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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清晨,初初还在梦中,梦里的自己正在过生日,像四姐姐去年那样,穿上红色的软罗衫子、撒花榴彩长裙,夫人送给她一串宝石金钏,插在头发上,叮咚作响,阳光下七彩流光——就连娘,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唇齿像一弯浅浅的月。   初初自己也笑了,高兴地转起了圈子,红色的软罗纱袖飞舞起来,裙幅飘扬,旋起团团红雾。   后来,盛初初想,她可能再也没从那个梦里醒来。   周天佑三年,都御史盛肇毅直言犯上,皇帝龙颜大怒,后又查出盛肇毅在天佑二年魏王叛乱时与其私相授受,里通叛军,证据确凿。平叛一等功臣兵部尚书谢苍上疏,称盛肇毅再三逆鳞邀名,是为无君,襄助魏王造反,是为谋逆,两罪并罚,应即刻褫夺官职,诛九族。   皇帝御笔亲定,可。   御花园里,草长莺飞,花初见红。正是初春时节,日头暖的温和,明明那暖阳铺到了人的身上,皮肤上似也熨过一层温乎乎的意思,但略呆的久些,总从心底还是感到寒意浸人,直窜到脊背。   仁圣太后任氏看着对面一脸淡笑的皇帝,隐忍住渐生的怒气,“皇帝……”刚一开口,皇帝却一摆手,他近身的小太监和梨子连忙弓着身子上前,捧起桌上白瓷茶碗,皇帝接过,先闻了闻茶香,啜上一口,含在嘴中闭目仰头,好半天才“咕嘟”一声咽下,张开眼,还是那一脸懒懒的淡笑,“安徽新进的瓜片,请尝一尝吧,母后?”   任太后乃先皇继妻,并非现任弘德皇帝生母,且任氏拜梓章凤印时年不过二八,比皇帝也只大了六七岁年纪,现升做太后才只有二十三岁,而这弘德帝燕赜打小最是精力充沛,惫赖顽皮,他天资又高,目下无物,一向厌循礼法,因而他每叫一声“母后”,任氏总有一种排揎自己的感觉。   见她不语,弘德将身子往栏杆上一靠,眼睛睨着小太监,“和梨子,还不把这茶叶讲解一番,给母后品茶添兴。”   和梨子打小贴身跟着弘德,猴精一个,是皇帝的跟屁虫、出气筒,当下麻利跪下,稚声道,“奴婢该死,”说着挪到太后跟前,命两个宫女重新捧了茶壶盖碗,笑嘻嘻仰头对太后道,“请容奴婢为娘娘演示。”   任太后清早晨起,听说了都御史盛肇毅获罪抄家,就在今天,她闻言大惊,急匆匆来见皇帝,希望能借自己的太后之名,为盛家求得些许恩情。但弘德对她满面急色只作不见,转了半圈园子,每欲张口,都被他顾左右言他堵住。   太后看着小太监慢腾腾地煮水、舀汤、拂叶、分碗,一会儿白净俊秀的脸在袅袅水汽中笑开,皇帝则靠坐在栏杆上,单腿搭上横凳,年轻英俊的脸上透着少年儿郎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劲头儿,眼睛在透进亭子斑驳的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笑起一点点狡狯,似是正等着她不耐发火。太后虽年轻,到底比他还是大上几岁,抚了下胸口,竟也坐住了。   和梨子浑然不觉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欲言又止,待用茶汤洗好了杯,又将泉水煮过,趁着水还未沸时开始讲说。   “太后您看,六安瓜片,是绿茶的一种。采自当地特有品种,经扳片、剔去嫩芽及茶梗,通过当地特有的传统手艺制成的形似瓜子的片形茶叶,所以称为瓜片。咱们有徐光启老先生(注:他穿越了)在其著的《农政全书》里称‘六安州之片茶,为茶之极品。’”。   小太监声音轻柔好听,和着石桌上泉水烹烧时咕嘟咕嘟的声音,太后嗯了一声,似很是受用。   “六安瓜片主要产自安徽的金寨县,那地方穷,不怎么长庄稼,但老天爷照拂,天灵地气全长在这茶叶上,六安瓜片炒制工具是原始生锅、芒花帚和栗炭,拉火翻烘,人工翻炒,前后要八十一次,茶叶单片不带梗芽,色泽宝绿,起润有霜,形成汤色澄明绿亮、香气清高、回味悠长等特有品质。您尝尝?”说着,将茶端到了燕赜和任太后面前。   任太后啜了一口,果然香入心脾,弘德帝掌抚胸口,大赞道,“好茶,饮得朕通体舒畅。”太后却心急气燥,哪辨滋味,握住玉瓷蛟龙杯的手指泛起青白,那和梨子继续道,“品尝瓜片有四个步骤:观茶:从干茶的色泽、老嫩、形状,观察茶叶的品质。 闻香:鉴赏茶叶冲泡后散发出清香。观汤:欣赏茶叶在冲泡时上下翻腾、舒展之过程……”小太监唇红齿白,两片嘴皮儿上下翻飞,声音像珠子儿落到盘上叮叮咚咚,任太后却是益发攥紧了杯子,脸上暗沉,恨不能一下子把杯子砸到和梨子头上,叫他立马闭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盛肇毅大逆不道,于天佑二年与叛贼燕嗣里应外合,欲夺乾坤,危害社稷,罪不可赦。经核定罪证确凿,诛九族。钦此!”   传令太监话音未落,屏门外当先跪着的大夫人惊呼一声,昏死过去,初初随娘亲跪在后面,她还不大明白外面尖利刺耳的声音读出来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娘握着自己的手汗津津冷寒如冰,接着眼前又昏倒两个女眷,她害怕得叫了声,“娘。”   但听“哐当”一声,初初一个激灵,面前那扇沉重的八叠联幅檀香屏门被应声踹倒,金戈铁矛,两队兵勇汹汹而入,皆披甲持刃。天光也灌进来,一时间天旋地转,着实刺眼,初初躲进娘的怀里,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彻底颠覆。   当头的一人唤道,“把她们围起来!其余的人随我进去——抄家!”声音狠戾不祥。很快几个兵士上来将她们围住,一个女子跪的略远了些,被一杖捣中腰腹,立刻惨叫一声,初初一看,是三夫人房中的六嫂吴氏,另一个女眷忙将吴氏拉拢到自己身边,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后退,围拢到大夫人身旁。   “娘,”初初十分骇怕,虽则她跟着母亲在这盛府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主子,但也一直是锦衣玉食,从未见过这样的凶神恶煞,抬起头,柳氏的脸孔惨白,环着自己的身子近乎痉挛。初初倒底小,尽管怕,究竟没有这样恐惧,只喃喃着问,“怎么了?”没有人回答她,她从柳氏的臂弯里艰难地转过脑袋,看到垮倒的屏门外,小侍们恭恭敬敬的端过一把椅子,一个头发斑白了的老太监,施施然悠闲得坐到椅上,翘起脚。   很快内宅里传来仆妇们呼号的惨叫,有远有近。初初心跳的砰砰的,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其他人或也与她一般,整个院子一时死静。   忽然间,一个中年仆妇从内院扑抢了出来,大声哭喊,“夫人,夫人!”未及近边,被当门看守的兵士当胸踹倒,紧接着长矛的尖端刺入胸腹,那仆妇惨叫着滚到地上,血水拖流。从她进门到被杀不过一瞬,女眷们都尖叫起来,一个个拼命往里缩,初初认得她,是大夫人身边一个得力的管事,姓叶,她觉得喉咙像是塞住了,渐渐的听到自己牙齿碰击的声音。   大夫人却醒了,正看到眼前这一幕,她大喘了几下,开口道,“都不要叫,听我说。”   “第四步就是品味:品赏茶汤的色泽和滋味。品饮前,先用‘高冲、低斟、括沫、淋盖’等传统的方法冲泡,品饮时,用右手食指、拇指按住杯边沿,中指顶住杯底,戏称‘三龙护鼎’,品茶工于煎,重在品茶汤的汤花,对茶的形、色、意、味进行品辨……”   “够了!”终于耐不住,任太后一声凤斥,和梨子念经似的柔缓语调立刻停止,往后一退,低下脑袋垂下袖子,躬身立住。   弘德帝的黑眼珠子里,一线亭外的光闪耀进来,他问,“和梨子伺候的不好么,母后?”   任太后听那声母后,差点忍不住彻底发作,但对面人看似惫懒无害的意态之下,她知道藏的是什么样的果辣心肠,索性不陪他再玩这装模作样的弯弯绕游戏,平静地道,“不是他伺候的不好,是我有话与皇帝你说。”   和梨子静悄悄的退了下去,皇帝的手指从大理石云纹石案上抚过,语气犹带顽劣,“原来母后有话与儿子说。是朕不对,没有体察到母后的心事。”   任氏捏紧手指,平下气来,“听说今日皇上有旨,派人去抄盛家。”   弘德帝点头,“是有此事。”   任太后看着皇帝一派成竹在胸又浑不在意的态度,一时有些语塞。本朝立于三十年前,弘德帝燕赜乃大周第三任皇帝,于三年前太宗驾崩后继任,时年十四岁。皇帝年少,国事繁杂,太宗崩时指内书省中书令邵秉烈、中书侍郎俞凤臣、申鼐,并吏部尚书许安国、兵部尚书丁琥为“五辅臣”,共同辅佐少主。   太宗的这一安排可谓煞费苦心。他的继任皇后任氏是开疆大功臣吴国公的幼女,任家子嗣繁盛,当朝便有任氏的两个哥哥在朝中任职,又有两个哥哥戍守边防,任太后年轻,兄长得力,稍有不慎便将外戚做大。索性舍弃不用,不仅如此,更将她朝中任职的两个哥哥外放至蛮远地做太守。精心挑选的五位辅臣,无一不是在开国起兵时便跟随左右的家臣近侍,力图制衡。   然人心难辨,利令智昏,首先是五辅臣内讧,兵部尚书丁琥在五人中资历较浅,不满中书令邵秉烈把持朝政、其余人等阿附排挤,竟起异心,勾连魏王燕嗣,发动了一场兵变,史称庚申之变。兵变一日而亡,叛贼燕嗣赐死、丁琥诛九族,牵扯的朝臣十数人,其中竟又有五辅臣之一吏部尚书许安国的从弟。许安国之父早年随太宗出生入死,以忠著称,曾将太宗从死人堆里背出,太宗特赐其免死金牌三次,可惠及子嗣,但显然不包括谋逆。许安国本人为官刚正不阿,官声显赫,此次其从弟谋逆本该牵连,百官请愿,恳求特赦。最终,皇帝开恩,仅诛许从弟一族,许安国罢官退职。此诏一出,百官欢呼,纷纷称颂皇帝仁德。   如此,却空下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二职,五辅臣变为三辅臣。二缺均为要职,宰相邵秉烈很想全部吃下,这时候皇帝却从幕后现身,要求很明确,二缺中他要其一。邵秉烈不是没有过犹豫,自辅政以来,自觉不自觉地,他已是权倾朝野,威仪甚至盖过皇帝。本次兵变,本是他清除异己、独掌大权的好机会,但他此刻却突然发现,除去了一个丁琥,对面却出现一位少年皇帝。相比弘德帝的果断刚强,丁琥何其微不足道。   邵秉烈有些恨许安国的那个昏了头的从弟,为何偏偏要追随谋反,若只空一缺,皇帝肯定不会与自己要价。权衡再三,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宰辅退了一步,选择吏部尚书。皇帝推出了谢苍,领管兵部。   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进凉亭,宫人们都退到了亭外,那蜂儿直转到任太后眉下,她方回过神,抬起头,对面弘德帝的黑眼珠子正看着自己,任氏惊醒过来,蓦然返过味来,或是早从那时候起,他就已开始出招的吧。   来不及多想,她想到自己的正事,口气更加平缓,“予想为盛家求一点恩情。”见他不语,继续道,“皇帝,盛夫人的母亲,是予的姨母……予幼时,曾得她一年抚养,求皇帝看在予面上,留盛家一名子嗣承继血脉。”   她的声音低而平,燕赜听罢,停了一晌,缓缓道,“朕允了。”声音清淡,任氏抬起头,石案上泉水犹烧,袅袅的水汽腾起,她从对面少年身上感到一种来自帝王的压人的尊贵威仪。   “都听我说,”盛夫人抚胸喘息着道,声音嘶哑,却还是有数十年当家主母的气势。女眷们停止了尖叫,一个个抽泣着望着她。盛夫人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道,“天灭我盛家,不得生。男子们不得生,女子们也不得!”众人尚不解其意,向来聪明伶俐的大房二嫂子尖叫一声,“您是叫我们死?”盛夫人横目向她,“芳如,你怕了么!”沈氏抖抖的说不出话,其他人都呆了,盛夫人道,“你们想想,这抄家之后,便是什么?男人们都杀了,女人们要被……”   充当官妓……   几个姐姐已经重新开始哭,一年前的那场平叛,后面生出许多故事,她们也都听过,其中一个叛臣家的小姐,分派到暴虐的晋王家,因触怒了主子,最后被送到城门下,每天二十个流浪汉轮jian,奸出了私子儿,传到晋王耳中,只令其大笑两声。大夫人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我盛家从前朝起一直是名门清流,怎能受此屈辱,瑜梅,”她唤自己三女儿的名,“你去!”   盛瑜梅泪光盈盈,颤颤地站起,看守的一名兵勇见她站起,用枪尖指着她,“你想做什么?坐下!”二嫂子沈氏支撑不住了,她还年轻,她不想死,猛地站起往外跑,“我不要死,不要死!”那兵勇枪柄一抖,砸到她面上,沈氏顿时血流满面,另一个看守上来,叫道,“这些娘们要造反!”一枪刺入沈氏的喉咙。   鲜血喷洒开来,盛夫人眼含悲愤,嘶声喊道,“跟他们拼了!”将盛瑜梅推到枪前,兵勇不妨又一个女子身子撞过来,从沈氏喉咙中抽出的枪尖顺势戳入盛瑜梅的胸膛。盛夫人眼眶暴眦欲裂,发出的声音欲哭欲嘶。情势收不住了,剩余三个兵士围拢过来,紧接着又一个女子奔上来,照样倒在枪下。   屏门外,那老太监尖利的声音传进来,悠悠然的,“她们是想死,就成全了吧。”   初初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她想闭眼,却关不住,一团团血雾在她眼前爆炸开来,三姐姐瑜梅,四姐姐瑜清,大嫂方氏,五嫂宋氏,二夫人姚氏,三夫人钱氏,五夫人刘氏……女人们悲愤绝望地站起,又悲愤绝望地倒下。她的眼前全是一团团浓烈炸开的血雾,就像今天清晨梦里自己挥舞的衣袖。   终于到了娘,初初死死抓着娘的袖子,不肯放松,大夫人劈开她们,娘跌了出去,一根银枪自上而下的戳下来,将娘定到了地上,“娘,娘!”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背后一股力道,大夫人亦将她推了出去,“瑜溪,莫要哭。”   “初初啊,”娘趴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蹙着眉竭力忍着朝她笑着,挣颤着向她张开手,“我的囡囡,不怕。”   初初怔怔地向着她走去,鲜血浸透的枪尖提起,耳边传来大夫人闷闷的嘶叫,她闭上眼。   第2章 获救   盛初初从噩梦中惊醒,“娘,娘!”她大叫,猛的坐起来,双手挥舞,仿佛要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快别乱动。”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从床榻边上跑来一个陌生的小鬟,上前按住她的胳膊,嘴里又道,“不要乱动!”初初方觉得自己肩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那小鬟将她肩膀的衣衫掀开,责怪的看着她,“看,又流血了。”一面从床案边拿新的棉布过来与她重新包扎。   初初眼前蓦然晃过昏倒之前刺向自己的那柄铁枪,肩膀好像更痛了,身上登时又渗出一层冷汗,同时亦意识到梦境并非虚幻,盛家、娘……禁不住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那小鬟一回身,看到她哭了,脸上现出关心,“你哭啦,很疼吗?”手指轻巧的将被血染红的棉布除去,在创口上重新撒上药粉,一面道,“我已经让你不要乱动了,先生说,要敷上药粉三个时辰后才能起身呢。待会儿妈妈来了,你可要帮我说明,不然又要骂我。”   初初不识得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没有死,又被送到这里,揩干净眼泪环顾着四周,“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小鬟道,“这儿是邱先生的家。”   “邱先生?”初初疑惑,细细瞧这小鬟,穿的朴素齐整,自己所在的房间布置的也干净简洁,心里头默默道,似不是那等龌龊的地方,便又问她,“你知道是谁送我来的么?除了我,还有谁也被送来么?我们家……其他人怎么样了?”   小鬟却摇头,“那么多问题,我可不知。我今儿刚洗完衣裳,便被妈妈叫来照管你。至于其他的,便等她老人家来了,你自问她去吧。”   初初问,“你经常帮人料理伤口吗?”   小鬟以为她小看自己,嘟起嘴巴,“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手艺?虽然我平时主要负责浆洗打扫,不常做这事,可是,先生都夸我手头灵活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初初忙道,屏息试探着确认,“那么,这里,竟是一间医馆么?”见那小鬟点头,才彻底放下心来,心中暗道,无论怎样,总比被送去那种地方强,只是不知爹爹他们怎么样了,心下又是一阵黯然。   小鬟为她包扎好肩膀,扶她重新卧下,“你歇下吧,先生给你服了阿芙蓉,应该还要再睡一会的。一应的事情,总得先养好伤口再说。”   初初满腹,一时酸痛,一时惊慌,一时又有劫后余生的害怕,迷迷糊糊的,药效发挥作用,复又睡去。   三十年前,太宗燕承率领的燕翎军攻克大齐的都城长安时,得前朝内应偷开城门,燕翎军一日而入城,长安城内的百姓建筑得以保存,当时的皇宫永安宫基本没有受到损伤。后太祖燕撰立国,定国号周,定都长安,将永安宫更名大元宫。   沐辉宫是太后的居所,位于大元宫西北。三年前太宗驾崩,时任的皇后任氏升为太后,移居至此。然则,虽说本朝已历三帝,但太祖的元配夫人立国前已去世,太祖亦未再娶,因此任氏倒是大周朝沐辉宫的第一位主人。   午后的暖阳将沐辉宫正殿牌匾上的“慈恩殿”三字照耀的熠熠生金,整个宫殿静悄悄的。一个宦从模样的中年人从角门进入,绕过正殿,向后面的寝殿走去。   寝殿呈回字形,四周的偏殿耳房将中间的主殿围绕在中间,主殿的宫殿在十余级台阶之上,小巧周正,偏殿与主殿之间的空间宽阔,种植着树木花草,虽都是中规中矩的松柏、杨柳、杏桂海棠之类,到底给庄重肃穆的太后宫殿增添了些许生动之色。   中年宦从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穿过正殿与寝殿之间连接的耳房,未有阻拦,直接向后院正中间的寝殿走去。   守门的宫女看到他,躬身道,“胡总管来了。”   “嗯,娘娘呢,睡了吗?”   “刚刚歇下呢。”   “哟,”胡总管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进去通报,想一想再问,“现在谁在跟前伺候着?”   “是叶宫令。”叶宫令叫余香,是任太后打小服侍的贴身丫鬟,现为沐辉宫正四品女官,保管凤印。除沐辉宫宫正任氏的乳母蔡氏外,是任太后身边第一得力人儿。   “唔,”胡总管听说是她,心里有了底。走进寝殿,对守在寝室屏门外的宫女道,“通报吧。”   通传的宫女进去不一会儿,白底仙鹤屏门里头便传来询问的女声,“是谁啊?”   胡总管一听是太后亲自发问,且是问的外面,忙上前一步,“回娘娘的话,是老奴。”   “唔,”太后低低应道,又一会儿,刚那通传的宫女出来,引胡总管入内。   胡总管是任氏娘家大哥、现任吴国公任开慎的内府总管,常出入宫廷通报消息,太后这里也不知来过多少回了。此番照例被引到堂下正中,那里已摆上一把木椅,三五米之外的月洞门处垂着绿金珠帘,隐隐可见珠帘后的云鬓身影。   “坐。”   “不敢,”胡总管推却。   “你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别总推辞。”太后的声音有些疲惫。“盛家情形怎么样了?”   胡总管溜着板凳边儿矮下身子,一听问话立马儿弹起,“回娘娘的话,正是这事来的急,这才扰了娘娘的凤休。老奴接到您的旨意赶到盛家时,禁军已经差不多抄家完毕,正往外拉尸首呢。”   “尸首?”   “是。圣旨宣读后,盛夫人带着盛家二十一名女眷,集体自裁了。”   任太后没有料到,微微一念,却又正是那位夫人的做派。任氏幼时曾在盛家居住一年,依稀记得盛夫人的模样,那是个严明公正的女人,严明公正的主母。盛家百年清流,盛肇毅既继承了清流的桀骜放狷,更继承了清流的百年风流。如果说盛家的男主人像高山泉水,尽情挥洒自己的写意人生,盛夫人则像是巍巍青山,无论泉水奔流到何处,都将它围拢起来。这位盛大人,一生到处留情,除了家中的七位如夫人,外面更有无数知己红粉,而再妖媚狂张的女人,到了盛夫人面前,无不收起乖张,不敢造次。她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女人的骄傲和包容,将丈夫和丈夫的女人们一并压服。而无论盛肇毅对这位刚威的发妻真实情感何如,两个人却是另一种和谐。现如今,泉水涸绝,青山崩塌,任太后不由发出一声唏嘘。   “盛大人呢?”   “盛大人和所有男丁,均被押入了天牢。老奴已经打听过了,他们家最小的男丁刚满三岁,是嫡长孙,皇上下令留人,老奴已将小公子安置了去处,就是四老爷门下一个姓伍的门客那里。他嘴严、老实,又不是京里人,平时不大与人来往,老奴曾经接济过他,是个可托之人。”   四老爷是任太后的四哥任开严,现外放到广西做太守,京里的宅子只留几个下人看管,是非最少。任太后点头,“嗯,四哥哥家人少,虽说这也不是甚么秘密,但这种事体,总归是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你想的周全。”   “娘娘谬赞了。”胡总管欠欠身,“还有一事。盛家的女眷里头,有一个没刺着心肝,活了下来。老奴斗胆,也一并带回,现正在邱太医那里。如何处置,还请娘娘定断。”这是他擅自行事了,皇帝只说留一名子嗣,但彼时看到小姑娘惨白着脸昏倒在女眷们的尸首堆里,满面血污泪痕,着实可怜,发现还活着,被兵士粗暴地拎着头发拽出来,那女孩儿昏睡之间蹙眉忍痛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触到自己一点恻隐之心,张嘴就叫留人了。此番回禀,倒觉到有些儿后悔,深怕太后怪自己节外生枝。   过了一会,任太后问,“是嫡女么?”   “哦,不是,”胡总管忙道,“是四夫人房里的一名庶女。”   “也罢,”藉着对盛家的好感,太后道,“善事做便做一对吧,姑侄俩刚好可以照应。待她养好伤,一并送到伍师爷那里去,尽快与他姑侄二人离京。”   胡总管舒口气,“是。”   问话完毕,宫人们撤下椅子,领着胡总管出门。刚要踏出房门,绿金珠帘里面突的又叫,“等等。”胡总管忙又折回去,听太后问道,“皇上派的谁人去抄家?”   “回娘娘话,是沈恭沈大人。”   便听里面一声轻哼。胡总管见没了声,轻轻出去。   沈恭,长安城神机营监军,二等功臣、辽东伯沈薄之长子。大周从太祖燕撰开始,对军队实行双官制,武将与文将搭配,武将统帅军队指挥战斗,文将监督武将参与计划。武将可由军中选拔,确保最会打仗的人能够上位,文将却都由上面指派,正二品以上文将均可向皇帝直接汇报,均是皇帝的心腹。   祥云殿偏殿,沈恭向皇帝诉说抄家的经过,“盛肇毅等在京四族的男子三十一人,已锁至天牢关押。盛肇毅本家阖府女眷,尽皆死亡。”   “死亡?”皇帝眉弓一挑,“不是自尽?”   “是。”沈恭如实回答,“盛夫人唆动女眷反抗,看守的士兵以为她们要造反。当时吴公公在。”一旁站着的那个头发斑白了的老太监闻话躬身,“正是沈大人说的那样。”   皇帝摇头,“一群手无寸铁的女子,”眼睛扫向底下二人,“沈恭,这事你办的不细。”   “臣知罪。”“老奴错了。”两个人齐齐跪下。   “起来吧。”皇帝道。对那姓吴的老太监,“你先下去,我与沈大人有话说。”   待他退下,皇帝走下座台,“沈骥怎么样了?”   沈骥是沈恭胞弟,也是弘德帝幼时伴读,今年十九岁,于三年前去辽东大营历练。沈骥道,“已升任宁远镇副将,领五千人。”皇帝道,“听说他前几日刚剿灭了一支山匪,还给朕进了一条枭眼手串。”   “是,”沈恭随在皇帝后头,“杀了五百人,他自己手刃了匪首。”   皇帝脸上现出跃跃欲试羡慕的神色,嘴上却笑骂道,“五千人剿五百人也算胜仗。让他不可以得意。贺家的长男云来,才十一岁不是,在大漠也立功杀人了。以前杨粟跟着朕的母后,十八岁就有冀北大捷。他是朕的人,不许给朕丢脸。”   “是。”沈恭应下,“说到杨将军,盛肇毅的夫人杨氏……”   正说着,有宫人来报,“皇上,神武营副将军杨典杨将军求见。”   燕赜和沈恭相互看了一眼,燕赜道,“你先下去吧。”沈恭犹豫,“皇上……”燕赜转身回到座台。   沈恭出门在知事厅遇见杨典。沈恭停下做礼,“杨将军,”杨典却怒视他一眼,拂袖而去。沈恭稍稍一停,想到方才皇帝责他事情办的不细,如今看确是如此。盛肇毅的夫人杨氏,是开国一等功臣、徐国公杨粟的妹妹,虽说只是同姓的义妹,但杨粟是甚么人?杨粟自幼跟随弘德帝生母、已逝懿圣皇太后谢衡,亦仆亦弟,后发现其军事有奇才,为太宗重用。可以说,燕撰建国有一半是其三子、太宗燕承的功劳,而燕翎军之所以所向披靡,其中懿圣太后谢衡和杨粟的功劳,若没有七分,起码也有五分。想到这里,沈恭后背不禁泛起冷汗,自己怎么竟把这么重要的关节忽略了!   或许也不能怪沈恭粗略,有周一朝开国以来,皇帝虽然没有对功臣大开杀戒,但一等功臣们、特别是武将,大都予以高爵厚禄,虚位养之,比如徐国公杨粟、吴国公任总、褫国公周野等。反而是二等、三等功臣中的许多人被委以重用,比如燕撰的老友、曾与其一起同为大齐前山西道太守的贺定兴贺家、沈家等,还有一些文官亦如此。杨粟虽然尚在世,但懿圣太后谢衡离世后俨然已游离于朝政之外十余年,难怪会被沈恭忽略。   不到一个时辰,杨粟长子杨典觐见皇帝,指责皇帝纵容、沈恭抄家时滥杀盛氏女眷,引的燕赜龙颜不悦,后杨典要求归还杨氏与其三女、四女尸首由杨家埋葬,被皇帝直接拒绝的消息,就传回到宰辅邵秉烈的耳中。   心腹的门人道,“皇帝虽然果断,倒底年少,一味只想立威,心太急。”   传消息的人道,“杨大人也是个急脾气,仗着自己家与懿圣太后的关系,以为皇上这个面子总要给的,走的时候气的差点烧起来。”   邵秉烈打赏了消息儿,门人谏道,“大人,您不是一直苦于武将中没有得力的人?……”   邵秉烈一挥手,“此事须从长计。杨家不合适。”   门人道,“刚那消息儿虽然说的浅,可是在理。杨家仗着自己与懿圣太后的关系去皇上那里要面儿,皇上他——何尝不是仗着杨家与谢太后的关系,以为杨家永远忠心?”   说的邵秉烈心中一动,缓缓睁开眼,露出精光。   那门人继续,“杨粟虽无实职,但他在军中的地位,那些个重将部旧……”邵秉烈从座中起身,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小太监和梨子将几上的青陶盖碗小心捧起,左看右看,抱怨道,“现如今这杨大人的脾气也太大了,瞧,好好的一个盅子,若是真摔碎了,倒看他怎么收场。”   燕赜斥他,“贫嘴。”一面想到方才,杨典说到激动,大袖子一甩,“砰当”这个青陶盖碗就甩到地上,两个人都是一震,亏和梨子反应快,忙不颠儿的扑上去,将盖碗囫囵捧到手心里,“没碎,没碎,奴婢不当心,请皇上治罪!”   燕赜和杨典怕那盖碗真碎了,皇帝的脸铁青,不言语,杨典闷闷的叩了头,悻悻而归。   燕赜想到这里,缓下脸色,“记你个猴精一功。不过既是你摔的盅子,唔,打二十下罢了。”过一会儿抬头,“你怎么还不下去?”   和梨子笑嘻嘻道,“奴婢当服侍好皇上,自取领罚。”   燕赜笑,往后仰到在龙椅上,眯起眼,“朕乏了。”和梨子看他的表情,知道是想女人,上前道,“皇上累了一天。方贵妃太闷,刘贵人又罗嗦,不如,还是让那对双胞胎姊妹花伺候来吧,胸又大,又不吵。”   燕赜瞄他一眼,“得亏你少了两个卵儿,不然少不得作践女子。”   和梨子嘿嘿笑,心里头腹诽,您老人家作践的还少嘛!   长庆殿是弘德帝的寝宫。弘德虽已大婚,但皇后另有居所,帝后二人除了初一、十五例行会面外,弘德帝基本都宿在自己的宫殿。   华灯初上,四十八支烛灯将偌大的浴室笼在朦胧的光线里。宫人们为皇帝换上沐浴的墨染丝袍,皇帝青黑的发解下来,除去繁复的帝王装束,他仍是一名高贵俊美的少年。   弘德帝整体肖似太宗燕承,只除了眼睛。太宗曾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像皇后,甚好。”谢太后于弘德五岁时薨逝,对于他来说,母亲就像天上的冷星,虽然距离遥远,却不妨碍自己感受到她的光芒。   此刻,少年用那双冷泉一样的眼睛看着跪坐在自己对面的双生姊妹,她们是波斯人与汉人的混血舞姬,有着夺人的美貌和异常柔软的身体。其中一个被他看的不好意思了,呢喃一声,柔软的小手滑入皇帝墨黑的丝袍里。   燕赜感到一阵熟悉的热意在双腿那处膨胀开,翻身将女子压在身下。另一名女子也将赤软的身子贴到皇帝背后,轻轻沿着他精瘦的后背向下吻着,墨袍褪去,两具娇软的身子摩挲着少年的身体,燕赜冷峻的眼睛因欲色更加明亮。十七岁的少年,正是着迷于女色的年纪,他在十三岁那年对女人产生兴趣,但是,在经历了几次追逐之后,皇帝失望了。她们没有一个能像母后。好在,虽然失望于女人们的灵魂,他对探究她们身体依然怀有浓厚的兴趣,相当浓厚。   一夜销魂。   清晨,五更的钟声还没响,弘德便睁开眼睛。他自小睡眠偏少,成年后更是缩减到每日只需两三个时辰。天依然很黑,烛火犹烧,透过层层的纱帐进来,偌大的龙床上,自己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美人,她们睡的正香。   他偏过头,左边睡的是姐姐,这对姊妹花是同卵双胞胎,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姐姐的脸稍尖些,双眼间的距离略远,弘德总觉得她长得像羊,妹妹却不像。此刻端详,愈发觉得像了,不由顽皮之心大起。   跟屁虫和梨子恰拉开纱帐一丝缝隙,“皇上,您醒了。”   “嘘,”皇帝嘘他,“拿笔来。”   一刻钟后,皇帝宴起,姊妹花也被迫醒来,跪在龙床边上侍候。这一段时间皇帝经常宠幸她们,长庆殿的宫人们大都熟悉了,今日不知为何,来往的宫人却每每看向两人,有的掩饰不住,趁皇帝不在意低首掩嘴忍笑。姊妹花不解其意,对视一眼,妹妹惊叫,“姐姐,你的脸……”姐姐大惊,“我的脸怎么了?”   弘德帝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和梨子命小侍捧来铜镜,姐姐接镜一看,自己雪白的脸蛋上,红色的朱砂写了三个大字:“羊,美,人。”那个羊字在额头,最后一竖长长拖到鼻上,脸颊上分是美、人二字。她本深恐自己脸蛋有何异状,此刻倒放下心来,捂着心口,“皇上怎能这样吓唬奴婢。”她妹妹却机敏,拉住她向皇帝叩首,“姊姊,还不快谢皇上隆恩!”见她犹自不解,“皇上御笔亲封,让你做美人不是?”   寝宫内骤然安静下来。和梨子不说话,看向皇帝。弘德正由着宫女将绶带理好,打发了她,半晌转过身,淡淡的看向跪在龙床下脚垫上的姊妹二人。姐姐仍顶着那三个红字,有些呆讷,妹妹紧紧抓着衣衫前带,抬头一眼,飞快垂下,脸上现过惊慌。   弘德帝道,“准了。”用手一指,“也不用专写诏书,从她脸上拓下那三个字即可。”   第3章 疗伤   “羊美人?”任太后端坐在凤座上,蛾眉蹙起,轻淡的声音里透出惊异。一旁随侍的贴身侍女余香弯身附耳,太后听完,微蹙的蛾眉拧的更深,斥道,“胡闹!”   凤座下面,身着一袭簇新粉紫色正四品鹧鸪服色正跪着的羊美人瑟缩了一下,不安地动了动膝盖。从被洗干净脸上的字、到一帮宫女嬷嬷给她更衣上妆,然后押送、不,是带到这里说是给太后请安,这一个早上,她过的糊里糊涂。   前方正中央凤座上的女人很年轻,她座下两侧还坐着五六个更年轻的女子,皆是珠环缭绕,绫罗满身。她们都是极尊贵的女子,和自己当真是天与地的差别,羊美人感到一阵深深的自卑。   “羊美人?皇上怎么取了这么个字号?”   “听说是因为皇上觉得她长的像羊。”   “嘎?……咕……”团扇手帕掩映,尊贵的女子们窃窃浅笑,羊美人更觉到从未有过的难堪,就算是曾经被迫半裸为男人们献舞也不曾有过。身上那层簇新的正四品鹧鸪服色衣裳,甚至不比薄纱的舞衣更能遮羞。   “筠襄,”太后叫皇后的名,皇后柳氏连忙上前,半躬下身,其他人也安静下来。   “已经用印了吗?”太后问。大周后宫规矩,册封内命妇须用皇后凤印,若皇后不在位,则用太后凤印。若两宫皆虚悬,则由内命妇中品阶最高的妇人代掌皇后凤印。   皇后犹豫了一下,轻轻回了声,“是。”   “荒唐!”太后音色更沉,皇后腰弯的更低了,“皇上顽心重,你竟也不知规劝,尽由着他的性子,皇后的职责何在?”太后声音拔高,坐着的女子们齐刷刷站立起来。柳皇后被当着一屋子人发作,又惊又恼,还想分辨,“可是,早上皇上派人……”余香一个眼神过来,她忙住了嘴,紧紧捏住衣袖。   “皇上是什么性子,她会不知道?骂我,她自己又敢管教吗!偏只赖我……”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柳氏禁不住委屈,向乳母抱怨。   “好小姐,您心里明白就成,快别说出来了,落到太后耳朵难道是好听的。”乳母心疼的劝解。   “你哪里知道什么。我虽是皇后,可我们家如何跟这里头其他人比?一个个都是毒眼辣手,巴不得我出丑犯错,把我拉下位,她们做皇后。家里也没个体贴,一封封书信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官,难道我竟是个木胎菩萨,专管生官生钱!”说到这里,忍不住哭了。   “我的好姐儿,”乳母将她的手握到掌心里,自己与柳氏拭泪,“你可不就是家里的菩萨!咱们柳家现在官做的是不大,可是只要有你在,咱——”拍拍她的手背,“姐儿啊,您是皇后!那些个贵妃、贵人,甭管她们爹爹多咱大的官,见到您,都得给您叩头!您说,她们心里苦不苦?她们酸不酸?”   听到这里,柳氏舒坦了些,“这倒是。”   乳母再劝,“所以说,咱更得尽心伺候好皇上、太后。想挨太后骂,她们还不够格呢!”   柳氏皱起鼻子。她毕竟才十六岁,道理虽然懂,总还有点小孩心性拗不过来的时候,再想想那太后任氏也只才二十三岁,自己的路还长着呢,煞是一阵气闷。   任太后将一枚棋子推到棋盘的左上角,对面的女子微微沉吟,素手一扬,也执起一子填到一处,任太后看了一阵,“罢了罢了,又要输了。不下了。”女子微笑,“娘娘心情不好。”任氏也不掩饰,站起身,“阿阮,陪我走走。”   女子随站起身,两人一同往花园里走去,侍女余香、余韵见状,均缓下脚步,远远跟在后面。能得两位贴身侍女都要退避与太后独处的,自不是凡人。这位女子确也不一般,她乃是一等功臣褫国公之幺女、同时也是太后任氏闺中密友周微澜周六小姐。虽是幺女,周小姐今年业已三十,一直未曾婚配,因才学冠盖京城,被举荐到宫中做一名女官,专管女史编修。   本朝之立国,和太宗继位,已故的懿圣太后多有参与,太宗一生对其敬爱有加。藉着她的缘故,大周内廷专设华竹院,为历代名女子修史。太宗有令,不仅贞义节烈者,更加才、能二项。“皇后胸怀天下,心系黎民苍生之疾苦,殚精竭虑,二十年来不曾懈怠。皇后谦逊,尝与朕云,有此胸怀者,岂独臣妾也?故特令尔等,仔细斟寻历代女子,举凡有德有能者,或施与一家、一国,抑或有才名,尽可以录入。”   周太宗组织编纂女史的举动,在礼教森严、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当时可谓掀起一波惊涛骇浪,甚至有前朝遗老以死相迫,试图逼阻太宗修女史。纵观华夏整个五千年历史长河,太宗的行为也是极为特立的,甚至两千多年后都有倡导女权者引此为据,把这位封建帝王奉为中国女权主义先驱。不管怎样,虽然周太宗的《女史》并没有改变日后女性依附于男权的附属地位,毕竟惠及了大周治下四五百年的女子们,给缠绕在她们身上礼教的锁链稍稍松了松绑。   “所以懿圣太后,当真是了不起的女人。”被问及女史编纂情况,周小姐由衷的发出一句赞叹。   “唔,”任氏不置可否。这也难免,作为女人她同意周微澜的说法,但作为一个与其先后服侍同一位夫君的继妻,个中滋味,唯自己晓得。   周微澜察觉到了,改问,“娘娘的心情不好,是否与皇上有关?那个新封的美人……”   “休要再提!阿阮,你说他可是胡闹?一个舞姬,最不入流的玩意儿,还有那个赐号,床底之间的私隐竟拿来封号!竟急急忙忙的送过来请安。哼!”提及此事,太后满面怒容。   周微澜笑,“送来请安,那还不是皇上尊重你。”   任氏白她一眼,“吓。”   玩笑归玩笑,周小姐看出这位年轻的太后此刻当真不豫,虽是十余年的闺中好友,亦不敢太过造次,低头走了两步,缓缓道,“也难为你。昨日还为他抄盛家恼火,今日就又替他担忧着急。”   任氏闻言半晌不声,叹息道,“予既已入天家……阿阮,我当真担忧。皇帝虽然聪慧果断,到底年小,他想收回大权,但邵秉烈在朝中势力极深,拥趸甚广,岂是朝夕间就能剪除的?皇帝刚亲政一年,根基还浅,况太祖立国以来,远老臣,近新臣,本就寒了一帮老臣的心,若他们再与邵秉烈勾连……别的不说,昨日杨典与皇帝争执,今日满京城都知晓了,这大元宫被安插了多少眼线?皇帝太轻忽了!”   周微澜道,“娘娘真心为皇上担忧,应与他直说方好。”   任氏苦笑,“皇帝性情桀骜多疑,有些话,我亦不能多说。”周微澜知她娘家势大,一直颇受打压。想了想道,“话虽如此,毕竟天家一体,您作为太后,是皇帝的长辈,多提醒他也是应当的。”   任太后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有所参与,此番笑道,“你是女翰林,比我聪明,既然你也这样说,应当是没错的。”   周微澜道,“娘娘又笑我。您虽是继母,但真心为皇帝谋算,他必会领情的。”太后甚为满意。   晚上,周六小姐向周府的大老爷、大哥周继盛说了与太后的对话。褫国公周野还在世,但自太祖过世后便彻底淡出朝政,他身体不好,家政几乎也全交给了长子,自己只安心养病。   与杨家不同,周野虽以军功起家,长子周继盛却没有袭武职,现为鸿胪寺一名三品文官。听完周六小姐的话,周大老爷道,“太后快坐不住了。你别以为她真找你商量,是透过你告诉咱们。”   周微澜笑道,“我岂会愚钝至斯。”顿了顿,“是要告诉爹吧。”   周继盛拈须,“爹爹……”   周小姐道,“咱们家跟杨家、任家又不一样。虽都属于老臣,但杨、任是太宗的直系部旧,咱们家却是太祖爷爷的近臣。太宗爷继位时,除了咱们家,其他追随太祖爷爷的老将们,杀的杀,逐的逐,大都凋零了,也难怪爹爹借病隐居,守庇我们这一大家子至此。”   周大老爷眼中透着犹豫,周微澜站起身,“哥哥,小妹终究是个女子,要不要告诉爹爹,还是您来决定。”   盛初初再次醒来之后,任府的胡总管来到邱太医住处,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初初听罢,遥遥向大元宫的方向叩头拜谢太后,胡总管道,“本来皇上只说留盛家一人,现今多你一个,娘娘的意思,让你好生照料小公子,速速离京,地方我们已有了安排。”   初初再向他叩头,“娘娘和您的恩情,我们盛家阖族一辈子都不敢忘。瑜溪代爹爹谢过。”   一旁的邱太医问,“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胡总管道,“自然越快越好。”问初初,“你的肩伤怎么样?”   初初摇头,“不妨事。”   胡总管道,“如此,便与我先回四老爷家,休整一日,后天启程。”   第二天,有仆人报说邱太医家来人。盛小公子年幼,初初随伍师爷来到所居的偏屋外厅见客,只见堂下立了一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形容陌生。那少年看到他们,上来自介绍道,“我是邱汉生,盛公子和小姐明日启程南下,家父令我送些伤药过来。”说着向二人作揖。   初初见看向自己,忙福身还礼。大周风气开放,男女之防不严,但盛家沿袭前朝之礼义教化,盛夫人治家严明,家变之前,初初从未见过外男,未免有些羞怯。但如今家破人亡,她侥幸存活,身畔还有幼弟,自诫须多多坚强。遂克制住怯意,回礼道,“多谢邱公子,邱大人太费心了。”   邱汉生一抬头,刹那间神思一晃。只因初初年岁虽小,容光却盛,颇有天香国色之姿,少年人乍见之下难免晃神。好在其自幼家学也严,很快回过神向伍师爷道,“本来家父是要亲自来的,但临时宫里传召,特让我跑一趟。”   伍师爷问,“听闻邱大人最擅医治外伤,神机营、神武营里不少麻烦他,宫里头难道有谁受伤了不成?”   邱汉生摇头,“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圣上身边的侍卫经常互相习练,时有受伤,家父也常去给他们看。”   双方寒暄一阵,邱汉生将药包交给初初,又附一张药单,上面细细写着外敷内服的方法、次数,就此告别。   邱太医奉召来到宫内。递了腰牌,一个小侍在前面带路。邱太医问,“今日要与谁瞧?”小侍道,“别问,去了就知道。”邱太医微奇,“不是侍卫?”两人正走到一处宫墙夹道,前后无人,小侍回头悄悄道,“是和梨子公公挨了打。”邱太医大奇,大红人和梨子竟会挨打,刚要问他为什么,转念一想这是在宫里,多问无益,忙将问话咽下喉中。   来到内侍们住的排房大院,那小侍将邱太医带到和梨子住的房间,从外面掩上门。邱太医见床铺上趴着一人,静悄悄的,道,“公公,我来了,给您瞧瞧伤。”说着来到铺前,揭开被褥。   却见光滑滑一片大好皮肤,邱太医纳闷,往上一看,和梨子扭过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手指竖起比划在嘴巴前,“嘘。”   邱太医当真有些糊涂,压低声音问,“公公,不是说您挨了打?”   和梨子点头,邱太医忍不住眼睛又溜下去看了看他光溜溜的后背屁股,和梨子乐了,按住他手道,“您啊,别管了。还照样给我开方子拿药。明白吗?”   邱太医一点都不明白,点点头,“哦。”   一会儿方子开好了,小侍进来拿单子去抓药,听和梨子问邱太医,“我什么时候能起来?”邱太医答,“……那个,您这个打的不重,四五天就可以了。”   和梨子眼睛一转,“这药没什么副作用吧?”我可没真挨揍,您别给我开了什么猛药。邱太医拭汗,“都是平和的,平和的。”   送走了邱太医,和梨子趴在铺上,琢磨着自己前一天为什么会“挨打”,现在想来还有些莫名其妙。   前一天傍晚,用过晚膳,皇帝仍唤羊美人姊妹来伺候。羊美人已得封号,穿着那身早上觐见太后的正四品粉紫鹧鸪服色的衣裳,陪坐在弘德帝身畔,妹妹则身披薄纱,头上、手脚戴银铃,跳起波斯旋舞为皇帝助兴。妹妹身段柔软,舞步轻盈灵动,令观者赏心悦目。和梨子在边上一面看一面想,姊妹二人明显是妹妹更机灵可爱,皇帝怎么想的,就封了木讷的姐姐,难道是她胸部更大?低垂着眼睛偷偷比较了一下,和梨子心说,还是妹妹好,若我是皇帝,就封妹妹做舞美人!   正腹诽间,晋王来了。晋王燕曻是太祖燕撰幼子,太祖一共五子,长子燕腾为嫡妻所生,三子燕承、四子燕继出于太祖最宠爱的邵夫人,次子燕嗣、幼子燕曻为妾室所生。燕腾死于太祖称帝之前,燕继封齐王,死于皇位之争,燕嗣封魏王,一年前谋逆被诛。仅余晋王燕曻,性情暴虐,嗜爱杀人。   通报之前,晋王已经在门外看了一会,侍从悄悄禀报了皇帝,弘德帝叫进,邀他共同观看。一曲终了,皇帝见晋王的眼睛时时瞄向舞姬,与自己说话言不由衷,便笑道,“听说五叔王府里美人最多。”   晋王悻悻道,“哪里,怎么能和皇侄比。”   弘德帝闲闲的,“五叔喜欢这个舞姬,就领回去好了。”   晋王大喜,姊妹花却是大惊失色。晋王的好色嗜杀,全京城闻名,其中的一些手段简直令人发指,如前文所述一个叛臣家的小姐被赐他家,触怒了他被送到城外军营,每天二十个流浪汉轮jian,最后奸出了私子儿。羊美人惊呼“皇上”,跪下央求,“皇上不要送走我妹妹,要送就送我去吧。”   弘德帝道,“你已是朕的美人,怎好送你?”   羊美人还待相求,不知怎的,眼前这个笑笑的少年皇帝却令她浑身寒颤,说不出话来。   妹妹颤颤的走过来,头上、手脚带的铃铛,方才舞蹈时欢快的铃声此刻簌簌响的可怜。她跪下去,脖颈垂下去,垂泪道,“皇上……”   弘德帝笑着对晋王道,“她也是朕心爱之人,忍痛割于皇叔,五叔要好好待她。”   晋王应允,“谢皇上赏赐。”   妹妹被晋王带走后,羊美人三魂像被抽去了一魂半,浑浑噩噩的更呆滞了。和梨子刚才虽亦惋惜妹妹的遭遇,此刻却心急羊美人不能全身心的伺候皇帝。好在弘德帝好像并不在意,任她呆坐在一旁,自己翻看书籍去了。   为过多时,又报太后来了。和梨子奇怪,这么晚了,太后来这里做什么?   任太后步入长庆宫内殿,先看到身着粉紫色四品鹧鸪服色的羊美人跪在地下迎接,她脚步略略一顿,坐在榻上的弘德帝对羊美人道,“羊爱卿,你先下去吧。”   太后被他那个“羊爱卿”,嘴角抽动,很快敛去,十分心平气和的唤,“皇帝。”   弘德帝站起,“母后,这么晚了到朕这里来,有什么要紧事吗?”语气也十分平和。   太后坐到上首,“予一整天,都等皇帝到我那里去,皇帝没去,予便只好来了。”说完又觉这话指责意味太重,举袖微咳一声道,“胡姬身份低贱,皇帝喜爱她们,多赐些玩物与她们便是了,封做美人,此举欠妥。”   弘德帝笑笑,没做声。   太后又道,“前儿,听说杨典来求盛杨氏尸身,皇帝未允。”   弘德帝眼皮轻抬,“太后也知道了。”   任太后意味深长,“予并不是唯一知道的。”缓缓继续,“今天下午,杨家的大媳妇来,与予唠叨,那盛杨氏与老国公是义兄妹,情义深重,老国公待她胜过亲妹。皇帝不给他们尸身便罢了,展眼第二天就封了个舞姬做美人——皇帝,太祖爷爷的天下是怎么来的,天家不能让老臣们寒心啊!”   太后一改昨日为盛家求情时的猜度置气,这一番推心置腹苦口婆心的话,弘德帝似颇受触动,半晌道,“老臣们仗着功劳,不顾大礼。那杨典差点摔了朕的盅子,朕是有些不豫。”   太后摇摇头,“皇帝,这样子太孩子气了!”   弘德帝看着她,“母后今日这些话,倒叫朕也有些惊奇。”   太后叹息,“皇帝与予,俱是天家。予虽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谢太后,是后世都会流芳百世的奇女子,予不及她万一——可是,予既以嫁入天家,一直铭记自己的身份职责,皇帝,放眼天下,整个皇族,除却皇后,也只有我,是你最近的人了!”   话到这里,弘德帝也颇动容,“朕没有想到,太后竟有这样的胸怀——以前,朕多淘气了。”   任氏转回正题,“皇帝有雄心,但现在这大元宫内外,到处都是邵秉烈的眼线,昨儿那盅子,已经有人散布消息说是杨典摔的,离间天家与老臣间的关系,以图渔利。”眼睛转到和梨子身上,“和梨子鬼灵精,既然已认了是他摔的,不如将他发落了,堵住他们的嘴。”   从太后进门,和梨子一直在不远处伺候着。眼见帝后母子二人气氛越说越缓和,心里还为他们高兴。然一抬眼,皇帝太后两个人看向自己,皇帝和蔼的眼睛里透出自己才辨认的出的狡狯笑意,“和梨子——”   和梨子额头冒汗腿发抖。   “朕先前说的二十板子——”   “奴婢这就去领。”   一刻钟后,刑房内一口死猪,两个侍卫,板子砰砰落在死猪身上,和梨子一边干嚎哀叫,一边委屈,为什么皇帝与太后和了好,板子却落在自己和这头猪身上?   第4章 入宫   第二日早朝。   金銮殿上,年轻的皇帝端坐在赤金色宽大的龙椅上。大周尚黑,弘德帝身穿玄黑色金钩十二章纹朝服,旒冕上的玉珠垂下,后面皇帝清隽的脸显出尊贵的疏离。   四品以上官员齐聚金銮大殿,共四十余名。左侧是职官列,右侧是散官和袭勋,皆文武混同。职官均有实职头衔,本来,徐国公杨粟在太宗治下加封一品太傅、上柱国将军,但杨粟于懿圣太后薨逝后激流勇退,多年未涉朝堂,因此职官便由中书令邵秉烈领衔,后面依次站着中书侍郎、各部尚书、各卿、御史大夫、京兆尹、大都督、神机营神武营都护监军等。   弘德帝于一年前满十六岁时亲政,跪拜礼毕,皇帝赐几名资深重臣落座,司农率先出列,这是太祖年间就在职的老臣了,今年已经七十多岁。老司农展开手中书卷,用略颤却依然很洪亮的声音道,“启奏皇上,去年秋粮大收,特别是江南一带,年末种植的晚稻预计还将丰收,粮仓饱实。但同时,今春河北河南春旱范围扩大,现已从豫西向豫东、冀西北地区扩散……”   邵秉烈问,“春旱预计持续多久?”   老司农道,“现下还不能准确判断。老臣祈请从江南向春旱地区掉粮,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问,“邵辅怎么看?”   邵秉烈起身道,“春耕乃关系一年生产之大计,调江南之粮北上,有利安抚旱灾区民心,防止乡民逃逸,待旱灾一过即可恢复生产,臣建议同意。”弘德帝道,“准。”   老司农退下,陆续有人上前奏事,皇帝皆征询邵秉烈意见,有准有驳。最后,大理寺卿出列,“陛下,中书令大人,前都御使盛肇毅谋逆一案已审结,这两日,盛氏阖族共六十四名男子均已收押在各地监牢,其中,京城天牢内三十一名,其余各地三十三名。盛肇毅襄助嗣贼谋反,大逆不道,经三司推议,建议即刻处决。”说罢举起手中奏折。和梨子来接奏折,他本“负伤”要休息几日,皇帝念他“伤势”不重,只休息了一天便令复职。满朝文武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下台阶,又一瘸一拐的跛上去,将奏章交给皇帝。   弘德帝略略一看,“盛某虽可恶,毕竟不是首恶,凌迟之刑太重,改为腰斩吧,其他人斩首。”合上奏章,向邵秉烈,“邵相以为如何?”   邵秉烈道,“圣上仁慈。”   盛家是前朝遗老,清流领袖,太宗在世时曾批评盛肇毅“空谈误国”,但盛肇毅认为,御史的职责即为监督批评,不仅监督百官,还要批评皇帝,反更加狂介。最令太宗不满的是,盛肇毅娶妻杨粟义妹,却对太宗编纂女史一事大加阻挠,甚至言及懿圣太后。弘德帝登基后,盛肇毅在修史、平叛等诸多问题上都上折议论,大唱反调,称自太宗以来亲近新臣、疏远老臣是魏王叛变的主要原因,同时又对弘德帝任命谢苍接替丁琥出任兵部尚书颇多微词,终于触怒皇帝,将其以谋逆罪论处。   弘德帝合上奏章,对大理寺卿道,“就这么办吧。”大理寺卿躬身遵旨,退回自己的位置。   朝堂上静默片刻,弘德帝环顾群臣,“众位爱卿,还有他事没有?”这就是要退朝了,坐着的重臣贵勋们都预备从椅子上站起,邵秉烈也要站起来,这时候,忽听职官列队伍末尾一个声音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报。”   邵秉烈听到这个声音,重新坐下去。众人一看,是一名御史,因官位较低,几乎未在朝堂上说过话。皇帝问,“陈御史,有何事奏?”   这御史姓陈,名松原,低头快步走到堂前跪下,“启奏陛下,盛氏一案中,有人私放逃犯。”   众臣默然。此次盛氏一案本身并不复杂,后续却发生许多耐人寻味的事件,现下又有生事,聪明人于此处最好便是闭上嘴巴。   皇帝道,“朕有旨意,留盛家一名子嗣承袭血脉。”   “是,”陈御史叩头,“可是有人除此之外,又偷留下一名女眷。”   皇帝问,“哦?不是说全都自尽了?”   “没有,有一个受伤没有死。”   皇帝不再问话,群臣们也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是太后请求皇帝留盛家一名子嗣,而两日前杨典亦曾为盛家女眷之死与皇帝发生争执,陈御史此刻告状,莫非意有所指?   陈松原脑门上沁出密密的汗珠,皇帝戛然停问给他很大的压力,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一鼓作气说道,“启奏陛下,私留女犯的,正是山西道太守任开慎家的总管!”   离开京城之前,初初带着三岁的侄儿盛予印朝天牢和宫城的方向跪拜,盛予印起身道,“姑姑,我想娘。”初初道,“我也想,”盛予印又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云南。”   “还回来吗?”   初初摇头,“大概不会了。”   短短几天,初初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只因她身边还有一个比自己更小的予印需要她照顾,她想,她的责任就是带着予印去那个遥远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把他教养好,让他娶妻、生子,承继盛家的血脉。胡总管还答应待盛肇毅等人行刑后,会收集他们的骨殖,化灰后遣人送去云南,这样他们每年都带可以去给父母长辈上坟,祈求他们庇佑盛家的后世子孙。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官宦家庭严格教养出来的女子,盛初初对于自己家族的灾难更多是痛惜和恐惧,对宣判家族死刑的皇帝却没有过多痛恨的感觉。皇帝是遥远的,天恩浩荡,天威难测,那个时代的人们就是这样,皇帝的旨意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命运的一部分,人永远不可能去猜测老天明天会给予你什么。   禁卫军在离长安城三百里的驿站追到了他们,离城后一天。   驿馆大门被踹开,陡然而起的人声和狗叫,让正在床上哄予印睡觉的初初心里头咯噔一下。她起身想去查看,盛予印将将要睡着,迷迷糊糊地扯住她的衣襟,“姑姑,”   “嘘,予印乖,姑姑在。”   话音未落,他们住的这一间大门唰地被拍开,一个沉闷的男声,“盛瑜溪。”   予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拽着初初的衣襟。   官兵们将他们从床上扽下来,初初大声道,“我是盛瑜溪,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不要伤害我侄儿!”   四五个士兵围住他们,人们有短暂的沉默,初初从缝隙中看到后面的伍师爷,喊了声,“伍先生!”   “盛瑜溪,”领头的将官道,眼前的女孩有着令人诧异的美貌,虽还未长成,但眉眼间已可度出日后将有的倾国倾城,“我们是圣上身边的御卫军,奉命前来捉拿逃犯!”   逃犯!初初脸上血色尽失,颤抖着分辨,“我们不是逃犯!”   将官将予印从她身上扯下,“他们不是,你是。圣上的旨意只留盛家一名子嗣,是胡某私自放的你。”   初初没想到是这样,怔忪见士卒们将他们三人都捆住,初初回过神,“予印和伍先生不是逃犯,为什么还要绑他们?”   没有人再回答她,几个士卒将他们塞入囚车,一夜急驶,天蒙蒙亮时回到了京城。刚到京城,初初就被单独从囚车上拖拽出来,予印大哭不放,初初慰他,“予印乖,姑姑很快就回来了……”   车门砰的关上了,初初还待驻足远看,猛不丁被推的踉跄一下,她抬头一看,是天牢。   甫一进入牢房,散发着腐臭潮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初初带上了脚镣手铐,她年龄小身子轻,那副镣铐几乎就有她一半的重量,艰难的走着。   忽然,昏暗的光线里一道牢门内的身影从眼侧掠过,她连忙退后两步,抓住牢门栅栏,“胡总管!”   那人听到呼唤,回过头,果然是他。   初初一下子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感激、悲伤,和一股无以复加的愧疚,抓着栏杆跪到地上,“胡总管,瑜溪累到您了!”   朝堂上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沐辉宫任太后的耳中,“什么?!”震惊和愤怒,让这个年轻太后的双颊喷出烧红一样的颜色,被当朝指着名姓参奏,无论所参事实和结果如何,这事本身都足以让作为太后和她背后的任氏家族颜面扫地,任太后喝问,“陈松原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   来报告消息的是沐辉宫总管太监,四品司正钱为义,马上回话道,“陈松原小小的一介四品御史,以前并没有声音,定是为人所使,奴婢已着人去查。”   肯定是邵秉烈。太后板着脸想,只有他,才会最害怕皇帝与外戚联手威胁自己的地位。在决定与弘德帝重建关系之前,他们已经想到邵秉烈会有所动作,但没想到来的这么疾,这么快!   “皇帝怎么说?”她问。   钱为义道,“正是皇上身边的陈公公使人找来奴婢,说要把此事第一时间告诉于您,并已着人将陈松原暂时关押。”大周的规矩,下官参上官是犯上,须先将下官暂时收押,查明所参事项,如若属实,则释放下官并予以嘉赏,如若不实,则对下官家中处罚,严重的或可以诬告罪论处。   皇帝的态度让任太后稍稍一慰。   钱为义又道,“皇帝还问,陈松原说的是不是事实,太后先前知不知道?”   这句话转而又让她为难了。那胡总管私放盛家庶女是回禀了她的,但当时她认为此事事小,又兼与皇帝置气,就没有专门向他说,岂料现在竟被叨登出来,成了一桩罪状。   钱为义轻咳一下,“娘娘,奴婢怎么回?”   太后脸色回复了平静,只一双眉头皱起,“予不曾知道。”   下午,长庆殿静悄悄的,太监吴玉良跟随着一名小侍走在去往偏殿的路上。他今日本不该当值,此刻是临时被皇帝传唤。吴玉良中午也听说了有御史早朝时状告太后娘家,此刻有些忐忑。   进入殿内,吴玉良听见里面皇帝叫进的声音,连忙走进去,跪地行礼。   “起来吧。”   “是。”吴玉良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垂下头发斑白的脑袋。   “老吴,朕记得,你是天元元年就随先皇进的宫吧?”弘德帝问。   吴玉良一愣,不明白皇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多年的深宫服侍,练就了口比心快的本事,恭敬答道,“回陛下,老奴是天启四年入先秦王府为奴,后太宗爷爷登基,老奴随侍入宫。”秦王就是太宗登基前的封号。   皇帝略一掐指,“快三十年了,如今做到正五品宫殿司仪太监,不算太高,但也不算低。”   吴玉良把身一躬,仍不解其意,心里头暗暗期盼,难道皇帝是要升他的官职?   弘德帝又问,“如今你俸禄多少?”   吴玉良答道,“回皇上话,月银七两,米七斗,宫中制钱二百。”宫中制钱,就是皇宫里给太监宫女发的福利纸钞,只能在宫内使用,外间不能流通。逢年过节,御膳房会专做一些普通糕点,制衣局也会淘出各宫主子挑拣剩下有瑕疵的布料,都会以较低的价格折卖给他们。这些东西的品质比外面好许多,宫人们都愿意买来送回家中。   弘德帝不再说话,命和梨子将一份纸张交给吴玉良。   吴玉良接过那纸一看,登时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弘德帝淡冷如冰玉的声音,如一把锋利的冷刀插到耳中,心中哪还有丝毫升官的瑕念。   “吴玉良,朕问你,以你一年八十四两白银的收入,即使三十年来不吃不喝攒到二千两,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在赌场输掉一所西肆坊的房子?!”   黄豆一般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脑门上跌落到手中那张一个月前抵押在赌场的房契上,房契上有他的签名,有他的指印,吴玉良抬起头,斑白的头发下面,那张脸哪里还有半分几日前抄盛家时的从容,“皇上!”他嘶哑着哀求,“老奴错了,老奴……”   弘德帝冷笑,“你是错了,你本是天家的一条狗,现在却把牙咬到朕的耳边,朕,不能容你!”   “皇帝淹杀了吴玉良。”   听到这个消息,邵秉烈从竹椅上一下子坐起来,眼睛里精光闪烁,旁边的人问,“什么罪名?”   “收受贿赂,侵吞宫银。”   那人转向邵秉烈,“老师?”   问话的人叫做丁寸,时任广西道一名太守,是邵秉烈的得意门生,此番正好在京城办事,于邵府盘旋已有数日,知晓此次事情原由。   房间里除去丁寸还有几人,分是中书侍郎俞凤臣,庚申之变后接替许安国的吏部尚书窦章、都御使安可仰等。俞凤臣是太宗指定的五辅臣之一,庚申之变后,原兵部尚书丁琥赐死,许安国免职,五辅臣实际变作三辅臣,俞凤臣向来阿附邵秉烈,而另一个辅臣、中书侍郎申鼐虽不党附,然遇事皆高高挂起,明哲保身,实际上是早早的退出了斗争。   “皇帝是在逼我杀胡某啊!”停了一会,邵秉烈叹息道。   “怎么会?”丁寸不解,“圣上接受太后的示好,学生原以为,圣上必要保住胡某性命的。”   俞凤臣道,“看来,皇上并未打算启用任家。”   邵秉烈点头,“是太后一厢情愿。”言下之意,那晚的母子夜谈,和接受提议责打和梨子安抚杨家,是做给他们看的。   丁寸问,“圣上的目的何在?”   邵秉烈用眼角睇他,“竖子愚钝。我问你,政治是什么?”   丁寸受责,站起身低头苦思冥想。其他人均抬起眼睛,看向正中间竹椅上的宰辅。这位现任的大宰辅是太宗燕承少时伴读,从十二岁起追随太宗,一直是其心腹智囊,经历过战火烽烟,挨过了太祖疑忌二王夺嫡,一路相伴,深得太宗之信任,最终被指为身后辅臣之首。这么多年的政斗沉浮,火与血的洗礼,爬上人生和帝国的顶峰,邵秉烈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以他这一问虽白,却非有政治深厚底蕴者不能答也。   见无人回话,邵秉烈站起身缓缓道,“四个字,少树敌人。”   丁寸先是不解,后那双鼠眼渐渐清亮起来。邵秉烈叹息,“然老夫如今所处的位置,岂能无敌?任氏等一干老臣觊觎高位,岂能无敌?”后面的话不再明说,底下各个明了,若帝强,则两安,若帝弱,则倾轧不止,涂炭山河。   丁寸又问,“既然我们与任氏天然相忌,又何谈少竖敌人?”   邵秉烈道,“潜在的敌人和真正树敌,当然有天地之别。”这就好像高手过招,过招之前定要细细观察对方的实力套数,争取以最小的代价在最短的时间取得胜利。说来,太宗虽对邵秉烈宠信不疑,指为辅臣之首,但从未将军权交与其行使。新朝的老臣,从周野、到杨粟、任总,无不是以军功起家,庚申之变的始作俑者原兵部尚书丁琥也是其一。这些武将对太宗是忠心耿耿敬爱有加,但对像邵秉烈、俞凤臣这样的文臣,却从不买账。庚申之变,就是武将丁琥不满不忿邵秉烈专权,试图夺权的结果。当时弘德帝站在邵秉烈一边,平定了叛乱,就在邵秉烈试图冲破对自己军队上的封锁举荐安插一个兵部尚书的时候,未料许安国受其从弟之累免职,皇帝顺势将平叛的功臣谢苍扶上位。   自那以后,邵秉烈对这帮武将老臣们的心态是矛盾的,既顾忌,又想拉拢。而任家由于其天然原因是他最为顾忌的对象,因此在看到弘德帝与太后有接近的苗头后,他立刻出手,试图扼杀任氏蠢动于萌芽。却不料弘德帝只是引蛇出洞,两大高手仓惶对照,最终渔利的,却是皇帝本人。   “皇上是在立威。”俞凤臣道。   邵秉烈点头,“皇帝才十七岁年纪,却深谙政治之势术,却先皇与懿圣太后之子也!”   深夜的牢房潮湿阴冷。初初满腹心念,模糊中睡去,中途却被身上的重压惊醒,睁开眼,一张布满胡茬子的粗糙脸孔在自己耳边磨蹭,她大惊,奋力拿手去推挡。那人不料她醒了,却并不怕,涎笑着道,“小美人,你太美了,快让叔叔疼疼。”原是一个守卫见她稀世貌美,竟然动起歪念。   初初于心内大恐,一时倒忘了羞愤,她人小力弱,那人重大的身子压制住她的手脚,无奈之中,张嘴重重朝那人脸上咬去,那人吃痛,扼住初初的脖子将她提起来,初初喉咙中剧痛,倒是松开手脚,急中生智,将发上簪子拔下,黑暗中胡乱猛的向那人脸上一戳,那人惨叫一声,松开了她。初初得了自由,蹬蹬蹬的直向后退,这时候有别的狱卒听到声响,举着火把跑过来。先那狱卒捂着眼睛痛呼,“小贱人!戳到老子眼睛了!他妈的,出去你也是个做婊zi的命,操!老子瞎了一只眼,今天非干了你不可!”   初初退到壁角,再无可退,眼见火光下那人拖着长长的身影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把簪子扎到自己颈边,嘶哑着声音道,“你别过来!”那人不管,步步向前,就要抓住她的衣衫,陡然间牢房内一声厉喝,“站住!”   那人一震,回过头,只见牢门外狱卒旁边,竟站着一人,高大挺拔,满面威色,举着火把的狱卒道,“王老六,还不停下,沈监军沈大人来了!”   沈恭踏进牢房,命两人将那名叫王老六的狱卒押下,“将他押入牢中,重重责罚!”回过头再看那盛家的女孩,仍蜷着身子窝在壁角处,浑身瑟瑟发抖。他上次被皇帝指责事办的不细,今夜巡查完毕怎么也不放心,这才前来一看,却不料竟碰到这事,好在及时,若是这女孩子自杀了或被侮辱,如何交代!   当下缓下语气,对壁角那蜷着的小人球道,“没事了,你过来吧。”又道,“别怕,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岂料那女孩并不动,沈恭只以为吓晕过去了,想想事也已毕,转身要走,忽那墙角里女孩出声道,“我不做官妓。”   沈恭停下脚步,“什么?”   “我不做官妓!”初初大声道,从阴影里探出来,沈恭见她银簪仍抵在脖子上,皱眉道,“你先把簪子放下。”   “若你们让我出去仍做官妓,我现就死在这里!”   沈恭沉下脸,“把簪子放下!”   初初便将那簪子一送,尖尖的针刺到颈子里,血流了下来,她盯着面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我娘她们都死了,不是让我活下来去做官妓的!”   沈恭犯了难,虽然他一身武艺,对方只是一个弱小孩子,但此情此境,杀她容易,救她却难。   弘德帝看着沈恭带来的对胡某、初初的讯卷,待看到最后——   女犯求免落于官妓,如不然,则请绞。   抬起头嗤笑道,“盛家的女子,动不动就死啊死的,好生无趣。”   沈恭哪里敢告诉他牢房里发生的事,“上回因微臣办事不力,致她一门女眷皆亡,引来这么多变故,请皇上责罚。”   弘德帝拿起御笔,“此事不提也罢。唔,杨家总还要安慰一下的,太后那里,也不好让她的下人白死——既此女有志,便籍没入宫,投发到冷宫去吧。”   第5章 喜讯   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敲响,俄尔,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跟进。随着鼓声自内而外一波波传开,皇宫的各大门、皇城的各大门、各个里坊的坊门,都依次逐一开启。同一时间,长安城内一百大几十所寺庙,也会撞响晨钟,激昂跳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长安城在钟鼓声中缓缓苏醒,共同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朝阳。   孟显章站在驿馆前面宽阔的石路上,双手叉腰,面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清晨柔和的阳光均匀地撒在他年轻的脸上,孟显章闭着眼,倾听着远近鸣奏的钟鼓声音。自来到长安城的第一日,睡梦中被报晓的钟声唤醒,他就深深地迷恋上了它们。报晓鼓一共要敲一千多声,并非一气奏完,而是敲敲停停若干次,在第一阵鼓声之后,钟声会加入进来,那种深沉悠远的声音,一声一声从远处传来,站在长安城宽阔马路上,他感受着青铜古钟击打出来的那一波一波声波的震颤。   钟鼓声中人们从家里出来,他们不慌不忙,马路上很快拥挤起来。大部分人熟悉了这个外乡青年每天早上的奇异举动,也有一些人惊异的看着他。“这个人在做什么?”一个小孩问。   “听钟声啊!”孟显章笑嘻嘻的睁开眼,大声对孩子道,“你听,这报晓的钟声多么壮美!”   小孩子歪着头,抱他的妇人不好意思笑了,流露出农人的憨厚,孟显章摸摸小孩的脸,大步向前走去。   一个青年叫住了他,“静德。”孟显章一看,是在书舍结识的考生,颇为投缘,便停下脚,“重善。”   书生姓齐,名良言,字重善,长安城本地人,与孟显章均为今春科场考生。两个人见了礼,孟显章已被街边开张的小吃店飘出的香味馋动了鼻子,携起齐良言的手,“走,吃饭去。”   他们所在的永驿坊是各驿馆旅社集中的地方,晨阳初上,街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小吃铺陆续开张,只见那灶下柴火明亮温暖地跳跃着,赤膊的胡人师傅梆梆地打着烧饼,蒸笼里的白气热腾腾上冒,刚出炉的芝麻胡饼金黄酥亮。两个人进到一家最热闹的店面,叫上一盘带馅的蒸饼,一人一大碗的软面片馎饦汤,浇上酸汤辣汁,不一会儿,脑门上薄汗沁出,着实痛快。   小店里人潮如织,其中也有不少当朝官吏。忽然,齐良言扯住孟显章的袖子,“看,是陈大人。”孟显章一侧,“哪个陈大人?”“喝,当廷参奏吴国公的陈松原陈大人都不知道?静德寡闻。”那齐生笑道。   “原来是他。”孟显章往外一看,只见那陈松原进入店门,几个同僚齐齐站起,双方互相致礼。自他当朝直参任开慎纵容家仆矫诏徇私,又查实了那姓胡的管家确实私自留人,虽供词全系胡某本人一己为之,任家上下并不知晓,如今那胡管家已判斩刑,陈松原以下控上全身而退,声名登时鹊起。   齐生看见孟显章眼里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解,“陈大人不畏任公,直言进上,怎么——难道孟兄另有高见?”   孟显章却并不是鲁莽之辈,只笑一笑,扒拉一下碗里的面条,“哪里有,快吃吧,面要塌了。”   这一条马路的街首走来两人,一老一少,少年身形挺拔,虽清瘦但有山霄挺立之架势,老人须发稀疏,一身儒雅。两人沿着街边且行且看,不时有脚步匆忙的行人间或要碰撞到那少年,老人皆添加小心,少年却不以为意,一双冷若寒星的亮目徐徐向四周巡看。   “许公,”少年缓缓开口,老人习惯性的要站住,凝神听从,少年微笑,执住他的手,“你我微服出来,后面自有侍卫们跟着,不必紧张。”   这少年正是当朝之天子大周第三世皇帝弘德帝燕赜,老人却是一年前因庚申之变受从弟之累退职在家的原吏部尚书许安国。他二人缘何走在一处,按做后表。   燕赜道,“我的母后,遗有一本手书札记于朕。”   许安国被皇帝执着手,慢慢跟着,仍侧耳凝神恭听。   皇帝道,“母后幼时曾蒙难于宋莽之乱,吃了许多苦,手札中记载了许多那时候看到的情景,百姓颠沛流离,甚至易子相食,以人肉充饥——种种苦楚,朕不曾见过。”   “是。”许安国应道。   弘德帝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繁华热闹的街道,“不过朕见到这样的景象,总是欢喜的。”   许安国轻轻道,“圣上能为百姓安益欢心,天下之福也。”   弘德帝甚是满意。两人拐入另一条大路。那个时代的城市格局与现今不同,不是所有的街道都可以摆摊开店,像方才那个街区是早市,所有的店铺集中在那里开业,如今这条却只是单纯的马路,只见脚下黄土压实的路面,路两边成行种着遮荫的榆树、槐树,道旁边树下深深的排水沟,约有两三米深,水沟与马路连接处光秃秃的并无间隔。弘德帝轻轻皱起眉毛。   当日里京兆尹接到宫里一份上批手谕,“京城三十八条排水沟渠开的甚深,饶夜晚宵禁无人出行,白日依有可能致行人跌落,须添加警示。”   当报晓鼓第一阵鼓声传到位于大元宫西南方向一片密林掩围之中的冷宫的时候,初初苏醒了。其实她整一夜都没有睡的安稳,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加上昨日的一场细雨,到了夜里更是寒意逼人,她左肩上的伤本就没有好,这一刻好像更痛了。   第四阵报晓鼓声传来时,初初挣扎着爬起身,来到这里已经三天,第四阵鼓声后会发放早饭,虽然食物粗劣,总比饿肚子强。   走出房门,她看见巷子里已出来了一些人,虽然太阳已经升起,但这里墙高巷窄,所有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灰扑扑的。初初想起三天前刚进来时,她还为这里的破败凋敝诧异,人们脸上那空洞无神的表情,他们或老或少,有的甚至还相当年轻漂亮,可是因着这样的背景和表情,所有人脸上好像都戴了一层厚厚的灰色的壳,模糊而苟同。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初初一面想,一面抬起头,深而高的宫墙之上,微蓝夹杂着淡紫色的天空铺开了阳光,她于是又觉得,无论在什么地方,天亮的时候总还是有一些灵气的。   初初很快遇到了麻烦。   这天晚上,她刚刚躺下,两个同屋的女子走到她铺位前。她们这间屋一共住了八个人,几个已经老迈了,还有三个比较年轻,其中一个叫彩鸦的,好似是这里的头头。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她们站在铺前,居高临下。   初初坐起身,“我叫盛瑜溪。”黑暗中她的大眼睛波光粼粼,有如两眸浅泉。   “哼,”观察了三天,这个新来的孤女并无任何人可以倚仗,彩鸦蓦的一声重哼,另一人将她摁倒。彩鸦凑到她的耳边,将耳上的一双玉钉摘了下来。   “那是我娘……”“住嘴!”彩鸦一掌掴到她嘴上,抬起头狠狠的说道,“若你想在这里活下去,从今往后任何事都要听我的,听清楚了吗新来的,任何!”   太医将手从饰纹铜盆中取出,一个宫婢马上捧上柔软的丝绵巾,冯太医认真的将双手在棉巾上擦净,微微晾干,将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搭到红色锦帕上的细致手腕上。   凤仪宫内,有细沙从时漏里流出的细微声响,好几双眼睛急切地望着他,特别是这只皓腕的主人,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简直像注了火,一霎一霎,偶尔又有些担忧害怕。冯太医知道,这一脉不容有错。   终于,他拿起手指,睁开眼睛,向上面道,“恭喜皇后殿下,是大喜!”   柳皇后连忙问,“说清楚,是什么大喜?”   太医跪到地上,“是大喜中的大喜,已有十周了。”按规矩,后宫有孕,特别又是皇后的第一胎,须十分谨慎,不能直言,以防上天收回恩赐。   柳氏与乳母对视一眼,她激动的两行清泪流下,乳母忙将她泪珠拭去,皇后定了定心,以欢快的口气向太医发令,“烦你代禀皇上。”她停了一下,加重语气,“来人啊,赏!”   今天的饭菜和平日不一样。站在队尾,初初闻到了肉香,那丝丝的炸肉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一下子钻透了每个人脸上厚重的灰壳,人们的脚步乱了,队伍摇晃,甚至开始窃窃私语,初初临到稍近些,终于听见发饭的宫人的声音,“皇后殿下大喜,每人赐肉五两。”   终于轮到初初,她看到自己的面饼上重重压上一大块炸肉,浓重的肉汁和着晶亮的肥油渗进厚厚的面饼上,不仅有肉,这面饼比平日也厚实许多。初初欠了欠身,照着以前在盛府里接受到上人礼物的礼仪,“恭喜皇后殿下。”发肉的宫人看了她一下,又撩起一块大饼,放到她盘上。初初不料还有这额外的加份,说话间两个宫人已经收拾好车桶,走出宫门。   初初转过身,彩鸦和两三个女子欺上来,彩鸦伸出手,“把你的肉给我。”初初才十二岁,比她矮小,抬起头道,“这是我的。”   彩鸦道,“新来的,我说了什么你都忘了吗?哼!”说着将她盘中的肉抓起,连着后加的那块大饼。初初盯着那块肉,抿起嘴,很是倔强。   彩鸦眯起眼,一扬手,炸肉掉落在地上的泥灰里,很快有人扑上去将肉抢去,跑的远远的吃将起来。彩鸦不理会那人,冷笑着扬长而去。她走后,另一人跑过来抢走初初手中剩余的饼,并打破她的碗碟。   初初一直笔直的站在那里,开始有几个人围着看热闹,后来看这丫头一直不吭不响只是站着,觉得无趣,都散了。最后一个老迈的老妪将自己的半张饼塞给她,“我老了,吃不了许多。”初初接过她的饼,将它们一口一口塞进嘴里。   第二天,食物依旧被抢走,老妪不敢再上来了,初初发现她的腿微跛。发饭的宫人发现了她没有碗碟,但没有过问。又过几天,欺负初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排队时推她,将她的铺位扯乱,把屎尿等秽物灌到她的水罐里,甚至一个小宦试图烧着她的头发。每一个恶作剧都会引得彩鸦和她的伙伴们哈哈大笑,大抵他们觉得这样的游戏很有趣,在这灰暗的冷宫里再比不上有这样一个玩具更让人开心,甚至彩鸦都不急切得想得到她的臣服,希望这个沉默的女孩能更禁久些。而对于冷宫内的守卫们来说,冷宫本就是关押宫内过错之人的地方,监牢里一个孤女的死活没人关心。   这一天,宫人们发完了早饭离开,彩鸦挡住初初的路。“小美人,你想向他们(指发饭的宫人)溜须卖乖人家不理你,不如你今日便亲亲我的脚,以后便不难为你,让你吃饱饭,你看如何?”   初初站在那处,嘴角抿直。十余日的折磨,她比刚来时又瘦了许多,原本一头水光秀发如今蓬乱非常,脸孔十分苍白。   周围一帮彩鸦的随众开始起哄,更多的人默默的端着自己的碗退缩到壁角,远离是非。彩鸦得意洋洋的退去鞋子,露出一双赤脚,叉腰叫道,“来呀,我昨日用水洗了,并不太肮脏。”随众们大笑,将两人围成一个圈,将初初往前推搡,“去啊,快去舔舔,以后就有饭吃!你以为你还是小姐么,装什么装!”   “淮阴王韩信大将军能忍胯xia之辱,”初初突然开口,四周遭突然一静,这是她十数日被欺负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她说了这一句停下,一人从背后重重推了她一把,“搬什么书袋,赶紧去舔!”   初初一大步踉跄上前,她微微站住,菱形的小嘴抿直,大声道,“我只是个小女子,我却不能再忍!”疾步直向彩鸦,将她扑翻在地,右手扬起直插彩鸦颈中。那彩鸦前一秒尚自叉腰得意,冷不防她直冲而来,力道虽小却胜在不防,未及反应,一物已入颈中,鲜血如注喷发而出,她呆愣的张大了嘴,看着身上冷寒如冰的小脸,最后也没能说出话来。   围观的众人却都愣了,初初将碎碗片从彩鸦颈中拔出,这碗片自晨起在她手中掌握多时,顶端尖尖的被磨的很锋利了,自己掌中也被扎出许多伤口。她不觉得疼,有人开始尖叫,“杀人了,杀人啦!这女子杀人了!”初初淡定地拨开彩鸦的头发,从她耳上取下自己的玉钉。   守卫们跑过来,人群自动给他们让开一条道,两名守卫向拎小鸡一样将初初从彩鸦尸身上拖起,架起她的手臂,初初纸片一样任他们架拖着,轻蔑的看了四周那一张张曾张牙舞爪欺负自己如今却吓得如土色的脸,再没有说一句话。   皇后三天前腹痛,冯太医急忙入诊,却把不出什么毛病。十二周之前本是最不稳定的孕早期,有时候孕妇偶发症状,即使以现代医学也不能解释。古人却不能淡定,特别是柳氏,泪水涟涟得向皇帝哭泣,说她如何期待这个孩子,说她预感这一胎必是个龙子,弘德帝只好请来天星馆最富盛名的大夫连闳。这位仙气飘飘的青年男子夜观天象,终于判定,皇宫内西南方向有一个属狗的阴人冲犯了皇后,于是这两日整个皇宫都在清查属狗的女人。除了查出五十多个属狗的宫女,恰好李尚书的女儿李美人亦属狗,她所居的宁仙殿又恰处皇宫西南,李美人连忙脱去簪环,闭门待在自己寝殿待命。   任太后驾临凤仪宫看望皇后,皇后柳氏在乳母的搀扶下出殿迎接。太后道,“这时候还出来做什么,快扶进去。”柳氏谢过。   婆媳二人分主次坐定,太后命柳氏卧着,“我虽未曾受孕生产,却也懂些习俗。你如今多卧着好,便是皇帝来了也不用起身。”柳氏低头聆听教诲。太后又问,“你痛的可好些了?”   柳氏回道,“仍是下腹处坠痛,时时如针刺,时时如铅坠。”   太后浅浅蹙眉,“既然连大夫说有属狗的女子犯你,如今宫里共搜出五十几个宫女,有老有少,予都开销了出去,只是宁仙殿的李美人……”   “儿谢太后操劳。因儿这一事,诸事都需太后烦忧,是儿不孝。儿知道李妹妹委屈,只是儿这一胎……阿娘,”柳氏抬起脸,黑葡萄一样眼睛浸在泪水里,颤颤着道,“我实在害怕!”   太后叹息,半晌道,“罢了,也只好将李美人送去隆恩寺。你亦须放开心怀,莫要太过忧心,以免新动了胎气。”   晚间弘德帝听说了此事,不置可否,牺牲一个后宫的妃嫔换取皇后嫡子的安危,虽则对那名青春少女有些莫须有的可惜,但却是划算的。此外,他知道户部尚书李潜深与任氏家族渊源颇深,嘴角微勾,真心替太后的坏运气叹息。   同一时间,冷宫内有宫人械斗被杀的消息提报到太后案前。任太后最近诸事不顺,更添李美人这一桩事件,正在思索如何补偿李家的损失,乍听此事,沉下脸,“这一等小事也来报我,可气可气!”   宫正钱为义不慌不忙,那心腹的侍女余香劝道,“太后息怒,这一桩事情虽小,却有两处特别。”钱为义忙接上,“其一是,杀人的您当是谁?乃是前盛大人的遗女,才十二岁。其二是,被杀的宫女可巧也属狗。奴婢听说,今早上皇后娘娘的肚子——忽然就不疼了。”   太后眯起的凤眸终于缓缓睁开,连日来的火气逐渐从身上消退,颔首道,“甚好。”   为此事欢心的还有宁仙殿的李美人,本来以做好了去大隆恩寺出家为尼的准备,正为自己青春年华就要磨灭在寺院里的不幸际遇悲叹不忿,忽然沐辉宫的宫正钱为义带人前来,恭恭敬敬的打开宁仙殿大门,“陛下和太后、皇后在凤仪宫等候,赐美人今日与陛下和两位殿下共进晚膳。”不用去的消息无异于天降神赐,再世为人,李美人扫去怨尤,欢欢喜喜的赴宴去了。   当日晚宴,太后慈爱,皇后仁德,皇帝温柔,“爱卿,你受苦了。”他悄悄的在自己耳边说,李美人羞红了脸,宴小桌窄,若是从前,她必然忌讳皇后猜醋。然今夕何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欢喜,柳皇后便也当真贤良起来,装作不见。   六个月后的金秋十月,柳氏临盆,果真一举得子,皇帝龙颜大喜。十一月,擢升柳氏长兄原六品散官朝议郎柳如辉为户部郎中,领从四品俸。   第6章 为婢   木质的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声音道,“出来吧。”同时一个侍娘弯着腰进来,欲要将地上坐着的人拉起。初初不用她扶,自己站了起来,侍娘很惊讶,她在这宫里待了近二十年,一直在拘押宫人的地方干活,一般人进了这单独禁闭的黑牢,出来大都已经瘫了,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不用人扶。同样惊讶的还有守卫,他们都瞪大了眼,看着初初瘦小的身体脚步轻移,缓慢而稳稳地走出牢门,像是晨起走出自己的房门。   盛初初走出牢门,停下身眯起眼睛,再见到晨光的感觉真好,守卫已收起惊讶,捂住鼻子,对养娘喝道,“快把她带出去,天哪,她可真臭!”   十几天前,当初初手持那把磨了三天的碗片扎进彩鸦的脖颈的时候,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的。一了百了,既然整个家族已经覆灭,既然予印已有了合适的安排,这一生他们再见的机会几乎是零,不如就这样死去吧,世间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她一定要杀了彩鸦,盛家的女儿不容人玷污,践踏她的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仅仅两个月前,这个还只会跟着娘亲后面提针拿线的小姑娘,必然不会料到今日自己会有这样的决心。   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杀她。原因她不知道,但原因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活了下来。和那位不用去大隆恩寺为尼的李美人一样,初初亦有再生的感觉,但与前者只感到庆幸和欢快不同的是,接连数次与死神擦边而过,盛初初站在黑牢里,清晰的感觉到命运扼上咽喉的疼痛和释然,同时有一种力量注入心中,那是来自冥冥之中的说不清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涓涓地蓄满全身。或许上天不想让我死去,或许它留我活下来是有意义的,她在心中想,学着以前看到的大夫人的模样盘腿坐到地上,静心祈祷。   再回到冷宫,没有人再敢招惹初初。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陡然间变得高大起来,人们小心的与她保持距离,初初处之泰然,每日里安静本分地像一粒沙子。到冬至那一天,一个陌生的宫人来到她的面前,说要带她出去见太后的时候,初初没有感到太多意外和惊喜。   温热的水从两边划开,盛初初从水里探出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宫女们沐浴的浴室不大,方才她换下去的那堆散发着臭气的衣服早已经被清理出去了,现在浴室里弥漫着夹杂着沉橘澡豆淡淡甜香的味道。   宫人们不再说话,刚才,初初刚被主管宫女带进来的时候,她们无不掩鼻皱眉,这里是大元宫城的沐辉宫,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宫娥们哪里见过这等肮脏,更不要说料理。可是现在,当几桶澡水换过,女孩儿从水中出来的时候,她们一致沉默了。   初初宛若新生儿一样赤luo着站着,任宫婢们为她换上洁净的衣衫,洗去了泥垢肮脏,眼前的女孩是如此美丽!虽则说冷宫里数月的磨难和食物营养的短少,她的皮肤蜡黄,头发干涩,甚至还生了冻疮,瘦弱不堪,可那是怎样的一双眉啊,像新月弯上树梢,一双含情的眼睛仿收进了全天下的秋水。她就像是从画卷中走来,只不过此时画纸略微有些陈暗罢了。   换好衣衫,宫人们将她带入寝殿觐见太后。   将额头紧紧的贴在棕绿色羊毛地毯上,初初听到一个柔中含威的声音道,“起来吧。”   初初站起身,平静地将小脸微微抬起,眼睫轻垂,任凤座上的人将自己打量。任太后也有片刻的惊奇,早就风闻盛肇毅的四夫人有奇美,甚至也曾看过盛肇毅赠给大哥任开慎的其亲笔手绘柳氏之画卷,此刻乍见她的女儿,那幅一瞥而过的画卷中美人形象忽然就生动起来。   “你长得很像四夫人,也像你父亲。”半晌,太后道。   初初欠了欠身。   太后道,“借龙子出生之大喜,将你从冷宫中赦出,今后你就不用再回那里去了。”   初初闻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的叩头谢恩。任氏喜欢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又道,“我身边缺少一个伶俐稳重的宫人,有意留你,不过若你不愿,也可将你送去云南与侄子团聚。你怎么说?”   初初抬起头,“太后几次救我性命,虽很想与侄儿团圆,却不能置殿下大恩于不顾。我很愿意留下服侍殿下。”   太后非常满意。刚才带她进来的稍年长的宫人柔缓地提醒,“初初,以后要自唤奴婢了。”初初应,“是,奴婢知道了。”   太后向她们道,“很好,余韵是我娘家带来的侍女,今后你便先跟着她学习规矩。”二人齐齐蹲身应是。   周微澜走进沐辉宫太后寝殿的时候与她们错身而过,余韵带着初初向她行礼,周微澜见初初垂着头,问,“这个是谁?”余韵道,“娘娘新收的一个宫女。”周微澜笑道,“如今你也开始做师傅了。”   太后见到她,淡淡的,“如今我不唤你,你也不来了。”   周微澜忙起身,脸上含笑,“最近华竹院的事务很繁忙。”   “哦,女史修的怎么样了?”   “将将理好框架,资料庞杂,历代的史书又没有专门书写女子的章节,即便提及,往往事迹偏颇,形容一面,须得再多多收集材料才好。余准备组织女官们分组出去巡游,正在申请之中,关键是不知道护卫能否批下来……”   “行了。”太后打断她,“我又不是皇上考问于你,当真回答起来了。”   周微澜观察出太后态度不善,停下来,谨慎的笑着。果然,任氏话锋一转,直接问道,“你们家的二老爷,最近与俞凤臣走的很近,可有此事?”一双凤目炯炯的看下来,“还有大郎,紧紧的跟在张侍郎后头,去奉承那柳如辉,羞也不羞!”周二老爷即周微澜的二哥周继山,现是司农寺少卿,从四品职官。大郎却是周家现代理族长、大老爷周继盛的长子周中要,蒙祖荫封了个六品散官奉议郎。   周微澜不做声,来之前她已猜到太后会问起此事,任氏又道,“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国公老爷子当年横刀立马,何等的威风,予就不信阿附邵秉烈、奉承柳家就是他的选择?”   周微澜道,“父亲三个月前中风,现已多日不能说话了。”   任氏一愣,半晌道,“看来是你大哥当家了。见皇帝不打算动邵秉烈,你们终于忍不住也站队了,好,很好!”她嘴里说着好,语气却十分辛涩,同为老臣,几代情谊,周家此刻却选站到政敌一边,怎不让人扼腕。   周微澜苦笑,“娘娘,如今我们家还有别的选择吗?圣上登基三年,每一步棋,丁琥兵败,许安国莫名退职,制衡外戚权臣,皆走的扎扎实实,圣上,是一名雄主。”   太后木然,“这么说,当初许安国退职,确是他们安排好的。”   周微澜道,“现下看是这样的。”她不再说话,也不用再说。如之前宰相府中邵秉烈等人分析的一样,当今局势,外戚权臣,如坐天平两端,若帝强,则两安,若帝弱,则互相倾轧。   由于懿圣太后谢衡娘家是前朝望族,于本朝并无根基,其本人又早逝,太宗立谢衡之子燕赜为帝,燕赜年少,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助力,所以太宗选立了任氏为后。对于五辅臣来说,皇帝年少,需要他们的智慧和能力为这个庞大的帝国服务,却不能任他们的权势强大到足以威胁帝权,所以任氏的家族就是制衡他们的砝码。这枚砝码足够重,也足够沉,然而对一个刚强的帝王来说,却只取其威慑之用。也就是说,当前的形势,圣明的雄主皇帝陛下是不会真的启用任氏家族的。   但任家却必须得站在皇帝的一边。   这个格局,是太宗生前铺陈的格局,也是弘德帝正在身体力行力图掌握的格局。想到这里,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尔等皆是历经甄考选中的最优秀的人才,悉之下之能人志士,莫不应尽数为朕所用,尔等今日立于此,尔等之能、之幸也!尔等须铭记圣人教诲,朕的教诲,牢记入试所发之宏愿,存最初蒙慧之纯心,勤慎奉公,克俭守礼,为天家效劳,为百姓谋利。”   冬至,按大周制,今春新取的进士重回应天殿面圣,聆听皇帝教诲。   应天殿是大元宫主殿,坐北朝南,正位于大元宫东西和南北两向的中轴线上。整座宫殿雄伟开阔,正殿可容纳数百人集会,是皇帝召见群臣和外国使节、举行盛大集会的地方。大殿高二十余米,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明间前檐减去金柱,百余名新科进士齐齐站立,后檐两金柱间屏前的皇帝宝座上,弘德帝年轻清越如天籁的声音徐徐传来,在高旷的大殿上隐隐回旋,最后一字落地,众人齐齐跪地拜伏,“臣等必谨遵圣上教诲,吾皇万岁!”   从应天殿下朝回来,弘德帝换上宴居常服,一袭白色镶金边的缺胯袍,乌纱卷云冠,将这位年轻的皇帝衬托的格外神采奕奕。   兵部尚书谢苍和神武营监军沈恭跟随皇帝,一会,凤仪宫的总管太监前来,汇报小皇子饮食起居情况,皇帝听完,笑着道,“将皇子抱来,见见两位大人。”   不多时,刚满百日的小皇子包裹在白绫金锻大红羽被里,被抱到长庆殿东暖阁,弘德帝举起小皇子向谢、沈二人展示:“朕的儿子,像不像朕?”   沈恭与谢苍今日联袂而来,本想向皇帝汇报柳皇后的长兄、新任的户部郎中柳如辉近日来的败行劣迹,现下看皇帝正在兴头,不得不把话咽下喉中。   谢苍却自有玲珑,一面夸赞小皇子面满如月,神态端庄,一面待宦官乳母将皇子抱走,笑吟吟地向皇帝建议道,“皇上,时至冬至,长安城各处很是热闹,特别是晚上,安康坊里酒宴不断,真乃有大周盛世之相。”说到这里,接到沈恭递来的怀疑眼光,他不理会,皇帝却没察觉,被他所言勾起了兴致,“哦?何等热闹?比宫里的酒宴如何?”   谢苍道,“皇宫有皇宫的繁华,坊间有坊间的趣味,不可比,不可比。”   弘德帝少年心性,“好一个坊间趣味,不如就叨劳二位带朕去见识见识那坊间趣味吧。”   从宫中出来,沈恭埋怨谢苍,“谢大人,好生生的怎么要引圣上去那种地方,护驾责任不说,万一真将皇上引上不正之路如何是好?”   谢苍道,“不让皇上亲去,方才你为何不直言柳某之行径?”   沈恭无语,“可是……”   谢苍拍拍他肩膀,“放心吧,圣上虽然不乏顽心,但心志远大,断不会被俗乐遮蔽。”   初初到沐辉宫的第二天来了初信。负责教管她的余韵将经带、棉巾等信期之物交与她,“恭喜你,从今日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初初接过,余韵又嘱咐她,“这几日,你便在屋子里呆着,不用去殿前伺候。”原是古人有规矩,女子经期之时身带污秽之物,须避静自处。初初自然应下。   从那一日起,初初渐渐适应了沐辉宫的生活。她年龄小,分配给她的工作不重,任太后见她聪慧,便渐渐的将纸笔上的活交给她,太后爱棋,时时又唤她陪棋,初初棋艺稚嫩,任氏少不得亲自教导,倒比单纯下棋又多一倍乐趣。众宫人见这位新来的小宫女颇受太后宠爱,自然没人轻易寻她麻烦。   这一日,天上飘起细雪,沐辉宫内温暖如春。午后时光空闲,任太后用完午膳,不想一时就睡,唤初初与她念诵书籍。正读到昏昏欲睡处,忽而外间重重的脚步声,初初认出是总管太监钱为义,停下念读,果然,钱为义的声音在屏门外响起,“太后,凤仪宫的李宫正来了。”   李宫正就是柳皇后的乳母李氏,太后一听,顿时消了盹意,坐起身,问,“她来做什么,”一面对初初道,“你下去吧。”   钱为义轻轻道,“还抱着小皇子。”   任氏听到这里,心里头有了数,起身理了理发饰,“让他们进来吧。”   李氏抱着小皇子,一进来便向凤座上的太后跪下,“奴婢拜见太后殿下。”   任太后道,“你抱着孩子,快起来吧。”   “谢太后,”李氏站起身,太后道,“怎么就把孩子抱过来了?过来给我看看。”余香走过来,李氏忙将孩子小心的交到她手里,太后一瞧,孩子粉扑扑的小脸睡的正香,抚弄了两下,抬起凤眼,“嗯?”   李氏连忙道,“回娘娘话,因我们娘娘前日受了风寒,一直没好,怕将病气过给小殿下,娘娘希望,能请您看管一段时日。”   任太后道,“皇后自生产以来,身上一直缠绵不畅,怎么又染了风寒?”   提及此事,李氏便伤心。三个月前,柳皇后虽如愿诞下龙子,但生产过程并不顺利,产后还落下了xia身一直淋漓不净的毛病,各路太医延医问药,不知用去多少珍贵药材,总是不见起色。略打起精神道,“前几天好些了,见落雪好看,没忍住出去转了转,不成想就受了寒,已经烧了几日了。”   柳氏受寒,任太后其实一早知道,此刻却装着才知晓,淡淡的哦了一声。   李氏着急,试探着问,“太后,小皇子……”   太后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李氏毕竟是下人,强忍着脸红赔笑,“皇后身子不畅,本来应当亲自来的……”   余香笑着打断她,“皇后殿下生病,我们娘娘岂会这时候挑理,只是殿下现在把小殿下抱来,是怕皇上把小殿下交给方贵妃照看吧?这才想到来求我们娘娘。”   任太后没有制止她,李氏臊的满脸通红。实话说,自柳皇后喜信,一直到她生产,太后确实关爱有加,但龙子诞生后,皇帝提拔了柳氏长兄,柳氏一家登时鸡犬升天,颇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柳氏本人产后一直称病,未免不像之前礼数周到。   当面锣,对面鼓,彼此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李氏嗫嚅着有些说不出话来,最后跪倒在地,眼泪流下,“太后,皇后娘娘年轻、不懂事,但小皇子是第一等大事啊,娘娘她再不懂事,也知道除了皇上,您是对小殿下最关爱的人!您老人家宽宏大量,便只当是为了小殿下……”   “好了,”李氏哽哽咽咽,太后开口道,“孩子和乳母留下,你回去吧,皇上那边予与他说。”   李氏大喜,忙扑地叩首,“谢太后恩典。”   初初再回到内殿,暖榻前多了一台婴儿床,太后唤,“过来瞧瞧,”初初上前就要行跪礼,侍女余香止住她,“小殿下还小,不用大礼。”初初便弯下腰,孩子已经醒了,刚吃过奶,脸儿红扑扑的,小手小脚自在地蹬踹着,显得很有力。初初抬头笑道,“小殿下真有精神。奴婢的侄儿予印小时候好像只知道睡觉呢。”   太后道,“麟儿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你平日里无事多陪他玩玩。”初初应是。   在太后的交涉下,皇帝应允柳皇后病中由太后代为抚育大皇子,柳皇后自然千恩万谢,其他宫嫔自也无话可说。   大皇子移居沐辉宫后,皇帝增派了守卫。一日,初初在殿内行走,突然一个声音道,“盛姑娘,是盛姑娘吗?”   初初站住回头,微微一愣,一个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身着侍卫的衣衫,她认了一会才想起,忙微蹲福身,“原来是邱公子,你怎么会——”   原少年竟是邱太医之子邱汉生,初初离京之前曾去任四老爷府上带父亲送药,二人有过一面之缘。   邱汉生忙道,“经家父和神武营的大人举荐,我参加了内卫的考试,被取中了,现在赫连大人手下当职。”赫连成风是内卫的副总管之一,很得皇帝信任,初初祝贺他,“原来如此,恭喜邱公子了。”   “叫我邱大哥好了,”上一次的一面之缘,初初的美丽给邱汉生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听说围绕着盛家之事朝堂又起了些许波折,胡总管被杀了,盛家遗女也被重新召回牢中,听到这些消息,联想起初初的品貌,闲暇时不免为她叹息,今天是他被派到太后殿当值的第一天,竟然看见了她,不免十分惊喜。   初初三言两语,将自己先去冷宫、然后被太后选中来沐辉宫为婢的事简单说了,自然隐去自己在冷宫的遭遇。邱汉生闻言,虽她没有细说,但相比冷宫那一段时日是不好过的,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杀了一人,反而觉得她不去诉说那时候的苦楚,从容淡然,心中对她又添了几分敬意。   邱汉生道,“姑娘否极泰来,拨云见日,以后必然是有福运的。既你我在这里相遇了,以后但凡有需要我帮忙的,请你一定不要见外。”   初初再次福身谢过。   第7章 托孤   其实,柳皇后的病,一半在身,一半由心。   柳氏筠襄,山西人。她的父亲柳岸,是最早一批追随太宗的人,因才干疏浅未有大功,但好在他站队早,又向来坚定,太宗念其明义,封他为开国三等功臣金紫光禄大夫,无职,散官,领从二品俸禄。   柳筠襄的出身,即使入宫也鲜有机会成为第一等贵夫人,更不消说皇后。但传说十六年前的某一日,太宗正临朝议事,忽然天星馆的监星官大夫入朝奏报,言天有异象,太宗遂率百官出殿。果然,巳时一刻,只见皓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日居正中,忽则一轮半月隐隐现于空中,不多时消去。监星大夫道,此象为日月同辉,大吉。散朝后,太宗特留监星官询问天象之意,答道,左近必有贵女诞生。果然,经过寻访,系金紫光禄大夫柳岸诞下一女。十余年后,太宗为太子燕赜甄选太子妃,举棋不定之时忽然想到此节,茅塞顿开,遂御笔钦定,选中了柳氏。不久,十三岁的柳筠襄嫁入太子东宫,太宗于当年末驾崩。   柳氏入宫三年,帝后和睦,太后、众嫔妃因她是太宗亲定之故也不敢随意轻视;四个月前,大皇子出世,柳如辉升职,本应是坐看云起的时候,一次偶然赏雪,和皇帝的一次外出,柳氏染上风寒,后来再一想,那次风寒仿佛竟成了她人生的拐点。   话说冬至过后的一天,谢苍和沈恭依约护驾弘德帝微服夜访安康坊。   时已至夜,宵禁开始,三十八条主干道上月色茫茫,各坊之内却是欢歌笑语,各有各的热闹,原长安城夜晚虽施行宵禁,人们却可以在坊内活动,只不能走出坊门。   弘德帝随谢苍、沈恭二人,带着几名贴身随扈,来到安康坊最富盛名的乐楼,叫做博雅大苑。此间虽名为乐楼,实是一高档的风月之所,燕赜初来此地,处处好奇,问旁边的沈恭,“你经常来此?”   沈恭俊脸微微一红,谢苍却没有局促,大笑道,“三郎你刚来此地不知,如今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们,谁没有一两个安康坊的红颜知己?若没有,那才真正是老土至极。”燕赜行三,所以被称作三郎,而大周并不禁止官员狎妓,官员豪贵们颇以此为雅事。   燕赜听罢,似笑非笑看了沈恭一眼,沈恭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做事板正,不苟言笑,严肃有余而灵动不足,未想到走出宫门,他也有另一面。   酒正酣时,突然,门外一声带着酒意的男声响起,拖着浑浊的鼻音,“谁让你们把这间屋子给了别人的?是谁?让他们给我滚出来!”紧接着,在众人一片求饶劝阻的声浪中,一个朱红色的臃肿身影陡然闯入,两名乐楼管事赶紧将他拉将出去,只听帘外那人依旧大声呼喝,管事们小心相求,“柳大人,真不知道您今天会来……”   柳如辉醉意盎然,“我不来——这屋子也不能给别人!”   管事道,“是,是!大人,咱楼下大厅请,今儿是婀奴的冰山雪莲,请大人赏舞。”   虽只是一瞬,燕赜已认出方才闯进来的朱红色身影就是皇后的长兄柳如辉,未及说话,旁边一个弹琵琶的小倌掩嘴失笑,燕赜问,“你笑什么?”   年轻的公子温柔和气,烛光下俊美的脸孔面如冠玉,小倌软软道,“公子,您别怪我,奴奴方才想到那位大人的诨号,一时没有忍住。”   “哦,是什么可笑的诨号?”   小倌们互看一眼吃吃笑道,“叫做柳大傻儿……大傻儿大人每回来,嗓门又大,给的赏银又多,大家都晓得他。”   燕赜点头,“人傻钱多,这样的客人必定是招人喜欢的了。”站起身,向谢苍沈恭道,“楼下不是有什么新鲜的歌舞?既然来了,就一并见识见识。”   乐楼的大堂很大。已经是入夜巳时,这里却还是华灯高照、歌舞翩跹,好戏正要开始。所谓冰山雪莲,只见大堂正中一面硕大的水晶镜面舞桌,舞姬们在上翩翩起舞,一众华衣男客将舞桌围拢,镜面光滑,舞姬们赤足跳舞,若是不慎跌倒,自落入客人怀抱。燕赜等人在二楼凭栏观看,只见不多时,娇呼大笑此起彼伏,那柳如辉朱红色的身影在其间很醒目。   谢苍在他耳边道,“柳大人旁边的男子,”燕赜一看,是个身着蓝袍的中年男子,神色骄矜,“是俞大人家的管家,姓杜,如今他们正打的火热。另一个,”指另一侧一个年轻人,正搂着一名落怀的舞姬亲嘴儿,“是窦大人(注:新任吏部尚书窦章)家的二公子。”顶上灯烛的阴影罩住燕赜的半边脸,他微微乜了身旁的谢苍,“原这一趟,不是带我白来的。”谢苍微微躬身。   大厅上愈发热闹,水晶舞桌上舞姬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名姬人,只见她身着素白的纱裙,露出细软腰肢,舞衣上坠着水晶贴片,旋转之间如碎冰纷飞,确如一朵冰上雪莲。燕赜赞道,“此女技艺非凡。”谢苍道,“她是这间乐楼的顶梁台柱,唤作婀奴。”燕赜又乜他一眼,“这你也知道,谢公真是博学。”谢苍一笑。   婀奴旋到急处,众人皆静,柳如辉候在桌前,伸头探腰,唯恐美人落下不能接到。最后,婀奴骤然而停,翩翩行礼,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间彩声不断。柳如辉失望至极,砸吧着山西人的口音,“婀奴,婀奴!哎呀……”眼见美人即要离去,酒劲上涌,一把拽住衣袖,“婀奴,留下陪我!”   众皆一静。那唤作婀奴的女子回过身,“柳大人,请放开。”   众目睽睽之下,柳如辉无法下台,脸憋的通红,“婀奴,我追你三个月了,今晚你必须陪我。”   婀奴道,“恕婀奴难以从命。”   柳如辉把她一扯,“我是皇帝的大舅子!以后太子的大舅爷!你陪我只有好处。”他虽诨名大傻儿,但真的端上架子发起怒来,乐楼里的人哪敢做声。就听一个年轻的男声道,“放开她。”   燕赜等人一看,大厅门口站了几个人,像是刚进门模样,一个年轻的儒生几步上前,发声的人正是他。   这边柳如辉杜四等人也看过来,年轻人脸面很生,衣着平凡,就是个普通的二逼青年,遂根本不搭理。那青年字字朗朗,“柳大人贵为国舅,户部从四品郎中,若是圣上今日见到你这番模样,不知柳大人敢不敢将方才那句话,对着皇上重说一遍?”   柳如辉恼羞成怒,“狗奴才,养你们有什么用,尽看着老子挨骂是么!”说话间一群家奴蜂拥而上,将那青年团团围住。青年高声道,“我乃新科进士,御封史馆执书孟显章,谁敢动我!”柳如辉身旁的杜四阴测测笑道,“原也是个官老爷。”那俞二公子漫不在乎,“一个六品芝麻小官儿,嗤!”   孟显章道,“有理不在声高,有德不怕官小。像方才柳大爷那样大声说的话,在下是不敢的。”此言一出,有人忍不住笑出,那大傻儿柳如辉气的满脸通红,颤颤地指着孟显章,“还等什么,给我打!”众家奴便将他团团围住,饱以老拳。同孟显章一起来的五六人,大都是新科之士,气愤的上来拉阻,大堂内登时乱作一团。   不多时,七八个官差涌入,分开众人,绑的绑,架的架。孟显章反被挤出,一抬头,面前站了三人,居中的少年华然贵气,俊美非凡,令人天生对其产生好感。少年道,“这位孟大人好口才。”   孟显章还礼,苦笑,“区区史馆执书,不敢妄称大人。适才是看那柳某太过分,这才出声,让您见笑了。”   燕赜稍稍张望,“那婀奴姑娘已趁乱躲闪了。”   孟显章用袖子一抹嘴,“是吗,本也不是为了英雄救美。”   燕赜喜他豁达,微微颔首,“孟大人做史馆执笔可惜了,应可当御史。”当下抱拳别过。   第二日,听闻皇后柳氏前一天赏雪染了时气,弘德帝驾临凤仪宫。柳氏十分欢喜,迎驾后,夫妻二人双双坐在暖榻上闲话,燕赜道,“阿筠,你底气弱,不要贪凉。”   柳筠襄娇娇的半偎在他怀中,手指绕着皇帝衣服上玉佩的黑金色丝绦,“是,臣妾知道了。大郎今儿一天我都没敢上前,怕过给他。”   “大郎呢?”   “刚吃过奶,乳母正拍着睡呢。”柳氏一边说一边仰起脸,眼前的天底下最尊贵的英俊少年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夫君,她看着看着不自禁的樱唇抿成月牙儿,一时想到什么,起身道,“对了,我哥哥冬至那天去大隆恩寺祈福,为大郎求了个观音来。”说罢让人拿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一樽木刻观音小像,柳氏小心递给皇帝,“开过光的,灵验着呢。”   弘德帝接过观音,不语。柳氏絮絮叨叨的又话了些家常,见皇帝兴致不像方才,柔声问道,“三郎,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弘德帝站起身,将观音随手扔在榻几上,突然道,“你这一向身子都不爽快,又添时气,方贵妃才德尽备,不若将大郎暂时送去她的长信宫教养,如何?”   柳氏脸色大变,跟着支起身子,“三郎,怎么突然会……”   弘德帝道,“朕乏了,皇后好生休养。”   没有几日,柳如辉利用职权与司农寺的某个职官勾结,侵吞了上千两助农款的证据被长庆殿的司正太监交到了皇后柳筠襄的手里,柳氏急召柳如辉入宫,方知明细。弘德帝的意思,本是借柳氏之口约束其兄,同时并不准备公布此事,只是将柳如辉调去鸿胪寺任一虚职,不料那柳氏体弱,生产后一直未复原,加上此事纷扰,竟然愈发病重,到了第二年三月,颇有些缠绵不愈之势了。   弘德帝见此情形,不禁深悔此事处理过急,这一日来探病,握着柳氏的手,“阿筠,你心思太重了!他是大郎的亲舅舅,朕不会将他怎样的,哎!”   柳筠襄使力握紧燕赜的手,“陛下,是阿筠福分不深。我本并不配陛下,蒙先皇隆恩钦点入宫,与陛下结为结发夫妻,又添了大郎,我把这一世的福分,尽在这几年享了。陛下,阿筠知足。”说罢轻咳几声。弘德帝见柳氏病中瘦的凹进去的两腮,想起她初入宫时圆鼓鼓的脸颊,葡萄籽一样的黑眼睛,盖头掀开看见自己的一刹那红霞照满脸庞,眼睛里藏不住的欢欣,心情益发沉重。柳氏虽不乏小孩心性,不像方贵妃、刘贵人等高门贵女心思缜密知书达理,但他喜欢她的单纯无心机,而且她毕竟是他的发妻,他儿子的母亲,回握紧她的,“阿筠,你好生养病,不要再乱想。你的福气还长着呢。”   柳筠襄摇摇头,忽挣扎着坐起身,“陛下,臣妾有一事求您,您一定要答应我!”那身子颤颤巍巍,燕赜连忙扶住她,“你说。”   柳氏道,“皇上,如果我……不能熬过这场病,求您一定不要将大郎交给别的妃嫔抚养,求您把他交给太后抚养吧,行吗?”   燕赜一时不语,柳筠襄眼泪滚滚而落,“三郎,阿筠知道这让你犯难了,可是方贵妃、刘贵人,她们都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的大郎……皇上,求您了,太后一定会对大郎好的,求你了三郎!”久病不愈,这是作为母亲的柳氏能为自己的嫡子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她泪涟涟的望着皇帝,其中的舐犊之情让人不忍拒绝。   弘德帝知道,太后当然会对大皇子很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是嫡长子,任氏家族相当于添了多少助力,作为一个理智的皇帝他想拒绝,可是他发现,此情此景,对方是自己的妻,并且是一个垂死的母亲,他无法拒绝。   看到皇帝终于点头,柳氏欢喜不禁,眼前一黑,软将下去。众宫人连忙抢上,乳母李氏强忍悲声,柳氏闭着眼,喃喃道,“皇上,三郎,今生得与你相遇,我很欢喜,很欢喜……”   这一天夜里,盛初初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金灿灿的成熟的稻谷被饱满的果实压弯了腰,农人们帮着收割。忽然有人大叫,快看啊,天上有月亮!大家抬起头,只见果然,正中间的烈日旁,一轮圆月出现在天空,又大又圆,久久不散。人们一边观望,一边疑问,“日月同现,这是什么征兆?不会是有妖邪吧?”又有人说,“日月同辉,大吉,大吉!”   吵闹声中,初初醒了,但耳旁似乎还有余音未散,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睡懵了,不料声音越来越真切,同屋的两个宫女也醒了,都坐起身,忽然门被推开,一个老宫人来通知,“快起来吧,皇后薨了。”   在皇帝的亲自过问下,柳皇后的大丧办的隆重盛大,丧后,由于弘德帝年轻,尚未开始为自己访山寻穴,暂置柳氏棺于九鬃山太宗附属陵墓,代今皇陵起后再移居。   柳如辉转到鸿胪寺任职,所参加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妹妹柳氏的大丧。公平的说,他其实本性不坏,只是痴蠢了些,禁不起调唆,小人乍富,难免漏缝。经调职训诫之后,柳如辉收敛许多,到最后柳氏病重,日渐不好,他自知自己的过错是原因之一,更学会了夹紧尾巴做人。没有想到的是,柳氏最终没有熬过去,过早的去世了,这样的噩耗让人实在难以接受,许多天过去了,柳如辉沉浸在悲痛之中,现在脑袋还有些晕晕的。   大丧办完已近六月,这一日接近下值,一个青年推门进来,“柳大人。”   柳如辉抬头一看,是鸿胪寺的一个六品管事,也是去年的新科进士齐良言,应道,“良言,是你,快坐。”   齐良言去岁与孟显章同时中选,被分到鸿胪寺任礼仪官。柳如辉调到鸿胪寺后,许多官员,或恐于圣意不敢与他结交,或自命清高不屑与之结交,或爱惜声名不愿与他结交,纷纷疏远。只有齐良言,是商贾出身的人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他本人也是温和热心,在许多柳如辉不懂的地方常常提醒,一来二去,攒下一段交情。   齐良言问,“柳大人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柳如辉叹口气,“快进头伏了,有些中暑。”   齐良言知道他多是心病,劝解道,“天热毒邪容易郁结,大人也要时常出去散散才好。”   柳如辉摇头,齐良言道,“我们今日有一酒宴,都是一些读书人,有当职的,也有未当职的,大人若是不嫌弃,何不与我一起去?”   柳如辉有些心动,想妹妹劝我今后独善其身,不要再与朝臣结交,但这都是些读书人,且都位卑言轻,应当不碍,又念齐良言人品中正,思量再三,终于忍不住答应了。   孟显章来到隆庆坊的八仙酒楼,推开二楼雅舍的门,正看见柳如辉与齐良言当中而坐,旁边还有寥寥数人,并未来齐。   齐良言看见他,起身唤,“静德。”一面将他与柳如辉介绍,“这位是柳大人。”那柳如辉也认出他来,先有些尴尬,摆摆手,“不用介绍了,我认识他。”   齐良言疑,“哦,你们见过?”   孟显章也不是愣头青,微笑道,“曾有一面之缘。”   柳如辉点头,“唔,他不就是史馆的执笔孟显章么?”   齐良言道,“呵呵,静德先前的职务您都知道,可见是老交情了。”   柳如辉奇,“怎么,现在不是了?”   孟显章自答,“孟某已调到御史台任职。”   齐良言插话,“而且官升一级,静德现在已是从五品侍御。”语气中饱含艳羡。   孟显章谦虚道,“不敢不敢。”年前,一纸调令将他从史馆调至御史台,并官升一级。众人,包括孟显章自己都不明缘由,后来,还是在柳氏的大丧之典上,孟显章远远看见皇帝本人,认出他就是那天晚上在博雅大苑与自己搭话的年轻人,这才恍然大悟,庆幸之余更加珍惜自己的机缘。   柳如辉心里酸溜溜的,想自己也是调职,他也是调职,却是一悲一喜两不相同。旁边的人看到孟显章来了,拥围上来,一人道,“静德的官运我倒不羡,我只羡慕,听说那安康坊博雅的婀奴对你青眼有加,欲邀你入幕,可有此事?”   第8章 相遇(新)   三年后,天佑六年。   盛初初一早晨起,与同屋的小宫女互相梳理好发辫,准备入殿当值。   在沐辉宫两年多,她的生活已形成固定模式。上午侍奉太后笔墨,偶尔陪她见客,与大皇子玩耍,下午侍奉太后午歇,任氏一般申时不到起身,初初便不用再殿上伺候,去偏殿书房整理文卷,一年前,任氏命她襄助管理文书的大宫女余音,初初很喜爱这份差事,将书房打理的井井有条。她还喜爱听周微澜来拜见太后时讲女史编纂的故事,天佑四年年初,柳皇后薨逝后不久,褫国公周野撒手西去,皇帝着太后抚养大皇子,周家悄悄调转风向,仍藉由周微澜与任氏的关系,与任家重新修好。任太后十分大度,不计前嫌,接纳了老朋友的回归。从此,周六小姐便时常出入沐辉宫,初初喜爱她的博学洒脱,周微澜对这个聪慧好学的小姑娘也颇具好感。   初初随余韵来到寝殿,太后已宴起,两人给太后行礼,任氏笑吟吟道,“起来吧。”一面看向初初,两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姑娘已出落成一名婷婷少女,青黑丰厚的发丝编结成小宫女常梳的双鬟,匀净肌肤上当年的冻伤早已痊愈,双颊是最令人羡慕的淡淡的玫瑰色,嘴唇饱满丰润。不过最动人还是那一双眉眼,与她的母亲一样,初初生了一双含情的媚眼,男人们或许会为其中的粼粼水光迷惑,不过任氏却看到湖光山色下的冷硬。   “今日淮西王妃要来,你陪我一起见客。”太后对初初道。   初初应是。   任氏招手,命她来与梳头的宫女一起为自己挑选饰物,初初上前,将自己看中的拿起给太后观看,任氏选中了一只银线玉翅蜜蜂,忽然道,“今儿是你家忌日吧,下午去佛堂给家人烧柱香,不用来伺候了。”初初小心得将发簪插到太后髻上,退后福身,“谢殿下恩典。”   淮西老王爷贺定兴,以军功计的话,比杨粟、周野任总这些赫赫有名的战将是薄弱许多,但他当年与太祖同为山西道太守,又曾与太宗燕承配合击退突厥,成就“雁门之捷”,后与燕撰同时举兵,仅这些资历,足以让他比杨周等人高出半肩,因此后面虽建树不多,本朝大定时太祖钦定,封贺定兴这位老战友淮西王,是仅有的三位异姓王之一。   贺定兴直到五十,老王妃病故新娶了现在的王妃顾氏,才接连诞下二子一女。儿子的出生让这位老王爷重新焕发了青春,抛下京城繁华,自行请命将守边关,那长子云来跟随老父却有将才,立志要立下一番军功,弥补之前不足。那王妃顾氏带着幼子鹤来、女儿凤来留住京中,顾氏与太后家破有渊源,关系一直很好,一年中总来拜访几次。   太后见客是宫人们最开心的日子,几个小宫女边整理边议论,“听说今儿淮西王妃来,带上了小公子。”   “是么?我听说贺家的公子们生的最好看。去年老王爷带着大世子觐见皇上,她们说,那世子生的比圣上还要好看。”   “真的么?”小宫女们来了兴致,皇帝燕赜已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还好看,她们纷纷摇头不信,先那一人笑道,“其实我也不信,可姐姐们说,大世子如冰雕雪塑,十分峻酷,我们见不到大公子,好在今天能看到小公子,他兄弟二人总会有些肖像的。”   巳正一刻,淮西王妃经宣入殿,她身后果然跟着一名少年,顾氏与太后见礼,亲亲热热的坐到一起说话,宫人们暗自互递眼色,那贺三公子鹤来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中十分不耐,起身向太后母亲道个恼儿,自玩去了。太后一面吩咐小侍们跟着,一面笑着对顾氏道,“三郎生的真是俊俏,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顾氏对自己子女的品貌十分得意,笑称哪里,太后又道,“上回大郎来见,我看比三郎还好。”   顾氏道,“娘娘谬赞了。那孩子跟着他父亲在关外,皮糙肉黑的,哪里好看了。听说沈家的二郎快回来了?沈大郎要给他娶妻,多少大家闺秀都托媒递话,竟比入宫争的还激烈。”   太后轻哼,“皇帝虽不是我养的,但我说话历来公正,我看云来比皇帝生的都好,沈家二郎差的远了。”顾氏但笑不语。   一时方才跟着鹤来出去的小侍慌慌的来报,“太后,奴婢们跟丢了小公子,找不见他了!”   淮西王妃的幼子宫内走失,太后急命宫人们出去寻找。皇宫巨大,宫人们渐渐散开,初初向东,走进一个花园。昨夜刚下过一场细雨,花园里有一层薄薄的属于春日的雾气,梨花刚谢,桃花和玉兰初开,草地和泥土里落了一层雪白的花瓣,湿滑难走。初初想,小公子怕是不会到这里吧?一面想一面分开柳枝,忽然缘至心灵,抬起头。   对面大树的枝桠中,一个白衣少年正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正是淮西王家的小公子鹤来?   初初放下心来,问,“你是淮西王爷家的小公子么?”她生就一副娇软嗓音,十分悦耳。   树梢上的鹤来只觉得口舌干燥,这样的一个春日的清晨,少女的到来犹如一头凭空出现的小鹿,这小鹿是那般纯美,太奇妙了,她正开口和自己说话,鹤来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膛里撞击的声音,玉兰花香味扰乱了他的思绪,他点点头,避免对方听到自己正处于变声期的粗噶声音。   初初见他坐在树上,又担心起来,“你坐在那里做什么?我去叫人。”鹤来生怕她走,急促道,“你别走,我快抓不住了,啊哟……”   初初回身一看,大惊,只见他歪斜着身子在树枝上摇晃,她知道这小公子乃是淮西老王爷与王妃的爱子,快六十岁才得,十分珍爱,他家如今颇得皇帝与太后信任,若是在自己眼前出事,确是一桩麻烦!急忙道,“你快别动!”可话已晚了,小公子许是慌张,扭了扭身子,树枝承接不动,竟然啪的折断,他大叫一声,直堕下树来。   初初吓白了脸,下一瞬,好在大树枝叶繁茂,下面的树枝接住了他,鹤来在枝上趴着,与她面面相觑,眼见那树枝根节也在晃颤,初初大叫,“你别动,”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腰间束带,向上抛去,“小公子,接住!”   鹤来抓了两下,无奈树枝太高,抓不住,初初搬来石块,踮着脚上去,再试着上抛,鹤来见她为自己忙碌,发鬟也散了,小脸通红,十分欢喜,自己奋力去抓她抛上来绸带,终于抓住了,柔软的布料划过掌心,初初明亮的大眼睛放出璀璨光芒,发出一声欢呼,“你不要怕,把带子慢慢儿系住自己栓在树干上,我去叫人。”   鹤来见她欢喜,也为她开心,全然忘了本是自己淘气引发的事故,更不知此后今生都要为她结下一段孽缘,屏息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初初拭了拭额角,粲然一笑,“我叫初初。”   鹤来见她小鸟一般轻盈得重新钻入柳枝里,细细的腰肢因为缺少腰带缠敷衣衫宽松,她的带子在我这里,他摸摸系在自己身上的绸带,心中泛起朦胧而美好的淡淡的甘甜。   弘德帝退朝,与心腹臣子们一起回到长庆殿。今年自开春起,诸事不顺。先是湖北一次地震,死伤无数,接而春涝黄河几处渡口决堤,两灾相加,十余万人受灾。大周至今不过三十余年,江山初成,百废待兴,朝廷一直采取轻徭薄税的措施,国家岁入不多。此次大灾,弘德帝命开国库赈灾,不料不至半月,国库已空小半,各地仍灾报频传,死亡数字不断上升,恨不能让人捂耳不听。   料理民生政务,弘德帝并不擅长,可巧头一年底中书令邵秉烈因户部尚书人选一事与皇帝斗法,皇帝坚决不用他推举的人选,邵秉烈索性称病在家,已有两月未朝,这期间中书侍郎俞凤臣、申鼐代行相职。   本次大灾,繁杂的政务压的皇帝喘不过气来,可恨俞凤臣与申鼐虽为代相,却事事无决断,朝中哼哈二将,朝后俞凤臣便钻入相府报告,皇帝抑郁了满腹的气,谢苍道,“如今的形势,也只好先请邵相出山。”   燕赜咬牙,“老儿隐忍多时,定等的朕这话。”仿佛看到相府中邵秉烈捻着胡须向众幕僚得意洋洋,“笑话,一国之相,有多容易么!”   新任的户部尚书江中威活该苦逼,一上任就遭遇两场大灾,他并非无能之辈,无奈事突然,上下掣肘又多,上前道,“臣无能,给陛下丢脸。”   燕赜虽气,却不是随意迁怒下属的人,道,“不怪你。还要委屈你先离京一段时间,去地方上任职。”   江中威遵旨,“臣今日就递交辞呈。”   谢苍道,“此一事上,孟显章十分不得力。”朝争声势非常重要,孟显章却没有发挥作用,并非观望,实是他认为这次皇帝应该早请邵秉烈出山,防止政务淤积,灾民不治。   孟显章很客观,很正确,弘德帝同意这样的观点,却不满他的态度,此刻这位年轻的皇帝面上当真现出不豫,冷笑道,“朕要他的客观中正做什么,若想客观,仍回史馆执书好了。”   初初将鹤来暂时安置在树上,一面匆匆回太后寝宫叫人,不料刚出花园,看见宫道尽头远远行来一队仪仗。为救鹤来,她腰间束带方才解下了,奔跑间发髻也有些松散,形容不太齐整,最前面的侍卫向她看过来,初初辨认出是皇帝的仪仗,遂跪在路边。   弘德帝半倚在肩舆里,心思还在方才的朝政之中,想到这一回必须要向邵秉烈那老狐狸低头,总有一些气闷,忽的几个淡淡又娇娇的字蹦到耳朵里,“淮西王家的小公子……”声音淡淡凉凉的,若隐若现,像是春天夜里头偶尔从窗页子里射到榻上的一小束月光似的,凉汪汪一照无痕,燕赜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想到月亮,问道,“淮西王怎么了?”   风将肩舆上的帘子吹开,初初恰抬起头,皇帝黑亮的眼睛眯起,显而对所看见的很满意。他继续问,语气里带着放松而揶揄的笑意,“朕记得淮西王现正在西北边陲,怎么竟被你在朕的花园子里发现了他不成?”   这话里带着调笑的意味,和梨子飞快得又看了初初一眼,看起来皇帝对着这小宫女是不打算自重了。   初初却无法欣赏这份“殊荣”。   原来这就是皇帝了,她默默地想。一瞬间想到了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早晨,那天是她十三岁生辰。   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虽然已身在皇宫两年,但一直并没有机会见到皇帝,所以,这就是他了,那个高高在上、号令自己全家生死的人。然而此刻虽说是见到了,却一时还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只觉到有些茫茫的无味。   初初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皇帝却并不着急,她脸上还残存着方才奔跑的红晕,几乎可以让人误以为是羞怯,弘德帝偏头看着,嘴角的勾纹路加深。   “回陛下,”初初仍低垂着头,她的声音低平,已尽量使自己的嗓音不要听起来那样娇软,皇帝看她的目光向狼盯着羊,狗盯着肉,初初心里头升起一股厌恶。   大致将经过讲明白,几名侍卫进入花园,不多会牵着小小的俊美少年走出来。   鹤来见到初初先一喜,然后看见肩舆上的皇帝。   “皇上,”他急忙上前行礼,“是她救了我,请陛下不要责罚她!”   少年急切为初初辩护的模样,弘德帝大笑,在稚气俊美如仙童的鹤来面前,越发显得雍容尊贵,他的眼睛闪烁,灼热的目光再次停在初初身上,声音略略喑哑,“朕怎么会罚她,救了淮西王家公子的性命是吗?唔,朕要赏赐于她呢!”   午后,鹤来随母亲回府,路上,小小的少年一片静默,方才皇帝带着他们去太后宫殿,皇帝和太后询问初初想要什么赏赐,没想到她说,“听说小公子擅长丹青,奴婢想请您为我画一幅画像。”想到这里,鹤来仍禁不住欢喜,作画那半个时辰里,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了。后来,画成之时,初初凝视肖像眸中升起雾一样的泪意,她接着莞尔一笑,向他行礼,“真的很像呢,谢谢您公子。”   真的很像啊,娘亲,初初将画像挂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双手合十。   真的很像呢,鹤来年少的心中突然啮过一阵心疼,在南窗下铺开一页雪白的画卷。   第9章 摊牌(新)   当鹤来正在为自己笔下的女子痴迷的时候,弘德帝轻轻击掌,示意宫人将准备好的赏赐赐给大殿上舞毕匍匐在地的姬人们。   领舞的是邓美人,来自巴蜀之地,因其能歌善舞和欢快活泼的性情,近二年来颇得皇帝的宠幸。   帷幔落下,大殿上的灯光渐渐隐去,几名守在幔外的宫人头颈低垂,保持着谦恭而谨顺的姿态,仿佛根本听不见丝幔内燥热的呢哝声。   燕赜对自己的内廷很满意。   柳皇后薨逝,方贵妃代掌后权,公正的说,比柳皇后在世时做的更好。妃嫔们虽人数不多,但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更遑论掖庭中还有众多青春貌美、多才多艺的伶人、舞姬。   燕赜自问不是极重j□j的人,诚然,他喜爱女人们鲜活可爱的肉|体,她们缤纷各异的个性,温顺的、俏皮的、贤良的、倔强的,对待她们他有足够的宽容和大度。比之三年前,皇帝对男女之间那种简单而原始的肉|欲不像少时那么浓烈,同时成熟稳重许多,他有了偏好的类型,现在活泼娇俏的邓美人最受皇帝的偏爱,当然,却也没有受宠到过分的地步。起码,像羊美人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他想。   那一日初春清晨的偶遇,似乎只是深潭上的偶一浮动的波纹,直到有一天夜半,醒来时看见银白的月色照进身畔的枕上,凉汪汪的无痕,燕赜突然觉到一股盎然的火热。   初初将淮西王小公子为自己描绘的画像挂在墙上,正对着自己的床铺,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不屑的,初初转过身,隔壁房间的芳儿站在门口,撇撇嘴,扭身走了。   同屋的另一个宫女穗穗进来,初初问,“她怎么了?”问的是芳儿。   穗穗道,“别理她,你还不知道她?准是见你得了赏赐,还看见皇上,眼红了呗。”   初初抿嘴笑。三年前她刚来太后宫殿做宫女时就被分到与穗穗同住。她们这一个阁子专门给宫女们居住,大殿内当值的两人一间,一个一个纱橱隔开,纱橱板子很薄,其实更像是十余人共住一间大屋。   刚来时,芳儿欺她是新人,处处刁难。可初初已有冷宫的经历,哪里怕她这点道行。没有几日,寻到一个机会反将一军,狠狠整治了回去。那时候起,芳儿便不敢再明着挑衅,只不时冷言讽语的,初初也不理会她。其实芳儿并不很坏,但失在做事懒滑、做人腻歪,反而初初越来越受太后宠爱,同住的宫婢们大都与初初交好。   穗穗出去见芳儿走远,回来掩上纱橱门,走到画前面细细看了一回,“这就是那小公子画的?他才十来岁吧,”又看初初,赞,“可真像你。”   初初只笑不语,穗穗叹,“看你平时多伶俐,怎么关键时刻却犯糊涂。”   初初道,“我怎么傻了?”   穗穗摇头,睁大眼,“你救了小公子,这是多大的机缘,怎么就只让小公子画了个画儿呢?”   “哦?那依你,我该要什么?”   穗穗眼睛眨了眨,“要我说,淮西王家的大世子那般俊酷,配你还不够么?”一行笑一行说,拿两根手指比在一起,“你就该求皇上或太后赐婚,把你配给大世子才好,要不然,小公子也使得……”   初初站起来,并没有红了芙蓉面,只是清伶伶笑道,“我今儿不拦你,看你个大穗嘴还能扯出什么花来?”