了疯病一样,自己一个看着雪人拍手直笑。这场景恰好被李清和看到,他担忧地对张嫣说:“皇后娘娘还是劝着陛下点,外面天寒地冻,着凉了又得躺十天半个月。”   “他是玩起来不要命的人,拦都拦不住。”   嘴上这样说,张嫣还是在第三天的下午走到东暖阁。那时距过年还有四天。她忙得不得了,可是天启连着两天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候敲敲打打。他定是又做起了木工。   现在她快走到帘子口,能听到里面有斧劈木材的声音。   宫女轻声秉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天启的声音里能听出他很喜悦:“哦,叫她进来。”   帘子掀开,张嫣进去,见他裸着上身,满头大汗,捣腾一根木头。葛九思在旁边搭手。地上躺着图纸、木头、锯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天启看她一眼,低头钉钉子,热情地招呼:“你来了啊,皇后。”   葛九思起身向皇后行礼,而后走了出去。   张嫣无处下脚,索性站在门口,道:“陛下不是说最近不舒服吗?怎么又做这劳神费力的事儿?”   “唉,我睡不着,还不如做点什么。”他抱过身后的一个成品,向张嫣招手,“来,你来看看这个。”   张嫣只好走过去。那是个椅子,底下装得有滑轮,能推着走来走去。前面有挡板,能收起也能放下来。   “挡板放下来,他可以趴在这上面吃饭,这后面的座也能收起来,不想让他坐了,就让他坐着。”天启一边给她演示,一边说。   挡板和座之间的缝隙很小,大人是坐不下的。张嫣心念一动,讶道:“这是给小孩子坐的?”   “是啊,”天启亮晶晶的眼睛笑看着她,“给我儿子做的。”   “哦。”张嫣的热情一下子降下来,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给容妃做的?”   “容妃的等她生下来再做。”天启漫不经心地说。   张嫣轻轻一笑,笑他的莫名其妙,“难不成陛下还有儿子?”   天启闻言瞟了她一眼,笃定地说:“总会有的。”   连着两次被他撞见扎针离开的医女,张嫣什么也没说,他像是忍不住了,问道:“皇后,你病了吗?”   张嫣轻描淡写:“头有些疼。”   “哦。”他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关切地说,“那得多休息。”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何必呢?何必吝啬对他的笑容?这样僵持着她也很辛苦。但是亲人死亡的阴霾仍在她心里挥之不散,舅父舅母肝肠寸断的哭声仍回荡在她耳边。理智回来,她慢慢地相信不是他做的,但他岂能脱掉责任?跟他重修于好,她于心不安。   年前即是如此。年后他更加忙了,很晚才回来。她忍不住找来王体乾问,才知道边疆出了大事!   大年刚过,努尔哈赤就来抢粮了,带着全部家当——四大贝勒和数万大军。渡过辽河后,望风披靡,一路所向无敌。确实没有敌人,因为高第将关外所有百姓和士兵撤回关内,弃粮弃城。   北京得到情报要晚几日,直到一月二十二日,天启还不知道鞑子已全面进攻的消息。他推测鞑子的目的是抢夺右屯的粮草,因此发特谕告诫高第等要加强防守。不过高第此时已经“望风而逃”了,偌大的辽西,只有袁崇焕固守着宁远。撤退意味着数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袁崇焕岂肯俯首?高第派人来劝时,他大义凛然地说:“我的官职是宁前道,当与此地共存亡,绝不能撤离!”   二十三日,努尔哈赤率军抵达宁远城下。大概他看过《三国演义》,追求战争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一上来就劝降。   这明摆着的事儿,他是努尔哈赤,二十五岁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跟随过李成梁,打败过杨镐,吓走了王化贞。唯一让他忌惮的熊廷弼,已被窝里斗搞死了。如今他率领六万军人,迎战这座仅有两万守军的孤城,以及守城的无名小卒。胜负已不言而喻。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等待着迎降。   出乎意料,里面的小子还挺硬气,说:“这都是你抛弃的地方,我既已恢复,就有责任死守,岂有投降之理?”   然后是讥讽:“你说出兵二十万,是虚夸之数。我已知道你的兵力只有十三万,我岂能以此数嫌少呢!”   说不拢,那就打吧。   二十四日,后金士兵向宁远发动总攻。袁崇焕安坐城楼,与朝鲜使者韩瑗谈古论今。兵民皆偃旗息鼓,宁远城内鸦雀无声,好像一座空城。不过城头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一门“红夷大炮”。   敌人逼近,一炮炸响,声动天地,吓坏了朝鲜使者,他抱头缩起,却见袁崇焕微微一笑:“贼至矣!”   这就是他的守城方略:坚壁清野:烧毁城外一切房屋、草料,将所有居民迁入城内,不给努尔哈赤留下一滴水,一粒米。   红夷大炮,指哪打哪。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战前,他派人向龟缩在山海关不出的高第传话:如发现任何自宁远逃回的士兵或将领,格杀勿论!   前方的战报并不能及时传回京城,朝廷尚不知宁远被围。天启带病指挥,焦虑不安,日夜不能合眼。大明朝的官员平日说起鞑子,无不以“蛮夷”称呼,语气轻贱。真临大敌时,一个个却吓得面无人色。今早,他说山海关情况紧急,命阁臣召集百官商议方略。一帮读书人,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   现在一想起,他就忍不住大骂:“都是废物!腐儒!”气火攻心,一时咳嗽不停。张嫣一面轻拍他背,一面端水喂他喝。   这是二十五日的晚上。战争打响后,天启忧急交加,病情加重,这几日张嫣都在他病床前伺候。司礼监奏事,也都是到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嫣心里焦急,早就不计较这些了。   喝完水后,她扶天启躺下。他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以虚弱的声音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耳边就好像听到宁远的炮声。”   张嫣看着这个扛着整个帝国重担的年轻人,柔声道:“会守住的。”   天启眨了眨泪光盈盈的眼睛,没有说话。   张嫣把被子给他朝上拉了拉,掖好,等他闭上眼睛,才轻轻地走开。   手却突然被人拉住。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他的手,纤瘦却有力。虽然很久没握过,温暖的感觉依旧不变。   “陪我吧,嫣儿。”他低低地乞求。   ☆、同眠   张嫣缓缓转身看着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倦怠安恬。像个没有攻击力的孩子,什么也不向她施加,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垂怜。   “只要躺在我身边就好。”他不再伪装,不再隐藏,脸上流露出浓浓的依恋。   张嫣慢慢坐下,将手搭在他额头上,轻轻道:“那好吧。”   天启露出久违的孩子气的笑容。   “我换了衣服再过来。”张嫣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天启点点头。   她出了暖阁,凝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仿佛也能听到炮声在响。她换了中单,披上斗篷才过来。怕身上沾了冷气。   天启已在迷糊,等她钻进被窝时,熟悉的香味还是唤起了他的习惯。他钻到她怀里,咕哝道:“皇后,抱着我。”   张嫣便将他搂在怀里,垂目看着他乌黑的脑袋,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头疼。”天启虚弱地说。   张嫣用大拇指轻柔地按摩着他太阳穴。天启在这宁谧的有节奏的慰藉中得到平息,慢慢地睡着了。   他这一夜睡得香甜,第二天精神好了许多,肯吃饭了。张嫣喂他喝粥,他喝着,眼睛离不开手中奏折。张嫣细观察他,见他乌溜溜的眼睛终于又灵活地转动起来了。   战报是今天一大早送来的,说努贼已逼近首山。首山离宁远很近了。   “宁远危急啊。”可怜的皇帝,他还不知宁远已血战一天一夜,下令道,“拟旨,宁远逼近山海关,务要极力扞御。如有疏虞,三尺具在!”   他很重视宁远城的阻击作用,然而满朝大臣都认为,宁远根本不可能阻挡后金的前进势头。宁远势必被攻破,后金早晚逼近山海关。因此,全体大臣建议皇帝下令,将宁远城内的西洋大炮撤到山海关。   在这种举朝惶惶的情况下,年轻的皇帝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和睿智。他断然拒绝了撤掉宁远大炮的建议,说:“大炮如撤,人心必摇!”   远在辽东的袁崇焕应该会感激这位最高统帅的。他找到了知音。没有人相信宁远守得住。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不相信,一手经营起关宁防线的孙承宗也不相信。更不要说那些人云亦云之辈。   不过,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这唯一的信任,就顶得上所有。   二十五日,宁远被围第二天。四大贝勒分率兵力攻打四个城门。赵率教、满桂、祖大寿纷纷表示,他们快顶不住了。虽然后金士兵被大炮轰击了一批又一批,尸体堆积如山,但拼死的劲头依然了得。有少数战车冲到了城下的炮火死角,突击队员开始猛凿城墙。时间不长,就有三四处地方被凿通,情势危急。   袁崇焕稳如泰山,命人将官库中仅有的一万两银子全部搬上城,凡击倒一敌,当场即赏银一锭。不仅如此,袁大人还亲自挑土堵塞缺口,一不小心中箭受伤,就撕下战袍一角裹上再干。主将如此,士卒哪里不肯用命。   不知谁出的缺德主意,明军将被褥里裹上火药,从城头扔下。后金士兵一看有便宜好货,纷纷上去抢夺。明军抓住时机射下火箭,下面的被褥立刻腾起一片火海,烧死士兵无数。   很快,更缺德的出现了。明军拉出几条长绳索,用火烧红,甩到城下用来攻击爬墙的后金士兵。   后金死伤无数,但是依然奋勇抵抗,因为他们的主帅已羞愤至极,下令:“夜攻!”   夜站不是后金的优势,不过现在退缩,草原大汉努尔哈赤的面子该往哪里搁!就是死到只剩最后一个兵,他也誓将此城拿下来。   袁崇焕知道,如果努尔哈赤坚持,城池被攻破是早晚的事,到时候等待他和他护下的百姓的,是惨无人道的屠杀。开战至今,虽然皇帝已多次下令,救援宁远!可还是没有一兵一卒到来。   他仍然决定坚持到底。   改变命运的一天到来了,不知道是谁发射了一炮,击中了坐在黄帐子的人,后金士兵开始如潮水般嚎哭退去。   一个时辰后,鞑子撤军。经过觉华岛,为了泄愤,手持尖刀的后金士兵踏着结了冰的河面冲上岛,逢人就砍,屠戮几千明军和上万名无辜的百姓。他们要向世人证明,伟大的努尔哈赤绝不是无能的,他还可以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二十九日,京师,大内。   早朝时间,天启坐在金銮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站得跟木头一样的文武大臣。年轻的皇帝不喜欢这种场合,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范,一言一行必须庄重老成。文震孟曾说他像个傀儡,此话狂悖无礼,不过仔细一想,他说的真是对极了。跟戏台上一板一眼的傀儡没什么差别。   大殿里暗暗流动着焦躁不安的气氛。前方三天未传来战报了。   “万岁!”魏忠贤高举奏折,一溜小跑进奉天殿,激动万分地跪下,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行三尺才停下来,双手将奏折捧得高高,满面红光地说:“万岁,大喜啊!宁远送来捷报,城守住了!”   群臣跪下,齐呼:“万岁!”与早朝时的有气无力相比,这一声是如此地响亮、振奋。   年轻的皇帝将喜悦压到心底,露出微微一个笑容,然而嘴角却不受控制,终于大笑起来,站起身道:“呈上来。”   魏忠贤擦擦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起来,弯腰将奏折呈上。   天启一字一字地看着,唇角笑容渐渐扩大,发出断断续续的叹息:“好啊,袁崇焕,血书誓众,调度有法……”他的声音猛然拔高,激动说道,“八年来绝无仅有,深足为封疆扬眉吐气!”   到了傍晚,觉华岛的战报也传了回来,天启看得难受,下令不传晚膳。整个紫禁城都没有吃晚饭,陷入一片默哀。   从坤宁宫出来,徽媞泪湿眼眶,咬牙道:“只有禽兽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罗绮轻轻一叹,脑海中不断想起皇帝为民垂泪的模样。他也算得上爱民如子吧,那么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该怨谁呢?   她摇摇头,改口道:“陛下为什么搬到了坤宁宫?”   徽媞道:“我跟他说,皇嫂能生孩子了。”   罗绮笑道:“你还小,不懂,生孩子可不是两个人住到一块就能生的。我看皇后娘娘对陛下还是有些冷淡,这事儿啊,不是那么容易。”   徽媞烦躁地敲打脑袋,“还是她表哥死这事儿闹的。”她的眼神又深沉起来,道:“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把客氏作恶的证据找出来,让皇兄处置了她,皇嫂估计愿意和皇兄和好。”   她眉开眼笑,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   二月初,天气回暖。吃过晚饭,张嫣教依依写字。最难的是起笔,起笔要藏锋,依依第一次握笔,总写不好。一个“一”字写了两大张纸,还是不像那么回事。   “你看,要这样。”张嫣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勾画,“先下来,再往上,落笔再一次藏锋……”   声音温柔动听,身上隐隐约约有梅花的香气,依依处在她包围里,有些晕晕乎乎了。   “好了。”张嫣放开她的手,偏着头问,“看清了吗?”   依依这才回神,慌忙点头,“看清了。”   “你来试试。”   “哦。”   依依正要落笔,一抬头瞧见皇帝站在暖阁门口,抿嘴微笑,也不知道何时来的。   张嫣也看到了,愣了一愣,上前行礼。年前军务繁忙,天启搬回乾清宫住了,今天晚上怎么又过来?   依依也过来,看着皇后福了一福。   天启放下帘子,笑对依依说:“很晚了,回去睡觉吧。小孩子要早点睡。”   “是。”依依福了福,出去了。   天启笑盈盈地看向张嫣,道:“你要有孩子,一定是个最温柔最宽厚的母亲。”   张嫣直想掉泪,转过身朝书桌走,凉凉地说:“我要有孩子,我的孩子今年也三岁了,可以教他识字了。”   天启收了笑容,咬住嘴唇,万分后悔刚才说错了话。   气氛冰到极点,比皇后的神情还冰。   天启走过去,手按书桌站在她身旁,垂头看着她冷漠的侧脸,轻轻地说:“我们还会再有的。”   他想和她挑明。谁知她摇摇头,坚决地说:“不会了。陛下忘了吗?我不但被人打掉了孩子,还被人害得以后再也不能生。”   话像冰锥一样刺到天启心里。他不无绝望地想,皇后心里除了仇恨,恐怕再没有别的了。   他黯然离去,张嫣福了福身,连头都不抬。   ☆、和好   院子里的迎春花俏丽绽放,迎风摇摆,珊珊可爱。徽媞从书斋跑出来,经过它们,驻足摘了一朵,放在手里把玩,脸庞映着朝阳,熠熠闪光。   西李探头窗外,微笑看着她。十四五岁真是花一样的年纪啊。   她招招手,唤道:“来呀,朱徽媞,过来。”   “干什么?”徽媞一动不动。   西李依旧慈爱地笑着,“过来啊,娘有话跟你说。”   徽媞不情愿地牵了牵唇角,才走过去,到了正殿。西李缩回头,坐回椅子里,对下面侍立的人笑道:“宫里人都说我女儿没她两个姐姐长得好,我瞧着她最好看。”   “那当然。”魏忠贤眉开眼笑,“不是老奴说恭维话,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娘娘的女儿,还能比谁差不成?”   刚说完就见徽媞进了暖阁,忙转过身行礼,“公主,过年好啊。给您拜个晚年。”   “好。”徽媞笑出两颗虎牙,显得特别纯真。跟他说完,就看向西李,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走过去乖巧地站在她娘身边。   魏忠贤暗叹,这女儿有了皇家血脉,跟她市井出身的娘就天差地别了,知书达礼。   西李拉着女儿的手,对魏忠贤说:“说起来,她当年进宫,还是你去接的呢。”   魏忠贤笑着点头,拿手比划,“当年才这么高,一晃眼,公主都长大了。”   “是啊,都这么大了。”西李感慨地说。   徽媞垂着头,默默听着。余光瞥到母亲向她慈爱地看来,全身不由发毛,耳中听到这阴晴不定的女人接着说,“也该选驸马了。”   徽媞一个激灵,开口道:“还早呢,六姐还没选呢。”   西李沉吟道:“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须得早做准备。当年冯保冯大太监作乱宫中,贪图钱财,收了人家的贿赂,把一个得肺痨的驸马选给永宁公主,结果新婚当晚就死了。永宁活活守了一辈子的寡。说来也是金枝玉叶,可你看,这一辈子苦不苦?”   魏忠贤一听,当即扬声道:“您放心,到时候老奴亲自把关,胆敢浑水摸鱼的,决不饶他。”   “你办事,我还不放心?”西李绽开一个亲切热情的笑容,旋即就正了脸色,缓缓道,“是这。驸马中也有高低,有那脾气好的,会疼人的,也有那蠢笨木讷的。老五家的那个,我就不喜欢……”   “那个是去年的武状元呢,又英俊又潇洒。”魏忠贤诧异接道。   “顶什么用?看着就是个粗人。小女孩都不喜欢这样的。”   “我懂我懂。”魏忠贤笑眯眯地说,“得找那会玩的会闹的,琴棋书画样样在行的富家公子。”   “对啦!这才情投意合嘛。”   当着徽媞的面,两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忽地,西李把眉头一蹙,好像很犯愁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就跟吃饭一样,咱又不能点菜。人家上什么,咱吃什么,顶多从中拔出一个将军。反倒不如民间,看中谁家的,找媒婆说去就得了。”   魏忠贤笑道:“这有何难?我手头有现成的人儿,娘娘若见了,包您笑得合不拢嘴,样样都是拔尖的。到时候来参选,就是万岁,也得一眼挑中他不可。”   “哟!真的?”西李倾身向前,已经合不拢嘴了。   “就是京城里最大的富翁郁宝善家的哥儿,今年才十七岁,年龄也合适。您要不放心,让人先相相他。”   西李坐回去,满面红光地笑道:“见见总是好些。皇八女脾气古怪,她要不喜欢,一切白瞎,你说是吧?”   “是是是。”魏忠贤连连点头。   “那行,进忠,”西李始终改不过来,仍叫着魏忠贤当年在她身边伺候时的名字,“这事就交给你了。”   “不用了,”徽媞平淡无波地张口,“我已经见过他了。”   魏忠贤和西李俱是一惊,移目看向她。   徽媞淡淡道:“上次跟五哥一起出宫,到宝善酒楼吃饭,恰好他来巡视。”   “公主觉得他咋样啊?”魏忠贤慈祥地笑道。   徽媞偏着头,有些羞涩地说:“挺好的。”   魏忠贤和西李对视一眼,俱是喜上眉梢,笑问:“好在哪里啊?”   “不爱女色,洁身自好。”徽媞一脸正经地说。   西李听得直点头。   “博学多才,上进有为。”徽媞面不改色地接着夸。   西李笑开了花:“难得,难得。”   “是一个持重老成的端方君子。”末了,徽媞总结道。   魏忠贤竖起大拇指赞叹:“公主真是好眼光!”   他是真这么觉得的,郁公孙是个温顺的小伙子,机灵活泼,懂眼色,每次见了他,都是一口一个“公公”,叫得可欢畅。虽然公主尚不知他的真面目,不过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不好色?再说他万花丛中过,肯定知道疼女人。   晚膳时张嫣喝了点酒,也没教依依写字,晕晕乎乎地走到暖阁,由宫女服侍着换上轻薄的亵衣。   正要掀被睡觉,帘外忽然报:“陛下来了。”   张嫣顿时清醒,正要扯衣披在身上,天启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只寻觅片刻,就望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宫女跪下行礼。张嫣从容扯过氅衣,披在身上,起身过去行礼。   天启移开目光看着地上,清了清嗓子,道:“都下去吧。”   宫女齐声答应,一个接一个地出去了。   张嫣强忍住睡意,抬眼看着他,道:“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嗯,嫣儿。”天启朝她走了一步,依旧看着地上,“我最近头疼,睡不着。”   “看医生了吗?”张嫣问。   天启干脆抬头直视着她,眼神可怜巴巴的,“医生也治不了这个。我只有跟你睡在一起,才能睡得着。”   张嫣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碰上这种流氓,她还能说什么?他毕竟是皇帝。   “那好吧,再添一床被子。”一会儿后,她开了口。   天启喜道:“好啊好啊。”   宫女进来添被子,服侍他更衣。穿好后,天启到床前,掀开他的被筒。张嫣已躺在她的被筒里了,双目阖着,也不知睡没睡着。   他看了她一会儿,躺了上去。宫女放下帐子,吹了灯,出去了。夜晚静静的,他觉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唉,这张床,我有一年没躺了。”天启头枕双臂看着帐顶,轻叹。语气有些哀怨。   张嫣翻身背对着他,没来由地勾起唇角笑了笑。   这轻微的声音惊动了天启,他翘起身,对着张嫣背影轻唤:“皇后?”   没人吭声。   “皇后?”他又唤。还是没人吭声。   他轻轻叹了声气,翻身背对张嫣,闭上眼睛。   张嫣是一沾床就睡的人,今天却了无困意,睁着眼睛对着黑暗许久,才迷糊睡去。不过她一睡着就睡死了,闪电轰雷都吵不醒。往常也是如此,天启深知她这个习惯。   夜里,她做梦,梦见一只白猫扑到她怀里蹭来蹭去。那软软的温暖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她早晨醒来时,每一寸肌肤都能回忆起那种温存。   她狐疑地看向天启,他正在自己被窝里熟睡。   用早膳时,他仍待在这里不走,自在地坐在她旁边喝粥。张嫣暗暗察看,见他神采飞扬、气色绝佳,唇角一翘一翘的,好像随时都要唱歌。   这一点都不像是昨天晚上吃瘪了啊。张嫣纤细的五指捏紧,不动声色地问:“陛下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当然啦!”天启咬着勺子仰脖喝下一口粥,快快活活地说,“一觉睡到天亮!”   晚饭他也来吃。自打今年开始,张嫣就不再过问前朝之事。她当然也没兴趣听天启讲做木工的诀窍、荡秋千的技巧以及吹笛子的乐趣,于是默默无言。天启便一个人呱啦呱啦,跟她讲犒赏辽东将士、免税补贴受灾的江淮一带、治理河道等彰显“你相公绝不是一个昏君”的好事,犹如孔雀开屏。   吃完饭,他伸了个懒腰,叫道:“备水,我要洗澡。”   见张嫣瞧着他,立即笑眯眯地发出邀请:“皇后,要不要一起洗?”   张嫣一声不吭,转身向暖阁走去。   晚上他照旧留宿,张嫣决定让自己睡得浅一些,保持警惕。不过这怎么控制得住?她一样还是睡死。终于有一天,她早晨醒来时,觉得喘气艰难,垂目一看,天启茸茸脑袋正伏在她胸口。   她正准备推开他,忽然发现他是醒着的。眼睛睁着,睫毛一颤一颤,嘴里还咬着手指。   他脑袋动了动,抬起头看着她,笑得一脸灿烂,“你醒啦?”   张嫣压制着恼怒,面无表情道:“你怎么……”   “不知道。”天启手托下巴,趴在床上笑看着她,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可能是梦游吧。”   “你从来都没有梦游的习惯!”   “嫣儿,”天启像八章鱼一样缠在她身上,把头在她肚子上蹭来蹭去,闷闷地说,“我真的头疼,难受,你让我抱一抱嘛,我一个人睡不着……”   张嫣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冷声质问:“这一年来没有我,你不也睡得挺好?”   “不好。”他嘟着嘴,翻身压在她身上,手从腰间探入她衣衫,向上游走,嘴巴凑在她耳边说,“以后我只在这里睡。”   类似的甜言蜜语,张嫣不知从他嘴里听了多少回,没有一次兑现。这个人根本不可靠,不能信任,跟他在一起只会让人伤心。以前种种她再也不想经历。而他偏又来诱惑她。看着为所欲为的他,她真想两个人颠倒身份,一巴掌把他劈到床下。   外面春雨淅沥,滴滴答答落在阶前,勾起天启一肚子缠绵心思。他附在张嫣耳边低低诉说:“今天早上不用上朝……”   跟没了骨头一样,语气软绵绵的,全身上下蠢蠢欲动。   “陛下,这是白天!”张嫣推开他从床上起来,刚费力地抬起上半身,就被他一下子推倒了。两手上下,攻城掠地,灼热嘴唇沿着雪白优美的脖颈一路向下。粗重的呼吸就响在她耳旁。她张开口想说话,却觉喘不过气来。   到锁骨处,他突然停下,抬头看着她潮湿的眼睛,喘了口气,问道:“那块玉呢?你扔了?”   张嫣盯着房顶,一声不吭。   天启脸上划过一丝神伤,良久,才发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质问:“扔哪了?”   张嫣依旧不说话。   “扔哪了?”他突然擒住她下巴,逼她看着自己眼睛,冷酷地低声问。   张嫣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冷冷道:“扔了就扔了,何必管仍哪儿?”   天启眯起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   张嫣垂下目光,自顾自拢好衣服,翻身要坐起,却再次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倒,“刺啦”一声划破沉寂响起,胸前衣衫被人撕开。   ☆、爱抚   临近中午,雨下得更大,盖住天地间一切声响。依依坐在廊下,托腮看着院子里迎风摇曳的茉莉花枝。几个宫女姐姐进进出出,都不敢靠近暖阁,难道不要伺候娘娘起来吗?   红纱帐里终于消停。薄被里伸出一只雪白胳膊,拉扯散落在床沿的中衣,刚拿到胸前,就被劈手夺走,扔掉了。   张嫣无奈,只得又拿。又被人夺了扔掉。   天启翻身压着她,笑得温柔,缠绵的目光不离她脸颊,情欲的味道立即弥漫开来。张嫣皱眉:“都什么时候了?传出去要被说成什么样子?”   天启五指插入她浓密的乌发深处,按压着她脑袋不让动,吻着她脸颊问:“扔哪了?”   张嫣把脸别开,躲避他的亲吻。   “不说是吗?”天启不怀好意地笑,“那就再来一次。”   “井里!”张嫣急促地开口。   天启欢悦地笑了,两只眼睛弯弯。张嫣莫名地想发火,垂下眼皮不看他。天启俯身贴着她面,嘴唇流连在她耳垂旁。   她感到他身体的变化,羞恼骂道:“你这混蛋,不是说好了……”   话没能讲完,嘴唇被堵住了。   一室旖旎,春情缭乱。   洗过澡后,张嫣换上鹅黄色上襦配绿色下裙,一身清爽地走出来。宫女内侍进进出出,忙着传膳。张嫣在殿内瞅了一圈,没看到那个身影,想是回乾清宫去了。她垂下眼皮,百无聊赖地踱出宫门。   院子里更是热火朝天,她抬头一看,不由惊呆。   那口井旁,天启束手而立,内侍高高给他撑着伞。井里竖着扶梯,井口散落着大盆小盆,不断有内侍从井里冒头,手里费力地举着盆。蹲在井口的内侍接住,远远跑到坤宁宫外倒掉再折回来。   那井不深,井里的水也不多,不过一直下着大雨呢,这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张嫣心急,吩咐宫女:“去叫陛下回来,跟他说,等晴天再找。”   宫女举伞过去传话,皇帝听着,向张嫣这里望过来,抿唇一笑,眼神里的温柔缱绻叫她立即别开头。   等她再看时,皇帝已经在脱衣服了,片刻后,他就扶住扶梯,脚往梯子上踩,似乎是要亲自下去。   “不可以!”张嫣从殿里冲了出来。那井里有多冷,她是知道的。夏天宫女把瓜果放进去,一个时辰后捞上来,冰凉冰凉。又不是什么强健的人,真是不要命了。   宫女慌忙过来给她撑伞。天启顿住,唇角调皮翘起,悠闲地看着她走近。   张嫣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冷着脸说:“陛下这是干什么!让别人下去就行了,还下着雨呢,又想冻病是不是?”   她脸都涨红了,真的是十分生气。   天启本来还在笑呢,这下也不敢了,小声地说:“你别生气,我这就上去。”   他朝张嫣伸手,让她拉他。   张嫣嗔怒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天启粲然一笑,顺着扶梯上去,站到她面前说:“捞上来,你可一定要戴上,不许再取。”   张嫣转身背对着他,淡淡抛下一句话:“那得看陛下了。”   天启也不管有多少只眼睛正看着他们,上前环住她,亲昵地笑道:“好啊,你就等着吧。现在回去吃饭吧……”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累了一上午,快饿死了。”   张嫣不意他突然如此,顿时红了脸,拿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率先走开。天启笑眯眯地跟上。   正午时分,“乐逍遥”赌场内挤满了人,男人粗野的喧哗声、押注声不绝于耳。徽媞收了扇子,遮住鼻子,免得闻到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令人眩晕的味道。   “五十两!输了不玩了!”   一道暴躁的年轻男声响起,徽媞刷地扭头望去,那一脚踩凳、一手持扇、穿得招摇鹤立鸡群的家伙,不是郁公孙是谁?   她径直走过去,拍他肩膀。“谁呀?”公孙不耐烦回头,一见是她,从板凳上跳下来,满脸堆笑,打躬作揖,“卿姐,卿姐。”   “别玩了,我有事跟你说。”   徽媞神色严肃,公孙不敢怠慢,掂起钱袋就走。出了赌场,转过一条胡同,就到了艳娘家。正厅里,高永寿自在地处在众女包围中,手舞足蹈地给大家讲着宫里的奇闻逸事。   公孙进门一看,登时两眼发亮,摸摸头发,整整衣服,上前作揖,柔声款语:“在下郁公孙,不知贤弟尊名?”   说着话,一双贼眼不离高永寿脸颊,嘴角的笑收都收不住。   高永寿咬着手指头向后直避,警戒地问:“有何贵干?”   公孙和言笑道:“愚兄一见贤弟,头晕目眩,五内俱焚,这定是前世有缘,今生又叫你我相见,再续前缘……”   “公孙。”徽媞拖长了音,不悦地叫道。   公孙立刻闭嘴,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高永寿,谄笑着跑到徽媞跟前,声音立马从缠绵变得阳刚:“公主,您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只管说!”   徽媞一指对面,“坐下。”   “是。”公孙咧嘴笑着,提起衣摆坐下。   徽媞懒懒地说:“公孙,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送你一个驸马当当。”   公孙一口酒水喷了出来。   徽媞撑开折扇,面部表情地看着他。   公孙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沉痛又无限惋惜地说:“公主,小的……卑贱鄙陋,配不上您啊!”   声如血泪铸成,一字一字响彻天地。   徽媞叹一声气,哀声地说:“可是,能怎么办呢,我母妃已经相中你了。最近魏忠贤没到你家里去过吗?”   公孙猛然抬头看她,眼珠骨碌骨碌转。   “去过是吧?”徽媞又叹,“那就是跟你家提前打招呼,让你明年来参选驸马。到时候除了你毁容或者暴毙,不然逃不掉的。”   公孙张着嘴巴看她好久,才找回点神,舔了舔嘴唇,支支吾吾道:“不是,公主,如果你跟她们说,我天天逛妓院、逛赌场……”   “我说了啊。”徽媞摇摇头,苦恼慨叹,“我都照实说了,你吃喝嫖赌无所不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面貌俊美人品禽兽,是个败家玩意儿啊!”   公孙足足愣了半晌,方呆呆道:“然后呢?”   “然后我母妃不相信,她看了你的画像,说肯定是个乖孩子,年纪小爱玩而已,过两年就好了。你也知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徽媞一脸的无可奈何。   公孙爬过去抱住她的脚,大声嚎哭起来:“公主,您大慈大悲,放过我……不是!您冰雪聪明,另觅佳婿吧。我不行啊!”   “这种事情我还能做主吗?你放心,”徽媞俯身,拿折扇轻轻挠着他的头,好像情人的爱抚,“等你嫁到皇家,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魔鬼的声音也比这动听啊,公孙咬住五指,放声大哭,眼泪小溪似地肆意流淌在小白脸上,真是楚楚动人。想他这几个月来被公主摧残,真觉天昏地暗,生不如死。若被她摧残一辈子,他真的要英年早逝了。   “唉,真可怜!”徽媞轻轻一叹,好似动了怜悯之心,“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拯救你我于水火之中。”   公孙的哭声戛然而止,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法子?”   徽媞道:“选驸马呢,是由魏忠贤把关。如果魏忠贤倒了,或者被别的事绊住了,那谁还管你郁公孙去没去参选呢?”   公孙顿时失望:“就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再说他倒了,我们家要靠谁?”   “哟!”徽媞取笑道,“你也没有那么蠢嘛。”   “那当然。”公孙瞪大眼睛。   “不过也没聪明到哪去。”在他辩解之前,徽媞不停歇地接着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送你一个驸马当当,这驸马不是我的驸马,是我六姐的,她今年就要选。”   “你六姐?”   “是啊。”徽媞慈爱地笑道,“来,快起来。”   公孙惊魂未定,缓缓坐回椅子上,“你六姐是什么样的?美不美?比之公主如何?”   徽媞摆摆手,“我比她差远了。她是我们姐妹三个中最美的,性情温柔,平日里看见花落都忍不住掉泪。”   高永寿差点呛住,忙忙放下茶杯,跑过来说:“公主,你怎么尽说好话,难道你忘了你的手……”   “我的手。”徽媞微笑举起右手,五指张开,郁公孙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大拇指头中间有一道长长的乌黑的印子,长在血肉之中。   “你的手……?”公孙讶道。   徽媞有片刻没说话,待心情平静,才笑道:“被狗咬的,快咬到骨头,差点断了。两年后那只狗无缘无故地死了,她们都说是我干的,说我给它吃了毒药。”   她忽然抬起眼皮看着公孙,淡淡地问:“你觉得是我做的吗?”   氛围有点奇怪,公孙干笑道:“应该不是。”   徽媞被他惊讶了,“为什么?”   公孙战战兢兢地说:“要是公主做的,当时就做了,哪会等到两年后?”   徽媞愣了片刻,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配她真是绰绰有余了!”   “什么?”公孙没听清。   “没什么。”徽媞脸上依恋着笑意,道,“这手是被她姐姐的狗咬伤的。五公主跟六公主虽是一母所生,不过性情差远了,你要娶的,是那个温柔的。”   高永寿张大嘴巴。   公孙满心喜悦,“真的?”   徽媞皱了皱眉:“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   “那我也得娶妻啊,不然那么大的家业谁来继承?”公孙说到此处,眼神迷蒙起来,神色变得极其温柔,“公主,虽然我不喜欢女人,不过对妻子还是有幻想的。一定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孝敬二老,相夫教子,一家子和和美美。”   徽媞垂下头,不敢直视他单纯的脸庞。   不过很快她的怜悯之情就烟消云散了。   “公主,您先让我见一见她。”公孙眨巴着眼睛说。   这家伙,还是很机灵的嘛。徽媞扬起头,微微一笑:“好啊。”   ☆、赌气   内金水河淤积多年,三四月份,就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魏忠贤早就看不下去,恰好三大殿的工程由热爱木工的皇帝亲自监督,他忙里偷闲发动内侍,清理河沟。   正巧,午门门口不知何时、不知何人,张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畅快淋漓地书写着他的种种恶端。来来往往的勋戚、官员和大小太监都能看到。   本来天气就热,这下魏忠贤觉得,他要上火了。   最近诸事不顺,容妃的胎始终不稳,皇帝这个小蜜蜂,又频繁地到坤宁宫采花去了。想起这些,魏忠贤不由憋闷。他已位极人臣,掌握着东厂、锦衣卫和司礼监,内阁和都察院都是他的儿孙,皇帝更是对他极端地信任和倚重,把整个大明帝国都交到他的手里了。所有跟他作对的,无论宫内还是宫外,大臣还是宫妃,全都被他干掉了。为什么他还倒不掉一个皇后?   这不能不叫他觉得人生很挫败,很空虚。   大字报揭下来后,他让人调查,是谁干的。流言不知从何而起,直指太康伯张国纪。魏忠贤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我整不了你,还整不了你老子吗?   第二天,御史梁梦环上书,疏中参劾张国纪“谋宫婢、占民房、买官卖官、制造冤狱”等多项罪状,并再次提起“丹山之穴、蓝田之种”一语。   丹山出朱砂,蓝田产玉石,两不搭界的东西,连在一起说,隐喻皇后身世问题。   高永寿撒丫子跑到坤宁宫,一进暖阁就大叫:“不好了,娘娘!”   张嫣正琢磨着针工局送来的六公主嫁衣的图样,见他如此,诧异走上前,“怎么了?”   “不好了,娘娘。”高永寿又咋呼两声,附在她耳边如此如此说了。   张嫣立即问道:“陛下怎么说?”神色倒是没变,好像她一点不怕,在乎的只是皇帝的反应。   高永寿道:“陛下下旨,把那个梁什么狠狠斥责了一顿,魏公公脸色都变了。”   张嫣默默走回书桌后,喃喃自语:“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高永寿赶上前笑道:“娘娘您不用怕,有陛下在,他不敢胡来的。”   张嫣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高永寿,你现在出宫,叫国丈来。”   张国纪下午来到,奏折的事他已知晓,不等张嫣问,就主动解释说:“那不是什么宫婢,是熊廷弼的女儿熊珊。上面有旨,要她充入妓户。有人托我救她。熊廷弼也是一忠直大臣,他的子女落得如此境地,我看了也不忍,就给她更名改姓收留下了。其他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   张嫣点点头:“我也知父亲不会做出那种事来。不过他说的头头是道,舆论上恐不好听,陛下也为难。不如父亲暂归家乡,躲避风头,也省得他日后再寻事。”   张国纪道:“我自然听娘娘的。不过,我虽不中用,也能给娘娘些援助。我若走了,娘娘孤身一人,如何对付得了他和客氏?”   张嫣沉默一会儿,方道:“我自有打算,父亲不用管我,安心走就是。”   晚上吃过饭后,她坐在灯下看书,一动不动,侧影娴静。天启立在帘子口看得心里痒痒,急不可耐地过去抱住她,伏在她肩头问:“看什么?”   张嫣没有立即答话,他歪头一瞧:“《明武宗实录》?又在看史书?”   张嫣头也不抬:“看刘瑾这大太监是怎么死的。”   声音咬牙切齿的,天启吃了一惊,旖旎心思尽去,松开她坐直了身子。张嫣翻着书,再不吭声。天启揽住她肩头,轻轻揉着,小声地开口:“御史弹劾国丈的事儿,你知道啦?”   “是啊。”张嫣淡淡道,“我已经让父亲回乡了。他年纪大了,经受不了这种惊吓。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谁知道后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她越说脸色越漠然,声音阴阳怪气,带着埋怨。   天启满腹辛酸,几乎是恳求似地说:“嫣儿,别这样,我警告过他,他不敢对你怎样的。”   张嫣抬头看着他,压抑着激愤:“他都已经做了,你还这样说?莫非陛下哪一天看到我跟翠浮一样,才满意吗?”   一想起翠浮,她红了眼眶,喉头哽咽。垂头一看,天启的手还拉着她胳膊,一把甩开,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天启不由分说拉过她抱在怀里。   张嫣满腔都是委屈和怨愤,激动地推他:“走开!”越推他抱得越紧,最后干脆打横抱起,走到床上放下。   “你干什么?”张嫣又气又急,“我在说正事。”   “皇后,”天启沉重地叹一声气,把头贴在她心口,“你越来越像一匹小野马了。”   张嫣推开他坐起来,自己宽衣解带。她懒得装样子,也就不想叫宫女来伺候了。看见他们俩的吵架样,这些人背地里免不了又要嚼舌。   天启蹬掉鞋,扑过去抱住她,温柔款款地在她耳边说:“我不是说过吗,再等等,再等等就让他离开朝廷。”   “在他离开之前,”张嫣拿掉他的手,钻到被窝,把被子拢成只够一个人睡的宽度,“我们还是不要同房了。”   天启委屈大叫:“为什么?”   张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免得怀孕。”   天启瞪大眼睛,愣了半晌后方道:“什么?”   张嫣泪眼盈盈,语调冰冷无情:“上次怀孕,我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这次再怀孕,恐怕我们母子都要下地狱了。”   天启心揪成一团,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张嫣别开目光不看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   “皇后……”天启震惊,伸手给她抹泪。还未触到脸颊,就被她赌气挥开。他索性倾身上前,轻柔地吻她的眼睛。她越生气,他越忍不住撩拨她,让她更生气,一下子发泄了,省得憋在心里伤身。   他以为又要被她大力推开,谁知她却搂住了他的腰。正惊愕着,脖子忽然生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其中夹杂着酥酥麻麻的快感,让他的身子为之一哆嗦。   被她咬住了。   张嫣意犹未尽地松了口,大力推开他,拉上被子侧身躺到被窝里,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天启吸着气爬过去,紧挨着她躺下,涎皮赖脸地笑道:“国丈要回去啊?这样吧,朕封他一个开封府尹,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去如何?”   没人吭声,暖阁里只有张嫣低低的啜泣声。   隔着被子,天启轻抚她的臂膀,缓缓道:“你说的那个,给我时间准备。”   张嫣悲凉一叹,他还是狠不下心哪,一旦弃了,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狗奴才?又能帮他敛财又能帮他挨骂,还时不时地逗引他玩乐。   说来说去,她不该嫁入皇家。没了她,一切都很完美。如果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容妃,他也没那么多困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不都一样?官员、商人、平民,哪家没有这些磕磕绊绊,不过搁在皇家,掺杂权力和政治,一切就更加复杂更加凶险了。如果她就此妥协,那也不要说二话,自己乖乖承认是失败者罢,这里摆不平,换了一家也未必能摆平。   “嫣儿。”她不哭了,却一直发呆,天启忍不住轻唤。   张嫣转了转她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珠,以示,她听着呢。   天启笑了笑,又靠近一些,伸手拨弄她的发丝,没皮没脸地笑说:“好香啊,你用什么洗的?”   “陛下……”张嫣冷不丁出身。   “唔?”天启心中一喜,忙忙凑过来。   “陛下该睡觉了。”张嫣一动不动,淡淡地说,“你的被子就在你身子下面。”   说罢,把留给他的侧脸也转过去,彻底背对着他。   天启长长一叹,躺了下去,拉过被子随便裹在身上,直愣愣盯着帐顶。   “可要盖好,别着了凉。”张嫣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真让他怀疑她背上是不是也长了眼睛。   两人各自睡着,静静的夜里,只有天启越来越重的呼吸声。突然,他一脚踢开自己被子,掀开她被窝钻了进去。   次日晌午,她正对镜换衣服,徽媞突然过来串门。她笑道:“正好,我要出宫,你去不去?”   徽媞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出宫?去哪儿?”   问话的时候,她站在不远处欣赏着张嫣。她已换上一件浅绯色罗衣,衣服上遍绣朵朵精致的梅花。衣服很美,然而最吸引人的,还是她胸部到腰部的曲线,流畅优美,好像起起伏伏的乐曲。   “去观音娘娘庙。”穿戴好,张嫣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便转身向徽媞走来。   她对自己的美并不迷恋,徽媞心里想着,仍对着她看,行走时,那腰肢间的摆动如春风拂柳,更加迷人。   “怎么了?”张嫣有些不好意思,也低头看自己的腰,“是不是太紧了?我好像又胖了。”   她一向俭省,几年前的衣服现在还留着穿。   “啊,不是不是。”徽媞尴尬地别开目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突然觉得,女人是如此美丽的生物,比着张嫣,她真的可以称之为小子了。   “去娘娘庙干什么?”她回过神来,问。如果没记错,上次这两口子出问题,就是从娘娘庙回来以后。   张嫣抿唇一笑,雪白的脸庞闪闪发光,几个月前弥漫脸上的忧郁全然不见,“去求子啊,我跟陛下说好的。”   徽媞不由惊讶:“皇兄答应让你出宫啦?”   “是啊,”张嫣嫣然一笑,“你要不要陪我去?”   正说着,五公主和六公主携手来了。两姐妹本来就亲热,五公主嫁人后,难得回宫一趟,自然形影不离。两人向皇后行过礼后,跟妹妹点点头,便坐下说话。提起娘娘庙的事儿,五公主矜持地笑笑,用她一贯柔和的调子说:“早就听说那里香火鼎盛,我就陪皇嫂走一趟。妹妹,你去不去?”   六公主嘟起嘴:“我去干什么?最烦烧香上香这种事。”   五公主嗔她一眼,笑道:“不去算了,我跟皇嫂去。正好那娘娘庙离驸马府不远,皇嫂不要嫌弃,上完香可要驾临我家喝茶。”   六公主眼睛骨碌骨碌转起来,还不等皇后回话,就急不可耐地抢着说:“我去!我也要去!”   “你方才不是说不去?”五公主诧异。   六公主红了脸,低声嘟哝道:“我现在想去了,不行吗?”   “你看看你,都快嫁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六公主佯怒,却忍不住笑起来,一脸宠溺。   张嫣笑道:“去就去吧,人多热闹。”   五公主见老八一直沉默,又一次忍不住偏头看她,唇角翘起,似笑非笑,“八妹,你去不去?”   徽媞淡淡道:“不巧,我娘叫我陪她一起到万寿寺上香。”   五公主眼睛亮了起来,和六公主相视一眼,嘲讽地笑道:“难得。”   徽媞回到哕鸾宫时,上香的队伍已装束齐整,李康妃带头站在院子里。看见她,当即招手笑道:“儿子,就等你了,走吧。”   “走?”徽媞冷嘲,“去哪儿?”   李康妃心知她不会去,但看着她冷冷的脸色,还是忍不住逗她,“去上香啊,求佛祖保佑你找个好夫婿。把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养这么多年,我容易吗?现在,得找个老好人接手啊,不然我可要折寿的。”   徽媞哼一声,目不斜视地朝屋里走,脸拉得长长,过她身边,一眼都不瞧。   康妃捅了捅身边的侄女,以女儿能听到的声音取笑道:“瞧瞧,不识笑话,一说就恼。就是公主又如何,将来结了婚,谁受得了?再把人驸马气跑了,那才真是笑话哩。瞧着吧,这个性子,一辈子吃亏。”   宝莲向后瞥了一眼徽媞倔强的背影,柔声笑道:“姑妈,不早了,走吧,我陪你去。”   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院子很快归于沉寂,徽媞关上大门,泪水决堤而出。   ☆、谋划   徽媞找来高永寿,对他说:“你现在出宫通知郁公孙,就说我在他家的酒楼里等着他,娘娘庙前那一家宝善酒楼。”   高永寿对上次被调戏事件仍有后怕,坚决摆手,“不去!”   他扭头就走,徽媞拉住他,可怜兮兮地说:“求你了,我能信任的只有你啊,难道你想让别人发现我在外面胡作非为吗?”   高永寿无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公主?”   徽媞丢了他袖子,黯然地说:“你看我哪一点像个公主?她们才是公主。我在外头做的那些事要传进宫里,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高永寿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徽媞道:“我在收集客氏罪证,公孙很可能帮上大忙。”   高永寿低声道:“公主,其实客氏现在不在宫里,要杀她容易多了。我们干脆买通江湖杀手,将她……”   他横刀向自己脖子,“咔嚓了。”   徽媞轻笑:“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对皇嫂来说,只有皇兄亲自处置了客氏,她才能解开当年的心结。如果真相没有大白,客氏就这么猝然死了,皇兄能不怀念她?能不觉得愧疚?会不会转而怨恨皇嫂?到时候只怕皇嫂心里更憋屈。”   “也是。”高永寿点头,立即又压低了声音,说,“不过,我听葛九思说,陛下正逐渐冷落魏公公呢,把他驱逐出朝廷指日可待。我们用得着麻烦吗?”   “指日可待。”徽媞哼笑,“你信吗?”   “为什么不信?”   “且不说这关系到政治大局朝政安稳,就说皇兄,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下决心难,做起来更难。魏忠贤又不是胡作非为,是真心为他做事,他心里能不愧疚?即便他真做了,难保他心里不会埋怨皇嫂,得不偿失啊。再说,他们在宫里一天,皇嫂就得担惊受怕一日。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努力。”   高永寿不住点头:“有道理哎。”   “那你现在去不去?”   “去,当然去。”   徽媞笑道:“我们一起出宫,我去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的书房里,李清和立在书架前,对这一本医书苦思冥想。不用出诊的时候,他都是躲在这里钻研一些古老的医书和前辈留下的行医纪录。   “神医,”徽媞推开门,喜气洋洋地说,“你果然在这里。”   李清和合上书迎上来,“公主?”   他身上穿着官服,原本的洒脱放荡收敛到骨子里,显得肃穆许多。   徽媞天生对严肃认真的年长男人没有抵抗力,笑盈盈道:“神医,你真是越来越潇洒了。”   到她面前,李清和作揖,“公主怎么来了?有事?”   徽媞正色道:“我是想向你请教,什么病会损伤腰?要很严重的,一般大夫治不了的病才行。”   李清和翘起唇角,笑看着她,“很多。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徽媞转了转眼珠,抿唇一笑,“跟你说也没关系。”她便将结交公孙一事说了说。   李清和把书放回书架上,束手笑道:“公主,你真是……前一阵子我见你舅舅了,他说有人看见跟你长得相似的人出现在赌场门口,看来那就是你了。”   “不是!”徽媞瞪着两只眼睛说,“我没去过什么赌场。”   李清和轻轻一笑,改口道:“这应该是你的机密,怎么舍得告诉我?”   徽媞偏头看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只要是对皇嫂有利的事,你肯定会帮我的啊。”   李清和只是笑了笑,招手道:“你想知道吗?”   “什么?”   “跟腰有关的病。”李清和唇角翘起,笑得有些邪气,“来,我教你怎么跟他说。”   徽媞赶到宝善酒楼时,已是中午。她站在酒楼门口回头望去,娘娘庙前两辆漆以金色的马车很眼熟。酒楼跑堂的来回打量了她好几眼,试着走上前问:“是朱小姐?”   徽媞闻声回头,点了点头。   “请跟我来。”他弯腰笑说。   徽媞上楼,在他引导下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离得越近,里面的笑闹声越响亮,有男有女,能辨出公孙和腊梅的声音。   徽媞闭了闭眼,暗暗发誓一定要跟过去这段堕落的生活作别。   忽然,高永寿受惊的尖叫传了出来。整个走廊都能听得见。徽媞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门。眼前男男女女身影混乱,尚未看得清什么,耳边就听到公孙震惊的大叫:“什么,你竟然有这玩意儿!你不是阉货!”   与此同时,眼睛被跑过来的腊梅堵住了。   高永寿从公孙手中夺过裤带,忙忙提上,哧溜一下跑到墙角,哭哭啼啼起来。   腊梅这才放下手,尴尬笑道:“公主,我们跟他开玩笑呢,没想到……”   公孙大叫:“公主,他不是太监!他有……他有……”   他舔了舔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徽媞把脸一板,厉声道:“公孙,我真想给你一个嘴巴,快给高永寿赔罪!”   公孙缩头缩脑,端了酒杯,朝高永寿走去,招呼道:“来,兄弟,跟哥哥喝一杯。别哭别哭,哥哥对不住你行了吧。来来来,恭喜你重做男人。”   高永寿气哼一声,甩脸子走开,躲到徽媞身后哭哭啼啼。   徽媞哭笑不得:“你哭什么?回去我再跟你算账。”   她走到窗口坐下,高永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腊梅吩咐跑堂的上菜。徽媞朝窗外看去,对面的娘娘庙前堆满了轿子,人来人往,莺燕成群。   她从袖管里掏出千里镜,对着底下扫视。公孙精于此道,凑过来嘻嘻笑道:“公主,这个好,腰细不细,脚小不小,都看得清。”   一个骄傲的身影穿过人群,走向金色马车。徽媞定睛一瞧,果然是天真无邪的徽婧。她红润的嘴唇嘟着,一脸不耐烦,想是觉得没意思先出来了。   徽媞放下千里镜,唇边露出笑容,向公孙招手,“过来过来,我六姐出来了。”   公孙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拨着脑袋四处张望,“在哪,在哪?”   “那位。”徽媞指给他看。   公孙举目瞧去,只见庙门口,众多侍女簇拥着一位高贵典雅的少妇走了出来。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少妇称不上很美,难得的是眉目之间腻着一股子温柔,身材丰盈,像水蜜桃一样诱人。   公孙舔舔嘴唇:“不错,不错。”   “大胆!”这正是徽媞想要的结果,可她的心中却无端升起一把怒火,“一国公主岂容你品头论足?”   公孙被她敲醒,忙忙跪下,肃容道:“小的该死。”   徽媞嫌恶地瞥他一眼,“起来。”   公孙爬起来,慌慌地又朝窗外看去。徽媞感到他忽然倒吸一口气,抬头看去,他一动不动,怔怔看着外面。   徽媞扭头一看,张嫣走了出来。高永寿“咦”了一声,“皇后娘娘也来啦?”   “她是皇后?”公孙敛容正色,惊问。   徽媞点点头,眯起眼,以眼神警告他。   公孙一直盯着张嫣看,清冷地说:“她长得像观音,叫人肃然起敬。”   徽媞又一次感到意外,口气也改善不少,“好了,公孙,你看也看过了,该替我做事了。”   公孙扭头看着她,“对了,公主,你的六姐怎么一副少妇装扮?”   徽媞面不改色,“她看了你的画像,对你很满意。我跟她说,你不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她为了迎合你就打扮成这样喽。”   “真的?”公孙喜不自胜。   “当然。”徽媞懒得再说这些,道,“你替我找一个人。”   “谁?”   “不知道。”   “不知道叫我怎么找?”公孙嘟哝着,端起酒来喝。   徽媞道:“我只知道那个人是巨鹿张家的后人,精通推拿按摩。你跟你表叔田尔耕说,你肾虚,腰疼……”   公孙一口酒水喷了出来,拍桌大叫:“你才肾虚呢!”   徽媞道:“你在外面胡搞乱搞这么多年,肾虚也很正常嘛。”   公孙一口气提上不来,脸涨得通红,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愤怒的话:“我肾不虚!”   “管你虚不虚,你说你虚不就行了?”多大的事儿,这么黏糊,徽媞也不耐烦了。   “不行!”公孙决然道,“你换个人。”   徽媞急道:“非你不可。其他人不但他不上心,魏忠贤也不上心啊。我娘这边催着你选驸马,你那边肾虚,魏忠贤肯定会找人给你治的。”   “关魏公公什么事儿?”   徽媞道:“我索性跟你说了吧,要想扳倒魏忠贤,这个人是关键。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句话的事儿,犹豫个什么?莫非你想嫁给我?”   “不不不。”公孙喃喃,面色犹豫。看得出,他在沉思。   徽媞也不吭声。   良久,他像壮士断腕般,一脸悲壮地扬起头,一字一字沉重地说:“那,好吧。”   回到哕鸾宫时,李康妃尚未回来。徽媞把高永寿叫进书房,又把罗绮叫了过来。她站在书桌后,一脚踩在凳子上,抬了抬下巴,“跪下。”   高永寿抠着手指头,乖乖跪下。   罗绮抱着剑闲闲立在一旁,笑道:“怎么了公主,他又犯贱啦?”   徽媞看向她,“你知不知道,他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罗绮讶然,不过她冰雪聪明,旋即悟了出来,眨着眼睛笑道,“不是阉人是不是?”   “你知道?”徽媞瞪大眼睛。   罗绮点头:“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徽媞紧接着问。   罗绮睁大眼睛道:“他告诉我的啊。”   高永寿哼一声,不满地叫道:“我要不说,她早跟了皇上了。”   罗绮抱臂笑道:“我现在也可以跟皇上啊。”   高永寿得意笑道:“嘿嘿,那我就叫皇后杀了你!”   “好了好了。”徽媞不耐烦地挥手,看向高永寿,“你当年怎么蒙混过关的?宫里还有谁知道?”   “除了她,没人知道了。”高永寿指了指罗绮,翻起眼皮怯怯地看着徽媞,“当年出了点岔子,那个净身的师傅喝得醉醺醺的,我躺上去的时候,他正啃着腊肠,这么粗、这么大……”   徽媞一阵恶心,气愤大叫:“闭嘴!”   高永寿把嘴闭得紧紧的。   徽媞交替看了他和罗绮一眼,道:“你们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吧?再说你,高永寿,你在皇嫂宫里待了三四年,这事要败露出去,皇兄不把你剥皮才怪!”   罗绮干笑道:“我想着,等公主嫁人,就把我们两个带出宫去,那时就好办了。”   徽媞脸色黯然,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等着吧,我一辈子都不会嫁人的。”   “啊?”罗绮和高永寿同时惊讶出声。   