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文内容由【panpan0297】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碧凰》 作者:风浅 ☆、囚婚(上)   近日西昭连绵阴雨。   碧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在关押她的小小牢房里,每天只有半个时辰阳光会透过小小的窗户投射到地上。只可惜,接连数天,她都是晕厥的。      “犯人姐姐,你活过来了吗?”   牢房中没有灯,黑暗的空间里清脆的锁链声叮叮当当响起,在紧挨着她的另一侧小囚牢里,一颗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她身后,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探触她的额头。   “犯人姐姐,小八还以为你是死的呢。前几天坏人把你丢进来的时候好多血呀!”   好多血么?碧城小心地摸了摸身上各处,迟迟才轻道:“好像……还死不了。”   “犯人姐姐你一定不要马上死哦。娘亲说,再过几天等碧城公主嫁给驸马,驸马当上了皇帝就会大赦天下,那时候大家就都可以出去了……”   “嗯,不会死。”   碧城打起精神笑了笑,稍稍调整了姿势斜倚在草垛上,眯起眼睛享受着少有的惬意时光。谁知这一动弹,一不小心就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直冒,连陈年旧病的腰腹也跟着疼了起来——   “犯人姐姐!犯人姐姐!——”好久,牢房里响起小八怯怯的声音,俨然带了哭腔。      碧城已经有些晕眩,好不容易才勉勉强强从地上爬坐起来,吃力地抬起手沿着粗糙的栅栏细细摩挲,良久,终于找到了那一粒毛茸茸的小脑袋,细细揉了揉。   “乖,犯人姐姐会出去的。”   “真、真的吗?”   “嗯。”她斟酌用句,久久才轻声道,“小八放心,新皇帝不会让我在这儿待太久的。”   “为什么呀?”   碧城一愣,却不知道怎么向小八解释,只好靠在栅栏上装作睡了过去——   为什么呢?      因为她叫碧城。      公主碧城。      是燕晗唯一仅存的皇族血脉,今日的……新嫁娘。   *   牢里面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小八都已经睡了过去,阴暗的空间忽然响起了细碎的铁链声。片刻之后,极轻的脚步声踏着干草而来,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那人,只隐隐约约闻到牢房的酸腐味道里多了一点极淡的香味。这香味让她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脊背上,冷汗几乎在一瞬间濡湿了她整个身体——   “睡得可好?”温凉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   碧城几乎是抽搐着缩到了墙角——   谢……则容……   谢则容!      那温凉的声音却忽然低缓得柔和无比,他说:“我记得你非云锦不穿,非珍馐不食,如今这幅模样,你怎么——还活着呢?”   碧城手脚忍不住颤栗,良久,才从牙缝里寄出一点声息来:“我已经……没用了……谢大人……还想怎样?”   “我怎会舍得杀你?你可是——”那声音忽而轻笑出声,“你可是我的新娘呀,日后这万里江山可是你与我共享,高兴么,我的碧城公主?”      这是一句轻喃,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缠绵悱恻,却是出自谢则容之口。   碧城胆颤心惊缩成了一小团,努力让身体颤抖得不是那么厉害,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冰凉忽然贴上了她的后颈,再然后她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道牵扯着离了地。下一刻冰冷的身影贴上了一丝温暖,墨香瞬间充斥了她的呼吸。   顿时,她所有的思绪被抽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没有边际的恐惧。      叮当——铁链发出声响,几乎要震慑整个牢房。      碧城在那人的怀里茫然挣扎,可是触手可及的全是冰凉而又滑腻的云锦布料。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道强烈的光芒直插入眼!   “啊——”剧烈的疼痛袭来,她一瞬间捂住了眼睛。   “睁眼啊……碧城。”   碧城捂着眼睛咬牙颤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响:“我……疼……”   “可是,”那声音忽而带了点委屈,温凉的气息在她的耳边滑了好几个圈儿,最终闲闲落在了她的发际,他说,“你终于可以如愿嫁给我,不看看你的朝凤嫁衣么?”   朝凤嫁衣……      那一刻,碧城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着了魔。不过是低喃的一句话,她鬼使神差地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吃力地试着睁开了一条眼缝儿:   阳光下,西昭宫闱亭台楼宇朱颜未改,谢则容的脸藏在阳光的阴影里,只有被风吹散的长发舒缓地坲过她的指尖,如墨的,柔滑的,像是最上丝锦——就在不远处,一行宫婢捧着一抹艳丽的红嫁衣遥遥站立。风吹过,嫁衣上的薄纱洋洋洒洒飘荡开来,连同宫婢们波浪一样的裙摆还有乌黑的发丝连接成了一片旖旎的海。   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瑰丽的景致。   是谢则容给与的,最美的时节里,最残忍的风景。      *   温暖的阳光落在床褥之上的时候,碧城才刚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空气中流淌着的淡淡香气让她愣了好一会儿,良久,她才颤抖着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   ……是晚上吗?还是……     “牢狱的滋味儿可还好,碧城姐姐?”忽然,一个柔和揶揄的女音响了起来。   洛薇?   碧城的手一僵,悄无声息地把手缩了回去:“……你来做什么?”   那声音柔婉道:“不做什么,一年未见,分外想念,听闻公主姐姐婚期将近,妹妹特来道贺大喜。”   “多谢。”      碧城沉默片刻,摸索着找到了被褥想要把身体藏得更深,却不想被一股力道用力一掀——一股冷风顿时席卷了她。   那声音越发温婉如水,她说:“公主客气了——哎呀,怎么那么多伤?看来这一年来谢大哥对公主倒真是照顾有加呢,当真让人羡慕。”   碧城冷道:“请你离开。”   洛薇却轻轻浅浅地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和着窗外活泼的雨声清亮无比。她说:“碧城姐姐的朝凤嫁衣好美。姐姐向来爱美,穿着这一身上路一定会是黄泉路上最好看的。”      一番话说得柔和无比,却透着针扎一样的恶毒。      碧城浑身一怔,扯过被褥把自己的身子深深地埋了进去。      洛薇,她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年前,谢则容大胜归朝的时候。那时候,她哆哆嗦嗦缩在谢则容的马上,小小的,弱弱的,苍白的脸色像一朵开在冷风里的小白花。她一见先帝便哭着从马上摔了下来,哆哆嗦嗦喊“陛下替民女父帅报仇”,还没有站稳就翩然倒在了朝堂之上,破败的白衣上点点鲜血在议事殿上盛开成了一抹杨柳之姿,抬起头来是满目的梨花带雨泪。   她是真正着了魔,才当她是个可怜苦楚的弱智女流,是谢则容的义妹,才会倾尽物力怜之、爱之……多么可笑?      “你滚。”      洛薇的呼吸声骤然加重,随之响起的是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后,脚步声停下,她陡然冷笑声在门口响起:“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碧城?你现在不过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等谢大哥继任皇位,你猜,你会在哪一口井里?”      废物。   碧城缩在床榻之上细细咀嚼着这两字,吃力地闭上了眼睛:谢则容留着她一条性命不过是要让文武百官举国天下看到碧城公主嫁给他,好让他名正言顺继承这西昭天下。      可是他那么想要的东西,她偏不想给了。      *      洛薇究竟是何时离开的,碧城并不是十分地明晰。她悠闲闲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缩回了许多年前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那一年宫中元宵灯会,她扛了一盏硕大无比的宫灯想要把它挂到宫里最高的祭祀塔上去装月亮。祭祀台没有楼梯,她贼兮兮想要朝上爬,一步接一步,才到一半就没了力气脚下一滑——就要落地之际,一个温良的怀抱接住了她。她在黑夜中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乱抓的手却只拽到滑溜溜一片发丝。再然后,她飞了起来,在那人的怀抱里直接轻盈地往塔尖靠近——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谢则容。   当她终于能够站在祭祀塔顶,她却哆嗦成了个筛子。那人却衣袂如云,回头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比最软的云霞还要轻。他道:“太重,险些跌下去。”      那时候,月亮和宫灯,星星和晚风,三千青丝,一片沉香,衣袂翻飞的声响合着寂静的蝉鸣,像是一座枯城开了一池花。      后来呢?      碧城在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房间里安静一片,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轻轻摸索着解开了身上的衣裳,伸手进去小心地、一点点触摸——狱中刑罚留下的伤口已经彻底地干透了,只留下坚硬的一层痂。看来她这一觉睡得应该挺久的。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香味。是……药香?   她陡然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神智都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谁在那儿?!”   寂静的房间里终于响起了细碎的声响,少顷,一个低沉而诧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您的身体……”   “你是谁?”   “微臣是这宫中新进的御医,叫秦安,奉陛下之命前来查看公主凤体,不过……”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颤,似乎颇为慌张,道,“依脉象而看,您的身体有大亏之象,是否半年之前曾有过……”   碧城的身体猛然抽紧!      “住口!”   “公主,微臣这就向陛下去说明,公主的身体实在不宜任何……”   碧城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自颈边滑下,潮湿的亵衣和脊背上的伤口粘连在了一会儿,痛得她脸色都发了青——“不许说!否则……”   “万万不可,公主千金之躯遭逢此等大伤,微臣不能允许有任何……”   “住口……”   “公主!您的身体……”   “求你……别说……”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来,轻声道,“御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等这大喜之日过去我们再从长商议,好不好?反正……反正这半年来,我都是扛过来了,不差这一两日的……是不是?”   “可是……”御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几声支支吾吾的“公主”来。到最后终于“噗通”一声跪在了床前。      碧城却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在床榻上摸到了被褥,把自个儿从头到尾盖了起来。   “公主,您的眼睛……”   她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想了想,软软笑了:“御医,本宫快出嫁了呢。”   房间里久久沉默。良久,御医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还有一声带着颤抖的“是”。      御医什么时候离开的,碧城其实并不知晓。她在床上喘过气来,又静静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腰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痛了。   自从入狱,她的身体要比寻常人怕冷许多,谢则容有句话还真说对了,她是个生来就懂得享受的人。她在房间里摸着了一张柔软的小榻,废了好些力气才把它搬到房门口,又摸回床边把被褥抱了过去,小心地避开伤口在上头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倒,听着远处宫婢们欢快地笑声眯起了眼。暖阳和煦,这一觉又不知岁月流走多少,直到她陡然惊醒——   有人!      她试探问:“沈御医,是你吗?”   可是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碧城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身体,仔细听着周遭动静。牢中黑暗的一年锻炼出了她异常灵敏的听觉,她完全可以确定,就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看她……即使那人似乎是有意识地屏息,可是一个活人真想要屏息太久还是不可能的。   问题是,那是谁?   时间一分分流走,碧城咬牙问:“你是谢则容派来看守我的?”      寂静。      碧城出了汗,脊背上的濡湿黏腻无比,可那人却一直很安静。她笨拙地从睡榻上挣扎起身,朝前迈了几步,直到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才仓惶退后,卯足了浑身的勇气硬挤出一抹笑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   “有劳……谢大人屈尊探望。”      居然是……谢则容。 ☆、囚婚(下)   居然是……谢则容。      “你,当真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空气中的黏着寂静快要把她逼疯的时候,谢则容带着一些异样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那声音居然还是带着一丝难掩的震惊。      当真看不见?      碧城几乎想笑了,可是脊背因为刚才的牵扯而刺痛无比——砰。脊背撞上房门,发出沉重的闷响。      碧城小小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听着呼吸朝他在的位置缓缓地扬起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牢房里最初的那一月,一轮轮刑责花式各异,她又是作呕又是疼痛,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也曾经捂着肚子缩在墙角,一面哭一面想着有朝一日脱困而出,要如何把他绳之以法,把他关在最黑的牢房里,把她受过的刑罚统统上一遍,然后质问他……质问他很多事:      当年初相遇,后相知相许,是不是你早有预谋?   父皇御驾亲征战死沙场,这中间究竟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你我已有婚约,这天下早晚是你的囊中之物,你为什么几月都不能等?   囚禁,入刑,我与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则容……你究竟还想要什么?究竟还要怎样?      可是,三百六十五日暗无天日,三百六十五日不得安生,三百六十日五日锥心之痛,这许许多多的问题最终一个个被磨灭了,到最后,她只是捂着腰腹想,要是则容可以打开这牢门,要是老天爷怜悯,那小家伙可以活下来……可最终,老天爷没有降下那可悲的怜悯。   因为,老天爷把她忘在了暗无天日的天牢里面。      “怎么,恨我?”谢则容的轻笑声传来。   碧城笨拙地摸索着身边的木门,却不想才转身,手却摸到一丝冰凉滑腻的触感——那是……她猛地收回手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手腕被一股力道拽了过去,一股迅猛的力道恶狠狠传来,又骤然消失,她的身体已经来不及随之调整,倏地朝地下砸去——      啪。   剧烈的疼痛骤然袭来。   碧城一瞬间闻到了口中忽然增重的血腥味,肚子剧烈地抽痛起来呢。她几乎是痉挛着捂住了肚子,无数冰冷的汗珠从额上脖上身上涌出,濡湿了一身衣裳。她像是一条跌落在了岸上的虾一样,弓身蜷缩成了一个狼狈的角度——   痛。可是开不了口……   “居然是真的。”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不过真的不太像呀,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忽然看不见呢?你说对不对,则容哥哥?”      是洛薇。      “你还想如何实验?”   洛薇略略沉思,忽而嬉笑道,“不玩了,破了相,明日婚宴可是要被人发现的。比起试她真假,薇儿更希望则容哥哥帝业顺达。”   “帝业么?”谢则容的低笑声缓缓地响起来。      碧城已经疼得快要忘记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冰凉的手环到了她的脖颈和腰侧,像环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偶一样把她抱离了冷硬的地面。她想作呕,想推开他,可是手脚早已没有半点力气。一阵颠簸后,她落到了柔软的被褥之中——可那双手却并没有撤离。   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淡淡的墨香充斥着她的鼻息。   下一刻,温暖而又濡湿的触感落到了她的眉心,像一朵花开在了湖心,蜿蜒下鼻尖,最后停顿在她唇畔。      “碧城……”谢则容的低喃如同春日里最嫩的柳芽,他道,“明日便是婚期,我们成婚。你猜,先帝在天之灵,会不会道一声东床良婿?”   “为……什……”   一张口,便是唇与齿的交融,柔滑得连灵魂都黏腻起来……      良久,谢则容轻笑出声,他说:“你猜?”      唇边的触感滑腻细致无比,碧城只觉得一生的颤栗都要交代在了此处,可偏偏腹中的痛已经让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无尽的恐惧悄然沉淀到了心湖底下成了绝望。   她吃力伸出手,摸索着揪住了他一抹衣襟,糯糯道:“我……怕疼。”   环抱着她的手却忽然一僵。   她浑然不知,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更紧,小声道:“则容……等完婚后,你能不能……用厉害点儿的药?牢里的刑罚……实在太疼了……”      “休想。”      久久,空气中才响起谢则容带着寒意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   又是一夜噩梦。   日出的时候,碧城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小心地伸出了手指,把心底小小的卑微的欣喜小心地藏匿起来。不管是什么原因,光晕下,她居然可以隐隐约约瞧见手指的轮廓,虽然不是非常清晰,可是这却是老天爷好不容易才降下的恩赐。   天亮了。   房间外头遥遥响彻着丝竹喜乐。房间里也有很多细碎的窸窸窣窣声音在她周遭纷乱地响着。她眯着眼睛小心探望,果然隐约可以看到一群宫婢正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不知过了时辰,一个怯怯的女音在她耳畔响起:“公主,今日乃是公主大婚,公主快起来梳妆吧,可别耽误了良辰吉日!”   碧城微微一滞,最终却柔顺点了点头,轻道:“好。”      接下来是一套非常繁琐的过程。复杂的发髻,玲珑的发饰,薄薄的肌粉遮盖了苍白,一点胭脂让脸颊带了一丝桃花韵。   镜子中的碧城原本是个刚刚从地底上来的惨白鬼魅,一番妆容之下却俨然成了昔日的公主碧城……   妆容毕,便是嫁衣。碧城在那之前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温热的手触真正碰到冰冷的锦丝之时,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颤了颤,眼眶也跟着干涩起来。   普天之下,没有比朝凤更加轻柔的衣裳。它冰凉如同湖水,轻薄像是浮云,是先帝网罗普天之下最美妙的云锦,召集了天下最巧手的绣娘绣制而成的。它轻如云蝉,虽然叫做朝凤,可上头绣的并不是百鸟之王凤凰,而是这西昭的万里河山。于是全天下人都知晓,先帝无子,谁娶了先帝如珠似宝的公主碧城,便是得了这西昭的天下。      “公主好美,驸马见了必定丢了魂儿。”良久,宫婢柔柔的声音传来。   “……好看?”   “嗯!公主美极了,往后的日子一定和和美美!”   “……嗯。”   和和美美么?碧城不知道如何作答,原本早已死寂的心因为这简单的四字又起了一丝温暖和煦的感觉。   她轻轻摸了摸朝凤衣,小心地吸入每一口气息:一定要保存体力,至少……至少在最后关头之前,一定不能倒下。      *      吉时终于到来,碧城被引到了花轿之中,一路缓缓行到了西昭宫中的仪事主殿。这婚典的排场可谓空前,朝中文物百官,各路邻邦使节,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汇聚成一堂来赴这西昭许多年来才有的盛世。她坐在轿中隔着珠帘探望,终于在花团锦簇中见到了那个让她连呼吸也要停上几分的人——   就在不远处,那身着红锦的身影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起了头,隔着无数繁花和衣影朝她露了个一丝笑,剔透如同最最隆冬腊月的碧空。   谢则容。      碧城微微阖上了眼睛掩去眼里的光芒,把手搁在了身边宫婢的腕上,忍着腰腹的剧痛像一个真正的瞎子一样在喜乐声中一步一步走向殿中。      丝竹声顷刻间安静下来。场上所有人都在瞧着这一对珠联璧合的情人:西昭唯一的皇族血裔缓缓地步向了西昭最年轻的将军,她身上穿着的是绣着西昭万里河山的嫁衣,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竟比黄昏时候漫天的彩霞还要炫目上好多分。年轻的将军在她到达身前的一瞬间微低了眉头,忽然俯首举起手来行了个奇特的礼——      然后,他牵起了她的手。笑了。      “吉时到——请新君新后登祭塔祈天——”宫人细长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   祭塔只有在举国盛世之时才会人工搭建登塔的阶梯,一共九九八十一阶。碧城只坚持到一半就已经气喘不止,被牵着的手早已被汗水濡湿,连呼吸都艰涩得像是沉在燥热的水里……      “怎么身体如此不济?”谢则容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不过今日你我大婚,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疼。”   “哪里疼?”   碧城的心狠狠颤了颤,几乎想要去捂腰腹……好在,她忍住了,只是扶着塔壁重重地喘息。   谢则容的眼里却洋溢起奇异的柔和光芒,他忽而蹲下身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缓缓前行,一面走一面轻声道:“今日之痛尚且不能忍,往后你我相伴数十载时光,碧城该如何挺过呢?”      那是柔和倒几乎要腻出水来的声音,字里行间却是尖锐如刀的獠牙,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浓烈情绪。   他素来温雅,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凛冽的东西。是恨。   他恨她。      原来竟然是这样。   碧城忽而有些释然,她甚至不再遮盖身上剧烈的痛楚,用力捂住了肚子,就想要把那儿戳出一个洞来一样……   牢中最晦涩的时候,她曾经拜托小八藏起一片小小的破碗瓷碎片,最痛的时候,她也尝试过把它搁在嶙峋的手腕上跃跃欲试。可最终还是没舍得。   舍不得好多东西。舍不得最后一点信任。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信任。      祭塔顶端高耸入云,她一落地就踉跄着退了几步,捂着肚子靠着塔上一面祭鼓险险站住了身子……不行,还不行……   “你……”谢则容的眼中闪过一次诧异,他微微伸了手,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片刻迟疑凝滞——一瞬间他面如寒霜,“为什么……血?”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打断僵持,那声音极其悠远,仿佛是从云端而来的。   终于……等到了么?      碧城艰涩地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才终于看清了这祭塔之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立着的身影。   西昭新帝登基都需从大神官手里接过国玺才算封帝典得已完成,大神官平日深居罕少外出,朝中见过他面目者少之又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比浮云还要净白的一抹衣摆,乌木雕刻的权杖,青铜面甲隐没在未髻的发间——   在他的手里是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子,里面装的应该是西昭的国玺。   他缓步靠近,每一步都踏着铃声。那铃声让泥泞的灵魂都露出了明媚的光。那是让碧城如饥似渴的温暖。      “碧城,仪式尚未开始!你切莫……”谢则容的声音终于乱了气息。      碧城屏息接过了国玺,小心捧在胸口,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仰望碧蓝的天——她的心几乎是雀跃的,就好像是一场下了千万年的雨终于收敛了所有的冰寒,几千年泥沼里投射到了第一缕阳光,即使身上的疼痛几乎已经是倾倒的城池,可是却没有一丁点声响。   “你想做什么!碧城!”   碧城只是有过一丝丝犹豫,抱着国玺退了几步,脑海中尚未浮现些许主意,脚下却一滑——   “你……碧城!!”      下坠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早就干涸的眼眶还是流出了泪。      谢则容略带仓皇的声音在祭塔响彻的时候,碧城已经不太听得见周遭的声音,她只是在迷蒙中觉得自己成了当年那个笨手笨脚提着灯想要爬祭塔的孩童。塔太高,灯笼太重,她踮着脚抱着少年的腰,仰着脑袋朝他喊:你是谁?你可不要放手呀——   十年匆匆白驹过隙,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却原来,还是放了手。 ☆、小越   最后一场春雪过后,燕晗的春天终于到来。   越府中早就已经有了春意,只有最偏远的院落中还有厚厚的积雪没有化尽。那是个破败的小院落,颓废的墙,潮湿的青苔,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青石板上泥泞着腐烂的树叶。   在这破院落中,一个红衣裳的小小身影正吃力地在井边提一桶水。她的小手已经冻得通红,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好久,才终于把比她的身体还要粗壮上许多的水桶提上了地面。她在原地喘息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拖着木桶往破屋子挪动——   砰——哗啦——   重重的一记声响撕破了破院子的寂静。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阵拍手声,还有孩童的哄笑声——      “哈哈,落汤鸡——”   “都说了五步一定摔啦,也不看看是谁挖的陷阱!刚才谁说十步来着,快交一只蛐蛐儿出来!”   “哎呀,有人要心疼蛐蛐儿喽!”      哄笑声中,女孩拽着木桶躺在雪地上,稍稍有些呆滞地望了一眼天空,好一会儿才笨拙地爬起身来,定定看了十几步开外的肇事者。   她原本就安静,此时此刻一眼倒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意味儿,只是空洞。   那帮闹事的孩童明显对她的冷淡反应吓了一跳,迟疑着相互看了看才陆陆续续从灌木丛后头爬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了女孩身边。其中一个最为年长的孩童迟疑着绕了一圈儿,朝着身旁的孩子抓耳挠腮:“越小少,你这妹妹该不会是傻的吧?”      被称作越小少的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约莫十来岁,穿得却是最华贵的。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定睛看了一眼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却马上嫌弃地在身旁孩子衣服上擦了一擦。   “当然不是傻的啦!只是半年前她偷穿萱妹妹的新衣裳,被父亲绑在了拆房饿了几天,出来时就成了闷葫芦啦。怎么逗都不开口,都不会哭闹了,真没劲!”   “她自己没有新衣裳吗?”   那越小少一愣,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觉得呢?”   