穗穗平日话多,便有个绰号大穗嘴。   穗穗格格笑了一阵,忽然停住,偏头看着初初,初初没好气,“这又是做什么?”   穗穗来到初初身畔坐下,两个手握着手,头倚在她肩上,“我时常地想,你这般相貌,太后……初初,或许你真该让太后把你赐给王府的。”多了几分认真。   初初没再做声,她的脸洁白匀净,像最好的瓷胎,眼睫垂下的时候,几乎让人不忍呼吸,睁开眼,看向床铺对面的画像,画中女子温婉多情而略带苦意的眼睛似乎也在看着她。   初初握着穗穗的手,“好穗穗,命运岂是我们能决定的?”   穗穗依旧倚着她的肩,“那咱们能决定什么呢?”   “不知道,”初初低低地道,过一会又说,“或许,咱们可以决定怎么样去活。”绽齿轻轻一笑。   清晨,像往常一样,初初早早地来到正殿当值。刚侍候任氏梳妆完毕,早膳还未宣来,听到有宫人禀,“皇上驾到。”   皇上几乎从来没有早上来过,大家都有些意外,一会儿弘德帝入殿,燕赜很轻松地看见自己想看到的身影,正低垂着头与其他宫人一样蹲身行礼,他有些自嘲地鄙视自己“眼前一亮”的感觉,颇愉悦地想,或许美人的头顶心都比别人生的美些吧。   皇帝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太后看见,眉间微微一皱。   “都起来吧。”弘德帝叫平身。   太后发现他仍在注视初初,面上更僵,吩咐,“你们都先下去。”   宫人们都退去,殿内只余下余香等两个大宫女,还有负责不得退去的宫婢。   “皇帝有什么事吗?”太后有些冷淡。   弘德帝问,“怎么不见大郎?”   提到小皇子,任氏稍微和缓,“皇帝来的早,大郎这时候还未起身,如果你想见,叫宫人们去唤。”   “不必了。”弘德帝道,“晚些再见不迟。我今日来另有他事。”   “哦。”   “朕想向太后要一个人。”   “谁?”   “长庆殿收藏的许多紫砂都已陈旧,听说太后身边上回那个叫做初初的宫人很擅长料理紫砂,不如就将她赐给朕一用,如何?”说罢笑吟吟补充道,“都是上好的紫砂,想必太后也不舍得宝物蒙尘,您说是吗,母后?”   每一回被皇帝唤“母后”,任氏都禁不住牙酸。压住渐次上扬的心火,任氏木着脸道,“予不信诺大一个长庆殿,竟没有人会料理紫砂?让皇帝你寻到太后殿来。”   燕赜笑道,“这紫砂别人理会不得,只有初初能够。”   “哦,为何?”   燕赜缓道,“因为是朕的紫砂。”   一晌,太后问,“皇帝可知道她是谁?”   燕赜微笑,想到昨夜临时让长庆殿总管太监石宝顺翻来的柳氏之画卷,任氏微怒,“既然知道,你还要她?”   皇帝一幅有何不可的表情。   任氏太阳穴间微跳有些头疼,勉强道,“罪臣之女若是或宠,岂不会让朝臣们多想?皇帝三思。”   燕赜轻笑,“朕还没要将她怎样。”   任氏忍着气,“难道皇帝叫她过去只是料理紫砂?”问完,看见对方脸上露出仿佛只有男人才懂的可恶的表情。“胡闹,”她干巴巴地道,“你这是胡闹。此事本宫要先询问初初本人。”   这日晚,弘德帝正在御书房阅读奏章,和梨子进来禀告,“皇上,申大人来了。”   “谁?”燕赜停笔抬头,警醒的神情如从中猎豹。   “中书侍郎申鼐申大人求见。”和梨子重复。   申鼐!自天佑元年起便无论何事高高挂起的申鼐,虽贵为五辅臣之一,但既不阿附邵秉烈,也不追随天家的申鼐!皇帝亮如冷星的眼中现出精光,他搁下笔,沉稳地坐正,“宣。”   丞相府的夜宴,云集了第一等的朝臣、第一等的美人,和第一等的骚客。今天是值得欢乐的日子,就在今天,称病数月的中书令邵秉烈终于携病入朝,年轻尊贵的皇帝亲自下阶迎接,携着老宰相的手将他引到赐座旁。前一日,户部尚书江中威辞职,皇帝将其官贬一级,发到云南任太守,作为他办事不力的惩罚,接替江中威的,是邵秉烈年前即推荐的原广西道太守丁寸。   此一回合帝相斗法,邵秉烈大获全胜,皇帝丢局输人。   看着宴上众人的欢乐,老相邵秉烈却感到一种由衷的疲惫,趁热闹,起身更衣。   吏部侍郎赵光耀是有心人,见丞相久未再现,也悄悄起身,追随出去。   庭外,月色静谧,偶尔有虫在草中鸣叫,浑然与厅堂内的热闹判若两个天地。赵光耀看见邵秉烈立在堂下柱前,走过去,邵秉烈望着半空悬挂的明月,轻喟一声,“春月朦如雾,朽目看不清。”叹息自己老目昏暗,竟看不清楚月色。   赵光耀赔笑道,“春夜月色本美在朦胧,不独大人看不清。”   邵秉烈再一声轻叹,“你说的也有道理。”话锋一转,“如今的朝局,你怎么看?”   赵光耀心中一动,莫非老相说的不是月色,而是指复杂的时政?他已有意会,不过仍做出欢快的样子,为老相打气,“学生以为是明朗的,皇帝离不开能够真正为他办事的人。”   邵秉烈没做声,半晌道,“光耀,我一向喜欢你的实在……”话未说完,就听大厅内突然一阵喧哗,吵嚷声甚大,邵秉烈沉下脸,不再说话。一忽儿一个侍卫跑出来,跪下道,“大人,没有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卫嗫嚅着,“是窦大人的公子想要轻薄一个舞姬,那舞姬不从……”   “胡闹!”邵秉烈陡然发怒,“窦章在哪里?把他给我叫来!”   一会儿,吏部尚书窦章小跑着出来,还有新任的户部尚书丁寸等人,见老相严酷着脸,一个个耷下脑袋站到旁边,赵光耀随邵秉烈一道,老相鲜少发怒,又是事关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立在一旁,十分不安。   邵秉烈指着窦章,“跪下!”   这些人,几乎都是邵秉烈的故旧、学生,邵之于他们,一半是上级,一半是恩师,是以他们怕他比怕皇帝更甚。当着同僚下属,窦章虽深觉无面,但自知理亏,两腿一弯跪下。   邵秉烈道,“我有什么?我并没有子嗣,即使明天不再这个位子上,我并没有什么留恋的。你们呢?”他一双老目森厉非常,从一个个人身上刮过,最后又到窦章,“你的混账老婆把那个逆子纵成什么样了?和孟显章争一个叫什么婀奴的青楼女子,胡闹,再这般下去,迟早毁在你们手里!”不再理会他们,拂袖而去。   申鼐长着一丛漂亮端庄的胡须,又长又密,一直垂到胸前。燕赜记得小时候,曾经爬到这位大人身上,揪他漂亮的胡须,那时候的申鼐笑嘻嘻的抱着他,“哎呦小殿下,不能再揪啦,揪下来就不长啦!”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现在,他看着这位沉默的大人行动缓慢得在地上叩拜,恭恭敬敬得站起来。燕赜耐心受了他的叩拜全礼,问道,“申相的左腿,现在还疼吗?”   申鼐曾任太宗燕承王府长史,虽为文官,却在战火中曾为掩护太宗家人左腿受伤,他见皇帝上来就提这个,十分有心,不无感激道,“阴雨天还会疼痛,平时没有甚么。”   燕赜点点头,吩咐赐座。   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自朕登基,除去朝堂之上,你于此处一共面圣二次,一次是天佑元年宣布五辅臣之时,一次是天佑三年庚申之变除魏王、丁琥之后,你皆随邵相、俞相一道,从未单独来此见朕。朕,没有记错吧?”   申鼐面有惭色,低声说是。   “为什么?”   “老臣,不敢。”沉默多时,他轻声道。   “哈哈哈,”燕赜大笑,双目灼灼有光,“申叔叔,朕虽然年轻,也知大门常开、面向诸臣之理。凡有忠之士、有能之士、有才之士,朕的大门,莫不向他们大开!你若真心向朕,天理皇皇,有何不敢?”   皇帝年轻锐利的锋芒,刺痛麻木世故的面貌,申鼐坐不住了,起身重新跪下,“皇上,”他渗出冷汗。燕赜把手一挥,“以前不去说他,朕只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申鼐伏地半晌,突的一下直起身子,“臣忝居相位,辜负先皇托孤之信任,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老臣知罪!如再此以往尸位素餐,则臣为相一日,罪多一日。老臣无能、无力、无心,请陛下辞去我相职,给新人让位!”   第二日,一顶小轿,悄悄将早已退职的原吏部尚书、五辅臣之一的许安国接进皇宫。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静麓斋,皇帝喜爱在这里习字、看书,最是静谧,许安国来过这里多次,落轿后,匆匆随小侍进屋,燕赜果然已等在那里,他忙上前要行礼,皇帝止住他,“许公请坐。”   “皇上匆忙召见,不知为什么事?”   “打扰了许公的清修,”许安国现在清心研修道教,一年倒有一多半时间住在京城北面五十里的山城观,燕赜将前日下午申鼐的来访之事说了。   “哦?”许安国胡须稀疏,他下意识拈住,问,“皇上观他情态如何?”   “动了真情。”想到那天,申鼐在自己激压之下说出请辞言语后,涕泪齐下、伏地痛哭的模样,燕赜叹一口气,“当下也并非你死我活的情境,申鼐于本朝有功,他如今不愿陷身倾轧,朕不勉为其难。”   “皇上仁慈。”许安国斟酌道,“陛下心胸宽广,许多人不能及,但恕臣直言,在户部任职一事上,陛下有些狭隘了。”   弘德帝眉间一动,“许公但说。”   “是。”许安国欠欠身,侃侃道,“丁寸虽是邵秉烈的人,但公平来说,其资历、才干、考核的成绩,都比江中威更合适户部尚书的职位。皇上尝云,凡天下间有才、有能、有德之士,皆可为国所用,又何必因为他是邵秉烈的学生拘泥顶气呢?”   燕赜有些不忿,“举朝上下,邵相门生故旧如云,怕他皆甚于怕朕,长此以往,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   “皇上,”许安国微笑摇头,“用人不在于占位,而在得当。况您是天子,我等都是臣下,邵秉烈无从染指军权,您大可以高高在上,不必事事争讨。”   弘德帝有所领悟,“但从辅相之下,除去谢苍沈恭等人,个个对他俯首帖耳,总不爽快。”换言之,军政上有贺、沈为靠,再倚借任太后家族,邵秉烈无从窥探,朝堂上,却少一个能与其对抗的足够分量的人物。   许安国道,“所以说,此次申鼐自请致仕,是在给陛下腾位。”   弘德帝心中一动,“许公是说——”   “培养储相。”许安国一双老目迸发出精光,“皇上,若臣没有料错,如那申鼐是有心之人,此次来,想必为陛下推荐了人选。”   燕赜赞许笑道,“许公不愧是多年的吏部尚书,深谙用人之道,不错,申鼐推荐了两人,一人是集贤殿书院直学士何明清,一是史馆判事裴义。”   许安国脑筋一转即明了,“何明清曾是齐王门下长史(注:齐王燕继,燕承弟,死于皇位之争),裴义侍奉过先帝,脾气耿直。这二人都曾因前事,虽有才干,不被重用,落到并不显眼的部门。好,好!申鼐终究不是全无良心之辈。”   与许安国的一番交谈,扫空了连日抑郁之气,燕赜起身兜转两圈,“好,朕这就着申鼐入宫,让他再任半年,待时机成熟允他致仕。”   第10章 承恩(新)   初初并不知道太后与皇帝谈话的内容是有关自己,从任氏的寝殿出来,她去往偏殿陪皇子麟玩耍,直到快近午时,宫女余韵将她唤回寝宫。   “初初,”太后的语气柔中含威,让初初想起刚从冷宫出来、第一次拜见任氏的时候,“你到太后殿,有快三年的时间了吧?”   “是的。”   太后停顿了一会,缓缓道,“皇帝方才问我,能不能要你去长庆殿伺候。”   初初意外,抬起头,太后肃淡的表情,她想到不久前偶遇时弘德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旋即明白了什么,登时觉得身上一阵冰寒。   “娘娘,”她跪下,“奴婢不愿去。”   太后目光移向别处,“此事由不得你。”   初初不再说话,垂下头。   太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看着地下跪着的纤美身影,近三年的相处,任氏深知这名盛家的遗孤虽然表面纤细柔弱,骨子里却煞是坚强,她有头脑,有主意,并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个性。想一想说道,“初初,你是个聪明的,凡事应多为家人考虑。”初初心里头此时一阵刺痛,太后又道,“你总归是我宫里出去的,予不会让旁人太欺负了你去。好了,你下去吧。”   初初回到自己的住处,宫女穗穗已经回来,看见她,担心地上来询问,“初初……”   初初犹疑此事怎么会这么快张扬开,穗穗道,“方才娘娘让你们都退下,我还在。”初初遂想起穗穗是守门的宫女之一,今日正当值。   穗穗问,“皇上怎么会……”弘德帝与太后的对话她都听见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隐约觉出皇帝对初初的意思,但并没有做出好的安排。初初忙掩住她口,摇摇头,“好穗穗,”她认真地说道,“你一直聪明,还不明白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   穗穗眼圈微红,握住初初的手,“可是,他为什么……你怎么办?”   “我明日即去长庆殿,这里的事,下午略交接一下。”说罢轻轻一笑,“时间太短,现在就得收拾。”她走到床前,将不久前刚挂上的画像取下。   穗穗看着她不疾不徐收拾衣衫杂物的身影,心口突然堵的难受,按规矩,她们这样的宫女如果不曾获宠,满二十岁即可离宫,嫁娶自便,但若是被皇帝临幸了却没有名分,则只能够终老深宫了,且不能担任女官职务,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皇上是天,是不容质疑和挑战的存在——可是,初初那么美,那么好,皇上既然看中她,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哪怕封一个最末位的采女。穗穗觉得,上天对初初真是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初初向太后磕头告别,来到长庆殿。   初初随人先到总管太监石宝顺处,石宝顺一见她,与前夜皇帝临时让他寻找的画像一般模样,眼波微微一闪,他宫里的老人了,自不会把心里头想的带到脸上,照着一般的程序,询问初初原先的差使。   初初略将自己在太后殿的差使说了一遍。领着她来的宫女余韵道,“初初姑娘最擅长料理古玩珍物,太后殿下的紫砂全由她打理。”刚才接她们过来的的长庆殿张宫仪道,“以后,我们这里的这些东西要多劳靠初初姑娘了。”   初初知道,自己毕竟是从太后殿出来的,长者为尊,所以这里的宫仪嬷嬷会称她一声“姑娘”,向张宫仪欠了欠身。   石宝顺道,“这位张宫仪负责管理长庆殿的古董器物,以后你便跟着她。张宫仪,初初姑娘是太后殿下赐给长庆殿的,你须多多照看。”   初初与张宫仪齐齐欠身应是。   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这日适逢大朝,散朝后已是申时。弘德帝摆驾回宫,更衣后,小侍们照例将他平素喜爱阅读的书籍摆在案上,旁边却不是素日里用惯了的官彩盏,而是一樽半月型紫砂,泥润温静,静静地搁在书籍旁边,一旁的配盅里袅袅冒着热气。燕赜见状一笑,将盅子拿起饮下茶水,在手中摩挲一会,放到原处。   和离子小跑着进来,微喘着报,“陛下,沈将军来了。”   “谁?”   “沈骥沈将军,将从辽东回来,刚刚下马,正在门外。”   燕赜大喜,“宣!”   “嘿,喝!”   一刻钟后,宽阔的庭院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在近身搏斗。一众侍卫立在廊下观看,着黑者是皇帝,穿白衣的却是刚刚从辽东大营回到京城的左路校卫将军沈骥。   沈骥刚从辽东回来,一到京城即入宫向皇帝报备,燕赜见他归来十分高兴,二话不说,抓住他来到兵器库,说是要考校他三年在外的功夫进益。   沈骥是弘德帝的伴读,幼时二人经常一起搏练。燕赜自幼遵太宗训示习武强身,他本人于此道也颇有灵慧,又得众侍卫中的高手指点,因此虽不若武人专于此道,却也身手熟稔,技艺颇精。那沈骥出身武将世家,更是打小接受武训,他与哥哥沈恭现一武一文(注:沈恭任神机营监军,为文职军官),尽皆为皇帝倚重,加之辽东大营三年历练,自然要比燕赜技高一筹。   两个人你攻我搏,互有进退,沈骥使一套太极八卦拳,燕赜却是少林小擒拿,他倒底不比沈骥,一招推山式双拳送出之际,恰对方抡圆双臂锁住胳肘,那沈骥想,不能太过使力,燕赜即刻觉察趁隙收回,两人互退一步,燕赜道,“咱俩平了。”沈骥微微喘息,燕赜笑道,“你让的我。”沈骥道,“也没让多少。”二人相视一笑。   小侍们将毛巾递上,弘德帝接过,略擦了擦汗,示意他们架靶子习箭,一面将前襟撩起系到腰间,和梨子提醒,“刚入春,有风,陛下仔细着凉。”燕赜笑道,“朕哪有那般娇弱,快少些废话。”他今日练武,一身劲装,未戴冠帽,束起的发髻上,只一根黑色发带系在额上,显得尤为神俊。   展臂、瞄准,皇帝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沈骥亦不示弱,也是一箭中心。燕赜问道,“你五月份即将正式调任回来,这次老夫人急把你叫回,是否和亲事有关?”沈二郎娶亲,引发众名媛贵女纷纷请媒自荐,这消息现正是京城最新鲜热辣的八卦,皇帝亦有耳闻。   沈骥道,“可不正为此事。母亲看中两个女子,着我回来挑选。”   燕赜道,“大丈夫成家立业。你比我还大两岁,朕已得一皇子、一公主,你也不可太过敷衍拖沓。”   那沈骥笑道,“我曾发一宏愿,必要择一称心女子为妻,双双对对,同生共死。”燕赜见他脸上笑模样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笑道,“你想的确是美事,只怕难以成真。”   沈骥笑,“看造化吧。”   燕赜再一箭发出,这一回稍失了准头,偏在红心边上,“今次你待怎样,老夫人怕难再让你混过去。”   沈骥不答,反问道,“先莫要说臣,先后仙逝后,后宫已三年未曾采选,听臣的哥哥说近日太后正在筹谋此事,我须先向皇上贺喜。”   那燕赜一笑,说到新人,他心里头却突然萌上春阳下发髻松挽、飘飞的衣衫勾勒出细腰的影子,不过这当然是不会与沈骥诉说的,转而道,“唔,难道阿骥也有意送尔妹入宫么?”   沈骥忙摇头,皇帝或许是一位明君,未来的圣主,但若要做自己的妹夫,还是免了吧。皇帝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快回去吧,你有快四年没回家了吧,再不回去,恐怕你那位老娘就要冲到这里向朕要人了!”   不怪弘德帝调侃,辽西伯沈薄的夫人钟氏向以其火爆的脾气和凌厉果辣的作风闻名。她不是那一等仅仅掌管后院、交游于女眷中的的主母贵妇,而是按照太宗所言,女人中的翘楚,武艺才干不让须眉,一个真正的巾帼英雄。   然而这个曾经叱咤战场的女将军却在自己次子的婚事上真心犯了难。   四年前,由于她的一个决定,终止了次子沈骥与自己侄女并不“般配”的两情相悦,侄女青璃客死他乡,沈骥一骑奔出长安城城门,投身辽北大营,说是历练,实际有多少对母亲的不满和无奈,四年不曾归家。   这一次钟老夫人托病唤沈骥回家,沈骥虽明知是借口,但母亲素来刚强,即便是错了,从未向谁低过头,终究是亲恩难舍,便从军中告假回京。   母子相见,并没有多少话说。钟氏不善于迂回软语,直接将她想看中的两名女子人选抛出,命沈骥务必择其一为妇。沈骥也没有应好,也没有应不好,淡淡说只请了十日假,京中只能逗留三天,且有诸多上峰交办的事务,便离开了。   老夫人气的发抖,唤一旁侍立的大媳妇张氏,“你去,找长信宫的方贵妃娘娘,后天太后不是要举办花会给皇上相看贵女,想办法让贵妃将甘、史两位姑娘也邀去,有皇上拘着他去,我看他能犟到什么时候!”   柳皇后薨逝业已三年,后宫重新选纳新人。大周没有选秀,皇帝嫔妃多在勋贵官员的女儿中选出,当然也偶有宫婢承恩被封的先例,如之前的舞姬羊美人,但几率极低,一般来说除非有孕否则不会考虑,可以说,羊美人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本次选纳新人由太后主持,方贵妃襄助。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终于挑选出姿容秀丽、德才兼备的九名闺秀,其中较突出的一是褫国公周家的小姐周安茹,和致仕吏部尚书许安国家的小姐许知萱。加上钟老夫人看中的甘、史两位小姐,一共十一名贵族千金这日受邀来到皇宫内苑,做客赏花。   沈骥随皇帝一道来到桃林,宴会已进行泰半。贵女们大都展示了各自才艺,见皇帝驾到,齐齐起身,由方贵妃领着向皇帝行礼。   “都平身吧,”弘德帝很和气,略扫了众女一眼,到太后座旁坐下。   沈骥站到皇帝身侧,看见最远处的桌台,其他众女都是三人一桌,独那一处只坐了两人,想就是自己母亲相中的甘、史两位小姐了。他别过眼。   一下子来了两名男子,特别是女孩们大都是第一次觐见皇帝,难免紧张拘束。一停,太后对皇帝道,“皇帝,你一来,她们都不敢说话了。”弘德帝站起身,“可巧,朕正有一桩要事,这里就有劳太后和爱妃了。”   皇帝从来到走不过一刻钟,女孩们重又起身恭送,有胆大的偷偷上瞄,不禁心内砰然,皇帝可真是英俊!   长庆殿西殿一侧是库房,是存放珍巧摆设的地方,各式的奇珍,几尺高的毫无瑕疵的珊瑚树、瓷器、花瓶、琉璃、玉器,琳琳朗朗,分门别类得归置在内。初初自来到长庆殿便被张宫仪分配到这里,负责看管库房,并养护紫砂。   打来一盆清水,将靠窗的榻几擦拭干净,她从柜子里拿出几把紫砂茶壶。   泉水在小窖炉上渐渐煮沸,袅袅的水汽蒸腾到空气中,初初认真得将茶壶一把把拭净,有人走到近前都没有觉察。   “嗯哼,”燕赜咳嗽一声,正低头用棉布轻拭壶口沟槽的初初吓了一跳,感觉到来人扶住她手,男子温热的呼吸拂过颈后,初初立时绷紧了身子,好在他顷刻间又松开,笑着道,“差点儿掉了。”   “是。”初初将茶壶放好,起身给他行礼,燕赜低头看着眼前娇美的女子,或因不用上殿当值,未梳双鬟,丰厚的发丝编结成一条松松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间,淡粉色缎织衣衫勾显出纤浓合度的身姿,便道,“起来吧。你继续做事,不用拘束。”声音里面多了喑哑和粘稠。   皇帝滚烫的目光落在身上,几乎是沿着自己身体的曲线向下行走,初初极力克制住心里头翻涌而上的不适和难受,轻轻应是,重新跪坐到榻上,恰水开了。   她还是有些害怕的。略平静了一下,抬手将方才擦拭干净的茶壶放到茶盘上,在每一个壶内放入不同的茶叶,用棉巾抱住手,将烧沸略略晾凉的泉水浇灌到壶中。   清淡的茶香弥漫在空中,稍稍抚慰了适才的慌张,这时候皇帝问,“为什么要放不同的茶叶?”   “每一把紫砂只泡一种茶叶。”初初回答的很慢,眼睛一直低垂,浓黑微翘的睫毛将心底完全遮住,燕赜想,她睫毛真长。   “这个叫什么?”他指着一把颜色略淡的壶问,这把紫砂椭圆型,大大的肚腰,半圆环手,壶嘴短小。   “西施。”   这里的紫砂都是官奉,或民间高手打制,每把都有不同的名称。燕赜指着另一把颜色深紫端口略方的问,“这一把呢?”   “麒麟。”初初一顿,索性把剩下两把也一一指出,“这是玉意,这是呈祥。”   燕赜见她纤秀的手指洁白莹润,握在古朴拙韵的紫砂上,时而将壶端起来端详,小巧的壶托在手掌上,十指纤纤,如美玉雕琢,心道,原来若是美人,便拿一把紫砂都是好看的。   四把壶都蓄满了茶水,茶香扑鼻,袅袅的水汽中,初初觉得皇帝的声音愈低愈近。   “紫砂需时时养护,用茶水泡淋,让茶香浸润到壶胎里,”她保持着低垂着眼睛的姿势,快速而小声地说,藏在桌案下捏着裙边的那只手攥满了汗。   初初不知道的是,她的嗓音自来娇软,这样子带着紧张说出来,荒颤颤,战巍巍,皇帝道,“这一把放错了。”   “什么……”抬头间,嫩唇在一瞬间被劫掠霸占,初初掐进自己掌心里,未及抵抗这陌生而黏腻的火烫接触,细小腰肢已被狠狠勒住被迫着拧转身子贴向对方。“咣当”一声,案子上有几把紫砂倒了,茶水流了一地,小小的斗室里顿时茶香弥漫。   “皇上!”初初低喊,惊恐和不甘在一瞬间袭满全身,让她僵硬,也让她无力,她终于在对方的强压下松开了挣扎。   接下来的一切是疯狂而令人眩晕的。燕赜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几乎是忘我得投入到肉|欲中,难以抑制地不断冲刺、碰撞,掌握、摩挲,完全依从本能。怀中的女子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喘息,从眼角到发鬓有两道长长的湿滑印记,她却不曾哭叫出声,这样的初初让皇帝禁不住爱怜,也禁不住放纵。   不知过了许久,结束后,斜阳将屋内染成淡淡的橘红,洒落的茶水已经干了,室内盈余着一丝淡淡的清茶香。初初勉强坐起身,她身子纤细,偏于清瘦,光线下脊背上的暗影将那纤弱的身子显得更行脆弱,可是前面又勾勒出浑圆娇|挺的影,皇帝在一瞬间又硬了,坐起重将她揽到怀里。   第11章 冷暖(新)   初初站在长庆殿宫墙的一隅,抬头仰望前方宏伟建筑的背影。   长庆殿位于大元宫主殿应天殿正后方向,中间隔着三座宫殿和一道玄天门,虽只是皇帝寝殿,但承袭了有周一代宫殿气势壮丽、开朗辉煌的建筑风格。殿前方左右分峙翔鸾、栖凤二阁,二阁之下有倚靠台壁盘旋而上的龙尾道,殿两侧为钟鼓二楼,殿、阁、楼之间有飞廊相连,整个宫殿平面呈一个大大的凹字形。三十年前,燕翎军攻入长安城时,没有对当时的前齐宫殿进行破坏,相反,大周基本沿用了永安宫的格局,只是在它的基础上根据天星馆的意见进行增扩和修缮。主殿应天殿和皇帝的寝殿长庆殿的凹字型格局便是在秦汉以来的阙制基础上发展而来。   初初记得刚来到长庆殿的那天,看见大殿的殿梁极高,富丽开阔,用色鲜明而充满朝气,与肃穆庄重的太后寝宫大不相同。   “仍仍仍……”一群鸽子随着鸽哨从头顶飞过,洁白的翅膀轻巧地划过宫墙,飞向破晓幽蓝的天际。   今日不用当值。用罢早膳,张宫仪领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嬷嬷进来。   “初初姑娘,”张宫仪的语气很客气。   “张姑姑,”初初站起身。   “这位是赖嬷嬷,”张宫仪指着旁边的这位。赖嬷嬷四十多岁,一看就是那种很严板的妇人,她拎着一个红木提盒,初初向她欠了欠身。   “初初姑娘,”赖嬷嬷道,将食盒放在桌案上,“用过早膳了没有?”   “是的。”   食盒打开,里面一碗深赭色冒着热气的汤药。   “姑娘,”赖嬷嬷唤。   初初走到案前,试了试温度正好,端起碗一饮而尽,生怕漏过一滴。   这姑娘有种让人镇静的气度,严板的赖嬷嬷破例开口道,“这药寒凉,月信时可炖些红枣温补。”   张宫仪道,“我来安排。”她本可以不必说话,但一来不知日后初初前途如何,即便不如意,大不了搭上些个红枣而已,二来张宫仪观初初自来到长庆殿的种种,着实让人不吝多对她好些。   初初自谢过她不提。   #   且说那沈二郎,与皇帝一道在桃林赏花会上露了个脸,当晚便借故辽西大营有信使来催,连夜回去了,对钟老夫人相中的甘、史二位小姐,一个也没有说法。老夫人自生气发作,只得借故与两家说了,将此事打消。谁知那史家的小姐靖苿,因着在赏花会上陪着其他贵女顺带着展示了一下书法才艺,不料竟入了太后的眼,听闻与沈家的亲事作罢,太后便将史靖苿也纳入了此次采选名单,挑挑选选,一共五人,遣方贵妃呈皇帝阅。   贵妃方蕴兮,已故太子太傅方勤书之孙女,方勤书是前朝旧臣,以德、文闻天下,新朝立后,方家移居山阴山中,闭门归隐,太宗三扣其门请其出山,重新入朝,其他官职皆推,只任集贤殿大学士,后太宗立燕赜为太子,拜方勤书太子太傅,教育八年。燕赜登基前,方勤书去世,太宗选其长孙女蕴兮为太子侧妃。   方蕴兮比皇帝大两岁,今年二十有二,天佑四年诞下一对龙凤双胞,皇子却只存活三天,余下一女,取名曰同。   皇帝驾临,方贵妃殿前恭迎,燕赜问,“同儿呢?”但见一小小女童摇摇摆摆地从殿内跑出来,格格笑着,“父皇,我在这里,父皇与我捉迷藏!”方贵妃无奈,“同儿,不得向父皇无礼。”燕赜抱起小女娃,对她道,“同儿才不足两岁,不要过拘了她。”方氏虽生性谨严,但因幼子夭折之故,自对这仅剩的女儿多一倍疼爱,遂不再说话。   帝妃二人坐定,方贵妃将太后草选的名单呈上,弘德帝一看,周、许二人,还有两名出自低位官员家的女子,都是之前在单子上的,只史靖苿是新添,问道,“这个是谁?”   方贵妃将缘由说了,燕赜一笑,继而道,“太后相中的,必是佳人了。”忽然想到什么,那天树荫下一个垂首侧颜的女子,颇有谁楚楚动人的影子,便指着一女名字道,“这个不要,宋编修的女儿很好,换上她吧。”   此事便算定下,只等皇宫通知各位贵女,准备一应入宫程序。   #   不日,大理寺卿旧疾复发,甚重,不能执事,请辞。皇帝命长庆殿大监石宝顺探视,挽留数次,无奈其病情严重,年岁又过长,已近古稀,只好应允,赐全禄,加封半级,四乘羽盖车使回家乡,并赐永业田六百亩。   自上古东周起,天子驾六,大周承袭周制,亲王才得驾四,皇帝特赐四驾回乡车马,又赐领全禄、永业田,当真是一等殊荣!不过众人也得理解,这大理寺卿是开国老臣,之后几次皇权争斗都未曾涉及,对太宗和今上可说是忠心耿耿、心无旁骛,此厚赐,恰如其分也!   大理寺卿乃九卿之一,掌全国刑狱。大周官制,一品官有太师、太傅、司徒、司空等,但均非实职,是象征性的荣誉称号,二品官仅一个实职:中书令,俗称宰相,现任者即是邵秉烈。大理寺卿与六部尚书一样是正三品实职,相当于现在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长。   这日,皇帝宣内阁并吏部尚书入宫,商量新任大理寺卿人选。   来之前,邵秉烈已有腹稿,由窦章将之前拟定的人选读出,申鼐照例一言不发,俞凤臣附议其中一二。   弘德帝道,“朕有一人选,请各位爱卿参详。”一顿,吐出两个字,“裴义。”   这名字一出,着实有点陌生。邵秉烈眼波微动,窦章不愧是吏部尚书,同时想到了,“皇上是说现任史馆判事裴义?可是,他只有从三品……”   “裴义是老臣,侍奉过太祖皇帝,立过大功。”皇帝的目光温和地略过众人,“太祖爷身边的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朕每每想到他们,总有些愧疚。”太宗皇帝燕承即位后,太祖的旧部大都凋零,这其间多是太宗手笔。   “裴义久居史馆,掌管刑狱是否合适?”俞凤臣轻轻质疑,同时看向邵秉烈,后者一贯严肃着脸,沟纹掩藏下的眼睛看不出端倪。   皇帝不语,邵秉烈缓缓开口道,“裴义曾任广西太守,善于断案,治下清明,又曾任侍御史,纠劾百官。”俞凤臣这才模糊的想起,似乎在若干年前,吏部下察百官时对裴义有“百姓呼之以青天”的考语。邵秉烈既然出声,他遂不再说话。   “邵公好记心!”皇帝赞。   裴义,裴义,邵秉烈觑了觑眼,脑海中一个青衫而立、刚毅瘦削的身影一闪而过。裴义比邵秉烈年长,裴义出于并州南,邵秉烈出于并州北部,邵秉烈自幼便闻裴义才名,后裴义先投奔太祖燕撰,邵秉烈成名后亦归属雁翎军治下。太祖曾赞裴义:“河曲之明珠,并州之宝。”曾几何时,裴义曾是年轻的邵秉烈奋斗的方向,努力超越的对象,后来裴义因直言劝谏获罪,屡遭贬谪,邵秉烈却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邵秉烈微睁开眼,裴义远庙堂中心远矣,他已经快七十岁了……   这时候皇帝问,“邵公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他缓缓着说,“裴义善于谋段,公正不阿,正可当此职。”   弘德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好。”   几天后,由弘德帝亲自在朝会上宣布史馆判事裴义就任大理寺卿,众人虽有些意外,但此时都还未能明白大理寺卿换人的真正含义,以及背后皇帝和前吏部尚书许安国的谋划。要到若干年后回过来看才发现,原来邵党的式微,转折点就在这里。   #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双峰上叮咬,像是蜂蛰一样,然后那柔软处被使力地揉搓着,再骤然放开,带来一阵沉痛的晃荡。抚摩过全身的手,带来的感觉,像不停地被人刷上黏重的油漆,又像是枯木被不停地擦下干涩的皮。不甘、羞耻、厌恶,交织流窜的心绪像火一样在血液里烧,就要喷薄着灼出表皮,到最后,却只是麻木地承受。   凌晨,初初从噩梦中惊醒,当时愤懑而无助的感受在这梦里更加明显,她僵硬得翻了个身,仿佛身上还被沉重地压迫着,觉到下腹那里闷闷的痛意。   来月信了,她心中继而一松。   月信期间须避静自处,不用当值。张宫仪很守信,使小宫女送来红枣当归汤,只是初初因初潮前在冷宫伤了元气,素有经痛严重的毛病,这一次又服了避子凉药,更添一倍痛楚。   穗穗下午来看她。初初痛的厉害,躺在被子里微弱地招呼她,“你怎么来了?”眼睛里透着欢喜。   穗穗掏出一个帕子,“我上午就来了,知道你老毛病犯了,去寻吴嬷嬷要了些暖宫丸,快来含一个。”   初初张开嘴,穗穗捡了一个丸子塞到她嘴里,看着她慢慢化开咽下,问,“有没有好一点?”   初初点头,“好多了。”   穗穗嗔,“你骗人,哪里会这么快。”坐到床前,替她掖好被子。   “前几天,方贵妃娘娘去见太后,好像是宫里要进新人了。”   “唔。”   “听说那许小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理,颇有贵妃的风格,周小姐不用说了,随着周女史来觐见过太后,端是个美人!哦,对了,还有一位史小姐,本来是辽西伯老夫人央着给沈将军相看的,没想到竟入了太后的眼,据说也是花容月貌的……”   初初一边听着,或许是穗穗熟悉的语调抚慰了她,或许是那药丸子真的很管用,对方絮絮叨叨的呱噪声中,她渐渐睡着了。   #   当绚烂的晚霞堆积在天际的时候,初初从库房下值回来到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张宫仪在里面坐着。   “张姑姑,这是?”她疑惑。   “初初,你跟我来。”张宫仪站起身。   初初没有料到,她还以为……   天色渐暗,张宫仪看见她清瘦的身影在原地站了一会,方轻轻道,“是。”   夜晚的长庆殿又呈现出另一种与白日不同的景致。那时候的人已经会用油灯照明,铜制的油灯精美大气,形态各异,将长庆殿照耀在金黄色的富丽的光辉里。   初初进殿后便随其他人一道在殿内等候,直到听见一阵笑声从外面传来,能在皇帝寝宫笑的这么爽朗开怀的——就只有皇帝本人了。初初垂下眼,待其进来后行礼。   这时候一双小靴子先跑进视线,紧接着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初初,你真的在这里!”   初初抬头,只见皇子麟偏着头站在自己面前,她蹲下身子,视线与他齐平,“皇子殿下。”   皇子麟张开手,“初初,抱。”   初初看向皇帝,皇帝向他们这里瞄了一眼,“你们先去偏殿。”   小皇子笑着滚到初初怀里,“初初抱!”一根大拇指放在嘴里嗦着,“你走了,为何不和孤说一声?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哼……”小腮帮子鼓起来,眼圈红红。   初初有些愧疚。不管对皇帝的观感如何,小皇子自小在太后殿长大,却是有些感情的,轻轻将他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笑道,“殿下,奴婢错了。”   燕赜步入偏殿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初初与皇子坐在南窗下的矮榻上,榻案上一盏青铜鱼龙灯,灯光在正垂首写字女子的发髻上描出晕黄的光环,小皇子坐在旁边,手里抓着一根毛笔也在铺案上乱画,把小脑袋凑到初初颈边,认了两个字又缩回来,格格笑着仰倒在榻上。   听见皇帝来了,所有人忙齐齐蹲身行礼,小皇子和初初也从榻上下来,燕赜搀住奔过来的儿子,走到初初面前,“起来吧。”拿起案上纸张,只见写的是: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   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   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   字体清隽挺拔,有骨有锋。   燕赜问,“你这字习从何人?”   初初答道,“在沐辉宫时,周女史曾经指点过奴婢一二。”   燕赜不置可否,淡淡笑道,“皇子识字,竟是从一个女子。”初初跪下,“奴婢僭越了。”   小皇子看看父亲,再看看跪着的初初,上前捉住弘德帝的手,“父皇教我画。”   燕赜将他抱起,“大郎想学字了,很好。父皇给你选几个师傅开蒙好不好?”   皇子麟眨巴着眼睛,“什么叫开蒙?”   “就是读书。大郎想不想读书?”   “想!”孩子重重点头。   燕赜笑道,“好,有志气!明日父皇就带你去见师傅。”一壁说一壁将他抱出偏殿,命宫人送回太后殿。   未几,一个略年长的宫女进来,“初初姑娘,陛下命你侍浴。”   浴室的光线略暗,是昏暗的黄。热气氤氲在碧波上。   偌大的浴池,用白玉雕砌成,弘德帝一个人靠在浴池边上,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侍跪在后面为他按摩肩背。   宫女们一一上前为皇帝清洗头发,带初初进来的宫女将棉巾递到她手上,示意她上前。   燕赜闭着眼睛,不用睁眼便知道是她过来了。感觉到柔软的小手与其他人一道将自己的头发用棉巾吸干,淡淡的带着清茶香的气息萦绕过来,他上次正是在茶香中占有的她,害的他某一天与臣下议事时,揭开盅盖,乍一闻到那茶的香味时心神一晃,竟当场就狠狠地硬起来。   现在也是。一觉到她过来,奇异的电流窜涌到下面,燕赜舒服地靠在池壁,享受着那里绷紧弹跳和即要驱动之前压抑的快感。   不急,他很快就将再次占有她。   这认知令人无比兴奋。   吸干并梳理完毕头发,宫女们退去,初初眼见所有人都退到浴室门处,身子不由微微发颤。皇帝睁开眼,冷星一样的眼睛明亮灼人。   “宽衣。”他吩咐道。   握紧腰间的束带,迟了一瞬,稍稍用力将它扯开。   肚兜除下的时候她本能地环紧身子,试图用手臂和披散下来的长发遮挡些许身子。下水后将身子紧紧贴在池壁上,热水晃荡着到胸前,她往下缩,真想能够将身子也化开成水,溶到这池子里。   水有点烫,燕赜将头埋在女子柔软挺拔的双峰间,像幼儿吸吮母亲的乳汁,他近乎着迷地抚摸含弄,把那如玉的肌肤弄的一片粉红。初初双手扶着身后的池壁,紧紧抵着,恨不能抠进那光滑的石料间,皇帝咬住最敏感柔嫩的粉尖,她终于难耐地痛吟出声。   弘德帝抬起头,眼睛里灼烫的火光让她不敢回视。“抱住朕,”他淡淡吩咐,初初勉强将手扶到他臂膀上。燕赜俯下头,开始吻她的嘴。他的亲吻不算温柔,就像是他的占有一样,充满了强势和压迫的味道。   底下又传来破绽的痛楚,初初手臂僵直,虚扶着皇帝臂膀,后背无力靠在光滑的池壁上,冲荡中冰凉的白玉池壁被摩擦的一片火烫。   燕赜却还不足够满足。他一向很喜欢在池中欢爱,可是对她,想到上一回进入时包围自己的温暖和j□j,烫的能把人融化掉的销魂滋味,他蓦的抽出,直接赤|身将初初抱起。   一路上宫人们低低垂下头,初初更是将自己团成一个小球缩在皇帝怀里,直到被抛入锦丝被浪里,未及感受身下丝绸的凉滑,火烫的巨大已再次侵入,她咬紧唇,感觉到眼眶内不受控制的潮湿泪意。   她真是一个安静的情人!燕赜赞叹,像一头年轻的雄狮品味自己的猎物,她比想象中柔顺和容易,他当然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不甘,但没关系,就现在,他爱死了这样子隐忍的顺从,就像她的身体,无论她自己感觉多么僵硬,却总是足够柔软地接纳他。   他爱上了这个调调!   第二天,叫赖嬷嬷来问话。   “和上回一样,姑娘已经喝了药,没有说什么。”   很好,柔顺、懂事、知进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第12章 未雨(新)   初初的恭顺为她在长庆殿赢得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甚至还有一项福利,每一旬可去太后殿三次,每次半日,陪伴皇子。   已近五月,这一日春光明媚,微风习习,初初微笑看着前面与小侍们奔跑玩耍的小皇子,唇边现出笑容。邱汉生是皇子的伴随侍卫之一,两个人并肩前行。   邱汉生刚刚丧母,头七之后第一天当值。初初安慰他,“都会过去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需要多久呢?”十九岁的少年眼波茫然,显然还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楚之中。   初初摇摇头。“你知道吗,其实最绝望的并不是失去他们,而是无论你现在多么痛苦,你总会忘掉。”她停下来,抬头看向细暖的阳光,“所有的那些,他们说话的声音,笑容,袖子里的香味,她看着你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那么不真实,好像都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样。”而真实的是什么呢?她看着自己身侧的邱汉生,这皇宫深处绚烂锦绣的花园,前面奔跑着的正在欢呼跳跃的小皇子……这深宫就像一个迷宫,有的人进来,有的人出去,有的人迷路。轻声道,“然后时间会冲淡一切,你总会忘记他们。”   少女声音中透露出来的落寞,两人之间一时无声,邱汉生胸房中自己的痛楚突然间退却,代之以对眼前绝丽少女的心疼,遂转过话题,   问道,“对了,你在长庆殿如何?有没有人刁难你?”   初初摇头,“没有。”侧首一笑,“我只是弄弄茶壶,又不是什么惹人眼红的差事。”   邱汉生没有怀疑。   “对了邱大哥,上一回我犯肠胃病时邱太医给开的药,能不能烦你再抓几副?”   邱汉生闻言担心地问,“你的病又犯了?”十二岁时的家变还有后来冷宫的经历还是给初初的身体留下一些症候,除去经痛,每逢春秋换季时她时常胃肠痉挛呕吐,去岁服了邱太医的方子才有些好转。   “有一点。我现在在那边当值,不能常见到你,与其让嬷嬷们找不认识的太医看,还不如用老方子,只是要麻烦你了。”   “怕什么,”邱汉生忙道,想了想,“不如找天让父亲来给你诊诊脉……”   “不用这么麻烦了,”初初道,“比之前已经好很多,我是怕万一哪天重了,又来不及寻你,先抓几副备着。”   “那……好吧。”邱汉生应道,看见少女脸上映上清丽的笑容。   “邱大哥,”初初想一想又道,“就别告诉邱先生了,省的他……为我担心。”   #   五月的某一吉日,宜嫁娶,大元宫迎来新的一批佳丽。   这是柳皇后薨逝后的第一次选新,故而上下都很重视,所采选的新人都是家世良好的贵族女子,并许之以较高的的位分。周安茹家世最显,被封做四品美人,赐居漪兰殿,同时被封做美人的还有许知萱,赐居明光殿。其他三人包括太后选中的史婧苿和皇帝钦点的宋仙儿均被封做五品良媛。   史婧苿的父亲是户部侍郎,从三品官,她又是太后亲自选中,得知自己只封了第二位的良媛,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在得知宋仙儿与她一道住进了现今最受宠的邓美人的含德殿,便又悄悄欢喜起来。   一月下来,皇帝只临幸了许美人和宋仙儿,甚至这期间驾临含德殿三次,均是去的宋良媛的偏殿,将邓美人都撇在一边。含德殿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   “你的名字是叫做盛瑜溪?”   午后,弘德帝在长庆殿偏殿习字,忽然开口问道。   初初一愣,抬起头,皇帝正挥毫在案上继续涂写,“是。”她轻声道。   不一会,“是不是这三个字?”燕赜直起身,示意她过来看。   初初起身过去,见雪白的纸上写着:盛瑜溪,三个大大的字铺满了半页宣纸,劲道有力雄浑,开阔写意,皇帝的字带有其鲜明的个性,这三个字由着他这样子书写出,仿佛突然间高贵起来。   初初点头。   燕赜一笑。他记性好,当年沈恭追回初初和予印姑侄二人,初初下狱,沈恭曾拿审讯的笔录前来汇报,他就是在看笔录的时候见过这名字,只是当时却想不到这名字的主人会出落成这样的美人。   “初初是乳名?谁起的,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初初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是奴婢的父亲所起,大概是奴婢出生时,他很欢喜,以此纪念他与奴婢的娘亲相遇时的情景。”   燕赜道,“你父亲是文人,很有才气。”   皇帝清淡的语气——这是他第一次评价父亲,初初心口处突然漫过一阵麻木的灼痛,仿佛那感觉不是自己的。垂下头,她不做声。   燕赜勾住细腰,凑到她耳边,“以后朕唤你小溪可好?”   怀中的人似乎一阵痉挛,片刻,听见她道,“奴婢不习惯。”   竟然是拒绝了!燕赜感到新奇。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哪怕是他日渐频繁的召唤需索,哪怕是欢爱时被要求着配合摆出再羞耻难堪的姿势,那一双细瓷般的小手堪堪儿就要捏碎,她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   皇帝长时间不语,初初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按礼仪,任何人面对尊贵的皇帝时都不得以背相对,所以她总是低着头,不是为害羞,而是抵触和讨厌。初初是古人,在古代,当你的“仇人”是皇帝的时候,特别是这种抄家之祸,除非能谋反,否则别想报仇。皇帝是天,是命运的一部分,作为盛肇毅的女儿,她接受这部分命运。   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够接受后来发生的。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不再是高高在上抽象的、代表命运的一个符号,而是变成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因着他造成的命运而注定为她天然排斥的人,更何况之后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充满了强势、轻视和自私。自然的,初初对皇帝燕赜这个人,没有一丁点的好感,可说是厌恶。   皇帝不说话,估计是不习惯她的拒绝,初初嘲讽地想,一阵嗽意袭来,她偏过头,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勉强压抑住。   恰好和梨子在门口道,“陛下,天星馆连闳连大夫求见!”   弘德帝松开手,略停一下道,“宣。”   天星馆的大夫连闳,是上一任监星官连祁的儿子,连祁死后,连闳子承父业,成为天星馆最年轻的大夫。连闳自幼与众不同,他的父亲夸赞他极富天赋,比自己青出于蓝。他的特立也体现在外表上,总是一袭白袍,襟带散系,深衣广袖,衣袂飘飘,颇有魏晋之遗风。他的音色像玉石一样冷冽,没有起伏,入人耳中却是如灌仙音,极是动听。眼神和呼吸也是冰冷的,即使面对尊贵无比的皇帝,也不曾让他冷淡的音容有一丝暖意。甚至皇帝本人亦曾经说过,连闳大夫比朕有格调,他有仙气。   此刻,这位仙气飘飘的年轻大夫刚一步入,殿内的温度好似立时降了几分。   “陛下,臣有事要报。”他琅琅道。   皇帝免他行礼,赐坐。   连闳谢过,一抬头,看见皇帝桌案边上站着的初初,微一思量,玉石般无痕的脸上一阵轻微的波动,旋即,他回过眼,开始说自己的正事。   “臣近日夜观天象,发现西南方向的贪狼有异动,臣恐其有威胁紫微帝星之举,请陛下提早防范。”   古人多迷信,星官们却无实权,天星馆的地位既超脱又尴尬,但皇帝知道连闳绝非阿谀富贵、热衷权势之人,所以他的意见他一直给予足够的尊重和重视。询问道,“贪狼如何?帝星又如何?”   连闳道,“帝星明亮,贪狼忽明忽暗,应无大碍。”   听到无大碍,皇帝很满意,又问,“西南——连大夫有没有更细一点的示意?”   连闳道,“天象只能看出大势,却无法显示细节,臣不敢揣测。”   弘德帝知道他的原则,遂不再追问。   连闳起身告退,临走时又看一眼初初,只见她只有十几岁的年纪,生的极美,眉如远山意犹未尽,眼若秋泓,波光淋漓的湖光山色之下,神魂却是冰凉的一抔,其貌如月娥,却有王母之态,可见幼时受过极佳的教养。连闳再看过皇帝,于心内轻轻一叹,转而又笑出,是了,若非是天劫,又怎会有奇缘?   #   大元宫后宫宫殿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半宫的首殿凤仪殿是皇后寝宫,与之相对的,西半宫首宫是长信宫,为贵妃方式所居,至今已有五年。   同一批入宫的刘贵人是长信宫的常客,这日,她带着随侍宫女前来拜会。   宫人们将她引至内寝西侧的一个小厅,这里是贵妃平日起居的地方,偶尔也接待如刘贵人这样的交情深厚的密友。   贵妃不在屋内,有宫娥告诉她说方贵妃去园子里摘花儿去了,刘贵人知道方氏素有摘花自制胭脂蜜粉的雅号,便挥退宫娥,让她们不用刻意招呼,她自在这里等候。   宫人们遂退去,只在门外留一人打帘。   刘贵人等了一刻,还没见人回来,有些气躁。这时候,随身的侍女连翘指着书案上一本被压住大半、只露出紫红色封皮的册子小声道,“贵人,您看那个……是不是……”   刘贵人只瞄一眼,心咚的跳了一下,飞快往门口看去,珠帘静静低垂,只隐约可见门外负责打帘的宫女低垂的侧脸,她一努嘴,示意连翘和另个随行的侍女连枝遮挡住门口,自己快步走到那案子前,一翻,果然是彤史。   按例,彤史由负责侍寝事宜的专门太监记录保管,并只有太后、皇后才可以问阅。现后位虚悬,方贵妃统摄后宫,自然她就可以看到。   刘贵人不禁深恨自己方才只顾枯坐干等,没有早点看到这个,她也不敢抽出,忙小心得连着压着它的那本书一起翻看,也不敢多看,只翻找到最近的几页,匆匆一览,不禁眉头深皱,面上浮现又像是疑惑又像是了然神色。   连翘轻咳一声,刘贵人忙将书页合上,抚平,摆成刚才的样子,自回到座位上坐好,不一会儿,听见宫娥来报,“贵人,贵妃殿下回来了。”刘贵人站起身,抚了抚衣衫,带着连翘二人出去迎接。   #   周微澜走入沐辉宫的后花园,站住,不一会儿,背对着她倚在亭上美人靠的太后问,“是微澜吗,怎么不过来?”   周微澜笑道,“余正在欣赏万花从中牡丹尊者。”   任氏也一笑,想到她们闺阁中时玩花签,自己抽中牡丹,自封牡丹尊者,话音里却带上几分落寞,“呵,牡丹!予早已是昨日黄花罢了。”   “什么昨日黄花?太后请看。”周微澜走到近前,从袖中拿出一朵白牡丹,花白如云,间或绕过几丝绿丝,是牡丹中的名种绿芍,既素雅又富贵,适合太后孀居的身份。太后看了喜欢,“微澜给我戴上。”周微澜便将那朵盛开的绿芍簪到太后的云鬓上。   “今日找我,是问你那侄女之事吧?”太后扶了扶鬓上绿芍,问道。   新人中的周美人芳如,便是周微澜的侄女,现任国公之女。   周微澜叹一声,“可不是。”说罢有些羞惭惭的,“娘娘也知道我们家,真的是败落了,要是还有法子,哪里会送闺女到这种地方。”猛然间想到太后,虚着自己掌嘴,笑道,“说错话了。”   任氏却不以为忤,唏嘘一叹。“想一想,咱们以前处的好的几个,真儿薄命去的早,梅峰是最有福的,现如今已有两儿一女,”白了周微澜一眼,“就只剩下咱们两个,掐尖要强的,一对孤鬼。”   周微澜笑,“我们怎么能和您比,您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   “得啦!”太后又白她一眼,佯怒道,“再说我把你这破花扔了。”   周微澜忙止住,“说正经的,皇上一直未曾临幸芳如,我大哥怕他是不是对咱们家有意见。”   太后冷笑,“不是我说,你那大哥就是疑神疑鬼,一点都不大气,浑没有老国公……”想起三年前周家的临阵掉戈,眯了眯眼。收住,继续道,“你告诉他,皇上对他没什么意见。只不过现在有了新宠罢了。”   “哦,不知是哪位美人?”对八卦洒脱如周微澜兴致也一样浓厚。   说到这,太后也有些头痛,叹道,“这一位你倒也见过,还颇熟悉呢。”   额?周微澜奇,心道自己与这些后宫妃嫔们好像并无往来。听太后轻轻道,“是初初。”什么?周微澜大为吃惊,继而想到近来后宫却再没有册封新人,颇不赞同得看着太后,“你怎么就,吓!”   任氏羞恼,“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特特地跑来跟我说,若是不应,指不定就跑到我这里闹出什么笑话,他做的出来!”   周微澜只一叹,“你方才说,初初很得宠?”   “唔!”太后头更疼,她比弘德帝大不了几岁,自恃身份,不曾直接索要彤史观看,但也有别的办法看到记录,比如,使太监暗地里询问——想到之前看到的拓本,皇帝对初初从一开始的间隔十余天,到三五天,再到近来几乎是夜夜索陪,这些私隐却不方便说,含糊道,“什么受宠,那事多罢了。”   周微澜明白,叹,“这也难怪,初初那样的容貌,那样的品行,但是个男子看见了怕都难自持,更何况那位惯是个好美人的。那事多,怀了龙种就好了。”   “一直服着避子汤的。”   “耶?真心狠!”周微澜再吁口气,惋惜初初品格不俗,却终于被容貌所累,沦为玩物。   太后不语,“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快别说这些了,上回你那棋局,予倒是想到了解法,咱们俩玩一会吧。”   第13章 时机(新)   这一天一大早,王妃顾氏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侍女支开窗,只见那些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枝头跳来跳去,便回过头凑趣地奉承,“娘娘,您看着喜鹊叫的多欢,定是要有喜事呢!”   果然,上午下人们来报,说是世子云来从西北大营回京了。   #   皇帝在早朝后接见了因公务回京的云来。   彼时云来才十七岁,还未及弱冠。虽如此,自幼随父亲镇守边关的军旅生涯,使他自然而然带了一种超过年龄的骁悍的质气。与皇帝燕赜的尊贵外向、蓬勃朝气不同,这位淮西王世子生的十分俊美,但神情严酷,如之前见过他的宫人所言,真如冰雕雪塑。如果说燕赜承继了他父亲太宗的雄霸天下的自信和霸气,那么云来就如一把寒气凛冽的宝剑,使人不敢逼视。   燕赜对自己的这位爱将和小弟兄很满意。作为一个年轻的帝王,他不得不与邵秉烈、裴义这样的老头子们周旋,但于心底,自然和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相处更加轻松得宜。   略略将公事谈完,皇帝道,“靖远,一年前围剿突厥你一战成名,这样很好,只是不能骄傲,老家伙们还是有很多可学之处。朕巴不得你们早些成长,江山,今后就靠你们来为朕守住。”   云来躬身应是。   “对了,阿骥已经回来了。”沈骥于五月正式回京,现任内禁卫副统领。   “臣已经听说,准备下午就去拜会沈将军。”这就是云来,他不会像沈骥那样与皇帝那般亲近,恭敬的近乎刻板,弘德帝自知道他性子,笑道,“你们都在,明日不朝,咱们击鞠,何如?”   #   击鞠游戏,盛行于周。   大周轻骑盛行,朝廷注重训练有高速机动性和有利长途奔袭的轻骑兵,太宗燕承得知吐蕃人打马球有利于训练骑兵后,便首先在军队中促进开展这项运动,后迅速在贵族中流行。   当时吐蕃使臣得知太宗喜欢马球,还特意赠送了他一只马球作为礼物。不过燕承想让吐蕃人知道他的真正用意,便佯做不喜欢,把马球给烧了。可是太宗的这番做作基本没有奏效,大周是繁荣壮丽的年代、融合交汇的年代,同时也是奢华的年代、享乐的年代,贵族们之间的游戏五花八门,特别是击鞠这种集体育、骑术、技巧于一体的项目,更是长盛不衰,一直流行到晚周,中华的审美逐渐抑武扬文,以文为美,才渐渐没落。   到今上即位,王公贵族、士子书生、军中将士尽皆喜欢打马球,就连许多大家闺秀包括皇城里的宫娥都精擅马球游戏,不过平常人家买不起马,少有骑马的机会,故而马术不精,于是就打步球。   步球就是蹴鞠,马球就是击鞠。   时下,皇家在大元宫和各主要行宫都建有马球场,一些达官显贵在自己的府邸附近也建有马球场,他们建的马球场比现代的标准足球场略宽一些,长度却略小,总面积与一个足球场大小相仿,但建造质量极其考究,平望如砥,下看若镜。   为了让地面平滑柔韧,夏天不长草,冬天不结冻,那时候没有现代的塑胶地板,那些豪门则不惜靡费巨资,将场地整平,再把一桶桶的油泼到球场上去。下这么大的力气,可见当时的上流社会是如何的喜欢打马球,他们对马球的痴迷,丝毫不亚于现代人对足球的酷爱,甚至尤有过之。   皇帝之爱马球,犹如其爱美人。本质上说,他喜爱一切具有挑战性和竞争激烈的事物,对政权、对美人、对游戏,无不如此。   大内的击鞠高手很多,甚至太后任氏做皇后时也热衷此项,不过做了太后之后自持身份,不再涉足。   听说皇帝要和淮西王世子比赛击鞠,各宫的宫人们都兴奋期待。刚过巳时(上午九点),看台上已挤满了人,大周男女大防不严,风气开放,妃嫔们在太后的带领下占据了最前面的座位,还有一些受邀的高官和家眷,也都早早前来入座,甚至人群中能够看见中书令邵秉烈的身影。那些个宫娥、小侍、侍卫们则挤挤挨挨地自动填满了四周的各个缝隙。   当皇帝和世子率领各自骑队奔腾入场的时候,整个球场一片欢呼,有喊皇上的,也有宫娥娇声唤世子,弘德帝纵马到看台前方,除太后以外,所有人起身行礼,他身后的骑手们亦于马上躬身,飞扬的尘土中,皇帝年轻的面庞,眼睛神采奕奕。   击鞠开始了。   击鞠的球门分为单门和双门两种,单球门是在木板墙下方开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洞后结有网囊,以各队入球多少计算胜负,而双球门的打法则与现代相仿了,双方各立一个丈余高的球门,以球击过对方球门为胜。   击鞠所用的球呈鲜红色,大小如拳,是用硬木制成的,球杖则是一根长丈许,顶端呈半弦月形的击杖。   皇帝队和世子队各十人,皇帝队除了燕赜、沈骥,还有内禁侍卫中的高手,而云来那边的队员则是随他从西北大营回京的王府扈从。这次比赛皇帝无疑是主场,云来则是客场作战。   客队先发,只见世子云来持球站在中线,手中高举红球,突然向上一抛,那红球便先升后降,向地面落下。   “喝!”   红球尚未落地,沈骥和对方一个球员便大喝一声,双双策马急冲上去,手中弦月木杖“呼”地一声同时击向那枚鲜红的圆球……   沈骥的球杆先触到球,球杆一划,红球高高扬起,向着一个侍卫方向飞去,那侍卫挥杆捞球、着地,对方防守扈从同一时间纵马拼抢,那侍卫忙掉转马头,用马匹厚实的臀部挡住来人之势,两匹马蹭磨到一起,马身碰撞,王府的马是战马,更彪悍些,硬生将侍卫挤过去,扈从躬身击球之际,眼见着就要丢球,不料那内禁侍卫左右手都来得,左手一挥,红球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向王府球门飞去。   燕赜候在中线处,见侍卫抢击成功,喝马急追,那马通体乌黑,皇帝亦身着黑色胡衣,这般儿压低身子疾驰过去,分不清人影马身,他身后防守的两方人马纠缠到一起,最近的一人只距他半个身位,须臾,皇帝直起上身,当空将红球拦截,凌空击射,红球应声入网——1:0,看台上顿时掌声雷动。   此后比分升至5:1,但是那世子云来乃击鞠一等一的高手,扈从们又都是军人,骑术精湛,故王府队适应了场地之后奋起直追,比分便交替上升,一直到10:9。   随着比分的胶着,双方拼抢和碰撞不断升级,虽燕赜和云来都命令下属要克制,但一次争夺球权的过程中,两方后卫球杆各自击中对方的身体,一人头破血流,一人手臂骨折,不得不下场。比赛一时中断。   须知这马球乃是对抗性极强的比赛,速度又快,误伤几乎不可避免。但现正是紧要关头,各少一人无疑大大降低了比赛的趣味。就在这时,王府一名随从女眷起身道,“陛下,世子,臣妾来做替补,可好?”   女子参加击鞠不是奇事,但能在这时节自荐的,着实大胆。   云来对燕赜道,“陛下,这是臣父麾下游击将军樊勇之妻。”   弘德帝见那女子面容黝黑,身形矫健,一看便是精于马上的人物,笑道,“有何不可?只是如此,朕这一边也须出一名女将才公道。”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陛下,臣妾愿出战,与樊夫人对弈。”众人皆看,只见后宫嫔妃的坐席里站起一身着箭袖胡服的女子,向着球场大声道。大周女子喜着男装,几是一雅俗,这丽人即穿了一身男式胡服,灿阳下更显其娇俏飒爽。   燕赜大喜,“好!史爱卿,下来!”   “是!”   这女子正是新近入宫的良媛史靖苿。在众佳丽各色各样的眼光中,史靖苿笑吟吟地走下看台,侍从牵来一匹骏马,她翻身上马,姿势着实优美不俗,观众中已有人赞好,史靖苿接过侍从递来的球杆,站到与樊夫人相对的位置。   比赛重新开始。   之后的比赛对抗性降低,却因着史靖苿的参加多了几多趣味。最终,皇帝这边以两球胜出,王府自云来以下赏赐颇丰,可谓皆大欢喜。   当晚,皇帝驾临含德殿偏殿,史良媛成为后宫中的新贵。   #   一滴、两滴、三滴……   初初靠在窗前,听雨水从屋檐跌到下面水缸里的声音。   雨滴渐渐密集,数不清了,深夜里这样的雨通常会很大。   皇帝有了新宠,夜晚对初初来说轻松许多,而近来连续夜里这样的大雨,气温陡降,初初想,她的机会可能到了。   从来到长庆殿的那一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谋划着要离开。可是后宫承了恩的女子,无论是否被册封,都将终老深宫,没有再出去的机会,这样的结局不是初初想要的。   除非死去,或者病重,起码可以先离开长庆殿。   初初还不想死,但是她很可以生一场大病。   邱太医为她开的治疗肠胃痉挛的药方中有一味药,具有镇定止吐的功效,但却有剧毒,每一副只用极少的药量。初初记得他当时跟她讲,“这一味是险药了,你先服这些剂量试试。”第二日复来诊脉,观察药效和风险,这般直试了三天才试出合适她的剂量。   “那么,如果多服了会怎么样呢?”出于好奇,她问。   “会对肺经有极大的伤害,轻则喘咳严重,重则嗽血不治。”   初初的娘亲柳氏出自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气的中医之家,她记得娘曾经说过中医之理,是药三分毒,但药草的药性又是相生相克的,许多奇方中都会用微量毒药,只要对症,就不会对人体有伤害,反而会达到治病的效果。但非有大成者不敢开险方。   初初已经攒了二十副药,应该足够了吧。   本来,她是打算挨到秋季,由夏入秋,本就是风寒咳嗽多发的时节,只要染上时症,再持续服下这些攒下的药草,缠绵不愈,那时她这个重症病人不怕不被移出这尊贵的皇帝寝宫。   想到这,她嘴角漫过一丝笑,眼睛亮起来。   但是前些日子皇帝与淮西王世子击鞠比赛之后,含德殿的史良媛成为新宠,近来的气温又是夏日里罕见的低,冷热交替频繁,初初想,这时候生病足说的过去,真是天赐良机!   不会被发现的。她的胃肠痉挛之症之前许多人都知道,这些日子仗着在这里的好人品亦央着张宫仪帮忙煎药,虽说药水里少了一味药,熬好后也都被她偷偷倒掉了,但谁会知道呢,再者说,谁又会在意?在大家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恭敬、沉默、前途未卜的承恩宫人罢了。   没有人会刻意观察她。   小屋中间有一桶澡水,当然,也是央着张宫仪使人抬来的,作为一个人品好的宠奴,这点儿便利还是可以享有的。   放了两三个时辰,现在是申时(凌晨三点),一天中最凉的时刻。水早已冷掉,初初褪净衣衫,抬腿迈进浴桶里,冰冷的水让她微一哆嗦,吸一口气,她再伸一脚进去,将自己缓缓沉入水中,直没入头顶。   #   皇帝将折子扔到案上,长庆殿总管太监石宝顺站在下头,回完了话,皇帝随意问道,“最近怎么不见初初当值?”   石宝顺停了一下,“回皇上话,初初姑娘病了。”   皇帝欲拿另一本奏折的手一顿,按在上面,“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唔,有好几天了,是前些日子凉,染了风寒,后来就一直咳嗽、有低烧,老奴让张宫仪免了她的值日,卧床养病。”   燕赜一时未语,须臾,“让人看了吗?”   “是,请太医抓了方子,只是不见效。”   定是些个菜鸟太医了,燕赜想。见石宝顺往上看,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要藏着掖着。”   “是,”石宝顺说的有些犹豫,“皇上,初初姑娘的病——老奴只怕是时症,过给他人,是不是还是将初初姑娘暂时移到别宫比较妥当?”   燕赜沉默了一会,拿起那本按着的奏折,“你看着办吧。”   “是。”石宝顺躬身准备退去。   “等等,”皇帝止住他,没有抬头,“先让老邱给她看看。”   “是。”   #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粗粝的磨来磨去,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初初知道自己在发热。   挺过去,你一定行的,盛瑜溪!她在心理面对自己讲。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她泡了一夜凉水,染了风寒,发烧,咳嗽。石宝顺怕她这是传染之症,让她卧床休息,太医也来过了,没有检查出来什么,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已经好几天了,很快就会被移出长庆殿了吧,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昏昏沉沉的,她明知道自己是发烧,但止不住时而坠入梦境。   天很蓝,自己穿着红色纱罗衫子,跟三姐姐做生日穿的那件一样的,头上插着大夫人送的七色宝石串,娘的眼睛笑成了弯月,红色的纱袖旋转着,像一层雾……   然后,兜头兜脑的鲜红的血,血沫子喷了自己一身。   “娘,娘!”她哭泣,声音嘶哑的像八十岁的老妪。   “瑜溪,不要怕。”大夫人血色面容中亮的发直的眼,猛推了她一把,初初感觉自己突的一跌,跌到了这床上。   是在做梦,是在做梦!她告诉自己,在枕上猛烈摇晃着脑袋,试图从梦魇中清醒过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它们不再能伤害到她!   可是彩鸦的脸突然出现了,她的牙齿很黄,眼角那里还有一道疤痕,“新来的,过来舔舔我的脚,或许我可以让吃饱饭!”   心中积聚的悲愤如火山一样倏然爆发,她握紧手里面抓了三天的碎碗片,猛然将它j□j彩鸦的脖子。   一直以来深藏的苦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坍塌倾泻,初初从来不知道,原来那痛苦竟然被埋藏的那么深,而她竟然还如此在意!泪水奔流,冲刷过整张素白的脸庞。   “邱先生,您看她怎么样了?”一个声音问道,好像是张宫仪。   “烧糊涂了。”   不!我没有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发烧。初初在心底说。   女孩的嘴唇翕动,邱太医俯身到她嘴边,“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发烧。”她小声地道。   初初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声,继而大骇,怎么会有邱太医的声音?不,我不要看,不要看!我要走,要走!   女孩疯了似的,挥舞着双手不让人靠近,突然她大哭起来,“你走开,放开我!啊!你不要再动了,疼,疼啊!”   张宫仪帮着想将初初的手拽住,“这丫头平时很乖顺,怎么生了病这么犟?”   邱太医止住她,“姑姑,这里没事了。这孩子平日里压抑的狠了,借着病才发出来。您请在外面候着吧,我给她把把脉。”   张宫仪不再说话,“那好,我在门口等着,您有事就叫我。”   张宫仪出去后,初初渐渐止住哭泣,又过了一会,她睁开眼,这才真的清醒过来。   邱太医坐在自己榻边上,手指握着她的脉搏。   初初重新闭上眼。   邱太医的神情愈来愈凝重,放开一手,他抬起她另一只手腕,“初初你!”   初初张开眼,“邱先生,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这孩子!”邱太医恼了,胡须抖动,“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就这样子糟践她?你服了多少?”   “十副药的。”   “好,还有救。”邱太医即可在台子上打开砚台,就要写方。   “不,我不要治!”初初坐起身,压低了声音大声道。   邱太医更怒,“你疯了吗?你……”   女孩长发凌乱披散,苍白的脸上因着发热两靥潮红,眼睛却是异常的坚定,“邱先生,你帮帮我,我一定要出去!”   第14章 成拙(新)   邱太医一时无话,斗室内一片孤静,可以听见门外等候的张宫仪轻咳的声音。   半晌,邱太医压低了声音问道,“初初,你这是让我欺君吗?”   盛初初愣了。在她的心目中,皇帝已经不再是一个遥远而高高在上的符号,可是她却忘了,无论她自己如何地否定和厌恶,对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撼动的帝王。   这事情发生了,被改变的只是她,而不是他。   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初初以手捧面,泪水从指缝里渗出,再流到手臂上,沾湿衣袖。   “邱先生,”她抬起头,泪光中的眼睛大的出奇,干涩的嘴唇犹如即要枯萎的嫩白花瓣,她慢慢的说,“皇上他富有四海,雄霸天下,而我,”素白的手掩在胸口处,“我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玩乐而已。彼如沧海,我如尘沙,我何能欺他!”片刻,垂下眼眸幽幽道,“便算是欺君,我只想有一条干净的活路罢了。”   斗室内再次陷入孤寂,张宫仪在外面又咳嗽了几声。邱太医握着笔,笔已蘸满,墨汁像一颗巨大的汗就要从笔端滴下,他知道时间有限,不容再拖,要怎么做就在这一瞬间。笔尖落下,几乎是自然的,写出了药方。   #   邱太医妙手回春,不出几天,初初的病症大为好转,又几天,痊愈。这日,大监石宝顺领着她来给皇帝谢恩。   皇帝在颂元阁,长庆殿北面的一处偏殿,皇帝夏日喜在此处起居。   午后的颂元阁幽静凉爽。厚重的梁顶将烈日和炎热隔绝在殿外,殿内养有浮莲,湃着瓜果,充盈着淡淡清香。   来到宝座前,初初跪下磕头,石宝顺道,“太医院的邱先生看的好,初初姑娘已经大好了,老奴带她来向陛下谢恩。”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很轻松,看得出心情不错。   须臾,抬头唤道,“初初过来。”   石宝顺见情状,轻轻退下。   初初听唤,抬起眼,方见到皇帝站在宝座案前,原来是在书写。   走过去一瞧,写的是两个大字:清溪。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她在心里头默念出关联的诗句。   “知道什么意思吗?”燕赜淡笑着问。   初初摇摇头,又垂下眼。   皇帝呵呵轻笑,很自然地伸臂搂住身侧细腰,这一搂,发现一场病下来,怀中的美人着实瘦了。不禁向上抚上肩臂,原先那里只是清瘦,现下竟有些瘦骨嶙峋的感觉,心里顿时涌出些许爱怜。   “这幅字赐你。”他柔声道。   初初依旧婷婷站着,没有做声。   #   刘贵人带着侍女来到颂元阁,从她的寝宫到长庆殿有一段距离,日头又大,行到这里,主仆几个已经是有些娇喘微微香汗淋漓了。   和梨子今日不当值,另个值日的小太监上前接待。   侍女连翘打开胳膊上挽着的精致提篮,“前日里皇上说咱们家娘娘鲜花饼做的好,让再做些来尝尝。”   小太监想先进内通报,可是看刘贵人已有些不悦,他知道这位贵人娘娘素是位不大好伺候的主,虽不是那么得宠,但架不住她位分高、资历老,皇帝对她们这样进宫早的嫔妃们素来优待,便打了个滑,赔笑道,“娘娘请随奴婢来。”   颂元阁不比长庆殿那般富丽开阔,但胜在精致幽静。午后,殿内静悄悄的,清凉的蔬果香味浮盈到鼻端,刘贵人方才被艳阳烤出的燥意渐渐消退,觉得通身舒爽。   一行人在殿内静静地走着,突然,一个宫娥从斜刺里小跑着冲过来,挡在他们面前。   小太监刚要说是刘贵人来觐见皇帝,但见那宫娥面红耳赤的,再一往上,宝座前的帷幔已然放下,他忙咬住舌尖吞下话,回过头,那刘贵人显然也明白了,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眼睛犹疑不定,一时看向他,一时看向那宫娥。宫娥垂下头,刘贵人又羞又气,转身欲走,这时候偏帷幔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是谁?”声音懒懒的,熏人欲醉。   刘贵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恨那小太监哑巴了似的也不答话,她只得忍耻小声道,“皇上,是臣妾。”   “唔,”皇帝听出她的声音,“朕有事,爱卿先回去吧。”   “是。”那刘贵人匆匆行了屈膝礼,遂逃也似的仓惶出了大殿。   帷幔内,弘德帝其实还为入港。怀中的女子衣衫半褪,柔软处尽被他掌握着,听到外面人声时,她紧张的几乎将他手指夹断,那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飞快抬起,盛满羞耻和难堪。   “嘘,别怕,他们走了。”燕赜轻吻女孩瓷白的肌肤,上面青色细致的血管让娇人显得更形脆弱,燕赜将她粉色宫衫继续往下褪,衣衫内,她的一只饱满的圆被握在他的掌心内,粉色的小尖在方才百般逗弄下已然突起,夹在男人的指缝间。他没有将她的衣衫褪尽,就这样直接进入了她。   初初痛的终于哼了一声,她的身子软透了,尽皆掌握在皇帝手中,燕赜甚至不允许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他的舌伸进来,初初不敢咬他,但也根本不愿去回应,只能在皇帝愈发凶狠的冲荡中攥紧双拳。   “小溪,”   初初身子一僵,下巴被捏着抬起,“看着朕,”那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命令道。   于是她看进他冷星一般的黑眸里。   皇帝捏捏她的小下巴,像抚弄自己爱怜的小宠物,“小溪,呵呵,”他愉悦地说着,仿佛在开一个玩笑,“朕是大海,你就是小溪,你是朕的,小溪。”   #   却说刘贵人离开长庆殿,匆匆回宫,一路上大太阳照的人头晕心烦的,途径花园的时候,园子里不远处传来阵阵女子们轻快的笑声,那一等娇俏欢快,正与她此刻的心情相反。   “何人在里面喧哗?”压不住火,她停下来喝问,以为不拘是那些个大胆的宫人。   不料此时里面的女子也是正往外跑,你追我赶的,一人将出园子,没收住脚,正巧就撞在停下脚步的刘贵人身上。   刘贵人不妨被撞了一个趔趄,侍女连翘忙扶住她,这才没有倒地,她大怒,待站稳身子看清楚来人,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那撞人的女子显然也被唬了一跳,退后行礼,娇声惴惴道,“臣妾无状,冒犯了贵人姐姐。”   追赶她的另个女子也从园内出来了,看见她们,垫着脚过来站到一处。   原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进宫不久的两位新人,居住在含德殿的宋仙儿和史靖苿。她二人同居一宫,又先后获宠,两个人住在一块,脾气也相投,不久便结成一对好友,今日结伴到花园里采花制香,不料就撞到了刘贵人。   那宋仙儿生的袅娜动人,这般儿垂头不安的样子,当真有楚楚动人之姿,史靖苿则是鲜活明媚的一张俏脸,两个人一着粉紫、一着明蓝,皆是绡纱缭绕,云鬓结鬟,站在一处,便如并蒂刚开的两朵娇嫩花儿。   刘贵人冷笑,“身为后宫嫔妃,在园子里推推搡搡,大声说笑,成什么体统!真是没有教养。”   言语和语气都颇重,宋仙儿虽生的弱不堪怜,性子却娇致,抬头就要反驳,史靖苿却是玲珑许多,听着这话不像,便伸手扯一把宋仙儿的衣衫,宋仙儿被她这一扯,咽下了话重低下头,只嘟起了嘴巴。   她二人这般一拉一扯的,刘贵人更怒,“说什么悄悄话儿呢?蛇蛇蝎蝎,本宫最见不得这样!”   史靖苿便赔笑道,“贵人姐姐息怒,臣妾们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姐姐指教便是了,天干日燥,仔细反伤了姐姐的玉体。”   刘贵人竖起了眉毛,“好一个嘴刁的美人!谁是你姐姐?打量着本宫和贵妃一般的好性儿,甚么话都敢讲。跪下!”   那二人一个突儿,没料到她这样发作,齐齐地抬起俏脸,只见刘贵人满面寒霜,她身后的宫人也都肃着脸,她二人入宫以来便颇为得意,那贵妃方氏又平和,哪里经过这个,无奈对方位分高、身份贵重,当下只得委委屈屈地跪倒,刘贵人踱到二人面前,“不过是几夜恩宠,轻狂个屁!”转向宋仙儿,“呵,你以为皇上为什么点你入宫,好大荣耀!只是随了个贱婢几分形象而已,可笑!”说罢拂袖扬长而去。   那宋仙儿白了脸儿,又惊又疑,刚那最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的她,史靖苿扶住她肩,“妹妹!”宋仙儿转脸看她,“姐姐你听她方才说的什么……”突的将嘴唇咬住,掩脸嘤嘤哭了起来。   #   “要我说,你这性子也忒燥了些。”方贵妃缓缓地将茶勺里滚烫的热水浇到茶宠上,原先碧绿的蟾蜍茶宠立刻变得通体金黄,张开的蟾嘴里吐出细细的一条茶线。   “你哪里知道……算了!”刘贵人终于还是没有将那天下午长庆殿颂元阁的事说出来,毕竟自己恬着脸去找皇帝,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方贵妃没有看她,细细地拂去茶汤上的沫子。   刘贵人看的不耐烦,“真不懂你怎么就这么有耐性弄这些个东西。”   方贵妃一笑,“在深宫里头,不耐性弄这些个玩意儿,还能去做甚么?我可没闲心到处去生气。”   刘贵人不说话了。方贵妃虽如她所言,是个“好性儿”,但并不懦软,最是绵里藏针,否则也不可能代掌后权,四处周到。她二人交情虽厚,刘贵人却也不敢在她面前太过造次。   阳光照在方贵妃半幅衣袖上,上面大朵大朵的牡丹丝丝蕊蕊,栩栩如生,刘贵人看的入神,半晌道,“都说那许美人有你的几分品格,其实她哪里有你万一呢?”   “呵,那是你偏着我,许美人比本宫年轻,又有才华,我看她很沉得住气。”   天热,刘贵人忍不住又有些气燥,扯下身上的流苏,嘟囔了一句,“这宫里有什么好,早知道就不进宫了,现下该有多快活。”   方贵妃嗤的笑出声,茶勺子一撇,故意洒了些凉水儿到刘贵人身上,“还说,你这个爆炭到处点火,还得本宫为你灭去,”吩咐侍女玉珠,“拿《女诫》妇行篇来,给两位良媛送去,唔,邓美人也送一部。另赐两位良媛紫玉舒缓膏各一瓶。”   玉珠一一应是。   这时候,一个宫人进来通传,“贵妃娘娘,和梨子公公来了。”   “快请进。”方贵妃闻言整整衣衫,端正好坐姿。   “贵妃娘娘、刘贵人,”和梨子一入内,见贵妃、贵人都在,欠身向二人行礼。   “公公所来何事?”方贵妃问。   “皇上让奴婢来,请贵妃的凤印一用。”柳皇后薨逝后,后印由方贵妃代管。   “嗯?”凤印一般只在册封嫔妃或女官时使用,方贵妃问,“皇上要册封什么新人吗?”刘贵人亦凝神支起耳朵,。   “是。”和梨子答,“皇上封长庆殿的盛宫人做七品宝林,赐居甘露殿。”   刺啦一声,是刘贵人的瓷盅盖子划过杯口,方贵妃点头道,“本宫知道了,请公公稍等,本宫去请凤印。”   #   不过是七品宝林,而且是赐居甘露殿,甘露殿的主位即是天佑三年册封的羊美人,如今已彻底失宠,甘露殿便也形同如半个冷宫,这一位新晋封的盛宝林,同样是宫婢出身,大抵日后也难逃一般的命运吧。   第二日,当初初以新人的身份去太后的沐辉宫请安行礼,太后宝座下侧坐着的嫔妃们大都这样想着。   虽则这样想,但嫔妃们多少对这位盛宝林还是有些好奇。宫里没有绝对的秘密,之前隐约知道有这么个宫人,很受皇帝宠爱,但因其身在长庆殿,又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几乎没人见过。   “太后殿下,臣妾给您问安。”   初初是随甘露殿主位羊美人来太后殿请安。两个人站在下面,羊美人一如既往的局促,相似的场景,让她想到四年前自己被封做美人的那天,被匆匆押来请安的情形,四年过去了,她从没有学会和这些贵族女子相处,此刻感到由衷的紧张,鼻尖渗出汗滴。   一旁的初初从容许多。毕竟自幼在盛府长大,又在沐辉宫随太后三年,她的礼仪姿态无可指摘。   太后嫌恶地看了羊美人一眼,转向初初时,就柔和很多。   “起来吧。”她淡淡道。   “是。”初初站起身,太后让余香念出赏赐,初初再次跪拜谢恩,复起身时,忍不住嗽了几声。   “臣妾失仪,”她侧过身,以帕掩口,楚楚之姿毫无扭捏作态之处,是她天然自带的。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太后没有怪她,神色和缓。   “是,臣妾不慎染了风寒,病了几日。”   她二人这样一问一答,旁边坐着的嫔妃们什么心思都有。有机灵活络的便想,看来不管皇帝的态度如何,太后对自己这位曾经身边的宫人还是待见的。   #   从太后殿出来,嫔妃们三三两两散回各宫。   初初依旧和羊美人一道,两人的侍婢们在后面跟随,皆默默地走着。   到一处宫墙夹道时,听见后面有人唤,“盛宝林,”声音娇脆。初初停下,回头一看,是史靖苿和宋仙儿二人,正向着她们走来,只不知是谁唤的她。   羊美人很局促,“你……我,”她欲言又止,看看后面,再看看初初,终于道,“我,先回去了。”   “好。”初初应,转身面向宋、史二人。羊美人咬咬嘴,还是匆匆离开了。   宋仙儿先到初初面前,初初身量修长,那宋仙儿娇小,须得微微仰视,她细细看了一回,冷哼一声,也没说话,越过她径直而去。夹道狭仄,初初的一个侍婢避让不及,被踩了一脚,忍不住闷哼一声。初初眼睛稍稍向后一转,不动声色,回看向留下的史靖苿。   史靖苿明媚的俏脸上微微含笑,“你是那个盛家的人吧?”她可以将“那个”两字咬得很重,“本宫小时候和你们家的四小姐玩耍过,真没想到啊,”她假意唏嘘,抬头眯了眯眼,“盛家的嫡女都没了,倒是你,竟有今日的造化。”   “良媛还能记得臣妾的四姐姐,瑜溪代亡姐谢过。”初初淡淡道,“每年的三月二十一是亡姐的忌辰,若良媛愿意,可以随瑜溪一道祭拜她,”   “哈,你……”   “史良媛,”初初声音不大,娇娇糯糯,却冰凉冻人,“你一见面就提亡姐,我当你是雅意,若不是,”她一顿,潋滟的眸子凝成冰,“死人可不是那么好提的。”   第15章 流言(新)   初初回到甘露殿,没想到羊美人就站在她的偏殿门口。正殿为一宫主位所居住,初初的偏殿叫做清溪堂,匾额上的两个字正是那日皇帝所书。   羊美人见她回来,似是松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你没事吧?”脸微微红了,“我刚才……”   初初道,“我没事。”   “那,我回去了。”   初初叫住她,“美人,不如到我的屋子坐坐吧。”   羊美人一愣,“好。”   甘露殿是大元宫中最小的宫殿之一,初初的清溪堂比正殿更加窄小,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外加一个耳房,给宫人们值日用。屋子虽小,却也舒适整洁,之前又专让人粉了墙、整了地,加上皇帝、太后、贵妃赐的些物件摆上,倒也有几分华丽。   更可喜这甘露殿内有一株大树,很有年头了,枝繁叶茂苍苍郁郁的,就在这偏殿一侧。这在皇宫里头是不多见的,大内保卫森严,为防止刺客贼人藏身隐匿,除了专门的花园,宫殿园子里多种的低矮的松柏,喻义也好,像这样的大槐树算得上是硕果仅存。   初初和羊美人分主次坐好。羊美人坐在上位,习惯性的感到不适。虽她是一宫主位,年龄也长些,但对面的稚龄女子却有一种天生的气度,羊美人轻轻叹了口气。   一会儿使宫人端来茶具。周是茶艺兴起的年代,便是家居简单的饮茶也有一套程序,初初直起身,分叶舀汤。   “她们出身矜贵,又得宠,皇上喜爱那样的性子,咱们……还是少惹为妙。”羊美人小声道,抬头飞快地看了初初一眼,“我知道你家以前……但,哎!”她不怎么会说话,便索性不说,再叹一口气。   “美人说的是。”初初沏好一盅茶,送到她面前。   羊美人盯着初初的手,茶盅是青瓷盅,衬着细白纤长的手指,她由衷赞,“你的手可真美。”   初初笑,“美人以前是舞姬,你的手定也很美啊。”   羊美人丝毫没有因对方提及自己之前的身份而羞恼,她听得出她并没有恶意。反而,说到舞蹈,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举起双手在眼前端详,不错,她的手也还很美,肌肤上泛着年轻的光泽,以前,她们舞蹈时会做手的动作,将双手交叠置在头顶,舞出波浪和花朵的姿态——突然,她盯着自己的手,笑容从唇边消失。   “我妹妹,”她黯然道,“她跳的比我好,人也比我聪明,可是皇上把她送给了晋王,却封我做这美人。我情愿被送走的人是我,妹妹比我好,皇上应该留下她的。”   “你妹妹她……”   “不知道,”羊美人拭去眼角泪珠,“她被送走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抱歉。”初初低头饮自己的茶水。   羊美人眼睛回到初初身上,“宝林妹妹,你现在虽得宠,但万不能和她们那些人争比,最好能怀一个孩子,以后就不用怕了。”   初初不语,同样的,她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但是……看着手心中间青瓷盅里的一汪碧绿,丝丝袅袅的热气中,仿佛看见几天前的情景。   那天之后,没有见到赖嬷嬷来送汤药,第二次还是这样。初初担心,终于忍不住问了张宫仪。   “是陛下让停的。”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张宫仪笑着握住她的手,“初初啊,你就要熬出头了。”   初初却笑不出来。   原来成功和成拙之间,就只差了这一线的距离。   她不知道这一线的偏差从何而来,或许,他对她的身子还没有厌倦,甚至或许,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爱怜——想当初,即便多情风流如父亲,对娘也着实有过几年真心的喜欢。皇帝并不多情,但风流并不遑让。但那又怎么样呢,初初并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胸怀去容纳,更何况,皇帝的强势让人厌倦。   她不会像娘一样,男人付出一时的真心,便奉上自己一生的闺怨,也不会像大夫人,为一个名分担起毕生的责任。   所以,当册封的旨意由皇帝亲自说出,那神情像是给予了她莫大的赏赐的时候,初初决定坦然接受,连着那一份或许存在的好感。无所谓,她还是会离开,只不过时间可能会久些。   所以,她不会有他的孩子。   #   傍晚,沙沙得又下起细雨。   宫人们放下支窗户的竹杆,轻声议论着,“今年的雨可真多。”   “可不是,天凉快,皇上去避暑行宫的日子一拖再拖。”   “哎,你说,皇上去行宫的话,会带上咱们家宝林吗?听说只会带四五个妃子去呢!”   被问的人摇摇头,大家不再说话。   一个小内侍进来,“快快,太医院的邱大夫来了,给咱们家宝林瞧身子。”   几个宫人都是精神一振,皇帝钦点太医给看病,这样的荣宠可是独一份,几个人忙纷纷上前,簇拥着将邱太医迎进内堂。   初初将腕子放在丝帕上,宝蓝色的衣袖下,那腕子是惊心动魄的雪白。   邱太医诊了片刻,“好了七八成了,只是这咳嗽还会缠绵一段时日。”   初初抬起头,两个人眼睛对上,她明白了,眼里映出笑意。   邱太医看着对面的女子,神色复杂。   那天,浓重的墨像汗珠一样滴在纸上,手中的笔像不受控制似的,自然地写出药房,他抬头郑重地低声道,“我可以帮你,但首先,须要将你服下的毒解了,我不能允许我开的药成为伤人的东西。”   少女顿时惊喜,泪眼中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邱先生,谢谢……”   “先不要谢我,”他别过脸,“再则,你须要听我的,不能再擅自乱服药。挨到时机,我自有法子让你呈现非要出宫医治的病状,却不会太伤到你的身子。”   “邱先生……”她双手合十,闭目流下泪水,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欢欣和感激。   “先生,还有一事要麻烦您。”回到这一刻,耳畔响起轻柔娇甜的嗓音。邱太医忙回过神,太医问诊都有宫人随侍在旁,像上一回小屋内独处的情形纯属机缘——只见对面的初初不动声色地,将一手轻放到腹部,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盈盈,含着祈求。   邱太医明白了,皱起眉,这倒不难,只得做的隐蔽些,调开眼光含混道,“唔,好,我给宝林重开一副方子。”   #   从甘露殿出来,细雨凉风之中,邱太医却是汗湿了内衫。这毕竟是欺君啊!他想。   回到家中,儿子汉生已经下值回来。仆人们摆好饭食,父子两个开始用晚膳。   这一向邱太医的心情都不大好,好像有什么心事,今天的话更少,邱汉生问,“阿耶,有一件事……”   “什么?”   “哦,没什么,”邱汉生搁下话题,转而问道,“初,不,盛宝林好些了吗?”   邱太医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好了七八成了。问这个做什么?”   邱汉生没说话。   邱太医将筷子放下,“汉生,她已经贵为宝林,就算不是,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不是的,”邱汉生打断父亲的话,胀红了脸,“阿耶,她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从没有肖想过。我只是,只是听到了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   “他们说,皇上是因为初初生了这场病才封她做妃嫔的,他们说她是故意生病,才做了宝林!”   “什么?!”邱太医听到这大相径庭的故事,睁大了眼。“是谁这样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阿耶,之前初初曾经问我要过治胃肠痉挛的药,那里面有一味我记得您之前说有剧毒,她会不会……”   “够了!”邱太医放下筷子,脸色铁青,“这些没有影子的谣言,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现在就忘掉!”   “不是的,我怎会轻信这些流言,我只是关心她……”   “放肆!”邱太医怒道,“我要说多少遍,她是皇上的妃子,不是你该关心的!从今天起,不准你再提有关她的一个字!”   #   天色擦黑,雨已停。太医院侧门轻轻打开,一个黑影溜出来,左右看看没人,掩上门,来到墙角处。   墙角那里也有个人影,看样子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黑影飞快地将一个纸团交给宫人,那宫人在手里捏捏,“这就是那方子?”   黑影吭了一声,那宫人便从袖子里拿出银子给了黑影,黑影转身要走,宫人道,“哎,咱们细水长流,以后有你的好处!”   “就这一回了。邱太医现下为她开的药方、包括抓药,都是自己经手,不用旁人,以后定弄不到了。这痉挛方子还是咱好容易从以前抓过药的师傅那里才翻到的呢。”   “那以后……”   “没以后了!”黑影不耐烦,掂掂手里的银子,“也没多少嘛,切!”   #   “今年北边大旱,南边又遭了地震、涝灾,国库空了大半,长安城凉快,朕的意思,今年九麓山就不去了。”   长庆殿偏殿祥云殿,皇帝不朝时常在这办公、接见大臣。   天色已黑,能在这时候得召见的多是心腹。沈恭、沈骥兄弟俩坐在下面,沈恭闻言道,“陛下圣明。”   虽然九麓山避暑用的是内帑,但皇帝有心节俭,确是好事。   “过几天大理王子来朝,卿等务必要做好防保。”   “是。”两人齐齐答应。   长安城共三支武装,神机营、神武营和神虎营:神武营负责京城内日常治安、消防等事务,有点像现代的警察、消防等队伍;神机营更像武警和驻京军队的集合,负责戍卫京畿防务;神虎营则是纯粹的军事武装,驻扎长安城外,拱卫京城。   兄弟两个,沈恭是神机营最高文职武官,沈骥回京后则担任大元宫侍卫副统领,要说皇帝把自家和京城的一半安危都交到了兄弟两个手上也不为过,可见其对沈氏一门的信任和荣宠。   和梨子瞧到空儿,上前轻轻道,“陛下,盛宝林到了。”   沈恭见状,站起身,“陛下……”   弘德帝点点头,“唔,没别的事了,卿等先退下。”   从长庆殿出来,沈恭略迟疑道,“刚才和公公说的盛宝林,”   “嗯,”沈骥在宫内当值,封妃的事自然有所耳闻,“是一个新册封的嫔妃,之前是大殿的宫人。”   “皇上近来很宠爱她。”   “好像……是吧。”沈骥不解,一向严板的哥哥怎么会关心起内廷的事了。   “这位盛宝林,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盛肇毅的女儿。”   沈骥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四年前被灭族的盛御史?”   “对,那时候你还在辽西。皇上派我和吴玉良去抄家,由于吴玉良的刻意唆使,加之我的不慎,盛家的女眷集体自裁,只有这位盛宝林,她重伤活了下来。”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吧,沈恭还记得黑暗的天牢中那双坚决的眼睛,“我不做官妓!我娘她们都死了,不是为了让我活着去做官妓的!”后来他记得她被发落到冷宫,没想到现在竟成了皇帝宠爱的嫔妃。   哥哥沉思中带着些许忧虑的样子,沈骥道,“只是一个略受宠的妃子而已,皇上不是糊涂人。”   “没有,”沈恭停下,转身看向弟弟,“你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一辈子不婚?”   “谁说的,我只是还没找到中意的人。”沈骥转过身,不愿多谈。   “甘家派人跟娘说,那小姐愿意等你。”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沈骥淡淡道。   “你!”沈恭动气。   已经走到宫门,“哥,你回家吧,我还有事。”说罢那沈二郎便接过小厮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而去。   #   初初封妃之事虽小,也仅是区区七品宝林,却因为其罪臣之女的身份,不独沈恭记得,甚至有人专门向中书令邵秉烈提起此事。   “风闻此女以病邀怜,果真如此,其心志不容小觑。”   “一个女子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你当人人都是谢太后。”   邵秉烈不语。先一人还想说什么,他轻挥了挥手,此事不再讨论。   #   半个月后,大理王子忽蚩来朝,皇帝于早朝时接见。当晚,长乐宫设筵,欢迎来朝的王子忽蚩一行。   大理虽小,但远在边陲,周灭前齐时,现任的大理国王是最早臣服的夷族之一,并出兵相助,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从太祖起便对大理格外优待,大力表彰这种忠顺行为。此次王子来朝,弘德帝照例安排接待规格比平常高出一级。   大周自太祖起,宫中常设宴会。有周一代,皇帝们多既热爱鲜血和政权,亦热爱女人和艺术。他们建国,他们杀敌,他们追逐美人,其间不乏荒唐之举,留下多少故事流传到后世。后代的学者评,周的皇帝们,特别是中期以前的几位,多雄性烈烈,如日照山河,后世那些一辈子窝藏于深宫的软脚虾一样只会在朝臣后妃的阴谋中被绞杀的皇帝们,与他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太宗燕承尤爱音乐。天圣二十二年,太宗驾幸家乡山西并州时,一并带回了长安城的一干乐工。并在当地设立教坊、梨园、宜春院、太常院等四大专业歌舞团体。幸至时,他甚至会亲自在宫廷宴会上演奏乐器,一次在早朝时传来对突厥大战的捷报,太宗离开宝座,光着脚在大殿上跳起了回旋舞。   宫中宴会是大周最重要的上流阶层社交场所,各种风流人物,得宠的嫔妃、大监,得势的豪门官员,还有常驻长安的异邦人士,享有盛名的诗人、大家(舞姬),林林总总,构成这个帝国最华美热闹的一道风景。   辰时正(晚上七点),长乐宫内汇集了参加宴会的宾客。皇上令五品以上官员携眷出席,男人们打扮大同小异,身着常服,头戴纱帽,脚穿乌皮靴,但女人们却是步履轻盈,行走间环佩叮咚作响。正是盛夏,贵妇们大多梳着各式高髻,身穿各种华丽衣裙,或着半臂短襦,又有的在肩臂上挽一件长帔,显得修长俏丽,她们配环带翠,个个细润如脂,粉光若腻,远远望去,长乐宫内一片浮翠流丹,令人眼花缭乱。   辰时到,皇帝携大理王子忽蚩一同入殿。所有人齐齐起身,向他行礼。   弘德帝今晚一身黑色常服,交衽处露出里见雪白的内衫,他戴朝天冠,顶髻上插一根乌金簪,其目如冷星,神峻异常。   大理王子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有着云南高原人特有的黝黑面庞和略粗短的身材。与早间朝拜不同,他换上了中原服饰,只是头上还缠着象征着其身份的黑色头巾,与皇帝的手握着,见众人齐齐起身向上行礼,神色间略微显出局促。   “平身。”弘德帝清亮的声音道。   “赐座。”   宫人便引忽蚩到帝座右下首的桌案处。   一时太后携后宫嫔妃到达,众人连着嫔妃们又向太后行礼,落座后,晚宴正式开始。   第16章 烟火(新)   两头白象在象奴的驱赶下缓缓迈入大殿。   长安地处中原,大多数人没有见过大象,特别是这又是两头极其罕见的白象,通体雪白,长长的象鼻在象奴的指挥下轻轻扬起,前蹄卧倒匍匐在地,向宝座上的皇帝和太后行礼。两个象奴都是十来岁的童子,皆短衫短裤一式的打扮,虎头虎脑的十分讨喜。   “起来吧。”皇帝道,两头白象竟然不用童子示意,自行慢吞吞站了起来。   “陛下乃天下至尊,这白象颇有灵性,听得懂您的意思。”大理的一个使臣恭维道。   燕赜笑而不语。   接着童子又指挥白象做出一些杂耍游戏,或抛接绣球,或抬脚作揖,甚至两个童子卧在地上,白象一前一后从他们身体的空隙里踏过。   众人见这等庞然大物竟如此温顺,不由啧啧称奇。特别是看到巨大的象腿从童子身上踏过的时候,史靖苿旁边的宋仙儿轻声娇呼,捂着眼躲到史靖苿身后。燕赜看见了,笑道,“爱妃莫怕,他们都是受过训练的。”   “臣妾知道,”宋仙儿微抬起头,指缝里露出红红的脸儿,她今日穿了一件烟粉色的长裙,因生的娇小,没有梳太繁复的发式,却把一支皇帝赐的长长的宝石串簪到一侧鬓旁,一直快滴到肩膀处。大周喜爱奢华和富丽,这样的装扮有些夸张,却十分时髦抢眼。   “可是还是禁不住害怕啊,”娇声喁喁的,十分可爱,偏头央求道,“皇上,那童子煞是可爱,皇上赏他们吧!”   皇帝笑着应允,两个童子复指挥白象行礼谢恩,那宋仙儿笑吟吟的,太后旁边的刘贵人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众人特别是女眷们对两头憨态可掬的白象都是新奇喜爱,皇帝打赏后,太后、贵妃等亦有赏,一直到席下的贵妇们,童子将赏篮挂在象鼻上,一忽儿就沉甸甸的,有大胆的妇人轻摸大象蒲扇一样的耳朵,那象耳轻轻骚动,逗的妇人们娇呼轻唤,席案间笑声阵阵。   燕赜不自觉间向太后身后一隅看去,初初第一次见到大象,亦颇感新奇,眼睛追随着白象和童子的身影,觉到皇帝的目光,转过来对上。   她眼睛里有笑意,她一向很少笑,笑容像是阳光洒在碧蓝的湖水上,冷峻、温暖而炫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愉悦,燕赜不禁嘴角绽开。   看着她,吩咐和梨子,“赐盛宝林酒,用朕的杯子。”   本来正说笑的嫔妃们一静,复又笑开,史靖苿爱娇地道,“皇上,臣妾也要。”皇帝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下面的宾客多沉浸在宴会的欢乐中,没有留意主座上的这一幕。唯有靠近宝座的一张案前,一个十二三岁的俊美少年苍白着脸,直直地盯着上面。   淮西王妃顾氏一面假意与旁边的贵妇说笑,一面趁着空隙暗扯旁边儿子的衣衫,“吓,快别看了。”   “母妃,她怎么会,您不是答应过我……”   顾妃忙捂住儿子的嘴,压低声严肃道,“这是宫里,不是乱说话的地方,你再胡闹,小心你哥哥回来收拾你!”又唬他,“嫔妃们的名声是最要紧的,你混闹,就害了她啦!”   鹤来方不舍得收回目光,垂下头木然坐着,恍惚间那鹅黄色宫装的丽影已经深深刻入他的心田,周围的欢笑与他无关。   #   宴半,皇帝率众宾客观燃烟火。皇帝与王子忽蚩携手走在最前,初初跟在妃嫔们最边角的一个。百余名宾客分散挤站在观礼台两侧。   墨蓝色的夜空中,一簇簇绮丽的烟火团团炸开,工匠们甚至用烟火燃出字样,当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卍”字在空中鸣现的时候,看台上一片交口赞叹。   初初站在皇帝一行最边角处,她旁边是几个大理使臣,烟火将周遭照的忽明忽暗,突然间,眼角处瞥过一道刺眼的亮光,对危险超出常人的敏感让她顿觉后背一凉,下意识轻唤,“小心!”   一人大力将她撞向前方的护栏,力道之大几乎令她跌坠下去,幸好另一只手臂拉住了她,初初回头一看,是许美人许知萱。   这时候看台上已乱成一片,“有刺客!”“护驾!护驾!”   宾客们本就挤站在观礼台两侧,看台中央是皇帝和王子,加上太后、妃嫔和王子使臣一行一溜儿排开,前面一大片空地,正方便刺客动作。   女眷们吓的尖叫,那刺客只一人,但速度奇快,看服色竟然是大理使臣中的成员之一,此时手持一柄长剑,大叫着向弘德帝刺去。   几个小黄门呼拥着上前,他们虽颇有武艺,无奈大殿之内不准携带武器,只得仗着人多试图掀翻刺客,不料那刺客竟会轻身功夫,腾身而起点着小侍们的肩膀向前,长剑卷住一人脖颈将他勒杀,原那剑是软剑,是以容易隐匿携带入内。   说时迟,那时快,那刺客杀了一人,血流满地,凌空纵起向皇帝袭来,长剑如破空的寒光。突来的事故,最惊慌失措的莫过于大理王子忽蚩,此刻见刺客闪电般袭来,忙咬牙挺身挡到燕赜面前,一面大喝,“阿乌海,是谁让你背叛本王子,还不快快放下!”   阿乌海哪里会听他的,“扑”的一声,长剑刺入忽蚩右胸。   这时候,大队的侍卫汹汹赶来,“保护好太后,”皇帝的声音不大,十分冷静。   “是!”侍卫们嗷嗷大应,急速分布开。   阿乌海见势不好,扭身想逃,几名侍卫已上前欲团团将他围住,面上皆是狠戾之色。   “抓活的。”一个有别于皇帝的声音道,十分有力。   “是!”侍卫们再大应,声音震天。   前面都是侍卫,阿乌海只有向护栏处退避,皇帝、太后和妃嫔们已散开,留下一些空儿。   初初随其他人一起退到边上,两个侍卫背身护着她们。刺客被围攻的侍卫们杀的节节败退,直往她们这个方向退过来,人群便也急忙往后缩,初初在最外面,挤挤挨挨间突然被什么人一推,脚下一绊,竟直直地扑将出去。   阿乌海眼见着就要落败,蓦的瞥见侧后方一个女子跌出人群,忙向后一抢,先一剑刺入欲扶起女子的侍卫咽喉,另一手擒住女子,将她挡在自己胸前。   “别过来!我杀了她!”阿乌海是武官,汉话不是很好。   “是盛宝林,刺客抓了盛宝林!”有人认出了初初,大声惊呼。   初初这一跌一起,人已经被阿乌海擒住。她闻得见近在咫尺的血腥味,直令人作呕,刺客一手横在她脖颈前,勒的紧紧的,几乎无法呼吸。   “哈哈哈,老子今日就是死,也拉上一个!”阿乌海挟着初初嘶叫着重向侍卫们袭去,他身上沾了不少血,有自己的,也有方才所杀之人的,十分可怖。   初初胃里面一阵痉挛,手脚尖僵硬的发麻,慌乱中看见不远处侍卫后面皇帝的眼睛,“皇上救我!”   阿乌海明显感觉到侍卫们的犹豫,攻击更加疯狂,竟又刺杀一人。突然,围攻的侍卫们齐齐向后退去,他一愣,处于亢奋搏杀间的身子晃了晃,尚未站稳,一个人影近身袭来,竟然未着兵器。刹那间右肩着了那人一掌,长剑几乎落地,阿乌海大惊,忙挥剑劈杀,差点刺到那人肩头,众人惊呼声中,来人闪身避过,反击其右肘处,连续两次差点被徒手击落兵器,阿乌海定神,拖着初初蹬蹬蹬后退,“你是谁?侍卫里还有你这等武艺!”   那人沉声道,“沈骥。”   说话间二人又交手若干,沈骥趁一个空儿上前拉住初初手臂,阿乌海确也了得,回神又将初初往回拽,两人都力大,痛的她闷哼一声,阿乌海道,“不如我二人将她扯断,看你那皇帝心疼不心疼。”   沈骥终究投鼠忌器,只得放开,阿乌海已退到栏杆处,陡然间拔地而起,带着初初翻下看台。   “刺客跑了!”众人哗然,沈骥即要跟上,“沈都统!”有人唤,抛给他一把宝剑,沈骥接过,回头看一眼皇帝,纵身跃下看台。   #   仿佛是腾云驾雾一般,初初被携着急坠而下,刹那间心脏几乎调停。身后的喧哗越来越远,那个姓沈的侍卫追上来了吗?她紧张得想吐。虽然时时刻刻梦想着能离开皇宫,但这样出去多半是死,这一刻,她多么希望那个叫沈骥的人赶快出现。   老天像是听见了她的祈祷,在一处宫殿屋顶,终于听见身后一声大喝,“站住!”   阿乌海一顿,估计难再撑下去,毕竟他负着多一人的重量,索性停下,转身向沈骥刺去。   沈骥武艺实高于他,无奈中间多了一个初初,他着实有耐性,不慌不忙与之纠缠。阿乌海却快顶不住了,这女子虽是盾牌,却也碍手碍脚的无法施展,索性一掌将她拍出去,沈骥措不及防,忙收回宝剑,却还是剑尖陷入女子肩膀处。   “啊!”初初痛呼,身子软跌下去,沈骥忙抽回剑,一手揽住细腰。   阿乌海大笑,转身遁逃而去。   沈骥看向怀里,这名皇帝的宠姬此刻形容不整面色苍白,一双受到惊吓的大眼睛乱澄澄如搅乱的池水晃动,沈骥为她点穴止血,“宝林,臣将您置于此,一会就会有人赶到。”   初初抓紧他的袖子,“你去哪儿?”   “贼人跑了,我要去追他。”   “不!我不要在这!”肩膀痛的厉害,热乎乎的血流出来,她不要自己在这里等,谁知道还有多少贼人!   沈骥有些躁,“我要去追他!”   “带着我。”   “什么?”紧要关头,沈骥觉得这女子简直不可理喻,初初却只抿着嘴攥着他的衣袖不放,紧要关头,他却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只得绷着脸将她负到肩上,“抓紧了。”   初初忙紧紧勒住他的脖子,沈骥一窒,接着她的长发也披散下来一直到颈前,瘙的痒痒的好不麻烦,沈骥低咒,定睛向着阿乌海的方向追去。   #   到一处宫门遇到一队侍卫,沈骥忙将初初甩下丢给他们,初初因失血有些迟缓,看见她衣衫上大片的血迹,想到方才失手伤了她,沈骥有些愧疚,对侍卫匆匆道,“她是盛宝林,受了伤,速送她回宫。”说罢匆匆离去。   羊美人今晚没有参加宴会。夜深了,她已经睡下,朦胧间忽然宫门大开,外间嘈嘈杂杂的人声,她唯恐出了什么事,忙问侍女,一会儿侍女回来告诉她,“好像是宴会上有人行刺,盛宝林受伤了,余下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什么?”羊美人大惊,就要更衣去看。   “美人,”侍女期期艾艾的,“皇上在呢。”   “哦,”羊美人站住,坐下身去,“那很好。”   虽然有沈骥方才帮助止血,出剑时力道也收回,到那他那一刺甚重,几乎穿透肩膀,等闲男子都禁不住,何况初初这等柔弱女子。   昏昏沉沉间看见皇帝,“皇上,”她微弱的唤。   她那一双乱澄澄如碎波摇晃的眼睛直达人心底,燕赜低声道,“你不要乱动,太医一会就到,不会有事的。”   “皇上,”初初摇头,“让邱太医来,臣妾不要别人,让邱太医来……”   “好。”邱太医一直为她诊疗,燕赜理解她此刻如孤鸟般依赖熟悉之人的心情,吩咐下面,“唤邱先仁。”   初初遂放下心,沉沉地闭上眼睫。   #   这一夜无眠的人不少。   蜡烛已燃了一半,盛装的美人依然没有退去簪环,刚才有没有人看到我?她有些担忧,回想当时情景,大家都惊慌害怕挤挤推推的,又那么黑,应当没人看见。松一口气之余,转而又为刺客没有杀死初初惋惜起来,若是被擒的是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   定然会的,定然会的!皇上处事公道,一向不会厚此薄彼,大家都是他的嫔妃,况那贱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宝林,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小小的宝林!   虽然这么想,美人的双拳还是攥紧,美目中透出不甘和不服。   #   “盛宝林受了伤,皇上去甘露殿了。”玉珠打发走来报信的小侍,进屋轻轻向贵妃耳边道。   “呵,”方氏不语,看了跳动的烛光一会,吩咐道,“命银珠备上最好的创药,即刻着人送去甘露殿。”想一想起身,“罢了,本宫亲自送去。”   玉珠惊,“娘娘,夜已深了……”入宫这么多年,从未见自家娘娘对哪个后宫姬妾这般费心过。   “照我说的做,”方贵妃起身,“为本宫宽衣。”   第17章 暗香(新)   第二天朝堂上争执激烈。   兵部尚书谢苍坚决要求立刻监管大理王子忽蚩在京住所,并锁拿其所有随从,即刻审讯,追拿阿乌海。   有御史出列,“皇上,禁卫军副都统沈骥追缉刺客不力,致其逃窜,臣请问其责,予以惩罚。”   刑部是邵秉烈的人,却力主通盘考虑与大理国的关系,不要将行刺事件扩大处理,至少先抓到阿乌海、确定其幕后主谋再说。   谢苍十分强硬,“我泱泱大周,先帝和陛下念大理旧日之举对彼礼遇有加,他们却在宫宴上公然行刺,”面向皇帝,“臣以为,不论其幕后是谁,有什么阴谋,都应当对大理进行严惩,王子忽蚩是本次使团代表,理应对此负责。不惩不以扬我大国之威。”   #   散朝后,皇帝闭目沉思,谢苍虽忠,行事军人的思维却过重,倒是邵秉烈与刑部的建议与自己想的更契合些,他微微皱眉,朝中还是少得力之人啊!   和梨子过来轻声道,“沈都统求见。”   “让他进来。”燕赜睁开眼。   沈骥大踏步进来,先单膝跪地请罪,“臣无能,失手伤了宝林。”   “情急之中,怪不得你,”燕赜摆摆手,又道,“不过你那一剑几乎将她肩膀穿透了,着实让朕的美人吃了不少苦头哇。”   沈骥听他责怪之意不重,起身笑道,“皇上多慰藉美人就是了。”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这是臣家中秘药,治疗刀剑伤最好。”   “嗯,”燕赜自命和梨子收下,“给邱先仁,看看合不合用。”   和梨子自应下退去。   两个人回到正题。   “查的怎么样了?”皇帝问。原昨夜沈骥并未完全跟丢阿乌海,而是一路追他到了崇仁坊才不见。那崇仁坊乃是达官贵人聚集的坊区,阿乌海消失的地方,周围恰是本朝几位重臣的宅邸,沈骥不敢轻忽,一直守到有武侯(类似于巡警)经过,命他们暗守住四周才回宫急报。   “没有再出来。”就是说,阿乌海的藏身之处、起码是临时落脚点就在那一带。说到这里,沈骥有些犹豫,“上午粗略盘查,似乎……有可能在徐国公府内。”   燕赜眉毛轻皱,“你没有弄错?”徐国公杨粟,当朝天字第一号遗老、功臣,弘德帝生母已故谢太后心腹,与皇家渊源颇深。   “还不能完全确定。”沈骥如实回答,“但,陛下最好提前准备……”   “你不用说了。”燕赜手指轻叩桌面,“这件事,朕交给京兆尹和神机营去查,你还是回来朕身边呆着。”   “是!”   #   当晚留沈骥晚膳。两个人饮酒比剑,燕赜让沈骥将与阿乌海过招的情景说出来,赞,“你不愧去了东北历练了几年,很好!”   沈骥笑,“上午不是有御史参我办事不力,给皇上丢脸啦。”   燕赜眼里闪过狡黠,“朕做皇帝第一次被刺,你做这统领第一次被参,咱们俩平了。夫子们总要找找茬,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沈骥离去已是辰时过半(八点左右),方才比剑助兴,燕赜多饮了几杯,在榻上眯了一会,听见和梨子蹑手蹑脚的上前,“什么事?”   “皇上,今晚……”皇帝时常也会夜晚独处,今晚是不是不叫人了?   燕赜缓缓坐起,“去甘露殿看看。”   #   方贵妃昨夜亲自探视,今天从早起各宫的妃嫔大多亦来到甘露殿探望,太后也专门遣了余音和穗穗送来药物补品,一时间,本来冷清如半个冷宫的甘露殿成了后宫最热闹的地方。   一整天的周旋,加上伤口疼痛,初初当晚早早歇下。正睡的沉时,宫人们将灯燃亮,到她耳边轻轻道,“宝林,快醒醒,皇上快到了。”   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宫人们齐齐低声呼万岁,须臾,皇帝转过屏风,来到近前。   宫人们正为初初更衣,披上藕色晨纱,小卧室里本有一张拔步床,初初受了伤,嫌床上帷幔帐纱的气闷,便索性宿在这起居厅堂的榻上,是以弘德帝一转过屏风,便看见一个睡意朦胧的美人由宫人们扶着坐起,小衣外面披着半阙薄衫。   “皇上,”睡前服了安神茶,本想一夜好眠的,突然被唤醒,本能的有些迟缓。   美人儿呆呆的样子,显示出比平日多一倍可爱,燕赜坐到榻上,侍女们上来为他褪去靴子,燕赜捏捏她的下巴,“这么早就睡了?”   初初渐清醒了,敛去呆意,垂首道,“臣妾累了。”   脸儿立刻被捉着抬起,皇帝的眼睛亮亮的,“以后不许低着头对朕。”长长的眼睫扑闪了一下,他轻笑,“也不许垂眼。”   有酒味袭来,初初问,“皇上饮酒了?”   “唔,要不要尝尝?”   “嗯?……”   许久,胶着的唇分开,皇帝的眼睛如新星般灼亮,让他在醉意中侵略性更强。而且黑色华服下的尊贵男子,这般半眯着眼睛看着自己,毫不掩饰其中的赏玩之意,初初心里头一半儿发麻,一半儿厌恶。   许是四目相对的缘故,燕赜竟能觉到美人儿竭力隐忍克制的紧张和排斥。   他轻抚她的长发,像安抚一只小猫,“你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别了皇上,已经包扎好了……”   衣衫还是被扯开,左边如玉的肩膀上虽有白色纱布掩盖着伤口,但挣扎间美人蹙眉忍痛,还有明显那半边肩膀僵硬着几乎不能动弹,燕赜咬牙低声,“那该死的沈二郎,朕刚才应该也在他身上刺个窟窿。”   皇帝的语气比平日亲昵,初初不适应,于心说,对于他昨夜的举措,她是感激的,但也不意味着两人之间就升华到如夫妻般的亲昵,一码归一码,她心里头的账历来算的很清楚。   “皇上,天已晚了,”拉拢小衫,重新遮住肩膀。   “嗯哼,”那男子声音慵懒,带着浓重的鼻音,手指在小衫边缘处摩挲。   “臣妾感激皇上的关心,现在天色已晚,是不是请陛下回宫安置?”   “长庆殿太远。”   “那……明光殿就在左近,陛下可以移驾那里。”初初轻轻说出自己的建议。燕赜没有回声,她不禁轻唤,“皇上,皇上?”   “呵,”皇帝抬起眼睛,一手在她后颈处摩玩,“你总是唤我做什么?不如,唤朕一声三郎?”支起身又去吻她的嘴,初初半承半推,小臀那里他已硬硬地抵着她,有些被惊到,“皇上,臣妾不能侍寝,”   “为什么?”带着酒意的唇终于离开她的,一手握住一团饱满,薄薄的纱衣下粉尖盈然而立,他示意她看,初初满面羞红,“我受伤了,身子好痛!”   皇帝的眼睛便盯着她饱满的朱唇,初初立刻想起之前被迫为他含|萧的情形,双颊更红的如火烧般,摇头道,“皇上,饶了臣妾吧!”   若是平时,燕赜或许就罢了,可是他今日有了酒,怀中的女子又是从未有过的羞怯和妩媚,竟持不住了,引着她小手往下,喑哑着命令,“用手。”   顷刻间上身小衫被剥了个干净,双乳被近乎粗鲁地玩弄着,初初浑身发颤,以手掩面,“皇上,臣妾的屋子小,宫人们就在外面……”之前与皇帝欢好都是在长庆殿,虽然也不避宫人,但毕竟那里宽阔,站的远,可以假当他们不存在。现下这小小厅堂只有一架屏风隔开里外,什么声响外面都能听到,当真是让人羞恐的要死。   皇帝略停下来,不耐地向外面道,“尔等都退后三尺。”   初初犹自捂面,那只小手却被抓住,皇帝将它放在自己小腹处,教她,“摸我。”   他带着她一直往下,她怯怯地圈住他的时候,听见他舒服的吸气,眼睛也眯起来,两个人纠缠到一处。开始他还顾着她的伤,勉强温柔,可是很快就不再满足。   燕赜年轻,又图初初美貌,什么花样都迫着她玩过。之前也用过手,但那都是助兴的玩意,且须得双手齐上才能完成,现下她受了伤,左手根本不能用,只一只如何能让他满意。   很快就将她压倒在床上,分开细长双腿。初初是后背受伤,是以这样的姿势,也是燕赜最爱的样儿。酒让欲|望变得不可控制,甚至力道也掌握不住,“你不用动,翘高着些儿就行。”说着就入了港,低低的吟了一声,发力大动。   可怜那倔强的美人,此刻绷紧了神经,半边身子使不上力,只能用一手苦苦撑着,瘫在榻上恨不能死去。   一忽儿被翻转过身子,皇帝将她置在身体上面,扶着她细腰晃动,眼见她嘴唇都咬破了,眼睛也红红的又是无声的哭泣,燕赜一面怜爱,一面挡不住下面火热的兽情,只插得更深更狠些,就这样由着他欺负才好。   #   初初半夜起热,皇帝急命邱太医入宫诊治,那伤口又绽开了,折腾到快天明才消停。   将用过早膳,刘贵人气呼呼得来到长信宫。   方贵妃知道她为什么,命多余的宫人退去,只玉珠和刘贵人身边的连翘在身边侍奉。   “我知道你气的什么,”平素都是刘贵人先开口,今天方贵妃却率先道,“你好长的耳朵。”   “娘娘,”刘贵人瞪大眼,“咱们这些人都死了吗,都受了伤还去找她!又是生病、又是受伤,好一个娇弱惹人怜的美人!”   “一大早就打听这些事,闲的你!”   刘贵人不服气,“您不也知道。”   “我知道,是因为皇上一早使人来吩咐,多派甘露殿的用冰,按三品贵人的份例。”   “什么?”   “皇上还说,前天宫宴上盛宝林最先发现了刺客,预警有功,将她封做六品才人。哦,以后就不是盛宝林了,是盛才人。”   刘贵人不说话了。方贵妃也不说话,端起茶杯缓缓饮着,玉珠、连翘两个侍女更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怎么能这样,”一会儿,刘贵人喃喃地道,“她什么时候预警了,怎么就立功了?”   “这件事昨天皇上就着我询问了,当时许美人站在她身边,还有太后身边的宫女,确实听见她唤了。”   刘贵人手中的帕子被扯来扯去的扯的快要脱丝,方贵妃道,“你不要招惹她,明白吗?”   “我……”刘贵人尚一脸的不服气。   方贵妃叹,“皇上爱重她,你且消停些。”   “皇上不也爱含德殿的那几个?!”   “呵,”方贵妃摇头,仿佛在叹她的愚钝,“糊涂,你但想一想,自从皇上有了她,可曾召唤其他人去长庆殿服侍过?”   便如一道惊雷,刘贵人刹那间醍醐灌顶,方贵妃见她明白了,轻轻道,“不论他是一时新鲜,还是真心喜欢,多长时间,阿静,你是贵人,后宫里面最宝贵的是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第18章 不祥(新)   “哐当!”一个琉璃盏摔到光洁的地面上,裂成碎片。   “哐当!”又一个双肩白玉瓷瓶儿被狠狠掷出。   宫人们有的跪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两个贴身侍女苦苦哀求,“良媛,别砸了,”“仔细外面听见。”   史靖苿站在阁案处,玫红色缠枝海棠云绣罗衫下的饱满胸脯剧烈起伏着,怒气让这个明艳的美人一张俏脸胀得粉红,鼻翼那里渗出汗意。她站了站,仍不过瘾,顺手又抄起一物,侍女落霞惊呼,“良媛,使不得,那是您最爱的笔洗……”   史靖苿定睛一看,可不是,这一樽黄玉雕鱼笔洗是自家带来的,用了已经七八个年头了,可是脑中突然闪过太后冷淡训斥的脸孔,“啪!”重重地将笔洗摔出,那物虽结实,也立时被磕了个角儿。   “良媛,宋良媛来了。”一个小宫女匆匆进来小声道,退到一边。侍女们忙将地下碎片收拾起来,就听见一个娇柔的声音道,“哟,姐姐这是怎么了?”   宋仙儿停在门口,一手掩在心上,仿佛很吃惊的样子。史靖苿厌恶她这娇致样子,用绢子按了按鼻子,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失手砸了个盘子。”   宋仙儿款款地走过来,攀着她胳膊道,“好姐姐,快别伤心了,太后还是疼你的,只是也架不住人家毕竟在她老人家那里呆过三年。”   史靖苿不说话,那宋仙儿叹一口气又道,“想一想也真是的。那会子击鞠大赛之后,皇上他有多爱重姐姐,可真让人羡慕呢!可偏偏那人就病了……哎,你说她怎么就病的这般巧呢,哎!”   史靖苿银牙紧咬。明知道对方在说着风凉话,甚至是刻意挑拨,但仍抵不住心中汹汹烈火,因那句句话都说到她的心坎里。击鞠之后皇帝的宠爱,人前人后的得意,风头一时无两,若不是那姓盛的贱奴刻意生病,以怜邀宠,生生抢走了皇帝的宠爱,自己又怎会如今寂寥落寞。   #   铜漏在小厅的边角处发出一滴、一滴计时的声响,浅红色织金细纱帘外,一只雪白的手臂搁在玉色锦缎上,邱太医细细问诊,良久道,“才人,”   “嗯,”初初在帘子内,娇美的身影影影绰绰地透过纱帘可以看到,几日前的那一夜荒唐,伤口复绽,又发烧,皇帝索性不许她下榻,每日只躺着静养。   初初一手拿冰袋捂着额头,一面听邱太医低声道,“才人的烧基本已退了。……这一次受伤又发热,若是还想着之前那样,便正是时候。”   初初将冰袋放下,坐起身,美人儿那莹白如玉的肩头隔着轻纱依稀可见,邱太医不敢多看,听见里面娇嫩低哑略带着激动的声音道,“先生是说……”   “才人,嘘,嘘!”宫人们站的不远,情急之下邱太医抓住了初初的手,然后马上火烫般的要放开。   没想到那只小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谢谢,谢谢您,邱先生。”   #   邱太医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张字条,里面细细的说明了他将使用的方法,和需要她配合注意的事项。如果事情顺利,最迟到今年秋末冬初,就可以因病离开大元宫,到外面休养了。   初初一字一字将字条上的所有字符都默记到心里,然后不留痕迹地将它销毁。   #   下午,初初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心都轻快不少。   侍女们或许也感受到她的好心情,上来为她梳妆。   一个宫人进来报,“才人,神武营将军杨典夫人求见。”   初初意外,好一会才意识到说的是谁。杨典,徐国公杨粟的长子,他的夫人怎么会突然来见自己?紧接着,她想起大夫人杨氏是杨粟的义妹。小时候在家时听人说过,杨氏原本是前朝一个大官的独生小姐,那大官也姓杨,先太后谢衡与杨粟起事时一次偶然的机缘,那官员救过杨粟,这才有后来杨粟认杨氏为义妹的故事。虽为义兄妹,感情却不比亲兄妹薄,盛家未灭之前大夫人与杨家走动颇多,不过初初作为庶女,当时年纪还小,没有参与。   定了定神,吩咐宫人,“请夫人进来。”   很快,一个中年妇人在宫女的引领下走进厅堂。她穿着莲青色抹胸罗裙,秋香色半臂,挽八宝髻,金钗与玉环华贵而不失庄重,是一名得体的贵妇。   初初观察她的同时,杨典的夫人李氏也在打量她和这间屋子。刚在外面等候时就看见匾额上写着“清溪堂”三个字,据说是皇帝亲笔所书。进来先是一个小厅,看不出什么,弯进内堂,首先一架碧莲粉荷鹭鸟屏风,预示着这里居住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绕过屏风,只见这起居的屋子并不大,丝丝沁人的凉意着实让人舒服,织金纱帘挽在一边,阁架上的冰糯飘绿宝石盆景、刚出产不久的三彩人马、青铜刻画展盘,对着窗户墙上悬着一面椭圆铜镜。一个着淡黄色绡丝的美人端坐在席榻上。   “杨夫人,请坐。”初初微微欠身。   “才人不必多礼,您是皇上的妃子,按辈分您的母亲是家父的妹妹,臣妾与您是平辈。”杨夫人坐到初初对面。   初初看着这位与自己相差了不少岁数的贵妇,无论如何,此时若是以“姐”唤之则太荒唐了,她不知道对方来意,索性先不说话,由她来说。   杨夫人又环顾这屋子一周,突然问道,“才人幼时是在大夫人膝下长大的吧?”   “不是。夫人缘何会这样问?”   “哦,臣妾见这里的布置,很有点像之前你们家。”杨夫人淡淡道。   初初一怔,再一想还真是,自己刚搬进来时归置屋子,确循了之前家中大夫人起居室的一些旧迹,竟被李氏点中。却越发不解她的来意了。   “很凉快,”杨夫人看着她,“怕用了不少冰吧?”   这又是在说皇帝对她的宠爱,初初索性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饮了一会茶,那杨夫人又道,“听闻才人喜爱书法,臣妾这里有一篇字,也不知道写的好不好,请才人给看看。”   说着让她的侍女打开携带的手袋,取了一篇纸张出来。   初初不动声色接过。只见纸上是临摹的一首诗,那字的笔触甚是稚嫩,似是刚练字不久的孩童所写,诗是: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   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   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   只看到这第一句,初初心中突的一震,拿着纸张的手轻颤起来,抬头看向杨夫人,对方还是淡淡的模样,只是眼睛里含着探究。见她看过来,状做随意道,“才人别嫌这字不好,原是臣妾家的一个晚辈,才刚练呢。”   初初掩藏住激动,却把那纸张合上递回给杨夫人,“让夫人见笑了,我哪里算是会书法的。”   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那杨夫人鼻中似乎轻轻哼了一声,几不可闻,唤侍女收回纸张,“才人这屋子……坐久了还真有些凉。臣妾告辞了。”   宫人将杨夫人主仆送出屋外,回来时,看见初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恍若一尊雕像。   #   杨夫人回到家中,夫君杨典在书房里等候着她,见她回来了,问,“怎么样?”   杨夫人坐到杨典对面,把手袋放到案上,摇摇头,“别提了,那五小姐全无心肝。”初初在盛府原是行五。   杨典“哦”了一声,仰回到榻上,杨夫人又道,“也难怪,进宫才三四年,小小年纪,本来是在冷宫的,又到了太后殿,又成了六品才人,皇上那么宠爱——别的不说,就今上的性子,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这五小姐不是凡人哪!”   杨典缓缓道,“不想认就算了。”   杨夫人叹,“老爷就是好心。”   原来数月前杨典的一个族弟赴云南经商,不巧就遇到了被送到那里的盛家遗孤予印和伍师爷主仆。虽然伍师爷是太后兄长门下的幕僚,但主仆二人在那里的日子却很不好过。