徽媞走到窗边,默然一阵,低低开口:“高永寿,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的。”   她整个人被昏黄的夕阳笼罩,好像浸入一片悲哀之中。高永寿和罗绮对视一眼,改口道:“公主,那郁公孙又风流又不成器,你怎么能把他塞给六公主呢?上次你不是说,六公主喜欢她姐夫那种老实忠厚的吗?”   徽媞哈哈一笑,不无快意地说:“我岂能让她好过!你不觉得他们俩很配吗?一对蠢货。”   “那你干嘛又拿五公主骗他,到时候不就误会了吗?”高永寿翻起眼皮看她,小心翼翼地说。   徽媞转回头来,苍白的脸上因愉悦焕发出夺目的光采,“那不正好吗?她喜欢她姐夫,她丈夫看上她姐姐。她们可以继续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妹啊。”   高永寿和罗绮面面相觑,沉默无言。   ☆、故人   残阳如血,笼罩在乾清宫上空。司礼监太监排成一排,躬身立在御案前。天启抖开奏折,再次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口道:“皇后回来了吗?”   魏忠贤微愣之后,咧开一个笑脸:“方才还没呢,老奴再叫人去看看。”   “算了。”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极不耐烦,近来都是如此,魏忠贤如丧家之犬,更觉惶惶不安。   “忠贤,”天启叹声气,合上奏折,有些不满地看着他,”白莲教余孽山东又起,你是怎么做事的?对付这些逆贼,斩草就要除根,不要为了讨一时赏,就敷衍了事。”   司礼监几位太监把头垂得更低,敛声屏气。谁都明白,历朝历代的民贼都如野草一般,火烧不尽,风吹又生,非得经过数次洗戮,才能屠杀殆尽。归罪到负责后勤运输的魏忠贤身上,未免有些不讲道理。   可谁又能跟皇帝讲道理,他要抬你便抬你,要踩你便睬你,还会事先跟你商量不成?   魏忠贤心中长长一叹,跪下沉重秉道:“是老奴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请万岁给老奴一个机会,今番一定戮清民贼,还陛下朗朗乾坤!”   天启眉头一挑,“你只是给他们运粮草的,统筹指挥是朕,上阵杀敌是朕的将士,你还给朕一个朗朗乾坤?哼,把你的分内事做好就行。”   魏忠贤头垂得低低,道:“万岁教训的是,老奴谨记在心。”   天启扔下奏折,“做事去吧,别都赖在这儿了。”   魏忠贤起身,双手捧过御案上的奏折,躬身退了出去。其他人也鱼贯退出。天启头枕双臂靠在椅背上,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一阵惆怅。   太阳还剩下半个头时,葛九思来报,皇后回宫了。   天启这才觉得安心,起身出后门,忽然想起什么,他回头问道:“你干爹是谁?”   “回万岁的话,是魏公公。”葛九思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显得少年老成。   天启点了点头,和言笑道:“平叛白莲教余孽的事儿,你干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跟着搭一把手。你今年也二十了吧,该学点东西了。”   葛九思微愣过后,跪地沉声道:“谢陛下!”   天启笑了笑,一个人出了后门,走在坤宁宫前的白玉石长街上。春风拂在脸上,温暖柔和,身心都跟着舒畅。这是阔别已久的感觉。自从三年前皇后第一次怀孕出事儿,他从此就战战兢兢了,好像身上一直背着债务,让他喘不过气来。面对皇后,他总要拿捏好对待客魏的态度。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逼得他不得不作出选择。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他却要做一个薄情寡义的恶人。没有人的感情是白白施与的,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如此霸道。   但他不能没有皇后啊。   他踱进坤宁宫,三两步走到殿里,不等内侍通报,就闯入暖阁,正笑眯眯地寻觅皇后身影,忽见一位穿素白罗衣的少妇站起身来,微笑注视着他。   少妇瘦弱,脸色有些苍白,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盯着她,苦思冥想。   少妇垂头,跟挨着她坐的皇后相视一笑,向天启走来。   离得近了,天启看到,她的一双黑眸纯真如小鹿,这让已婚的她看起来仍像个少女。少女?他想起来了……   “你是……”   少妇微微一笑,福身行礼:“民女方静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是你!”天启情不自禁笑了。张嫣之外,当年她最合他的眼缘,因为有点像皇八妹。   “是我。”方静鸾脸上已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不过笑起来让人觉得她无忧无虑的,“陛下还记得我?”   天启偷眼看张嫣,哈哈笑了两声,不承认。   张嫣起身过来,笑道:“陛下,我是在娘娘庙遇见方妹妹的,她怀孕了,特地从南京过来到娘娘庙还愿。”   “怀孕啦?”天启扫了一眼方静鸾,肚子是有些隆起,“恭喜你。”   他又忍不住对张嫣说,“看来那娘娘庙挺灵的。”   方静鸾笑道:“相信皇后娘娘这次一定能怀上龙胎。”   “借你吉言。”张嫣温婉一笑,向天启道,“陛下,方妹妹想去看看纯妃,说起来,也好几年没见了。现在太阳也落山了,不如留静鸾在翊坤宫住一晚,让她们好好说说话。陛下允准吗?”   天启笑道:“你说怎样便怎样,朕有什么不允准的?”   方静鸾当即躬身,欢快笑道:“谢陛下!”   宫女引她到翊坤宫,路上走着,她欣羡地嘘出一口气,笑问:“皇上和皇后的感情一直这么好吗?”   宫女道:“这几年可没少吵架,现在算是磨合好了。”   静鸾笑道:“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越亲越吵,越吵越亲。那些不吵的,他们倒是相敬如宾,可是心也走不到一块去。”   宫女笑道:“您说的也有道理,陛下呀就跟娘娘吵,其他人求他吵,他还不愿意过去呢。”   静鸾道:“纯妃呢?”   宫女道:“不瞒您说,纯妃最可怜,就她没有孩子,也就刚进宫那几个月,陛下还到她那里坐坐,后来一次都没去过。”   静鸾呆了半晌,眼中滚下泪来,“为何如此?莫非她犯了错?”   “纯妃娘娘是个最老实温和的人,从来没犯过错。怨只怨陛下心里没有她,开始去还是皇后娘娘劝谏,后来就我行我素了。”   “那,梅月华呢?这样说不该,不过恕我不知她的封号。”   “良妃娘娘?”宫女叹声气,“她更凄惨,前年疯了,被剥了封号关进冷宫,去年冬天得了风寒,没人管没人问的,竟然悄悄死了。”   静鸾呆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悲叹:“天哪!”   宫女扭头看她,“听说当年陛下选了您,您坚持不进宫?您真是个聪明人哪!”   静鸾苦笑:“这有什么聪明的,皇后进了宫,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她当年说过一句话,宫里宫外都一样。是啊,每个家里都有苦难,苦难的方式不一样罢了。你当那些大户人家的后院不黑暗?寒门小户倒是简单,可是要受穷受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选一条路,忍着走下去。”   宫女笑道:“您这样说,叫我觉得人生好苦啊。”   静鸾道:“有个人在旁边关心你爱护你就好多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陛下选我做皇后,我何尝不愿意进宫?他说出皇后的名字那一刻,就证明他心有所属,其他人都是附庸罢了。为何要做别人的附庸呢,即便是皇帝又如何?每个女孩都会成为一个男人心中的至宝,找到之前,千万别委屈自己。”   坤宁宫里,天启挨着张嫣坐下,看她绣花。张嫣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道:“她嫁了一个商人,常跟着丈夫到京城进货。头胎生了个儿子,已经开始学认字了,这一胎她希望是女儿。”   她放下针,凝视着虚空,感慨道:“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   天启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忍不住道:“怎么,你后悔啦?”   张嫣头一偏,懒洋洋地说:“我有得选吗?我爹让我选秀,好不容易落选,天子一道诏书又把我召了回去。我是平头百姓,还敢抗旨不成?”   天启越听心里越堵,道:“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愿意进宫吗?还是像方家姑娘一样,拒了朕?”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一颗心怦怦直跳。   张嫣直笑,悠闲地说:“人生不能重来。”   “假如,假如。”天启急了,拉着她胳膊来回摇晃。   张嫣哭笑不得,看着他道:“好吧,好吧,进宫。”   “真的?”天启两只眼睛立马亮晶晶。   “真的,”张嫣嫣然一笑,摸了摸他清瘦的脸,“不然怎么能遇见你?”   天启嘿嘿哈哈地傻笑起来,拉过她抱在怀里,道:“你拒了朕也没关系,朕把你强行选入宫中不就行了?”   静鸾第二天一早走的时候,皇帝皇后和纯妃赏赐了她许多东西,她推辞不了,只得带走。几个内侍帮她抱着礼物。快走到午门时,就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等等。”   她回头一看,心中不由震撼了一下。朝阳下,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看起来别样的纯净朝气,似乎自己当年就是这个模样。   内侍纷纷放下东西行礼:“八公主。”   原来是公主,她赶忙福礼。徽媞跑到她面前拉住她,和言笑道:“不用了。你是方静鸾吧?静鸾,我有些话想问你。”   静鸾愣住,“问我?”   “别害怕,是当年选秀的事儿。”   她笑起来两眼弯弯,特别灿烂,静鸾心生好感,笑道:“好啊。”   “来,我们到这边说。”   徽媞拉着她的手走到金水桥边,道:“你当年是和梅良妃住一个屋吗?”   静鸾点点头。   徽媞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她有跟人联络的迹象,或者她可有只言片语流露出,她上头有人?”   静鸾想了想,肯定地摇头:“没有。她没什么心眼,藏不住什么的,除了时常炫耀自己美貌,也没说过有后台这样的话。”   徽媞沉吟道:“是啊,如果她不是那么单纯,焉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客氏那么老辣,肯定一开始不会选这样的傀儡。三宫中除了她,除了皇后,就只剩下段雪娇了。   辞别静鸾,徽媞回到宫里,叫来罗绮,说:“来,我们把这几年的事情过一遍,把所有的未解之谜找出来。”   “你干什么呀公主?”罗绮不由觉得好笑。   徽媞已经陷入沉思,拿笔在纸上做着记号,“假设,客氏一开始选中的是段雪娇,见了皇嫂后,知道皇兄就喜欢这个模样的,心中忌惮,便做出了毒药一局。给段雪娇诊病的御医当年六月就离开太医院了,我让顾显找过,找不到。这就有问题了……”   “这就说明那不是砒霜,也许只是泻药。那么纯妃肯定有参与。”罗绮若有所思地接道。   “可惜纯妃不得皇兄喜欢,反而之前憨傻的良妃得宠。客氏挽救无效后,难免会把目光投向良妃,在她第一次怀孕时叫李雪娥去承乾宫当管家婆,就是一个示好的手段。”徽媞在“客氏”和“良妃”之间画了一条线。   罗绮接着说:“以纯妃外柔内刚的个性,她肯定无法容忍。所以……”   “情诗!”徽媞眯起了眼,“她盯上了我,把雅秀派到我身边,整出了一个情诗陷阱,害得良妃惶惶不安,丢了孩子。”   “有点牵强,”罗绮思索着说,“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良妃会写百家字。情诗是后来才整出来的。那么她派雅秀到你身边,是为了什么?”   徽媞转了转眼珠,摇头叹声气,道:“这个先跳过吧。先想一想二皇子是如何夭折的?宫里连野猫都没有了,哪来的猫叫?”   “这个,”罗绮冷笑,“恐怕要问雅秀了。”   ☆、意外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近二更,整个紫禁城陷入沉睡之中,一片静谧。天空零星挂着几颗星星,夜里应该会下暴雨吧?雅秀拢紧了衣服,想。   黑夜中,风呼呼刮过,灯笼中的烛火幽幽地发着光,摇曳不停。   "可别灭了啊。"雅秀低低说,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哭腔。公主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这么晚了非要看什么《通鉴》,偏偏自己没有,还要到昭俭宫找信王借。昭俭宫在慈庆宫里面,要走很远啊。那个跟她一块的姐妹竟突然肚子疼,急慌慌地折回去了。   剩她一个,行走在黑暗的宫道里。   宫里很多冤魂啊。   经过一号殿时,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里面曾经关押着梅贵妃,每到夜深时,都能听到她凄厉的哭声。虽然明知她已经死了,可那哀怨的哭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   "呀。"一只乌鸦从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飞起,扑棱着翅膀飞过雅秀头顶。她大叫一声,抱头逃窜,灯笼掉落在地。   "雅秀……"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拖得很长,越来越高,好像那人也越来越近。   是梅贵妃的声音!   雅秀一个激灵,转过了头。她不想转的!可是人的该死的好奇心促使她转了。   只见那青黑色的过道里,一个白衣幽灵向她缓缓飘了过来,黑油油的长发覆在头上,嘴里好像索命一样凄厉哭喊:"雅秀……你还我儿命来!"雅秀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成人声的嘶喊,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幽灵越来越近,雅秀拼命向后退去,哭喊道:"不是我啊,您饶了我吧,我每年都跟您烧纸的。"   "就是你,故意用野猫吓我儿,害得他吓破了胆,后来又装猫叫,把我儿活生生地吓死了!我要你偿命!"幽灵低吼着,忽然急速移了过来。   雅秀伏地大哭:"娘娘您饶了我吧,我有罪,您宽恕我吧,我以后一定每年给您烧纸,给孩子烧香,我对不起您。我只是吓吓他,没想到会死……"哭了很久,头顶上都没有声音。   她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幽灵正摘下长发头套,露出一张粉嫩的小白脸。   "闷死我了。"高永寿嘟哝着,扔了头套,两手撕扯白袍要把它脱下来。   凄厉女声变成了嘶哑低沉的男声。   雅秀浑身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你竟然……"高永寿又惊又惧地看着她,"你好狠哪!"   "是纯妃让你做的?"徽媞从宫道里走了出来,旁边跟着罗绮。   雅秀浑身打了个冷颤,缓缓抬头,两眼空洞地看着她,一会儿后,她的眼睛清明起来,疯狂摇头,"不是,是奴婢自作主张。奴婢看不下去,替纯妃娘娘不平。"   徽媞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平视着她,眼睛深不见底,"那情诗呢,是谁写的?"   雅秀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不知……不知道。"   徽媞叹道:"就你这样,到了陛下面前,他相信吗?"   " 陛下……"雅秀浑身颤抖起来。良妃和裕妃的惨剧犹在眼前,事情若暴露,纯妃能好得过她们?至于她,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徽媞轻抚她肩膀,"良妃已经死了,她的事也就过去了,没人想去追究。你只要给我作证,情诗是纯妃写的,我保你平安。"   "可是……"   "纯妃也会平安的。"徽媞拍了拍她肩膀,微微一笑。   四月中旬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趁魏忠贤午睡,葛九思从值房里溜出来,一路走到哕鸾宫。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宫女见了他,都纷纷笑起来,打趣道:"原来是您老人家啊,您不是在跟着魏公公治国安民吗?大驾光临我们哕鸾宫,有何贵干?"   葛九思笑道:"姐姐们,饶了我吧。"   宫女娇笑,要招呼他喝茶。   "不用了。"葛九思四处瞧着院子,"我找高小姐,他在吗?"   "书房呢。"   "公主叫他到书房了。"   宫女七嘴八舌地回道。   "谢了谢了。"葛九思拱一拱手,大步朝书斋走去。门虚掩着,能看到八公主立在书桌后,举着两张从中撕开的纸拼凑到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退后几步,再缓慢悠闲地踱过来,扬声道:"高永寿,哥哥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看。"   立刻,门从里面"哗啦"一下开了,高永寿猴头猴脑地走出来,眼睛鼓得圆圆,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   里面的八公主也抬起头,向这里张望。   葛九思笑了笑,步态闲然地走上前,跨进书房,拱手施礼:"原来公主也在,正好。"   "有事儿?"徽媞把手放下来,低头平视着他。   罗绮抱着一摞书从书架里走出来,对他笑了笑。   葛九思不看她,一直对着徽媞的方向,把头垂下,肃容道:"有样东西想请公主过目。"说罢,伸手入袖,两手夹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笺。   罗绮过来接,他目不斜视地上前,亲手把雪笺捧给徽媞。徽媞接过,展开抖了抖,从左到右依次来看。忽然,她抬起眼皮,目注高永寿,"去把门关上。"   高永寿答应一声,转身关上大门。   罗绮盯着公主不动声色的脸,心中愈加忐忑。再看葛九思,依旧少年老成,神色寡淡。   "罗绮,高永寿,"徽媞把手中的纸转了转,正面对准他们,"这张大内禁宫白莲教奸细的名单上,你们俩的名字赫然在列啊。"   " 啊!"高永寿大叫一声,茫然无措地望向罗绮,慌得乱了手脚。   "还有你爹罗教头的,"徽媞又看了一遍,问罗绮,"你们俩还有何话说?"   罗绮扯出一个笑脸,底气不足地说:"公主,是不是搞错了?我们都是本分的人哪。我看看!"她说着,突然上前,伸手欲夺。   徽媞迅速缩回手,眼睛眯起,严厉地审视着她。   " 哎呀!你害惨我了!"高永寿埋怨地看了一眼葛九思,向徽媞道,"好啦好啊,我交代啦,我帮她传过几次信,不过我可没有入教啊。她老家在山东,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他指着罗绮。   罗绮一口气上不来,吼道:"你倒是大义灭亲!"   徽媞一拍桌子,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两人不再吵,怯怯地看着她。   "我问你,罗绮,二年皇兄和皇嫂出宫差点遇刺那次,是不是你通报给你的同伙的?"   "不是啊,公主,"罗绮急慌慌辩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从山东赶到北京的事儿,再说我一出生就在京城,根本没见过帮里的人啊。"   徽媞撇撇嘴:"我觉得也是,不然你也不会替皇嫂挡箭了。"   "是啊,公主,我可以作证,"高永寿睁着无辜又纯洁的眼睛说,"罗姑娘没有通报,是她爹做的……"罗绮要捂他的嘴,可惜已来不及。   徽媞伸手抚额,有气无力地问:"你们埋伏在宫中,到底想干什么?"   罗绮支支吾吾道:“宫里一直有我们的人,为了就近刺探情报。”   “罗绮,你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信邪教啊?”徽缇看着她直摇头。   罗绮有些不高兴,“这怎么是邪教?好歹是为民请命。魏忠贤和东林党,一个愚昧无知、浊乱朝政,一个空有一腔抱负却把精神都消磨在争权夺利上。没有谁真正关心百姓死活,照此下去,就算没有白莲教,也会有其他揭竿而起的人。公主,你出身高贵,根本不了解民间情况。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民怨久矣!你们眼中的反贼,也许是他们心中的救命汤药。”   徽缇沉默良久,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了道:“这个宫里,你们是不能待了。这名单魏忠贤还没看过吧?"   她转向葛九思。   "没有,东厂刚呈上来的。我顶多压三天。"   徽媞点点头,纤细的手指敲打着名单,"三天就够了。"   她又看向高永寿和罗绮,淡淡道:“我不管你们白莲教还是黑莲教,总之记住一句话,既然皇兄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顿了顿,她拔高声音,严厉道,“所有他的子民都必须效忠我大明王朝!不然格杀勿论。明白了吗?”   她冷酷的眼神一一瞟过两人。   高永寿缩头缩脑,连连道:“明白明白。”   “明白。”迟了一会儿,罗绮面无表情地点头。   下午高永寿依旧到坤宁宫伺候。他是哼着歌儿,摇头晃脑地走的,悠哉得很。坤宁宫里静悄悄的,高永寿大摇大摆地进去,两只眼睛朝天,什么也不看,快走到殿里时,忽听身后有人笑唤:"高小姐。"   是许久没听到的皇帝的声音!   高永寿刷地转身,循声望去,绿树下的秋千上坐着天启,正微微笑看着他。   "皇上?"他睁大眼睛走过去,"原来您老人家在啊。"   天启抓住藤绳,脚在地上一蹬,秋千向后荡去,"我在。你是有多大意,竟然没看见。"   高永寿笑道:"那是因为您好久没玩过这个了嘛。"   天启一跃而起,揽住他肩膀往门外走,小声嘀咕道:"这个没意思,咱们去划船。"   高永寿对着手指头,犹犹豫豫地说:"不好吧。"   "怎么?"天启站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还在生上次的气?"   语气里竟然有一丝丝歉意的味道。   高永寿忙忙摆手:"不是不是。"他凑近天启,压低声音说,"我怕皇后大人知道。"   天启向殿里瞅了一眼,同样低低地说:" 放心,她睡觉呢,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那又怎么样,她早晚会知道的,到时候又是一顿说。"高永寿畏畏缩缩。   天启坏坏地笑道:"知道又如何,玩都玩过了。"   高永寿仍扭扭捏捏,天启捅他一拳,使了个眼色,"去不去?"   高永寿一咬牙,"去!"   "这才对嘛。"天启笑眯眯地揽住他,"划船回来,朕陪你踢球。"   "是皇上大人你想踢球吧?"   " 唉,你也体谅体谅朕,这两个月被皇后管着,快憋死我了。"   两人说着话,勾肩搭背地去了。   张嫣一觉睡到傍晚才起来。坐到镜前梳妆时,她问依依:" 陛下呢,何时走的?"   依依道:"他才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后来我看见他和高永寿一块走了。"   张嫣摸起梳子梳头,叹一声气:"死性难改。"   帘子忽然掀开,贴身宫女匆匆走了进来,抬头瞥了皇后一眼,又把头垂下去。这个间隙,张嫣看到她眼睛红红的,脸色泫然欲泣。   她心里腾起不安。   "娘娘,"宫女跪下泣道," 陛下在西苑划船,不幸落湖里了,至今昏迷不醒。随同他的两个内侍,都……都死了。"   清脆一声响,梳子掉到地上。张嫣霍然站起,面无人色地奔出暖阁。   ☆、惊喜   西暖阁的龙床上静静躺着脸色灰白的皇帝,旁边围着七八个惶惶不安的人,太监和太医。魏忠贤默默立在床前,眉头蹙起,一双眼睛忧愁地注视着皇帝。他好像刚在水里漂洗过,从头到脚滴答着水,脸色同样惨白,嘴里还喘着气。   听到内侍的报声,众人纷纷让开道,转身向门口跪下,口呼:“娘娘千岁。”   张嫣冲进去,快步走到床前,看了一眼,缓缓坐下,身子犹如千斤重。   “怎样?”她扭过头,忐忑地看着李清和。   “陛下不会水,恐怕受惊过度,加之染上风寒,所以病倒。”李清和的语气依旧平淡,神情却缓和不下来。   “为何昏迷不醒?”张嫣惶恐不安,扭头看向魏忠贤,“捞上来就是如此吗?”   魏忠贤垂下头道:“救上来时,已经神志不清,做了应急救治后,万岁吐了几口水,又晕过去了。”   他越说张嫣的脸色越惶恐,李清和忙道:“娘娘不用担心,陛下素来体虚,又大病刚愈,身体还未恢复过来,才在受惊之下昏倒,不久即会醒来。不过……”   张嫣心里一咯噔,慌忙问:“不过什么?”   李清和谨慎地挑拣词语,缓缓道:“当年的箭伤,再加今日的落水受寒,对圣上玉体损害极大,病愈之后,须好生养护。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下次了。”   张嫣扭头凝视天启,两眼泛起水雾,怔然良久,发出一声哀痛低叹:“他才二十二岁啊!”   众人默默无言,魏忠贤红了眼眶。   “都退下吧。”张嫣无力吩咐。   一群人起身,一个接一个地出去了。李清和走在最后,临出门时,他的脚步顿住,须臾转过身来,走到床前。   张嫣心头一跳,抬起头,惶惶不安地望着他。   李清和暗叹,垂头拱手道:“娘娘,该说的臣都已经说了。陛下的病情,臣决不会有一丝一毫隐瞒,这是臣的行医之道。”   张嫣松一口气,讶然道:“那你这是……”   “想给皇后娘娘把脉。不瞒娘娘说,臣也通一些旁门左道。从面相气色上看,娘娘有怀胎之相。”李清和放下药箱,打开找金丝。   张嫣怔了怔,伸出手腕,疲倦地说:“你直接诊吧,别麻烦了。”   李清和默默合上药箱,迟了半刻,才庄重地答道:“是。”   说罢,便挽了衣袖,将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张嫣手腕上。一点下去,心神俱澈,指间能清楚感受到,两个同时跳动的脉搏。一个大生命,和一个小生命。   他心里竟激动起来,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升腾而起,眼眶瞬间潮湿。为人父母的欢喜,大抵也是如此吧。   他移开手,看向张嫣,声调控制不住地颤抖:“娘娘,您有了。”   张嫣垂头看向天启,脸上浮起一个欣慰的微笑,“陛下知道了,肯定高兴。”   李清和心中五味掺杂,拱一拱手,退了出去。   张嫣往前挪了挪,伸手抚摸皇帝脸颊,触手凉凉的,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掖好被角,然后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直到夕阳落山,室内昏暗。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张嫣一惊回神,俯身盯着他。   皇帝眼睛睁开,眼珠迟钝地转了转,茫然问道:“这是哪儿?”   张嫣笑道:“是天上啊,陛下。”   天启笑了笑,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怪不得有这么美的仙女儿。”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问道,“皇后,你眼睛怎么红红的?你哭了?”   张嫣慌忙举起手揩眼睛,可那热泪又淌了出来,她轻轻叹一声气,舍不得又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声音里已然有哭腔,听得天启又是疼惜又是急,慌慌地说:“你别哭,以后我再不玩了。”   张嫣平复心情,擦干眼泪,柔声道:“觉得怎样?”   “还好。”天启没心没肺咧嘴一笑,又手舞足蹈地讲,“皇后,你知不知道,当时把我吓死了,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船掀翻了,我们三个都掉了进去。唉,我还喝了好几口水,感觉有人在河底拉我的腿似的,一直往下掉,我想着我肯定要死……”   “胡说!”张嫣不悦地瞪他,本来缓和的脸色也惊恐地绷了起来。她感同身受,此刻不免心有余悸。   天启嘿嘿笑一声,这一笑余韵悠长,似悲似喜。他用手指轻轻刮着张嫣的手心,接着说:“我当时一直喊‘皇后救我’,不过被湖水呛住,喊不出来。”   说到最后,这个爱哭的人差一点哽咽。   张嫣听得心里酸酸的,转身坐到床头,俯下身摩挲他的头发,强笑道:“我又不在,你喊我做什么?”   天启呆呆看着虚空:“不知道。”   一会儿,他忽然说:“皇后,我不想死。太可怕了。我一想到一个人死后要孤零零地躺到地下,漆黑黑的,就觉得害怕。”   张嫣道:“怎么是孤零零的,我不是在你旁边吗?”   天启翻了个身,把头靠在她腿上,道:“我不想比你早死。”   明明是个悲伤的话题,张嫣莫名地想笑,她想八公主说的一点不错,皇上分明是个又敏感又脆弱的姑娘。   她道:“那我先到地下等着陛下如何?”   “更不想。”天启红了眼圈。   张嫣笑道:“那陛下以后就听我的,少嬉戏,多保养,活到长命百岁,把我这张脸看厌,就恨不得马上到地下了,这样才能赶快投胎找年轻美貌的女人。”   天启抱着她的腿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冷不丁地出声问道:“高永寿他们呢?