孩童们好奇地把女孩团团围住,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顿时相互看看笑成了一团——   她真脏呀,身上那件衣裳早就短了一大截,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了,颜色都已经看不清了,还破成了碎布条条,堂堂越府三小姐,啧——      女孩静静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身周的孩童兴高采烈的眉眼一动不动。   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少,其实这一桶井水可要比她的身体暖和多了,这滋味……称不上难受。   只是要等那些人的兴致过去,恐怕还要再过上一会儿。      “喂,小越哑巴,你再坐一会儿,等萱妹妹的洗澡水可就要凉了哦,小心父亲再把你吊柴房里!”良久,那越小少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眼里闪动着满满的幸灾乐祸。   女孩迟疑着低头略略思索,终于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捡起了身边的木桶。她身上还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水滴,每走一步便留下一路水渍,好不容易又回到了井边,手里的水桶却忽的被一股力道重重地拽了开去——   “噗通”一声,水桶落在了井里。井边是越小少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有恶劣的笑容。   “哎呀,手滑。”越小少笑嘻嘻。      雪色有些刺眼。叫小越的女孩终于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眯着眼睛朝井里面望了一眼,低头朝破屋子走。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一片哄笑声,那声音尖锐得像是深夜里最讨人厌烦的青蛙。   一片嘈杂悬念中,越小少的声音尤其明显,他喊:“小越哑巴,你要是再被父亲吊柴房里,少爷我替你去送饭哦!”   小女孩一步不停地朝前走,身后还依稀留着越小少他们的嬉笑声,还有一声比一声更加嘲讽的叫喊,有叫“小哑巴”的,也有叫“越三小姐”的,当然更多的是“小越哑巴”。女孩却充耳不闻,只是缓缓地朝前走着,直到进了破败的小屋关上房门才轻轻松了口气,睁大了一直微敛着的眼睛——      在眼睑下藏着的居然是清亮无比的眼眸。      小越?她低头叹了口气,动物一样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仰起头笑了。这一笑让原本晦涩的眉眼间有了一抹光泽,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怯懦?   谁说她是小越来着?   她叫……碧城。      虽然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可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揭晓。      一年之前,她抱着国玺从祭塔上一跃而下便再也没有意识,昏昏沉沉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柴房里,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那时候,她尚未恢复多少意识,很多记忆皆是模糊的,冥冥之中只知道她的手被人捆在了一起,垂挂在柴房里的房梁上,全身上下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威严肃穆的长者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进柴房,朝着她冷冷看了一会儿,问:“小越,以后还偷不偷萱儿的衣服了?”   她疼得说不出话来,胡乱着点头才终于被放了下来,赏了一碗小小的粥。这一碗粥下肚,所有的记忆才纷至沓来——      父皇,谢则容,国玺,祭塔……      她是碧城。   而这个连名字都没有,只能被叫做小越的越家三小姐……她恐怕……早就被吊在柴房里活活饿死了。      叩叩——敲门声忽然响起来,少顷,一个不甚耐烦的声音在门外道:“三小姐,老爷有请。”   老爷?碧城在房间里稍稍喘了口气,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徐徐抿了一口,眸光闪了又闪,终于泄气地坐在了凳子上。   这一年来,她已经处处装聋作哑,只想安安分分地苟且偷生,可是该来的麻烦却怎么都逃脱不掉么?      “三小姐,莫要让老爷久等。”门外那声音越发不耐烦。   碧城迟疑着举杯一饮而尽却并不动身,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已经接近暴躁,她才终于咬咬牙开了门——也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身体的便宜“爹爹”她总还是得见上一见的。      *      半个时辰后,越城勉强换了一身还算完整干净的衣裳,被丫鬟领着去见那“越老爷”。   越府的主人姓越名占德,是治理南花城的六品地方官。官位不大,这越府却实在有些大,碧城跟在丫鬟身后穿过漫长的画廊,亭台楼阁,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越老爷的书房。她站在门口稍稍停顿,眼看丫鬟的脸色又臭了,才瘪瘪嘴迈步进了书房。   “小越?”书房里响起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碧城沉默与他对了一眼,心跳却乱了几分——这身体,还是对他有些反应的。骨肉相连,即使这身体的灵魂早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一个眼神,却依旧让她忍不住发抖。      “小越,今年九岁了吧?”越占德道。      碧城低了眉头不说话,小心地敛去眼里的光芒。她已经快有一年没有开口,一来是避免言多必失,二来也是因为在这越府之中,罕少有人会真正与她说上一句半句话,只是今天的状况似乎与往常并不相同……   越占德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自顾自道:“小越,你在府中九年了,为父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开心。如今有个可以保你温饱,许你无限前途,让你光宗耀祖的机会,你可愿意去?”   光宗耀祖?   碧城悄悄抬了一眼,眼里却闪过一丝嘲讽。这便宜爹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倒是慈爱得很的,甚至他眼里原本露骨的排斥也被压抑到了眼眸深处。只可惜她不是小越,她甚至不是九岁的孩童,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父亲”的时候正被吊在房梁上饿得前胸贴后背。而这个便宜爹爹的慈爱,是送了狠狠一鞭子。   “小越,你听得懂为父的话么?”      碧城沉默。      越占德终于皱了眉头。他迟疑片刻,终于从案台上站了起来走到那一团小小的身影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干咳几声道:“小越,你知道吗,你萱姐姐自小身体就不好,在家娇气得很,爹爹知道你自小便能照顾自己得很好,你比萱儿强了许多,爹爹……很高兴。”      碧城瞧着地上那一团阴影,没有反抗。      越占德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嘴角渐渐咧开了弧度。他道:“小越是爹爹的好女儿,萱儿太刁蛮,爹爹把她的名字抢了,送小越好不好?”   他的声音谆谆善诱,语调越发柔和:“从今日起,小越就叫越萱了,知道吗?”   碧城任由越占德的手在自己的脑袋上磨蹭,等他终于收了手,她才仰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越萱是越府二小姐,越占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也是她这具身体同父异母的姐姐。这样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想让她去当个替罪羊么?      “小越……”   越占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忽如其来的“砰”的一声打断。几乎是同时,书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了开来——一抹红艳艳的云锦在门口闪了闪,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童音在书房里尖锐地响彻——      “爹爹!你为什么要送这个贱婢去朝凤乐府!她有什么资格去!她明明是个贱婢——”   话音未落,倒凌厉的鞭子便直直地朝碧城抽了过去——      风风火火来者何人?   自然是便宜姐姐,越萱。      碧城早有防备,早在房门被踹开之初便悄悄站到了越占德身后,越萱一鞭子抽来的一瞬间她稍稍一闪身,便躲在了便宜爹爹身后。   “萱儿!”越占德罕见地对越萱严肃了口吻。   “爹爹!!”越萱几鞭都落空,凶恶的嗓音中也夹带了哭腔。   “不得胡闹!”   “凭什么这个贱婢可以去我却不能!我要去我就要去!我长大以后要当娘娘的——爹爹——”   “你……胡闹!”   “我就要去朝凤乐府!!”      这可真是一场好戏了。碧城乐得逍遥,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案台边上凉飕飕看着着亲情感天动地的父女争得面红耳赤,她甚至还有闲心扫了一眼越占德的案台。   案台上放着一封书柬,她不过粗粗看了一眼,却在看清那文书落款的时候愣了愣——   居然是……朝凤乐府?      这朝凤乐府是宫中乐府设在宫外的舞乐司,与宫中乐府是同出一脉,负责年年往宫中输送司乐和司舞。在燕晗,舞乐并不单单用于供人赏玩,乐府中的舞姬乐姬通过重重宫选方能进入宫中乐府,在宫中供职一年,在这一年里若是入得了帝王的眼,便能长留宫内讨个美人之位,可比秀女一面定输赢优越了不少。故而朝中官员若有女儿,莫不是削尖了脑袋往朝凤乐府送,即便不能留在宫内甚至不能入宫,经过朝凤乐府熏陶的女子亦能凭着书画琴棋而寻得一户好人家嫁了……      这越老爷怎么会不乐意送越萱入朝凤乐府?   书房里,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父慈女孝场面还在继续。越占德似乎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张开口,却被门外一声禀告打断了思路:“老爷——老爷!乐府、乐府的人已经在厅堂了!”   越占德的手抖了抖,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转身了书房门。      他一走,碧城顿时加快了脚步跟上他的步伐,谁知道还没踏过门槛,就被一根小小的鞭子拦住了去路——   “贱婢!你站住!谁许你走了!”   门口一抹红艳艳的衣裳,像是天边的云彩。碧城看在眼里,顿时头痛起来。   距离她醒来已经一年,她每日躲他们躲得像瘟疫似的,可是所有的麻烦却在今天一块儿发作起来。这位越二小姐,你看不透这是你爹爹不想让你入朝凤乐府吗?    ☆、跑路   对于这个越家小女,碧城是醒来之后几个月才彻底了解透彻的。   她虽是实质上的越府三女却从来也没受过小姐的待遇,据传她是被一个小乞丐送到越府的,说是越老爷的女儿,可这便宜爹爹抵死不承认,直到最后滴了血验了亲,便宜爹爹才不得不收留下这个也不知道是母亲是哪家哪户的天降便宜女儿。   此后四年便宜爹爹对她不闻不问,头两年还有个老嬷嬷照顾她起居,到后来老嬷嬷驾鹤西去,她就成了越府里人人可以调侃嬉笑的小越,衣食住行皆是参照丫鬟来的。平日里也没有人教她读书识字,她自己学了点儿小厮南腔北调的浑话。   越家便宜爹四十九生辰大寿,她一句咬字不清的“祝爹爹早登极乐”让满堂的宾客掉了下巴,再然后,就更加没人与她说话了……   直到八岁那年,她居然斗胆偷了如珠似宝的越二小姐的新衣裳。这才有了她碧城的阴差阳错。      “小哑巴,听说你近来日子不错呀。”越萱一下一下掂着手里的鞭子,眼里的火苗有增无减。   碧城皱着眉头略略思索,最终选择了沉默。   谁知道越萱却越发气得发抖,她忽然狠狠一跺脚,一鞭子直直地朝碧城抽了过去:“都是你!本小姐什么东西你都要抢!爹爹要抢,新衣服要抢,你为什么一直死不了!”   鞭子虽然不粗,抽在身上却是生疼的。碧城一时不备挨了正着,顿时疼得头昏眼花……等她第二鞭落下之前,她已经本能地拽住了她的鞭子。   越萱顿时跳脚:“放手!”   碧城不松手,也不想松。横竖这周遭并没有人,她也懒得掩饰了,抬起头冷冷看着越萱。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十二的小女孩。不过可惜当年公主碧城也曾经以刁蛮难驯闻名朝野,却和她一比倒真是大巫与小巫。   她原本想着忍一忍便过安生日子,如今看来越家从上到下根本没有一人容得下她。   忍耐……是不是选错了方法?      “你放手!不然我告诉爹爹,你抢了本小姐鞭子打本小姐,爹爹会把你吊起来打的!”   吊起来?碧城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被鞭子拉拉扯得有些红肿的手,一时间有些窝火。   “贱婢!你还不快松手!”   松手么?碧城抬起头来,忽然绽开了一丝笑颜。她道:“想试试吗?”   “你……你……”   越萱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开口,一个你字纠结了半天没能接出下文来,只干巴巴瞪着碧城,眼珠子都瞪成了绿豆。      碧城也有些诧异。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确切地说,在她得知小越讲话的腔调很奇怪而她又学不会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如今着略微沙哑的童音……她比任何人都要陌生。   “贱婢你……”   越萱气急败坏地扬起手就要上巴掌,却被碧城一手截了个正着。      僵持。      越萱死死顶着往日挨打的闷葫芦小越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口,却没能叫出声来——因而,她错失了一个好机会。   片刻之后,碧城大大地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绽放开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的笑:“越二小姐,离开之前,我们来算一笔小小的账。”   沙哑的童音带着莫名的甜腻,大概是这个年龄阶段的女童特有的。   趁着越萱被惊懵了的空挡,碧城用力一拽,把她按在地上,随手拿过细细的软鞭捆住了她的手脚——   “你这个……唔——”      碧城咧开嘴笑了。   前生诸多狼狈,不过是栽在了一人之手,为了配得上他才生生磨平了原本的顽劣性子。真要论纨绔,越二小姐不过十二,公主碧城早年横行无阻十余年,倾朝野权贵公子皇亲国戚之流,未逢敌手。      越二小姐,还嫩着呢。      *      碧城自书房出来已经是晌午,阳光正好,照得她原本破破烂烂的衣裳也带了几分温暖。她一溜小跑到了那破败的小院子,在房间里踟蹰片刻便开始收拾细软。   小越姑娘实在没有多少可以携带的,算来算去,不过是几件衣裳加上一点嬷嬷留下来的银两。   这便宜爹爹是铁了心要让她去当他宝贝女儿的替代品了的,她如果再待在越府,就算今天没能让他给卖了,明天能,后天也能,到了今时今日这境地忍耐已经无济于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走了之。      碧城拎着小小包裹朝后门走,路上也经过了一些小厮和丫鬟,却无一人停步。   临到门口倒是有一个小厮拦住了她,问:“小越,你可曾看见二小姐?老爷正找她呢。”      房梁上呀。   碧城掐了大腿一把忍住笑,真挚抬起头来仔细想了想,真挚摇头。      “去哪里了呢?”小厮抓耳挠腮越走越远。      碧城趁着这难得的空挡朝院落后门加快了脚步,眼看着那陈旧的大门就在眼前,她踮起脚尖拨动木栓,小心地拉开了一条门缝——呼吸愕然而止:      这……不会吧?      后门口停着数量马车,马车旁站着十数个身着轻纱云罗的女子,她们有人空手,有人抱琴,却无一例外貌美如花,温婉动人。听见开门的声响,她们齐刷刷一眼望过来——   碧城的心狠狠颤了颤,轻飘飘不知下一步踩向哪里。   南华城是个小地方,相较于帝都算是乡野之地了,即便是家大业大如越府,府中的丫鬟小姐也都只能算个小家碧玉。这一帮人气质风度,倒是有宫中女子的风范。   ……朝凤乐府?      “咦,还真有带着包裹跑的呢,倒让大人猜着了。”美人中一个抱琴的轻笑出声,往前几步低垂下身子与她平视,眉眼温润道,“小妹妹,你是越府中哪位小姐?”   ……   碧城后退两步,真诚道:“……家仆。”   美人显然是心有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了碧城一圈,把她一身破烂衣裳看了遍,才叹息自言自语:“原来是家仆呀,看来大人这次猜错了,我们白等一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爱堵人家后门……”   她这话一出,所有的美人都掩口笑出了声。半晌,才有一个人上前低声柔语:“大人说人生苦短如春景光明转瞬即逝又如逝川河流不伤而往之,听话的女孩子不好玩。”      ……      …………      碧城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细细品味那句“听话的女孩子不好玩”无果,抱起小包裹就要绕路,却不想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仓皇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是数声叠加在一起响彻空巷的呐喊:   “三小姐,可算是找到您了!”      都用上“您”了,还是“三小姐”……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碧城只踟蹰了一瞬间,掉头就跑!   身后喧哗一片,碧城闷头朝外跑,还没行几步却撞上了厚软的一堵墙——砰——一阵晕眩中,她的两肋被一双手按了个正着,只一瞬间,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一股淡淡的沁香充斥满她的口鼻,随之响起的是一个轻快温煦的声音:“哎呀,逮到一只。”      这声音带着春日暖阳的气味儿,说不出的明媚。      却是男声。      “怎么那么脏?”那声音道,“让越家老头儿派人洗洗干净。”   “放……”   “不放。”那声音里带了笑,万千阴雨一夕风流雨散。      *      碧城后悔了,也许确切点讲叫做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失足成千古恨。   接下来的事情失去了控制,越府后门片刻之间喧闹得如同集市一样,十数个小厮从后门鱼贯而出,其中一人从那个陌生人手里接过了她,扛着她急匆匆朝屋里走。   在越府中,往常只有那破院子才是属于“小越”的,不过这一次,她却被带到了越萱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只浴桶,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丫鬟脱了衣裳丢进了浴桶——   半个时辰后,她才晕晕乎乎被人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押到梳妆台前,流水一样的丫鬟在她的脸上发上折腾着各式各样的物件,画眉描唇,琳琅珠钗……又过半个时辰,一个陌生的小越出现在了梳妆镜里。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人惊道:“呀,看不出来,小越洗干净了比萱小姐还好看好多呢。”   “嘘——你真不会讲话!”   “反正萱小姐又没在……该走了吧?乐官大人在前厅快等急了呢。”   “小越,小越——你怎么了?”   丫鬟们的声音仿佛远在千里,碧城愣愣看着镜子里称得上是明丽的孩童,好久、好久才伸出发颤的手摸了摸镜子。      ……怎、怎么会?      “小越,小越——你听不到吗?”   “三小姐——”   “怎么办,她好像听不到啊……”      碧城战栗着缩回手,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用力抓了一把……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尹陵   镜子里是一张白皙细巧的脸,长年饥饿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瘦削痕迹,显得一双眼睛异常大。适当的脂粉遮盖去了原本的苍白,让整张脸带了几分红润生气。   这的确是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童。   可这……并不是碧城发抖的原因。   就在一年之前,她刚刚来到这身体之中的时候曾经细细看过小越的脸:小越她毕竟是越家便宜爹爹的亲生女儿,论长相模样,其实和越萱是有几成相象的。她房间里没有镜子,这一年来也是脏脏乱乱着过,很少再去关心这身子的长相,可是……   现在的小越,长得居然有几分……像她当年的模样。   难道真是相由心生,灵魂影响到了长相?      *      梳洗完毕,碧城还沉浸在镜子里的景象带来的震撼中,梳洗完毕,浑浑噩噩被人牵着去了前殿。她还未真正踏入前殿,便看见了一抹红霞。   前殿中,斜斜地倚靠着一抹像是初阳时的云霞一般的红纱衣影,墨黑的青丝散漫地一泻而下,一半缠进了衣裳里,一半闲闲落在椅子扶手上,露出广袖的手比手中的羊脂玉杯还要白皙上几分……他闭着眼,像是一弯流云,从发丝柔顺润滑到了指尖。   这就是……朝凤乐府之人?   碧城踟蹰的时候,殿上那人却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心虚地退了好几步,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婢女——   砰——      前殿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声响,来自越家便宜爹爹。他原本坐在那红衣人的对面,听见声响急急站起了身,算不上苍老的脸上原本早就写满绝望,这一刻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瑟瑟发抖起来,一只手死死拽着越萱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朝着她伸了出来:   “萱儿,你来了,快……快到爹爹这里来,见过尹大人。”   碧城疑惑地扫了便宜爹爹一眼,看他几乎要僵成死尸的脸顿悟发生了什么事,忽然想笑。   看这情形,她似乎已经成了传说中的越大人的掌上明珠越萱越二小姐了啊。就是不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她辩解几句,越家会变成什么样?      “越二小姐?”良久,那红衣开了口。      ……男音?      碧城一愣,呆愣在当场。   那人似乎好不自觉,他轻巧地站起了身,几步翩翩到她身前,在她面前屈了膝与她平视,一只手抵住了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倏地,他的眉眼弯翘成了月牙:“哎呀,洗干净了,果然还勉强可以入眼。”   “……”   “乖孩子,被逮回来,是不是不高兴?”他轻声问。   “……”   “可是我高兴呀。”他低头笑出声来,“眼睛再瞪圆一点点,更加漂亮。”   “…………”      殿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不知道是来自她面前的这一只幺蛾子,还是他身周陪同的美貌女子。   碧城僵持在当场,浑身上下被一种类似荒谬的情感充斥——   要说美人,她见过的不算少的,宫里歌姬舞姬燕肥环瘦,可是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人相比,这样一个美人一开口,低柔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润滑腻歪,却是个十成十的……男人?      双双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碧城的脊背都开始忍不住酸痛起来。   那只红色的幺蛾子忽然凑到了她耳边,低哑的笑声顿时在她耳畔丝丝滑过,他说——   “你看你那爹爹,一直拽着别人的手。你留在此处,为什么不跟我走呢?”      为什么不走呢?   碧城的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紧随其后的是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好久,久到她几乎可以骗过自己,装作她真是越家的便宜女儿……就像乌龟缩在安全的龟壳里,不去想,不去做,不去猜……   因为只要忘记了,就可以不是碧城。      手是什么时候被那个尹大人捏在手心的她并不知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拽着手朝门外走。   越府的门槛很高,她站在门槛前清醒过来,仰头见着的是逆光中尹大人深得刺眼的剪影,心里像装了个兔子,本想开口,却被一声尖锐的嗓音打断:   “她不是越萱!她是假的!!”   “住口!”   “她本来就不是!爹爹,萱儿要去朝凤乐府,要做娘娘!!”      殿堂上轰然炸开的声音尖细无比,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团斑斓的锦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越占德的束缚窜到了门前,一把推开了碧城!      ——砰。沉闷的一击。      碧城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在了前殿的梨花木门上,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那风风火火的越二小姐气急败坏的一鞭就恶狠狠朝她袭来——   “冒牌货!不知羞!你根本是个名字都没有的杂种,也想冒充本小姐!你——啊——”   越二小姐盛气凌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一鞭最终没有如愿以偿地落在她憎恶的冒牌货脸上,它被那个红衣的尹大人拽在了手里。   这变化显然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她愣愣看着鞭子,又回头看了看越占德,最终怯怯地望向了尹大人。      “我……”她咬唇,“我才是越萱,她是小杂种……”   “越萱?”   越萱一瞬间红了眼睛,抽抽鼻子委屈道:“是呀,我才是萱儿。为了进朝凤乐府我都已经练舞两年多了……可是爹爹骗我说这一次是去送死的不让我去……”   尹大人一愣,少顷才抬眼看了殿上呆坐的越占德一眼,低眉露了个温和的笑容。只不过温和的笑容才维持了片刻,就变成了揶揄。   他说:“我倒不知入我朝凤乐府什么时候成了送死,难为越大人先知晓了。”      越占德的脸一瞬间惨白如死尸!      这真是异常有趣的一幕。   碧城缩在门边悄悄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脊背,饶有兴致地围观着这殿上的景致:   鼻子红红眼泪纵横的越萱,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越占德,还有那只笑得温婉阴森的幺蛾子。   片刻后,尹大人在啜泣的越萱面前蹲下了身,伸手轻柔地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嗓音比晨风还要轻柔。   他说:“你爹爹狱中的时月,萱儿可要好好照料。”   “……啊?”   尹大人轻笑,眼神却冰冷。他道:“私意隐瞒,散布谣言,肆意扰乱乐府甄选,还请越大人自行去律法司认责,尚可从轻发落。”   又片刻后,越占德噗通一声跪在了殿上。却哆哆嗦嗦半天没有吐出一句话来。      最终的最终,他颓然坐在了地上,晦涩的眼里溢满着的情绪是绝望。      碧城愣愣看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落空的手又被悬空拉了起来。   “走吧。”那红衣轻道。   阳光有些刺眼,碧城眯起眼才隐隐约约看清那红衣,还有他身后那一片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她犹豫片刻,没有挣扎。任由那人拉着手,迈出了越家那厚重的门槛。      那是一年春始,百花绽放的时节。   错落的青草刚刚从齐整的青石阶探出几缕嫩芽,三月里的几滴芳菲留醉了许多人。   那一年,她不过九岁,拉着尹陵的手的时候还有几分吃力,却不知道为何,走了人生中最长,最长的一段路程。   也正是在那一年,在这一段漫长的路程中,遇见了那个足以改变她生命轨迹的人。      *      “你是哪家混进来的?怎么那么破烂?”   晴朗的午后,碧城终于踏上了去往朝凤乐府的马车,却在看清马车上里原本就坐着的几个孩童的时候愣了愣。朝凤乐府的车队里有四五驾特别宽敞的马车,每一驾马车里都已经坐着约莫四五个女童。他们三三两两坐在各处,每一个都隔着一小段距离,她这一进去,里头就有些拥挤了。   你是哪家的?   问话的小女孩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姿态,一身鹅黄的轻纱薄裙,发上腕间都戴着精巧细致的饰品,看模样的确富贵的很。   至于她——碧城默默瞅了自己身上的衣裳一眼,忍不住笑了笑。   她身上已经是她这一年来最好的衣裳了,若不是今天便宜爹爹早就打定了念头让她顶包,这衣裳她还穿不上呢。      她咧嘴笑了,笨拙道:“这儿的府尹家。”   “原来是穷乡僻壤的小官家女儿。”