杨典的那名族弟回来便说起此事,杨典听见了,不由感叹盛家一门的不幸,盛肇毅倒还罢了,主要是大夫人杨氏,其先辈毕竟与杨家有恩,她带着那些个女眷死的又是那般惨烈,死后杨典曾向皇帝祈求拿回杨氏和她的两个嫡女的尸身以安葬,却被皇帝拒绝,只能偷偷地从乱坟岗子里将尸首拣出,避免被野狗刨食。   当下对盛予印生出怜悯之心,便特使人去云南与守着他的伍师爷联络,并予以接济,这般往来已经有几个月。   后来听闻初初蒙恩皇帝垂爱,还以宫人身份封了嫔位,近来益发得宠,杨典便想,莫不如让她姑侄二人相认,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只是从来没有与初初接触过,不知她性情心意如何,这才让夫人带了予印新近交来的一篇习字的纸张前去试探。   夫妻二人正坐着说话,他的小厮进来禀报,“老爷,神机营沈恭沈大人求见。”   沈恭,他来做什么?杨典与夫人对视一眼,杨、沈两家一向并无什么交情,沈恭两兄弟是皇帝最亲信的人之一,杨典却自恃父亲的光辉并不怎么卖对方面子,他站起身对夫人道,“你回屋去,我去前面看看。”   一出房门,小厮附上对着杨典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很快到了会客的外书房,果然不仅沈恭,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神机营的副将,杨典都认识,一个姓孙,一个姓姚。沈恭见到他,上前一揖,“杨将军。”   “沈大人,”杨典草草回礼,看向他身后的孙、姚二人,“今日神机营的三位大人驾临本府,却不知有什么见教?”   “不敢,”沈恭不卑不亢,“在下是奉皇上之命,请杨大人去宫中一叙。”   “哦?”杨典眯眼。   “五天前宫宴上陛下遇刺,行刺的刺客就在您的府上……”   “沈恭,你血口喷人!”杨典听到这里,勃然大怒,一巴掌拍碎了一张案子。   “杨将军,皇上命神机营彻查此事,在下的暗卫已经在贵府寻到那刺客阿乌海,不过他已成为一具尸首,就埋在贵府花园里,另有一人,是贵府的花匠,现已被我神机营擒拿,您若是不信,自可以先去查看。”   杨典又惊又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将军,请吧。”沈恭后面姓姚的副将开口道。   杨典心乱如麻,虽觉荒唐,但百口莫辩,他知道此去虽说是“请”,但竟是前途未卜。最后,只得托以更衣,一面叫管家进来,吩咐他,“务必护好老太爷,莫惊动了他,看顾好女眷。”便随沈恭等人进宫面圣去了。   #   杨典被沈恭带走了!有神机营的兵士出入徐国公府邸。   崇仁坊上有多少达官贵族,更不消说京城里哪有秘密,不消一刻,虽沈恭的人动静不大,这消息还是旋风一般得传到了各级官员的耳中。   事情发生在下午,要到后天上午才有朝会,长安城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奇妙、压抑而紧张。   此不赘言。   晚上,弘德帝驾临甘露殿。   初初接驾,帝妃二人进屋内坐定,皇帝直接问道,“下午杨典的夫人是不是来见过你?”   初初在宫中初立门户,耳目鼻塞,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一怔,度皇帝的神色,她与他也相处了一段时日,对他的性子摸到几分,知这一位聪明自傲,却也有帝王的宽容腹肠,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只一条,最恶人欺骗于他。遂老实道,“是。”   “做什么?”   初初却犹豫起来,她想到杨夫人带来的那张纸,那定是予印书写无疑的了——下午杨夫人突然造访,皇帝偏就问起这个——初初一下子站起来,走到榻前跪下,先低着头不语,然后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仰首颤颤着祈问,“皇上,是不是臣妾的侄儿,予印他出了什么事?”   惊慌加上害怕,美人儿本就如水的含情双眸里晃动不已,燕赜不由倾身握住她的一只手,入手的那一只小手冰凉凉的,声音柔下几分,“你只消告诉朕,她来做什么?”   初初摇头,略微慌乱着道,“臣妾也不知道,以前从来没见过她……杨夫人她,带了一篇孩童书写的纸张来,”说到这里,贝齿碾上朱唇,低低道,“臣妾猜,是臣妾的侄儿予印所书。”   “你没有点破?”   “是。”   “为什么?”   初初不语,她自然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正计算着要染病出宫,待出去以后彻底脱身再想办法与予印相认不迟,只好默默地垂下头。   被带着扑到对方膝上,皇帝又将她的脸抬起,“朕说过,以后对着朕不许低头。”   他的眼睛太冷太亮,初初不敢与之对视,怕终会泄露自己的思绪。“臣妾害怕,”闭上眼睛低低地道,这话半真半假,燕赜却是放柔软了,将她完全揽入怀中,抚摸她的秀发。初初贴到皇帝胸口上,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和胸口那里蟠龙的刺绣硌的她痛,心乱如麻,她一方面慰藉予印并没有出事,另一方面,却为自己谋算着离开,这本就是最大一个谎言,若是不慎被泄露了,可如何是好?   #   杨典第二日上午便回到家中。   神机营派专人将他送回宅邸,四个大兵在他身后跟着,若不是他也骑着马,真分不清是护送还是押解。府兵、管家、小厮们见到他一拥上前,杨典知道远远的有人在窥探府邸,匆匆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厮,急急地迈进家门。   “父亲,”大儿子就候在内门处,忙上前相迎,“母亲他们……”   杨典顾不得去慰藉妻子儿女,指着一个亲信的小厮道,“去,告诉夫人我没事,”又唤儿子,“你跟我来。”   大儿子知道是要去见祖父,急忙跟上。   杨粟可说是大周朝当下天字第一号老臣了。他一生立功无数,用兵如神,太宗燕承曾赞他,“立夫(杨粟字)能打神仙仗,吾不及也。”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如今年过六旬,在京城最繁华的地带过着近乎半隐居的生活,已多年称病不朝,或参加宫中大礼。虽如此,每年的春节、皇帝祭天大典等大事,宫中都会有今上燕赜钦赐之物命特使颁至杨府,以示荣恩。   当听说刺客阿乌海的尸身确系在自家的花园里找到,另一人现被关押在神机营大狱内,而后者之所以得以混入杨府,乃是因为几个月前杨典与远在云南的盛予印联络,家人从云南带回了几个花匠,后者便是其一的时候,杨粟默然。   杨典站在下头,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爹,都是我治家不严……”   杨粟止住他,“不用说了。”   “皇上会不会……”   杨粟扬扬手,“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   到这一天早朝时,武官队伍中没有见到杨典的身影,百官不禁腹内猜测。然这一天的议题也并没有涉及行刺案,彼是大事,又事关到徐国公这样的重臣,皇帝不提,臣下没有人主动敢言。   前文叙说过,大周开国建制,中书令邵秉烈虽手握朝政大权,但没有军中支持,他不是没想过寻求可靠的武官结盟,但此举无疑太过凶险,今上燕赜在天佑三年的盛氏一案后对太后、文臣各自的势力打压拉拨,行事益发成熟,没有冒险的必要。此番杨家牵扯到行刺案,此事可大可小,邵秉烈决定先观不动。   而大周庞大的武官群体,虽集体对文官阶层不那么屑,但彼此之间也绝不是铁板一块。   以军功算,徐国公杨粟无疑是武官中的第一人,他也是武官勋贵中为数不多还存活的,但他是先太后谢衡的亲信,与燕氏皇族门下众臣有着天然的隔阂。周野一家不去说了,后继无人,现吴国公任开慎是太后兄长,淮西王贺定兴爵位最高,辽东伯沈恭圣眷最浓,谢苍为首的武官新贵声音最大。通过太宗燕承在位期间,和今上的举措,巧妙的将武官势力做到聚而不合,划而不散。   刺客案被带去问话的人是杨典,但实际上最后的处置却代表着皇帝对杨粟的态度,甚至可能是对武官势力的一次重新洗牌。毕竟,联系着皇帝与杨粟之间的,只不过是一个先太后谢衡而已,而这位懿圣太后,已薨逝多年。   谁敢说这不会是一桩大案呢?   #   到这一天早朝时,武官队伍中没有见到杨典的身影,百官不禁腹内猜测。然这一天的议题也并没有涉及行刺案,彼是大事,又事关到徐国公这样的重臣,皇帝不提,臣下没有人主动敢言。   前文叙说过,大周开国建制,中书令邵秉烈虽手握朝政大权,但没有军中支持,他不是没想过寻求可靠的武官结盟,但此举无疑太过凶险,今上燕赜在天佑三年的盛氏一案后对太后、文臣各自的势力打压拉拨,行事益发成熟,没有冒险的必要。此番杨家牵扯到行刺案,此事可大可小,邵秉烈决定先观不动。   而大周庞大的武官群体,虽集体对文官阶层不那么屑,但彼此之间也绝不是铁板一块。   以军功算,徐国公杨粟无疑是武官中的第一人,他也是武官勋贵中为数不多还存活的,但他是先太后谢衡的亲信,与燕氏皇族门下众臣有着天然的隔阂。周野一家不去说了,后继无人,现吴国公任开慎是太后兄长,淮西王贺定兴爵位最高,辽东伯沈恭圣眷最浓,谢苍为首的武官新贵声音最大。通过太宗燕承在位期间,和今上的举措,巧妙的将武官势力做到聚而不合,划而不散。   刺客案被带去问话的人是杨典,但实际上最后的处置却代表着皇帝对杨粟的态度,甚至可能是对武官势力的一次重新洗牌。毕竟,联系着皇帝与杨粟之间的,只不过是一个先太后谢衡而已,而这位懿圣太后,已薨逝多年。   谁敢说这不会是一桩大案呢?   作者有话要说:V章节修改字数不得少于原更字数,本篇原更6000字,新章5500字,为能更出,最后一小节粘了两遍,欠大家的500字下一章补上。   第19章 惊变(新)   前朝的气氛悄悄地影响到了后宫。   事发前杨典的夫人曾经去甘露殿探视过盛才人,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内廷的各个角落。后宫自古是非地,最怕者二:一为旧事重提,一为借机生事,偏偏杨家之所以招来了刺客是与予印相关,再联系到盛、杨两家的关系,一时间多少窃窃私语。   贵妃方氏将此事向皇帝提起,燕赜道,“此事朕已询问过盛才人。”   “皇上!”方贵妃温柔却坚持,“毕竟涉及到行刺大案,盛才人又因示警有功加封一级,还是处置的公允些,对她和其他姐妹都好。”那意思是已有人不仅怀疑杨家恶意容纳刺客,甚至疑心初初事先都与此事有关联。   燕赜觉得匪夷所思,但他亦知道后宫的妇人们,闲来无事便要生非,贵妃方氏却素是严谨公正,便略退一箭,“朕不过对她略好些,罢了,只唤甘露殿几个宫人询问证验一下便是。”   “是。”   弘德帝又道,“她身子有伤,莫太严厉了,那些个无知言语,也不是事事都要听的。”   这话就带了些责备的意思,方贵妃起身肃容应下。   #   杨典称病休沐在家,这事却远没有完,此案一天不结,皇帝一天不发话,头上便像悬了一把利剑似的。更有那花匠虽然被生擒,但骨头很硬,神机营审讯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吐一个字,行刺究竟是谁指使,为什么在宫宴上行动,目的何在,全然无解。   与徐国公府一般深受行刺案困扰头痛的还有大理王子忽蚩。他在当天受了伤,肺部挨了阿乌海一剑,不过幸好有这一剑,否则忽蚩怀疑自己与仆从们是否还能安然地呆在驿馆。   冷寂了两天,三十余名武官联名为杨家具保的奏折递到宫中,过了半天,又有近四十名武官的奏折递到,他们都是各地的中阶将领,有的曾是杨粟部署,有的则根本与他没有半点瓜葛,皇帝皆留中了。尚没有高阶武将的奏折。   向来热衷弹劾的言官们却令人惊讶得集体保持沉默,直到这天下午,从宰相府转来的一篇署名孟显章的奏折,皇帝阅罢,勃然大怒。   奏折没有弹劾杨粟或杨典,相反,历陈杨粟襄助先帝和先太后谢衡、对大周立国的功绩,以及其近十年的低调平和;继而,笔锋一转批评皇帝在处理此事上过于拖沓,有借题发挥之嫌,文章最后甚至对天佑三年的盛家一案都有所影射。   “啪!”皇帝将奏折摔到地上,眉目冷凝,“好一个孟显章,端写的好文章!”   和梨子连忙去讲奏折拾起,只见封皮与书页连接的那里裂了一丝缝隙,“皇上,”他劝,“轻一些,摔坏大臣们的奏折,史官们记下了不美。”   燕赜但觉一阵气闷,直顶到喉头处,天子也不是事事顺意的,被大臣们气的跳脚是常有的事,他沉声问,“拿上来,邵相有没有批注?”   邵秉烈作为宰辅,在大臣们的奏章上批注意见既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义务。   和梨子翻了翻,“没有。”把奏折恭敬地递上去。皇帝很少发怒,旦一生气便最好远着他些,他的皮不痒痒,可不想这时候触霉头挨揍。   燕赜冷哼一声,又打开奏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一次耐着性子平静许多,大殿内的气氛却沉冷下来。   #   方贵妃在晚膳前来到长庆殿。燕赜下午阅罢奏折,去兵器库练了一会拳脚,大汗淋漓的,宫娥们奉上冰镇的面巾,他略揩了揩面,问,“贵妃用膳了吗,没有一道。”   帝妃二人用罢晚膳,燕赜问,“说罢,什么事?”   方蕴兮命玉珠将一页纸张拿来,双手呈上,“臣妾已将清溪堂的宫人问了话。”   “哦,怎么说?”皇帝一眉扬起,笑道,“莫不是盛才人真与行刺有关?”   方贵妃摇头,“不是的皇上,”她略顿了顿,“一个宫人说,盛才人与邱太医有私情。”   “哈!”皇帝听完一滞,旋即看向手里的那页纸,“……听见才人与邱太医说话,说服了他的治肠胃的药即生了痰症,果然得到皇上怜惜,效果很好……呵,”他将里面那宫人的供词读出了部分,声音里含着讽刺。抬头看向方蕴兮,“贵妃觉得呢?”   “臣妾已着人去查这宫人的底细。”   皇帝的脸方和缓下来,“唔,朕不希望朕的后宫成为乌烟瘴气之所。这件事有劳爱妃继续处理。”   “是。”方贵妃站起身。   “还有什么事吗?”皇帝看出她有犹豫之色,问道。   “臣妾冒昧。盛才人的位分低,若是殊遇太多,难免会惹人眼红……”   “你是说朕太偏爱了。”   “臣妾不敢。”方贵妃欠身。   弘德帝自幼秉受帝王的教育,对逆耳之言虽与常人一般会感到不舒服,但对有道理的谏言还是能够听进去并接纳的,更不消说这毕竟只是一等小事,遂点点头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   这一天是问诊的日子,宫人们将太医引入内堂,却不是平素的邱太医,而是一个陌生的人,年逾六旬,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初初之前没见过他。   “老臣周宗良,见过才人。”   初初看他的年纪,忙让免礼,“怎么是你?邱太医呢?”   周太医道,“邱太医有别的事情,今天臣来给才人看诊。”   初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两天几个宫人被贵妃身边的嬷嬷叫去问话,“只是寻常的问问,才人不用担心。”那嬷嬷说着挺和气,可她们的行事做派一看就是精明老练的,今天一早清溪堂的宫人又更换了两个,初初不蠢,隐约觉到不祥。   状做随意道,“我已好了,就不麻烦周太医了。”   “才人不要让老臣为难,臣回去都要写问诊记录的。”说罢将一本册子在桌上摊开,初初一看正是自己的问诊记录,类似于现代的病例,本由着邱太医单独保管,她心中更惊,虽然邱太医以往看诊肯定不会在记录上留下什么痕迹,但这新太医既然将问诊记录都拿到,今天来多半不是临时顶班了。   “本宫已经好了。”初初坚持,希望能先把今日混过去。   “才人是想让老臣去请皇上来吗?”周太医笑眯眯地问。   只凭这一句话,初初知道这位头发花白的周太医定是皇帝信任之人。她定了定,水润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辨认的无奈和认命,命宫人们将袖子拉起,将腕子搁到丝帕上。   周太医摸脉摸了许久,一边对照着翻看那本问诊记录,初初全不做声,一会儿他问,“才人今天饮的汤药,能否给老臣一看?”   “已经喝完了。”   周太医便命人将药渣取来,仔细辨认了一下,复命宫人拿走。   初初这时候已经完全平静,坐在那里不做声,周太医收拾完东西,看了她一眼,“才人,老臣告退。”   “送周太医。”初初站起身,头顶上的纱帘在她如玉一般的面颊上罩上一层暗影,让她的脸和表情看起来清晰而模糊,周太医历经了宫中多少事了,略一低头,转身离开。   #   接下来几天没有人再来,甘露殿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初初找个理由打发宫人去请穗穗过来,到晚上穗穗虽然来了,却是面带愁色。   “你知道吗,邱太医下了狱,邱侍卫也几天没有来当值了。”穗穗这样告诉她。   虽然已经料到,初初仍难免心中一惊,“出了什么事?”   穗穗摇头,“不知道。”宫里的人都有多聪明,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样?”   “好穗穗,我没事,”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反而定下来,初初看着穗穗,“我没事。”   #   晚膳后,夕阳的余晖将长庆殿染成壮丽的橘红色,屋檐上的狻猊、狎鱼、獬豸等镇兽在夕阳的影里更显得威风凛凛。   宫殿内却是一堂j□j。   邓美人和宋仙儿两人领着十余个宫娥在长庆殿富丽光滑的地板上翩翩起舞,这是邓美人精心排制的荷花舞,舞姬们头顶荷花冠,身穿荷叶裙,手执莲蓬灯,旋转中裙叶翩跹,流光霞影,不尽多少风流。   皇帝一手支颐,斜躺在宝座上,一面观赏下面宫娥们曼妙的舞姿,一面心思想到今早朝上。几日前孟显章的那篇奏折皇帝留中不发,兵部尚书谢苍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在上午的朝会上公开指责徐国公杨粟、其子杨典和孟显章,指责杨粟纠集串联中下级武官,孟显章阿附杨家,其心可诛。   谢苍是帝党代表人物,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想到这里,燕赜觑了觑眼睛,从接到武官们联名具保杨粟的奏折开始,他就在猜谁会站出来,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谢苍。   后来吴国公、现太后任氏的兄长任开慎具保杨粟的奏折当朝寄到,辽东伯沈薄的遗孀也以太宗亲封的女护国将军的身份单独上书,亦为杨氏父子说话。   百官无声,谢苍惊疑,邵秉烈一派不发一语。朝堂上出现僵局。   其后,鉴于神机营对刺客审讯不力,皇帝命神机营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审理,裴义领命。   燕赜的思绪回到歌舞上,诚然,作为一个帝王,他热衷于他的政权,为了维护它、巩固它,他投入到与群臣的斗法并享受这个过程,以智谋和毅力建立权威,令臣下臣服。由此带来的紧张、兴奋和疲惫,由眼前的这些美人来平复,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曲舞毕,宋仙儿娇笑着先碎步跑过来,“皇上,我跳的太差啦,您不要笑啊!”   这样含羞带怯又知情知趣的美人,有谁会不喜欢呢?燕赜捏捏她的下巴,“比邓爱卿确实跳的差些。”   “皇上!”宋仙儿不依地顺势投到他的怀里,燕赜大笑,“赐宋良媛酒。”   邓美人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娇声道,“皇上偏心。”   燕赜便将她也搂到怀中,以口中酒水哺喂。   宋仙儿心内砰然,粉脸红透,听宫人们说过皇帝不时会唤多人陪侍,有时候或上半夜一人,下半夜一人,有时候索性一起,今天会不会……   这时候,和梨子走到近前,“皇上,”   “什么事?”皇帝略松开二女。   “盛才人求见。”   “有什么事吗?”   “她说——有要事要见皇上。”   燕赜摸了摸邓美人的肩膀,“让她等着。”   “皇上,”宋仙儿直起身子,“现在外面夜风凉,盛才人刚受过伤,怕禁不住呢!而且,我们在这里高高兴兴的,却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等着,这样多不好,”扯着皇帝的袖子娇声道,“您就让她进来一道吧。”   邓美人也笑道,“宋妹妹说的是呢。”   燕赜笑笑,“唔,就依爱卿。”   初初走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大殿,四周一如以往般富丽恢弘,穿着荷叶裙、带着金项圈的舞姬们还没有退去,与她们光辉熠熠的衣裙相比,她淡粉色的裙子显得寡淡。她越过她们,走到宝座前跪下,“臣妾见过皇上。”   宋仙儿看着她一身淡粉色衣裙从舞姬们中间穿过。与花枝招展的舞姬相比,她的裙子是那样寡淡,但你还是会在第一眼就看见她,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宋仙儿不得不承认,盛初初的美貌着实慑人心魂。   皇帝没有叫初初起,初初看了看他左右的两人,“皇上,臣妾……有话要向您说。”   “不必了,你要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燕赜淡声道,几天前周太医来到长庆殿,只是寻常的一次问诊,没想到竟然发现她一直在服用避孕的汤药。当时有一瞬间的惊讶,而后全明白了。在长庆殿时为什么会生病,从始至终的乖顺沉默,他至多以为她如那些个流言说的那样,以怜邀宠,这样的美人计中一中也无妨,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事情的方向正好是相反。   想到这里,燕赜的声音更淡,“还有何事?”   邓美人十分乖觉,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皇帝的事最好不要多听,遂起身道,“皇上,不如臣妾等先下去吧。”燕赜没说话,宋仙儿便也跟着起来,领着那些舞姬一起退去。   “现在你可以说了。”皇帝一直没有叫起,初初一直跪着,听他的声音在头顶上道。   人都走了,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他们,初初觉得有些冷,忽而皇帝的声音又想起,“朕说过,对着朕时不要低头。”   初初忙将头抬起,四目交汇的一刻,她清楚地觉察到自己是怕他的,怕他的帝王身份,他弹指间便能令她一家阖族灭亡的能力,还有他单纯作为男性的力量和贪欲。   燕赜眼中闪过一丝讥嘲,面前跪着的女子很有胆色,也足够隐忍,但毕竟还是单纯和青涩。半倾身鼓励着道,“说吧,你连朕都敢骗,还有什么怕的。”   初初按捺住瑟缩,“皇上,所有的事都是我让邱太医做的,请您放过他。”   “后宫嫔妃不得擅自避孕,邱先仁背着朕私自给你开违禁之药,他这是欺君,依例应处死。”皇帝的声音很平,十足耐性。   “那么我,我也犯了错,而且是我指使他做的!”她抱住皇帝的脚。   燕赜的声音满含讽刺,“呵,你怎么知道就不会罚你?”淡声道,“从即日起,贬盛才人为宫婢,怎么样,盛宫人,你可满意?”   初初不动,只跪在那里喘息。和梨子上前小声道,“还不谢恩快退下吧!”   不!不行!初初摇头,挺直了身子看向皇帝道,“让我做宫人,罚我去冷宫,我不在乎,只恳请皇上不要杀了邱先生!”邱太医那么好的人,邱大哥一心想在仕途有所成就,自己怎么就那样自私,害了他父子二人!一时间初初多少悔恨,眼泪流下来。   初初是那种十分符合古代审美的女子,她这一哭,有多楚楚可怜,燕赜冷冷看着,用靴子尖将她下颚抬起,“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帮你?”邱先仁与周太医一样,都是宫里面的老人了,一向忠心耿耿老实忠厚,他不能不怀疑。   初初愣住,定定地望向他。   “我想你那么穷,定没有足够的金银去收买,”燕赜眯起眼,“你宫里的宫人说你与邱先仁有私,可有此事?”   初初小脸唰的苍白,皇帝冷而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令她无处遁逃。   “没错,我有勾引他,威胁他,所以他不得不帮我。”初初看着他的眼睛道,双拳攥紧。这么说也不冤屈吧,初初回想每次问诊的情形,自己若有似无地施展女性的柔美,或许是刻意,或许是无意,总之那出宫的愿望是那样强烈,她是竭尽所能地想要达到目的,而且如果这样说可以减轻邱太医的罪行,也算是对他的补偿,他毕竟是因她的自私而获罪。   皇帝的眼中瞬间迸射出噬人的凶恶光芒,他的靴子尖抵着她的咽喉处,逼得她不得不使劲地扬高下巴,她却不再害怕。   “你可真让朕恶心。”   他包含轻蔑的话语,厉目像锋冷的刀从身上刮过,初初轻颤着,“抱歉。”   就这一刻,燕赜忽然很想笑。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称心的玩意儿,他喜爱她的美丽柔顺才不吝对她好一些,怎料竟是这样倔强的性子,以前怎么会觉得她恭顺可人?   他收回脚,“既然这样想出宫,当初留在太后身边做什么?她养着你,怕不是也要将你送给谁做人情。”   “无所谓,太后于我有恩,只消不是陛下您。”   皇帝的下颚绷紧,站起身,“这么想离开朕?魅惑太医,呵,本来想罚你白绫或去冷宫,不过以你的高洁胆色,似乎并不怕这样的惩罚,不若,就留在长庆殿做一个服侍朕的宫人吧,这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吧,你觉得呢,小溪?”看见她瑟缩了一下,讥诮道,“放心,朕不会再碰你,你只消做好一个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旧稿4500字,新更5200字,补上上一章所欠500字。   好想念小p,小p,你还在吗?   第20章 凋敝(新)   皇帝说完,和梨子上来催促,“盛宫人,谢恩退下。”   初初扑上去抱住皇帝的腿,“皇上,您还没答应,只要不处死邱太医,要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吓!”和梨子上前拽她,“你这女子,怎么恁不懂事,还不快松开!”   初初毕竟肩上伤还未全好,吃痛松手,跌趴到地上,和梨子唤来两个小侍,一边一个将人架起,“皇上!皇上!”她心中充满绝望,拉扯中头发也散了,一双眸子像注了火似的,水光和火光交融。   小侍们一刻也不耽搁,将她拖拽着带出殿外。   沈骥今日当值,带着几个手下巡查到这一带,见两个小侍拖着个女子从长庆殿大殿出来,一人还捂着那女子的嘴,觉得奇怪,恰看见后面和梨子小跑着出来了,便问,“和公公,这是怎么了?”   和梨子略站住,揩了揩额上的汗,“没什么,一个宫女不懂事,砸了个盘子。”   沈骥点点头,“这点小事也要劳你这大总管出来,真真尽心。”   他二人平素相熟,经常玩笑,和梨子现在却没心情,“将军,您看……”沈骥现在是内侍卫副统领、领从四品护卫将军衔,他笑道,“不耽误你的正事了。”自带着侍卫们离去。   小侍们将初初带到一处僻静的排房处,打开门,将她推进去,再“砰”一声把门关上。   初初扑到门上,门已关死,她抓住门拴处,慢慢滑到地上。   恨,好恨!黑暗中她默默哭泣着,泪水从眼眶涌出来,从滚烫变成冰凉。徒劳地用手砸,用脚踢,门不会开,她知道,但还是继续拍打,发泄着心中鼓胀到顶点的恨意和愤懑。   是的,她恨。她恨这扇门,恨这个皇宫,恨皇帝,他不是彩鸦,她无法简单地用碎瓦片扎到他脖子里,恨老天,为什么要让家人都死了,却把她留下来活着,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自私害了无辜的人!   可是,可是她不过是想要出去,不过是想要不去奉承一个自己不甘愿奉承的人,这样的错误又有多大?皇帝富有四海,自己却一无所有,难道要让她完全忘记亲人的尸骨和血,感恩戴德地接受他的恩宠!不,她做不到,做不到啊!   皇帝强大,她服气,她认输!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着能与他抗争,只是想离开而已,却连这个都演变成一桩罪过。   初初抱住膝盖,再也忍耐不住地失声痛哭出来。   #   正得宠的盛才人从一夕之间又变回盛宫人,重新去做长庆殿一个宫婢,同时太医院的邱先仁因私开禁药被赐毒酒一杯,这可说是弘德帝即位以来后宫的第一桩非正常事件。一些入宫早、资历老的嫔妃们私下里议论,如之前差点因属狗冲撞孕期中的柳皇后的李美人,“那些女子出身低微,鲜有教养,终究不靠谱。”也有人咂舌,“私自避孕,好大的胆子。”   刘贵人到方贵妃处询问,“贵妃妹妹,我可服了你啦!”   方贵妃白她一眼,“别胡说,关我什么事。”   刘贵人不再多问,话题一转,“接下来,该那个史什么的得意了吧,”皱皱眉,“其实她还更惹人厌些。”   方贵妃轻笑,“你啊你,真没有个大妇的样子。”   刘贵妃接茬笑道,“臣妾本来就不是大妇嘛,哪有贵妃妹妹母仪天下的风范。”   方贵妃止住她,“别乱说了。史良媛么,呵,怕也难再得意了呢。”   “哦?”刘贵人看着贵妃,眼睛扑朔。   不过这一次贵妃却没有说准,只因几日后史靖苿诊出了喜脉,现在皇帝虽然年轻,但皇宫里只有大皇子、三公主两个孩子,史靖苿的怀娠当真是大喜事一桩,皇帝、太后亲自探视,并命其迁入方贵妃的长信宫,由贵妃亲自看顾。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幸运的史良媛要一枝独秀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因孕获宠。相反,反倒是还在含德殿的宋仙儿和邓美人更得皇帝的慧眼,此外还有明光殿的许美人许知萱亦得到皇帝爱重。三个人平分春|色,众人的焦点很快集中在她们身上,初初所引起的不过是后宫中的细小波澜,很快被遗忘在长庆殿的角落。   周微澜去探视太后时叹,“初初可真是负了你的一番心血了。”   任太后也叹息,“那孩子的性子……唉,我何尝不是早知道她,才藏起来不想给皇帝看到,那淮西王家的大世子有多配她,即便不能做王妃,侧妃、长史还是使得的,真是造化弄人!”   #   若不是皇帝那一句“留在长庆殿做一个服侍朕的宫人”,和梨子真不想再见到初初,宫里那么大,长庆殿那么大,随便把她交到哪一处就是了——不是他和梨子心狠,而是这个女子,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到每根头发丝儿都透着麻烦。   听说她就是快被拉到乱坟岗时被任开慎家的总管给救出来的,得,那胡总管死了吧!现在到邱太医,邱太医会帮助她,和梨子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是现在,当门被打开,那女孩子倚着墙壁,双手抱膝,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的样子,长发散了一身,连他这个绝了根的半男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意,声音也放轻了些。   “盛宫人、盛宫人!”走到初初面前,和梨子轻唤。   初初不应,也不动弹,和梨子没由来一慌,忙将手指探到她鼻子下面,初初这时候转过脸,不去看他,他才放下心,直起身正色道,“盛宫人,快起来随我来。”   和梨子将初初带到一个姓商的女官那里。商宫仪负责长庆殿主殿内务,手底下管着五六十名宫女,自然而然比之前负责库房事务的张宫仪多出精明干练。把初初交到这里是和梨子向总管太监石宝顺请示过了的,所以商宫仪问起时,和梨子底气很足,“是石总管交代的。”   商宫仪只好不说话了。其实她哪里想要初初,在皇帝身边伺候,最重要就是一个稳当,可眼前的女子却代表着麻烦,商宫仪知道她的经历,也隐约听说了昨晚上大殿上发生的事,在她的眼里,初初就是一个桀骜、有心机、不知好歹的人。   总之就是麻烦!   “你都会些什么?”她看向初初,问。   初初不做声,和梨子连忙道,“盛宫人之前在太后殿服侍过太后老人家,在咱们这料理过器物,她会写字。”   商宫仪白他一眼,“我这里都是端茶倒水的粗活。”   和梨子虽是皇帝近前的红人,这时候也只能陪笑。   “行了,”商宫仪也不能不卖他面子,更何况还有石宝顺的交代,眼睛又看向初初,“听说你身上还有伤,先歇两天。不过,我这里可不养闲人,休息这几天,你先把大家新领的衣服都缝补好。”宫内每季都发衣物,新领的宫衣须将扣子和领口、袖口这些容易开线的地方加固定牢。   和梨子盯着初初,后者还不说话,他喝道,“盛宫人,商宫仪与你说话,听到了没有?”   商宫仪摆摆手,“小和公公别费心了,这里有我呢。”   #   近十余天之后,初初恢复的差不多了,商宫仪便给她排班值日。   宫人当值类似于现代的倒班,商宫仪手下加上初初共五十三名宫女,十六人一班,一班四个时辰,相当于三班倒,另有五人两个是她的副手,三个做机动名额。   长庆殿大,光主殿的大殿、会客的地方、寝宫、办公的地方,林林总总就七八个房间,一班十六个人听着多,一个屋子站两个也就没了。   按道理,宫人们应该经过培训挑选才能进入寝殿伺候,但只因皇帝那句“在朕身边服侍”,和梨子摸不清他的意思,便与商宫仪商议,让初初先进寝宫当值,若是皇帝彻底厌恶了她,再打发去别处,彼此都解脱。   但是商宫仪还是不放心。这姑娘虽然到她这以后都整日里默默的,该干的活后来也干了,但她见过多少人了,看得出她是个烈性的,千般叮咛,“不管你以前是谁,现在身为奴婢,就要尽一个奴婢的本分,做主子的傲气趁早收起来,跟谁傲,也不能跟皇上傲!做人最重要就是该低头时低头,我看你虽日日把头低着,却从来没真低过头。没错,你只是一个宫人,但你上头有我,身边还有同伴,不要因为你连累到他人。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盛宫人?”   最后那句话戳到她心窝子里去了,初初心中一阵涩意,沉默地欠了欠身。   #   皇帝起的早,卯时(凌晨五点)不到便宴起。宫人们就要更早得起来,做好准备候其起身。   如果你极端厌恶憎恨一个人,却仍不得不必须面对他、卑微地服侍他,心情会是怎么样的?   初初和其他宫人一样躬身侍立,半低着头,寝殿内很安静,只有皇帝洗面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宫人们穿梭其间脚步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声音。   一个宫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初初一愣,紧接着看到皇帝站在那里,该要为他更衣。   皇帝今日早朝,须着朝服,三个宫人为他更衣,那两个宫人已为他穿戴好上衣、下裳退下,初初手捧玉带走过来。   她走近时燕赜即意识到是她,转过身。   皇帝看了她一会,抬高双手,初初便弯腰将玉带系在他腰间,而后,蹲下来为他整理敝膝,最后,另一人将绶带、玉佩捧来,初初将它们系到带上。   过程中皇帝不发一语,穿戴完毕后,初初等人欠身恭送,皇帝宽大的袍袖刮到她面上,初初忍着痛,没有做声。   皇帝出去后,初初偷偷摸了摸面颊,却不料耳朵破了,原是皇帝的袖子上缀着金珠,可能砸到她时正好勾住了耳坠,便将耳垂扯了个小口子。   其他人好像都没有看到,大家各自散去站回到原位。   下值回屋,一个小宫女推开她的门,手里拿着药酒。   “你别动,这里扯了一个口子,”这小宫女叫栖霞,今日她们一起当值。   “疼吗?”栖霞将药酒给初初涂抹上,拍拍胸口,“哎呀好险,差点就把耳垂扯豁了。”   伤口很小,又过了那么长时间,早已经不疼,初初对栖霞道,“谢谢你。”   栖霞笑道,“谢什么,这都是常有的事,上次一个姐姐擦浴池的时候不当心从台子上跌下来,头都摔破了呢,以后当心一些就成。”说完收拾好药酒纱布,“我走啦,衣服还没洗呢。”   初初没做声,栖霞自推门出去。   第21章 良枭(新)   良枭(新)霜夜萧萧聚愁云,良枭飞来化凄清   这一天轮到初初值夜。   所谓值夜,就是皇帝就寝时在寝宫服侍,候其期间出恭、喝水等所需。   皇帝在祥云殿与群臣议事,好像是刺客案经过大理寺卿裴义的审理,终于出现重大进展,竟然是大理国王令大的一个宠妃所为,目的是嫁祸给王子忽蚩,就算中原的皇帝顾及两国关系不会杀他,忽蚩也定然做不了下任国王,这样宠妃的幼子就可以即位。   案子查明了,大部分人都松了口气,但这毕竟涉及两国,特别又事关令大的内帷之事,于是现在的重点就转移到外交方面,皇帝命鸿胪寺和礼部处理。   至于杨家,既已查明杨典与此案无涉,悬挂在杨家头顶上的刀终于安然放下了,但杨典上书自责治家不严被刺客钻了空子,并非全然没有过失,自请处罚。皇帝准了他的请求,罚俸一年,并免去神武营将军职务,外放蜀地做一名太守。   由刺客案差点引起的一场大案(如果对杨家清算的话,即是大案),就此消弭于无形。   弘德帝雄才大略,精力远比常人旺盛,与群臣议事之后,又批阅奏折,很晚未归,今日招寝的是明光殿的许美人却先一步来了,宫人们引她先去沐浴焚香。   许知萱沐浴出来,有宫人上来为她拭发,铜镜上映出两人的影,知萱看见那人形容,先一愣,转过来,“盛才人,怎么是你?”   初初欠一欠身,“许美人。”   许知萱意识到自己口误,哦了一声,有些尴尬。   初初继续用棉巾给她吸干头发,而后拿来玉梳。许知萱看着她的身影,除去上次宫宴时自己曾拉了她一把,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但这女子除了美貌,身上仿佛有一种夺不走也压不垮的东西,就是这个在吸引着皇帝吗?知萱默默地想。   见对方欲要给自己梳头,许知萱道,“我自己来吧,”初初一顿,刚要继续,知萱却伸手,坚持,“我自己来。”   不多时皇帝回来了,初初与宫人们一道将帷幔放下,与一起当值的小宫女栖霞一同站在隔断处。   大周的宫殿与后世的明清宫殿不同,那时候的建筑讲究开阔,没有那么多分间,比如皇帝这偌大的寝宫只有几处隔断而已,以纸门、帷幔、丝帐、珠帘隔开,因此那隔音的效果就不好。好在空间阔达,许美人也是含蓄不外露的性子,所以还听不到什么,可是下半夜被送来的宋仙儿不同了,娇滴滴的呼救、讨饶、哭泣的声音不断——   “皇上,饶了臣妾吧,嗯,嗯,仙儿不行了,皇上……”   那一等娇酥哀怜,饶栖霞还是未经过事的少女,也不禁脸红耳热,看向对面站着的初初,双手交握静静站着,半低垂着的、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等一会里面可能还要叫用水……栖霞轻声唤向初初,“哎,初初姐姐,”   “嗯?”初初抬头。   栖霞轻轻的,“这儿我一个人就行啦,你出去透透气吧!”   初初摇头,“不用,我不闷。”   “去吧,去吧,”栖霞掸掸手,小脑袋一伸一伸的像一只灵巧的小鸽子,“要是问,我就说你出恭去了,嘻。”   初初知道她的善意,点点头,转身轻快地离开。   身后,女子柔媚的声音兀自吟奏低鸣。   夜空深蓝。月亮像一个巨大的玉盘悬挂在幽深的夜空之上,星星不多,却也一颗一颗地布满了天空,闪闪烁烁。初初凝望夜空,似乎每天只有到晚上,这样静静的一个人,看着星空和月娘,才感到自己是存在着的。   曾经听老人说过,人死后,那些善良的灵魂会飞上天,然后变作一颗颗星星。初初想,娘亲一辈子与人为善,现在定然已经化作了星星,只是不知是哪一颗;而自己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变作星星?如果可以,那到时候星与星的距离,会否比现在人与它的距离近一些?   夜风轻缓,拂动她的衣袂,绝美的少女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   第二日不当值。商宫仪打发初初去尚衣局取上回领的不合适需要更换的衣物,路过花园时,对面弯过来一行好几个人,初初便让到旁边。   是几个嫔妃遛弯逛到这里。   她们穿着云霞一般漂亮的衣衫,走过去香风阵阵,侍女们跟在后面。   一个娇柔的声音唤,“这不是盛宫人么?”   几个女子都停下,齐齐看过来。   初初向她们行礼,垂手站着。其实她并不是像表面上这样无动于衷,能撑罢了,毕竟时时低人一等的滋味哪里是好受的。在太后那里虽说也是做宫女,但鲜少出来,而且太后身边的人,宫里头无论是谁,多少都会礼让三分,现在就不同了,这些妃嫔们看向她的眼光多半带着探究和不善,像昨天许美人那样厚道的不多。   “宋良媛,”初初向她行礼。   “别,以往都是姐妹,本宫可不敢受你的礼,”宋仙儿娇娇笑着,涂着玫红色蔻丹的手攀住旁边的邓美人,“姐姐,都说这盛宫人有几分像我,你看呢?”她之前被刘贵人讽刺是像到初初才被皇帝点招入宫,心里一直不忿,非要扳回一城。   邓美人知道她,虽说生的娇柔玲珑,性子却娇致好胜,但也不愿白被巴着出头,虚应道,“盛宫人还有事,快让她忙去吧。”   初初谢过她,候她们先过去。听见几个人依旧谈论着,“瞧瞧,她也挺可怜的。”   “可怜?人家有多清高,压根儿不屑与咱们争皇上的宠爱……”   初初继续往前面走,约莫过了几分钟,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女子惊呼,一回头,方才过去的几个女子连着侍女却是调过头向她这边跑来,一个个皆慌慌的,有的还往后面看。   怎么了?初初不明,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尖利短促的啸声,一物恍惚间猛然从眉间掠过,直扑人面上,速度极快。   “小心!”有人喊,女子们尖叫,一个摸着头发,“我的花没了。”一个侍女被叼到肩膀,鲜血直流。   那物瞬间又俯冲着飞掠过来,女子们又是一阵尖叫,纷纷抱头,初初被夹在人群中间,也看不清那是什么,应该是一只鸟儿,但皇宫里怎么会有鸟得这么快?   有侍卫们闻声过来了,“不要慌!”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初初听这声音颇耳熟,众人身影里一瞥之下,却正是那日曾从刺客手中将自己救出的姓沈的军官沈骥。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行到近前停下,“吁——”马上的人看到一窝子美人乱作一堆,个个头发散乱惊慌失措的似乎感到十分好笑,勒马笑了一气,再看见沈骥,“沈二郎,是你啊,”吹了句口哨唤鸟儿飞回到他肩上。   初初听沈骥唤,“晋王爷。”   众女听到来人名号皆是一惊,只因这晋王乃是太宗第五子,嗜杀暴虐臭名昭彰,他不爱约束,是以不常在宫中露面。有人偷偷抬头,只见那晋王燕昇也生的一副好相貌,身材健壮,只是眉目间戾气甚重,一只枭鹰停在他肩膀上,稳稳站着。   沈骥向晋王道,“皇宫内院,卑职以为王爷还是不要纵着这畜生,以免伤人。”   晋王跨在马上,用手梳梳枭鹰的羽毛,那鹰凛然不动,淡金色的眼睛冷冷看着沈骥,似是能听懂他在说自己。晋王满不在乎,“身手好的,像你二郎,自然能躲的过去。至于那些个奴婢,死两个又何妨?”   沈骥不赞同,“他们不是奴婢,是皇上的嫔妃……况且奴婢们也都是人,岂能随意伤害?”   晋王看向兀自颤抖的女眷,也不下马,略扬扬鞭子,算是道歉。   沈骥上前向女眷们道,“臣护送娘娘回宫。”   这里面李美人和邓美人的位分最高,两人勉强道,“有劳沈统领。”   众人分开,晋王几乎和沈骥同时看到了初初。晋王眼中一亮,指着初初,“她就是三郎特别宠爱的美人?”鞭子指着初初,话却是问向沈骥,沈骥尚未回答,晋王却发现到初初穿的是宫人的服饰,哈哈大笑,“竟是个宫女,甚好,甚好!那美人,你过来!”   竟生出这样的变故。女眷们愣了,停下脚步,有的生出不忍之色,有人却幸灾乐祸。   沈骥一面让侍卫们护送她们先走,自己则留下来,有意无意地挡到初初身前。面前突然一大片强壮的背影遮挡住,初初一愣,自动地往那阴影里缩了缩。   晋王面上一沉,“沈骥,你挡着她做什么?让开!”   沈骥沉声道,“王爷,这里是皇宫,请自重!”   晋王兜头就是一鞭向沈骥挥去,沈骥纵身一闪避开,见那鞭子一抖又向着初初过去,想将她卷起拉过去,便伸臂揽住女子纤细的腰肢,将她拉拽过去。   晋王见初初这么依偎在沈骥怀里,小小的脸儿雪白,而男人那么强壮,更显得怀里的她娇楚动人,心里头那阵子嗜血的劲头更炽,喝道,“沈骥,她难道是你的相好?这么护着做什么!滚开!”   右肩耸动,枭鹰飞起,顷刻便窜到两人头顶,鹰嘴直接啄向沈骥面颊,他闪开,还没有完全避过,被啄到胳膊。两个人扑倒在地上,沈骥全将初初护在怀里,那枭不住扑击抓啄,顷刻间将他肩上背上叨出几个血洞。   晋王见状哈哈大笑。沈骥摸向自己佩剑,肃声道,“王爷,再不管教您的畜生,卑职不敬了!”   晋王对他却也有几分忌惮,出哨挥退枭鹰,沈骥扶初初站起。“你没事吧?”他低头问。   初初摇头,见他肩上红了一片,才发现,“将军,您流血了。”   美人那晃着惊恐之色的水润眼睛,晋王笑,“这女子一双招子生的甚媚,不若我就带了它们走,”把嘴一哨,枭鹰立时折转飞回,竟要去叨啄初初眼睛。初初大惊,沈骥也来不及反应,正惊心时,那枭淡金色的眼睛却一晃,双爪一蹬,只抓散初初的发髻,再直飞天去。初初两脚错错,再次兜入沈骥怀中。   #   沈骥将初初送回长庆殿的时候,正好在侧殿门口遇见回宫的皇帝。   “你怎么回事?”   初初是被沈骥打横儿抱在怀里,见到皇帝,忙将她放下来,“盛宫人的脚扭了。”还扶着初初的一只手臂。   娇美的小女孩攀扶着高大男人臂膀的样子,皇帝冷淡的眼睛一瞥而过,皱眉看向沈骥,“朕是说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初初也抬起头担忧地看向沈骥。   “奴婢先带盛宫人下去。”和梨子上前道,过来扶住初初。初初走了两步,回过头,“将军,”她细细地轻唤,“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枭儿来也   第22章 今夕(新)   22.今夕-----------------脉脉娇音犹在耳,今朝对人旧时同------------------   沈骥同皇帝走进大殿,将事情经过略讲一遍,“皇上,”他还未说完,一个小侍进来报,“皇上,晋王求见。”   “不见。”皇帝声音轻淡。小侍见状连忙躬身退下。   和梨子回来了,向皇帝道,“皇上,盛宫人的脚伤的不重,拿药酒擦几天就好了。”   燕赜很不耐烦,“这等事不用回我。”   和梨子知道自己多嘴了,可要是不多这句嘴似乎也不对,皇帝身边的陪伴,这差哪里是好当的。只得一缩头,“是。”   大殿上的气氛有点闷,燕赜看向沈骥,“你伤的却不轻吧,快包扎去吧。”   沈骥欲言又止,一躬,“臣告退。”   即日,即传出晋王无状、滋扰内宫,惊吓妃嫔,被皇宫侍卫羁押回府的消息,并处罚俸一年、禁闭三个月的处罚。晋王对这样的处罚毫不在乎,只当侍卫们去抓他那只枭鹰时,才真正慌了,指天咒地得乱骂,“燕三小儿,你竟敢欺辱皇叔……”侍卫们连忙将他的嘴堵上,另些人拿网子将笼里的枭鹰灌出,那鸟煞是凶狠,左突右撞哪里服捉。   晋王猛地踹到一个侍卫膝上,挣脱开,试图扑抢网子,大呼,“我的鸟,我的鸟!”   侍卫们将他重新压住,竟是毫不留情的,晋王方意识到真把皇帝惹火了,扑地道,“孤错了,孤错了!你们回去告诉皇帝,孤认错,千万不要杀我的鸟儿!”   #   初初的脚扭的不重,却很可以以此为由少做几天值日。商宫仪也乐得这样,这女子和她料想的一样,当真是个麻烦精,这不是,只让她出去办了一回差,领几件衣服回来而已,就能遇见晋王闹事,还扭了脚。在她的默许下,初初趁机多休了几日,享了几天清闲。   这一天再难拖过去了,只好复值,是午班,子时(中午十二点)到辰时(晚上八点)。   宫人当值是从寝宫侧门进出,寝宫左右两侧各有小型花园,架亭阁,铺小桥,种植着各种应季花草,供皇帝不时散步休憩所用。   初初刚踏进侧门,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哎呀,它飞过来了,快闪开,”“在那里,快抓住它!”   这是怎么了?初初和一起上值的另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暗忖,怎么听着又像那天的动静似的。   她猜的不错,原那枭鹰从晋王府里抓回来后,皇帝本就是要给晋王一个教训,不至于真杀了它,便扔给鹰奴料理。不料这枭甚野,抓回来后不仅不服管教,还攻击鹰奴,啄瞎了一人的眼睛,更对鹰奴们给的吃食,任你再好,也不置一喙。   毕竟是晋王的鹰,鹰奴们怕饿死了它,忙回禀皇帝,皇帝想到沈骥在辽东呆了几年,平素也喜驾马翔鹰,便仍给他调|教。   也不知是沈骥真有本事,也不知是枭鹰知道此人凶悍,怕了他似的,到他手里五六日,确开始进食,并且还能听从一些哨令。   沈骥教好了枭鹰规矩,便将它重新送回皇宫,皇帝命就养在长庆殿,这两天可苦了这里的宫人。   “吵吵什么,皇上就要回来了,”和梨子一进园子,发现这里乱成一锅粥,皱眉训斥。   “小和公公,”宫人们一肚子委屈。   “行了行了,”和梨子也知道他们不易,只皱着眉严肃道,“快些儿将它逮住,皇上就要回来啦!”话未说完,那鸟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亦扇了他一翅膀灰。和梨子一缩头,贼厮鸟!他暗骂道,不敢骂出声,只因上一次低声骂了一句,那贼鸟的耳朵甚尖,又好像能听懂话似的,竟将他白净的脸皮抓了一爪子,现在还疼呢。摸摸脸上,和梨子暗自腹诽,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不仅弄个麻烦的人在身边,又弄了只麻烦的鸟,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熬上大总管位置的那一天了。   “啊!”仿佛在应验他的自怜似的,就听见一声惊呼,和梨子一听到这声音,右眼皮子直跳,后背发麻,不会吧,又怎么了?!再往那边一看,差点没仰倒,只见那麻烦的枭鸟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初初,可能觉得她眼熟吧,“啪”的一下稳稳地站到了那麻烦的美人的左肩上。   这死鸟就是来克我的!和梨子大悲,急了一身子的汗,急命左右,“还不快将它从盛宫人身上拿下来!”   宫人们忙围过去,“不要!”初初当真是吓到了。顷刻之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枭鹰就飞到了自己身上站住,她能感觉到他尖利结实的鹰爪抓住自己肩膀的力道,仿佛只要一个不注意,就能刮进自己的皮肉之中。还有它的尖嘴,初初脖子也不会动了,僵硬得偷偷向左边瞄,正看见它淡金色冷淡的眼睛也正瞅着她,小脑袋歪着,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口——那可是一下就一个血窟窿啊!   “你们不要乱动啊!”宫人们一围上来,枭鹰便在肩上踩了踩,饶是初初平素冷静从容,现在也淡定不了了,轻喊着,额上渗出汗。   须臾,人群让开,原是皇帝来了,他后面跟着沈骥。宫人们本乱哄哄的,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将军!”初初一眼看见沈骥,她也不敢动,只把眼睛切切得看过来。   你要知道初初这一双眼睛有多美,况真急了,平素着意收敛的那些个娇模样这时候就原形毕露,那样子一动不敢动地僵在那里站着,心慌加上窘迫,快要哭出来。   “把它弄走,我好害怕。”又是那样娇娇细细的声音,跟那天说谢谢一样的,听着都陌生。   沈骥看一眼皇帝,“皇上?”皇帝没有做声。   沈骥于是吹哨,枭鹰却岿然不动。一双鸟眼对上四只冷厉的眼睛,豪不惧缩。   “怎么回事,它怎么不听话?”燕赜说话了。   “臣不知,”沈骥也有些躁,低声请示,“用袖刃吧。”   “有把握吗?”   “有。”回答的很笃定。   那鸟此时好像觉察到两人的歹意似的,蓦的腾空飞起,同时爪子一捎,又抓散了初初的发髻。初初被自己丰厚的秀发遮住眼睛,感觉到有人扶住她,她立刻攀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臂,站稳了再睁开眼时,只见皇帝接过小侍递过来的弹弓,正击到枭鹰,那鸟吃痛,掉到地上。   “把它杀了。”皇帝扔下弹弓,淡声吩咐道,转身欲走。   枭鹰尖利地叫起来,初初听着刺耳,“不要,”她小声道。   燕赜停下,森利的目光看向她,“你说什么?”   “不要,”初初鼓足勇气,抬起头,“请陛下不要杀它。”   燕赜冷笑,“它刚才差点伤到你——这样的野东西,又不能驯服,又会伤人,留着它做什么?”   和梨子劝,“初初姑娘,快退下吧,这只鹰除了沈大人,谁喂食都不吃,总不能让沈将军来照顾它吧?”   一个宫人拎过一片生牛肉,那枭竟真的把鸟嘴一转,理也不理,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却看着初初。   初初心中一动,示意宫人把牛肉给她,然后怯怯地上前抛给枭鹰,轻轻道,“你吃吧,不吃可真的要死啦。”   那只鸟一直看着初初,看着她抛给它肉,再抬头看看初初的眼睛,然后,爪子一拨拉,把肉揽进怀里。   “皇上,它吃了!”初初欣喜,全然忘了刚才是怎么被它吓到。   罢了,不过是一只野鸟。   “皇上,不若就让盛宫人负责喂养这只鹰吧。”沈骥建议道。   初初立刻转向他,眼睛里的光芒亮的刺眼,然后看向皇帝,紧张的,不确定的……   燕赜一时间心情大坏,“阿骥觉得这样妥当?”   “没关系,”沈骥却理会错了,以为他是担心,“调鹰也是讲缘分的,我看这枭和盛宫人很有缘,不会伤她。”   就这样,这只枭留了下来,而初初则多了一项照料它的责任。   #   “把它含住。”   氤氲的热气里,精壮英俊的男子双腿敞开靠在白玉汤池边上,他的脸俊美尊贵,目如冷星,然而欲|望中的男人总是带着些贪婪和狰狞的,唇边的那丝笑,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少女似懂非懂,扶着池壁想要坐到他身上。   “不,不是,”燕赜轻笑,看着她润红的唇,“用你的嘴。”   火红顿时在她脸上燃烧,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惊疑,然后,即使这浴池里的热气很大,桃花依然一点点褪成雪白。   燕赜喜欢这样子逗她。平素的恭顺沉默,也只有被逼的狠了才会露出天然的娇态,惊慌加上羞窘,娇颤颤的欲要哭出来,却还是硬撑着,燕赜看着她跪到自己双腿之间,将他一点点含住。   紧绷而销魂的感觉,燕赜突然觉得那一处胀热的很,将手里看了一半的折子扔到案上。   “陛下,”和梨子听到声响,往上看过来,有些儿惴惴的。   “今天不看了。”燕赜站起身,“回寝宫。”   从祥云殿出来,和梨子上前提示道,“皇上,今日是叫明光殿(许美人)在候寝。”候寝,就是嫔妃在自己的宫殿等候皇帝驾幸。   皇帝道,“去通知她不用等了。”   “是。”   “哎呀,你快吃啊,你怎么就不吃啦?”“嘻嘻,这样才好嘛,乖啦!”   “盛宫人,它真的能抓起兔子?看它个子很小吗。”   “当然能,书上说,枭者,凶禽也,能抓得动比它重十倍的东西呢。”   “哎呀怪不得,它真的是凶,听说他把鹰房里的吴师傅一只眼睛都叼瞎了呢!”   “是吗?小枭?你真是坏!”那娇润的声音变得严肃,“以后你若是再伤人,做坏事,我就不喂你东西吃了!”   侧间的丝帘里,可以看见三两个宫人围聚在宫灯下,一人抬头看见皇帝,忙提示他人,几个人方齐齐得过来行礼。   燕赜其实只是路过此处,但已经停下了,索性问,“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宫人答道,“回皇上话,盛宫人在喂枭鹰吃食,奴婢们有些好奇,所以就……”怕他怪罪,先跪下了。   众人见她跪下,也都跟着跪下。   和梨子道,“真是闲的,连皇上来了都没看见,还不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宫女连忙起身应是,散去了。   初初也站起身,默默地站着,那只枭飞过来,站到架子上。   皇帝没有离开,却走到方才她们聚着的宫灯下面,只见案子上一只硕大的木盘,上面盛着若干被切成碎块的生牛肉,旁边还放着若干木签,一只木签插在牛肉块上。   “这是做什么?”燕赜奇怪。   初初走过来,“回皇上,”她欠欠身,双手交握很恭敬,也有些拘谨,“奴婢在喂枭鹰进食。”   她表现得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燕赜不知道她是刻意还是矫情,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喜欢的。   “可笑!这是猎鹰,连肉都撕扯不动?真是妇人!”   “它的爪子受伤了,暂时没法撕扯,所以奴婢才帮它。”初初耐心地解释。说完话,眼睛习惯性地又要垂下。   “朕说过,对着朕不要低头!”皇帝的声音陡然严厉,初初一惊,忙将眼睛抬起,却是脚下一错,忙扶住身后的案子。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求着朕的时候,那一声一声的,那个劲头哪里去了?”   “是,奴婢错了。”   “哦?告诉朕,你错在哪里?看着朕,不准闭眼!”   “奴婢不该,不该把肉切成块喂它。啊!”   被猛然间放开,初初勉强站好。   “呵,盛宫人,朕命你将猎鹰养好,过几日,朕要带着它一起去狩猎,你可听到了?”   “是。”初初低下头,看见皇帝黑色的袍裾终于离开自己的视线。   第23章 不同(新)   23.不同————————————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这一日早朝,鸿胪寺卿出列汇报,“启奏陛下,大理国王令大遣使呈上信仪,国王已将行刺的主谋奸妃赐死,其子女皆贬为庶人,令大国王表示对因他的家事引发对我皇帝陛下的行刺案件深表痛心和歉意,但碍于局势无法亲自来朝致歉,特拟致歉书信一封,并献上国宝宝马一匹、贡物十二车,请我皇接纳。”   说罢当廷宣读令大的致歉书信。   举朝赞叹。   以往奏事时,大臣们往往在陛下后面加上中书令大人几个字,但这一次行刺案从发生到告破,邵秉烈基本没有参与,皆是由皇帝亲自布置解决,再者国王令大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大周的调查结果,并即刻将主谋——自己的宠妃处决,子女贬为庶人,以行动证明了其对大周的臣服,皇帝龙心大悦。   而事情的圆满解决,新任大理寺卿裴义功不可没,鸿胪寺请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中,宝座上的皇帝赞赏得看了裴义一眼。   “令大国王恳请王子呼蚩回国。”鸿胪寺卿最后道。   实际上,令大虽然雷厉风行处决了奸妃和她的子女,但此一事对他的打击也甚大,老国王毕竟快七十岁了,病倒榻上。这些事情昨天下午已向皇帝专门汇报过,在朝堂上就不提了。   “忽蚩王子,”燕赜开口。   “陛下!”忽蚩此时当真是感激涕零,行刺一案,刺客毕竟出自他的门下,事发后大周朝堂上的争论他也曾听说了的,皇帝的心腹、兵部尚书谢苍甚至要求对他本人进行严惩,可以说皇帝本人亦承受了一定的压力。现在不仅查明了真相,在大周的压力下父王并且铲除了其宠妃和幼弟,对忽蚩而言,可以说是逢凶化吉,受益匪浅。   见其出列跪倒,燕赜笑着抬起手,“此事你应谢的不是朕,而是裴卿。”   忽蚩忙站起,向裴义一揖。裴义侧避过,“老臣不敢。”   “陛下,”忽蚩重新面向皇帝,双手放在自己胸前,“请陛下接纳我代表父王和大理全国对陛下、对大周虔诚的爱戴和拥护,愿大周和大理,世代友好,永为友邦!”   他身后的十余名使臣尽皆拜倒,齐唱赞歌,“愿大周和大理世代友好,永为友邦!”   大理在前齐是其属国,太祖燕撰谋国,它是第一个站出来拥护大周并出人出力,是以大周建国后给予其特殊待遇,承认其政权的独立性,已非属国。   燕赜大悦,叫忽蚩等人起。   “陈爱卿,大理进献的宝物何在?”   “禀陛下,十二车贡物还在路上,但宝马已经运到。”   “哦?”大周以轻骑兵起家,重马爱马,燕赜亦是爱马之人,此时兴趣很浓,“什么样的马,竟能称得上大理国宝?”   “皇帝陛下,”忽蚩上前一步解释,“此马为一年前我与父王在于雪域高原上捕获,当地人说,雪域红驹,天龙下凡,我大理国中无人可驯此马,父王以其为祥瑞,一直养在上苑。”   “哦?”听到这里,燕赜的兴趣更浓,“这么说,这匹马至今无主?”   忽蚩手放在胸前行礼,“它现在的主人是您,陛下。”   皇帝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好!众位爱卿,”他站起身,环视群臣,“可愿与朕一道去看看这匹雪域天龙?今日谁能够驯服此马,朕便将马赐给他!”   #   “快,快!大理国王进献宝马,陛下率百官去承天门观看,陛下说,谁能驯服这匹马,就把马赐给谁,咱们也去看啊!”   长庆殿寝宫附近的园子里,几个不当值的小宫女聚在一起踢毽子斗草玩耍,忽然一个宫娥从外面跑过来,拉起其中两人手就说,一行说,一行兴奋,宫中岁月长,宫人们最喜欢就是这样的大型活动,比如说皇帝与人比赛马球、接受朝贺,皆允许宫人们观看,虽不能参与,但见识场面、与同伴议论,也够人兴奋几天的了。   那几个小宫女哪有不应的,当下甩开毽子,一人拉住初初,“盛姐姐,一起去吧!”   初初刚到商宫仪手下时,宫人们多不与她接触,不过现下因为那只枭鹰,不仅她自己开朗许多,也拉近了与同伴们之间的距离。   “快走吧,再不走就没有好位置啦!”来报信的小宫女急急说道,牵着一人的手就跑。   跟在后面的宫娥一行走一行笑语纷纷,一个说,“哎哟我还没换衣服,我要穿那件黄色的,”一个说,“我还没戴我的花儿,”说说笑笑得一同往承天门行去。   #   赶来观看的人果然许多。虽然她们是长庆殿的宫人,接到消息已不算晚,但好位置基本上都被站满了。几个小宫女左挤右塞,勉强找到视野还算可以的地方。   皇帝与文武百官已抵达承天楼看台。太监、宫女挤站在城楼到广场的两侧楼梯处,两队禁军、侍卫手持金戈,将广场围住。   红马被圈在车上,驶入广场才被放出。大概被圈的很了,加上旅途劳顿,被放出后这马就前撅后突,围着广场跑圈,显得十分暴躁。   燕赜看这红马,只见这马通体红毛,无一根杂色,阳光下闪闪地泛着油光;碟子大的四蹄稳稳踏地,虽在暴躁奔腾中,落地却轻盈似雪。它有松鼠一样的面孔,老虎一样的胸脯,鬃毛飘扬,鼻孔宽敞,正突突地喘着粗气!再细打量,这匹龙马体姿高贵,奔跃之中略要碰到旁边站着的禁军侍卫便仰首转开,似极不屑,显示一种目下无尘的傲气。突然,仿佛感觉到城楼上正中间站着的黑衣男子是这里最尊贵的人,正在注视着自己,龙马突的停下,面向看台,墨黑的眼球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嘶叫一声,依旧不屑地转开。   燕赜大声道,“今日谁可驯服龙马,朕便将此马赐之。”   底下立刻一片兴奋的喧哗。   先后有两个人跃跃欲试,“皇上,我来!”是一个侍卫。只见他一个龙腾山野,飞身跃上马背,众人刚出彩声,那马儿已是一个侧摔,将他颠下马背。众人发出惋惜的叹声。   接着又有两人,包括内侍卫统领赫连成风,都或长或晚,被马摔□去。   皇帝笑,“此马甚好,不愧为大理之宝。”   这时候那龙马几经挑衅,已十分暴躁,方才还并不主动伤人,此刻特意突到楼梯边上,嘶叫扬蹄,引起阵阵惊叫。   这时候,一个声音道,“皇上,我来。”   众人一看,侍卫队中走出一高大的年轻男子。他一身黑色劲衣,发束顶髻,浓眉修目,十分抖擞精神。其脚踏牛皮短靴,肩宽窄腰,步伐沉稳有力,黑色金底的大氅,是皇帝近身侍卫中高阶将官才能有的穿着,有宫娥娇呼,“是沈统领,沈将军!”   接连几人挑战龙马皆未成功,人们的期望愈大,借着那小宫娥的呼喊,站在楼梯上的宫人们、连着城楼上下的侍卫,都鼓噪着喊起来,“沈大人,沈大人!”   “好!阿骥,朕看你的了。”皇帝抚掌,冷星一样的眼睛目光炯炯。   沈骥将大氅扣带解开,甩在地下,不慌不忙走到广场中间,双脚分开站定。   龙马察觉到有人进场,回身一看,先是立于原地观察,再看那人并不动,踏蹄小跑过来。沈骥面向龙马,那马越跑越快,沈骥却岿然不动,马儿最后全速奔腾,赤红的身影像一朵祥云,风驰电掣得冲向正前方黑色的身影。那沈骥虽比一般人高大,然二者间形体上的差异巨大,龙马全速奔腾,仅凭它的速度和力量就可以将他踏平撞翻。   说时迟、那时快,龙马逼近的一刹那,众人呼吸骤停,有胆小的女子不及捂眼,但见沈骥猝然身动,侧身一让,湿漉漉的马鼻子喷出的唾沫溅了满脸,他双手抓住龙马鬃毛,借着龙马奔腾的速度飞起,大喝一声,翻身跃上马背。   众人但见龙马红色的身形如一朵彤云,黑色的人影却疾若闪电,眨眼间沈骥人已经跃上马背!一时间彩声不断。有人却担心,怕他像刚才的侍卫那样,上去即被颠下马背。   与此同时,神驹愤激了,它长声嘶叫,愤然立起前蹄、瞬间猛落,接下来弓背低颈,拼命翘起后蹶,圆鼓鼓的臀部直竖上天;后蹄刚落,前蹄又起,开始猛烈地甩颈,跳踉不止,并拚命甩颈想咬住沈骥。沈骥则如胶皮糖一样粘在马背上,贴紧马颈,双手紧紧抓着骏马长长的鬃毛不放,任凭颠簸摇晃就是不松手。龙马被抓的吃痛,又甩不脱背上的人,再一次嘶吼,忽然放开四蹄,撞翻两个持戈护卫,狂奔而去,那是“颠马”的跑法。所谓“颠马”跑路,骑马者鞋子可以省了,但帽子却能被颠碎!   人们不知道龙马把沈骥颠到哪里去了,只隐隐听到马嘶声在远处时时传出,告诉大家人和马的较量仍在继续。约莫过了一刻钟,按常理铁打的汉子也该颠碎骨架了,众人不禁担心焦急,看台上下一片窃窃私语,恍然之间只听一声长嘶,远处蹄声得得,众人一愣,但见方才暴如红雷的龙马踏着轻盈明快的小碎步出现在大家视野中,就宛如暴烈的少女蓦然变做一温婉少妇,沈骥只是发髻有些散了,汗湿的面庞在阳光下发光,阳刚气十足,他不是顶顶俊美如皇帝和淮西王世子贺云来那样的形容,但这样气定神闲的跨坐在龙马上,显出一种纯男性的力与美。   广场上下立时发出一片欢呼赞叹之声。大周的风气有多豪放,“沈大人!沈将军!”胆大的宫娥们不仅大声呼喊,甚至解开汗巾、帕子、珠链、头花,向下面的男人抛洒。   “哈哈哈,”见此情状,看台上的皇帝大笑,赞道,“阿骥,好样的!这马就赐给你了!”   沈骥下马跪谢,百官纷纷盛赞,楼梯上下的侍卫和宫人们齐声欢呼。这时候,只听一声锐利的枭鸣,一只灰黑色的枭鹰不知从哪里飞出,宽大的翅膀平行着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在刚刚站起的沈骥肩上。   “是宫里的鹰,”大家新奇了一下,复又谈笑开来。   #   谢苍从祥云殿拜见皇帝出来,与皇帝的单独见面并没有缓解这位弘德帝即位以来即以新皇的心腹和盟友自居的大臣近来益发紧张压抑的心。接连两次没有揣测对皇帝的心思,他本想趁着今日大理献马、皇帝高兴的机会进行弥补,没想到见面时皇帝一改上午观马时的开朗放松,显得严肃。很显然,他的好心情没有延续到下午。君臣两个没有说上几句话,谢苍就告退了。   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皇帝的一次敲打。   #   弘德帝回到寝宫,有宫人报许美人求见。   “让她进来吧。”由于许知萱是许安国的孙女这一身份,而且也因着她本人,自打她一进宫,燕赜便对这位新人颇为爱顾。   许知萱今日来是谢恩,两天前他的祖父进宫,皇帝特别允许祖父与她见了一面,虽说只有小半个时辰,却着实难得。   “免礼,”燕赜随意将书册抛到案上,问,“你父亲的身体可好?朕听说他有风疾,反而不如许公康健。”   皇帝问起父亲,许知萱再一欠身,“家父是旧疾,这些年已经稳定多了。”   “唔,”燕赜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少女,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是沉静安顺的性格,她却给人以一种能安抚、静下来的感觉,不像有的人,虽自己静默,却时时能让人跳起来。   “爱卿,陪朕下盘棋吧。”   作者有话要说:多些评论,就多些动力   稻谷最爱看评   第24章 问路(新)   ————————————酒醉请再来斟满,今夜不醉不归还——————————————   隔着纱帘,一个小宫女对初初道,“我就喜欢看许美人,模样儿、性情、与人说话,都那么让人舒服,令人敬服,比宋良媛她们强多了。都说她像贵妃娘娘,但我觉得贵妃娘娘也没她那么可亲。”   初初低声道,“轻些。”贵妃,哪里是那么好议论的。   许美人并没有陪皇帝下棋下许久,因为不多时天星馆的连闳大夫前来求见。   “连大夫有什么事吗?”皇帝问,对这位仙人一样远离朝堂、只执心于天象研究的年轻大夫,燕赜历来给予尊重。   “皇上,”连闳略一施礼,用他清越的声音道,“臣观天象,西南的天狼并没有完全沉寂。”   “哦?”上一回连闳来说天狼在西南方向异动,后来发生了大理国使团行刺案件,算是应验上了。皇帝思量一时,点头道,“朕知道了。”   “臣会继续观察。”连闳说罢告退。   连闳出来的时候看见站在纱帘处的初初,她正抬头用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水光中隐隐像注入了火苗。   有帘子的响动声,初初很快垂下眼,再抬起来时,对方莲青色的衣袂已消失不见。   “连大夫,连大夫!”   走进一处夹道,快到长庆殿宫墙侧门,连闳听见后面女子的呼喊声,转过身,初初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追上来,扬起一手,那是他方才遗落在外室的褡裢袋。   “连大夫,您的袋子。”将袋子交给连闳,初初抿抿嘴唇。那双眼睛像方才一样,像注入了火苗。   “盛宫人,有什么话要和连某说吗?”扬起一抹轻笑,连闳和气地问道。   初初蓦然间下了决心,定定地看着他,“连大夫,您是神仙吗?”   连闳笑了,他颇有仙音仙貌,但这笑却是人间的,如同长者对着晚辈,耐心地问,“盛宫人,你想问什么?”   初初看着他,“我想问我的命。”   #   枭鹰每天晚上都要有进大量肉食,初初照例来到寝殿偏殿。   将肉切成小片,用竹签插着递给它,枭鹰一口一口吃着,时不时扇扇翅膀,很满足。   “盛宫人,”   和梨子进来。   初初放下竹签,起身,“小和公公。”   和梨子对别人比较和善,独独对初初时最是正经严肃,“皇上明日去巡猎,要带着这只枭。卯时二刻出发。”   “可是它的爪子还没有好。”   “上午沈骥沈大人看过,它的爪子没有受伤。”和梨子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初初愣了愣,转过身去看枭鹰,那贼鸟蹲在它平日里最是不屑的鹦鹉架上,淡金色的眼睛半闭,竟是在装睡。   “小枭!”初初好气又好笑,拿起盘子里还没切的大半块肉向着它掷过去,枭鹰先是闻声腾空,在肉块即要着地之时又俯冲着伸爪抓住,飞回到初初身旁。   #   初初只以为皇帝出猎要带着枭鹰,没想到把她也捎带上。皇帝他们是骑马,初初和和梨子等人乘车,这次出来是轻车简行,宫人只带了他们两人。   刘贵人去看方贵妃,“盛才人这下怕是要复宠了,鹰奴——那只鸟说也奇怪,就只认她——怎么就让她又捞着这样的机会。”   “呵,”方贵妃掸了掸袖子,“机会,那也是皇上给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   长安城西向八十里的华阳山,围了泰半做皇家猎场,连着还有一处小行宫,皇帝今年没有去九阳避暑,最近诸事皆毕,难得清闲,便率亲信、侍卫来华阳山巡猎。   说是轻车简从,也有四五十人,皆是锦衣快马,早早地就绕过长安城,踏入华阳山。   初初和和梨子坐的是马车,速度没那么快,下午才到华阳山。一路上两个人默默对坐着,初初是眼观鼻鼻观心,和梨子是眼观车,再观车。   怎么会有这么闷的人?他看着对面从一上车就保持着默默静坐姿势的女子想,没错,都说是秀色可餐,这美人确实生就一副怎么看都经看、怎么看都看不够的好相貌,但若是跟个尼姑一样的,也很无趣吧!   初初仿佛觉到对方在看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和梨子挤出一丝笑,“盛宫人,其实……”   嗯?那双眼睛水水的,但真凉,显然是不打算沟通,和梨子不再说话。   #   马车进入华阳山,有侍卫在山底等候,上面都是山路,马车不能再行,侍卫们将他们带到一处营地,“皇上说,先不去行宫,今晚上露营。”向二人解释道。   几个侍卫正在搭帐篷,他们虽都是皇宫里的侍卫,也难得近距离接触和梨子、初初这样的皇帝近身的宫人,特别是初初,仿佛冰雪堆出来的人儿,又那样安静娇弱,侍卫们自然生出一股年轻男性对美女的天然的呵护和好感。   搭好了帐篷,又帮着进去收拾,初初反而不用做什么,站在旁边说话指挥就行了。   黄昏时,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和狗叫,紧接着是男子们浑厚而欢快的笑声,和梨子走进营帐,“皇上回来了,快出来吧。”   初初跟着他走出营帐,皇帝的马在最前面,黑色的宝驹有一人高,燕赜高坐其上,居高临下的这么看过来,又尊贵、又冷淡。倒是他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看见了初初,笑道,“皇上三弟,这个小宫女好美貌。”这是太宗的二子,太宗一共四子,除了燕赜,只余下第二子被封做赵王,自幼爱乐成痴,不问世事。   “唔,”燕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几只猎鹰从林子里飞出来,最前面的正是枭鹰,一看见初初,发出欢快的利叫,俯身向着她飞来,赵王吓了一跳,“哦哟,了不得!“却见那枭停到了她的肩上,竟是认主的表现。   “哦哟,“赵王奇异,不觉深看初初一眼。   初初转头看小枭,这野东西的嘴巴和爪子上有血迹,淡金色的眼睛专注闪亮,显然对这广阔的山林满意极了。   皇帝翻身下马,侍卫们也纷纷跳下来,他们行猎一天,收获颇丰,大的如梅花鹿、麂子、狐狸,小的像松鼠、野兔、野鸡,摊开铺了一地,男人的汗味加上浓重的血腥味,初初不禁微微蹙眉。   皇帝走进营帐,和梨子示意初初赶紧跟上,初初深吸一口气。进去时,皇帝已自行解开领巾,她走上前,协助他解开护甲的结绳,燕赜便不动。她的手指很灵活,半弯着腰,以这样的视线,只看见她青黑的发髻和圆圆的可爱的耳蜗。燕赜刚从激烈兴奋的猎杀中归来,闻到这样清新恬淡的香气,忍不住捏住她的下巴抬起。   美人儿带着警惕的圆睁着大眼,燕赜眼里漾过一丝笑意,那一处的疼痛便也足可以忍耐。   护甲正好全解开了,细白的纤纤玉指紧紧抠住边缘,好像那倒是她的,能防护什么似的。护甲松开,她能看见皇帝里面的衣衫也松开,露出一点汗湿的胸膛,被护甲围拢住的热气此刻在二人间挥发蒸腾,带着浓郁的男性麝香的味道,这味道初初并不陌生,以往多少个夏日的午后夜晚,她就是被压制在这样的臂弯和气息里,他的汗水在她身上坠落蜿蜒。   有如冲天的大火,有如漫天的大雨,自己就像一只逃出升天的孱弱的蝶,翅膀不知是被烧焦还是打湿。   娇美的小宫女很快从营帐里出来,不过脸有点苍白,怎么还有些发颤的样子。   侍卫们分工明确,有的执行护卫,有的巡逻,有的则正在收捡地上的猎物。   初初走过去,帮助捡拾猎物。   “嗳,”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同时道,“这是粗活,你干不来。”   “我可以的。”初初指着野鸡、野兔,“我可以帮着收拾这些。”   这小宫女肯定是方才没伺候好皇帝被训斥了,侍卫们边想边摇头,皇上就是皇上,美人太多,不懂得怜香惜玉。   没关系,他们却都是惜花之人。来到小溪旁,一人架好锅子,煮上水,对初初道,“盛宫人,你就帮着择择鸡毛吧,其他的我们来弄。”   初初摇摇头,捡起一只野兔和刀。   “哎,你不成,”拗不过她,侍卫只得教导,“喏,这样,从头顶上割开一条缝,然后这样,一直划到后面,注意要稳,不能抖,否则就取不到整皮子了。我说你不行吧——额,咦?”   不怪他惊异,只见那孱弱的美人方才还一幅娇颤颤的样子,这时候拿着刀,割开野兔的皮肉,动作倒稳的狠,只是力道还不够匀,但这也足以让侍卫们称奇。   “你的手很稳,很适合用刀。”一个声音道。   初初抬头,两个侍卫见统领来了,忙让开。   “去忙你们的吧,”沈骥对他们道,两个人连忙一躬,自去收拾猎物。   初初一顿,手中的刀继续向下,一直划开到野兔的尾部。   “也可以用箭,”沈骥赞赏得看着,没想到她白白净净的一个美人,竟然可以把刀拿的这么稳,全没有一般女子见到血肉惊慌失措的样子。   “没有人教我。”初初放下刀,问他,“然后该怎么样呢,将军?”   她的那声“将军”总是唤的娇娇细细的,饶是沈骥沉心如水,也不禁一酥,哪里头痒痒的却挠不到的感觉。   他蹲下来帮她翻开野兔的外皮,粉红色肉露出来,还带着温温的热气。“皇上的箭射的很好,你如果想学,他一定很高兴。”   初初不做声,一会儿抬起头,“您的伤好了吗?小枭啄了好几下——说起来,将军救了我两次,我好像都还没有说过谢谢。”   她的眼睛是那样澄净,这时候正是夕照时刻,云霞漫天,余晖在她长长的睫毛和脸颊上洒下点点金粉,整个人恍若一个仙子。沈骥将一整张兔子皮剥下,用刀划开野兔腹部,肚肠流了出来,他对着她笑道,“这都是我该做的。”   #   篝火将营地染成红色,白天打猎虏获的猎物现在被串起架在火上炙烤,红色的火苗欢腾,不多时营地上空就弥漫着阵阵烤肉的香气。   初初也得到一份烤兔腿,“这是你的劳动成果,”皇帝将兔腿带到营帐里给她,他下午未曾更衣,还穿着行猎时的猎装,“阿骥说你的手很稳,想学箭么——朕可以教你。”   初初不说话,皇帝不以为忤,只嘱咐她肉要趁热吃,自己离开营帐。   初初有些好奇,和梨子告诉她,“他们要角斗,你别出去。”   她便撩开营帐的一丝缝隙往外面瞧,这一下不禁微红了脸。只见火光下男人们皆是打着赤膊,外衣除下,只穿着长裤,他们在篝火中大声笑着,皇帝出去也除去了外衣,同侍卫们一般的装束,他说了些什么,大家很快鼓噪起来,两个大汉扭缠到一起,角斗开始。   初初转过身,脸儿微红,和梨子在一旁侧目,你也会脸红!   外面的气氛愈发热烈,几个回合下来,一个最健壮结实的大汉获得胜利。燕赜方才亦和侍卫们一道比赛摔打,这时候大家都歪七扭八地瘫在地上,各个一身的泥土,胸膛上热汗直流,站都站不起来。   沈骥巡营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燕赜向沈骥伸出手,“阿骥。”   沈骥上前将皇帝拉起。燕赜站起身,一拳砸到沈骥肩上,“下次咱们俩比过!”   沈骥忍俊不禁,“臣遵旨——我难道怕你?”燕赜大笑。   “葛六,你要什么赏赐?”看向获胜的大汉,此刻也摇摇欲坠得勉强站着,燕赜笑骂,“你小子喝了多少酒?你他妈打的是醉拳吗?”   葛六嘿嘿憨笑,“说吧,你要什么?”皇帝又问。   葛六憋了憋,瓮声瓮气得大声道,“皇上,俺什么都不要,您就让那美貌的小宫女出来,倒一碗酒给俺就好啦!”   众人一静,紧接着欢腾鼓噪起来。“哦哦,”他们喊,他们年轻,他们喝了酒,他们刚进行热烈而激动的运动,这时候正是热情而亢奋的时候。“葛六,你真他娘的够胆!”一人大声叫道,男人们齐声哈哈大笑。   然后,众人的眼睛齐齐看向皇帝。   燕赜笑,拿手指了指葛六,“葛六,你确实够胆。”葛六挠挠头,大家渐渐安静下来。   “初初!”他突然大声唤,这一个名字叫出来,竟这样响亮。   沈骥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要唤她出来,看着他的眼光略带思量。   营帐那里拨开一丝缝,紧接着,一个娇美的身影勾勒在灯光里。   美人儿款款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炽烈浓厚的阳刚气氛对上这一点点女子的静美,众人不禁屏住呼吸。   燕赜从心中升起一种得意,不是缘自身为一个掌控天下的帝王,而是一种纯男性的、或者说是纯人性的骄傲自得。   第25章 悔之(新)   ——————————————莫要轻易问人性,人兽只隔一线间—————————————   热水倾倒在宽大的木桶里,腾起一阵阵热气。   抬水的侍卫看看角落里垂首站着的娇美女子,互相对视一眼笑笑,乐呵呵地出去了。   初初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还是捺不住心里头的抵触和烦闷。   皇帝进来了,“更衣,”他的声音很放松,燕赜自幼被立为太子,是天生和注定的皇帝,当他放松着面容、眉目轻快的时候,那双眼睛很亮,总有一种得意与张扬在里面,亮的刺眼。   初初看见和梨子轻轻地退下去,并且将幕帘掩上。营帐里顿时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汗湿的衣物除下,燕赜沉浸在热水中,水波慢慢抚慰去肌肉的紧张和兴奋,他发现身畔女子的沉默。   时光一点一点得静下来。   “不喜欢我刚才让你出去?”燕赜问道,锐利的眼睛看向初初。   身后正为他擦洗后背的小手停了一下,然后,听见她娇嫩却平板的声音道,“回皇上话,奴婢只不过是一个宫人,请陛下以后不要再戏弄奴婢。”   “戏弄?”   很好!起码她有回话,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装死装傻。燕赜闭上眼睛,感觉到热水一波一波地往胸口处涌,眉眼间冷淡下来。   更衣的时候他钳住初初的手腕,讥诮着道,“你好像很擅长于扫兴。”   初初抬起头,回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皇上?”   皇帝眼中的讥诮顿时化为嗜人的幽深,握住她的手用力,“是啊,”他喃喃的,将她拉近到贴住自己,“或许朕应该让你做一做让朕高兴的事。”   就在她认为他要发怒的时候,他却骤然松开了她。   #   第二天一早,按计划继续行猎。   皇帝更换完毕戎装,从营帐里出来的时候,侍卫们已准备好了,站在各自的马旁等候。大狗们知道快要出发,兴奋地刨地低吼,驭狗的宫奴轻声训斥它们,让它们在出发前保持安静。   初初站和和梨子一同将皇帝送出来,今天要拔营去行宫,他们等会会随侍卫先去行宫准备,蓦然间腰肢一紧,已经上马的皇帝弯腰轻松地将她携到马上,林梢间清晨初升的红日在那里画出一个红红的圆,皇帝一抖缰绳,骏马飞奔出去。   初初没有骑过马。盛家是文人世家,崇文艺,轻武道。虽入大周新朝,盛肇毅还保持着以往的生活娱乐习惯,作诗、饮酒、花前月下、引吭高歌,击鼓对诗,作为盛家一个普通的女儿,初初自然更没有机会接触外间流行的游戏。   风呼啸着从耳边飞过,速度那么快,她是侧坐着的,好像时时就能被颠下去,只得缩在皇帝怀里,任他的手紧紧钳在腰间。   行到一处山坡,“吁——”马儿放缓速度,小跑着进入一片密林,侍卫们被甩在后面,一时还没有跟上来。   “恨朕?”皇帝在身后突然问。初初没有说话,颠簸中她的发髻松散了,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到他扶在她细腰的手上。   “恨着朕,厌恶朕?”他停了下来,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眼睛在她脸上逡巡。   初初别过脸,看向别处。   “晋王向朕要你,”没有计较她的不敬,皇帝继续道。初初身子一僵,听见俯身凑到她耳边,“朕的床,晋王的床,选一个。”   初初不语,皇帝笑道,“不是说除了朕,谁都无所谓?还是说姓燕的你都不乐意?选一个!”   初初越发僵硬,“我不要。”   “我?朕以为你只是一个奴婢。”皇帝讥嘲。   “奴婢、臣妾,都是您决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她突然回过头瞪着他,秋波盈盈的大眼睛满是愤怒倔强的火光,这正钳制着她的男子尊贵骄傲,可她何尝没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什么日月同辉,什么沧海小溪,她不信,也不屑,行不行!   燕赜不记得有谁曾经这么着与自己顶撞。哪怕是前兵部尚书丁琥欺他年少,发动了天佑三年的庚申之变,也不会这样子与他说话。在她细致若瓷的外表下,竟蕴藏着火山一样的愤怒。沈骥说她的手很稳,这一刻燕赜相信,如果现在她手中有一把刀,她或者能地稳稳地将它插|进他的心里。   紧紧得钳住她的下巴,他吻住了她。   皇帝正强着怀里的女子与她亲吻,女孩被迫着将头仰的高高的,任男人探寻她的嘴唇和身体。沈骥将马勒停,候到一边,红马方才跑的欢快,骤然间停下,不悦地打了个响鼻。   黑马上的男女略微分开,燕赜摸上她被吻肿的唇瓣,低声道,“你是想上他的床,是不是?”   初初一怔,顷刻间就被推落下马,燕赜指着她唤沈骥,“阿骥,先把她送回行宫。”   沈骥把马头调过来,皱眉,“可是……”   皇帝不再说话,掉转马头疾驰而去,林外的侍卫们呼拥着跟上。   沈骥无奈,只得驭马踱到初初身边,女孩低着头,发丝凌乱,身子轻颤着,两只冰凉的小手揽着前襟,但隐约间还是能看见她酥白肌肤间的阴影。他别过眼。   “你会骑马吗?”   初初摇头。   “把你的衣服整理好,我送你回行宫。”沈骥说罢下马,让马挡住初初,一边过去两个跟着他的侍卫那里,一会儿牵了一匹略矮一点的白马过来,“你乘这一匹,这匹马很温顺,待会儿我牵着马缰绳,我们慢些儿走。”   初初上前握住马缰绳,尽量避免去看他,可是——“我上不去。”她咬住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忍住。   一只胳膊揽在腰间,只一托就将她放到马上。她轻的像一片羽毛,沈骥想。   两个人默默地行在山路间。   红龙马喜欢奔驰,这样的速度极让它不满意,突突地打着响鼻,沈骥握着手里的另一根缰绳,白马就在身后,马蹄声在安静的山林里轻轻地响着。他不时回首看看,见白马上坐着的女子,长发如瀑,低垂着眼睫,如冰玉雕琢。   #   因途中突降暴雨,皇帝一行提前结束行猎,前往行宫。   道路湿滑泥泞,雨大得砸的人睁不开眼,一行人不得不放满了速度,大狗们和猎鹰也都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艰难得在雨中行进。   一个侍卫道,“前面好像是沈大人。”   丛林雨幕中只见前面确实一道火红的影子,正是沈骥的那匹红龙马。   “沈大人!”那侍卫急忙纵马上去,好在红龙马速度也不快,终于让他赶到。   沈骥调转马头,只见他怀里坐着一个女子,正是初初,长发湿透了,被裹在沈骥的黑色大氅里。   沈骥等到皇帝,燕赜问,“你们怎么才到这里?”   沈骥回答道,“路过一处浮桥时,盛宫人的马受了惊。”   燕赜皱眉,看向他怀里的初初,可能是因为冷,整个人缩在男人的怀里,小脸又白又冰。   沈骥将初初交给皇帝,突然的湿凉让她打了个喷嚏,燕赜揽紧她,问左右,“附近有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   “回皇上话,”一个侍卫上前道,“马上就到离宫了,最多一刻钟。”燕赜想一想,启动马匹,“走吧。”   #   七弦琴乐曲纷飞,赵王一手按在琴弦上,一手停空,眯着眼品味乐曲余韵,沉醉在其中。   燕赜拍拍手,“二哥的琴奏的益发妙了。”   赵王半晌方睁开眼,笑道,“为何三郎的眉毛还皱着,不曾开怀?”一顿,“为美人忧愁,皇上怕还是第一次吧?”   燕赜不说话,慢慢将樽中的酒倒进嘴里。   一个宫婢上前,碧绿的玉盘上几颗黄莹莹的丸粒,赵王道,“这是臣新制的乐遥散,三郎可一试。”   前齐礼教森严,清流士大夫们私生活却风流放荡,五石散风靡上流社会。赵王酷爱此道,更在五石散的基础上优化配方,时常进献给皇帝,也分送好友他人。燕赜对这些东西不上瘾,但偶尔也会图新鲜服上两颗。   赵王又奏上一曲,丝丝萦萦的,燕赜闭目,恍惚间听赵王道,“三郎,今日我要送你一样礼物,呵呵。”   酒和药的热力在血液里扩散,燕赜敞开襟袍,皱眉问,“二哥的药里添了什么?”   却听见和梨子的声音道,“陛下,赵王爷已经走了。”   “唔,”燕赜觉得身体很热,命他,“拿冰毛巾来。”   散剂会令身体发热,用冰水最是痛快,和梨子应下,走出来,初初捧着铜盆正那里候着,“你进去吧,”他道,跟着她聘婷的身影走进纱幔,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袖子里的香丸撒进香炉。   顿时一阵甜丝丝的暖香浮上。   和梨子出来,将屏风拉起。   一片冰冷的面巾敷到额上,燕赜睁开眼,“是你,”他淡淡笑着,起身去吻她。   大手摸过她的脸,然后往下,“你洗干净了,很好,”笑道,“别躲,别躲,”手滑进她的衣衫,握住那一团温热的酥胸时,低吟道,“可想死朕了。”   “朕想让它们都露出来。”他轻轻摸着,抬头笑道。   衣衫很快被撕裂,皇帝托起一只欣赏,“呵,你这粉色可真好看。”   #   沈骥依约来到太月殿。   华阳的行宫小,主殿只有一处,宫人们告诉沈骥,“皇上在会客的偏殿,赵王爷刚走。”   “皇上找我,让我晚膳时过来,”这里的侍婢不比大元宫的宫人们,没那么机灵,沈骥问,“小和公公呢?他知道。”   “小和公公刚刚走开,一会儿就回来,”虽然不熟,但侍女们也知道这位沈大人是侍卫的统领,皇帝的近臣,不敢久拦,“沈大人,您进去吧,哦,皇上刚服了赵王爷殿下进献的散剂,可能会有些暴躁。”   沈骥苦笑。皇帝近来是有些暴躁,不过可不是因为服用了什么散剂,想到雨中他的眼神,心中飞快得掠过一丝异样,沈骥走进偏殿。   和梨子送赵王回来,整个大殿静悄悄的,两个宫女站在偏殿门口处,其他人都在外面,和他离开时一样。   “没什么事吧?”他问小宫女。   两个人摇摇头,一个想一想到,“沈大人来了,刚刚进去。”   “什么?!”和梨子大惊,竟扯住一人的衣领,“什么时候?你们怎么就让他进去了?”   一贯和气的小和公公面露狰狞,两个小宫女吓的抖起来,“就,就是刚才。沈大人说是皇上叫他来的,有,有什么不对吗?”   和梨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天哪,怎么会这样,这下子可能小命都难保了!   #   沈骥一踏进偏殿,就听见一声低吟,但想到宫娥说皇帝刚服了散剂,并不以为什么。不过,会不会叫了人来服侍?想到这一处,他忙收住脚,不过人已经过了屏风。   纱幔里,皇帝正捧着女子的一只嫩乳,“你这粉色可真好看。”   他说着便含吮上去,娇弱的女子还想挣扎,但很快就软倒在他怀里。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爆炸了一样,沈骥听到耳朵里血流的声音,嗡嗡作响。   甜软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初初竭力想从晕眩的混乱中醒来,这香气不对,她告诉自己,但还是抵不住他的手带来的惊吓和快感。   混乱中瞥见丝帘外面的人影,她以为是幻觉,喃喃道,“将军,救我。”   身体的一处立刻被掐紧,皇帝的声音慵懒而危险,“呵,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阿骥他不是邱先仁。”   初初咬紧嘴唇,眸子黯下来。   “就这么想上他的床?朕成全你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刚开始设定就是这样的,终于写出来鸟……   two   第26章 求之(新)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红——————————————   “皇上,您喝醉了。”   皇帝抱着初初走出来,少女衣衫不整脸色绯红,神智已然不清,皇帝白袍的前襟也大敞开,松松垮垮地坠在腰间。   沈骥闭上眼,甜丝丝的香气钻入鼻中,钻潜到每一个毛孔末梢,他的头也晕沉。   “朕是醉了,但还没醉到看不清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燕赜笑着,看向他,眼睛深的噬人。   楚楚动人的美人,雄姿威武的将军,他竟成了多余的那一个。第一次相救是偶然,第二次相救是有心,那么这第三次呢?如果不是有情意,哪里来的那么多机缘。   不过没关系,他是皇帝,整个天下都在脚下,没有什么舍不得。怀里的女子轻的像一朵云,却如棉絮一重一重堵在心间,令到人很有一种想要割舍下去的欲|望,越是关切,就越是痛恨,越是怕失去,就越是在想,失去了又怎样?就这样抛出去,看它是会高高飘起,还是被扯碎。   少女的两颗水滴一样的乳,被钳制的双臂绞在身后,益发盈盈地晃着,沈骥艰难的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去看她,可是白天路过浮桥时,马蹄踩空,被拉起入怀的时候它们就像投林的幼鸟一样落入掌中,他慌忙移开了。白马其实没有受惊,但他还是决定带她共乘。   一切都是为了皇帝!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所以他才会关切她的安危,保护她、救助她,甚至奉劝她要对皇帝顺从。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涌动的异样的、浮荡的感觉,他曾经告诉自己,这无关别的,只因风光霁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或许只是这样吧,或许是因为这香味吧,沈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俯身含住她的红唇。   #   一夜无话。   和梨子跪在地上,缩成一个团,额头上一片乌青。上面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他又悔又怕,将头又往臂弯里缩了缩。   “你做的好事!”终于,上面的人忍不住,起身踹翻旁边的香炉,阔口双耳青铜香炉有几百斤重,一下子被踹倒,灰白色的香灰撒了一地,弥漫起一层尘气。   皇帝提着剑,“陛下!”和梨子当真又恨又悔,当当地重重磕几个头,满脸的涕泪,“呜呜呜,奴婢错了,呜呜呜,您杀了奴婢吧!”   皇帝一剑斩到他腿上,“呃哟!”和梨子咬破舌尖,不敢出声,大腿上鲜血直流。   燕赜提着剑,胸膛起伏,不管怎么样,大错已经铸成,一整夜的荒唐迷乱,现在整个肠腹间都是翻天倒海的酸胀与懊悔,那一口气堵的,竟是无法出、无法泄,无法挽回。   皇帝突然的凶恶的眼神,和梨子吓的闭眼,绷紧身子,牙齿咬的咯咯的。半天却没有动静,他偷偷睁开一条缝儿,只见皇帝狠狠地握紧拳,再慢慢松开,坐到地上。   许久,听到他低冷的声音问,“昨天几人在殿上?”   和梨子连忙抬头,马上又低下,不敢往上看,“回,回皇上话,整个大殿,一共五个。”   “全部赐死。朕不希望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再有另外任何一个人知道。”   和梨子全身发抖,重重叩头,“是。”   #   碧蓝的天空在窗页的网格里,风透进来,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和花香。   是一个好天呢!初初想,泪水浸到袖子上。枭鹰站在台子上,歪着脑袋用淡金色的眼睛看着她,似乎不大明白这从眼睛里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泪湿罗衣,儿女情长。   记忆中,往往是她午睡刚醒的时刻,她的娘亲柳氏就会在这样一个闲慵的午后,看着窗外,低下头以袖拭泪。都说柳芸青美,的确,这样子美人窗前拭泪的样子确如画一般,但谁能知道这画里的美人有多少寂寞凄楚。   “娘,”她那时候不明白,但也不想惊动娘亲,许久才坐起身轻唤。柳氏连忙抹去泪痕转过来看她,“小溪醒了?”微笑着走过来,掩饰方才哭过的痕迹,可是那一双略带着苦意的眼睛看着她,仿佛已透过这张酷似的小脸,看透她的一生。   是轮回吗?还是注定,为什么越是逃避什么,就越是躲不掉,越是抗拒,事情就变得越糟。昨夜的一幕幕景象映到脑中,他们一个一个是那样强壮,年轻的身体和肌肉像坚硬的岩石,不知疲倦的戳戮,比赛一样得恨不能把她撞碎碾碎,而她呢,初初闭上眼,双拳攥紧——哀求,娇吟,哭泣,她几乎是奉献出了一切软弱和臣服。   有多酴醾火热,就有多羞耻冰冷。他们残忍地撕扯掉最后一层保护的皮,内里血肉都翻出来赤淋淋给人欣赏,淘空所有。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初初不动,又是和梨子或是送饭的小宫女吧,早上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跪在她面前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香……”可是又有什么意义!   “盛……是我。”   初初一震,身子轻颤起来。   外面顿了一下,又敲了敲门,初初冷冷道,“你走。”下意识将自己揽的更紧。不管他是怎么绕到这内宫里的,又是如何避开外面的宫人,她不想知道,也不关心。   外面没了声音,可不一会,网格窗突然打开,沈骥从窗户里窜了进来。   初初一惊,没想到他竟然翻窗而入,但迅速武装好自己,擦去眼泪。枭鹰看见沈骥,立刻飞了过去。   “你,还好吗?”“你来做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道。   “我?”初初的脸白的像冰,“沈将军是不是怕我寻死?”   沈骥没有做声,算是默认。   “我并没有死,也不打算死,您可以走了。”她冷冷道,背过身去。   枭鹰其实更喜欢站在沈骥肩上的感觉,可终是舍不下美人,在他肩上留恋地踏了踏,飞回到初初身边。   “初初,”,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初初禁不住一颤。   “我只问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   “皇上,沈将军求见。”皇帝已决定明日回銮,今天是最后一晚,行宫的宫人们倍加小心。   燕赜皱眉,半晌道,“让他进来。”   和梨子一瘸一拐地,招呼着宫人们都退去,自己守在门边。   “不可能!”皇帝将笔甩到案上,抬起眼沉沉地道。   “陛下!”沈骥保持单膝下跪的姿势,“请陛下成全。”   “呵,成全!”燕赜狞笑,“她是朕的女人,还由不得你来成全。”   “陛下——”   “昨天的事朕以后不想再提,”燕赜飞快地道,眼睛严厉地看过来,声音放缓,“不过阿骥你若是真有心成婚,朕倒可以为你指一桩良缘。听说甘荣坤的女儿一直等着你,这样的痴情还不够动人?”   “谢皇上,不过,臣只愿意和自己中意的女人。”   沈骥说完抬起头,和皇帝对视。   一本书向他飞掷过来,沈骥侧脸避过。   “想打架吗?”皇帝站起身。   沈骥亦站起,“臣奉陪!”   月光下,太月殿前的广场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斗的凶狠。   和梨子拖着伤腿,与几个侍卫远远站着,“皇上的身手又进益了,”“到底是沈大人,我们可不敢跟皇上这么玩。”他们的声音很轻松,以为两人不过是像从前一样交手过招,但和梨子却是满腹担忧,既唯恐侍卫们站的近听到什么,又怕沈骥真的失手伤了皇帝。   燕赜一个虚晃,用胳膊将沈骥脖颈勒住,“不是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的青璃呢?全都忘了?”   沈骥挣脱开,反将皇帝翻压到身下,“你若是真心,又怎么舍得这样对她!”   两人都是恼羞成怒,彼此之间的拆招更是凶狠。沈骥自五岁起陪侍皇帝,做他的伴读,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都超过与自己的兄弟,弘德帝自幼天资过人,龙质凤章,目下无物,沈骥却是沉稳内敛,木秀于林,太宗曾看着两个孩子对沈薄道,“吾儿佳,卿子也佳,幸甚!”确实,十几年来,皇帝对沈骥亦友亦兄,沈骥对皇帝亦主亦弟,君臣间的情谊非同一般。但是现在,燕赜恨不能将沈骥吃了,沈骥也全不像平时比试时那样时时相让,两个人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出去的实实在在。   和梨子在旁边看的担忧无比,这时候一个小宫女跑过来,他一听消息,忙跑到场下跪倒,压低着声音道,“皇上,初初姑娘昏倒了。”   两个人顿时停下来。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燕赜甩开沈骥,走过来问。   “已经请了医娘,”见二人分开,和梨子轻吐了口气。   皇帝走到报信的小宫女身边,“带朕过去。”   “是,”小宫女忙应道,转身带路。   “这位姑娘平日保养太差,忧思又重,气行不畅,故而有经痛顽症。”行宫的医娘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倒像是见过世面的,面对脸绷的像雷公一样的皇帝,依然侃侃而谈。相反,她倒是有些奇怪,不过是一个宫人痛经昏倒了,怎么皇帝就黑着一张脸来了,脸上还有汗有伤,一副刚和人干过架的模样。   听到医娘的话,皇帝松了一口气,再看看榻上躺着的女子,面无血色,眼睛下面隐隐的青黑,又皱了皱眉。   “有什么办法治好吗?”他问。   医娘道,“这种病是女人常见症,她的重些,需平日细细调理,没有立竿见影的药。”   一个宫人过来,“李姑姑,请随奴婢开药去吧。”   李医娘走出内室,看见一个面容严峻的高大男子站在大殿,看着内殿的方向,目含关切。   不一会,皇帝出来了,李医娘不再多看,随宫娥出去。   “她怎么样了?”沈骥问。   “没有什么大事。”皇帝道。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阿骥,”皇帝的声音很淡,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火气,“你方才说的事,朕不想再听你提第二次。”   #   皇帝行猎回宫,并没有像之前刘贵人猜的那样,初初乘机复宠,反而是索性她连皇帝寝宫当值的差使也不做了,好像一下子就消失在这深深的宫城里。   有一日现居住在长信宫的史良媛说是扭了脚,动了胎气,皇帝过去看问,不知怎么史靖苿就惹恼了他,皇帝命她今后就呆在长信宫,哪里也不准去,一直到生产,又命方贵妃多多看顾。说是安胎,其实就是禁足。   不仅孕中的史靖苿彻底失了宠,含德殿的邓美人和宋仙儿也不大像以前那样得意,倒是明光殿的许知萱时常被唤到长庆殿相陪。许知萱为人平和,性格稳重,众人都服,善妒如刘贵人便也没那么多说的,奉承着方贵妃,“还是贵妃娘娘的眼睛准,这一拨新人里,真的就许美人最后显出来。”   方贵妃笑笑,“毕竟是许大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底蕴是厚重些。”   刘贵人忙道,“再也比不过娘娘家,方家百年世家,是真正的清贵之家。”   方贵妃打趣她,“那阿静你呢?你们可是邵太后(太宗生母,太祖侧室,太宗即位后追封其为太后)的娘家。”刘贵人出自邵太后母族,论起来,她是皇帝的表妹。   刘贵人自嘲,“若没有这样一层身份,哪里轮得到我进宫?”   贵妃拍拍她手,“阿静不要再烦扰。还记得本宫问过你这深宫里最紧要的是什么?身位妃嫔,最紧要就是身份,皇上是明君,最是讲理,只要安安分分,一世的荣华是少不了的。”   只是寂寞些。   刘贵人知道她是借史靖苿的事说话,叹口气,“也只好这样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大会看霸王名单,漏了的童鞋见谅:   kd、黄桃、kikiathena、镜花水月、乖乖、咩咩羊、大美嘎欢欢喜、妮妮爱化妆、芳芳、兮兮,谢谢。   第27章 相见(新)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弘德帝华阳山行猎回京之后,赵王发现自己竟然成了大元宫的拒绝往来户。虽然一向沉迷音乐不问世事,但身为天家人,对这些东西最是敏感,皇宫里面,闲来是风和日丽歌舞升平,一个不慎就是血流成河尸首满地。且燕氏皇朝从太宗那一辈,宗室之间的斗争实在是激烈,太祖五个儿子,除了太宗燕承,只有晋王存活,太宗四子,除了弘德帝燕赜就只有赵王犹在。   想到这里,赵王不禁惴惴,难道是进献的乐遥散和乐遥香丹出了问题?但那药丸和香丹都是精纯提炼,只有助兴之功效,绝无损伤人体的可能,怎么就得罪了皇帝呢?千方百计得与和梨子暗中联系上,这位小公公只带出来一句话:此事万勿再提。   赵王得到此话,更潜心到音乐之中,连门都不出了。   晋王之前被皇帝禁了足,赵王又自关紧闭,一时间各贵胄大臣们府邸内又生出多少猜测,加之和梨子又“摔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伤的是货真价实,众人更试图着将这些情况联系起来,去猜这几天行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真出了几个版本,说什么的都有,所幸这事连当事人之一的赵王都是稀里糊涂不明就里,那些猜疑自更是与真实情况谬之千里。   #   那一天他求婚的时候,对面的少女苍白的面颊,睁大了双眼。   “你愿意娶我?”   一时间,那双眼睛说了多少话,疑问、犹豫、怀疑,看得出她有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你是在怜悯还是要赎过……但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好。”没有血色的嘴唇吐出这一个字后,盛初初重新低下颈子,把额头贴在膝盖上。   那一刻,沈骥自己心里头也是五味杂陈,“你等我,”他抛下这句话,从窗户口跳出。   “砰!”双掌击出拍碎了一根木桩,沈骥满头大汗略停了一下,走到兵器架前捡起一根长戟,在手上晃晃试试重量,汗水沿着他古铜色的结实的臂膀、脊背向下流淌,一直顺着脊背那条深深的沟壑,消失在长裤里。   “阿骥!”   沈骥回头一看,沈恭背着手站在院子门口,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严肃。   沈骥扔下长戟,走过去,唤道,“哥哥。”   兄弟俩来到大树下。沈恭问,“你一连休了三天假,赫连成风告诉我,你想和傅统领(内卫另一个副统领)调换职责,为什么?”一顿,“是不是这次去行猎,发生了什么?”   沈恭心细如发,沈骥知道他早晚有此一问,回道,“不过去了三四天,哪里有什么事情,哥哥怎么会这么问。”   “陛下回京后冷落了赵王,已有人在猜是怎么回事。”   “没有。”沈骥看向别处。   沈恭知道他,若是有什么事他不想说,再难从他的嘴里问出来。又回到原题,“那么,你为什么要调换职务?长庆殿的守卫事关重大,陛下是信任你才将最重要的职责交给你……”   “哥哥不是说过,我兄弟二人的位置都太紧要,风险太大?”沈骥打断他。   “那也得陛下发话调换才可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陛下但有一句话让我们让出位子,咱们都没有一句话说。哪里有圣人不发话,臣子们先撂挑子的道理?”   沈骥沉默一会,“我知道了。”   沈恭拍拍他的肩膀,“阿骥,你二人自幼一起长大,陛下的性情你最了解。无论怎么样,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分如天地之差,万不可恃宠而骄,皇上是明理之人,该讲的情分,他自会讲的。”   沈骥苦笑,他何尝不明白兄长说的道理,只是这一次——间隙已生,不要说皇帝是否可以轻易揭过,自己若是就这样下去,则未免会让那一人失望,想到那双充满了疑问和问题、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的眼睛,她轻轻低头将额头贴在膝盖上,沈骥的心,顿时狠狠地一拧。   #   这一向朝堂上没有什么大事。各地风调雨顺,百姓忙于夏耕,自古以来华夏的老百姓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只要有饭吃,不怕辛勤耕耘,最怕就是兵荒战乱、天灾人祸,所以活在现在这样的年代,皇帝英明,朝政安稳,牧守们没有太过分,又摊上一个好年景,当真是知足。   各地呈上的奏折都是一片祥和,又有自裴义就任大理寺卿后,不顾年迈,大力处理积弊案件,短短三个月竟清理了百余起沉案,更平反十几起冤案,其中三个本已判了死刑预备秋后问斩的,一朝冤情得雪,激动的不能人言。裴青天的名号被重新提及并流传起来,百姓们最爱这样的故事,编了多少裴义断案的情节,流传到民间。皇帝也跟着沾了光,只因他——“现如今的圣人虽然年轻,却最有识人之明,那裴青天裴公本是得罪了太祖爷爷被贬弃不用的,眼见一世英才就要埋没,多亏了弘德圣人慧眼如炬,三顾茅庐,请裴公出山,这才有了下面的故事,百姓的福祉……”,一般的书馆讲裴公审案,都是以此开头,提到皇帝,向长安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下面的听客听了莫不点头——老百姓的思维很简单,能将裴大人这么好的官提拔起来重用,那定是好皇帝了!皇帝就跟老天一样,是不能选的,摊上晴是晴,摊上雨是雨,如今头顶上有这么个好皇帝,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啊!   至于这位皇帝也会诛杀大臣,有时候甚至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比如说对自己的祖父盛肇毅,一家子九族,说灭就灭了,因着任太后求情,只留下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五姑姑,且是南北相隔或永不能再见了,盛予印叹了口气,抬头看看自己身边拈须坐着、正聚精会神听说书先生眉飞色舞神侃的伍先生,支起小下巴。   散了场,叔侄(他们现在以叔侄相称,予印隐去盛姓,称姓伍)两人携手回家。   予印轻轻问,“阿叔,皇上真的是好皇上吗?”   伍师爷道,“能让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皇帝。”   “那么他就是了,”孩童的心灵没有那么多转弯,予印灵慧,体会到伍师爷话语中的意思,脱口道,语气有一些失望。   “阿诚不希望百姓们有一位好皇帝吗?”伍师爷问。   “不是的,”予印摇头,“可是……”可是如果杀死自己亲人的是一位混蛋皇帝,这样恨起来也更加顺理成章嘛。   伍师爷笑笑,抚了抚他的头顶。   两个人走了一会,予印又小声地问,声音比刚才轻、比刚才犹豫,“阿叔,杨老爷说的是真的吗?五姑姑她……不想认我。”   杨家依然在资助叔侄二人,京里的来信中也提到一次初初,叔侄二人还以为她现在仍然是皇帝的妃嫔,而且拒绝和予印相认。   伍师爷不好回答了,反问他,“阿诚觉得呢?”   予印皱起眉认真思索。其实他们之前相处不多,盛予印是盛家嫡长孙,初初却只是侧室的一个庶女,若非有血缘,熟识度比陌生人躲不了几分。可是予印总想着家变后的那几天,是少女细弱的胳膊日日搂着自己,夜里哄他入睡,告诉他不要害怕,他还有姑姑和伍师爷,被拎下囚车的时候,她回过头告诉他,“予印不要怕,姑姑一会就回来。”虽然当时才只三岁,他忘不了她的神情,她的眼。想到这里,小家伙严肃得摇摇头,“阿叔,我五姑姑不是那样的人,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伍师爷不说话,再摸摸他的头。   前面一阵喧哗,好像是百姓们围拢起来,接着又散开跪在街道两边。   伍师爷知道是官府的人出行,忙带着予印也到街边跪下。   果然,不多时,锣声阵阵,伍师爷看旌旗牌号,竟然是岭南道刺史的仪仗,再往后看,只见开道衙役后面,两匹大马并驾而行,一人五十多岁年纪,黑红面膛,定是刺史本人了,另一人却是三十多岁,圆胖身材,相貌平庸,只不知他是谁,竟能让刺史亲自迎接。   伍师爷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就听旁边一个衣着锦绣的男子道,“听说圣人遣使与大理王子一道回大理,这就是那使节了吧?”   “这使节是谁?”仪仗过去后,另一人问。   先说话的那男子一笑,“你连这都不知道,邸报上不是写着的吗?圣人令鸿胪寺大夫柳如辉为使,他就是国舅爷啊!”   #   周宗良来到宫城一处不起眼宫殿的庑房,打开门,一个侍女领着他往里走,走进内室,侍女揭开珠帘,示意他进去,周太医缓缓走进。   一个身穿雪青色宫裙的少女正伏在案上读书,裙角压着一枚深紫色丝绦坠着的环佩,青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朵珠钗。少女看见他,微微一怔,然后记起来他是谁,放下书本。   她生的白,这样素雅的装扮更衬得人肤光胜雪,有如明玉珠辉。   “盛姑娘,”这位姑娘目前身份未明,周太医模糊地唤一声姑娘,微微躬身,“老夫奉皇上旨意,来给姑娘诊脉。”   初初道,“有李医娘在,我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不用再劳烦周太医。”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对话,只是这一回,初初没有了上一回的惶恐犹豫,换做周宗良觉得头痛。   这时候李医娘从外面进来,周太医看见她,先是觉得面熟,接着一笑,“原来竟是你,若是知道你在这,老夫真不用来了。”   李医娘欠了欠身,“周世伯。”   原李医娘出自医药世家,她的父亲与周宗良是旧识,侍奉过前齐哀帝(前齐最后一任皇帝),大周建立后,太祖善待前齐留下的太医、宫人,不少人留下来侍奉新帝,不过李医娘的父亲李太医感念哀帝的知遇之恩,自请去了行宫。   周太医深知李太医医术精湛,远在自己之上,李医娘一脉相承定也不多遑让,便起身告辞,“如此,老夫先别过。”   听完周太医的禀告,得知初初没有让他诊治,皇帝的眉毛皱起来。   “行宫的李医娘是前齐李云山李太医的女儿,家学渊源,有她给盛姑娘调养,再妥当不过。”   皇帝没有说什么,示意他退下。   周太医走后,皇帝唤和梨子,“去请她过来。”   不用说名字,和梨子自知道是谁,刚转过身走了没几步,却听皇帝又道,“算了,”和梨子站住,皇帝的声音轻,他只疑自己是听错了,但展眼间皇帝已又重新低头批阅起奏章,和梨子哪里敢再问,轻手轻脚得回到原地站好。   #   已是夏末,入夜便带了些凉意。   月光如纱一样透过六角隔窗,淡淡地照在竹榻上的少女身上,睡梦中她的脸很平静。   初初在做梦。梦境中自己站在云气蔼蔼的一处所在,这地方仙气朦胧,让人忘记人间烦忧。几株海棠从云海中伸出,洁白的花朵开在枝上,让人忍不住伸手触摸。   初初看着一朵花儿,蓦然间那海棠竟然从枝头跌落,直落到自己胸前,花瓣上的露水也跟着花朵一同跌落,眼见着就要滴到她薄纱衣裙的前襟上。   “咯吱”一声声响,初初醒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她,她吓的心口一缩,冰凉的感觉好像梦中带着露水的海棠花真的跌到胸口处似的,紧接着火烫的唇贴到她的耳边,“别怕,是我。”   怀里的身子有一瞬间的软落,紧接着就僵硬起来。   “不!”前襟已经被打开,他的手伸进去。   “不!不要!”强烈的紧张和排斥感,让她激烈得挣扎,身子不可抑制地发颤。   回答她的是皇帝一手别过她的下巴,深深地吻进来。   初初想吐,可是他堵了她满嘴,两人的唾液不断交换,皇帝不爱熏香,体味也不重,但他强势的风格总是让自己的气息充塞到两人间的全部,初初不能呼吸,也不想呼吸,头脑里晕眩得整个人像是在不断地打圈,愤怒和无力,这两股相悖的情绪并行,一直到喉头、心底、再蔓延到每一根手指尖。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要这样子来对她!   深深地咬住皇帝的嘴唇,直到血腥味遍布在两人交织的吮吻中,燕赜一手托住初初的头,一手握着她柔软的乳|房,安抚一样的爱抚着,女孩终于松开他的唇瓣,“你走,”被放倒在床榻上,她轻颤着命令,衣襟被彻底松开,抚摸过她全身的手急切火烫的让人害怕,一时间,竟又让她有了那天晚上四只大手在身上游移掐玩的错觉。   “不!你走开,滚开!”羞耻、肮脏、对男人和自己的厌恶,初初抓起身侧的枕头,猛烈得向着身上的皇帝挥打,她手脚并用,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燕赜抓住她的手,将她背过身压伏在竹榻上。   时光一点一点得静下来,两个人剧烈的喘息一点一点平复,月光淡淡地透过六角隔窗照进来,初初清瘦的脊背上,那一道脆弱的凹痕。   燕赜从她的脖颈处,顺着那道凹痕一点点往下吻,舌头刷过敏感娇嫩的肌肤,感觉她的瑟缩和轻颤。   淡淡道,“你本来就是朕的,让我到哪里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两全(新)   ——————————————云南边境起烽烟,自古忠义难两全—————————————   把怀里的身子再次翻过,燕赜将头埋进她丰盈的秀发里,流连着道,“初儿,朕的小溪……”   “不要这样叫我。”   燕赜置若罔闻。   完全没有防备,初初猛得将他推开,“啪”的一个巴掌甩到皇帝脸上。燕赜愣了,钳住她的手腕,“你竟然敢……”初初啐道,“猪,只会强迫女人的猪!”   燕赜脸色铁青,火热的情长化作愤怒,寻常男子被这样子对待怕也是不能忍受的,何况他是一贯高高在上的帝王。   “啊!”被甩出去跌趴到地上,初初觉到一边胳膊传来一阵剧痛,是脱臼了。   “不知好歹的贱婢,”皇帝咬牙道。   初初回过头,用未受伤的胳膊捂着另一只,“若你不是皇上,我何须忍你至厮!”   黑暗中皇帝的脸变了又变,月光冷淡,斗室内气氛压抑得吓人,和梨子守在门外面,心跳得几乎都要从嘴里蹦出来。过了一会,听到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皇帝走了出来,他急忙跟上。   第二天,阳光明媚,这一处不起眼的宫殿庑房在晨光中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医娘给初初接上手臂,少女的脖子上有几处吻痕,额头上有淤青的痕迹,她没有多问。   用完早膳,斗室内左右无人,李医娘状作无他道,“昨日出去,在仪门那里碰到一位姓沈的将官,托我带一封书信给姑娘。”   初初平静的脸刹时间有些苍白,只不做声。这位行宫里偶遇的李医娘因着她是女子,又精通医术,被皇帝吩咐随行到大元宫,昨天听见她和周太医的答话,大致明白了她的来历,但萍水相逢,她又与周太医有旧,是不是值得相信?又凭什么会帮自己?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李医娘的眼睛平静、不做作,隐隐还有一丝狡黠,初初把心一横,即便是谁布置的阴谋,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不若一赌。   看着她道,“从前有一位邱太医,皇上让他专门给我看诊,我求他帮我离开,后来事败,他已被赐死。”又道,“皇上最恨别人与他作伪,若是让他知晓你帮着我私递信息,定不会饶你。”   李医娘道,“这么说来,皇上对你也是颇有情意。在行宫时你晕倒过去,他的样子很有些紧张,看得出不是装的——呵,他和那姓沈的官儿那时候在打架,巴巴的就跑来了。”   初初不知道还有此节,没有做声。   “你不愿意是么?”李医娘看着她。   “为什么?”李医娘接着问,“皇上年少英俊,对你又有情意,我知道你家的遭遇——可太宗的丽妃就是前齐的公主,他们还生了赵王,连亡国之恨都敌不过皇权,你家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若你安顺,老老实实地奉承着他,我看说不定也能封个妃子。”   初初孤独惯了,心里的事连穗穗这样的交情不错的人都没有说过,这李医娘说起来倒是娓娓道来,态度自然,仿佛她本就是她多年相知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一般,很奇怪,却不令人感到厌烦。初初问,“你很容易就能和人这样子讲话吗?”   李医娘圆圆的脸笑开,初初发现,这名四十多岁的妇人虽不漂亮,也不再年轻,但这样一笑,却给人一种豁达明亮的感觉。她不再说话,上前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初初,“女人不易,有坚持的女子更难。不是吗,盛姑娘?”   #   朝堂上,大臣们在四平八稳得议事。突然,一个侍卫从宫门匆匆得小跑着进来,走到宝座前跪下,双手举高,“启禀陛下,云南八百里加急!”   一般的急奏不过三百里加急,遇到非要即刻禀圣处理的五百里,八百里加急——方才正在说话的一个官员合上奏折,退到一边。   和梨子忙走下月台,将拂尘拢到肩膀上,奔忙中伤腿瘸的更加厉害了。   “陛下,”他往上看一眼。   “念!”   “是,”和梨子忙正色站好,面向百官,“吾皇万岁圣启,八月三十一日,大理国王令大暴病而亡,奸妃与其逆子勾结大理国左、右镇国将军,于当夜发生政变,太子忽蚩被斩,我……朝特使柳如辉、申力行被杀……崔其道等三人逃出……”   朝堂上鸦雀无声。   在听到特使柳如辉、申力行被杀时,皇帝“咄”得站起身,面色凝沉,和梨子念完,谢苍第一个出列拜倒,“皇上,大理国内讧,伤害我朝来使,臣请即刻对大理出兵。”   这消息是八百里加急当朝传到,谢苍之前也没有收到线报,大理内讧本是他自己的事,但令大的宠妃幼子先试图行刺皇帝借刀杀人,现在发动政变竟然将大周的使臣都杀害,作为兵部尚书,他的这一奏请恰如其分,掷地有声。   “不是说令大已处死了奸妃?”礼部尚书疑问。   谢苍睨了他一眼,“定是他刻意隐瞒,留了奸妃一条性命。”   礼部尚书不说话了,邵秉烈站起来道,“皇上,大理本是我朝友邦,现令大国王已死、太子忽蚩被杀,我朝使臣被杀。臣以为,谢尚书所奏有理,臣请其一:即刻诏令大理对使节被杀事件做出解释,并交出凶手,同时调集岭南道、广西道军队,向边境重镇增派兵力,以示威压。”   邵秉烈的建议就更加周全、详细,皇帝道,“朕同意邵相的话,兵部即刻拟定调兵方案,礼部与鸿胪寺拿出质询函,朕今日就要看。”   和梨子拂尘一摆,“退朝!”   文武百官跪拜恭送皇帝。   第二日,又一封加急信传到大元宫,信中说明了柳如辉等人被杀经过,原是政变事发突然,夺权的宠妃和幼子并没有想杀害来使,但彼时柳如辉等几人正与忽蚩在王宫讨论老王安葬、新王就任事宜,叛军杀进来时,柳如辉挺身而出责骂政变的小王子,拒绝了其请求来使回朝奏请大周皇帝承认其王位的要求。小王子命手下兵将将几人绑缚,混乱中柳如辉、申力行被杀身亡。   朝堂上一片静默。大周建立不过三十余年,当朝的许多大臣、特别是武官勋贵们经历过的杀伐场面数不胜数,但因为是柳如辉,那个平庸无能又胆小的国舅爷,本以为这次皇帝是给他一个顺手的资历,没想到竟死的有模有样,颇为壮烈。   皇帝环视群臣,站起身严肃问道,“众位爱卿,你们以为谁可以为朕出征云南,踏平大理?”   “出征云南,踏平大理!”武将们齐声大喝,声震朝堂,十余根赤红金龙的檐柱都嗡嗡作响。一人出列道,“启奏圣上,大理小国也,忽林(篡权的幼子)竖子,臣以为岭南道都督吴必火足可以胜任领军大将,再选拔几个年轻人做偏将,正好让他们也经经事,练练手。”   众臣纷纷以为然。   皇帝命兵部拟定名单,即刻呈上。   #   “什么,你想去云南?”沈恭下朝回家,沈骥即来到他的书房,兄弟俩坐下说话。沈恭听见沈骥想去云南,十分惊讶,转而思索起来,“倒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不过,大理区区之地,就怕没有大功可立啊!那领将吴必火,倒是与父亲有些旧交——阿骥,烽烟之中不比在辽东和京里当值,总会有风险的,你想清楚了吗?要不要先去问问母亲?”   沈骥斩钉截铁,“我今晚就去求皇上。”   沈恭见他如此坚决,奇道,“一定要去?为什么?陛下会答应吗?”   “他定会应承的。”   沈恭的眉皱起来,联系起前些天调职的事,“阿骥,告诉我,为什么?”   沈骥先看了兄长一眼,再看向远方,“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沈恭不言,等着他继续。   “她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宫人,姓盛。”   “什么?”沈恭先是觉得意外,而后突然想到什么,“盛——难道是——盛肇毅的女儿?”大怒,“荒唐!”起身甩袖而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阿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是皇上的嫔妃!”   “已经不是了。”   “那也不可能!皇上不会同意的,我不会同意的,母亲也……”突然想到以前青璃的事,隐去不说,只看着沈骥,“不可能!”   沈骥道,“我已与她有约。这一次立下战功就去求皇上,把她赐给我。”   沈恭只感到荒唐,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又或者是在听他说别人的事,“是她让你去的?”   “不是,还没有告诉她。”   沈恭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你之前向皇上求娶过她?”   “是。”   荒唐,荒唐!沈恭看着沈骥,觉得他已经疯了,根本不是自己熟识的弟弟,“阿骥,哥哥一直觉得,你不是儿女情长之人。”说到这里,已经有一点失望到痛心的意味了。   沈骥沉默了一会,说道,“哥哥,我要这个女人,就这么简单。”   #   皇帝果然答应了沈骥加入云南军队的请求,按军衔,指给了他一个左前锋游击将军的职务,这是一个容易立功的位置,但如沈恭所言,烽烟赤火的战场里,收益往往与风险并存,沈骥单膝下跪,“臣一定不让陛下失望!”   