也捞上来了吧?”   张嫣笑容僵住,迟了片刻,才道:“啊,捞上来了。”   “在哪儿?”天启翘头看向殿外。   “都领回去休养了。”张嫣把他摁回被窝。   天启叫嚷道:“我要治他们的罪!不会划船就不要划,如果是我,多大的风,船也掀不了……”   “陛下。”   张嫣突然清冷地唤了一声,天启一惊,拨着脑袋看她,“啊?”   “陛下。”张嫣低下头,发丝掉落到天启脸上,他被刺得痒痒,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怀孕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低低说着,唇边笑容荡漾开来。   天启愣了一会儿,道:“真的?”   “真的。”张嫣笑道。   天启犹不敢相信,兀自怔了好久,才轻轻笑道:“让我听一听。”   欣喜中夹杂着紧张,像初为人父者。而事实上,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啊。天启慨叹着,把头靠到她的肚子上。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仿佛能看到另一端的小生命在发着芽,内心因此也充盈着喜悦。这种奇妙的感觉阔别已久,上一次还是在等待慈燃的时候。   “皇后,”他像孩子一样笑起来,“我有感觉,是个男孩。”   张嫣被他逗乐:“我还没感觉呢,你就有感觉?还这么信誓旦旦。”   “那当然,我是他父亲。”天启自豪地说。   张嫣不同他辩,却莫名其妙地相信,疑道:“是男孩?”   天启笑眯眯道:“是,你一看就是生男孩的。”   张嫣笑道:“莫非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娶了我?”   天启急忙辩解,话都说不利索了,“哪里,哪里?不是,不是……”   张嫣捂住他的嘴,柔声笑道:“好了,跟你说笑。你说是男孩,那起什么名儿?”   天启握住她的手,得意地笑道:“早就想好了。”   “叫什么?”   “你猜。”   “我哪能猜得出来?”张嫣看着他天真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能的能的,你能猜出来。”天启固执地说。   “给点提示。”   “不给。”   张嫣揪了揪他脸颊,抬头看向窗外。夜空漆黑一片。她的眼前却浮起那年春天开得烂漫的海棠林,还是那天晚上他咿咿呀呀的歌声,他说的话。   “如果是男孩,叫什么?”   “慈燃,嫣然一笑的然,再加一把火。”   她心潮起伏,眼眶不禁湿润,良久,才道:“我知道,叫慈然,是不是?”   天启一下子坐起来,抱起她亲了一口,笑道:“我就知道你能猜得出来!”   “为什么叫慈然?”张嫣道。   “你知道的。”天启说完,深情地碰了碰她嘴唇。   “我想听你说。”   天启滑到她怀里,静静地说:“姓随我,名随你,还有,纪念我们那个逝去的孩儿。我永远忘不了他。”   张嫣抬头看着房顶,待心情平复下来,才道:“可是不合祖制啊,没有从火。”   天启道:“我不管,这是我儿子,我想怎么取名就怎么取名。朱家的孩子像被诅咒了一样,没有一个能活下来。希望他能破除魔咒,平平安安地长大。慈然,就叫慈然。”   张嫣笑道:“听你的。”   天启安心一笑,心情轻松愉悦,还有许多许多话想说,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张嫣低头问:“困了么?”   天启点点头,闭上眼睛,在她怀里蜷了蜷身子,“皇后,我冷。”   张嫣拉上被子裹紧他,抱在怀里。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对天启的生命却充满担忧。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永远不可能十全十美。时光唯一教会她的,就是珍惜,珍惜现在。   ☆、迎战   夜里魏忠贤独自宿在值房,做起了梦。梦里依稀是十八年前的光景,他谋得了一份新差事,到东宫一位才人宫里做典膳。他打听过,才人温柔和善,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今年三岁了。大主子和小主子都对他的胃口,去上任时,他一路都笑呵呵的。路过的内侍都一口一个“傻子”,上来给他一拳、摘他的帽子、抱他的腰等等,以此种街头无赖的方式表达祝贺。   到了门口,内侍指引他进去。正是春天,庭院里一树海棠,妖娆绽放。树下立着一个穿明黄色圆领衫的小男孩,腰里别着黄绸包,手里举着弹弓,对着树上扫射。   魏忠贤定睛一瞧,乖乖,他还没见过这么粉嫩的小娃娃哩,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个姑娘。小娃娃不对他看一眼,眼神酷酷的,盯着树上两只相互啄来啄去的麻雀。   魏忠贤讨好地笑笑,卑躬屈膝站到一旁,也抬头看着树上。   小娃娃放了一弹过去。两只麻雀同时坠地,一动不动了。   “你!”他一指魏忠贤,下巴抬起,傲慢得不得了,“给我拾过来。”   奶声奶气的,却威风十足。   “哎!”魏忠贤受宠若惊,慌忙答应,弯腰小跑过去,捡起两只死鸟,掀起衣袍下摆捧着到他面前。   小霸王小手爪伸上来,挨个掂起死鸟查看,确认他真的是一箭双雕后,满意地点点头,仍把死鸟放回魏忠贤怀里,奶声奶气吩咐:“拿下去吧。”   “哎。”魏忠贤笑不拢嘴,立即转身。   “等一等。”身后孩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酷,“转过身来。”   这怎么跟回忆中的不一样呢,半昏半醒间,魏忠贤想。他并不是全无意识,知道是在做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沉醉,当年虽然卑微,但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他诧异转身,但见一双冰冷无情的眸子盯着自己,孩子手里的弹弓不知何时变成了强劲的弓箭。   正指着自己心口。   “杀了他,慈燃。”   正殿里走出一位端庄高贵的娘娘,美丽的脸板着,眼神同样狠厉。魏忠贤定睛一瞧,竟然是张皇后!   “杀了他,慈燃,为母后报仇。”   张皇后果决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孩子便放了箭,箭尖直戳心口而来……   魏忠贤一下子坐起,大口喘气。环顾四周,不是明亮的飘着海棠花的院子,值房里昏昏暗暗,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地上清明。   手在颤抖,他缓缓抬起,摊在眼前,对着月光,可以看到那长了茧子的手心上,渗满了汗。   后半夜他再没合眼,脑海中一直重复着梦境。那孩子跟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但肯定不是天启,皇帝再狠,也不会这样对他。   可他和张皇后的儿子就不一定了。魏忠贤在这样的忧虑中,挣扎到天明,随便洗漱一番,到司礼监了。   司礼监里乱得一团糟,老远都能听见大太监梁斌愤怒的骂声。魏忠贤甫一走进,众人都道:“厂公来了。”   纷纷上前打躬作揖。唯有梁斌一动不动,斜眼看他,神色愤慨。梁斌今年六十五了,年轻时就是个暴脾气,老了更甚。当年魏忠贤谋了一个到四川收矿税的差事,遭人嫉恨,事先到他的上司邱乘云面前说坏话。魏忠贤去到四川,当即被邱吊起来,倒悬在房里,三天三夜没给饭吃、没给水喝,差点把命交代在那儿了。幸赖碧云大和尚途经此处,为他说了几乎好话,救下来了。回到宫里后,众人怕得罪邱,多不睬他,唯有梁斌一路照应。   魏忠贤发达后,杀了邱乘云,每年捐给碧云寺上千两香火钱,把梁斌提到司礼监。梁斌早年就看好他,入了司礼监,一向也听他的,近年来却颇多分歧。   魏忠贤坐下来,叹道:“说吧,又遇到了什么事儿?”   事情非常不妙。   第二次逮捕东林党人的行动遭遇了挫折。高攀龙投水自杀,临死前给皇帝留言:君恩未报,愿结来生。黄尊素自行就擒,其他几人也不说二话,秉持着“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的信念走上了囚车。问题出在周顺昌这儿。锦衣卫缇骑到苏州逮捕他时,引起了民变。百姓群起而上,把皇帝的几个鹰犬活活打死了。   魏忠贤听着奏折,本就皱起的眉头愈发皱得深了,不住叹气。抓捕行动是他提出来的,如今招致民乱,他怎么向皇帝交差?   梁斌盯着他,敲着桌子道:“我早就说过!把他们赶下朝野就行了,上一次抓杨涟他们就不该抓!这一次更是不该!这都什么缺德事儿。忠贤,做人要讲良心哪!”   他说完,沉痛地盯着魏忠贤看了一会儿,拂袖走人。   魏忠贤坐在那里,始终垂头沉默,愁眉不展。   王体乾走来,轻声请示,什么时候到乾清宫给皇帝汇报奏折?   魏忠贤迟缓地站起身,“现在吧。”   到了乾清宫,进去暖阁一看,皇帝偎在皇后怀里,正由内侍喂粥喝。魏忠贤向后看了众人一眼,示意噤声。几人便垂头躬立。   天启挥手叫内侍退下,道:“念吧。”   王体乾和捧折子的文书出列、上前,展开奏折。皇帝趁机对皇后说:“你也听一听,朕头疼,有些事你帮我拿拿主意。”   王体乾眼皮微动,暗瞟魏忠贤,嘴巴也不耽搁,朗声念起。   没有大事,半个时辰就完了。苏州的民乱,走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魏忠贤吩咐暂时压下,出了事儿他一人担着,其他人也不再说什么。   完事退出。几位太监刚刚转身,就听到皇帝瞬间脱离刚才的严肃,调笑皇后道:“你真聪明,我都想不到……”   于是几人加快脚步离开。   魏忠贤最后一个转身,动作迟缓。天启一面和张嫣说笑,一面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老了。记忆中魁梧的身材不知什么时候驼了,耳后也生发出白发。这个人一向爽朗快活,也会有老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心酸。   魏忠贤的脚步越来越缓慢,走到门口时,身形摇摆,有转身的迹象。天启迅速垂下眼皮。   与此同时,魏忠贤果决转身,大步走到床前,跪下禀道:“万岁,奉圣夫人请求进宫见您一面。她听说您落水受寒,忧急得不行,饭也吃不下去,连夜叫人传话给我。她说三年没见过万岁了,着实想得慌,哪怕看上一眼也行。”   这些话客氏常絮叨给他听,平常听着不觉什么,现在自己说出来,竟然想落泪。不过总算说完了,他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客氏二进宫难,不过一旦进来,皇帝又怎么说得出来让她走?即便碍于皇后,真让她走了,皇帝心里也难免愤愤不平。客氏若进宫,重头再来不是没有可能。   成败,在此一举了。   他提得突然,天启没有准备,一时傻愣在那儿。说实话,三年没见过面,他对客氏的感情淡薄了许多。有时候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人。也许是没有血缘的关系吧,或者是身边已经有了替代她的人。不过他常常也会思念她,这种思念更多的是缅怀小时候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越大他越觉得这种关爱没有他想的那么纯粹,其中掺杂着利益。再说,她还有儿子呢,她对他,比对她儿子更关怀吗?   不过还是挺想见她的,毕竟三年了啊。   皇后就在他身后,抱着他一动不动,也不吱声,可能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吧。想到这儿,那句答应的话无论如何天启也吐不出来,张口结舌半天,犹豫着说:“朕没事儿,你叫她放心,不用来看……”   张嫣忽然清咳一声,轻轻打断他:“叫她来吧。”   天启呆了呆,飞快抬头看她。   张嫣低头柔声道:“她想你了,你还不让她来看看?”   她的眼睛仍是纯净得毫无杂质,看得出不是弄虚作假,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天启垂下头,道:“叫她来吧。”   魏忠贤正发愣皇后的异常,闻言忙忙点头:“是,是,老奴这就派人回去接她。”   他起身,扶了扶帽子,匆匆去了。   天启道:“奇怪,你不生气?”   张嫣摇摇头,抿嘴一笑,“不生气。”   天启坐起身,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张嫣微笑看向帘外。   当一个人真正富有时,她是不吝施舍给别人一点的。她对皇帝的心已十拿九稳。虽然客氏归来让她有些担忧,但是真相快出来了,不是吗?   “皇后,”天启搂住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胸口,“你一直都是这么善良。”   最重要的,是皇帝。她不忍让他为难。他想见,就让他见吧。客氏虽与她有怨,对皇帝还是真心实意的。   张嫣抚摸着他头发说:“来了就别让她走了,我忙不过来时,也可以让她照看你。”   天启犹豫一会儿,道:“再说吧,你怀着孕呢。”   这个孩子是上天额外赐予他的,那种伤痛他已承受不起,所有可能沾边的凶险全部要杜绝。   “陛下,”张嫣叫他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怀孕的事先不要对任何人说,就我们两个人知道。”   天启边听边点头。   吃过午饭,张嫣回了坤宁宫。天启独自躺了一会儿,了无睡意,向帘外喊了一声:“九思。”   须臾帘子掀开,葛九思快步走了进来,侍立床前,“奴婢在。”   “我问你,”天启疲倦地合了合眼,声音依然微弱,“昨天我落水时,厂臣是不是也跳了进去?我好像看见了他的身影,还听见了水花响。不知道是不是他?”   “是干爹,陛下没有记错。”葛九思道,“当时他在不远处的船上喝酒。陛下这边刚掀船,众人还在慌乱之中,干爹就跳了进去,旁边人连衣角都没抓住。他想是见陛下落水,慌了神了,都忘了自己压根不会水,跳下去就没了头,还是几个哥哥下去把他捞了上来,又是捶背,又是按心口,才喘过来一丝气,叫小的们吓得半死,毕竟那么大年纪的人了。”   天启沉默良久,稍稍扭头,抬眼注视他,“你干爹没有白疼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他。”   葛九思忙忙颔首:“这个当然。干爹养育之恩,奴婢铭记在心,一刻不敢忘记。”   天启移开目光,注视帐顶,怔然良久,像是梦醒了一样突然问道:“高永寿他们俩呢,怎么不到乾清宫里来?还没休养好么?”   葛九思愣在那儿,答不出话。   天启正自诧异,忽听外面内侍报:“皇八女来了。”   他便道:“叫她进来。”   帘子掀开,徽媞快步走了进来,迎着天启目光便问:“皇兄,你怎样?”   “没事儿,已经好了。”天启笑一笑,看向她身后。   罗绮面色悲戚,两眼红红。见皇帝注视她,忙上前施礼。   “你怎么哭了?”天启惊讶不已,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一下子挺起,“莫非高永寿出了什么事?”   “皇兄。”徽媞凝重地唤了一声。   天启怔怔看向她。   “高永寿他已经……”徽媞泫然欲泣,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伸手从袖中扯出罗帕,捂在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已经死了!”   闻听此声,葛九思黯然低头,罗绮悲咽不止。天启更是五雷轰顶,当场傻愣,喃喃道:“不可能,他怎么会……”   徽媞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忙着救皇兄去了,哪顾得上两个小内侍?高永寿和刘思源捞上来就没气了。”   葛九思对此话深有体会,一想到当时陪伴皇帝的若是自己,不禁浑身发冷。   天启脸色苦不堪言,一会儿曲腿,一会儿抚额,终于不可抑制地垂下泪来,哽咽道:“是我害了他们……”   徽媞惊住,哭声戛然而止,忙上前劝:“皇兄,那个,人都死了,不关你事,你你你……你别哭啊。”   “我要去看他们。”天启哭着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这下罗绮和葛九思也惊住了,冲上来拉住他,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徽媞拉住他胳膊,急慌慌地说:“皇兄,皇兄,不要去看,你会做噩梦的!那身子在水中泡过,白花花的,肿的像死鱼,就是他爹也认不出来是谁啊。”   天启愤怒地哭着说:“你怎么这么说高永寿,他都已经死了……”   “好好好,我说错了。”徽媞硬把他拉回床上。   出了乾清宫,徽媞只觉筋疲力尽。皇帝固执,连蒙带诓才劝下来,费了她老大劲儿。不过总算解决了那件事。   “这下你满意了吧?”她扭头看罗绮,像大人看小孩。   罗绮抿嘴一笑,轻轻地撞了撞她,以示亲昵和讨好,“多谢公主。”   “谢我干什么?是他出事的时机巧妙。”步下乾清宫前的阶梯,徽媞确认四下无人,抱臂倚在栏杆上,沐浴春风。   “现在怎么办?”罗绮偎在她身旁。   徽媞看着蓝蓝的天空,“夜长梦多,今天下午就出宫。”   罗绮点点头:“行。”   “公主,公主。”高长寿高喊着打日精门跑出来,老远就冲徽媞挥手。   “你舅舅来了。”徽媞调笑道。   “谁舅舅啊?”罗绮把脸一别。   徽媞笑道:“皇兄都答应你作为高永寿的未亡人护送他回家乡了,你自己也发誓要在他灵前造一小屋,守他一辈子,他舅舅怎么就不是你舅舅了?”   “公主,你又取笑我。”罗绮垂下头轻声说。   说着高长寿已到跟前,匆匆拱了拱手,苦着脸说:“公主,我问你一件事啊。昨天我没在,可听说我外甥被救上来时还有一口气啊,怎么……怎么说死就死了啊?现在人也不知被您藏哪了,到现在是死是活我连个面也没见到啊。”   徽媞闲闲道:“谁说还有一口气,把那人叫来。”   “是奴婢说的。”   年轻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徽媞扭头一看,淡淡地笑了笑,气定神闲地扭回头,看着前方。   葛九思快步走下石阶,到她面前作揖。   “你来得正好,九思。”高长寿六神无主,声音里带着哭腔,“人是你亲自下水捞上来的,你跟公主说。”   葛九思不疾不徐地说:“启禀公主,奴婢把小高救上来时,他吐了几口水后就醒了。后来送到乾清宫前,虽然昏迷,也是有呼吸的,想来没什么大碍。奴婢本想等太医出来就找人为他看看,恰恰公主来了,不由分说把人领回哕鸾宫,到了晚上就传出人死的消息……”   他看了徽媞一眼,咬唇不再说,语气平淡却压抑着愤懑。   高长寿不知什么时候闷闷地哭起来,拿袖子抹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有人看见我外甥翘头说了一句话,结果公主一巴掌就打了过去,把我外甥打得倒地不起……”   “这种事公主不会做。”葛九思很理智地插话。   “可人家都看见了!”   葛九思喟然一叹,放柔了声音说:“你先到那边,我问清楚了再跟你说。”   徽媞自始自终倚在柱子上一动不动,唇角翘起,似乎是笑又似乎不是。   把哭哭啼啼的高长寿哄到一边后,葛九思重又过来,压低声音问:“高永寿到底死没死?”   “没死。”徽媞嘴皮一张,痛痛快快地回答。   葛九思一愣,“那公主方才为何不说,还让我们在那儿干着急?”   徽媞认真地说:“你们都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我得察言观色,试探清楚啊。”   葛九思默然一会儿,大胆地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我都把东厂情报卖给公主了……”   徽媞低下头噗嗤一笑,这一笑就停不下来,笑得满面通红,直不起腰。罗绮本来跟着她一起笑,此刻也惊诧了。   葛九思打量她一阵儿,也笑了笑,就此作罢。他已明白,公主哪里是察言观色,分明是看他们的笑话。   ☆、奉圣   罗绮道:“要不要跟他舅舅说一声?”   “算了吧,过一段时间再说。”徽媞无精打采地踢着脚下石子。   “可这是高永寿唯一的亲人,不说好吗?你瞧他伤心的。”罗绮看着哭红了眼的高长寿,神色怜悯。   徽媞笑道:“他要问你,为什么要假死出宫,你如何解释?”   “这……”罗绮苦思冥想。   葛九思皱眉沉吟:“还是不说的好,他们舅甥俩一样,嘴里守不住秘密。”   罗绮点头:“那好吧。”   他们正站在乾清门和乾清宫之间长长的汉白玉甬道上,临近丹陛。说话的间隙,几人东张西望,这才发现甬道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人,神色匆匆的客氏,弯腰快步跟在她身后的魏忠贤。   快走到他们身边了。   葛九思神色一正,上前迎接。高长寿抹干眼睛,哭丧着脸跟上。   客氏保养得不错,看着依旧细皮嫩肉的,不过抵不过时光的冲击,眼角皱纹多了不少,也不若以前机敏。徽媞频频抬眼打量她,她都没发现,直愣愣地前走。不过也可能是忧心皇帝的缘故。   等她快走到身边,徽媞装作不经意抬头,一瞧见她,当即笑如春花,脆生生喊道:“客奶奶!”   客氏跟梦醒了一样,茫然扭头看她,怔了半晌后才犹疑道:“是八公主?”   “是啊。”徽媞甜甜一笑。   “正是八公主。”魏忠贤笑呵呵搭腔,“公主长大了,你可能认不出来了。”   客氏这会儿也摸清状况了,立即绽开一个亲切的笑容,一边审视着徽媞一边说:“我说呢,跟康妃娘娘刚进宫时一样一样,原来是八公主。八公主安康啊,久不在宫中,一时没认出来,您别介意。”   说到最后,缓缓地福了一福。   久不在宫中,依然是奉圣夫人的架子,气度雍容。   徽媞丝毫不怀疑,皇帝面对她会毫无招架之力,会心虚愧疚,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依赖又害怕。这是打儿时就形成的习惯,恰如儿子畏惧父权一样,想反抗可没那么容易。   她还是要奉劝皇嫂一句,信皇帝不如信自己啊。他说的再好,那是因为还没见到人。也许连他自己都低估了那种感情。   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她脸上依然挂着纯真的笑容,亲热地说:“没事没事,你快进去吧,皇兄该等急了。”   客氏以玩笑的口吻说:“不急。皇上贵人事忙,恐怕早忘了我这个老婆子了,我在他面前少待一刻是一刻,免得招人嫌。”   徽媞正色道:“客奶奶要这样想就错了,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你,嘴上不说罢了。夫人看着他长大,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客氏不动声色:“公主可真会说话。”   “哪里?”徽媞笑如春风。   魏忠贤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趁机插嘴:“公主,有件事我得跟您说,您再考虑考虑。也怪我,事先没弄清楚。”   “什么事儿?”徽媞和颜悦色地问。   “还是公主选驸马的事儿。”魏忠贤愁眉苦脸,“原来说的那个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唉!我跟您直说了吧,他有隐疾。”   “隐疾?”徽媞眨了眨眼睛。   “就是……就是……”魏忠贤张不开口。   “就是那个有问题,不能行房,公主就是嫁了他,将来也只能守活寡。”高长寿咋呼着大嗓门,一口气说了出来。   魏忠贤扫他一眼。   高长寿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说:“本来……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不说是害……害了公主。”   徽媞神色悲伤,黯然垂头,“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再换个人吗?”   “还是,”魏忠贤看了一眼客氏,“换了好。”   徽媞抽了一下鼻子,转过身用手捂着嘴。众人一看,便知她不情愿,但都沉默不语,等着她开口,谁知不过一小会儿,就听到了她悲悲戚戚的哭声。   魏忠贤手足无措,走过去轻声问:“不愿意换么?”   徽媞背对着他,拼命摇头,哽咽道:“只要是他,守寡我也愿意。”   “这怎么行……”魏忠贤叹气,真是个傻孩子。   “不愿换算了。”客氏果断地说,“是阴疾又不是绝症,你看能不能找人给他治。实在不行,公主可要慎重考虑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何况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什么样的才俊找不到,不要犯傻。”   说罢,福了一福,沿丹陛上去了。魏忠贤忙忙跟上。徽媞转过身,抬头凝望他们的背影,忽觉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聊至极。   但是箭已开弓,不得不发。   傍晚时分,罗绮披麻戴孝,护送高永寿灵柩出宫。徽媞一路跟至午门。将出午门时,罗绮回头道:“公主,回去吧。”   徽媞点点头,却伫立风中,一动不动。   罗绮叹了一声,拉着她的手说:“你以后好好保重。”   徽媞默然一会儿,缓缓道:“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你们了?”   “怎么会呢?”罗绮轻声道,“等公主嫁了人,出了宫,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啊。”   “我都说了不会嫁人。”徽媞死气沉沉地说。   罗绮叹道:“公主,别这样,你今年才十五岁,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出身高贵,多少人羡慕不来,为何如此消沉呢?”   徽媞忽然来了精神,反握住她的手,有些激动地说:“罗绮,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吗?我舅舅和表哥已经搬到京城,那是个空房子。你们到那里等着我。”   “等着你?你要干什么?”罗绮瞪大眼睛。   徽媞回头看着巍峨的乾清宫,看着无数的金瓦红墙,“这里我已经待得够了!欠别人的情,我会还清。别人欠我的,我也会一一讨回。等所有的都了结时,我也要离开这里。你不知道当我在慈庆宫的屋顶上看夕阳时,期盼那一刻期盼了有多少回?我要把我已经扭曲的人生扭转过来,我要嫁我喜欢的人,过我喜欢的生活,这样这一辈子才没有白活。”   吃过晚饭,她到坤宁宫里陪张嫣说话。听宫女报说,客氏还在乾清宫里待着,张嫣渐渐焦躁不安,起身道:“我去看看。”   “皇嫂别去。”徽媞忙道。   张嫣站住不动,扭头看着她。   徽媞道:“他们三年不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相信我,皇嫂,皇兄现在最怕的就是你闯进去,让他左右为难。你若不去,等客氏走后,他冷静下来一想,肯定会感激你的。如果你明天还不去,他恐怕要下床来找你了。”   张嫣缓缓坐下来,“我相信你,你一直都了解他。”   “情况相似。”徽媞笑道,“皇嫂,我知道你对皇兄依恋客氏一直不满,不过,你要是听了我的事,也许会理解他。”   “你的事?”张嫣眼中带着好奇,柔声地询问。   “是,跟皇兄差不多。”徽媞神情怀恋,“我姥姥一手把我带大,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就不知道她不是我亲姥姥,不过她是把我当亲孙女疼的,我对那些也不在意。回到宫里后,我娘一直当着我的面骂她。你知道,她没读过书,骂得很难听的。我简直恨死了她!”   “为什么要骂老人家?”张嫣问,同时不免想到自己。刚入宫时,她也总是当着天启的面斥责客氏,天启一直默不作声。   “她说她母亲是正房,可惜生不出儿子,不得宠。我姥姥是小妾,年轻又狐媚,很快生了儿子,在家里的地位如日中天,时常仗势欺人,把她母亲活活气死了。她母亲刚死,我姥爷就把我姥姥扶了正。”   徽媞叹一声气,“这些恩怨我不清楚,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她添油加醋,但是无论她在我耳边叨叨多少遍,依然无法撼动我姥姥在我心中的地位,甚至由于我娘的咄咄逼人,我会更加倾向于我姥姥,因为她一直表现得宽容大度,从来都不说我娘一句坏话。况且,她是那么疼我。在我认识我母亲这个人之前,她已经陪伴了我八年,朝夕相处。儿时的记忆不是想抹掉就能抹掉的。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是我会记住她一辈子。”   张嫣沉默良久,叹道:“你这样一说,好像陛下和客氏之间的情分也不让我那么反感了。”她没忘记,那一年,八公主在她姥姥灵前直直跪了一夜。她为之动容。这样真挚的亲情她不曾得到,也不曾付出。如果天启有,那么即使她不喜欢,也应该为他感到庆幸。   果如徽媞所说,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天启就晃晃悠悠来到坤宁宫了。张嫣连忙上前扶住他,嗔怪道:“你能下床?”   天启脚步虚浮,走到床前,顿了有那么一刻,扑通,把自己砸到软软的被子上。张嫣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晕了栽倒在上面的,谁知他把脑门在被子上蹭了两蹭,翻身仰面躺到,向张嫣张开怀抱:“来,皇后,我接住你。”   张嫣忍俊不禁,打了一下他手心,在旁边坐下。   天启爬过去躺到她腿上,把头靠在她肚子上,小声埋怨:“昨天晚上怎么不来陪我?我都没睡好。”   张嫣轻轻揉着他眉心,“我不是想着,让你们好好说说话吗?”   “哪来那么多话说?”天启小声嘀咕。   张嫣笑而不言,见他精神不振,便道:“你再睡一会儿,等你醒了,我陪你到乾清宫。”   天启困意未消,眼睛半眯半睁,“正好,有些事你也多听一听。”   