那小女孩瘪瘪嘴。   “……”   “你,别坐我边上哦!”   “……”      碧城站在马车上愣了片刻,无所谓地换了个方向朝另一侧迈开了步子,谁知才刚刚坐下,另一侧年纪稍大的沉默少女忽然微微抬了抬身子,坐得更远了一些……      ……这……      碧城窘然,良久才低头笑了。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知晓朝凤乐府选拔是在官宦千金中,如果能以乐府一等司舞和司乐的身份入宫并且得到皇帝赏识,可是直接封妃的,比不定期的选秀要高档许多。所以府中随便一人都眼高于顶。可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有如此的……是非轻重判断力?   不过既然她们无意相交,她也懒得搭话,随便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在窗口上看道上的风景。   片刻之后,马车上的几个小女孩终究按捺不住,小声地聊起天来——      “喂,你们说,我们被选中了后,会不会是尹陵尹大人亲自教授呀……”   “尹陵大人不是乐官吗?是当官的呀!”   “那是尹陵!尹——陵啊!”   “我知道呀……”   “笨!不和你说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孩童终究是孩童,辩论到最后两个人都瞪圆了眼睛。   马车外阳光灿烂。   碧城被吵得头痛,努力调整了个姿势缩成小小一团,让整个身体尽量以最舒服的姿势沐浴在阳光下。要不是马车里的辩论声实在太过刺耳,她几乎要睡过去了……      尹……陵?   她在颠簸中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哪一颗石子磕到了车轱辘,整个马车忽然用力晃了晃——这一晃,倒把很多早就被深埋的记忆给挖了出来。尹陵,居然是尹陵?   那只……幺蛾子?   传说中的……尹陵?? ☆、小屁孩   碧城捧着脸蛋靠在车窗上,半晌,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前头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个传说中比后宫任何一位嫔妃都要好看的第一舞师。   良久,她才悻悻然缩回了脑袋,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打哈欠——      尹陵在燕晗几乎是一个神话。   传闻他五岁拜入燕晗第一舞师尹槐门下,六岁入三等司舞之列,十岁跻身一等,十三岁入宫,一曲朝华舞震惊朝野。   传说当年朝中无数公卿女儿为他断了魂,丞相家千金打扮得倾国倾城去见他,却被他嘲讽了句“好丑的丫头”后伤心落发成了尼姑。   传说宗庙祭祀上,他一身白羽罗衣飘然如九天落雪,眉眼如画身形如浮云,让当年的兴德帝看得撒了满桌的酒,差一点点就断了袖子。   关于尹陵,在燕晗是在有太多传说。他风靡万千男女的时候,碧城不过是个小丫头。可是等她长大成人,江湖上就只剩下了关于“第一舞师”的传说。   却不想,今天居然见到了……活的?      马车上,几个小丫头已经渐渐有了几分党羽模式,凶巴巴的鹅黄小丫头一党,稳重皱眉悄无声息坐远的沉默少女一党,还有一个特别小只,可怜兮兮缩在最角落的地方,似乎没有洗干净的脸上还留几分泪痕……   “喂,府尹家的那个,窗边那个!你到底是谁那儿的?”黄衣服凶丫头朝碧城瞪眼。   碧城反应不及,茫茫然眨眼。   黄衣服丫头叉腰凶巴巴道:“到了朝凤乐府后,就要选入乐司还是舞司,你那么丑,本小姐勉强收你怎么样?”   碧城摇头。   黄衣服凶丫头瞪圆了眼:“你你你……不识好歹!你长那么丑,真以为舞司会要你吗!”   碧城一愣,笑眯眯道:“哎呀,原来你也知道司乐不露脸呀,难怪……”   凶丫头眨眨眼,半晌,忽而气得满脸通红:“你!!”      说到底,孩子终归是孩子,经不起激将。   碧城眼巴巴瞅着黄衣丫头暴躁得差点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的模样,忍不住小小愧疚了几分,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安抚几句,却不想,那沉默的冷脸年长少女忽然站起身来,用力揪起了黄衣丫头狠狠一推——   砰。沉闷的声音响起。来自黄衣丫头的脊背。   没有人看清沉默丫头在那短短一瞬间做了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到一个一道身影忽然闪了闪,继而是一道明晃晃的光亮抵在了黄衣丫头的脖颈上——   那是一把匕首。   它闪着寒光静静贴在黄衣丫头的脖颈上,没有入肤,却俨然已经斩断了她好几缕发丝。   沉默少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盯着黄衣丫头低声开口。他说:“再吵,杀了你。”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沙哑,一时间整辆马车内静若寒蝉。   良久,才有压抑的,小小声的啜泣声渐渐传来。却没有一个人敢动上一动。      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人命了。   碧城狠狠皱起了眉头,踟蹰片刻,终于缓步上前在他们面前蹲下了身,一手扣上那沉默少女的手腕。   沉默少女抬起头来,眸光中精光一片。   僵持。   又片刻,沉默少女忽然用了些力气,将匕首狠狠抵下——   碧城心中一慌,用力推开了凶丫头挡在了她面前,仰头咬牙:“她还小。”   “松开。”   “你也还小。杀了她,你下车就得进牢房了。”   沉默少女一动不动,良久才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像是被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用力擦拭起自己的手腕。      ……      有那么脏吗?   碧城灰溜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嘻嘻去搀扶早就呆若木鸡的黄衣凶丫头:“喂,还能动吗?”   黄衣丫头愣愣看着她,好久好久,眼眶发红,鼻翼颤动,忽而“哇——”一声哭出了声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比狗熊还狗熊的拥抱——   “唔……”   碧城被她的突然袭击折腾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从她肩头探出脑袋用力喘气,却意外撞沉默少女比寒天冰雪还要霜冻上几分的眼。      她汗颜:“这位小姐……”   “你再叫一声小姐试试!”   “……姑娘?”   却不想沉默少女眼里的戾气更甚,他道:“谁告诉你我是姑娘的?!”   碧城一愣,忽然发现一样窘事:她一直以为朝凤乐府是美女如云的地方,举凡乐府中人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美丽脱俗的绝色佳人……   可这个沉默少女从头到尾都梳着男童发髻,沙哑的嗓音比这马车里任何一个小丫头都要奇特。   谁说朝凤乐府征召幼徒只选女童来着?   那个艳倾四野的尹陵幺蛾子可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诡异——男人么?   ……男孩?这……      认清事实,碧城悄悄挣脱开黄衣凶丫头的束缚,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人:   沉默少女,不,少年也不过十来岁模样,脸色比普通人要白皙,纤瘦的身子被包裹在不是非常合身的宽大衣袍,像是个精致的玩偶,可惜他的目光里带了太多阴霾,整个身上活生生透出一丝毛骨悚然的味道来。   也难怪她刚才会认错了,他身上那一身衣裳和寻常官宦家公子或者百姓都不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男女来……      “你不想要眼睛了是不是?”沉默少年眼里的戾气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不给看就不看呗。   碧城悻悻然收回了眼睛望向窗外,脑海里却依旧浮现他的衣衫模样。   白衣,宽袍,恨不得拖着地走的款式……这衣衫装扮,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马车里终于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   原本天下三分开,以碧城为首的狗不理贫民小分队,黄衣凶丫头为首的趾高气扬小分队,还有沉默少年为首的清高小分队。现在全部瓦解了。   车内局面成了沉默少年一人独行小分队,以及……碧城大队。   “……你不热吗……”   坚持了个把个时辰,碧城终于惨淡问怀里的黄衣凶丫头。   已经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了……   黄衣凶丫头抬起水汪汪的的眼睛,眨了眨,眼泪慢慢充盈满眼眶。再眨,硕大的眼泪滑落。      ……   …………      碧城绝望靠窗,悲怆道:“你继续……”   黄衣凶丫头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胸!   “……”      一路颠簸中,几度日出日落后,路上的景致也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变化,碧城的心境也渐渐有了变化。   黄衣凶丫头叫苏瑾,除了睡觉她一直是粘土一样粘在她身上,这几日她也似乎发现了一些变化,在一个午后终于舍得抬起了头。   她问:“小越,你不高兴吗?”   碧城无心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深呼吸来平缓心里的躁动——   越是靠近朝凤乐府,就意味着离帝都也越来越近。每多靠近一些,她就更加喘不过气来一些……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帝都了。      马车终于还是渐渐驶入了帝都。   碧城把马车的窗帘拉到了最严实,拖着苏瑾丫头坐到了马车的最角落里,把沉默少年阴郁的目光狠狠甩在了身后。   可是即使这样,她的手脚还是冰冷的。   像……尸体一样。      又过半日颠簸,马车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帘被缓缓地掀了开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乐府到了,沈小公子,尹大人有请。”   沈小公子?   碧城迟疑抬起头来,随着马车里的人一齐看向车舱里唯一的“公子”。   帘外那温柔女音道:“劳烦沈小公子一路与我乐府小徒作伴,辛苦了。”   良久,那那沉默少年沈小公子才终于阴沉着脸站起了身,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他一走,整个车舱里的小丫头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碧城吃力地扒开苏瑾箍在她腰上的手,从车帘的缝隙里看那白色小身影跟在一个司舞后面渐渐走远了。   他竟然不仅不是朝凤乐府的甄选对象,而且还是贵客?并且只是……搭便车?      朝凤乐府……真穷成这样?      车舱外,温婉和煦的声音轻声低笑:“白姐,沈小公子气得脸都白了诶……”   另一个声音干咳:“尹大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他最讨厌的就是神官府出来的臭屁孩子……”   “所以故意把沈小公子塞在候选司舞的马车里?”   “这……谁让他倒霉,被尹大人发现了一闻脂粉味道就会浑身不适喷嚏难耐的毛病呢?”      碧城:“……”      沈小公子,这一路……您辛苦了!!      朝凤乐府终于抵达,碧城无奈拖着苏瑾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万丈阳光彻头彻脑地洒了下来,碧城在阳光下一时间手足无措,好久好久,才终于看清了周遭: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扇巍峨的大门,它没有如传说中那般精美细巧,反而带了几分巍峨,在城郊的青山绿水中巍然而立,越发显得站在它前面的人小得像米粒一样。它在所有人面前缓缓地打开了,片刻之后,一抹轻如浮云的青黛色女眷款款而来,风一过,她们的发丝连同衣袂袖摆,树影青草齐齐飘荡开来……   朝凤乐府。   碧城静静站着,仰头看着门上朝凤二字,一时间有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她还很小,他们都还小,整整齐齐站在门前的时候小得像米粒黄豆。   笨拙的手,圆润的身体,站姿怪模怪样的,脾气暴躁的,叉腰抓耳朵傻笑的,还有喜欢挂在人身上譬如苏瑾的……人人都知道朝凤乐府入府必须是官宦女眷中出挑的,可是却没有知晓朝凤乐府是如何把这些奇形怪状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训练成那副模样。   朝凤乐府,虽是声乐之所,却是燕晗地位仅次于神官府的存在。      没有禀报,没有额外的礼节。尹陵的马车被掀开了车帘。他从车上缓步而下,柔顺的长发被他用一个青绿色的玉扣随手在肩上做了个束发,一泄到腰际。   碧城站在队列的最后,个子又不高,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断断续续看见他散漫的青丝,宽大的袖摆,他手里的一柄殷红的伞,还有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   可是即使只有这一点点,却也不难想象,第一舞师尹陵当年舞冠天下之时,会是何等的风情。      “都跪下。”尹陵身边陪同的司舞忽然开口。   女童们相互看看,三三两两在地上跪了下来。   碧城僵在当场,有些无措,她还来不及反应,却听见尹陵低懒的声音。他说:“入不入得此门,还看你们今日之表现。”   什么?   碧城愣了半晌,却见着尹陵站在了门前最高的阶梯上。他笑眯眯道:“你们莫不是以为,我朝凤乐府之门,当真如此容易进吧?”      这一句话轻柔细腻,比所有司舞身上的衣裳还要如云似雾。   却是让在场的很多人许多年都不能忘怀的噩梦。      朝凤乐府之门,当真如此容易进么? ☆、师父呀   尹陵飘飘然进了大门,紧接着伴他左右的美人也都鱼贯而入,门前空地上只留下一帮孩童站着。   骄阳似火。   没有人像他们宣布接下去要做什么,甚至没有人给一口水。   所有人都静静站着,等待着会不会有人送来一份“考题”,可是朝凤乐府的门却再也没有打开过。倒是阳光日益猛烈起来,炙烤着没有一丝绿荫的空地……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怎么办……”   终于,一个小小的声音响了起来,俨然带了哭腔,那个苏瑾丫头。   碧城眯着眼睛看着紧闭的大门,轻轻摇头。   “小越,我们要不绕到后门去?”半晌,苏瑾建议。   碧城沉吟,摇头。   “我饿……”   “忍着。”      朝凤乐府的大门当然不可能如此简单地进的,不然举朝上下公卿子弟不会对它趋之如骛。   普通声乐馆所会将幼徒集中训练三月,三月之后再行考核,留下优秀的,祛除没有天赋的。这是必然的过程,也是最常见的……可是,这儿是朝凤乐府。   倾朝野之力培育官家女眷的朝凤乐府。   朝凤乐府行事向来以诡谲闻名,可是不管怎样独辟蹊径的训练筛选法子,不论哪个地方都不会要投机取巧的人的。所以去后门这等事……一定不可以。      苏瑾自从被刀子吓了一吓,之前凶巴巴的模样早就被抛到了爪哇国。她委委屈屈含着眼泪站在碧城身后,眼睛不甘地看向周遭——   她们不动,不代表旁人不动。来这儿的原本就是聪明孩子,早就有耐不住性子的开始三三两两朝乐府边上的小路行动。更有人磨磨蹭蹭游走到了门边,一下一下用肉嘟嘟的拳头敲击大门……   留在原地的人越来越少,原本的四五十人俨然只剩下三十上下。   阳光晒得人几乎要蜕皮了……   可是……小越没动。   她咬着嘴唇歪脑袋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抱住了小越的腰!   呼,踏实了。      碧城:“……”      “放开。”   “呜……”   “……热。”   “TAT。”   “………………”      碧城艰难挣扎,终于勉勉强强把苏瑾熊抱姿势拧成了牵手模式。   那时候,太阳已经到正午了。那些去摸索后门的孩童没有一个回来。三三两两敲门的相互望望,也悄悄拐进了小道。然后,也没有再回来。   “他们是不是找到路了?”队列中,有人小声问。   没有人出声,却已经有几个人用行动回答了她。一番骚动,人群中只剩下了二十人上下。   半个时辰后,只剩下十五人。   可那大门却没有裂开一丝缝隙。      碧城已经有些头晕了,小越的身体原本就偏弱,被她这一“鬼上身”后更加虚弱。这下,倒亏了有苏瑾在身旁,她稍稍借了她一只肩膀,把头靠了上去。   苏瑾比她要高一些,发现她的动作,她兴匆匆抱住了她。   果然依旧是狗熊式。   “……”   片刻后,苏瑾动了动:“小越,天在转诶……”   “……啊?”   “就是在转——”   话未必,苏瑾忽然直挺挺地向下倒去!   “喂!!!”   碧城好不容易才在她彻底险险拽住了她的身体,用手臂垫去了她大部分坠落的力道。可是苏瑾却彻底叫不醒了。   她拍拍她的脸蛋,皱眉望了一眼天空:……终于还是中暑了么?      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又走两三人。   这下,再也没有人走了。      太阳快要落山,夕阳的余晖洒在朝凤乐府的大门上,又渐渐从那儿抽离。终于,在所有人都要绝望的时候,那扇大门徐徐地打开了。   先前陪在尹陵身旁的那个抱琴女子在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中缓步而出,柔和的目光落在每个孩子身上,像是春风拂过一样的柔和。   “辛苦各位了。”她低声柔语,抱着琴姗姗行了个礼,“各位请随舒和来。”      终于……终于等到了吗??   孩童们已然疲惫到极致的脸上一瞬间有了光彩,几乎迫不及待地朝那叫舒和的抱琴司乐跑去,跟在她身后进了那扇梦寐以求的大门。   碧城因为要拖着苏瑾落在了最后。这个凶巴巴的小丫头似乎已经恢复了一点点神智,可是脑袋显然还没活过来。   大门关上之前,关门的女子笑嘻嘻问另一人:“还剩下多少?”   另一人摸着下巴沉吟:“十五只。”   彼时碧城还没有走远,听见她们对话,忽然狠狠抖了抖。   非常非常不详的预感。   这朝凤乐府,真的是如同外面传闻的那么好吗?      *      朝凤乐府大门内部……是一片水。   确切地说,是一片大湖被围墙圈了起来,湖上有两叶小舟。暮霭中,依稀可以见到对岸巍峨耸立的建筑。   碧城拖着苏瑾呆呆看着眼前称得上波光潋滟的水池,又看看舒和,忽然明白了莫名其妙的颤栗是什么——如果真是守规矩就能进乐府,那就未免太容易了。   幺蛾子如尹陵,显然不是那种正经人。      舒和三三两两拨弄着琴弦,等所有孩童眼里的震惊凝结成疑惑的时候,她才轻轻开口:   “这两叶小舟,每一叶可以承载五人。”   两叶,就是十人……   孩童们相互看看,有耐不住性子的疑惑开口:“可我们有十五个人呀!”   舒和稍稍皱眉,歉然道:“尹大人吩咐,能搭船而到对岸者可入朝凤,舒和也无能为力,请各位姑娘原谅。”   “可以游过去吗?”   舒和摇头。   必须乘船?碧城沉吟道:“那,如果一船七人或者八人人呢?   舒和低眉:“此船,六人即沉。”      果然,像那只幺蛾子所为!      舒和离去,岸边就只剩下丝丝冷风。孩童们相互看看,忽然有一部人人撒开了腿跑向小舟!   先到先得,再明了不过的局面了!   碧城拖着苏瑾行动不便,稳稳落在了后头——   “小越……小越!”苏瑾急得眼泪又要下来。   碧城却忽然停步不前,转而四下观望。   “小越,来不及了啊,快走啊!”   走?   碧城眯着眼睛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拉着苏瑾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果然,在大门边上的围墙旁,赫然立着她在找的东西。还有一个……附赠的东西。      “呀,没船桨呀!”   “船桨呢??”   “没有船桨怎么过去啊……”      小舟上,已经占尽先机的人急得满头大汗。没上船的五人中,有一人眼疾手快,在看清了碧城动作后飞快地在另一面围墙边上找到了另一只船桨!   居然是那个灰溜溜不起眼的小丫头。   “你们下来一个,让我上去,我就把船桨给你们。”那小丫头喊。   两个小舟上的人骚动起来,良久,还是没有人下去。   “太阳……太阳可是快下山了哦!”小丫头抱着船桨朝湖里奶声奶气喊。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又看,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带的头,只听见“噗通”一声水声荡漾,竟然有一个人失足落入了水里!   小丫头眼睛一亮,连同落水那船上的其他人的眼睛也亮了。她几乎是飞奔向他们,众星捧月一般被所有人拥着坐到了船头,摇起了船桨缓缓前行——      “她叫洛采。”   苏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盯着那遥遥开去的船,在她耳边轻声道,“很讨厌的人。”   洛采么。   碧城遥遥看着,手心有点发凉。   这群人,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最小的只有六七岁,竟然……竟然可以做到这样。   而尹陵,一开始就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吗?把人性最肮脏的部分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发出来,真的……真的光明磊落?      一船已经走了,剩下的另一只船上气氛微妙万分。   那个落水的小丫头早就被人救了起来,目光却仍然是呆滞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不过,倒没有人再做出推人下水的事来。   碧城看了一眼手里的船桨,沉思片刻,朝着船上的人道:“你们……愿不愿意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船上几人相互看看,僵持。   片刻之后,有一人缓缓站起了身子,踏步上了岸,徐徐来到碧城面前。   她说:“我叫木雅。”   碧城犹豫片刻,道:“小越。”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又看,最终一个接着一个下了船。      木雅显然对这一切满意得很,她微笑:“你打算怎么做?”   碧城瘪瘪嘴,伸出手来朝墙角指了指,道:“那儿有个斧头。”   “你的意思是……”   碧城眯起眼来干笑:“那个尹陵只说不能游泳,必须‘搭船而过’,船即使四分五裂了也是船呀。”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何必用讲道理的法子?      *      夕阳彻彻底底落下的时候,余下十人一人抱着一块浮木“漂”到了对岸,湿漉漉上了岸。   先前早就上岸的人个个干净爽朗,望向狼狈一党的目光中难免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哼!”湿漉漉地众人不屑一顾。   碧城看了可笑,却发现身边的苏槿小丫头这一次很意外地一反常态没有出声挑衅,不由有些担心。这凶巴巴的小丫头,又是中暑又是落水,该不会是吓懵了吧?   她正想开口,却被苏瑾贴到了耳边。   她道:“这几人我都记住了,等我洗干净就写信给我爹,查出他们的爹是当啥官的,弄死他们。”   “……”   先前担心她吓懵了……她真是多虑了!      “哎呀,好狼狈呀。”   正当所有人站在原地各有心事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脊背一凉,顿时有种落跑的冲动。这么讨人厌的声音,必须是尹陵无疑。      尹陵已经换下了他那身红得跟新郎官似的衣裳,换了一袭象牙白色的长袍。之前还勉勉强强算是梳了发髻的青丝这会儿已经全部散了,看模样,是刚刚出浴。   碧城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家正在滴水的衣裳,对他的憎恶又更上一层楼。   人渣。      那人渣却浑然不觉,他宽大的衣摆拖过嫩绿的草尖,颀长细白的指尖挨个儿挑起每个人的下巴,就像是挑萝卜青菜一样细细查看,一边看一边笑: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狼狈。”   轮到碧城,他笑得更加夸张,他甚至蹲了下来,在她面前弯翘起眼睫:“听说,是你劈了船?”   碧城凉飕飕看着他。   尹陵的轻笑:“倒是个有趣的孩子,就是太不活泼。”   “……”      尹陵细细看完了每一个孩童,又听舒和讲了一遍过河途中发生的事儿,目光越发诡异起来。   良久,他才道:“第一船,拿浆的,第一个推人下水的留下;至于第二船——”   他甩了甩宽大的袖摆,低笑,“参与劈船的,前三个下船的留下。其余人,送回去。”   “为什么——”孩童中有人愤愤叫嚷。   尹陵闻言低头,找到了那出声的孩子,温柔道:“不告诉你。”      碧城却有些明白了。可惜,她不欣赏。      不过,显然尹陵也不需要她的欣赏。等不相干的人被拖下去,他终于稍稍正经了些神色。他挥挥手,不远处的屋子里便有几抹青黛色的美人款款而来。她们每一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里头各自放着一袭青绿纱衣。   尹陵道:“原本初入我朝凤皆是司花,得不到我亲自教授。不过你们三生有幸,机缘巧合入我门下得我亲授,还不快跪下?”      留下的孩童相互看看,迟疑着屈了膝盖。      碧城稍稍克制了下,终于……也顺利跪了下去。      尹陵却道:“不过,你们虽入朝凤乐府,却也不是我朝凤乐府中人。所以,日常称我先生即可。”   先生?   碧城稍稍迟疑,抬起头来悄悄看了一眼。自古以来,举凡技艺,莫不是以“师徒传承”为根本,这尹陵是燕晗第一舞师,已经罕少亲自授业却破例亲自收徒,怎会不以师父自居?   入朝凤乐府却非乐府中人……是什么意思?   越家便宜爹爹早有心愿送越萱入朝凤乐府,却临时变卦,也是因为这个吗?   难不成……这一批甄选的……其实不是司舞?      “你们的师父,在那里面。”      静默之后,尹陵轻道,宽大的袖子在风里散了开去。      所有都顺着他的指尖朝前看,只见湖畔最为巍峨壮丽的殿堂中,有数盏嫣红的灯,映衬着满天星,一秋月。     ☆、拜师   你们的师父,就在里面。   尹陵的话语轻柔而低沉,透着一丝诱惑的味道。   被留下来的孩童们相互看了又看,磨磨蹭蹭朝前走。   夜色已经低沉。朝凤乐府最为巍峨的建筑像是一只夜空下的鹰,红灿灿的灯笼像极了夜鹰的眼睛。此情此景,其实有几分恐怖的,却也泛出一滴很诡魅的诱惑。   这一次,碧城走在了最前头。   昏黄的灯光,有些冷硬的青石过道,古朴的梨花木门上留有一点冷。   碧城伸手轻轻触了触它,终于咬咬牙,推开了大门——      一室安逸。      碧城是第一个踏进殿门的,其余人在门口踟蹰的时候,她已经步入了殿堂,小心地打量周遭:   里头的灯光更加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雅致的香味儿。不像墨香也不像熏香,倒有几分像是檀木的气味,仿佛是被岁月熏陶了几千年成年的檀香,一丝一丝浸到身体里,骨子里。   殿堂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数点灯火,只留下一个背影。   碧城原本心跳还是正常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人的背影的时候漏了一拍,再然后……就乱了。   乐府正殿上有几十级台阶。那人站在阶梯尽头,白衣宽袍,白发如雪,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那儿,却没有一丝声息,仿佛是和外头的夜空融为一体一样。安静而祥和。      碧城忽然有些头痛,不知缘由。   这人……是谁?   在……哪里见过?   身体……怎么了?   她在地上踉跄了几步,无措地捂住了脑袋,好久,才终于按捺下快要膨胀撕裂开来的头痛,咬牙低声开口:“……师父。”      那人终于转过了身。      碧城已经完全听不见心跳的声音,她整个脑袋充斥着的是尖锐的声响,就仿佛……就仿佛灵魂要被撕裂开来一样。   这感觉让她忍不住浑身发起抖来——她终于记起来这感觉是什么。   一年之前,她刚刚来到小越的身体里,所有的世界都还是模糊的。那时小越不过八岁,被吊在房梁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疼痛奄奄一息,她替她睁开眼睛,替她呼出第一个口气的时候,充斥着整个身体的,就是这样一种快要把身体和灵魂割裂开来的感觉。再然后,小越本尊就彻底没了声息……   ……为什么?   ……为什么此时此刻会有这样的感觉?      “小越!”   门外的苏瑾终于惊声叫出声来,跌跌撞撞冲进了殿门。   可惜,她晚了一步。      因为殿上那人转过了身,缓缓地、走下了阶梯。   他手里执着的青铜权杖上雕刻着难以辨别的繁复纹饰,一如他面上遮去容颜的青铜面具。   素净的白衣在地上划过轻缓的弧度,如雪的银丝一泄如漫天的星河流淌而往。   每一步,皆像是踏在微尘之上。   在这个世界上,有尹陵那样妖娆如繁花的人,就有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不在繁华之内的人。纯粹素净,如同九天之上的星辰。      碧城茫然看着,好久好久,才终于艰涩地喘上了一口气,缓缓地、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皇族龙威,天子血裔,上跪天地神明,下跪……宗庙祖先,护国神官。   她终于明白身上的颤栗是来自何处。她终究是个亡魂,以恶心邪恶的形势附身在一个孩童身上苟且偷生,说到底是天网恢恢的疏漏,遇见了他,怎会不惊惶?      他是每一任都只在举国天祭,帝王更迭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人,是以死法计入燕晗国律,连帝王都没有资格直呼其名的人。   他是……燕晗宗庙祭祀,护国大神官。   是她在祭塔之上最后一眼见到的人啊。      “可是我……面目可憎?”良久,殿上响起一个低和的声音。   