燕赜知道,无论如何,沈骥对自己的忠诚都不会变质——这是男人之间的了解和信任,但只是,他要的他不能给。   “好好干,朕等你凯旋归来!”   “是!”沈骥抬起眼,目光与皇帝相遇。十几年的了解与信任,这时候不用多说什么。他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宫里开宴,邀请从四品以上官员。   沈骥等十二名长安城勋贵子弟参与此战,方贵妃提议以为他们送行的名义,将预祝旗开得胜的意思由他们带向前线。“不要特意说是送行,”皇帝吩咐,“骄兵必败,大理虽小,吾等不可小视之。”方贵妃领会了。   太后向弘德帝提议,“晋王被陛下勒令不得出王府,已有一月有余——当初说好了就是一个月的,赵王自行猎回来也足不出户。俱是天家人,予恐太宗爷说我们苛待了宗室,大臣们也多猜疑,不如借此机会,邀请二王,一家子和和乐乐的,皇帝说呢?”   燕赜觉得太后说的有道理,同意了她的提议。   赵王倒罢了,那晋王酷爱走马行猎,这一向在王府里可是憋坏了。当初因宫内纵鹰伤人,惊吓了嫔妃,他被皇帝禁足一月,如太后言,虽满一月,也忍着没出来,只因这晋王燕昇虽嗜杀暴虐,却有一桩好处——就是能听人言,他府里的长史门客劝他不得皇命不要出门,他便也一鼓作气得忍下来了,只不过因着这憋闷的郁气,府里的一些丫鬟姬妾们又被他弄死了不少。   一朝得令出门,晋王倒不在意参加宫宴不宫宴的——那样子干巴巴地坐在那里,只听着他们奉承皇帝,他懒得参与,倒是有一桩急事,让这位王爷提前来到大元宫——   他的枭鹰,那可是心头至宝,须得向皇帝要回来。   刚一进承天门,晋王先来到禁宫侍卫们候值的地方,“沈骥,沈二郎!”他一进门便大声喊,“老子的鸟呢?快把本王的鸟儿还给我。”   沈骥不在,有侍卫打趣,“晋王殿下,出来了?你的鸟儿不自己挂在身上,找我们沈统领做什么?”   晋王的嗜杀,就只针对美人,平素还是个很好说话不怎么摆架子的王爷。当下一拍大腿,“贼囚,我的枭,我的枭哪里去了?”   刚那说话的侍卫想了想,告诉他,“哦,你是说那只鹰啊,沈统领拿回来驯了几天,又给皇上送回去了——您的鸟啊,得去找皇上要。”   作者有话要说:稻谷不是求爱怜,不过今天就真的很可怜,重感冒,嗓子哑了咳嗽了一周,现在痒的想杀人,全身酸疼,关节像泡在冰水里——难受哇,偶是借着生病让老公带孩子完成这两天的日更滴,求抱抱   明天上班,是否更看我的状态,更的话微博通知,不说就是不更。   PS,昨天有多少人认为小燕子得逞啦,哼哼,留言都少很多,看来我儿子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嘛   第29章 赐婚(新)   ————————————世路孤舟与影语,天遣多情有别离———————————————   晋王悻悻得从戍所出来,皇帝侄儿的积威随着年岁的增长日重,他一时倒不敢直接就去长庆殿找他去要枭鹰。   这般儿驾着马在宫城里乱踱,有宫女侍婢从旁边经过,她们轻轻地说笑着,听到晋王的耳朵里,只觉得刺耳,恨不能立时就把鞭子抽死两三个。   宫女们发现了他,皆放低了声音避着绕开。   晋王正自无聊,突然头顶上一声清唳,一个随从在马后面说,“王爷,好像是咱们家的鹰。”晋王抬头一看,果然一只黑灰色的枭鹰双翅展开滑翔着飞过来,他忙吹了个哨儿,那鸟停了一停,它飞得低,只见半空中它黑色的背毛,灰色的胸脯,前胸那里还有一道弧形的金边,可不正是自己的鹰!   晋王大喜,驾马朝着枭鹰,再发出一声口哨,枭鹰听令朝着他飞过来,晋王伸出胳膊,只等他落到自己臂上,没想到降落未落之际,那鸟却把爪子一蹬,淡金色的眼睛一闪,重新折返着又飞走了。   晋王大怒,他一生最恨不驯服的事物,骂道,“贼厮鸟,怎么回事?”回头看侍从,侍从们哪里知道,晋王指着远去的枭鹰,“快,去追上它!”   鹰飞得快,一会儿就不见踪影,只看见它落到前方一片宫墙之中。晋王带人寻到这里,可巧这一片十分寂静,没什么人经过。   走进一处院落,晋王正要大开大伐得搜寻,一个侍卫忽然道,“王爷,那屋里面有人。”   晋王便领着两人来到墙根下,只听里面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果然有人在此。   女子的声音十分娇润,带着些铃铛般的磁音,“这么说,将军是定要去了。”   男人的声音十分耳熟,“是。”   里面静了一会,那女子又道,“如此,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男人道,“你……也保重。”   那女子过一会方慢慢道,“好。”   只这一个好字,听的人不禁背部发麻,好像里面有多少缠绵悱恻之意似的。   晋王觉得这男人的声音甚是耳熟,而这女子的声音,明明是带着稚嫩铃音的少女,但她说话的语气、气度,似是超出本身年龄许多似的,镇定自若的,不用见脸,仅凭这音色语气,也必是位风华绝佳的佳人了。他一时忘了枭鹰,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现,上前踹开房门,“呔,沈二郎,我就知道你们必定有私!”   在李医娘的帮助下,初初和沈骥这一向常是飞燕传书,这一天,沈骥信中邀初初出来,在去大理之前见上一面。初初虽与李医娘独居皇宫一隅,皇帝倒也没把她像囚犯一样拘禁起来,虽如此,还是挑了今天有大的宴会,趁众人皆忙,依约来到这里。这一处院落临近侍卫的戍所,平时就没有特意去守卫,沈骥略在排班上倒开一个时辰的空隙,是以晋王的人没有遇到守卫,直接闯了进来。   晋王踹门而入,沈骥与初初都是大吃一惊。沈骥忙将初初护在身后,晋王得意洋洋又道,“我就知道你二人必定有私!”贪婪地看向沈骥背后的初初,眼睛里冒火,“果然是你!”上一回只觉得她眼睛生的好看,没想到声音亦如此动听,若是将她在身底下撕裂流血,那样子娇润冷静的声音尖叫出来,怕是会更加悦耳。   沈骥道,“王爷,我二人到外面说话。”   晋王只盯着初初,沈骥更护住她,“王爷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笑话!”晋王狞笑,“普天下谁不知道我燕五爱的就是为难美人。没什么好说的,把她给我,你的事本王就当没看见,不影响你升官发财。”   沈骥沉声,“不可能。”   晋王吩咐左右上前,“你不识相,就别怪本王无情,现在就去见皇帝!”   #   思来想去,沈恭还是没有把沈骥参军云南的真实原因告诉母亲钟氏,一来那原因太过荒唐,和皇上争女人,钟老太君听了怕是要发狂的,二来沈恭觉得,沈骥想要那位盛小姐,这事相当没谱,当务之急是让他安安心心得先去打仗,等打仗回来,心思说不定就散了。   “沈爱卿,你觉得如何?”旁边传来皇帝的询问声,沈恭连忙凝神,达道,“陛下说的几个人都堪任此职,不过臣以为,从人品、资历、性格来看,还是胡之耕更合适些。”   下午,临近宴会开始,皇帝和几个勋贵、大臣在宫城内行走散步,边议论朝事。   赵王带着几个宗室子弟跟在后面,知趣地把皇帝身边的位置留给他信任的几个心腹大臣。   听了沈恭的话,弘德帝轻轻点头。沈骥行军云南,留下的禁军副统领一职需要挑选继任人,这位置紧要关键,非绝对信任之人不可任,是以皇帝征询沈恭的意见,以示慎重。   皇帝不说话,沈恭也不再说,侧头看了看皇帝,最近皇上常比以前严肃,不再随意流露喜怒,处理问题却更加稳健耐心,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太宗皇帝。   皇帝也看向他,“爱卿方才眉头紧锁,有思郁之色,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沈恭心头一跳,哪里敢说沈骥已将盛宫女一事告之于他,低下头含糊道,“臣失仪,是臣家里的一些事。”   眼见已近卯时,皇帝欲摆驾正元殿,赵王等几人闻言围拢过来,一行人簇拥着皇帝正要离开,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喧哗声,伴有兵刃交斫的声音,几名侍卫立刻护在皇帝身前,为首的问,“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一个侍卫上来报,“是晋王殿下和沈骥沈大人打起来了。”   众人松了口气,并没有太过吃惊。只因那沈骥虽一向行事沉稳,却也是血气方刚的勋贵子弟,骁气傲气是尽有的,而晋王素来荒唐颠倒,定是他又惹出了什么事被沈骥遇到,路见不平拔刀教训。大家都这么想。   说话间晋王与沈骥已打到近前,只见晋王和两个王府侍卫一前一后将沈骥夹击,那沈骥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晋王的脸上、腿上鲜血直流,他圆睁的双眼暴眦欲裂,显然已是怒极。   “咄!皇宫之内焉敢用兵刃!”侍卫们不由分说,先将王府侍卫制住,夺下兵器摁着人跪倒,一只枭不知从哪里飞过来,扑到晋王面上就是叨啄,那晋王燕昇放开沈骥大跳大叫,“贼鸟,欺我,欺我!”原他脸上的伤竟然是这枭啄的,众人见状又惊又奇又是好笑,唯皇帝的脸暗下来。   “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又轻又冷,晋王终于觉察了,先扑过来到地上,沈骥拦他不及,那晋王大叫道,“三郎,沈骥这小子监守自盗,私通宫女,被我逮个正着——他欺我太甚,你要替五叔做主!”   晋王的话大出众人意料,内容又太过劲爆,大家一时无语,几个庄重的大臣轻轻咳嗽,看向别处,其余人只把眼看向沈骥,看他怎么说。   沈骥与皇帝对视一眼,“陛下,绝无此事!”上前跪下。   于此同时,沈恭大声斥道,“阿骥,冒犯晋王殿下,你死不足惜!”他离皇帝站的近,方才沈骥看皇帝的那一眼,皇帝眼中冰锋一般的森然,沈恭明白了,顾不得心里头的震惊慌乱,急中生智,忙往事情往臣子攻击王爷身上引。   对嘛!众人放下心,沈骥就是沈骥,一句话就够了。他可是忠贞不二、洁身自好、拒绝了长安城一众贵女的沈骥沈二郎,怎么会与宫女私通!   见都向着沈骥,皇帝也不发话,晋王大恼,一眼看见赵王,唤,“二郎!”赵王哪里敢应他,又唤,“皇上!”忽然想到什么,“他二人私会就在那边,如今那女子被我两个侍卫看在屋内,皇上派人把人带来不就知道了?”   “够了!”众人尚来不及反应,皇帝说话了,不去看晋王,对众臣道,“今天是为将士们送行的好日子,众位爱卿随朕去正元殿吧。”命赫连成风,“你留下来处理。”   沈恭松了口气,不料那晋王却是个浑的,他好容易占一回理怎么能让就这样轻轻揭过去,当下浑劲犯了,起身拦住圣驾,“皇帝!你今日不给孤一个交代,我决不罢休!”   此时就见远处两个王府侍卫架着一个女子向这边走来,那女子着一身朱红衣裙,在两个侍卫手中飘飘斜斜地,晋王一见他的侍卫们将初初带来了,一拍大腿,“哈哈哈,妙极,妙极!如此看你们还有甚么话说!”   竟真有一个女子!十余道目光看向沈骥,什么含义的都有,沈恭面色灰白,竟不敢再去看皇帝。   待两个王府侍卫将那女子带到,众人皆“咦”的一声,也是惊,也是奇。奇的是,只见这一位韶龄女子,年不过二八,却恨不能把人间的芳华都集中到她身上,竟有倾国之姿。她的美既是具体的,也是含蓄的,说具体是因为那弯弯细致的眉、盈盈秋水一样的眼,无一不精致动人,说含蓄是因为她的神姿极端,可以看得出她是竭力将自己的妩媚都收凝起来,让人不得亵渎。就这样一种既暗暗诱惑、又明明拒绝的矛盾气质,有人瞄向沈骥,暗道,也怪不得他会破功。   也有人认出她就是之前被沈骥在阿乌海行刺时救过的盛才人,唔,原来是这样,英雄救美,然后就生出许多事端……已自行开始联想这二人奸|情的来龙去脉。   “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皇帝淡冷的声音打破乱七八糟的遐思,是了,方才大家这一惊,是因为——美人受伤了,一边儿脸蛋红肿,一个侍卫上前抬起初初的下巴,皇帝眼中厌恶地向他一瞥——只见小美人白皙的脖颈上,一道鲜红的伤口。   “回皇上话,她……”王府侍卫刚要开口,皇宫侍卫即喝住他们,“皇上问话,不得多嘴!”侍卫们只得闭嘴,松开初初。   “回皇上话,”初初一手捂住自己的前襟处,目光盈盈含泪不知看向何处,又是凄楚,又是恐惧的样子,大家这时候才看见她的前襟好像被撕破了,加上美人儿惊吓哽咽的神态,已有人将怀疑的目光看向晋王。   晋王被瞪得莫名其妙,怒道,“看我做什么?是他们通奸!”   “你说谎!”初初突然抬起头,愤怒的看向他,不管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多让人惊心的冷,“你,”纤纤玉指指向晋王,初初一手抱紧自己,像是在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转向皇帝,“皇上,是他在路上看见奴婢,将我挟到屋内,沈将军恰巧遇见,为了救我……方才他们将我囚在屋内,说晋王见到皇上就要把我讨要了去,我,我身子已经被他看见,实在没脸再活下去!”她说完这些话,再也禁不住地脸色煞白软在地上。   原来是这样,勋贵大臣们了然,晋王对美人——如他自己言,天下人都知道他爱的就是为难美人,是以初初这么说,大部分人都信了。   “放屁放屁!”晋王一向对自己做的事毫不抵赖,也不以为耻,但这一回他明明没有做过,却被反咬诬赖,当真是怒到极处,唰的从腰际抽出金丝鞭向着初初狠狠地抽过去。眼见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就要被鞭子撕裂,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电般挡在初初面前,“啪”的一声,鞭尾扫过沈骥的脸颊,他面上登时一道狰狞的血痕。   “晋王殿下在御前还想要行凶,老臣请皇上治晋王御前失仪之罪。”一个老伯爵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同时也是打圆场。   晋王却毫不领情,用鞭子指着他道,“老匹夫,本王连你一起打!”   皇帝皱眉,侍卫们一拥而上,像上次在王府一样,将晋王掀翻压在身下,又拿泥堵住他的嘴,那晋王气的眼珠子快要突出来,脖子上青筋直绽。   “陛下,”沈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他脸上的伤口兀自在滴血,伤的极深,皱一下眉,抬起头对皇帝道,“臣无状,方才亦窥到初初姑娘……玉体,有所亵渎。请陛下将她赐予臣下为妻,以补臣之过错!”   沈恭面色大变,周围却有人赞道,“沈二郎此举颇有古风,甚好,甚好!”   初初身子轻颤,抬起头看向皇帝。   和梨子奓着胆子上前提醒,“皇上,时辰快到了。”   皇帝不去看地下二人,问左右,“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上,不过是个女人,就给二郎吧!行军之前先抱美人,端是一段佳话哈哈。”还是刚才的老伯爵。   皇帝不语。那老伯爵向沈、盛二人,“沈二郎,还不向皇上谢恩?”   #   夜阑人静,经历了辉煌盛大的宫廷宴会,沉浸在墨蓝夜色中的大元宫宫城巍峨。   长庆殿寝殿灯火通明。   皇帝一改方才宴会中的谈笑自若,此时一手捏着一个女子手腕,将她一路从寝殿门口拖到内廷,狠狠地惯到地上。   宫人们皆跪到在地,这位年轻的皇帝不常发火,也不会苛责宫人,但此刻的他,宛如一座即要爆发的火山,天威尽现。   初初跌趴到地上,朱红色的衣裙摊开。顷刻间下巴被捏紧抬起,两人的眼睛对上,燕赜恨的咬牙,“盛初初,你们好大的胆!”袍袖一掀,初初打了个滚儿,脸上通红一片。   怒意盎然的眸子,毫不畏惧的瞪视着自己,燕赜竟笑了,“现在不装了?刚才怎么不这么看着朕?”上前掐紧她的脸颊,“你哭啊,再用你那楚楚可怜的眼睛,哭一次给朕看!”   初初挣开他,退后两步,火光烈烈的眼睛看着他,“我没有装!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不是你,一再地强迫我、威胁我,难道不是你,让别人看到我的……”深吸一口气她不再说,突然袭来的泪意让那双烈火燃烧的眼睛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燕赜突然疑问,“你今天为什么穿成这样?”的确,方才他就看见,一向淡于装扮的初初今天穿了一身朱红色的衣裙,明蓝色纱帛虽然皱了,依然缠绕在臂间,耳上挂了一双明月珰,整个人明艳逼人。“是为了要见他,是不是?”脸上的妒恨,让皇帝原本英俊的脸扭曲起来,声音低迫压人。   知道沈骥要远赴云南,稍作装扮确是有送行之意的。初初垂下眼,“皇上,您已经把我赐给他了。”   皇帝将她猛地拉到怀里,狂烈地亲吻。挣扎之中初初已经破损的衣裙被撕的裂开,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她心中大骇,看着皇帝张开双手让宫人们为他除下盛装的宫宴礼服,一步一步后退,“你不可以,你不能再这样!”   燕赜英俊的脸沉而严肃,“朕当然可以,你一日不离宫,今天就还是朕的。”   初初转身就跑,宫娥们却跪到地上,拦阻她的去路,她绕过她们,第二层隔断处的宫娥亦跪下,第三层、第四层……皇帝从身后拦腰将她扛到肩上,“不服气朕是皇帝?呵!”   将美人儿抛到巨大的龙床上,燕赜紧跟着欺压上去,“下流,”初初跌落到锦浪时说。“呵,下流?你才会多少这些脏话儿?要不要朕教着你说?”堵住她娇嫩的小嘴,纱幔落下,将一切都锁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5000字,JQ闪闪有木有   下一章预告:妖女大斗老将婆   伪更一下,改个别错误   第30章 婚成(新)   —————————————小乔出嫁余无恨,将军之志在千里——————————————   一阵隆隆的雷声,长安城内暴雨如注。   雨水将黄土夯砌的道路浇的泥泞不堪,圆大的斗拱下雨水编织成细密的雨帘,一些坊民坐在下面,“都已经入秋了,这么大的雨可不多见。”   “是啊,听说圣人要对西南用兵了呢……”   #   沈骥跪在自家祠堂的庭院里,正对着祠堂的大门,大雨将他身上那一层薄薄的白色布袍浇的透明,后背上一片湿濡的红,可见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鞭痕。   他双手握拳,身子笔直,刚毅的嘴角紧抿着,从透湿的衣料中鼓出的肌肉硬的像铁。雨水毫不留情,像前天母亲手中的皮鞭一样重重地落在身上,鞭伤加上寒冷,沈骥咬紧牙关。   一个老奴跑到身边,“二少爷,满时辰了。”   沈骥向着祠堂叩拜三下,站起身。   钟老夫人手执乌金紫雕檀杖,立在荣威堂下。虽已年过六旬,这位太宗亲封的女护国将军腰板挺直,目光矍铄,她满头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身着鸦青色对襟大袖衫,胸前挂着一串乌红沉润的佛珠,此刻神色凝沉。   看着外面的大雨,钟老夫人眼睛闪烁,似在思索什么,蓦的,她唤道,“金戈!”一个眉眼素净的侍女忙躬身上前,“老夫人,”   “去拿我的朝服来。”   “母亲!”沈恭本站在门口,听到这句话连忙几步来到廊下,满面焦色,“您要做什么?!”   “进宫面圣!”   “母亲!”沈恭又慌又焦,“皇上金口玉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事,无可挽回了!”   “什么无可挽回?”钟老夫人一点拐杖,怒冲冲转向儿子,那骄悍的烈气以前沙场上等闲的男将都不可当,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更是老而弥辣,“难道就眼看着你弟弟尽毁在一个妖女手上?今天拼着这一顶伯爵帽子不要,老身也要让皇上收回成命!”   母亲悍烈骄横的样子,沈恭难堪地别过脸。   钟老夫人疑问,“难道你舍不得你的爵位?”   沈恭皱紧眉,“母亲!”   “您不要为难哥哥。”母子俩的正自争执,沈骥大踏步从雨中走来,他依旧穿着方才的白布袍和长裤,显然是从祠堂直接过来。   钟老夫人怒道,“是谁让你起来的?”   老仆人小跑着从后面跟过来,手里亡羊补牢般的举着伞,嗫嚅着道,“老夫人,到时间了。”钟太君方哼了一声。   沈骥道,“您不要为难哥哥。我与盛姑娘早已有约,皇上业已赐婚——如果您同意,就在家里面成婚,不同意儿子就去外面自办。”   他说的平静,但这一席话当真将老太太气得面如金纸,抖抖索索举起拐杖,“逆子!”沈恭忙扶住她,斥责沈骥,“二郎,你说什么浑话,还不快跪下给娘道歉!”   沈骥道,“母亲,这婚事是皇上亲自赐婚,没哪里不光荣,若是您执意将它闹的不好看,您是儿子的娘,儿子没有什么话说。”说罢转身就走。   “为一个女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吗?你以前对你老子说过的话呢?”这么一个罪臣之女,又是被贬的宫妃,甚至为她得罪了皇帝!老夫人声音嘶哑,拐杖把地敲的咚咚响。   沈骥停了一下,眉峰间几不可见地抽动了几下,毅然离开。   #   雨过天晴,一道橙色的彩虹挂在澄蓝的天际,在巍峨壮阔的宫殿檐角上,显得尤为绚丽。   初初与李医娘结伴而行,欣赏雨后彩虹的美景,一些宫娥从身边经过,亦指指点点地向着天上,笑语中有年轻女子们轻快的欢喜。   “不知道那天上是否有宫阙,是不是比这里还华美些。”   “天上人间,宫闱里大概都是这么回事吧。”初初道,抬首眯眼看着天边的彩虹。婚事已定,不日就将出宫,这一生当无他求,此间的爱恨情仇,就尽留在这大元宫吧。   “盛姑娘,明光殿许美人请您过去一见。”一个小宫女追上她们。   许知萱?初初微微讶异,和李医娘互看一眼。   来到明光殿,宫娥们将初初引至会客的一处小亭。   许知萱候在那里,见她来了,站起身道,“冒昧地邀你来相见,请坐。”   二人一同坐到亭阑处铺好的玉色团锦垫上。   许美人穿一身杏黄色短襦,胭脂纯色长裙,臂挽轻纱,显得朴素而不失少女的活力,初初则是梨花白小立领窄长裙,草绿色的披帛亦挽成流苏绕在手上。两个都只当十五六岁韶龄,却皆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质气,只不过一个静美如玉,另一个则是静中带有瑰霞般的流光,宜动亦静,宜嗔宜喜。   “听说盛姑娘棋下的不错,我们两人下一盘棋吧。”许知萱一壁说,一壁命宫人们将棋枰摆上。   半晌,初初道,“美人棋艺高湛,初初自愧弗如。”   许知萱道,“盛姑娘师承太后殿下,是知萱多承让了。”   初初看向她,“不知美人今日相唤,有何事指教?”   许美人道,“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听闻你即将出嫁,这一幅棋子是我素日里常用的,若盛姑娘不嫌弃,便予你做添妆之礼。”   初初心中有些讶异,不过还是坐直身子,“美人所赐,初初这里谢过。”   是夜,皇帝驾临明光殿,见换了一副新棋,问到此事。   许美人跪下道,“臣妾与盛姑娘也曾以姐妹相称,况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皇帝沉默半晌,方道,“你道是个念旧情的。”许美人自服侍他安歇不提。   #   婚期定在九月十一日。   虽然最终认下了婚事,钟老夫人却咽不下这口气,她一生骄傲好强,沈家不比淮西王贺家、褫国公周家、吴国公任家,虽然都是开国功臣,贺、周、任这些都是前齐的世家贵族,沈薄却原本是太宗的侍卫,庄稼汉泥腿子出身,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忠心、更勇敢、更努力,头顶上这一顶伯爵的爵位,是两口子一刀一枪结结实实地干出来的。   丈夫去世的早,两个儿子是钟氏的骄傲,不仅自幼教导他们要忠君爱国、力争上游,更发誓要给他们各寻一门好亲事。大儿子沈恭很平顺,先袭了爵,又凭着其稳重精细将将三十岁就担任了神机营的监军,夫人张氏是前齐遗老张耀山之女,其子张先山现任弘文馆编修,一家子清贵。二儿子沈骥——咳,咳,一想到这里,钟老夫人不禁想起自己的侄女儿青璃,眼神黯了下来。   可是即便牺牲了青璃,没想到最终却娶进了这么样的一个人来,钟氏又恨又悔,在榻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安宁。   在榻下三云上躺着的金戈警醒了,听到老夫人问,“什么时辰了?”   金戈掌灯看一眼漏刻,“老夫人,寅时二刻了(快凌晨四点)。”新夫人今日就要进门,老夫人不愿意过问此事,将事情全部甩给大夫人张氏,现下,定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吧。   果然,纱帐里钟氏已坐起身,“把帐子挂上,窗户打开,气闷的很。”   金戈掌上灯,揭开帐子,劝她,“老夫人,再睡一会吧。”   “我哪里睡得着!”   银钩在外面听见声响,进来同金戈一道将钟氏扶起,到妆台前坐下。   梳妆时却有一枚玉簪掉到地上,碎成两截。   “怎么回事?”天暗,铜镜里钟氏没有看清。   金戈忙示意银钩将玉簪收到帕子里,钟氏却喝道,“拿过来,鬼鬼祟祟的什么?”   银钩只得将帕子地上,跪倒身,“奴婢愚笨。”   “晦气,晦气!”钟氏厌恶地看了一眼,吩咐丫鬟拿下去,心里不胜烦闷,这门婚事,当真是不祥。   #   或许真的被钟老夫人言中,沈骥半夜即起热,到清晨不仅没退,反而更有汹汹之意,沈恭听说赶来时,只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烧的有些晕沉。   “二少爷这一向心思郁结,又经了鞭打淋雨,正发出来了。”大夫道。   沈恭浓眉紧锁,打发他下去开方煎药,回来看弟弟,“怎么样,不若改期?”   “那怎么行?”沈骥坐起身,暴雨中屹立挺直的身子这时候不禁晕眩地晃了晃,“让郎中开一方猛药,先把白天压下去。”   沈恭不赞同地看着他,“值得吗?”他摇摇头,五天前,十一名勋贵子弟已开拔远赴云南,为了成婚,本是个中最优秀的沈骥错过了,以前安排的左前锋游击将军无法再担任,只好重新改过,改任边校尉将军,前者是杀敌立功的好机会,后者却只能打扫打扫战场了。况且沈恭觉得,大理小国,很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等沈骥赶过去,说不定仗都打完了,而皇宫禁卫军统领的职务,等回来更是再想都别想了——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许他还在眼皮子底下晃吧?皇帝是大度,但他毕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沈骥站起身,披上外衫,猜到兄长心里头所想,“哥哥,男儿建功立业,并不在一时。”停一停又道,“这件事情全在我,你们莫要怪罪她。”   #   盛初初身着青色深衣(注1),深绿色长袖大衫上面印着一团一团青碧色的硕大团花,大红色金凤绣金短襦以玉青色革带系在腰间,袖口和身前大带均是织金大红凤尾纹样,大衫前襟坠以金银琉璃花钗,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凤冠亦是珠翠缭绕,玉动珠摇,眉间一点大红花钿。她容光本就盛丽,在这样庄重绚烂的装扮之下,更衬的她肤如雪光,眼波若醉,端是艳丽华贵得让人不能直视。   被礼官引导着,初初将手交到沈骥宽大的手掌中,那上面的热度让她抬起头。   饶是已见惯了她的相貌,沈骥仍然被那绝世的容光震撼了。   初初亦定定相望——这就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黄昏的余晖在他英武的脸和头上所戴的璞头冠帽上镶上一层淡金色的金边,因为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手上突然的一个紧握,初初第一次为自己的美丽感到高兴,轻轻唤道,“夫君。”   沈骥握紧她的手,两个人一同向门内走去。   弘德帝站在承天门的城楼上,向着皇宫西南的方向,暮色渐渐四合,皇帝庄重的身影逐渐和他身后的城楼、屋脊上的鸱吻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注: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本文尚唐,唐代女子婚服青质连裳,即青色的深衣,饰以以金银琉璃等钗饰,大胆的色配冲撞,也造就了红男绿女的成语。   妖女战将婆,下一章见了。   第31章 亮剑(新)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沈骥牵着初初的手,两个人一道迈入正堂。   荣威堂整饬一新,梁上悬挂着金鱼、鸳鸯、彩鹤灯笼,金橙色的灯光落在二人身上,衬着两个人身上的吉服,一个英武挺拔,一个端庄美艳不可方物,端是一对璧人。   行礼时初初抬起头,只见正前方交椅上端坐着一位老妇人,身穿绛红色团花大袖衫,深紫色长裙,头戴抹额,满头银发梳的整整齐齐,她整个人十分工整严肃,连鬓边的红花似乎都棱角分明,其面容威严有余,柔和不足,一双严厉的眼睛正也看着自己。   钟老夫人只因沈骥的那句话——“皇帝赐婚,没有哪里不光荣,若是您执意将它弄的不好看……”应当说,沈骥是说到点子上了,坐在这里,不为了别的,只为了沈家的体面。   皇帝派大监石宝顺参加今天的婚礼,算是顶给面了,但一想到初初曾经的身份——钟老夫人板着脸,勉强与石宝顺和几个主要的宾客应酬一番,直到礼官唱到吉时,她端坐好,看见儿子与初初携手走进来。   初初抬起头的那一刻,钟老夫人正也看着她。看到她的那张脸,老夫人自以为有几分了然。钟太君是见过世面的,不仅本朝的太后太妃们,太宗失意于先太后谢衡,寻的那些个美人,还有前朝废帝留下的妃嫔,加之一路行军打仗,各处搜刮俘虏美人互相赠送或是进献,形形j□j,什么样的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女子,钟氏这一世见过多少人,看人都看到骨子里,暗道,得亏她年纪尚小,若是再过十年……   老夫人苛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里面毫不掩饰的批判和不赞同——盛初初垂下眼,低头继续行礼跪拜。   #   新房在沈骥原居的院落布置而成,大夫人张氏将家具换成一水的紫檀,那时候的房屋阔达,分隔不明显,主卧与外厅之间只有一道网眼垂花屏纱对门,此刻换上了红色绣金凤朝阳和喜字样双层纱,紫檀木海棠花围萱草浮云纹浮雕无柱八步床上亦挂着红绡帐,垂着花青色莲花样幡帘,铺着百子嬉春花被,一架四叠百花连幅屏风斜对着喜床,将卧室分为内外两间。   婚礼邀请的宾客不多,初初将除下礼服、换上短襦长裙没多久,沈骥便回来了。初初见他面色潮红步伐不稳,问,“将军是不是饮了酒?”一面唤丫鬟来与他更衣。   初初孑然从宫里出来,除了太后的一些赏赐,没有其他嫁妆和陪嫁的家人,因此这新房里的下人都是沈府旧人。   上前扶住他的手,初初才觉到他的体温烫的惊人,再一摸他的额头,惊呼道,“将军!”沈骥一个趔趄,初初忙撑住他,沈骥的声音喑哑,“不碍事,我歇一下就好。”   虽这样说,初初见他模样却大不对,与丫鬟两人跌跌撞撞将他扶进屏风,坐到床上,那沈骥已是满头大汗,仰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将军,将军!”初初忙趴到他耳边。   “夫人,先将二爷的礼服除下吧,奴婢去唤大夫。”那丫鬟道。   初初听她说的井井有条,便多看她一眼,只见一个穿白绫衣裙红绫背心的丫头,十六七岁年纪,生的是白白净净,眉眼利落,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道,“奴婢叫做绿箭。”   初初点点头,两人一齐合力将沈骥的礼服除下,靴子脱掉,初初抖开一床薄薄的喜被,覆盖在他的身上。那沈骥的身体壮硕结实,又昏迷不醒,比平素还重上一倍,初初停了一停,对绿箭道,“你去请大爷和大夫人,烦他们去请大夫,天晚了,别惊动了老夫人。”   绿箭垂下眼,“是。”   初初又吩咐道,“让她们打一盆凉水来,还有棉巾。”   绿箭自下去不提。   一忽儿凉水送来了,初初让丫鬟们皆下去,自己与沈骥擦拭。这会儿沈骥的脸色比方才更红,口眼干燥,汗却如浆,一看就是发起了高热。初初擦到他左颊上的疤痕,晋王的鞭子里掺了金丝,这疤——怕是落不掉了,细细得将它擦过,见他连内袍也都汗湿透,小手在那里停了一停,还是替他解开前襟,拿棉巾过水与他细细擦拭。   他背后也都是汗,但沈骥身体壮硕,初初一个人翻不动他,只得拿一块棉巾垫到他颈后,让他稍微舒畅一些,这时候手上粗糙裂开的触感,初初使劲将他身子微微抬起,只见那颈后一道长长的鞭痕,直伸到背后下方,伤口犹自翻开,显是新近才有的,她心中一动,再往下一摸,麻麻磕磕的竟全是这样,没有一块完整皮肤。初初坐在那里呆了一呆,再看向他发热中潮红的脸,拿棉巾子在他左颊的鞭痕上再擦了擦。   外面传来声响,初初忙整理好仪容,走出去,发现不仅张夫人,沈恭也来了。   “二郎怎么样?”沈恭先冲她问道,眉头深深皱着。   张夫人道,“老爷,让大夫先看看吧,弟妹哪里说的清楚。”   沈恭便让大夫进去,自己跟上前去。   初初到张氏身边,福了一福,“有劳您了。这么晚了还打扰哥哥嫂嫂,真是对不住。”   张氏略欠身回礼,“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   两个人进入卧室,大抵是沈骥的情况不很严重,沈恭平静了许多,向初初看过来,她已除下礼服,换上豆青色短襦,大红长裙,卸下繁重的妆容,仍美的若流霞灿雪一般。他还记得那时候她蜷在监牢里,拿银簪抵着自己的喉咙,“我娘她们都死了,不是让我活下来去做官妓的!”由于自己的一时不察,导致她一家三十几名女眷尽皆于抄家当日横尸,当时又怎么会想到三四年后她竟会成为自己弟弟的妻子。哎,都是命吧!沈恭总有一种自己做的错事,让沈骥替自己偿还的感觉,这么一想,对弟弟的愧疚之心更重。   大夫开完了药,细细吩咐煎药的方法,这里的下人都是沈府原有的,没有人会不尽心,他又说看护,“这一夜最好不要离人。”   初初道,“这里交给我吧。”说罢坐到床前,为沈骥掖好被角。   沈恭不再说什么,先走出去,张夫人到外面嘱咐完毕下人,又折返回来,对初初道,“明日辰时(早上七点),弟妹不要忘了去给母亲敬茶。”初初站起身,“谢阿嫂提醒。”   张夫人点点头,命丫鬟将垂花门的红纱放下,轻轻离去。   #   第二日一早,沈骥还没有醒来,初初一夜几乎无寐,不过见他热度退却许多,呼吸也悠长不少,便稍放下心。   绿箭和另一个唤作红槊的侍女进来为她洗面装扮,大红色海棠花宽袖大衫,青色曳地长裙,戴上金钗步摇,点上大红花钿,沈骥昏睡不能陪伴,初初独自跪倒在荣威堂的大厅中央,向老夫人钟氏行礼。   钟太君问,“二郎呢?”   “回老夫人话,”不用初初回答,她身边的一个侍女轻声道,“二爷昨夜发热,还没有起身。”   钟太君便重重得哼了一声。   上面再一直没有说话,初初一直跪到腿脚发麻,一个侍女才端来一杯茶,她勉强站起身,接过茶盅,走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请用茶。”   另一个侍女将茶接过,钟太君示意她将茶盅放到案上,“迎你进门并不意味着就承认你已是我沈家的媳妇,”老夫人低沉中略带金石之音的声音道,“盛氏,你明白吗?”   初初已做好准备,老太君不会轻易接纳自己,便略垂下头平静地道,“妾不太明白,请老夫人指教。”   钟太君冷哼一声,“我沈氏一门,出于贫穷,以勤俭和诚奋持家,像你今日这样的装扮,太过华奢,不是我沈家的做派。”   “妾是新妇,所以……”   “老夫人训话,新人不得无礼!”钟太君身后一个长脸生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的中年嬷嬷沉声低喝,煞是威严,初初抬起头看了一眼她,那妇人亦沉沉回视,显是很有底气,初初把眼睛平静地垂下。   钟太君继续道,“耕农桑织,你会哪些?”   初初摇头。   钟太君冷笑,“你父亲以前惯以饮酒作乐,又到了皇宫那样繁华的地方,小小年纪,只怕本性早被迷住了,若让老身来选,定不会选你这种女子做媳妇。”   初初道,“先家父母对妾的教养是极严格的。”   “盛氏!”刚才那妇人又是低喝一声。   老妇人止住她,向初初道,“我看你不仅性情浮华,还桀骜得很,不教不行!于嬷嬷是我身边的老人,从今日起,就让她去你房里代我教导,你对她,就要如对我一样,明白吗?”   那中年妇人便走出来,钟太君对她道,“于氏,盛氏年纪小,不懂事,你务必将我们沈家的规矩一一向她教来,若教的不好,我拿你是问。”   于氏跪下道,“是,奴婢知道了。”   钟太君向初初道,“你可以先下去了。”   初初道,“老夫人的指教,妾都明白了,只是有一事要请老夫人的示下,沈将军……二爷的身子还没好,离不开人,是不是待他好了,妾再向于嬷嬷学习规矩不迟。”   钟太君心中冷笑,本想斥她莫要试图蛊惑儿子,借儿子说话,但再一想沈骥离家远赴云南也就在近日,他个性倔强,不似长子一般敬服和顺,母子间间隙已生,不值得再为这个女人生嫌,不若就等他离开了家,再慢慢调|教这女子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龙争虎斗先锁了哈,为和谐之光   第32章 重逢(新)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沈骥睁开眼,那眼皮仿佛有千斤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红,雾一样的,然后方看清原是头顶上的红绡帐,他记起来自己是成婚了。   一张仙子一样的脸出现在眼前,见他醒了,水盈盈的眼睛露出一点惊喜,像水鸟的翅膀掠过湖面,整张脸漾出含蓄的笑意,云朵一样柔软的小手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拂过,很快地拿开,沈骥模糊地忆起什么时候——大概是少年时,从刚发出嫩芽的柳枝下走过,风吹着柳枝偶尔拂到面上,若有似无的,仿佛有吹过,仿佛又没有,带着模糊的痒,很快就被忘记,却突然间就能被重叠着记起——   “将军,你醒了。”初初微笑着道,转过身去桌案边。   沈骥不由视线跟随她的身影,她穿着藕色胡袖上衫,妃色长裙,乌云简单地挽在一边,背影纤瘦。以往相见时那一种时时如履薄冰的楚楚又倔强的神色没有了,此刻的她在自己这变得红彤彤庄重又喜庆的房间里,自然得像是原就属于这儿似的。   “你……”她很快又转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碎叶盅。沈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先别说话,喝口水润润嗓子,”初初站在床前,问,“需要我帮忙吗?”   沈骥意识到她是问自己是不是需要帮着坐起来,自然是不需要的,他撑着身子坐起,准备去接茶盅,发现她视线稍稍看向别处,自然的神态举止裂开一丝尴尬的缝隙,一种天然的娇态却像是热乎乎的油从包的严丝合缝的面皮里渗流出来,刹那间就香味扑鼻。   沈骥收拢好自己的前襟,“给我吧,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初初将茶盅递给他,又退回原处,看一眼漏刻,“午时(上午快十二点)了,你肚子饿不饿?”突然想到他后背的伤,欲言又止,“你……”   “我母亲,她有没有为难你?”   初初一顿,慢慢道,“老夫人不喜欢我,也是正常。”   两个人均不再说话,一忽儿沈骥道,“先沐浴吧。”马上接着道,“唤丫头来,”沈骥自幼教养严苛,没有世家公子哥儿让侍女们服侍入浴的习惯,丫头们不过是帮着准备热水,“绿箭在吗?”   “在。”   忙去唤来绿箭红槊,待侍女们扶他起身去往浴房,初初坐到榻上,还是有一些尴尬的,她想,毕竟,虽然有过接触,但突然拉近到同居一室——初初突然想到皇帝,那一位时时刻刻的霸道狅荡,想怎样就怎样,什么都是迫着她接受,跟他比起来,如果除去那一夜,沈骥几乎称得上是一位君子。   沈骥沐浴回来,觉得清爽很多,一进门便闻到饭菜的香味,只见临窗的长榻上摆上了清粥小菜,初初迎上来,“你饿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些清淡的。”   沈骥一看,果然很清淡,那个时代人们还不会用食油炒菜,烹调主要以蒸煮为主,只见案上摆着一盘五色饼,一钵粳米清粥,一碗酒酿蒸糯米圆子,还有一碟蜂蜜腌的梨子。   沈骥坐下就吃,不一刻风卷残云那案上的吃食已消灭了干干净净,初初才觉得自己两顿饭的份量,好像对于他还是太袖珍了,想到一早在厨下准备时于婆子那不屑的眼神,问,“会不会有些不够?”   沈骥放下碗筷,“还好,”又道,“这腌梨子的味道不错,晚上再做一道吧。”   “那里面是放了胡椒,”初初笑开,点点头,“好。”   沈骥一觉睡到午时,身体虽没有全好,但怕夜里失了眠,更不利保养,便自出去走走。一出门,院子里看到母亲身边的于婆子,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那于婆子也看到他,上前行礼,沈骥问,“嬷嬷怎么来了?”   于婆子道,“老夫人让奴婢到二爷这里,帮着新妇打理些家事。”   沈骥马上道,“我这里不需要,请嬷嬷回去吧。”   于婆子没有料到他这样干脆,想想还是躬身应下了。   回去告诉钟老夫人,这于婆子虽严苛酷戾,倒也不是搬弄是非的多嘴之辈,原原本本将两人的对话讲出,没有添油加醋无端猜测。钟太君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跋扈惯了,没想到最钟爱的小儿子一再的忤逆,心里不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还有怨其不懂慈母心的自伤。“你先下去吧,”她淡淡吩咐道,声音里带了些疲惫。   “老夫人,二爷年纪还轻,等再大些就明白了。”于婆子劝道。   钟太君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   白天还好说,到了就寝这一刻,初初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在里面的影,“我是他的妻子,”她对她说,镜子里的人很安静地听着,但她清楚她有多不安。   沈骥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安置吧,”他对她道,去长榻那里拿起一本书。   “你,不睡吗?”   “我还不困。”他答道,继续执着书本。   八步床上新更换了被褥床单,仍然是大红锦缎的,初初看着那并排的两个枕头,脱下鞋,钻到里面靠到墙壁处。红绡帐外跳动的橘黄色的烛光,她一会儿竟就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沈骥来到床前,她已经睡着了,露在大红绣被外的小脸安详美丽,沈骥吹了灯,亦钻进被子中,八步床很大,但红绡帐这么样一放下,好像立时里面就封闭到一个单独的世界中。有丝丝萦萦的香气若隐若现,他想起刚醒时她拂过自己额头上的云朵一样柔软的手,睡吧,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   沈骥是在半夜时突然醒来的,有人在动,军人的警醒让他几乎立刻就扑将上去,然后突然记起了是她,初初察到他醒了,声音里带着歉意,“吵醒你了吗?你要不要喝水?”   沈骥就要起身,“我去倒吧。”   “不用,”黑暗中她道,“我都已经起来了。”   然后她摸摸索索轻巧地从床尾处翻过他,下了床,很快的,帐子外燃上烛火,初初端着茶杯到床边,沈骥虽醒了,倦意仍重,就着她手里吃了大半盏,待她吹灭烛火,又摸摸索索得从床尾翻过他,钻到墙壁边的被子里,他这时候鼻子比早先更通顺了些,觉得那香气好似更清晰了,就没了睡意。   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对方听得都格外清晰,一会儿初初道,“沈将军,谢谢你。”   沈骥知道她说的什么,“原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其实……”初初不再说,转而问,“你背后的伤,是新有的对吗?”   “嗯,是我娘。”声音很淡。   “你娶了我,老夫人定很失望吧,”黑暗中她低低道,过了一会她说,“将军,你是个好人。”   不知怎的,沈骥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青璃的脸庞,十几岁的女孩子,羞涩得像一株小草,“阿骥哥哥,你真好,”一时却又是皇帝森冷得像剑一样的眼睛,明明是居高临下,他看过去却好像是踩到了深渊边上,哥哥沈恭不可置信的惊讶中带着失望,最后,却还是她冷淡地坐在榻上,抱着膝看他一眼,“好。”   过一会,她又问他,“你还是要去云南,是吗?”   沈骥嗯了一声,“三天后出发。”   三天,初初在心里头默念,听他道,“我母亲那边——有什么事,你多找嫂嫂商量吧,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初初道,“老夫人,我会以婆母的礼仪对她。我平日就在这院子里,哪里也不去,等着你回来。”   说到这里,像是他的妻子说的话了,沈骥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睡吧。”   #   寅时三刻(快凌晨四点),初初听见沈骥起身的声音,“将军?”她朦胧地问。   男人沉稳的声音回答她,“我去练刀,你再睡一会,还早。”   “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   “我习惯了,不跑一跑难受。睡吧。”   烛火很快熄灭了,初初重新合上眼。   早上请安因为有了沈骥的陪伴,钟太君没有像头一天那样刻意刁难,只问了几句沈骥的身体,准备什么时候离京,母子间客客气气。初初一直没有说话,只站在他的身后。   上午,沈骥去兵部办理换印、公文等事宜,初初自在他们的房内,领着绿箭等人准备他赴云南的行李。   二门上的一个小厮来报,“二夫人,老夫人请您到荣威堂见客。”   “是谁?”   小厮回道,“是宫里头来的人。”   初初一惊,不过自己已经嫁人,料想他总不会任意妄为到无耻的地步,虽这样想着,一路上还是有些忐忑,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来了。不过一进荣威堂的庭院,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唳叫,初初知道这熟悉的嘶叫代表着欢欣,一抬头,果然一只灰色的枭鹰从梢上直向她飞过来,初初惊喜,伸臂让它停下站到自己胳膊上。   李医娘从屋里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她们,唤道,“初初姑娘。”一顿,改口道,“沈夫人。”   初初上前握住她的手,“怎么竟是你们!”   李医娘还未开口,一个青衣仆妇出来道,“二夫人,李姑姑,老夫人请你们进去说话。”   李医娘向初初眨眨眼,轻轻道,“我们这次来,就不走了。”   初初很没有料到,“真的?”   李医娘再眨了眨眼。   一进荣威堂,气氛立刻压抑起来。熟悉钟太君的人都知道,她现在很不高兴。   钟老夫人怀疑的眼神在初初和李医娘身上来回打转,最后到初初肩膀上站着的枭鹰身上。枭鹰淡金色的眼睛毫不示弱,直直地盯着她瞪回去,站在初初的肩上,趾高气昂的,十分精神。   钟太君问,“不知道李姑姑以前在哪里当值?老身久未进宫拜见圣人和太后殿下,许多人都不熟悉了。”   李医娘回道,“我原在华阳行宫,不怪老夫人不知道。”   “哦,”钟太君顿了一下,“只不知太后殿下怎么会遣你们到这里?新妇进门,我们断不会苛待了她。”枭鹰仿佛能听懂人话,听到把它也算进去,嘶叫了一声。   “老夫人,我一进大元宫就服侍着二夫人,这只枭儿也是由她所养,故而殿下让我们出来陪伴,没有别的意思,您万不要多心。”   钟太君沉默一时,“既然是太后的意思,老身只得从命,金戈,带李姑姑他们去安置。”   老夫人冷厉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刮过,初初   第33章 爱妻(新)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回到屋内,打发走下人,初初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出宫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李医娘能陪着自己出嫁,可是却不愿意再去求他。   两个人默默相对一时,初初先问,“是他让你们来的,是不是?”   李医娘苦笑,“还能有谁?难不成真是太后?”饶是她心性洒脱,想起来仍不禁心有余悸,“你知道吗,那一天圣上传我过去,我真怕他会下令杀了我。”   你要知道他们都是皇权意识底下生长的人物,真正面临天威,很难做到平素一样的从容。   “我求过他不要难为你。”初初低低道,埋下头,但倒真没有料到皇帝会放李医娘和枭鹰出宫,并赐到自己身边。   “他还令我带一样东西给你。”李医娘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黑色底大红唐纹漆皮盒子,约莫八寸长、六寸来宽,初初不解,“这是什么?”   “喏,”李医娘示意她看盒子一端中间,原那里有一枚朱红色的印章,将盒子封住,上面三个篆文小字:临渊生。初初知道这是他的别号,是他的母亲先太后谢衡为他所取,意思是身为皇帝,须时时以临渊履冰心态保持警醒。李医娘道,“我先出去了。”   初初想将盒子束之高阁,最后还是将它打开,只见里面一本花青和绯红相间花纹封皮的连页册子,倒像是他每日批读的奏折一般。   第一页,初初愣了,是一幅画,一个宫女装束的女子跪在地上,发髻稍微散乱,腰间无有束带,一个小太监手执拂尘向她问话,皇帝坐在肩舆之上,嘴角含笑。   第二页,女子跪坐在长榻上侍弄一把紫砂茶壶,男子从身后揽住她的腰。   第三页,刺客来袭,宫装的女子满面惊慌,被刺客拖到身前,她看着皇帝,“皇上,救我!”   第四页,女子衣衫半褪,左肩上犹包扎着白布,被皇帝搂在怀里抚弄亲吻。   初初看到这里,满面通红,恨不能将这画册丢掉并撕烂揉碎,然而再翻过去,第五页,女子伏地哀求,皇帝毫不留情,画外两个宦官模样的宫人向一个跪坐在草席上的身着囚衣的中年男子赐酒。   初初指尖颤抖,第六页,回复宫女装束的女子在宫殿内恭身而立,皇帝从桌案前抬起头看她。   第七页,一只枭鹰从云端飞向广场上刚刚驯服烈马的英武男子,人群中分明站着女子,皇帝站在高高的看台之上。   第八页,篝火旁皇帝让女子给侍卫赐酒,皇帝一脸欢喜,女子却抑郁不欢。   第九页只有满团的漆黑雷电,可见作画之人当时之愤懑烦乱。   第十页,女子在众臣面前向皇帝哭诉晋王恶行,英武的男人护住她自己受了晋王的一鞭,皇帝面无表情。   第十一页和第十二页连成一幅,娇美的女子双手被缚,遮挡在额前,朱红色的衣衫碎了,扯在一边,长发是她身上唯一的遮掩,她娇嫩的乳从长发中露出来,尖尖挺立,纤腰翘臀,修长笔直的双腿并的紧紧的,但点点濡湿的、乳白的痕迹……   画侧一行题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初初看到这里,已是全身发抖,弘德帝极擅书画丹青,这每一幅画页虽不是栩栩如生,但人物神态端是惟妙惟肖,意犹未尽。特别是最后一幅——他竟然是无耻至厮,将她承欢后的姿态全描绘出来,初初抱紧自己,心里面满是羞耻懊恼,几乎是无地自容的说不清的感觉。整本画册——事情分明不是这样的,它们如实发生了,但分明又不是那样!   一时间坐立难安,她重新坐下去,以手拄额,不管怎样,她已为j□j,他现在又让李医娘带这个东西给她,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   却说沈骥来到兵部办理手续,在门房等候时,几个先到的武官模样的人正在高声谈论。沈骥自坐到一边,听他们讲。   原说的正是大理的战事。头一日,前线传来捷报,岭南大都督吴必火麾下前锋大将宋毅率一万大军攻下大理前沿重镇楚雄,并一路向西,大有直捣其都城羊苴咩城之势。   一个满面胡须的粗豪汉子大声道,“大理弹丸之地,俺猜最多不到一个月,战事即可以结束也!”   众人皆以为然,一人道,“宋将军领了一万大军,圣人一共召集了五万,依俺看,杀鸡岂用牛刀?哈哈哈……”   一个差役进来,“沈将军,请。”   胡须汉子不干了,“喂,是俺们先来的,凭什么先让他进?”   差役睨了他一眼,压根儿不理,胡须汉子大怒,蒲扇一样的大手往案子上一拍,“喂!”   沈骥道,“让他们先办吧,我不急。”   差役忙道,“不成,夏官大人要见您呢。”   所谓夏官大人,就是兵部尚书,太宗时仿周礼予六部尚书别称,春为礼部,夏为兵部,秋为刑部,冬为工部。听到是谢苍谢大人的意思,胡须汉子不做声了,只一双牛眼瞪着,还有些不服气。   沈骥随差役到内堂,谢苍正坐在榻上等候,沈骥躬身行礼,双手抱拳,“谢大人。”   谢苍左手虚抬,“虎卿请坐。”沈骥表字虎卿,谢苍与沈恭相熟交好,是以直呼其字。   沈骥坐定,谢苍问,“任你为边校尉将军,有没有哪里不满意?”   沈骥道,“大人为卑职想的周全,卑职只有感谢的。”   “嗯,”凭沈骥的家世和资历,便是强行保留原先的前锋将军也不是不可以,但谢苍处事一向公正严明,见沈骥本人亦公义通透,很是满意。拈须道,“云南战事十分顺畅,你此去恐收获不大,不过走一走场也是好的。”   沈骥回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在一时,卑职省得。”   谢苍点头,利目扫向沈骥,以前只觉他隐在皇帝和沈恭的身后,不料这一份沉得住、定下来的心态,在年轻人中实属难得。不禁暗赞,沈氏一门两兄弟,皆属人雄!   “如此,我祝虎卿此行顺利。”他慢慢道。   沈骥自起身告退。   从兵部出来,看见一行三四个人围在火龙马旁边,里面就有刚才的胡须汉子。   “喂,”胡须汉子正围着红龙马啧啧赞叹,见主人来了,忙抬起头相唤,未料就是沈骥,再见他服色,分明已是从四品的军衔,比自己还高,联系到方才谢苍亲自召见,胡须汉子粗中有细,猜这年轻人定是个勋贵子弟。   兵营里向来是以实力见高下的,勋不勋贵的不好使,反而会令人反感,胡须汉子大喇喇地问,“你这马是哪里的?”   沈骥不计较他的无礼,淡淡道,“云贵。”   “不可能!”胡须汉子跳起来,他自认是相马专家,乜着眼道,“滇马脚力绵长,个头矮小,足下低平,你这马,看看这个头、这胸脯、这蹄子这腿,怎么可能是滇马!”   旁边过来一人,喝他道,“你懂什么!沈大人这匹马,乃大理国进献而来,出自玉龙雪山,无人能驯。沈大人驯服此马,圣人将马赐给大人。”   玉龙雪山,火龙马——那汉子突然惊叫,牛眼瞪向沈骥,“你就是沈骥?”   #   沈骥将一踏进院门,就听见尖利的嘶叫,他听得出这熟悉的声音代表着欢欣,果然,自己的小妻子正在庭院里与枭鹰喂食,那野鸟故意将肉撒的满地都是,惹初初去骂他,然后就喋喋地直拍翅膀。枭鹰有多精利,一眼睛看见他,闪电般地冲着他飞过来,站到他宽厚的肩膀上,淡金色的眼睛俱是欢喜。   李医娘从东面厢房里出来,“将军回来了!”初初迎上来,李医娘也上前行礼,“沈大人。”   故人相见,沈骥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奇,“李姑姑,你们怎么来了?”   “是太后……”初初忽然觉得,这个解释实在是太薄弱了,轻轻道,“是太后娘娘让他们来陪着我。”   “以后我要多给您这里添麻烦了。”李医娘欠了欠身道。   沈骥点点头,“甚好,我即要远行,有你们陪伴在夫人身边,我也放心些。”对初初道,“进屋吧。”   枭鹰想跟着进去,李医娘唤回了它,那鸟不情愿地松开爪子,从沈骥肩头飞下来。   “是皇上,”进到屋内,初初轻轻道,“是皇上让他们来的。”   沈骥转过身,“唔,这样子很好,我说的是真的,你不要多想。”抬起她的脸,初初不说话,只看着他,她的眼睛总是那样含情如水,瞅的人心晃啊晃,沈骥忍不住,俯身吻住她的唇。   #   晚上,像头一天一样,沈骥看完书执灯过来时,初初已经睡着了。掀开被子,她蜷缩着背身睡着,大红的锦被上两个白皙的小点,沈骥握住一只软足,她真的是美到细致的美人,这双小脚丫儿,柔软白嫩,每一根玉趾都粉莹莹的,那一天他占有她时,就是将它们含在嘴里。   许是他掌心的热度烫到她,初初迷迷蒙蒙地醒了。看见他放下她的小丫儿,站在窗前,除下自己的衣衫。   紧张的僵硬瞬间攫住她,初初心儿直慌,“将军,”   又是那种娇娇又细细的声音,沈骥扔下最后一件衣物。他是逆着光站立的,灯光下那方正结实的下巴,坚实而流畅的肌肉线条,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威风凛凛的战神。   无处可逃,也无法再逃,他一上来就压住了她,吻住她的嘴唇,粗粝的大掌伸进她的前襟。   初初很不能适应,他的吻比皇帝温柔,可那毕竟是另一种陌生的气息,与皇帝修长有力的手不同,这是双军人的手,拿惯了刀剑,掌心指尖满是粗粝的茧,她柔嫩的肌肤禁不住,很快那粉尖儿就立起,抵在他的手掌心上。   纠缠之中初初已是粉霞蒸面,香汗微微,沈骥将头埋在她潮湿的鬓角,“我本想等到从云南回来之后,可是初初儿,我等不及了。”   初初被迫拱起细小的腰肢,白嫩丰盈的胸脯在大掌间揉搓,他命她吸吮他胸前的汗水,用她硬起来的粉尖抵着他坚硬的胸膛磨蹭。初初仰起颈子,任他亲吻自己的粉颈桃腮。沈骥太强壮了,肌肉硬的像铁一样,初初害怕得想哭,所以他稍一放开她便下意识地想要退后躲闪开,可是瞬间就又被压回去,初初咬紧嘴唇,被迫地接受了他最终的侵入。   沈骥如坠天堂。可是身下的女子太过柔弱,他不舍大力,硬生生地挨了十余分钟,缓缓儿磨蹭才将自己全部入进去,而初初已是目殇神摇,一双美目中蓄满了泪水,这样子的她好可怜,也好可爱,沈骥一面心下怜爱,一面却忍不住逐渐加大气力,直把那娇滴滴的泪珠子撞得滚落下来,洒满了整张脸。   “好痛,好痛!”美人儿被逼到极处的花拳绣腿,沈骥笑着将小拳头收到掌中,“吾妻,仔细打疼了你的手。”结实的腰腹却是毫不留情,下下都撑开深入到她最里面。初初小手被他攥在手里,浑身香汗淋漓,一只小脚丫儿也被他攥住足踝在嘴中含吮,躲也躲不得,受也受不住,真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美人儿蹙眉忍痛的娇态,沈骥着迷地看着——须知这盛初初乃是不世出的美人,不仅在容颜,还有那一等天生惑人的姿态,沈骥模糊地想,大抵那西施、貂蝉再世,也不过如此罢!   作者有话要说:旧版3000字,新版4000字,补给茶泡泡MM的肉肉   第34章 练刀(新)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添新知———————————————   第二天一早,沈骥照例起身练武。   红绡帐子掀开,露出娇颜,两靥上还有刚睡醒的红,“将军,带我一起去吧。”   火龙马载着两人,初初见他一径出了沈府,有些奇怪,“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沈骥道,“曲江河。”   “不是有宵禁吗?”   初初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街上巡逻的武侯见到他们,显然与沈骥已经非常熟识了,不仅没有问询,反而笑呵呵地打着招呼,“沈将军,又出来了?”初初是披着大氅坐在沈骥身前,武侯们问,“这是?”   “我的妻子。”   “哦,沈大人成婚了?恭喜恭喜!”武侯们说完,驾着马走了,沈骥揽住初初的腰,继续向曲江河行去。   曲江河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它实际上是进入西京的一条水道,此时天还没有亮,曲江河畔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沈骥将初初抱下马,指着旁边的一个小茅屋,“这是我自盖的,你若是嫌冷,就进去等我。”   初初摇头,“我在这就好。”   火龙马却是个懒的,见主人照例练刀去了,自己站到树下打起了盹儿。   沈骥五岁习武,师从齐末周初的名将张须陀,张须陀少年成名,却一直不得志,直到四十岁以后经历与突厥的一次大战才大展神威,被太宗纳入麾下,成为燕翎军的一名统帅。张须陀与沈骥的父亲沈薄交好,临终前将自己祖传的武艺秘籍悉数交给了沈薄,沈薄见长子不宜习武,次子却与此道颇有天分,便把秘籍传给了沈骥,自幼练习。   张须陀的武学思想崇尚简洁实用,他主张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杀死敌人,因此他的刀法比一字刀法还要简洁,包括攻守一共只有十三式,但这十三式刀法又不是简单到走卒贩夫也能练。   恰恰相反,这十三式刀法虽然看似简单,但想真正练出来,却非常艰难,因为它这是化繁为简,中间运劲的力道都非常精妙,这就像大师写出的文章,文字都很简单,没有任何华丽词汇,可一般人就是写不出。   想要理解这十三式刀法的精髓,首先要学会繁杂,然后慢慢地去体会每一步简洁背后的深刻含义。   所以,十三式刀法的每一招后面,又各有五十六招复杂的刀法为基础,可就算理解了这些刀法的化繁为简,如果没有相应的训练配合,也一样使不出这种刀法的威力。   沈骥拿到武学秘籍时,张须陀已然去世,没有他的亲自指点,自己练习必是大打折扣。直到他八岁那年,经一位武学奇才指点,令他在水下练习这套刀法,这才逐渐领会到刀法的精髓,学会将力量、耐力、速度、爆发以及对力道的精妙控制,时至今日,已有八|九分火候。   这套刀法一共十三式,前面七招适宜在陆上,后六招则是为骑马攻击,需要极大的力量,十余年来,即使是在辽东大营的几年,沈骥也是每日坚持在水下练习,但今天带了妻子,他便只在河畔,只见五十余斤的大刀在他手上,便如游龙走蛇,收控自如,一个斜砍之势,都听不见风声,却见几尺之外树上的秋叶纷纷落下。沈骥将最后一刀凌厉劈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身上单薄的白色衣衫已湿到透明,周身散发着丝丝白气。   走向远处树下站立的妻子,她娇美柔嫩的像是出自另一个世界,“冷吗?”他问,将她的小手包到自己掌心里。   “将军这套刀法叫做什么名字?”   “张氏十三刀。”   初初道,“我以前在家中,也学过一套剑法,”说着到树下捡起一根枝儿,比划给沈骥看,衣袖翩跹,姿态极优美。沈骥笑道,“你这是剑舞。”初初有些不好意思,嫣然道,“是呢。”   两个人不再说话。沈骥突然间想到了青璃,同样是娇怯怯的女子,青璃柔弱的逆来顺受,最终是那样一个结局,而眼前这个,虽娇弱的也像是温室里的兰草一般,但有一双极稳的、适宜拿刀的手。   “你不冷吗?”初初问,抛下手中的树枝,转身去马背上拿他的斗篷。   沈骥止住她,“我平素练习,都是在河底。”   “冬天也是吗?”初初看向冰冷的曲江河,眼睛里流露出敬佩。   “是。”半个多时辰的练武,此刻全身都在一种燥热之中,看着眼前娇美的人儿,体内那一种绵绵无绝的热力,沈骥拉住初初的手,将她拦腰抱起。   “做什么?”初初惊呼,男人紧绷的身体和看着她的表情,她明白了,霎时间羞红了脸,沈骥抱着她走进小茅屋,将她平放到草垛子上。   是在外面,而且,昨夜里已有两回,初初很是不安。   “将军!”不再让她多说话,沈骥吻住她的唇,一面扯下自己已经湿透的衣衫,将她身上的大氅解开,铺在草垛上。   欲望来的又急又猛,“摸我,”他简单地命令,执起她的小手抚摸过自己汗湿的胸膛,结实的、布满腹肌的小腹,还有那已然快速绷紧的、直立的腿间。   “呃!”她还只是隔着裤子被动地轻轻碰触他,沈骥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炸开了,此刻他需要冲刺,最快速度、最大力道的那种,把全身蕴藏的热量和渴望都抒发出来。   顾不得底下女子哀弱的低吟,他解开她的衣衫,将那一对玉桃揉到爆红,用手指撑开底下为她做扩充,好在她体内还有昨夜残留的一些湿润,进去的时候没有让她遭受更大的苦楚,看着那一双泪盈盈略带委屈的美目,“吾妻,”沈骥吻了吻她的眼睛,开始大力鞭挞。   草垛子不像床,几乎没有弹性,随着身上男人的力道不断往下塌陷,初初偏着头,双乳间也是一片粉盈盈的汗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草甸柔软,也没有地方可以抓,也没有地方可以够,完全没有能够借力以分散一点他的力道的地方,甚至他的双手还钳在她的腰间,不给她一点闪躲的机会。   就这样摁着妻子的小腰一直猛送到射出,沈骥抵住初初的额头,大声喘息,半晌,后知后觉得才想到温柔,撑起双臂不要将自己的小妻子压坏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地亮了,晨光透进小屋的窗户,洒在这一对年轻的男女身上。   沈骥有些担忧得看着一直闭着眼睛的初初,她是纤弱的,但同时也有一种韧性的坚强,不知道从哪里那根刺就会突出来,他想到她是怎么样的对待皇帝,突然有一点担心——竟是,有一些怕她。   纤细的手臂抬起,勾住他的脖子,初初轻轻道,“我冷。”   两个人温柔的亲吻,他的舌一直舔到她耳垂边,含住她的坠子吸吮。   才十六岁的身体太年轻了,其实对欢好是抵触的。况她个性强,这方面十分拘谨保守,湿的也慢,根本不是把自己交给对方任由男人做主的性子。这样的女子其实很难高|潮,遑论享受欢爱。而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却正是欲望与信心都最强烈的时候。皇帝总爱逗弄她,好像她越不喜爱哪样,他就越要哪样,常令她羞耻到哭泣落泪,然后肆意占有。   而沈骥的强壮亦吓到她,初初蹙紧眉,强迫自己接受他已经舒缓许多的撞击。   “很难受吗?”沈骥暂停下来,看着二人交合的地方,那里已经红红肿肿的,好像快要吮含不住了。   “别看!”细细的声音,好像在撒娇,其实并不是。   沈骥爱怜地轻吻她的唇瓣,然后,抽撤出来。   “你……”初初勉强撑起身子,沈骥摸摸她的头发,“再做下去,我怕你今日都走不了路了。”   初初红了脸,身段却放松下来,沈骥拾起衣衫为二人擦拭,“今日是你三日回门,我带你出去逛逛,可好?”   初初心里是高兴的,转瞬却忧愁起来,抬头看他,“我的衣服都脏了,可怎么回去呢?”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一路躲躲闪闪,火龙马很不高兴,他是雪域神马,一向高头大马昂首阔步的惯了,哪作兴这般做贼一样的掩藏,进后院侧门的时候不悦轻嘶。   彼时天已大光,下人们都出来,打扫庭院,汲水造饭,看见火龙马哒哒哒地轻跑过去,没有随小厮去马厩,而是一直进到沈骥的院子里。   绿箭与红槊正在整理卧室,忽然就看见沈骥抱着新夫人进屋,新夫人全身都裹在大氅里,发髻凌乱,看见两个丫鬟,难堪得将脸藏到夫君的怀里。   “去打热水来,抬到房里。”沈骥吩咐。   两人走后,初初双手捂脸,不愿意从他胸前把头抬起来。   沈骥笑着将她手儿拿开,“新婚夫妻,孟浪一点又怎么样呢!”   —————————————————分割线——————————————————————   明天带孩子度假,从周二开始复更,频率2天一更,我会尽量保持这个频率,不随意更改,让大家看文有规律、轻快一些。   话说稻谷就是个极端没规律的人啊,要做到有规律,真的很折磨人捏   作者有话要说:娘的,乳不能说乳,得说桃!   第35章 人间(新)   ————————————爱憎弹指一挥间,人间咫尺与天涯——————————————   夫妻二人略休整一翻,携手去钟老太君所居住的松巍院,路上,初初对沈骥道,“等一下老夫人若是问,请将军不要说话,我来说。”   沈骥明白她的意思,应道,“好。”   钟太君早、晚饭罢要各行五千步,沈恭的夫人张氏陪着她走完上午的五千,刚刚回房坐下。见到沈骥与初初夫妻两个来了,老夫人眼睛微微一闪。   初初一进门便赔罪道,“媳妇今日晚了,误了给老夫人请安。”   那时候人还不像后世的明清,动不动跪来跪去,虽提倡仁义孝道,但和后来的礼教杀人决然不同,那做婆母的甚至能将子媳当猪狗苛责使唤也被当做正常。大周的年代,人文开放、礼教宽松,某些风俗方面几乎和当代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初初这赔罪,不用下跪,只深深欠身。   老夫人不言语,转而问沈骥,“你西去的物什都收拾好了吗?”   沈骥看向初初,初初便答,“都已经收拾好了。二爷的衣服、被褥都交给了林旺(注:沈骥的贴身小厮),夏天的衣服带了三套,秋天、冬天的各备了五套,另有两件大氅。公文、兵甲等箱笼交给了周成(注:沈骥的副官)。另外还有各种伤药两包,也分别给了二人。有什么不齐备的,请老夫人添减。”   钟太君直接道,“我不放心,让于氏去看看。”于氏便是前两日老夫人派到二房却又被沈骥退回来的妇人。她听声站出来,躬身应是。老夫人当面发话,加上来之前初初言语交代,沈骥没再说什么,初初看了于氏一眼,“有劳于嬷嬷。”   沈骥一直没有说话,但一直站在妻子身后,二人之间契合的样子,钟太君不悦皱眉,“你外面的事都停当了吗,整日价泡在内宅。”   沈骥方道,“母亲,今日是初初三日回门的日子,我想带她出去走走。”   老夫人才想到,立刻厌恶地看了初初一眼,一个罪臣之后的孤女,向哪里回门,亏他还大喇喇地提。一直陪坐在旁边的张夫人温和地笑道,“预备去哪里了吗?大慈恩寺的枫叶都该红了,当可去看看。”   沈骥向她道,“正是想去那里。”   思及沈骥即要离家,钟太君不愿意这时候发作,这才勉强同意。   #   沈骥骑着火龙马,初初则乘坐一辆清油小车。那个时代乘轿者不多,因乘轿乃是“以人为畜”,于礼义不符,唯皇帝、王公、长者方能乘轿或肩舆,其他人多骑马坐车,轿子要到宋以后才逐渐流行起来。   从伯爵府出来向西,路过长安城最热闹的西市坊,这里挤挤挨挨的许多店铺,天南地北,哪里的都有。初初将窗纱撩开一丝缝儿,看见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昆仑奴,身穿色彩斑斓衣裳、露出蛮腰肚脐的胡姬,每一样都觉得新奇。   也有许多贵族妇女,在夫君或家奴的陪伴下公然出行,有的带着帏帽,长长的面纱撩起披在身后,露出容颜,有的则干脆连帏帽都不戴,挎着男伴的手臂行走在街上。   “夫人,”看见绿色窗纱下鬓影晃动,沈骥笑着问道,“想要出来吗?”   那影儿轻轻摇了摇,沈骥一笑,忽而下马,从街边的一个摊贩那里买来一包东西,过一会,将东西递到车里。初初接过,热乎乎甜丝丝的泛着温暖的香气,打开一看,是糖炒栗子,上头几个已经剥好了的,她捻起一个放进嘴里。   #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西郊的太兴山,原名慈悲寺,为前齐哀帝初年所建,那位皇帝信奉佛教,慈悲寺的建造过程却并不慈悲,为建此寺,劳民伤财,前后工期二十余年,动用了数十万民夫、千万两金银。太祖攻破长安城时,曾有人建议毁去此寺,盖因“其一砖一木皆民脂民血也”,太祖却以其超人的视野和胸怀终于没有听取这个建议,将寺庙保留下来,更名为大慈恩寺。   时已近深秋,太兴山天蓝树黄,时而有灼阳,却已大有萧杀之色。从山路拐一个弯,便看见寺庙的一方檐角从黄绿色的山叶中显现出来。   不是初一十五,上山拜佛的人不多,沈骥乃是官身,得以由知客僧迎接进入寺院深处。   虽为寺院,大慈恩寺的房舍不是像后世一样一入门便是一尊巨大的佛像,前面香火缭绕供人跪拜。它们错落有致依山而建,巨大的斗拱,黑色的叠瓦脊划出简洁而庄重的脊线,鸱尾微微上翘,简洁秀拔。   初初与沈骥行到一处缓坡,只见下面一处庭院被拥在火红的枫叶之中,白墙黑瓦的房舍十分拙朴,枫叶却红如流火,知客僧告诉他们,“这里是知秋堂,现下枫叶正红,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有钟声从不远处传来,更显得人间静谧,沈骥对初初道,“去看看吧。”   #   燕赜走进知秋堂,看见照壁上写着: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他看了一会,抬脚拐过照壁,一个知客僧站在墙角,见到他们迎上来,“檀越,这里已有……”   一名劲衣侍卫立刻上前,“退去。”知客僧惯会察颜,见当头的青年二十余岁年纪,形容英俊,气度非凡,身后跟着的几人皆是昂藏矫健的龙虎之人,合十向青年施了一礼,默默得自退到原处。   初初站在树下,手里拿着许愿的红签纸,察觉到什么,转过身。   皇帝炯炯的目光,她一下子站在那里。   有一束阳光穿过火红的枝叶,一片一片的叶子像火光中的蝶翅飞舞,就要燃成透明的影。澄光火影中,盛初初穿了一件樱草色的长裙,鸦青镶嵌绯色花纹的束带,橙红镶浅金仙草纹大袖罩衫像是一片赤红的云霞披到了身上,或是那枫叶燃烧成火,洒下来。   她满头乌云只簪了一根簪子,斜插着一枚小小的玉梳,略微冷淡的表情在流光中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小小的玉人,燕赜知道她一向不爱装扮,却能把极致的简单映照出异常繁丽。   两两相望中,皇帝向这边走过来。初初奇怪自己居然没那么慌乱,但随着他靠近的步伐所带来的一种受压迫的感觉依然存在,这个人的气势太强烈,可笑的是,自己对他的畏惧竟是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他在几步之外停住,初初抿抿嘴,向他欠身行礼。   “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帝问,这一场不期而遇,他和她一样措不及防。   “今日该当回门,夫君带我出来走走。”   燕赜沉默了一下,“阿骥人呢?”   “在外面。”初初道。   燕赜扬起眉,“他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是的。师傅说,这棵树许愿很准,但须得一个人才好。”   燕赜当然知道这棵树的规矩,其实是,许愿时与被许愿有关的人最好不要在旁边。轻轻问,“朕在这里不妨碍你吧?”   初初摇头,“无妨。”转身欲将红签纸系在树枝上。   皇帝却抬手将红色签纸拿下,初初一愣,抬起头,逆光中他的脸和表情都看不清,她只看见火一样刺眼的阳光,和头顶上繁复灼亮的秋红。   “成风,”只听他唤道,赫连成风接过签纸,几步即跃上大树最高处,将它系到最高的一根枝上。   签纸挂的越高,就越能够实现愿望……   沈骥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陛下。”   初初本怔怔地看着皇帝,听到沈骥的声音,丢下他,缓缓儿走到对方的身边,“将军,”她细细地唤,靠到他近旁。   两个人之间和谐而又默契的样子,少女无意识的对对方的依赖,燕赜依旧站在枫树下,向着初初和众人道,“你们都下去,朕有话和阿骥说。”   风卷起几片红叶翻飞在二人脚下,燕赜问,“阿骥,你还记得这里吗?”   沈骥走到他的身边,“臣记得。”   被选中作为三皇子的伴读,那年他五岁,燕赜只有三岁。彼时谢皇后身体不好,最后两年几乎都在这大慈恩寺的知秋堂度过,两个孩子常来到这里陪伴。   燕赜道,“我到现在,也只喜欢这么一个女人。”一时间,仿佛看见当年父皇站在宫殿门口凝视的身影。   沈骥跪下,娶了盛初初,无论前情如何、动机如何,在这件事情上,他于皇帝确实有亏。   燕赜略微烦躁地摆摆手,“这件事朕也有错。”一时间躁乱不已,他也是人,怎么会没有愤怒与遗憾,隐忍不发,不过是因为与他的情谊和对她终究是喜爱。但经此一事,他们每一个都不可能再回复到从前。   沈骥亦明白,只跪在原地默然不语。   “起来说话,”皇帝恢复了平静,转过话题, “吴必火的前锋很顺利,你怎么看?”   “是,”沈骥缓缓站起身,“刀贵妃(令大宠妃)虽为女子,却隐忍多谋,又唆动了大理数名大将,麾下并非无人。忽林诡谲多诈,臣以为,不宜太过冒进。“   燕赜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宋毅的前锋突的太快,吴必火过于乐观,朕不喜欢这样。”一顿,“吴必火是老将,朕知道他希望速战扬最后之名,你去之后,却须多为朕考虑。”   沈骥单腿下跪,“是!”   皇帝沉默了一时,问道,“她与你母亲,相处的怎样?”   “母亲不喜欢她,但……她应当能够处理。”   皇帝看着他,“把她看好了,朕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   #   晚饭时,沈骥告诉大家自己要提前起程的消息,钟太君点头,“好,好,你此去若能参战,必不要堕侮了你老子的威名。”沈恭与夫人张氏亦说了些离别话语,钟太君急令于氏领着下人将沈骥的行囊马匹随从备好,准备第二日一早出发。   唯初初默默无语,直到二人回房,准备将息,宽衣时她忽然从背后抱住他,纤细的手臂揽在他腰间,沈骥一愣,握住她的手。   “你真的要走了吗?”她的声音在身后细细的道。   沈骥拍拍她的手,将她从身后转过来,抱到怀里。   女孩开始细细地抽泣,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肯出来,沈骥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那一种依赖和柔情,整颗心像是泡在温热的水里。   忽然,初初仰起脸,主动勾住他的脖颈,吻上他。   她的唇很软、很凉,带着娇甜的香味,小舌头怯怯地探进他嘴里,勾着他到自己嘴里逡巡。沈骥一瞬间就硬了,却还是试图从两人的唇舌交融间退出,“早上太把你弄的狠了,我怕你禁不住。”   初初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的,他却根本无法从这柔软的禁锢中脱身,她细细地道,“我愿意,将军,让妾服侍你。”   打横儿将怀里的娇人抱到榻上,怕压坏了她,沈骥将初初置在自己体上,豆绿色的上衣除下,露出里面海棠红绣着牡丹的抹胸,这一方丝帛的质料很好,又薄又透,可以透过这艳丽的红看见里面的风景,晃晃的,尖尖的,沈骥哪里能够再耐的住。   初初靠在他肩上,任他将自己的抹胸除下,沈骥扶正她,仔细欣赏烛光下小妻子曼妙的身体,晕黄的烛光在那瓷白的肌肤上好像涂上了一层光釉,美的不像是真的,他竟一时不敢下手,生怕自己一碰上去就裂了、碎了,或是亵渎了她,弄脏了画。   初初星眸半闭,眼神迷离,柔顺地含住他哺进来的舌头。双腿被打开的时候她偏头咬住唇,沈骥压住她的腿儿细细打量,手指摸上去,沉稳的声音变得浑浊,“小初儿,你这里真小,我一根手指都容不住。”说着就上下其手地弄她,初初轻轻哼哼着似是哭泣,   “怎么了吾妻?”沈骥哄着她,让她尽量放松去接受自己,他自己已是满头大汗,胸膛上也都是汗水。   初初有些愧疚,捂着小半脸儿,“我的身体不好,……”   沈骥吻她的耳朵,“嗯?”   初初咬住唇,她总是没那么热情,面对男人们超人的欲望,首先是害怕的。身体湿的慢,皇帝以前急躁时甚至责备过她,说她生的这样的身子,勾的人去弄她,却又不允人尽兴……   沈骥将她抱在自己上方,边抚慰边慢慢进入,初初靠着他颈子细细娇喘,那声音弄的他更行亢奋,却抱着怀里的娇身子不舍大力,双臂和上身的肌肉鼓胀得硬铁一般。   初初扶着他的肩膀,自己慢慢儿往下坐,沈骥握着小蛮腰,向下掐了掐饱满的小臀,这细细滑滑的一身,哪里都想往死里虐,哪里又都舍不得,他喃喃道,“吾妻,你的身子很好,为夫真的要被你弄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欲望是简单的,爱情却是复杂的,亲情和友情是单纯的,爱情却是丰富的,或者爱是简单的,但人是丰富而复杂的。   套用玛丽莲梦露的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忍受我最坏的一面,也定不能享受我最好的地方。   三个人的感情,不是180度的平面几何。   第36章 惊心(新)   ————————————前有豺狼后有虎,何去何从是归途————————————   第二日一大早,沈骥起身先去松巍院给老夫人磕头,钟太君正襟危坐,手执乌金紫雕杖,待儿子磕完头,细细在他身上看了一遍,点头道,“你去吧,建功立业,也为皇上,也为你,也为沈家。”   沈骥沉声应是。   想一想还是道,“儿子媳妇年纪小,又颇经坎坷,娘多担待她一些。”   钟太君眼波微闪,最后道,“好。”   沈恭与夫人候在大门口,“阿弟,”之于这个弟弟,他一直如半兄半父,拍拍沈骥的肩膀,“为兄等着你回来。”张夫人也叮嘱,“刀剑无情,叔叔须多多小心,太危险了就莫勉强……”话未说完便被沈恭呵斥,“阿弟此去是为皇上分忧,婆婆妈妈的妇人之言莫再说了!”   沈骥一向敬爱兄嫂,跪下来向二人行礼。   张夫人已红了眼圈,沈恭先转过身,“进去吧。”   沈骥将初初揽到怀里,妻子眼睑下明显的黑眼圈,他心疼地凑到她耳边,“你等一下再睡一会。”初初红了脸,垂下眼睫。昨儿一整夜他几乎没让她睡,而她也尽力婉转承欢,两个人只在天明前小寐了一会。   初初将他披风的系带系好,仰起脸儿道,“你好好打仗,快些儿回来,莫要挂记我。”   沈骥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等我。”   跨上火龙马,马儿好似知道此去要回他的故乡,欢快轻嘶,枭鹰从屋檐上扬起翅膀飞到前面,初初看着他们的身影走出坊巷,不一会儿,只枭鹰一个飞回来立到她肩膀,沈骥与火龙马的身影,则消失在薄淡的晨光中。   #   回到院子,看见于婆子站在庭院中央,她身后跟着两个眼生的丫鬟,李医娘正与她交涉着什么。   李医娘见她回来了,迎上来,于婆子却依旧是阴沉沉的站在原地,初初看见地上还有两只箱笼。   “这老货好生讨厌,说是老太太让她来的。”李医娘低声道。   初初走过去,“于嬷嬷,这是做什么?”无论怎样,她都是皇帝亲自赐婚、沈家明媒正娶的二夫人,不必自己把自己弄的好像处处低人一等的过于小心伏低,于婆子微向她欠了欠身,“二夫人,老夫人命老奴来更换新房的家具床帐。”指了指地上的箱笼,“这些是床帐等物事,家具随后由小厮们来搬。”   李医娘道,“沈将军刚走,这就巴巴地来更换新房,哪有这样的道理!”   于婆子道,“这是我沈家的规矩,沈家忌繁奢,重节俭。老夫人已经告诉过少夫人了,不是吗?”   “老夫人连媳妇房里的床帐摆设都要管?伯爵府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还是你做下人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李医娘毫不相让。   那于婆子也不是吃素的,听到这话,本就黄扑扑的脸更沉,“李姑姑,我们老夫人敬你是天家所指,来陪伴二夫人的,但伯爵府的规矩自来这样,不容人非议。”   李医娘冷笑,还待再说,初初止住她,上前一步,“好了。本来,新红当一个月再更换,不过既然老夫人吩咐,我做儿媳的听着就是了。”说罢唤绿箭,“你与我进去收拾。”   于婆子还要上前,“老夫人命老奴亲自布置。”   初初秀眉竖起,“待我先将床帐除下。”   于婆子阴阴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含着不屑,“夫人不让老奴进屋,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放肆。”初初动了怒,握了握拳,这老奴才仗着是钟太君的人忒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自幼和在太后那里所受的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她舒了一口气,缓缓转身,微睨着她,“我与夫君之间有何事见不得人?只一句,圣人说,非礼勿视,于嬷嬷,您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定用不着我做小辈的来教你自重二字怎么写。”   那于婆子自是不服,但面前少女虽年轻,生的弱质纤纤,却极有坚持和威仪,她终是嘴唇翕动了两下,没有跟上去。   昨夜两个人数度欢爱,从长榻到大床上,初初指挥着绿箭将被褥床单都除下,吩咐道,“这些都须你自洗后再给那婆子。”   绿箭应是。   待除下红绡纱帐,初初让绿箭唤于婆子进屋,不一会儿换家具的小厮们也来了,让他们将紫檀家具搬出,换上普通的杨柳木家什,再让绿箭红槊两个将新带来的纱帐挂上,只见是鸭卵青的帐子,花青色槅门纱,秋香色的被褥床单,茶色枕头靠垫,一律半新不旧,不仅颜色朴素,而且质料等都是粗纱粗布。那于婆子还开了另只箱笼,对初初道,“老夫人吩咐,沈家的新妇,没有一来就穿丝绸的,这些衣衫虽粗,都是以前新做的,没有上过人身,请夫人穿着。”   初初看那些衣物果然亦都是粗布,颜色也多以青蓝灰紫为主,淡淡道,“知道了。”   于婆子又道,“老夫人还说,农耕桑种,这些都是沈家人当会的生存技能,二夫人既然一概不会,明天起老夫人就派人来教。”一面说,一面暗自看初初的反应。   初初凝神听着,也没有不屑,也没有着急,只抬眼问她,“老夫人的话嬷嬷传完了吗?”   “暂时没有其他。”   “好,烦请嬷嬷也代我回禀老夫人:沈家的媳妇应当会的,媳妇自当一一学来,请她老人家放心。”   于婆子倒没有想到她这般沉得住气,又猜或许是年轻气盛,强自赌气吹牛,默了一会儿道,“这样最好,老奴告退。”   于婆子几人走后,李医娘来到初初身边,十分不屑钟太君的作为,“算什么巾帼英雄,行事这般无理蛮横。”   初初向屋内走去,“她毕竟是二爷的母亲。”   两人进屋,李医娘看着本来一室新红j□j化作过分的简朴粗陋,冷笑,“只可笑她看错了人,你若是真爱慕繁华虚荣的,又怎会舍弃那边。”   初初道,“日久见人心。”李医娘却不屑轻哼,“我看难,那老太太已是固如顽石,凭你想滴水穿石,她还能有几十年上百年给你磨?”   初初不语。唤绿箭红槊二人进来,对她们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老太太身边过来的人,我不想让你们为难,只一条,你们也不要做出让我为难的事。”   绿箭是个极机灵妥当的,闻言已知其意,红槊却迟钝些,以为初初是责怪今日的事情,忙要辩解,“今日是于嬷嬷……”绿箭扯了她一下袖子,她方住嘴。   初初又问,“以前二爷房里服侍的人都去了哪里?”   绿箭回道,“二爷在外面好几年,房里只有看守房屋的几个粗使的。”   初初亦知道沈骥以前的事,还有老太君的侄女钟青璃,这里面牵扯到许多前情,她也不想多问,点点头,让她们退下去。   出来,红槊问绿箭,“方才你拉我做什么?”   绿箭道,“她的意思你还不明白,明显不是说今天,只让咱们今后安分,不要过分。”   红槊不屑撇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能拿咱们怎么样?”   绿箭摇头,“我看新夫人却不是没见识、不省事的,”,想到钟老太君那边,颇有些忧心忡忡,“你我还是警醒些为妙。”   那边厢钟太君听于婆子回完话,半晌未语。那于氏知道,老太太素来最有决断,思考时最厌恶人随意插话,遂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多说,不多时,听她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却说初初折腾完早上这一阵,来到松巍院请安时已经晚了,钟太君身边一个叫银钩的侍女出来道,“老夫人说,今儿晚了,二夫人回去吧。”   第二天,初初辰时正(早上七点)到达松巍院,却被告知老夫人与大夫人一道散步去了。   第三天,初初又提早了小半个时辰,老夫人刚刚起身正在梳洗,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大夫人张氏来了,妯娌两个照个面,有下人引张氏入内,依旧是银钩出来,告诉初初让她回去。   第四天,初初还是这个时辰来,钟太君在房内对左右道,“出去,让她以后不用再来!我这里不耐烦见她。”   银钩遂出来,将这意思婉转向初初说了。初初听罢,思量了一会向银钩道,“烦姑娘帮我带话,给老夫人请安,是为人子媳应当尽的孝道,虽然说有老夫人的话说不用来,媳妇也不敢废礼,也不敢不听老夫人的,每日,便在这房门口止步吧。”说罢向房门欠了欠身,方转身离去。   银钩进屋将初初原话转说了,钟太君本闭目让金戈给她梳头,闻言两个婢女见她睁开利眼,疏淡的眉峰笼起,金、银二人忙低下头,老夫人道,“去,把于氏叫来。”   不一会于氏到了,钟太君让她将前日更换新房的事再复说一遍,听罢,沉沉道,“此女惯于魅惑,坚忍桀骜,端是个妖物!可恨二郎竟就迷惑于她!”一面痛心,一面那双冷凝利眼不断变幻闪烁。   于氏道,“这几日她均是在院内学习耕织,倒也安静。”   “你懂什么!”老夫人斥道,看向墙壁上挂着的钩戈刀剑,她年青时与丈夫久历沙场,颇有杀伐决断,沉沉道,“你不知道,有那一等女子,惯于迷惑男人,小到为祸家宅,大到倾国倾城,这样的女子以往不是没有,大害也!”停了一时,又喃喃道,“一家子都死了,只她一个活下来,本就是不祥之身,先魅惑皇上,又祸害我的二郎——老身绝不能容许二郎毁在她的手里!”   于氏迟疑,“老夫人,她毕竟已嫁入沈家……”   钟太君烦躁地摆摆手,“我只担心这场战事太快——罢了,看看战事情况再说吧。”   #   黄昏的时候,枭鹰从外面飞回来,李医娘看见她嘴里叼的东西,又惊又喜。   唤枭鹰进了她居住的厢房,不一会儿,李医娘来到主屋,初初屏退丫鬟,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枭儿真的拿到信了!”   原是沈骥临走之前,约定与初初飞鸽传书,又怕信鸽入府误被其他人截获——毕竟时间短,来不及训练信鸽将书信直接递到院子里,便约定让信鸽将信先送到沈骥一个极好的朋友那里,再由枭鹰每日去取。枭鹰一连去了三天都没有接着,初初与李医娘两个还担心此法是否可行,不料今日就接到了信函。   初初拆开信函,匆匆阅罢,李医娘问,“怎么说?”   初初喜忧参半,“写信时就快要入蜀”,掐指算了算,“现在已经入蜀了吧,说是要和其他人会合,休整三两天再出发。”   李医娘念了句佛,“阿弥陀佛,早点去,早点儿回来。”沈骥出行已有七八日,这些日子以来,她二人日日待在这院子里,老夫人除了派人来教初初耕织之事,倒也没有多扰。只是时日难熬。   李医娘道,“等沈将军凯旋归来,你两个去跟老太太说,分家单过吧,省的彼此看着两厌,有什么趣儿?”   初初何尝不想这样,但想那钟太君的性格,定不会容易,叹口气,“再说吧。”   #   第二天去松巍院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破例竟让她进了门。   彼时钟太君已用了早膳,大夫人张氏也在。初初向老夫人福身,半垂首退到一边。钟太君道,“昨日宫里面递来了请柬,是沐辉宫派下来的。太后殿下邀请你们赏菊,”看着初初,加重了语气,“特意点了你的名字。”   初初抬起头,“是。”   老夫人继续道,“我老了,不想动弹。既然邀请你们,你们便去吧。”   张夫人站起身应是,初初也应了一声。   钟老夫人又道,“盛氏第一次出门,于氏,你去帮着她准备一下,别哪里不到失了礼仪。”   回到院子,初初依旧让于氏在主屋门外等候,这一次于氏没有分辨,站在廊下。   李医娘帮着初初挑选衣衫。初初知道钟太君的意思,又怕她穿的太艳丽招摇,又恐她穿的太朴素跌了伯爵府的脸面,两人遂选了一件银白色暗竹叶花纹的上衫,茜色衣裙,既得体又不张扬,那于氏见了,也没挑出什么。   李医娘与绿箭陪着初初,连着张氏夫人和她的两个丫鬟,妯娌二人坐上香樟木清油雕花紫盖大车,于辰时末(上午九点左右)来到皇宫。   本来,太后所出的任家与贺、周这些豪门世家交好,不大看得上后来居上的沈家,与钟太君和张夫人都没什么交往,这次在请柬上亲点了张氏与初初的名姓,张夫人知道盖因初初曾是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那任太后本人与盛家也颇有渊源,是以特意回过钟老夫人,两人比其他贵妇人早到,先去沐辉宫请安。   到沐辉宫时,发现还有人比她们早到——是淮西王家的王妃顾氏。   张氏与初初拜见了任太后,又向顾王妃见礼,太后命赐坐,两人便坐到顾王妃的下手。   初初出嫁之后第一次见太后,对任太后她一向是感激的:且不说是她救下自己的性命,从冷宫出来后,从宫女、到嫔妃、再到出嫁,任氏虽没有为她多做什么,但亦没有过多要求和苛责——初初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要求不高,这已实属难得。   与太后说了几句话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她总感到顾王妃的眼睛不时往自己身上打量,初初自认除了偶尔救过她家的小公子,与淮西王府并没有其他交集,不禁有些儿奇怪,趁着太后与张夫人说话,特意看过去时,顾王妃却又看向他处了,竟是不想与她多说。   巳时三刻,大宫女余音来报说众女客多到了菊园,太后起身,“咱们也过去吧,中午御膳房准备了花宴,予也是第一次听见,去看看他们都弄了些什么。”   穗穗这时候已是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宫女之一,待来到菊园,寻了个机会,告诉初初,“待会儿皇上也来。”   初初蹙眉,“在这儿用膳吗?”都是太后女宾,多半不会,穗穗果然摇头。   初初不想见他,也不耐烦皇帝的一些嫔妃和贵妇时不时向自己这边打量,寻了个机会,趁着众人兴高无人觉察之时,与李医娘偷偷出来,打算待皇帝走了、近到宴开时再来。   却也不能在宫内瞎转悠。初初记得菊园附近有一个佛堂,最是幽静,便来到此处,好在守门的太监见她们衣着装扮,知道是宫里的宾客,没有多问。   这佛堂里供的是弥勒佛,释迦牟尼是现世佛,弥勒佛却是未来佛,初初以前在太后身边侍奉时,曾听周微澜讲过一些佛经教义。对于佛门菩萨,她一向似信非信,但自来现下心中有了些许牵挂,便见佛亦拜,当下双手合十,默默在佛前念了几句。   李医娘去厢室寻看。初初站起身时,一睁眼,许是站的有点猛,头有些晕,觉到金黄色的阳光洒在香案前,竟恍惚有黑影一晃。   一阵风吹过,李医娘再回来时,佛堂的门已经关了,她感到奇怪,刚要推门,刚才那个让她们进去的太监却上来拦阻,李医娘道,“我找我家夫人。”   那太监道,“回去了。”她也不能硬推,只好先回去到菊园。   一门之隔的房门内,娇美的女子被男人压迫着倚靠在门上,初初陷落在熟悉的钳制里。   从强光下猛然关上门,佛堂内幽黑许多,眼睛尚不能适应,皇帝捏着她的下巴命她仰起脸,低声责问,“看见朕为什么要躲?”   初初想挣脱出来,却没有成功,偏过头淡淡道,“并没有看见您。”   “撒谎。”皇帝冷笑,“朕就这么惹你的眼,嗯?”见她只是犟着不说话,心中恼恨至极,低下头去吻她的唇。   初初大怒,偏着头躲避,但哪里强的过他,终于被她堵住嘴唇,冷丝丝的龙涎香和他略带麝香的体味,他的舌头钻进来。被迫着接受他渡过来的津液,纠缠中咽下了,初初感到从后背向上窜过酥麻和恶心,他的手也不老实,隔着衣衫就这样揉挤,硬起来的东西大喇喇地抵着她,初初真急了,终于逮到一个机会重重咬下。   燕赜差点跳起来,捏住她的脸,“你咬我?”   初初挣脱手,想扬起,这次被他防到了,燕赜冷笑,“朕还会被你打第二次?”将她两只手都举起摁在房门上,命令,“张嘴。”   初初不从,他便还向方才那样亲她,初初感觉他的激动比刚才更甚,嘴唇都烫到自己颈后,她被迫着扬起头,发髻上的一只簪花蝶翼随着他的动作颤啊颤的,哭了出来,“燕赜!你还要脸不要!”   皇帝略停了一停,抬起头看她。   初初从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狼狈,强忍着哽咽,“我已经嫁人了。”   燕赜的眼眯起来,“我怎么记得,我也曾是你的夫君。”   初初一怔,更觉得难堪,以前时时儿只觉得自己是他的一个奴婢,其实,真的也曾嫁过与他。   “都过去了!”她分辨道。   “哦,是吗?”对方声音冷淡。   “是你废了我。”   “哦,是吗?”声音更淡。   初初又急又慌,快要崩溃,“你到底想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敏感词也会被发牌,妹纸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第37章 牡丹(新)   ————————————再问天命动心魄,牡丹花品冠群芳——————————————   燕赜自问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此刻看着怀里的小女子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气却有些软。   想放开,可这娇呼呼的身子就在怀里,他想了她多久。   舌头轻轻舔过她的面颊,湿湿的泪有点咸,嘴唇却是嘟嘟的饱满,凉而且甜,而且娇,她还是不愿意张开唇瓣,他那里容得她,咬住她下嘴唇迫她再为他张开,他爱极了这样子捏着她下巴吻住她的姿势和感觉,她的颈子这样仰着,小腰完全贴着自己——朝堂上的周旋与征服让他感到强大和成就,对她的征服是一种令人愉悦迷醉的甜蜜。   另只手温柔得顺着曲线向下,握住那柔软丰翘的小臀,燕赜着迷地掐,揉,他热爱她身上所有有肉的地方,那样丰盈,那样弹手,那样顺从,与她的本性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燕赜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倔强顽固,同时又如此娇气柔软。   略微幽暗的佛堂里,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槅门上的孔洞里钻进来,纤纤光影,两个人身体相依,唇舌纠缠,湿吻的声音在这静谧庄严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初初还是不愿意的,微弱却徒劳地试图着阻挡挣扎,她轻轻啜泣着,心里头一时恨、一时悔,一时又想到沈骥,顿时更觉得无地自容。燕赜熟知她的任何反应,本已平息的怒火却一下子蹭地窜上来,狞笑着问,“你哭什么,嗯?”这女子年纪小,可一贯就是会装可怜,实际心肠比谁都硬,顷刻间就能与人和和美美地去做夫妻,迷的个个都着了她的道儿,她还有脸在这哭。   初初压抑住眼泪,一双大眼儿红彤彤的像小兔子,也顾不得什么尊称礼数了,她虽强,却并不泼辣,不大会骂人,这会子心里头恨极了,只是颤着声道,“燕赜,你就这样子欺我!”   燕赜怒极反笑了,那一双冷星一样的眼睛都挑起来,“我欺负你?是谁背着朕捣鬼与人暗通款曲?”   初初低喊,“是你把我赐给他的!是你让他……”   被狠狠地压上门板,初初觉得他要将自己压得碎了,火热的唇欺上来,略带狂暴的吮吻,皇帝一向清越自信的声音嘶哑低吼,“不,不要说……”   明明是他的错,他却像受了伤……初初又恨又厌,死命得推阻他的肩头。   手指探进内里,被痉挛地挤压又排斥,初初承着他全部的重量被压制在这门板上,皇帝在她耳边火热的喘息,她害怕木槅门承不住将两个人的JQ大白到外面的阳光下,反而不得不攀扶住他的肩膀。   “轻点,轻点儿……”初初哭了出来,为自己的相求感到羞耻。   燕赜极不耐烦,被卡的不上不下的,他快要憋爆了。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否是喜欢自虐,弄她是件困难事,她的身子跟她的人一样,明明最是娇软柔美,偏顽固的跟顽石一样,得哄着强着,分寸难以把握,很难得畅快一回,她就像受了多大委屈遭了多大的亵渎一样。   他却偏喜欢她这乔致的样子。   索性抱着娇人将她压到蒲团上,让她跪在佛前,自己从后面进去,手指和底下并用的做功课,磨了好半日,勉强得全进去时内衫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怎么倒比从前更紧了?”燕赜冷着脸,占有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多了解她的身子,愤郁交加的,“呵,朕倒成了那生人了。”他狠狠地大力,底下畅快,心却恨得生疼。   竟然就这样又接受了他,初初感觉连五脏六腑都纠的紧紧的,她细细的娇吟,细细的喘,很快感到酸慰的软——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贞,这样一个突然的认知如醍醐灌顶,让人无所适从,以至于他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再重要。   外间秋阳灿烂,一扇门之内,佛堂却幽暗的如另一个世界。淡金色的巨大佛像前,年轻的皇帝正占有着他心爱的女子,男女之间的抵死缠绵,男人的雄壮强势,女子的哀婉低泣,在这严肃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奇异的和谐。   弥勒佛常笑,威严而和蔼得注视着这一切,佛像的另一面,一个俊秀如仙童般的少年却是满脸的震惊和心痛,他偷偷的躲进这里,从最一开始就没敢出来,初见梦中人的狂喜胆怯,和最后竟然听到这样的隐私,少年听着外面少女那细细的哭吟,不觉如入定般的愣了。   #   小半个时辰后,初初再回到菊园,众人好像并没有觉察到她的消失。她略向张夫人解释了几句,李医娘站到她旁边,她略微宽胖的身体为她遮挡出一点阴影。   初初与张夫人这一张案子离太后的主座不近不远,旁边又有一长排花台,算是比较僻静的所在。初初虽强做镇定,其实心里紊乱的很,毕竟是才十六岁的少女,而且刚才发现的那一项认知让她到现在都木木地震动,心里面好像有许多方块,本来严丝合缝得粘合在一起,现在被撞开了,错位了,无法契合。   直到邻座传来女眷们欢快的笑声,她无意侧首,发现大家欢乐的原因——   仙气飘飘的连闳大夫身穿一袭莲青色银纹道袍,一名身穿石榴裙、头戴芙蓉花的年轻妇人站起身,将手里的签递给他,笑着道,“连大夫,方才我抽到这一支签,请连大夫仙人指路。”   原来今日连闳大夫受太后邀请亦来参加赏菊宴会,连闳清雅如莲,在贵妇中间很受欢迎,大家鼓噪着,央求太后请连大夫为大家解花签助兴。连闳是皇帝尊重的人,太后不愿强他,不过这位仙气飘飘的天星馆大夫很是平和,点头答应。太后便命人拿来花签筒,一个桌案只一人解签。   连闳伸手接过,只见木签上一朵梅花,他略思量一下道:“夫人这是一朵梅花——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笑着将木签递回给妇人。   那妇人的夫君也是一名武将,现正在塞外驻守,她听到这后一句“淮南桂树小山词”,眼睛忽而亮了,莫不是,夫君以后有机会从塞外回来,改任到江淮?那个时代,江淮一带的南方虽也是蛮地,不像中原正统,但随着稻谷的普及,人们已知道那边气候宜人,出产丰富,是极为宜居的地方。妇人弯起一双月牙眼,向连闳轻轻一福,“谢连大夫。”   签筒被宫婢移到初初这一桌,一个较年长的贵妇人道,“我们都老了,有什么可求的?沈二郎新婚燕尔即赶往岭南战场,让二郎的妻子抽吧。”众人纷纷以为然。   目光便都来到初初身上。小宫女将签筒呈到初初面前,轻声道,“请沈二夫人抽取。”   初初有一瞬间的慌乱,抬起头,连大夫清雅若仙,宽大的衣袖交叠在身前,衣袂轻飘,时时仿佛站在云端,她想起上一回在长庆殿的夹道里,那时候他淡然地吐出那四个字,举重若轻,自己只觉荒唐。后来,她如愿嫁出宫外,偶尔想到那时节,更觉可笑,想那享负盛名的仙人,也有胡言乱语的时候。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方依旧清淡悠然的眼睛和表情,她突然不再确定。   胡乱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她已经恢复镇定,也没有看,将木签递给对方。   “是一支牡丹,”连闳微笑着道。   众人赞叹,纷纷看向初初,眼前的女子虽眉目并不浓艳,无牡丹之形,却有牡丹之意态,称得上是国色。   “沈二夫人之前,连某已经告知过夫人。”连闳轻轻一笑,转身向下一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这一章多码些的,但家里的无线突然坏了,怎么也弄不好,只好奔到公司来更,呜,我容易么我……   没有一个敏感字,保佑不要被审!   第38章 新生(新)   —————————————任太后苦口婆心,盛初初毅斩情缘——————————————   当天下午,皇帝与重臣议事回到长庆殿,最近一段时间,西南战事顺利,报吴必火的前锋将军宋毅已包围了大理的都城羊苴咩城,有乐观的说法,最多十天即可结束战斗,秋粮丰收,大周轻摇薄役,税负不重,但历经三十余年的积累,到这一年,国库丰足,不仅弥补了今春水患、地震的亏空,而且很有富余,如果西南战场真的可以如期结束,今年当是一个收获丰富的年份。   人事上,继裴义担任大理寺卿后,申鼐与许安国推荐的另一个储相人选,原齐王门下长史、集贤殿书院直学士何明清也顺利地调任礼部左侍郎,享正三品待遇。邵秉烈虽仍居宰相之位,但天平已随着时间和皇帝的布局,在渐渐向另一边倾斜。   政治就是这样,不像战争只争朝夕,它是一种科学,也是一种艺术,并非所有的变迁都会流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邵秉烈是幸运的。   事事顺利,燕赜却总感觉到不足。这种感觉是躁动的,时时显现而难以平复的,甚至是有些无措。佛堂里发生的事,无异于饮鸩止渴,作为一个唯我独尊的帝王,而且她本就是他的,他不觉得对谁有任何亏欠,但,燕赜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出决断。   这时候,和梨子轻轻上前,“陛下,太后殿下来了。”   弘德帝皱眉,方才沉浸在思绪里,竟然没有听见唱名,他坐正身子,“请她进来。”   任太后进来的时候,皇帝已站起身。“太后,”他现在已经不像年少时,动辄故意唤她母后,语气里分明带着不敬和调侃,“皇帝,”太后点点头,两人现在的相处日渐得宜。   待两人坐好,宫婢们奉上茶水,太后温和地道,“皇帝,请让宫人们退下吧。”   皇帝眼里闪过不快和不耐,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   只有和梨子一个人守在门口,太后徐徐问道,“皇帝今日在佛堂——”弘德帝年岁渐大,越发显示出乾纲独断,任太后极有技巧地顿了一下,不直接挑战质问,而是转而问道,“皇帝准备怎么做?”   皇帝不语,任太后加重些语气,“皇帝,一错不可再错。”   燕赜的眉峰聚起,“朕意已决,太后不用说了。”   “皇帝!”任氏神色端凝,正色道,“皇帝是预备将她金屋藏娇,还是先让她死去,改头换面再接进宫?沈家怎么办,御史们会怎么说,史官会怎么写!皇帝,你才只有二十岁,难道现在就要背上强虏臣妻、贪色误国的声名!你的母亲谢太后,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燕赜眉心那里突突直跳,握着天青色老枝红梅云瓷杯的手“咔嚓”一声竟将杯子捏碎,鲜红的血流出来,溅到杯子上面,比红梅更猩红夺目。   “皇帝,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这不值得。”太后最后道,站起身,“朝堂上的事,我无缘置喙,但这方面的事情,皇帝,请你三思。”   太后离去很久,燕赜犹自坐在原处,他没叫人处理手上的伤,和梨子不敢上前,只担忧地时时相望。   可能真的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而已,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她的无双美色,乱花渐欲迷人眼,色不迷人人自迷。   他的父亲太宗,像天火一样强大、澎湃而富有激情,而他的母亲,则总是像天际的北斗,冷静、理智的不像人间所有。人都说太宗若无谢氏,则不能得天下,而燕赜却听母亲偶尔说过,若无太宗,则无法拨乱世、建新朝。   他们是政治夫妻——如果父亲不是有那样的能力和家世,母亲不会嫁与他,燕赜渐渐地知道,但他同时明白,无论怎么样,父亲都会娶母亲。   这是他们的不同,而他——是他们的结晶。   一时间,燕赜感到自己身体里属于父皇的那部分激扬澎湃和属于母亲的那部分冷静理智几乎要摧杀了他,终于,他站起身唤道,“来人!”   #   因老夫人不乐意见她,盛初初除了早上去松巍院请安,用膳时均是在自己房中。   厨房照例送来晚膳,主屋房门关着,绿箭接过食盒,打发走厨房的人,推门进屋。   屋里面静悄悄的,垂花对门那里素纱放下,能隐约看见里面新夫人正坐在长榻上,绿箭走近,轻轻唤道,“夫人,用晚膳了。”   一会儿里面方道,“先放外面。”   绿箭应是,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放到外间的榻案上。   初初听见她关门的声音,烦躁地用手捂住脸,陷到这样混乱的关系里,想到皇帝最后和她说的那些话——荒唐,荒唐!除却最开始的烦乱、愧疚,所有纠结在一起的种种心绪,她感到疲惫。   外间传来响动,她以为仍是绿箭,刚要说话让她先出去,素纱掀开,一个十七八岁样貌普通的丫鬟模样的女子进来,竟然是老夫人身边的银钩。初初一惊,未及开口,银钩一根手指在嘴旁竖起示意她别出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你没吃饭吧?”   初初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不说话。银钩朝外面看了一眼,匆匆对她道,“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那外面的饭菜不能吃。”说罢转身要走。   初初将信将疑,沈骥临走前那一夜,夫妻俩喁喁说了些话,沈骥确实嘱咐过她这家里他也有一些耳目,到时候会帮助她,却没有说具体是谁。   唤住银钩,“你把话说清楚,饭菜不能吃——莫不是有人要害我?”   银钩站住身,转过来索性道,“二夫人,二爷曾于我有恩,所以我答应他留意老夫人——这饭菜也不是剧毒,只是吃了以后人会生一场大病,渐渐不治。”   初初脸唰的变得煞白,“你说的可是真的?”   银钩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却要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初初此时当真是心乱如麻,下榻来到外间,只见案子上摆着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酒酿圆子,蒸花鸽,青菜豆腐,黄豆焖饭,还有一钵清汤,与平素无二,银钩的话是不是真的——   眼前仿佛能够看见钟老太君手持紫雕杖,利眼冷冷得看着她——你还有何脸面待在我沈家?我沈家两辈子人的清白,都叫你玷污了!若是在今日以前,初初还有底气挺直脊背,哪怕对方有再多的非议,但经过今日,她捂着心口坐到榻上。   走出房门,让绿箭红槊等人都退下,初初自行去东厢唤来李医娘和枭鹰。   枭鹰看见案子上有肉,缓缓飞过去。   “小枭!”初初厉声道,枭鹰一个突,停到架子上,狐疑地看着她,显得不满。   李医娘亦觉得突然,初初解释道,“饭菜里有毒。”   李医娘亦吓白了脸,她常年身处行宫,其实性子极其单纯,对这些宅门里的阴私着实陌生,失声道,“不会吧,何至于如此歹毒。”   初初苦笑摇头,于此处不想再多说。李医娘性子通透直接,叹道,“看来,是猜到今日的事了。”   初初难免觉得刺痛,自己离席半个多时辰,别人或许没有多想,但同去同回的张夫人却难以瞒过,她想到沈骥曾说过张氏夫人最是通情达理,但再通情达理的人也难以原宥这样的事吧——这一回,她是真的无可原谅。   “怎么办?”一人一鸟,皆看着她。   初初看向她二人,一个是萍水相逢却十足投缘,另一个——枭鹰淡金色的瞳仁里流动出跃跃欲试的神情,那是另一片天地——一时间,初初仿佛看见他曾经生长过的地方,淡蓝的海子,比海子还要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原和飞鸟,成群的云朵一样的羊群。她问道,“你们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   钟太君合上佛经,金戈将她从垫子上扶起,老夫人年轻时杀伐多了,本最不信这些,但金戈记得,几年前表小姐钟青璃客死异乡之后,接到消息的那天,钟太君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后来,松巍院的一侧厢房改成了佛堂,老夫人每天晚上都要抄几页佛经。   银钩走进来,“老夫人,二夫人求见。”   “谁?”钟太君警醒地看了眼银钩,突然间精光闪烁,沉声问道,“你刚才是去了哪里?”   银钩也不分辨,跪倒在地。   钟太君冷笑,“好好好,我白养了你——先起来吧,”端坐到榻上,“让她进来。”   #   皇帝的人来晚了一步。   暗卫怀揣秘药,赶到伯爵府时,却看见二房的院子悬挂上了白绫。   暗卫大惊,隐藏在房顶。好在这院子里来往的人不多,只几个丫鬟穿梭其间,未闻悲声,也并没有看见李医娘和枭鹰的身影。   他不禁怀疑,也存了侥幸,趁空闪进房内。   屋子里果然没有尸身,暗卫正疑,却看见主卧室长榻桌案上一个黑底大红唐纹漆皮盒子,约莫八寸长、六寸来宽,上面放着一张白色签纸,写着:皇帝陛下亲启。暗卫才知道,这屋里的人知道他今天会来,并已先行一步,他将盒子揣在怀里,趁夜离开。   #   象牙色的桌案上,黑底大红唐纹的盒子静静躺着。   皇帝陛下亲启。   是她的字迹,清隽有力,仿佛男儿书写,从字面上看莫辩雌雄。   烛光下皇帝的脸阴晴不定,他狠,她比他更狠,他绝,她比他更绝,他快,她比他更快——她终究是要负了他的心意,连一个物件都不留。   想唤和梨子将盒子拿去毁掉,却还是打开盒盖,不禁一愣。   封皮不见了,十二页画册只剩下最后两页。打开它,女子承欢后的娇态嫣然,欲嗔还羞,再没有其他一纸一言。   三更半夜难为情,此刻无声胜有声。   第39章 交锋(新)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十月,北方已经进入深秋,南宁州(注:现为云南省曲靖市)的天气却是刚刚入秋。   岭南的秋天和北方的秋不一样,沈骥一向在北边生活,对这边潮湿的气候真有些不适应。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夜间湿冷,早起到处都雾雾霭霭的,穿上战甲却又变得潮湿闷热。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普通步兵的步兵甲或皮甲全部穿戴起来就得十余斤,平日半甲也得有七八斤,骑兵所着的明光、两裆铠更有近二十斤重量,穿在身上,相当于绑上了硬壳的重袄。这样的天气,虽温度不很高,但湿闷的空气让战甲上身不一会儿全身汗就湿透了,蒸的人难受,沈骥从营帐中出来巡看一周,发现大部分兵士都没有按照规定将穿戴甲衣,不禁皱眉。   他之前向上官反映过这个问题,但大多数将官对此不以为意。他们这一支军队是在蜀地集合,于两日前到达南宁州,一共三千人,领军的叫做贺延山,岭南大都督吴必火下属藩镇守将,正四品,沈骥与其他三人共四名副将,除了沈骥,其他都是地方将官。   军中弥漫着浓郁的乐观气氛,从吴必火到贺延山,谈论最多的就是速战速决,甚至那贺延山见到沈骥的第一句话就是“沈副将,新婚出来的滋味不好受吧,争取让你回家过冬至。”因此当沈骥向他反映军中纪律过于散漫、兵士们不正规着装时,贺延山相当不以为然。   “嗤,都不一定摸的着战场,这般认真做甚!”当时营帐里另外一个副将讽刺道,他已经五十多岁,打过立国战役,从炊事兵做起干了四十年才混到从四品副将,见沈骥年纪轻轻就已与自己同一职衔,以为他只是来捞战功的勋贵子弟。   沈骥没有多言,但每天依然坚持日常着半甲,操练时穿戴全甲,并要求自己的手下偏将和五百名兵士亦做到如此。   将营地巡视一圈,回营房的路上,校尉长周成迎面而来,“将军,家里来信了!”   沈骥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登时大变。周成站在边上,侧眼看那信纸上似只有草草两行余字,自家主子却不知为何只抓着信纸,怔怔地盯着纸张半日不动,他也不敢问,不多时却见沈骥把信纸揉成一团,沉声道,“回营。”   #   天刚刚亮,崇业坊徐国公府门前,侧门打开,有仆人开始清扫门口黄土,洒水浇尘。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影壁那里监督,这时候,一个四十多岁、身穿青色布裙,头戴斗笠面纱的中年妇人不知从哪里出现,走到他身边。   “干什么?”那管事正专心看人洒扫,不妨身边站了一人,当下背着手,斜睨着妇人。   妇人穿着虽朴素,气度却不卑不亢,柔和好听的声音道,“我家夫人想见你们李夫人。”   李夫人就是国公府长媳李氏,杨典的夫人,“噗,”管事涵养不错,还是略带不屑的笑了,“你家夫人——呵,这位大嫂,看看那顶上敕造招牌,这里是国公府,不是你们街里街坊,您是不是认错了门……”   话未说完,妇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见到此信,李夫人必见我家夫人。”将信件硬递到他手里,笃定镇定的语气,管事倒真有些含糊。   怕他不办耽误事,妇人又道,“你若是误了事,仔细日后你家主人知道了怪罪。”   这封信辗转地还是递到了内院,李夫人的贴身侍女榴花将信打开,只见素白的白纸上,却只写了一首诗,云: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   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   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   她有些不解其意,问送信的婆子,“这是什么人送来的?”   那婆子笑着道,“老奴也不知道,是门房上的老宋,说是今儿一开门就有一个妇人,四十来岁,穿的一般,看着有些气派。”又加了一句,“说是咱们家夫人的故人。”   榴花点头,“知道了。”转身进屋,过一会出来,向婆子吩咐道,“把她带到二门那里,安静些儿。”   婆子先想问后面怎么办,看看榴花的神色,知道后面就不用自己管了,屈膝应道,“哎。”   #   一刻钟后,李夫人所居的正院厢房。   榴花按照李夫人吩咐的,亲自出去,将中年妇人带到厢房内,李夫人一看,那妇人身着青布长裙,身材微胖,待她除下斗笠面纱,白皙的圆圆的一张脸,竟有些似曾相识。李夫人一惊,“怎么是你?”   三天前太后邀请勋贵大臣家的女眷进宫赏菊花,李夫人亦参加花宴,当时就看见这个妇人陪伴在盛初初身边,那时候还感叹她的际遇,没想到宴会过后第二天就传来她失足落水暴亡的消息。   有人说是皇帝杀了她,有人说是钟老太君下的手,也有人说这都是流言,她的死或就是一场意外,无论如何,总归是红颜薄命。刚看到素纸上的诗时,李夫人也有一瞬间的猜疑,没有想到竟真的是她。   看李夫人吓白了脸,李医娘微微欠身,唤,“夫人,”   李夫人很快恢复过来,问李医娘,眼睛里带着警惕和怀疑,“她想怎么样?”上次在甘露殿见面,她对盛初初的印象并不好,后来杨家差点遭逢大祸,夫君从京都被调任到蜀中,虽然知道此事不能怪盛家,尽是皇帝的安排,但李夫人对姓盛的难免产生芥蒂。杨典却是执着有定念之人,虽如此,事后仍坚持接济身在云南的盛予印,李夫人有意见,但还是按夫君的要求去做。现在这名炸死的盛家五小姐找上门来,她很怕她会做出对夫君和杨家不利的事情。   李医娘多年为医,医术高明,声音有舒缓的作用,“鄙姓李,贸然打扰,真是抱歉,我家夫人只想知道怎样和她侄子予印联系,没有其他意思。”   李夫人松了一口气,却还没有完全打消疑虑。李医娘来之前,初初将上次二人相会的情形告诉过她,并教她要如何说,便接着道,“今日来还有两层意思,一是夫人让我代她向您致谢,府上对他们家的大恩,今世都难忘,二来要向您致歉,上一次您的好意,她当时身在深宫不由己,只能佯作不解。其实于她心中,没有一天不盼着能和侄儿团聚。”   联系到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李夫人相信了。再想了想,命榴花去主屋取来一封书信和纸笔,将信中所记的地址誊到纸上,递给李医娘。李医娘接过一看,果然是云南的一个详细的地址,那地方听都没听过,但总归是有了方向,当下深深欠身,“谢谢夫人。”   李夫人道,“现在那边有战事,你们还要去吗?”   李医娘回道,“多谢夫人关心,只是她再等不得了。”   李夫人又命榴花出去,回来时捧着一个青布包袱,放到案上,李夫人道,“我会让人送信给伍先生,告诉他们你们要去,这是白银二百两,你们拿去用。”   李医娘当真有些意外,缓缓道,“早听说国公府的杨大人最重情义,急人所急,果然……”她不是矫情做作之人,当下起身道,“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了。”   “等等,”李夫人唤住她,迟疑着问道,“你们……五小姐是已死之人,你们怎还敢在这京城出入?”   “哦,这个啊,”李医娘嫣然一笑,她虽不再年轻,这一笑却颇灵动,“夫人请看,”只见她从袖里拿出一些物事往脸上涂抹,李夫人也没看清,不多时就见一个肤色黧黑、鼻翼宽大的全然不同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李夫人讶异,“你……这……”   李医娘笑道,“夫人,鄙人略通医术,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待她走后,李夫人问榴花,“这世上竟真有易容术,方才她那么样儿的一弄,你看清楚了吗?”   榴花摇头,“奴婢的眼睛哪里有夫人快。”   李夫人嗔了她一眼,一时扶着额道,“老爷不在,这事儿也不知我做的对不对,哎……把纸笔拿过来。”   #   易容术真的不是那么神奇和玄幻,每个人都有一张脸,脸上就这么些东西,颜色、形状、位置稍微的不同,容貌就显出很大的变化。   初初这时候在永驿坊的一间客栈里,等着李医娘回来。若不是架子上蹲着的枭鹰,很难再认出她就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   李医娘巧手兰心,用鬼针草和艾草煮水,分别加上醋和碱,过滤后再按照一定比例调和,就成了可以染色的褐色。为了最大可能得减轻对皮肤的伤害,使用时加上用牛油、木香果油和蜂蜜的膏脂一起涂抹,初初白瓷一般匀净澄透的肌肤就变成了微褐色,不仅褐,而且暗里发黄,再点上几个黑痦子,一张脸就失了大半颜色。用这种方法上色,很是持久,一次可以管上十天左右。   鼻子也略微加宽,变成蒜头鼻,鼻翼肥大,眉毛画粗,最难办的是她的眼睛,总是太过水亮,李医娘研究了半日,最终用黛笔沿着眼线往下画,显得眼皮变厚,眼角耷拉下来,总算遮去些潋滟之色。   就这样,大元宫内曾被皇帝盛宠的美人盛初初就变成了长安城近郊华阳镇上普通的小商贩孀妇柳溪溪,登记住店时,掌柜的也只是想,这小娘儿有那么点姿色,这般年轻就做了寡妇,有些可惜,并没有再多看几眼。   那天晚上与钟太君的最后一翻交谈,换来的是柳溪溪这么一个在编户的身份。大周建国之后,在全国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将百姓分为编户和非编户,在编户都是良民,非编户则是贱户、方外和府兵,在编户可以在国内行走、经商、旅行,非编户则须持特殊证明才可以,若是这两个身份都没有,则是流民,正常年代,流民随时可以被官府发现、抓捕,并投入监牢或变卖为奴。   想到那天晚上,初初不禁眼睛一黯。   刚进屋时,钟老太君金刀大马坐在堂上——那个年代居家仍是跪坐,只有在军营中才坐高椅。看见老太君眼睛的那一瞬间,初初毫不怀疑,如果现下是三十年前的战场,这位曾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定毫不犹豫,一剑就结果自己的性命。   但她又如何能让对方把自己欺了去!   不再欠身跪拜,她盈盈地站着。   “盛氏,你还有脸面来这里见我?!”钟老太君金石之音,加上怒气,铿锵有威力。   “我有错,但错不至死。”初初沉着道。   “你蛊惑君王,玷污沈家声名,陷君臣于不义之境地,你这般女子,当挫骨扬灰,死不足惜!”钟太君说的义正言辞,饱含对家国的忠义和对初初的轻蔑。   “那是您的立场,老太太,可是哪怕您自以为自己再正确,也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少女弱质芊芊,却冷静坚定,如寒风暴雪苦寒中盈于枝头的红梅。   钟太君如何能被她说服,冷嘿,“巧言令色,妖邪之物,人人得以诛之!”她站起身,竟是杀意不减,暗的不行强要来明的。   情急之下,初初迎刃而上,大声道,“那么,您的侄女钟青璃,又有何妖何邪,需要您非将她也置于死地?”   钟太君一愣,双眼暴睁欲眦,“贱人,你竟然敢提青璃!”那三个字已然成了沈家的禁忌,几年来无人敢碰,老夫人一怒之下,捂着胸口咳嗽,金戈连忙上前扶住她。   初初毫不畏惧,继而淡淡道,“既然是以成败论英雄,又何必说那么多正义。我不会由着您摆布,老太太。”   话已至此,钟太君冷厉的眼看着她,声音低哑,“你拿什么跟我谈?”   说到这时候才真正入港,初初放缓语气道,“皇上要我假死入宫,改头换面,他的人很快就会到,或就在今晚。如果您杀了我,岂不真会令君臣反目?”一笑,看向钟太君,“我倒真成了那妖女了。”   钟太君冷哼,“我凭什么相信你?”   “没关系,您可以不相信,只消等上一等,或者赌一次。”   钟老太君咬牙,“说下去。”   初初越发冷静,“我愿意离开沈家,离开沈将军——我愿意死去,但我必须继续活着。”   “我能给你的,皇上也可以给,为什么来找我?”   初初冷冷道,“老夫人,如果我愿意进宫,压根儿不会来找您。”   