张嫣犹豫道:“不好,陛下,传出去言官又有得说了。”   天启喃喃:“不用管那些乌鸦,这是为长远打算。”   “打算什么?”张嫣停住了手。   天启好一会儿都不吭声,就在张嫣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开口了:“将来我若是走得早,你也好垂帘听政。”   *   四月,回龙观的海棠依旧开得绚烂,放眼望去,灿若云霞。   铮铮琮琮如泉水奔流向前的琴声飘扬在海棠林里,徽媞踩着松软的草地走到六角亭旁,伫立倾听,待琴音落下,送上鼓掌。   段雪娇站起身,微微一笑:“谢谢。”   徽媞笑道:“你弹的依旧很好,不过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段雪娇黯淡的眸子里闪出一点光来。   “以前都是杀伐之音,现在平和多了。”   段雪娇笑道:“我没那个力气了。”   宫女在旁边的八角亭里的石桌上摆下酒食。两人并肩过去。   “怎么想起请我春游?”段雪娇抬眼看着徽媞沉静的侧脸。   “还记得三年前吗?”徽媞看着簌簌飘落的海棠花瓣,“我们在这里聚会。如今那群人里闲着的,也就你我了。”   “是啊,”段雪娇轻轻道,“还有的,都死了。我还能看到今年的海棠,她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进不进宫?”徽媞引她走入树阴下。   段雪娇轻轻摇头,“不了。”   徽媞倒没想到她如此干脆,一时没说话。   段雪娇道:“公主,你信佛吗?”   徽媞道:“我不明白佛是什么,不过我一直信奉佛门中的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做坏事总归要付出代价的。”段雪娇的声音听起来极其疲倦。   徽媞忽然扭头看她,“你做过坏事吗?”   段雪娇微愣,旋即笑道:“很多。”神态有些小女儿的调皮。   “可曾付出什么代价?”徽媞放慢脚步。   “也很多。”   “他算吗?”   有风吹动薄纸的声音。段雪娇回头一看,徽媞手中提着一张粉色笺纸。她曾亲眼看过,皇帝动手扯成两半,扔在地上。现在已经粘好了。   徽媞以为她至少会表现一丝害怕的,没想到她是这种神情,微微含笑,像一支有着淡淡哀伤的曲子。   她本来要审她的,忽然不再觉得理直气壮,收了情诗,轻声道:“雅秀说了,是你写的。她害死了二皇子,我手中有证据,以此威胁并告诉她会保你周全,她才说的。”   段雪娇抬眼看她,目光中最后一点余温也灭了,“你想干什么?”   徽媞道:“到皇兄面前揭发客氏当年选秀时陷害皇后。”   “不可能。”段雪娇抬脚就走。   “那我只好将这情诗,还有雅秀,交给皇兄。”   段雪娇脚步迟疑了一下,接着向前,“这是她应受的惩罚。”   “如果你还不答应,”徽媞扬声道,“那我就把这情诗交给他,并且告诉他,当年他在这里教书时,皇上的纯妃不守妇道,日夜惦念着他,却不敢表白,只能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向他诉衷肠。”   段雪娇立即住脚,扭头盯着她,“你在说笑?他远在千里之外。”   徽媞把情诗塞入袖中,懒洋洋地说:“是啊,他是在千里之外,不过很快就要打京城过了。忘了吗?他有一个未婚妻,替她爹娘守孝,守了三年,该娶了。”   “忘了。”段雪娇审视着她,“你竟然还记得。”   徽媞回头看她,面无表情:“答不答应?”   段雪娇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像瞧着什么新奇的事物,“你真是个恶魔,我以前竟没发现。”   ☆、现身   与纯妃约定后,徽媞拿出白莲教奸细名单,让她省去罗氏父女和高永寿三人的名字,依样誊写一份。   段雪娇打趣道:“你的身边真是藏龙卧虎啊。”   她倒也不关心,说完就伏案书写。   徽媞凝视着她,不觉怜惜。多么安静文弱的人啊,就这么在宫中老去了。   她叹了声气,柔声道:“你放心,有皇嫂帮你说话,皇兄不会把你怎样的。”   段雪娇埋头写字,默不作声,对她的怜悯不屑,也懒得回应。   徽媞不好意思再说,闭上了嘴。   段雪娇誊写完,她拿去给了葛九思。葛九思对她一如往常,恭敬而疏离,只是眼神怪怪的。   公孙来信,请她下午出宫到郁府,说是情况有了新进展。   下午阳光明媚,她一出承天门,就看见郁府的人守在城墙下,旁边停放着一顶华丽轿子。公孙出身商户,虽愚却机灵,办事尤其周到。徽媞坐上轿子,一路摇晃到郁府后门。下轿进府,迎面是荷叶接连无穷的河塘,绕着一大片竹林,蜿蜒向东流去,不知流向何方。白石拱桥坐落其上。徽媞上桥,走过竹林小道,才到郁府后院。过垂花拱门,上朱红连廊,行不多久,就见一带白墙青瓦,门上牌匾写着:故园。   仆人说,这是他家少爷住的园子。   进园后,两个俏丽丫鬟笑盈盈过来,请她到书房。   院里静谧,阳光透过梧桐枝叶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徽媞踏着这一地碎光,步上石阶,走过连廊。丫鬟掀开珠帘,她抬头一看,公孙撑着折扇立在桌前练字,两个侍女围在旁边,焚香研墨。   “你比皇帝还快活。”一路走来,徽媞就是这种感受。   公孙扔了毛笔,笑迎上前,一口白牙闪闪,“公主,你来啦。快请进,请进。”   徽媞踏进来才发现,地板是木质的,真会享受。   “奉茶。”公孙吩咐侍女后,笑眯眯扭过头,延请徽媞走入里面房间。这间更加清雅透亮,墙上凿有大圆窗,翠绿竹叶映入其中,像画上一样。   徽媞在窗下坐下,笑道:“你这里怎么像江南?”   “公主明鉴。”公孙笑道,“我娘是扬州人,她就喜欢这样。”   “我也挺喜欢。”徽媞笑,露出两只小虎牙。   公孙虽觉她飞扬跋扈,但这个模样还像个小姑娘,惹人怜爱。他道:“那公主可以嫁到江南……哦,不是,应该说,找个江南驸马。”   徽媞笑了一笑,放下茶杯,把脸色一正,又变回原来那种深沉。公孙也不禁严阵以待。   “你说,人下午就到?”   “我猜她是。此前我跟表叔说过,可他没理我,也就昨天才答应。说他新认的干女儿是个民间奇人,包治百病,也许可以救我。”   “是个女的?”   “是啊。”公孙眉开眼笑,贼兮兮地说,“听说是个美人。”   “知道名字吗?”   “叫——”公孙拿扇子敲着虚空,一字一字抑扬顿挫地说,“田、柳、儿。”说完,一脸神往,意犹未尽地念,“柳儿,柳儿,多有风韵。”   徽媞白了他一眼,“多大年纪?”   公孙道:“二十四五,正好,再小就太青涩了。”   “嫁人啦?”徽媞斜睨着他。   “没呢,不过我表叔怎么会放过她。”公孙不怀好意地笑。   如果她已经是田尔耕的人,那让她倒戈,可就不容易了。徽媞沉吟一会儿,道:“说什么都太早,我得见见人。”   公孙道:“她给我治病的时候,公主在旁边看着不就行了?”   徽媞点点头:“给我一套你丫鬟的衣服。”   公孙顿时两眼发亮,连连点头:“这就让人去拿。”想到八公主站在他旁边低眉顺眼的模样,公孙真觉如酷暑天喝冰水,痛快无比啊。   现在他舒舒服服地躺在竹床上,看着一旁扎两个双髻垂头敛眉的公主,就止不住嘿嘿笑个不停,抱着被子直打滚。   徽媞抬头,剜了他一眼。   公孙立即敛住笑,老老实实躺着。   小厮进来报:“田大夫来了。”   公孙急不可耐地说:“快请进。”   帘子掀开,一个苗条、高个的姑娘踏进屋内,一双清冷的眼睛扫了扫屋内,盯住了床上的公孙,然后直直地走过来。后头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提着药箱。   即使没有公孙万花丛中过的经验,徽媞也一眼断定,田柳儿还没有被田尔耕糟蹋,不然她不会有如此高傲的姿态。而且,她进来后,对屋内一切精致奢华的摆设看都不看,看着风流倜傥的公孙时,跟看死人没什么区别。这分明是个专注于医学,对世俗不上心的姑娘。   仆人送来凳子,田柳儿不请自坐,一面开药箱,一面抬眼瞥着公孙,“我是田柳儿,你是郁公孙?”   公孙呆呆看着她,跟失了魂一样,点头:“是,我是。”   “伸手。”田柳儿道。   “啊……啊……”公孙木然不知所措。   “号脉。”田柳儿机械地说。   “是……是……”公孙毫无招架之力,怯怯地伸出了手。   “别乱动。”田柳儿皱了皱眉,抓住他的手按到床上,将手指搭上。她带着这种专属于大夫的深思熟虑的神情,进行了大约半柱香时间的诊脉,末了放手,断定:“你肾不虚。”   公孙理直气壮地瞪眼,“当然不……”   徽媞适时咳嗽一声,公孙一下子泄了气,改口:“虚啊,丫鬟们都这样说,弄得我都没自信了。”   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徽媞,把她气得干瞪眼。   公孙扯着田柳儿的袖子,哭天抹泪:“好大夫,女菩萨,您可得救救我,我们家还指着我传宗接代呢。”   田柳儿低头一看,一只白嫩细长的手爪正不安分地从自己袖口爬向手背。她抬眼瞥着公孙,微微一笑,甩开他的手,“你既说虚,那我给你按摩针灸吧。”   徽媞小心翼翼地插嘴:“大夫,我们家少爷都按摩一个月了,还是……不行啊。”   田柳儿哼一声,道:“凡经过我手的,若还是老样子,那就是你们少爷本来就不行,多吃点药补补吧。”   公孙的脸已经涨成猪肝了,徽媞暗笑,甜甜地说:“姑娘真厉害,想必祖上就是做这个的。”   田柳儿麻利地取针、摆针,一声不吭。   公孙本来畏惧扎针的,但是想到一双柔荑在身上摸来摸去,不禁心神摇荡。田柳儿一说趴着,他立即喜滋滋地翻过去。   “脱衣服,上身。”田柳儿手里捏着银光闪闪的针,面无表情吩咐。   公孙立即翻过身,抬眼看徽媞:“给本少爷脱衣服。”   徽媞只作听不见,垂头装死人。   公孙愤愤坐起,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解了,露出精瘦上身,往床上一趴,一副大义凛然的献身模样。   田柳儿笑了笑,一针戳下去,公孙小白杨一样的身板立即弹了一弹,同时,一声凄厉惨叫从口中哇哇而出。他开始哭爹叫娘:“哎哟,我的娘哎,您就不能轻点?不是要先按摩吗?”   田柳儿抿嘴一笑:“你症状轻,按摩就省了,直接扎针吧。这才第一针,还有四十八针呢。”   话音刚落,又是一针刺了下去。公孙惨叫道:“我不扎了!我不扎了!”   “那可不行,会血液倒流、七窍流血而死的。”田柳儿温柔地说。   “啊?”公孙大叫一声,无力耷拉下脑袋,咬着手指大哭起来。   徽媞转身捂住嘴,眼泪都笑了出来。   回到宫中,徽媞向张嫣道:“人找到了,应该是她,不如我们现在就放出消息。客氏忌惮,肯定会动手杀她,我们暗中派人保护。到时候田柳儿为了自保,自然会倒向我们了。”   张嫣沉吟一会儿,摇头道:“不好,一个疏忽,她就被人杀了。干脆这样,找些人假扮客氏的杀手,于道上截杀,再让人从旁施救,这也安全些。”   徽媞点点头:“我让人安排。”   她走后,张嫣独自坐着,看了两页书,吃了几口梅子,便忍不住起身到乾清宫了。皇帝病着,她一会儿不见,心里就觉不踏实。   葛九思蹲在殿外逗猫,张嫣向殿里瞅了一眼,走到他身边,“九思。”   葛九思这才发现,慌忙起身,“皇后娘娘。”   张嫣轻声道:“奉圣夫人呢?”   葛九思眼角扫着四周,同样轻轻回道:“到小厨房给陛下做点心了。”   张嫣松下一口气,她可不想见到那个老女人。   “陛下在暖阁里?”   “是,魏公公正奏报苏州民乱的事儿。”   张嫣怔了怔,“民乱?”   暖阁里,天启手捧奏折在读,他已读了好长时间,足够再看一遍了,却仍不撒手。魏忠贤和司礼监几位太监弯腰立在下面,大气也不敢出。   终于,皇帝嗤的一声笑起来,放下奏折,“瞧你们吓的,朕当是什么事儿呢,不就是几个暴民把朕的人打死了吗?起来,快起来。”   天启热情洋溢地招呼。   魏忠贤把头垂得更低,几位太监谁都不敢接话。   “朕叫你们起来!”   一声怒吼从皇帝口中发出,响彻大殿,与此同时,桌子被重重拍响,奏折哗啦啦震掉地上。   几位大太监双腿发起抖来,应声跪到地上。   “可恶!”皇帝长袖一挥,桌上剩余奏折全被扫到地上。天启踏着走上去,胸口一阵阵起伏,“反了!真是反了!庶民袭击厂卫,大明开国二百余年未有之奇事。江南离心离德,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忠贤!”   他提声厉喊,魏忠贤慌忙起身,疾步趋来,“老奴在。”   “拟旨!”皇帝咬牙切齿,“速速发兵江南,将东林六人逮捕来京,胆敢有反抗阻拦的,立地正法。苏州百姓群起暴.乱是不是?那就给朕屠了此城!朕看天下还有谁敢犯上作乱?”   魏忠贤震骇,浑身起了颤栗,结结巴巴道:“陛……陛下……不……”然而面对天启那张年轻暴戾的面孔,“不可”二字无论如何他也吐不出来。   回到值房,众人相顾叹气。纸张已摊好,墨也研罢,无一人敢上前写。   不久,内阁几人也来了。顾秉谦是苏州昆山人,受了惊吓卧病在床,来不了了,只有冯铨和丁绍轼。   魏忠贤目视丁绍轼:“皇上大怒,要尽诛为乱者,你写吧。”   丁绍轼大惊:“厂公谬矣!京师仰仗东南漕运粮数以百万计,现在正是运期,地方有事,更应该示以宽大,现在反倒以严旨激之。江南盘根错节,倘若一同作乱,京师断粮,辽东乏饷。这么大的事故,谁能辞其咎?”   魏忠贤拍案而起:“天下财赋尽在江南,苏州更是钱粮重地,我岂不知?可如今圣上正值盛怒,指令发下,你说该怎么办?”   “我写。”冯铨年轻气盛,一把抢过丁绍轼手中的笔,要自己拟旨。临下笔时,忽然意绪茫然,不能措一辞。说实话,他巴不得皇帝发兵江南,掀了东林党的老巢,一洗当年他在翰林院所受的耻辱。   初入官场的冯铨,一度想投靠风头正盛的东林党。那时他十八岁,进士及第,名列一甲,得入翰林。少年词林,美容公子,博得许多同僚的爱慕,就连宫中内侍也与他交好。天启二年,父亲冯盛明在辽东战场上临阵脱逃,锒铛入狱。冯铨遍求同僚,这帮人不仅不施以援手,还趁机百般羞辱,公然于衙门中群起而上,把小冯铨给“狎玩”了。   四年之后,他得遇魏忠贤,从此义无反顾地把灵魂出卖给了阉党。   ☆、交心   张嫣站在殿外,皇帝的怒吼听得一清二楚。她有点想笑,甚至觉得快意,皇帝屠杀起他的大臣来毫不留情,庶民对皇权的反抗虽使他出离愤怒,多少也能让他心生警惕,让他知道即便他贵为天子,也不能如此肆意妄为。百姓这股浪潮,随时会掀翻他这艘小船。   魏忠贤更是可笑,从殿里出来时,脸色刷白,两腿颤颤。自此以后,看他还敢不敢让缇骑下江南。   她已想过,即便把两人作恶的种种罪端挖掘出来,也奈何不了魏忠贤,顶多赐死客氏。如果皇帝真舍得把魏忠贤撵下朝堂就好了,没了东厂和锦衣卫的护卫,她不杀他,天下自有千千万万人持刀而上。   内侍通报后,她踏进暖阁。天启一看见她,立马把嘴嘟起来,闹脾气似的气哼一声,踢开奏折,走过去搂住她肩膀,委委屈屈地说:“皇后,他们都不将朕放在眼里。”   张嫣似嗔非嗔地看着他,哄孩子一样柔和地笑说:“谁敢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天启撅起嘴嘟哝:“他们把朕的家奴都打死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张嫣说着,伸手探他额头,“还是有些热,过去躺着吧。”   她扶他走到床边。天启坐下,也欢欢喜喜地拉她坐下,拿起枕头垫在床头,让张嫣靠上去,“你靠上去,靠上去。”   “做什么?”   “让我听一听。”他猴急地说。   “才两个多月,哪有?”张嫣哭笑不得。   “不管,让我听一听嘛。”   非让张嫣靠坐在床头,他蹬掉鞋,向后一仰倒在床上,滚了一滚,滚到张嫣肚子旁,把脑袋贴上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轻轻唤道:“慈然,慈然,我的小慈然。”   张嫣笑坏了:“他听不见。”   “听见了。”天启固执地说,又一遍一遍地叫。   张嫣开始有点担心,等孩子生下来,他得溺爱成什么样,别十五年后,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朱由校出来,那可就惨了。   “陛下,别喊,”张嫣指着外面,小声地说,“让人听见了。”   天启睁着一对漆黑清亮的眼珠,乖觉地看着张嫣,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好像刚才喊人的是她。   他扭头看向帘外,扬声喊道:“九思。”   脚步声匆匆传来,须臾葛九思在帘外回道:“在。”   天启道:“我跟皇后说话,你在外面看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是。”葛九思走远了。   张嫣抿嘴一笑,用手给他梳理头发。   “皇后,”天启嘻嘻傻笑着,吭哧吭哧地坐起来,在她脸颊脖子处蹭来蹭去,“今天晚上陪我睡觉吧。”   声音虚弱,说完安静地伏在她肩头。   张嫣垂下头,不无担忧地看着他红红的眼睛,“陛下,你是不是不舒服?”   天启晃了几下脑袋。   张嫣却知他现在不好受,因为他两只黑眼珠又不转动了,像稚子一样天真。他要是精神,眼神一向幽暗深沉的。   唉,这可怎么办?张嫣一瞬间直想掉泪。这天下谁生了病都可以歇几天,唯独他不能。通政司每天送来的折子少说也有几十来份,不是太平时期,一日也不能放松。偏偏他又是个病秧子。   她抱着天启,心头越来越沉重。天启反倒安心,渐渐睡着,到傍晚时醒转,精神好了许多。   客氏托葛九思把点心送来,人回咸福宫了。   天启吃了两口绿豆糕,觉得不错,叫张嫣尝一尝。张嫣微笑摇头:“我不爱吃这个,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天启叹声气,如果这两人能和睦相处,他也不用遭那么多罪了,女人为何如此斤斤计较?这些话他想说,没敢说。   他喝了几口茶,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张嫣勉强笑道:“陛下,晚风暖人,我扶你出去走一走。”   “也好。”天启打起精神说。   将近五月的天,傍晚时分,恰恰宜人如春,空气中送来花香,天启嗅了一口,不觉神清气爽,笑对张嫣说:“还是外面好。”   他这一笑,苍白的脸焕发出几分神采来。张嫣久久地凝视着他。   天启发现了,扭头看她,“你看什么?”   “没什么。”张嫣眼眶一酸,垂下了头。她忽觉愧对天启。想当年他活泼好动时,多次邀她捉迷藏、荡秋千,为何要冷情地拒绝他呢?有多少次她走后,他在她身后黯然低头?   “等你休养好,我们去兔儿山看荷花,那里清凉。好吗?”   走在白玉石甬道上,张嫣温柔地说。   天启立即站住,喜不自禁道:“好啊。”这事情他曾经提过很多次,可惜……   “从前你都不肯陪我。”顿了顿,他轻轻道。   张嫣心里一酸,嫣然笑道:“以后都陪着你。”   天启笑着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越走越远,不知不觉到了元辉殿。两个人相似一笑,在门口站住。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宫女内侍也站住。   天启向里看去,紫藤花一串串挂在绿叶上,开得正绚烂。他扭头笑看着张嫣,“你那天穿的也是紫色的衣服,就是这种颜色。”   “哪天?”张嫣已经忘了。   天启目光痴迷,有些调皮地说:“朕第一次见你,还有朕第二次见你,都是穿的那件紫色的上衣。”随即他笑问,“你是故意的吗?”   张嫣白了他一眼,别开脸小声道:“巴不得不被选上。”   天启哈哈一笑,刘昭妃她们都告诉他,张嫣美而端庄,缺少风情,他却一直觉得她很有味道。尤其一双天真清透的大眼睛,总让他想起蜀地的熊猫,娇憨可爱,老想把她抱在怀里揉一揉。   元辉殿后面即是慈庆宫。天启与她并肩而行,又问:“你当日为何跑到房顶上?”   “陛下,你好像问过我。”   “啊,新婚时好像问过,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张嫣也忘了。她当时扯了谎,现在可以说实话了:“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孩坐在上面,一动不动的,很好奇,就上去看了看。”   “是鬼吗?”   “是八妹。”   天启愣了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八妹一直很孤僻。”   张嫣默默无言。   他好像很有感慨似的,又道:“汤若望说,他们称那些善良纯洁的小孩子叫小天使。卢象升偶然说过一句话,八公主小的时候,善良得令人感动。那应该称得上小天使了,想想都让人欣慰,一个纯真的小女孩长成一个美好的少女。即便我不能见到我妹妹,也为她感到庆幸。可惜她进了宫,进宫毁了她啊。”   说着已到那座宫殿旁,天启仰头看看,喃喃道:“她到底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我也上去瞧瞧。嫣儿,你要不要上去?”   张嫣倒是挺怀念这里,可是看着那立得陡峭的木楼梯,还是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去摸肚子。   “屋里有楼梯啊,哎哟,我的小妻子!”天启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你上次该不会爬的木梯吧?”   宫里久不住人,没有点灯,现在这个时刻有些昏暗。天启挥手让跟着的人停下,拉着张嫣进去,说:“你知不知道,这是父皇当年住的地方,你那天竟敢爬上?可能父皇冥冥之中选中了你这位儿媳,好让我遇见。”   恰恰走到楼梯旁,张嫣正打量房内的书架,忽然发现他不走了,站在第一阶楼梯上,回头注视着她,目光深情又悲哀。   “怎么了?”   还没问完,他一步踏了下来,一手揽过她肩膀,一手扣住她脑勺,覆唇上来。   张嫣本想笑的,却无法笑出来,睫毛颤动时,她看到皇帝的脸上滑下一滴泪水。她不知道这个敏感的人被什么勾起了情潮,她感到他的吻热烈专注,好像燃烧了他胸膛里的所有感情。   终了,天启缓缓地离开她,一时没有说话。好像凄美的歌声落下后,余韵在绕梁。   张嫣笑道:“你避开他们,拉我在这里做坏事。”   天启这才抽离,拉着她上楼,淡淡笑道:“不是身体不允许,更坏的也做了。”   楼顶钩心斗角,好在有一处平台,正好观夕阳。天启便和她站在那里,看着西方通红的天空。张嫣道:“八妹胆大,她就坐在那瓦上,也不怕掉下来。”   天启趴在白石柱子上,微微地笑了笑。   张嫣笑看他,“你更胆大,糊个纸就在天上飞。”   天启笑道:“你也挺胆大的,被我带走,竟然一声不吭。你不怕掉下来?”   张嫣抬头看着天空,缓缓道:“你这样小看我。有些事做来虽要冒风险,可是不尝试,其中的精彩又怎能知道?我不想平平凡凡地过一生。你们只当我进宫是遵父命,是怀有抱负,那些都是次要的。按理说我是一个弃婴,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不应该再希求什么。可是,既然生而为人,为何要甘于平凡?能让一个女人平步青云的,就是选秀了。如果我是男儿身,一定勤学苦读,为官做宰。”   天启凝视着她,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名和利?”   张嫣摇摇头,笑道:“人也分三六九等,有人,也有人上人。只有站在高处,才能领略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其中承受的苦难和得到的幸福,也非寻常人可比。这就是人生的修行。我想要活得更精彩,为此,也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陛下,你也称百姓为蚁民。这不就是他们的悲哀吗?同样生而为人,却如此卑微渺小。何必要跟他们计较呢?”   她的一番话不能不引发天启的思考。他撑在栏杆上,垂头看着下面,道:“你想说什么?”   张嫣走近他,覆住他的手,柔声道:“陛下,没有人敢无视朝廷。对他们来说,皇权如此高高在上,膜拜还来不及。小民百姓想要的不多,一点垂怜都让他们感恩戴德。同样的,一点伤害都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从此对朝廷失去信心。民虽愚却淳朴,他们都是平日里受了周顺昌的恩惠,出于私人之义才动手的,并非蓄意反抗。即便是暴.乱,也不能以暴制暴,应该安抚才是啊。”   天启吞吞吐吐:“朝廷的面子……”   “只将带头闹事者处之以法就行了。”张嫣道,“这样,既保全了朝廷面子,也不波及更多的人。”   天启叹道:“还是朝廷妥协,只怕苏州人的气焰更涨啊。”   “凭它涨,能涨到天上么?”张嫣笑道,“陛下示以皇恩,才能彰显一国之君的气度。大明的刀箭是用来对付鞑子的,怎可用在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   天启直起身,满眼爱意地看着她,笑道:“是我病糊涂了,听你的。”   张嫣嫣然一笑。   天启揽过她,并肩看夕阳。   ☆、信王   黑夜笼罩着乾清宫,只有窗户透进零星几点月光。皇帝已睡着,呼吸均匀清浅。张嫣爱怜地看着,伸出手,轻柔地摩挲他的头发。如果有可能,她愿意折损一半寿命,换回他的健康。   帘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今夜当属王体乾值班。明天是魏忠贤六十大寿,他回家准备去了。因为这事儿,皇帝今儿晚上很不高兴。他病着,魏忠贤却回去贺寿。   张嫣掖好被子,轻轻地走出暖阁,到正殿另一头,始唤:“王体乾。”   王体乾一惊,赶忙转身,弯腰快步过来行礼,“娘娘。”   张嫣转身踏出殿外,王体乾跟上。   月色清冷,殿外静谧。张嫣缓缓道:“王体乾,你可知本宫病愈的事?”   “娘娘所指的是……”   张嫣朝僻静处又走了两步,“此前我被人所害,不能生育,现在这个病已经好了,为陛下诞下皇子是迟早的事。”   王体乾暗惊,忙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张嫣笑了笑,又道:“你是个聪明人,想必看得出来陛下在冷落魏忠贤。”   王体乾道:“奴婢愚笨,只知道看折子念折子,于这种事上未曾留意。如果娘娘说的是真的,对娘娘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张嫣又是一笑,扭头看着他,“王体乾,你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只是看折子念折子不是太亏了?魏忠贤出身无赖,不识一字,何德何能压在你上头?你可是从内书堂出来的啊。”   王体乾恭谨笑道:“这是娘娘赏识奴婢。不过陛下既然对厂公委以重任,说明厂公自有其过人之处,奴婢们多有不及啊。”   “可是,外面已经骂惨了他。况且,没有陛下的扶植,他什么都不是。”张嫣扬起头笑道,“何不弃暗投明呢?”   王体乾心里打了个突,上前一步,低低道:“娘娘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要我再说吗?”张嫣缓缓笑说。   王体乾转动着眼珠,一时无言。   “我不用你明着背叛他,你照往常行事即可。用着你的时候,我自有吩咐。成吗?”张嫣目视他,轻轻问。   顿了那么一会儿,王体乾拱手道:“奴婢这个职位就是娘娘给的,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娘娘有什么吩咐,以后只管说就是。”   张嫣微微一笑。   她笃定王体乾会答应,这个野心勃勃的老狐狸,肯定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次日一早,皇帝发热,下不了床了。好在没什么重要的事,他让司礼监和内阁商议着,该票拟票拟,该批红批红,完了念给他听一听就行了。   太监们退出时,他问:“忠贤呢,怎么没来?”   王体乾禀道:“皇上忘啦?今天是厂公六十大寿,现在想必在府中招待客人呢。奴婢们和几位阁老处理完事务,也要去给他贺寿呢。”   张嫣低头看天启脸色,越来越冷,她不禁微微地笑了笑。   说完,天启讥讽道:“比给朕祝寿跑得还快呢。”   王体乾笑容僵住,连忙把头垂下。   天启仍不解气,满口怨愤:“朕在这病着,他还有心思贺寿?那朕是不是也得给他贺一贺啊?”   眼珠一转,他道:“王体乾,走的时候跟朕说一声。朕要送厂臣一份大礼,你帮朕带去。”   王体乾暗叹倒霉,支吾着答应:“哎……哎。”   太监们退出后,天启躺在张嫣怀里,可怜巴巴地盯着帐顶。   葛九思进来说:“陛下,信王千岁来了。”   天启眼睛一亮,精神振奋起来,“快让他进来!”又忍不住笑对张嫣说,“五弟很久没来了。”   张嫣抚摸着他头发,温柔地笑了笑。她知道,信王近来很少踏入乾清宫,一是避嫌,二是养母李庄妃刚刚薨逝,心情悲愤。庄妃端正直烈,不屑魏忠贤和他那些宵小,日常生活没少吃亏,常年怀抱忧愤,可能因为这早早去世了吧。   信王虽年少深沉,见忠贤必称“公公”,但是他骨子里对魏忠贤的轻视和厌恶还是掩藏不住的。   帘子掀开,一身红色常服的朱由检垂头踏了进来,跟他哥哥一样,清瘦的脸,清瘦的身材,不过气色更好,脸庞因宽阔的额头和沉着的眼神显得更加坚毅。天启一向散漫,虽是哥哥,脸上却总带有一种天真的稚气。   “由检。”天启伸手,亲热地招呼。   朱由检快走两步,在床前不远处站住,拱手行礼:“皇兄,皇嫂。”   天启忙道:“快,给信王搬个凳子来。”   葛九思搬来杌凳,朱由检拱手再道:“谢皇兄。”这才端端正正地坐下,抬头凝视天启。   一瞧之下,心酸不已,说不出话来。   天启也默默地打量着他,目光慈爱,须臾语重心长道:“弟弟何故这么瘦,要保重身体啊。”   朱由检百感交集,一刹那间心生悔恨,不该为了自保刻意远离皇兄,冷了手足之情。皇兄对他多么情真意切啊。   “皇兄也是,国家大事全靠你,要赶快好起来。”   天启点点头,犹疑道:“你今年,十七了吧?”   由检道:“是十七。”   “是,比我小五岁。”天启凝视着他朝气蓬勃的面孔,十七岁,他还不知道,十七岁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黄金的年华啊。   “该成婚了。”天启轻轻道,“司礼监已到下面选秀女了,到时候让你皇嫂帮你挑一位王妃。”   他抬头看着张嫣,笑得意味深长,“其他都是次要,他喜欢就成。”   张嫣笑道:“那行,到时候让皇弟在旁边看着。”   由检窘迫,得空插嘴道:“一切听皇嫂的。   