碧城原本是跪在地上,这会儿却吓得陡然抖了抖,忽如其来的冷汗濡湿了半个身子。   大神官……   她完全不敢动,却听见那声音似乎有些疑惑。他说:“乖孩子,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不……不行!   碧城死死低下头去,身子缩几乎要缩成了一个球。她从来没有这样怯懦过,即使身体想要去听从那个温和宽厚的声音,可是理智却在最后关头险险地阻止了她。   大神官是见过公主碧城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小越的身体……现在长得和碧城少说有六分想象。他擅长宗庙之事,万一、万一发现了,岂不是要被当成妖怪?也许还会被当场祛魂……      大神官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执着追问。   殿门外的孩童们似乎是确定了里面站着的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步入殿内,在她的身旁跪成了一排,奶声奶气地叫“师父”。      大神官静默片刻,忽而轻声道:“本座深居,不善与人言辞,你们……无须害怕。”   他道:“今日起,你们便是我神官府门下子弟,暂由舞师尹陵亲授技艺,假以时日再回我神官府。”   “沈七先你们两年入我师门,你们可称一声师兄。”   “来日有何难处,皆可告于沈七。”      寂静的殿堂上,大神官的声音如同晚风。   碧城埋着头不敢动,入眼的只有他素白的宽摆,还有被他斜斜执在身旁的青铜权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快要消散不见心跳又回到了身体里。   一下,两下,安静而温存。   她悄悄抬了一丝丝头,果然瞥见了在大神官身旁跪着一个手拿玉笛的温顺孩童。居然……是那个憋得好辛苦的沈小公子……      沈小公子仿佛有感觉一样地抬了头,狠狠一眼瞪来——   碧城缩缩脖子,又低头。   少顷再抬头,那沈小公子沈七的目光居然还在她身上,阴森森像是隔壁的火红灯笼。   她低头叹息,小心地摸了摸还在跳的心口。   这梁子,似乎结得不小呀。      “今日你们想必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是,师父。”   孩童们乖乖答应了,一个个朝外走。碧城的疲软的腿脚还没恢复利索,迟迟钝钝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和一道慵懒的身影擦身而过——   ……尹陵?      碧城悄悄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果然,身后一阵轻笑声响了起来:   “想不到,大神官会亲自驾临我朝凤乐府,真是三生有幸哪。”   “事关国运……疏忽不得。”   尹陵低懒笑:“呵……大神官倒真是天降的仙人,鞠躬尽瘁,甘愿为那昏君折寿强改天命。可是那昏君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么?”   “尹大人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只是我在想,如果大神官信奉的神明知道大神官替那昏君在做什么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神坛上跳下来……”   “……”   殿上久久的沉默。      孩童们已经走远,碧城落在最后还在门口迟迟不走,成了尴尬的存在。   可是……她捏紧了拳头咬牙停下脚步,却再也听不见尹陵与大神官的对话。      良久。是尹陵更加放肆的笑声。   他说:“明日那姓谢的昏君亲自来看那群丫头,托大神官的福,那群丫头……”      姓谢的昏君……      碧城顷刻间如堕冰窖!      “小越!你怎么还没走?”苏瑾去而折返。   碧城却完全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小越,小越!”   “小越啊——”      殿内终于再没有对话传来。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起苏瑾的手,缓缓离开。      *      是夜。苏瑾抱着被子呼呼大睡。碧城却无眠,心绪如乱线球。   在朝凤乐府中,新入府的皆是司花,司花可以自主选择是学舞还是学乐,等到一年一度的府选之日便可参加选拔,通过者位列三等司舞与司乐,三等司舞和司乐一年一晋级,一等方有资格参与宫选。可是这一批接受甄选的孩童却直接成了司舞。   没有司乐与司舞之分,也没有等级,简简单单,顺理成章,就像是……早就有准备送入宫中一样。这感觉,有点儿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而且……谢则容……   碧城狠狠抓了一把腰腹,眼眶痛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尹陵走,即使很多事她装得几乎要骗过自己了,可是……还是忘不掉。怎么忘得掉?怎么能,怎么敢?   那是一场噩梦,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比灵魂撕裂还要疼。   即使她的肚腹之中早就已经没有了伤口,可是那痛楚却仿佛是跟着灵魂的。   她……终究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国破人亡,不甘心死不得其所,所以死不瞑目,借尸还魂。      一个人形的……怪物。   这明明是一件恶心到极点的事情。     而那人,却是成了人上人,登天子堂、掌天下事、杀尽楚家皇裔,享天子荣威!      夜色如水。   碧城做了个梦。      三月芳菲时节,她偷了父皇的汗血宝马,偷偷摸摸混出宫去,上了街快活得像是刚出笼的猴儿。   那一天,老将军龙威大胜归来,一路的百姓嫁到齐呼“燕晗威武”“大将军威武”“谢少将威武”……   她可怜兮兮被挤在人群中,怎么都瞧不见街上的车马,反而被周遭高大的手手脚脚压得想哭。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堵围墙,终于抱着墙边花枝颤颤巍巍朝前看——   红缨枪,金鳞甲,龙家军威武名镇关外,蛮夷见了闻风丧胆。   可这些却不是她想看的。   她想看的人骑着白马,身披银甲,身上带血,眼睛却干净得像是天上的云朵。   她想看的人在好早好早时候,抱她飞上宫里最高的祭塔,在最高点被风吹起袖摆,比月色还美。   她想看的人,在路过花枝的时候,心有灵犀地抬了头,眼里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   好看到满出来了。      “谢则容——”她抱着树干朝他傻笑,扯着嗓子嚎,“谢则容——谢则容——”   人声鼎沸的街上,齐整的军队。   她把公主的架儿丢得干干净净,扯着树干哈哈大笑:“谢则容——你傻啦——快接本公主下来——”   少将谢则容愣愣停在街上,良久,勒缰绳到了花枝城墙下,抬头笑了。      那一天,她被父皇罚抄女则,九百九十九遍。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那一年,当今圣上开始征集普天之下最为名贵的作料,为唯一的公主做世上最华贵的朝凤嫁衣。      后来,谢则容成了驸马。   公主碧城……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噩梦醒来的时候,碧城浑身都湿透了,依稀还闻见了一丝血腥味。好在油灯未灭,她迷迷糊糊在床上找寻,却发现血腥味来自她手上。   那是睡梦中指甲划破手掌的痕迹。   她在床上愣愣看着手里的血痕,忽然……不想再装了。   她终究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想要他付出代价的。   她恨他,小越活着,她还存在着,所有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她很他。 ☆、面甲(补完)   是夜。   碧城惊醒的时候,梦境尚且停留在那一袭绣着万里河山的朝凤嫁衣上。   她的身下是濡湿人被褥,手里还留着一丝来不及凝结成疤痕的血。所以,苏瑾小丫头鬼鬼祟祟从床上爬起来,又鬼鬼祟祟穿上衣裳出门的动作被她尽收眼底。   屋外有几展昏昏沉沉的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她动作有些可笑笨拙,却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碧城等她出了门才犹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她小小地、一步步在寂静的画廊上挪动。良久,她才轻轻吐了一口气,皱起眉头。   今夜是她们入住朝凤乐府的第一夜,分房之前,那个叫舒和的抱琴女子再三叮咛切勿夜间走动,否则即刻赶出乐府。苏瑾小丫头这是想做什么?      不管她去做什么,都不管她的事情!   碧城有些暴躁,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可是,却只坚持了片刻。最终的最终,她还是披上衣服出了门。      苏瑾小丫头没有走远,她走动的速度非常慢,几乎是用挪动的,明明朝凤乐府中并没有那么多的岗哨,她却像是做贼似的,没到一个地方就藏身在阴影里,等确定周遭没有人巡逻才再往前挪动一下下。   碧城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她鬼鬼祟祟的动作,莫名地想要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都不知道看看身后的吗?      半个时辰悄然而逝,苏瑾仍然以比乌龟还要慢的速度慢慢地朝前行动着。   碧城跟得已经两腿泛酸,耐心全无。眼看着她快要把整个儿朝凤乐府都走上一遭了,她正想要叫住她,却陡然发现苏瑾快速地奔跑了起来!   随之响起的是一阵严厉的声音:“谁在哪里!出来!”   有人!      碧城的心一提,慌忙闪身躲进了身后的灌木从里,几乎就在一瞬间,几个提灯的司舞匆匆而来,停在了刚才苏瑾停留的地方左顾右盼起来——   苏瑾小丫头呢?   碧城屏息拨开一点点树丛观望,却一无所获。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可有发现?”片刻之后,那拨搜查的人折回,领头人问。   “没有。”   “去前面找一找!”   “是!”      碧城紧张地缩起了身体等待,好不容易等那群人散了,站起身的时候却愣了愣:   看模样,苏瑾是躲了过去。可是她的麻烦却开始了。   她……似乎不太记得清楚回房间的路。      半夜已经过去,乐府中的灯笼已经灭了一半。碧城在原地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条看似眼熟的路,可谁知又过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见到熟悉的建筑。   这……   迷路事小可是如果被发现,却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碧城终于焦急起来,可是周遭的景色却转了又转,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大湖。   湖边依稀站着两个人,都是纤瘦颀长的身影,安静得像要和月色融在一起一样……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淡香传来。   碧城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小心地朝那头眺望——这香味她记得的,说不上清雅,倒有几分甜柔,就在几天之前,她还被他拎着上了马车。那是尹陵。   那另一人是——?      好奇心,有时候是一件会害死人的事情。   碧城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可是腿却迈不开,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又像是命中使然。她咬咬牙缩紧了身体,一步一步小小朝湖边迈动,好不容易靠近了,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只听到尹陵在笑。      好奇心啊……真是要不得。   碧城眯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勇气又上前几步。这下,她终于依稀可以听见尹陵懒洋洋的声音了——   他说:“这一波孩子里,大神官可还有满意的?”   回答他的却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尹陵却不恼,他笑得越发低柔:   “所以我最见不得你这正人君子,天降仙人。”   “明明那么龌龊的事,你却做得正大光明,所有人心甘情愿跪喊你一声护国大神官,大祭司。”   “连那群孩子也是。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呢?”      夜。   尹陵轻柔的笑声很神奇,即使软绵绵像是云朵,却可以传得很远。让听者……有些说不出的痒。   碧城的听得云里雾里,却忍不住又上前了几步,却不想一脚踩到了一截枯树枝——   完了!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分明。      “谁在那里!”尹陵的声音乍然响起。   碧城心里一慌,拔腿就跑!      可惜,她终究是晚了一步。又或者其实是晚了许多步。因为她还来不及看到尹陵是怎么行动的,身体就已经重重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   倏地,她被一股力道钳制住了身体,双脚离开了地面。   这感觉太熟悉了,这香味也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想咬人!   尹陵!      “又是你。”尹陵慵懒的声音传来,“听到了多少?”   “放……手……我没……没听……”   “撒谎的可不是好孩子,很容易……”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一般道,“很容易一不小心掉湖里,死不见尸哦。”   “我……”碧城奋力挣扎,“我真的没听到!没听到!”这尹陵,绝对是个疯子!   尹陵却低声道:“可惜,我不信呀,怎么办?”      被人提到半空,这种事情碧城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经历过两次,第一次是尹陵,第二次还是他。她奋力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任凭他背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黑漆漆的湖面,身体里的惶恐快要撕裂胸膛而出——   离湖泊只剩下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停下了所有挣扎。   对于死,她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冷。   那是……连灵魂都是冰寒的感觉。   尹陵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的……      水面越来越近,碧城忽然有了一些力气,颤抖着在他怀里回了头,朝湖边还有一人吃力回头,颤声开口:“师父……”   那人,是燕晗的护国大神官,是传说之中以生命为卜守持燕晗国运大祭司。   是举国上下无人敢直呼一声名字的人啊……      “住手。”寂静的湖畔,终于想起温厚的声音。   尹陵的手一滞,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了一丝淡到看不清的笑。   碧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哆哆嗦嗦想要再他怀里找一个可以依附的点,却不想还没来得及拽上点什么,身体却骤然直直地朝湖面坠去!   “啊——”   她失措的尖叫还卡在喉咙底,身体却骤然一轻,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卷到了半空之中——      天旋地转。   冰冷的湖水,迷蒙的月,冷风哽咽一样的呼啸。   碧城瑟瑟发抖着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张镌刻着细致图腾的青铜面具。还有一泻而下的华发。   寂静。   倏地,是尹陵的笑声。他说:“果然,还是来做这好人。”      大神官却并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尹槐一眼,因为他的目光中落在碧城的脸上。即使被青铜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可是他的目光却像是带暖的触感一眼,探究地拂过她的脸。   碧城惊惶未定,好久,才小心挪了挪身体动上一动,却陡然僵住!   糟了!被看到了!   她几乎是立刻扭过了头去,刚刚定下几许的心跳又狂乱地跳起来——   他见过她的,在祭塔上!如果他还记得碧城长什么样,如果他还记得,如果他认了出来,那……      “你……叫什么?”半晌,大神官缓缓放下了她,低声问。   碧城心慌意乱,好久,才咬牙答:“我……我叫……小越。”   大神官沉吟片刻,道:“今日之事,还望小越莫要对外宣扬。”   他……没有认出来?   碧城稍稍放下心来,摇摇头低下头去,轻声答:“师父,我真的没有听到什么。我只是……”   大神官的手落到了她的发上,轻轻磨蹭:“多谢小越,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好。”      在燕晗,除却皇亲,以大神官为尊。既然他说了不计较,尹陵自然是没有那资格阻挠的。   碧城稍稍有了些底气悄悄抬头看了那个差点要了她性命的人一眼,却发现尹陵毫无慌张神色,反而悠然自得地在看天上那一轮月亮。察觉她的目光,他低下头来,眯眼笑了笑。   “……”真亏他笑得出来!   “我带你回去吧。”他道,“你大概不认识路。”   “…………”   “哎呀,不要凶。大神官开了口,我当然不敢再把你丢水里啦。”   “………………”      在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与尹陵比厚颜无耻。   可是,在这朝凤乐府,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宰。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跟上了他的脚步,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大神官的声音。      他说:“明日陛下驾临朝凤乐府。”   尹陵停下了脚步。   碧城也停了下来,悄悄回头望。却不想,正好对上大神官温和的目光。   他说:“命所有候选舞者,带上神官府的面甲。”   碧城的心狠狠跳了跳,一种怪异的感觉闪电一样地席卷她全身——      带上面甲,遮去容颜?   他……是不是……根本就发现了什么? ☆、复相见   朝凤乐府真的非常大,而且弯弯绕绕。   碧城不紧不慢跟在尹陵身后,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才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院落。   “到了哦,小越。”尹陵低柔的声音。   碧城只觉得毛骨悚然,顷刻间竖起了所有防备心退了几步,左看右看,被逼无奈挤出一个笑来。   “去吧。”尹陵轻道。   这句话倒是真的天籁,是他这整整一个晚上说得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碧城悄悄观察了片刻,确定他面色如常,才小心地围着他绕了个大圈儿,顺着墙根朝房间走。   “噗——”尹陵忽然笑出声来,笑得发丝连着衣裳一块儿颤动起来。   “……”   碧城摸进房门上了床,投过窗户看屋外静静站立的尹陵,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惶恐稍稍退却了些。   燕晗第一舞师,传闻他笑爱笑,先帝曾经夸他是三月芳菲四月景,五月花开六月云。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下,房间里的事物依稀可见。   碧城屏息朝对面床上望了一眼,果然发现今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苏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了房间。她在床上缩成了小小一团,安静地打着小呼噜,就想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一般。   碧城只稍稍皱了皱眉,很快便释然。   朝凤乐府是燕晗重地,能入得了朝凤乐府的恐怕个个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她又何必去执着追寻?   更何况,也许在那么多人中,怀着最坏、最阴暗的心思的,应该……是她自己。      *      第二天天明时分,几个制作精巧的面甲被送到了每个人的房里。   苏瑾还没有醒来,碧城一个人接过了面甲,在镜子面前试了试,心跳不自觉地漏了几分——   这并不是大神官那种青铜色的,却也是个漂亮的面甲。牙白色的娟面上细细绣着精巧的图腾,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握在手上的时候像是握着一团棉花,轻得不可思议,样式又偏小,精美无比。   简直像是……临时赶制的一样。   镜子里,遮去了大半张脸的小越再也瞧不出任何碧城的痕迹。   面甲下的碧城却笑不出来:如果昨晚她没有误打误撞被大神官看到了脸,今天还会不会有这面甲呢?   如果他认出了她……为什么不直接言明?   今日,那个人就要到朝凤乐府,他此举究竟是在护她,还是……      “小越,你在做什么?”房间里,苏瑾迷迷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一愣,回过神来,在镜子里瞧见了苏瑾小丫头笨拙在床上抱着被子坐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看着她。   嗯——硕大的黑眼圈。   她浑然不知,揉揉眼睛瘪下嘴:“好困。”   当然困。碧城小小叹了口气:“……你晚上去做贼了吗?”   苏瑾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咧嘴笑了:“不告诉你。”      清晨时分,所有的司舞幼徒被召集到了正殿,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也许是因为谢则容要大驾光临,朝凤乐府中各处都有了小小的变化。道路更加素净,守备更加森严,路上来来往往的司舞司乐每一个脸上的神态也有了几分郑重。朝凤乐府的正殿富丽堂皇,各色的司舞司乐按照位阶齐齐整整站在殿中,安静而又肃穆。   就连尹陵也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乐官朝服,梳起了官员最常见的发髻。   他原本就面目精致,穿上朝服梳起发髻,收敛了几分魅惑,倒是平添许多分英气。   碧城藏在幼徒队列的最角落里凉飕飕看着衣冠楚楚的尹陵,一时间还真无法把这个……一派文雅的青年才俊与那只幺蛾子联系起来。   尹陵褪去一身轻纱居然是这副模样,倒当真让人……意外啊……      不过,这假象并未维持多久。   良久,青年才俊尹陵终于开了口。   六个字。      “好热。”      “舒和。”      “扇子。”      碧城:“……”      果然,对尹陵抱有幻想,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朝凤乐府拜师仪式简单而传统,司乐奏起昂长的音曲,幼徒们跪在殿上,被授予入府的标志。   有趣的是,每个人拿到手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苏瑾拿到的是一支箫,木雅拿到的是一幅画卷,那个瘦弱的洛采拿到的是一串项链,而碧城……   碧城静静看着手里的剑,心上划过一丝疑惑:每个人都带着面罩,分发贺礼的司舞并分不清谁是谁,看模样,这礼是巧合?   她正疑惑,高座之上的尹陵却出了声,他说:“今日贵客临门,所有幼徒见贵客一律必须摘下面甲。”   碧城心中一凛,良久,才小心地喘上了一口气,腰腹间的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   贵客临门……   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小越,小越……你怎么了?”她身旁的苏瑾偷偷拽她的袖子。   碧城恍然不觉。   “小越,你不舒服吗?”   碧城却只觉得越来越喘不过起来,这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一般……   “小越!小越——”      一片,沉寂。      *      碧城终究还是坠下了湖泊。   那一夜,尹陵提着她的腰没能把她真正丢下去,可是在朝凤正殿上那一记黑暗却结结实实地让她坠入了冰冷的湖泊,从身体到思绪都冻结成了冰渣子——   再醒来,已是晌午。   她的思绪还在水里挣扎,入眼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好久,才终于见到了一丝丝事物:   这是……哪里?      床边,一位面色苍老的男子正把着她的手腕,沉吟良久道:“这位小姐怕是前几天就受了冻,一直压着,在殿上一口气没提上来罢了,没有大碍。”   ……大夫?   “可好些了?”柔腻的声音,来着尹陵。   好……些……什么?   碧城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怎么都甩不开里头的一团浆糊,到最后越晃越疼,像要炸开来一般……   “大夫,这孩子不会是……”尹陵忧心重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拍了拍还戴在她眼上的面甲,“——呆傻了吧?”   碧城:“……”      那手,被碧城狠狠扭头躲闪开去。   尹陵低笑一声,忽然整个儿身子往下一压,活生生把她钳制在了臂膀间。   掰过脸。   狠狠掐了一把。   碧城一愣,震惊得忘记了挣扎,眼睁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和眼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身上说不出的香味:“你……”   站在床边的舒和干咳几声扭过了脸,满脸的……同情和憋笑。   尹陵心满意足,笑眯眯道:“哎呀,没忍住呀。”   碧城:“……”      碧城尚在震惊中,尹陵却已经飞快地闪身退了开去,整了整道貌岸然的官服,目光也渐渐低沉下来。   房间里顷刻间静了下来。   舒和原本随意拨弄着琴弦,这会儿也停下了指尖,目光凝重地望向了门口。      沉静。   半晌,是尹陵低慵懒的声音:“陛下站在门口,是让微臣拜见好,还是不拜见好呢?”   舒和的手抖了抖,最终无奈垂了头:在这世上,敢以这样的口吻与天子对话的,恐怕只有尹陵一人。   门外沉寂片刻,倏地响起一阵低笑:“孤见尹爱卿嬉闹正酣,不忍打搅罢了。”   那是一个低沉柔和,只轻轻一句,似乎压着好些笑意,低低带了一些气息,像是春日里的刚刚融化的冰水汇流成的溪流。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只是出个声,便可以让人——如堕冰窖。      那是——!   碧城几乎是一瞬间抽紧了所有意识,原本温暖的被褥顷刻间如冰窖一般。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面上的表情是否狰狞,不知道身上的冷汗究竟有没有把她彻头彻尾地覆盖,不知道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究竟还能掀起多大的痛,她只是……小心地在被窝里伸手捂住了腰腹,完完全全地停滞了呼吸。   她……害怕。   如果说昨夜快要被扔进水里是深入骨髓的知觉恐惧,那此时此刻充斥着她整个身躯的是比那还要恐怖千万倍的绝望。   那……并不能会所是痛,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病症,可是每个毛孔里却像是被塞了千万根针一样。那是绝望,黑暗的,狰狞的,被撕裂成碎片的绝望。      谢则容。   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却是她的炼狱。      她很没有出息在发抖,无法控制。而这颤抖在房门被轻轻推开的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谢则容……      谢则容!      房门被人“吱嘎”一声推了开来。   一抹衣摆在门边晃了晃,紧随其后的是一袭墨色的锦衣入了门。   那身影的衣衫上绣着细致无比的暗纹,宽摆束腰,精致绝伦。那是只有皇家才有的华贵。      碧城躺在床上,透过面甲,在尹陵和舒和的空隙之间,眼睁睁看着那一袭墨锦徐徐步入房内,看他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在地上划过沉稳的弧线,一点,一点地靠近——   墨色暗纹的衣摆。   青黛色的玲珑环佩。   绣竹的宽袖。   还有盘龙的衣襟。   最后……是他年轻温雅的眉眼。      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是朝向尹陵,嘴角抿了一丝微微的弯翘。   他道:“原来,你还藏了个司舞?” ☆、直面   原来,你还藏了个司舞?      碧城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慢慢地阖上了双眼,连呼吸都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有一瞬间十分寂静,静得所有人的呼吸都异常清晰。   片刻之后,是尹陵的声音,他说:“微臣哪里敢藏?这孩子在面见陛下之前晕厥不醒罢了。”   谢则容沉吟片刻,轻道:“病了?”