直到这个时候,钟太君才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的女子,只见她容色虽是无双的娇媚,却是一身霜华,气度逼人。   “离开沈家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天地广阔,当有我的一寸之地——或许我会去云南,寻找我的侄儿。”   经过一段长长的沉默,钟老太君道,“我需要一个誓言,你会离开沈骥、永远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的誓言。”   这很公道。初初盛满水色的眼睛晃了晃,轻声道,“我盛瑜溪对天发誓,如果再与沈骥将军有任何联系,当与族人一样遭到屠戮而死。”   钟太君缓缓坐到椅上。   初初跪下,向成亲那天一样对她行大礼,最后站起身,“老太太,我毕竟曾是您的媳妇,此一拜,再无其他恩怨。”转身离去。   门上传来轻叩声,初初回过神,墙壁上的铜镜映出自己现在的相貌——那是一个皮肤微黑暗黄、衣着简朴带着些土气的普通年轻妇人,她打开门,李医娘进来,取下斗笠,“事情办成了。”   初初打开纸张,只见上面写着:岭南道朱提郡如意坊三巷甲六号。虽然这地方闻所未闻,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她心里却不禁激动起来,已经四年了,初初还记得那时候才刚三岁的小小孩童,每天晚上都要牵着她的衣角才能睡着,现在都已经开始读书,并且字都写的不错了。   李医娘将沉甸甸的青布包裹打开,“喏,李夫人还给了二百两银子。”   初初微皱起浓粗的一字眉,“再不好欠人家的情了。”   “既然已经欠了那么多情,又何必再在意这一点?”李医娘不屑她的迂腐,伸出手指头掰着数,“行路、住店、雇佣仆人,”眼睛往架子上已横,“——喏,那里还有个顿顿得吃肉的,钱多不压身,我的小姐。”   枭鹰见说它,淡金色的眼睛不屑地向她们一瞥,飞到窗口向外面观看。   两个人便开始盘算行程。虽有了目的地,却不知路在何方,初初道,“你我两个妇人,没有男子陪伴无法行路,先要去买几个仆人来才好。”   李医娘深以为是,“不过我们都没买过人,就怕看不好。”   初初道,“在宫里这些年,别的没学会,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头,那些个奴婢们,能比宫里的人精滑古怪了去?且去看看吧。”   西市坊过了午时(中午十二点)就歇市,两人这就戴上斗笠帏帽要出门。枭鹰看见动静,扇着翅膀飞到门口,初初一指头将它戳回去,“你待着,若少了一两银子,回来拔光你的毛皮。”枭鹰愤怒得厉叫一声,将她面纱从帏帽上撕下来,李医娘看着她那张脸道,“你就这样出去也好,保准不会有人多看,若是蒙上纱,保不齐还有浮浪儿盯着你那身段儿。”   #   初初与李医娘两人先到客栈旁边的金店兑了些通宝,往西市坊行去。   李医娘说的一点不错,路上果然没有人多看她们。只因她们不仅容貌暗沉普通,穿的也都是乡镇里妇人进城的打扮。那时候长安城逐渐开始讲究奢华时髦,妇人们把发髻梳的高高的,尺把长的钗簪都敢插戴,涂着白白的粉儿,红红的飞霞妆,大红大绿大紫的衣裳,或者还有碧眼胡服的胡姬,像柳溪溪这样乡下来的土鳖没人多看。   到人市上找人牙子,大抵是看不上她们的土气,那些老练油滑的都没大上来,初初看见一个不多话却认认真真的,对他道,“就你吧。”   买人必须有人牙子居间见证,这人牙子姓胡,问二人,“敢问夫人要买什么人?”   初初道,“我是孀居之人,这个是我的姨母,我两个要去岭南投奔亲戚,小哥觉得需要哪些人?”   胡人牙看看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蒜头肉鼻子,信了她二人的亲属关系,问,“夫人家里就没有一个下人吗?”   初初道,“我本也是外乡人,原有个老家仆死去了,家里原有两三个下人,都是本地的,不愿意随我们去那么远,都发赎了契约。”   胡人牙点点头,“夫人是善心人。”思考了一会道,“既然要远行,最少需要两个男仆,一人驾车秣马,一人随扈,还要一个女仆,打扫浆洗,您二位也宽醒些。”沉吟了一会,“不过,去的路程远,那边现在又在打仗,怕是价格上要贵些。”   初初听他说的实在,点头道,“只要人好使唤,多花费些也是该的。小哥你给我们上心挑,我们挑到合适的,自然会多谢谢你。”   胡人牙连连应是。   到了人市上,胡人牙着实是实在人,也不把她们往那些精致的奴婢那里领,直接到粗工那里,“粗笨的好一些,没那么多想法和要求。”   转了半天却没有太合适的,不是初初她们嫌太不灵光,就是相中了对方却嫌太远,不愿意去。   胡人牙是老实人,眼见快落市了,陪了大半天没做成生意,也没什么怨言,初初对李医娘道,“姨母,去买些梨子给小哥解解渴吧?”胡人牙连连说不用,李医娘道,“我们也渴了。”说罢自去市场摊贩那里买了些梨子,她们却不吃,只给胡人牙。胡人牙心道,怪了,这两个女人虽乍一看土里土气,声音却都那般好听,相处下来跟春风云朵似的,自己大半天也不嫌累。   刚咬了一口梨,就听那年轻点的妇人“咦”了一声,问,“那一个……”   胡人牙一看,屋檐下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背靠着柱子站在廊下,半闭着眼,嘴里叼着一根草,都深秋了,他还只穿着短膀衣裤,露出手臂,胳膊上还有伤。顾不上吃梨,他忙摆手道,“使不得,那人只做短工,不签长约,更别提卖人为仆。”压低了声音道,“他原先是在宫里面当差,武艺是没说的,可惜老爹犯了事,被圣人杀了,他也流落出来。做一阵工便吃酒打架,这样的人千万使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炸死,嘎,向某干果的神来一炸致敬   第40章 起程(新)   ————————————惟有相思似春|色,别意与之谁短长——————————————   初初却一直盯着那人,李医娘看出来不对,凑到耳边轻问,“你认识他?”   初初没回答,对胡人牙道,“小哥,劳你去问问他。”胡人牙虽不情愿,还是过去了,轻轻对李医娘道,“他是邱太医邱先生的儿子。”李医娘知道些前面的情况,这才了然。   没多时,但见邱汉生抬起眼,朝她们这边看过来,初初见他原本温文俊秀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这般肮脏落魄,眉眼带着些凶恶之意,不禁心头一阵紧缩。   邱汉生抱着胳膊,嘴里衔着草往这边看,似是一时没有拿定主意,初初索性走过去,李医娘连忙跟上,邱汉生问,“你们要去岭南?”   “对。”初初压低了声音。   “去哪儿?”   “朱提郡。”   “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们也没去过。”初初看着他道,“刚才胡小哥说你武艺很好,与其在这里做短工,不如跟我们去岭南吧,我按长工给你工钱——待到了地方,你想留下也成,想回来也成,怎么样?”   “没兴趣。”眼前的小妇人暗黄的脸儿,装扮也十分乡气,声音却娇嫩,那一双眼角微微耷下来的眼睛,邱汉生心里一阵刺痛,闭上眼仍靠到柱子上。   初初失望地闭上嘴,李医娘道,“既然他不愿意,咱们走吧。”初初走了两步,回过头道,“岭南很远,外头很大,有许多的机会,我们住在永驿坊的清风客栈,你若是改了主意,便来找我。”   那邱汉生好像是睡着了。胡人牙陪着她们一边走一边道,“我就说他不成……”就要到午时歇市了,胡人牙便要回去,初初摸了约十个通宝出来,“耽误你一上午,这些去打些酒吃吧。”胡人牙推了三次推不过,只得接了,初初道,“明儿我们还找你。”   刚分开不久,一个拄着拐杖的婆子经过她们时不妨碰了一下,婆子兜子里的柿子洒了出来,李医娘忙帮她捡,那婆子支支吾吾的谢过走了,不料后面传来一声喊,“小大嫂,留步。”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高体长的大汉叫住她们,那大汉约四十岁上下年纪,神色冷峻,看着有一身的好武艺,他一只健壮的手臂拎着刚才那婆子的后颈,另一手里抛着一个钱袋,“这是你们的吧?”   初初一摸身上,果然钱袋子没了,再看那婆子,发髻也掉下来,脸露出来,竟是个瘦小的男子,两人暗道一声惭愧,自己易了容,没想到对方也是个假老太婆。忙上前接过,谢了那汉子不提。   第二天,两人一进人市便看见胡人牙等在门口,见到她们,欢喜得跑过来,“我一早就候在这,就怕你们不来!可巧昨天你们刚走,一个镖局的师傅来找我,他刚跟东家闹了不痛快,辞了差使出来。这人有的是力气,不怕远路,又没个家眷,若跟了你们去岂不是正好!”   初初与李医娘一听也俱是欢喜,问,“那人在哪儿?”   胡人牙望后一张,“可不就来了!毛大哥,这里!”   二人回头一看,竟正是昨天帮她们擒住偷儿的大汉。过来两下里厮见过,胡人牙听说昨儿的事更是不住点头,连道有缘。攀谈起来,知道这大汉姓毛名皂,朔州人士,正如胡人牙说的,原是一名镖师,镖局的老东家病故,与少东家闹了矛盾,索性辞了差使出来,正想寻个远行的差使。   这可真是,瞌睡天上就掉了枕头,初初将她们情况也简单说了,毛皂沉吟着道,“那地方在打仗,你们为什么不等战事消停了再去?”   初初道,“不瞒毛大哥,我与家人失散多年,刚有了消息,再等不得了。”   胡人牙道,“柳娘子是个重感情的!毛爷,您是爽快人,您就当散散心,保一趟镖,她们妇道人家的出门在外多不容易,您说是不是?”   毛皂本还有些犹豫,想一想道,“不过,我把你们送到了就走,不留当地。”   初初欢喜道,“到地方就行!”   当下签约鉴证,双方谈好了这一趟一共三十两银子的报酬,先付五两,剩下的到地方再给。胡人牙又帮着她们买了一个粗使的婢女,本名叫二丫,初初见她也是黑黑的肤色,跟她们倒衬,便想到“秋天漠漠向昏黑”的诗句,道,“你就叫漠漠吧。”   与胡人牙分手后,毛皂问二人,“准备什么时候起程?”   初初道,“越快越好,再备些物事就成。”   毛皂问,“有车马吗?”   “还没买。”   毛皂伸出手掌,“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来买车马。你们备别的东西。”   听到这话,李医娘暗扯了扯初初的衣襟,她没理会,取出银子交给他,回去路上,李医娘道,“你也给的太痛快了,他跑了怎么办?”   初初道,“疑人不用,这毛师傅看着是很有正义感的人,不然昨天也不会替我们拿贼,被老东家重用,与少东家处不来,可见他自尊心很强,我们既聘了他,就不妨多相信他些。退一步说,若他真是骗子,我们两个人难道打的过他?左不过损失二十几两银子罢了。”   李医娘觉得她说的有理,却笑道,“好大口气,我们统共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到了下午,毛皂果然牵了两匹马一辆车来,是半新的,老榆木木材,轻便又结实。掌柜的看初初她们买了丫头,又来了马车,问,“柳娘子,这是要走了吗?”   初初笑着道,“是。”   她一笑起来那双耷下去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的,掌柜的晃了晃神,再想说什么居然到嘴边就忘了。   回到楼上,毛皂将剩下的银子给初初,“上午我突兀了。”   初初见还余了三两,将银子收下,“买车马你本就比我们有经验,”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副手套,“毛师傅,刚才和姨母在市上看到这一双手套,天冷,你又要赶车,这东西你若是觉得有用,就收下吧。”   毛皂本想说不用,但她说的话,还有语气都这般让人舒服,他便接下。   他出去后李医娘道,“他倒也不钝,知道突兀……”话未说完,门却又打开了,毛皂高大的身子堵在门口,李医娘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舌头,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他听见没有,真真尴尬,初初却看见他身后站着的青年男子。   毛皂道,“这人说要找你们。”   是邱汉生,依旧穿着那身短打。   初初站起身,邱汉生道,“我改主意了,跟你们一起去。”   #   下午,长庆殿偏殿祥云。   皇帝在批阅奏章。西南的战事虽顺,但打仗实在是:一在前线,更在后方。有道是,大军不动,粮草先行,长期来说,打仗打的就是军需的再生产力。   户部尚书丁寸虽是邵秉烈推荐,当初在对他的使用上皇帝还曾与邵党斗过意气,但着实是理财用钱的一把好手,此番正显出才干,而因为他丢职被改任到云南做太守的江中威,则与丁寸一在长安、一在前线,一管全局,一抓具体操作调配,两个本来分属不同党派、格格不入的人物,居然配合的天衣无缝,如齿啮轮。他二人之后先后入阁担任副相,亦配合无间,成就周弘德帝年间的天元盛世,这是后话。   而年轻的皇帝燕赜,亦在一件一件的事情中,渐渐体会到自幼习学的作为帝王对臣下的制衡到驾驭的快感。   和梨子捧上雨过天青松下问童子绘案炖盅,打开来,轻轻道,“皇上,这是方贵妃让送过来的冰糖雪耳梨,天干,您润润肺。”   燕赜接过拿勺子舀了送到嘴里一口,想一想问道,“贵妃的身体怎么样?上一回她孕吐的厉害,朕记得她爱吃青梅,让内务府的人多备着些。”   “是,糖渍的梅子已经送过去了。”和梨子回答道。   两天前,贵妃方蕴兮被诊断出有孕在身,已经快两个月了,着实是大喜事一桩,她上一次怀的是龙凤胎,可惜生产时胎位不正,损失了男胎,这次皇帝专赐御医,太后又增派了四名有经验的嬷嬷到长信宫照顾起居,并怜她体弱,命刘贵人在她有孕生产期间赞襄料理庶务之事,方贵妃本就有人望,现下真正是内廷中的第一人。   皇帝继续批读奏件,这时候,有人来面圣。虽说皇帝的所有事情都不瞒贴身的侍从,但这人是暗卫,和梨子还是退到门外。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来人单膝下跪,向皇帝汇报道。   燕赜点头。   “他们……”来人还想陈述细节,皇帝却打断他,“朕不想知道。”   皇帝淡漠的表情,那人一愣,低下头,“是。”   人都有自尊,谁会真为爱低到尘埃里,说这话的人,怕是正时时记得她的自尊。   压根儿没有隐瞒,盛初初明白地告诉他她是诈死,只不过她有她的打算,她要离开。十二页画册,拿走了前十页,这个女人或许是在承认对他有那么一点感情,可是她还是坚决地离开——燕赜此时不知道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   突然就到了这样一个点,强求不再能带来任何快慰,当他真正发现自己对她的喜爱的时候,竟是近乡情怯,自尊却不允许他再去强求。   知道平安,已经足够。   #   离开沈府的第四天,初初坐上自己的老榆木马车,与李医娘一道离开了长安城。   天很蓝,风吹的地上的黄土一阵一阵地打旋儿,出发之前毛皂拿厚粗布将车门帘和窗户都挡住了,初初却坐在车外面,毛皂对她道,“柳娘子,去车里坐着吧。”初初摇头,她看着道路两边一点一点变得荒凉的景色,黄土陇外已经收割完庄家、光秃秃的农田——终于出城了,她唏嘘地想,回忆起四年前,他和予印仓皇地离开京城,又更加仓皇地被捉拿回去。   四年。   邱汉生骑马跟在大车旁边。那天他改变主意来到清风客栈,说愿意护卫他们一道去云南,初初意外却欢喜,与李医娘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毛皂和他两个一起陪护,毕竟旅途遥远,多一个人不多。   毛皂似乎对邱汉生的到来不大放心,暗示自己一个人足可以保护她们到达朱提,初初道,“多他一个帮忙,打尖行路你也轻松许多,工钱还是按照说好的数给你,我只想大家都宽醒些。”他方不再言语。   晚上他们在一个小镇子上投宿,由于邱汉生骑马先来要了房间茶水,他们到店时一下车就能进屋歇脚,梳洗头脸,草料也准备好了,店伙将车拉到后院,毛皂自带着马去喂他们吃草喝水。   “呸呸呸,”李医娘站在院子里,拿着水缸漱口,再都吐到地上。   “呸呸呸,”初初站在她旁边,也是一样的动静。   这是个小镇子上的唯一一家客栈,设施简陋,自然不能像以前在皇宫里,漱口都有专门的瓷质钵盂来盛,并讲究不能发出声音。   “呸呸呸,”李医娘连吐了几大口水,“这一路的土,哎哟,我嘴里好像还有。”一路风土,她们虽然是坐在马车里,但一天下来也是挨够了沙土,头发、眼睛、牙齿缝里,两个鼻孔都黑黑的,牙根子里一股子土腥味。   初初被一口水呛的,鼻涕都出来了,出门在外,又不是财主,自然没有丝帕来擦的,只有布帕子或那种茅草做的纸,揉两下鼻头就红了,李医娘不禁嘲笑,“哎呀你的脸,可成了花猫了!”突的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道,“哎,快别揉了,鼻头要掉了。”   初初被呛的声音也瓮瓮的,白她一眼,“你这东西弄的,真不结实。”   丫头漠漠端着大水盆子走过去,李医娘奇怪,“这丫头怎么了,像是谁欠她几吊子钱似的。”   初初道,“怕是嫌咱们多了一个人。”   “咦,怎么会?”   初初一努嘴,“不信你跟着她。”   李医娘真的跟上去,果然那丫头走到水井边,舀了水,一边刷衣服一边碎碎叨叨地自言自语道,“说好了就三个人的,又多了一个,洗涮浆补,什么都得俺!同样是三两银子的身价,小红能去富贵人家当差,俺又得跑远路,又这么累,哎,俺真是命苦!”   李医娘又好气又好笑,回来学给初初听,笑道,“这丫头看着憨实,谁知到也有个刁心思,你怎么就猜到的?”   初初道,“你忘了,我也是当过奴婢的,虽说是在宫里,那不也是个伺候人的活?漠漠还是个憨实的,不然哪会都放在脸上。”   李医娘想想以前她在宫里的样子,笑道,“你定是那不露声色实际上却刁极了的。”   初初一笑,“刁有刁的好,有城府、沉得住气,而且多半涵养够佳,你说是不是?”   #   邱汉生要了两个房间,初初、李医娘和漠漠主仆三人一间,他自己和毛皂一间。   毛皂去喂马回屋,枭鹰跟着他一起,路上枭鹰自己捕了两只野鸟,并不用喂食,它蹲站在毛皂的肩上,看着邱汉生的淡金色的眼睛充满机警。   说来也奇怪,枭鹰几乎在见到毛皂第一眼的时候就接受了他,在他头顶盘旋了几圈居然就站到了他肩膀上,初初知道它是一极挑剔的主,同时也极任性,毛皂能入它的鸟眼着实难得,心里头暗道莫不是这毛师傅与她们真是有缘。相比之下,在看见邱汉生时就与平素无异,站在自己肩上,两只翅膀向后拢着,眼神警惕。   它现在就是这样的动作和神情看着邱汉生。   邱汉生道,“这鸟很神气。”初初之前向他们解释是说枭鹰幼时受伤被她们救治,长大了就一直跟着她们。   毛皂不语,伸手抚了抚枭鹰背上的羽毛。   邱汉生问,“它怎么一见你就跟认识似的,真真儿奇怪。”   毛皂冷冷道,“野禽很有灵性,能分清善恶敌我。”   这话就是话里有话了,邱汉生眉间不可辨认地抽动一下,然后,状做没有听出来,“毛师傅很有经验,莫非以前调养过鹰?”   毛皂道,“我一生走南闯北,保镖护路,什么没见识过,会调鹰很奇怪么?”   他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身后忽然一阵劲风袭来,他忙转过身,枭鹰嘎的一声飞站到梁顶,目光炯炯地盯着二人,那邱汉生一拳击出未中,被毛皂侧身避开,只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刷刷刷已过了三四招,各自被对方的武艺惊讶,最后,砰的一声,两个人互相揪住对方靠到门板上,同时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这时候,门外传来初初的唤声,“毛师傅,邱大哥,出来吃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下:本文只有两个穿越人,一个是第一章穿越了写了《农政全书》的徐光启,一个是大诗人白居易,其他都不是穿越人。   至于引用的一些诗词、名言,都请不要追的太细致。   没写过穿越,也没写过重生,本篇没有这两个元素,都是古人。   第41章 珠玉(新)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房门打开,枭鹰第一个冲着飞出来,站到初初的肩头上,初初看着他晶亮的眼睛——一幅兴致勃勃,似乎还带着嘲笑?好像刚刚看了一场热闹,不禁看向二人,“你们在做什么?”   “没有。”毛皂和邱汉生异口同声,然后互相看了一眼,毛皂冷峻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吃饭去吧。”   快入冬了,天黑的早,第二日还要起早赶路,主仆几个人早早地上了床。漠漠可能是真累了,一沾枕头就响起了鼾声。她们是一张通铺,漠漠和初初在两边,李医娘在中间。初初听着漠漠悠长均匀的呼吸声,不禁有些羡慕她心无旁骛,很快就可以睡的香甜。   到了晚上,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感想。长安城,大元宫,初初回想自己这过去的十六年,酸甜苦辣,既有最深的痛苦,也见过无上的荣华,别人一世可能都没有机会经历的事,自己都经历过了,当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对一个人,她想到短短三天两个人的相处,她曾经承诺过会等他回来,怕是——注定要负他了。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医娘问,“你睡不着?”   “唔。”   “想什么呢?”   “想……”前线的战事怎么样了?他,已经到了最前线了吧。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她能体会到他作为一个军人对战场和胜利的渴望,如果不是自己,或许现在宋毅的胜利本应是他的——蓦的腰侧那里一痛,初初不禁小声惊叫一声,“哎哟。”   李医娘奇,“你哎哟什么?”   初初道,“有虫子!”   两个人忙掌灯起来查看,客栈设施简陋,只有一盏小油灯,点起来仍是黑乎乎的,李医娘趴到近处一看,红红的一个小包,皱眉,“是跳蚤。”   这种小客栈里有跳蚤并不稀奇,只是两个人之前都没有往这上面想。初初在冷宫里待过,对这东西不陌生,“恐怕还有虱子。”弯腰在漠漠头发上一通拨拉寻找,果然就发现一只,用手捻着捉出来,熟练地掐死,李医娘险恶地撇嘴,“噫!”漠漠仍张着嘴在那里睡的一动不动。   初初问,“这丫头以前家在乡下,怕是本就带着。咱们的衣服都包好了吗?”   李医娘说道,“除了咱们身上这几件,其他的都没打开。这一路上的,防不胜防,只能多做些预防功夫。”   初初看着漠漠道,“先把她身上的除干净。”   可怜漠漠正睡的香甜,突然就被摇醒,“怎么咧?”她揉着通红的眼睛。   “快穿上衣服,去找毛师傅他们,问店伙要大桶和热水。”   “夫人要洗澡?”娘说的一点都没错啊,给人家做奴婢,果然就是苦啊,一天干了这么多活,洗涮提拿的都是她,睡觉也不能安稳,要忍,要忍!主人不是爹娘,虽然在家偶尔会挨打,但过后还是有饭吃,如果惹恼了主人,再被卖掉或者干脆把她杀了,呜呜呜,狠心的爹……   “不是我洗,是你洗。”   “额,嘎?”黑黢黢的小婢女,呆呆地瞪大眼,结结巴巴道,“我的话,没关系,不要紧,昨天已经洗过了。”刚买下她时就在长安的客栈里洗过了,足足换了三桶水,呜呜,为什么还要?   “快去!”   #   郁闷的不止漠漠,还有毛皂和邱汉生。   好容易挨到天黑,两个人准备继续下午的话题,没想到黑丫头漠漠就来打门,“毛师傅,睡没咧?夫人要桶和热水。”   毛皂和邱汉生又对视一眼,无奈地开门,“做什么?”   漠漠哪里敢说是给她洗澡,只眨巴着眼。   “你先回去,一会就送去。”毛皂只得道。   邱汉生出来,“我去吧。”毛皂看着他的背影,将信将疑。   把热水送过去的时候才知道是要给漠漠洗澡除虫。李医娘出于职业习惯,随身带了许多药材,用百部和烈酒加热,倒进水里把漠漠整个人都浸进去,初初把漠漠的头发也剪短了,换了两遍水,折腾了大半夜,末了给了毛皂一些纱布囊,毛皂问,“这是什么?”   “是驱虫包,里面有樟丸、克洋草、雄黄、甘松、独活、苍术、排草、三奈等药草,你和邱小哥一人两个,把它们放在你们的包裹里。”李医娘解释道。   那一大串草药名,毛皂想起搬车时那一包一包的草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他听的头晕,最后点头,“知道了。”   回到房间,把纱布药囊交给邱汉生,“放在包裹里,”他告诉他。两个人在通铺上躺下,黑暗里毛皂的声音冷静坚定,“不管你是谁,柳娘子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你,之前你们有过什么交情,如果愿意和我一道把她们两个安全送到地方,我认你一个兄弟,但凡你有一点歹意,呵,别怪我丑话没有讲在前头!”   邱汉生没说话,黑暗中,他的眼睛思索闪烁,半晌闭上。   #   宋毅的大军攻破大理都城羊苴咩城了!奸妃和令大幼子携家眷下属向西南山区逃窜,未知其踪,助其发动叛变的大将赫达战死。   消息传来,整个军营都沸腾了,“看来他娘的宋老四真不想让俺们上场啦!”贺延山既羡慕又惋惜,其他三个副将,看沈骥仍然天天坚持操练兵士,不禁连嘲弄带着奉承主将,一阵粗豪的大笑。   沈骥向平常一样向贺延山汇报完日常情况,抱拳告辞走出帐外。他走后他们议论道,“这个人不大合群,每天也不说话,就是狠操下面人,何老七就倒了霉,直跟我骂了半天的娘。”   另一个话里就带了些挑拨,“是不是对老大您,也不够恭敬啊?”   “你们少放屁!”贺延山是见过世面的,况没有大的利益冲突,能被他们三言两语的给蒙蔽了,笑骂道,“就冲着他老子,你们也要放尊重些,更别提他还是天子的伴读,我问你们,你们有谁见过圣上的一片衣角?”朝着长安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谁再为难沈二郎,就是跟我贺延山过不去,听见了吗?”   众人被震住了,半晌,那个老副将才低低地道,“我还是十五年前跟着吴都督面圣过一次,先皇帝太宗圣人离我只有三排人的距离,啧啧……”   “那要是拍了你的肩膀,你还不得到现在都不洗澡?”另一人打趣道,气氛方重新活络起来。   从主将营帐中出来,沈骥独自一人来到营寨附近的山上。没有让亲兵和周成跟着,只有火龙马陪着他。   从接到那封报丧的信到现在,已经又过去十天。十天,宋毅攻下了大理的都城,他却没有再等到下一封信——一封来自她的书信。他临走之前安排了与她专门的飞鸽传书,只要她想,完全可以通过它向他报一声平安。   盛初初没有死,他知道,她不是青璃,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向命运妥协投降,无论是母亲、或是皇帝,还有他自己。   想到这里,沈骥的心脏深处,不禁沉沉的一痛。   火龙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轻轻昂了昂头,忽然,山下营地那里亮起一道青烟,那是召唤将士回营的信号——难道军情有了变化?沈骥皱紧浓眉,调转马头,飞一般向营地赶去。   #   盛初初一行人的速度不算快,主要是冬天,天短,又多是女眷,只有一辆马车,所以她听从了毛皂的建议,宁愿慢一点,保证稳妥。   十余天下来,行程大概走了三分之一,因为毛皂的保镖护路经验,还有邱汉生每天都是先行安排住店,这一路的行程虽然艰苦,倒也顺利。只有漠漠,被初初剪短了头发,她大概实在是不习惯,每天都拿个头巾把头包的严严实实的,有人好奇看时,那双黑黑的眼睛里就浮上委屈的泪意。   打尖住店,她们时常也能听见其他客人议论战事,都充满着乐观的情绪,谈到皇帝时,初初听他们形容的那些个言辞,仿佛他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没办法,皇帝最尊,人们在表达敬意和敬仰时往往又喜欢夸张。弘德帝即位六年,几年前百姓在谈论时还会称他为“小圣人”,那时候的圣人专指太宗,最近一二年,多已把小字去掉,直接称呼为圣人了。   他是一个好皇帝,初初心里头有一些怅然,这时候门推开了,李医娘进来,她问,“等一会让漠漠给我煮一碗当归红枣吧。”   “怎么了,要来月事了?”李医娘问,“光喝那个有什么用,用我的方子吧。”   “还没有,我先喝着,肚子涨涨的,像是快要来了,”初初摇头,又道,“你那个药太贵了,省着点用吧。”   “你这一次好像晚了,”李医娘道。   “是。”   “把手给我。”李医娘道,初初突然有些不安,原本没往这上面想的,但此时心里面忽然“突”的一下子,她本就有月经不调的毛病,被李医娘调养之后规律了许多,这一次行车赶路的,晚了应该也是正常吧。   迟疑着伸出手,李医娘两指轻轻搭到脉上,过一会,抬起头,初初觉得她的表情很奇怪,“怎么了,我肚子胀,应该是快……”   “初初啊,你有了身孕了。”对方打断她,轻轻道。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初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问,“大概多少天?”   “看脉象,有一个月多了。”   “确定吗?”   李医娘点头。   初初低吟一声,用手捂住半边儿脸。   李医娘道,“是皇……”然后停下,看看左右,生怕漠漠突然就闯进来。   初初还是捂着脸,半晌细细地道,“那一次分明喝过了汤药啊!”被赐婚的当天,皇帝发怒,然后有了那荒唐的画页,她本以为那已经是够荒唐的了,没想到更让人措不及防的还在这后面。   手不禁轻放到小腹那里,不真实的感觉,初初突然觉得五味交杂,看向李医娘,对方的眼里充满关切,她轻轻问道,“你说等孩子出来,是要叫你姨母呢,还是姨姥姥?”   李医娘噗嗤一声笑了,初初也抿起嘴儿,两只手一起交握在腹部,护住它。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完   第42章 临危(新)   ————————————沈二郎临危受命,盛初初执入朱提—————————————   忽林麾下大将、刀贵妃的弟弟刀得胜率五千人大军翻过高黎贡山,绕道永昌府(注:现云南省保山市),到达大理国治下的威楚府(注:现云南省楚雄市),就在宋毅大军攻破大理都城羊苴咩城的第二天,一路潜伏而来的大理军队突然出现在大周军营十里之外,夜袭,宋毅摆在后方备援的五千人守军全军覆没。   这一战,大理以五千对五千,潜行加上突袭,刀得胜损失了不到一千人,大周却是一整个建制的军营全军覆没,大将霍三烈被杀,只有三十几个人逃出,可说是完败。   更有,对大理征伐至今,宋毅大军如尖刀直插大理腹地,一路势如破竹,不断挺进,到最后,所领的一万军马,五千留在威楚府备援,五千由宋毅亲自带领攻打羊苴咩城。大理以前是独立的国家,大周在周边没有设都督府(军区),威楚府的后援是前方唯一援军,刀得胜攻下威楚后,即切断了宋毅军队和大周后方的联系,宋毅大军虽占据了羊苴咩城,却已然成了瓮中之鳖,战势陡然逆转。   #   “宋毅的五千人,怕是要凶多吉少了。”长安城大元宫,祥云殿偏殿。   攻破都城的捷报和威楚府覆灭的战报几乎同时抵达,在朝堂上宣读时,百官尚未来得及赞贺,兵败的消息就六月里大晴天突然飘过来的沉沉乌云,让人太过措不及防,群臣短暂的沉默后,开始有人小声嘀咕,会不会是弄错了,怎么会这样!   皇帝命令即刻散朝,并命中书令、副相、兵部尚书、大都督等人即刻前往祥云殿商议战事。年轻的皇帝站起身时,群臣看见旒冕上玉珠后面,皇帝英俊的脸没有表情,目光却镇定而坚毅。   方才那句话是谢苍所说,他的眉毛微皱,继续道,“这一招诱敌深入,把宋毅包了饺子!”   中书侍郎俞凤臣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宋毅贪功,当治他的罪!”这话话里有话,其实亦在影射吴必火,吴必火和谢苍关系不错,但这个时候,吴要承担统帅责任毋庸置疑,谢苍亦不好再为他说话,只是不知道皇帝要做到哪一步,他不禁抬头看了看皇帝。   弘德帝问,“威楚府的守军为什么会败的这么彻底?”按道理,刀得胜的大军翻山越岭远道而来,为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敢休息就连夜突袭,已是拼到如强弩之末,宋毅的守军装备精良,再突然也不至于这般一败涂地。   兵部侍郎第一次参加祥云殿的议事,见谢苍看过来,上前一步道,“回圣上,当地天气闷热,守军负责守卫的军士没有按照规定着甲,很快被突破,加上天黑,敌军用火……”   “荒谬!守备竟然到了如此松懈的地步!”皇帝鲜少动怒,这一句话说的重,几个大臣全部站起,邵秉烈道,“万岁,请息怒。吴必火担任征西大将军以来,骄横自专,轻敌冒进,方有此大败,臣请褫夺其征西大将军职务。”   谢苍一惊,忙道,“陛下,临阵换将,大不吉也!吴必火担任岭南都督十余年,对大理情况最熟,请陛下三思!”   “没有吴必火,朕就打不了仗了?”燕赜嘴边噙过一丝残忍的笑意,谢苍再一惊,不再言,听皇帝冰冷的声音道,“传朕谕,撤吴必火征西大将军、岭南道大都督一职,所有职务,由广西道大都督刘宗生兼任,命刘宗生,即刻前往岭南!”   #   利州(注:现四川省广元市),去往梓潼县的官道上。   盛初初一行人经过半个月的行程,终于入川。路途虽然走了过半,但蜀道艰难,预计剩下的一半路程最少要花两倍于之前的时间。   入川以来,毛皂的表情一天天凝重,不仅为艰难的道路,更有从前面不断传来的战事的消息,大周兵败,威楚府全军覆灭,大理的军队从西、北、南面夹击都城羊苴咩城,城内还有原来的内应,宋毅兵败被杀,一万军队雄歌猛进,最后所剩无几。   大将军吴必火被免职,广西道大都督刘宗生接替他担任征西大将军,刘宗生不敢再贸然突进,大理一方却是趁机将失地全部收回,双方大军在边境线呈暂时的胶着状态,战争虽看似回到原点,但双方的士气却是掉了个个儿,一边大跌,一面大涨。   这一天偏下起了雨,他们的马车陷在泥里,邱汉生的马也套到辕上,但山路崎岖,车轮子陷的深,马儿使尽了气力也不能将车拖拽出去,雨水一蓬一蓬地打在车顶上,很快就浸透了车布,车厢里寒气逼人。   “怎么办?”见车帘子掀开,毛皂的脸露出来,李医娘忙问。半个月的相处,毛皂的忠实可靠,李医娘早已放下最开始的猜疑,将他当做这一路的主心骨。   毛皂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先带着夫人出去,前面二十里地就是镇子,让汉生看着你们在这等候。”   “好。”李医娘答应,一面解衣服拿大厚衣服给初初加上。正忙碌着,听外面邱汉生道,“啊!有大军过来了——是咱们的人!”   一刻钟后,他们的马车被路过的军队解救出来,原他们是本地的守军,奉令欲要前往岭南增援,目的地就是朱提。虽说朱提在北,距离最前线的两国边境线还有六百余里路程,但皇帝听从刘宗生建议,又分别从蜀、广西道、江南道两湖等地共调三万大军,沿边境线在后方几个重镇增兵驻守,以备不时之需,朱提就是其中之一。   初初听说了,问毛皂,“毛师傅,不若我们跟着他们一道,你看怎样?”   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毛皂心里却有别的打算,“柳娘子,战事出现变化,你何必非要现在去那里?不如在此地先停下,待局势明朗再做决定不迟。”   初初却摇头,正是因为战事逆转,她才比以前更多一倍焦慌,杨典的夫人说让人送信给伍先生和予印,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收到,会不会守在当地苦苦等她,坚持道,“我有极重要的人在那里等我,必不能再等。”   毛皂不语,半晌站起身,“既如此,我去问问那些军爷。”   他们这一支一千人的军队由一个五品中镇将所领,叫做姜思恩,毛皂请求拜见,毛遂自荐,“我和邱小哥可以为你们做民夫,拉车扎帐,干什么都行,两个女人并一个丫头,粗活不能做,缝缝补补的还使得,只求爷爷能让我们跟随,一路到朱提。”   姜思恩最终看上了毛皂和邱汉生的两把子力气,后来他一路提升,最终官至从三品,再回想起来这节,不禁时时后来得意,我怎么当时他妈的就这么有眼光,造化,好造化!   #   兰州府(注:现为云南省曲靖市)大营。   当羊苴咩城被刀德胜收复、宋毅战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贺延山抄起自己的两板斧冲出营帐,他是吴必火的老部下,与宋毅情同兄弟,威楚府大军覆灭、皇帝撤了吴必火的一切职务,贺延山已憋了一肚子的郁气怨气,此番听到宋毅战死,再也忍不住了,叫喊着要集结大军去与刀德胜拼命,被属下拼命拉回。   刘宗生赶到兰州府大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贺延山赤着半片胸膛,目眦须张,通红的眼睛怒火燃烧,嘴里还喷着酒气,他臂力极大,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斧头,差点伤到一个士兵。“拉老子干什么?他姓刘的没卵子孬种,我不怕刀德胜,娘的,松开,不松开连你们这帮龟孙一起砍!”   突然,四下里安静下来,贺延山气喘吁吁,“怎么?”   一个副将小声提醒道,“大都督刘大人到了!”   贺延山猛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面皮白净、细眼长须的中年人,正是刘宗生。与吴必火等人不同,刘宗生是先做监军(注:前文所述,大周治下军队均设监军,是文职,与对应武官同一级别,为皇帝监督武官所用),再做武官,其人绵密有智谋,能文能武。   贺延山以前见过他,上官驾到,他不情愿地扔下双板斧,侧着身子叉手行了行礼。   此举极不恭敬,军中等级向来比文官森明,下官见上官,当正面行礼,甚至可单膝下跪,跟随刘宗生的副将脸上已隐现怒意,刘宗生止住他,问,“贺延山,你在做什么?”   对方居高临下的态度,贺延山联想到老上官的被撤,宋毅惨死,瓮声瓮气道,“没做啥。”   “大理军队已压至昆林(注:现云南省昆明市,大理与大周交界),你为何不操练部署,积极备战,反而逞个人之勇?”   对方主动提到此节,贺延山猛然抬头,“威楚府刚破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带兵增援,助宋毅余部脱身?那刀德胜已是力尽气穷,为什么要等到他现在和缓过来?”   “大胆!这是圣人的命令!”刘宗生目光灼灼。   “圣人!老子打仗的时候,圣人的毛还没长齐呢!”   “放肆!”刘宗生一声大喝,左右齐上将贺延山拿住,贺延山怒极,“刘宗生,你凭什么拿我?”他的部将都愣了,想抢上,可是刘宗生这边的人已亮出长枪长矛。   刘宗生命人将贺延山硬压着跪下,轻蔑地道,“凭你一介匹夫,也敢枉议圣人!宋毅贪功冒进,被突袭兵败,完全是咎由自取!一万名将士的生命,他死不足惜!你贺延山自到兰州府,操练过几次士兵?做过几回演练?你那帐中的沙盘,动都没有动过吧?斥候营的记录那样混乱——这些最基本的功夫都没有做过,你凭什么敢说去找刀德胜拼命!且不说此地离威楚府还有三百多里的路程,离羊苴咩城再有三百里!给你一个昼夜,凭你现在的状态,能在刀德胜缓过来之前赶得到吗?战场上没有没有原因的胜利,更没有没有原因的失利,你难道也要你的五千名下属,陪着你一同送命!增援宋毅,你是为了圣人,还是为了你们的私谊!”   一句句责问如同利剑穿心,贺延山白了脸,跪在地上不再挣扎。刘宗生面向众人大声道,“传我军令,贺延山就地免职,由副将、边校尉将军沈骥接任!”   作者有话要说:为DOREEN的长评加更   第43章 团聚(新)   ————————————不过四年未曾见,牵裳小儿到长成———————————————   刘宗生放着三个土生土长的副将全都不用,直接任命沈骥做这一个军营的大将,贺延山麾下众将哗然。但他刚刚以雷霆之势撤了贺延山职务,那一番话语,慷慨激昂,字字诛心,关于为将应为手下士兵生命负责的言语,更说到旁边围观的普通士兵的心里,因此下面虽然有人不服,但都没说话。   “沈骥!”刘宗生环顾四周,他人生的文雅,此一环视,眼中偶尔闪出的精光却煞有威。   “末将在。”沈骥出列,叉手行礼。   “随本都督进帐。”   营帐内,刘宗生端坐在原本是贺延山的主座上,沈骥站在下首。   “知不知道为什么让你做主将?”刘宗生眼睛细长,目光如电。   “末将请大都督教诲。”   “大都督今日清早已到达大营,微服访谈,只有将军下辖的兵士纪律最严整,”刘宗生身侧站立的一名副将道。   沈骥却也不知道对方一行清早就到了,悄无声息地在营地里转了一个多时辰。   刘宗生又命刚才说话的副将将一封书信递给沈骥,沈骥打开一看,是自己刚到兰州府时飞书给皇帝的密报,抬起头,刘宗生道,“圣上非常重视你递上去的情况,”沈骥细看上面皇帝的朱砂批示——“兰州府军纪散漫,前方宋毅部如何?若大理有诈,宋毅部可否抵挡?朕心甚虑。”这是之前的批示,五天前又有批示:“转刘宗生阅,尽快提出攻防意见。”   “圣上告诉我说你是有心人——让你做主将,本都督取中的就是你的有心。”刘宗生缓缓道,“大理是小国,但那奸妃刀氏狡诈残忍,十足忍性,为诱宋毅深入,不惜先行舍弃都城——他们是背水一战,无路可退,又刚刚阴谋得逞,心劲比我们大!反观我们这一边,已有大臣奏请皇上休战,承认忽林政权。”   “不得这样!”沈骥道,“我朝的安宁,四夷臣服是根本之一,刀氏狼子野心,今日既敢弑君行刺,明日就敢骚扰边境,久必成大患,必要除之!”   “好!”刘宗生大赞,朝着长安的方向拱手为礼,“为圣上分忧,是我等为人臣子应尽的职责,临危受命,或可达险峰,或可至深渊,沈将军,我要你与我一道,共同担当这样的命运!”   #   姜思恩的队伍以每天三十里的速度向朱提前进。   因跟着军队行走,初初一行人的马车在利州就变卖了,留下三匹马,初初和漠漠一匹,李医娘独乘一匹,毛皂和邱汉生与士兵一道步行。   蜀地多山路,骑兵基本不能发挥作用,因此除了主将和几个副将有马,士兵们全都是步行,每天三十里的行程,比平地行路不仅慢,而且多出许多辛苦,但初初知道,若是他们单独行路旅途只会更加艰难,一句叫苦都没有。那毛皂见她虽生的弱,性情却这般坚忍,不禁称奇,渐渐地明白一些东西。   兰州营更换主将的消息由驿卒传到队伍的时候,姜思恩正指挥着士兵和民夫一起把辎重运过一道山路。   蜀道多天险,这一处山路只有五六尺宽,一面是陡峭山坡,一面即是悬崖,单人步行通过时都得战战兢兢,他们还需要将十辆数百斤重的兵车拉过去。   第九辆车的时候卡住了,由于路窄,两边不能有人,只能前后拖拽,偏这一处路还是有弯度的,也不敢用马,全靠人力。泥土石块刷拉拉地不断从峭壁上往下跌落,折腾了快半个时辰,陷落的兵车纹丝不动。   姜思恩急的全身冒汗,光着膀子和士兵们一起上,换了第十拨人还不行的时候,副将在一旁建议,“将军,休息一会吧。”   “妈了个泼皮!”姜思恩把身上的毛巾摔到车上,号令大家休息。   这时候,驿卒报来信报,这是军中的军情通报,类似于朝廷的邸报,每天向下面通报,由驿卒传递。姜思恩打开信报,紫黑色的脸膛更是乌黑透紫,“他妈了泼皮!!”上将贺延山被撤职了,换上了一个不认识的沈骥,不仅接替他做了兰州营的主将,更接任贺延山以前在在兰州道地方上的职务——岭南道某上府折冲都尉。姜思恩虽不是贺延山的心腹,但跟了他十几年,很有些交情,胡巴拉的换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难怪他心情不爽。   “沈骥,我他妈知道哪根萝卜哪根葱是沈骥!”将信报交给卫兵收好,姜思恩重新站起,思索着怎么样把车拉过去。   毛皂挤在前面拖车的队伍里,隐约听见姜思恩最后抱怨的话语,再看看方才赶来的驿卒,他站起身定了定。   忽然看见李医娘和初初从前头过来。十辆车已过去九辆,大部分士兵都过去了,由副将在前面指挥原地待命,趁这时节,姜思恩命先过去的人先休息吃饭,她们几个女人帮着火头兵传递食水,想是前面吃完了,现在送饭过来。   果然,她们就是来送饭,送到毛皂手里时,初初看看他身后面纹丝不动的大车,“能弄的出来吗?”   毛皂摇头,“前面过去的车压碎了坑,正好卡在缝隙里去了,难。”   初初道,“你们难道就没想过用四两拨千斤吗?”   “嘿,你这个女人,还知道四两拨千斤!”姜思恩的声音忽然从身后面传来,把初初和毛皂都吓了一跳。原是他从车上爬过来,想去前面,正好听见他二人对话。   “将军,”毛皂和初初齐齐唤,一个叉手行礼,一个欠身避到一旁。   姜思恩叉着腰,“用撬棍支车在平地上可行,但此地狭窄,若是挖坑架棍,挖的浅了没有用,挖的深了可能山路就塌了,不行,不行!”使用撬棍必须要找支点,之前工兵们就考虑过挖坑用撬棍,但因着特殊的地势,被最终否决。   毛皂赔罪道,“小女子的无知言语,将军莫怪。”   姜思恩此刻心情不好,哼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听见初初细细柔柔的声音,“挖地不行,那从上面把车吊起来呢?”   姜思恩怒了,胡子一根根竖起来,“你这个小娘子,净瞎扯闲篇!我要是能把车吊起来,有那个力气,还用在这死拖活拽?”他这一吼,兵车前后顿时一片静悄悄的,都往这边看过来。   不仅毛皂,旁边的李医娘也不禁着急,盛初初一直是在深宅和宫里头待着,怎么可能会有办法把车给弄出来,若是惹恼了这粗鲁将军可如何是好——就听她细细柔柔的声音不紧不慢,继续道,“将军勿恼,我只是想到以前小时候,屋后面有一口井,邻居的大娘汲不动水,便拿一个轱辘在井旁边把水桶给绞上来。”轱辘入井汲水,很早就有人这么做了,初初虽没做过粗活,但在冷宫的时候见过他们这样子弄,继续道,“我刚才儿就想,若是有合适的轮子,又恰好能够安在山坡上,用绳子将这车子起出一些儿空隙,再用撬棍支抬,是不是就能够把车子推出去呢?——妇道人家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可不可行,还得请将军校验。”   四周遭一片静悄悄的,姜思恩先是吹胡子瞪眼,嘴角撇着带着不耐鄙夷,然后听她说着,胡子也不吹了,大眼珠子在眶子里乱转,转过去问别将,“她说的可不可行?”   那别将负责工程,拿铲子去山坡上查查土质,回头道,“可以一试!”   姜思恩眼睛亮了,“他妈了个泼皮,干!”   转过身对初初道,“今日若能顺利脱困,我给你个小娘子记一功!”   初初的办法奏效了,士兵们拆下前面大车的轮子做了几个轱辘,把结实的车轴夯到山坡上,山坡陡峭,正帮了他们的忙,再用绳子将兵车挂到轱辘上,几十人齐使劲,竟真的将车子吊出缝隙,离开地面几寸距离,就着这几寸的空隙,十余根大撬棍插上,前面的士兵民夫一齐拖拽,终于把大车拖出深坑。   “哦!”百余名共同劳作的人发出欢呼,树林里的寒鸦被惊起,飞到空中,枭鹰跟着它的身影就飞窜出去。   姜思恩高兴之余,方才看见上将更换的不快也没有了,他没有忘记想出这个办法的初初,从人群了将她拉出来,竖起大拇指,“你这个小娘子,恁的有脑子,你说,想要什么赏赐,本将军都给你。”   初初盈盈一福,浅笑着道,“将军能让民妇一行人跟随,已经感激不尽了。”   姜思恩觉得,这女子虽生的黑黄瘦丑(注:他喜欢丰满的),也不知怎的,那一颦一笑却怎么都很动人似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晕晕的,他一向粗鲁惯了,不习惯这般斯斯文文的说话,搔搔大脑袋,“好吧,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旦来找我。”   初初微笑,“好的。”   那姜思恩再搔搔头,暗想,这小娘儿有古怪,明明就是一个村妇,怎么着她好像倒是一个贵人似的,答应以后会找自己帮忙,倒像是给了他一个恩惠,古怪,稀奇!   #   十月二十八日,离开长安城的整一个月,盛初初一行随姜思恩的军队,终于到达了朱提郡。   姜思恩领队伍在城外十里处待命,验证印信后,郡守唐明亮开城门出来迎接,只见一个身材矮胖、穿着黑色和青色郡守服样的男子在最先头,见到他们,从马上滚下来,张开双臂疾步向他们走来,“哦哟,姜将军啊,终于把你们等到了!”走到近前,一个长揖。   姜思恩叉手还礼,“某比规定时间提早了一天,唐郡守,城中一切安好?”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唐明亮道,“将军,请,进城细说,进城细说。”   初初等人在队伍最后头,眼见着一千人的军马连着辎重、物资蜿蜒入了城,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捂着心口对李医娘道,“我还真有些紧张呢,若是他们不在了这里可怎么办。”   “都已经到了这了,别多想了,”李医娘安慰她,“便是走了,四邻街坊的定也会知道个去向。”   初初点头,只忍不住还时时从马上探起身子,看进城的速度。   终于进到城里,一行人向姜思恩拜别,寻路问人的找到如意坊,一、二、三,三巷,已是近黄昏时,巷子里有炊烟升起,最外头的一家,一个大娘捏着一把蒜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巷子头上几人几马的,皆是风尘仆仆,一只厉鸟忽的飞上梁头,大娘吓了一跳,警惕着问,“你们是谁?”前面在打仗,这些是不是细作。   岭南土话,并不好懂,初初绽开笑容,柔声问,“大娘,我们是长安来的,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伍……”   巷子里面一户人家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男童走了出来,里面传来话声,“大郎,买一壶醋就够了。”   “哎,”男童答应了,关上门向他们这边走来。   初初不用再问,她看着那渐渐行来的男童的身影,眼眶轻轻湿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大修就完成了,我能说,我,我,我,很激动,很激动,很激动……么……   感谢一路过来大家的跟随,稻谷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这篇文弃了又修,你们是最好的读者,给我这么大的包容,对于走了的一些读者,要说声抱歉,很希望你们能看得到。   最近的霸王名单,谢谢大家的地雷和心意:   镜花水月扔了一颗地雷,   镜花水月扔了一颗地雷,   kd扔了一颗手榴弹,   Doreen扔了一颗地雷,   3897125扔了一颗地雷,   3897125扔了一颗地雷,   黄桃扔了一颗地雷,   拉拉更苗条扔了一颗地雷,   哩哩妈扔了一颗地雷,   kd扔了一颗手榴弹,   jinmeisu扔了一颗地雷,   aimomo扔了一颗地雷,   明猫扔了一颗手榴弹,   aimomo扔了一颗地雷   aimomo扔了一颗地雷   不大会查这个,如果有漏了的童鞋,请见谅   第44章 相望   ——————————————到岸请君回头望,蓬莱宫在水中央—————————————   十月二十八日,长安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从下午开始飘,到了傍晚,细雪转大,巍峨的宫城,白雪延绵,整个皇宫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更加壮丽庄重。   皇帝一整天与臣下议事、听取兵部、户部和工部的汇报,只在晚膳后歇了小半个时辰。   “和梨子,”   弘德帝打小的伴当和梨子听见里面唤,忙小跑着进去,听上面皇帝清淡的声音吩咐道,“去长信宫,”又吩咐他,“不要备辇,朕走去。”   “是。”   十二个宫人、侍女,前面四个打灯照亮,后面八人跟随,一行人向长信宫行去。   皇帝不说话,没有人敢言声,一路上皆默默的,只听见沙沙的落雪和脚步声。天黑了,皇宫里远近宫殿的灯火,还有前面灯笼照出来的亮光,近处的白雪被染成淡淡的晕黄,微弱的反着光芒。雪还在下,皇帝戴了雪帽,不用宫人们撑伞,冰冷的空气着实让人舒适,一整天被公务填杂的头脑也骤然间清醒许多。有雪花被风夹杂着飘到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片钻进领口,温热的肌肤上顿时一凉,雪花化了,那凉丝丝的感觉却好像渗到皮肤下面,一直到心上,燕赜突然之间,想到了初初。   总是这样,没有刻意去想,它却一下子就冒出来,在这里,在那里。   如果她当初愿意留下,不知道现在是否在陪他看雪,若此刻手中多一只柔夷,夜半枕边多一缕潮湿发丝中的幽香,怕是要比现下多出许多欢快。   一个人的离开,其实并不会多改变什么,原有的轨道还在继续,只是令到他时时的不快乐,除此以外,或许再没有其他。   皇帝行过的宫道上,留下一串串纷杂的脚印,灯光过去,后面的道路重归黑暗,白雪静静地继续落下。   长信宫到了,贵妃方氏有孕之后身体益发孱弱,脉象也不大安稳。太后体恤,将后宫庶务一力挑到自己肩上,只命她静养,皇帝每每公务繁忙之余也尽量都来看问。   宫人们报说皇帝来了,方贵妃在榻上卧着,勉强想起身。   燕赜进来看见她这样,“爱妃不必多礼,”宫人们将他的雪毡靴子除下,燕赜缓缓踱到榻前坐下,“今天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方贵妃道,“太医说,待三个月脉象稳固了,便不用这般儿时时地卧着。”怀孕的喜悦,让方蕴兮本来严谨端庄的气质柔和不少,她比皇帝大两岁,自来端方,刚入宫那会儿,人人都说娇俏可人的柳皇后更应当做妃子,她的气质儿更衬后位。柳皇后有小孩心性,听到后自然不喜,她便对皇后更加恭谨态度,赢得众人的尊敬、太后的满意和皇帝的敬重。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皇帝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方蕴兮突然生出一丝儿念想,若是它能握上她的,或是摸一摸她的头发……可是皇帝冷星一样的眼,方蕴兮不禁在心内暗笑自己方才的天真想法,他是她的夫君,但更是所有人的皇帝,或许他亦有作为人的柔情,但得到它未必是一件幸事。   外间传来响动,似乎是什么人在吵嚷,一忽儿贵妃身边另一个大宫女银珠小步轻跑进来,方贵妃问,“怎么回事?”   “回皇上、贵妃娘娘,”银珠跪到地上,“是偏殿的史良媛,吵着要见皇上。”   外面的声音更响了,隐隐的还有哭声,长信宫主殿进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可见外面哭泣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皇帝问贵妃,“她经常这个样子吗?”   方贵妃道,“也没有,许是今日听见皇上来了,想见一见您。”   长信宫主殿外,史靖苿冲出了自己的偏殿,跪在主殿月台上大门门口,几个负责守在偏殿外面的宫人、她宫里的嬷嬷、侍女,一个个跪的跪、站的站,也不敢太上前,史靖苿只穿了一件豆绿色素花夹袄裙,跪在门口哭道,“皇上,请您看在臣妾有孕在身的份上,见一见臣妾吧……”   “你既然知道龙嗣的重要,为什么还要这样闹?”皇帝清冷的声音,似乎是从天际传来,史靖苿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泪水,“皇上,皇上!”她微弱地喊。   有雪花飘到殿门口的月台上,皇帝看看史靖苿膝下的雪,吩咐道,“扶良媛站起来说话。”   几个宫人忙上前,史靖苿却挣开他们,宫人们也不敢硬拉,皇帝皱起眉,史靖苿哭着问道,“皇上,您为什么就把臣妾放到这里不闻不问?”   皇帝道,“贵妃苛待了你么?”   史靖苿一愣,四周遭的宫人们一声也不敢吭,躬身肃立,月台上一片沉默。   “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皇帝又问。   从开始到现在,皇帝一共说了四句话,语调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史靖苿开始觉得冷,冷风吹头了她身上的夹袄,似乎都侵到骨头里——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子目光冷淡居高临下的人是谁?那一个英俊而兴致勃勃、尊贵但温柔的人哪里去了?那一个曾用炽烈的眼睛看着自己、把她揽在马上身前,双手执着她的教她挥动球杆、一面在耳边愉悦笑着的男人,他到底去了哪里?   “既然你在宫里待着不舒心,”皇帝吩咐道,“传朕谕,明日即送史良媛去西苑行宫,安胎待产。”   “不——!”史靖苿发出微弱的一声喊,彻底瘫软到地上。   #   朱提城,如意坊。   初初在给予印洗澡。孩子有些害羞,握着自己的裤腰不肯脱下来,也不肯下水,初初硬把他摁到桶里。五六岁的男孩子,本是最调皮无赖的时候,予印自幼遭遇家变,和伍先生两人颠沛流离,比一般孩童多出乖巧,虽然不乐意,还是乖乖得蹲到水里,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初初。   一会儿,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姑姑,你真的是我的姑姑吗?”   “姑姑,你以前那么漂亮,现在怎么这么黑?”   “姑姑,你和我脑子里的不一样了!”   初初坐在外面的小马凳上,用水把小家伙的头发打湿,抹上胰子,笑着问,“怎么不一样了?”   “高了,黑了,脏了。”想说丑了,予印还是没好意思说,眨巴着眼睛。   “姑姑以后就慢慢变白了。”初初道。   “真的吗?”予印开心,笑的露出牙齿,“太好了,我喜欢你白!”   初初拿起水瓢舀起一瓢热水,让他,“仰头。”   予印乖乖地扬起小脑袋,水慢慢地顺着头发流下去,云朵一样柔软的手细心地捂住他一边耳朵,然后是另一边,一时间,浴室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予印忽然睁开眼,初初道,“还没有好,仔细辣到。”小家伙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不顾胰子沫子流到眼睛里,看着她,“姑姑,姑姑!”   #   兴奋加上其他,予印一直很晚才睡,初初来到邱汉生的房门口,里面的灯还亮着,她轻轻叩门,“邱大哥,我能进去吗?”   她唤的是邱大哥,不是邱小哥,邱汉生打开门。   初初向他深深一福,“邱大哥。”   “初初。”邱汉生看着她,神色复杂。   四年前邱汉生去送药时与伍先生曾有一面之缘,但看起来,好像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初初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客栈找你们的时候就知道了。”   “看来,我们的易容很失败,”初初自嘲。   “其实……”   屋内沉默下来,只有烛火在跳动。初初问,“邱大哥,你恨我吗?我……对不起邱先生。”   “别说了,”邱汉生站起身,面向窗外。父亲的死与她有关,这样的事实到现在其实也不能完全释怀,但人就是这样复杂,身后女子细柔的声音继续道,“谢谢你,陪护我们一路过来。”   “其实……”邱汉生一顿,粗声粗气地道,“反正我左右也没有其他事,你不是说,天地很大,这边机会很多。”   初初听他的意思,“大哥难道想去参军?”   邱汉生转过身,“你觉得怎么样?”   初初想了想,“是个好主意。”邱太医因罪获死,作为他的子嗣,邱汉生已经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方式再进入仕途,只能经商或务农,做其他的营生。初初知道他是有抱负的,所以那段时间在京中才那样郁闷吧,天天饮酒打架,颓废沦落。参军就不同了,大周律法并不禁止罪臣之子参军,如果立有军功,一样能够提升军阶——只是通过这个途径,生死风险需要付。   但总归是多出一条路,初初问,“大哥准备去姜大人那里吗?”   “不,”邱汉生道,“朱提离前线太远,我想去兰州府,”说着看向她,“你知道吗,沈骥临危受命,做了兰州府军的主将,兰州府离与大理威楚的边境昆林最近,我准备去投沈骥。”   他蓦然间提到他的名字,初初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他……”   邱汉生道,“是毛师傅说的。”   “毛师傅?”   “是。来的路上,他听见姜思恩提到兰州府换人,我说想参军,他建议我去那里。”   “初初,”邱汉生唤,看着她,“你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   “不!没有!千万别!”窗台上的烛火闪烁跳动,初初想到与老夫人诀别的那晚,自己斩钉截铁说下的誓言,有一种软弱的情绪浸到关节里,她的声音低下去,“大哥,千万别……就让他当我是一个已死之人吧。”   #   回到房间,初初虚弱地躺到木板床上,这一段时间的奔波,见到予印的紧张兴奋,直到邱汉生刚才突然提起那个名字,她由衷的感到累了,闭上眼。   李医娘的手指搭到她脉上,自从半道上发现初初的身孕,李医娘一直甚是担心她的身体,按道理,孕期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时候,行路辛苦,初初本身的秉性又不大壮健,只恐有殇。但说来也奇怪,自有孕之后,她的身体倒反而比从前结实起来,换季时本来必犯的肠胃痉挛症没有了,胃口也好,吃什么都香,每天行路这么颠簸辛苦,晚上沾到枕头就能睡着,李医娘摸到那因着怀孕浮滑但有力的脉动,由衷地赞,“这是个壮实的孩子呢!”   初初却没做声,李医娘问,“怎么了?”   女仆漠漠依旧在旁边睡的昏天黑地的,初初过了一会小声道,“将军他……在兰州府。”   “谁?沈将军?”李医娘一顿,“兰州府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说是这里的南面,大概七八百里的路程,那儿离前线最近。将军他,做了那儿的主将,怕是要打前锋……”   “好,”李医娘低头叠几件衣服,“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我真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呢,”李医娘抢白道,“他已经不是你的夫婿了。”   初初感觉被噎了一下子,是啊,他已经不是她的夫婿了,她诚心诚意想嫁的人,到最后夫妻缘分只短短的十几天,被自己一手掐断。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圈,初初嘤嘤地哭了出来。   “嗳,你哭什么呢?”李医娘叹,“这都是命,便你当时不走,这个孩子——难道要把它生在沈家,初初,这都是命!”坐到她的身边,初初将头靠到她肩上,拍拍她的肩,“想哭就哭一会吧……”这一路上,她们着实是安顿下来了。   #   她的媚眼如丝,她的啜泣如雨,她让男人自惭形秽,她让爱人屏住呼吸,她的命运颠沛流离,她的爱情曲折离奇……   芦笙吹出的曲调悠扬而呜咽,当地人喜爱山歌,沈骥夜上山坡,不料就听到守在这里瞭望的士兵,偷偷的唱着山歌。   “你唱的什么?”   银月如钩,在苍蓝色的夜空那里画出一笔弯字,小兵发现是新上任的大将军,最是纪律严明,说一不二,顿时停了歌声,吓的笔直站好。   沈骥下马,“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报告将军,我,我叫韩四毛,就是本地人。”   “你刚刚唱的什么,再唱慢一点给我听听。”   岭南方言难懂,韩四毛官话不好,但用歌唱出来,音节却比说着清晰——   阿妹,山上的阿妹哎,阿妹,云里的阿妹哎,——她的媚眼如丝,她的啜泣如雨,她让男人自惭形秽,她让爱人屏住呼吸,她的命运颠沛流离,她的爱情曲折离奇……   “是我们这里的山歌。”见年轻的将军看向远方,似乎不再听这歌曲,韩四毛唱到一半,停了下来,小声解释。   沈骥没有听见他再说什么。银月如钩,淡淡的光辉洒在他年轻刚毅的脸上,壮硕有力的肩膀和身体,他从四毛手里拿过那一只芦笙,轻轻放到嘴边,不会吹,只出了一个单调的长音,远方的姑娘,你可知道此时此夜,有人为你揉碎了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到新章了,呜……   第45章 夺宝   ——————————————初初留守朱提城,沈骥擒贼先擒王—————————————   大理都城,羊苴咩城,王宫。   刀太后盘腿坐在凤榻上。宋毅破城时,对王宫进行过劫掠,但宋毅大抵认为大理已是盘中之物,等着要向长安邀功,最大限度地克制了麾下军队,造成的损失不大,只有一些珠宝、金银等浮财被抢,宫殿和家具等器物大都保留。这一架玉石为榻、金银做架,镶满了绿宝、猫眼等名贵宝石的凤榻居然没有遭到破坏,是刀太后最心爱之物。   她才只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姓刀,却是汉人,不同于本地女子的白皙肌肤和姣好的身段让她获得老国王的宠爱,并生下了一子一女。   门外传来响动,是刀剑碰到甲胄上的声音,刀太后睁开眼,果然,弟弟刀得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已经十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周到底想干什么?不然我们就冲过去!”刀得胜一上来就道。   “不可莽撞,你忘了宋毅是怎么失败的。”刀太后清脆的声音道,“我们的目的只是让周承认我们的政权,把他们逼急了,对我们没好处。”   刀得胜不说话,刀太后继续问,“你把宋毅的人头挂在城门上,还让士兵传阅,这样做有意义吗?”   提到收复都城杀死宋毅这一战,刀得胜的眼睛就兴奋的发亮,“怎么没有!壮我士气,扬我国威!凤清,你的这个灭国宣传真的奏效,本来反对我们的老家伙们,也都站到咱们这边了!”他们发动政变,本来朝中尚有余老反对承认忽林,但迅速升温的战事,刀太后宣称大周是要趁机灭亡大理,宋毅的迅速突进似乎正印证了她的说法,危机之下,国内迅速众志成城,忽林的王位稳固了。   刀得胜坐到刀太后身畔,用手轻轻抚弄她的肩头。刀太后想拂开他的手,“阿弟,注意点……”   “注意什么?!”刀得胜抓住她的手,凑到耳边,“整个大理现在都是我们的,林儿的位子这么稳,你应当可以放心……”将自己的亲姐姐压到玉榻上,两个人很快陷落到情|欲中。   #   初初与伍先生商量,提出让他们跟自己去往蜀地,伍先生却道,“当初被发配到这里,是圣旨上写明了的,郡府一直负责监管,不得随意迁徙。”也就是说,没有另一道圣旨,或是郡府的同意,予印不能离开当地。   李医娘劝初初去找姜思恩,看看他能不能去向郡守求情,准予他们离开。初初思索半天,还是觉得不妥。对姜思恩而言,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虽然路上有过交集,但以民求官,又涉及罪臣之子的事情,没有这么大的交情。   朱提离前线那么远,应该不会波及到这里,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们决定留在朱提,对外只称是伍先生在长安的侄女,命予印对她亦改了称呼,以姐唤之。令人意外的是毛皂也决定留下来,“姜大人让我去给他那里当差,”他告诉初初道,“我天南地北的在哪里不一样,便留在此地待一段时间也好。”   陡然间多了三张嘴,伍先生靠在当地代人写信为生,收入微薄,初初一路上现钱也使的差不多了,女仆漠漠求他们不要卖她,这一路上走来,虽然跟着吃了不少苦,但她看的出这一家是良善的主人,若是被卖给本地人,言语又不大通,不知道会遭什么罪。   “放心吧,便卖了你,也没几个钱,”李医娘安慰她,与初初两个人商量,便拿出剩余的几件首饰典当,朱提小城,远没有长安富庶,因此那几件首饰虽件件精品,也没当得几个钱,不过对付他们一家子五口人的日常开销,倒也能撑好大一段时日。   就这样,初初与李医娘几人,便在这朱提城安顿下来。   #   是夜,羊苴咩城已经宵禁的街道上,几匹快马飞驰而过,巡逻的士兵看着他们身上的衣着,和最后一人稍作停留时亮出的印信,没有阻拦,快马一直向城门方向驰去。   很快到达了东城门。   马速慢下来,守门的士兵将兵刃交叉,喝问,“什么人?”   为首的一人亮出印信,“我们是奉刀大将军之命,前往昆林,速开城门!”   士兵不敢阻拦,“稍等!”他们回道,迅速向城楼上的守将请示,不一会,守将拾阶而下,快马上为首的那汉子将手中印信向守将亮出,重复道,“我们是奉刀大将军之命,前往昆林,速开城门!”   守将细细查看印信,是大将军刀得胜的符章不错,但,他抬头看向马上之人,“你是何人,我没见过你。”   马上人嘴角轻撇显出轻蔑,“大将军身边的人,岂是你个个都认识的,速速让开,耽误了军情,拿你项上人头是问!”   守将将信将疑,向他身后的马上之人一个个看去,只见一行六七个人,皆是身形矫健的大汉,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士兵,倒似乎有一些眼熟。   “看够了没有!不若我们在这等着,你去向大将军请示回来!”那为首的头领喝道,守将站了一下,向旁边退开,一挥手,侧门缓缓打开。   “驾!”快马呼啸着鱼贯出城。   就在这时,后面突然又传来马蹄声,有人在大喊,“快关城门!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守将大惊,急忙让关城门,但前面六七乘人马尽皆已出,说话间后面的人也赶到,当头一人一鞭子将他抽翻到地上,怒道,“哪个让你开门的!”守将不及辩解,那人又骂道,“召集一百名人马,随我出去追!”话音未落,已带着自己的人马先追了出去。   原来就在刀太后与弟弟刀得胜幽会之际,突然外面传来心腹太监的声音,“太后殿下,大将军的副官说有要情汇报。”   两个人急忙穿戴齐整,须臾那名副官进来,满面焦急,“将军,不好了,大王子被劫持走了!”   刀太后两人脸色齐齐大变,大王子不是别人,却是政变中被杀害的原王子忽蚩的儿子继兴,今年十五岁。政变之后,为了安抚挺忽蚩派的大臣,同时为了显示众志成城抵抗外敌的姿态,刀太后没有杀死王子继兴,忽林登基后,将他软禁在宫中。   刀得胜与姐姐刀太后有私,但一向做的非常谨慎隐秘,所知者不过身边几人,皆是心腹。老王令大去世后,忙于战事,两个人未曾有过幽会,不料今天这一回刀得胜实在四年不过来看姐姐,就被人钻了空子,劫持走了继兴。   “什么时候的事?”刀得胜大怒着站起。   “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刻钟了,卑职赶来,又有一刻钟。”   “搜,全城给我搜,让所有城门,任谁都不准打开!”   #   茫茫夜色中,六七乘快马在极速奔驰,后面传来呼喝声,并有箭矢向前面射来,敌人举着火把紧追,一人道,“贼子们人多,我们分两路,你们护送王子走左边,我们往右。”   “好!”头领将继兴的缰绳拽到自己手里,一行人分作两路,分别向两个方向行去。   后面的追兵立刻也分做两路,紧跟着追乘上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负责追人的刀得胜手下的将军,疾驰中眼中流露出焦急与不甘。   #   当忽蚩的儿子王子继兴被沈骥派出的人马救出,已到达沈骥部昆林大营的消息传到兰州府的时候,主帅刘宗生光着脚从榻上跳下来,“好,好!”他大笑着走出帐外,副将很久没见过他如此开怀失态了,上前唤,“大都督。”   刘宗生拈须看向前方昆林的方向,沈骥的军队五天前从兰州府开拔前往昆林,昼伏夜行,每日行军八十里,现在已到昆林。同时兰州府仍有各地新近赶来的士兵三千人,加上当地守军、民兵,将将五千人,继续白天操演,状做大军未曾开拔,只不过坐镇的大将由沈骥换做了他刘宗生本人,用以迷惑大理,以为他们一直没有动静。   这只是其一。   从宋毅被杀,大周军队退守到昆林,到现在二十天,他们一共做了三件事。   其一,刘宗生与沈骥等众部将商议后认为,如今战势,虽则大周国强,大理国弱,但就此事论此事,大理方面熟悉当地气候地形,而岭南多山地,道路崎岖,无法使用骑兵,大周士兵们不善于在山地作战——这就好比打比赛,大理是主场,大周是客场,许多原有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大理占据天时、地利;此外,在刀太后抵御外侵论调的鼓动下,将国内各派势力团结起来,又占据人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大周都处于下风。   沈骥建议,若要在敌人的地盘上取得对敌人的胜利,我们只能以彼道,还彼道,刀得胜可以山路潜行突袭到威楚府,我们必须做到比敌人更隐秘、更迅速、更坚决。刘宗生同意他的看法,利用对方也不敢冒进的心理,在这僵持的二十天,派出斥候,打探地形,更新修订山河图样,为潜行昆林做好准备。   其二,刘宗生向皇帝上书,“贼何以能团结众派系,一致对外也?妖后妖言惑众,称我大周欲侵大理,我应分化其内部,声明出兵乃是帮助其正王权、清叛臣,王道曰,师出有名,是为此也!”皇帝许之,并命:“闻忽蚩有子,尚存活,若能将之救出,必大助卿!切切!”于是才有了方才那一幕。刘宗生派出幕僚,沈骥以精兵六人护卫,说服大理一名亲忽蚩派的重臣,终于将王子继兴救出,带回大周阵营。   其三,五天前,沈骥大军开拔,昼伏夜行,行军四百里,已经抵达昆林东大营。   刘宗生合上信件,对副官吩咐道,“传我大令,沈骥部明日即向昆林开战,务要拿下昆林西!”(注:昆林属威楚府,以昆林为界,昆林东为大周疆土,昆林西为大理所有。)   #   消息传到皇宫的时候,皇帝正与众臣议事。   “知道了。”听完谢苍的陈述,皇帝淡淡道。   谢苍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经过这一场大理的战事,年轻的皇帝益发沉稳成熟,比之太宗皇帝的刚要热烈,又多出几许谢太后坚毅凉淡的影子。   皇帝沉思一时,对下面道,“让刘宗生,速将继兴王子接往兰州府大营,以国君礼仪待之。”想想又加上,“让赵王,代朕即刻前往兰州府,会晤继兴王子,以示天尊和关切。”   “是。”礼部的人应下。   皇帝的眼睛看向远方,仿佛看到那即将浴血奋战的现场,阿骥,他默默地道,你别让我失望。   #   初初与李医娘在屋里给家里的三个男人缝补衣衫,毛皂虽住到了军营,但衣物也被命令着拿回来换洗。漠漠进来了,“阿娘(注:那个时代,仆人也称呼主人为阿爷、阿娘),有人找你。”   “是谁?”放下手中针线,初初问。   “不认识,不过,好像有一个是上回去典当的老板。”漠漠道。   初初蹙起一字浓眉。   来到见客的外堂,伍先生陪着正与来人说话,初初一看,来人两个,一个不认识,一个如漠漠所说,确是那典当铺子里的老板。   伍先生看见她,对二人道,“我侄女来了。”   初初向二人一福,问店铺老板道,“钱老板,不知道来找妾身有什么事?”   “哦,”那钱老板刚要说话,旁边的男子开口道,“见过柳娘子,在下是唐郡守家的管家,鄙姓王。”初初更疑惑了,向着他再一福身,口中道,“原来是王管家,失敬。”   王管家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问初初道,“这枚玉蝶佩,听说是夫人拿去典当的,是也不是?”   初初看了看,道,“正是。”   “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啊,”王管家脸上似笑非笑,“想敢问柳娘子,这枚玉佩是打哪儿得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两天争取更一章出来   第46章 成名   ————————————盛初初智脱困境,沈二郎一战成名——————————————   王管家这一句问话,初初想起那一枚玉蝶佩,是太后所赐之物,在这偏僻的朱提城,确是扎眼了些,不过她毕竟在宫中四年,怎会一句话被一个郡守家的管家唬倒,当下从容反问道,“王管家,这玉佩有什么不对吗?”   王管家看这小娘子黑了吧唧瘦不溜秋的,态度却从容,断定对方见过些世面,若是一般小民,见到郡守府的人还不两腿哆嗦双股战战——郡守,可是这朱提城最大的官儿啊!将玉佩收起,对初初道,“说不得,有请小娘子随在下去郡守府走一趟。”   伍先生急了,“王老爷,便是郡守府也不能随便抓人吧?我这侄女犯了什么错就要将她带走?!”那当铺的老板只在一边垂着头不说话。   王管家睨着眼,“谁说要抓人了?若是抓人,会让某来?”   “那你们……”伍先生还要说话,初初止住他,“大伯勿要争辩,无缘无故,郡守大人怎么会难为我一个弱女子,”对王管家道,“既然郡守府有请,妾不敢不从,容我换过衣衫,与家人交待一下则个。”说罢也不等对方说话,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到后堂,告诉李医娘,“去找毛师傅,找姜大人,看是否可为我们回旋一下。”   李医娘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让你去郡守府?”   初初道,“不清楚,不过,多半是看上了咱们的财物。”   “啊?吓!”李医娘呸了一声,“我这就去找毛师傅!”   #   初初料的没有错,原来那店铺老板得了她当的几件金玉,见是好物,恰郡守的姨太太做生日,便将它们献去做寿礼。唐明亮见到东西,问起来历,知道是刚进城的外乡人拿去典当,再一细看,那家人原是与发配的罪臣之子有关联。遂起了贪意。   要说这强取豪夺,做官做豪强的,最是精于此道。若是那一等良民百姓,特别是本地人,一般不去弄他,风险太大,便如《红楼》中的贾赦谋石呆子画扇,最后还是贾雨村诬陷罪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最后终还是抄家的一桩罪名。来自外乡的罪臣家眷就不同了,没有根基,得罪了朝廷,谋他们的财几乎没有风险,攒下来的那点子财物还不就像是盘中之物,轻轻吓唬两下就可以如数拿来。   不过这个黑黑瘦瘦的小娘子,好像并不是被吓大的。   无论王管家怎么样的连诱带吓唬,初初只不动声色,到最后差不多那意思都明白了,她对王管家道,“我想见郡守老爷。”   这话说的突然,她说的却无比自然,王管家笑了,“郡守老爷忙,恐怕没空见你。”   初初嘴角勾起一丝凉凉的笑意,看了王管家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呵,想要我的东西,还嫌没时间?王管家老脸不禁一红,有些恼羞成怒,“这东西,怕就是宫里的吧?你们平民百姓,如何就得了宫里的物事?”   初初道,“既然是宫里的东西,自然要向郡守老爷直接说才是。”   王管家没有办法,只好放下她,去向唐明亮汇报。   唐明亮一听,倒也有些含糊,问,“这柳小娘是什么样?”   王管家回道,“也就十五六岁的个小娘子,初看时觉得普普通通,越后来——好像是很见过一番世面似的。”   唐明亮想,笑话,没见过世面会敢直接要见郡守么,心里面生出几分好奇,“走,见见去。”   来到偏厅,两下里见过,唐明亮道,“夫人请坐。”   初初道,“落难之人,不敢,郡守老爷有礼了。”   唐明亮问,“管家说,你有话要直接跟我说,是也不是?”   初初看向他,“郡守老爷知道那盛予印乃是前都御史盛肇毅的遗孤,却不知是否知道,妾身的伯父伍先生是吴国公任开慎的门下?”   唐明亮还真不知道,初初继续道,“太后娘娘治家严明,因此任家虽是外戚,行事最是低调,大人不知道也是正常。不过,太后娘娘又最是恩怨分明,当初既然能求圣上留下盛家一点血脉,派专人陪同到此教养,那么,赐几件金玉物事,不足奇怪吧?”   她声音细柔,语调款款的,那一等娇润、温柔和镇定,让人觉得,即便再严厉难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好像无比动人似的,唐明亮不禁细看一眼对方,只见那一双微微耷下来的眼睛,澄澄冷冷,照的人好像心底都能跟着晃起来。当下捺住心神,咳了一声,正要说话,一个丫鬟慌慌地进来,“老爷,不好了,夫人晕厥过去了!”   唐明亮一惊一怒,“怎么回事?”   那丫鬟跑到近前,因涉及着内宅之事,对他小声回话。初初坐在旁边,侧耳听着,听到她断断续续道,“……服了黄老的药,早上好些了……方才突然又泻了两次……撑不住晕过去……”   唐明亮坐不住了,起身对初初道,“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唤人送客。   初初见让送她回去,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奏了效,想一想,唤住唐明亮道,“郡守大人,且等一等。”   “还有何事?”唐明亮此刻关心夫人的病情,皱起眉毛,十分不耐。   初初上前,“方才无礼,听见丫鬟似乎在说郡守夫人患了急症。妾的姨母李氏,极擅医术,如若不嫌,让她来给夫人看一看如何?”   #   十一月十五日,沈骥率麾下五千兵士到达边境线昆林东,与驻守在此的大将李山达汇合。   他们是乘夜色穿山路而来,最大可能避免对方斥候的侦探,到达昆林东时,五千大军折损两百多人,几乎没有携带辎重。   “沈将军辛苦了!”李山达今年四十岁,是一个只埋头做事,不抬头看人的性格,刘宗生将他保留下来,仍将据守边境的重任交给他。   沈骥满身风尘,精神却十分好,问,“大都督有什么指示?”   “王子继兴送往兰州府,”   “唔,”   “明日进军昆林东,务必拿下!”李山达看着他道,“沈将军有什么建议?”   沈骥目光闪烁,抬起头和李山达的目光对视到一处,“诱击!”   #   昆林是威楚府的一个县,分两座小城,昆林东归大周,昆林西属大理,两国之前一向交好,虽是边境要塞,昆林西城的城墙并不高,只有不到三丈(约六七米)。   但自古守城容易攻城难,更难是刘宗生命令他们必须在三天之内拿下昆林西城,为后续的安排做准备。   这一炮,必须打得又准又响!   沈骥与李山达连夜谋划,欲要作战的昆林西城地区地势平坦,城墙不高,利于发挥大周装备精良,兵强马壮的优势,可以说,按双方实力,只要用心打,十天时间必定拿下此城。但他们的问题是只有三天。   最开始,两个人想过诱敌出城,但很快被否定,只因继兴王子刚在大周的襄赞下刚逃出都城,以刀太后的机警和狡诈,必不会在此时令手下贸然出击,定会死守城门。他们的优势,只在隐藏的沈骥这五千人军力,如何将这一优势发挥到极致,打一个短平快,须用他法。   #   清晨,当圆月在墨蓝色的天空还不情愿退去的时候,昆林西城城墙上的大理士兵们听见城外面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尖利的哨音顿时传遍整个昆林西城,锣鼓敲响,“攻城啦!大周来袭!攻城啦!大周来袭!”   守将不多时站到墙头,只见渐渐明晰的晨曦中,五千人精兵已呈菱形阵列队站好,队伍最前面,是一排投石车,并趁着夜色,两座高达六丈(约12米)的望楼已经架好,望杆上站着的士兵,正遥遥望向城内自己这里。   守将嘴角抿过一丝坚忍的神色,喝令道,“传我军令,全城戒备!弓箭手、火弩准备!”   弓箭、火油、盾牌,这些东西早早地就备在了城墙上,历经二十日的休战,这一仗,双方都是有准备之战。   当第一声进攻的号角吹响的时候,城墙上的大理守将和城外五千将士中间马上的李山达脸上,同时都有一丝抽搐。   进攻与反击的节奏都中规中矩。   攻城的一方,使用了投石,但当时的投石机远不如后代射程远,机动灵活,一番投砸之后,砸出些许城墙上的缺口,城墙上有大理士兵哀嚎着从墙头上掉下来,守将急忙指挥兵士填补空缺,补上空位。趁着这个空当儿,士兵们开始分阵涌上,架桥蚁附登城,墙上的大理士兵忙以火弩向下纷射,并用火油制作简单的火器向城墙外纷涌上来的大周士兵投掷。一时间死伤无数,惨呼哀嚎的声音,鸟雀不敢靠近。   第一轮鸣金收兵,李山达清点人数,死二百零一人,伤一百三十人,大理方面的伤亡约是大周的三分之一。   攻城战役最初就是这样,几近肉搏,攻方伤亡定大于守方,以鲜血和意志蚕食对方,最终攻陷。   李山达问,“沈骥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传信的驿卒报,“能成也!”   李山达点点头,命众将,“休息一刻钟,继续!”   这一天的进攻共分作了四次,直到黄昏,只见那城墙下大周的士兵尸横满地,而那李山达似乎是杀红了眼,只命部下全力押上,眼见着金光遍地,就要天黑收兵,大理守将与副将在墙头一面奋力督战,一面那副将问道,“李山达为何如此拼命,全军压上,不留一丝余力?”   守将道,“他求速胜,你我万不可轻忽。”   副将点头,“如此拼搏,伤亡太众,欲速则不达,他们忒也心急。”   话音未落,突然间脚步不稳,摇晃了一下,那副将只疑自己没有站稳,却见城墙下面几个大周的士兵惊呼一声,顿时消失不见,他大惊,再定睛时,只见那几个士兵消失不见的地方,尘土飞扬中,地面上竟裂开了一个大洞,副将猛然间明白了,听到守将大喊,“退下城墙,退下城墙!墙要塌了!”   已经晚了,偌大的城墙突然变得好像是沙土夯的一般,扭曲着倾斜,许多城墙上的士兵,无论是上面的大理守兵,还是城墙上正攀爬的大周兵士,惊叫着滑跌下去,须臾,从地底下突然钻出许多顶着泥土的兵士,他们的呼喊声如地动山摇,“冲啊,杀!”如鱼鳞般向着不断倾斜的城墙攀爬。   城门上下一片混乱,似乎交战的双方都懵了。这时候,一匹火龙马不知道从哪里窜出,只见一人,异常矫健,飞一般跃腾到马背之上,那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嘶呼啸,那人身着明光铠甲,抖去土尘,银白色的铠甲在落日余晖中闪出金黄色的光芒,仿佛是天神降临。他抽出背后大刀,向着城墙——   “轰!”的一声,城墙一处坍塌了,打开一个大口,火龙马飞腾跃上,那人一刀将缓过神欲要迎上的一个士兵砍做两半,艳红的血溅到他年轻刚毅的脸上。   副将从城墙废墟中爬出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个身影,金色的夕阳描绘过他深麦色的脸庞,年轻却坚定如苍石一般的眼睛,那柄大刀,戳进他的心窝。   作者有话要说:盛世上长生殿榜单了,嘎,虽然是吊尾,总算是上了主页了,哈,好凯森!   不说假话,写文那么多年,一直小透明,我当然希望作品能火,但好像就是火不了的那种。无所谓,已经过了那一阵伤心纠结自怜自爱那一段了,现在写文,就是因为自己爱写,想写,还有,说什么也还是有乃们欣赏么,嘎嘎。盛世或许会开定制哈,到时候还请大家多捧场。   一千个吻送给大家。   PS,感情戏马上就有。   PPS,帝党好像都不见了?   第46章 转角   ——————————————劝君慢步留芳探,一人就在转角边————————————   蛟龙出土震天惊,弓做霹雳刃做冰。   落日大旗染碧血,将军一战即成名。   沈骥穴土为道,与李达山地上攻城大军上应下合,破城墙、陷昆林,只用了一天时间,破昆林西城,沈骥一骑当先,斩守将、副将三人,杀敌无数,余下守兵三千人尽皆被俘。   一战成名。后世有诗人赋诗描赞当时情景,如上。   于当时,这是一场关键的胜利,不仅在于它最后的结果,更在于它的速度和决心,是大周经历新败、更换主帅和前锋主将后的一场大捷,自此,大理军队退守二百里,威楚府中心楚雄郡直接暴露成为前线阵地。   昆林大捷的消息传到朱提,这一天恰是冬至,一大早,有人砰砰砰地敲门,“昆林大捷,昆林大捷!沈、李大将破城杀敌,大功一件,大功一件!”是里正遣人将胜利的消息告知街坊四里。   伍先生从屋里出来,站到院子里拈须微笑,听到本国胜利的消息,怎么能不开心,予印则是拍着小手跳跃着,“哦,打胜仗咯,打胜仗咯!”   初初在屋里没听清,李医娘进来,她抓住她的手臂,“外面说的什么?”   李医娘告诉她,“沈将军立大功了,昆林打了胜仗!”   初初握着她的手好半天没说话,只见那光线在她的眸子里流转,像是有雾,像是有光,最后轻轻眨了眨,闭目念了句佛。   古有语曰,冬至大如年。适逢前线胜利的消息传来,这一天家里家外鞭炮放的格外响。   初初领着李医娘和漠漠,做汤圆,蒸九层糕,给予印换上新做的衣衫,“过了冬至年,一天长一线,”将一个正红色麒麟内包小金锞子的荷包挂在孩子脖子上,予印搂住她的脖颈,“姑姑,谢谢你。”   上午祭祖,初初坚持让伍先生主持,李医娘陪坐,“您是盛家的大恩人,”她对伍先生道,伍先生推不过,沐浴更衣,主持祭祀。   仪式很简单,但初初领着予印跪在堂下,抬头看着上面供着的盛肇毅、大夫人和自己的娘亲柳氏等人的灵牌,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这并不是说她对盛肇毅、大夫人这些人有多么深重的感情,实际上除了娘亲,以前在盛家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女,没有得到父母的太多关爱,但那一种源于血缘、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家族的羁绊和归属、责任的感觉,此时此刻,无比清晰。   中午,毛皂回来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冬至年饭。伍先生和毛皂,两个男人都喝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汉生怎么样了,”李医娘道。   “这孩子跟着沈大将军,怕是也立了战功了吧!”伍先生高兴,今日多饮了几盅,对初初道,“嗳,今儿过年,初初也喝一杯吧。”   初初想说好,李医娘却止住她,嗔了她一眼,“你快放下,也不瞧瞧自己的身子!”   伍先生不明就里,“怎么了,近日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一拍脑门,“哦哟我这老糊涂了,怎么忘了李娘子就在跟前,呵呵。”几天前李医娘一出手便医治好了郡守夫人拖延了半个月的痢症,加上听了初初之前的话,知道伍先生以前是太后任氏家族的门下之客,郡守不仅不再觊觎他们的财物,反而当天派王管家驱车送两人回来,也成立街坊四里的一桩新文。这几天,已经有街坊拎着酒捉着猪的来求医,倒给家里添了一桩收入。   初初与李医娘对视一眼,初初想想,这消息以后瞒也瞒不住,不如现下跟大家说了,便轻轻道,“我有了身孕。”她毕竟年轻,这么说时,脸上已胀上一层红晕。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满桌子突然静下来,漠漠也干眨着大眼,予印好奇得问,“什么叫有了身孕,是说肚子里有了小宝宝吗?”   李医娘夹了一大块排骨放到他碗里,“是,小鬼头,知道的还不少,快吃饭。”予印不说话了,一边扒饭,一边乌溜溜的眼睛偷看着初初。   伍先生老夫子,与其说是惊到,不如说是有些老赧,这一世从没有与人说过这些妇人之事,支支吾吾,“唔,唔,好事,这个孩子……”   “是我故去夫婿的。”初初一语带过。   “哦,哦!”老先生当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转脸去找毛皂,“毛师傅,来,喝酒,喝酒!”   各人有各人的羞赧和慌乱,均没有发现毛皂眼中一闪而过的探究和深意。   #   这一个冬至年,羊苴咩城的刀太后过的却并不舒心。昆林新败,王子继兴潜逃,刀得胜在王子继兴出逃的第二天就动身前往威楚府,他们抓到了帮助继兴出逃的大臣,杀了他,并加强了宫中的警备,但她的心里头像是被压上一块巨石,总觉得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就塌下来一块。   “母后,”公主玉蔻被宫人们带着来请安,她只有十余岁,却已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并青出于蓝,竟比刀太后年轻时还要美艳,便如一枝凝露初开的玫瑰,是刀太后心头的骄傲。   见到心爱的女儿,刀太后微微展颜,母女俩在一起刚说了一会话儿,新君忽林来了,“母后!”他的神色气冲冲的,刀太后忙让宫人们带玉蔻下去,“怎么了?”   “母后你看!”忽林将一卷纸张呈上,刀太后接过一看,是牛皮所制,为最大限度的不被毁损,再一看上面的内容,不禁银牙紧咬,眉蹙额头。   是出逃大周的王子继兴发布的《告民众书》,“蛇蝎妇人,弑君窃位,忽林逆子,其位不正……”上面历陈忽林政权是篡位而来,声明只有忽蚩和他的儿子继兴才是大理王位的正统继承人。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刀太后喝问。   “在城里贴的,一共缴获了五十余张,抓到两个细作,已经杀了。”   “母后,怎么办?”忽林才十五岁,行事多倚仗母亲,不够稳健成熟,不然也不会在慌乱中杀了柳如辉等人,引发了这一场战争。   刀太后不语,看着前方的眼睛闪烁,带走了继兴王子是么,争取原有亲忽蚩派的支持是么,试图从内部分化他们是么——呵,但若是王子到了大周就不明死去,看他们还怎么打这一场攻心之战!   #   王子继兴急于向刀太后母子讨报父王被杀、王位被夺之仇,坚持从兰州府来到昆林西城,“本王子与大理百姓离的越近,越能够让他们感受到我的决心,我应与大理万民一道,共同讨伐奸妃逆子!”   不料来到昆林西的第三天,就在与沈骥共同巡看疆界的时候,继兴王子突然坠马,吐血,人事不知。   沈骥急忙将他带回大营,唤来军医郎中,只摸到脉象虚弱,但都查不出原因。到了晚上,继兴醒转,沈骥急忙赶来,“殿下,您觉得怎么样?”   不过一下午的时间,继兴十分虚弱,“祖,祖父……”   “什么?”   “祖父……患病时,也是这样的症状。”   沈骥的脸沉了下来。令大死于病症,原以为是年高体弱,现下看或许另有原因,他和王子继兴的眼睛对到一处,继兴蜡黄的脸泛过深深的不甘和痛楚,“他们……他们想要毒死我。”   “大周人才济济,一定能治的好这毒!”沈骥道,转身向李达山说明了情况,“我建议,即刻将继兴王子送回兰州府进行医治。”李达山同意。两个人商定,由沈骥领精兵五百护送继兴回兰州府,李达山率两军余部驻守昆林。   #   经历了五天五夜的连番赶路,马车终于到达了兰州府,驶进大都督府。   车门打开,初初扶住车厢门框就是一通大吐特吐,李医娘在后面拍她的背,咬牙道,“唐明亮这个狗官,哼!”   王子继兴中了难解的奇毒,消息传到兰州府的那一刻,刘宗生即号令全岭南道各郡,寻找名医郎中前往兰州府,给王子疗毒。   朱提本地没有什么特别有名的大夫,唐明亮却想到了李医娘,李医娘妙手医心,只三副汤药医治好了自己夫人缠绵半个月的痢症,这事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便抱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念头,将李医娘推荐上去。   事出突然,姜思恩手下的士兵去如意坊伍家“抓人”,慌乱之中把初初也作为助手带上,两个人也没来得及收拾什么东西,就被士兵塞入马车,驶上了去往兰州府的官道上。   等到姜思恩接到伍先生和毛皂的消息时,马车已经走了好些时候,没办法,他也只能让毛皂快马追上,跟着一起护送她们来到兰州府。   这一路日夜兼程,李医娘还好,就苦了初初,第一次尝到了孕吐的滋味,吃也不好,睡也不好,蓬头盖面的,跟逃荒一样。   她们一下车,李医娘扶着初初,有人过来,见是女医,先存了几分轻视,再闻这一身的味儿,皱眉对左右道,“先带去客院梳洗。”毛皂虽然关怀,也只能止步此处,自有人带他们这些随行的士兵去安置。   沐浴的时候李医娘担忧地看着初初,距离上一回给肌肤涂抹上色已有七八天了,黑黄色颜料几乎完全褪去,她们没带东西,一时也无法再做涂料。   “你呀,生的这么俊做什么,”李医娘边说边为她摸脉,“好在三个月过去了,进入了安稳期,这一路晃的——哼,唐明亮那个狗官……”   “好了,”初初有气无力地靠在木桶边缘,“你再啰嗦,我又想吐了。”   “歇一向就好了。”李医娘安慰她,想想道,“从今儿起,你便住在这院里,别出去,我一个人出去就行。”   第47章 明白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兰州府街头,两骑快马从城里头驰过,上面的士兵风尘仆仆,“让一让,让一让,请大家速速让开道路,后面有军马进城。”他们略勒缰绳,向街上的人们喊话道,匆忙但有礼。   跟大理国打仗,兰州府的百姓们习惯了每日进城出城的士兵马匹,自动地避让到街道两边,不一会儿,只见一辆马车从城东头驶来,后面跟着几十骑兵和小跑着的兵士,除了马蹄声响和士兵们的脚步声,这一支上百人的队伍没有任何声响。前面打哨的扛着大旗,红底黑纹大旗迎风飘着,上面一个黑色的大大的“沈”字,人们交头接耳,“哟,是昆林城的沈骥,沈将军回来了?!”   大都督府不一刻便到了。   沈骥下马,让士兵们将昏睡着的王子继兴抬进内院。从昆林到兰州府虽只有三百里的路程,但王子身体虚弱,他们的速度快不起来。好在刀太后给继兴所用的是一种慢性之毒,随行军医悉心照料,倒不会一时就死。只是这一路折腾,定是加重了病情。   沈骥的脸色凝重,与出来接迎的刘宗生身边的副将略将路上情形说了几句,突然一偏头,看见不远处门那里立着几个军人,看服色不是兰州府大营的,他便怔住了。副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那是朱提郡姜思恩的下属,护送郎中过来的——你的消息一传到这里,大都督便命在全道和周边搜寻名医,不拘山野,希望能找到医治继兴王子的办法。”   “哦。”那几个人中的人一人,恰也抬起头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到一处,各自移开。沈骥对副将道,“走,我去拜见大都督。”   #   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一道槅门将房间分成里外,里面,四五个郎中大夫正在给刚送到不久的王子继兴会诊,初初则和一堆药童站在槅门外间,等待着里头的消息。   李医娘和几个郎中已经进去有一段时间了,隔着槅门,能听见他们在里面偶尔的交谈讨论的声音。   看情形,王子的病很重,如果他死了,这场仗怕是要更难打了吧,想到这里,初初心里有些沉重。   这时候,外面传来甲胄与刀剑相碰撞的声音,这都督府里满是军人,初初没有在意,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道,“将军,这边请,郎中们正在为王子诊断病情。”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处,遮住了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初初听见他们走进屋子,房间内刹那间更安静了,刚才还间或着窃窃私语的药童们全都没了声响——可能是哪个将领前来探病,初初这么想着,只低着头站在药童中间。大都督府纪律严明,郎中出诊,房间内不得留人,李医娘不得已寻了些锅灰给她手和脸涂上,但这东西究竟不比涂料均匀,初初时时记得谨慎,总把脸埋的低低的,所幸一个上午了,没有人留意她。   来人却好似停到了自己面前。   他许久未动,初初感到奇怪,终于飞快抬眼想偷瞄一眼,这一下子,却是骤然间就懵了。头脑里面一片嗡嗡的,身子想动也动不了,话想说也说不出,锅底灰掩盖下的那张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那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似乎连呼吸都忘记,就在她终于找到身体的一丝反应,想做些什么的时候,面前的男人一把将她提起,扛到肩上。   “啊!”他肩膀上的铠甲正好顶到她的胃上,盛初初一阵眩晕欲呕,从下往上,看见周围一张张惊呆了的脸庞,一会儿才有那刚才引路的老人说,“这,这……沈将军你……”   什么也听不到了,沈骥走的很快,出了房门,大抵是觉到她这样子不舒服,他换了个姿势,将她环抱在臂弯内。初初不敢看他,把脸藏到一边,他身上冰凉的铠甲贴在脸颊上,她禁不住身子开始轻轻发颤。   很快到了他的屋子,沈骥闭上门,将初初放下,发现她根本站不住,撑住她的手臂。   “看着我,”他沉沉道。   初初借着他的力量站着,脚底下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她不抬头,只躲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沈骥突然一声怒喝,两个人都有些愣住,他一向对她是温柔回护,而她也以柔情许之,发火,是第一次。   僵硬地抬起头,看向他,几个月不见,面前的男人历经了血与火的锤炼,面容更加黝黑严厉,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没有戴头盔,他的脸在银白色盔甲的映照下,显得阳刚的出奇。特别是左颊上那一道已经褪不掉的鞭伤的痕迹,初初心里头一阵刺痛,强做着平淡道,“都过去了,沈将军。”   “什么?谁?”沈骥狞笑,脸上的疤扭曲起来,“谁和谁过去了?你和我吗,初初?”   “我,怀了身孕,”初初低声道,干巴巴的声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赐婚的那天,晚上,晚宴过后,我们……”她说不下去了,人应当坦诚相对,特别是夫妻,可是如果有可能,她宁愿一辈子瞒着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给自己和对方保留这一点点私隐。可是造化弄人,却不得不当面向他解释孩子的来历,孩子是无辜的,可是她这个母亲这一刻无地自容,低下头,“对不起。”声音几不可闻。   攥着她的大手忽一瞬拧紧,继而松开,屋子里一片杀死人的静默。   半晌,“我以为……”沈骥苦笑着停住,然后低声问道,“皇上知道吗?”   初初艰难摇头,忽而警惕地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你不会要告诉他,是吗?”   沈骥的目光沉厉,“这是皇嗣,初初。”   “不!他不必要知道!”初初飞快地反驳,放缓了声音道,“这个孩子,别人会质疑他的血统,宗室不会承认他!”   沈骥长时间未语,临走时他低低道,“你是想让我欺君吗,初初?”   #   盛初初脚步虚软地回到客居的小院子,十几个郡县一共送来了二十余名大夫郎中,只有她们是女子,故尔安排了这一个单独的院落,倒也清净,只是李医娘一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初初躺在床上,乱七八糟的做了许多梦,醒来时已是申时(下午三点),她终于决定不能这样,起身走出房门。   经府内仆役指引,初初找到毛皂居住的院落。毛皂却不在,初初便到门外等候。   不一时,远远地看到毛皂的身影,正向着这院子走来,初初刚要上前相唤,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叫住他,她大吃一惊,以为他这么快就查到她的随从,忙躲到树后面,偷偷张望,那正说话的两个人却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初初越看越疑,直到毛皂与那人分别,走到近前,她方回过神,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夫人!”突然地看到初初,毛皂很是意外。   “毛师傅,”初初勉强一笑,探寻地看向他,“方才毛师傅在与谁说话?”   毛皂半晌没有说话。初初看着这一路陪伴她们行来的壮实汉子,街头的偶遇,胡人牙第二天欢天喜地的向她们推荐,“大喜事,大喜事,可巧就有这么个人……”这一路的悉心回护和照顾,原以为是幸运遇到了他,没想到却是那人一早的安排。   初初眼里含着泪,毛皂道,“夫人刚才已经看到了。”他抬起眼看着她,那目光忠实、干净而坦荡。   “是,什么时候,你怎么会找到我们?”她低低地问。   “夫人是否还记得,将军离开时,让枭鹰到府外一个朋友那里去接飞书,那个人,就是在下。不过我不是将军的朋友,而是他一个部下,”双手抱拳,“毛皂见过夫人,以前之事,多有隐瞒,纯属有因,望夫人莫怪。”   初初全明白了,怪不得枭鹰见到毛皂便丝毫不排斥地立上他的肩头,当时只以为是投缘和巧合,但哪里有那么多的缘分,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突然转过身,匆匆离去。   “夫人!”毛皂唤。   “毛师傅,我要去见他,带我去,我要去见他!”   #   沈骥刚到议事厅,一个侍卫过来,“沈将军,外面一个女子找您。”   刘宗生一进来便听到这句话,上午沈骥在病房扛走了一个女药童,这消息他也听到了,不过他相信沈骥,事出必有因,便不语,看向他。   沈骥抱拳,“大都督,”   刘宗生挥挥手,“我们先议事,你那女人可等得?”   沈骥俊脸一红,唤周成进来交代了两句,恢复自若,向刘宗生道,“可以了,大都督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后天有事,周五或周六复耕。   第48章 海棠   ————————————眼中欢事常稀有,明年应赋送君诗—————————————   沈骥与刘宗生商议完事情,回到自己房中。   门开了,他一眼瞥见角落里坐着的身影,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动了一下,站起身。   将身上的佩刀解下来放在案上,沈骥转过身,“初初。”   他站在夕阳的光里,橙红色光圈的影,他方正的下颚,充满男子气概和阳刚味道的脸和身影,这样可亲而陌生的人,初初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满腹的话语,那些想要表达感激的意外的话,好像每一句都是多余。   这男人为她做了那么多,他从来都没有想让她知道过。   与他相比,自己是多么的自我和狭隘。   “你……跟我们一起来岭南的,有一个叫邱汉生的,他来了兰州府说是投奔你……”   “邱汉生?哦,他的武艺很好。这次立了功,现在是一名别将(注:从七品下)。”沈骥回道。   初初有些意外,想一想却在情理之中,“是吗,那很好。”想一想道,“邱大哥是个好人,我欠了他很多,请你……多给一些机会给他。”   “好。”夕阳中他应承。   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初初抬起眼睛看了沈骥一眼,“谢谢你,保重。”她匆匆道,转身要离开。   “来找我就是要说这些吗?”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向着她走过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眼眸蓦的一下潮湿了,初初略微一停。   抬起脚的身子被拉拽到身后刚硬而温暖的怀里,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她的脸贴到自己胸膛前,那温热熟悉的气息,有力的心跳立刻砸到面前。“嘘,嘘,别说话,”沈骥阻止了她想挣脱的动作,声音低沉微哑,“我明天就要走了,让我抱抱你。”   怀里的女子僵硬了一下,然后,柔顺地偎在他的胸口。   抚着她后脑的手将她的头托起,沈骥的嘴唇压下来,初初一开始接纳了他,然后开始闪躲。然而那托着她后颈的手、锢着她腰肢的胳膊是那样坚决,她哪里是他的对手,气喘吁吁地张开了嘴,奉献出自己的香甜和津液,接纳他的,沈骥温柔而坚决地将舌头探进她的嘴里,逡巡过每一个隐秘的角,吮吸、摩挲、舔舐,直到初初发出一声嘤咛,沈骥放松了对她腰肢的钳制,闭目隐忍了一下激动的情潮,在她眉角处轻吻了一下。   “你哪里也别想走了,”沈骥抬起头,看着她道。   “什么?可是……”初初退后一步,摇头拒绝。   “留下来,留在兰州府!”沈骥止住她,“你现在怀了身孕,我不会再允许你回到朱提。”   “不可能,不可能!”初初大声道。谈到孩子,她强硬起来,大眼睛急迫地看着他,“你不会告诉皇上,不是吗?告诉我你不会告诉他!”   沈骥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你以为我不告诉,他就会不知道么?他一旦想知道,就会知道。”   初初猛烈地摇头,“不不,不会的,我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他不会再想要我……”   “是吗,”沈骥看着眼前女子现出的激动情绪,抬起她的下巴,“初初,邱汉生就是皇上的人。”   “什么?!”美人儿有一瞬间惊呆了,然后,那双水光淋漓的大眼睛,夕阳的余辉开始在眼睛里凝聚,一点点点燃成旺盛的火苗。   “初初,”沈骥唤。   “不要叫我!”猛地推开她的手,初初一步步后退,惊怒交加的,“好好好,”她指责着,“我以为我离开的痛快,实际上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是吗?毛皂、邱汉生……”想到一路上相处渐渐形成的那种家人一样的亲密,其实都是假的。   泪珠子成串的就掉下来了,要知道盛初初本性也是极要强的一个女子,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故事。她下定决心斩断以前的一切,没想到到头来尽在人家圈好的圈圈里,一时间又羞又恼,又恼又恨。   又想到与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如今弄到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里,难道是她愿意的?以前的怨愤也不知道怎的,这当儿一下子全冒出来,初初铁青着脸,绕过沈骥直直地向门口走。   沈骥拽住她的胳膊,“初……”   “放开!”初初冷冷道。   “你不能走。”他耐心地道。   “呵,”冷笑着转过脸,看着他,“难道说没了你们,我就活不了了?你莫忘了,正是因着你们,我才……”怒火夹杂着红晕,那张小脸如一江水揉碎了夕阳。   “而且,”她继续说道,“我在你母亲前立过重誓,一生都不再与你有任何纠缠。沈将军,放开我!”   沈骥看着她,那双眼睛——初初突然有些后悔,只是还犟着,别过眼。   因不知生死,古人对誓言极其重视,室内当下一片沉默,光线一点点地暗下来。   “你立了什么誓,”沈骥沉稳的声音,像亘古不变的泰山之石,“就让它报到我的身上好了。”   初初一下子白了脸,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嘴,“你不要说……你明天就要走,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沈骥捉住她的手,十指交握,初初眼泪止也止不住,“都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们都过去?!”她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投进他的怀里。   #   “三郎,三郎!”   是什么人在叫他?燕赜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处所在,仿佛是仙境。   白色的雾霭缭绕,远远近近,有几处山峰,树木的枝桠上凝着的雾气像是雪,不远处竟开了一树海棠。   “三郎!”   那个声音又在唤,那么娇,那么甜,带着铃铛儿的磁音,就好像是她似的,燕赜心里头,忽而好大一块阴霾。   “嘻,三郎!”   是在上面,燕赜一抬头,果然看见少女坐在枝桠上,两只小脚儿晃啊晃得,黑色的略微湿润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边,她只穿了一件白色丝衣,海棠花在她胸口处簪着,遮挡了些许白瓷莹粉的肌肤。   她天真地笑着,带着从未有过的娇憨可人,两只眼睛里的光啊。心口那里突然一抽一抽的痛起来,他一定是在做梦,她从未这样子叫过他。   即使在梦里,年轻的帝王仍然保持着一种尊贵的自持,“你……”   “呵,三郎,”初初打断他,双手撑着树丫往下倾,丰润莹粉的肌肤露出来,玉桃子一样鼓鼓的,满满的,燕赜感到一阵悸动,但紧接着那朵海棠花掉了下来,砸到他的脸上,清泠泠的露水让他一震,就要醒过来——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跟别人走了哦……”   女孩子娇嫩清泠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燕赜睁开眼,幽深的眼睛里,首先看到的是明黄色绣着百雀、仙草和瑞鸟的床帐,黑色绣着蟠龙的幡帘,禅悦香的气息透过笼着的帷帐淡淡地漫进来,檀香中带着一丝红花凉草的气息,这是他的寝宫,长庆殿。   掀开帐子,皇帝赤着脚走了出去。   “皇上,”值夜的宫人见君王起身,深深欠身。有人捧着大氅,有人捧着便鞋。   皇帝不理会他们,一直往外面走。   小太监追到门口,跪下来,“皇上,您没有穿鞋。”   “开门。”皇帝淡淡吩咐。   守门的宫人不敢违令,沉重的木门被打开,两个小宫娥为燕赜撩开棉皮帘。   是下雪了。   墨蓝色的天空中,飘飘荡荡的白雪,大殿月台下低矮的枝桠上的积雪,像梦里缭绕着的云雾,有几枝腊梅已然开放,暗香浮动,在这冬日的清晨,丝丝缕缕地钻到心肺之间。   皇帝继续往前走,走下月台,到一株梅树旁。他身后的宫人们看皇帝衣衫单薄,又没有穿鞋,十分地焦虑,却簇拥着不敢上前。   忽而有一团雪,从枝头上抛下来,如梦里那朵海棠花,兜头兜脸的一片冰凉,燕赜此刻的心中,如烈火一般的焚烧开来。   思念像一根针,一针见血。点点滴滴,汪成一池青碧,已经分不清里里外外,分不出这里那里。她不是生活的全部,却绝对是生活里那最好的一部分,最美的一处,最痛的一点。   此时此际,仰望着梅枝和白雪的年轻男子,褪去他身上繁复尊贵的帝王装束和身份,不过是一个不满的人。   将脸上残余的雪屑用手指勾了舔到嘴里,燕赜转过身。   如果不完整,还有什么乐趣?   他返回到自己的宫殿。   今夜负责值夜的小太监,已经快跪到地上了,皇帝对他道,“让石宝顺来。”   第50章 被俘   ————————————瑶姬一去一光年,爱恨情仇变云烟—————————————   暗卫组织,相当于是皇帝的私臣,来无踪、去无影,只对皇帝一人负责,是一支极其骁悍忠诚的队伍,但他们也并非无所不能,就大周一朝中期以前而言,主要执行的是情报收集职能,并没有皇帝本人许可,不得插手中央和地方行政事务。大监石宝顺是他们与皇帝之间的联络人。   长庆殿,祥云。   皇帝听完底下人说的话,好半天没有做声。   这下面汇报的人,是暗卫组织的副统领之一,虽说当初交办的任务只是一个女人,而且皇帝明确表示不再愿意知道细节,但天子之事无小事,副统领一直亲自盯着这一个任务,果然,今天皇帝一说要听,立即就能来汇报,可说是十分得力,只可惜——   汇报的内容显然很不如人意。   皇帝不发话,他便只保持着单腿跪地的姿势。   皇帝的私事尽可以交给他们去办,但并不代表着他们足够胆量去窥探皇帝的心情。愈是私事,愈牵动情绪。副统领工整地跪着,敏感地觉到上面传来的压抑。   过了好半天,听见皇帝说道,其一向清越的声音带了一丝喑哑暗沉,“朕知道了,你先下去。”   看见召的这一名暗卫,和梨子便猜到是关于盛初初的事。皇帝终于是忍耐不得,他有些儿感叹,紧接着那人出来,皇帝唤自己进去,和梨子见风平浪静的,皇帝伏在上面写字,便觉得是不是这一次还挺顺利。   “和梨子,”   “哎,”和梨子忙小步地颠儿着过去,走到近前,才看到地上面一团揉皱了的纸团,还有一支玉管中豪,被掷到地上,雪白的地毯上一串儿墨迹。   “换一支笔。”皇帝淡淡道。   “啊?哎!”和梨子忙跪下来去捡那支笔,一抬头,恰看见皇帝的表情,那脸上冷淡凶恶的意思,和梨子吓了一跳,猛地想起自己腿上挨的那一刀,忙重新低下头去,拾笔的手不禁就颤起来。   正好这时候,外面传来石宝顺的声音,“皇上,兵部尚书谢大人到了。”   和梨子松了口气,一鼓作气捡起毛笔和纸团,弓着身子退出去。   听见谢苍进去对皇帝道,“皇上,兰州府传来消息,继兴王子已经醒了……”   偷偷地将纸团打开,只见一张纸已写了一半,中间一大团墨,紧随着一串儿墨迹,显是听见什么先发了怔,几滴墨汁滴下来集成大团,继而控制不住地将笔甩了出去,带出下面和地上那一串儿,和梨子轻轻吁出一口浊气,忧心忡忡,看样子,怕是又要生出什么事儿了……   #   继兴王子得朱提郡和另一个郡推荐的两位大夫联合医治,化解了刀太后下的毒,大都督刘宗生大喜,命将两名郡守记功一等,并赏赐大夫,留大都督府继续调理王子玉体。   沈骥临行之前告知刘宗生,云初初乃是他的妻子,因不为母亲钟太君所容,诈死逃亡异乡,恰被他遇到。   刘宗生知道那钟氏一贯的脾性,现下沈骥乃是他手下得力爱将,那初初的伴随李医娘又立了大功医治好了继兴王子,刘宗生岂有不善待她们的道理。便将二人移居到上房客院,一应的侍从安排,皆与主人相同。   沈骥又亲笔修书一封与在朱提的姜思恩,请他照料好仍留在当地的伍先生和予印叔侄二人,前文提到,沈骥接替了贺延山的职务,是姜思恩的顶头上司,不怕上面提要求,就怕上面没要求,又闻得他们可能是沈骥的家眷,那姜思恩喜的当即从床上蹦下来,歪歪扭扭地回书,保证完成交代的任务。   这一日,大病初愈的继兴王子在随从的伴护下来到花园散步。昨天晚上,前线传来沈骥大军破楚雄郡的消息,楚雄乃是威楚府的都城,克楚雄后,战略半径大大缩短,此消息一传来,大都督府上下一片欢腾。王子本人也是高兴的,只是这位少年高兴之余,还有自己的心事。   走到一处拐弯,随从道,“殿下,前面好像是府里的女眷。”   王子举目一张,果然前面一个小亭子里,两个女子对桌而坐,其中一个略抬头地这么看过来,即便是正心怀大事的少年,视线交汇的一瞬,依然难免脚步一顿。那一等佳人,无须多说多做,只远远地望过来,基本上罩定你。   过一会一个随从提示道,“旁边的是李大夫。”   “嗯,”早听说李女医是随沈骥的家眷来到此地,这位仙宫里下凡一样的女子,便是大将军的夫人了。   上前厮见过,继兴王子向初初致谢,“小王的病,多亏夫人身边的李女医。”两国之前交好,继兴王子自幼习学大周书籍礼仪,官话说的很好。   初初起身还礼,“殿下多礼了。”   继兴见她的气度风华,不禁更行倾慕,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道,“听闻将军与夫人乃是新婚,这是你们第一个孩子吗?”继兴可说是两次为沈骥所救,对他自然而然有一种好感,见到他的夫人,问起一些私事,有拉近彼此距离示好之意。   初初略低下头,“是。”闻弦音知雅意,知道继兴王子乃是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对方有意于他夫妇二人示好,初初便问继兴,“殿下,愿下棋否?”   李医娘亦是极灵慧的,“你总是嫌我棋下的不好,殿下的棋艺高超,你小心输了。”说着站起身,那王子继兴道,“小王这一向病中休养,全靠棋子打发时间,”坐到李医娘的位子上,“请夫人赐教。”   “不敢。”初初将棋盘清好,让对方,“请。”   #   王子继兴今年十五岁,正是少年初成之时。想大周的弘德帝十五岁时刚登基不久,遭五辅臣压制,内心很有一股不平,后来徐徐分化图谋,才有了今天的局面。继兴本是大理王位的下一顺位合法继承人,现在不仅王位被夺,亲生父亲忽蚩被杀害,而且被他知道连祖父令大的死都是刀太后与忽林所为,怎么能够平静!   现在两国交战,身为大理王族的嫡系后人,想到自己肩负的使命和未来的前程,继兴并不想只在其中当一个旁观者。坐享其成,之后便得处处受制于人,继兴觉得,为了谋求之后在两国关系中的最大发言权,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这也是之前他坚持去昆林前线的原因之一。   毒发生病之后,刘宗生变得更加谨慎,“殿下的安全即是大理子民最大的福祉。”他这样告诉继兴,并委婉表示,“殿下玉体初愈,还须徐徐调养。”拒绝了他再往前线战场的要求。   继兴却没有放弃努力。自他从国内出逃至大周,陆陆续续,之前的一些门下部旧从大理逃出投奔效忠,共二十多人。刘宗生担心其间有细作,但这些人都是以前忽蚩门下,皇帝又命他以上礼对待继兴,因此刘宗生虽不情愿,但不能将这些人与继兴完全隔离,只能增加对王子的守备确保安全。   话说继兴王子自那一天与初初在花园里偶遇,两边多有交往。与继兴而言,初初既是沈骥的夫人,他定没有什么非分的邪念,只是出于一种少年人对美人的倾慕与向往情怀,而且在忧心焦虑之中,有这样一位仙子般安静淡雅的女子相陪,偶尔地下一盘棋,听一首曲,或者读一本书,着实是一种安慰。   初初多是被动,但也并不排斥与继兴的往来,而且相处以来,发现这位王子聪明知礼,对汉家文化极其倾慕,若是他能够即位,对于两国关系来说定是一件好事。   这一日,初初受邀来到王子所居的庭院。   “我新得来了一盒玉龙雪顶银芽,请夫人品鉴。”初初到时,王子已在堂下铺好坐席软垫,一个童子在堂前树下用泥炉烹茶。   “沈将军的火龙马就是玉龙雪山所出,无人能驯,将军真神人也!”茶烹好了,继兴将一盅分到初初面前,赞叹道。   初初谢过,刚要说话,侍从来报,“殿下,樊将军来了。”   继兴意外却喜欢,“怎么这么快?”显是没料到。初初见有人来,站起身,“殿下有客,请容我先告退。”   “也好。”继兴也站起身。   不料来人脚步声已近,继兴对初初道,“樊一非是我父门下大将,新近来投,夫人若是不嫌,可以一见。”   正说话间,那樊一非已经进屋,见到初初,先是一愣,再看向继兴,跪到他身前放声大哭,“殿下!”   继兴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樊一非只不起身,反而哭的更甚,他二人说的是大理话,只见继兴王子连番追问之下,樊一非方抹去泪水,咬着牙说出缘由,最后继兴王子脸色暗淡,连连摇头,拍着樊一非肩膀以示安慰。   初初来到岭南已有数月,对这里的语言也能听懂四五分,听下来的意思,好像是樊一非的家族被忽林悉数杀了,是以他如此悲痛。   一个大男人一上来就哭成这样,初初看着樊一非,袖子里的小手忽而握紧。   继兴与樊一非又说了几句,将他扶起,向初初道,“这位就是樊将军,他一家老小都被忽林杀了。”又要向樊一非介绍初初,初初却打断他,“樊将军,请节哀。”说着将一个茶盅端起,款款地行到他面前,“将军,一路劳顿,请喝口水吧。”   樊一非进屋之时即看见初初,彼时已是一惊,后见不过是一个妇人,便没多理会。现下再一细看,这妇人竟有绝色,只那一双眸子像是澄透的海子,照的人不敢逼视。他有心事,接过茶一饮而尽。问继兴王子,“哈顿、吴司他们在何处?”这两人都是继兴的近侍,他现在说的是官话,初初全听得懂,将盅子收起,打断他,看向继兴,“王子殿下!”   这一声唤的急,继兴一顿,初初道,“刚才来时看见哈侍卫,您还得随我一起去刘大人那里接受复查,是不是请他们现在就护送您过去?”继兴一愣,却没有领会初初的意思,微笑着道,“定是夫人看错了,他们现在不在。”初初才想到自己刚才来时,好像连刘宗生安排的侍卫都在二门外面。   这么说,王子是与这樊一非偷偷地会面……她的心,一下子沉到最底。   “樊将军,哈顿他们对你有误会,稍后本王会安排你们……啊!”初初闭上眼,靠到身后的廊柱上。   “你!”继兴充满惊愕的声音只高了一瞬,即被樊一非死死捂住,刀子再往心脏里狠狠一拧,“殿下,我也不想,可是你送的信被发现了,忽林抓了我一家老小,我……”胡乱地低声说了许多,继兴睁大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光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樊一非杀死继兴,不过一两秒钟时间,这一处小庭院里除了他们三个人,只有三两个仆人,他们呆了一瞬,呼喊着想往外面逃。可是樊一非动作迅速,先是跃到烹茶的童子面前一刀斩断他的喉咙,而后踹倒引路的仆人,一脚踏断他的颈椎,同时手中大刀穿透最后一个仆役的背心,三个人未及发出叫喊,即被他全部杀死。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樊一非杀死了四个人,逡巡一圈,确定他们都已经死透以后,进屋来到初初面前。   他手里面提着刀,那刀刚从最后一个仆役背心里j□j,血往下滴。樊一非满脸是血,十分狰狞,犹如从地狱里来的恶鬼。   刀已经扬起,指到初初颈边。   初初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刚才的那杯茶——你中了我的毒,只有我有解药。”   “哈哈!”樊一非狞笑,像听到什么笑话,“你以为我会信你?”   初初道,“我连刀凤清的毒都能解,还毒不倒你么?”   樊一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刀太后施毒与王子继兴,继兴却被大周的人医好,这事他听说过,当下半信半疑,“你是?”   “朱提郡的女医,我姓李。”   不可能!樊一非眼里写着大大的不信,哪有女医漂亮的这般邪乎,而且她身上的衣衫,笑着道,“你以为你能唬得住我,你这衣服,岂是女医穿的起的!”   “王子仰慕我,”初初道,“不然为什么与我饮茶?”   樊一非看向她的肚子。   “是我前夫的。”   樊一非已经快要疯了,脸又狰狞起来,“你唬我!”王子会要一个大肚婆?   初初便一笑。这一笑,樊一非便相信,莫说是怀着孕,便眼前的女子拖着三个娃,那都不是问题。   狠狠地掐住初初的脖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初初蹙起眉,声音断断续续,“你……只有悲声,全无悲意,虽是在哭,眼睛到处乱看,我只是猜……”被猛地放开,她喘了口气,静静地看着对方,“我见过真正的悲恸,你装的不像,将军。”   “呸,”樊一非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痰,再掐住初初的脖子,只要再一使劲,这细细的脖子就会被拧断,“如果被我发现你是在骗我……!”   初初看着他,“你可以杀了我,现在。你的决定,樊将军。”   脖子后面一痛,她陷入黑暗的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庆祝嫦娥登月,娥啊,乃着陆的动作好帅气!   