张嫣看着他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就不要推辞了。”   她虽是笑着,话语中却自有一种命令的味道。朱由检把皇嫂独有的气质归结为,不怒自威。他一向敬畏她,便不再吭声。   张嫣道:“你难得来一次,陪你皇兄说说话。”接着低头柔声对天启说,“我回坤宁宫看看,有一些事务要处理。”   天启点头,张嫣竖起枕头,让他靠上,这才离开。由检站起,拱手送她。   日中时,他才从乾清宫出来,迎面碰上皇八妹,约莫她也是来看皇帝的,便道:“走吧,皇兄睡着了。”   徽媞“哦”一声,上前挎住他胳膊,贼兮兮地说:“五哥,我们去坤宁宫看看吧,听说那些秀女的画像都送上来了。”   由检愣了一下,直直朝坤宁宫反方向走,“不去。”   徽媞硬将他扯回来,“我知道你想去,走吧,别装了。”   由检笑笑,随她去了。   宫女通报后,两人进去,见张嫣正立在书案后看画像。行礼后,两人也围上去看。张嫣笑道:“怎样,五弟,有没有中意的?”   由检腼腆一笑:“都好,看得我眼花缭乱。”   张嫣和徽媞都笑了。   “那就再看看。”张嫣说完,面向徽媞,“田柳儿的事怎样了?”   徽媞直起身,正色道:“她已经答应了。”   张嫣道:“也是个痛快人。你具体说说。”   徽媞道:“她不答应也没办法,我们已经找到了她的人,通报给客氏,她就是死路一条。张菊英是她姑姑,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对于客氏牺牲她姑姑保全自己,也不是不痛恨。她手中有张菊英的自白书,交代了一切,上面盖的有司药房张菊英的印。这也是她在客氏那里谋求生存的唯一筹码。”   张嫣沉吟道:“事不宜迟,要尽快把她召进宫来,在魏忠贤和客氏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给他们致命一击。”   由检一直听着,此刻插嘴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下午就召她进宫。魏忠贤在宫外过寿,客氏一人在宫内,两相无法照应。”   张嫣点点头。   徽媞道:“那我去安排……”   正说着,宫女来报:“司礼监王体乾公公来了,说是找信王千岁。”   朱由检与张嫣对视一眼,束手道:“让他进来。”   王体乾低头匆匆走了进来,手持大红请帖,向三人一一行礼。   “你找本王何事?”由检抬眼瞥着他。   王体乾上前回道:“是这样,厂公今日六十大寿,特请信王千岁莅临府上。”说罢,低头弯腰,双手呈上请柬。   “放肆!”由检变色,拍案而起,“他是什么东西?”   王体乾迅速缩回请柬,柔声软语道:“信王息怒。”   由检余怒未消,轻哼一声,拂袖而立。   王体乾柔和地说:“奴婢觉得,还是去了好。”说罢看了一眼皇后。   张嫣缓缓道:“皇弟,你先不要生气。魏忠贤有感地位不稳,于是借这次祝寿试探朝廷官员对他的忠心。凡是去的,将来清算他时,一个也跑不掉。因此那些见风使舵背离他的,肯定借机不去。事后,他必然将这些人铲除。他向你发出请帖,就是试探你的信号。如果你违拗了他,他也会像当初对付我一样对付你,到时候再做什么事,就不便了。”   王体乾连忙附和:“娘娘说的对,就是这个理,信王您就纡尊降贵一次吧。”   朱由检泄了气,道:“好吧。”   魏府鸣鞭放炮,遍贴红色,一片喜气洋洋,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由检进去时,人已到得差不多了。他放眼瞧去,内阁几人都在,御史科道官也不少,唯独魏忠贤最信任最得力的干儿子兵部尚书崔呈秀不见踪影。   他天潢贵胄,立在门口,器宇轩昂的,极其扎眼。百官看见,喧嚷站起,纷纷上前行礼。信王的到来极大地给魏忠贤添了面子,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恭迎王爷大驾!”魏忠贤弯腰打躬,满脸笑容迎上前,“王爷大驾光临,奴婢感到万分的羞愧。”   由检笑得平易近人,和颜悦色地说:“不用客气,今儿是你的大日子,只管招呼客人。”   魏忠贤连连点头,乐呵呵笑道:“信王,您请,快请上坐。”   刚将信王请到正厅上首的高座上,就听高长寿兴奋地叫道:“干爹!干爹!皇上的大礼到了!”   魏忠贤如从地面冲上云霄,头脑一阵眩晕,满面红光地搓着手,“皇上也给我送礼啦?”   “那可不是。”高长寿站在人群中间,高举一副对联,“皇上亲笔御书,给您写了一副对联祝寿。”   “快打开看看。”在群臣的起哄中,魏忠贤急不可耐地说。   “哎!”高长寿傻笑道,“干爹,看我的。”   耍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脚,大叫一声:“开。”如瀑布飞流直下一样,哗啦抖开上联,红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   魏忠贤认得,那正是皇帝的字,飞扬利落。   高长寿从上到下一字一字朗声念:“公公当了公公就不像公公。”   由检憋不住,努嘴直笑,又生生忍住。   魏忠贤看看侄子魏良卿,笑得比哭还难看,“什么意思啊?”魏良卿茫然不解。魏忠贤又问高长寿,“长寿,什么意思啊?”   高长寿笑道:“欲知详情,请看下联嘛。”   说着,哗啦抖开下联,大笑念道:“忠贤作了大寿就不忠不孝。”   魏忠贤瞬即变色,像傻了一样,愣愣看着对联。那字他还识得几个,每一个都好像透着浓浓的嘲讽。   群臣交头接耳,信王手握成拳,堵在嘴上。高长寿甫一念完,就傻住了。   魏忠贤默默无言,匆匆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王体乾不动声色,看向端坐于上的信王。   信王束手踱步下来,下巴抬起,神采飞扬地微笑。   ☆、雪恨   睁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天启迷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是下午,他和五弟说着说着睡着了。   床前一个人也没有,他掀开被子下床,一时间头晕目眩,扶住了床架。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方又睁开眼,却不想再动,抱臂倚在床架上,看窗外的余晖。   徽媞进来时,就见他一个人寥落地待着,瘦削的身影透着一股子悲伤。虽然天启读书不多,徽媞却总在他身上看到一种诗人的文秀和忧郁,奇哉怪哉。   “皇兄。”她纤巧的身影轻盈地踏进暖阁,轻唤。   “八妹。”天启扭过头来,徽媞心尖一颤,他是那么年轻,却又那么无精打采,哪有半分以前活力四射的影子?她要找李清和好好问问了。   “你怎么了,看起来很难过。”徽媞轻声道。   天启低下头,苦恼皱眉:“我嘲讽了忠贤,以为解了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徽媞失笑:“干嘛要嘲讽人家?六十大寿一个人一辈子也就那么一次。”   天启默然。   “皇兄,”徽媞忽然提声,“纯妃来看你了,就在门外。”   天启茫然看向她,一时愣住,“纯妃?”   徽媞故意不作声,看他能不能够想得起来。   “叫她进来吧。”天启百无聊赖地说。   徽媞出去,抬头一看,段雪娇木然立在风中,穿着素淡,像一只摇曳的蒲公英。   “皇兄叫你进去。”   段雪娇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始踏入殿中。徽媞凝视着她聘婷的背影,耳边听得清脆的女声问道:“我什么时候进去?”   徽媞扭头看着田柳儿,“快了。”   柳儿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了这话,我还有命在吗?”   徽媞笑:“你是无辜的。”   柳儿轻哼一声,“株连啊。”   徽媞坦坦然直视着她,“说老实话,皇嫂和我对你很有好感,况且你医术高超,又是个姑娘,以后肯定用得着。换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田柳儿点点头,笑了笑,表示相信她的话。接着抬眼看她,柔声道:“恕我直言,公主,你的身体并不是很好,想要长寿,要及早保养才是。”   徽媞失笑:“跟太医院的李清和说得一模一样。”   “公主,”田柳儿冷不丁问道,“你没来月信吧?”   徽媞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敢问公主今年寿龄?”   徽媞想了想道:“差不多十五了吧。”   “这就有问题了,”柳儿肃然道,“得赶紧治。”   徽媞浑不在意,听着也就点了点头。   约莫又聊了一会儿,就听里面内侍喊:“传田柳儿。”   田柳儿有些不安地看向徽媞,对方微微一笑,柳儿如吃了定心丸,慰藉不少,提裙踏入殿中。   徽媞心里陡然一轻,抬头遥望远方,耳边好像听见丧钟敲响,这丧钟为谁而鸣?   皇帝旨令传到咸福宫的时候,客氏并不惊慌。此前她的人已来报,皇帝见了一个神秘人,名唤田柳儿。她便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被人盯上了。   她灰心丧气,魏忠贤大寿上被戏弄的事,她已知晓。这就是他们俩当年的疼爱换来的结果。   暖阁里没有他人,天启沉默地坐在床上,手中提着一张纸。客氏进来,他连头都不抬。   客氏走到他身旁,垂目看了看那张纸,接着抬头,注视着他冷漠的侧脸,“皇上。”   “你自己看!”天启把纸拍到床上,起身走开。   “皇上。”客氏悲从中来,禁不住泣下,对那纸看也不看,追在他身后,“皇上,是我错了……”   天启猛然回头,震惊地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泛起水雾,咬着牙一字一字说:“你承认了!?”   “皇上……”客氏哽咽着,想拉他的衣袖。   天启一把甩开她,怒极反笑,眼中却滴下泪来,“你竟承认了?”他悲凉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刚才,他还宁愿相信不是真的,没想到现实是如此丑陋。   他笑得不可抑制,像疯了一样。客氏吓得不敢吭声,担忧地看着他。   肺里一阵痒,天启没命地咳嗽起来,声音震天动地的,像是要把肝肺都咳出来。直不起腰,只好扶住门框。   客氏想要扶他,胳膊刚伸出去,就被他恨恨地推开。她踉跄一步才站稳。   “你害了朕的儿子,还撒了谎。”天启低低说完,扭头冲她怒吼,“你良心何在?为何竟如此狠毒?”   客氏做不得声,垂头低泣。   天启被抽干了力气,以极其虚弱的声音说:“客奶奶,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枉我在皇后面前替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还有何话要说?”   客氏跪下泣道:“奴婢无话可说,皇上要杀就杀吧。”   天启怒气上涌,声竭力嘶道:“你为何要针对皇后?啊?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你还想尽办法把她撵走,可知你日后也没少为难她。我竟一点不知,还当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会真心怜惜她,我真……”   他泪湿眼眶,说不下去。   “皇上!”客氏抬头看着他,目光慈爱又有一丝恨,“您喜欢皇后,可皇后不喜欢我和忠贤啊。她一进宫就有王安和昭妃在后面撑腰,一进宫就想着日后要整治我俩。皇后是个坦白的人,您要不相信,可以去问问她是不是。没了皇上的庇护,我和忠贤算个什么?皇上立她为后,日日宠爱,有哪一天没听她在耳边说我俩的坏话?在那时候,我们又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纯妃,良妃,容妃,哪个不好?哪个不能为皇上生儿育女?为何要挑她呢?她没有一日不想致我和忠贤于死地啊。”   “可她没害过你,你却害了她。她都是明着来,你却在背后耍阴招。客奶奶,你到皇后面前请罪吧,她会给你一个了断。”   天启失魂落魄地说完,一眼不看她,踉踉跄跄向床上走去,突感胸口憋闷,喉头猩甜,他忍不住捂嘴咳嗽。   “皇上!”客氏连忙爬起来,她看得真切,那咳出来的全是血。   天启眼前天旋地转,身形摇晃,下一刻就栽倒在地上。   黄昏时分,天边通红。暖阁里静无人声。张嫣站在床边,垂头默默看着天启。徽媞两眼红红,扶住门框立在帘子口,不敢进去。   诊脉良久,李清和放下皇帝手腕,愁眉不展。   “怎样?”张嫣平复心情,轻声问。   李清和摇摇头:“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徽媞冲进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下来,失声低喊:“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哥哥才多大啊?他不过生了一场小病,怎么要死了……”   她捂脸痛哭起来。   李清和不敢去看张嫣,低低道:“臣上次就说过,让他受惊劳神的事不能再有下次。这次陛下伤心过度,郁结心中,脾胃受损,元气一失再失,才酿至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不是神医吗?”徽媞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满怀希望地问。   李清和叹一声气,悲哀地说:“公主,我并非无所不能。”   徽媞怔了一会儿,迷乱地摇头,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肯定有法子的。”她转眼去看天启,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没有一丝生气,好像大限将至。   徽媞心如绞痛,挥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扑过去趴在床头,泣不成声:“皇兄,我对不起你。快醒来吧,哥哥,快醒来吧……”   匆匆赶来的由检也呆住了,王体乾跟在他身后,面色悲戚,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光。   “半年。”张嫣转过身看着虚空,眼中渐渐泛起水雾,“这将是我们最难熬的日子,魏忠贤势必千方百计巩固权势,对任何人也将更加猜忌,我们得小心了。”   王体乾拱手道:“多谢娘娘教诲。其实奴婢也想过了,未来半年,奴婢跟娘娘还是尽量减少碰面的好,万一被他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张嫣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冷冷问道:“客氏呢?”   王体乾道:“奴婢方才来时看见,在懋勤殿。想必她趁机叫人出宫,向魏忠贤传递消息了。”   张嫣踏出暖阁,向侍立在帘子门口的葛九思道:“九思,陛下审问客氏时,你就在门外吧?”   葛九思心中一凛。抉择的时刻终于到了。一瞬间他头脑混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口中却没有丝毫迟疑,立即答道:“回娘娘,在。”   “好。”张嫣微微一笑,“那么,关于如何处置客氏,陛下是怎么说的?”   葛九思痛快地回道:“陛下说,交由娘娘处置。”   “那你随我到懋勤殿,将客氏抓了,暂且关押在咸福宫。怎么处置,日后再说。”张嫣扭头看他。   葛九思双手颤抖,面色没有波动,垂头沉声答道:“是。”   日已沉没,懋勤殿尚未点灯,昏昏暗暗。听得一阵脚步声接近,客氏抬头,漠然瞧着张嫣,“你终于来了。”   张嫣震惊地发现,她竟然老了这么多,头发白了一半。   “他怎么样?”客氏急不可待地问。   “这个不用你管。”张嫣心情起伏,扬头深吸两口气,吩咐道,“抓起来。”   几个内侍持绳上来,将客氏绑了,推推搡搡,动作极其粗鲁。客氏自始至终沉默以对,也不反抗。   张嫣扬声道:“她即便有罪,也是陛下的乳母,放尊重一点。改日陛下问起,你们该当何罪?”   内侍扭着客氏起来,动作轻柔不少。   走到张嫣身边,客氏站住,看着她优美的侧脸说:“可知当日我为何注意到你?”   张嫣并不理睬,客氏接着说:“那天晚上我从你们秀女中间过,挨个看你们,只有你,从未把头抬起。为什么?”   张嫣傲然一笑,语气嘲讽:“你要看,便给你看吗?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高在上了。”   “只有这个原因吗?”客氏盯着她,“难道你不曾想过,怕自己太过美貌,引起我的忌惮?”   张嫣道:“想过又如何?”   客氏抿嘴一笑:“我没有看错你,从一开始,你就抱着对我们敌对的情绪。皇后娘娘,我从不忌惮你的美貌,也不忌惮陛下对你情有独钟。我忌惮你的个性。你是如此的高洁,好像我们出现在你面前,就是玷污了你。如果你表现得不是这么敌对,我也不用拐个弯找段雪娇了。我们和睦相处不是更好?皇上也不用从中受那么多委屈了。”   张嫣嘲笑道:“我怎么会跟你们合作?”   客氏道:“我至今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甫一入宫,就讨厌我们?”   张嫣厉声道:“因为你们不安守本分,哄诱陛下,以保姆和太监的身份妄图掌控朝政,这有违祖宗之法。”   客氏哼一声,悲哀地说:“从来都是逼到角落才反击,何曾想过篡权?娘娘太高看我们了。忠贤把他当主子伺候,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泪湿眼眶,停了好一会儿,目视张嫣道:“他再怎么喜欢你,也从未看清你。你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野心勃勃,非但自己要当贤后,也想把皇上锤炼成明君。你可曾真正地赞赏他,认同他?他一直是个需要关心的孩子。但愿皇后娘娘能像父母爱孩子一样,即便他没达到你的期望,也无怨无悔地爱护他。”   她说完,被人扯着胳膊拉了出去。   张嫣独自站了一会儿,疲倦地低下头,对九思道:“拟旨。”   “是。”现成的笔墨,葛九思摊开宣纸。   “客氏目无王法,屡次犯上,更试图颠倒中宫,谋害皇子。现已查实,暂行关押。”说完,张嫣道,“以陛下名义,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印,明早即颁布天下。让东林和阉党都知道,魏忠贤不久就要垮台了。”   “是。”葛九思的手在颤抖。这道奏折竟要出自他的手。   “九思,”张嫣柔声道,“将来太子未出阁读书前,东宫伴读就由你担任了。”   葛九思最后一丝犹豫也断了,搁了笔,跪下沉声道:“谢皇后娘娘。”   张嫣看了他一眼,转身缓缓走出殿外,黑夜凄迷,微风拂动她的发丝和衣袍。大明的明天在哪里?她的明天,又在哪里?   ☆、斗争   魏忠贤第二天清晨才得以入宫。其实他昨天晚上就从府中赶来了,不过那时宫门已经关闭。关得比平常早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定是皇后干的好事。   他懒得跟她计较,一进宫就去看皇帝。还在昏睡着。魏忠贤从暖阁出来,只想掉泪。   迎面走来冷冰冰的皇后,魏忠贤收拾心情,上前行礼,“娘娘。”   张嫣只“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朝暖阁走。   “娘娘。”魏忠贤追在她身后焦慌地问,“万岁的病,太医怎么说?”   张嫣知道瞒不住他,停下脚步,黯然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啊……”魏忠贤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木了。张嫣走了多时,他仍一个人弯腰站着,眼珠动也不动,神情凄苦。   葛九思看不下去,走上前来轻唤:“干爹。”   魏忠贤并没答应,葛九思又喊了一声。   “啊……九思。”魏忠贤胡乱地抹了把脸,抽了一下鼻子。   葛九思默默看着,见他两眼呆滞,眼袋都出来了,显得极为疲倦。   “九思,御医没说怎么治?”魏忠贤直勾勾地盯着他。   葛九思摇了摇头,顺势把头低下,避开他的眼神,“没有治法,唯今只有用心调养。”   “别把话说得太早。陛下年轻人,能有什么大病?太医院不行,那就找江湖术士,这么大一个国家,还就找不出一个有本事的人来?   魏忠贤转过身,茫然看着外面,语调刻意上扬,掩饰着底气不足,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恐慌和焦躁。   葛九思默默垂下头。   “对了!”魏忠贤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夫人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被皇后关押起来了,现在咸福宫。”葛九思垂头丧气,“事情发生得太快,儿子本想着给干爹报信,没成想皇后的人已将宫门封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去。”   魏忠贤打了个激灵,失声大叫:“关押?她凭什么关押?”   葛九思犹疑地说:“儿子也不清楚,好像是万岁的意思,将夫人交由皇后娘娘处置。其实当时万岁已经昏迷,夫人可以不认的,谁知她竟不反抗,想是怕万岁醒来问罪。”   魏忠贤已知事情败露,叹道:“她岂是怕问罪,心凉罢了。”   葛九思察言观色,道:“您还在介怀对联的事?”   魏忠贤脸上现出悲怆之色,摆了摆手,仰头看天,“我为皇家当了一辈子奴才!如今却落了个不忠不贤。”   他拍了拍葛九思肩膀,走之前留下一句灰败的话:“你要以我为戒。”   葛九思心内为之震撼,唇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他当然要以他为戒,他们是何其相似,卑微鄙陋,却拥有很多压制也压制不住的欲望。即使还没走到最后,但他明白,魏忠贤已经输了。他坐拥权势,这权势却虚幻如泡沫,一吹就破。他太天真,竟然毫无保留地对皇帝付出真情,这真情换来的却是鄙弃和嘲弄。他太愚蠢,被阉党利用将东林赶尽杀绝,收获铺天盖地的骂声,而这阉党,随时都会反戈一击。   他所做的一切,他都要引以为戒。   魏忠贤先去看了客氏,确认指令源自皇帝后,无可奈何,回到司礼监值房。内阁次辅丁绍轼重病辞官,需增补阁员,王体乾向他请示,应该增补谁?   魏忠贤略一沉吟,没有比兵部尚书崔呈秀更合适的了。呈秀天启二年即归入他阵营,对他没有二心,又手握兵权,一旦入阁,想做什么就更方便了。   王体乾点头附和:“等万岁醒来,咱就跟他说。崔尚书调兵运粮做的不错,万岁一直赞誉有加,前几日袁崇焕上书,盛赞厂公之外,也提到了他,想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王哥。”魏忠贤并没听他说话,一直陷入沉思,此刻阴冷地开口,“我们情况不妙啊。”   “这话怎么说?”王体乾一脸诧异。   魏忠贤站起身缓缓道:“万岁若真出了事,谁来接班啊?”   王体乾笑道:“这容妃娘娘,不正怀着身孕吗?”   “可谁知道是男是女,再说陛下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不一定呢。信王和皇后走得近,有皇后在背后撺掇,多半是信王。”   王体乾沉吟一番,点头道:“有理。那我们现在就拉拢信王?”   “晚啦。”魏忠贤悲叹一声,抚额坐下,“谁能想到万岁年纪轻轻就遭此大劫呢?信王已倒向皇后,等他继位,岂能饶我?”   王体乾也叹一声,道:“那厂公说,该怎么办?”   “这样。”魏忠贤招手,叫他附耳过来,“等万岁醒来,我们在偏殿埋伏甲兵,让他发现送到东厂,借机说是信王和皇后欲行刺万岁,谋反篡位!”   王体乾腾地直起身,这个赌徒!莫说他已与皇后结盟,即便没有,给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做此大逆不道的事。   “厂公不可。”他直言道。   “为何?”   “这你还不明白?”王体乾忍不住点醒他,“皇上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独于夫妇兄弟之间不薄,一旦有变,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啊。”   魏忠贤骇然变色,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到了日中,皇帝醒来。张嫣喜极而泣,上前扶他起来。天启两眼无神,脸色和嘴唇白花花的,拉着她袖子问:“皇后,我是不是要死了?”   张嫣把他抱在怀里,下巴贴在他柔软的头发上,闭目片刻,温柔地说:“哪有?陛下只是一时晕厥而已。养养就好了。”   “真的?”天启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张嫣眼眶泛酸,“当然是真的。”   天启狂乱地摇头,紧紧抓住她,“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   张嫣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掉落。   “我舍不得你。”天启喃喃说完,没了力气,倒在她怀里。   张嫣抚摸着他的脸,含泪说道:“你怎么能死呢,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叫我怎么办?”   天启昏睡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睛时,吩咐葛九思道:“叫内阁和司礼监的人都来。”   张嫣叫住葛九思,对天启道:“陛下要做什么?外廷的人都在窥视陛下的病情。”   天启摇摇头:“瞒不住的。他们不知道,反而会夸大其词。”   内阁值房在文华殿,不远,司礼监更近。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十来个人鱼贯而入,跪地叩首。   天启挨个瞧着他们,人人脸上都是悲戚之色,像戴着同一副面具。虽然他们现在表现得很悲伤,不过一旦他死去,这些人就会欢天喜地投向新主子。如同当年那波人抛弃尸骨未寒的先帝,争先恐后地跪倒在他脚下一样。   “厂臣呢?”他问。   王体乾道:“厂公到甲子库去了,奴婢已经派人通知他,一会儿就能到。”   天启点点头:“那等着他。”   不过一会儿,魏忠贤风尘仆仆地赶来,脸上的汗也来不及擦,弯腰快步跑到皇帝跟前跪下,欣喜地打量着天启,憨厚一笑,“万岁,您醒啦?”   “嗯。”天启扫了他一眼,目视众人,“都起来。”   十几个人纷纷站起,垂头侍立,等候指示。   天启提一口气,缓缓道:“近来劳累过度,病倒在床,御医嘱咐要多休息。国家大事,就全靠你们内阁和司礼监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向皇后请示,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他歇住不再说,严肃沉着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在魏忠贤脸上:“忠贤,你把朕的话重复一遍。”   “哎。”魏忠贤沉重答应,声音颤抖。   他转身面向大家,将皇帝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回头道:“万岁的话,老奴记清楚了。以后司礼监就按娘娘的指示批红。”   顾秉谦立即接道:“内阁一定协力配合。”   天启微微一笑:“这样一来,朕就放心了。”   顿了顿,他又道:“皇后已有身孕三个月,不能劳累过多,你们辛苦辛苦,多分担点。”   此言一出,如晴天打下一个霹雳。魏忠贤脑袋嗡嗡作响。三个月,没有一点风声,分明故意隐瞒。皇帝为何隐瞒?又为何在现在透露?外廷的人听了,又该作何感想?他浑身泛起凉意。   天启一直观察着他,此刻抬头深深凝视着张嫣,道:“厂臣数年来忠心耿耿,勤恳能干,是可用之才。你初涉国事,难免生涩,留他在身边,也可以商量商量。”   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凝重,贯进众人耳朵,感人肺腑。魏忠贤热血沸腾,泪湿眼眶。皇后听不听是一回事。皇帝最终也没有放弃他。   张嫣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臣妾明白。”   天启在她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回事,不由叹气。他忽然体会到了叶向高的无奈,想在东林和魏忠贤之间调停,无奈刺刀已举起,杀人的与被杀的,怎肯握手言和?   当晚,趁皇帝清醒,张嫣把内阁增补阁员名单递到他面前,道:“陛下,丁绍轼走了,由谁来补?”   天启倚在她怀里,对着灯光一看,第一个就是崔呈秀,后面几位也是魏忠贤常在他耳边赞赏的人。   她在试探他。天启笑了一笑,合上名单,淡淡问道:“你说该由谁来补?”   张嫣道:“陛下的内阁,当由陛下做主。我听你的。”   天启把名单搁到桌上,不动声色地说:“这几个都不好,你另择一个。”   张嫣直接说道:“礼部尚书徐光启,我跟陛下提过的。”   天启点点头:“挺好,就他了。”   他答应得太干脆,张嫣一时愣住。徐光启松江府人,不是东林,但亲近东林。她需要在阉党内阁安插这么一位中立人物。今日皇帝在内阁面前谁都不偏,可是徐光启战胜崔呈秀入阁的消息一旦传出,对魏忠贤可是大大不利,有多少人正望风而动。   她已宣战,皇帝岂会不明白?   天启笑道:“我能否过关?”   “过关了。”张嫣把他的乱发梳理到脑后,亲了亲他的额头。   天启枕在她腿上,敛住笑容,目光沉静悲悯,“皇后,你像仙女一样美,像菩萨一样善良,但愿你能放下仇恨,像刚进宫时一样简单快乐,一辈子都这么快乐。”   