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叫什么?”少顷,是谢则容轻柔的声音。      碧城的心跳漏了几分,等到感觉到床榻稍微沉了沉,她终于忍无可忍,睁开了眼睛。   她对上了一双波澜不惊的,深潭一样漆黑的眼。   她的双手藏在被褥之下,手心传来尖锐的触感,是指甲划入的刺痛。   幸而,神官府的面具遮挡去了她大半张脸,才不至于……让她已经不知道成了什么样的脸曝露在他面前。      僵持。   好久,谢则容低头笑了,他说:“莫怕,孤不吃人。”   碧城悄悄喘了一口气,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缩在床上,透过面甲上小小的孔缝看着那张在噩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脸,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在成为小越的这一年多里,她幻想过无数次再见他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境,会惊惶无以复加,还是会憎恶得想要提刀杀之而后快,或者是根本吓得不敢看上一眼……可是真见到了,却并不是那样的心情。   人心之复杂,终究并非言语所能揣测。      片刻之后,尹陵笑出了声,他说:“陛下就饶了她罢,九岁稚童,见着尊驾怕是吓傻了……”   谢则容低眉一笑,眉宇间一片柔和。   “她叫小越,是南华府尹越占德的小女,微臣见她天资不错便带回了府。”   “小越?”   “是。”   “小越……”谢则容忽而微微沉了眼。   碧城忽而有些心慌,稍稍动了动,却对上了谢则容探究的眉眼。   他说:“摘下面甲。”   尹陵的脸色一变:“陛下……”   谢则容却轻声道:“尹卿莫不是不愿意?”   尹陵顷刻间白了脸色:“微臣不敢,可这面甲是……”   “怎么,尹卿不同意?”      怎么,尹卿不同意?   这几乎是称得上柔和的话语,却让整个房间顷刻间如逢腊月。      “很独特的眼神。”他冷笑,“孤倒不知,如今的九岁稚童竟然对孤抱着如此分明的……”   谢则容的笑容带了一丝丝凉意,他冰凉的指尖划过碧城的脖颈,稍稍用了些力气按下几许,才轻声在她耳畔接了两字:   “恨意。”      碧城浑身僵硬!   “说,你混入朝凤乐府,所为何事?”   “……”   “还是说,你在等孤亲自掀开面甲看一看,你是哪个乱臣贼子后裔?”   “…………”   “你还那么小。”谢则容的声音忽而轻软起来,他说,“派你来的人,倒也有趣。”      碧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呼吸越来越困难。   她早该想到的。   谢则容生性多疑,怎会允许一个不在他知晓内的司舞偷藏于此?更何况她的反应如此僵硬……   他总有一种奇异的属性,可以把生杀予夺的事情说的温柔细致,让听者自以为是窥见了他灵魂深处的笑意……可是,他其实是和尹陵全然不同的人,他从一开始在门外发现她,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了杀心。   可是此时此刻,她能否……      “陛下,小越她……”尹陵的声音终于慌乱起来。   “尹陵,这些年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谢则容冷笑,“你真看不出她的异常?”   尹陵沉默。   谢则容手上的力道更重,目光中俨然有了凌厉杀意,他道:“说,还是不说?”   碧城终于再也喘不过起来,绝望终于战胜恐惧,她颤抖着手拽上了他的手腕——“放……手……”   谢则容眸色沉寂,他道:“神祭之事,究竟是谁泄露的?”   “放……”   谢则容眸色一变,手稍稍松开些许,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你不知晓?”      再不挣脱,恐怕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碧城吃力地喘上一口气,终于破罐子破摔,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息:“则……容……”   谢则容果然神色一愣,掐着她脖颈的手一松。她就趁着这简短的空隙狠狠拽开了他的手腕,一口咬下!   一时间,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   “陛下!”“来人——护驾——”   顷刻间,房间里乱作一团,无数宫婢宫人慌乱地上前拉扯,可却没有一个人敢用力。就连尹陵,他也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傻了眼。      血肉在口齿间的味道凝结成了一股说不出的气息,碧城死死咬着,直到血液涌入咽喉诱发了抑制不住的咳嗽,她才狠狠推开了谢则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腿还在颤抖。   可她不在乎。   她站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面喘,一面死死盯着沉默的谢则容。      僵局。      谢则容才甩了甩鲜血淋漓的手,淡道:“你方才,叫孤什么?”   碧城遥遥看着他,稍稍镇定下情绪,摇头。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不是陛下问我叫什么么?”碧城低哑着嗓音答,“我姓越,我叫……越哲蓉。”      这是一个孩童的声音。稚嫩得像是春日里的嫩草,颤抖,如同寒风中里的灰烬。   碧城的口中是血腥味,腿脚仍然在发颤;几步开外的谢则容托着受伤的手目光深沉,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或细或粗的呼吸,还有无法遮挡的诡异感。   好久,才是谢则容的轻笑。   他说:“好个有趣的越哲蓉,你若摘下面甲,孤倒可饶你一命。”      看来,他是铁了心想要摘面甲了……   碧城防备地朝后退了几步,正僵持,忽然听见一个轻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陛下安康。”   谢则容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下,静默片刻,道:“姜梵大祭司逗留朝凤乐府,所为何事?”      姜梵大祭司?碧城有些迟疑,目光越过谢则容死死盯着房门——   片刻房门被宫人恭恭敬敬地打开,一袭白衣在门外闪了闪,飘然入了房门,无名的权杖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带来一阵凉风……   那是……大神官!      大神官轻步到床边,柔和的目光落在碧城嘴角的血丝上,又看了一眼谢则容,低道:“神祭所需司舞身份特殊,故而须以面甲遮去容颜,待到神祭那日方可露出真容,还望陛下……海涵。”   谢则容一愣,良久才低笑:“大祭司无须多礼,只是这人来路……”   “我知陛下对神祭之事慎重,不过我神官府行事自有神官府的规矩。还望陛体谅。”   “姜梵……”   谢则容的脸霎时阴沉下来。   大神官却置若罔闻,他来到床边,朝碧城招了招手,轻道:“小越,来为师身旁。”      那是一种保护者的姿势。   温厚,宽仁,如同他垂下的宽袍袖摆。      碧城的心一瞬间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她愣愣看着大神官的举止,忽而眼睛干涩得厉害。好久好久,才笨拙地迈步过去,下了床榻,抓住他的袖摆,站到了他身后。      谢则容的脸色变了又变,忽而笑了。他道:“孤登基之日,大祭司方出神官府,相识一年,倒未见过大祭司……如此举止。”   大神官低眉,眉目温和道:“我知陛下关怀皇后安危,还请得饶人处,且饶人。”      皇后……谢则容他……封后了?   洛薇?   碧城躲在大神官身后,被这两字吓了一跳,小心地从他身后探出点点脑袋探望,却意外瞥见了他脸上奇异的神色:   方才的谢则容冷眼冷面,像是地底的修罗上了人世道。可是此刻……他却忽然像被卸去了所有的力气,折断了所有锐刺一样。   一瞬间,他居然有几分……类似仓惶的神色。   良久,他终究开口,他道:“回宫。”      *      所有的司舞幼徒被尹陵聚集到了正殿之上,恭送谢则容回宫。   碧城站在最末,可是谢则容的目光却透过许多人,落在了她身上。   司舞幼徒中有人红了脸,有人小声地讨论起来:陛下频频往这边看,是不是看上了谁呀?   碧城悄悄拽紧了苏瑾的手往后退,缩到人群最深处才轻轻喘上了一口气:虽然他并未放弃。可是不管怎样,谢则容,终于走了。      谢则容走了,大神官亦是打道回神官府。一场闹剧总算是收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尹陵似乎已经从之前的狼狈中完完全全地活了过来,笑嘻嘻地一把摘了碧城面甲,狠狠扭了一把脸:“你啊,差点害死人!”   碧城气鼓鼓抢过面甲戴上,扭头。   尹陵却不以为然,轻轻凑近了道:“小越,你真叫哲蓉吗?”   “……”   “不如,我们交换秘密?我告诉你关于我的,如何?”   “不要。”   “你不好奇吗?”   “……不好奇。”   “小越~”   “…………”      夕阳,黄昏,朝凤乐府。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终于离去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有一人,却去而复返,含笑妍妍站在乐府正殿门口眉目流光。   她说:“听闻尹大人当年一舞艳惊朝野,不知本宫能否拜个师?” ☆、洛薇   不知本宫能否拜个师?   那声音温婉如水,却又带着一丝娇俏。   碧城终于成功甩脱了尹陵的手回头望,只见着一个身着云罗轻纱裙的女子逆光站在门口,她愣了片刻,忽然发现今天真算是故人重逢的黄道吉日。这人,也是老熟人了。   居然是……洛薇。   殿上寂静了片刻,尹陵不慌不忙迈步到了殿前,朝洛薇抚身行了个礼道:“微臣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大驾光临,失礼了。”   洛薇轻笑起来:“不怪尹大人,是本宫忽然来访叨扰尹大人才是。”   “公主客气了。”      尹陵与洛薇在殿上寒暄,碧城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疑惑渐渐浮起来:南华地处偏远,在成为小越之初她又刻意逃开了外界消息,这一年多来宫中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是很清楚……洛薇当初明明是谢则容的名不副实的“义妹”,实打实的红颜,怎么就成了……公主?   如果洛薇是公主,那……皇后是谁?      她发愣的空隙,洛薇已经款款入了殿,在司舞幼徒们面前稍稍俯下了身,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个笑来:“这些,就是为神祭所选的司舞?”   “是。”   洛薇静静打量过每一个人的发顶,笑了:“早就听闻朝凤乐府里美人如云,本宫方才这一路已经见了不少天仙一样的美人,这一批想必更是天资聪颖,容貌出众,才带了面甲吧?”   尹陵低笑道:“燕晗建国以来历代君王正宫三妃多半出自我朝凤乐府,陛下乃人中龙凤,我朝凤女姬自然要足够美。”   洛薇一愣,良久才高傲地扬起了下巴:“不过帝王后宫,光有容貌还是不够的。”   尹陵沉默。   等到洛薇脸色稍稍平静了些,他才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嘴角抿了一丝弯翘。   他说:“我朝凤女姬个个出身公卿家,九岁入府,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自然不止是容貌的。多谢公——主挂心,尹陵自当替陛下分忧。”   “你……”   洛薇的脸变了又变,终于黑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临到门口又回了头,道:“尹陵,本宫想要学你的绿腰之舞,你去安排吧,三日之内,本宫要出师!”      这……   碧城站在原地踟蹰,眼睁睁看着尹陵和洛薇你来我往,客客气气的寒暄中的火药味儿越演越烈,手心渐渐起了汗珠。   他低着脑袋,已经十几步开外的洛薇自然看不见他的脸色。   可碧城可以。   她看到他敛在阴影里的脸上刻着显而易见的讽刺和不屑,出口的声音却是恭敬的。   他道:“自然可以。”      他在生气。   碧城瘪瘪嘴看着笑得一脸和煦的尹陵,无比确定这一点。他称洛薇一声“公主”,可是言行举止却是满满的嘲讽。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护雏的母鸡。   洛薇运气真是不好,踩着了尹陵这只懒猫的尾巴。      *      洛薇在朝凤乐府中住了下来,府中戒备又森严了不少。   夜降临的时候,司舞幼徒被安置到了各自的房中休息。碧城昏昏沉沉,没过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直到——院落外面响起一阵尖锐的铃声。   叮——叮——叮——   她被惊得倏地坐起身来,茫茫然看向窗户,却在看清外头的一切的时候愣了神——   外头灯火通明,无数盏闪亮的宫灯把寂静的黑夜照射得像是染了漫天霞光。   灯下,尹陵一身宽大的衣袍,正斜斜依靠着他身后一颗大树。在他身旁,伴着两个美人,一个抱琴,一个手里捏着那叮叮作响的铃铛……   碧城的头又隐隐痛了起来:半夜三更,这只幺蛾子打算做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该吵醒的,不该吵醒的,都已经被吵醒得干干净净。   孩童们个个睡眼惺忪,穿戴不整,歪七竖八地出了房门,站到了房前的空地上,呆滞望着尹陵。   尹陵眯着眼一个个打量,清点完最后一人,抬头望了一眼夜空当中的月亮,笑了。   他说:“天亮了,昨晚,睡得可好?”   碧城:“……”   “今日阳光正好,光阴不可负,不如我们好好利用?”   “…………”      没有人开口回答他,因为没有人彻底地醒过来。碧城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不过她正缩在最角落里,相当识时务地杜绝任何一丝被那只幺蛾子发现的可能性。、   也许是她太过鄙夷的眼神被逮着了,尹陵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忽然笑:“小越,你看今天这日头,暖和吗?”   与尹陵计较,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碧城认真想了又想,干巴巴答,“暖和。”   尹陵一愣,低头憋笑。   碧城:“……”   哼。      显然地,尹陵似乎对眼前人的反应非常满意,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也不知从哪儿捞来了个宫灯,背在肩上摇摇晃晃朝前走,边走边低笑:“姑娘们,跟先生走。”   冷风吹过。   先生二字,让所有人的心狠狠颤了颤,晃晃荡荡像是秋天的落叶。   碧城默默跟在队伍最后,眼睁睁看着前头那一盏灯,忽然有些窘然。她默默抬头看了一眼断后的执铃女子,却见她眼里是满满的……同情。   ……      深夜里,“阳光下”,碧城跟着长长的队伍,在漆黑的朝凤乐府中停停走走,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停在了来时的那一片宽广的湖泊前。正是那一日的差点儿被淹死的湖泊。   尹陵把宫灯挂在了树梢上,笑眯眯道:“下去。”   幼徒们相互看了又看,没有一个人动身。   现在虽然不能说是隆冬腊月,可是天气尚未转暖,那一日白天太阳底下无奈下了水已经冻得发抖,凌晨的湖要是贸贸然下去,岂不是要冻死?      “下去。”尹陵的声音轻轻的,快要在风里散成了沙。   这人,是认真的。   碧城站在远处了看着,眼睁睁看着凉风月下尹陵的发梢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卷,僵持好久,终于咬咬牙挪动了脚步,朝着水里缓缓伸出了脚——   “小越!”苏瑾慌乱的声音传来。   那时候,碧城已经半个身子入了湖泊。她不是个旱鸭子,却也并不特别擅长游泳,只能抓着岸边的草,艰难抬起头来看了尹陵一眼。   月光下,尹陵低着头,大约是在笑。   良久,他才从轻微的气喘中挤出三个字来:“乖孩子。”   “……”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所有的幼徒便都下到了水里瑟瑟发抖。   尹陵站在月下提着灯,找了一处低垂的树桠坐了上去,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坛酒,悠哉悠哉灌了一口。   碧城静静缩在水里,纷乱躁动的心跳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其实,真下到了水里,时间久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冷。   酒香在湖畔上袅袅飘荡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尹陵终于开了口。他说:“从明日起,先生我会亲授‘绿腰’,在那之前,你们记住此时此刻的感觉。”      ……感觉?      “舞者,以轻为胜,以巧夺天。”他轻笑,“你们试着触碰到浅滩地面,然后跳上一跳看。”      跳……一跳?      碧城迟疑地看了一眼尹陵,摸索着找到了片平坦的滩地,踟蹰松开了手。   水中,自然是要比岸上轻许多的,被水托着,不管做任何动作都带了轻飘飘晃晃悠悠的味道,如果真的跳上一跳……   噗通——   尹陵!!!   冷水一瞬间灌入碧城的口鼻,她在水里胡乱挣扎结果是吸入更多的水——   救……救命啊!      片刻之后,她湿漉漉被尹陵提到了岸上,狼狈地抱着尹陵的手臂咳嗽——   一股轻缓的力道落在了她的发顶,紧随其后的是尹陵柔和的声音。   他说:“乖。”      “……”   碧城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却见着尹陵脸上阴森森的脸色,顿时一身的寒毛林立了起来。   尹陵却浑然不觉,他若有所思看着湖里再也不敢动的其他幼徒,在碧城面前蹲下了身。   碧城顿时警觉,退后一步。   尹陵却眯眼笑起来,他道: “急不得。”   “……”   “不过,要是比那个所谓公主还要笨,就不好看了,小越,你说是不是?”   “……”   “听话,下去吧。”   “…………”      噗通——      尹陵,碧城拒绝往来诡异人物名单,第一位!      *      日出时分,所有幼徒终于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一个个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出了房门。   好在,神官府的面甲遮挡去了大半张脸,所以当舒和轻飘飘来到小院的时候,所有人还勉强装出了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   算日子,今日已经是到朝凤乐府的第三日。   碧城跟在舒和身后,也不知道在乐府钟绕了多少弯儿,终于停在了一座辉煌的殿前。      “到了。”舒和轻道。   碧城昏昏沉沉抬眼看,却在看清眼前的建筑的一一瞬间如醍醐灌顶,所有的神智都明晰了起来。   “舞殿。”舒和拨动几下琴弦,悠悠然道,“去吧,尹大人在里面等你们。”      舞殿……   碧城细细咀嚼着这两字,忽然明白了之前的震撼来自哪里。燕晗舞乐举世闻名,而朝凤乐府乃是燕晗乐府中的魁首。这舞殿,是朝凤乐府的心。   只有入了这里,才算真真正正入了朝凤乐府。      就在舞殿门口,洛薇也静静站着,眼里刻着的是露骨的不甘,还有一丝怨愤。看模样,是吃了闭门羹?      碧城冷冷看着她,却不想正好撞着她回头。一时间四目相交。      碧城愣了片刻,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绿腰   舞殿门口,当朝的“公主”洛薇黑着脸站着,一身华贵的衣衫与萧条的景象格格不入。她身旁陪着的几个宫婢打着伞,替她遮着已经有些猛烈的阳光,可即便如此,她的狼狈还是引来了许多异样的目光。   当今世上,敢把“公主”挡在门外的,恐怕只有尹陵一人。   碧城这一声笑,显然点燃了洛薇本来就接近崩溃的神经,她的目光已经快要把人冻僵了,听见笑声,更是几步上前,直直朝司舞幼徒们走了过来。   碧城一时反应不及,她到时,她嘴角的笑刚刚落下。      “你是哪家的?”沉默片刻,洛薇问。   碧城微微低头,道:“回……公主,我是……南华府尹之女,越哲蓉。”   洛薇冷笑:“本宫面前也敢称我,你倒是好大胆子。”   “……”   碧城的沉默,让洛薇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巧的得意。她缓缓伸出了手挑起了碧城的下巴,嘴角露出一抹弯翘,尖锐的指甲把碧城稚嫩的皮肤勒出细细的红痕——   她说:“尹大人事务繁忙,今日本宫暂代尹大人管束下你这小丫头。免得他日入宫多惹事端,徒增陛下烦恼,你说是不是?”   “……”   “不开口么?”洛薇的手上稍稍用了些力气。      碧城有些难受,稍稍抬起头来,却瞥见了她眼角一抹淡淡的黑影,忍不住有些……意外。   当年她锒铛入狱,洛薇春风得意,她被迫披上嫁衣的时候,洛薇盛气凌人要做谢则容的皇后……暌违一年多,她似乎混得并没有那么如鱼得水。甚至需要从一个小小的司舞幼徒中一发郁结之气?   相当皇后,结果却成了个公主,连一介乐官都能拦之门外……   不由地,碧城看向洛薇的眼里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你看什么看!”洛薇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恼怒,她忽而一用力,狠狠地把碧城小小的身体朝外推去!      “小越!”这一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司舞幼徒群里顷刻间喧闹起来。   碧城却早有准备,可是她力道实在太大,她还是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下一刻,她的身后就垫了个小小的温暖的身躯。   ……苏瑾?   “你大胆!”洛薇眼里一片冰寒。   碧城低头踟蹰,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却见着苏瑾的身影一闪,稳稳地挡在了她面前。   下一刻,脆生生的嚣张嗓音响起:“不想被看就套个袋子呀!推什么推!”   碧城:“……”   “放肆!辱及皇亲,来人,把这两个人——”   苏瑾叉腰挡:“我爹爹是当朝丞相!你倒是绑一个试试?”   洛薇气得瞪圆了眼:“放肆——”   “哎呀,来咬我呀!”      碧城:“……”     洛薇再不济也是个公主,这苏瑾,也嚣张得太诡异了 ……   她手忙脚乱把要冲上去的苏瑾拽到了身后,却见着苏瑾一脸不屑。   苏瑾小小“哼”了一声,道:“我爹爹说,当朝形势已分明,我除了皇后和皇帝不能惹,其余随意,他兜着。”   碧城:“……”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苏瑾这一闹,让原本就已经诡异的氛围越发剑拔弩张起来。洛薇气得眼睛泛红,却终究没有再有举动,所有人幼徒都聚在一起不敢动弹,好久,终于有一个人影从幼徒群里走了出来。   那人慢步向前,走过苏瑾和碧城,朝着洛薇浅浅行了个礼,道:“洛薇公主请息怒,公主可能不知晓,公卿子女一入朝凤,便不是按照普通官阶来计算的,小越自称我,乃是寻常。公主仁慈,就饶了她们吧。”   碧城惊讶瞪大了眼,良久,才终于记起来,这声音是那个叫木雅的稍年长丫头的。   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居然可以镇定如此,倒真是难得。      洛薇显然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眼神仍然直直看着碧城和苏瑾。   对此,碧城乐见其成,确定栓好了苏瑾,抬头又朝她笑了笑。   不出意外,洛薇的脸色又阴沉几分。   果真是——喜闻乐见。      所有人僵持之时,舞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先前进去的舒和从里头缓步而出,朝着众人道:“洛薇公主,各位司舞,请入舞殿。”   所有的矛盾冲突戛然而止,洛薇率先扭过头去,直接入了舞殿。   碧城在原地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拖着苏瑾跟上舒和的步伐。可谁知踏入舞殿第一步,她的脚步就被黏在了地上——   舞殿其实是有些破旧的,木质的外壳已经被风雨剥落了许多,和整个朝凤乐府富丽堂皇的形象有些格格不入。没有人会想到踏入舞殿会是这样一副情景:   舞殿内部,并不像外面那样斑驳,它精巧至极,每一面墙上都绘制着精巧绝伦的壁画,偌大的厅堂内,所有人都身着有些怪异的衣裳,精致的发髻也已经消失不见——居然都是……男装打扮?      众人疑惑的时候,舒和轻柔的声音响起:“太美的衣裳,太好看的妆容,都是司舞的阻碍。你们一会儿也要换上男装,脸上的脂粉,发饰,都要去除,方可开始学习‘绿腰’。”   “本宫不想。”洛薇恼怒的声音突兀地插入。   舒和一愣,声音越发柔和。她说:“公主身份尊贵,自然可以不必遵循。”   洛薇轻轻“嗯”了一声,面色稍缓。   碧城凉飕飕看着洛薇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带着各种珠钗饰品学舞,她这是折腾自己呢,还是折腾自己?      *      幼徒集齐,练舞终于开始。   初学绿腰,教授的并非尹陵,而是一个叫映柳的一等司舞。   碧城静静看着她演练,躁乱的心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她悄悄打量了洛薇一眼,果然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复杂,不由幸灾乐祸。   所谓一等司舞,指的是备选入宫只差临门一脚的最高等级司舞,经过宫选,她们其中就有半数可以入宫……而入宫的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位可以封妃。   这个叫映柳的司舞,也许一不小心就能成为谢则容的妃子呢。      “好漂亮。”苏瑾小小的声音响起。   碧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眯眼专注看映柳。      很久很久以前,她其实是听过绿腰的。此舞传闻是尹陵的师父在南蛮之地寻得的祭祀水神之舞,本来这舞寻常,只是当年跳这舞的司舞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待到公主认祖归宗后,这绿腰便成了公卿女儿乃至公主郡主竞相追捧的雅好。想来……这也是洛薇想学的根源。   此舞,以柔为主,步调轻缓,只是每一次俯身挥袖都带着明月照射湖畔一样的温煦。   的确美得很。      “可记住了?”映柳舞罢,问众人。   众人摇头。   映柳抿嘴笑,轻步到了殿上一根漆黑横木之前:“莫要担心,我们一招一招学。你们先试一试着下腰姿势,看看能否做到底?”说罢,她身体一倾,柔软的身体顺着横木倒着倾倒下去,脑袋几乎要贴着地面。   所有幼徒相互看了一眼,找到各自身高相匹配的横木,学着映柳的姿势一个个倾倒——      其实,并不难。   碧城挂在横木上,还有余力偷偷拿眼瞧洛薇。她顶着那一头珠钗站在映柳同一侧横木上,纠结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倒着身体缓缓超下倾倒——“啊——”一声哀嚎,她的脸顷刻间扭曲起来。   ……那么疼?   碧城在横木上扭了扭,忽然明白过来,孩童的身体柔软非常,自然是小菜一碟。而映柳,她是一等司舞,自小就出身朝凤乐府,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洛薇却是以成人的姿态第一次接触……有多疼,天知道。      舞殿寂静了下来,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碧城的脑袋已经开始有些充血胀痛,肚子上却忽然一凉,也不知道被人放了什么东西。   紧随其后的是尹陵带笑的声音,他说:“各位身上是一碗水,可不要洒了哦。”   ……人渣。   他却轻笑:“绿腰最好看的就是这俯身,过几日便是陛下生辰,姑娘们可要好好努力。”   谢则容生辰?   碧城一愣,悄悄看洛薇。果然,她原本已经面如土色时刻要倒下来的模样,这会儿却陡然咬紧了嘴唇,撑着发颤的手闭上了眼,咬牙坚持了下来。      时间一分分流走,不知过了多久,碧城的脸上已经充血得要炸裂开来,尹陵终于开了口。   他说:“下来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从横木上挣扎起身。当然,洛薇是宫婢扶着才勉强站起来的。   尹陵道:“都蹲下。”   他让蹲,自然得蹲。碧城小心翼翼地弯下身抱住了膝盖,忽然,腰腹间划过一丝刺痛——   “啊——”   舞殿之上陡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叫声,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看到洛薇重重栽倒在了地上,惨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琳琅珠钗叮叮当当砸在地上,狼狈得像是被人从高楼上丢下来地一般……   她在地上弓身蜷缩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尖锐的叫喊要把整个舞殿洞穿一样——      “公主不是要学绿腰么?”尹陵轻缓的声音响起,“微臣觉得公主方才做得很好,还请公主再坚持下,莫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尹陵……你……”   “公主很美。”尹陵轻声道,“那么美的公主,非常、非常适合绿腰的。”      这局面,没有人预料到。   碧城已经缓过那一丝疼痛,站起身来愣愣看着尹陵。   那只幺蛾子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声音诚挚而憧憬,可是,他眼里可不是那么一回事情。   他的眼里露骨地流露着的,是满满的恶趣味。   而且很显然,他还意犹未尽。   ☆、生辰八字   公主很美,很美的。   