第51章 同心   ————————————将军毅指来凤山,帝王之怒赤千里—————————————   盛初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   这里面很黑,眼皮上黏黏的,从鼻子到嘴巴都麻麻木木,她努力试图睁开眼,可是失败了。   应该是被服用了什么迷药,她昏眩中想,只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这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正是刚才杀死王子继兴并将自己掳走的樊一非。   “怎么这么慢?这里面的人是谁?”   “她是医治好王子的女医,我觉得有用。”   “不行,杀了她,太冒险了。”   “我必须带着!”   那人争不过樊一非,低声咕哝咒骂了些什么。一时又惊问,“你怎么受伤了?”   “出来后,竟然有人伏击于我……咱们的人里恐有细作……”   “你杀了他没有?”那人警惕起来,唯恐被追踪到这里。   “当然。”樊一非对自己的武艺很是自负。   初初是硬撑着精神听他们说话,可是愈到后来,愈坚持不住了,只觉得头脑里一阵一阵地打旋儿的向下旋转的昏沉,樊一非带着自己还能逃脱出大都督府,府里面肯定有大理的奸细,可是又是谁在半路上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试图拦截?   无法再集中神智保持清醒,猛然间自己所在的地方动了起来,摇晃中麻木的脚趾碰到空间的边缘,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面竟这么小吗?鼻子忽然间通气了,再次陷入昏迷之前她闻到这狭小空间里发出的恶臭,竟像是——尸臭的味道——这里是一口棺材。   #   大都督府,王子继兴遇害的庭院。   大事已出,刘宗生亲自来到现场,正在勘查的军人们看见大都督来了,停下来,向他行礼。   气氛有些压抑,继兴死了,这将或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刘宗生没有多说或斥责,直接问现场负责的一名军官,“有什么发现?”   那人将伤亡情况说了,听说沈骥的夫人正好在此做客,现被掳走,生死不知,刘宗生心里更加沉重。   “大人,这里有东西!”一个小校大声叫道。   刘宗生等人连忙围聚到他的身旁。   这里是一根中堂廊柱,离堂下饮茶的地垫大约三四米,距房门和庭院六七米的样子。   “大人,请看这里。”小校指着廊柱面对地垫、背向着大门的一处,只见上面刻着细细的几个小字。   “柱子下面遗落了一枚金簪,”小校将簪子递给刘宗生,“所以小的才往柱子上面寻看,大人,您看这上面的字——”   第一行:一非   第二行:我——木   刘宗生眯起眼。   “是沈夫人留的。”一个将官说。   “一非……属下记得忽蚩门下有一员大将是叫做樊一非,莫非杀死王子的就是他?”他接着沉吟,“但是,我木——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子和院子里仆人的尸体,从院子里一路滴落到柱子前面的血滴,刘宗生快步来到继兴的尸身旁,眼前仿佛看见继兴王子正在与樊一非说话,而后突然被他杀死,扭曲着跌到地上——然后,为了防止仆人们逃出房门,樊一非迅速窜出屋外,闪电般杀死那三个仆役,最后,提着刀来到柱子旁的女人面前。   继兴身体一侧跌落着一只茶盅,刘宗生眼里精光一闪,捡起盅子,放到鼻下轻嗅——淡淡的一点清香。他抬起头,“樊一非为什么没有杀沈夫人?”   一人迟疑着道,“或许,他觊觎夫人的美色……”   “不会。”刘宗生摇头,“樊一非敢于只身深入敌营行刺旧主之子,这样的人乃是聂政荆轲之流,绝不会为美色所动。”   “或者,他被沈夫人要挟……”另一人道。   “要挟?沈夫人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威胁他?”先说话的那人不解。   刘宗生却赞道,“不错!”举起茶盅,“这个茶盅,就掉在继兴王子身边,王子和夫人的茶盅都在案子上,这个茶盅,应当是樊一非所用。——很显然,那樊一非在杀人之后没有心情再去饮茶,说明只能是在事发前,盅子上有香气,可见是沈夫人交给他喝的——看来,她提前怀疑到他的身份,假以献茶,杀戮之后,告诉他茶中有毒,樊一非不得不留下她的性命,将她带走。”   “可是,樊一非狡诈至极,凭什么会相信她?”   “你莫忘了,医治好继兴王子的女医姓李,这事樊一非定然知道——如果,沈夫人谎称自己就是那李女医呢?”眼前,仿佛看见那绝美的女子,在遍地的鲜血尸身中,冷静地看向对方——   笑话,我连刀氏的毒都能解,还毒不倒你么?   “所以,我——木,实际上是夫人趁着樊一非去院子外杀人,匆忙之中没有写完,应当是我——李。”部将们明白了,其中一个接道。   “不错!”刘宗生搓弄着自己的胡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识破对方、施计保全自身,并且告知他们刺客的身份,沈骥的夫人——他猛然抬头看向下属,“传我军令,绝不能泄露沈夫人的身份,对外只称是李女医被掳!”   #   继兴王子被杀害、大都督府一名女眷被劫持,这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战场最前沿的楚雄郡和大周的都城长安。   朝堂上即刻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左都御史安可仰率先发难,“陛下,继兴王子亡故,忽林即是大理国唯一的继承人,此一战役,生灵涂炭,辎耗巨大,那忽林篡权本就是大理国的内政,现如今令大国王的儿子只剩下忽林一人,是否还有继续的必要?”   安可仰是中书令邵秉烈的人,在前左都御史盛肇毅被杀之后继任该职位,邵秉烈在一开始是支持与大理交战的,因此虽然是安可仰说话,皇帝却看向椅子上坐着的邵秉烈,这位老相一言不发,只眼睛里一点精光闪过。   安可仰的话得到一些大臣的赞同。最一开始,大家皆以为对大理的这一仗是速战,大周天国,大理小地,恨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没有想到,从九月到现在,近四个月过去了,虽然后来刘宗生、沈骥扭转了战局,但打仗——实在是费钱。如安可仰所言,为别过的内政,花这么多钱,牺牲这么多将士的生命,值得吗?   一个大臣看向户部尚书丁寸,“丁大人,你怎么不说话?打仗打到现在,国库里还有多少钱,你最清楚,你给皇上报报!”   丁寸是邵秉烈门生,年初老相国与皇帝斗法,费尽了力气才将他拱到这个位子上,他却只低着头,一双鼠眼低垂,似在思索,似在推延。   一个略带着嘶哑而坚定的声音解救了他,九卿之一、大理寺卿裴义出列,“各位同僚,刀氏和其子忽林,共有何几所为?”   听到这个声音,邵秉烈睁开眼。   “潜入长安,于大宴上行刺我皇帝陛下,此其一;篡位弑君,此其二;杀害我出使使节,此其三;刺杀王位继承人继兴,此其四。刀氏其行,可比越之勾践、汉之孟德,若与这样的人媾和,我大周安能令四夷臣服?”   “蒙上天恩赐,我大周一统四海,此江山之福,百姓之福也!建国三十余年,盛世出兴,然,如今北有突厥,西有吐蕃,南有大理、交趾等一众小国,蛮夷之思——中原强,则称臣,中原弱,则劫掠,此训纵观史书,比比皆是!太宗皇帝曾云,对蛮夷,贵在坚决,陛下,请您坚决!”   激烈的大朝议,皆指向王子继兴的死亡,刘宗生奏信中提及的“一名女眷被掳,”此时没有人太过留意。   #   皇帝于退朝后匆匆回到长庆殿。   暗卫的副统领等在殿内。   燕赜看见他,心中咯噔一下,于方才朝上见信即产生的不祥预感令他第一次感到迟疑。   “被掳走的女人——是,初初?”这个名字,很长时间没有叫出口了,燕赜看着那人,待看见对方点了点头,“砰!”的一声,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一架玉壁屏已经被他击出裂纹。   门外的和梨子,惊的一跳。   “具体是怎么回事?”皇帝很快冷静下来,问向下面。   “前面的事不清楚,但出府后,属下的人试图阻止,但樊一非武艺了得,失败了。”副统领双膝跪下,“没有保护好盛……姑娘,请陛下责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燕赜烦躁地站起身。   “陛下,”和梨子进来,躬身郑重,“刘大都督有密使前来。”   “快宣!”   很快暗卫副统领下去,岭南密使进来。事无巨细,前来的密使将当天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向皇帝叙述的清清楚楚,包括继兴王子为秘会樊一非、遣退护卫,那沈氏夫人又是如何识破樊一非的面目,并使计逃脱。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一种态度,况本次王子被杀,实乃是一桩大大的失误,向皇帝说明一切,不多辩解,是最好的做法。   那密使说完,微微抬头看向上面,年轻的皇帝一向如冷星一样的眼睛里,灼灼燃烧着一种炽烈的光芒,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奇怪,有认真、有思索,有惊讶,最后,竟而是些许骄傲而笃定的神情。   皇帝太过尊贵耀眼,密使不敢多看,低下头。   是的,骄傲!   此一刻燕赜心中,有什么东西深埋着,藏在一层一层自制和尊严的灰中,一瞬间,被点燃了。   沈骥曾经说过,她有一双极稳的、适合拿刀的手,燕赜后来知道,原她在冷宫的时候,真的杀过人,用一把碎碗片。   这个女人,在极危之中,能够冷静至斯,巧计脱身——这是他的女人!   “传朕的旨意,命岭南道沈骥、李山达各部,一路向西,直捣大理都城羊苴咩城!”   #   寂静的夜晚,楚雄郡大周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帐内,李山达正与沈骥争执。   两名主将争执激烈,副将们都闭上嘴,站在一旁。   皇帝和大都督刘宗生的旨意到了,战争进入了总攻阶段,拿下大理都城是他们的最终任务,但对于战术安排,两个人发生了激烈争执。   李山达图稳,沈骥却要快。   “我不同意!”说到最后,李山达大吼,“来凤山高近两千米,地形极其复杂——外面还下着雪!我不同意!”   相较于李山达的怒火冲天,沈骥就像山海一般冷静沉着,但是,坚持。   “此有雪,敌不备……”   “不行!不能因为你沈骥的女人被掳走了,就让士兵们跟着你去送死!”   此话一出,四下里一静。   半晌,沈骥缓缓的,“哀帝光化四十五年,杨粟破齐军于嘉峪关,用的策略就是迂回包抄。大理人能够夜奔高黎贡山,他们肯定料不到,我们也能!李将军,你带五千精兵攻其正面,我带人马翻过来凤山,侧面包抄,两军会合之时,大理都城城破之日也!”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地名   第52章 危境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如今遇险危——————————————   大周的军队完成集结,永昌前线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初初在哪里?   几天前,兰州府。   城中出了大案,兰州府各城门皆接到命令,出城人员一律严格搜查。   南门长长的出城队伍中,一辆运送棺木的车辆排到出口处。   赶车的是一个老头,佝偻的腰快完成九十度,满脸沟壑,先掏出自己的户籍给卫兵检查,卫兵检查无误,看向车上的棺材,“把棺木打开!”他喝道。   听到这话,老头哭丧着脸,“军爷,这是俺儿子和媳妇,死在异乡二十天,如今要带他们回乡入土为安。”说着又拿出死亡证明,给卫兵查验。   “少废话!”   三五个人一齐上来,两具棺木被打开了,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前后排队出城的人纷纷捂鼻,卫兵凑上去一看,两具尸体均已经半腐烂了,那男子瘦小,妇人却胖大,脸上的肉烂了一半,他先摸了摸男尸,还想去摸女尸,旁边有人议论,“造孽哦,人死还不得安生!”   老头更是快要哭了,乞求着,“军爷,那是俺媳妇儿……”   卫兵收回手,“走吧走吧!”扭过头吐了口痰,喝,这味儿!   马车通过城门,驶向城外。   #   一弯月挂在山涧,林子里两个人,一从篝火。   樊一非和初初,两个人身上的伪装已经卸下,初初坐在篝火边,慢慢地烤自己的手。   这一路上,樊一非都在疑惑自己是否中毒,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身体好好的,一点异状都没有,他忽而站起身,上前掐住初初的脖子。   “把解药给我!”   那女子只是冷冷得看着他。   “根本没有什么解药对吗?我根本就没有中毒!你好大的胆子,贱人,竟敢唬我!”   初初被掐的想吐,但她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流露出一丝怯色,不屑地看着对方,冷冷道,“脐下三寸处,请樊将军自己摸一摸。”   樊一非脸上肌肉拧了一下,一面掐紧初初,另一只手向自己下腹摸去。   “用些劲,别吝惜力气。”   樊一非不自禁跟着她的声音这么重重一按,顿时腹内一阵疼痛,额上窜出冷汗。   “肚子疼了吗?”女子娇淡的声音看着他问,此时暮色刚合,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月光还要清冽,这样的女子是名医——似乎也能让人信服。樊一非向来奸诈多智,但越是这样的疑心重的人,越喜欢试探,越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初初虽小小年纪,经历却多,九五之尊都曾周旋欺骗,唬人的功夫还有一些——   而且,脐下三寸的关元穴,本就是小肠之募穴,重摁之后会令气血阻滞,腹痛不已。   这要多亏了李医娘,闲来无事便给她讲解医书,多半年下来她对医道也略懂得一些,起码是半桶子水,就凭这半桶水,她要争取晃晕他!   便接着道,“我这毒本五日后才发,你偏要心急尝试。这附近有一些草药,能缓解你现下疼痛。”   其实只痛那一时,现在疼痛已隐隐退去,樊一非还没完全打消疑虑,“你?”   “我性命都在你手中,害死你,这深山之中我也逃不出去,不是吗?”   这话却有十足道理。樊一非抓着她一只胳膊,“我同你一道,别给我耍花样。”   初初便采了些令人轻微腹泻的草药,用火烹煮了一瓯水,递到他面前,樊一非道,“你先喝,”初初柳眉竖起,便要将它泼掉,这女人是有脾气的,樊一非接过盆子,一饮而尽。   须臾,去树后解手,拉了一通,觉到腹中舒畅许多。   回来看那女子还在烤火,见他回来,抬起头,“我肚子饿了。”   樊一非不语,却是在狞笑。   “那山脚下有一个小村落,我需要衣服、鞋子和食物。”初初说出自己的要求。   樊一非眯起眼,“是不是还要给你弄辆马车?”   “我不是在说笑,”初初淡淡的,“你带着我逃窜,这一路上不能走大路,只能从山林间穿行,不想让我拖累你,便照我说的做。”抬起头看他,“如果我流产了,你也不得好过!”   竟然威胁他!樊一非大怒,心道,不若现在就施加刑罚,逼她交出解药然后将她杀死,他就不信一个女人的骨头有多硬,省的这一路拖累。   初初看他的脸色,猜到他心中所想,凉凉道,“樊将军,我虽手无缚鸡之力,用武力杀不了你,但我至少知道几十种不用武力就让自己死掉的办法。你若客客气气,咱们就快些儿到达大理,我将你医好,你放了我也好,将我关起来也罢,你若再生恶念,嘿!”   一股恶气在胸腹中翻涌,樊一非咬着牙,一掌击碎旁边一棵树木,上前拎起初初,两个人向山脚下走去。   #   这一路上东躲西藏,初初虽说唬住了樊一非,但对方毕竟是穷凶极恶之徒,能让他有所顾忌,所仗的不过是那莫须有的毒药,除了能暂时保全自身和孩子,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眼见着已走了四五天,算路程应是近到威楚府两国边境,初初不由有些焦躁。   威楚府以前是大理辖下,这一次两国交战,府郡楚雄已被大周军队攻克,只剩下西南的一小部分还属于大理。一旦过了边界,就真的再没有逃脱的可能!   初初本希望着,来到威楚,两军交战的前线,大周一方的戒备和盘查肯定更严,偶尔还想到,沈骥,甚或还有皇帝,应该已经知道她被掳走的消息了吧,他们会不会来救她。后来再一想,就算是有心相救,范围这么大,怎么可能一时就找的到她。心里面有些涩涩的,如果就此不相见了,谁会比谁更遗憾一些。   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逃跑的努力。   这一天在山路中穿行,初初发现樊一非比以往要警惕许多。遂想着,会不会附近有村落,甚或是,近到了边境,有哨卡?岭南山道崎岖,加之最近有雪,樊一非也不敢尽走老林深处,这一处地势平缓,应当距人烟不远。   这般想着,初初“唉哟”一声,樊一非本就警惕着,这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初初道,“我脚扭了。”   樊一非眼光闪烁,将她薅到肩上,“我背着你。”   好这樊一非,却也了得,肩上负者一人,脚下仍健步如飞,反倒比两个人行走时要快一些。   走了好一段路,前后也没个人影,初初正自失望,突然,隐隐传来人说话声,她只疑自己听错,往下一看,他们是在坡上,半坡下正拐过来一路人,五六个男子,樵夫模样。机不可失,初初登时便要大喊,不料身子一个颠倒被樊一非从肩上翻过拢到胸前,大手堵住她的嘴。   樵夫们说话的声音愈近,岭南的山道,有点像现在的梯田,一层一层的,两拨人上下不过差了三四米,初初拼足了力气手锤脚踹,终于被那下面的一个樵夫发现了动静,看向上面,“那兄弟,你在做什么?”   樊一非道,“我媳妇病了,我带她去找郎中。”   “需要帮忙吗?”那些人看女子在他怀里头扭来扭去的似乎很不情愿,问道。一个还问,“你是哪个寨子的,怎么没见过你?”   “不用啦,”樊一非道,“这不是打仗,我们也是刚从楚雄逃到山里避避,我这娘子是疯癫病,只我弄得,你们走吧。”   山里人憨实,况且最近有战乱,确实很多城里人往乡下躲,樵夫们便信了,挥挥手与他们道别。   樵夫们走后,樊一非再将初初负到肩上,拿衣衫撕下堵住她的嘴,“你若是再敢乱动,我先把你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再把那几个人都杀了,你觉得怎么样,李女医?”初初不再敢动。   樊一非嘿嘿冷笑,将初初背稳,大步向前走去。   天黑的时候他们穿过了边境。   有人来接应他们,见到初初,并没有多问。樊一非问他,“大将军在哪儿?”   那人道,“现在正是要去将军那里。”   “好。”   两个人上了马,将初初也带上,连夜向着威楚府西北方向的南华县驰去。   月光淡淡的洒下来,马蹄声过后,距离两国的边境县,越来越远了……   #   同一片月光下面,来凤山上的雪反射着银白色的光芒。   一路长长的队伍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之中。他们身着黑色与银色的甲衣,在山林中默默而迅速地穿行着,这正是负责北路包抄的沈骥大军。   李山达与沈骥最终达成了一致,作战方案并得到大都督刘宗生的同意。   以威楚府楚雄郡为中点,兵分三路,李山达领军一万从中路向南华、祥云等县进击。沈骥部领军五千,迂回北上,力图穿越来凤山,攻克腾越县,从北路向下包抄。另一名大将霍冲领军五千,迂回南下,从南路向上与他们汇合。   迂回包抄的战术,胜利的关键在于能够在确定的时间汇合。这中间无论多少困难、危险,都要像天石一般碾轧过去,没有退缩的余地。   从两天前作战方案得到大都督府同意,命他们即刻执行起算,三路大军约定七天后羊苴咩城外汇合。   两天时间过去了,沈骥还有五天。   三路大军,他的任务最重,因那腾越县有来凤山这样的天险为屏,易守难攻,大理在山中修了不少防御工程,山洞是天然的碉堡,巨石是天然的武器,大周骑兵速度、武器精良的优势在这里当然无存。加上有雪,道路湿滑,沈骥决定,只能夜攻。   为了赶时间,五千大军一路急行,中间几乎没有休息,快要到达来凤山脚的时候,有的士兵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如果猛的停下来,顶到前面人的身上就能睡过去。   打仗就是这样!除了武器装备,另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便是决心!决心!!决心!!!谁能够把所有人的决心和毅力发挥到极致,谁就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这绝不是唯心!   一进到山中,困倦的情绪瞬间飞走。所有人都警醒起来,良好的军纪和领将慑人的军威将士兵统一到一起,带领着他们在山路中默默地穿行,他们必须借着夜色的遮掩最快速度接近敌方的掩体,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他们。   #   “嗤!”的一声,刚刚进到中军大帐,喊了一声“大将军”,樊一非即被转过身的刀得胜一剑穿过胸腹,鲜血涌了出来。   初初跟在后面,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退到边角处。   “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樊一非异常坚勇,硬撑着没有倒下,双手攥着肚子外面的宝剑,喉咙里格格作响。   “背叛主人的恶狗,你以为我会留着你吗?”刀得胜嘴角噙着不屑的冷笑。   “嗬嗬,”樊一非瞬时相通了,指着刀得胜,“你与妖后,是要拿我当替罪羊!”   “放心,”刀得胜拿帕子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你一家五十三口,稍后就送他们去与你团聚。”   “啊!”樊一非闻言嘶吼,竟冲向刀得胜要去掐他的脖子。   帐内侍卫们齐齐出枪,八杆长枪戳到他的身体里,将他定住,樊一非全身是血,眼中鼻子里也冒出血来,须发皆张,酷似厉鬼,他张着双手,被长枪一直抵到帐壁,双眼大睁得断了气。   一人向外喊道,“杀死继兴王子的凶手已被大将军擒回处决!杀死继兴王子的凶手已被大将军擒回处决!”   士兵们将樊一非的尸首拖出去展览,刀得胜这才看向站在大帐角落的初初,淡淡地问,“这是谁?”   一人回道,“是樊一非从兰州府带回来的女医。”   刀得胜上下打量了初初一下,那冰冷如蛇的眼神,初初不禁从心底发颤。   “有几分姿色,拖下去,慰劳将士。”   第53章 妖女   ——————————————战士万骨铸关山,碧血赤地为红颜—————————————   登时有两个士兵上来,一人抓住初初的胳膊。军中有随军营妓,但谁不想多几个新鲜的货色。   “放开!”初初听不大懂他们的对话,但猛然间一人上来捉住她,她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退,心内大恐。那士兵猛一看清初初的容貌,先是一呆,继而大喜,发红的眼睛露出贪婪——这不是能与对话的人,初初明白了刀得胜的意思,于平生第一回如是害怕,他们的恶念如此明显,昭然若揭!   刀得胜则回到座上,完全不再理会底下的情形。   另一个士兵也围上来,初初看到他腰间跨着的刀,扑将上去想要去拔刀,佩刀沉重,刚抽出一小截便被擒住手腕。   “嘶!”她痛的一缩,拼命咬住嘴,然后再“啪”的一声,那人抡了她一个耳光,将她打翻在地,“奶奶的,敢抢老子的刀!”那士兵还抬起欲要踢踹,那先一人拦住他,“打坏了就不好玩了。”他说道。   初初绝望了,深刻的害怕刻到骨头里,猛然间头皮上一痛,被拖拽着头发和胳膊拖出了中军大帐。   银色的月光刺痛了眼睛,团团的黑影立刻将月光也遮挡住,这是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景致吗?她不自禁轻抚到肚子上,咬上自己的舌头。   铃铃铃突的一阵铃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道,“这个女人怀有身孕,你们不能动她!”   嘈杂的人声立刻停止,围着初初的五六个士兵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这女人是不是有了身孕?”那苍老的声音又问道,一步一阵铃声,向着这边走过来。   一个士兵往地上一看,“她要自杀!”   果然,一道血迹已从初初嘴角流下,那个老人显然一惊,“快!不能让她死了!”   一阵凌乱的铃声,老人疾步来到初初身前,初初已痛的快要晕厥过去,恍惚中一个枯爪一样的手钳住自己的面颊令到她张开嘴,“还好,还有救,”老人扭头吩咐让准备草药,一面拍打初初的面颊,“醒来,醒来!”   他们前面说的都是蛮语,这老人现在说的却是大周官话,字正腔圆,初初恍惚中清醒过来,先看到一张满面皱纹的脸对着自己,枯爪一样的手摸向她的腹部,她立刻警醒起来,“不!”舌头伤了不能说话,她痛的眼前又是一黑。   “这里是怎么了?”刀得胜从大帐中出来,看到蹲在初初面前的老人,叫了声,“巫神大人!”   巫神老人没有转身,举起一手让他先不要说话,大理主要分白蛮乌蛮,但无论是哪个族落,对巫神都是无比信仰和敬畏,刀得胜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你醒了吗?”巫神继续用大周官话问初初,初初不做声,下巴被他钳住,这下子连死也死不成,不过,老人满是沟壑下掩藏的深不可见的眼睛,他接着又问,“你的孩子……”   “是我死去夫君的。”初初艰难地回答。巫神不再说话,站起身对刀得胜道,“这个女人怀有身孕,天母有训,有孕的女人不能侮辱,否则会遭到天谴。”   大理境内除了乌蛮白蛮,还有许多诸如彝、苗、纳西等族群,边陲之地生产力水平较低,许多族群还停留在母系氏族,在佛教东渡并传播到大理之前,他们信奉天母,认为天母是万物之主,有孕的女人象征着生殖和繁衍,因此虽然初初作为战俘毫无人权,但教义却令她作为一个孕妇不得受到侮辱。   绝大多数士兵都信奉天母,对巫神说的话奉若神明,当下四下里退散开。这个时候,仿佛要印证巫神的话似的,一匹马从营寨门口驰来,马背上的滚落到地上,“大将军,来凤山遇袭!”   大姚县来凤山是北线塞口,如果被突破,周兵将一马平川直下都城,刀得胜眉骨处激跳,问,“对方是哪一路?”   “他们是趁夜偷袭,着黑银二甲,不过抓到两个俘虏,应当是沈骥大军!”   又是沈骥!刀得胜攥紧刀柄,“务必要守住来凤山!传我的话给边正,守不住来凤山,让他提头来见!”   #   第五天了!从大都督府派出许多探子,樊一非和初初的画像贴满了从兰州府到威楚的大城小镇,暗卫像放出了蜂巢的蜜蜂,但是整整五天,一无所获。   燕赜第一次感到无助。   哪怕是父皇驾崩,满朝文武各怀心思,身边只有一个许安国坚定地站在年幼的自己身边,哪怕是丁琥发动兵变,魏王的兵马已经到了应天门下,指着城墙叫他“燕赜小儿”,他害怕过,疑惑过,惶恐过,却从没有感到无助,从没有感到不确信。   他是天生的和注定的皇帝,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在自己的脚下,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说他不想,没有他不能。这是燕赜一直以来的内心确信,然而第一次,它出现了动摇。   心底裂开了一丝缝,然后变成一个洞,里面像是住进了一头不知名的兽,无时无刻存在着的吞噬感,他在某一天晚上从噩梦中醒来,梦里面的恐惧真实,令到他全身绷紧高度紧张,皇帝大口喘息着,下|身却肿胀挺立到无法克制的地步,用手略碰触一下,白浊浓稠的液体爆发出来,顷刻间汗液如浆,头发黏到汗湿的脸颊上。   一贯清亮如冷星的眸子黯下来,她现下在哪里,他们究竟能不能把她救出来?   #   沈骥大军要攻打来凤山,斥候和大周方面投敌的俘虏向来凤山上的守将边正报告过这个消息。但是边正存在侥幸心理,来凤山有天险,易守难攻,只要不是疯了,应该不会冒险走这一条线。   虽如此,他们还是做了些准备,比如,把山上的树都砍掉,让敌人无法遁形。   来凤山上的树都砍了,大理方面战备十足!斥候和大理来投的俘虏将这个消息也报给到沈骥,所以他和副将们讨论后制定的作战方案是:夜袭,突击。既然敌暗我明,不如让大家都变成瞎子。   接着黑银二色甲衣的掩护,大军一路潜行到半山腰。   大理的将领边正砍光了山上树木,沈骥便因地制宜,摆出了鱼鳞阵,即所有人列方块横队,一排一排,依据地势安排每列人数。前、左、右三面皆以厚重的盾牌防护,开始时,不求攻击,只求前进,待到达敌方掩体再近身肉搏。   今夜有月,到半山的时候,大理的守兵透过山洞缝隙,发现了他们。   “是周军!”士兵惊喊。   “在哪里?”要塞里的士兵长把他扒开,凑近一看,细雪覆盖下的山坡,乌压压的敌军看不见边。   “燃火报信,准备放箭!”   烽烟燃起,锣鼓喧天,最下面要塞的大理士兵们将敌人来袭的消息一层一层向山顶上传递。   同时,一片箭雨在暗空中向下射|出,看不见,也几乎听不见声音,“唰”箭头落到大周士兵们高高举起护在自己头顶身前的盾牌上,发出一阵让人牙酸肉疼的刺啦声。   有人闷哼着倒下。   “保持队形,继续前进!保持队形,继续前进!”每一排的士兵长呼喊着口号,除了偶尔中箭倒下的士兵,队伍稳步而坚定地前进着。   几轮箭雨之后,“投石!”见弓箭不能阻挡敌军前进的队形,进入掷石射程,守将断然下令。   一块块巨石被投掷下来,借助着自身下堕之势,隆隆地向半山上爬行的队伍滚落,“啊!”当头、队伍中间都有被砸到,形成缺口,好多人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飞来的石块砸死倒地,一个小兵头被砸扁,脑浆子飞溅到旁边人的脸上。   上面的守将等着敌军阵型被破,喝令弓箭手准备,然后看到的却是,山坡上的敌军军阵虽说被飞石砸出若干缺口,士兵伤亡倒下,但后面和旁边的军人却立时就填上弥补好缺口,黑色的盾牌沙沙地有序移动、填补、前进,整个方阵像是一块完整的、自行变动的方块。   偶尔有银色的盔甲从盾甲的缝隙中露出,在白雪和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冷硬坚定。   “必须冲散他们的队形!否则让他们上来,我们毫无机会!”守将拼了,身先士卒,与兵士们一道向下投掷石块,指挥射箭,以图最大可能得给对方造成伤亡。   不到半个时辰,第一排的士兵几乎全部阵亡,第二排替上,第三排、第四排……   大军之后,沈骥看着一排排从山上运下来的士兵们的尸身,虽然是黑夜,但是火把照耀下,地上的白雪已经被鲜血染红。   “将军!”一个运送尸身的士兵差点撞到他,抬头唤道。   沈骥看着他布满血污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二狗子。”   “二狗子,把这些兄弟的名牌都登记好。”   “是!”   沈骥不再看他,抬头望向山坡上方块阵型到达的位置,他的眼睛,比冰雪下的夜色还要苍冷执着。   而另一方面,来凤山的守将边正,在接到大将军刀得胜“死守来凤”的命令后,明白自己必须像捍卫自己的生命一样抵抗来自大周一方沈骥的进攻。   清晨的时候,周军拿下了最下面的两个要塞,但是他们上面,还有至少三层要塞,和一个准备与来凤山同生共死的守将边正。   战争很快变成了拉锯战。应当说,来凤山一役,交战双方都表现出同样的决心和毅力,到最后就是肉搏,当大周的士兵终于突破到一处要塞,把里面的大理兵退拽出来,狠狠刺向对方的身体,为方才一路进攻中死在对方暗袭中的同伴们报仇的时候,大理士兵也抱着同样仇恨的心态,狠狠地攻击这些远道而来侵袭自己国家的敌人。刺刀戳弯了就扔下,匕首掉了就用手,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许多紧紧抱在一起的两方士兵,一个咬着对方的咽喉,另一个拿刀的手戳进对方肚子里。   碧血染红了来凤山大片山坡,因为有雪,那血就显得格外鲜红和分明。   来凤山绞肉机,后世有人这般评价这场战役,这场战役规模并不算大,但却因着惨烈的交战情形和双方惨重的伤亡成为古代军事史上一场著名的战役。而大周名将沈骥,也注定因这一场战役饱受后来人评价与非议,以至于几百上千年之后,普通人再一提到沈骥,先想到的不是他立下的那些赫赫战功,而是这一场来凤山绞肉机,还有山后面那个不久将名动天下的美人。   #   “前锋将军沈骥冒险出击来凤山,致我方伤亡惨重,皇上,臣请陛下召回沈骥,并以治罪!”   左都御史安可仰拜伏在殿前,向皇帝奏请道。   皇帝没有做声。宝鼎里燃着的乌沉香婷婷袅袅,年轻皇帝的面容和表情隐在其中,看不清。   安可仰抬头,“皇上!”   “沈骥的大军已经拿下来凤山,南下与李山达汇合,你这个时候让朕撤回沈骥治罪,安大人,你去替朕打完剩下的?”   方才廷议其他事,皇帝极和颜细致,耐心十足,此一刻幡然变色,安可仰身子一凛,抬起头,“臣……”   正对上皇帝锐利冷亮的眼睛。   “朕的都御史,不应当是只会躲在庙堂之上给前方血战的将士拖后腿的人!”大周以武功立国,立国后,难以避免地君王们要日渐倚重文官集团,这一句话,堂上站着的武官们极是受用,本来对来凤山一战颇存非议的老将们也准备闭上嘴,文官集团的首脑邵秉烈却是心头上一震。   “你比你的前任盛肇毅,并没有做的更好!”   竟然提到了盛肇毅!如果说方才邵秉烈还是心内一触,现下再难忍得住,抬头看向皇帝,那位宝座上高坐的帝王却是神色凛然,面如石玉,这一句话,根本不是口误失语。   安可仰趴倒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   初初被俘,沈骥急于攻城,献策迂回战术,致使来凤山虽然拿下,但付出了超出预期的代价,碧血染山,这样的窃窃私语还是传到了位于长安城西便坊的伯爵府内。   钟老太君听闻后半日不语,许久,紫雕龙头杖重重地敲到地上,“妖女!”老夫人喃喃地道,“我早说过,妖女必将误国误事!”   作者有话要说:人在紧张恐惧的时候性|欲会勃发,别问我为什么,就是这样滴,所以才有S和M,才有调|教,看见么,小燕子很有这方面潜质,嘎   第54章 暴露   ————————————疑是洛川神女作,文姜暗比竞娇娆————————————   夕阳西下,晚霞堆积在天际,黑色的山岭上面像是燃烧着一片火。孤寂的山头上,立着一人一马,风将他身后系着的的墨一样漆黑披风吹起,一只枭鹰从远处飞来,落到他的肩上。男人不动,那鹰也挺着胸脯屹然站立,眼神犀利。   过一会,男人翻身上马,火龙马扬蹄轻嘶,灰黑色的枭鹰双翅呈一字展开飞向天空,他们前面的方向,是大理的都城。   #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西行进着,车厢里,一个老妇人看着蜷在角落从昨天开始便一声不吭的女子,告诉她,“能跟着巫神大人离开大营,你真是有造化的。”   初初没有做声,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肚子里的孩子救了她,但如果没有巫神的出声阻拦,怕是那帮士兵还是会将她撕碎。巫神为什么救下她,难道单纯得只因为她是个孕妇吗,或者——还有其他目的?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或是这个孩子……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傍晚,他们在一处营寨打尖。寨子里的人见是巫神大人驾临,奉上最丰美的食物和酒水。   铃铃的铃杖声响,巫神来到初初身边,“随我来,姑娘。”   两个人来到不远处的一从篝火。巫神将铃杖交给一个仆人,那仆人恭敬的双手接过,捧在手心。一个少女拎来一只白兔,巫神面向月神盘膝而坐,拜月后,从怀里掏出几块龟甲,向少女点点头。   少女将白兔递给巫神,那白兔通体雪白,体态娇小,刚一落地便要想逃,也不知巫神如何的双手微一抚弄,白兔竟转了个圈,又回到巫神面前,前爪立起,复又伏地,像是跪拜一般。   众人见此异状,皆跪下来向巫神叩首。   巫神一手攥住白兔耳朵,另一只枯枝一样的手指直直探入白兔胸腹,白兔吱吱一阵叫声,幼小的心脏被取了出来,巫神用挤出来的鲜血淋在面前的龟甲上。   他静静观察了一会龟甲上鲜血流经的纹路,站起身,来到初初面前。   冰冷的枯指在她额头上一点,粘稠的兔子血沾染到额上,那手指一路往下,经过鼻梁、嘴唇,一直到下巴,巫神用鲜血在她脸上画了一道血红的竖纹。初初看着他一面在自己脸上涂抹,一面对着月亮念念有词,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虽然面前的老人昨夜救了她,但此时此刻,初初心里的惶恐不亚于昨夜。   一个仆人捧上来一碗从刚才就在烧的汤药,巫神递给初初,“把它喝了。”   初初不做声,眼睛里有明显的戒备。   巫神道,“你这几天多经颠簸,胎儿不稳,喝了它会安稳许多。”   初初接过碗,口齿不方便,用眼睛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助她安胎?   老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黄土被水冲出的土垅,他淡淡道,“这是神的旨意,你照做便是。”   #   第二天,快到羊苴咩城的时候,一路从前线回撤的军队追上他们。   “你们为什么从前线回来,要去哪里?”驾车的一个随从问。   “周人打过来了,我们奉大将军的命令退防都城。”见是巫神的车队,一个将领恭敬地回答。   初初只隐约听懂一些意思,车厢里老妇人的责怪印证了她的猜想,“你们大周为什么要侵占我们的国家……”   他们与撤防的军队同行,很快到达了羊苴咩城。   入城的时候透过车窗,初初看见城门上悬挂的几颗腐烂的人头——那是宋毅的人头!她突然间惊觉着记起在朱提城时,听伍先生毛皂讨论战事时提到的刀得胜收复都城之后的作为,心里面一阵泛呕。   马车入城以后,一路驶向大理国王宫。   大理的王宫比大元宫小许多,但是王国多年的经营,特别是周王朝建立后,两国多有通商往来,大理向大周贩卖茶、马,大周向大理提供丝、盐,依仗着两国良好的关系,税、价方面对大理多有倚重,都城和几个重要的通商城市都颇为富庶,王宫也修建得富丽堂皇。与长安城大元宫不同的是,大理王宫是通体雪白的建筑,饰以孔雀蓝、翠绿色和金色的装饰,令大一族是乌蛮,是以王族同样尚黑。   然而或许是入城以后四周遭的戒备森严,让人不由感到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   马车驶入王宫内部,过了一阵方停下。巫神让初初下车,带着她来到一座幽香森森的宫殿。   “巫神大人,”有穿着蓝黑相间的衣裙、带着象牙和银饰的宫人将他们带到内室,初初看见一个黑衣丽人从满是金玉翡翠的宝榻上站起,向他们走来,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到巫神面前,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巫神站住,铃杖钉到地上。   刀太后和刀得胜不同。如果说刀得胜对宗教领袖巫神更多是面上的敷衍,刀太后就柔和许多,不吝于给对方更多实质的尊重。   比如,这次巫神要随刀得胜大军去前线,便是得到刀太后的同意,刀德胜虽不乐意,但碍于太后的面子,只得作罢。   “巫神大人,您此去前线,有什么发现吗?”刀太后问。   巫神向前一步,示意太后看向他的身后,刀太后看见初初,峨眉轻蹙,“这是?”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八年纪,一身肮脏,衣衫褴褛,可是……巫神道,“这是樊一非从兰州府掳来的俘虏,大将军将她赏给士兵,但她怀了身孕,本座将她救下。”   “哦?”听到弟弟竟然将眼前的女子赏赐给最低等的士兵耍玩,刀太后嘴角不由噙过一丝不令人觉察的笑意。接着,她缓步走到初初面前,初初身量高挑,那太后与她差不多一般的个头,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命令道,“抬起头。”   水波微澜的眼眸抬起,虽是女子,也由不得心里头一晃,刀太后冷冷笑道,“解了本宫所下的毒是吗?这位姑娘,你几岁?”   初初不说话。   巫神道,“她伤了舌头,说不得话。”   刀太后便松开初初,返回自己的宝榻。   “你们污蔑本宫,说本宫给继兴王子下毒——呵呵,本宫相信,你绝不是什么女医。说罢,你究竟是谁?”   初初依然不做声。   巫神道,“我两次占卜,此女命相奇特,必与大周的一方十分有身份的人有牵连。”他停了一停,缓缓说出,“卦象还告诉我,与周的决战,殿下与忽林陛下的存亡,就系在此女身上。”   此话一出,殿内遍地无声。过了一刻,才响起刀太后清脆的大笑声,“好,好!”她笑道,再次看向下面站着的年轻女子,“樊一非,想不到你临死之前,竟然给本宫送来这么贵重的大礼!”对巫神道,“巫神大人,若您预言最终验证,本宫必请陛下,敌退之后首事便是重修巫庙,为你塑一座金身!”   塑金身的巫神,便能享永世之光,巫神铃杖轻点,淡淡道,“为陛下占卜,辅佐绵延我大理国国运,是本座之责命。”   刀太后刀锋一样的眼睛投向初初,坐在宝榻上微微颔首,非常满意。   #   巫神的语言很快得到验证,听到探子们刺探回来的信息,刀凤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樊一非行刺成功,刘宗生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埋藏在对方阵营中最隐秘的一个细作暴露了,被杀死。但是大周方面大范围、高密度的搜寻还是让大理的探子寻到踪迹。兰州府和沿途各州郡派出的士兵、府役多如牛蝗,不仅在各城镇间,甚至组织搜山巡野,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医,怎么会如此重视!   貌美如仙,高级将领的家眷,沈将军扛药童事件……信息便是从对方动作、仆人们的嘴里等等多条分支细流最终汇总,然后得出一个最大可能的结论——   那绝美的女子竟然是沈骥的女人!   铜镜里,一张艳丽如山茶花的面容,肌肤细致白腻几乎看不见纹路,刀太后不禁想起年幼时,她的父亲看着她,小凤凰儿如此美丽,你不应该长大只成为一个农妇,你必定有华彩如凤凰一般的人生。   呵呵,她愉悦地想,父亲的话从来都是对的,现在局势之难,可说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竟然得到这样一张好牌,虽然只是对方主将的家眷,或许筹码并不算大,但如巫神所言,她更看重这背后的征兆——一个奇迹之后往往是一串奇迹,谁说她不会绝境逢生,再创奇迹呢?   作者有话要说:为Kiki的长评加更。   第55章 人质   ————————————刀太后事事顺意,弘德帝忍字剜心————————————   深夜,羊苴咩城一处街巷里传来阵阵狗叫,须臾,狗只惨叫一声,没了声音,火把将街巷里的一扇偌大宅门的门口照的灯火通明。   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押着几个人从门里出来,那些人皆是五花大绑,嘴巴被堵上,但是从他们的服装、衣饰,可以看出其曾经的身份,应当是贵族。   抓捕行动有条不紊,除了这一扇宅门前的火光和动静,四邻都吞没在黑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刀德胜又在抓人了!”黑暗里也有人在默默地窃窃私语。   “听说周军三路大军合拢,已经过了祥云县,不日就要到都城城下,刀德胜只顾着抓人,还能挺几天?”   “嘘,你难道不知道,愈是这样,愈要清除细作,这是要坚守的准备啊……别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殃及你我……”   #   距离这座被搜查抓捕的宅邸不远,一间大宅的地下秘密议事厅内,几个贵族大臣也秘密聚集到一起,讨论眼前的局势。   他们中间有大理的国相、太师,都是令大时期位高权重、极有发言权的人物。听闻刀德胜辅一回来,就又抓走了二十几个文武大臣,大多是令大国王和忽蚩王子的亲信随从,一个老臣怒气冲冲,“咄竖子刀德胜,欺人太甚啊!”   其实忽林发动政变以来,刀太后对朝中文官集团处以怀柔政策,特别是大周宣战之后,力图统一众心,一致对外。刀德胜是武将,好勇嗜杀,时时想亮起屠刀,但被太后压制住了。   但是宋毅兵败,大周换将之后,一方面刀德胜为自己的战绩愈发膨胀,另一方面,大周冒险劫救大王子继兴,刀太后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给予刀德胜和其部下更多的权力,任由他们抓捕异己,大有宁枉一千,不纵一个的气势。   这当然引起文官集团的反弹,但是——   “无论怎样,继兴王子已死,忽林虽是篡位,但他已是先王唯一的血脉,难道——我们要拱手将王位让给西爨(注1)?”西爨是白蛮的别称,群臣一时无语。如果大周赢得战争最终胜利,忽林毕竟是杀害大周来使的首恶,杀了他,扶持白蛮的人继承大理国王位,是大有可能之事。   因此,“刀氏无道,不过当前形势下,也只能同仇敌忾,先却外敌,到那时候,再图刀德胜竖子不迟!”   #   听了珠玉帘子外面的人的汇报,刀太后轻轻地抚摸着臂间柔顺的波斯猫,她甲上戴着的长长的纯金镶嵌着宝石、金珠和细小翡翠的甲套,慢慢地、一下一下顺着波斯猫柔软洁白的皮毛往下,显得悠然而自信。   “说完了吗?”   过了好一会,珠玉帘子里才传来这样一声清脆好听的声音,太后的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像玉珠落冰盘,据说,当年她就是一曲池畔的歌曲引起老王的注意和兴趣。   “是。”来人道。   “很好,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外面传来那人跟着宫人轻轻退下的脚步声音。珠玉帘子里,刀太后依然在轻轻抚摸着白猫,波斯猫偶尔从呼噜声中停顿一下,慵懒地喵一声,太后轻轻拍了拍它,猫儿站起身,跳下她的膝头。   刀凤清走到窗前,今年的天象奇特,西南遭遇三十年不遇的大雪,气候严寒,真是天都助我,她这样想。城墙高而结实,都城内备好了大批的军辎物资和粮食,起码可以守到明年春夏。十五年前,周太宗御驾亲征高句丽,本以为彼不过是弹丸小国,太宗天神一样的人物驾临,还不是手到擒来,那时候她刚到令大国王身边,和其他人一样,也是这么想的。不料那一仗前后打了近一年,伟大的太宗陛下输了,死去了无数士兵的生命,无功而返。   从那个时候起,刀凤清就意识到,即使是大周上国的天授之帝,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果然,那一年她不仅获宠,从一个低贱的奴婢晋升为末位妃嫔,而且就诞下麟儿,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一次,天国之兵再次出动,不过迎战的正是自己!能与上国天帝这样令人仰望的对手交锋,刀凤清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她坚信自己能与十五年前的高句丽一样,抵御住来自皇帝陛下的进攻,毕竟当今圣上弘德这般年轻,文治武功远还不如他的父亲——而且,位置不同,作为上国天帝,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军队、补给、税负、百姓、朝臣、平衡,考虑愈多,掣肘愈多,当初太宗皇帝不就是这样输的么?可是自己这一方,却是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保住国家,保住王位!现在连国相、太师那帮老家伙们,也都是一般儿这么想了!   想到这里,刀太后嘴角勾起一抹笑纹,这么看来,前天被巫神送来的那一名女子,还真是自己的福星呢!   #   如果刀太后知道自己的儿子、大理国如今的国王忽林现在心里头的心事,大概就不会这么愉悦了。   静夜当思。   白天在神庙见到巫神从前线带来的最重要的女俘虏,少年君王今夜心神无属。   自来是美人,无须再多言。当忽林听说这一位佳人不能说话,竟然是因为舅舅刀德胜欲要将她赏赐给最下等的士兵亵玩,他震惊了。   忽林是令大的幼子,生于富贵,养于富贵,并且和大多数太过强势的母亲一样,作为刀太后的儿子,忽林的个性相对软弱许多。他畏惧自己的母亲、畏惧自己的舅舅,但对太后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爱,但是对刀德胜,则和历史上许多幼帝对专权的外戚一样,倚仗又排斥,十分矛盾。   所以当他听说美人差点被刀德胜赐给手下侮辱致死,却被巫神救出的时候,心里头两句话:好险,野蛮!   理智在告诉他,这是敌军大将沈骥的妻子,是大理王国最重要的俘虏和人质,不能有任何歪念,但是第二天上午,忽林带着随从,又来到了神庙门前。   本还在犹疑踯躅,究竟要不要迈进门这一步,只是看一眼她,他一面想着,下一瞬却紧接着想,母后知道了肯定大不高兴,犹犹豫豫之间,听见神庙里面竟传来一阵喧闹声,隐约间杂有刀德胜的声音,忽林一惊,直直地迈进了大门。   这一天早上,被拘禁在神庙的初初刚刚梳洗完毕,即听见门外传来隆隆的脚步声音。   “大将军,神庙重地,请您自重。”有仆人拦阻。但靴子声丝毫不见停顿,一声声逼近。   巫神在做早修,连着较为高阶的祭司执事,普通的执事、仆役,哪里拦得住现如今大理国第二号人物大将军。   初初从坐垫上起来,转过身面向门口的时候,刀德胜正好踏进门,直直地看向她。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初初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沈骥的妻子这样的身份,这位曾经是汉人、如今是大理国第二号人物的大将军根本不会刻意看她一眼。   这是一个心无旁骛之人,他已经有了专注的人或事,否则不会心静如斯。不是盛初初有多倚重自己的美貌,但应当说,她对男人和人性有一种天然的直觉,事到如今,她必须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沈骥的妻子,”刀德胜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情感,走过来,打量她一番之后,又看向她的腹部。   在这个男人身上做任何功夫都是浪费,初初避过他的审度,看向门口跟着他一起进来的仆人。   “巫神正在早修,你不用想着他来救你。”刀德胜冷笑着道,钳住初初的手腕。   “大将军?”巫神吩咐过,要善待这一名美丽的人质,仆人急忙来拦,刀德胜道,“害死我一名大将和两千来凤山将士生命的女子,这般儿舒舒服服地呆在神庙,”想到来凤山一役的惨烈和惜败,如果不是北线溃防,大周迂回战术奏效,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退守都城,咬牙道,“贱人,当初就该让他们奸死你!”   初初眼睛里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刀德胜大怒,拖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一路行至庙堂,大门那里却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侍从上前问道,“刀大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刀德胜一顿,看见门口站着的忽林。仍然钳着初初的手腕,并不下跪,只一低头,“王上。”   那侍从又问,“刀将军,您在做什么?为什么拖着巫神的质子?”   “她不是巫神的质子!”刀德胜大声而略带轻蔑地道,“这是大理国的质子,以她的重要性,神庙的守备不如军营严密,我——臣要将她带回军营看守。”   忽林本来不欲说话的,但一听到军营二字却是大惊,想到之前,舅舅的心狠手辣他最是清楚,除了对母亲和自己,其他人一概不认,他知道他深恨沈骥,若是让他将美人再带回军营,岂不是羊入虎口,恐不过一天,就会香消玉殒。   开口道,“不可!”   “什么?”刀德胜拧起浓眉,直接越过侍从,看向他后面的忽林。   忽林被那眼光惊的一跳,还是硬着头皮道,“将人质关押在神庙,这是巫神大人的意思,没有巫神的允许,将军还是不要擅自改变的好。”一面说,一面偷偷看向刀德胜的脸色,果见他脸色暗沉,心里头更慌,却一眼又撇到旁边被他钳着的初初,一直蹙着眉极力隐忍的样子,恰抬眼也向他看过来,那柔软清澄的眼波像是蛛网一样,忽林慌乱的心更是扑通骤跳。   刀德胜极不耐烦,“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搀和。”   初初的眼睛立刻呈现出吃惊的神色,忽林憋红了脸,他也是有躁性子的,不然也不会胡乱之中错杀了周使柳如辉等人,当下觉得颜面尽失,竟然一步上前,拖住初初另一只手腕,“总之巫神大人不出来,你不能把她带走!”   刀德胜大怒,“松开!”忽林只不放,眈眈地看向他,正相持间,听见一声脆喝,“你们在做什么?”   是刀太后。听闻忽林一早来到神庙,想那女子的容颜,太后深恐儿子被她迷惑,所以赶来,不料来到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儿子与弟弟,一人拽着那女子的一条胳膊,竟是在争吵相持。   忽林惯于奉承母亲,用那种儿子对母亲的狡黠和智慧,当下先放开初初,来到母亲身边,略带着委屈道,“母后,我与巫神大人约好与他讨论经文,没想到一来就看见舅舅他——非要将这女子带回军营,我想这女子身份重要,巫神大人既然将她留在神庙看守肯定有用,便劝舅舅,没想到,舅舅他就是不听……”   同一件事,被忽林这么一说,隐隐然就有了别的意思,刀太后眼睛看向刀德胜。   刀德胜又怒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瞪了一眼忽林,然后看向太后,“不是的,我是怕这里防守不严……哎,我若是有那个心,当初怎么会就把她赏给下面人?”   刀太后面罩寒霜,“够了!”   刀德胜还欲解释,“我……”   “我说够了!”刀太后再一声断喝。   刀德胜也有些恼了,杀心大起,“不若现在就将她绑到城门上,当着沈骥拿贼子的面,剖腹取婴,让他亲眼看着!”   忽林听到他这样说,心快要提到嗓子眼儿。   刀太后冷冷道,“好勇斗狠,你便是这样没出息!”   眼睛看过来,刀德胜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女子的手腕,忙将她弹开,像被火燎到了一样,刀太后道,“你不放心这里的防守,便多派些人增加这里的防守就是了。”   听到她口气放缓,刀德胜转怒为喜,想都没想,“好。”   刀太后看向初初,美丽的眼睛里一片冰寒,“她在我们手上这封信,应该已经送到了吧!”   从她一进门开始,初初就敛去一切神色,垂下眼睛。刀德胜与太后之间的对话,垂下的眼睛里流光转熠,隐到幽深。   #   大理国的信不仅送到了前锋中军大营,送到了兰州府,更送到了几千里外长安城的中心。   皇帝问那一名暗卫副统领,“她在那边可好?”听到被巫神羁押在神庙,颇为礼遇,皇帝不觉略松了一口气。   “如今都城全城戒严,刀后预备死守都城,神庙更是戒备森严,整整一个营的人驻守其间,换防不定。咱们的人,虽然能看得见姑娘,却——属下只是怕,如果这个时候强行动手,一来胜算不大,二来只怕乱中反伤了姑娘的性命。”   弘德帝明白,初初对对方而言是一个难得的收获。王子继兴被害,樊一非之所以能够行刺成功,除了樊一非本人过人的本领,与继兴主动配合对方、调开守卫有极大的关系,但是现在已到最关键的时刻,营救初初,却没有这样的环境。   愈是此刻,愈不能急!   皇帝深吸一口气,轻轻道,“为今之计,只能用忍,伺机而动。”   下面听令,“是。”   这一个忍字说出,心口处便是微微的一阵刺痛。不是没有忍过,从前为自己而忍,因为笃信,不觉有甚,反觉到压抑的畅快,而今为他人忍耐,没有把握,那一种难熬。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讲个笑话。   话说早上LG怪我昨天让他去办公室拿网卡,我自然各种反击,宝宝在旁边慢条斯理,好啦,你们别吵啦。   我说,宝宝,你知道吗,以后对你LG就是要狠一点,老公不听话就打。   宝宝说,好。   我问,老公不听话怎么办?   宝宝说,打。   看,教育的多成功哇,我又问,谁是你老公啊?   宝宝指着我LG,爸爸。   第56章 城破   ————————————吾有倾城倾国策,天下谁人不识君—————————————   大理都城羊苴咩城,倚点苍山,西临洱河,并有上下二关,势甚险固。   不怪那刀太后心有底气。   大周方面,周军三路汇合,大都督刘宗生又亲自率士兵三万抵达最前线,加上之前三路大军剩余的八万,一共十万大军在下关磐踞,一时硝烟弥漫。   中军大帐,大都督刘宗生与沈骥、李山达等大将讨论进攻策略。   “刀后想行拖字诀,其心昭彰。”刘宗生道,“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我们拖不起,圣上有令,”他向着长安的方向抱了抱拳,“攻城成与不成,战事不能拖到年后。”   就是说,皇帝已经做好了万一攻城不下,与对方议和的准备。这等秘令只能传到这一级别的三位大将,再往下却须严格保密,以正军心。   “诸位,你们怎么说?”刘宗生停顿了一会,从几位大将脸上一个个看过去,问道。   “都打到这里了,哪能灰溜溜的就回去,让陛下议和?”南线上来的霍冲直言快语。   李山达一贯是稳扎稳打,“都城在下关之上,左右有山,背后有河,攻城本是难事,其地势又高……”极端情况下,有的城池甚至可以死守一年,以刀凤清的毅力和疯狂,大概是不怕出现这样的情况的。   刘宗生问沈骥,“沈骥,你怎么说?”   沈骥思量了一会,走到行军图前,指着他们大营正前方、羊苴咩城东面的一道雄关,即李山达刚才所说的下关,道,“此关甚伟,听闻那刀德胜在此关□土壕沟,铺盖硬板,以御投石、减少伤亡,加之其势高,我方地势低,强攻太难。”   众人知道他不是知难而退之人,皆不说话,听他下文。   果然,沈骥接着说道,“然,刀德胜过于倚仗此关,据斥候探报,城中兵力多集于此地,其他三面四处城门,加起来不到四分之一。当敌人过于倚重防御的时候,就是我们攻击的机会。”   刘宗生问,“有何良策?”   “兵者诡道,能示之以不能,实示之以虚,虚示之以实……”当下四人烛下秘议,未及天亮,计成。   #   羊苴咩城四围城墙共六座城门,正面下关处两座,后面向洱河处两座,两侧各一侧门。刀德胜布兵,将兵力主要集中在正门,重兵加上严密的防御工事,盘踞下关的正门宛如铁桶一块。按都城的面积,从正门到侧门疾行须一刻钟,至后面洱河之门需两刻钟,别小看这一刻、两刻的时间,若遇奇袭,破城很多时候就是一分钟之内的事情。或许有人会说,那把士兵们分一些在城中间待命好了,哪里紧急奔向哪里,话虽如此,但须知战场上变化或就在须臾之间,特别是守城,须将人力发挥到极致,哪里能把军力浪费在待命上。因此对一个守将来说,判断敌人来袭的方向,继而最优分布兵力,是最关键的事情。   沈骥的计策很简单,六座城门,择一做突破之处,在那之前,多方骚扰,令其猜疑,逼刀德胜在城内调兵,趁乱击之。   #   对峙的前三天,双方士兵互相叫骂,其间沈骥到关下挑战刀德胜,刀德胜隐忍不理。   第四天,沈骥依然单骑叫阵,只见他一人一马,人是威武雄壮,明光铠甲熠熠生辉,马是神骏矫健,火红的鬃毛长长飘舞,随着它奔跑的节奏像一匹华丽的锦缎。雄关上面,是列队齐整、严阵以待的大理士兵,眼睁睁看着这雄关之下,敌方大将闲庭信步,驭马左右奔腾,如在无人之境,。一只枭鹰盘旋而下,立到沈骥单手所提的大刀牙子上,如此嚣张又炫技的单骑阵前叫阵,刀德胜真觉得自己如一只缩在壳里的乌龟。   这个时候,有将来报,“大将军,后门发现周军行迹,在树林后面,行踪隐秘。”   “什么?”刀德胜大惊,洱河宽阔,加之天气寒冷,周军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造好船只渡河?问,“上岸几何?”   那人犹豫,“大将军,今晨洱河上有雾,看不清楚……”   “混蛋!”刀德胜一个巴掌打的那人滚下台阶。可是心里也知道,岭南多雾,为防止细作刺探,自己之前又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城门。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有周军登陆洱河,只不知是多是寡。   会不会只是疑兵之阵,意图迫使他分散兵力?他心里头也有这个念头。   城下叫阵的沈骥回去了,关下一片苍茫平静,但他心里头知道,雾气之外,就是大周十万雄兵,而洱河那处,还不知道人数是多少,刀德胜准备再等一等。   #   到这一天下午,后门依然平静,浓雾退去,倒看见正门远处关下的周军开始列阵,预备攻击。   会不会后门那里真的只是虚张声势?不对,若后门是虚,前门当继续拖延,给后门的士兵上岸时间才对……可虚虚实实,若正好是相反呢?   头痛之际,只听一声号角,四座高达二十余米的望楼齐齐架起,关下的阵地前方,竟出现几百条管状长龙,这般儿列好,如苍原上霎时间钻出几百条长长的巨蟒。   这是什么?   城墙上的大理将士俱是一呆。   又是一声号角,巨蟒合作一处,开始向坡上进击。   “射箭!投石!”   不管底下那东西是什么,雄关上的士兵们开始攻击,很快他们就发现,巨蟒远比鱼鳞阵更为灵活机动。“用火箭!”但是火箭叮上后并不大燃烧,原那上面亦是以盾甲材料制成的防护,不易燃烧。到这一战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叫做甲龙,后来被用于攻城的常规器阵。   “大将军,不能再等了!”一个副将急道,“周军此时攻击,明显是在给后门的士兵登陆时间!”或许是甲龙的出现太过令人震惊,让人不禁想起昆林一战穴地破土而出的大周伏兵,副将劝刀德胜,“将军,分兵一万,支援后门吧!”   “后门他们说攻就能一下子攻进来吗?”刀德胜虎目威瞪,训斥了那副将之后,转身继续观看城下激战。   周军方面,虽然有甲龙助阵,但终归是守城容易攻城难,一时倒也没有太大进展。   不料黄昏时,后门真的传来被攻击的消息,且攻势猛烈。刀德胜不得已,分兵五千援助后门。到晚间,战事暂停。   第二天,又往后门增派了五千人,并深怕两侧受袭,各增派三千,至此,正门处原本近四万人的兵力,只剩下两万,而大周方面十万大军分出三万渡河攻打后门,正门处剩余七万。战事进入胶着。   刀德胜深怕大周再分派兵力攻打后门,改变战术,于一夜用象群偷袭大周军营,造成死伤甚重,那时候还没有火枪,对象群没有太大的办法,令到刘宗生不敢太过冒进地把后门作为最后的突破口。   沈骥的计策只奏效了一半,迫使刀德胜分散兵力,但距离大节(春节),只剩下了三天……   #   迫于时间的压力,周军加大了攻击的力度,这一晚正门关下险象叠出,甚至被骁悍的大周士兵突击出一处豁口,差点下到城内,摸到城门。   刀德胜得知时惊出一身冷汗。十余天的激战,人的精神和意志都焦躁亢奋到一定地步,他眼光一闪,命左右,“尔等速去神庙,将人质带来!”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初初被五花大绑地带来,城墙上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作呕,长杆高高竖起,一身单薄白衣的女子出现在正燃火激战的城墙墙头。   此是深夜,城墙上燃烧着火把,双方都杀红了眼,有的周兵刚爬上墙头就被守兵一刺刀戳下去,有的爬了上来,和敌人抱到一处,一起滚到黑暗的地方看不清彼此,只用着本能扑咬着对方。城墙上下,呼斥声、叫骂声,嘶叫声,和人体被刺破、滚落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牙酸。   血溅的到处都是,不一会,初初白裙的下摆就被溅上一串血迹,她旁边城墙上有火把,火光正将她略微苍白的容颜照的清楚。   很快有士兵发现了她,那人刚杀了一人,刚一站,就被后面的人戳中后心,但接着更多的人看到,也不知从哪一刻起,城墙上俱是一静。   “是沈夫人,是沈将军的夫人!”有周兵猜到她的身份,大声道。这声音即刻往关下传递过去,一时间,攻击的一方和守城的一方,皆停了下来。   茫茫夜色,城下星星点点的火把,初初苍白的脸看着远方,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在满是血污的火光和夜色中飞舞,这本是修罗地狱之所,她像是妖姬,又像是精灵。   “太后!”城内,刀太后和忽林领着一队文武重臣遥遥而来,“大将军,本宫率文武百官与你助阵!”听闻方才正门差点失守,刀太后决定,必须鼓舞全城百姓的士气,特别是这些老家伙们——   “同生共死,共度难关!各位大人,各位都城的子民!周军已迫到城下,他们是想侵吞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百姓!让我们没有生存之地!”刀太后缓缓走上城墙,和忽林一道,面对台阶上和城内前来助战的百姓,用清脆而威严的声音道,“你们能让他们得逞吗?我们难道不该和大理唯一的王——”她举起忽林的手,“一起阻挡他们野蛮的进攻,赶走他们吗?”   看见太后和国王亲自登上城墙,百姓们感动的无以复加,群情激涌,呼喊着,“赶走他们,杀死他们!”   刀太后看向国相,“乌大人——”   国相躬身,“臣,愿与王上共生死!”   百官俱道,“臣,愿与王上共生死!”   “好!”刀太后眼睛熠熠闪光,沉声道,“为了我们的王上!”看向刀德胜,示意他,初初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作用,大周方面亦没有做出任何退步,可以现场杀死以示决心——   却听一声娇嫩动听,带着铃铛儿磁音的声音道,“他不是你们的王。”   众人未及回应,甚至有人一时不知这声音传自何处,因初初被绑到高处,为了让关下的周兵看见,而她被俘之后借着舌伤一直未曾开口说话,此番这带着铃铛儿磁音的声音从头顶上一出,有的乍还以为是仙音,听她继续道,——   “忽林不是你们的王,他是刀氏兄妹乱伦生下的儿子!”   这声音冷静,因为冷静,显得淡定,因为在这群情激荡、正落于无声的时候如此淡定,显得笃定,刀德胜最先反应过来,一箭射出,正向着初初的方向,却听“咄”的一声,被不知从哪里来的羽箭打掉,落到地上。   “妖女胡言,还不赶快杀死她!”刀太后愤怒道,清脆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忽林,则完全是呆了,怔怔地抬头看向长杆上帮着的初初。   “刀氏与她的兄弟刀德胜乱伦,生下一双儿女,这么多年,你们都不曾知道吗?”初初娇润清冷的声音继续道,“你们看看他的脸,他可有一点像着老王令大?”   众人不禁狐疑看向忽林。令大五短身材,微胖,忽蚩王子是像极了他,忽林却像母亲,大家以前不以为异,但被初初这么一说,又有那老话叫做外甥像舅,他三人现在站在一处,倒真的是像足了一家人。   “杀了她!”刀太后命令。   “是!”几个士兵上前。   “慢!”就听一阵铃音,一步一声,巫神老人来了,众人忙分开一条甬道,这个时候,不仅台阶上的文武百官惊疑不定,底下的民众早已嘈杂声一片,此番见到巫神驾临,忙跪伏到地,“巫神大人,巫神大人!”   巫神站到刀太后对面,深深看了她一眼,刀后不禁一个冷颤。   他平静地转过身,面向众人,“此女说的话是真的。忽林——不是我们的王。”   作者有话要说:战争就到这里了   第57章 册封   ————————————多少故人承封赏,五云堆里听箫韶——————————————   这个时候,天开始下雪,黑暗中它们无声地飘落下来,落到城墙上每一个人的身上。   刀太后一时仿佛凝如雕塑,忽林看着她,脸孔雪白,“母后……”   这一声惊醒底下的民众,一个愤怒的声音道,“他不是我们的王!把他拖下来!”   “把他拖下来!杀了他们!”乱伦的野种居然敢玷污王室的血脉,百姓们愤怒了,一时又记起老王和忽蚩的死亡,叫喊道,“杀了他们,为国王报仇!为忽蚩王子报仇!为继兴大世子报仇!”   汹涌的人群往城墙上爬去,百官中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还在观察,也有人已然振臂,与群众们一起。   眼见着激涌的民意转瞬间就倒戈对着自己,刀太后惨笑数声,凄声质问巫神,“巫神!这就是你说的——‘与周的决战,陛下与殿下的存亡,都系在这个女人身上’?”算来算去,竟然折到他们的手中,厉问,“杀了我儿,有什么好处?大理国就要灭了!”   巫神岿然不动,“此乃天命。”   风雪不断飘洒,雪愈来愈大,一时间刀凤清明白了,她怎么早就没想到,国家可以覆灭,宗教却能够延续,咬牙道,“你与那燕赜……”   “尔等愚民,还不退去!”耳边传来刀得胜一声虎吼,顷刻间他连杀数人,但挡不住步步紧逼的民众,扭过头向着刀太后,“凤清……”退后几步持弓护在她母子身前。   数十柄大刀齐砍,血如注,三个人当场遭戮,刀得胜的头颅不知道被什么人乱中砍下,飞起的头颅落地之前,他分明看见,周军已攀到墙头下,最先一个身着明光铠甲,头戴鹰盔,健步跃起飞向长杆,轻轻的抱下上面的女子。   心里头一股想要吐血的恨,但是他已什么也做不了。   #   天佑七年元月元日,历时四个月的大理之战以大理都城的陷落最终结束。   清晨,羊苴咩城的街道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有人偷偷地从门缝里向外看,只见列队齐整的周军从街道上走过,他们兵甲整齐,步伐一致,行走中没有说话笑闹的声音,这样的沉默之师反而比当街耍横更显威慑。   两天前,激愤的民众杀死了刀太后母子和刀得胜,周将沈骥率先率领周军登墙,城中守军士气已散,顷刻间防线崩散,周军入城。   入城后,大都督刘宗生抓捕了刀太后与刀得胜的亲信将领、大臣,四万俘虏的普通士兵全部放还回家,更有,严格约束军纪,禁止对城中百姓杀烧劫掠,民众感服。   #   神庙内的一处厅室。   一杓清茶浇到黑色磁案上,腾起一阵云一样的水汽,巫神再舀起一杓,注入到初初面前的盅子里,“初初姑娘,请。”   别人都唤她做夫人,只有巫神,虽明知她怀有身孕,却依然以姑娘唤之。   “为什么?”初初看着他,从他把自己从刀得胜的军营里救出,来到都城,与刀太后说的那些话,坚持把自己羁押在神庙,初初一直不理解这个老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关键时刻出来,帮到自己,也扭转了战局——难道,忽林真的不是令大的儿子?又或者,想到刀凤清临死之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是说他一早与皇帝达成了协议……   美人陷入了沉思之中,白玉一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一会,鸦翅一样的睫毛扑朔,她下意识又垂下眼。   “一切都在卦象之中,我所做的,不过是顺应神的旨意。”巫神端起自己的盅子,呷了一口,“过去的,未来的,一切都在已经写好了的注定的轨道之中,初初姑娘,任谁都违背不了。”   这话似乎是在解释,似乎又意有所指,初初抬起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老人头戴羽毛、布满沟壑的脸,竟然和连闳那张清雅如谪仙的颜交绘在一起,她问道,“卦象里说我会被俘吗?”   “如果昨天你不开口,或许我已死在刀得胜的箭下。”那时候说的话,不过是想拖延些时间,历经九死一生,初初极是惜命如金,多拖一分钟的时间,或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那天清晨刀得胜与忽林在神庙的争执,她疑惑到太后与刀得胜的关系,但忽林的身份,却纯属是胡扯。   “可是我会开口,而且我已经开口。”老人道。   “所谓天命,不过是人的作为引发的结果,不同的作为结果不同,怎么能说有天命?”   “不错,所为天命,不过是人的行为引发的后果。可是每一个人在什么情境下会做什么,是注定的!初初姑娘,如果再给你机会重来一次,你会不会做同样的事?”   初初愣了,一时竟无话反驳,这个时候,外面传来悠长的叫声,“皇帝陛下有旨,盛瑜溪接旨!”   ——   “皇帝陛下诏曰:兹有盛氏瑜溪,敏而机智,襄助大军破城,大功。封卫国夫人,钦此!”   短短几十个字,初初不仅恢复了盛瑜溪的身份,而且一跃成为了正一品的国夫人,与亲王王妃同列,比国公夫人都高半阶。大周建国至今,除天启二年,先元徽太后(注:太宗之母邵夫人,太祖皇贵妃,太宗即位时追封为元徽太后)过世,太祖燕撰曾封元徽太后的妹妹小邵氏为宋国夫人,至今未有亲王妃以外的正一品国夫人。   几十个字很快就念完了,初初跪在地上许久没有做声。   传令的太监很奇怪,他是赵王身边的侍从,赵王之前奉旨西下来到兰州府,代表皇帝会见继兴王子,后来便没有回去。   刘宗生大军攻克了大理都城,虽然还有刀氏余孽,西南部分地区如永昌府等地还待收复,但大规模战争已经结束,其余都是零星散役,全面收复大理全境指日可待。   此一战,大理王族尽灭,西南三十万平方公里成为了无主之地,现在唯一的悬疑是,皇帝会在大理立一个傀儡政权,还是直接将土地据为己有。但无论是哪一种,皇帝对有功之人大加封赏不足为奇。   但是任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封赏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现在,好像还不大情愿接旨。   传诏太监耐不住了,拖着长音催道,“盛氏,接旨啊!”   初初伏地叩首,那太监笑了,待她起身,将圣旨递到她手上,“夫人的事迹,咱家也听说了,夫人真乃奇女子也!老奴恭贺国夫人!”   #   “咄”的一声,一只羽箭破空而发,叮到剪靶正中央的红心上,“咄”,又是一只,射箭的人以极其一致的频率和稳定地可怕的水平,半柱香的功夫,红心上扎满了十余只羽箭。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士兵提醒,“沈将军。”   沈骥放下弓箭,转过身,是刘宗生来了,他一抱拳,“大都督。”   刘宗生缓缓地走过来,“二郎,”他与沈骥的父亲沈薄也有旧交,这一场大战下来,配合得当,彼此之间更培养出亦师亦友的情谊。对这个部下兼故侄,刘宗生是打心眼里喜爱和欣赏。   他拍了拍年轻将领的肩膀,缓缓道,“皇上……”一个帝王想要臣子的女人,直接将她封做国夫人,以前的种种仿佛都揭掉了,浑不曾发生过一般。如果那女子不是肚子里有个孩子,或许,现在就会接到长安吧。   沈骥道,“大都督,末将请继续西进,荡平刀氏残部和其他诸蛮。”   刘宗生再拍拍他的肩膀,“好!”   #   刘宗生、李山达镇守羊苴咩城,与乌蛮、白蛮代表谈判后续事宜,沈骥领兵五万继续向西征讨,霍冲则奉命东去兰州府,与他同行的还有新册封的卫国夫人。   赵王率兰州府一众官员在城门处迎接将士凯旋,辅一见面,霍冲下马,单膝下跪,“末将霍冲,拜见赵王殿下!”   赵王连忙上前,双手扶霍冲起身,这位亲王一生痴爱音乐,极是平易近人,笑道,“将军凯旋归来,于圣上有大功之人,本王不敢受你的礼啊!”   双方寒暄一时,赵王看向大马之后的一座黑色四乘马车,大周制,正一品亲王、亲王妃才可四乘,那里面之人,便应是在华阳山狩猎时曾有一面之缘的小宫女了。   藏青色白团花棉帘打开,里面还有一道丝帘,娇嫩磁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妾一路劳顿,容颜不整,无法下车与王爷相见,请王爷原谅妾身些个。”   事到今,赵王隐约猜到自己在华阳行宫大概犯了什么错误,皇帝回銮后一度对自己毫不理睬,里面的人说的客气,他还哪里敢与她托大,忙笑回道,“夫人之命,焉有不从之理?本王今晚行府设宴,还请夫人莅临。”   初初道,“多谢王爷,妾知道了。”   第58章 意定   ——————————————明说相思太无味,暗于子时画缱慻————————————   兰州府有一处行院,乃是前齐一位在岭南的郡王居所,现改为行院,专门接待贵重官员和勋贵。   赵王来到兰州府,便是居住于此。   初初是新封的正一品国夫人,按道理也应当居住在行院,但男女有别,赵王深谙皇帝的心意,不愿平白惹上嫌疑,但以他堂堂太宗之子、今上之兄长,若是将院子让出来给她居住,似乎也太失颜面。   恰好本地有一个姓杜的富户,是江南道平江人氏,本家乃平江的丝染大王,这杜大户是平江杜氏的伯兄弟,上一代分家之后,举家来到兰州府,专门负责将平江的杜家丝经蜀销入滇黔,十余年下来,虽不如平江的本家,但在兰州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两年前,杜大户夫妻二人先后去世,只余下一个十来岁的公子唤作景阳,现寄居在平江杜氏那里,兰州府的生意和宅院全交给管家打理。   兰州府的郡守与杜家很有交情,便问管家是否愿意将宅院借给卫国夫人暂居,那管家岂有不愿意的道理,赵王听闻大喜,一番查看之后,发现这杜家的庭院承袭了江南园林淡雅精致、玲珑多姿的特点,正适合卫国夫人,便赞赏郡守,将初初在兰州府居住的地方定在了杜宅。   #   闲话少说,初初来到杜宅,下车时,一排几个人在门口处迎接。   先一眼看到予印的身影。   “姑姑!”予印跑过来,紧紧抓着初初的衣袖,仰着脸哭泣道,“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李医娘、伍先生等人也上来厮见,还有毛皂、丫头漠漠,那丫头眼睛哭的红红的,瘪着嘴巴,“阿娘,……”   李医娘骂她,“浑叫什么,教你的全忘了。”   漠漠抽抽噎噎地唤,“夫人!”   初初握着予印的小手,一时百感交集,这一趟从生死关口又淌了一趟回来,能再见到他们真好。她摸摸孩子的头,对众人道,“进去说话吧。”   杜宅的管家跟在众人后面,一起进了大门。   从大门到中堂,初初见这宅院的建筑布置皆是不俗,便问,“这里是何处?”   李医娘道,“是郡守大人从城中大户杜家借的宅子。”   杜管家见是个空儿,上前几步,李医娘指着他道,“这位便是杜管家。”   初初问杜管家,“这里的主人何在?”   卫国夫人生的鲜妍妩媚,容光却令人不敢直视,杜管家恭敬答道,“回夫人话,我家主人已然仙逝,小主人才十二岁,现在平江杜氏本家。”   “哦,”初初点头,对他道,“本夫人累了,烦请你下午再进来回话。”   “应当的,请夫人休息。”躬身退下。   #   说话间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段时间,正在滇西清扫战场的沈骥和神秘的卫国夫人成为兰州府的两大话题。   来自滇西的捷报频频传来,一会儿说大军打到了永昌,几天后又收复了腾越,全面胜利指日可待。   兰州府城里,卫国夫人暂居的杜宅大门日日紧闭,刚刚被圣人册封的卫国夫人,除了在到达当天出席了赵王给霍冲将军举办的接风庆功宴会,据说是貌美如仙,姿仪难述,却再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这不禁又给她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   但这不能打消人们想往美人的热情。诗人们源源不断地送来自己谱写的诗句,有大胆的甚至将自己的诗作贴在宅子外面的影壁上,他们赞美她被掳走后机智、勇敢,与巫神合作战胜刀氏兄妹,巧妙的瓦解敌人的士气,他们盛赞她的美貌和风华,好像曾经亲眼见过她似的。   在羊苴咩城下关城墙的那一幕被有意无意地夸大了,在不同的演绎中,它异常惊险,无比神奇,其实初初拢共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却好像那一场攻城之战全是因为她才胜利的一样。或许大家需要这样的故事,男儿抛洒热血固然令人热血沸腾,美人纤纤立城墙,几句话破解万千大军,还有比这更戏剧性、更令文人骚客激动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法,卫国夫人曾与大将军沈骥有一段深情,现在连年轻的皇帝陛下对她也青眼有加,大周的民风豪迈风流,人们觉得,这样的女子,被天下第一圣明的皇帝爱慕,为天下第一英雄的少年将军爱慕,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   因此绯闻不仅没有给初初染上污名,反而让民众们觉得,以前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象征性的皇帝、将军、夫人这样的字眼,因为情啊爱啊这样的话题,变得普通、生动而温情。   #   清晨,侍女漠漠将一大叠写满了诗文的纸张抱到房内,李医娘道,“又有这么多?”   “嗯。”漠漠很骄傲,自己竟然成了正一品国夫人的侍女,这一个月来,她每天都沉浸在这种鸡犬升天的喜悦之中,不能自拔。   “说了不用再拿进来了。”   “我喜欢看。”李医娘接过纸张,一篇一篇翻看,“啧啧,竟然把你比作前齐的芙蕖夫人(注:弘德帝生母懿圣太后谢衡的母亲,曾与夫君一道坚守平江抗击齐末农民义军,兵败,自刎殉城)。”   初初问漠漠,“予印起来了吗?告诉伍先生我今儿要检查他的功课。”   “是,”漠漠收敛了些许洋洋的喜色,与李医娘对视一眼,李医娘示意她出去吧,漠漠吐了吐舌头,轻轻地退出去,掩上房门。   李医娘将纸张都叠好,放到一边,走到初初跟前,“初初……”   初初抬头,打断她,“姨母,”一路上这般儿叫惯了,便没有再改过来,仍这般儿称呼着,“我已经都想好了。先把这孩子生下来,其他的——我已经都想好了。”   #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消息传来,沈骥已率大军荡平大理全境,刘宗生与诸蛮谈判,乌蛮已无王族直系,偏系不能服众于白蛮,到最后两方觉得,宁愿大周当政,也强于对方的人称王,在这种莫名的平衡与和谐中,两蛮首领求问于巫神,巫神郑重问卜,得出的一个字是:顺。   如此,大理臣服,有周一朝的国土,在年轻的第三世皇帝即位的第七年,向西扩延三十万平方公里,举国欢庆。   皇帝命刘宗生代表皇帝本人在乞顺书上签字,对诸将的封赏不日将出台。   作为对巫神的承诺和回报,在这个时空里,佛教入滇晚了两百年。   #   这一晚,初初从睡梦中醒来。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两脚,她翻了个身,改成侧躺,小家伙才老实。   今年冬天这边气候异常,特别冷,郡守送来许多上好的蜀地竹炭,须日夜烧着,才能保证屋子里的温度。   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这些物耗再算不了什么。毕竟不是当初在冷宫里抱着稻草瑟瑟发抖的小丫头了。   月光从窗子里透进来,丝帐外面浅浅的一层夜光,侍女漠漠酣睡的小呼噜声在这静夜里很清晰。   月份大了之后,时常半夜就这样醒来,漠漠的呼噜声让她觉得莫名的心安。   突的,她倏地坐起身,掀开丝帐,漠漠醒了,问,“夫人?”   初初道,“别出来。”   漠漠嗷了一声,“可是……”还想再问,女主人已经下床,也没披衣裳,匆匆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在地上、台阶上撒下的银白色的月霜。   初初盯着廊柱后、墙壁转角,抱紧自己的胳膊。   “是你吗?”她轻颤着问,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到庭院里。   四周月落无声,她的长发垂到臀际,夜色如纱,黑暗中能看见她水润的眸子里映着明亮的、一闪一闪的星光,初初左右看了一圈,终是寻不见,冰冷的风将她身子吹透,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她捂住脸。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初初忙转过身,却是侍女漠漠,捧着一方狐裘站在门口,见她看过来,不安地动了动脚,嗫嚅着道,“夫人,太冷了,散步也得穿鞋啊。”   #   皇帝在画纸上添了最后一笔,退后两步,满意得将笔放入唇中,墨汁在他的嘴角处留下一块印渍,却只让年轻尊贵的帝王平添许多风流气息。   和梨子偷着眼一瞄,云气淼淼的山峰,枝桠上开着一朵海棠,树下的女子长发散到臀际,一袭白衫,莲瓣一样的小脸极是柔婉妩媚,只那一双眼睛煞风景,初看是水盈盈的,再看却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像是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一样,这种柔媚的脸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画上的人看起来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一点都不可爱。   真是画的越来越像了,和梨子在心里小声嘀咕,同时不禁在想,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就喜欢这样的,若是有一个女子,与她一般的容颜,但是生的是一双与脸庞同样温柔妩媚的眼睛,该是何等的可爱,没有缺憾。   “皇上,记私档么?”默默地在心里腹诽完毕,皇帝爱重的人,和梨子恭敬地问。   “唔。”临睡前书画已成最近这些时日的习惯。大胜之际,国事繁重,鸿胪寺与礼部正在商量布置大理国,不,是前大理国献俘的事项,还有诸将的封赏——国土西扩三十万平方公里,这是即位七年以来举行祭天之礼时最为骄傲的一年,当手执玉圭,对着天地和燕氏的祖先默念着告知疆土的开阔,燕赜当时虽身在圣坛,却仿佛看见大周治下看不见边际的辽阔的土地、深蓝的天空和宽广的江海,而他,正是这片土地的帝王。   那一种恢弘的、仅属于皇帝独有的、俯瞰于众人之上的意气!   而初初,却又将他拉回,不要那么高,不要那么高,感受到属于普通人的美好。   献俘和庆功大典即将举行,快了,快了!   年轻的皇帝搁下画笔,赤着双脚穿过殿堂回到自己的御床,带着一种甜丝丝的、无比放松安定的心情。   第59章 尔虞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周天佑七年三月初一,巫神进京,代表前大理国向大周献俘、乞顺,帝纳之。二日,皇帝登天坛,昭告天下疆土西扩,大赦天下,都城长安去宵禁三天。   这一天,长安城响起庄严的号角和震天的鼓声,百姓沉浸在作为一个周人的骄傲和自豪感中。   大周以武功立国,文治兴邦利民,但远不如武功让人振奋和激动。当年,太宗能够击败其他兄弟、荣登大宝,正是由于其背后的赫赫战功,在百姓中声名最显,民望最众,及至千年后,太宗燕承骁勇善战的雄姿亦是华夏千百年帝王史上闪亮的一道光芒。   周人尚武,故而民风彪悍豪阔,有周一代,不乏出现数次皇帝们意气用事、也可以说是豪气干云的故事。此番大理挑衅在先,大周的铁蹄便踏平大理国,将它收归治下,虽然其间是先败后胜,虽然死去了数万人的性命,花费了国库中的无数钱财,但在普通周人朴素的观念里,他们一直信奉着,作为一个周人,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国家,你服气,我便以礼相待,我不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但你……依然别想欺负我!   在年轻的皇帝身上,百姓们看到了这种精神,他们或许会在来年官府收税时骂几句娘,“皇帝小老儿,又加了几贯钱!”,却绝不会对这场战争多说一句话。   观礼台上,第一排正中央站着的中书令邵秉烈,在震耳的鼓乐和山呼的万岁声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垂垂已老的萧索之意。   #   有第一等的豪阔彪悍,就有第一等的豪放风流。   是夜,宫中大宴,长安城博雅大苑里也是豪客如织。   “皇上封刘宗生做伯爵,封沈骥做辅国大将军、大都护,镇守西南,赐卫国夫人京中府邸和封地——这是要将这一对儿分开啊,圣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切,圣人有那么多意思,你怎么就只往这等绯闻事中琢磨呢?”另一人故意笑道。   “非也,非也!”先那人摇头道,“举凡小民中的艳事叫做丑闻,名流中的艳事叫做绯闻,帝王将相事,乃轶事也!只是可惜……”   “可惜甚么?”   “可惜沈骥杀敌立功,终因那来凤山上的杀名,污了英雄名哇!”那人感叹。   “嗤,你懂什么!”就听一声轻笑,席间一人从酒杯中抬起头。   众人见他说话,不由稀奇,只因他是吏部尚书窦章的儿子窦显,有长安城第一纨绔之称,平素最是看沈骥这些上进有为的青年不顺眼,便都笑道,“窦公子,难为你要为沈骥说话?”   “正是。”窦显一甩头发,“在我看,沈骥就这一桩事最英雄也!连皇上的女人都敢抢,都敢上,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众人闻之大笑,虽笑之,深以为然。   #   “夫人,请您随我来。”   大宴几近尾声,一个看起来既眼生又有些眼熟的宫女来到初初面前,恭敬地唤她起身。   初初感觉到宝座上方,正在与太后与群臣说笑的皇帝,锐利的眼光仿佛往这边一瞥,并不敢真的回头,脊背上顿时一阵熟悉的瑟缩。   起身的时候她刻意用厚重的衣裙和宽大的披帛将自己的身段遮掩住,加之其步履轻盈,即便是几步之外的距离,如果不留心观察,看不出盛装与繁丽装饰下的卫国夫人,已然是身怀六甲。   方贵妃坐在皇帝一侧,她云锻一样的衣裙延漫到榻下,已经很显怀了。   “沈将军,霍将军,听闻你二人战场上分领南北两支,共同为陛下立下大功,”方贵妃笑吟吟地道,“却不知道个人武艺,谁更强一些?”向皇帝建议道,“难得二位将军都在,陛下,不如请两位将军比试一番如何?”   “请辅国大将军和怀化大将军为陛下比剑助兴!”小宦清脆的唤声,大殿上的气氛热烈起来。   “臣不如沈将军。”霍冲上前道。   沈骥站起身,来到殿前,向宝座上的人叉手为礼。   皇帝看着他,宝座周围的灯光很亮,但都不若年轻皇帝天骄的容颜,他冷亮如星的眼睛看着他,“得胜者,赐朕的龙泉宝剑。”   龙泉宝剑,曾是太宗燕承的三把佩剑之一,赏赐至重!大殿上顿时一片嗡嗡的赞叹声。   “臣遵命。”   隐入宫门一角的轻盈身影轻轻一顿,大殿上的焦点太多了,没有人留意到这里。   殿外已备好宝车,初初登上宝车,听到殿内传来的一声大彩,她扶好自己的肚子,对侍女道,“可以了。”   #   祥云殿偏殿是皇帝的内御书房。古今多少事,发生在御书房中,初初以前做宫女时,常在这里侍奉。   那脸生又眼熟的宫女将她领到室内,轻轻一福,退去,并把门掩上。   入眼处依然是靠着墙壁极高的一排书架,书架横平竖直,样式极为普通简单,但用的木料却是极名贵的东屿黄花梨,书架上密密麻麻阵列着各式书籍,摆放参差不齐,但却都是极名贵的孤本珍品。   书桌上铺放着几张书纸,一枝毛笔像清潭细筏般搁在砚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数根毛笔则是稍显凌乱地搁在笔架上。   纸是宣州芽纸,笔是横店纯毫,墨是辰州松墨,砚是黄州沉泥砚,无一起眼又无一不是珍贵的贡品。   一去数月,这里好像没有分毫改变。   茶案上一樽望月紫砂,四个小盅子,三只倒扣,一只正口朝上,里面茶水的温度正正适宜。   茶香,紫砂,充满皇帝气息的书房与静夜……不禁想起那一个混乱晕眩的午后,夕阳像割碎了的无数的斑点,茶水倒了,紫砂碎了,门窗几案,无不在她眼中变作颠倒的影。   盛初初眉间轻蹙,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候,身后传来极轻的门声。   初初顿时一僵,将盅子推到原处,背对着天子是极大的无礼与不敬,但初初发现,时至今日,自己对他依然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敏感与畏惧。甚至无法转身面对。   他走到了近前,一只手握住她的。是皇帝的手,温暖,干燥,修长,坚定,有力。   初初想说些什么,可是对方先开了口,“你的手这样凉。”   结实的臂膀从背后将默然不语的女子搂在怀里,玫瑰口脂的香味在两人的口唇中弥散开,“皇上,别,”初初略有不适,两个人稍稍分开,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年轻的帝王嘴唇上沾了她的一点鲜红的口脂,柔和的灯光下,眸如星,为他神俊的面容添了一些鲜艳的色彩。   燕赜抬起初初的下巴,“让朕看看你。”他低声道,眼睛认真地从她面上一点点逡巡,累丝攒凤含珠步摇在美人鬓旁轻轻摇晃着,燕赜道,“诈死西走,夜登墙头,初初,这世上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皇帝言语中责备的意思显然不重,但他紧接着看向她的肚子,揽在她腰间的手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初初抓住他的手,“皇上,请让臣妾生下他。”   “这个孩子……需不需要太医再确认一下?”   “不!请给臣妾相应的尊严。”   皇帝的眼睛暗下去,声音冷淡起来,“你当知道,我要接你入宫。”   “那么,请让我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初初道,冰琢一样的眼睛坚持地看着他。这个女人,方才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现下,却是一霎不霎地盯着他,他感到她抓着自己的小手在轻轻颤抖。   “朕刚赐了他龙泉宝剑。”皇帝静静地道,“那把剑随侍父皇征战多年,砍下过突厥王的脑袋。”   初初只是看着他,然后,她的手穿过他的手指,与他交握住,眸子里的冰融化了,没有水,却流动成光,初初将头靠到皇帝的胸前,“我负他良多,不想等到来世再还。求你。”   这一句话,燕赜良久未语,两人手指交握的地方,那腹中的孩儿猛然间踢了一脚,两个人俱是一震。对初初而言,自有她的原因,对燕赜来说,虽然已有一子一女,现下宫妃中也有二人有孕,但这胎儿的胎动,却着实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看着怀中女子柔顺下来的眼睛,明白自己必须妥协,一为她笃定坚持的性子,另一个,方才她最后一句话,尊贵如他,竟也生出完全没有道理、虚无缥缈的痴念头。   “宫门落钥了,今晚陪我。”   初初略微迟疑了一瞬,“我毕竟还是外妇,如此安好?”   皇帝大笑,“世人都知道朕爱慕着卫国夫人,尽让他们说去!”将她拦腰儿抱起,开门向着长庆殿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班后不大舒服,在地铁上差点吐出来,回家睡了一会坐到电脑前,稻公说我身残志坚。   第60章 为难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绿酒生微波—————————————   长庆殿的寝殿很大,像内御书房一样,初初对这里并不陌生。   在这个帝国最中心的地方,她经历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不论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宝鼎里燃的是琼脂天香,用出自琼州的沉水香和梅花雪水调配,香清意雅。皇帝平素喜欢佛悦这样的檀香,初初知道今日这香是为自己所燃。   漏壶的水滴声在这静夜里十分清晰,初初问,“皇上有许多嫔妃,与我有什么不同吗,”   这句话问的像一个孩子,其实,她也才只有十六岁,确实还只是一个女孩子。   燕赜想了一刻,“与你时只觉得时光静好,不想让它流走。”香灰在烧,水滴在漏,时间是一寸光阴一寸抛,感情却是相反,一寸光阴一寸回。   初初只是一问,没有想到他答的深情,不禁有些儿后悔。   燕赜将手抚到她的肚子上,那胎宝宝许是在肚子里也没有睡,感到有人摸他,这只手和平素抚摸他的手大不相同,便再伸足一踢,皇帝笑着道,“这小东西,与朕倒是有缘。”   初初听到耳朵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唯有更不做声。   皇帝便更搂紧了她,到耳边低语,“初初,给朕也生一个孩子。”   他说着撑起身子,嘴唇找到她的,初初勉力应承着,有些担心,趁着空隙软软地唤,“皇上……”   “叫我三郎。”   她看着他不做声,过一会垂下眼,轻轻的一句,“三郎,”   四唇相贴,他撮着她的下巴亲吻的仔细,初初知道,皇帝这已是极温柔耐心的了,但即便在这样温柔的深情里,依然是充满强势和压迫的味道。   云霞一样的罗衫褪下,年轻男子结实匀称的身体将怀里的女子压在下面,然后顾及到她的身孕,将她翻转过来,置在自己上面。少女的肌肤犹如梅朵上最匀净的雪,滚烫的唇熨烫在上面,燕赜真怕自己一吸就要融化了。因着怀孕,她鼓鼓的有肉的地方更加丰满,尖尖地垂下来,像两颗完美的水滴。   皇帝下巴上硬硬的胡茬扎在娇嫩的肌肤上,敏感的小粉尖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羞羞地翘起,初初没有想到会这样,好在他只是盯着她胸前,没有看到美人儿已红了芙蓉面。   被掐住的感觉……初初觉到脑子里一阵虚浮,眯起的眸子里瞬时间水光迷离。眼儿媚,燕赜亲吮着怀里娇人儿的额角,初初纤细微颤的小手伸进他青黑的发丝间,有些无助的,却也没办法阻止,他低下头,像一个婴儿在她丰盈的双乳间寻找着慰藉和欢愉。   不能避免的,男人越到后来动作就越大,几近粗鲁,那两颗水滴一样的乳被他捏的揉来荡去,初初痛的轻哼,他几乎要将她娇嫩的粉尖吸咬掉了。   皇帝笑着道,“这么娇气,以后怎么奶我们的孩子?”   两个人的动作有些大,胎宝宝很不耐烦的,在肚子里咚咚咚又踢了几脚,初初哎唷一声,恍然才觉得,自己这样大着肚子半空着在男人怀里太过羞耻,不料皇帝却拍拍她的肚子,对着它道,“你娘是朕的,休要乱动,坏了我们的好事。”   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到,初初忙摇头,“皇上!”   皇帝握着她娇翘的臀,眼睛又黑又亮。初初忍着耻继续摇头,“我……我不行……”   燕赜道,“我已询问过太医。”   初初又羞又气,艰难地道,“不行……我做不到……”   皇帝的脸拉下来,声音变得冷厉,“难道你就只顾着这孩子,半点也不顾着朕了吗?”   初初挣扎了一会,颤颤着细细道,“我,我可以用手……”   燕赜气的笑了,“我等了你多半年,不是等着你用手来的!”忍耐地略退一步道,“我会轻一些,不全部进去。”说罢手指滑到里间,声音顷刻间柔下来,“初初,你也要的。”   初初窘迫地要死,偏他还在赞叹,“第一次湿的这样快,朕的小溪长大了呢!”没错,许是因着怀孕的缘故,原本稀疏的毛发如今已是芳草萋萋,皇帝低声道,“我要看。”   初初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这样的羞窘和懊热中解脱出来,皇帝的压迫性太强,这也是她不愿意与他的原因之一。无论自己是怎样的态度,婉转奉承也好,装作无视也罢,总归是到最后是要顺着他的意思。   螳臂当车,虽不能挡也要挡,可问题是,能挡多久呢?   #   西市坊的大街上,像每一个平常的上午一样,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马车在这里行走要十足的耐性。   一开始,这辆双乘樟木垂帘的马车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好笑话,长安城里的贵人多了,普通百姓或许并不富贵,但见识还是有的,更何况,大家的注意力本来是在人市上,今日官府发卖大理的俘虏和奴隶。   “大理国的玉蔻公主,虽然才十来岁,可真是漂亮啊!”   “呸,她算是什么公主,乱伦的孽种罢了!”另一人接茬。   “听说是被淮西王府的人带走了,淮西王妃最是宽厚,这样的孽种,能摊到淮西王家这样的主子,她也算是个有造化的……”   坐在马车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皇宫出来,欲要回府的初初。听见外面闲汉们的议论声,她不禁想到仅仅三个月前在大理,刀凤清和刀德胜……   思绪一时有些纷乱,直到听到外面一个娇蛮的声音道,“明明是你的马挡到我的路,凭什么让我的车让你?”   初初纤眉轻蹙,坐在车厢一角的侍女素素站起来,“夫人,奴婢出去看看。”   因漠漠终究是贫苦农民的女儿,虽然忠心,到底礼仪欠缺,在兰州府时,赵王便送来了四个精明能干的婢女,初初领了他的好意,挑了其中一个叫做素素的,做自己的贴身侍女。   素素先掀开帘子一丝缝儿向外看了一看,回头轻声道,“夫人,是咱们的马车和对面的另一辆车对上了,侍卫正在和对方交涉。”   初初不喜张扬高调,特别是将从皇宫出来,外面只带了两名侍卫护驾。西市坊有长安城最大的交易市场,道路狭仄,马车顶到一处是常有的事,素素看了情况,便仍坐回到原处。   不料对方实是个娇蛮不讲理的,竟是越说越冲,素素再站起身,掀开帘子出去。   只见对面一个紫衣少女,坐在车驾上,帷帽上的纱撩起堆在帽子上,原她是自己驾车。长安风气开放,贵族女子自己骑马、驾车,是为常事。   车夫与侍卫显然不善于和这等娇贵蛮横的小姐打交道,见素素下车,退到一边。   紫衣女子用马鞭指着素素,“你家主人呢?让她下来说话!”   素素认出她车上的徽号,微微一躬,“奴婢见过安和郡主。”   安和郡主下巴微微扬起,斜睨着对方道,“既然知道是本郡主,还不速速让开?!”   素素回道,“我们的车后面又跟了两辆车,郡主身后却没有,还是请郡主让道的更好。”   安和怒道,“笑话,本郡主在这长安城就没给谁让过道!”   街道两旁的商贩、百姓,本来还在埋怨马车堵住道路不好行走,现在看两边掐起来了,又是女子掐架,无不兴奋,索性停止催促,一个个抱着膀子观看起来。   要说安和郡主在长安城中也是颇有名头的一个人物,她的祖父乃是太祖的长子、嫡妻吴氏所出的燕腾,当唤今上皇帝一声叔叔。燕腾死于太祖称帝之前,仅余的一子身体孱弱,自幼养在太宗母邵夫人膝下,情同母子。藉着这一层关系,安和郡主颇受宫中宠爱。初初曾经在任太后的宫中见过她。   安和郡主脾气泼辣骄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颇是燕家人的脾性,再扬起鞭子指着素素,“车上坐的是谁?让她下来跟我说话!”   素素道,“我家主人卫国夫人,玉体微恙不便下车,郡主有什么话,直接和奴婢说就是了。”   卫国夫人!这一辆不起眼的华贵马车里竟然是卫国夫人!   人群中安静片刻,继而鼓噪起来,只听闻那卫国夫人是不世出的美人,她有许多的身份,曾经的罪臣之女,曾经的大元宫的小宫女,曾经的皇帝嫔妃,曾经的大将军沈骥的爱妻——到现在,她乃是只言片语立下战功,有周一代第二位皇帝亲封的国夫人!   长安人的豪爽和热情不是盖的,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先喊出来,“卫国夫人!”   “卫国夫人!”   “出来让我们看看您吧!”   “听说您比月里的仙娥还要美丽,是不是真的?”   “卫国夫人,我想你想的夜里睡不着觉……”   “出来让我们看看您吧,出来让我们看看您吧!”   马车只是纹丝不动,帘子静静垂着,却也没有人敢上前掀开那道车帘。   百姓们鼓噪了一阵,见没有声响,渐渐安静下来,安和郡主冷笑道,“卫国夫人好大的架子,就是不愿意下来吗?”   人们不禁有些失望,长安人热情豪爽,美人却如斯冷淡——   安和郡主再一声冷笑,“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负?”说罢噌地跳下马,竟然直接走向初初的马车,要揭开车上的帘子。   不得不说,安和郡主的泼辣劲儿,还是很合长安人的脾胃的,当下一片“哦哟”声,然后再一阵“哦哟!”原是车前的侍卫挡住了她。这后一声哦哟,自然是遗憾之意了。   “只是对上车而已,郡主何必这么火大?”   一道娇润中带着铃铛儿般磁音的声音,一个雄浑低沉有力的声音,竟而同时间响起,人群中自动让开一条小路,一个有着高高强壮的身材、结实的臂膀、肤色黝黑的青年走过来。   他的肩上立着一只枭鹰。   这个青年说不上英俊,左颊上还有一道隐隐的疤痕,但他的神情、眼睛,走路的姿势和沉着的气势,让他看起来别样的充满男子的阳刚气概。   “是沈将军!”一个声音惊喊道。   “沈将军!”人群重新开始鼓噪起来。   “沈将军,我爱您!”   “太帅啦,妈呀你怎么这么高!”   “沈将军,我晚上想你想的睡不着哎……”   “将军,您就出来让我们看看您吧……”   “屁话,将军不就在这里,还出哪里?还出去哪里?!”   “将军,夫人,哦,哦!”   沈骥团团向众人一揖,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各位街坊,”他微笑着向大家道,“郡主和夫人的马车对上了,阻塞了道路。做男人的怎么能让女人为难,街坊们说是不是?”   “是,是!”大家便跟着他喊,“做男人的怎么能让女人为难!”   “那么,”沈骥撸起袖子,“哪位愿意和沈某一道,咱们将马车抬出去!”   “得!”立时许多条大汉出来,来到他的身边,还有方才最先发声的国子监学生,也小跑着过来卷起袖子,露出细的跟芦苇杆子一样的手臂。   “得嘞,哎!”侍卫将马从车上下套,二十几个大汉齐齐扛起初初的马车,“老少爷们齐上阵哎,您边上让一让哎,您低个头哎……”将马车硬是从七扭八歪的小摊上面抬出了街道。   “我跟沈大将军一起抬过车!”成了这些大汉的时髦语。   只有安和郡主,看着车子的方向,咬着牙不服气,“好一个不能让女人为难,那你为什么,偏偏就让甘姐姐这样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祝各位看文的朋友新年快乐!   第61章 我诈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沈骥护送着初初的马车,一行人出了西市坊,来到大道上。   黄土夯实的大街,纵横连接着长安城二十八个坊市,道路两旁的杨柳树已经开始抽出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这一辆华贵普通的马车,和外面青衣长衫的青年,没有引起过多人的注意。   “将军,去曲江河走一走吧。”隔着帘子,里面娇糯的声音道。   沈骥没有做声,马车向着曲江河的方向走去。   来到曲江河畔,初初对素素等人道,“你们候在这里。”   “是。”素素敛目应道。   初初走出车厢,沈骥已走到远处河畔,她拉紧自己身上的披帛,走上前去。   走到近前的时候,沈骥转过身,她身上仍穿着昨日宫宴上的盛装衣裙,只是云鬓上没有带那么多首饰,只簪了一颗明珠。阳光照在她澄透的肌肤上,沈骥不得不承认,这样华贵的打扮,很适合她。   两个人都看向阳光下金光灿灿的曲江河水,初初问,“老夫人还好吗?”   沈骥回道,“去年冬日生了一场病,现在还没有全好。”   有风吹过来,河岸边上的杨柳摇啊摇的。   初初低下头,声音在风里很轻,“我当初,不该……”   那沈骥听到她这一句话,心肠如刀绞,唯面色如常。   但她紧接着道,“我没有告诉皇上这是他的孩子。”转身过来,那一双美目盈盈地看向他,带着些微期盼。   沈骥先是一惊,然后艰难地别过眼,“初初,我不能。”   云层遮住了天上的灿阳,那双眼睛随着光线的变化暗了暗,了然。   只有微风拂过,没有叹息。堤岸上两道人影,她的盛装和他的青衫——   然后,她突然倾身靠到他结实坚硬的怀里,略微哽咽着道,“那么,让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吧,请你。”   #   安和郡主来到沐辉宫,方贵妃和刘贵人等人也在,方贵妃斜靠在贵妃榻上,臂间绕着墨绿色流苏,凤头履翘起的前端从裙摆里漏出来,怀孕之后的她,比从前少了几分端肃,多了几分雍容。   见到安和郡主,方贵妃先笑道,“安和来了。”   安和郡主上前,“给叔祖母请安,贵妃、贵人娘娘安好。”她是太祖长子燕腾的孙女,是任太后的孙子辈。问了安,安和上前,坐到方贵妃下手边。   太后轻轻点头,看着方贵妃道,“蕴兮这一胎怀象很好,是该五月份生产吧?”   “是。”方贵妃恭敬得道。   “五月份天正要暖,又不太热,是个好时候呢。”太后道,端详着贵妃的肚子,“你这肚子尖尖的,像是个男孩,嬷嬷,你看呢?”   她身后站着的乳母蔡氏点头微笑着道,“娘娘的眼头自然是准的。”   “贵妃娘娘这一次肯定是龙子!”安和郡主插话道。   太后白了她一眼,笑道,“小丫头片子,你又懂得什么?”   安和道,“臣女记得娘娘刚怀娠时脸变黑了,我母亲说,若怀孕时候变丑,就一定是男孩。”   一时大家都笑了,刘贵人道,“安和啊,你又恭维娘娘是男孩,又说她变得丑了,真叫人不知道该赏你还是罚你,哦?”   方贵妃道,“安和这样招人疼,我爱她还来不及,怎么会罚她呢?”   那安和郡主吐了吐舌头,站起身一福道,“安和给娘娘赔罪。”   她就坐在贵妃的下手边,贵妃拉着她的手让坐下。   蔡氏道,“不过郡主说的,老话是有这么个说法。”   一时笑闹过,任太后道,“什么丑不丑的,顽话罢了。我只愿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再把这宫里的活儿都接回去,我也就放心了。”   方贵妃忙道,“这一向让娘娘受累了。”   “还好,”任太后淡淡的,看向刘贵人,“有彩静帮衬着,也没怎么太累。彩静这阵子倒是进益了很多,没再那么毛躁。”   刘贵人忙起身道,“跟着殿下,总有学到点进退。”   “知道进退是最好的,”太后道,“以后跟着蕴兮,你两个以后还要这么着,宫里头的事情都交给你们,这样我才放心。”   “是。”方贵妃垂头应是,眸子里幽光一闪。   #   那任太后屏退众人,独留下安和郡主说话。   “叔祖母,”安和郡主上前,坐到太后坐榻的下三云上。   对这位太宗的继妻,当今的太后,安和郡主一向是敬大于畏,一来任氏年轻,一向和善,二来她毕竟只是今上的继母,权柄有限。但安和郡主也不是个笨的,她知道,虽然自己是燕氏皇族的嫡亲血统,从正统性上来说,他们这一支比皇室里其他任何人,当然除了皇帝,都要贵重,但是没有权力和宫中贵人的宠爱,一切都是虚的。历史上,虽是皇族但却被豪臣刁奴欺负的还少么?   他们便竭力奉承着宫里。   任太后看向安和,“我问你,昨天你都干了什么?”   昨天……安和郡主略一思量,忙站起身,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与卫国夫人发生争执的事就传到了宫里,此番太后竟亲自问话,她一面想着该怎样回话,一面嗫嚅着,“娘娘,安和错了。”   “你是错了!”太后声音煞是严厉。安和郡主心里头一个突,同时有些儿委屈,抬起头道,“殿下……”   “我再问你,”太后声音严厉,“你知不知道昨天那卫国夫人为什么就是不肯下车?”   “她架子也忒大了……”安和小声嗫嚅着。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太后气的拔高声调,“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人唆弄着去挑事。”   “没有,”安和郡主忙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道,“没有人唆使我,真的殿下!我只是不忿她与沈骥不清不楚的,甘姐姐对沈骥一片痴心,偏他却对甘姐姐不理不睬,别人都笑话她……”   “玉屏是个好孩子,”任太后微叹着道,当初钟老太君托方贵妃带话道她这里,借着皇帝选妃的机会,邀请她相中的媳妇人选——甘、史两家的小姐一同到宫中,期望沈骥能从二人中取中一人为妇。没想到沈骥根本没有那个心思,甘玉屏却是对沈骥芳心暗许,并发誓非君不嫁,到现在还没有说亲。还有史靖苿,被自己看中招到宫里,生出许多事……   她揉了揉额角,放缓了声音,“阿芜,我知道你是心肠直,做事情冲,但是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万莫要冲动行事。”   安和郡主跪到下三云上,小声道,“叔祖母,甘姐姐真的没有挑唆我,是安和自己冲动了。”   “我不是说甘玉屏!”任太后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行了,心里头明白就行了,别跟予这里装了。”   安和郡主讪讪的应承,一面心里头暗暗心惊,想到不久前自己去长信宫里,贵妃和气的跟自己说的那些儿话,不由又是羞懊,又是惭愧,又是心惊,忙抬起头,太后缓缓道,“这里面的事许多,你年轻,不知道高低深浅也是难免。只记住一句话,宫里不比别的地方,有时候一件事不小心做错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了,懂了吗?”   安和郡主忙敛目坐好,“安和知道了,谢太后教诲。”   #   “看来,宫里的贵人们,有人不想让你进宫啊。”李医娘道。   “若她真有这个能耐,倒也好。”初初道。   从被册封到现在,她们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怀有身孕。宫宴上她的座位在最前面,穿的又厚重,孕相不显。但若是昨日在西市坊走出车厢,围观的人群离得那么近,这秘密真的要大白天下了。   她或许并不想进宫,但却不能容人拿肚子里的孩子做文章。   李医娘叹,看着她的肚子,“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即便我如实告诉他,皇室也不会承认这个孩子,”龙嗣岂容半点混淆?她是嫁进沈府之后怀的孕,仅这一点已经足够让人非议质疑这个孩子的血统,所以,他注定不可能随她一起进宫。   想到这里,初初的脸已苍白,垂下眼睫,“我想把他交给将军,”自嘲地一笑,“反正我已欠了他那么多,不差再这一件。”泪水滴落到衣衫上,平时结实好动的胎儿,此刻在腹内静悄悄的,也不知是睡着了,或是知晓了自己一出世就要与母亲分离的命运,没有一丝动静。   初初但觉得心上一阵剜心的疼,血淋淋的有许多伤是再也好不了的,珠泪不断滴落,李医娘轻叹着抱住她,她环着她的手臂,“姨母,我真的好苦……”   #   卫国夫人与安和郡主当街发生争执,辅国大将军沈骥领着二十几个大汉将卫国夫人的马车抬出了西市坊,这一件事情成了这几日贵族圈和坊间最被热议的话题。   俗话说的好,夫人出墙,做老爷的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皇帝或许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但和所有的老爷一样,他的心情不大好。   从娘胎里出来起,燕赜就不知道退让两个字如何写。   何贵妃挑战皇后,他的儿子与自己争夺储位,击退!丁琥兵变,击退!大理挑衅,灭了!邵秉烈专权,现下也已退到一个角儿,只差一个契机。   那株海棠花美人画轴又被搬到了案前,燕赜看着里面美人冰魄一样的眼,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连一句实话都没有的家伙,我已经宽宏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绿酒生微波”出自李白,欢愉暂,感叹更暂   这一章“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出自商隐,人当别,前路叵测,离人难别   两个微波,两个老李,我都喜欢。   新年快乐!   第62章 祈福   ——————————————斗转参横一夜霜,夜幕垂垂月半廊———————————   这一日皇帝与西南入京诸将打马球,皇帝领皇宫禁卫,沈骥霍冲领大理战场回来的将士,双方都是年轻气盛、骁勇悍战之辈,这一场拼杀杀的异常痛快。   回到祥云殿,宫人们禀报卫国夫人已遵旨在书房等候,皇帝不及更衣,先来到书房。   初初跪坐在长榻上,正蹙眉看着书案前的海棠画轴,画中的情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在梦里。   “你在西面的时候,朕有一日梦到你,在梦里面唤朕三郎,还告诉朕说,再不去找你,你便要跟别人走了。”   身后响起皇帝的声音,音色清淡,初初半转过身子,轻轻欠身。   燕赜走到榻前,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今天觉得怎么样?”   初初顿了一下,答,“很好,孩子很健壮。”抬起头来看皇帝,两个人虽离的近,却都有些看不清对方表情的感觉,她马上再低下头。   皇帝再摸了摸她的头发。   走到座前,挥毫写下一个字,让她来看,“这一个莲字,可衬得上你?”   他温柔起来的时候,那一双眼睛有如清潭里的水,瞳似墨,初初看着他不能答话。   “皇上,”长长的眼睫终究是垂下去,初初道,“我有一事相求。”   “说。”   “我想把这个孩子生在云南,不要让人知道他的母亲。”   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问,“然后呢?”   然后……那冷冰冰的美人呆了一会,轻轻道,“然后我就回来。”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沉闷地能杀死人。   运动后的热度一点点退去,汗水冷了,从胸膛一直到指尖那里,皇帝先开口,打破沉闷,“我大概曾经说过,你真的很能让人扫兴。”   他的声音很淡,淡的像浮悠不动的一盏茶水,初初却觉到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钳到自己的喉头,七个多月的身孕,已然月份很大了,时不时就会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燕赜接着道,“你明知道我最不能容人欺骗于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很诚恳的语气,初初喉头间却越来越涩重。我本来没有做错什么,她恍惚间在想,可为什么好像是做错了,盛初初抬起头,看向一案之隔对面的男人,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说是恨着他也好,心中藏着一把刀,什么都不怕。如果说是爱着他也好,把什么都忘了,像前朝的丽妃那样,安安分分做一个宠妃。   年轻的帝王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女子摇摇欲坠,脸苍白的像一块冰。   “人为什么要有心?”她最后这么样儿问他,然后,陷入昏迷。   #   初初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外面轻声细语声,她呆了一会,辨认出那大概是太医周宗良的声音。   琥珀色的轻纱低垂,依稀能看见安神香在外面香案的铜鼎里丝丝吐着烟,铜镜里可以看见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低眉敛目地双手交握站在门口那里,她们轻轻蹲身,是皇帝进来了。   纱幔打开,皇帝坐到床榻上,摸摸她的手,微一皱眉。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初初问。   “依你的性子,若这个孩子不是朕的,怕死都不会回来。”他沉默了一会,“还有阿骥,若不是已经知晓什么,定不会放弃。”   竟死漏在彼此各自,心有灵犀。   “那为什么还……”大眼睛抬起来,想到那一晚,脸上不由微微发赧。   燕赜贪恋这一丝羞色,略带着些自嘲,“初初,你何曾给我一夕温柔。”   初初看着他,眼睛里面澄净剔透,带着些微儿期盼,“皇上,皇上不可以放我走吗?”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若放你走,朕不会满足。”   “可是,我还不想进宫。”初初道,眼睛看向远方,“这宫墙太高了,压的人心慌。我也不是那画上面的她,陛下,不是个容易快乐的人,若你这时候就把我拘在这里,我怕……”   皇帝道,“说来说去,又回到原点。”   初初瞅着他,“陛下,这是您的决定,您应当知道,无论决定是什么,我都没办法反抗。”   #   沈骥缓缓擦拭着他的那把长刀,张夫人进来,“二弟,阿娘想见你。”   “如果是成亲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二弟……”张氏夫人觉得很为难,她自己与沈恭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琴瑟和鸣,虽说没有轰轰烈烈,但这种细水长流,也算美满。   二叔沈骥,人中龙凤,奈何情路多舛,张夫人实在理解不了他们之间的事。若说这件事在坊间,有说风流,不知其心苦,有说下流,亦不知其心苦,但沈骥竟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骛,那一股子在战场上的倔劲用到这里,意志甚坚,谁也强不了他。   这时候有下人来报,“二爷,宫里面请您过去。”   沈骥放下刀,向长嫂一揖,走了出去。   #   皇帝在校场等他。   上午在马球场上,两边人马虽拼杀的激烈,沈骥本人与皇帝也有几次面对面的交锋冲撞,但彼此都没说一句话。此刻看见皇帝站在那里,沈骥先上前行礼,皇帝道,“你很快。”   沈骥站起身,“便皇上不叫臣,臣也预备来拜见皇上。”   皇帝看着他,风吹起他的衣摆,沈骥道,“臣后日离京,向陛下拜别。”说罢跪下,向皇帝叩首。   皇帝的眉头皱起,“你这时何意?”   沈骥起身,抬起头看着他,黝黑的面庞平静肃然,“今日一去,不再进京。”说罢转身便走。   皇帝一怔,沈骥已走出几步开外,“阿骥!”皇帝沉声唤。   沈骥略微一停,继续向前走。   皇帝背着的手拿着弓箭,立时扬起,一箭射出。   箭首几是贴着沈骥的面颊擦出去,他依然不停,皇帝再一箭,沈骥略一偏过,听着风声走势,一手扬起将羽箭抓住,回转过身。两人的眼睛对到一起。   沈骥握住羽箭,将落到嘴间的发丝吐出,“三郎,我忍耐至斯,不过是为了她。”   夺妻之痛,刻骨剜心,可他已经如此逼压,若他也这样,要让她怎么做?   退让,不因为对方是帝王,只为怜卿之深。   皇帝淡淡道,“她本来就是我的。”   沈骥将手中的羽箭掷到地上,转身便走。   “嗖”的一声,又一支箭矢破空而发,这一次他没有躲过去,羽箭深深地扎入左肩。   皇帝精于箭术,不逊于战场良将,这一箭几乎无声,势大力沉,饶沈骥如钢似铁,亦不禁向前一扑,单膝跪到地上。   一手撑着费力地站起,转过身,皇帝面如严罩,“这是你欠我的。”他扔下弓箭,一顿,“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   沈骥不理解皇帝这一箭的意思,直到第二天宫中传来圣意,皇帝命卫国夫人与巫神一道回去云南,设楚雄府(原大理威楚府),为两国交战中死去的战士百姓亡灵祈福,为期两年。   为亡灵祈福本是巫神之前乞顺时向皇帝陛下提议,考虑到大战之后,特别是疆土开阔,须对新地子民示以怀柔,皇帝已口头上准许,只尚未公布。与祈福令一道发布的还有,皇帝命免战地从朱提郡到最西南边陲二十个郡县的三年税赋,加之刘宗生早在战争结束时就实施的战俘全部放还归家政策,免税、祈福、散俘,被后世称为大周灭大理之后的“三恩令”,一经推出,万民拜服,大理降顺后,虽经朝代变迁,华夏历史上却再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版图。   唯一的一个变数是卫国夫人代表大周与巫神一道西区,担当祈福重任,但谁敢质疑陛下的旨意?更何况,细琢磨此事合情合理——对大周将士而言,她在交战正酣时登上城墙,促使战争结束,对原大理百姓而言,她拆穿了忽林的真实身份,并为巫神认可,甚至有人已将她奉若神女,由她代表大周祈福,体现出了皇帝陛下十足的诚意,可谓恰如其分,再合适不过了。   天佑七年三月十日的史馆宫志上,一共记载有两件大事,一为行宫的史良媛诞下麟儿,为三皇子,一为卫国夫人与巫神离京,辅国大将军、怀化大将军随行。   西去的马车上,盛初初抚摸着自己浑圆的肚皮,想到临行前一夜皇帝赤着足站在铺满月霜的偏廊下,转身对她说道,“这是朕的孩子,等你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到下周二,稻谷有一个特别重要的case要赶,不知道能不能挤出来时间码字,可能的话会在周日发一章,周日没有也表骂我哈,最迟周三复更。   第63章 麟儿   ————————————腊尽残销春又归,逢新别故欲沾衣—————————————   “毛师傅说,前面就是朱提郡了。”   软索马车在泥泞的路上缓慢地行走着。这一带刚下过雨,道路湿滑,但比起蜀地却是好了许多了,经过一个月的行程,他们终于入道岭南,第一站就是朱提。初初半躺着靠在靠枕垫上,软垫下抓着小几的手微微发白。   “还要多久,”她轻声问。   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李医娘询问了外面,告诉他,“大概还有五十里地。”   五十里路——起码还要小半天,初初又忍耐了一会,睁开眼对李医娘道,“等不到朱提了,我大概快要生了。”   “呼哧,呼哧,”黑脸丫头漠漠一路小跑来到前面,士兵们认出她是卫国夫人的侍婢,给她让开道。   “我找沈将军。”