第二日皇帝一天未醒,魏忠贤慌了。他很迷信,为了祈禳天启痊愈,把甲子库中贮存的金寿字大红纱取出,自王体乾以至御茶房、御药房近侍宦官,都发给一二匹,做成贴裹,凡到天启面前时必须穿上。他还让人不时喧嚷:“圣驾万安矣!”好像这样,天启就真的万安了。   多年打交道,张嫣对魏忠贤的性格已了若指掌。敢作敢为,不计后果。本身憨厚愚蠢,如果不是身后一帮狗头军师,那次他就被孙承宗赶下台了。从他想出谋反一事,她便知,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徽媞到坤宁宫里来,悄声对她说:“魏忠贤最近频频与崔呈秀密会,会不会是想在宫中发生兵变?”   张嫣一惊,“你从何得知?”   徽媞道:“我听锦衣卫的顾显说的。”   “他不是魏忠贤的人?”张嫣疑道,“缘何对你说这话?”   徽媞定定道:“他是皇上的人。再说了,你也知道,他出身军人,有点血性,怎肯诚服一个太监?”   张嫣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提高警惕,毕竟兵权掌握在崔呈秀的手里。天下人都为魏忠贤立生祠,阿谀奉承他,现在他又封自己为九千岁,离万岁还远吗?宫里还有一个怀孕的容妃呢。也许他真的狗胆包天,在宫中把我杀了,反说我谋反呢。”   “嘿!”徽媞轻蔑地笑道,“干脆找人夜潜崔呈秀房间,把他杀了。”   张嫣失笑,转念又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过她到底做不出来。想了想,道:“如果能劝降他就好了。”   “恐怕不行。”徽媞笑着摇头,“崔呈秀此人虽然贪婪狡诈,但颇讲道义。有件事也挺有趣,关于他的。听说他之前风流浪荡,妻妾成群,但自从得了一个歌妓萧灵犀,就对她情有独钟,三千宠爱在一身了。怕只怕他对魏忠贤也是‘情有独钟’。”   “冯铨呢?”张嫣灵机一动,“他和崔呈秀相互排挤,如果我们暗中拉拢他,那么可以借由他让崔呈秀在魏忠贤那里失去信任。”   徽媞道:“冯铨热衷功名利禄又卑鄙无耻,是棵墙头草,皇嫂信不信?你一拉拢,他立马靠上来。”   张嫣笑了笑,沉思一会儿,果断地说:“那就拉拢冯铨,让他们阉党从内部乱起来。”   ☆、希望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冯铨了无睡意,让人陈列古董古玩珍宝奇书于室内,逐一赏玩。   家人进来,低声说:“江南那边,回送字画了。”   冯铨从古书中抬头,怔了片刻,道:“千里迢迢送字画,可见他的诚意,快请人进来。”   “是。”家人退了出去。   很快领了一女一男进垂花门,上连廊,廊上一路悬挂白色绢纱宫灯,宫灯上绘有水墨山河。灯下看去,两个少年眉清目秀。年纪较小的走在前头,身形纤细,头微微仰起,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盏又一盏宫灯,脸庞稚嫩而忧郁。   初夏季节,院中花木扶疏,奇香沁脾,小溪自假山下流过,淙淙有声,愈加显得庭院深寂。她扫眼看去,眸色更冷。   到了门口,家人弯下腰:“请进。”   她停下脚步转身,后面少年会意,双手呈上画轴。她接过,这才施施然踏进去,环视屋内光景,目光定在书架前肃然翻书的冯铨身上。   少年跟上,沉默地立在她身后,垂头看着鞋面。   余光瞥见人影进来,却不听开口,冯铨抬首望去,正和少女四目相对。   她丝毫不回避,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红唇高傲地闭着,没有开口的意思。   冯铨微怔之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也不开口。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粲然一笑。   冯铨愣住,她不笑的时候有多阴沉,笑的时候就有多灿烂,好似黑夜和白天两个极端。   “小阁老。”她双手背后,悠悠地上前。   冯铨冷冷道:“你是谁?”   她睁大眼睛,拿出画轴晃了晃,“当然是江南钱家派来给小阁老送画的啊。”   “你不是。”冯铨眼中划过狠厉,“你到底是谁?”   她敛了笑容,下巴抬起,一股子高傲的味道透了出来,“光宗小女,乐安公主。”她笑了笑,“你信吗?”   冯铨微微变色,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合上书放到架上,走来拱手,语气恭敬:“原来是公主,臣失礼了。”   “你真的相信?”徽媞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冯铨心生怒火,轻佻地看着她,淡淡道:“公主娟秀,臣过目不忘。”   “我且当你称赞我了。”徽媞笑了笑,从背后拿出画轴,“咱们还是谈正事好了。”   冯铨目光随着她手中的画轴移动,神色没有波澜。   徽媞抖开画轴,惊叹看着,语气欣羡:“这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专程派人送给你的。宫里都没这种好东西。”   冯铨痴迷的目光流连其上,徽媞恶意地笑了笑,递给他:“这背面还有钱牧斋的章呢,既是人家送你的,快接着吧。”   冯铨一动不动,淡淡目光瞥着她。   “你怎么不接啊?”徽媞笑得如花灿烂,“怕了吗?阉党首脑竟私下与东林领袖来往,魏忠贤得知,不知该有多伤心?小阁老,你真是老谋深算,他还没垮,你就先为自己铺路了。”   冯铨道:“我和他只是文人之交,无关政治。初在翰林院就已相熟,私下赠宝是常事,公主何故牵强附会?”   “让我想想你们的打算。”徽媞踱步于厅中,自顾自地说,“预感到政局有变,江南士林无不翘首以盼。东林已血洗干净,在野中唯一有威望的也就是钱谦益了。他想重出江湖,入阁执掌朝政,于是找你搭线。是不是?”   冯铨干脆利落地说:“没这回事。”   徽媞忽然一阵心灰意冷,与冯铨王体乾这等小人合作,即便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可曾肃清乾坤?也许唯一的好处,是帮皇后了结了私人恩怨,保住她的命,她的后位和她的孩子。冯铨若真的搭上东林党,势必又是新一轮的翻案。黑白颠倒过来再颠倒过去,政局动荡不安,大明王朝又要风雨飘摇。唯一获利的,恐怕是关外虎视眈眈的鞑子。   她冷冷道:“小阁老,我都已经来了,你还不坦诚一点?”   冯铨拱手道:“公主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徽媞语气不善:“我没有什么吩咐,我是奉皇后之命来的。崔呈秀握有兵权,极得魏忠贤信任,屡次在他面前诋毁你,你就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冯铨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这才是个爽快人。”徽媞简直为他的无耻感到羞愧。顿了顿,她又缓缓道,“我们还需要杨涟这样一位斗士。”   “公主的意思是……”   徽媞道:“在这举国都为魏忠贤建生祠的时候,有一位勇士能站出来,痛快淋漓地上书揭发他。如同当年杨涟上书骂他一样,轰动两京一十三省,一呼百应,引来无数追随者。到时候,大势所趋,魏忠贤的末日也就到了。”   冯铨道:“我明白,可是……”他摇摇头,皱眉道,“难!”   徽媞笑道:“论名望论身份,还有比钱谦益更合适的吗?这也可以为他日后入阁造势啊。”   “钱牧斋惜命如金,胆小怯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把黄袍扔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冯铨语气嘲弄。   “这样的人也能当首辅,大明真的要亡了。”徽媞别有深意地盯了他一眼,懒洋洋道,“这我不管,交给你了。你只管交给钱谦益,他不敢,不是还有他做官的朋友?”   魏忠贤找崔呈秀商议起兵,发动宫廷政变,以谋反罪名杀了皇后和信王,扶植容妃当皇后。等皇帝死后,容妃垂帘听政。   崔呈秀一直吞吞吐吐,不给准话。   魏忠贤心里渐渐滋生出怒火,他算明白了,关键时候,谁都靠不住。   冯铨携《三案》一书来给他看,此书以丑化东林为目的,是魏忠贤收拢民心的第一步。当初是由崔呈秀倡议。就因为此,魏忠贤才在众多儿孙中更加看重他。   魏忠贤满意地掀开书,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大名。反倒是崔呈秀,赫然排在第一位。   他不好意思说,闷闷不乐地合上了书。   冯铨趁机道:“呈秀恐怕有二心。”   魏忠贤一惊,“怎么说?”   冯铨道:“厂公可还记得六十大寿那一天,他没有来。”   “他不是说,忽然肠胃绞痛,还得找医师开膛剖肚吗?那让他怎么来?”   冯铨摇摇头:“非他,他小妾萧灵犀也。他为了一个妾,推了厂公的寿宴。”   魏忠贤缓缓起身,把书拍在桌子上。   事已至此,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和尚道士也被他请进宫来,驱鬼作法。难得有一天,皇帝醒来,含着两泡眼泪,对他说:“太吵了。”   他向信王示好。五六月间,牡丹花开得正美艳。他派家人李朝钦载着数十盆名贵牡丹,送到信王新修的府邸中,贺新居。   信王高兴地接了,还回送了他绢丝布匹。魏忠贤心里稍稍宽慰,夜半之时,又浑身一哆嗦惊醒。他当年不也是表现得如此友善吗?知人知面不知心,野心勃勃者大都深沉,信王比他哥哥还要狠毒啊。   他问皇后田柳儿下落,皇后皱眉道:“你找她何事?”   魏忠贤道:“娘娘可曾传她为皇上诊过脉?她医术高明,也许有法子救万岁。”   张嫣道:“她只是个小医女,懂些针灸按摩,太医都没办法的事,她能如何?”   “娘娘千万不要小看了她!”魏忠贤急忙道,“别说寻常御医,就是李清和也未必比得过她。老奴亲眼见过她给人开刀取瘤,许多垂死挣扎的人都被她救了回来。”   “怎么不早说?”张嫣埋怨道。   魏忠贤瞥了她一眼,小心翼翼道:“老奴以为,娘娘已经让她看过了。”   张嫣道:“她收了张菊英的骨灰,急急忙忙赶到家乡安葬了。看来,要把她尽快接回来才是啊。”   魏忠贤马上道:“我去办!”说完大步踏了出去。   张嫣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如刮起秋风,阵阵凉意。算一算,容妃怀孕已九个多月,很快就要生产了。如果是男孩,那么这些拉拢过来的人很可能翻脸与她为敌。到时候,如果皇帝再出了大事,可怎么办?   那毕竟也是他的孩子啊,她叹一声,打消心中恶鬼。   一切交给命运吧。   到龙床前时,皇帝正好醒来,目视她道:“皇后,你瘦了。”   张嫣坐到床上,俯身凝视着他,绽开笑颜,“她们都说,瘦了好看。”   天启认真地说:“你胖了更好看。”   张嫣笑了笑,凑到他面前轻轻问:“想不想吃点什么?”   天启摇摇头。   张嫣打量他良久,好像要把这个模样深深印在脑海里,随后直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石人,送到他面前,“像不像?”   那是他,歪着头,微微含笑。天启笑了笑,眼中涌出热流,从前把木工视作下贱的事的人,竟然亲手做起来了,也不知偷偷做了多少,才做出一个像样的出来。   他移目看她的手心,都磨出茧子来了。   “不像吗?”见他久久不言,张嫣有些窘迫。   天启忙道:“像,很像。”   说完,挣扎着举起一只枯瘦的手,握住她的,贴在自己脸颊上。   张嫣不争气地红了眼。   “皇后,”天启轻轻道,“我已写了圣旨,等容妃的孩子生下来,交给你抚养,认你为母。”   张嫣扬起头,深吸一口气,慢慢倒下去,与他头对头躺到一起。天启闭上眼睛。   床上的风铃忽然晃动了一下。   天启一刹那间睁开眼睛,猛推张嫣:“皇后,快出去!地震了……”   话音未落,那面竖立的镜子应声倒地,床剧烈地晃动,整个大殿都摇摇欲坠。几个内侍们刚想冲进来,自己先摔到了。   张嫣一时呆住,天启心急如焚,使尽全力推她:“嫣儿快出去,这不是地震,比地震还可怕。”   墙上悬挂物件纷纷掉落,桌子椅子也掀翻在地,内侍宫女奔走惊呼。张嫣反应过来,扯掉帐帘,抱住他滚到角落里,拉过被子盖过头顶。天启不再说什么,伏在她肩头,紧紧拥住她。   混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危害极大。乾清宫的一位内侍被砸中脑袋,脑浆迸裂。三大殿盖房的工人纷纷被震了下来,摔成肉酱。事后得知,是王恭厂爆炸,整个京师都陷入混乱,走在街上的行人直接被剧风吹裂衣衫,裸体示人,有的被刮走,掉落河里。   皇帝受此惊吓,脸色惨白,伏在皇后怀里剧烈喘气。   张嫣吩咐道:“到各宫清点,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正说着,一个面生的宫女急冲冲地跑进来,跪下泣道:“陛下,娘娘,不好了,我们娘娘受惊晕倒,恐怕要难产了。”   张嫣骇然变色,“你是容妃宫里的?”   “是。”宫女惶惶泣道。   张嫣连忙低头安慰天启:“陛下不要担心,我去看看。”   天启黯然道:“你小心一点。”   “我知道。”张嫣起身快步出去,一面吩咐内侍,“叫李清和来。”   容妃已经不行了,汗湿的手拉着奶娘,气喘吁吁地说:“去看看,八公主来了没有。”   不知道是第几次问了,奶娘点头道:“就来了。”   徽媞是一路跑过来的,如风一样冲进暖阁,冲到床前,怔怔看着她。   柳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费力地举起手,“你没事就好。”   “柳湘。”徽媞低低喊了一声,一把握住她的手。   柳湘依依难舍地看着她,有气无力地笑说:“我很庆幸,交了你这个朋友。”   徽媞心弦震动,惭愧地红了眼眶。   柳湘痴迷地看着虚空,缓缓道:“宫妃死后,都是葬在皇家陵寝附近。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卿卿,你把我送回夕照街吧。还记得我们坐在街头的高岗上一块唱歌,一块看夕阳吗?那附近是一大片坟地,我爹就埋在那里,将来我娘和我弟弟也要埋在那里,我不想和他们分开。”   徽媞点头:“我知道,将来我也去陪你。”   柳湘道:“你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不要忘了我。”   “永远都不会忘记。”徽媞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柳湘颤颤地伸出手,指着床头柜子,“我攒了些钱,你替我交给我娘,我弟弟该娶亲了。”   徽媞哽咽,连连点头。   柳湘胸口起伏,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要不要叫皇兄来?”徽媞轻声道。   “不需要了。”   说完这一句话,她闭上眼睛,阖然长逝。   宫女齐声啜泣起来。   徽媞捂住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朦胧间有人拉她袖子,余光看见是皇后,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背。   “皇嫂。”徽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话语断断续续,“我对不起她,自她进宫,从没说过一句好话,从来没安慰过她。她唯一认识的就是我啊,为什么我那么狠心对她?”   张嫣环住她,默默地看着这凄凉的一切,无语凝咽。   容妃的死断了魏忠贤最后一份念想,他加快了寻找田柳儿的步伐。柳儿两天后回到京城,大清早入宫。   暖阁里人不少,皇后王爷公主都在,太监魏忠贤在旁侍立,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仪表非凡的年轻人,看见她如看见空气,很是傲气。   田柳儿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就是所谓的神医李清和了。   “柳儿,你来看看。”皇后站起身,和颜悦色地说。   田柳儿福了一福,“是,娘娘。”   内侍搬来凳子放在床前,田柳儿坐下,先不号脉,细细打量皇帝。对于现在的状况,她并不意外,那天面见皇帝时,她就在他脸上看见了死亡之相。即便没有这场病,他也翻不过四十岁去。   这副身子已然破败,需大换血才行。不然就是好了,也是一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地生病吃药,还不如痛痛快快死去。   田柳儿号完脉,抬头对皇后说:“陛下的病也不是不能治。”   李清和比皇后更快地发问:“要怎么治?”   田柳儿头也不回,依旧看着皇后,“陛下身上毒素横行……”   除了李清和,其余人顿时神色大变,张嫣更是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你说他中了毒?”   田柳儿微微一笑:“娘娘,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毒,病从口入,您又不是没听说过。陛下虽然年轻,五脏却已衰竭,这是毒素堆积所致。要治的话,当然能治,不过,需冒大风险。”   李清和道:“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怎么治。”   “很简单,”田柳儿站起身,目光在王爷公主脸上打转,“找个人换血就成。”   徽媞和由检对视一眼,结结巴巴道:“换血,怎么换?”   柳儿笑看着她:“就是把你健康的血液换到你皇兄身上,把他身上有毒的血透析到你身上来。”   由检打定主意,道:“你做过吗?”   “做过。”柳儿淡淡道,“给一对母子羊。”   由检脸色黯淡下来,低头沉吟。   “什么结果?”徽媞立即追问。   柳儿轻快地说:“都活下来了啊。”   张嫣垂目看着天启,叹道:“那毕竟是两头羊。”   “这个我也想过。”李清和缓缓道,“不过正如田姑娘所说,十分凶险,有可能……都活不成。”   田柳儿点头:“老实说,是这样。不过,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不是吗?”   室内一片静寂,每个人都没有迎视她的目光。   “如果能活下来,我皇兄能活多少年?”徽媞抬起头,微弱的声音响起。   “这要看他以后保养得好不好了,如果保养得当,活到古稀也不算奇事。”田柳儿怜悯地望着她,轻轻道,“不过另外一个人就不一定了,有可能立即死,即便活下来,也是疾病缠身。像公主这样底子弱的,不瞒您说,最多十年光景。”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尾声(一)   徽媞一时没有言语,垂下了头,接着又抬起,看向床上躺着的天启。张嫣无可奈何的背影映入她眼帘,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呢。   “你何必盯着她?”由检看着田柳儿,语气不悦,“我也可以。”   柳儿道:“说这些为时过早,谁的血跟陛下溶合得最快,就用谁的,不然换血的结果可要大打折扣。不是还有两位公主吗?”   徽媞点点头,无力开口:“五姐已经怀孕……”   “那不行。”柳儿决然摇头。   “六姐好事将近。”徽媞低低地说。   柳儿道:“那就看三位了。”   徽媞的直觉超乎一般人的强,没有发生而即将发生的事情,她通常都会嗅到苗头。好比田柳儿和李清和,两人未碰面前,她就预感到,柳儿会对李清和这种桀骜不驯的人生出强烈的征服意。而发生在她身上的大事情,上天都会给她强烈的心理暗示。   她知道,三兄妹中,一定是她和天启的血溶合得最快。   傍晚时分,她和田柳儿从乾清宫出来,漫步在空荡荡的平台上。不想走了,她抱住一个石柱趴到上面,遥望远方的天空,神情沉静。   田柳儿道:“明天空腹一天,后天就可以做了。   徽媞点点头。   田柳儿既好奇又怜惜地看着她,轻轻道:“有没有想见的人?”   徽媞一下子笑出声:“不要这样。”   田柳儿却不笑,神情凝重。   徽媞也缓缓地收了笑容,脸上残留一点涩涩的笑意,摇了摇头:“没有。”   柳儿叹一声,好言规劝:“你可要想清楚。”   “没有。”徽媞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摇头,自信又笃定地说,“我不会死的,柳儿。”   田柳儿逼着自己残忍地开口:“我不敢保证。”   徽媞笑道:“我不会死的,我能感受到,上天的善意。”   “公主,你真奇怪。”田柳儿禁不住道。   徽媞心里空灵,不作他想,笑道:“有时候你抱定一个信念,任凭谁说也不动摇,那么你所想的就会实现。从小到大,我都是这么坚信。”   “我喜欢你的性格。”柳儿道。   徽媞沉默一会儿,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尝试,哪怕我活不下来。只要能换来皇兄一天,让他看看他的儿子。”   柳儿叹一声,上前抚住她的肩膀,“公主,你是个善良的人,上天不会亏待你的。”   徽媞动容:“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死并不可怕。仅仅因为别人的一句“善良”,让她觉得,她是如此高贵地活着。   两天后,田柳儿在两人身上插了羊皮管子,换了血。不过可惜,皇帝没有醒来,从清晨等到晚上,皇帝依然没有醒来。   徽媞像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被抬回哕鸾宫休养。   田柳儿委婉表示,她已尽力,可以准备后事了。   张嫣一颗心向无边深渊坠去,希望落空的感觉大抵如此。原来只是觉得悲伤,现在四肢百骸都喧嚣着绝望。   她没有勇气再看病床上的人一眼,回了坤宁宫。她想,她必须做点什么,来宣泄被命运捉弄的愤恨。   第二天一早,她头一次在坤宁宫召见了魏忠贤,说,现在皇帝生死未卜,国家又内忧外患,他们两人更应该摒弃前嫌,通力合作,稳定国体。   接着表示,解除客氏的监.禁,魏忠贤你把她领出宫去。   魏忠贤回到值房,问王体乾,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王体乾沉思了那么一会儿,道,皇后怕厂公发难,便率先提出了和解。   魏忠贤不相信:“她恨我恨得要死呢。”   王体乾道:“不如我先试探?”   于是,他向皇后递出辞呈,请求辞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世人都知道,他是魏忠贤的股肱。没了他,魏忠贤等于断了一只臂膀。   魏忠贤犹豫很久,才准他做出这一举动。   接着,便是忐忑的等待。   出乎意料,皇后坚决不允,还好言激劝:“卿是朝廷重臣,国事未定,怎能轻言离开呢?”   魏忠贤暂时放了心,把客氏接出宫外,每天照旧到司礼监报到,同时思索着全身而退的法子。   接下来半个月,陆续有两三个人上书,痛斥阉党几人不守孝道,直接提名的就是崔呈秀,父亲死了,你这畜生怎么不回家守灵?   对魏忠贤,是一字未提。   张嫣让人查了查,上书的几个都是阉党分子。   “这是什么意思?”   她问由检。   对付魏忠贤的事,她都是找信王商量。她已想过,如果皇帝真的不再醒来,无论她怀男还是怀女,这个江山都让信王来接任。   朱由检今年十七岁,脑子已能转好几个弯,阴谋诡计这些,他天生拿手。他认为,这些阉党中的小虾小蟹,对政局走向并无把握,因此两边都为自己铺路。弹劾崔呈秀,给皇后留下不是阉党的好印象,同时也不触犯魏忠贤的霉头。   对这些奏折,张嫣按他的建议,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   “等到大鱼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由检道。   下旬,御史杨维垣上书,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杨维垣是阉党中的骨干分子。大家都不傻。   崔呈秀已成众矢之的,对于张嫣来说,这是断掉魏忠贤另一只臂膀的大好机会。然而朱由检说:“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张嫣讶然。   由检沉吟道:“无论如何,都要沉得住气。要等到一个敢于弹劾魏忠贤的人。”   张嫣便依他所说,严厉地斥责了杨维垣,让他不要轻言。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顶风而上,弹劾崔呈秀,同时大肆称颂魏忠贤。在奏折中,他把清算东林的责任全部推到崔呈秀身上,同时声称,很多事魏公公本不想做,都是崔呈秀出的主意。   这下张嫣明白了,杨维垣的背后,站着魏忠贤。   连续几次弹劾给了魏忠贤启示,要想全身而退,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必须对天下做出一个交代。   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崔呈秀。   从六月到九月,陆续又有人上书痛骂崔呈秀,以及魏忠贤。反击的时刻到了,一道圣旨,崔呈秀落马。   魏忠贤平安无事,但他仍觉得憋闷。虽然皇帝一日不死,皇后就不会要他的命,但反过来说,他也不敢把皇后怎样。   他已错过最好的机会,当时不该听信王体乾一家之言,放了皇后和信王。   如今为时晚矣。   张嫣的肚子已经七个多月大了,行动困难。为防人算计,她一直待在坤宁宫,每天傍晚时到乾清宫看看皇帝。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希望。这希望是如此渺小细微,不是日夜厮磨的人,完全察觉不出来。   “在你醒来之前,”她摩挲着他的眉头,轻声呢喃,“我一定要把他赶出朝廷,不然你又舍不得动手了。”   她曾经想过,能不能如皇帝所愿,与客魏二人和解。已经不可能了,困难时期,或许他们能够暂时获得和平的僵持,一旦局势缓和,彼此的忌惮凸显出来,一定会拔刀相向。天启三年的事,她承受不了第二次。   六公主主动提出选婚推迟,张嫣不允,金秋十月照期举行。   公孙让人带话给徽媞,想见一见她。   和上次一样,徽媞坐轿子摇晃到故园。公孙一见她,大吃一惊:“你怎么跟纸片似的?”   “有吗?”徽媞晃悠悠地走进来,坐下后,手扶着头。   “你看看。”公孙把镜子送到她面前,“你以前虽然没有血色,但也不至于憔悴成这个样子,跟重病病人似的,哪像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徽媞只觉这话如针刺,一把推开他,口气冲得不行:“有事快说!”   公孙见她发火,一下子没了胆气,嗫嚅道:“是,是。”顿了顿,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会不会落选啊?”   徽媞睁开眼睛,他正俯身看着她,白皙的脸庞离得极近,她可以看到,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徽媞心中一动,别开了眼,须臾又看着他,坦诚道:“公孙,你真的长了一张俊脸,俊到让人可以忽视你的其他。”   “真的?”公孙喜不自禁,咧开一个又傻又灿烂的笑脸,“公主,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呢。”   徽媞道:“但是选驸马不是只看脸,我有一些话要嘱咐你。”她环视屋内,无精打采地说,“屋里好闷,我想出去走一走。”   公孙欢快地说:“到后面的花园逛一逛如何?”   徽媞摇摇头:“我说的是到街上看一看。”   出了郁府,行不多远,就是玉河桥。许是王恭厂爆炸闹的,很多商家都没开门,街上行人不多,放眼望去,只有秋风扫荡着落叶。   郁公孙走在徽媞旁边,摇晃着一把白纸扇,怡然自得。   徽媞笑了笑。   公孙便把纸扇送到她眼前,炫耀似地说:“公主,你看这字写得好不好?”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可能太应景了,徽媞念着颇有感触,喃喃重复道,“北雁南飞,北雁南飞……”   她抬头看去,苍茫的天空上,一群大雁排成“一”字,翩然南飞。   “字写得很好,风雅秀挺,一点都不像你。”徽媞道。   公孙也不计较,笑道:“本来就不是我写的,这扇子是我表哥送我的。”   “噢?”徽媞瞟了他一眼,坏坏地笑了笑,脚步不停,朝国子监迈去。   “我表哥可是很厉害的人物。”公孙摇着扇子微笑,“就说这国子监,里面的学生极不安分,每每妄议朝政。公主可知,他们背后都是有人的。”   “是吗?”徽媞一脸疑问。   公孙笑道:“公主常年幽居深宫,这就不知道了吧?国子监的监生大都是花钱买来,天下哪里最富?江南啊。江南官员行走官场,都有富商在背后支持。他们想搅乱朝廷这锅水,通常都会发动学生。学生的身份最适宜,既不引人注意,又见多识广。当年东林党为了离间三党,先给他们的智囊汪文言谋了一个监生的身份。”   正说着,已到国子监门口,只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学生,站在他的同学面前,正朗声说道:“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憾!”   几十位同学沉默片刻,鼓掌喝彩,纷纷扔了手中的书,跳到桌子上大叫:“与之决死,虽死无憾!”   公孙低声道:“他叫钱嘉征,东林领袖钱谦益的同族。家在淮扬,是扬州最大的盐商。”   徽媞道:“你认识他?”   “当年在外祖家时,常跟他玩耍,不知他可还记得我?”公孙眯起眼睛,默默地瞧着钱嘉征。   学生闹得极响,不一会儿国子监副司业陆万龄铁青着脸走了进来。此人曾上书说,忠贤功盖当代,应移入国子监,与孔子并尊。   一个太监,与圣贤并肩。太无耻,生生地把国子监正司业给恶心走了。从此国子监归他管,常常勒索富户学生。   “干什么?干什么?反了天了你们!”陆万龄跺一跺脚,指着学生怒斥。   “乌龟老王八蛋!”钱嘉征把书一扔,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挽起袖子向他走去。   “干嘛?干嘛?”陆万龄操着一口四川口音的官话,结结巴巴,急忙后退。他叫万龄,学生们私下笑言,除了乌龟,谁能万龄。   钱嘉征挥手向后一招呼,“上啊,兄弟们,揍他!”   几十个人发一声喊,挥舞着拳头冲了过去,将陆万龄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场面混乱不堪。   徽媞回到宫里,将国子监发生的事对张嫣说了,末了道:“看来冯铨说的不错,钱谦益那边已经出手。”   张嫣沉吟道:“学生闹事,历来都能在南北两京产生极大反响,声势造得够了,魏忠贤自己就会走下朝堂。”   “那,”徽媞缓缓道,“皇嫂会要他的命吗?”   张嫣沉默不言。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征上书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这是继杨涟之后弹劾魏忠贤最凶猛的一次,其文笔之老辣,措辞之严厉,比杨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同当年一样,广泛抄阅,广泛传发,反响极大。   此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和工部主事陆澄源陆续上书,痛斥魏忠贤。而自崔呈秀走后,阉党就开始土崩瓦解。他的儿孙纷纷递上辞呈,在家中写奏折,痛斥阉党罪恶,表明自己清白。此时此刻,竟无一人为他说话。   威信扫地,魏忠贤慌忙进宫,面见皇后。   皇后对他很客气,挺着大肚子亲自接见他。魏忠贤暗叹一声,还好,皇后还没有撕破脸皮。没准她会像前几次一样,把那些人严厉地训斥一顿。   他言辞恳恳,表明自己对皇帝是如何如何忠诚,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张嫣一言不发地听着。   魏忠贤尴尬不已,拿袖子揩了眼泪,躬身告退。   “等等。”   身后传来皇后清冽的声音,这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魏忠贤心中一凉,猛然警醒,他怎么能相信皇后?这是在与虎谋皮啊。   他转过身,惊疑又不安地看着张嫣。   张嫣把手中本子递给侍立一旁的葛九思,“念。”   正是钱嘉征的奏折,上面酣畅淋漓地书写着他的罪恶,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两年来,魏忠贤耳边听到的都是称颂赞美声,连戏班子都为他唱词做戏,一口一个“好一个魏公公”“好一个魏太监”,那叫一个婉转动听、舒服畅快。时间久了,他活在一种虚幻中,好像全天下人真的把他视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以往卑污不堪的历史尽可抹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慈祥睿智的魏忠贤。他的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几经改换,脱胎换骨。   一封奏折,将他打回原形,原来,他还是一个被人唾弃的肃宁无赖。甚至连无赖都不如,已经十恶不赦,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他的心腹李永贞,有一次说漏了嘴:“外官都在诌哄老爷。”   老实说,他非常不喜欢听李永贞说话,尖酸刻薄,可却是如此一针见血。所有的人都在哄着他一个魏傻子,他上当了。   他痛苦地抬起头,却看到皇后嘲弄冰冷的眼神。葛九思自始至终都低着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乾清宫,以往辉煌在萧索的背影中化为乌有。   夜里,葛九思来到他的值房。魏忠贤陷在宽大的椅子中,胳膊无精打采地停靠在桌上,头也不抬,“皇后打算如何处置我?”   葛九思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跪下乞求道:“干爹,你走吧。”   魏忠贤缓缓抬眼,看着这个泪眼朦胧的年轻人。   默了一会儿,他道:“是皇后让你来的?”   葛九思摇摇头,道:“我是背着她来的,我猜不透皇后娘娘的心思。干爹,换了是你,你会因为万岁一句话而不杀她吗?”   魏忠贤悚然一惊,脊背发凉,不会!   那么皇后更不会。   葛九思道:“你真心诚意地离开,也许她看在万岁面上,一时心软,也不会计较那么多了。”   魏忠贤站起身,搓着手踱步于屋中,点头喃喃道:“是,是这样,明天我就请辞。”   他浑身颤抖起来。   皇宫沉浮三十年,他也倦了,第二天一早即提交了辞呈,由王体乾代笔。   张嫣捏着这封奏折,默默看了一会儿,泪湿眼眶。她也能做到。她做梦都没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操控客魏的生死。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真让人迷醉,晕头昏脑。她以为自己足够淡然,没想到心里住着一头猛兽,贪婪地吸噬着权势。在这个位置上能保持清醒和单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徐光启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葛九思也更忠诚于她,天启醒来后,会不会忌惮?她开始体会到魏忠贤的小心翼翼和如履薄冰了。   魏忠贤的辞疏,她当场批了。   由检道:“就这么放了他?”   是的,就这么放了他。接到奏疏之前,她还想着,把他发去凤阳守坟,甚至筹谋着日后处死他。可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她处死了魏忠贤,那么从今以后,天启要忌惮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因为她在这场决斗中,表现得是如此野心勃勃,强势霸道,不但他要重新看待她,就连自己也要再次认识自己了。   “你对我来说最重要。”她守在病床前,抚摸着天启的脸颊说。   魏忠贤打包走的那天,没有一个人敢去送他。这一天的清早,皇后下令将葛九思重杖三十大板,因为有人揭发说,前天夜里他去了魏忠贤的值房。   魏忠贤脱下蟒服,蓝衣布鞋走向午门。他很沮丧,旋即一想,当年徐阶被弹劾下来时,不也如此吗?再落魄能落魄到哪里去?沿街乞讨他都做过,他随时可以把脸撕了,仍在地上供人践踏。再说情况不算坏,没了荣华,他还有富贵。从肃宁无赖到一代巨监,这一辈子,值了!   三十年沉浮下来,他还和以前一样,鲜少作愁容,只要一条命在,依旧嘻嘻哈哈。   即将走入午门门洞时,身后传来喊声:“魏公公。”   他回头一看,是匆匆跑来的八公主,瘦成纸片,好像风一吹就倒。   魏忠贤心里不忍,急忙迎上前,“公主别跑,慢慢地走过来说。”   徽媞跑到他面前站定,捂住心口气喘吁吁地说:“公公,我来送你一程。”   魏忠贤热泪盈眶,当即跪下。   “公公,你快起来。”徽媞拉他起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魏忠贤擦了擦泪,哽咽道:“什么话,公主尽管说。”   徽媞道:“你可知皇嫂为何放过你?”   魏忠贤摇摇头:“至今不敢相信,只怕她日后早晚收了我这条老命。”   徽媞道:“一是看皇兄的情面,二是她估摸着你是真的放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皇兄真出了事,她还会放过你吗?”   魏忠贤顿时恐慌不安,再次跪下道:“求公主救我一命。”   “起来说话。”徽媞拉他起来,语重心长道,“公公,你听我的,不要张扬,越卑微越好。如今宫内仍有你的人,皇嫂也怕你日后卷土重来。所以你要拿出诚意来。你和客奶奶京中的房产,全部卖了,从此以后不要入京。这些年你位居高位,钱财肯定不少。虽然你没了权势,可是钱能通天。你若舍得,留下一点养护家人之外,其余全拿出来,上交国库。”   魏忠贤愣住,沉思良久,犹豫道:“这……”   “你是舍不得?还是担心钱财太多,拿出来引人注目,会招致风浪?”   魏忠贤心如刀割,吸了一口气,道:“我没什么舍不得。”   他当然舍不得,然而最怕的,还是暴露自己的贪污。   徽媞会意,道:“你悄悄地上交,只让皇嫂知道就行了。”   魏忠贤权衡良久,咬牙道:“好吧,我听公主的。”   徽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清和就在午门外看着。他正要进宫,见此情景便停了下来。他想亲眼看着魏忠贤走出宫外。   “仙逸。”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穿柳青色道袍的年轻儒生,高高瘦瘦,面容清俊,笑起来极为温暖。   “九台!”李清和展颜一笑,激动地迎上去。   离得近了,两个人同时伸出手,在空中交握,相视一笑。   “三年没见了。”李清和感慨地笑道。   “是啊,你还是老样子。”卢象升温和一笑。   “你倒是,”李清和上下打量他,亲切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稳重了不少啊。”   卢象升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道:“站在这干什么?要进宫吗?”   “我差点忘了。”李清和指着前面,连忙招呼他,“你自己看。”   卢象升转身望去,顿时睁大眼睛,“那不是……”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瘦梅的姿态独一无二,是公主无疑。   徽媞正在搀扶魏忠贤。李清和甚觉有趣,打量着卢象升神色。   “她在干什么?”卢象升微微皱眉。   李清和哈哈一笑:“可能是于心不安吧。”   “为何不安?”卢象升继续看着,淡淡地问。   “这个……”李清和又哈哈笑了起来,扬声感慨道,“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八公主了,更不是李家那个腼腆的外甥女了,她的心思跟海一样深,谁能摸得透呢?”   说着,就见魏忠贤叩头拜谢公主,转身大步走了出来。李清和道:“听说你短短两年就在大名府带出了一批精锐的兵,那里的人一向懒散,你是怎么把绵羊变成猛虎的?”   卢象升默默瞅着魏忠贤,笑了一笑,道:“精锐谈不上,不畏怯罢了。寻常都是把功夫花在练兵上,岂知练兵虽然重要,招兵也不能马虎。每招一人,也将他同学、同乡、兄弟、父子一同招来。”   “哈,我知道了!”李清和惊叹,“这样在军中形成错综的关系网,冲锋的时候,一个人冲,就会有很多人冲。每死一人,就能愤怒一大批人,大家都豁出命上了。”   卢象升点头:“是这样。”   “看不出来啊,你这等狡猾。”李清和调笑罢,皱眉道,“不过,也有个问题,一个人跑,大家岂不是也跟着跑?”   卢象升只点了点头。   他没有这个困惑,因为每次开战,他都站在最前面。与山贼作战数次,至今没有发生有人逃跑的情况。   李清和想了一想,也明白了,心中暗叹,道:“你当着知府,怎么想着去练兵?”   卢象升沉默一会儿,低低道:“可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李清和点了点头,拍着他肩膀说:“我看你不日就是大明的岳武穆啊。”   魏忠贤走出门洞,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与此同时,徽媞也转身,缓缓地走回去。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卢象升和李清和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这次回家娶亲?”   “我想先去山海关看一看,明年春再回家。”   “明年?”李清和大笑,“明年你都二十七了,人家也不小了,别让人等急了。”   “就这半年。”卢象升也觉愧疚。   两个人说着,渐渐走远。   ☆、尾声(二)   薄雾散去,旭日冉冉升起,照耀着沧桑二百余年的紫禁城。天启六年末暖日朗朗,应该是个暖冬。   今天虽是六公主选婚的大日子,宫里却不敢太闹。百里之外的辽东正在酣战。努尔哈赤死后,其四子洪太吉继位,携大军渡辽河而来,直取宁远,雪当日之耻。   选驸马的地方依旧是在元辉殿。徽媞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张望,只见十来位俊逸少年站在廊下,老老实实垂头侍立。只有公孙,昂首挺胸,左顾右盼。   看见徽媞,他眼睛一亮,摇晃着白纸扇踏出队伍,大步向这边走来。他身后的少年莫不抬头,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徽媞迅速把脑袋缩回去,躲在墙角。   公孙跑出来,兴冲冲唤道:“公主……”   “做死!你出来干什么?”徽媞压低声音骂道。   公孙一愣,委委屈屈地说:“我人生地不熟的,看见熟人就忍不住出来了嘛。”   趁没人注意,徽媞把他拉到值房。上下打量,见他果然遵她的嘱咐,挑了一身玉色直裰穿,腰间系丝绦,发间插玉簪,整个人一洗之前华丽,素净清爽。   徽媞不住点头:“男人就得这样。”   公孙看看自己,犹疑道:“有点穷酸。”   徽媞嗤了一声,没好气道:“你本就生得风流浪荡,再穿得姹紫嫣红的,像什么样?我皇兄会放心把妹妹交给你?”   公孙大惊:“圣上亲自面见?”   徽媞白了他一眼,“废话!长兄如父。皇兄眼尖着呢,你这皮虽然换了,可骨子里的轻佻难免从言行举止中透出来。我来就是叮嘱你,不要招摇,一定要老老实实,让人家以为憨厚怯懦也没关系。”   公孙连连点头:“知道了。”旋即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徽媞,“公主,我会不会落选?”   “不会。”徽媞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六公主也来了,她会在帐后看着你们。傅懿妃宠她,说到最后,还是她做主。”   “那就好。”公孙羞涩一笑,温顺得像只小白兔。   徽媞暗笑,夺了他手中的扇子,“这个,我先替你保管。时间差不多了,快进去吧。”   公孙答应一声,乖乖地往外走。   “等等。”徽媞叫住他,正色道,“公孙,你选了驸马后,人前千万不要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   公孙讶道:“为何?”   “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徽媞眨眨一只眼睛,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估摸着差不多,她走到元辉殿里,与徽婧并肩,看纱帐外面。一路过关斩将,公孙和其他二位一起,接受皇帝面见。驸马就要从他们之中选出。   觉得身边来了人,徽婧扭头一看,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六姐。”徽媞亲热地打招呼。   徽婧又羞又气,扭回头去哼了一声。她的选婚,这个人来凑什么热闹,真是厚脸皮,还那么坦然,都不觉得害臊?   但她骂不出来,因为她也在这站着。   徽媞撑开白纸扇,轻轻摇着。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打着扇子?”徽婧借故发火。   徽媞收拢折扇,留恋地摩挲着扇柄,幽幽道:“六姐,这三个人中,你喜欢谁?”   徽婧霎时红了脸,咬唇嘟哝道:“关你什么事?”   “你觉得,这个人怎样?”   耳边传来徽媞低低的颤抖的声音,似乎很紧张。徽婧扭头一看,她双目含情,正凝视着帘外。   她在看谁?徽婧诧异看去,是那个最俊俏的小子,眼角上翘,眼珠一直骨碌骨碌转。她最不喜欢这种轻佻的人,第一个就把他排除在外。虽然其他二位也不满她的心意,但也算凑合。   徽婧轻蔑地说:“我看他不怎么样。”   徽媞轻叹一声,道:“六姐真是冰雪聪明,方才路过殿外,被他瞧见,竟将这把折扇赠与了我。想来是把我当成了宫女,借机调戏,这等浪荡人怎靠得住?”   徽婧一下子来了气,狂徒!来参加她的选婚,竟还敢勾引别人,真想把他招下弄死他。   她阴阳怪气道:“可我看你挺喜欢他的嘛。怎么,你把你那个古君子先生忘光了?”   语罢,就见一道凌厉的光射来。徽婧心尖一颤,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徽媞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我一心好意,六姐不领情就算了。不过,我还是要忠告一句,此子风流,六姐慎重。”   说罢,双手握紧折扇,黯然走了出去。   徽婧哼了一声,明明是看上了这个浪荡子,叫她放手,还故作清高。   傅懿妃掀开帘子一角,低低笑问:“女儿,哪个合你的心意?”   徽婧一指公孙,满口火气,“就他了!”   咳嗽声接连响起,傅懿妃急忙扭头问身边的人:“陛下,你怎样?”   徽婧心急,但也不敢出去,隔着帘子看见皇兄摆了摆手。接着见那金色的帘子上,伸出一只苍白削瘦的手,轻轻地拨开帘子,人走了出来。   “皇兄。”徽婧连忙迎上去,要来搀他。   天启咳嗽一声,摆了摆手,微弱地开口:“六妹,你再想想,我看八妹说得对。”   徽婧不高兴地嘟起嘴:“你总是向着她,能不能让我为自己做主一次?”   天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好吧,这次听你的。”   徽婧正要说话,天启忽然扭开头,沉着地盯着门外,黯淡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精光四射。   “万岁!”葛九思从门外快步走进,神色难得一见地惊慌。   “军报来了?”天启的声音因激动微微颤抖。   葛九思迟了片刻,迅快地说:“不是,是皇后娘娘要生了!”   “什么!”说话的时候,天启已大踏步走了出去,“出了什么事,御医不是说还得几天吗?”   葛九思急忙跟在他后面,声音恢复平稳:“并没出什么事,娘娘忽感肚子痛,说皇子可能等不及,想早点出来。”   天启哭笑不得:“她还有心思说笑话。”   匆匆上辇,到坤宁宫。暖阁里传来皇后痛苦的叫声,天启直冲进去,到门口时被几个年老宫女拦住,都说:“不吉祥。”   天启也不是当年的小年轻了,顺从地折回来,在殿中焦躁踱步,听着里面声音,不住唉声叹气,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生这一个就不生了。”   等到中午,还没有生产完,天启气闷,骂道:“这小畜生怎么还不出来?我真想狠狠揍他。”   星夜,他搬了给小慈然做的移动饭桌,挂在肩膀上,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夜的宁静,天启顿时站住,怔怔看着白色窗纸上喜悦奔走的身影,木头一样立在原地。手不知不觉松了,饭桌掉到地上,沉重的响声惊醒了他。   “陛下,”奶娘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出现在门口,满头大汗,眼睛比星星还闪亮,“是个皇子!”   天启发出结结巴巴的“噢噢”声,呆呆立在原地,望着婴儿。   “您来看一看,”外面冷,奶娘不敢出去,“娘娘让抱出来给您看一看。”   天启飘飘然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两只胳膊接住,看着毛毯裹住的孩子,笑得嘴闭不上,喃喃道:“这是我和嫣儿的孩子啊。”   葛九思手持奏折,快步跑进坤宁宫,远远叫道:“陛下!”   天启抬头一看,肃容道:“是辽东的战报?”   葛九思到他面前,喘了口气,笑道:“是。袁崇焕的奏折上说,二十五日,努酋攻打宁远不克,转攻锦州,又不克,于是撤军。我军没有伤亡,奴方伤亡一万左右。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战,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彪悍,诸军愤恨此贼,一战挫之!”   天启热血沸腾,扬声缓道:“十年之积弱,今日一战挫其狂锋。”   他举起手中孩子,朗声大笑:“这是为我儿庆生啊。慈然,慈然,你真是大明的祥瑞啊。”   “九思!”   “奴婢在。”   天启抱着慈然走向暖阁,道:“替朕拟旨,昭告天下,明日即册封皇三子朱慈然为太子,普天同庆。”   临近元宵节时,天上飘下雪来,却依然阻挡不住百姓看灯的热情。午门城楼外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徽媞一个人踱出午门,漫步在风雪中。   “公主。”   身后响起突兀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李清和束手站在不远处,人群中极为显眼。   她没有动,似乎是在看着他,又好像不是。   李清和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悲伤,走过来道:“公主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徽媞转过身,和他并肩走着,微弱地开口:“你不也是一个人。”   李清和道:“有时候,一个人的感觉很好。”   徽媞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会儿,徽媞淡淡道:“听说你要回江南了?”   李清和漫不经心地回道:“是。”   徽媞苦笑了笑,情不自禁地说:“京中真的没朋友了,让人觉得越来越孤寂。”   李清和忽然站住,面向她说:“公主,我娶你吧。”   徽媞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没有过多的反应。   李清和很难得地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嗓音跟她说话,就像对着自己的女儿:“你看,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们俩一对,我随时都可以照顾你。”   说罢,笑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那眼神和话语是何等地悲悯,让徽媞一下子热泪盈眶。她摇了摇头,哽咽道:“不行,我不喜欢你。”   李清和柔声道:“那你喜欢谁,我帮你追来,让他娶你。”   徽媞一下子哭出声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人来人往的长安街。   李清和叹一声气,“去江南吧,公主。”   徽媞默了一会儿,痴痴道:“江南有什么?”   李清和伸手向她耳后,摘下一枝腊梅,递到她面前,“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徽媞接过花,破涕而笑。   她在第二天的傍晚出了宫,只带了把剑,马是买好的。卖马的老翁与她约定好,在承天门的城墙下等她。   她付了钱,翻身上马,遥望西方的天空,全身上下血液都沸腾了。   老翁担忧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孩子,你要去哪?一个人吗?”   徽媞欢欣地笑道:“我回家啊,很近,两天就到了。”   “那就好。”老翁憨厚地笑笑,这才放心地走了。   徽媞踢了踢马肚子,慢慢走着,脸色苍白看起来却朝气蓬勃。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一声亲热的呼喊:“哎,小姨子,等等我。”   徽媞回头一看,不是公孙是谁。   公孙纵马奔腾,与她并肩后,拉住缰绳“吁”了一声,放慢马速。侧过头,咬牙盯着她。   徽媞忍俊不禁:“你不是在十王府里受训吗?怎么跑了出来?”   公孙叹了一声,又恨又无可奈何地说:“公主,你真是坑了我,你们朱家都这样吗?劫财又劫色。”   六公主凶悍刁蛮也就罢了,他以后避着她就是。可这八公主竟然跟皇帝说,他这准女婿家有钱,这次为辽东捐资,应该让他拿出二十万两。姓朱的都是强盗啊。   徽媞道:“这点钱对你来说算什么?等你当了驸马,领四品头衔,田产上千亩,由富商变成皇商。这桩生意,你亏了吗?”   公孙痛苦地说:“这些我不稀罕,我只想要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像皇后那样的。”   徽媞哈哈笑了起来。   公孙目视她,“公主,你准备去哪?”   “随便到郊外转转,你别跟着我了。”徽媞漫不经心地应付他。   “得了吧,你留书出走的事已经在宫里传开了。”雪还未化,公孙风骚地摇着一把白纸扇。   徽媞愣了片刻,面色恢复如常。   公孙贼兮兮地凑过来说:“公主,我们去江南吧。”   徽媞哼笑一声:“你自去你的。”   “不要这样嘛,小姨子。”公孙油腻腻地笑说,“去了江南,我把我表哥介绍给你,让他领教领教公主的手段。”   徽媞觉得好笑,侧头盯着他,“公孙,你不会对你表哥求之不得,由爱生恨吧?”   公孙嗤了一声,扬声忿忿道:“我表哥诡谲狡诈,从小就欺负我,我巴不得一个比他厉害的人整死他。真的,公主,他跟你很像,你们俩绝配。”   “公孙,”徽媞厉声道,“我真想一鞭子抽死你!”   公孙兴奋得直点头:“对,对,就是这种。公主,真的,你收了我表哥吧,想怎么抽他就怎么抽他。从小他就事事压在我头上,比我家富,比我长得俊,还比我聪明,我早就看不惯他了。现在,我又得娶一个凶悍的妻子,哎,他知道非笑死我。我不能让他如意。”   说了半天,徽媞依旧像万年冰山,亘古不化。   公孙笑道:“公主,锦衣卫里的顾显,和宫里那个面皮白白的小太监,都钟情于你。你可晓得?”   徽媞这才侧过头,怀疑地看着他,“你胡说。”   公孙直起身,得意洋洋地笑道:“公主,我是个久经沙场的男人,这里头的事儿,不需言语,一个眼神就能瞧得出来。”   徽媞看着前方,沉默不言。   公孙诱哄道:“公主,锦衣卫和司礼监你都有爱慕者,若再收服了我表哥这天下第一富,相信我,你比你皇兄还厉害。要知道,江南官场的背后,都是我表哥在操纵。此次钱谦益入阁,少不得他上下打点。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趟,掀翻江南这池水?”   徽媞挑眉道:“你想干什么?”   公孙叹道:“我还能干什么,你把我坑成这样,我当然要趁大婚之前,去扬州二十四桥,南京的秦淮河逛一逛啊。”   “公孙,”徽媞唇边泛起一个恶意的笑容,“万一我把你表哥害得倾家荡产,怎么办?”   公孙也不当真,大咧咧道:“害就害了,我们这次去江南,就是要骗钱骗感情。公主,如何,答应么?”   他伸出掌心。   徽媞爽快地伸出手,与他在空中响亮地击掌。   “那就别啰嗦了,快点赶路,到高阳与罗绮他们会合。”   元宵节这天,张嫣已经可以下床。天启把白裘披在她身上,顺势抱住她,黏腻腻地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午门上看烟火,好不好?”   张嫣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不要看得太久,看外面的天色,晚上极有可能下雪。”   天启雀跃道:“那更美。让他们在午门前扎上十几层的鳌山灯火,在城楼下摆上十来盆瘦梅。”   张嫣接过奶娘手中的孩子,抱在怀里,叹道:“我也是个母亲了。”   天启收了笑容,拉着她袖子扭来扭去,嘟起嘴道:“你怎么不高兴?”   “唉!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我都已经老了,你还没长大。”张嫣又叹一声,话语中无尽的惆怅。   天启哈哈笑出声来,摸着她脸说:“你哪里老了,这么美。”   张嫣不理他,继续感叹:“女人啊,就不该嫁给同龄人。他越来越神采飞扬,你却一天比一天老。没生孩子还好,生完孩子怎么这么恐慌呢。”   天启咳嗽两声,忍不住提醒她:“皇后,你今年才二十一岁。”   晚上果然下起了雪,天启抱着慈然登上城楼,低头一看,城楼下灯火明亮,人潮拥挤,商贩林立。   回头看去,烟花恰好绽放在夜空中,张嫣一身红衣,施施然走了上来,美得不似人间中人。   “陛下。”张嫣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天启腾出一只手,揽住她肩膀。   张嫣从他手中接过慈然,拨开毛毯,见那孩子正瞪着一双黑葡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张嫣心中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感觉,看着他笑起来。   “慈然啊,”她轻轻呢喃,“你小姑妈去哪里了?”   天启跺脚恨声道:“八妹就是胡闹!”   张嫣望着漆黑的夜空,“我猜,她可能回高阳了。”   “我已经让顾显去找了,不管她去哪儿,一定把她找回来。”   张嫣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她不是个冲动的人,既然出宫,就已经做好准备,让她出去转转也好。”   天启叹一声,不再说话。   烟花不断地冲向天空,绚烂绽放,又如流星一般坠落,黑夜不时被点亮,午门下人声沸腾,越来越热闹。   很久以前,天启就做过这个梦。午门城楼上,他拥着娇妻,抱着爱子,一同观望夜空中漫天绚丽的烟火。不止他们一家,天下千千万万家皆无边疆之忧,无饥寒之迫,扶老携幼,共庆佳节。   这就是他的梦想,一个国君和丈夫的梦想。 ━━━━━━━━━━━━━━━━━━━━━━━━━━━━━━━━━ 本文内容由【君晓语】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