尹陵的话轻柔无比,一字一句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碧城愣愣看着他,一时间无法揣测,他究竟是不是和洛薇有旧仇?否则怎么……      显然,洛薇没有瞧见他的神情。因为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当真认真地、艰难地弯曲了身子,哆哆嗦嗦抱上了她的膝盖。      尹陵微微笑了,轻道:“所有人,站起来。”   碧城看在眼里,忍不住狠狠哆嗦了下。在这世上,如果还有比得罪朝凤乐府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那么只能是——得罪尹陵。   幼徒们经过刚才的缓和都已经彻彻底底地活了过来,此时此刻再要站起来容易得很。   可洛薇……   碧城几乎要同情洛薇了,她原本就已经满头大汗,浑身颤抖,这会儿再站起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她颤颤巍巍扶着身旁的宫婢稍稍站直了些,艰涩抬起头来看了所有人一眼,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尹陵身上。   尹陵朝她笑了笑,道:“难为公主了,我朝凤乐府家的姑娘向来不识礼数,不过胜在容貌出众,琴舞皆通,最重要的是年纪小,公主不论年岁抑或容貌……哎呀,请恕微臣僭越了。”      ……   这下,是个人都听得出尹陵话语里的嘲讽了。   碧城细细咀嚼他话里的“不识礼数”几字,忽然明白了他这一出是为何,他居然是为了之前殿外的事替她们出气?   洛薇的脸色终于黑了,她用力喘上几口气,咬牙切齿:“尹……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尹陵俯身款款行了个礼,笑眯眯道:“公主年纪不小身姿僵硬,为何不改学诗书礼仪?”   “你……”洛薇咬牙,“倾城绝色又怎样?还不是祸国乱民的狐媚子!你身为燕晗乐府执事,竟以此为豪,当真另先人蒙羞!”   “哦。”尹陵轻应。   良久,他才凉飕飕笑出几声:“狐媚子又如何,陛下喜欢,自然封妃。而你,”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低缓道,“永远是公主。”      而你,永远是公主。   一击,绝杀。   干脆利索的尹陵特色。      洛薇彻彻底底阴沉下脸来,眼里已然是满满的肃杀之意。她狠狠拽下脸颊边摇摇欲坠的一支步摇,颤抖着手狠狠砸在了地上:“来人!把尹陵拿下!”   尹陵一动不动,眸色如秋夜月下的湖面,波澜点点。   殿上,洛薇带来的宫人已经蠢蠢欲动,缓缓朝尹陵围剿过去,谁知还没碰到尹陵的一角衣袂,便被映柳生生挡下——      “公主三思!”映柳冷道。   “你算什么东西——”   映柳沉道,“公主,同是女子,映柳只是想劝公主一句,陛下前脚才走,公主若是此刻与尹大人为敌,怕是会触了陛下霉头。”   “你!”   “公主,莫非没有想过,为何陛下会在这时候与大神官一并驾临朝凤乐府么?”   “你什么意思?”   “公主是聪明人。其中利害,想必不用映柳明说。”      洛薇哑口无言,阴沉的脸色渐渐凝固在脸上,却没有再度扩大。高扬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好一阵子,终于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公主……”宫婢中有人担忧地上前想搀扶,却被她一手挡开。   她深深吸气,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上的每一个人,到末了,狠狠挥袖转身,大步走开:“回宫!”   “微臣恭送公主。”   在她身后,是尹陵淡得像水一样的声音。      这一出,当真是精彩得让人瞠目结舌。碧城看这一场大戏看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目送洛薇离开了舞殿,一转身,撞上尹陵温热的腰腹。   “……”   “疼不疼?”尹陵的声音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好似刚才这一切都是梦境一样。   “……疼。”碧城摸了摸肚子。   尹陵伸出手戳了戳:“小小年纪,弱死了。”   “……”   “来,先生带你们去偏殿,我们从最基础的基本功练起,今日课业不毕,伙食减半。”      偏殿?基本功?   司舞幼徒们相互看看,许久才迟疑着跟上尹陵的脚步。除了碧城。   碧城站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   片刻之后,是尹陵不耐烦的声音:“小越,你还杵着做什么?”   碧城愣了半晌,问:“最基础的基本功……那我们刚才练的是什么?”   尹陵眨眨眼,温声道:“刚才,有练过什么吗?”   碧城:“……”      的确,没有练过。      ……一丁点也没有。      *      一日的基本功,司舞幼徒都瘫在了地上,等到晚膳时辰,所有人都恨不得用爬的滚去就餐。不过,碧城并不在这所有人之列,也许是因为小越这身体常常劳作,等到夜晚的时候,她还留着几分力气,可以比较体面地蹒跚回房。   夜降临的时候,苏瑾在床上已经烂成了一滩泥。   碧城勉强存活,趴在窗棂上看外头的月亮,看着看着,越看越清醒。   夜晚到半央的时候,有笛声传来,那笛声很近,似乎只有数墙之隔,夹在晚风的呼啸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中,悠扬如同夏夜梦境。   三更半夜的……是谁这么闲情逸致?      已经有过一次惨痛的经历,碧城并不打算贸贸然出去,只是那笛声仿佛有意作对似的,时远时近,时长时短,吹得人心烦意乱。   ——睡觉!   碧城恶狠狠扯过了被褥,捂上耳朵,闭眼入睡。   居然还真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那笛声……俨然已经近在咫尺了。   碧城揉揉眼睛,终于还是没能压抑住心头的暴躁,披上衣衫出了门。      屋外月色正好。她借着浅浅的月光依稀可以瞧见青石的道路蜿蜒曲折,就在院落里,最高的树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树干上,晃着两条腿,吹着一支舒缓的小调。   她磨磨蹭蹭挪到树下,仰起头看着那身影,隐隐约约可以认出来,上头是个少年。   笛声微微一滞,最终停了下来。   “怎么才出来!”恼怒的少年音。   碧城一愣:“……我为什么要出来?”   “放肆!”   “……”      上头何人?   碧城的疑惑在少年跳下树干的时候才得以解开:三更半夜扰人清梦的,是那个凶巴巴的“沈小公子”。   他手里拿着个笛子,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神官府那身大刺刺写着“我非凡人”的纯白宽袍,满脸的嫌弃。      “若不是师父让我喊你出来,我才懒得理你。”   “……你就用吹笛子喊我?”   “不然你想怎样?”   “……我要是不出来或者睡着了呢?”   沈小公子高傲抬头:“你够蠢了!一个时辰了才出来,如果你不出来,那就蠢死算了。”   “……”   “还不快跟我走!”   “……”      碧城瘪瘪嘴,缓缓跟上他的脚步。   这沈小公子,当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爱的地方。      要见大神官,碧城的心里其实还是有几分忐忑的。好在夜色掩去了许多东西,她步步跟着沈七深小公子,在乐府里弯弯绕绕一路朝着姜梵所在的地方前行。   路很长,心也有些乱。   沈七停在一个院落前的时候,碧城悄悄回头看一眼,默默地替来时的路小小哀悼了下。因为它们已经从她脑海里抹除了。      沈七把碧城带到院落门口的时候就没有再继续前进,碧城一个人走进院落,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往里面走,片刻之后,终究是见到了那个人。   院落中有个花架,不知名的花盘根错节缠绕在架上。   月色中有一人,白衣银发,宽袍被风吹起一丝丝弧度。   大祭司,姜梵。      碧城站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屏息看着,好久,才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小越?”姜梵低和的声音响起。   彼时碧城已经走到他身旁,听见他的声音,心还是莫名其妙跳了跳,茫然点头。   “深夜请你来,可有叨扰到你休息?”   碧城茫然摇头。   “没有便好。”姜梵大约是露了个笑容,他伸出手来,宽大的袖摆划过月色,片刻之后,一股柔和的力道落到了碧城的脑袋上。      月色如霜。   寂静的院落中,姜梵久久没有开口。      碧城有些晕眩,不明缘由。   上辈子,她只见过这个大祭司一次,那一日她早就下定了决心寻思,满心满腹都是充斥着绝望的情绪,她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他,当然,也不知道这奇怪的晕眩究竟是因为他是护国祭司,还是因为害怕他认出来……   她就这样静静靠在他身旁,仰头看着他瀑布一样的长发,还有青铜色的面甲。   久了,心跳渐渐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姜梵终究开了口。他说:“小越,为师昨日差人去南华城,取了你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   碧城愣了愣,陡然低下头去。一时间心慌意乱,无数疑问在脑海里轰然炸开——   为什么?   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他取生辰八字是为什么?生辰八字可以做什么?他……   他是燕晗的护国祭司,大神官,她无法想象……生辰八字于他而言,究竟可以推算出多少……   ☆、败露(补全)   碧城静静站在原地,仰着头,手却在没有人见着的地方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摆:灵魂离体,脱胎换骨,借尸还魂,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姜梵究竟能猜到多少?假如他真的猜到了……她该如何解释?   月色下,姜梵的身影在风里有些模糊,像是随时会飘散开去。冷风吹过,碧城小小的身子微微哆嗦。她忐忑等待着姜梵的宣判,却怎么都等不到他的一点声息,到末了,终于按捺不住焦躁咬牙伸出了手,拽住了他一抹宽袖:   “师父……”   她的一声师父带了颤。   姜梵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稍稍俯下身来,在小小的碧城面前蹲下了身,随之想起的是他低沉而柔和的声音。   他说:“南华府尹越占德小女命道主凶,幼年丧母,命途多舛,占星而得八岁应有一大劫。可是八岁之后……”姜梵轻道,“八岁之后,便再也看不到命线,至少……以我天资,无法算出分毫……小越真的没有想对为师说的?”      八岁,是小越身亡的年纪,也是她成为小越的年纪。   碧城的心狠狠颤了颤,茫然看着近在眼前的青铜面甲。      僵持。   姜梵的手却落在了她的颊边发上,轻轻磨蹭。      好久,姜梵终于松开了手,他站起身来缓缓抬起手来,轻和道:“小越,你看那颗星辰。”   星辰?   碧城顺着他的仰起脑袋,好久才在茫茫天际中找到了一颗幽蓝色的星。它要比其他星辰亮许多,遥遥挂在夜空中幽光萤萤。   “……那是什么?”   “紫薇星。”姜梵轻道,“燕晗国运,皇嗣兴衰,皆可观之。”   “……”      他低道:“你入朝凤那一日,主燕晗命途的紫微星忽然……偏移了丝毫。   “我燕晗皇族子嗣凋零,紫微星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自……病重之后,紫微星便只剩下萤火之光,纵使我……也无力挽狂澜之力。   “而你入朝凤之日,它却忽然恢复如初,宛若先帝尚在位之时。   “小越,你影响到了燕晗国运。能否告知为师,一年之前,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寂静的夜里,姜梵的声音带着一股奇特的力量,让人不知不觉地投入他的故事里。   碧城的脊背已经被汗水濡湿。她狼狈地埋下了脑袋,不去看青铜面甲后面那一双眼……那双眼透彻明晰,仿佛能够看透世间轮转,看穿生死伦常,这世间的一切肮脏都沾染不到一星半点。   她不敢。   不敢撒谎,不敢逾矩,不敢……不敢让怪物一样的自己曝露在他的目光下。   护国大神官,大祭司,干净得让这世间一切污秽自惭形秽的仙人啊……   “我……”她咬着唇踟蹰,最终咬咬牙把心一横,掉头就跑!      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小越的身体还小却灵活万分。碧城几乎是狼狈地朝院落外逃窜,眼看着尽头就在眼前,身后却想起了一声叹息一样的轻喃:   “碧城公主,当真要躲避到燕晗国破城亡之时?”   那是比云霞还要轻的一句叹息,砸在心头,却是九天雷,夏冰雹。   碧城公主。   四个字,横刀见血。   碧城忍无可忍浑身颤抖起来,整个夜晚的月芒都成了入骨的绵针,连灵魂都要战栗——      就在她身后,姜梵的声音温和如旧。   他说:“匆匆一别,未能及时认出,还请……公主恕罪。”   “我……”   姜梵低沉道:“我本是神官府祭司,执天命守燕晗江山,谁主帝位,本就与我无太大干系,所以公主……不必惊慌的。”   “我……不是……”   也许,这世上最百口莫辩之事,叫做事实。   残忍的,让人无从辩驳,连停止呼吸都像是在撒谎并带来一阵阵心慌的事实。      那之后的记忆,其实是有些模糊的。碧城慌乱朝院落门口跑去,一路上路过无数树丛草木,最终重重地撞上了守在门口的沈七。   沈七一阵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凶巴巴抬起头来吼:“你这人的眼睛长哪里去了!你……”   一声你字却怎么也接不了下文。大概是因为她脸上的神情太过惨烈,他愣愣看着她,良久,伸出手来晃了晃:“喂,小丫头……你见鬼了吗?”   ……见鬼?   碧城茫然抬头,眨了眨眼,最终木然地迈动了脚步。   “喂小丫头——”      寂静的夜里,房间里空无一人,本该在床上安睡的苏瑾依旧不知道去了哪里。   碧城颤抖着手阖上房门,好不容易才摸着了火折子,点燃了房间里的蜡烛后笨拙爬上了床,把身子裹进了被褥之中,缩成小小的一团。好久,才终于——喘过来一口气。   姜梵,大神官,大祭司……   在燕晗,这人坐拥无上的荣耀,享无边尊贵,受万民鼎礼膜拜,他并非仙人,却已经是这世界上最接近天知天命之人。被他发现,的确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是怎么会那么早?   她还来不及入宫,来不及做许多事情……   他发现了这耸人听闻的事实,会赶尽杀绝吗?      一夜,在彷徨中终究是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窗棂上的时候,碧城终于从一夜噩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茫然的脸上还依稀留有几分呆滞神色。不过那只是持续了片刻,因为——她在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人。   满屋的阳光下,一个身影闲闲散散倚在桌旁,梨花木椅上洋洋洒洒垂落了一片广袖。他支着下巴眼色微光潋潋,安静得像一卷画卷。   尹陵?!   碧城猛然瞪大了双眼,慌乱扯起被褥想要遮盖住身体,却倏地被握住了手腕——再抬头时,入眼的已经是尹陵近在咫尺的微笑——      他说:“你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的吗?”   “……出去。”   谁知尹陵的笑容越发戏谑,他还伸出手指来戳了戳她的脸:“哎呀呀,害羞了?”   “你出去!”   “你这小威风模样,气势倒不小。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他低笑,眼波潋滟,“你又没我好看。”   “……”   与尹陵讲理,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碧城咬牙切齿,发狠一拽!   那被褥倒是被抢了回来,不过她也发现似乎白抢了,昨晚被吓懵了一遭,她压根没有脱衣裳。她压根就是被尹陵误导了!      既然穿了衣裳,碧城当然不用在床上与那只幺蛾子眼瞪眼。她彻彻底底地无视那只就差在脑袋上插一块牌儿“看我看我快看我”的尹陵,直接绕过他去了梳妆台,笨拙地开始了每天都要进行的艰巨任务:   小越的身体今年九岁,梳的还是女童的简单发髻。不过就算是这样,每天早晨的梳妆依旧是一场磨难——她真的……不擅此道,其实在越府之时她邋遢模样起码有一半是因为凌乱的发髻。今天不凑巧,往常会帮忙搭把手的苏瑾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只得自力更生了。      一次歪了。   一次散了。   一次……还剩下一撮。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泛酸的手,咬牙拿起梳子打算第四次奋斗之时,一声低笑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我来吧。”笑声过后,是尹陵轻软的嗓音。   “……”   镜子里,尹陵的笑容实在有些碍眼。   碧城捏着梳子咬着唇,看了看镜子里站在她身后笑得像三月春风的尹陵,又看看自家脑袋上那一撮实在不是很雅观的发丝。僵持。   尹陵轻笑:“笨手笨脚,小心头发掉光,秃了就嫁不出去了。”   “……”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集合了,迟到的,按乐府规矩清扫舞殿一月。”   “……”   半晌,她终于屈服于现实,交出了梳子。      梳妆台在床边,早晨的阳光欢畅地跳过了窗棂落到碧城的手心,温暖得有些奢侈。   碧城木着脸盯着镜子,眼睁睁地看着小越的一头粗糙杂乱的发丝在尹陵的手下被渐渐休整成了光滑柔顺的模样。乌黑的发丝缠绕在他白皙细长的手上,几个翻转,折出许多精巧细腻的形状,许多个小形状到最后盘成了精巧清爽的发髻。   到末了,尹陵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眉,空出一只手来捏住他广袖上的一抹,忽的一用力——“呲啦”一声,一根细长的云罗轻纱落在了他手上。   他眉心的褶皱终于舒展开来,嘴角重新弯翘起来,手一翻,那轻纱便成了碧城脑袋上的一段束发缎带。   “好了。”      镜子里的碧城维持在呆滞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才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身后垂落的小发辫,久久回不过神来。   碧城缓缓回头看了一眼他破碎的袖摆,良久,才木讷开口:“你……究竟是男是女?”   一个男人的手,究竟可以灵巧成什么样?   尹陵静静听罢,忽而凑近,眉眼弯翘成了月牙:“你猜?”   “……不要。”   尹陵的眼睛亮闪闪:“猜猜看嘛。”   “……”      碧城默默站起身来想走,可是还没踏出房门,却只见着眼前一抹颜色闪了闪,尹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门边。那只破碎的广袖横在她面前,在阳光下透出一点光来——      “那换我来猜猜看,”他低眉俯身,轻言轻语,“昨夜,我捕获回来的小丫头,半夜三更去做了些什么?” ☆、苏瑾      昨夜,我捕获回来的小丫头,半夜三更去做了什么?   尹陵的声音轻飘飘如同浮云,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柔软的棉絮,只是夹杂在一起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潮湿阴霾味道。   碧城生生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倏地,她的脸上贴上了一抹冰凉。   ——居然是那张面甲。   碧城犹豫着转过了身,却只见着尹陵单膝屈在地上。这样,他就与她差不多高了,她可以看到他称得上无暇的脸,还有如画的眉眼。   她皱起眉头一动不动,却并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暴风雨:尹陵就那样屈膝在地上,微凉的手绕在她的脑后,替她系上神官府的面甲……      他的指尖带着一点儿凉意,悠哉悠哉划过她的眉心。   碧城茫然看着他温驯的模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被他一抹笑又勾了神识——   “软绵绵的。”尹陵轻笑,“要是再胖一点儿就更好了。”   “……”   “越占德可没个女儿叫越哲蓉,不如你告诉我真名,我就替你瞒下欺君之罪,如何?”   欺君之罪,论罪当诛。原来,他早就知道,却替她瞒下了……碧城愣了愣,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名字。”她轻声道。   尹陵一愣,目光中划过一丝诧异。   碧城却迟迟退了几步,小小声地告诉他:“这次不骗你。”      她一步步朝门外走,临到门口,才踮着脚拉开了厚重的门栓。一瞬间,万丈阳光倾泻,把屋里头的无数尘粒照射成了万千的金沙。   屋子里,尹陵依旧蹲在地上,静静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走到了光里头,许久才徐徐站起身来。   好久,他才勾起了一抹笑,回到桌旁,取了一杯茶,一点点抿下喉。   茶是昨夜夜来香,水是今晨晨露珠,清新,如三月芳菲。      *      大神官姜梵终究并没有多做纠缠,他当夜便离开了朝凤乐府。他虽是“师父”,但其实并不授业,当然,尹陵这先生也不过挂了个名儿,日常练习还是映柳教授为主。   越是如此,碧城的心越安生。朝凤乐府中的日子开始变得顺畅起来,日复一日,白日练舞,晚上休憩,等到她能够完整地跳下来“绿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三月。   三个月后,是朝凤乐府一年一度的宫选的日子。      宫选只在一等司舞司乐中展开,每年选取司舞五人,司乐五人,择吉日入宫中乐府。映柳作为一等司舞,这几日也渐渐忙碌了起来,教授时间减了一半。   这一半时辰,被幼徒们用作了抱膝长谈:   “映姐姐可是夺魁热门呢,也不知道入宫后能不能被皇帝瞧上?”   “映柳姐姐那么美,应该会留在宫里吧?”   “切!哪那么容易呀,我听爹爹说,宫里头的司舞们个个都是倾国倾城,皇帝还不一定喜欢……”   “那万一当不上娘娘呢?”   “那就一年后出宫呗,宫中司舞司乐期满出宫,公卿世家哪个不能嫁?我哥哥就娶了个一等司舞,爹爹都快笑出褶子啦。”      幼徒们谈得眉飞色舞,这一群小丫头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谈论起嫁娶事宜居然熟练得很……碧城在一旁默默瞠目,趁着休息溜出了舞殿。   “小越小越!”尾巴苏瑾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又偷跑!”   “……你也可以和她们试试聊天……”不用时时刻刻黏着吧……   苏瑾扬起下巴“哼”了一声,熟练无比地拽住了她的手:“一帮讨厌鬼。”   “……”      碧城认输,默默折回了舞殿,找了个最清净的角落休息,却忽然发现其实不止她一个人兴趣缺缺:在舞殿的最角落里,还坐着个眼熟的人——她静静坐在那儿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眉心皱成了山川,厌恶之情显而易见。   那个叫……木雅的丫头?   这倒有点意思。   碧城缓步到她身旁,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笑道:“你不想做娘娘吗?”   木雅恍然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温和的笑。她说:“不想。”   “为什么?”   “因为……”木雅略略思索,抱着膝盖低声道,“因为皇帝有皇后了啊,为什么,还要娶另外的人呢?”   这答案……   碧城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文,只能陪着她坐在冰凉的角落里,陷入沉思。   “你呢?”   “我……”碧城的指尖颤了颤,片刻之后缓缓摇头。      “小越,我也不想哦。”苏瑾暖融融贴了上来,在碧城耳畔小小声笑,“听说,那个皇帝登基后都不曾近女色,爹爹说好男儿不好女色就是好男儿,长耳朵的兔子,红眼睛,挑男人要挑像他一样的文武双全上得厅堂下得东床的,霸气!”   “…………”   碧城花了好大力气去分辨她两个“好男儿”,艰涩地看着一脸贼笑的苏瑾欲言又止:苏瑾的丞相爹……到底是怎样的角色??   苏瑾眉飞色舞:“小越呀,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扬起的手顿了顿,脸色一瞬间狰狞起来……好久,她才小心喘了口气。   碧城微微一怔,在她收回手之前拽住了她的手腕,皱眉。      “你身上……有伤?”   苏瑾瞪圆了眼,慌忙摇头。她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到离得最近的木雅身上,略略思索,果断扯了碧城的手拖拽离开。   “你……”   “嘘——”   “你晚上究竟是去……”   “嘘!!!”   “……”   苏瑾的手心出了汗,黏糊糊的。碧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瑾捂住了嘴巴——   她说:“你别说出去,下月月圆之夜就带你去哦。”   “……”      月圆之夜,还有三日。   在月圆之前那一夜,就是朝凤乐府女姬们最重要的日子。那一日天未明,所有的一切都还在沉睡,忽而有一声尖锐的嗓音划破晨曦的雾霾——   所有人顷刻间惊醒!   整个朝凤乐府片刻之间灯火通明,数不清的人来来回回急促地奔跑,府中所有的守备被聚集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司舞幼徒的院落也被一队守备前后包抄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幼徒想要出门,却雪亮的刀刃阻拦——   屋外,月亮还没有下山,晨曦的微光只露出一点点。碧城趴在窗口看着外头的变故,心乱如麻。   苏瑾,她还没有回来。      天色终于转亮,所有的幼徒被聚集到了前院中,被执事老婢挨个儿确认。   碧城站在最后,稍稍拖延了些时辰,可是却也不能改变什么。终于,老婢还是来到了她身前,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问:“苏瑾呢?”   “她……”碧城心里慌乱,沉思片刻道,“苏瑾昨夜去练舞未归,也许在舞殿睡着了。”   “舞殿?”老婢冷笑,“今日舞殿发生什么,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   “小丫头,姐妹情深不是用在这种歪处的,你如果老实讲苏瑾去了哪里,恒姨还可以绕你责罚。”   恒姨脸上的神色是全然的认真,没有一丝言笑的意思。   碧城敛眉低头,沉静道:“恒姨,苏瑾确实是去练舞了。是否舞殿倒是我猜的。请明断。”   “好……不老实讲就不讲,你!跟我去舞殿!”   她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守卫一左一右拽住了碧城的手。碧城狠狠挣扎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得屈从。      *      舞殿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各式各样的装束显示着他们的身份,从守卫到一二三等司舞司乐,还有打杂的司花,他们熙熙攘攘把整个舞殿围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整个舞殿安静得让人惊心。   碧城被两个守卫押解入了舞殿,穿过层层人群,终于抵达了舞殿的正中央。   她脚步小,被两个守卫推得走得踉踉跄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司舞身上,正要抬头道歉,却发现那个司舞的眼里空洞,没有一丝情绪,竟像是木头一样看着前方。   碧城狐疑地顺着她的目光朝舞殿中心望去,却在一瞬间陡然僵直了身子!      舞殿中央,是一群……色惨斑斓的……尸身。      她们身着这颜色各异的衣裳,每一个都佩戴着精致的配饰,细致到指甲上的蔻丹精巧美丽。可是即使装扮巧夺天工,也丝毫遮挡不了她们青灰色的脸。   碧城惊骇地想要退后,却被守卫死死拽住了双臂,只得瞪大眼睛茫然看着殿上的尸身——   ……一十五人……   今日是宫选之日,没有身着司舞统一的服饰,说明他们是……一等司舞和司乐。百里挑一方为朝凤乐府女姬,千里挑一才能入一等,这十五人……      “大人,有人看到往井里投毒的是个孩童。老婢查探了幼徒院落,发现只有个叫苏瑾的丫头不见了踪影,便把她同房的人带来了。她言辞闪烁,不像是老实的模样,大人是亲自审还是老婢代劳?”      审?      碧城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记忆,明明早就不是同一个身体,可身上那些受过刑的地方却活生生痛了起来。      就在不远处,尹陵静静站着,雪白的衣袍,眉目间罕见地没了笑意。      “小越。”他轻道,“你过来。”   ☆、蒙冤   小越,你过来。   尹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如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碧城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小心地迈开了艰难的第一步……第二步,一步一步地接近躺在舞殿中央的那群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死人,上一世谢则容所作所为都是杀人不见血,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见过那么多冰凉的已经没有生命的尸身……每走近一步,介于恐惧与作呕之间的情绪便更甚一分。好久,她才木头一样地来到尹陵的身旁,僵硬着抬起头看向他的下巴。      第一次,尹陵没有笑,也没有蹲下身来。   