她逮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道,“他在哪儿?”   那军官往前面一看一指,“喏,将军就在前面。”   漠漠垫着脚一张,先看到枭鹰电掣一般地飞过来,淡金色的眼睛炯炯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她怎么了。   漠漠也不管他是人是鸟听不听得懂话,忙道,“快,带我找将军。”   枭鹰转头向前飞去,漠漠跟着他,终于跑到火龙马前。   “怎么了?”沈骥勒住缰绳。   漠漠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将军,将军,”   沈骥忙下马,枭鹰也凑过来,偏着鸟脑袋,唯火龙马最淡定,目视前方,马耳朵微微倾斜着竖向这边。   漠漠凑到沈骥耳边,“夫人要生啦!”   #   软索马车内,李医娘和侍女素素用最快的时间将杂物清理了出来,用干净的衣物铺在榻上,厚衣服则遮挡住车窗和门户,不让漏风进去。   初初靠在软垫上,羊水已经破了,热乎乎的暖流一股一股地从腿间涌出去,不禁让人感到有点恐慌。   一时沈骥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你怎么样?”   里面先没说话,初初刚挨过一阵阵痛,勉强回答道,“还好。”   “你不要怕,”沈骥的声音在外面,低沉有力,过一会有点笨拙地道,“女人都生孩子。”   “好。”   沈骥让霍冲带大部分人马先行入城,自己领了二百亲兵留下,当下二百士兵远远地围成个方形,中间即是初初的软索马车。   虽然比预计的时候提前了近一个月,但他们一路上早有准备,因此虽然突然,倒也有条不紊,不见慌乱。   素素和漠漠出去烧热水,李医娘便陪在车厢里。车厢内的四个角系上夜明珠,车厢内顿时明亮起来,李医娘又将临行时皇帝赐的镇兽和如意拿出来挂在车门和窗外,猫着腰进来,将门帘的缝隙掖好。   “那是什么?”初初忍着痛问。   “咱们走之前皇上赐的,”李医娘道,“你别烦这些心了,专心生你的娃吧。”   初初这个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不去想了,咬着嘴唇道,“再不和你说说话,我都要痛死了。”   安静了一会,又一阵剧痛袭来,那疼痛的感觉——初初自认不是一个娇气的人,这几年也吃了许多苦楚,可是这样的疼痛,跟它比起来,抄家时被戳的那一箭算不得什么,第一次被进入身体也更算不得什么,每次月事的疼痛跟这一比更是如浮云落叶。从腰部以下就像是被巨蟒衔住了,怎么样都不合适,怎么样都脱不开身,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哪里挺的起腰,天啊,她攥着手心里的木头想,还不如把我劈死算了,这要不再疼,活剥了都行啊!   女人在车厢里面低低的痛苦呻|吟声,痛的打滚儿,李医娘按住她,“你消停点儿,消停点儿……”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嘤嘤……”   “怎么样了,是不是快了?”沈骥终于忍不住问。   “早呢!”李医娘没好气,“将军若是没事,赶紧去城里寻个好的产婆子来。”   “你不就是大夫?”沈骥急了,这小孩都堵门口了,她才让自己去找产婆,和着根本指不上她!大慌起来,急吼吼地问。   “废话,你见过哪个大夫接生过孩子!”李医娘也吼。   #   “还要多久?”忍过方才那一阵痛,虽然现在全身都泡在汗水里,头发湿哒哒的黏在额上,但初初觉得,阵痛间隔的时间里,简直是像在天堂一样。   李医娘看看下面,“还早,你这才刚刚发动。”   初初想骂人,已经痛了半个多时辰了吧,怎么才是刚刚发动!她怀疑地看向李医娘,“你真没接过生?”   李医娘道,“我那是怕他在外面添乱。”   初初没有力气再说话,李医娘将温水润湿过的面巾擦过她的额头,“好了,”她柔声安慰她,“是女人都会过这一关,这孩子跟着你,那么多千难万险都过来了,嗯?”   “你就没有生过,”初初咕哝了一句,闭上眼睛睡着过去。   #   “来了,来了!”   约莫只睡了不到十分钟,外面传来沈骥的呼喊,初初猛然间惊醒,底下那一阵下坠的疼痛同时间又攫住她,“啊!”她剧烈喘息着,李医娘问外面,“什么事?”心里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提郡最好的接生婆!”一个颇为耳熟的粗豪声音颇为自豪地远远传来,叽叽呱呱地继续,“末将听闻将军和夫人要来,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日也盼,夜也盼,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哈哈!”   原是朱提郡的守将姜思恩,虽战事结束仍在朱提据守,半年前途中偶遇的小娘子柳溪溪居然成了皇帝亲封的卫国夫人,姜思恩刚听说时,嘴巴张成了大半个圆,半天没有合拢。后来又听人人都说卫国夫人有绝色,姜思恩不由背地里捂着嘴巴偷笑,暗自嘲笑皇帝虽圣明,将军虽英雄,却是眼界不宽。还不如我婆娘年轻时呢,他想。   姜思恩粗中有细,守在朱提等候二人的时候,想到那柳溪溪上一回从朱提去兰州府时,已然有了身孕,便带着朱提郡最好的接生婆一同出城迎接——这就叫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万里逢一的事情,还真让他给碰到了!   却说那接生婆吴氏洗好了手,入得车,先看看产妇下面,听到她杂乱无章的呼吸,道,“夫人,您且不能这样子喘气,一会儿气力就用光啦。”检查了车厢的布置,还算满意,对李医娘道,“这位太太,烦请您出去给熬点儿参汤,米粥。”弯下腰又看看底下,拿手仔细摸了摸她的下腹,笑眯眯对初初道,“慢慢来,孩子的胎位很正,脑袋正凑着往下呢。生孩子不是急活儿,母鸡下蛋还要挣三挣呢,一会儿先吃点东西吧。”   李医娘被吴氏一屁股撅下了马车,姜思恩与沈骥站在远处,漠漠和素素两个人正在烧水,煮粥。   她走过去与姜思恩厮见了,致谢道,“多谢将军了。”   姜思恩摇着蒲扇一样的大手,“哪里哪里。”心里头暗笑:都说老姜粗,老姜一细就有戏!眼睛眯成一条线。   沈骥问,“我要做什么?”   李医娘笑道,“连我都帮不上忙,你又能做什么。”   姜思恩本着绝不听上级私隐的原则,向沈骥一躬身道,“大将军,末将去四周遭巡看巡看。”先行退下。   #   黄昏的时候,马车里又开始传来初初的呼痛声。   双腿大张,全身已经湿透了的女子靠坐在榻上,她一阵一阵地想要用劲,被吴氏严厉地禁止,“夫人,你宫口刚开,现在还不能用劲,要是把下面撕裂了,以后有的罪遭!受罪就受在这一茬,啊!?”   初初简直是无语凝噎,什么叫要生不能,要死不得,现在真真儿就是!   下腹紧箍儿一样的一缩一缩的坠痛,腰像是要断掉,偏还不能使力,只能咬牙忍着,吴氏又拿牛奶灌她,初初别过头,“喝!”那婆子道,“不然等下哪有力气?”   灌蟋蟀一样地喝下去牛乳,产妇头上又是一层细密的汗水,吴氏赞赏地看着她,这位贵夫人虽年纪小,娇滴滴模样的,却是很能受罪。她帮助她揉弄按摩腰腹和双腿,“这是防止您抽筋,”一面解释道,“您年轻,下面虽然紧,弹性却好,快啦,宫口一开就快了,老身看,上半夜就得!”   真正要生的时候,那种疼痛跟刚才的比起来,刚才的又成了浮云了。   沈骥不知不觉来到车厢旁边,天上的启明星升到中天,车厢里面的珠光如晕,他听见她里面的声音都哑了,“将军,将军!”她一忽儿喊,沈骥那一颗铁血的心肠怆然一痛,过一会儿听见她又喊娘,“娘,小溪想你,小溪好痛啊!”   “夫人,加把劲,孩子的头要出来了!”产婆在旁边道。   李医娘也进去帮忙,产婆小声对她道,“孩子的头有些大呢。”   “那怎么办?”李医娘拿参片给初初含着,让她嚼碎,用那苦劲逼着她不昏睡过去,“你可不准睡啊,睁大了眼再用劲!”   沈骥把心揪着,根本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到里面。   又一阵下坠的剧痛,吴氏和李医娘一起喊,“使劲,推,推,用力拉!”   初初但觉一阵解脱似的空虚,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面永远地滑出去了,那一瞬间竟然是那样轻松,好像前面所经受的疼痛都是不必要的似的,脑海里一片虚无,“三郎,三郎!”她轻轻地唤,眼泪从眼角处滑落。   月上中天,沈骥站在外面,揪紧的心瞬间放下,然而不知是苦是甜,竟像是痴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盗号严重,有妹纸已经中招了,大家小心啊,最好更改安全的密码,话说这个也会被盗,真是想不通哇   下一更在周三。   第64章 命分   ————————————石阑干外银灯过,照见芙蓉叶上霜—————————————   卫国夫人赴云南祈福途中产子,经卫国夫人亲笔书折上奏皇帝,皇帝命宗正寺将新生的小皇子入牒。   宗正寺乃大周掌管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的官署,主要职责即是掌天子族亲属籍,以别昭穆。那宗正寺卿接到皇帝旨意,先按日期索查皇帝行幸的记录,却是卫国夫人当时已由才人贬为宫婢,并无皇帝临幸的记载,更仔细核对日期,看到其乃是随后于天佑六年九月十三日嫁与了时任禁卫军副统领的沈骥。老头儿太祖末年时即任到了寺卿一职,一生做事唯认真二字,见此情形,哪敢贸然,便携上各等文书记载,来到祥云殿的御书房见驾。   皇帝宣见进殿时,寺卿老头儿偷偷往上看,只见陛下英俊的面容神色怡然,看上去心情不错。这边厢皇帝停下手中事务,合上书页,让宫人给他看座,眼睛专注地看过来,以示尊老和对老人的重视。   老头儿觉得,要问到皇帝的内帏之事,其间还有卫国夫人曾经外嫁的情节,不禁有些迟疑,又担心触到皇帝陛下的醋意霉头,当下坐在椅上权衡了再三遣词造句,方谨慎提起。   不料皇帝却极其坦然,“哦,”先顿了一下,表示君臣二人现下的对话正式而严肃,“卫国夫人所育是朕的儿子。”   “可是,夫人当时乃是宫婢,没有临幸的记录……”老头儿指出漏洞,这是皇嗣啊,大事哇,缺少关键证据啊!   “是朕身边的宫婢不是吗?”   老头儿脸红了,“陛下那个……有点不太谨慎。”皇帝不语。老头儿则觉得,自己头发胡须都白了还要跟皇帝辩证这个,不禁于心内偷偷骂他一声昏君。   “而且,”他进一步指出疑惑,“卫国夫人九月十三外嫁于内侍卫副统领沈骥……”感觉到上面的眼神有点暗,老头儿噎了一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龙血不容有误啊皇上!”站起来跪倒在地。   “朕已着太医前去观看,太医院刚刚回禀。”皇帝命和梨子将文书交给寺卿,循循道,“卫国夫人乃是足月产子,是在皇宫受孕。还是——”那一双冷星一样的眼睛扫过来,“费老怀疑沈骥秽乱内帏?”   “老臣不敢!”老头儿忙伏地叩首。皇帝自己戴绿帽子是一回事,被戴上是另一回事,他老头儿有几个胆子敢胡乱质疑。   “就是朕的子嗣无疑!”皇帝站起身,声音清朗而不容辩驳,想到什么,略微一笑,“这是皇三子,朕已拟好名字,交监星馆勘核无冲,即刻入牒。”   #   第二日即出诏书,卫国夫人所出皇三子命名为归,因监星馆卜卦相曰小皇子乃应运而生,需要到西南方向避煞两年,特命小皇子与卫国夫人在西南祈福避煞,两年后回京。   皇帝为初初和襁褓中的三皇子西去云南寻到了体面的说法,到各人耳朵里,自是各一番滋味,此不细表,大都说皇帝爱煞了卫国夫人,也有老成的有不同意见,自古帝王多无情,今天爱煞了你,明天或就爱杀了你,如陈娇、子夫、钩戈夫人,生死荣宠全在武帝一念之间——福祸相倚,两年之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呢?!   #   侍女素素将洁白的细纱从温水里捞出来,拧干,铺平叠好,捧到案前。   帘子掀开,漠漠抱着婴儿从室内出来,“夫人,”她笑着道,“殿下真准时,一到时辰就醒了。”将皇子归交到初初怀中。   小皇子一到母亲怀中,先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看了看初初,然后鼻子即开始在她胸怀那里乱找乱蹭,“三殿下饿了!”素素笑着跪到榻上,帮助初初解开衣衫,拿细纱擦拭胸前。   果然,娘亲的前襟一解开,白嫩的鼓鼓的大玉桃子一跳出来,小皇子眼里再没有别的了,嗷的一声即噙上去,试了几次方卡准,小嘴用力地吮动起来。   看着婴儿贪婪吸|奶的样子,侍女漠漠和素素都不禁捂着嘴吃吃地笑。她们以前都没有带过孩子,加上初初和李医娘四个人,全是生手,看什么都新奇。   就比如说吃奶,本以为母亲哺乳,婴儿吃奶,这当是最天性也最简单的事情,没想到这也是需要训练配合的。   小皇子刚生下来就哭着要奶喝,深夜里二百人护送卫国夫人的软索马车上,就听见新生的婴儿因找不到、咬不住妈妈的奶|头急的大哭的啼声,后世有画证:三郎夜啼入朱提,成为一卷名作。   进到朱提城,才知道那姜思恩不仅产婆,连乳母都定好了,连夜送到驿邸,方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后来,初初渐渐有了奶水,小皇子便舍了乳娘的不要,只吸吮她的,初初也逐渐爱上了被小家伙唇齿相依,裹含着自己吸吮的感觉。   “啧啧,等他出了牙,拿你那地方磨牙,把那儿咬破,你就知道疼了。”李医娘进来,也站到一旁观赏,又赞,“这孩子吃的可真有劲。”   初初啐她们道,“做什么都围着我,快都下去。”素素和漠漠两个方捂着小嘴儿退下。   “孩子有了名儿了,”李医娘坐到边上,拿手背轻轻抚着小皇子稀疏的头发。   “是,”初初合上眼睫,一面轻轻拍着包着孩子的红绫抱被。   “小名儿呢?”   “阿龟。”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一会,外面素素道,“夫人,沈将军来了。”   “快请他进来。”   皇子归吃完了奶,将母亲的乳|头吐出来,开始想玩。他已经出了月子,白天有了精神头儿,开始兴致勃勃地学着用眼睛探索这个世界。   初初整理好衣衫,从朱提来到楚雄府已经两天,她是在朱提做的月子,出了月子才来到楚雄,沈骥和巫神则先于他们到达楚雄,算起来,自小皇子出生后,两个人便没见过面。   外面传来军靴的脚步声,不一会,一道挺拔雄健的身影站在珠帘外面。   这屋子厅堂分内外两间,许多贵妇人的厅堂都这么布置。中间一道珠帘,若是再有避讳,还可以在珠帘外架起一座屏风。不过大周风气开放,许多贵妇公然有情夫,或是豢养面首,这些规矩儿,权当做一讲罢了。   如今,沈骥站在外厅,一道珠帘将他们隔开。   小皇子在母亲的怀里手舞足蹈,不时发出奶奶的嗯啊声,初初对侍女素素道,“把孩子抱出去见见将军。”   “是。”素素起身进来,帘子挑开的瞬间,沈骥看见身穿绯色襦裙的女子,乌云简单地堆在脸庞一侧,侍女从她怀中将孩子抱了出来。   沈骥小心地接过皇子,孩子已褪去刚出生时的红彤和胎脂,显示出最初的相貌来。他一双眼睛很大,亮亮的,眉目清秀,除了眼睛肖似皇帝,眉眼轮廓竟是与父母都不大一样。也是到回京后,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儿子对初初道,“若是父皇在世,见到阿龟一定很欢喜。”   小皇子到了沈骥怀里,先是略微不大适应,只因男子笨拙的手法和坚硬的怀抱,比起从前大相同,便开始好奇地看向他。其实这个月份的孩子视力尚不大好,只能勉强看到眼前的距离,两个人对视了一会,珠帘响动,初初走了出来。   李医娘和素素把孩子抱了出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初初问,“将军在这里还顺利吗?”   沈骥从一进来便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将眼睛从她身上调转开,“还好。”   “姜将军呢?他在这里可好?”在朱提时,姜思恩做了自己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即脱离自己原先岭南道五品中镇将的职务,转入到沈骥麾下效力,一起前往原大理辖地驻守。   “他很好,帮得上忙。”沈骥回道,终是抬起眼睛看向初初,“我今日来是要辞行,接下来三个月我将去各地巡军,不在楚雄,你若有事,便找大营找姜思恩。”看她也不说话,便低低道,“我走了。”   沈骥像一阵风一样,踏着坚实的步伐离开。初初缓缓地坐到榻上,过一会儿,她将手揉到胸口那里,这一颗心里真真是难受死了,好像做什么也是错的,不做什么也是不对的,她忽然站起身,拾起架子上的斗篷,裹在手上走了出去。   “怎么?夫人,您要出门吗?”漠漠小碎步地跟着初初,从内堂一直走到二门处。   “是,让外面备车。”   “可是……”漠漠左右张望着,既没看见李医娘,也没看见素素跟随,她守在内堂门口等着吩咐,没想到一会儿功夫,沈骥就匆匆地出来,再一会儿,自家夫人也出来了,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襦裙,手里裹着个斗篷。   “毛师傅在外面,漠漠,吩咐侍卫们备车,你陪我出去。”初初吩咐道。   漠漠看她虽是匆忙,语气神色还算平静,哦了一声,小跑着出去。   不一会儿毛皂领着侍卫们驾车来了,初初系上斗篷,“去大营。”   第65章 摧心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   马车在集市上穿行。楚雄府原是大理威楚,曾做两国交战之地,大理成为大周属国之后,打仗时出逃至山中避祸的富户渐渐回城,城内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几间铺面已经开张,卖人的景象时常可以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街道旁哭泣,几个看热闹的人围着她,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忽而后面两个男子在人群中寻寻看看的像是要找什么人,看见女孩,朝她这边走过来。小女孩也看见他们,又急又慌,便要逃走,这时候她旁边一个男子拽住她,往马路当央一指,那女孩先是一愣,无奈后面追她的两个男子越走越近,她把心一横,冲到马路上,向着正在行驶的黑色马车闯去。   马车边上的一个持戈侍卫,冷不防一个小女孩从街道上冲出来,忙一手抓住女孩的细胳膊,喝道,“你是什么人,赶闯卫国夫人的马车?”便要将她推到边上。   那小女孩两手反紧紧抱住侍卫的胳膊,大声哭喊道,“圣女,圣女大人,求您救救我阿娘,救救我阿爸!”   马车里正是追赶着沈骥匆匆出府的初初。彼时她正心烦意乱,怔怔地坐在车里,冷不丁这样一声哭泣的童音响起,初初像是被惊醒了一般,下意识命,“停车。”   马车停下的时候,那两个追赶着小女孩的男人也到了近前,上来就要从侍卫手中把她拽过去,“这是我们家的逃奴,”他们对侍卫道,侍卫哪里听他们这些,将矛头对准他们,喝道,“退下。”其中一个男子不服,“我们是阿金老爷家的下人,你们不能随便带走我们的奴隶。”   这时候周围已经聚拢了一些人,听到阿金老爷这四个字,人群顿时静下来,那男子煞是自得。   “他们说谎!”小女孩悲愤地道,“我不是他们家的奴隶,是他们要抢我们的田地!”向着车厢里大喊,“圣女,圣女,都说您是最慈悲的,您救救我们!”   “小西爨(注:白蛮)崽子,休要乱说,阿金老爷乃是奉郡守大人之命盘整土地,谁曾经抢过你们什么,是你阿爸伤了卫兵,犯了法,才成了我家奴隶!”另一个男子开口抢白。   透过车帘缝隙,初初注意到这两个追赶女孩的男子头上缠的是黑色头巾,小女孩却是缠着白色,那小女孩哪里是男子的对手,登时说不上话,小脸胀得通红,只是摇头。   侍卫仍拎着小女孩的胳膊,只等着初初发话。   “把孩子带上来。”娇糯悦耳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带着铃铛般的磁音。   “可是……”一个男子还想上前,侍卫把戈一横,喝道,“夫人有令,谁敢阻拦?”那人只得停住,眼睁睁看着女孩被抱入车厢,马车继续前行。   留下的人群中人们议论纷纷,西南一地自来乌蛮势大,白蛮势弱,因此虽然常有譬如阿金老爷这样的乌蛮借机抢夺白蛮土地的事情发生,大家却司空见惯,不以为什么。卫国夫人代表着长安,将孩子带走,明显就是不理会刚才两个男子的说辞,他们对视了一眼,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走,告诉阿金老爷去。”   #   小女孩一进入马车,即连忙跪到地毯上,她闻到车厢里面一股好闻的气息,暖暖的,软软的,不知怎么的竟令她想到母亲,两只眼睛里顿时盛满了泪水。   “起来吧。”那个娇糯温柔的声音又道。   不不不,小女孩慌乱摇头,哪里敢抬头直视圣女。   “你叫什么名字?再这样不敢说话,我们可能就救不了你的阿爸阿妈了。”   小女孩这才颤颤地把头抬起,看见自己面前坐着的年轻的、宛若仙子般的女子,她是那么漂亮,直让孩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是那样温柔,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唰的流下来,唤道,“圣女大人……”   #   小女孩告诉初初,她的名字叫做阿秀,住在楚雄府周边的秤平村,“阿金老爷的人来,说官府要重新丈量土地,交一笔税款才可以重新耕种,我们交不起,他们便把我们的房子拆了,阿爸气不过,拿锄头伤了一个人,就被他们带走了……呜呜……”   再往细,她就说不清楚了。   因路上偶遇阿秀,初初命马车调转马头,回到自己的官邸。一面命毛皂领人去秤平村打听阿秀家的具体情况,没想到毛皂等人尚未回来,下人来报说,乌蛮阿金却是来了。   阿金是楚雄郡最大的地主,他的儿子曾是大理治下本地的官吏,大理降顺,双方交接顺利,以往的势力得以保存,阿金的儿子虽不再任职,但他们家仍是本地最大的豪族,阿金老爷自己出山,初初听说现任郡守吴得力许多民政都交给他去办理。   初初命管家接待——这管家倒也不是别人,就是兰州府杜家的管家宋七,因在兰州府上下里外打理的好,初初回京时问他是否愿意跟随,宋七想,既然老主子夫妇都已仙逝,少主人也已前往平江,自己不如跟了卫国夫人去,好赚一个前程,便应下了。这也造成几年后平江水难,杜景阳回云南苦于无得力之人,家业难以重振,以至于耽误了寻找恋人等种种后来事,不再细表。   不一时宋七回来,还跟了一个汉子,正是阿秀的父亲。原那阿金老爷在本地经营数代,是个十分圆通之人,一听说小女孩阿秀被卫国夫人带上了马车,即刻便带上了早先被抓的阿秀的父亲,亲自送到官邸——   “阿金老爷说,这件事他办的急躁了,既然那女孩儿阿秀有缘遇到夫人,那便是天意护佑他们一家,他愿意赠送银两,帮助阿秀一家赎地。”宋七恭敬地告诉初初。   “征收税款是怎么回事?”皇帝明明免除了战地三年的粮税,为什么还会向本地农民征收量地重置的税费?   宋七道,“阿金老爷说,夫人若想要知道税款的事,最好去问大将军和郡守大人。”   沈骥?初初细眉微蹙。她了解沈骥,皇帝有命令,以沈骥的忠诚和治军之严明,定然不会向百姓征收税款。可是按照阿金的说法,又不像是完全不知情。   “乌蛮一直是这样欺压白蛮吗?”   宋七答道,“乌蛮本是皇族,尚武,白蛮农耕者居多。此地乌蛮者三四,却占据着八成以上的土地和财富,白蛮者六七,但敢怒不敢言。”   “知道了,”初初点头,吩咐他,“先将阿秀父女送回去,确保他们的安全。”   “是。”宋七应承着退下。   #   傍晚,毛皂回来了,查明的情况和阿秀、宋七说的情况一样,确实是阿金的人去丈量土地,命令百姓缴纳税款后方可领会土地继续耕种。那秤平村一个村子几乎都是白蛮,见到有周人侍卫来问阿秀家的事,先是后退着不敢言,后来几个年轻后生连气带愤的说了,才弄清楚情况。   初初闻罢,命毛皂再次备车,“去军营。”   “哎。”毛皂没有一句废话,转身就去准备,望着这个一路默默陪伴着自己走过来的中年汉子,他一直话不多,大多数时候甚至没有存在感,但尽心职守,像一头牛一样,初初眼圈不禁一红。   #   卫国夫人的马车驶入大营的时候,有一些士兵偷偷地想过来围观。曾经的大将军夫人,皇帝陛下倾慕的女子,是个什么样子?大兵们不禁好奇。   姜思恩带人赶过来,“去去去,”他轰小鸡一样地把大兵们撵走,领着毛皂将马车驾到沈骥所在的营房。   “大将军点哨去了,请夫人在此间先等一等。”亲兵将初初带到屋内,自守到门外。   这是一厅两室的一处房屋,布置的简单甚至有些枯燥。   厅堂内的一面墙挂着本地和西南全境的堪图,下面是一处沙盘,将山岭道路都标注显示。据说有战神之称的杨粟在作战前期曾经能一个人对着地图和沙盘推演数百次,三天三夜不出屋、不睡觉。古今名将作战风格多有不同,但相同的是超出凡人的执着和决心,凝聚成不可阻挡的士气和杀意。   简单的长榻上是一条简单的长条案,上面一盏油灯,初初跪坐到上面,只见案上摞着几大本兵书,还有沈骥自己书写的纸张,一盘已经干掉了的砚台,毛笔随意搁在台上。   高大的身影将门口的光线一晃,初初转过身,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处。   沈骥将铠甲脱掉,露出里面的布衣军装,初初看着纸张问他道,“将军这是要将自己的作战经历都写出来吗?”   沈骥道,“不能跟前辈圣人比,但总会有自己可以总结、别人可以借鉴的地方。”   初初看着他认真道,“将军,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沈骥走到她面前坐下,油灯在两个人的肌肤上涂上一层晕黄的釉色,让柔美的更加细致,英武的更加深刻。他仔细地看着她,低低的声音道,“初初,你回去吧。”   初初习惯性地半垂下眼,“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你明知道我——”沈骥顿了一下,手指不自主地抬起,想去碰触她的面颊,在将将儿要碰到的地方停住,“见到你就做不了正事。”   悠长的呼吸在彼此的空气中交换,热热的,让人酥麻。手指迟疑着想要收回,在半空中僵持了半天,他终是碰到了她的坠子,然后,摸到美人脆弱的后颈,将自己热爱到骨血里的人儿揽到怀里。   初初眼眶霎时间湿了,炽热的唇贴上来的时候,她张开嘴,双手环住男人的脖颈,两个人的唇舌交融到一处,贪婪地吸吮着彼此,“嗯……”她嘤嘤地哭着,任由对方舔去自己的泪水,滚烫的舌游荡在细白娇嫩的肌肤上。   舍不得,放不下,有些事明明是错的,却还是要去做了。自古以来,美人泪,英雄悔,本就是让人断肠的利器。他们此时,不过是一对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的普通男女。   白嫩丰腴的桃|乳从衣襟中晃荡出来,被男人有力的大手掌握住,当粗糙的指尖摩挲过顶端的时候,美人眼中氤氲着烟波一样的雾气。她的长发落下来,缠绕在两个人的身上,主动地上前吻住对方坚毅的唇角,怯怯地用小舌头舔着他粗糙的带有胡茬的下巴,乳上顿时被拧的一阵剧痛,沈骥将初初置到自己身上,捧起一团乳儿吸吮她的奶水,初初羞懊难耐,他吸空了一只,马上转到另一只,用自己强壮的胸膛挤压它们,将美人压伏到身下。   沈骥的肌肉像钢铁一样坚硬而结实,前胸后背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初初回转过身,一面任他继续摩挲那一对晃荡不已的蜜桃,一面轻轻吟着,吮吻抚摸他身上的伤痕。   “疼吗?”纤细的玉指抚过一处疤痕,那道疤很深,从腰侧斜横过腹部,狰狞丑陋。   “已经好了,”沈骥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十指交握,他轻轻沿着她背后诱人而脆弱的沟线往下,一直吻到腰后面诱人可爱的小窝窝,丰翘的粉臀儿,膝盖后面敏感的肌肤,细致的脚踝,然后将白嫩的玉趾含进嘴里。   他好像一直为她的脚着迷,将软软嫩嫩的小足拎起,一面赏玩一面进去的时候,初初紧紧地抓住长条案子的一脚,火烫的摩擦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带到全身,她的身子绵软透了,只有勉强撑住的力气让对方动作。   结实的腰腹间紧绷有力,一下一下穿凿着弄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热热的汗在两人身上流淌,他的汗滴到她的身上,初初已经没了耗尽了所有气力,全由他撑着自己插|玩。魂智飞了又回来,沈骥中间大概射过一次,但很快就又恢复雄壮,要知道少年将军的力道和耐性,战场上以一敌十杀死无数敌人,雪域神马都能被骑乘驯服,初初真真儿又体会到了生死不能的意味。   心爱的美人全身绵软地躺在自己身下,双眼魂离魄散的凝不住神儿,乳儿红肿,含着自己,委委屈屈的吞咽着,堪堪儿也快要含不太住了,沈骥将美人的小脚丫踩在自己的胸膛上,缓缓将自己j□j。   “坐上来,”他抱着初初细软的腰身让她坐起,扶着她骑到自己身上。   美人儿吃进去的时候发出细细的娇吟,他知道她一向是怕痛的,又不耐多弄,便宽慰她道,“忍一忍,一下子就好。”说着便扶着小腰操控着她动。   一面按着她骑,一面大力的上挺,初初真真是要受不住了,她知道他当然是爱着自己,可是还是要这样子让她难受,终于,他握住她的乳,将自己死死地顶进去最深,里面抽搐失控地射出,初初再也坚持不住,半眯起的眼眸里一瞬儿魂飞,极致潋滟。沈骥找到她的唇,“吾爱。”   作者有话要说:浮生千万绪,真心喜欢这五个字   世界因为复杂而变得丰富,适当纠结一下,没什么不好   第66章 初涉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夜幕垂垂,室内一灯如豆,照出一团柔和的光。   盛初初蜷缩着偎在沈骥的怀里,想到自己刚才的放浪,有些不敢去看他。   过一会,她坐起身,沈骥看着她略显清瘦的脊背,也撑起身子坐起,大手按在她的肩上。   初初微微侧首,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我给你梳头发吧。”   丰盈的长发简单地挽成一个圆髻,沈骥以指代梳,尽量避免将她弄疼。初初问,“将军明日还是要去巡军吗?”   “是。”   “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着好衣衫,美人儿转过脸,简单的发髻和莹润的肌肤,此时的初初显得清丽宜人。   “什么?”   初初便将阿秀一家的事说了。   沈骥闻罢,皱起眉头,“吴郡守确实说过要重新勘验土地,因为交战时许多乡民家舍业躲进山里,界碑也乱了,所以需要重新丈量发还。”   初初道,“重新勘验或许必要,可是税款呢?皇上明明免除了战地三年的粮税,为什么还要让百姓补交税款,这样子政令不一,却让新归顺的百姓怎么看大周?”她声音柔缓,说的却是道理,沈骥道,“这是地方政事,我不便插手。”   初初明白,大周的体制,军政两个系统严格分开,皇帝甚至会在某些时候刻意制造文官系统和军方的矛盾,到地方上,更是严格禁止军队干涉地方政务,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军政互通,威胁到皇权。   “不过,我会派人去了解清楚,看看只是秤平村这样,还是其他地方也如此。”他接着道。   初初道,“乌蛮如此霸道,官府不宜再助长他们的势力。”其实两个人都明白,乌蛮阿金绝不至于胆大到自行去征税款,郡守吴得力至少定是知情的。   沈骥道,“初初,你所说的关系到地方和各族之间的事务,若是想过问,最好问一问皇上。”   初初道,“我只是一个女子,怎会着意过问政事。只是那孩子口口声声地唤我做圣女,绝望至极了把一点点希望放到我身上,若是他们真的要继续委屈,甚至处境遭于以前,新朝对于他们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沈骥半晌不语,然后道,“你虽是女子,说的这些话却比得上朝中大员,我支持你。”   初初微微一笑,轻轻垂首。   沈骥望着眼前柔美的女人,娇弱的时候,仿佛树上的一片落叶都会将她惊到,倔强的时候,像一把绷紧了的劲弓,危急的时候,却撑得起一片天。她不是那种出身世家时时高贵如站云端的女子,却在他心目中是最好的。   将斗篷系到她颈上,沈骥道,“我送你回去。”   #   从天佑七年伊始,天家的喜事频传。   先是大理降顺,皇帝祭天,而后从三月到五月间,二皇子思、三皇子归、四皇子茂相继出生,特别是四皇子出生时,听说方贵妃所居的长信宫上方如降天火,红彤了半日,人皆道是祥瑞。   春耕顺利,借着对大理的大胜,皇帝在百官中更确立了威信,朝野上下可谓政通人和,一片祥和。   六月,五辅臣之一、前中书侍郎申鼐致仕,皇帝再三挽留,申鼐辞意坚决,皇帝只得许可。离京当日,皇帝突然出现在送别的人群中,申鼐激动不已,跪地老泪泣别。虽然申鼐的离去比皇帝和许安国当初谋划的时日晚了大半年,但皇帝即刻补裴义接任中书侍郎一职,内阁中一哼二哈的格局骤然打破。   如此,五辅臣中除了邵秉烈、俞凤臣,其他三人,死的死,退的腿,隐的隐,已近孑然。   #   这一日,皇帝处理完毕政务,已近子时。这一向邵秉烈痰症复发,精神多有不济,许多奏折已不再像从前拟述好意见再报皇帝,不过没关系,宰相的意见少了,陛下的意见就多了,那弘德帝年青好强,毫不客气将大权揽下,几件事一经手,再加之左右有裴义、何明清、丁寸等人的辅佐,处理政务更加圆通成熟。   沐浴过后,和梨子见皇帝仍然精神奕奕没有要睡的意思,大胆提议,“皇上,是否要叫人伺候?”   皇帝未语,和梨子见状,忙出去布置。   不一时,两个小太监扛着一卷锦被进来,将人放到榻上。   和梨子上前回道,“是掖庭的袁采女。”   皇帝微微皱眉,“是处|女吗?”   和梨子心里额了一下,小声道,“是的。”   皇帝道,“处|女麻烦。”   和梨子知道自己这事没办好,本以为皇帝念着那一位,对宫里现有的嫔妃和幸过的宫人都提不大起兴趣,才将这名仔细挑选过的采女点来侍奉,当下有些讷讷。   皇帝一转身,看见榻上锦被里包着的女子,只露出小脸,乌黑的长发披散到榻上,见他看过来,湿漉漉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忙转到旁边,脸颊立刻就羞红了,火烧一样的。   便吩咐道,“你下去吧。”   和梨子一躬身,轻轻退了下去。   #   自从秤平村的阿秀一事,越来越多的楚雄附近的乡民来到城里,去卫国夫人官邸前求拜。   甚至城中也有平民加入,他们都是白蛮,说的大都和阿秀家的情形类似,要么是土地被抢走了,要么是店铺被夺走了,林林总总,不细赘述。   前两天来的人少,侍卫们把他们劝回去了,可是来求拜的人越来越多,到第三天,门口一下子聚集了五十多人,乱哄哄的秩序混乱。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大部分人只是在门口不停地跪拜,也有一些人比较急躁,大声问侍卫,“圣女大人什么时候出来?为什么不理会我们?”   这时候大门突然开了,一个肤色黎黑的女子走了出来,西南高地,日晒时长,大多数人都是黑红黑红的脸膛,人们一看到这样的肤色就生出亲近,跪下来呼喊,“圣女大人,圣女大人!”   女子道,“我不是夫人,我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仙使,”一个年长的老者道,“敢请仙使回禀圣女大人,我们都是良善的百姓,着实是受了冤屈,才来拜求圣女为我们做主。”   漠漠道,“我们夫人问你们,有冤屈可以去找郡守诉说。夫人说,她并没有权力过问官府的事。”   一人道,“卫国夫人是受圣人指派到西南为战地祈福,有责任庇佑百姓!”听他这么说,在场的五十余人纷纷点头。   漠漠想,这人说话有条似理,倒像是读过书的。她猜的没错,其实若是细看,这人就是前几天在街道上拦住小姑娘阿秀指引她去闯马车的男子,原是一名秀才,此刻目光炯炯地看向漠漠。   幸好来的时候初初有交代,漠漠不慌不忙,向众人道,“你们乱哄哄的说也说不清楚,夫人刚刚生产,精力有限,不能一一接见大家。不若这样,我们府内有师爷,在侧门的小院给大家僻出块地方,大家把自己想说的事情一个一个向师爷说了,他们记下来,统一拿去给夫人看。只一条,需要你们签字画押,摁个手印,保证说的都是实话,如何?”   众人一听大喜,哪有不愿意的道理,都道,“太好了,太好了!”也有的说,“哪里敢向圣女大人说假话,若有一句是假,让天劈死我们。”   那秀才问,“然后怎么样呢?”   对,然后怎么样呢?众人又看向漠漠。   漠漠严肃道,“夫人还没有说。”   众人一窒,一人拍拍那秀才的肩膀道,“先去吧。相信夫人不会哄咱们的。”   两个侍从出来,人们跟着他们,向侧门小院子走去。   #   实际上从大营回府的第二天,沈骥雷厉风行,命手下哨探出动,当晚便将当地情况摸清,并告之初初。原来不仅阿秀所在的秤平村,楚雄府下属十八个村落都要统一丈量土地,因为涉及当地民族事务,郡守吴得力以尊重当地原有习俗为由(这也是皇帝旨意,不过地方官员,多会一套歪嘴和尚念歪经,是他们的拿手伎俩),交给了阿金办理。至于补交税款,也偷换了一个名称叫做土地重置费,可以交钱,也可以交粮。本来所有人无论白蛮乌蛮都要缴纳,但阿金在执行中又有偏向乌蛮,让乌蛮百姓少交,白蛮百姓多交,并借机揩油,为自己捞取好处,所以才有白蛮百姓被盘剥的狠了,生出事端。   初初得到消息后,惊愕于吴得力竟然敢擅自更换名头违抗圣命向百姓征税,但即使她是皇帝钦封的一品夫人,也没有主动干预地方政务的道理,恰有白蛮百姓前来府邸求拜,到第三天更聚集了五十多人,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生出祸事,她思量再三,决定先让下人记录诉求。   下午,吴得力亲自登门拜访,对郡守不能用管家打发,初初自出来接见。   “夫人,”吴得力长得一个光溜溜的脑袋,鹰钩鼻,短髭须,显得很有城府,“听闻府上门前有民众闹事,卑职特领了衙役,帮助夫人驱散。”   “都是普通百姓,也并没有闹事。”初初柔和地道。   “聚众滋事,民之大忌,夫人不可过于怀柔。”   初初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人饱读诗书,岂不应知疏利于防的道理?”   吴得力一愣,笑道,“夫人好才学。”沉沉道,“夫人若是指土地重置费一事,上次阿金来,请夫人询问沈骥将军,不知您询问了没有?”   初初不语,只用一双寒魄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吴得力再一笑,“或者您可以再取问问,大将军初来时,曾向某借粮三百石,庞大的驻军,粮食是怎么来的?”起身将手一拱,“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我下次一定写一篇类型文,绝对政治正确的楠竹女主。   第67章 筹粮   ————————————军民本应如鱼水,百姓理当沐天恩—————————————   吴得力走后,初初命人将姜思恩请来官邸,直接问他,“大将军到楚雄,是否向吴郡守借了粮食,”   “有。”姜思恩跟着沈骥,正是负责军需物资一事,对此事很清楚。   “为什么,”   “粮食不够啊,”姜思恩苦笑,“西南本就短粮,这一场仗打下来,各地几乎都没有秋收,全靠余粮和长安调度,四周边都给咱做了贡献。仗是打赢了,可是……”在长安时,皇帝就命从今年起,驻军须自给自足,不再向岭南道和西南道(原大理地区,以楚雄府为中心)配给粮食。   “五万大军驻守在全道各地,将军又有严令不得犯百姓秋毫,粮食不够,大将军原本想向长安城申请,可是吴得力说他有粮,愿意借给咱们。”他粗中有细,冷不丁地被请来问这个话题,便问初初,“难道,这粮食有问题?”   初初便将吴郡守刚才说的话告诉他。姜思恩听罢,“呔”的一声霍然站起,气的胡子一根根竖起来,“好大胆的这厮!”   “现在只不知道他是为谋私利,故意将将军拖下水,还是立功心切,不择手段,”初初思量着道,看向姜思恩,“听说你精于农事,是否如此?”   姜思恩有些赧然,点头道,“不瞒夫人,末将最早就是屯田兵出身。”   “好,请将军先回去,不要将你我所谈之事告诉他人,过两天,想请你陪我去各个村落看看,是否可以?”   姜思恩叉手道,“末将知晓,但听夫人差遣。”   #   送走姜思恩,初初回到内室,素素将小皇子抱来,“殿下醒了,张望着眼睛,像是在找您呢。”   初初将孩子接过来,果然,小家伙看见她,唇角微微翘起像是笑了,她不自禁在儿子额顶轻轻吻了一下。   和小龟玩了一会,初初命素素准备好纸笔,坐到案前。   大部分时间会刻意地不去想到他,远在天边的那一种错觉,好像真就能忽略掉似的。她始终是怕他,无论是最初的佯作顺从,还是曾经有过的反抗。或许下意识有这样一种认知,这一辈子定是逃不开他,只要他不想放手,最终会令他遂愿。有一种威压,不仅是皇权,而且仅在男女之间的相处,他的意志也最终将凌驾于自己。   就像是现在,仅仅是要提笔向他写一封书信,心头就有一种闷闷的感觉,初初思量再三,直到砚中的墨快要干了,才轻轻下笔。   #   “皇帝陛下敬启,臣妾自奉命西南祈福,不敢辱没使命。来到之后,诸事皆宜,然近有一事,关系地方和百姓福祉,不敢不言……”   燕赜打开信笺,上面一个个峻秀的字迹挺拔如竹,他眯着眼先端详了一会字——端是好字!笔致方圆兼备,结体宽博,姿媚而骨傲,风骨内蕴,遂记起盛肇毅、太后和周微澜都写着一手好字,初初经盛府和太后宫中的教养,定于此处习练多年。   回信道:   “你与小龟是否都好?朕心颇念。你所云之事,兹事体大,朕会派人去查。若吴某确有擅权之事,必以律办。然西南之军粮,仍当自给自足,沈骥此事处理欠慎,如有过,朕也当罚之。”   在接到皇帝回信之前,初初命姜思恩陪同将十八个村落巡看了一半。祈福的圣女驾临,初初是巫神认可的女子,这令到她有一种超然的地位,因此无论是白蛮还是乌蛮的百姓,无不聚集拜见。   发现确实是乌蛮的村民粮税较白蛮轻,但即使是负担少,百姓们还是不乐意额外有这样一比支出。   “没办法啊,”一个只剩下了三颗牙的乌蛮老人对初初道,“官府也难,军爷们总也要吃饭。”   白蛮的村民就愤慨多了,“把大部分税负都放到我们头上,家里头就只有一口吃的了,难道让我们卖儿子卖闺女,一家子饿死,都去当奴隶?”   “如果粮负平担,家里头剩下的还够吃吗?”初初问他们。   “勉勉强强吧,勒紧了裤带也能挺到收成的时候。”   “如果,这一笔粮负只是借出,到收成的时候还还给你们,大家愿意吗?”   百姓们都愣了,自古只有官府征粮征税,便是借,也是借大户的,还有向小民借粮食的?   “愿意,我们愿意!”一个精明的汉子带头道,“夫人,我们愿意借粮,只要不夺我们的地,不加税,这一口袋的粮食,送出去也行!”   “对,对,咬咬牙就过去了!”更多的人道。   也有人怀疑,谨慎地看着她。   “好。”初初站起身,缓缓道,“上次有乡民到城里诉冤,我都记下了,今天大家的话我也都记下。我是女子,不便干政,但愿意尽绵薄之力,看看能做些什么。”   一身素净衣衫的女子,身姿娇美,却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智慧与冷静,端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百姓们跪倒在地,“圣女大人为我等做主!”   #   回到官邸,即接到皇帝的回信。初初细细阅罢,在心里暗暗思量。   提笔道,“陛下,臣妾的理解,政策若利于民,便可以尝试,不知是否正确?臣妾有一策,或可解大军缺粮,又能让百姓承受。”便将变征粮为借粮的想法写出,最后道,“只是不知道如何操作最好。吴某不可信,让军队直接与百姓契约,既保证执行,又近拢军民关系,不知是否可以。”   “另,西南山地多而宜于耕种的少,能否请陛下派遣精于水利农事者,以显我皇恩浩荡,造福乡民。”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去看演出的,头疼没去,这章少了点哈,见谅。   第68章 感叹   ————————————花非花,雾非雾,情不情,叹非叹—————————————   由于粮食一事,沈骥提前结束对诸郡的巡视,回到楚雄。   长安派来特使,由吏部和刑部的人组成,郡守吴得力被终止职务,接受调查,在圣人天威的支持下,和卫国夫人还没有交锋一个回合,这位郡守任职不到半年,就被挑翻马下。   特使去官邸拜会,盛初初在见客厅接见了他们。   两位特使坐在外厅,珠帘内,女子柔和沉静的声音道,“予为女子,本不该干涉地方,只是恶政猛于虎,百姓有求,不忍顾及名声视而不见,更不想新朝为黎民所恶,是有此举。”   特使中一人道,“夫人乃是大义,令人叹服。”   初初道,“只消世人不误解于我,则幸善。”   另一人道,“今次前来,是想与夫人商议,丈地补税已然暂停,圣人已重新任命郡守,不日将到达上任。依夫人所见,借粮一事,是由官府继续来做,还是驻军接手,与百姓缔约?”   初初沉默了一会,回道,“两位大人皆是佼佼能臣,经验丰富,妾小女子也,哪里有什么真见识,按大人们的意思办就好。”   两位特使相顾一眼,虽如是说,但谁不知道卫国夫人在此事中起到的作用?正因为他们不是愣头青,才不可能真的把话当真,不征询考虑她的意见。   遂谨慎地道,“我等知道了。会与大将军详议。”   #   七月,皇帝率百官于九阳行宫避暑。   随行的内宫有:太后、刘贵人、许美人、邓美人,还有近来十分受宠爱的袁才人。   早夏阁建在一处幽林深处,石阶通幽,一个长着圆圆脸儿、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娇美女子正托腮坐在半月窗前,怔怔着发着呆儿。窗外一片浓绿,映的半室幽凉,女子着一身鹅黄色夏衫,手腕上一只翠色莹然的镯子,更显的人肌肤白腻丰润,这正是袁氏,名之绣罗。   “皇上驾到!”有宫人唱报。   袁绣罗不知想的什么,没有听到,旁边侍立的宫女忙轻轻唤她,她方惊醒,忙站起身,提着裙摆去门前迎驾。   皇帝已经进来,看见她匆匆的样子,笑道,“在做什么,这般匆忙?”   绣罗小脸顿时胀得通红,摇头道,“臣妾失仪。”   皇帝不以为忤,自行走到窗前,只见案子上棋秤架起,黑白二子摆了满桌,笑道,“又自己下棋呢?朕陪你一局。”   绣罗忙上前去,糯糯地道,“陛下承让。”   燕赜笑,“朕可不敢让,五回得输你四回,卿卿乃是国手。”   袁绣罗又红了脸。原这袁氏十分聪颖,尤擅于琴棋,原在江州本地便有才名。得皇帝宠幸后,与后宫嫔妃往来熟悉,不仅皇帝、那一向擅好此道的许知萱等人都不是她敌手,古琴奏的也超俗非凡。偏她的聪明就只在这上,素日里处事十分娇憨,鼓鼓的一张圆脸儿,湿漉漉的杏眼,虽不顶美,但怎么看都是纯真可爱的模样,也正因为此,上下左右都很喜爱于她。   不过今日,袁绣罗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连连失手,皇帝觉察了,一面落子,一面问道,“爱卿是有什么心事吗?”   袁绣罗先摇摇头,而后见皇帝一贯是和气沉定,加之他天生的尊贵蕴质,令人不由倾慕,鼓起勇气道,“臣妾……听到有人拿臣妾……与卫国夫人在宫里的时候比……”   “哦?”皇帝再落下一子,抬起眼,冷星一样的瞳仁仿佛超新星,闪亮而没有温度。   绣罗伏到皇帝膝下,殷殷道,“臣妾不做卫国夫人那样的女人。”抬起脸儿,将少女的一片痴心和赤意奉上,“陛下。”   皇帝不语,看着少女柔情款款的脸,他冷星一样的眼睛显过柔和,“绣罗,”他温和地道,   “是。”   燕赜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你可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一顿,“朕知道你天性纯善,但也要学会察言观色,并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讲。更莫要受人挑拨,让别人借着你生事。朕是皇帝,常常顾及不了那么多,做朕的女人,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   袁绣罗知道自己是逾矩了,说了皇帝不爱听的话,但同时皇帝也原宥了她,当下害怕、惭愧,还有一种莫名的感激,五味杂陈,低头称是。   燕赜站起身,“朕记得上回来,你这里的红豆香草饮很好。”   “是。”绣罗忙站起身,她还有一个长处,就是擅长摆弄吃的,尤爱亲自动手,花样新鲜又美味,忙站起身提起裙子快步跟上,“臣妾这就去给皇上拿来。”   #   楚雄郡十八个村落,借粮开始进行操作。   俗话说,谋事易,行事难,自古民之畏官,如畏虎狼,畏官兵更甚。而乌蛮第一大族阿金跟着前任郡守吴得力一同入狱,乌蛮村落的族群不禁开始恐慌。   皇帝的又一封加急信件寄到官邸。   “首要是安稳民心,”他在信中写道,“其法有二,一是强压,此乃暴法,二是取信,此善法也。既然夫人(此处乃皇帝戏谑于初初)已向乡民夸下海口,当想办法践诺,取信于民也。”   两位特使又来到官邸,“夫人,下官已与大将军协商一致,由都护府直接向乡民借粮,官府襄助。只是,此一议乃夫人所谏,两族百姓都更信于你,所以,”两人又对视一眼,“还要请夫人共同襄助。”   珠帘打开,丽人从内厅走了出来。   乍见她的容光,两名特使都不禁一窒,其中一人手上微微发汗,须知美自是一种力量,能让人不禁屏息后退,初初自生产之后,比之从前更多出雍容,不怪两人失态。   初初坐到榻上,柔声道,“听说两位大人正在甄选二族的良材?”   “是的,某认为,由二族中有威望的大户居间缓冲,利于调节官府与百姓间的关系。”   初初问,“可否与我一看?”   特使便将名单奉上。   初初见与吴得力不同的是,名单上乌蛮、白蛮的大族名姓都有,并简要列明情况,点头道,“此举甚善。两族大户都有,安抚乌蛮,抬高白蛮,说明皇上不仅是乌蛮的皇上,更是二族共同的皇上。”   “正是。”   初初道,“请二位大人尽快遴选出两族各一名代表,我与他们共同去现场。”   二人大喜,“大善!”   “还有,”初初嫣然浅笑,“妾还有一策,与二位大人参考。”   “但讲。”   “百姓之所以畏惧,乃是由于对以前官府作为的不信任,和对新政的不了解。不如请秀才们将新政写成上口的儿歌,散到各地,一传十,十传百,全境可通。”   二人一点就透,起身揖道,“夫人良策,立当行之!”   #   改征税,为借粮,地还你,不再抢。按人口,把粮借,多的退,少的补。今年借,明年还,按约子,很清楚。有困难,共同过,你种地,我卫土。军民就像鱼和水,互帮互助一家亲!   简单易懂的歌谣像是飞鸽一样穿遍了西南大地,百姓们对上来登记借粮的大兵们说,“我们信圣女大人,所以信你们!”   有小儿扒在门框上吮着大拇指望,“这兵真的不打人么?”   被一个大兵抱到半空,“小子,你要是太捣蛋了照打!”   小儿一愣,随即咯咯地笑开,“兵子叔,还玩!”   #   斜阳西下,火龙马载着两人奔腾在茫茫苍野上。   这里的山青连绵,湖水如蓝,枭鹰飞翔在前面,不时发出欢快的尖利叫声。   初初笑道,“这野东西,顶欢快的就属他了。”   倚靠在男子强壮坚硬的怀里,马儿逐渐慢下来脚步,她突然扬起脸儿,“将军在想什么?”   沈骥缓缓道,“我在想——第一次抱着你骑马的时候,在华阳山上。”   “我也想到这里。”   “其实……”两个人一同出声,沈骥揽紧她的腰,“你先说。”   初初抬起一只胳膊勾下他的脖子,“其实我那时候一直想勾引你,我就在想,如果我把你勾引到了会怎么样呢?沈郎,我并不是个好女子。”   绵长的一吻,初初极力保持着仰起颈子取悦对方的姿势,润莹莹的大眼睛看着他,“你有被我勾引到吗?”   “有。”沈骥承认,“怎么以你的聪明,竟是没有发现吗?”   初初道,“你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是有的。可是你从不主动看我。”将头埋到他怀中,“将军,我有此时,已很知足。”   略显潮热的风从二人的面上拂过,回忆就像是风一样,它飞不走,吹不散,无论好的坏的,最终只是轻轻摸摸你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对爱慕自己的女子,多半会怜爱,像唐太宗之徐惠,像本文燕赜之袁绣罗。   但爱情是一场战斗,不是靠感动而来,不是靠谁恩舍而来,更没有天生的痴情种就非你不可百般宠溺,爱绝对是赢来的。   第69章 对弈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陛下,有御史弹劾卫国夫人干预地方,插手政务。”和梨子将一本蓝皮奏折放到最上面,小心地向皇帝道。   作为皇帝身边的内侍,他不仅要照顾圣人的起居,而且对中书省报来的百官奏折,须浏览大概,分门别类,以便皇帝批阅。和梨子这样的大红人,不可谓不重要,不可谓不辛苦。   过一会,皇帝要招官员进来议事,和梨子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先提醒他一下。   皇帝未置一词,将折子拿起。   先是不动声色,一目十行地浏览大概,一停,眉毛攒起,脸色立刻变得像八月的雷雨天,阴沉的能凝出水来。和梨子简直不敢去看他,只把头埋的更低。   “可恶!朕的御史就是去刺探内帏私事的!和无知的村妇有什么区别!”   礼部尚书何明清与户部尚书丁寸,刚踏进书房就听见里面传来这样一声,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停下脚步。   内堂的低气压已经蔓延到外面,地上跪了一溜的宫人,个个大气也不敢出。门口的小侍紧张得看着两位大人,缩着肩膀,通报也不是,不通报也不是。何明清和蔼地朝他摆摆手,轻轻道,“等一等吧。”   果然,过了一会,听见里面皇帝问道,“谁在外面?”   小侍抖着声音,“何明清大人、丁寸大人到。”   两个人这才缓缓入内。   一进内堂,看见地上掷着一本蓝色封皮的奏折,想是被用劲了力气狠狠惯下,已然破损,二人都是眼尖心细之人,特别是丁寸,一双鼠眼溜光精亮,看到案下深色地毯上湿黑的茶渍。瞥见皇帝的眼睛看向他,忙掉转方向。   宫人们很快收拾好地面,皇帝恢复平静,只一双眼睛还因着余怒异常发亮,对左右道,“赐座。”   从御书房出来,两位大人在宫门口别过。这二人甚得皇帝陛下之器重,如无意外,皆已踏入储相之列。刚才皇帝为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儿,两个人均猜了个泰半,但面上都不露,也压根儿不提及此事,向对方拱拱手,骑上了各自的马儿。   回去的路上,那何明清想,家中老妻虽醋烈如虎,好在省事,幸也,幸也!   反方向的丁寸也同时搓着鼠须,心里道,若是我那最宠爱的第十三房小妾敢这般给老爷我闹心,看我不搓死她的皮,哼!   永寿宫是九阳行宫皇帝的寝殿,皇帝从书房回到这里,在里面等候的刘贵人忙站起身。   “爱卿所来何事?”皇帝问,神色语气看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   刘贵人便笑着道,“正是有一件事需要向皇上请示。卫国夫人帮助西南屯田募捐,母后将事情交给臣妾了,臣妾也不知道……怎么样做,合适……”   猛然间感到皇帝寒到刻骨的目光,抬起头,是从未见过的凶恶阴狠,却是一片了然,刘贵人刹时间结巴起来,登时冷汗涔涔,话也说不囫囵了,腿软了半截。   无知的蠢妇,你们还想做什么!那双眼睛分明这么说。   “下去。”皇帝恶声道。   刘贵人又愧又悔,又是害怕,忙欠了欠身,跌跌撞撞地退了下去。   #   初初提议贵族女眷为西南驻军筹款屯田,得到了任太后的大力支持。   西南多山地,耕地只占了全部领土的一个零头,百姓异常穷苦,民风憨厚朴实。   姜思恩原在广西、四川当过屯田兵,与几个水利农事专家一道在山野里走了一遭,发现这里也有一些是坡势缓和的丘陵地带,水草丰厚,便向官府和沈骥建议,如果能够引进我汉家的梯田,增加耕地面积,修坝涵水,定然会大大增加粮食产量,不仅能令驻军自己自足,还可造福乡民。   但是修筑梯田须建堤坝,耗资大,费人力。军中人力不缺,但是经费确是捉襟见肘。自古至今,养军队是花钱的交易,大战之后,朝廷、地方都难,况地方上的事再大,到了长安,就淹没在了众多各道的形形j□j的大事中。上面对下面的事,向来也是本着救急不救穷的原则,此事并不紧急,因此官方给予的回复是:没有多余的经费预算,皇帝给初初的回信只五个字:天高皇帝远。   却没有想到她又向太后去函,并询问建议是否可以请贵族女子们为驻军募捐,“将士们有的是力气,但雇佣民夫、购置材料,却需用钱,臣妾所谏是否合适,请殿下裁量。”   太后已向皇帝通晓,“这是善事,皇帝。”她没有再多说,但支持的态度一目了然。   是啊,她怎么会不支持。不过是舍两件首饰而已,却能为善事,积善名,太后太久没有露脸了!   朕要杀了这个女人,朕要杀了这个女人!皇帝脸色铁青,在屋子里乱转,也只有她,能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偏偏人不在近前,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   他妈的天高皇帝远!皇帝第一次觉得这话的妙处恰是束缚在他自己身上。   #   最终募捐是以太后的名义发起,这是皇帝私下里的意思,太后要名得名,初初要利得利,妃嫔们也安生下来,弹劾初初的那一道折子,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人过问。   不过就西南的百姓而言,他们承沐天恩的同时,没有忘记圣女大人在这里面的努力。人们的想法很朴实,他们有自己的智慧,如果没有圣女大人与长安城的关系,圣人老爷和太后娘娘怎么会关注到偏僻的西南这一点事情。   修筑梯田的活动很快在四野八乡进行。最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有疑问,毕竟是改变了传统的耕种方式,秤平村的阿秀一家和十几户人家一起最先找到官邸,“圣女大人,从我们秤平村开始吧,我们愿意改。”   那个秀才也在人群中间,初初认出了他,在他脸上一停。   于是,姜思恩带领驻军和民夫们一起修筑屯田,从楚雄郡的秤平村开始,渐渐蔓延到了西南道全道。   在这里,不仅开阔了土地,增产了粮食,而且其间军与民的合作,汉人与蛮人的合作,乌蛮与白蛮的合作,官府与百姓的合作,有现代史学家后世评论,西南修筑梯田的行动中,客观上促进了民族融合,更为周巩固在当地的统治奠定基础。而后世虽经朝代变迁,前大理再未脱离华夏板块,与当地百姓对中原和汉文化的认同有着极大的关系。   #   却不是人人都这么高兴。   九月尾,皇帝从行宫回到长安。刘贵人第一时间跑去了长信宫。   她好面子,没有跟贵妃讲当天惹怒皇帝的具体情形,“总之以后莫要让我再做这事了,”想到那天皇帝眼神,刘贵人心有余悸。又道,“只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这么兴头?她就这么喜爱那个盛初初?”   方贵妃脸色凝然,轻轻拍着襁褓里兀自熟睡的四皇子,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莫忘了,她膝下也是有皇子的。”   #   楚雄郡的街道上,两个汉人装束的后生骑着毛驴,缓缓在路上闲逛着。   战事结束已经快一年,蛮汉之间的交往不仅恢复以往,更比以前增多,这样的旅人模样的年轻人并不少见。只是这二人生的都不俗,璞头巾子下,一个修眉俊目,一个清秀斯文,路上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不免多看他二人两眼。   “两位客官哥哥,是不是要住店哪?到我们这来吧!”一个蓝裙黑缠头的少女出来拦住他们,热情相唤。   这两个人大概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女小二,相互看了一眼,那个高的后生道,“好。”翻身下驴,十分潇洒。   进去坐下,热情的乌蛮姑娘推荐了菜肴,像百灵鸟一样飞走去布置去了,嘴里还唱着歌谣。   “她干嘛这么开心?”矮个子斯文小后生问。   一路行来,对这里的风土人俗也稍有了了解,高个子后生唰的一声打开扇子,低声道,“大概看中了你我俊美风流。”拿扇子遮住嘴向同伴附耳道,“小米,小心你的贞节。”   小米噗的一声笑出,颊畔竟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儿,嗔她道,“少爷,你坏死了。”   吃了一会茶,小米向自家少爷道,“这几个月,卫国夫人似乎在此地做了不少事情,百姓们都拿她当神仙一般。”   “唔,”说到这个,少爷的脸有点暗,小米不忍,“少爷,咱们还去吗?”   “去!”少爷严肃道,“都已经到这里了,不去岂不是孬种。”   蓝裙小姑娘又飞回来了,甜甜地看着他们,“客官哥哥……”   “错,”高个少爷合上扇子向她一指,示意止住,拨开自己发丝,露出耳洞,“我们是客官姐姐。”   小姑娘笑立刻顿住了,然后脸蛋子耷下来,“哦,两位客官,菜已经备上了,一会就得。”   轮到小米附耳,“你该等上菜了再告诉她的。”   高个少女一把抓住要离开的小二,“喂,小姑娘,我问你,这里是不是离卫国夫人官邸不远了?”   “是,我们客栈是离圣女大人最近的一家!”小姑娘傲娇地仰起鼻孔。   “你见过她吗?”   “见过!大人很美很美,像仙女一样!”鼻孔更高了。   “卫国夫人好是好,就是不够贞静。有了皇帝,还霸着大将军。”小米小声道。   “椰?”小姑娘不乐意了,“大人是神仙人物,圣人老爷也不一定配得上她!”天高皇帝远,谁又没见过皇帝,知道他是谁啊,又愤愤道,“她还没出嫁,还不兴人家挑一挑捡一捡吗?你们——方才点个菜还跟我挑挑拣拣呢,又砍价!哼!”鼻孔仰的高高地走开,再不屑与她们说话。   高个少女托着腮,“好像,她说的也有道理。”   小米不乐意了,“小姐,你怎么到了临头反要掉链子了?”当初是谁义愤填膺地拽着自己一起偷偷跑出家门,一路向西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谁说我掉链子,我们吃完这顿饭就去!不把她骂个周郎吐血,我就不是甘玉屏!”   第69章 懂得   ————————————归来解剑亭前路,苍崖半入云涛堆————————————   甘玉屏骑着毛驴来到卫国夫人官邸,却被告知盛初初并不在家。   看门的大爷很和气,“夫人游历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又问她,“这位小姐,是否是夫人在长安城的故知,夫人虽不在,李夫人却在。或者可以留下姓名,我们回来也好告诉。”   甘玉屏怅然若失,“算了,”她摆摆手,谢过和气的大爷,自己虽从长安来,却不是故知,自己知道对方对方却未必知道她,她一向心性洒脱阔朗,除了对沈骥暗生情愫,再没有做过婆婆妈妈的事情,当下一拱手,“我们再来。”   掉转驴头,和小米二人又来到大营,果然——“大将军去永昌巡边,过几天才能回来。”   小米的脸顿时拉得像坐骑小毛驴儿一般长,甘玉屏倒是极平静,也向着士兵一拱手,“谢了,我们再来。”   #   沈骥于半月前去永昌巡边,初初在半路上等着他。   其实两个人相会的时间并不多,他有他的军务,她有她的生活。   而从第一次出游时起,初初就爱上了西南这片土地。   时而有昆林的温婉明媚,时而有玉龙雪山的磅礴险峻,区区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她并没有出走太多,但这一片多彩秀丽的山川着实令人着迷。   #   沈骥安顿好随员,轻车简从,只带着几个亲信护卫,快马向约定的地方驰去。   当乌篷软索马车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一种欢腾的情绪,像是能把人抓着飞起来。年轻的将军面上却不露,“驾!”火龙马收到主人的命令,全速向前,把随扈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帘子掀起,从车里露出来的却不是初初,而是一张黑黑的脸儿。漠漠把手一指,“夫人在那边!”她大声喊道,沈骥略一停,向着她手指的方向行去。   苍茫的山野间,一白一红两匹骏马前后飞驰,白马上的女子衣袂飘飘,乌发如绸,银铃般的声音笑着,火龙马却是神驹,风驰电掣一样,不一时便追上白马,沈骥将手一捞,初初像是一只雏鸟落到雄鹰的怀抱里。   骏马缓缓停下来,沈骥脸色铁青,“你才学会骑马多久,就敢这么快?”   初初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妾让将军担心了。”   沈骥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女人,每每让人为她操碎了心,殚精竭虑,但没有他们,她自己却一向能活的好好儿的,那娇气和脆弱似乎都是假的,专为了勾人。   果然,初初垂下颈子,又恢复了脆弱模样,细细地唤,“将军……”   沈骥只得恨恨地一拍红马屁股,火龙马正扬脖子挺颈子的,对着向他抛媚眼的小白牝马傲娇,冷不防屁股上被抽了一记,生生破坏了意境,登时不悦嘶叫。   “小火儿不高兴了。”   这称呼成功地让神驹一抖,沈骥压到美人耳边,“我带你去个地方。”   #   繁星缀满天际,青山轮廓如描,湖面上倒映出星星的影,宛如宝石缀沉凡间。   沈骥将初初抱下马,指着湖中心的小岛,“咱们去那个岛上。”   “可是我不会凫水……”   “没关系,”男子笑道,“我背着你。”   下水才知道这水竟是暖的,也不像温泉那般热,暖洋洋的很让人舒服。   初初伏在沈骥的背上,温软的湖水在两人身上流淌,有许多小鱼好奇地聚到他们身边,一路跟随,初初将脚丫儿一踢,它们哗地慌乱散开,过一会,大概是看这白生生的物事并没有危险,又重新聚过来。   “闭着气。”将美人儿捞回到怀里,沈骥教她。   带着她共同潜到湖底。   初初开始还有些紧张,抓着沈骥的手腕不敢放松,可是当温软的水彻底将人包围,温柔沉重地怀抱悠荡,那一刻像是重新回到母亲的怀中,那样安全,又那样自由。她偎到正环着自己的男人的怀里。   沈骥用唇将她吻住,初初闭上眼,双手抱住他的脖子,长发像湖草一样在水中散开,隔着水面,能看到远空璀璨的星光。   #   沈骥带兵回到大营,大门口正遇到甘玉屏和小米的毛驴。   男人明光铠甲,高头大马,女子璞头青衫,娇小毛驴。   男人身后一队雄骑,女子身后,只有个小米。   沈骥看了她一会,心里有微疑,脸上却是一贯的严正,轻轻颔首,“甘小姐。”   甘玉屏心里头一下子就热了一阵,他没有故作姿态的装作不认识她,这令她感到感激。   沈骥问,“小姐有何人陪护?”   玉屏揪着身后的驴耳朵,毛驴不情愿地上前,“这是小米。”   小米呆坐驴上,无辜地睁着大眼。真心我才是被拐带出来的,嘤嘤……   沈骥浓眉皱起,吩咐左右,“尔等护送小姐去驿站,”对玉屏道,“某等会过去。”   #   初初刚梳洗完毕,和小龟一起玩耍,小家伙看到娘亲回来了,高兴地在榻上翻了三个身儿。   初初将儿子抱起,都说三个月看娃,孩子已经半岁,确实益发清秀齐整。他的一双眼睛生的奇像皇帝,只是比起父亲的冷亮,小龟的眼神清澈透明,鼓鼓的小脸蛋显得小家伙憨憨的,十分可爱。   孩子举起小拳头到自己小嘴里吮咂着,见娘亲温柔地端详自己,把小手递到初初嘴边,初初作势要咬,他倏地一下子收回,咧开嘴格格地笑了。   “你的小手有那么好吃吗?”初初捉起一只小肉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小龟又笑了,举起另一只手塞到嘴里。   看着小家伙像是啃猪蹄一样咂着自己莲藕一样肉呼呼的小手,初初笑,小龟也笑,呵呵地乐个不停,她亲昵地点点孩子的额头,“憨宝宝,你笑什么呢?”   漠漠推开移门进来,“夫人,有一位长安城来的甘玉屏小姐要见您。”   “谁?”盛初初一时没反应过来。   “长安来的甘玉屏甘小姐。”   初初缓缓儿想到她是谁。李医娘命乳母将孩子接过去,对初初道,“似乎这位甘小姐前两天也来过。她是谁?等等,”她的眼睛一亮,“她不会就是那个甘小姐吧?”   #   沈骥办完公务,来到驿站,甘玉屏却已经出门。   小米和毛驴还在。   “小姐去卫国夫人那里了。”她这样告诉沈骥。   沈骥一怔,没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小丫鬟坐在门槛上,这时候站起来,“您是怕夫人欺负了小姐,还是怕小姐欺负了夫人?”   沈骥道,“你们不懂。”   “那我们为什么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跑到这里,请问将军您懂不懂?”小米攥紧拳头,面对战神一样高大严肃、充满阳刚质气的男人,她是有些发憷的,特别是方才在营前不期而遇,对方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面,气势压人。但是为了自家小姐,她鼓足了勇气,“所有的人都为小姐不平,可是她只是心疼你!”   沈骥似乎没有料到是这样,原来在他的无怨无悔身后,还有另一个人对自己的甘愿付出,他转过身,沉沉地看着她道,“请告诉你家小姐,沈某不值。”   “你是不值!”默了一会,小米蓦然抬起头,可是堂前静静,刚才的男人已经走了。   她并没有经历过情愫,或许只是被斜阳点点刺到眼,转身伏到驴背上哭了出来。   #   坐在卫国夫人会女客的静室,甘玉屏已恢复女装。   再怎么也比不上那位国色天香的夫人,玉屏索性素面朝天,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根赤金绿玉钗。   廊上有木屐踢踏,纸门外,能看见女子窈窕的身影莲步行来,有仆人在下面叫住她,那身影停了一停,软语向底下吩咐了什么,不一会,移门推开,丽人踏进房门。   玉屏已站起身,只见这位盛名天下的夫人极是年轻,其时只是一名刚过豆蔻的少女。她穿着一件豆绿色广袖长裙,外罩朱橙色大衫,长发全部披散下来,更显出些许稚气。只是一双眼睛寒若冰魄,显出超出年龄的成熟,让人不禁觉得,若是它们能再柔情一些,许会更美。   两个人相互对望一时,彼此都有些意外。   初初道,“小姐请坐。”说着先到软垫上跪坐下。   玉屏一面坐一面道,“夫人能出来见我,玉屏有些意外。”   “小姐千里而来,我佩服你的勇气。”   玉屏看着她道,“相传越国的阿青痴恋范蠡,持剑去刺西子,见到她容光的一刻,却不忍下手,掷剑而去。”   初初问,“小姐也有剑?”   甘玉屏苦笑,“我曾发誓见面要将你骂到周郎吐血,不过我已明白,我做不到。”   甘玉屏很坦诚,这种坦诚在女子身上犹如一道窗,解释了为什么她在京城的名媛圈里有一份绝好的人缘,上至太后,挑剔如钟老太君,骄纵如安和郡主,人们很容易喜欢上她的性格。   初初道,“你很厚道。”   玉屏忍不住问,“夫人难道甘以艳名留史?”   初初道,“你不懂。”   “那么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是为什么,请问夫人懂不懂?”   “我懂。”盛初初看着她,“我知道你但有别的办法,绝不会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被布置了一个活儿,估计明后天都更不了了,我的日更记录啊,又要打破鸟   推荐miley cyrus的歌adore you,我觉得很衬初初,微博上挂一个,大家有兴趣可以听听。   第70章 心城   ————————————为问东风余如许,春纵在,与谁同—————————————   甘玉屏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微黑。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墙根处,看见她,走了出来。   “看来大将军并不担心我会欺负卫国夫人。”甘玉屏站住,微微笑着道。   “她不会被人欺负。”   “呵,那么我呢,将军会不会担心我被夫人欺负了去,”站在那里,玉屏依然微笑。   “她也不会欺负别人。”   抑制住心底涌上的酸涩,甘玉屏点头,想说什么,好像不再能说的出来。或许小米说的是对的,当一个人倾心的时候,已然铸成一座城堡,其他人都在城外,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   “我安排了两名护卫,明天就送你们回去。”沈骥说完,就要转身。   “等一等!”甘玉屏唤住他,“沈骥,本姑娘只是喜欢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决定我做什么。”她大声道,颇为高兴自己在这一场对话中终于稍稍占了上风。   “我要留下来,四处走走转转,这里的风光这么美,说出去都没人信。”说到这里,少女狡黠地一笑,“所以如果将军真的有一点担心我的安危,我不介意你安排的护卫们一路陪伴。谢谢啦!”说罢学着男人的模样一揖,轻轻巧巧地跑进驿站大门。   天上的月儿上了屋梢,小米捧着脸儿坐在台阶上,严肃道,“小姐,您刚才的话奴婢都听到了,忒不自重。”   “姑娘我本来就不胖。”   “你!”小米气得岔了气,站起身愤愤地摔门进屋。   甘玉屏站住了,摸着辫子,她暗自思量。人皆有一心,一心一城,他在他的城内,而她,在她的城中。   #   天佑九年,春。   一大清早,袁绣罗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杏儿、李儿去东半宫的花园摘榆钱儿和槐花。   她最近新琢磨出一道榆钱饭。九成榆钱儿搅合一成玉米面,上屉锅里蒸,水一开花就算熟,只填一灶柴火就够火候儿。然后,盛进碗里,把切碎的碧绿白嫩的青葱,泡上隔年的老腌汤,拌在榆钱饭里,吃的又顺口又香甜。这本是北方乡村青黄不接时农户们经常用来充饥的吃食,但到了这大内皇宫,就成了一道称心的乡野味,皇帝并赞她“简朴”,赐了一柄如意。   刚出花园子,两个侍女的小提篮里装满了嫩嫩的榆钱芽儿和槐花。忽而急匆匆来了一队人,领头的小太监太匆忙了些,不妨将侍女杏儿撞到,小提篮滴溜溜掉下来滚了两圈,榆钱芽儿撒了满地。   “哎呀……”杏儿道一声可惜,去捡篮子,那小太监看见是袁绣罗主仆三人,忙站住,一揖,“奴婢该死,实在有事,请才人莫要怪罪。”   这小太监叫陈六,是和梨子的手下,绣罗问他,“陈公公,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陈六笑道,“这不是师傅交代我一桩急事。”   和梨子交代的事,那不就是皇帝的事,绣罗点点头,陈六迟疑着,“这边……”   绣罗道,“不打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陈六大喜,“谢谢您了!”带着身后的小侍们离开。   他们走远了,杏儿微微嘟起嘴唇,“好容易摘了这么一篮子……”   袁绣罗安慰侍女,“不是还有槐花吗?”   就听到一声冷哼,“凭你怎么小意殷勤,人家只说笑一笑,陛下的眼里就再没有咱们这些人啦!”   转身一看,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带着两个侍女摇摇地过来。袁绣罗忙欠了欠身,“良媛姐姐。”   宋仙儿到她旁边,先看了看杏儿手里的空篮子,和地上洒的一地榆钱,娇滴滴的嘴唇再一撇,立刻收回来,拉着袁绣罗的手道,“傻妹妹,你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   绣罗摇摇头。在皇帝身边两年了,她时刻谨记那天下午皇帝对她说过的话。况她虽为人单纯娇憨,却是极聪颖,像宋仙儿嘴上总像抹了蜜,眼里却藏着针的这种女子,她不善应付,只用最笨最简单的法子,悄悄保持距离。   宋仙儿看出绣罗的退避,心里头鄙薄她的胆小,仍拉着她的手道,“妹妹看他们去的什么方向?”   袁绣罗顺着一张——从去岁起东半宫的徵央宫就开始翻修,风传是为了迎接今春即要回京的卫国夫人,心里头顿时漏跳一拍,难道,竟是她要回来了?   #   袁绣罗不知道的是,初初其时已经回到长安,就在今晨。刚睡醒一个长长的午觉,侍女们来告诉她,“夫人,小和公公来了,已经等了您多半个时辰。”   “哦,”娇嫩的声音,带着铃铛儿的磁音,“为什么不叫醒我?”   “小和公公说,皇上吩咐,让您睡足。”   沉默了一会,长长的睫毛垂下,“请和公公进来。”   一别两年,和梨子觉得,眼前的女子和他最开始见到她时没什么区别。冷冰冰,不情愿。有人曾拿皇帝这两年颇为宠爱的袁才人和她比,但和梨子觉得,两个人一点都不像。   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女人味儿,就比如说,他从没有看过这位冷冰冰的美人害羞。只除了华阳山行猎时那次,看见侍卫们光着膀子竞赛,当时她稍稍红了红脸。   那一双眼睛永远是镇静地看着你,他曾和皇帝一样,以为她足够隐忍和顺从,但实际上胆大包天,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一转身就能做出什么来——和梨子觉得,若非是心肠冷酷的人,不会这样如此难以打动。   恭敬的行了礼,初初道,“小和公公请坐,一别两年,你一向安好?我本想着明天去拜见皇上,不知可否?”   和梨子在椅子上又欠了欠身,恭敬地道,“皇上说今日就想见夫人和三皇子殿下,吩咐奴婢务必将您接去宫中。”   初初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和梨子又道,“皇上让奴婢来时,特意嘱咐留意您的身体,担心一路劳顿,让您睡足。”说到这一顿,又轻轻道,“这两年来,皇上一直记挂着您。”   #   “皇帝陛下驾到——”   弘德帝燕赜迈进自己的寝殿的时候,一眼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站在宫门处,听见唱报,跪伏下来向自己行礼。   “平身。”   那样熟悉的声音,他的身份和能力决定了,这样一位年轻的皇帝,无须过多语气,已足够威严和尊盛,自然将压力在一言一行中传递。   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初初抬起眼,将手放到他的掌心中。   燕赜正要扶起美人,不料右腿上爬上一坨肉团。   三皇子归快满两岁,依旧是肥嘟嘟的脸和身子,此刻正仰着脑袋看着上面。   “小龟。”小龟并不理会娘亲的轻唤,依旧眨巴着大眼睛抱着皇帝的腿看上面。   燕赜将初初扶起,同时抱起儿子,将他悬在半空中仔细观看。   “噗,”小龟将自己嘴里正嚼着的一坨软糖挖出来,递给皇帝。   皇帝丝毫不理会小家伙的示好行为,和那坨软糖正往下滴着黏黏的口水滴到龙袍上,将孩子抱到怀里对初初道,“如果父皇在世,定然会喜爱小龟。”   小龟大概是听到说喜欢自己,很是开心,把那坨糖直接要塞到皇帝嘴里,燕赜这才发现,皱眉问,“这是什么?”   初初只得解释,“是桂花糖,怕他见到陛下会哭闹……”   皇帝大笑,把小龟又举起来笑道,“这是朕的儿子,见到朕怎么会不乖,”小龟把糖又塞回自己嘴里,被举到半空这样的动作取悦了他,格格笑个不停。   “叫父皇。”燕赜逗他。   初初,“他还不大会说话。”   “贵人语迟。”皇帝将孩子交给宫人,自己抱起初初,“此儿甚佳,夫人,你辛苦了。”   #   被抱起的一刻,一种荒谬的下堕的感觉攫住了她,初初下意识抓住了皇帝的袖子,略微惊慌晃动的眼睛被皇帝冷星一般的双目盯上。   孩子不适应长庆殿里的宫人,大声哭了起来,初初央求道,“陛下,小龟还不大熟悉这里……”   “他晚上不能跟着你。难道以后咱们睡觉时,他都要在旁边看着?”   美人眼里闪过一丝恼怒,燕赜笑了,忍不住去亲她的头发,眼睛。   衣物在一路沿途上抛洒,盛初初很快就仅着一件贴身的丝袍,被抵在书阁的长榻墙壁上亲吻。   皇帝吻的很深,初初不再能习惯,试着脱挣出来。燕赜这时候还未怎么发现她的抵触,稍稍撤开身子,略眯起眼儿。   男人露骨的眼神,和随后即探入丝袍的手,初初感觉到心里头一阵翻涌,他再想亲她的时候,她轻轻摇头,“陛下,请再给我几天时间。”   皇帝一窒,没有停,初初忍不住去挡他的手,央求道,“陛下,请再给臣妾几天时间。”   “朕已经给了你两年,”皇帝的声音变得冷淡,带着龙涎香和淡淡檀香的熟悉又陌生气息,以往的片段和画面陡然间充塞到脑海里,每一个都令人羞耻和颤抖,她想扭过头,却被捉住下巴掐住双颊张开嘴,想推挡,却两只手都被攥住紧紧地贴到墙壁上,皇帝阴沉地道,“朕真是纵的你!”   初初身子轻颤。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青绿色的丝衣从中间敞开一线,雪肌半露,若隐若现的蜜桃顶端,嫩嫩的花骨朵儿像是被春风所惊,尖尖地吐露花蕊,支在薄绸丝衣上,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粉粉的颜色。   “翘的可真美。”皇帝俯身隔着丝衣含住花蕊,将它舔的湿湿的。   双腿被打开的时候初初屏住气,并由于刚才两人分享的冗长的亲吻头脑里好像是要缺氧,皇帝这个人的压迫性太强,以至于他的欢爱也是一场绝对的占有和掠夺,女人要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快感、颤抖、羞耻和臣服,被迫释放出的紧绷的高|朝,即使是快乐的,也是不乐。   “才不过两根手指而已,”皇帝的声音严厉,“你紧成这样给谁干?”   美人的脸白的尽失了血色,一会儿又像桃花瓣一样一点一点漾出晕红,身体记起以往属于他的旋律,潮了起来。   腰肢被迫着拱起贴向对方,完全随着对方的节奏起伏,她时而希望他慢一些,时而希望他快一点,冷淡的冰融了,媚意在眼睛里流淌,用很娇很细的声音央求,“皇上,我不行了……”   回答她的是几下更深的顶撞和随之而来的酸慰,下下在临界的边缘上,初初害怕地挺起小腰,揪住皇帝的袖子,照着他暗示的,“三郎,三郎!”   “不行了就泄出来,又不是没尿到朕身上过。”   酸软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初初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丢掷到沙滩上的小鱼,海浪汹涌而无穷,每当她奋力想抵挡跃起的时候就被无情地拍到地上,骨头和筋骨都碎了,偏他还要让她快乐,和他就是这样,无论是愿意的还是压根儿不愿意,都是一种被他压榨强X的感觉。   这强横的男人!紧绷的弦终于在弹指间绷掉,她躲到他汗湿的胸膛里低低轻泣。   “就是这么个矫情的性子,”燕赜将美人苍白汗湿的小脸找出来,亲吻她眼角咸咸的泪,“朕真是纵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我回来鸟~   第72章 稚子   ——————————————龙生九子各不同,帝有百花花不重———————————   初初是被孩子的哭声唤醒的。   疑疑惑惑地睁开眼,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然后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是小龟,她忙坐起身,锦绣蟠龙床幔打开一丝缝儿,露出一张宫人局促歉意的脸,“夫人,实在不该吵醒您,可是三殿下他哭的厉害,一直在找您。”   初初忙凑过去伸出手臂,小龟哭的小脸通红,看见母亲,使劲挣着脱开宫人,初初将他接过来,贴到胸前,他又使劲哭了两声,才渐渐好了,委委屈屈地抽噎着。   孩子哭的一头一身全是汗,初初拿手轻轻将他顶心的汗水抹去,拿脸颊贴贴脑门儿,还好,凉沁沁的。   侍婢们已将床幔打开,初初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一个伶俐的小宫女告诉她道,“夫人,皇上早朝去了,让奴婢们不要叫醒您。”   初初问方才带小龟来的宫人,“三殿下怎么了?”   那宫人忙回道,“殿下昨天晚上闹了一会,但夜里睡的挺好。早上起来又哭的厉害,奴婢怕殿下饿了,备了牛乳菜羹,可是殿下一直不肯吃,并一直哭闹,小手指着寝殿要来这里。打扰了夫人的休息,奴婢真是没用!”   初初道,“小龟打小不能吃牛乳,一吃就拉稀,要吃羊乳加桂花橘蜜,你并不知道这些,不用自责。”   那宫人道,“奴婢记下了。”   旁边站着的伶俐的小宫女甜甜笑着道,“三殿下真聪明呢。”   初初见小家伙又皱着眉想闹,对她们道,“他饿了,去准备吧。”   #   皇帝上朝回来,更衣换上燕居常服,宫人们告诉他,“夫人带着三皇子殿下在偏殿水池看鱼。”   燕赜便来到这里。   果然,水池边的台子前,初初搂着儿子站着,几个宫人站在他们身后。小龟指指点点地时不时蹬腿雀跃,一时高兴了抬起脸,拿小手去够他妈妈。   燕赜走上前,揽住美人的纤腰。初初一顿,没有说什么,继续教小龟,“鱼,”   “姨——”   “鱼,”   “如——”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对了,兴奋地跺脚。   皇帝也凑上去,“叫父皇,”   “户—王”   “父皇!”   “户、昂、”   “是父皇!”   小龟抬起头,认出了是他,“户——啊噗噜噜……”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燕三郎!”初初斥他,拿帕子将小家伙嘴角的口水擦下去,“吐泡泡很脏脏。”小龟则看向皇帝,亮晶晶的眼睛笑开。   纤腰被握紧,皇帝贴着初初的耳朵,低低地道,“吾才是三郎。”抬起美人脸儿,戏谑着道,“叫一个。”   阳光和廊下的阴影,美人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温柔,燕赜不禁沉迷,“吾今二十二,君十八……”   两个人之间突然就挤进了个肉团子,小龟哼哼唧唧地爬着要到娘亲的怀里,初初忙甩开某人,将他抱起。   燕赜不解,“他怎么啦?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和梨子在旁边暗自腹诽:像他娘。   #   用午膳的时候皇帝对初初道,“朕下午想去骑马,听说你学会了骑马,下午陪我去上林苑转转怎么样?”   和梨子在一旁不屑,是谁一下朝就吩咐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后面,硬挤出一个下午的空闲的?   初初道,“臣妾想去拜见太后殿下。”   皇帝的脸果然黑了黑,忍一忍道,“明天去见却也不迟。”   初初道,“陛下,请不要让我太过失仪。”   皇帝端起碗,拿筷子拨了拨,淡淡道,“无妨,让别人陪朕去也是一样的。”   初初不再说话,拿帕子去给一旁坐着的儿子擦脸上的汤渍。小家伙一抬头,对上那个叫做父皇的人冷亮严厉的眼睛,憨憨地举起手里的鱼块,告诉他,“如——”   燕赜皱眉,“小龟还不到两岁,怎么就开始自己吃饭?弄的脏兮兮,忒没有礼仪。”   小龟大概知道是在说他,大度地笑了笑,将鱼块放到嘴里大嚼,汤汁顺着胖乎乎的小手往下流,初初将汤汁擦干净,小龟吃完了鱼肉,另只手舀了一勺面鱼儿(注:一种面食)往嘴里送,吃的不亦乐乎。   初初对皇帝道,“小龟做事很喜爱自己动手,臣妾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皇上嫌这样有碍观瞻,以后我们多避着您就是了。”她语气清淡,恭恭敬敬,燕赜气不打一处来的,突然,一根鱼刺卡在了喉中,他哎哟一声,和梨子忙跑过来,“陛下,您怎么了?”   小龟呵呵憨笑,对娘亲道,“如——”   #   卫国夫人盛初初领着三皇子归来到沐辉宫向太后请安,任氏宽和得在座上道,“快起来吧,”向小龟招手,“这就是阿龟吧,快抱过来给予看看。”   有宫人过来牵小龟上前,初初一看,是自己原先的师傅余音,向她欠了欠身,余音忙扶住她,笑着道,“使不得,奴婢见过夫人。”初初又哪里肯受她的,忙也止住她。   任太后在宝座上面笑道,“你们两个扭扭捏捏的却做什么,初初,你如今是一品国夫人,受她的礼是应当的。”   初初握着余音的手,“我以前在您这里时,余音姐姐对我最是照顾。”太后方笑,“好,就免了这一次的。”   让赐初初座,小龟则跟着余音来到太后的凤座前,他一向随母亲走南闯北的多了,并不怯场,太后喜欢他这虎头虎脑的样子,两只大眼睛亮闪闪的,俯身握着孩子的手,仔细端详,待看清楚这孩子的相貌,心里头不禁些微惊叹。   她的乳母、这沐辉宫的宫正蔡氏凑上来,赞道,“三皇子殿下生的好,这胖脸蛋儿,福相!”   太后褪下手上的砗磲(注:深海大贝壳,因纯净多做佛品,古代打捞不易,故价格昂贵)佛珠,“这个是保平安的,给阿龟护身。”   初初上前接过孩子,“娘娘,使不得,太贵重了。”   太后道,“这还是先皇赐给我的,”看着小龟若有所思,心里头不由暗暗地想,若是先帝还在,定然会喜欢这个孩子吧!容色转淡,“是我这个皇祖母的一点心意。”   初初方谢过。   太后问宫人,“麟儿呢?怎么还没来?让他来见见三郎。”   就看见乳母领着大皇子麟走进殿内。燕麟乃是弘德帝的元后柳氏于天佑三年十月所出,柳皇后早逝,临终前恳求皇帝,将其在太后殿养育,现今周岁已有五岁快半,已经进学,是一名小小的读书郎了。   只见他穿着小小的绣着金边的儒袍,头戴小金冠,上来先向太后行礼,“儿臣拜见太后殿下。”   太后对他道,“去渐渐你弟弟三郎,和卫国夫人。”   燕麟有些好奇地看向初初母子,先行礼,对面前肥嘟嘟的小肉团唤了声,“三弟,”然后抬头看初初,“夫人。”   初初蹲□,温柔地道,“殿下,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曾在这里侍奉娘娘,常陪您玩耍。我叫初初啊。”   初初——?大皇子麟脑海里依稀有这样一个熟悉的身影和名字,可是他那时候太小,摇了摇头。   初初摸摸他的小手,“那时候您很喜欢和我玩,殿下,您长大了呢。”燕麟已经五岁多,从相貌上看,越发像他的母亲柳氏,圆圆的脸庞,黑葡萄籽一样的大眼睛,身材也像柳家人,不是燕氏皇族那样瘦削挺拔的骨架,显得温和敦厚。   虽然不再记得初初,但正握着自己手的卫国夫人美丽温柔,让人自然萌生好感,燕麟对着她笑了笑。   小龟哼哼了两声,扯着他娘的衣襟要抱,肥墩墩的小身子乱扭,燕麟只得退后一步,初初把他抱起来,小龟就将大脑袋靠在她颈子边上,燕麟羡慕地看着他,并发现三弟脸上,那双和皇帝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亮闪闪的乱转。   他遂来到任太后座前,一揖道,“皇祖母,儿臣要去校场学习射箭。”   “好,”太后吩咐他随身的太监,“让侍卫们好生教导,仔细安全。”   燕麟又向初初母子告辞,并道,“时常带三弟来玩,我很喜欢他。”   待他走后,初初向太后道,“娘娘将大殿下教育的真好,很有大皇子的风范。”   太后笑点头道,“他是长兄,是应当的。”   #   正说话间,有宫人来报,“方贵妃和四皇子殿下来了。”   初初注意到,任太后的眼睛里一闪,接着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宣。”   贵妃方蕴兮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四皇子茂和长公主同。燕同四岁多了,因出生时她的同胞男婴折损,皇帝和贵妃自是对余下的这个女婴多一倍疼爱,可谓天之骄女。四皇子茂比三皇子归仅晚了一个月出生,刚学会走路没多久,此刻小手牵在母亲手里,向殿内走来。   方贵妃见到初初,也颇有些意外的样子,当下各方见了礼,贵妃坐下对太后道,“今儿是同儿说想麟儿了,所以闹着要来,”转向初初,“不知道卫国夫人也在。”   燕同到太后座前,拉着任氏的手,“皇祖母,麟儿哥哥呢?阿同想他啦!”声音清脆,带着小女孩儿的稚气。   任太后将燕同抱起坐在自己膝上,赞道,“同儿真是越长越水灵了,上回连闳大夫进上来的玉枝露你喝着可好?不够我这儿还有,让你母妃吩咐人来拿去。”   或许方贵妃第一胎着实失了调养,燕同的身体从小也是不大健旺。听到太后这样说,燕同拍着小手,“太好了,同儿快要喝完了,很好喝呢!谢谢娘娘!”   这边方贵妃看见初初身边的三皇子静静地呆在母亲身边,一双眼睛亮亮的,对小茂道,“那是你三哥哥阿龟。”   小龟大概想到方才燕麟的举止,自走过去到小茂的面前,小茂生的很漂亮,可以说综合了皇帝和方蕴兮两个人的优点,小龟仔细看了看他,伸手戳了戳他雪白粉嫩的脸蛋。   小茂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怯,眼前的肉团子哥哥眼睛真亮,他想起母妃的猫,每次想做坏事的时候,那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先唤道,“三郎哥哥。”   小龟又戳戳他的小脸,眼睛笑眯眯,初初解释道,“三郎还不大会说话。”   燕同跑过来,好奇地看着小龟,“他不是比阿茂大吗?怎么还不会说话呢?好笨哦。”   方贵妃斥她,“同儿,不许胡说。”   燕同吐了吐舌头。   小茂快哭出来了,眼睛贼亮的三郎哥哥似乎是对戳他的脸蛋上了瘾,三四句话的功夫,他都已经被biubiu地戳了好几下了,嘴巴扁了扁,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燕同忙问弟弟,“阿茂,你怎么了嘛?”   小龟一指头戳到小茂雪白粉嫩的小脸蛋上,正色道,“弟!”   初初扶额,这是这孩子说出的第一个正确的字,小龟已甩着小肥腿走回来,半路上又一转身,指向小茂,“弟!”   第73章 求婚   —————————————经过至我如碣石,心惆怅我似东海————————————   孩子们都回去了,太后问她的乳母蔡氏,“嬷嬷,你看这几个孩子怎么样,”   蔡氏道,“大皇子稳重,四皇子聪明,三皇子——哎,娘娘,老奴的眼睛可能不大好使了,不知道是否看花了,那孩子长得可真像先懿圣太后的模样啊,”   “是啊,”任太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思量了一会,摇头轻笑,“这人世间的事,有时候真不好说。本宫乏了,麟儿回来的时候叫我。”   蔡氏应了一声,余香等大宫女自扶着太后去内寝安歇,焚香掩幔,不一会儿,寝殿内外,慢慢安静下来。   #   皇帝当天下午并未去骑马。午膳时卡在喉咙里的刺到下午经几个太医联手才给弄出来,里面扎破了,咳出来许多血。   周宗良一身冷汗,跪在地下道,“皇上,这根刺幸而扎的还不很深,若是再往下寸许,真的老臣也不知道要该怎么办了。喉咙里扎破了,老臣给您开一方汤剂,服的时候您慢慢含着往下送,这几日饮食也清淡些,还有,”轻轻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莫要动肝火。”   燕赜躺在榻上,额上垫着一方凉巾,实实他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若是被这一根鱼刺扎死了,自己会不会成了古往今来死的最搞笑的皇帝?刚才弄的他也乏了,听完老太医絮絮叨叨的说了这许多担忧后怕的话,燕赜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周宗良便领着众太医退下,到门口,遇到和梨子,又细细将注意事项告知于他,最后道,“这两日身边最好由贴心的人服侍着。”示意侍寝安排上不要太过妖娆的。   和梨子只说了一句话,“卫国夫人回来了。”   周宗良当即了然,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   皇帝陛下从午寐中醒来的时候,看见身穿鸭黄色春衫的女子,伏在自己榻案前轻轻吹着汤药。   如鲠在喉,如鲠在心。   喉咙里的刺可以取出来,了不起出一点血而已,然而心里的这一根呢?   许是觉察到皇帝醒了,初初转过脸,正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她不知道皇帝这时候心里将她比作了一根鱼刺,捧起药碗道,“陛下,药可以喝了。”   皇帝收回沉思,坐起身,略哑着道,“你喂我。”   汤药一勺一勺地送到嘴中,燕赜按照周宗良教的,缓缓地将它们咽下去,一时间室内只有汤勺间或着碰到瓷碗的清脆的撞击声,直到最后一勺,燕赜揽过美人的腰身,将口中的汤药渡到她的口中,唇舌搅动,汤碗滚落到榻上。   “苦吗?”他轻轻问她。   “嗯。”   “可是你好甜。”强势的吮吻再动,燕赜霸道地将初初整个人都锁在自己怀里。   两人的唇再次分开,美人湿萌萌的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春雾,看不清思绪,你是我的鱼刺,也是我的解药,他想这样子告诉她,用手将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皇帝将她身子揽到自己怀里。   #   皇帝连续数日留卫国夫人于长庆殿侍驾,引起不少人瞩目。   这一日,宫中大宴。原是西北又传大捷,西突厥经连续数十年的内讧和争斗,逐渐衰亡,淮西王贺定兴与子云来率军三十万,端掉王庭,可叹那乙毗咄陆可汗在周军铁骑踏进王帐之前还在与自己的子侄互相算计,不料一柄长刀从天而降,结束了他的生命,也结束了西突厥的历史。   周于其后收其土地,在安西都护府下设瑶池都督府。   老将贺定兴一战成功,那世子云来还不到二十岁,皇帝大悦,赞父子二人:此功不逊西南,开疆辟土,功可垂史册!   淮西王父子二人尚未回京,王妃顾氏代替丈夫,坐在了皇帝宝座下第一位的客座。   顾王妃按正一品国夫人的大妆,浑身金器珠宝,坐在皇帝下手,众人的盛赞道贺声中,却时而流露出悲戚的神色。原来老王爷贺定兴回城途中染上急症,却不允许她告诉宫里。“孤王一生只有一愿,立下军功,当得起圣人赐的王号。现愿已达成,更有佳子,死而无憾矣!只是或今生再见不到你,卿卿,来世若还有缘,我定要生的年轻些……”顾妃是他的继妻,年岁相差了近三十岁,却是情深意重,连续育有二子一女。淮西王后来于当月去世,没有想到的是,顾王妃于第二年竟也随之而去了,或许是应了他信里的那句话,不忍让王爷等得太久吧。   却回到宫宴当时。   顾王妃脸上的戚色引起了初初的注意。两个人品阶相同,都是正一品外命妇,因此她就坐在顾妃的下位。如厕更衣的时候,二人在恭房相遇。   顾妃正在铜镜前理妆,一转身,却是一个趔趄,初初刚刚进来,见状忙扶住她的胳膊。她们的侍女都在外面等候,屋内只有她们两人。   “娘娘小心。”   顾氏看见是她,愣了一愣。   交浅忌言深,初初松开她的手臂,微微点头,自要入内。   顾妃的神色却止住了她。没有了外间明亮灯光的照耀,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几乎藏不住悲伤。   “娘娘,您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您的侍女进来。”扶她坐到旁边供女眷休息的长榻上,初初问。   “不,不用,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初初心中一动,轻轻问,“是不是王爷他……受了伤?”   一滴泪珠从涂着精致妆容的妇人脸上滚落,顾妃的声音略带哽咽,“盛小姐,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初初轻叹,见她的帕子掉了,便留下自己的,“娘娘,您要坚强。”   #   回到座位上,大殿上正在演一支胡旋舞。领舞的女子一身火红衣裙,黑发像是火焰一样跳跃,她的腰肢是那样柔软,双腿纤细却有力,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初初听到有人道,“不愧是博雅大苑的任大家……”   “就是之前的头牌婀奴姑娘啊!听闻孟御史是她的裙下臣,窦大人的公子一直得不到美人的眷顾啊……”   和梨子走到她身边,侧耳低声道,“皇上问您,方才顾王妃是否有些不对。”   初初往上面看,年轻帝王正兴致勃勃地观看大殿上的舞蹈,冷亮的眼睛里满是赞赏的意味,犹豫了一下,向和梨子说了。   不一会顾妃回座,初初见她神色已恢复正常,脸上也补了妆。顾妃将帕子还给她,二人轻轻点头致意。   一曲正舞罢,彩声雷动。皇帝从座上站起,殿上渐渐安静下来。   皇帝拾级而下,先来到顾妃座前,顾妃忙站起,皇帝向着大家道,“老贺将军乃是先祖世交,在三十岁的年纪,他与先皇太宗合力成就雁门大捷,击退突厥王胡力;在七十岁的年纪,他带着儿子灭西突厥乙毗咄陆,我大周向西北扩一千里。众位臣躬,这样的精神叫做什么?”   除太后外,所有人都已站起,聆听皇帝教诲。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淮西王以苍生王土为己念,几十年如一,一意而贯之,一毅而贯之。当罔替!”皇帝冷峻的眼如新星灼亮,环视座下一圈,清声道。   世袭罔替!按大周建制,只有皇族封王可以罔替,异姓王爵多为三世而斩,一世一降。君无戏言,将淮西王定为世袭罔替,意味着只要大周朝在,贺家子孙皆可为王,成为铁帽子王是也。   顾王妃已是泣不成声,想到老王爷信中话语,心中大恸,伏地跪拜,“臣妾……代王爷谢陛下隆恩!”   众臣山呼,“陛下圣明!”   皇帝又走到初初座前停下。初初微微一愣,轻轻欠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两个人身上。   只见华灯下面,年轻的帝王龙章凤质,俊美夺目,他很像他的父亲太宗,那一种咄咄耀眼的生机和英武,常有臣下奏事时不敢直视。卫国夫人身量颇高,姿媚而神端,冰魄一样的眼睛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也让她看上去不再那么娇美。她显得冷漠,但是听闻她在西南被百姓奉为圣女,做了许多有益乡民的事情,隐隐约约又让人有一种不可描述的慈悲的感觉。后来佛教在中土大兴,后世有人考证,观音像中便有以她为蓝,此是后话,不知真假。   皇帝这时候的语气些微放松,“两年前西辟大理,夫人亦有功,”向着已站起身的顾妃,举起手中酒杯,“朕敬淮西王妃和卫国夫人一杯。”   有小侍忙跑过来给三人满上,皆饮下。   众目睽睽,皇帝座边上的方贵妃尤为紧张,腰身不自觉间坐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初初饮了酒,脸上稍稍染上一层红晕,皇帝笑向众人道,“朕两年来食无味,寝无寐,不知是何故焉?”   盛初初不由窘迫,垂下眼,难免耳根却红如火烧。   大殿上气氛顿时活络,一个大胆的妇人道,“听闻陛下爱慕卫国夫人,是不是这个缘故呢?”   皇帝大笑,执起初初的手看着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未君故,沉吟至今。朕欲聘君为妃,不知应我否?”   初初不敢抬头,却又怕他在众人眼前就来捏自己的下巴,勉强抬眼,面前的男子雍容尊贵,微笑的模样和清晨凶狠占有自己的简直不是一个人,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个妇人尖叫道,“卫国夫人,你再不答应,就换我好啦!”   一个男子的声音立刻道,“闭嘴!陛下,臣妻无状,回去定严加管教。”登时引得一片大笑。   初初低下头,四下里登时大彩,燕赜到她耳边道,“夫人,今晚留下来陪我。”   #   楚雄郡,大将军营。   沈骥虽被封做镇国大将军,但并未开牙建府,京中以沈恭的伯爵府为家,在楚雄,则一直宿在大营内。   长夜漫漫,朴素单调的营房内,一灯如豆。   沈骥在灯下继续撰写记录自己的兵书。之前初初在时,曾帮他豢稿,两个人讨论,他决定不仅把自己经历的和西南行军所有的战役都记录下来,并且把操练的过程、行军、器物、地形都写下,此举颇有收获,竟对自己现在的操演和武器改良都有帮助。   不知哪一扇窗户开了,春风拂过后颈,他一时竟有她又偷偷从后面偎过来,捂上自己的眼的错觉,   半晌未动,他搁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   亲兵侍卫周成进来,告诉他,“将军,西北还没有最新的消息。”   “唔,”沈骥重新拿起笔,“西突厥不和久矣,贺定兴以反间计制之,如没有意外,应能捣毁酋巢。”   “还有,甘小姐来信说她想在神州(注:香格里拉)多待一段时间。”   沈骥皱起眉,“神州地属吐蕃,多派几个便衣的护卫去。”   “是。”周成应,见他又开始书写,劝道,“将军,很晚了,您还不睡吗?”   “我将这一段写完就好。”   门轻轻掩上了,忠心的护卫自退到门外站守。   谁也没有去关那扇窗,温热的风继续将他的颈子环顾,软软地直吹到心里。   #   初初沐浴后披着轻软的丝绸,一步一步来到龙榻前。   皇帝已躺在那里,案前摆着一个酒樽。   他将酒樽放在胸膛上,眼前仿佛是那一个秋天的上午。佛堂的门骤然关上,阳光细细从窗格里透进来,被自己扯开的纱衣内,惊恐的美人yu|乳乱跳。   一伸手,握到了她酥软的小手。   “陛下,您不要多饮,喉咙还没有全好。”初初提醒他。   燕赜偏过头来看她,眼睛带着酒意,却很清亮。“我刚才在想,你我之间的每一个机缘,好像都无法令你爱上我。”   初初没有说话,垂下眼。   燕赜一起身,酒樽倒了,他拉下初初贴伏到自己身上,酒液在二人身上流淌,他含着她的肌肤吸吮它们,令到初初敏感地瑟缩。   终于他将她翻压到身下,抚摸着玉人的长发,亮亮的眼睛微醺地看着她道,“夫人,我一生最美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最遗憾的事也如此。呵,真是可叹!”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写到本章后半篇的时候,一边听着《truth and lie》,一边我竟然哭了。   本来真心只想写个jq文的,怎么想到就成这样了捏?   好想写一个爽文安慰安慰自己,安慰安慰大家,么么,让大家看这么沉重的JQ文,辛苦了!   本节标题是曹操的一句词,很喜欢曹操,我们的历史太欣赏刘备这样的人物,曹操真不应被书写成奸雄。   过去一个月收到的霸王票,thank you all。   雨竹61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4 02:42:22   芳芳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4 14:18:44   哩哩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4 14:56:29   雨竹61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6 19:49:24   雨竹61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1 09:40:11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4 07:00:45   香草小沙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 20:28:28   茶泡泡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7 13:53:20   1414345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0 18:15:32   霸王30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2:33:22   荣清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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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龟是面向着初初侧躺,屁股正撅到皇帝脸上,燕赜叹了口气,问外面,“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卯时正(注:凌晨五点)。”   燕赜又叹口气,对初初道,“给我更衣。”   初初也是刚醒,眼儿朦胧地将孩子的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小家伙立马不满地砸吧了两下,初初轻声道,“等会,他还没有睡熟。”   燕赜的注意力就来到美人身上。只见她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朦胧的光线中,小脸越发显得娇美,这会儿正俯身轻拍着儿子,脸上满是母性的温柔,薄薄的内衫挡不住两颗玉桃子颤丢丢的轻晃。   皇帝坐起身,撩开小美人的丝衣前襟,直接掐在上面的粉红上。   身体的敏感处突然被男人爱抚,初初本能地一颤,抬起头,皇帝的面庞紧绷,眼睛又深又亮,央求道,“皇上,别……”   燕赜倒益发兴头,索性指尖绕着那嫩嫩的粉色绕画起来,直把它们逗弄的娇突突的凸起。   初初左躲右闪地避不过,任她怎么躲,对方只捏着她峰儿戏耍,倒是那一对玉兔更晃的厉害,眼见皇帝的喘息愈重,小龟突然一个转身,小肥腿一蹬,正把男人的咸猪手踹下去,初初忙侧避过将衣衫拉拢,小龟依依呀呀地说着梦话抽噎着梦哭,撇着小嘴委屈的不行,燕赜撩的自己一身的火,可是小家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两个人之间跟划了一道鸿沟一样,理直气壮地反客为主。   初初柔声道,“陛下,您今日有早朝。”听到对方喉咙里懊恼地咕哝了一声。   鲜少见他这样挫败的样子,初初说完抬头笑看了他一眼。皇帝一愣,捉住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眼睛。   初初不解其意,再抬起来的眸子里就又恢复到平素,皇帝摸了摸她的头发,“晚上回来再办你!”   #   袁绣罗来到沐辉宫的时候,看见方贵妃、莲妃、刘贵人等高位妃嫔已经到了,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大公主四个孩子玩在一堆,不一会,史美人带着二皇子思也来到殿上,给太后行了礼,沉默地坐到一边,二皇子羡慕得看着在大殿一角玩耍的四个孩子,却还是紧紧地依偎在史美人身边,没有过去。   “二郎怎么不去和大郎他们玩?”刘贵人问史靖苿。   史美人干巴巴地道,“二郎身子弱,今早上起来有些喷嚏,怕过给别人。”   刘贵人喉咙里嗤的一声,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像是老猫开恩放过爪子底下的老鼠,不再去看他们母子。   袁绣罗之前听说,这位史美人曾也是在宫里头颇受皇帝宠爱、风头一时无两的人物,彼时莲妃初初还只是长庆殿的一个宫人,皇帝纳新,得了史良媛,便把盛宫人抛到一边。不过到最后,史靖苿却是因为暗中构陷盛初初漏了馅,失了宠爱,虽怀孕还是被送到行宫静养,一直到产下二皇子才回宫。   想到这里,袁绣罗不由再去看坐在方贵妃对面、太后座下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的莲妃。之前对这位颇为传奇的人物有诸多想象,见到之后,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比想象的还要漂亮,更有那性情十分坚毅,至柔的相貌和至刚的性情结合到一块儿,可笑自己曾还和皇帝说过那样的话,袁绣罗心中顿时一阵羞愧,同时益发感激皇帝的宽宏和教导。   这位莲妃娘娘平素好像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但绣罗看得出她和太后、许美人、还有甘露殿一直无声无息的羊美人关系是不错的。由于经常一起下棋的缘故,绣罗本人与许知萱交往颇多,她敬仰许知萱的通透、达练和宽仁平和,皇帝也称赞她,并让绣罗多和其来往,多向她学。绣罗觉得,连许美人都诚心认可、小心对待的人,必是有相当的过人之处。   莲妃重新进宫以后,一个人就将皇帝的时间分走了泰半,嫔妃们没有意见是不可能的。绣罗就听到有人发牢骚,“呵,不就是那张脸么,美人易老,看再过十年,她能怎么样?!”   袁绣罗不由叹了口气,又看到上面自己安静坐着的周美人、正在窃窃交谈的李美人和邓美人,还有宋良媛等等。呵,再过十年,那时候她们自己也会老了呀……   #   初初从太后殿回到自己宫中,李医娘过来道,“宋七让人递信进来。”   “什么事?”   李医娘便将纸条递给她,只见上面一行字:有人要对娘娘不利。   初初眉头轻蹙,“这是什么人写的?”   “宋七说不知道,一个小童子等在咱们家门口,扔下字条就跑了。匆匆间看他的模样,生的白净俊秀,穿的也精细——会不会,是什么人家的小厮?”   初初百思无解,将字条再看一遍,看那纸张、字迹,点头道,“有可能,”思索了一会,仍是无解,便道,“先等一等再说。”   说是等,还是唤来本宫的司正太监,吩咐他,“去前殿候着,问问这几日奏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徵央宫的司正太监叫做刘一刀,是长庆殿总管太监石宝顺的师弟。当时太后也曾推荐人选给初初,但被皇帝挡住了,皇帝是这样子对她道,“朕是为你好,用朕的人,总比用太后的人放心。夫人,你怎么谢我?”   初初想,多谢您抬举进了宫,自然您的一举一动便都是赏赐。   但却不能不领这个情,少不得又被迫着依着他的样儿奉承他。可是那燕赜在床上向来是彪悍变态,末了又把美人逼的恼了,哭了出来,“陛下总是这样轻贱于我!”   皇帝则冷哼,“小溪,说话要公平,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个让人讨好的个性儿?不逼着你,不逼着你行吗?!”   #   刘一刀自是不知道帝妃之间人后的这些事,领了命,便匆匆来到前殿。前殿是嫔妃们对皇帝上朝大殿的简称。这时候廷上云集了百多名官员、勋贵,正在与皇帝议事。   刘一刀先问外面站班的一个小侍,“有什么事吗?”   能在殿前伺候的,都不是不灵光的人,刘一刀是跟着大监石宝顺的老人了,没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这一句问的看似没头脑,那实际上意思是问“有咱家(徵央宫)的事吗?”即,有没有关系到莲妃娘娘的什么事?   小太监摇摇头,“大人们说什么,俺们也听不懂。”   一问一答的把消息给通了,即便被人旁听到了,也挑不出刺来。刘一刀又道,“我到外面值房里坐坐。”等散了朝你就过来。   小侍点点头,“晓得了。”   #   长信宫。   向太后晨省回来,方贵妃带着一双儿女回宫。阿茂随乳母下去歇上午觉,燕同陪在贵妃身边。小姑娘四岁多了,越来越知道爱漂亮,在母亲的梳妆镜前,拿起一支支大人的簪环在自己头发上比划,问方贵妃,“母妃,漂亮吗?”   方贵妃道,“女孩子不要太虚荣。”   大宫女玉珠过来跟着收拾,“公主,仔细戳到眼睛。”   燕同不以为然,“我就爱漂亮,要像莲妃娘娘那样!”   方贵妃问,“你喜欢莲妃?”   “嗯!”燕同点头,“她多漂亮啊,像仙女一样!还有阿龟——母妃,”咚咚咚地跑过来,扶着贵妃的胳膊道,“阿龟好有趣哦,比小茂好玩多了。”   看着一派天真无邪的女儿,方贵妃一时无语,燕同叽叽喳喳继续道,“还有母妃,我以前见过莲妃娘娘。”   “什么时候?”方贵妃已经不大想理她了,心不在焉地问。   “有一次,我偷偷跑到父皇的书房里……”南窗下,那是好大的一幅画啊!身穿白衣、胸前簪着海棠的长发美人像是能从画里走出来——   被发现了行踪的小公主很快被小侍请了出去,和梨子紧张得告诉她,“殿下,不能说你偷偷跑进来过,不然……”那鬼灵精眼珠子一转,“就会被打屁股,还会越长越丑!”   燕同吓的捂住脸,严肃地点点头。   方贵妃听完,没有说话。过一会对燕同道,“同儿,母妃告诉你,身为女子,美丑并不是最重要的,智慧和贤德才最重要,你皇爷爷让人编修女史,就是选贤与能。实际上,太过爱慕美貌与虚荣不是好事,你懂了吗?”   燕同想反驳,但她知道每当母妃这样子说话的时候最好就不要再做声,遂嘟着嘴低下头。   方贵妃吩咐宫人道,“带公主下去,抄写女训三篇。”   小公主眼泪汪汪地被带下去了,方贵妃不为所动,挥挥袖子,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   前殿的奏事还在继续,因有了刘一刀的拜托,站门的那个小侍就格外地竖起耳朵。   奏事很日常地过去了,小侍们已经习惯了里面大臣激烈的辩论和皇帝的打断问话,时而对臣下揶揄,让他们慢慢说,把各自的道理讲透,以便于丞相们和他自己做最终决定。   并没有关于徵央宫莲妃娘娘的。   临到末了,兵部尚书谢苍出列,“陛下,西南道保山郡出现匪乱,约有三千人众。”   皇帝道,“这点事还不够沈骥干的?”   “是。镇国将军已将匪乱平定。”谢苍道,“不过这三个月以来,西南已有两次大的匪乱,民心似有起伏。”   “朕记得,吏部刚对西南道官员考核,整体成绩中上,没有大的矫政。是不是,窦章?”   听点到自己的名字,窦章忙出列,先看看邵秉烈,再向皇帝道,“是的陛下。”对此次考核,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启奏陛下,”监星馆的副大夫陈志出列,“西南近期却有乱云蔽月之相。之前卫国夫人携三皇子在西南为百姓祈福,民心依顺,盖因三皇子乃应运而生,适宜西南。臣以为,西南之不稳,与三皇子回归京城,有很大的关系。”   听到这里,皇帝的眼睛眯起来,“连闳大夫何在?”   陈志道,“连大夫去西山游历,一个月后才回来。”连闳外出游历,是向皇帝告过假的,燕赜好像才想起来,没有再做声。   皇帝不说话,又是关系到莲妃与皇子,臣子们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想法,大殿上静悄悄的。   一个御史出列,“陛下,陈志信口雌黄,更有抬高攀附莲妃之嫌,不可信之!”   陈志道,“我是应天象所说,何来信口雌黄一说?你可请任何一位监星大夫来看,是不是我所说的星象?”   御史冷哼,拂袖道,“牵强附会,毫无依据!”   陈志亦冷笑,“三皇子随卫国夫人赴大理为战地祈福,归殿下乃是应运而生,前去避劫,此为皇帝陛下亲笔御书,难道你连陛下的话也说是毫无依据?”   “你!”御史辩不过他,登时大恼,向皇帝下跪道,“皇上!陈志狡言无耻,臣看他借西南说事是假,妄图攀附莲妃是真,请陛下明察!”   “陛下,胡御史当朝构陷微臣,微臣冤枉,请陛下明察!”   一下子两个人都直挺挺地跪下了,大殿上骤然无声。和梨子悄悄向上面看,皇帝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二位爱卿都起来,”过一会,皇帝清越和平的声音道,“只是议事而已,没有必要动辄就激动起来,你们说呢?”   二人一愣,齐齐低头脱帽,“臣惭愧。”   “西南的事情,匪乱已经平定,窦爱卿具保委任的官员没有问题,朕,信任朕的吏部尚书和镇国大将军。”他说话的时候看了谢苍一眼,这位大人正躬身而立,聚精会神地聆听。   “至于星象一事,还是等连闳大夫回来。就这样吧,散朝。”   第75章 捞月   —————————————纵使长条似旧垂,奈何攀折他人手————————————   刘一刀从值房出来,一溜小跑,回到徵央宫。   初初听完,问他,“刘公公在史馆有没有相熟的人,”   大周朝禁止宦官与大臣私下串通,但大臣们辅佐皇帝处理外务,宦官服侍皇帝衣食起居,像大监石宝顺、皇帝的贴身内侍和梨子等重要宦官,还兼着帮助皇帝整理文书、传唤大臣、甚或是带话的职责,公务上不可能没有往来。刘一刀跟着石宝顺很久了,这时候正派上用场。   而且,皇帝把自己派到莲妃身边,就是给她用的,这一点刘一刀心知肚明。怎么用,看她的手段,怎么被用,则看他的心肠。   他刘一刀老辣人了,正也要趁此掂一掂自己这位新主子莲妃娘娘的斤两,趁不趁他全力追随。   当下见她平静得听完,先不说别的,却问到史馆这里,便试探着问,“娘娘的意思是……”   盛初初道,“我想看看这位陈志大夫以前是否与我父亲有过来往。”   刘一刀懂了。“史馆有一位编修,确实欠着老奴几分人情,”他抬起头道,“老奴这就去办。”   #   当晚,监星馆的陈志大夫一封奏折递上,坚持自己的观点,并直接建议封三皇子归为滇王,把西南道化为滇王的封地。   大周的建制,无论是皇族的燕姓王还是异姓王都有封地,但只能算是食邑,王爷只享受封地的部分税收,不参与行政管理。如无特殊原因,皇子们十五岁行冠礼(注:皇子冠礼早行)后才封王,因此陈志的这一提议不可谓不大胆。   同时,胡御史的折子也到了,和廷上一样,指责陈志阿附莲妃,甚至对前卫国夫人本人都有影射,暗指她暗中与陈志有勾连,欲借星象之说为三皇子造势。   更扒出一层皮来,原来陈志二十年前刚入监星馆便与当时的大夫有过一次论战,盛肇毅彼时也年轻,领着一帮御史站到了他这边,帮助陈志过关,若没有御史们当时的鼎力相助,陈志或早已被监星馆扫地出门。   监星馆、御史台,都是可以直接向皇帝呈递奏折、不用经过中书省的地方,皇帝将两份奏折阅罢,将它们放到台上。   和梨子见是收工的架势,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今天去哪儿?”   皇帝站起身道,“去明光殿。”   “是。”和梨子退下,忙让人通知许美人准备接驾。   #   不到两天,莲妃与盛肇毅的故交陈志勾连,欲趁连闳大夫西山游历之际,借天象为三皇子造势封王的传言在宫内外悄悄流传开来。   加上皇帝这两天没有再临幸徵央宫,嫔妃们再看初初的眼光就多了些异样。   初初领着小龟来到太后殿给任氏请安的时候,就听见刘贵人在向方贵妃道,“……心也太大了,大郎都还没有弄呢,她着什么急……”   一个中年宫女咳嗽了一声,她方抬头看见初初母子来了,瞟了初初一眼,端起茶杯住了嘴。   太后还没来,初初对小龟道,“你跟着这位姑姑去找大郎哥哥玩,好不好?”   小龟已渐渐能说一些简单的言语,点头道,“好。”   看着孩子和中年宫女一起隐入通往内室的回廊,初初坐到方贵妃对面。   刘贵人是这样的,见不到人的时候可以猛讲对方坏话,初初真到她跟前了,她又浑身猫抓一样的不得劲,左张右顾得像是屁股下硌了什么东西,一会儿一杯茶就喝空了。   初初并没有看她,从坐下起,她一直看着自己正对面正襟危坐、姿仪端庄的贵妃方蕴兮。   方蕴兮端是沉得住气的,过了一会儿,才瞭起眼睛看向初初,“莲妃是有话要与本宫说吗?”   “贵妃娘娘,”莲妃的声音很娇很凉,让人听着心里头酥一阵,后背同时却像抵着一把刀,悬悬麻麻的。   刘贵人又端起茶杯,装作饮茶侧耳听着,丝毫没有发现杯子里茶水已经空了。   “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个至亲,您说是吗?”初初缓缓向贵妃道。   刘贵人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听见大宫女余香的声音道,“太后殿下到。”   嫔妃们忙齐齐起身,向太后行礼。   #   众人都退去后,太后留初初下来说话。   大皇子麟领着小龟一起吃饭,乳娘和宫女们在旁边看着,大郎递给小龟一块糕儿,“这个奶酥可好吃啦!”   小龟指指自己的盘子,“放这,我等会吃。”又把自己面前的蛋羹舀给大郎,燕麟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他的头发,“阿龟真懂事。”   太后满意地看着两个孩子和睦的场面,转过来问初初,“说实话,这个陈志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话,臣妾根本不认识他。”初初道,看着太后。   太后点头,“我是相信你,可是这种事,难道巴巴儿地向人去解释——这明显是有人幕后捣鬼,泼污你和三郎的名声。呵,又是监星馆,又是御史台,手笔还不小。”   初初不做声,监星馆的陈志,通过刘一刀,已把他的大致情况了解清楚,履历、入馆后与他相关的事情,人脉圈子。而御史台——现左都御史安可仰正是在自己的父亲盛肇毅因谋逆被诛杀之后接替他上台。   安可仰是邵秉烈的人,盛肇毅之所以被皇帝诛杀乃是因为他同时得罪了邵秉烈与谢苍二人。说来也有意思,邵、谢二人本水火不容,但在盛氏血案中却是出奇的一致,站到了一起。只不知道这次陈志兴事,安可仰是与他早有意会,还是临时配合,竟这般天衣无缝。   太后又道,“皇帝的意思最重要,你不要仗着他爱你,太过托大。”一顿,缓缓又道,“不要学先懿圣太后,她毕竟是皇后,懂吗?”   #   这日上朝,皇帝当廷斥责陈志、胡御史二人,用词严厉,并分别予以降职、发俸的处分,二人跪地领罚。   下午,燕赜来到徵央宫。宫人们告诉他,“娘娘正在给三皇子殿下洗头。”他便不让通报,自己踱到浴房。   初初穿着遍地绿樱花缠枝襦裙,与素素两个人给小龟洗头。   “不要,不要!”肥嫩的小娃娃趴在母亲膝上,两只小肥腿乱踢。   初初撮住他的嫩爪子,将它们收拢好,不准再乱挥舞,正色道,“燕三郎,再不洗头发,你的脑袋就要变成鸟窝了!而且,你昨天已经答应了今天洗,闹也没用!”   “鸟窝,鸟窝!”小龟亮晶晶的大眼睛乱闪,学着小鸟飞的样子,手指着自己的头,那意思是,就变成鸟窝好啦,小龟我不介意的,笑着哄他娘,“让小枭,然后,睡这里。”   初初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枭鹰,顿时一愣。小龟扯着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偏过大脑袋,“小枭,叔,想他们了。”   初初没有再做声,轻轻按住孩子的头,让素素冲水,把腻子和蛋清冲掉。   冲完水,小龟还没有放弃刚才的话题,突然问,“阿叔为什么不来?”   正用大面巾将小家伙乱蓬蓬的脑袋包住的手顿了一下,初初一面细致地擦着,过了一会方一面淡淡道,“阿叔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打仗,抓坏人,所以不能来。”   小龟还想说什么,可是被大面巾搓的头晕晕,好容易从厚厚的面巾里冒出来,爬到初初肩膀上,一眼看见门隔处站着的皇帝,喊道,“户王,户王!”   