静谧而微妙的氛围中,尹陵低涩的话语是唯一的声音,他说:“小越,你知道些什么?”   碧城心中一怔,迟疑摇头。   尹陵细长的眼眸中一丁点光亮都没有,却无端端透出一丝冷厉来。他微微低了眉头,冰凉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额头上,轻轻划开她的刘海。   碧城紧张得绷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      她早该想到的……若他只是他平常表现的那样,焉能稳坐上位这么多年?   他很高,即使云袖宽衫身材纤瘦,即使装扮细致堪称美丽,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在尊崇礼乐的燕晗,朝野上下下至七品小官上至宰相,都要称一声“尹大人”,这样的人不苟言笑时,天然带着一丝让人震慑的气场。   朝凤乐府第一执事尹陵,恐怕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这气场还不至于让碧城害怕,可是却足够让她提起一身的禁戒心。   碧城在那双眼睛下略略低了头,柔滑的刘海有一半挂在了他的指尖。   “我不知道。”她轻道,“苏瑾的确夜不归宿,可是她还那么小,杀一等司舞司乐对她毫无益处……不可能是她做的。”   尹陵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鼻尖,轻轻一触:“无凭无证。”   碧城捏紧了拳头,咬牙:“可是你们说是她所为,也是无凭无证。”   “那我们便去看看是否有凭证。”   “……好。”      日出时分,朝凤乐府中所有大小执事聚集在了司舞幼徒住所。小小的院子里站了数十人显得有些拥挤,却丝毫没有为院落带来暖意。   碧城站在院落中央,静静看着几个司花打开了自家房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司花在里面翻翻找找,柜子都仔仔细细一遍遍查看过来,连床上的被褥都一寸寸抹了个遍……   片刻之后,司花们鱼贯而出,走在第一位的司花缓步到了尹陵面前伸出手来,露出了个小小的天青色瓷瓶。   原本就安静的院落顷刻间寂静得如同死城。   那是——!      碧城小心地探望,心中的忐忑被点燃了火苗,一发不可收拾。——房间并不大,她日日都要打扫一遍却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个瓷瓶。是苏瑾的?还是……   司花道:“启禀大人,这是在小越床下暗格发现的。”   干脆利落的一句话,让碧城彻头彻尾被浇了一桶凉水。她惴惴抬起头来看了尹陵一眼,思来想去,咬紧了嘴唇沉默……别急。   有时候,太明显的辩解反而是最愚蠢的掩饰。这小瓶子不是出现在苏瑾床上,反而是她的床上,那这件事就有人有意为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与其慌忙喊冤,不如等。   院落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死死盯着碧城,目光中有人震惊,有人探究。尹陵是这些人中最奇异的,他把玩着手里的瓷瓶,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良久,才缓缓地在碧城面前蹲下了身。   微弱的眸光闪了闪,他淡道:“给你三句话的机会。”      尹陵是认真的。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碧城的思绪盘桓了片刻,轻声道:   “我若下毒,不会留瓶子在床下暗格,我会藏在舞殿。”   “我若下毒,如果真是井里,死得会只有这几个吗?就没有例外?”   “与其查我……”她眯起了眼,咬牙道,“先生真不去查查第一个发现井中有毒的人?”      今日宫选,所有一等司舞和司乐都会早起梳妆,有人甚至半夜就已经开始打点衣裳,可是谁能保证没有其他人早起?这中间有任何差错,都会功亏一篑。谁敢赌?人往往容易被既得的东西迷惑了眼睛,比如井中毒,比如她房里的瓷瓶,而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如果井中毒并不是一等司舞和司乐身亡的根本原因呢?如果朝凤乐府里,不止井里一个地方有毒呢?      尹陵的眼色彻彻底底地冰冷了下来。   碧城捏紧了拳头和他对视,拼了好些力气才压下急剧的气喘。   僵局。   院落中,只剩下落叶的沙沙声,时间一丝一毫地流走,却仿佛在所有人的身上凝滞。   许久,尹陵缓缓站起了身,淡漠的声音声音在小院中响起。   他说:“空口揣测,不足为信,看押入牢。”      看押,入牢。   四个字,让碧城冰凉彻骨。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慌乱起来,惊惶地想去拽尹陵的袖摆:“我不去!哪里都好,我不去牢房,求您……”   可惜,没拽住,尹陵早已转过身去,一刻不停地离开了院落。   “先生——”   碧城站在原地,一时间连抬腿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在成为小越的一年多里,她的灵魂一直堪称明媚,可是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铭刻到骨髓里的东西重新凿了开来,血淋淋曝露在阳光下。      那是阴冷的,潮湿的,绝望的,腐朽的东西。   比这世界上任何肮脏都要让人作呕。      人群渐渐散去,守卫围成了一圈。她站姿人群中央,好久好久,终于颤抖着掐紧了臂膀,缓缓蹲下了身子……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炼狱,那么,她已在。      *      碧城是被一点细碎的敲击声吵醒的,那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艰涩地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点点腐朽的味道钻入鼻孔,让她陡然间冰凉得清醒万分:身下是干枯的草,只要身体一动,就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里是……牢房?   身体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瞪大了眼睛抱紧膝盖,在一片漆黑中缩到了牢房的最尽头。可心跳却并没有随之安静,反而愈演愈烈——   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老鼠,看不到蟑螂,看不到那个绝望的夜里她扶着栅栏沾染上才黑褐色血迹……可是,恐惧还是混同噩梦一起一寸一寸削骨剜肉,吞噬着她。      “不是……”她埋头在膝盖里,一遍遍安抚自己,“这里是朝凤乐府……朝凤乐府……”   那些恐怖到骨髓都腐朽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要怕……   不要想……   这里是朝凤乐府,是朝凤乐府……      到末了,她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声急急的哽咽,干痛的眼里终于还是痛得涌出了湿润。   恐惧铭刻入骨,要想拔除,谈何容易?      叮当——   清脆的声响在牢房里响起,黑暗的牢房尽头渐渐亮了起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片刻之后牢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影里被一把推进了牢房——   “哎呦——”那身影在干草上打了个滚儿,凶巴巴回头捶栅栏,“你们等着!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不然等我出去,绝对让你们滚出乐府!”   “哎呦——好疼——”   “咦,角落里的,你是小越吗?”那声音清亮无比,没有一丝阴霾。      苏……瑾?   碧城缓缓抬起头来,借着那还没有彻底跑远的光,在混沌的视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一刻,那身影忽的扑了上来,暖融融的气息一瞬间包裹。   “小越小越!他们打你了吗?”   居然真是苏瑾。碧城的感觉还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苏瑾的话语,迟疑着摇头。      阴暗中,苏瑾暖呼呼的手在她身上摸了一圈,到末了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把她搂得严严实实:“小越,我不是故意溜出去的。害你被冤枉,我……我把所有首饰都送你赔罪!”   “我回去找你来着,他们居然绑我,你等着,等我出去,让爹爹把他们都送宫里咔嚓!”   “小越小越,你说句话呀……”   碧城安静地听着,紧张的心稍微放下一些——苏瑾想来是个聒噪的人,可她从来没有觉得她那么可爱过。有她在牢房,起码不会让她分辨不清身在何地。      “我……没事。”   “呼~没事就好呀,”苏瑾拍拍胸膛,贼头贼脑贴近,“小越,我瞧见那个下毒的人了……”   “……下毒的人?”   “嗯!”苏瑾的声音微微异样,“小越,我想告诉尹大人的,可是……”    ☆、琴阵   守卫的脚步声消失在过道的尽头,牢房终于重新恢复了黑暗。   碧城只觉得恐惧又像是开了被打开了匣子,她用力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缩在了身后的干草堆里。良久,才稍稍平静下来,颤颤巍巍睁开了眼,摸索找到了苏瑾的手。   “你刚才……说见过凶手?”   “恩!”苏瑾的声音有些异样,“小越,那个人把一样东西加进了负责膳食的司花的那个木桶里……那时候,我正想偷偷溜回房里,却被她发现了,然后、她就把我绑了起来……”   “那人……是谁?”   苏瑾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扑到了碧城身上,在她耳畔小声道:“是映柳。”      ……映柳?   碧城心中骇然,久久不能喘过气来:那十五司舞司乐中的确没有映柳的身影——可映柳是朝凤乐府一等司舞之中的翘楚,每年入宫的一等司舞有十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映柳会是在十人开外!如果是她……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   牢房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声,忽的,一声委委屈屈的哽咽响了起来——      “我后来……偷偷逃了出来,我想去找尹大人的,所以、所以去了舞殿……”   “那些人死的时候,眼睛都变成了绿色的,她们都在叫疼……”   “然后有人倒下来,有人抓破了自己的眼睛,舞殿里好臭……”      苏瑾终于发起抖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无限的恐惧。她死死抱住了碧城的脖颈,踮着脚尖用力环抱住冰冷的牢房里唯一的温暖,忽而放声大哭——      “小越,我好害怕——”      碧城手忙脚乱抱住她颤抖的身体,顺着她的力道用力箍紧了。   谁知苏瑾哭得更凶,这个刁蛮任性、嚣张跋扈的丞相千金,终究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恐怕此生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骇人的长眠,她像是压抑了千万年的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一样,嚎嚎大哭起来。   碧城手足无措,只得轻轻拍她的脊背安抚:“苏瑾……”   回应她的只有更加大的哭嚎。      *      牢狱之中的第一个晚上,不知道是谁先睡过去的。   碧城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等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她在浑浑噩噩中抽回了神智:触手可及的地方除了干草,还有一团暖暖的触感。   ……小八?   她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很久之后,才深深喘了一口气:不……不是小八,是……苏瑾。   寂静的牢房里回荡着苏瑾小小的呼噜声,看样子是昨夜哭累了,此时此刻睡得甚是香甜。      碧城稍稍安下心来,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牢房过道尽头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光亮渐渐袭来,一队护卫带刀而入。领头的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挑眉冷道:“你,跟我走。”   “你们是谁?”   “让你走你就走,小孩子哪来那么多问题!”   领头的护卫神色暴躁,几步踏进牢房,伸出手一把就把碧城的身体整个儿提了起来,夹在手臂下就往外提!   碧城吓了一跳,用力挣扎:“放手!”   啪!那守卫忽而一个转身,碧城的脑袋便重重砸在了牢门栅栏上,木质的栅栏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瑾……”   碧城被守卫倒着提着,在离开牢房前艰涩开口,可牢房里打呼的苏瑾却显然没有听到。   几个守卫相互看看,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带头的那位冷哼一声,笑了:“走!”      *      天色已经大亮了,可乐府中却并没有多余的人,平常来来往往的过道上居然没有一个人影。碧城被守卫提了一路,等到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守卫把她放在了一处陌生的别院门口,示意她朝里走,却并不跟随。   碧城满心狐疑,可眼下似乎只有继续朝里面走一条路。她站在院落门口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朝里面走。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院落,院中有水,水上有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辰还早,水上院中居然还依稀留有一层稀薄的雾。   她一步踏入其中,再回头时居然已经有些认不出来时的路,只要沿着蜿蜒的小路朝里走——朝凤乐府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忽的,有一阵悠扬的笛声琴声传来。   碧城在原地饶了个圈儿,却怎么都找不到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入梦,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燕晗春晚,第一支桃花开开出一片烂漫之时,碧城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棉袄。   民间街上的有趣东西实在太多,玲珑可爱的布质小袋,小巧可爱的奇石手串上还系着铃铛叮当作响,杏花酥,玲珑糕,香喷喷的一条街热闹非凡。   碧城欢畅地摘下插得最高的糖人的时候,身后那尊神情温存的神像呀还是一派温和模样。整个街道都在喧闹,唯有他安静淡雅得像溪边的那株兰花。   她笑嘻嘻递上新买的糖人,扯着那人衣角仰头笑:“则容呀,你吃不吃?”   他却只是微笑,并不伸手。   碧城灰溜溜缩回手,咬着糖人朝前跑,一路暖风吹得她想眯眼。跑出几步,她又回头,遥遥看着熙攘大街上那个卸下战甲后温雅得像月光的少将,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风景比他更美。      无边的草原上野风吹起干草的时候,碧城年满十五,差一点点,就要及笄。   风吹起野草波浪重重,碧城趴在碧波中看那人扬弓射箭:年轻的战将出征大漠,早年的纯然已经不知不觉抽成了坚毅,一介少将早已成了另异族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十箭射出,中矢十箭。   她拽着还没长成的汗血宝马兴致勃勃到他身旁,仰着脑袋朝他吼:“喂,谢将军!本宫十五啦!”   将军则容坐在高高的白马之上,传闻之中万年冰霜的脸上划过一丝迷茫,然后,在草原的风中渐渐裂开了一丝融冰的笑,如同冰原上绽开的花。他说:“末将等待已久。”   草原,风,他的战甲,她的裙袂。   她被那一句等待羞红了脸,干巴巴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她明明摆出了耍流氓的架势要逼良将为驸马,却不想一不小心被轻薄回来,这这这……该怎么办?   “还差一岁。”年轻的将军跃下战马缓步到她身旁,眼色如琉璃。   他说:“花已开好,末将等待多年,公主何时跳下来?”      后来,花谢了。 ☆、真相   这院落实在是太大了,琴声悠扬,却怎么都找不到具体的方位,就像是……御花园。   碧城不太记路,偌大的御花园里春夏秋冬景致都不同,冬天来临的时候,雪色铺满了大地。结冰的湖畔边腊梅点点,她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不知道多少圈,终于找着了在湖畔亭中的少将军谢则容。   再有三日,就是她及笄,朝凤嫁衣已经备下,她马上就要真正地站在他身旁。   碧城从来不知羞,爬墙头,卷裤腿,趴在御膳司偷刚出炉的糕点,可是等真正靠近他,她却捂着如雷的心跳不敢前行。   惴惴间,亭中那人抬起了头,目光还未交织,眼角已经展开笑颜:“公主还打算站在那儿看多久?”      这……碧城提着裙摆僵在当场,尴尬地裂开嘴,一步一步朝亭中走,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脸已经烫得想哭。   好……好丢人……      谢则容却低眉露笑,他站起身来施施然行了个君臣礼,一字一句呢喃:“公主安康。”   碧城局促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愣愣看着他。   他却不再接下文,温和的眉眼中噙着淡淡的光。   碧城干瞪着眼,卯足了勇气哈哈笑:“喂,谢将军,父皇说把你许配给本宫啦!”   雪色连天,腊梅如血,结冰的湖泊都要抖三抖。   谢则容微微低了头,三千发丝划过身侧,舒雅如同最柔软的柳枝。他轻声道:“恩。”      ……恩?      碧城拽着裙摆瞪着眼,磨磨蹭蹭到他身旁:“喂,谢将军,你要嫁给本宫啦,你听懂了吗?”   “嗯。”   碧城抓耳挠腮,“你……你真的没有被……被、被逼良为……为驸马呀?”   谢则容一愣,似是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澄净的眼眸中忽而划过一丝光晕,又弯成了月牙。他倏地低下了头,宽厚的肩膀稍稍抖动起来。好久,寂静的湖畔忽而响起低沉的笑声——      碧城不明所以,悄悄走近几步:谢、谢则容……      谢则容的肩膀却抖动得越发厉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竟是眼角都笑出了一丝水晕。   他缓步到她身旁,拉过了她的手,稍稍一用力,十指相扣。   “逼了的。”他轻道,“末将大冤,公主可否为末将做主?”   “……啊?”真逼了啊……   谢则容却不再说话。他拉着她的手引她到桌旁,从桌上取了杯酒递到她眼前,含笑示意她取。   碧城愣愣看着,笨拙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那酒,似乎不是酒。因为它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说不出来的馥郁……那是什么?   “不喝么?”谢则容的声音远地听不见。   碧城的心跳漏了一分,也不管手里的是酒还是什么,匆匆往口中灌——      啪——   尖锐的声响轰然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透骨的冰寒,还有……琴声。   琴声!   碧城陡然清醒过来,周遭的一切犹如镜花水月一样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哪里来的雪,哪里来的腊梅,哪里来的……谢则容?   她重重跌坐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剧痛让神智迅速地回归到身体里——      这里是朝凤乐府。就在她面前的亭中,静静坐着的是尹陵。他手里拿着一壶酒,在他身旁赫然站着的是神官府的沈七,他正三三两两拨弄着怀中琴弦,连个正眼都没有丢给她。在他和尹陵的身后,是朝凤乐府各司执事。没有雾,没有花,他们的眼里只有冰霜与探究,一丁点别的东西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城重重捶了一记脑袋,却只听见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   “跪下。”   一片混沌之中,是尹陵冰寒至极的声音。      碧城用力甩了甩头,终于彻彻底底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个局。设局的人是尹陵,下棋的是沈七,而她不过是这棋局之中的当局者。琴音迷惑人,这原本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它起码能够扰乱心智。而她,恐怕从昨夜起,或者更早前就已经被设了套了吧?   青天白日,这世间根本不是有雾,而是她根本神志不清看不清眼前景致……   “跪下。”尹陵的声音略微带了些嘲讽。   这一声跪触到了碧城的逆鳞。这一世,她身为越家小女,的确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可是,万事都有极限,被人诬陷,看押入牢,被人当猴儿耍,真的已经够了!      她屏息站起身来,咬牙道:“不跪!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是你自以为是,不辨是非!”   “嗯?”   尹陵微微一笑,举杯抿了一口酒。   这几乎可以算作挑衅了,他显然并不打算听任何解释。   碧城咬牙,把辩解咽回了肚子里。   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是尹陵的轻笑声。他说:“生气了?”   “……”   “我又没让你跪。”尹陵眨眨眼,轻轻斜了手中白玉杯,把里头的酒一饮而尽,语调一转,狠厉无比道,“映柳,你还打算装蒜到何时?”   一句话出,满堂讶然,所有人脸上的神色凝结成了震惊。      映柳!      碧城终于回过神来朝后看,果然见着映柳正款款站在身后。   她的脸色已经惨白得像是一张白纸。她哆哆嗦嗦想要上前,可是才踏出一步就被一道寒光险险拦下。周遭的守卫兵刃出鞘,刀剑直抵她的脖颈——   “我没有……”她的眼睛快要瞪裂开来,通红的眼角溜出眼泪,“我没有……我放的不是……不是我……”   尹陵的眼里噙着一抹凛然,一字一句道:“你入府之前受过什么命,我不曾于你计较,不过既然入我朝凤,你若还有异心,就趁早绝了活着出去的心。”   “我没有!不是我!大人……大人你相信我!我还想参加宫选……求大人饶过我……”   映柳忽而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用力地朝尹陵磕起头来,一记,两记,三记……她的额头上渐渐红肿,十几下过后便有血渗出。鲜红的血映衬着她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眸,是一副疯狂而又恐怖的模样,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朝凤乐府一等司舞的出尘姿容?      碧城呆呆看着她,不知不觉退了好几步。      “大人,大人求求您……”   眼泪混着鲜血,呈现出一幅奇异瑰丽的画卷。可显然这异样的画面并没有打动尹陵,他甚至连眼角都不曾抬过一下,全然地漠视了她。   又或许他根本就是看在眼里,习以为常。   他的默然,终于成了压垮映柳的最后一根稻草。当额头上流淌的血几乎要染红下巴的时候,她终究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我不想死……”   映柳低声喃喃,倏地站起了身!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甚至连周遭的守卫都没有预料到刚才还俯首叩拜的文弱女子是哪里来的力量。几乎是一瞬间,映柳用力推开了一侧的守卫,夺路而逃!   “追——”带头的守卫气急败坏。   “不要追。”尹陵轻吐了一个字,“跟。”      院落之中所有人都渐渐离开,碧城还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滩血迹一动不动。   院落中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守卫问尹陵:“大人,这孩子怎么办?”   尹陵定定看着碧城,忽而低道:“带她回牢房。”   牢房。   碧城细细咀嚼着这两字,没有反抗。      碧城回到阴暗的牢房的时候,苏瑾已经不在那儿。也许是之前的浑浑噩噩状态还没有彻底清除,这一次她并没有多少惧怕,甚至连守卫的火把已经越行越远,她依然摸到了记忆中最松软的干草,沉沉闭上了眼。   人人都说,朝凤乐府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地方,全天下最美的人,最好的歌,最动听的旋律都在那儿。人人说,朝凤乐府是这世上最优雅从容的地方,一步之遥,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几天之内,却有那么多血。   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血。   她讨厌血,讨厌得……喘不过气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流了许多血的,黏糊糊的,温热的血涌出伤口的时候,有一股甜腻的气味。在黑暗中的那么多日子里,她最终还是想明白了那为什么血是黏腻的,因为那是来自地底的鬼怪最喜欢的气味。      噩梦来袭。   碧城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濡湿,可神智却彻彻底底地清楚了起来,铭刻进骨髓里的恐惧又蔓延攀爬上她的身体。   这种恐惧像是刀剜,明明刀就在那儿,却不知道下一刻会落在身上哪一个地方……她只好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窝在墙角,闭上双眼,把头埋在膝盖上,一点一点努力压制住身上的颤栗。   许久之后,膝盖还是湿了。   噩梦……为什么那么长?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会停止呼吸,牢房里终于再一次响起了脚步声。   烛火的光芒中,尹陵宽大的衣袍在漆黑的过道上划过一丝平缓的弧度。他轻轻推开门站到了她身前,良久才轻轻开口:“小越。”   碧城茫茫然抬起头来,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   他提着灯在她面前蹲下身,一张脸有一半埋在未束的发和阴影里,只留下嘴角一抹笑,勾得和煦万分。      他说:“昨夜放在苏瑾身上的药粉,是为了今日你能被琴音扰乱心智。”   “今日琴音,是为了看你是否会发现那酒杯中盛的是杀死宫选司舞司乐的毒药。”   “关押你入牢,并非单单只有怀疑,只是想要你更安全一些,别倒霉做了替死鬼。”   “误会与猜忌是我最厌恶的东西,这一次我全盘告知,你可别留下什么小心思。”   “不然……”他低笑,“我们不要不然,如何?”      ……尹……陵?      碧城恍然伸手探了探,摸着的是他轻飘飘的衣袖,还有一片柔滑的发丝。   ……是真的……      “……小越?”      碧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小心地、轻轻地伸出手,拥抱住那个温热的身躯。    ☆、秘密   碧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小心地、轻轻地伸出手,拥抱住那个温热的身躯。   一瞬间,尹陵俯身半跪着的身子有些僵硬,片刻之后,他缓缓放下了手垂挂在身侧。   碧城却早已经分不清眼前的是谁,压抑着的恐惧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口子,她哆哆嗦嗦踮起脚尖环抱住他的脖颈,闭着眼睛把头埋进了他的肩上。好久,才敢小心地吐出一口气。   黑暗的牢里,尹陵手里的灯垂挂在了地上,他单膝跪在地上,等听到抱着他的软糯孩童小小的啜泣声后才徐徐抬起了手,却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最后,他只能静静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任由她抱着。      ……错了吗?   他扪心自问,却无所得。   这个叫小越的女孩,她身上藏着让姜梵也为之破例的秘密,明明才九岁,可是却出人意料的知进退。幼徒们闹得乱糟糟的时候,她永远是最远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的那个,她有着远超她年纪的心智。即使面对死亡变故和污蔑,她也能冷静辩解……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在发抖。   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颤抖着流眼泪。   不过关押一两日,她居然怕成了这幅模样,怎么会?      *      出了牢狱,碧城彻彻底底地洗漱完毕开始梳妆已经将近日暮。   镜子里里的小越脸色还有几分苍白,提醒着她过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她朝着镜子勉强笑了笑,却发现整张脸还是迟钝得像是木偶。   “小越……”镜子里,原本坐在床边的苏瑾磨磨蹭蹭游走到了小越的身后,红扑扑的脸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道,“小越,我把秘密告诉你好不好?