初初抱着孩子站起身,燕赜慢慢地走过来,小龟挣到他身上,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往皇帝身上乱蹭,咯咯地笑着,饶是皇帝此时心情并不好,也不禁被逗笑了,抱着小家伙逗弄了两下,将他交给侍女,“带三郎先下去。”初初道,“仔细别凉着头。”   室内只余下帝妃二人。   初初看得出皇帝不郁,大概是刚才进来时听到自己和小龟的对话,想了想,轻声问,“陛下今晚要在我这里用膳吗?”之前并没有接到通知皇帝今天要来,晚膳等需要提前准备。   燕赜却问她,“你很想他是吗?”   那一双弯弯细致的黛眉轻轻蹙起,像是上好的丝绸被骤然一抽就生了褶皱似的,盛初初别过脸,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皇帝捏紧她的下巴,令初初仰起头,陡然间生出的一股怒气,年轻的帝王厉目如刀,冷冷得道,“看着朕。”   初初并不屈服,淡淡地,“陛下,请给臣妾一点自己的空间。”   燕赜扬起眉,“你自己的空间?在哪里,这里吗?”手抚向她心脏的位置,“告诉我,你需要多大?一点点,还是整个一颗心都是他?”   皇帝眉目英俊而勃发,此刻怒意昂扬,便如熊熊之烈焰一般灼烫压人,让人呼吸都困难。   初初脸色苍白,于心底深处她本就对他有一份根深蒂固的惧意,这样子像是对质一样的,想反抗,可是又想起早上太后的话,勉强调整好情绪,试图跟他讲道理,“陛下,您现在情绪不好,这会子说话都是伤人伤己,何苦。”   犹如被巨石碾过心肠,胸腹间一瞬间的下坠茫然,如何跟一个无心的人谈心事?如何向明月诉衷肠?燕赜觉得自己像那只愚蠢的猴子,以为把水里的月亮捞到碗里,她就成了自己的。   第76章 反击   ————————————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匣中刀—————————————   看皇帝出来时的那张脸,和梨子知道他又受气了。   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三灾八难,和梨子觉得,陛下他好像是把他的人生中所有的不顺都集中到了盛初初身上,不知是好是坏。皇帝不愁,活愁死他这个太监。   闷着头跟着主子走了几十步,他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咱们去哪儿?”   燕赜站住了,正顶住宫墙。是的,去哪儿?他是世间最尊贵的帝王,却不得不圈围在这深深的城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和远在西南一隅的沈骥,究竟哪一个更加不幸运些。   “回祥云殿。”燕赜转过身。   “是。”和梨子忙应道,一众小侍簇拥着跟上。   #   刚回到祥云,宫人报中书侍郎裴义求见。皇帝有些意外,“宣。”   裴义于天佑七年六月接替致仕的申鼐入阁,应当说,从天佑六年被重新启用,到后面的入阁拜相,弘德帝对这位老臣有再造知遇之恩,而裴义也用自己一贯的忠直与令人惊叹的才干,回报于帝国和年轻的皇帝。   他已经七十岁了,生的矮小,却总给人挺拔的感觉。与皇帝寒暄了几句,便渐渐入港道,“陛下,老臣有一谏,不知当不当说。”   能让直脾性的老臣犹豫的,皇帝的眼睛闪了闪,“裴公但说无妨。”   裴义躬身长揖,“臣请陛下,早立国本。”   远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室内的光线略微暗了下来,和梨子手持拂尘守在门外,如一尊雕像。   国本,即立嗣。任何一个组织,它的终极目标就是妥定接班人,只有找对了接班人,才能最大可能得将组织传承下去。皇帝这几天,实际上亦在思量此事,却淡声道,“诸子尚幼,是否过早?”   “陛下,”裴义说了一翻道理,说出自己的建议,“先后柳氏虽已故世,但嫡长子长在太后膝下,背后有足够的助力。嗣位虚悬,则人心浮动,人心浮动,则会滋生许多不必要的波澜。”这段话已有所指,实际是说这两天的陈志、胡御史之争。   皇帝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是犹豫的是——“诸子俱佳,尤以皇三子归,深肖朕躬……,”他当真矛盾,缓缓道。   裴义在心里头轻叹一声,才两岁的娃娃,哪里看得出肖不肖的,不过是偏爱罢了,进一步道,“自古立嫡立长,若立三皇子,恐不能服众,”知道他的痴根子在哪儿,轻声道,“早立国本,方是对莲妃娘娘最大的保护,陛下。”   #   远方天际传来今夏第一声春雷的时候,正稚声稚气背诵着《千字文》的阿茂一个激灵,偎到方贵妃怀里,“母妃,打雷了,阿茂怕。”   方贵妃递给他一块糕,“好了,只是打雷,没什么好怕的。阿茂今天也辛苦了,去跟姑姑们玩吧。”吩咐侍女将小茂带下。   突然想到上午在太后那里请安时,莲妃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娘娘,这世上谁没有个亲人……”嗤,方蕴兮不禁于心中轻笑,她知道莲妃不是凡物,生的美,又有本事,哄的一个两个男人围着她团团转。可是这里不是蛮荒的西南,更何况只会在男人身上下功夫就想在大元宫玩的转?以为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唬住谁不成,真是幼稚。   #   小龟听到雷响,把正埋头吃瓜的脸抬起来,看着初初,“哟,”他听了一会,脸上那专注的小模样真逗人,“雷!”还粘着香瓜子儿的小胖手指着外面,三两步就爬到他娘的怀里,撒娇道,“雷,怕!”   初初拿细纱给他擦嘴,但身上展眼已被香瓜汁水蹭了一前襟,抚着他头发道,“阿龟不怕。阿龟有没有听过闪婆婆和雷公的故事?”小龟睁着纯净的大眼睛摇头,初初便给他讲了雷公的故事。   小龟问,“小、大,为什么?”男孩子大都讲话晚,有时候表达不出自己想说的,急的脸红红。   初初听了一下,知道他是想问为什么雷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想一想摇头,“嗯——这个娘也不知道。可能雷公有一个小孙孙,跟着爷爷敲锣,大的是爷爷敲的,小的是孙孙敲的。”   小龟立刻从初初膝上跳下来,往外面跑。   “做什么?”   “看闪婆婆,雷公,孙孙!”   宫人们想拦,初初吩咐漠漠,“带他去吧,就站在廊子下面,小心别淋着就是了。”   “是。”   李医娘进来,给素素一个眼色,素素忙带着宫女们都下去,李医娘过来凑到初初耳边道,“毛师傅的人都打探好了。那陈志好赌,就是这样被人捏住了把柄。”   “贵妃的哥哥呢?”   “方贵妃的哥哥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不过每个月有两天,他都会带着自己的常胜大将军去斗场斗鸡,据说是无往不胜。”   “常胜大将军?”   “嗯,一只斗鸡,据说没有败过。”   “知道了,让他们注意分寸。”   怎么样针对她、拿她来编排不是,初初都可以忍耐,可是他们不该将矛头对上小龟。你有你的阳关道,但旦一计较起来,她盛初初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   监星馆的副大夫陈志赌钱出千,被两个外地狂徒剁去了手掌,扔到业已宵禁的大街上,还是巡逻的武侯发现了业已昏迷的陈大人,京兆尹的官差们搜寻了两天,剁手的狂徒早已不知所踪,竟像是没有出现过一般。   此案震惊长安城,本来陈志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盖因前几天的西南天象一事,名声大噪。刚刚被皇帝申斥并降职,转眼就被剁去了手掌,陈志大夫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方贵妃听到消息,微微一怔,正有些意外,大宫女银珠进来禀报,“娘娘,大夫人来了。”   大夫人就是贵妃的哥哥方景生的妻子齐氏。一进来惶惶地抓住贵妃的手,“了不得了,娘娘,昨天夜里家里遭了贼。”   方贵妃心里头一惊,联想到陈志的事,“怎么回事,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齐夫人摇头,“只不过你哥哥那只最喜爱的常胜大将军被人砍了脑袋,丢到书房里面。哎哟,从后舍到书房,一路上竟没有人发觉——妹妹,你说是什么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是什么个意思?巴巴地就为杀一只鸡?”齐夫人惊魂未定,一面说一面手放在胸口上,不住拿绢子擦额上鼻子上的汗。   方贵妃没有做声,脑子里蓦然闪过那天莲妃定定地看着自己,“娘娘,人在世上,谁没有个亲人?”   顿时心里头凉浸浸的一颤。   #   散朝回来,皇帝对和梨子道,“去徵央宫,让莲妃过来见朕。”   这是要找茬的节奏。   一会儿传信的小太监陈六来回道,“陛下,莲娘娘身子不舒服,说……不能来。”   燕赜一愣,“她怎么了?哪里不好?”   “奴婢不知道,”陈六越说越小声,“是李姑姑出来的,莲妃娘娘——奴婢没有见到。”   燕赜一时火起,眉毛都竖起来,“没见到?朕让你去叫她,你连人都没见到?”一本书扔过去,“你当的好差!”   皇帝对下人,还从来没上演过全武行,陈六吓的噗通一下子跪下来,“爷,陛下爷,不是奴婢无能,那李姑姑说莲妃娘娘心口拧了一上午,刚刚歇下,实在是奴婢替陛下爷心疼娘娘,才大着胆儿没让去叫醒。”他额头上被砸了个包儿,平时伶俐活泛的一个人,此刻苦巴着脸儿抖抖索索,别提多可怜。   燕赜知道,这帮崽子平日无时无刻不揣度着自己的心思,咬着牙斥道,“一个个大胆的东西——怎么的就闹了一上午?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来回转了几圈,气冲冲当先走了出去。   和梨子连忙跟上,经过陈六时,伸足踢了他一脚,“算你机灵,还不赶紧的起来跟上。”那陈六方哆哆嗦嗦站起身,后背心全湿了。   #   皇帝一行人,大中午的顶着大太阳来到徵央宫,从宫殿门口到内寝,宫人们不及给他行礼,就见年轻的皇帝已是步履匆匆地直直走了进去。   为修整这徵央宫,当真费了不少心力,处处精细,古朴中透着优雅。   一扇月下芭蕉图案的绣屏将内寝隔成内外两间。小侍们全停在了门口,李医娘在屏风外的高脚几上正调试汤药,见皇帝来了,站起身对他道,“嘘,她刚睡着。”   皇帝声气不由就低下来,“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李医娘嗔他道,“谁让陛下无缘无故向娘娘发脾气。”   燕赜被憋住了。他过来是想发火的,可这李医娘一向有些不着调,难道自己跟她见识去,屏风里面一声低唤,“姨母,”声音娇娇弱弱的,隔着屏风,可以看见隐隐约约朦胧的影子,似正在侍女的帮助下坐起来。   李医娘就又嗔皇帝一眼,那意思是,看,您又把她吵醒了。   “是朕。”皇帝决定不理会她,自己颇为威严地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美人身穿雪青色绸衣,斜倚在海棠垂花八步床框子上,看见皇帝,懒懒地瞅他一眼,从床上下来。   皇帝就将她抱了个满怀,皱着眉道,“怎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朕?”   初初懒懒地道,“只是中暑而已,不想给陛下添麻烦。”   燕赜心里头暗嘲,你惹的麻烦还少。   初初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懒懒地将小手捂着自己的鼻子,略微蹙眉地埋怨,“您身上的味儿,我闻不惯。”   燕赜气恼,“我身上能有什么味儿?”   “陛下是刚下朝吧?啧,前殿那烟熏火燎的,也不说换件衣裳再来。”李医娘捧着药碗走进来。   皇帝将初初放到一边的贵妃榻上,李医娘过来将药汤蔽到白底青莲盅子里,皇帝问,“让老周来看看吧。”   初初慢慢地用银汤匙搅拨着盅子,娇娇儿地用碎铃一般的声音缓缓说着,“有李姑姑陪在臣妾身边,皇上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她有多久,或者是从来没有这般放松慵懒地跟他说过话,燕赜等她喝完药,李医娘将盅子收拾了出去,初初嫩笋一般的手指捻起一块蜜枣,要放到嘴里,皇帝却凑了过来,她横了他一眼,不得已将蜜枣放到他嘴里。   燕赜衔着枣儿,定定地看着她。皇帝生的十分英俊,不是那种漂亮的五官白净皮儿,而是英姿勃勃地充满男子气概,这样子专注地看过来,极有压迫感,能把人烧起来。   他喂着她把枣儿给吃了,初初嘴里头甜甜苦苦,本就懒软到骨头里的身子被他揉搓地似乎要融化掉。   皇帝凑到她耳边,“初初,你也学会了精乖。怕朕责罚你,便这样子来哄我。”   初初道,“我犯了什么错,您要责罚臣妾?”   “你把朕的监星大夫的手都给砍了,这还不是错?”   初初轻合上眼睫儿,淡淡道,“他无缘无故地陷害我也就罢了,可是不该把小龟给捎上,我不能容忍。”   “我已经当廷申斥了他,还把他降了职。”   初初便抬起眼瞟了皇帝一眼,“难道小龟是我一个人的?”缓缓道,“您有您的程序,我也要保护我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小年吗?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77章 衷肠   ————————————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   燕赜更衣换上便服,见她仍歪在榻子上,一条郁金底海棠花锦绣薄被搭在身上,露在外面的小手和玉足都凉浸浸的。便问道,“还是不舒服么?”   “唔,”初初应了一声,“心里像是堵了棉絮子,烦燥燥的。”她说话的时候微微蹙着眉,声音娇淡,软软的好不动听。燕赜觉得,自己虽是爱慕她的骄傲不驯,但显然实际更喜欢她这样娇软可爱的样子。   “今年长安热的早,朕也觉得气闷,等过几天去九阳就好了,那里有山有水,咱们便要好生儿歇歇,这一年到头的当真是累。”皇帝边说边脱了鞋,躺到初初身边,一边道,“嗳,往里面去去,我都没枕头了。”   初初只得往里面退了退,“这榻子窄,皇上若想歇午觉的话,不如到床上歇歇。”   “不用,我就是想抱着你躺一会。”燕赜淡淡道,声音里一丝疲惫。   初初听他语气,睁开眼,一双妙目瞅着他,“陛下有事情不开心?”   燕赜转过来看她,对上她的眼睛,“朕也是人,当然也会有不开心。”   初初道,“您是皇上,还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   燕赜听她这话,转过来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手摸了摸她的脸,“初初啊,你可真是个傻东西。”   那水波盈盈的瞳仁里有一丝不解,但也没有再继续问他,两个人静静躺了一会,皇帝突然道,“朕要立大郎为太子。”   “哦,”初初不以为意。   皇帝过一会继续道,“于私心说,我其实很中意三郎,但三郎非嫡非长,恐不能服众,大臣们也不答应。”拍了拍她在被子外面的手,语气有些无奈。   初初有些意外。一直以为,她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样必须征服的东西,或者是颇为喜爱的物件。   皇帝陛下爱慕卫国夫人,为她颠倒荒唐。   这句话从字面上说有多么好听,但从根本上说,最终还是为了取悦他自己。倒是没有想到,他竟想过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   “在想什么?”见美人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燕赜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没想到。”初初老实回答。   燕赜领会错了意思,再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即使三郎做不了皇帝,我也会一直对你们母子好,当替你们安排周全。”   “不是的,”初初打断他,认真地道,“陛下,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小龟做太子,当皇帝。能够平安顺意地过一生,做一做他喜欢的事情,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这样就够了。更何况,我已是你的妃子,您正当盛年,又怎么会现在就去考虑千秋以后的事情呢?”她是认了命,人活在世上,有几人能够当真脱开红尘羁绊,肆意一生。在西南的两年,已是他能够给予她的最好的礼物,身为一个男人和帝王能够做到这样,无论他的初衷和目的如何,她都于心感谢,并将永记于心。现在的她,只消做好一名妃子,像前朝的丽妃那样,伺候好皇帝,保护好家人,足矣,无憾。   这句话听到皇帝耳朵里,却别是一番动听。痴心便会妄想,虽然明知她不过是恪尽一个宫妃的本分,但下意识里还是牵动自己的情肠,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夫人。   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头枕在自己肩窝上,腿收到自己双腿间,像是把整个人都锁起来,初初察觉到他的激动,“皇上,臣妾真的不能……”燕赜轻嘘道,“别做声,让我抱一会儿。”   #   天佑九年六月十三日,在中书令邵秉烈、中书侍郎裴义的共同建议下,弘德帝立已故元后嫡长子燕麟为太子,入主东宫。此为大事,宫中举行大典,并大赦天下。   任圣太后随后提议,后宫嫔妃多年未经封赏,为表普天同庆之意,建议所有嫔妃普升一级,皇帝许可。又因贵妃方氏已是正一品内命妇,晋无可晋,便自她之下进行晋位。如此,封莲妃初初为莲贵妃,贵人刘彩静为淑妃,其他嫔妃均晋一级,如许美人等晋为婕妤,宋良媛等晋为美人,袁才人等晋为良媛,种种不再细表。   如此一来,后宫嫔妃除了方贵妃以外,人人有赏。册位大典上,十几个佳丽身穿崭新的衣裙,自莲贵妃盛初初起,一个个从代行皇后职权的方贵妃手中接过自己崭新的玉牒书册。   皇帝对自己的后妃们一贯是温柔随和,很少流露出在外朝的英武王霸之气,妃嫔们多敬他爱他,多于畏惧。此刻年轻的皇帝身穿玄色章纹龙袍,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略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看着底下自己的妻妾们,连任太后都在想,他父皇在世时,在后宫女人面前的表现,显然没有他这样得体尊贵。   史靖苿从女官手里接过自己的玉牒,从今天开始,托太子燕麟之福,她就是史婕妤了。从天佑六年进宫被封做良媛,三年内连升两级,还生了四皇子,她应当算是幸运的吧。抬起头看了看也是盛装坐在宝座上的贵妃方氏,还有她正对面太后下手已然落座的那一位风华绝代的莲贵妃,曾经的长庆殿中卑微的盛宫人,斗吧斗吧,她在心里头冷冷得想,人这一生何其之长,谁输谁赢,最后才见分晓。   #   长信宫内。方贵妃褪去繁重的华服头饰,屈着腿坐在铺着竹席细纱的长榻上,收起上午晋位颁牒大典上的端庄大度,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宫里,她真的一丝笑也挤不出来。   齐夫人来告状之后,她曾试图将此事向皇帝提起,但没有机会,或者说,是皇帝没有给她机会。他定是知道了此事的,方蕴兮想,不过是偏袒徵央宫那一位。   正还在为此事不甘气恼的时候,忽然就传出了皇帝立嫡长子麟为东宫太子的消息,方贵妃这才彻底清醒,自己的作为没有瞒过皇帝的眼睛。本以为他宠爱着莲妃和三皇子,会拖延立太子,自己很可以从其间为阿茂博一些机会的,没有想到皇帝根本不会给她们任何机会。   不仅如此,全体后宫集体晋位,只出了她一个人。这是太后在为太子邀人情,也是皇帝在堵大家的嘴,如此一来,谁不念着太后和太子的好?谁还会再明里埋怨皇帝偏心多弄出一个莲贵妃?   贵妃方氏,晋无可晋——方蕴兮眼中,流露出不甘和惨然。   大宫女玉珠进来,交给方蕴兮一封书信,“娘娘,这是谢大人使人递进来的。”   方贵妃忙从片刻的自艾中清醒过来,对她道,“你先下去。”   “是。”忠心的侍婢自守到门口。   方贵妃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笺,细细读了三遍——   娘娘,应先搏后位,再图长远。   她定了定心,命玉珠捧来火烛,将信笺悄悄烧了。   #   西便坊,辽西伯爵府。   一辆乌木金钉、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从侧门驶入伯爵府内,马车在内院二门处停下,身穿青缎缺胯袍、头戴乌纱璞头的年轻人下了马车,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下走进大门。   辽西伯的遗孀、伯爵府的老太君钟氏于今夏发了暑症,慢慢地缠绵榻上,眼见着就要不好。长子沈恭的夫人张氏领着紧要的女眷、仆妇正在床前侍奉,一个丫头打帘子进来道,“大爷来了。”   沈骥没有妻妾,一屋子女眷都是沈恭的妾侍,和老夫人身前常年侍奉的仆妇,并不需要回避,那丫头却道,“大爷带了客人,请大夫人留下,其余夫人、奶奶们都退下。”   众人方知道是来了紧要的客人,忙向张氏道个恼,从后门出去了。张夫人也整了整衣衫,来到门口。   却是沈恭亲自打帘,张夫人一看,当先进来的年轻人双目灼灼,英俊不凡,虽是一身普通的青缎衣袍乌纱璞头,却挡不住其自来的尊贵压人之气,却不是当今的天子弘德帝燕赜是谁,忙退后一步,深深欠身,“臣妇见过圣上。”   燕赜走进屋,一面温和地向张氏夫人让她起身,一面问道,“老夫人怎么样?朕来看看她。”   张氏忙上前道,“不知道圣驾莅临,容臣妇先进去看看。”   “唔。”   一会儿张夫人匆匆出来,欠身道,“陛下,老夫人醒了,要穿戴起来见您。”   “使不得!”皇帝道,与沈恭一道进入内室。钟氏正在两个仆妇的支撑下坐起来,指挥着自己的侍女金钩,“去拿我的大褂来,我……”   “老将军,这样子就好,不必多礼。”皇帝止住她,坐到榻前。   钟氏看见年轻的皇帝坐到了自己面前,半晌方老颤着道,“陛下!”丈夫辞世后,她很少进宫面圣,与皇帝也不过是每年大节封赏勋贵时远远地照面几次。对于年轻的皇帝,她既有一贯的作为一个臣子对于天家和燕氏皇族的忠心耿耿,同时对于他和二子沈骥之间的纠葛,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去介怀。因此这一声里,什么情绪都有,竟而老泪涟涟,哽咽着不能言语。   年轻的皇帝,眉眼极是温和,“先皇在世时尝对朕说,没有你们这些老臣子,没有当年辽西伯从山头上给他架下来,他不可能帮助太祖爷爷打下天下,或都不可能活下来。如今老臣们不多了,老夫人,你要保重身体!”   钟氏渐渐平静,点了点头。古人那一套忠君爱国的思想在老人脑子里根深蒂固,令到她虽然委屈,却不会动摇对皇帝的忠诚,嘶哑着道,“皇上亲自驾临来看老臣,老臣死而无憾了!”   皇帝又道,“沈监军、阿骥,他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沈大人在京里头给朕干活,阿骥在边疆保卫国土,老夫人,你可以放心了。”转眼看见壁角那里刚才在屋子里未及通知、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站着的乳娘,问沈骥道,“这是沈大人新添的大郎吧,抱过来给朕看看。”   沈骥的夫人张氏嫁过来之后多年无出,妾侍们也只有三个女儿,去年一个新娶的妾终于诞下一名男婴,沈家这才算有后。   皇帝看过了孩子,又和老夫人说了几句话,钟氏也回了几句,只是精神明显不济,趁着仆人给她喂参汤的时候,沈恭轻轻问皇帝,“母亲病重,思念二弟,是否可以……”   皇帝却像是没有听见。沈恭眼睛暗了暗,直起身,转脸看见张氏期盼询问的眼神,轻摇了摇头。   临到尾声,皇帝起身要走,却是一顿,命沈恭等人退后,自己轻声问钟氏道,“有一个人,她也想来见见你……”   “不,不!”老夫人突然抓紧了仆人的手,一根根枯瘦的手指如鹰爪一般,手背上老筋突起,显示出愤意与决绝,她的嘴角深深垂下,喉咙里喘了两声,艰难地道,“皇上,请恕老臣,难以从命!”   皇帝道,“是朕唐突了。”说着站起身。   沈恭远远看着,见先是皇帝说了什么,母亲明显激动起来,继而皇帝安抚了她,站起身,他见状忙迎了上去,君臣二人离开老屋。   #   二门外,盛初初一直等在乌木马车里。   一会儿皇帝回来了,告诉她,“老夫人不见你。”   初初垂下眼睫。   皇帝道,“她曾是你的婆母,你便下去,在这里给她磕个头吧。”   第78章 认清   ————————————不患一念忽然起,惟患那念实觉迟—————————————   乌木金钉马车很快驶出了伯爵府,拐出西便坊,来到朱雀大街。   灰色细麻帘子让车厢里有些暗,从出来起,盛初初一直就没说话,皇帝摸着握住她的手。   “皇上,”她抬起头,鼓足了勇气看着他,“老夫人病重,沈…将军他——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可不可以让他进京,与老夫人见上一面?”   盈盈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像是有水光似的,那恳切的眼神啊!君王的脸却绷得紧了,先是淡淡道,“西南最近匪乱频发,离不开他。”   “可是……”   “够了!”皇帝低声斥道,“这是我和阿骥之间的事,你不要再管!还有,朕不想再从你嘴里听你提到他,知道了吗,初初?!”他蓦的把手抽回去了,昏暗的光线下,下颚绷的紧紧的。   初初不再做声,可是心里头堵的一阵一阵的闷疼。这算什么?动不动就端起了帝王的架子压迫人,高兴了就甜言蜜语的哄你,冷淡地收敛好仪容,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燕赜烦躁地又命她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说?说,别憋着!”   初初仍不做声,过一会缓缓道,“臣妾是还有话,但都是您不爱听的,臣妾不敢再说。”   “你不敢,呵,朕看你胆子大的狠!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这时候车厢外传来和梨子轻咳了一声提示,“咱们还没到家,咳。”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马车载着帝妃二人,很快进到大元宫内。   #   回到徵央宫,皇帝一路怒气冲冲地往里走,和梨子将宫人们都清退下去,皇帝走到内寝,忽而转过身向着初初道,“你就这样为他着想?明明知道朕不喜欢,还偏偏要提!不刺着我你就不好受是不是,盛瑜溪?”   初初道,“皇上,您不讲道理。”   皇上的眉毛扬起。初初继续道,“将军他对您怎么样,您心里头比谁都清楚。”   皇帝倒渐渐平静下来,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没有错,初初,你说的没有错。可是我注定要负他,而你,也是一样,我的夫人!”   初初心头不觉一震,抬起眼眸。皇帝逡巡着看着她,拇指摩挲着她的嘴唇,“如果没有阿龟这个孩子,你会不会回来?”   初初轻轻道,“不会。”   皇帝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松开她,“看,这就是你,小溪。你想哄着我的时候就哄,不想哄的时候连敷衍都嫌多。你和我一样得自私冷酷。所以,不要试图让我一个人背着那良心债。”   他说着松开她,接上去刚才的话题,“我好像曾经说过,你我之间每一个机缘,都无法令你爱上我,呵,之于你,我没有一件事做对过,也对不了。可是最奇妙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我的小溪——奇妙的是你和我,我们总有下一个机缘。   阿龟这个孩子是天赐的,还有你的侄子,你总算还有一些母性——不要说都是朕逼的你,实际上你一直都已在选择!天注定你就是朕的,你就属于这大元宫,这一生你逃无可逃!”年轻的皇帝说话一向是自信充满锋芒,初初曾经不理会他。但此刻那些话像一支支锐利的箭扎到人的心里,她不自觉间苍白了脸,竟无法反驳。   皇帝看着她问,“你怎么不说话?呵,因为你说不出。”   他边说边走过来揽住她的腰,托起美人的颈子让她看着自己,“朕是爱着你,可是不会因着这个变的软弱。你也是一样的。这或许就是我们为什么这样迷恋你的原因。”   他说完深深地吻住了她,凉丝丝甜蜜的唇,津液一直流到心里,让它战栗,让它疼痛,也让它欢愉。   #   因为册立太子,今年去九阳避暑行宫的日期稍稍推迟了半个月。   皇帝带着裴义和俞凤臣来到九阳,邵秉烈坐镇京中。每天都有专人将朝中汇集的奏折送到九阳,如无例外,皇帝每三天回复一次,将旨意传达给京里。   这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也就是卯正时刻,京兆府门口的大鼓就有人“咚咚咚”地敲响起来,两名衙役连忙过来查看,只见一个老者,身穿素服麻衣,神情悲愤,正挥舞着鼓槌大力敲打着大鼓。衙役们斥道,“呔那老头,你有什么事?府尹还没有到值,稍后再敲不迟!”   原周律有云,“有挝登闻鼓者,……主司即须为受,不即受者,加罪一等。”登闻鼓是百姓直诉的一种重要方式,司法机关必须受理,否则将予以处罚。   那老者跪下道,“我要告褫国公周继盛,纵容其子滥伤人命,害死了我的儿子!”   竟然是要告褫国公周继盛!两个衙役对视了一眼,“快去禀告大人。”其中一个人道。   “是。”   #   周安茹匆匆来到太后所居的仁寿殿,路上碰见撑舡子摘荷花莲子回来的许知萱和袁绣罗二人。   “周婕妤,”   “许婕妤,袁良媛,”   互相寒暄打了招呼,周安茹道了个恼,自先离去。   许、袁二人见她是向着仁寿殿的方向,袁绣罗道,“这位周姐姐,平时从不言语,什么事让她这么匆忙?”   许知萱倒是知道一二的,这两天周继盛在外宅的私生子酒后携妓驾车,撞死了几人,其中一个还是国子监的学生,被那学生的父亲敲登闻鼓告到了京兆府,端是一桩丑闻。对绣罗道,“你不是要做莲子粥荷叶饼么?”   绣罗笑道,“是,咱们这就去吧。”   #   周安茹确是为了此事来找太后。皇帝听闻了撞人事件之后,很是生气,只因其间又有周家仗势压人强行要与苦主私了的情节,那苦主不甘受欺,方去京兆府敲的登闻鼓。   当然,这都是“听说”,但皇帝确把此事交给中书令邵秉烈彻查,“必要查明事实,给百姓一个交代”,这却是真的。一件并不算大的事情竟然交给了中书令直接督办,周家虽贵为国公府,却是日薄西山一代不如一代,皇帝要拿着他们做筏子,降级或者夺去爵位都不是没有可能。   看着眼前年轻女子忧虑的眼睛,这周安茹生的也是极漂亮,一双杏仁眼,肌肤匀若凝脂,头发又黑又浓密,细细看来,比那莲贵妃盛初初实也不差多少,任太后皱着眉道,“是你爹让你来的?”周微澜出去游历,还没有回来。   周安茹道,“不是,是我自己担心。”   任氏道,“临时抱佛脚,早干什么去了。皇帝不找你,你也不去理会他,难道非要他追着你不成?既进了宫,哪里来的那么多傲气,我看都是毛病!”   周安茹半低着头不做声。太后恨铁不成钢,“这还早着呢,不会一下子就把你们家怎么样的。便怎么样,难道皇帝是听我话的人?你先回去吧。”   说着便让宫人送周婕妤出去。   出来正遇见前来给太后请安的方贵妃。   方蕴兮见她的样子,便知道了大概。屏退宫人,悄悄对周安茹道,“周妹妹,须知有事要拜真佛,如今皇上最爱听谁的话,你还不知道么?太后和我,都不如她呢,你何不去那边试试?”   周安茹听见她的话,将信将疑。方蕴兮见她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自带着宫人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稻谷要回家过年啦,更新不可能保持这一阵的快节奏了,三天一更?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安幸福!   本周投雷的朋友:   kd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 21:39:59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 22:48:33   弥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 22:43:32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 19:28:07   路过借过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3 23:14:05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 21:00:02   chlo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5 10:18:01   all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17:33:59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20:53:18   谢谢你们。   第79章 长乐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光一时飞—————————————   九阳山距离京城长安约一百余里,山有密林,郁郁苍苍,又有天然的地泉贯穿山中,实在是避暑消夏的绝佳圣地。   盘旋山路而上,可见巍峨宫殿隐现幽谷松石之中,那九阳行宫依山而建,从山阴到半山腰,正俯瞰整个宫城项背。   长乐殿临水而居,面前正是将宫城分为东西两半的栖龙湖,这湖是人工凿建,引的却是山上的活水,经由九处隐匿在水下的龙首导入湖中,水清而静,如一块镜面将天云倒映。   长乐殿一侧的偏殿是四空设计,最是朗阔,四根三人合抱的赤色盘龙漆柱撑住梁顶,将排窗全部打开,鲸绡霓纱随风飘摆,地榻上纱裹的美人宫娥隐隐便如天上的仙娥一般。   盛初初与周安茹席榻对坐,榻案上摆着一只绿地黄彩望月贡瓶,里面插着两支粉莲,映着两位正在饮茶交谈的美人面,一个神姿娇冷,一个妩媚鲜艳,真真是好看。   初初听完周安茹说的话,于心里真有些觉得突然。除了老褫国公的六小姐、也就是这位周婕妤的姑姑周微澜,她与周家并无交集,以前与周安茹本人也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罢了。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国公家的嫡长小姐温柔沉默,虽生的玉雪花颜,但好像对圣宠并不上心。皇帝有心冷落周家,她便顺势对皇帝退避三尺,从不主动争取。初初偶尔也曾听见太后对身边人说她无能,负了周家人的心血。   不过初初倒是觉得,这和有能无能没太大关系,人各有志罢了。宫中岁月并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步步惊心充满玄机,只要一个皇帝不是太无能,朝中局势不是太坏,大都镇得住后宫。只不过因为利益干系过大,静水流深是真的。   眼见着一直潜水的周小姐耐不住浮出水面掀一朵小浪花,初初问她,“恕我直白,但一来本宫对此事着实不知,其二婕妤平素很少到我这里,今次不知为何想到来找本宫?”   周安茹见她问的直,只得忍耻道,“平素是妾身失礼。实在是担心父兄,皇上一向禁止后宫与外私传消息,您也知道我在这宫里的处境,并没有一个消息来源,这才来求娘娘。若是能为我爹爹哥哥求得圣上宽恕,妾身一家都将念您的恩。”   初初道,“婕妤也说皇上禁止后宫与外臣私传,更严禁后妃干政。你不能做的事,本宫也同样是不能做的。”   周安茹知道刚才自己情急说错了话,登时粉面臊红,站起来欠身道,“妾身错了……”   初初一瞬间不由想到那褫国公周野原是太祖身边的从龙近臣,当年是何等的威风,现在家道败落了,就要这般低头。不由叹世间变幻瞬息,不可测也。   缓声道,“婕妤坐。你我都是侍奉皇上的姐妹,这般实在不必。”周安茹听她说的实心,倒于心生出一两分感激,欠着身坐下。   盛初初继续道,“听你刚才说的,京兆府接下案子,那苦主诉说撞死人的是国公爷的儿子,但这都还只是听说,并没有确切消息。”   周安茹道,“就是如此,才这样着急。”   初初笑道,“若并不是贵府的少爷,婕妤岂不是白着急了?白叫别人笑话了。依本宫看,凡事先定住自己的阵脚。如果真是你们家的事,查清楚了,到时候再想办法不迟。再者说,贵府家大业大,令尊也未必就到了非要靠一个妃子求情说话的地步;又再退一步,皇上一向最是公正,便他真有什么想法,你觉得他是听谁的一句话就改变主意的人吗?”   “这些道理其实婕妤都知道,只不过关心则乱。我有什么说的不对的,你别往心里头去。”   那周安茹一席听,一席心里头又是惭愧,又是了然。对方没有虚应客套,说的也都是实话,但她这样清凌凌的说出来,周安茹觉得自己真的冷静下来许多。站起身道,“多谢贵妃娘娘指点,今日是妾唐突了。”   正说着,宫人进来禀报,“皇上来了。”   初初便也站起来。那周安茹更是尴尬,生怕初初疑心自己故意挑这个点来与皇帝相遇,忙道,“莲娘娘,妾身并不知道皇上这会儿会来。”   初初笑道,“本宫也不知道,走吧,去见见。”   #   皇帝看见周安茹,有些意外,各自见过礼,自先退下,燕赜便问初初道,“她来做什么?”   初初淡淡道,“陛下若是已经猜到了,就不要明知故问。”   燕赜一笑,抚着她肩膀调侃,“她倒是想着来求你。”   初初转过来看他,“臣妾也说,臣妾倒是觉得不如直接去找您的好。”   皇帝大笑,将她揽到怀中,“找朕做什么?j□j么?”摸着自己下巴,“朕确好色,不过只好夫人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稻谷的老娘不准稻谷熬夜,只能半张先奉上啦,等更的童鞋辛苦了,过年期间,不好意思哈   马上十二点了,再次祝所有的读者新春快乐,平安幸福!   第80章 贪欢   ————————————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   晚上在栖龙湖上演曲观舞。   太宗热爱音乐,今上更爱击鞠书画,对音乐的欣赏反退一箭之地,因此宫中并不像先皇时那般费尽心力制作音乐歌舞。但今日这会确实新巧,不仅舞台是摆在湖心当央的汉白玉雕砌的石台上,皇帝和众位嫔妃、贵客也乘坐龙舟,于湖上观赏。夜幕垂临,夜空苍蓝,隐隐可以看见群山的影子和宫殿的轮廓,湖面上几架龙舟,一簇一簇橙色和红色的灯火,映的夜色辉煌灿烂。   初初与太后、贵妃坐在一处,坐在皇帝的主桌旁边。几个孩子在席间串来串去的玩耍,一会儿偷拈了这张桌子上的果子,一会儿打翻了另个案上的杯盏,只有太子燕麟和二皇子思安安静静得坐在位子上不动。   太后笑吟吟得看着,对初初道,“阿龟就是淘,弄的大丫头和四郎都跟着他皮。”向太子道,“大郎,带弟弟妹妹们过来,老是咚咚咚的,她们也不敢说烦。”   燕麟起身,庄庄重重得应了声是,太后身边立着的蔡嬷嬷笑着道,“看我们太子这气架,跟小大人似的。”太后听着微笑点头。   燕麟过去召唤小龟他们,也不知说了什么,三个人都跟着过来了,小龟到初初身边,“娘,酒杯。”阿茂和燕同也缠着方贵妃要。   原是太子要带着他们一起去给皇帝敬酒,太后更欣悦了,宫人们忙给他们摆好杯子倒上蜜酒。   燕麟到史婕妤身前,“婕妤娘娘,让二郎也来吧。”燕思抬头巴巴儿得看着娘亲,终于她手一松,他怯怯得跟着燕麟过来。   五个孩子个个手里端着一杯酒,来到皇帝案前。   “父皇,儿臣们给您敬酒,祝父皇身体康健!”   面前一溜儿几个豆丁,由不得人不喜欢,皇帝心情很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先赞太子,“大郎很有长兄样子,这样很好。”燕麟仰起脸略带羞涩的笑了。   燕同是女儿,自比别个娇些,爬到皇帝膝上,“父皇父皇,同儿也敬您啦。”皇帝笑着将她抱好,看向二皇子燕思,“二郎饮的惯吗?”燕思很少与皇帝相处,一面点头一面咳嗽起来,引得燕同一阵咯咯大笑。   刘淑妃道,“老三怎么说话还不大利索。”   太后道,“他讲话晚,随了皇帝了。”刘淑妃便不做声。   初初却好像看着戏台子上看住了。   湖面上的灯火,和水波上澄澄荡荡的碎光,到她眼睛里,好似记忆里碎碎点点的萤火,它们那时候一波一波得飞过来,绕着湖里的两个人团团得飞一阵,再鱼贯着飞走。湖面上的那点子萤火,在黑夜里是多么得微弱啊,却永远得嵌在心坎里了。   皇帝问她一颗心里要有多少给他,其实怎么能说的清呢,不想的时候,就缩成一个点而已,小到仿佛不存在,然若是像这样忽然般记起,便膨胀成满满的都是。或许她的确是冷酷自私,但冷酷的人,对自己何尝不是最狠。   身上突然被撞了一下,初初回过神,小龟跑过来偎到了她怀里,手里端着一杯酒,“喝。”孩子的眼睛笑的亮晶晶的,一派无忧无虑。许多年后,他也会长成像他父亲一样英俊的男子,初初抬起头,燕赜正也向她这里看过来,那里面火热的意思……初初不禁儿一颤。   “母妃,敬你。”小龟略微笨拙得说着,踮着脚把杯子举到初初嘴边。   “还是三郎最疼人,什么都记着他娘。”太后在一旁道。   初初将杯子接过,抚了抚儿子的脸,将酒饮下。   #   湖中夜宴结束,长乐殿的宫人们皆微微欠身,迎接着帝妃二人从宴中回来。   走着走着,只见皇帝突然将美人抱起,快步向着内寝走去。宫人们便将身子弯的更低。   “将沐桶备到这里。”走到门口,听见皇帝低促地吩咐了一声,侍婢们忙各自去准备。   燕赜却等不及了,先抱着初初来到屏风后面。   粗如儿臂的灯烛燃烧,橙色的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暖暖得映到藕荷色檀木边镶金绣屏上。   “皇上,先别,等一等……”外面宫人们虽已尽力安静,但脚步在厚厚的地毯上摩擦走动的声音、热水倒入浴桶的声音,盛初初耐不住低声央求。   燕赜咬住她的耳垂,轻轻舔着上面的珊瑚珠子,“谁让你今天穿成这样,看着就想让人弄死你……”低襟宽腰的长裙,飘带系在胸口那里,是如今很常见的女裙样式,她穿起来却是,燕赜想到三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个初春的早晨,少女像小鹿一样从氤氲着春雾的林子里跑出来,宽宽的衣裙偶尔随着春风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微微鼓起来的羽毛一样的胸脯。   越是这样想就越不能自制,好在如今美人已经入彀,握住她的细腰提起,让她坐到樟木柜子上仰起头接受他的亲吻。   大手隔着衣裙不断在身上抚摸着,初初惊慌中带着疼痛,不住想往后缩,她害怕皇帝在这方面显现的纯男性的贪婪和力道,可是却不得不承认一部分的自己其实被他吸引,虚慌软弱中带着麻痒的燥意,晕眩着不断下坠,直到退无可退,靠到背后的墙面上。   两个人面面相对,美人的双颊酡红,被迫着的,却也动了情。燕赜压下来想再吻她,初初略躲避过了,他便寻着她嘴唇逗弄,喉咙中发出性感的低笑,唇与唇之间交换的气息热辣干燥,呼吸之中带着甜丝丝的男女勾缠的气息,稍时间美人的脸更红,肌肤上很快氲出温热的汗意。   皇帝贴在她鬓边厮磨吮吻,牙齿轻轻咬着柔嫩的耳廓,舌头钻到里面,初初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儿,听着他诱哄着道,“以后这样的裙子只能单单儿穿给我看,你那腰在里面裙子荡来荡去的,太浪。”   他说着就吻住她,滑嫩的小舌头被捉着纠缠,嘴里的口水含也含不住,咽下去,流出来。胸部也被握住了,指尖仿佛是不经意得隔着裙子划过顶峰凸起的花蕊,美人儿立刻像是被电到,挺起身子去就他,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懊恼得想要后缩着撤回。   皇帝握住她的腰,命令她仰着,那双眼睛亮的惊人,“还是不习惯这样被人摸吗?”看着她红着脸蹙眉,知道她是痛的,但心里头那施虐的心思和快感就越重,边摸边下作着道,“就是那么招人掐的小玩意,嗲死了……”   初初两条手臂软软地撑着箱子,略拱起肩膀仰着头与他亲吻,裙子的飘带早被解开了,粉嫩的圆在皇帝的掌握中时而聚拢,时而沉重地荡开,双峰被揪弄的痛麻的想哭,她只能在他湿湿热热的吻中低吟。   须臾,感觉到他游弋在身上的大手继续往下摸,直到抬起她一条腿儿,初初很怕他就在这里要了她,“皇上,”   “嗯?”   “三郎,三郎!”喊着他喜欢听的,娇声求他,“不要在这里!”主动抱住他的肩膀想要跳下箱子,皇帝重将她抱个满怀,从裙子里面,深绿色镶着珍珠和金翅的凤履露了出来,皇帝握住一只软足,除去鞋袜,那雪白的小点惊跳着想逃开,瞬间就被大力捉住了,初初啊的一声歪倒在箱子上,燕赜握着她雪白的小丫儿在自己裤子上已经紧绷挺立的东西上磨蹭,一条腿蹬上木箱居高临下得睨着她,“还想往哪儿逃?再乱动信不信让她们进来把你绑上。”   初初不敢再动。事实上三年前出宫前的那一晚,他便是让宫娥们把她绑在了御床,然后肆意罚挞。眸光闪动,只得扶额做娇弱状细细得道,“我的发饰太重了,这样子头好晕。”   美人儿抿着嘴的样子,眼睛里的水光快要流出来,衣裙凌乱得像刚被人虐过,一只小脚丫还光着被自己拿在手里猥亵着,连燕赜都觉得,自己好像欺负得她有些过了。   刚有这么一瞬的迟疑,美人握在他手心里的脚丫便猛得收起,踹到他心口,燕赜不妨被踹了个正中,蹬蹬退后两步,初初忙推开他跳下箱子,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就要往外面跑。   刚跑到屏风架子那里,被一双大手重新捉住,强健的胳膊勒在腰间,初初吓的轻叫,感觉到男人粗重的呼吸喷到自己颈后,大腿贴上迫着她分开双腿并翘起,那热烫粗鲁的东西抵着就要弄进来,刚才两个人的厮磨,那里已经有些儿湿润了,若是进来都不用怎么费力气,初初紧张得指甲掐到皇帝的手臂里,“三郎,三郎!”她急促得求着,两个耳坠子娇滴滴得乱颤,细细的声音带了哭音,“求求你,等她们都出去了再……”   “你怎么补偿我?”   初初僵着身子不敢动,感觉到那东西的顶端就在自己入口处,要进不进的乱蹭,紧紧涨涨的快要难受死了。   “说!”猛得被嵌入一个头,她吓的身子往前一扑,差点儿推倒屏风。   “皇上,娘娘?”一个不识趣的宫人听到声音,下意识回头问道。   两个交叠的身影投在藕荷色的屏风上面,甚至可以看见皇帝正大手往上攥握住女人的胸部——   外面顷刻间比方才更是静默,初初忍耻咽下娇吟,底下却不由箍着他弹跳痉挛,忍过了这一阵钻心的小高|潮,发现自己前襟也扯开了,雪白的丰盈上满是红红的指痕,顶端翘着在男人的指尖像是撒娇一样,却被搓的痛极。理智便又回来了些。皇帝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回过头,“等一会出去再含?”见她轻颤着点头,又道,“用你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晚啦晚啦,真不好意思晚啦   家里老人小孩一大堆,迎来送往吃吃喝喝,我是逮一会就摸一会电脑啊,555过年好累的缩   第81章 饕餮   ——————————————幽溪鹿过苔还静,深树云来鸟不知—————————————   初初看着妆台铜镜里自己的脸,室内烛光又被吹暗几许,暂时离开了男人的钳制,热意却仍在身上燃烧。   素素想去解方才屏风后面匆忙系上的胸前的飘带,被凉凉的玉手止住了,她便只为妃子卸下发髻钗环,有一些长簪凤钗的插头在刚才的纠缠中缠在了发丝上,美人不禁痛的泪盈盈的,看不得镜子里面女子的那等媚态,初初逃避一般的闭上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侍女离开了,再一会儿,身子被笼罩在一大片热源之下,那人带来的威压——初初喉头立刻像浮上一团肿块,过电一样的酸和软弱的无力感在全身蔓延,修长干燥的手指在她嘴唇上抚摸流连了一会,轻轻往下,经过颈前的时候她不禁干涩得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却好像更肿了——   襟前的绸带被重新解开。   裙子像水一样得流下去,被光洁纤细的手臂徒劳地阻挡在胸前,大概是皇帝觉得这样子也很好看,便没有去拨开她的手臂,只是将粉粉的双峰撩出来,这两个小东西刚才在屏风后面吃足了这一双大手的手段和苦头,不等着怎么样逗弄便翘起来,笋尖一样的舔着男人的手指。燕赜被她也逗的受不了,俯身去吻初初的耳垂嘴唇,大手向下在宽宽的裙摆里找到细细的小腰,在美人敏感的腰侧轻轻重重得揉着掐着,恨不能将它折断。   初初转过身,勾住皇帝的脖颈,她着实不想真的给他用嘴,便试图引着他耐不住忘了刚才那一段。他吻下来的时候她便张开花瓣一样的小嘴,乖顺得咽下他渡过来的津液,再向下的时候便挺起胸部,任他贪婪的舌头在自己双峰上舔逗。   自从给孩子哺乳以后,胸部比以前敏感许多,燕赜又惯会弄她,只用舌头在粉红的晕上细细描绘,舔的湿湿热热的,恨不能再被人大力掐着才好。初初听到自己发出猫一样的细细的哼泣,小手插到他青黑的发里,试图引导他含住自己。却突然间被提起身子翻转过来,初初不妨这样,发出一小声惊叫,身子便贴到铜镜上,被含的温热麻痒的小尖尖突得抵到冰凉的镜面上,让人不禁一个激灵。皇帝只手按着那光洁纤细的美背,并顺着那粉兔兔抵着镜子的峰儿往下摸,哑哑得道,“这样子流点奶出来吧,小乖。”   “下流!”初初娇颤颤地骂,铜镜里皇帝的面容模糊,还是自己的眼睛都昏花了,皇帝捉住她的身子又将她翻转过来,火烫的美背靠在光凉的镜子上,初初整个人坐在妆台上,像方才在屏风后面一样,只不过现在被剥的更光。   “下流?”燕赜轻笑,亲昵得低下来吻她,边亲边笑,两人的口水声轻轻响着,“我最爱对你做的就是下流的事,再下流点儿怎么样?”他生的容颜清贵,异常神采,这般眉开眼笑得说着浓稠的情话儿,显得益发迷人。   燕赜上身中衣已经脱了,只穿着丝白绸裤,从胸膛向下,流畅的肌肉线条收隐在长裤之内,衣料却遮不住两腿间鼓发膨胀的体积。男子情动的麝香味儿散发出来,这个人显然没有忘记刚才屏风后面美人的承诺,带着初初的小手解开自己裤子的绳带,那东西立时弹出来,在爱人面前暴露身体,燕赜感到兴奋极了,那物儿更弹了几下,扶着自己便挺到美人唇边。   初初转过脸,慌张地想往后躲,却只靠到光滑的镜面上。   “往前来点儿,”皇帝扶住她的后脑,柔声道,“等会儿别撞到乖宝的头,”一面看着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声音更加低浊着哄她,“乖,张嘴,我想射里面。”   初初身子还往后挣,还是他身边小宫女的时候就被他训练着为他含萧,每次都难受得快要吐出来,皇帝力道大,又图快活,在床上是不怎么懂温柔的,如今他说是疼爱她,她便总躲着此道,没想到今天又被他逮到空子。   “你先去洗洗,”她娇颤着道,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唇边晃动着男人的大物,这景象有多刺激。   “刚才洗过了,”皇帝粗鲁得道,手上使劲固定住美人的头颅,硬硬得就塞了进去,“呃!”瞬间被湿热的口腔裹含住,强烈的快感顺着尾椎激发窜上,整整的一条线带动到后脑和全身,打的人脑仁儿都疼。   燕赜咬牙忍着底下酸胀的射意,稍稍从她嘴里退出来,再缓缓送进去,兴奋的扶鞭的手都有些颤,“张开点,再大点儿,小乖,嗯……操!”抵到她喉头了,美人儿小嘴**的,几下就被搞的通红,难受得蹙紧了眉头,眼睛里也冒出泪花,皇帝却显然还不满足,离全部进去还一大截儿,他多想把整根都塞进去,使劲得干,干得她嘴都合不拢,只能含着他哭。她死都不会学深喉的,现实和想象永远有差距,燕赜叹了口气,轻轻退出一些,拿裙子拭去美人唇边的粘液,“乖,来只含着头儿试试。”   初初怯怯得舌头舔它,软软的小舌头划过眼儿的时候,听见皇帝爽的叹息,“操,操!”他握着她的头颅大力进出了几下,整根东西就绷得又酸又痛,贪心还想让她多吮一会儿,便先j□j,没想到从她嫣红的小嘴退出来的样子,燕赜一个绷不住,全射了出来,浓白的液体爆了美人一脸。   初初登时一愣,燕赜还在爽呢,羞愤加上不甘,初初慌忙要拿衣衫擦自己的脸,“你恶心死了!”她气得大喊,被笑呵呵地抱了满怀。燕赜从后面拢住她的胳膊,不准她擦脸,一面亲吻她的嘴。咸咸的液体被卷入两人交缠的唇舌中,初初恶心得全身发麻,身上像万千只蚁虫叮咬,胸前的玉桃子扑腾腾得乱晃,被捉住,充满暴力得揉搓,敏感得肿痛着。他命令她吸舔自己胸前的汗水,手指早探下去撩拨更深层的情弦。   一会儿初初嘤嘤哭了出来,被欺负的太狠了,全身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燕赜将她从妆台上抱起,轻拍饱翘的**,“别夹这么紧,”一面戳次一面抱着美人向浴桶走去,走动间的摩擦快感让人腿软,他不得不先停住弄了她一会儿,直弄的美人先泄了一回身子,软软地不再抵抗了,方将她抱到热水里。   热水里初初也没有好日子过,不停的抽搐和热气激情让她神智都有些恍惚了,明明被摩擦得很痛了,他再挺进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翘起娇臀,好像盼着他入的更深虐的更狠似的,皇帝好像说了什么,她软软的回头去看他,就这样又撩到他,被按在木桶上一直又弄到一个高|潮。   最后她站也站不住,不住往桶里面滑,皇帝大概怕淹死她,终于将她抱回到床上,热水泡的粉红的肌肤上,腿根儿和圆翘翘的小屁股上全是发白的手指印,燕赜一面心疼,一面就掐的更狠,初初一直缩到大床后档面架子上,被捉着腿儿分开细细视察了一遍,“又湿了,”英俊的脸上,欲色深重,嘴角略微歪着邪邪地笑着告诉她,同时挺压下去。   初初痉挛得抓住后面的架子,纤细发白的手指陷入海棠花瓣的缝隙里,她感觉到自己完全得敞开了,似乎灵魂都要被这正舔食着自己嘴唇舌头的男人吸食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偶的脸红啦,新年大礼送上,看官们慢用~!~   本周投雷的盆友: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23:17:51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06:16:31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23:45:50   锅星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309:11:43   1414345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315:46:19   茶泡泡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15:39:47   茶泡泡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15:45:58   thankyouall.   ps:希望这一章不要搬文,稻谷真的是很害羞的淫,不想太多人观赏偶的肉,请尊重作者的这一点矫情,谢谢了。   第82章 奔丧   ————————————今日又非昔年时,春风能动人几时————————————   长河落日,最后几十名蓝衣土匪被周兵的铁骑撵到了河边,为首的年轻将领身着银白铠甲,头盔上系着银色缨穗,火龙宝马矫健雄壮,与背上的人行动间身形默契宛若一体。   土匪们踏入河中,节节败退,那为首的一人一面回身后退,一面挥舞着胸前大刀做最后的搏杀。他们是前大理国太后刀氏兄妹的亲信,落草为匪,隐匿在山中骚扰乡野,被称作刀氏余孽。   匪首四周的亲信弟兄不断被斩杀扑地,火龙马载着周军将领突到匪首面前。   “来吧!老子不怕!”匪首目眦鬓张,双手持刀挡在前胸,大声叫骂道,“你们灭我们国家,夺我们土地,你们才是强盗,土匪,狗贼!来吧,给爷爷一个痛快的!”   沈骥并没有多啰嗦什么,长刀直直挥劈下去,那人举刀推挡不敌,跌坐到河中,下一秒,那一颗满是胡髯怒瞪着眼睛的头颅抛洒到半空之中。   年轻将军的银甲和面上,一片猩红热血。   像教科书一样精准稳定的杀人,张须陀张氏十三刀如今已被他使的炉火纯青,最后一名匪众目睹了他一杀数人,喃喃跪地,“来凤山屠夫,屠夫!”一只利矛刺入他的腹中,他亦倒地身亡。   #   “尔等收拾尸首。”短促的吩咐了一句,沈骥纵马向远方山峦驰去。   夜幕垂降的时候,他驶到山腰里另一处湖泊旁,火龙马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了,自动找到一处地方停下。沈骥翻身下马,一路走一路将身上的铠甲、头盔、衣裤一件件脱下扔到地上,湖水温软如少女的胸膛手臂,沈骥纵身跳到湖中,使力向湖心中间的小岛游去。   湖水并不冷,他游的却很快,湖水很快将他脸上、身上溅着的污血洗去,银色月光下平静的湖面,年轻男子奋力划水的身影像一条大鱼。   最终爬到岸上,水从矫健壮硕的男性身体上落下来,那每一处结实的肌肉条理都硬鼓鼓的,泛着银白色的月光,勃发着力量。双腿之间的男性象征更是怒张着膨胀起来,随着蹒跚的脚步微微晃动着。   沈骥快要累毙了。   这最后一帮余匪整整追击了三个昼夜,几乎没有合眼,全凭着毅力和坚忍才挺到这一刻。浴血战斗和剧烈运动后的身体叫嚣着想要宣泄,可是他再也挡不住身体的疲惫,跌跌撞撞得走了十几步,跪趴到柔软的草地上睡着了。   #   沈骥是被枭鹰的叨啄给弄醒的。   他吐出熟睡时爬到嘴里的一只蜗牛,撑起一只手臂,天还黑着,夜空中一际繁星,低得像是能砸死人,见他还有些人事不知,枭鹰一下子啄上他的肩头,这一下见了血,沈骥这才清醒过来。   枭鹰将地上的一封书信衔给他。   沈骥抽出信纸,就着微弱的夜光:母危。   #   雪白的幡帘和黑纱从伯爵府的大门一直蔓延到内院。钟老太君在几天前过世了,她是太宗最宠信的亲随之一,开国功勋,长子沈恭与次子沈骥亦是本朝大员,前来致哀的官员、勋贵络绎不绝。   钟氏已经大敛入棺,棺木停在荣威堂北方中厅,灵龛已安放摆好,一幅遗像供在其上,供桌上摆着香炉、蜡扦、花筒、和五堂供品,因她一生节俭行事,临终前吩咐不得过度操办,便没有设月台。   沈恭和大夫人张氏全身披麻戴孝,跪在堂前,连沈恭的儿子大郎还不到一岁,也穿着小麻衣,被乳母抱着跪在张氏夫人后面,共同向前来致哀的人跪拜回礼。   沈府规矩严明,张氏持家有道,几日来丧事一直在哀戚庄重的气氛中进行着,突然前厅传来一阵喧哗,随着一声尖利的枭啼,沈恭一凛,不由直起身,门口那里已然站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沈骥星夜兼程赶到长安,却不料还是没有见到亡母最后一面。从看到家门口的灵幡那一刻起,马背上的他几乎是跌下来,咬紧了牙往门里面奔去。   正在迎来送往的下人们一开始差点没认出自家这位二爷,待看清了,一个管事忙递上孝衣,沈骥一边穿一边往里面走,到停灵的中厅门口时,却一下子站住了。   慢慢地走到灵前跪下,沈恭起身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阿骥!”   沈骥将头埋深深埋在双手之间,半天不起,蒲团里濡湿了一片。   #   一百里地以外的九阳消暑行宫,长乐殿内。   盛初初听完李医娘在她耳畔说的话,茜色薄绡碎金衣袖下的手轻轻攥紧,指甲叮的一下像刺到了心里。   突的那架子上的鹦鹉翅膀一扇,大叫着,“来了,来了。”   正轻声私语的两个人一惊,就听见门外面和梨子的声音道,“皇上来了。”   燕赜进来,先看见初初坐在妆凳子上,略有凝思的样子,李医娘站在她身后。   “在做什么?”帝王的语气、神色,心情很好的样子。   “太后让等会去打叶子牌,陛下不用见大臣们吗?”才是上午,他怎么就跑来了。   “今天稍微晚一点,路过你这里,先进来看看。”皇帝笑着道,走到妆台前,挑出一只长叶形状的镂空金簪,亲自簪到美人发上。   #   太后这里,不多时妃子们大都来了,丝萝架子下搭了两张桌子,白生生的手,红彤彤的指甲,戴着各色宝石、镯子,叮叮当当得抹牌声音可是好听,另几个没上桌的,或凑在一起用扇子半挡了脸儿说话,或坐在廊下逗那池中的鱼,架子上的鸟,四五个绿衫衣裙的宫女立在廊下,随时听候贵人们的吩咐。   女人们聚在一起就要八卦,说的不过是宫里宫外的新文。   “沈伯爵府里的老夫人刚过世,淮西王府的王妃顾娘娘听说身上也不大好了,她才多年轻,女儿刚嫁到西北,大儿子又常年在外面守着,只有个小的跟在家里,却成天在监星馆里泡着,看着是个不成器的。你说这女人,啧啧啧,要多少才有个意思!”   听到有人提到沈家,刘淑妃悄悄抬眼去觑旁边的初初,对方正在码牌,鬓旁的红玉步摇串子摇啊摇的,“碰!”太后忽然恶狠狠的一声,她吓了一跳,忙有些心虚得看回到自己牌上。   偏心!她在心里头暗自撇嘴,一个两个的都是,明明风流的人是那个,却是旺火上的铜壶,提都提不得。   周安茹是凑数硬被拉到牌桌子上。十余天前圣上把撞车案件交给了中书令邵秉烈,“若真有勋贵子弟跋扈伤人,定要严惩不殆。”圣人发了话,周家又是日薄西山之势,听说那事情已经查清了,就是周继盛的私生子无疑。   周安茹也曾私下使人去问家里,得到的回答都是模模糊糊的。她早知道父亲有外宅,也听说过疼爱那娘母子得紧,不料就纵成这样,不仅那浪荡儿自己也撞死了,更给家里添出这样一桩祸事。   神思无主的,就连连输牌,给她搭对子的宋仙儿就不乐意了,一张小嘴撅的老高。   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司正钱为义匆匆地来了,站到亭子门口。任氏觑见他,问,“什么事?”   钱为义来到她身侧,想附耳过来,跟她一桌子的方贵妃、对面的莲贵妃和刘淑妃都做看牌状,太后却道,“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有甚么话说吧。”   “是,”钱为义的细溜眼往上头和四面里不动声色的很快一瞅,轻声道,“方才奴婢从前面回来,好像听见周国公爷去了上书房,和圣人、邵大人吵起来了。”   此话一出,不异于静湖面上投了个石子儿,周安茹听见了他的话,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了,激灵灵站将起来,只见亭子内外,十余双各色各样的眼睛齐齐得盯住了自己。她不争惯了的,此番胀红了一张粉脸,颤颤地看向太后,“娘娘……”想唤,喉咙里却像被掐住了,出不了声音。   任氏倒好像没那么吃惊,拈了一个牌道,“呵呵这倒是稀奇,怕不是老国公还了魂,竟上了周大人的身?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他都吵什么了?”   “是,”钱为义仍是慢条斯理,“周大人说,他并没有撞死人的儿子,刑部和三法司别想往他身上栽,还嚷嚷着要把那外宅的小儿子带进来给圣人看哪,嘿哟!”阉人的声音尖,说到后面凑趣儿似的,只差没捂着嘴做作。   刘淑妃还跟听戏似的,一下子迷糊,一下子明白,不都是说是周继盛的私生子撞人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怎么又不是他?那会是谁?还有那周继盛十几天一直缩着头,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方贵妃却是明白了一些,不说皇帝要拿此事作什么文章,只太后让钱为义当众说出刚才上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她眼睛慢慢地从满脸通红局促的周婕妤身上溜到自己旁边的莲妃身上,盛初初低垂着眼,鬓上的金叶子发簪在漏下来的阳光点缀下熠熠生光。呵,真有意思,方蕴兮手指向里一溜,将自己想出的牌压倒在面前。   周安茹是最意外的,乍惊乍喜之下,她抬头看向太后,太后仍在码牌,间或着抬眼看了她一下,“你站起来做什么,合着你爹闹事,你也想闹这里一场不成?赶紧坐下,爷们的事自有爷们他们争辩去,咱们继续。”   妃子们重新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起来,亭子里瞬时间回复方才的热络轻松。   袁绣罗挨着许知萱在廊下绣一个扇子面。   “许姐姐,”她颇有些不解地看向知萱。许知萱竖起一根指头在唇前比划了一下,让她噤声,示意她看自己的手法,“别说话,先看着。”慢慢将针刺到面料上,几针就出了一片桃红的花瓣。   作者有话要说:斗斗斗的节奏起~~~~~~   第83章 争吵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且不说太后宫里花架子底下的众生相,九阳行宫上书房里,被国公爷周继盛方才的一通大闹,此刻正处于一种奇异的安静。   皇帝着一身天青色缂丝燕居常服,头戴黑色透纱幞头,正中间镶嵌一枚水润碧翠,显得文雅神采。他听完了双方的争辩,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叵测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眼睛里幽幽闪光。   周继盛发完了飙,方觉一身大汗。他今日是完全不计形象,足像换了一个人,不仅朝着中书令和刑部尚书大吼大叫,甚至中间还向着皇帝的方向吠了几句,把一个受了冤屈的臣子、父亲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摔盘子砸碗的此际落地无声之时,额上开始渗出汗来,周继盛偷偷地瞟了一眼皇帝,与太宗的直接热烈不同,今上有一些他父亲的影子,但同时多出心计,威压渐重,如今才二十几岁年纪,已令不少三四品以上的大员都不敢直视。   皇帝愈不做声,周继盛汗涌的越多,这十几天有不少人去找过他,其中一些人就站在现在这上书房里,这些人现在瞪着他,恨不能把他吃下去,不由心口那里揪的更紧了。这一次他先忍后发,不啻于是拿周府和他个人的前途在做一场豪赌,如果输了,或是皇帝弹压不住,便将邵党上下得罪了干净,想到这里,双腿一阵虚软——   这时候皇帝发了话,却是向着邵秉烈,“邵相,会不会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查错了?”清清淡淡的几句,周继盛听到却像是春风拂过心头,全身都凉快了。   说着又看向周继盛道,“褫国公也不必如此激动,以事实为证,谁也冤不了你去,坐。”   褫国公心里头登时大松,就着已有些绵软的腿坐到了凳子上,竭力保持声音的自持,“臣谢过万岁。”   裴义就任中书侍郎后,大理寺卿由邵秉烈举荐的人担任,刑部亦是他的门下,这二人现在都在当堂,皇帝却只将清冽的眼神看向老相,图欲穷,匕不必现,朝堂上的较量大部分时间不必像战场上一样赤|裸血淋,讲究的是点到为止,点到意到。年轻的皇帝如今,已益发纯熟了。   都是你自己的人,回去查个清楚吧,他用眼睛告诉对方,你已经老了,连最亲近的下属都沆瀣起来联合欺骗于你,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可是你已失去的洞察和领驭的能力,不是这样吗?   #   因京兆府办案不力,枉辜褫国公周继盛,皇帝先撤换了京兆府尹,新任府尹只用了一天就查明真相,原确是权贵子弟携妓驾车,撞到国子监的学生,连着那浪荡子本人和两个j□j,造成一案四命。不过这浪荡子却并不是周继盛的外宅私子,而是吏部尚书窦章的儿子窦显!   此事徐徐再说,先还到这一天,燕赜离开上书房,心情颇佳。去往长乐殿的路上,猛然间想到什么,心里头仿佛针刺了一下似的,脚底下就缓了一缓。   停的地方恰是个岔路口,向左几步就上了湖上的长桥,过桥后直达长乐殿,向右却是经过一个花园子,去往东半宫。   花园子里婷婷走出一个着石榴裙、梳留仙髻的美人,见到皇帝,似是踌躇了一下,上来向他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略看了她一眼,“周婕妤要去那里?”   周安茹平素也是大方恬静的一个官家小姐,此刻却不由得有一些扭捏,“臣妾是从太后那里回来。”她的居所也在西半宫,需要过桥。   皇帝点点头,自走到前头。   周安茹一面小步跟上一面偷度他的神色,希望从中看出些方才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听皇帝道,“你似乎是欲言又止,有什么事要和朕说吗?”   周安茹鼓起勇气,“陛下,没有什么,只是臣妾着实担忧臣妾的父亲。”说着垂下头,不再敢去看他。   皇帝点头,周野是太祖燕撰的近臣,一帮老臣被太宗几乎砍斫干净,或许正是周家人的这份小心谨慎,让他们得以存续至今,并仍有着国公的头衔。   “你担忧娘家人,此人之常情,不用这么害怕。”年轻的皇帝和颜悦色,再联想到方才太后的做派言语,周安茹稍稍有些放心。   说话间已到长乐殿前,周安茹向皇帝再行礼,目送着他走进宫门,这才转身离去。   #   长乐殿纵深大,殿梁高,外面虽烈日炎炎,里间却一室幽凉。   皇帝进来时,初初正看着小龟在大殿内的水缸捉鱼玩耍。小龟才两岁多,已是淘的不行,有宫里的老人儿侍奉过太祖太宗的,说这孩子比皇帝小时候还会淘。这会子听见说皇帝来了,双手捏着一条红鲤鱼跑到爹亲面前献宝,“如,如!”   燕赜一把将胖娃娃抱起,父子俩亲昵了一阵,直弄的皇帝襟前都湿了一片,方把孩子交给宫女,自己过来到初初面前。   初初道,“我给您换衣裳。”说罢转身向屋里。   燕赜跟着她来到内寝,初初亲到柜里给他拿出来一件月白色暗纹团花长衫,一双粉底缎面布鞋,亲自服侍他更换了。   初初入宫数月,一开始两个人之间着实有些生发,最近慢慢得融洽起来,燕赜心里头就有些犹豫,是否要将那个人回来的事告诉她。当侍女们奉上冰棉巾揩面的时候他决定不说,可是两个人到了铜镜前,初初为他除下幞头的时候,他觉得左右她总会知道,与其从别处知道还不如自己亲自说了,便缓缓开口道,“阿骥回来了。”   初初拿着幞头的手微微一顿,将一根玉笄把他发髻上的金簪替下来,稳稳地将玉笄插到发髻里,说道,“他的母亲去世了,回来是应当的。”   燕赜知道,这时候就该到此为止,不要再说。心里头却跳鼓鼓的有一股邪性劲儿,紧接着道,“有御史弹劾他,未经奉召便私自回京。”   皇帝在观察她。他以为他自己是已经克制了的,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又多锋利吗?这个人现在就坐在铜镜前,为什么不自己往镜子里照一照。   初初于心里头暗叹了口气,转过来,直截儿也看向他,问道,“陛下会不让他回来吗?”   她已尽量把声音和语调放的柔缓,可毕竟这个话题太过敏感,甚至燕赜本人心里头也不知道到底是盼着她怎么说怎么做才好,过来投怀送抱,柔柔地搂着他,娇滴滴地告诉他,无论那个人怎么样她都不会再关心,与他们没有关系?可是她是盛初初,盛初初分明永远也不会这样!   心里的邪火越发摁纳不住,噼里啪啦的乱爆乱窜,此一时的年轻帝王,哪里有方才御书房里面对重臣老相的淡定从容,下颚紧绷了也不察觉地冷哼,“无论怎么样,礼不可废。按规矩,当先乞请回归奔丧,朕准予后再回来。否则一个两个都随便地擅离职守,如何去制辖别人?”   初初冷冷道,“我不是御史官员,皇上不必跟我说这些朝堂上的大道理。只一句,将军他对您怎么样,您心里头清楚!”   燕赜气的面皮涨红,腾地从妆凳子上站起来,“你就是忘不了他是不是?你就是要向着他说话是不是?”   初初不再理会他,微微欠了欠身就要往外走。   “你不准走!”皇帝火冒三丈,几个大步上来狠狠钳住她的手腕。   “嘶,”初初痛的一吸,脾气也上来了。动不动就拿出皇帝的架子压迫人,谁真稀罕他是怎么的,要摆谱去别处摆去,别指望她会矮□子委曲求全。   抬起来的眼睛里火光灿烂,声音也拔高了又娇又冷,“燕三郎!”   小龟在外头以为在叫他,蹬蹬蹬跑进来,站在门口,怯怯地看着他娘,“阿娘,小龟没错错!”   孩子过来了,两个人不便再吵,初初使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手臂,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心情不好,请您别处坐去。”   燕赜冷笑,“这是我的宫殿,我想哪里待着不成?”   初初板着脸,抱起小龟就往外走。   燕赜面黑,肃声问道,“你去哪儿?”   初初回身,再欠身,“您心情不好,请容臣妾退下自处。”说罢抱着儿子向偏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如无意外,今天二更,下一更晚上十一点半左右。   不用夸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的名字叫雷锋。   第84章 痴心   ————————————身在福中应知福,人在苦中不觉苦————————————   皇帝自己胡乱吃了一餐饭,躺到贵妃榻子上。这里是初初闲来歪着的地方,旁边的案子上搁着一摞书,燕赜随手翻了翻,内容很杂,也有讲野闻异趣的,也有讲茶道琴艺的,也有棋谱,还有她自己书写的一些纸张,统统堆罗在上头,一根玉笛压在上头,笛尾缀着长长的红穗。   翻到最底下,是一张略微黄旧的画纸,打开一看,是一张美人画像,画的正是初初,画中的她还梳着宫女的双丫髻。他眼睛眯了眯,记起这是第一天见到她时,淮西王家的小公子鹤来应谢画的。   就想起来当时那孩子是怎么样痴痴得看着初初,才十二三岁的屁孩子,也敢对朕的人流口水!皇帝一时恶气上涌,还有把这张画留到现在是什么意思?他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半点儿也没有他画的好,根本没有把她冷冰冰冷酷的真魂给描画出来。   手里头一错,那张画像便撕了半拉儿,正好是从眼睛那里,那撕断处像一道泪痕,画像上女子的脸立刻呈现出一丝儿苦意,一时间豁然开朗,这幅画,分明是在遥念她的娘亲柳氏!   闯了祸了!燕赜脑子里嗡的一声,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后背上冷汗涔涔的感觉,心虚得将画纸还叠好塞回到原处。   想一想还是把它重抽回来,下榻趿拉上鞋。   黑脸宫女漠漠正在大殿上当值。皇帝问她,“娘娘呢?”   漠漠欠身道,“在偏殿带着三殿下正歇着呢。”   来到偏殿,果然,初初带着小龟睡在八步床上,橘黄色金丝绣帐长长得垂到脚踏上。掀开帐子,娘母子两个都睡着了,初初是侧躺,藕荷色的睡裙将她的细腰翘臀勾勒得像一尾拖着长尾的小鱼,小三郎带着大红色鱼戏莲叶的肚兜,胖乎乎的胳膊腿都露在外面,小鸡儿也敞着,大面朝天的样子像一只肥青蛙儿。   素素和漠漠见状,俯身将小龟抱起,初初也醒了,看见皇帝,捡起一块薄毯让侍女们将孩子包裹住。   坐起身略将头发抚了一下,没有去看他,“皇上又来做什么?”   燕赜从怀中拿出刚才撕坏的画像。   初初一愣,先不明白是什么,打开一看竟是自己的那幅画像,撕坏了。   “我刚才不小心……”   初初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画纸重新合上。   皇帝抱住了她,到她耳边轻轻道,“对不起,”   初初先是有些僵硬,缓缓让自己柔软了,“算了,不过是一幅画像。”   燕赜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两个人静静呆了一时,他说道,“若是还想看你娘的画像,我让他们寻了给你。”   “不用,”初初转过来,两个人脸对着脸,“那些都是我父亲画的,我不想看。”   抚摸她长发的手顿了一下,燕赜看着她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的名字就是你父亲起的,为的是纪念他和你娘的相遇。”   “是。”   皇帝对着她耳朵轻轻道,“我给你画的像,只有我一个人看。等我死去,把它们也化成灰陪着我。”又道,“在你宫殿里头给你娘供一个祠堂吧。我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也都弥补不了以前的事了,可是,我……还是想和你继续往前,你说好吗?”   缓缓抬起怀中沉默的女子的下巴,轻轻地把嘴唇印上去,“对不起,小乖。”   初初像是听住了,偎在他的怀里,半晌,举起手臂勾住皇帝的脖子,“我已经嫁给你了,陛下。”   燕赜吻住柔顺的美人,两个人一点点倒在床上。睡衣敞开,玉雪一样的身子显露出来。他沿着她的嘴唇、颈子、锁骨,一直往下,轻柔得拈过粉红的雪尖,一面轻轻揉着一方玉团儿,一面舌头滑过美人平坦的小腹、肚脐,来到最令他**的地方。   “不要,”初初惊唤,想要摆脱他。   燕赜分开**,抬头看向她道,“乖,让我尝尝你。”   舌头带来的感觉与手指和那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初初的自我意识强,这样的女人很难高|潮,可是仅以舌头的话,生理的快感却是最不容忽视的。当皇帝抵着那颗脆弱的小珍珠不断弹动吸吮的时候,她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达到一次,洁白的小腹不断抽搐,花蜜洒了皇帝一脸。   燕赜直起身子,他的衣衫汗湿了,前襟斜斜松开,里面结实的麦色胸膛蒸发着汗意和热。他用湿漉漉的嘴唇衔住初初的樱唇,两个人交换蜜液口水的时候,攥紧了美人的大腿进入了她。   “呃,”燕赜吟了一声,觉得这几乎是他进去的最**的一次了,一面耸动一面用那双亮星一样的眼睛看着身下的女子,初初眉头轻蹙着,随着他动作的节奏轻轻娇吟。   他捧起美人的娇臀,让她的双腿锁在自己身后,初初主动环上他的颈子,燕赜心里头竟而一阵发颤的狂喜,握住她的脸颊密密地吻下去,“你真好,我的小乖,真好。”   或许她心里就有那么一个别的影子吧,即使是这样的她,也是他要和需要的,若是在几年前,燕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对一个女子生出这样的痴心情肠。   #   沈骥坚持在灵前为老太君守灵,一直到下葬这日。   “母亲生前最操心的就是我,让我多陪她一会儿吧。”他这样淡淡说着,沈恭知道他一向最是执拗,也知道这样能让他心里头多舒坦些,便没有阻拦。   终于等到钟氏这一日大葬完毕,回到家中,让沈骥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沈恭即把他唤到书房。   兄弟俩两年多没有见,那沈恭见弟弟皮肤更黑了,言谈举止却更加成熟沉稳,不禁又是心疼,又有一种吾子已成的骄傲。   对他道,“既然来了,九阳务必要去一趟,拜见一下圣人。”   沈骥应道,“自然。”   沈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加上,“莲贵妃也在九阳,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见了吧。”   沈骥同样应,“好。”   沈恭放下心。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阿骥,人这一生犹如长河,你或不知下一刻就会遇到谁,不要把心门锁死,给自己和别人一个机会。你才二十四岁,未来还有许多可能——这,也是母亲临走前的意思。”   沈骥抬起头看他,“哥哥,你到如今觉得什么时候最是快活?”   沈恭一惑,想一想道,“唔,大约就是大郎出生的时候吧。”   沈骥问他,“你还记得墨书姐姐吗?”   沈恭几乎是一震,停留在他肩上的手就轻颤一下,然后火烫一样地要缩回去。沈骥却握住了他,真挚地说道,“哥哥,我不是故意要提起她。”   沈恭怅然,“已经过去十七年啦……”   兄弟俩一时都没有说话。   过一会沈骥道,“我便是与她一起时最快活,虽然已经不可能再回返。”   人要到一定的年岁,才知道所谓最好的时光,便是这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令人眷恋向往,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永恒失落了,于是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令它美好无匹。回忆是唯一边际效应不会递减的东西,每摩挲一次,它便更入骨一分,有的人把它钉在心里,有的人守护着它便是一生。   沈恭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是一个痴人。   作者有话要说:雷锋同志准时报到!   本周收到的霸王票:   小迷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1:56:36   六月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2:11:52   六月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2:12:00   阿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2:14:18   july兜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2:24:01   peg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3:04:57   弥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3:18:06   哩哩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11:52:19   阿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13:2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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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帝当然是最大的赢家,作为隐身幕后的庄家,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通吃了大小,唯一有点头疼的,不过是一下子好几个紧要职务出缺,赶紧填补了合适的人来。   兵不血刃,其实对于邵秉烈这样的一代权臣来说,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   这一向弘德帝燕赜的主要心思都是与心腹大臣筹议邵党倒台后各缺的人选,没留神竟然多本弹劾辅国大将军沈骥不听召唤私自回京的奏折就出现在案前。略略一看,大部分是御史台的御史所发,也有兵部的官员,甚至捎及兵部尚书谢苍,说他姑息、不严。   皇帝见到,不置可否。沈骥未经奉召便回京奔丧,确实逾矩,但事出有因,此事的处置,可轻可重,他心中已有了定论,便不去理会这些折子,以辅国大将军母丧未毕的理由留中不发,不予回复。   这一天是小朝会。九阳行宫虽不像大元宫有固定的朝期,但今上勤政,也每五日有一小朝,在位于宫城中间的谨身殿进行。宫殿不大,最多能容二三十人参拜,议事到了一半进程,茶歇之后,左都御史安可仰出列,指名参劾大将军沈骥,称他有罪者三,私回京,负杀名,致匪乱,言辞锋利,大有将人拉翻下马的架势。   安可仰是邵党中坚力量,撞车案并不涉及他,因此暂时还能立于朝堂,此刻高调攻击沈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发话,下面人很可以吵嚷一番。有人附和,也有人为沈骥开脱,争执地相当激烈。正不可开交之际,一个小黄门期期艾艾地跑进来,“辅国大将军、西南道都护府大都护沈骥求见。”   堂上一静。刚才还正在辩论的两个官员齐齐止声,只剩下一些回音在大厅里,显得有些滑稽。   皇帝似乎也有些意外,微微一愣,“宣。”   小黄门蹬蹬蹬跑出去,“宣,辅国大将军、西南道都护府大都护沈骥进殿——”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明光铠甲带着烈日灿阳的光芒,年轻的武将带着象征着大周军人的阳刚威武之气,缓缓走进厅堂。   大臣们不自觉地纷纷推开,给他让出一条通道。只因那沈骥虽然才只有二十四岁,但已然是新朝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名将,新的淮西王贺云来也比不上他,他的身量有高,素来沉稳有定气,因此这辅一进殿,竟然是四落无声。   沈骥走到皇帝御座前,单膝跪下,“臣,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道,“平身。”   沈骥却并不站起,而是摘下头盔,十几天前银盔和帽缨上沾染的血都已擦净,他缓缓将头盔放到身前地下,抬起头看向皇帝,“臣请辞去辅国大将军、西南道大都护职务,请陛下准许!”   #   这几天九阳城均是烈日炎炎,宫女们开玩笑说,快比得上长安的太阳了。好在日头虽大,风却适宜,也不潮闷,没有太过炎热。   小龟由宫女们带着在水边捉蜻蜓玩儿,天空上忽然飞过一只灰黑色的影子,宫女们起先不以为意,以为是扑通的鸟只,不过那物儿盘旋了两圈,竟向着她们飞过来。   几个宫女大惊,抢扑着要去将正在玩耍的小龟护到怀里,不过她们哪里快的过鹰隼,眼见着那东西挥舞着展开成一字型的翅膀就向孩子头顶略过去,吓得宫女们哇哇尖叫,水边刹那间乱成一片。   小龟吓的哭了,不过他不是被鹰隼吓到——正玩的开心,他还没看见它呢,只不过宫女们此起彼伏的高呼尖叫,让孩子受了惊,停下来看着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张开嘴大哭,胖泪珠子滚了满脸。   “三殿下,别回头,三殿下!”一个小点的宫女惊叫道。   小龟就回了头,与一双淡金色的眼睛面面相觑。   水边一下子静了下来。   宫女们紧张得腿都要软了,小龟却蓦然间发出一声欢呼,双手张着向着正忽闪着翅膀停在半空的枭鹰,“小小,小小……”   枭鹰唳叫了一声,加大力飞冲到孩子的怀里,他力气大,小龟哪禁得住他,格格笑着仰到在草地上。枭鹰亲昵地用尖尖的嘴轻轻啄着胖娃娃的衣服,吓的旁边的宫女们都快昏死过去。   宫女素素的声音道,“娘娘来了。”   宫人们忙纷纷跪下,小龟听到说他娘来了,忙从地上爬起,兴奋地奔向初初,“娘,娘,小小,小小!”   枭鹰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见到初初就飞扑过去,他缓缓从草地上飞起来,头也不回,竟是要就这样飞走。   “小小?”小龟发出不解的一声。   枭鹰停顿了一下,在空中打了个小圈儿,回转过来。   他属于猛禽的、冷淡的淡金色眼睛,初初站在原地,见他只是慢慢飞过来,缓缓绕着小龟绕了个圈儿,灰黑色的翅膀轻轻掠过孩子的头顶,然后,一声清唳,直插云霄,绝尘而去。   #   谨身殿内,在沈骥说完了那句话之后,依然是一片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皇帝方问道,“沈骥,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里隐有恙意。   “陛下,”沈骥从容地回视于他,“西南道刀氏孽匪已平,屯田已在全境铺开,臣辞去后,怀化大将军霍冲为人忠直,做事勤恳,可当此职。”   皇帝听完,沉默了一会。底下的众臣更没有料到这样,虽然在他来之前,虽然口口声声地喊打喊杀,但沈骥这样子一上来就直接要辞去身上所有职务,包括实职和勋位,那些叫嚣的最厉害的人也不禁沉默了。   “你想的清楚了?”燕赜问。   “是。”   皇帝又问,“你认为朕没有容人之雅量?”以为他是要借题发挥,借有人弹劾之机除掉他?想到这里,皇帝英俊的面上多了一丝严酷。   “不,”沈骥诚恳地看向他,站起身大声道,“吾皇胸襟之宽阔,上古之帝可比。对苍生百姓之仁,御下之能,臣相信,千百年后,若有人能回首看,定会以生在现在的大周为荣。臣,从来没有怀疑这一点。”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道,“我只是累了。”   “臣想摆脱冗务,到山水间走一走,我大周幅员辽阔,北有白雪连绵的山,南有碧蓝滚滚的海,西有大漠黄沙延延,东有群山老松巍巍。若是能用这一双脚将这土地走遍,何其幸也!”沈骥的声音里,饱含着真情,那一双眼睛越说越亮,将原本不甚俊美的脸映得真诚动人。   皇帝没有说话,脸上的尊荣清贵与滞涩晦暗交替不明。终于,他说道,“朕,准你所请。”   “陛下!”一直立着没说话的谢苍惊呼。   “朕准了!”皇帝站起身,压住他没有让他再说。他举起双臂,宽大的衣袖静静垂下,他目视前方,越过沈骥,越过众臣,越过大殿,越过外面灿阳满地的庭院,一直似乎延展到沈骥方才所说的广袤土地上,清贵的脸上流露着帝王的尊严和骄傲,“天地之大,有志男儿千千万。阿骥,我祝福你!”   沈骥抱拳,向着皇帝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身后,孤零零只有那个银盔留在宝座前的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照例,为偶的每一个主角配一首歌   姚贝娜《dearfriend》,微博上有链接。   歌词:跟夏天才告别   转眼满地落叶   远远的白云依旧无言   像我心里感觉   还有增无减   跟去年说再见   转眼又是冬天   才一年看着世界变迁   有种沧海桑田无常的感觉   oh~friend我对你的想念   此刻特别强烈   这么多年   friend我对你的想念   此刻特别强烈   我们如此遥远   friend~我对你的想念   此刻特别强烈   这么多年   friend我对你的想念   此刻特别强烈   我们如此遥远   mydearfriend   第86章 二别(上)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谢苍的侧室夫人来到书房,看见房门紧闭,他的心腹管事亲自守在房门口,便知道是来了紧要的客人,轻轻地退了出去。   过一会再来,正看见谢苍送客出门,她连忙避到门后。那客人干干瘦瘦的身材,并不大起眼。走到门口,转过来对谢苍道,“谢大人,您考虑好了。留步。”声音里带着雌音,原是个宫里头的阉人。   谢苍回到院子里,那侧室夫人已站在堂下。“老爷,”她欠了欠身,“您的药好了,已经热了两回,再热就不好了。”   谢苍挥了挥手,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进了屋子里才道,“端进来吧。”   坐到榻上,回想起刚才那太监说的话,“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否则不是白白筹划了这么多天!机不可失,皇上对那莲妃竟真的动了真情,若是她有一天真的独大了,您可是与她有九族之恨啊!”   “莲妃表面上看着不声不响,实际却是一等狠辣之人。无毒不丈夫,大人,这时候可不是犹豫的时间。”   木移门响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侧室夫人端药进来。   “绿竹,”他唤她的名道,“明晚准备好酒菜,我要宴请客人。”   #   群臣都退去后,皇帝一个人坐在宝座上面,良久未动。   宝鼎里吐着香烟,那一个银色头盔仍然在宝座毕阶下的正中地方静静搁着,没有人去动它。   他站起身,走下去将头盔捡起,坐到了毕阶之上。   三岁时,是他的父亲太宗将五岁的沈骥带到他面前,“这是阿骥,以后,就由他陪护着你。”   两个人一起长到了他十五岁。登基时,权臣环伺,天尊不显,登基一个月的深夜,两个少年爬到应天殿的屋檐上,对天悄声呐喊——   “总有一天,我要做这天下第一至尊圣明的皇帝!”   “总有一天,我要做这天下第一威武的大将军!”   “三郎!”他转过头对他道,“我尽守在你身边没有多大用处,好叫我去大营里真刀实枪地干几年,打几个胜仗,也给老家伙们看看!”   “好!”少年燕赜脸面身量还没有完全张开,清瘦如竹,眼睛在夜色里显得出奇的亮,“你就去大营里好好地干,我就在这皇宫里,咱们总有一天撅翻了这帮老家伙们,朕要完完全全得坐这个江山!”   想到这里,皇帝唇畔不禁浮起一丝微笑,抚了抚手中的银盔,将它戴在自己的头上。   #   下午,方蕴兮在自己的宫殿接到了这样一条传信:今晚。   她将字条烧掉。想到前一次自家嫂嫂惊魂未定地进宫诉说书房里血淋淋的鸡头,方蕴兮想,盛初初那样的人,绝不能给她一分一毫的机会。这一次,务必要成功,连皇帝也护不得她!   #   沈骥来九阳不过是一停,既皇帝已准他所求,心下轻了泰半,下午稍事休息,便要动身回京。   正备鞍时,驿馆的门推开了,一个身着灰衣、管家模样的人进来,向他拱了拱手,“是伯爵府家中的沈二爷吗?小人谢成,奉主家谢苍谢大人之命,请沈二爷到府中一聚。”   沈骥有些意外。谢苍是沈家世交,特别是与他的兄长沈恭,同是弘德帝即位初期的肱骨之臣,政见、私交都颇为合拍。于沈骥而言,他更是上官和长者,想当初自己从军西南,这位谢大人居间还出了不少力气。   那管家又道,“家主今日在堂上见将军请辞,甚是惋惜,还请沈二爷沈将军顾惜我们老爷的爱才惜才之心。”   沈骥想起上午,皇帝同意自己的请求时,谢苍发出的惊呼,想一想,终于放下手中的马鞍,“好,某这就随你一道过去。”   #   夜幕降临,皎月如一轮玉盘挂在长乐殿的宫檐之上,檐角下的铜铃随着徐徐夜风,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长乐殿内外,皆是静悄悄的,宫门外的两尊青黑色的铜狮在月光下闪过银白的光,大殿内,厅堂的宫灯只点了一半儿,才是戌时,莲贵妃娘娘去太后的宫殿抹牌去了,大殿上只有几个守殿的宫女在当值。   寝阁在大殿左后侧方。皇帝喜欢这里临水通透,才把这里让初初居住。殿前面水,寝阁自然不临,但有一偌大的露台,凭栏远眺,景致也是极佳。   月下微黑,此刻露台的美人靠上,竟然伏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沈骥再次被枭鹰急切的叼啄痛醒。   他艰难地睁开胶涩的眼皮,嘴里干的厉害,颅内激跳如鼓,按着药性,他应该再昏迷一段时间,但他虽人仍在半昏迷中,凭着一股念力,狠狠地咬破舌尖,清醒了过来。   才发现自己的耳朵也被枭鹰啄破了,脖子里温腻一片。   沈骥强撑着坐起,军人的警觉让他很快借着微弱的月光,将自己身处的地方打量了一翻。   半环形的美人靠,朱漆光滑,朦胧夜色外依稀可见层峦叠嶂,夜风送凉,隐隐可闻见青木叶香的味道。是一处风景极佳的住所。   有微微灯光从槅门上面的纸窗那里透出来,他一时心里有了巨大的猜疑,拧的也不知是酸还是甜,踉跄地起身,几步推开槅门,门果然没有锁,先是一层柔软的纱幔随风飘了出来,拂过他的脸颊,沈骥立了几许,强命令自己回过神,往地下一看,果然,两个侍女倒在地上,他忙蹲下去将手指放在一人鼻下,还好,只是被击晕,没有死。   这明显是一个设好的圈套,只是他没有料到谢苍竟然会身在其中,引他入彀。   再往前几步,就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沈骥身子摇晃了一下,终于决定不再向前。   转过身,未料靠墙那里摆着一卷长轴,真人大小的少女长发披散,一身素衣,站在仙峰顶上的一株海棠之下。   应当是皇帝画的,沈骥想,看着画卷中少女冰凌凌的眉眼,他在心里头道,你好,吾爱。   #   盛初初其实今天有些头疼,并不想去抹牌。但方贵妃撩的太后好兴致,也有刘淑妃跟着凑趣,太后跟她对搭子对惯了的,只好便去。   大概是她今日比平素格外沉默些,方贵妃问她,“莲妃今天好安静,有什么心事?”   初初道,“有些儿头疼罢了。”   太后不做声,刘淑妃两只眼睛乱转,不过方蕴兮却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近到戌时末,太后说乏了,她今日手气不好,加上初初头疼,出错了几次牌,便是输多赢少,再没有多少兴致。   “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   “明儿还来吗?”刘淑妃问。   “再说,”太后应完她,再看向初初,“头若疼的紧就吃些药,别误成了大病,耽误伺候皇帝。”   这就是在警醒她了,初初欠身应是。   三个人带着各自的侍女从太后宫殿里出来,方贵妃和刘淑妃往东,初初确实向西。刘淑妃发现,今日方贵妃凝视初初一行远去的灯笼似是格外久一些,才唤她一道离去。   难道要出什么事?到自己的宫殿里,泡到热水的时候,她这样想。   #   素素最先发现寝阁中的异状。   本该到寝阁门口迎接的侍女却并没有出来,素素对初初道,“奴婢先进去看看。”   不多时,出来,到初初耳畔小声低语两句。   盛初初经了多少事了,她一向是越到急处越能定的下来,立刻对她道,“不要声张。”素素问,“要不要去告诉皇上?”   初初顿了一下,“先不用。”又吩咐她,“去照看好小龟。”   走到寝阁内,发现两个侍女昏倒躺在通往大露台的槅门处,槅门关上了,却没有锁,外面空幽幽并没有人。   又看见槅门里间纱幔上有微微血痕,地上也滴了两三滴,显是来人在这里站了一刻,却并没有进屋。   是将军!她心里头猛然鼓跳起来,思绪像电光一样在脑海里飞闪,如果来人是他,击晕侍女的必另有其人,那么这显然是一个圈套——先使她晚上离宫,再把沈骥偷运进来,击晕宫女,造成两人私会的假象。如果是这样,侍卫们恐怕很快就会得到有人闯入内宫的“线报”,进入后宫搜寻。   那么,沈骥为什么会不在呢?   初初只想了一刹,就明白了,眼泪差点掉出来——他定是先醒过来了,怕累及她,所以才急忙出去,甚至都不多踏入房内一步。   他现下昏迷刚醒,又受着伤,能躲到哪里去?这个傻子,这个傻子啊!   “娘娘,”素素是赵王训练出来的精婢,也不是瓤瓜,问初初道,“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现在要怎么办?”   初初用手背蹭去眼里的泪意,简单道,“可能是沈将军来了,有人要陷害咱们。”   素素点头,情况紧急,这时候不多问,只听命令,然后照办。   “你找咱们宫里面几个最信得过的小太监,让他们顺着这露台外面,赶紧向外寻找将军的行踪。”初初吩咐她道。   “是,”素素应下,“然后呢?”如果是有人成心陷害,能瞒天过海的把一个大将军偷偷弄进内宫,必不是凡人,侍卫们或许即刻就要进内廷来搜查了,事又急,要把人藏到何处?   初初一静,“找到后便带回到这里。“   素素诧然,抬起头,那绝色的美人烛光下眼睛定得像一片深海,显然意决。   “是。“她也咬牙,急忙起身。   “他中了迷药,还受了伤,应该走的不远,务要速速寻来!”   “是!”   侍女匆匆而去,室内只剩下盛初初一人,她长舒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睡着了,据说我LG喊我了,但没喊醒,还被骂了一顿,汗……   第87章 二别(中)   ————————————人生只有别时好,只得此时能忘俗————————————   皇帝正在书房自处,忽然有侍卫头领进来,“皇上,有人潜进了内宫。”   燕赜大惊,“是什么人?在何处?有无伤人?”   那头领正是赫连成风,此时却有些支吾,皇帝怒道,“怎么不说话?”   赫连成风只好道,“那人似乎……是向着长乐殿的方向……”   燕赜听了这话,脸黑了下来,好半会才道,“好,很好,朕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要玩什么花样!”说罢也不理会赫连成风,自先大步出了房门。赫连见状,连忙跟上,前后二十个侍卫簇拥围护在皇帝身边。   皇帝发火,“弄这么多人围着朕做什么?朕死不了!”   赫连成风跪下,“陛下!”   皇帝一静,想到他毕竟有自己的职责,不再说话。一行人匆匆向内廷赶去。   #   第一时间“接到”下属汇报的并不是赫连成风,而是另一个内卫副首领刘丹。不消说,他就是谢苍在内卫中的内应,他本想着不报赫连成风,直奔长乐殿——只因上头交代,此事务要做成,既已动手,就要将对方咬死不得翻身,哪怕过程粗糙些都不怕。但赫连成风最是尽忠职守,禁宫里闯了人进去,这样的消息又怎瞒的住他,一面命刘丹率人去搜寻,一面自己来向皇帝禀报。   刘丹正中下怀,带着十来个人便向长乐殿匆匆行去。   快到近前,刘丹故意先行到前,借着夜色,先前奉命蹲藏在长乐殿正门附近的心腹过来报告,“方才有几个小太监跟着莲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一起出来,不知道去了何处。”却不见蹲守寝阁露台的探子过来。刘丹不禁有些焦躁,恐已有变,但此刻却不能就去那边查看,遂命他,“去后面找找,悄悄儿归队。”那人自急忙退下。   #   长乐殿依旧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中。宫门口的鸦青色铜狮子微微昂首,张嘴龇牙,夜色里显出几许凶恶。   刘丹刚爬上月台,两个太监发现了他们,冲出来喝止:“大胆,这里是莲贵妃娘娘的寝宫,你们是谁,竟敢乱闯?”   刘丹昂首道,“我乃内侍卫副统领刘丹,有人潜入内宫,奉皇上之命前来查看,尔等速速退去!”   两个太监本认识他,此刻见他们腰间佩刀,手持火把,气色昂然,度他所言不虚,一人向另一人道,“快去禀报莲贵妃娘娘。”   刘丹却道,“不必了,臣这就去拜见娘娘。”向左右,“你们,先出十人,到殿外细细搜查。”十个人齐声应是四散开来。刘丹本人则推开两个太监,径直迈向殿内。   二人见他凶恶,竟是有些不讲理,便一个上前阻拦,一个跑进殿内报信。   走进殿内,宫女们见来了侍卫,不知何事,惶惶地聚拢到一处,刘丹被小太监纠缠得不耐烦,边走边将他一把薅住,“呔,你再啰嗦,信不信我一刀把你先杀了!”   “是谁要在长乐殿里杀人?”就听一严肃的女声,刘丹松开小太监,举目一望,只见垂花门一侧,走出一位宫装妇人,四十多岁年纪,正是李医娘,她看着刘丹肃声道,“长乐殿居住着莲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是谁要在这里杀人?”   刘丹知道自己鲁莽了,那小太监早跪下来,“李姑姑为奴婢做主!”   李医娘道,“李小顺,你站起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里闹事?”   刘丹道,“在下乃是奉圣上之命,前来搜查。这位姑姑警醒些。”   李医娘冷笑,“奉圣上之命?你是有皇上谕令,还是有皇上口谕?若是有谕令,谕令何在?若是有口谕,口谕如何说的?伪造圣谕是要杀头的!让我警醒些,刘副统领,我看是你要仔细你的舌头!”   刘丹不料这女娘竟如此伶牙俐齿,但他今日本就是来栽赃抓账,又如何会真的讲究道理,恰在外面搜查的人进来报告,“大人,在后殿外面发现一具尸首!”   刘丹一凛,趁机道,“凶贼必然就在长乐殿里,来人,给我搜!”甚至抽出佩刀,“保护好莲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万不能让人伤了他们!”   “是!”侍卫们得令,一拥而上,刘丹向李医娘,“休得再拦!误了我等保护娘娘和三皇子殿下!”展眼间已逼近寝阁。   忽然寝阁外面围聚着的宫女都跪下了,黑脸侍女漠漠扶着初初走了出来,刘丹停下步子,只得先向她行礼,“臣内侍卫副统领刘丹,见过莲贵妃娘娘。”   初初问,“出了什么事?”   刘丹不耐,大声道,“有刺客进入内宫,就在长乐殿方向。臣奉旨来查。”他着急,说话时喷出了些口水。初初微微蹙眉,漠漠见状,拿出香露在空中上下喷洒,行动间不尽夸张。刘丹知是嫌他,却不得不忍下。心中道,这娘儿好生造作,看老子等会把你捉赃个齐全,还如此作相不!   初初似是看他心中所想,淡淡向他道,“刘统领莫怪,我这宫里,除了皇上,再没有进过第二个男人,”说的刘丹后背登时一层冷汗,忙单膝下跪道,“臣职责在身,请娘娘勿怪。”   见她木淡着脸,刘丹想,此时不蛮横些不行,站起身,“娘娘,臣要进去搜查。”   初初道,“刘统领急什么?先把外面的尸首搬进来,本宫要看看。”   刘丹道,“这……不大妥吧,臣恐惊吓到娘娘。”   初初冷笑,“连死的甚么人都不想知道,刘统领就只想着进内寝搜查?”   刘丹竟无法辩驳,但箭已在弦上,没有时间再多说,“臣也是为了娘娘的安全。”说着又逼近一步。   初初道,“不行。”   刚才说外面发现尸首,刘丹还疑惑是不是沈骥提前醒了杀了人逃出去,但眼前莲贵妃越是这样阻拦,他越觉得沈骥此刻就在这寝阁。这时候是手软不得的,遂把心一横,心道只有拿住了铁证,置她于死地,还怕她今后怎地。狞笑着道,“娘娘万般阻拦,莫不是与那贼人是一伙的?得罪了!”说着抽出腰刀,步步逼上。   李医娘大喝,“大胆刘丹,你要造反?”与漠漠两个挺身护到初初身前。   那漠漠扯着关西口音的官话对那些宫婢们道,“娘娘平日待你们如何?主子有难,你们也一个个没好果子吃!”那些宫人们平日念初初御下宽仁平和,确听她说的有道理,便从守门的李小顺开始,呼啦啦三十多个宫人全拢过来挡到了寝阁门口,却也是众志成城。   刘丹命众侍卫,“把他们都拉开,进去给我搜!”   侍卫们却有些迟疑。虽说搜查长乐殿确是有上峰赫连成风之命,但眼见着此刻却是你死我活的架势,侍卫们便想,好罢了,谁不知道这莲贵妃是皇帝心里第一宠爱之人,做什么要往死里得罪她。因此除了刘丹的几个心腹,其他人竟而一时没动。   正紧要时,又有一人进殿来报,“刘大人,长春殿那边出事了。赫连大人命您赶紧过去!”   刘丹脑子里轰的一声,只因那长春殿就是方贵妃的居所,怎么那里竟会出事?眼见着计谋要坏,他硬生挤出一丝笑来,向初初一揖,“臣鲁莽,不过今次都是为着娘娘的安全。”终有一些不甘心,留下五人命守住长乐殿前后,自己带着下剩的十余人急忙向长春殿赶去。   #   却说沈骥当时从寝阁露台上跳下,就有一人从暗处向他偷袭,他到底中了药,神智还有些昏沉,但多年的战场拼杀让他从骨头里比别人多出一丝本能的敏捷,躲过了那人的第一击。   后面那偷袭的人就再没了机会,只两下便被他锁住咽喉,沈骥五指用力,生生将他喉咙捏碎。丢下尸身,将他拖到一处草丛里,想一想,却是他现下实在处置不了了,提起一口气,向远处山坡走去。   内宫晚间有守更的太监四处寻看打更。其实脑袋里还是昏沉的,想是那谢苍为了让他被捉住时百口莫辩,因而用了猛药,行动迟缓了不少。   从长乐殿到山坡处有宫殿花园,皆是依地势和景色而建,讲究山景与建筑一体,沈骥没走太远,躲过了一路太监,到一处园子里时,忽然后面有人轻轻唤他,“沈将军。”   沈骥大惊,回身就要出手,那人急急忙道,“我是素素。”他忙住了手,这时候不远处又一队太监挑灯过来,隐隐还有侍卫们的火把,素素忙拉住他胳膊,两个人就近躲到假山里。   来不及说话,不一会,听见外面有侍卫问太监,“附近有无可疑人等?”   太监们知道是出了事,惶惶地道,“不曾看见。”   一个小队长命令道,“搜,莫不可漏过一处!”   “是!”但听众侍卫齐声应是,接着脚步便四下里散开搜寻。   沈骥急了,压着嗓子问素素,“谁让你们出来的?”   素素道,“娘娘让我们接您回宫躲避。”   “糊涂!”沈骥咬牙,太阳那里一阵一阵的抽搐晕沉,“人家要抓的就是我们在一处!”   素素道,“您是为了她,她何尝不是为了您。”   沈骥只是摇头,“这女子就是这样的任性,罢,罢,你出去吧。让他们捉住我,这事就完了。皇上那里我可以辩解。”   素素道,“娘娘说,你降了就是必死无疑,回去或还有一线生机。她愿意冒这个险,她也相信皇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沈骥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紧张,大手里全都是汗,素素最后说了什么也没大听得见,最后,他决定敲晕素素,自己出去就擒,电光火石之间,却听到外面有人喊道,“长春殿出事了,快去长春殿!”   蹬蹬蹬脚步声散尽,外面空寂无声,一只布谷鸟飞过,“布谷,布谷,”沈骥问素素,“你刚才说了什么?”   素素便又重复了一遍,“娘娘说,你降了就是必死无疑,回去或还有一线生机。她愿意冒这个险,她也相信皇上。”   沈骥听完,加上紧张过后的放松感觉,心就像荡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   方贵妃和刘淑妃在长春殿门前分手后,刘淑妃回到自己的宫殿就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一边猜测贵妃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一边就上床安置了。方蕴兮却是今晚注定没那么悠闲。   回到长春殿后,她便一个人灯下长坐,不准人来打扰。贴身侍女玉珠是大概知道这件事的,也不敢进来,只在门外偷望她有无什么需要吩咐。   有太监来告诉说内宫闯进了人,玉珠见主子腾得站起身,忙进屋唤,“娘娘。”   方贵妃有点紧张,双拳攥紧了在胸前,“扶我到大殿去。”   玉珠道,“娘娘,还是就在这里吧。”   方贵妃想一想,“也好。”   正要坐下,忽瞥见一个黑影从玉珠头顶上略过,“什么东西?”   外面传来宫人们小步奔跑和低喊,“捉住它,捉住它!”   说时迟,那时快,方蕴兮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觉一阵利风扑面,杀寒之气顿令她后背寒颤,紧接着面上一阵剧痛,“啊!”她喊道,“它啄到我的眼睛了!”   玉珠刚被外面的呼喊声转了一个头,回过脸便见自家娘娘捂着面,鲜血从她素白的脸上流淌下来,她心下大骇,忙奔过来相扶,“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方蕴兮痛的快要晕过去,勉强说出一个字,“我……”便再说不出话来,只咬紧了牙关。   玉珠忙向外呼唤,“快来人,有刺客,快来人,传御医!”   长春殿顿乱成一团糟,而枭鹰一击得中,本想补上第二下,眼见再没了机会,便趁着乱遭,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   盛初初并不知道长春殿发生了什么事情,把刘丹等人留在殿内,是因为沈骥没有及时找到回来,先把侍卫中的主力留在她这里。   这边刘丹等人刚走,李小顺便进来报,“皇上来了。”   初初忙站起身。迎到寝阁门口的时候,见到皇帝匆匆而来,面色严峻。她跟着他入内,待皇帝转过身,先跪下道,“陛下,有人要陷害臣妾和沈将军,请陛下明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高兴,三件事:   1、玉兔小兔子醒了,兔兔好萌,它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萌。   2、明天双节。   3、李坚柔MM人品是不是太好了点?四个人比赛,她老末,前面仨全摔,我去!哈哈哈   提前祝JMS双节愉快,潜水神马的就别啦,多留言哈!   第88章 二别(下)   ————————————老来怕与春为别,醉过残红满地时——————————————   皇帝先没有说话,问,“阿骥人呢?”   初初道,“将军中了毒,还受了伤,提前醒过来离开宫殿藏到花园子里去了。臣妾让素素带人去寻找,大概是还没有寻到。”   皇帝让初初起身,告诉她,“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   初初想再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应了声是。   #   皇帝让赫连成风派一队人守卫长乐殿,又做了一些安排,最后来到长春殿。   太医已经看过了,等在大殿上。皇帝问他,“贵妃的伤势如何?”   太医躬身道,“伤势甚重,没有性命之忧,但……娘娘的左眼保不住了。”   皇帝听完,没有说话,挥挥手让太医下去。   寝阁里,玉珠、银珠正在床前侍奉,见到皇帝,皆停了下来。方才太医诊疗时,方蕴兮服了麻沸散,但她这一下痛彻心扉,虽伤处没了知觉,头脑还清醒,听见说皇帝来了,挣扎着让玉珠扶着坐了起来。   方蕴兮此时去了发髻,长发披散在身后,素衣襟前有些微血迹,脸色雪白,左眼睛被纱布包裹住了,那一脸惊容,哪有平素端庄自持的样子。无论怎么说,皇帝与她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虽心知她可恶,到底有些不忍。   “皇上,皇上!”方蕴兮用仅剩的一只右眼看见皇帝,两手伸着向他,眼睛里流出泪来。玉珠在旁边忙道,“娘娘,太医说了不要流泪,您快别哭了。”   “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方贵妃不理会她,只定定地看向皇帝。   皇帝道,“贵妃先把伤养好吧。”   “是盛初初,是盛初初让那只枭鹰来害我!”见皇帝神色冷淡,方蕴兮不忿大呼。   “够了!”皇帝动了怒,“你若不想让这两个奴婢丢了性命,快点住嘴!”那玉珠银珠吓的身体抖颤,早扑地跪了下去,不停叩首。   皇帝到底是仁慈的,冷冷的一句,“下去。”玉珠还抬头看看贵妃,银珠扯着她袖子,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方蕴兮退去最初的惊恐和激动,渐渐平息下来,眼泪不停地流着,左眼伤处从纱布里流出血泪来,看着着实可怖。   皇帝道,“前次你拿三郎生事,朕没有理会,总觉得你一向识大体稳重,又得了教训,不会再闹。这次倒好,直接唆动大臣和宿卫,你想做什么?大郎是太子,弄死了她母子两个,是不是下一个就要去弄大郎?”   方蕴兮惨白着脸摇头,“没有,臣妾没有!”   皇帝不再多说,只一句,“贵妃,你真让朕失望。”转身要走。   方蕴兮知道自己是完了,只还是不甘,嘶声道,“皇上,您太偏心了!她有什么好,您就只爱她一个,您是皇帝,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偏帮她,盛瑜溪不会有好下场的!”   皇帝头也不会,走出了寝阁。过一会,听见他吩咐外面道,“贵妃伤重,你们好生照料。大公主、四郎天明领到太后那里。”众人一片低低的应是。   方蕴兮坐在床上,喉咙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久久的几要成一尊石像。   #   盛初初灯下等了许久,才见素素回来。   “怎么样?”她不禁握住侍女的手,素素的手凉浸浸的,轻轻告诉她,“皇上派人接走了将军。”初初乍松了口气,闭目念了句佛。   素素感觉到她身子一松,脚下虚软,就手扶住她到床上坐下。初初向她道,“有劳你了。”   素素跪下,“奴婢不敢。”   其实她是赵王送来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初初并不敢完全信任她。但日久天长,发现她侍主至诚,最有一条,从不与赵王府有任何联系,初初才益发对她倚重,同时也有感叹,赵王真是一个极聪明极识实物的人。   那素素也有感慨,这一次事故,过程间极其惊心动魄,特别是在花园假山里时,她看那沈将军的神色动静,不禁一叹,“奴婢斗胆,您就不想再见见将军吗?”   初初默了一会,缓缓道,“不必了。”   #   沈骥在皇帝的书房见到了皇帝。   他此时药性几乎全解,单膝下跪,皇帝让他起来,问,“你怎么会着了人家的道儿?”   “臣惭愧。”   “其实,今夜这么一闹,倒是让朕想到一件一直觉得隐忧的事情。”皇帝皱眉,“皇宫宿卫。”   沈骥道,“现在的宿卫制度确实有隐患,其实皇宫的安全担子全压在统领们身上,统领们身负宿卫职责,担子重,压力大,更难免与大臣勾连,贻害宫廷。”   皇帝问,“阿骥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沈骥犹豫了一下,其实在担任内侍卫副统领时,他就有一些想法,但后来去西南打仗,便是作罢。如今就要退隐山林,索性说开,“臣确有一个建议。”   “讲。”   “重新抽调力量,扩大内侍卫人数,实行轮卫制度。”说罢细细讲自己之前思考的说出。   皇帝听他讲解完毕,深觉可行,看着眼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一方面更觉得惋惜。可是他不可能再留他在近前。   站起身,来到他身旁,“阿骥,我心里头烦乱的很,陪我喝一杯酒吧。”   两个人带着一坛酒,再次爬上宫殿房顶。   沈骥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皇帝结果他手中酒杓,也饮一大口,接上道,“譬如朝露,去日无多。”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头一线儿烧下去,他的眼睛更亮,“你走之后,我不会想你。”   沈骥道,“有用得着臣的地方,我一定回来。”   燕赜苦笑,“阿骥,你永远比我好那么一点。”   沈骥道,“不,三郎,你是个好皇帝。你考虑的,和我不一样。”   大半坛子酒灌下,两个人横倒在屋脊之上,一起看中天那玉盘一样的月亮。   沈骥忍不住,轻轻道,“三郎,对她好一点。”   “自然,”燕赜已经醉了,“她是我的小乖,我自然会对她好。”   沈骥看着圆月,忍不住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别了,吾爱,别了,三郎。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全文完)   梦见稻谷于甲午年丙寅月丙辰日元宵佳节,阳历2014年2月14日情人节,完结本文。   感谢各位亲爱的读者,虽然现实生活中并不相识,但你们是我隐形的朋友,每一个订阅、留言、长评、地雷、交流,都让稻谷感激。   这一句结文诗出自陆游,醉过即爱过。女人比男人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会有番外。   第89章 番外1   天佑九年七月,顾命大臣、中书令邵秉烈上书深述己罪,乞骸骨。皇帝未加挽留。第三日,邵秉烈一乘马车,自长安出发,回归老家并州。   临行,回首望长安城墙郭林立,最高的一处是报时的大元宫钟鼓楼,如今都已在身外。老相暗叹一声,回转过身,躬身进入马车。   “邵公留步!”   马蹄声声,邵秉烈回首一张,是新上任的中书令、原大理寺卿裴义和户部尚书丁寸。邵秉烈稍感意外。这二人,一人是他青少年时期的偶像、如今的继任者,一个曾是他得意门生,已转身投靠天子,邵党中的叛徒。他向二人一揖,并不说话。   丁寸滚下马来,裴义也在下人的搀扶下落马,裴义道,“仲秋,我送你一程。”   邵秉烈向他轻轻拱手,丁寸也道,“学生是奉圣人之命来送老师。”   邵秉烈微微一愣,裴义道,“皇上是宽仁的。”   邵秉烈长叹,承认,“是。”   裴义又道,“仲秋回乡,著书养老,不失为一桩美事。”   邵秉烈道,“我祝步美(注)辅弼圣上,成就我大周盛世。”   裴义拱手,“仲秋,盛世之初,亦有你的功劳。”   邵秉烈转向丁寸。此前门生去邵府送别,丁寸亦悄悄去了,皆没有被允许入内。见老相看过来,丁寸跪倒,邵秉烈再长叹一声,“起来吧。”丁寸道,“学生永远是您的学生。”   邵秉烈不再说话,转身钻进马车。   裴、丁二人一直目送他的青布马车消失在淡淡黄土之中。   #   皇帝命御史孟显章、隋后梁二人弹劾吏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等人,至七月底,因撞车案倒台的邵党一派共十余人,补何明清入中书省。   授意安可仰弹劾兵部尚书谢苍,安可仰随邵党崩台亦被罢官入狱,皇帝却将他弹劾谢苍的奏折发中书省会六部,命提出意见。百官有短暂的疑惑,但很快,就得到御史、官员的会心响应。其间牵出六年前左都御史盛肇毅血案,虽然那件事最终的裁决人正是当今的天子,但皇上是没有错的,最终的结论是,正是邵党与谢苍的争权倾轧,谢苍构陷造成盛家血案,盛氏一案,确有冤情。   便为盛氏一门平冤昭雪,恢复门第,可幸正有嫡孙予印,承继门楣。   皇帝则当朝申斥谢苍,云其窥伺天威,扰乱圣听,其心可诛!当然,君王说的究竟是哪一桩事,是六年前还是几天前,君臣二人,心知肚明。但圣意已决,无可更改。褫夺谢苍所有官职、爵位,投入大狱。本应株连全族,但念其早年随侍有功,赐一方白绫,只取其一人命耳。   皇帝清扫邵党,却没有想到邵党的死对头、皇帝曾经的心腹谢苍竟是受到处罚最严重的一个。他起于庚申之变,发达于盛肇毅一案,最后也死于盛家之案。若是没有徵央宫里的那一位莲贵妃娘娘,不知道这结局会否有所改变。   #   这一日,盛予印入九阳行宫拜见皇帝,皇帝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命他去长乐殿见贵妃。   因方贵妃患了眼疾,被送回大元宫静心医治,自此长信宫相当于已是冷宫,宫中庶务全交给了初初处理。   她带上予印,一起来到太后宫殿。当年若非任氏,这一对姑侄早已命丧黄泉,哪里还有今日。因此那盛予印见到太后,以大礼行之,太后点头,命左右,“快些儿扶小爵爷起来。”   恰太子来了,予印又拜见太子,太子比他略小三两岁,一见之下,难得有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喜爱予印灵慧识礼,太后见两人投缘,便让他们去别处玩耍,自己与初初说话。   “方氏做错了事,但两个孩子着实无辜。你觉得,谁来抚养他们比较好?”太后问道。   初初见太后没有抚养方贵妃一双儿女的意思,思量了一下,“臣妾如今刚接了宫中庶务,只恐出错。”   太后道,“你的事情多,单单皇帝、三郎已够费心。放你那里也不合适。”   “娘娘体恤。”抚养皇子公主这样的大事,太后肯定已有了主意,不过是想借自己问皇帝的意思,初初自然不会提出建议。   果然,听她问道,“许婕妤温柔敦厚,家学教养,便让她代为抚育,你觉得如何?”   初初道,“臣妾觉得合适。”   太后露出笑容,“我今儿跟皇帝说说。”   后来果然命许知萱抚育大公主、四皇子,并晋其为正三品贵人。   初初带予印离开后。太后的乳母蔡氏上前,告诉她,“太子很喜欢盛小爵爷,方才央着我,想让小爵爷进宫陪他读书。”   太后不说话。蔡氏问,“娘娘?”   太后叹,“嬷嬷,你看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蔡氏知道她指的是初初,想一想道,“娘娘对盛家有大恩,五小姐看着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娘娘是担心……?”   太后半晌不语,最后再一叹,“形势比人强啊!皇帝如此钟爱于她,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蔡氏道,“她毕竟不是谢太后。况太子名分已定。”   太后摇头,“人之故不如势之新。只可惜方蕴兮太急躁了些,若有她在,我还可以多摆姿态。如今没了这么个人,少了多少缓冲。偏偏安茹她们都是不中用的。”   蔡氏道,“皇上春秋鼎盛,时间还早呢,谁知道以后又会迷上谁。况老奴看,皇上确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任氏笑,“比他老子是好些。”   “许婕妤是安分的,由她抚养两个孩子,我确放心些。哎,两个小孩也可怜,你传我的话,不许有奴婢们对他们不尊敬,知道了吗?……”   #   晚上,皇帝摆驾长乐殿。初初将太后建议由许知萱抚育方氏子女一事说了,皇帝问她,“你觉得如何?”   初初道,“许婕妤有定数(有城府),难得是个心宽的(厚道人),臣妾觉得合适。”   燕赜道,“便这样吧。”   晚膳时,乳娘领着小龟来了。皇帝道,“父皇给你带了个礼物。”说着小太监陈六提着一架鎏金鹅头鸟架子进了来,上面立着一只绿毛红冠小鹦鹉,还不会说话,见到人也不畏惧,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   孩子本来好好的,未料见到这一只鸟儿,霎时间一愣,竟而哭了起来。乳娘忙看向皇帝,有些不安,“陛下,刚才三皇子殿下还好好儿的。”   皇帝将儿子抱起,小龟抽抽搭搭的,“户王,我想骑马。”   初初道,“天都要黑了,快别闹了。”   皇帝却道,“我带他去。”   初初劝,“陛下……”   燕赜对怀里的小龟,“三郎,父皇带你去骑马,咱们骑五圈就回来,好不好?”   小龟扁着嘴,还有些委屈,“六圈。”   燕赜笑,“好,六圈。”   近侍们忙出去准备,初初告诉他们,“天晚了,别让太快。”   “是。”宫人们齐齐应。   靠近前殿有一处圈场。皇帝一手持着灯笼,一手将儿子抱在怀里,橙红色的灯笼和着马蹄,稳稳地亮在前头,小龟渐渐不哭了,安安静静地在皇帝怀中。   回来,孩子睡着了。乳母担心,他还没吃饭,问娘娘要不要将三皇子唤醒。皇帝道,“别吵醒他,饿了他自然会醒来吃的。”   这边厢服侍皇帝用完膳,回到寝阁,初初道,“皇上太娇惯他了。”   皇帝道,“三郎是个好孩子。”   初初回眸,“皇上是说小龟,还是说自己呢?”   燕赜不禁有些受宠若惊,灼灼的眼睛更亮了,握住美人的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注:裴义,字步美,我不是故意的…… ━━━━━━━━━━━━━━━━━━━━━━━━━━━━━━━━━ 本文内容由【】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