今天是月半哦。”   “什么……秘密?”   苏瑾神神秘秘笑起来,抓了碧城的手晃了晃:“等下带你去。”   她这幅模样,像是真正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碧城定定盯了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夜,悄悄来临。   碧城原本以为会被苏瑾带去什么偏僻的角落,却不想最终的目的地竟然是舞殿。她疑惑地抬眼看了苏瑾一样,却发现苏瑾满脸的紧张。   苏瑾左看右看,确定舞殿周遭并没有什么守卫,才鬼鬼祟祟扯着碧城的沿着舞殿周遭的围墙钻进了狭小的缝隙中——   这舞殿不知建了多少年,围墙上满是青苔,还有许多细细碎碎的杂草生长在墙壁缝隙中,不知名的虫儿声声鸣叫着……难怪苏瑾每次夜半回房都带着一点泥土气味。可问题是,这三更半夜的,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苏……”   “嘘!!”      碧城悻悻然闭了口,心头的疑惑却更甚。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这狭小的通道终于渐渐变得宽广,月色下,一股说不出的沁香袅袅地飘散开来,通道镜头竟隐隐泛着一些光。又过半盏茶,那香味越发浓郁芬芳,在一个拐角过后,一片宽广的宅院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那是……!   碧城陡然间瞪大了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此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致:这是一个宽大的院落,看样子已经荒废了许多年,院落中遍地滋长着一种不知名的细长的草,密密麻麻,如同波浪翻滚,在月光下,它每一叶枝叶都是泛光的,竟像是一片浩瀚的星辰!   香味,正是来自那不知名的草儿。      朝凤乐府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愣愣站在原地,却忽的被苏瑾捂住了嘴拽倒在了地上,一瞬间,两个小小的身影就深陷进了草海之中。   耳畔响起的是苏瑾压低成了气息的声音:“别出声,看那边……”      ……哪边?   碧城吃力地抬起头来,扒开比趴着的她还要高出几分的细草,顺着苏瑾的指尖朝远处看——才稍稍平缓下来的心跳顿时又纷乱了几分,那是……      那细草的中央有一棵大树,树下静静站立着一个纤瘦颀长的身影。风声呼啸,细草发出极轻的沙沙声,那身影悄无声息地站立了一会儿,缓缓拉开了一个起式,身躯如同午夜开放的花一样展开。   风声,草声,月色,那身影身上穿着的轻纱像是在晕染在水中的泼墨,一招一式明明甚是舒缓,却只能让观者想到极致二字……      ……绿腰?   那是……尹……陵?      碧城悄悄捂了捂心口,却还是甩脱不了从那儿延展到了指尖的震慑感觉--绿腰,她作为幼徒,虽然不是很熟练,却也可以勉勉强强把所有舞式都演练上一遍,映柳之前更是跳过许多次,美丽不可方物。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发现,人间点点宫灯之于浩瀚的星辰是什么样的区别。   那是尹陵。   是古往今来第一舞师,是燕晗乐府第一执事啊……   巫蛊之舞,究竟要到什么地步?   碧城无法揣测,可是她也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苏瑾常常夜半外出究竟是在做什么了。因为此时此刻,她小小的眼睛里噙着说不出来的光彩,映衬着满地的发光细草,像是漂亮的宝石。      苏瑾眯着眼睛,小小声在她耳畔低喃:“小越,你见过更漂亮的舞吗?”   碧城静静看着,到末了,轻轻摇头。   传闻南方古有水患,人们请来巫蛊占卜三月,终于想出一个祭祀的方法,让最有仙缘的妙龄少女乘竹筏顺水而下,一路轻歌曼舞到最宽广的海域,求得水神换来风调雨顺。这祭祀舞代代相传,不知更迭了几千年,后被朝凤乐府寻得,终成今日之绿腰。   在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可以逾越尹陵这一曲绿腰。   今夜之前,她并不讨厌跳舞,不过也不曾喜欢;可今夜之后,却不尽然了。   “小越,先生好美。”   “恩。”   “小越,我想学他的舞,所有的……”   月色如霜,碧城遥遥看着远处的身影,思绪终究飘散在了风里。      第二日天明,映柳身亡的在乐府中渐渐传播开来。那时候,碧城正与苏瑾跟在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里,听见这消息,也不过小小惊诧了一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死去的十五个一等司舞和司乐终究成了朝凤乐府史集中淡淡一笔,当日,尹陵从而等司舞和司乐中抽调三十人,经过选拔后与还幸存的一等笔试,终于决选出十个入宫的人选。第二日,宫中的人马来到,那些被选中的司舞和司乐身着华贵的云锦衣衫,以最隆重的出师礼扣别朝凤乐府——      那时候,碧城站在尹陵的身后,眼睁睁那些倾城绝色的女姬在乐府门口跪成一排,匍匐着朝尹陵弯下了高傲的头。   行完礼,女姬们终于尽数上了入宫的马车,一路远去。   而尹陵,碧城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眉头眼角尽是温雅,一身朝服下的他英气非凡,全然没有了昨夜那样的风景。      “在看什么?”尹陵不知什么时候低了头。   碧城被逮了个正着,勾勾嘴角露出个笑来:“先生什么时候亲自教舞?”   尹陵一愣,缓缓笑了。   他道:“三年后,踏上马车的会是你们。”   他说:“在那之前,你们是我学生,我自然,倾囊相授。”   “三年?”   “是啊,三年,不长。”尹陵轻道,“很短。” ☆、司乐搭档   三年后。      一年中花开最盛的季节到来的时候,朝凤乐府中所有的女姬都从负责衣裳的司花那儿领到了一年四季的新衣裳。在乐府中,一二三等司舞与司乐各自有不同的衣裳,而在乐府中有一批人的衣裳却与所有人不同,她们没有等级,常年身着宽大的白色衣袍,人人戴着面甲,是整个乐府中唯一一批由乐官尹陵亲自教导的司舞。      “看,是她们……”   女姬中有人惊讶地出了声,其余人便瞪大了眼睛瞧着院落之中流云一般的白色身影们——她们年纪都不大,人人皆是十二三,可是宽大的衣袍却怎么也遮掩不了已经悄悄出落出窈窕姿态的身躯。   平日里,要遇见她们的机会并不多,她们偶尔会三三两两路过,却因着脸上的面甲而不是很辨认得出来,不过今日机会难得,所有的白袍司舞居然都聚集到了一处。   “不知道脸长什么样?三年来我还没见过她们长相呢。”   “遮了半张脸三年,你猜,会不会一块白一块黑?”   白袍司舞众:“……”      今年的衣裳要比往年精致许多,不论是质地还是样式,都处处体现着制衣之人的用心。白袍司舞们领了衣裳各自兴匆匆回自家院落,却独独有几人落在了众人身后,懒洋洋的步伐像是散步。   片刻后,前头有三两个司舞停下了脚步,拦住了落在后头的两人,其中一人开口:“越歆,听说你还没有找着结伴的司乐?”   另一人笑了:“区区府尹家女儿,哪个司乐会自断前程呢?你说是不是,越歆?”      青天白日,拦路调笑,赤裸裸的嘲讽。      碧城抱着手里的衣裳轻轻叹了口气,看也不看那几人,围着她们绕了个圆弧,远远地避开了。可谁知她还没走远几步,又被匆匆赶上了,还附赠了一声揶揄的笑——   “喂,到时候找不到找不到与你结对的司乐,你猜先生会不会让你滚回南华小城去?”   十二三岁的少女,恐怕生命中还不曾有忍让二字。碧城抬头看了一眼挡在她面前的几人,悄悄叹了口气。此生三年,前世十八载,真算年纪她已经过了双十,实在犯不着与十二三岁孩童计较。      “小越,我们走。”在她身旁的木雅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碧城眯起眼瞧了她们一眼,懒洋洋露了个笑,摇摇头又绕了开去,留下那几人咬牙切齿。   这几人,是当初进府的时候第一艘小船上的,带头的是推人下水的那个,叫秦芸尓,跟班的是拿浆那朵小白花,叫洛采。这几年来,也不知道她哪里得罪了她们,居然事事针对,手段也不怎么样,当真无聊得很。      等到走远了,木雅轻柔的声音传来。她说:“小越,宫选之日将近,你当真还没有找到结伴的司乐?”   碧城摇头。   木雅呼吸微微一滞:“你啊,怎么不着急呢?”   怎么不着急呢?碧城低眉细细想了想,笑了:“着急也没有用。”   木雅一怔,良久才叹息:“你可要上着点儿心。”   “嗯。”   “要不,试试去找沈公子?他出身神官府,也许不会计较身家这等俗事?”   “……不必了……”   “可……”   “真不必了……”      宫选将至,每一年宫选皆是一个司舞搭配一个司乐,荣辱与共,同进同退,故而在宫选之前挑选匹配得上自己的司乐是每个司舞极其慎重的选择。这时候,有家世则挑家世,有技艺挑技艺,剩下普通的则将就着选普通的。   她舞技倒也算不上差,只是越家家世低微,少有司乐愿意冒险……   而那大祭司亲传弟子沈七沈小公子,平日里面如冰霜,就差在脑门上盖上一个戳“生人勿进”,看谁都是一副看蛇虫鼠蚁的神情,与他搭档?   何苦!      新衣裳是要放到舞殿中的个人小箱中的。碧城原本就落了所有人一大截,等她到舞殿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空荡荡的舞殿里静悄悄一片,只有阳光钻过窗户的缝隙落在地上。   置衣间在舞殿一个偏房中,她放了衣裳出门,却不想遇到了两个不期然的人。   她急急闪身回了偏房,正尴尬要如何不着痕迹出去,却不想听见殿中人开了口:   “沈公子,请问你可有约好的司舞?”   那声音柔柔糯糯,像是最轻软的棉絮一样,来自小白花洛采。      沈七?   碧城起了些性质,凉飕飕望着十几步开外的两人,忍不住对那瘦瘦弱弱眼波盈盈的小白花起了一丝同情心。   沈七抱着琴,三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尤其明显。算年纪,他应该已有十四五岁,早就彻底脱了少年时雌雄难辨的白净细腻,长成了一派翩翩少年模样。只是眼角眉梢没有一处不是僵着的,像刀刻的山峰,冷得快要把最后一丝夕阳也吓跑。      不过这似乎没有吓跑洛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面甲摘了下来,露出有些苍白却楚楚动人的眉眼。她扬起脑袋满目希翼,怯生生的脸上渐渐晕染开来一丝红霞,小声轻道:“沈公子……我在上一次比试中是第二……你、你和我结对好不好?”   可谁知沈七脸上却依旧没有丝毫神情,他静静抱着七弦琴,等她说完,却没开口。      洛采红晕渐退,明眸已然有些湿意:“沈、沈公子……”   “第二?”沈七冷淡的声音响起。   洛采的的脸上一瞬间绽放出光芒来,慌忙点头:“嗯!真的!就在十日之前,先生亲自评定的……沈公子,你……”   “第一是谁?”   洛采一愣,脸色陡然转白:“第一……第一……”她咬着唇笨拙站在原地,良久,才小声接了一句,“是……是越歆。”   “哦。”沈七道。   洛采咬唇:“那沈公子……你……”   沈七道:“我为什么要和第二搭档?”   洛采一瞬间惨白了脸——      这打击显然让她原本就颤颤巍巍的心哆嗦成了筛子,她站在原地埋头咬着嘴唇,沉静许久,终于还是埋头跑向了殿外——   碧城:“……”可怜的小白花!     舞殿中,沈七一直低着头,偶尔拨弄几声琴弦。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碧城已经有些僵硬了,他终于抬了头,颜色如冰。   他道:“出来。”   …… ☆、沈小七   出来。   沈小七公子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冰寒的脸上噙着一抹警惕,放在琴上的手落在了身侧。   被发现了?   碧城躲在偏房门口的纱帘后左思右想八百个轮回,终于还是掀开了纱帘,朝沈七笑了笑,真诚道:“我并非有意。”   沈七却显然是不信的,他目光如冰,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剑而并非琴。   她悄悄叹息,绕开他朝舞殿门口走。小白花洛采情窦初开寄情少年初长成的神官府司乐沈七,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要是早知道他和她会来这么一出,她才不会来凑这一出热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惜,她还来不及走到舞殿门口,身后就传来沈七少年沙哑的声音:“越歆。”   碧城果断装作没听见继续朝前走。   “你还没有搭档吧?”   碧城脚步稍缓。   “正巧,我也还没有搭档。”   碧城稍稍停步,回了头。   舞殿中的夕阳落在了沈七身后,光影绰约中,他抱琴的身影周遭笼了一层逆光晕。好看得很。   他说:“不过,我并觉得你配得上我。随便问问,你莫要放在心上。”   “……”   沈七公子,这三年果然分毫未改。      只是分毫未改的终究是少数,三年时间还是可以改变许多事。碧城坐在梳妆镜前熟练地挽起一个精巧的发髻,在插最后一支步摇的时候走了神。   镜子里的小越已经将满十三,再不是之前那个瘦瘦小小的越家不能说的小女,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她终究是寄居在这身体上的缘故,小越的长相已经全然没了越占德的痕迹,倒是与她上一世十三那年有几分想象。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雀跃的事,神官府的面甲虽然遮去了一大部分麻烦,可是入了宫,宫中会发现异状的人何止谢则容一人?      她正愣神,身后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苏瑾欢快地冲进屋子里,熟门熟路地来到她身后,啪——环住了她的脖颈。   “小越,你怎么不去院子里?”   “院子里?”   “木雅的父亲从西域带来了些香料回来,好香,你闻闻?”   苏瑾兴匆匆掏出怀里的手绢,摊开了。顿时,一股馥郁的香味便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   碧城凑近闻了闻,微微怔神:这香味与寻常香料确实有些不同,与其说是芬芳,不如说是清甜,倒有些像新鲜的果香,的确是挺别致罕见的香料。可是这味道……她其实有几分熟悉,可是到底是哪里闻到过呢?      她的出神,苏瑾显然会错了意。她熟练地把香料平分成了两份,一份收在自己的香囊中,另一份塞到了碧城的梳妆镜旁,边塞边笑:   “小越,不要担心司乐的事啦,我帮你弄好了。”   “……嗯?”   “搭档的司乐呀,”她巧笑,“我替你找了一等司乐里面的吟歌,就是上次竞选二等里面排第一的那个。”   碧城一愣,问:“你做了什么?”   那吟歌是司乐中被乐府看好的颇有潜力的,心比天高,怎么会……   苏瑾低头咧嘴:“没做什么,就是好好……谈了下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苏瑾……”   苏瑾眼神躲闪,半晌轻轻吹了口气:“今夜她如果还是不答应,我就去把她放下来。”   “……”      夜色,终于来临。苏瑾终于还是没能够如愿以偿地等到吟歌讨饶,或者夜半去放入,因为在那之前,负责膳食的司花不巧路过乐府中偏僻的荒院,发现了被人五花大绑的一等司乐吟歌。   吟歌气急败坏,一状告到了尹陵那儿。   听尹陵院中司花讲,尹陵趴在椅上笑了一盏茶功夫,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个一等司乐吟歌气得眼泪连连,整整三日没有进食,却换来尹陵一句好玩。      消息传来时,苏瑾正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儿,听罢吟歌下场,她险些笑岔了气儿:“哈哈哈哈……活该……”   带来消息的木雅和碧城面面相觑,无奈摇头。木雅说:“小越,那你的司乐怎么办呢?”   怎么办?   碧城低头盯着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芒,却转瞬即逝。   她又何必想怎么办?不管愿不愿意,她的搭档司乐三年前就早已定下,不可能再有更改。   沈七想要反抗,难啊。      *      宫选之日渐渐接近,所有司舞的行程都日渐紧凑。宫选之日每个人都可以自选衣裳,家底丰厚与否在这时候显得异常重要起来。同一批司舞之中,属苏瑾家世最好,她的衣裳是燕晗第一制衣坊整整三月制成的一件霓裳裙,最惨淡的莫过于小白花洛采,她家里人送来的是一件普普通通轻纱罗裙,说不上多难看,却已经让她红了眼。   碧城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因为便宜爹爹越占德什么也没送来,他显然已经早就忘了还有个便宜女儿在朝凤乐府。   于是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里,多多少少又有了几分别样的同情。   自然,这同情的目光主人并不包括沈七,偶尔相聚,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憎恶。      “沈公子,你还没有结伴的司舞吗?”又一日练舞罢,司舞中又有人鼓起勇气开了口。   彼时碧城刚刚解开头上的束发换回女儿装,听见那怯生生的声音,不由好奇地投过去一眼——不料,正好撞上沈七望向她的冰冻三尺的眼神。   她低头笑笑,悠哉哉朝门外走。也不知道这些十二三的女孩究竟瞧上了硬邦邦的沈七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爱钻这死胡同呢?      “沈公子,宫选快到了,我也还……没有司乐作伴,要不……要不……”   难言的尴尬氛围。   碧城已经走到门口,还是难耐好奇心默默回了首,却发现沈七已经把那浑身紧张僵硬的司舞甩在了身后,冷眼站在距离她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沉默。      沈七满脸嫌弃,冷淡的眼流过一丝光芒,忽然大步流星迈开了脚步,在与她擦肩时止了步。   他道:“跟我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数道诧异的目光落在了碧城身上。   “做什么?”   沈七冷笑:“明知故问好玩么?”   碧城理亏,低笑一声跟了上去。半大的少年,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沈七一直朝前走,半步都不肯停歇的模样。碧城跟在他身后,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她与沈七到底是什么时候结了那么深的梁子呢?   是初识之时认错了他是女孩儿,还是挡了他伤苏瑾的刀刃的关系?又或是大神官钦点他作为司乐必须与她同进退的问题?可是不管哪一样,也不至于让这小孩儿抱有这么深的厌恶之情吧?      不知走了多久,沈七终于停下了脚步回了头,皱着眉头向碧城投了冷冰冰一眼。   碧城没有防备反应不及,砰一声撞上了他怀里的琴。   铮——   沈七抱着琴退后一步,冷道:“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曲?”   “……”   沈七冷笑:“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想过。”   碧城一愣,干笑:“确实还没。”   沈七脸上冷意更甚,良久,终于甩下一声“哼”抱琴离开。      不欢而散。      碧城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头终于松下了一些,微微笑了:好歹,他也总算是承认了。沈七性冷,真求着他他未必答应,不如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距离宫选,只剩下一月的时间。不过沈七天资过人,碧城舞技虽不能及得上尹陵之万一,却也是少年司舞中的佼佼者,除了练舞对曲的时候常常一整日一整日对不上话儿,还要经常被沈七凉飕飕从头看到脚,一曲新舞总算是有了雏形。   曲子用的是三年前尹陵给她下了迷幻药后沈七弹的那一曲,沈七稍稍改变了一些音调,那曲子便从鬼气森森变成了悠扬和煦,正好适合这春暖花开的季节。   连续一月,碧城都在湖边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练舞。初时,沈七在湖边亭中弹琴,十日后他转了个身背对着碧城,又十日,他上了树……      ……有那么憎恶吗?   一曲罢,碧城眯眼瞧着坐在树干上的白袍司乐,忍无可忍,问:“沈七公子,我可曾有地方开罪于你?”   沈七原本闭着眼,听见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又闭上了,道:“下一遍。”   “喂……”   琴声响起。   碧城轻轻吐了口气,就着他的曲子徐徐拉开了新舞起势——      三月的阳光和煦温和,树影斑驳中的沈七在曲中睁开了眼,目光透过稀稀疏疏的叶子落到了树下的少女身上。   阳光下,少女婀娜初见身姿,鹅黄罗裙随着她伸展的姿态偶尔擦过地上的青绿,轻纱压得嫩草弯了尖尖。竟是骨子里的明媚。   好在,树叶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沈七冷冷看着树下身影,好久,终于轻轻“哼”了一声。      *      一月悄然而逝,宫选之日在所有人的期盼中来临。宫选前一夜,所有人司舞都早早备好了第二日的衣裳后早早入睡。   今夜过后,便有可能入宫了……碧城辗转难免,趴在窗棂上看外头的月亮,等到黑夜过去一半才勉强有了一些睡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其实很短,因为月过半央时分,天地一切归为寂静的时候,院落中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铛声——   叮——叮——叮——   寂静的沈夜,吵嚷的铃声。      这真是……让人很熟悉的噩梦。      所有人都睡眼惺忪地穿戴整齐下了床来到院中,果不其然发现院中已有一个吊儿郎当抬着灯笼笑吟吟的身影。   “两年不曾与各位爱徒一起赏月,先生我委实心里不安呐。”那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缱绻。   ……尹陵。   碧城深吸一口气,忍。   尹陵却抬头:“有月色。”   他指自己:“有佳人。”   “良辰美景,韶光不可负。此去山高路远,深宫相思难寄。”他微笑总结,“不如,先生送爱徒最后一份大礼。”      碧城:“……” ☆、噩梦      先生送各位爱徒一份大礼,如何?   夜风中,尹陵闲闲提着灯笼,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朝前走。司舞们面面相觑,一个接着一个跟了上去。   碧城落在了最后,等所有人都快要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跟上,可悬着的心却依旧没有松懈。对于这只幺蛾子,不防也得防——夜半三更,春寒料峭,尹陵自个儿身上穿着的衣裳显然要比往常厚一些……这情景倒是与三年前刚到朝凤乐府的时候有些相像。   月色中,前面的司舞走向的果然是湖泊的方向。      碧城的脚步越发缓慢,等到快要落队的时候,却见着几步开外,一盏宫灯在月影下摇曳。   “小歆。”宫灯的主人声音低柔。   碧城神色一僵,加快脚步想要从那道坎穿过去,却不想提灯人手一挥,拦住了她去路。   ……歹势。   提灯人笑眯眯道:“两月不见,小歆怎么躲得那么远?”   “您多虑了。”   提着灯的尹陵不置可否,轻飘飘晃了晃灯:“手好酸。”   “……”   碧城沉默片刻,任命地伸出了手,接过了灯。   一路走。      夜风,月色。尹陵的步伐很轻,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只是他的嗓音却一直低低地响着:   “小歆,越占德上月出狱了,在南华买了片地,算是弃仕从商,可惜了你那一心想当娘娘的二姐,再没机会入乐府了。”   “小歆,这一次的幼徒中,有个与你幼时像得很,眼睛是圆的。”   “小歆,你啊,越大越不可爱了,为师有些失落。”   “小歆啊……”   “越小歆……”      一路走,一路低语。碧城提着灯静静听着那一声声透着缱绻的小歆,胸口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滋味儿。就像是春柳点点河面,难言的无奈。   “先生。”在尹陵聒噪得要把小歆两个字念出花样来之前,她忍无可忍皱起了眉头。   尹陵得偿所愿,缓缓笑开了。   他说:“早点叫了,为师就不逗你了。”   “……”      沉默之中,漫长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碧城遥遥朝前望了一眼,有些意外地发现,朝凤乐府门口的大湖中停了一搜船。夜色中,那船上没有一丁点烛火,阴森森有些恐怖。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   对于船只,不少人还是有些阴影的。当年入朝凤之时,尹陵用两条小船把通过选拔之人硬生生筛选了一拨打回远处,今时今日当年的幸运儿好不容易三年熬到宫选,今夜……居然又是船?莫非还是想再筛选掉一部分人吗?   僵持中,尹陵的嗓音淡淡响起。他说:“上船去吧。”      果然!   所有人心中一凛,心跳狂乱地跃动起来——从没听说过司舞在宫选之日之前还有考验的,尹陵这一次是想做什么?   既然一无所知,便没有人动身。   尹陵取了宫灯懒洋洋走到最前面,低笑了一声道:“怎么,有人不愿意上?”      这话一出,谁敢不上?      月色下,即将参与宫选的司舞们一个接着一个忐忑地走上船去。碧城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在踏上船甲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   船只渐渐离开了岸边。   尹陵原本低着头,却仿佛有先知似的,在她上船的一瞬间倏地抬了头。      目光交汇。      月光下,不知道何时落在了舒和手上的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衬着尹陵身上的红衣鲜艳欲滴。他遥遥站在岸边,忽而站直了一直松垮倚着树干的身子,缓步到岸边后止了步。   倏地,尹陵低垂下身躯,右手抚胸,三千发丝垂顺在身侧,红色宽袖在夜色中划过了美丽的弧度。他整个身体静止在了风里,唯有红衣与长发拂动如流云。      整个世界静止在这一瞬间。   就连风都没有办法撼动半分。   这是一个舞礼,最最正式的舞礼。   来自朝凤乐府执事乐官,天下第一舞师的舞礼。   它并非君臣之礼,却是一个司舞所能表达的,最高礼仪。      尹陵……      碧城呆呆看着岸边保持静止姿势的尹陵,不知为何,眼睛干涩得厉害。船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却始终没有一丝动弹,她摸了摸胸口快要停止的心跳,眼里终于有了一些湿润。   三年寒暑,多少血泪,多少次摔倒,多少次痛得再也支撑不起身体……在这一切,尽数归为了虚无。   三年前,上得小舟之人拜入朝凤乐府门下;   而今夜,所有人出师了。   也不知是谁一个啜泣出了声,寂静的船上渐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      变故,出现在一瞬间。   啜泣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继而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   船上一瞬间乱作了一团,没有烛火,只有月色,一片阴影中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在摸索,却无论如何也摸不着那个尖叫的主人,紧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怎么回事?      碧城定下神来细细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只袖子忽而被拉住了——   “小越……”苏瑾发颤的声音,她还来不及再吐出只言片语,忽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嘶哑叫嚷出声——“啊——”   “苏瑾!”   碧城慌乱接住她顷刻间倒下的身体,却陡然发现她正在一阵阵地抽搐!   船甲上混乱成了一团,一阵浓郁的香味如鬼魅一般地弥漫着。   碧城用力按住了胡乱挣扎的苏瑾,恐慌之中忽然怔住:这香味……是木雅送上的西域香料?   不,不对!不仅仅是前几天闻到的那种,这是……   她用力捶了捶脑袋,忽然浑身凉了个透彻。她终于记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着香味,不是前几天,是三年前!三年之前……在沈七的琴阵中,她浑浑噩噩中被人递上差点儿喝了的那杯东西,就是这味道!   今夜,是宫选前夜。   如同……三年前一样!      “苏瑾!”   “小越……疼……”   苏瑾的喘息声痛苦无比,碧城的慌不择路地在她身上摸索,终于摸到她腰间系着的小囊,用力一扯,狠狠掷向湖心。她深吸一口气,厉声高喊:“身体完好的,快把她们身上的香囊解下来!”   人群中一阵骚乱,一个个小囊被丢到了湖中,可是暗夜中的j□j却没有丝毫减少。   混乱之中,船只渐渐靠了岸。   闻声而来的守卫一下子冲到了船上,无数烛火终于把船只彻彻底底地照亮。   碧城抱着苏瑾蹲在甲板上,直到此时此刻,终于看清了船甲上的惨状——上船的司舞一共有三十人,此时此刻完整地站着的不足十人,大部分人已经蜷缩在了地上。她们的神色狰狞,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在烛火下,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木雅!      碧城死死抱着苏瑾,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却意外地发现木雅自己也在抽搐的人群中,不有一怔。   ……难道不是她?   嘈杂的叫声中,尹陵匆匆上了船甲。他神色凝重,扫视一周后目光落在了碧城身上,凝重问:“怎么回事?”   碧城皱眉回眸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发抖的木雅,咬牙道:“三年前的毒。”   尹陵脸色陡然白了许多,在场守卫脸上无不瞬间写满震惊神色——   三年前,那一场噩梦,在几乎要沉淀成为过往的时候,重临。      气氛冰寒到了极点,黑夜也遮挡不了的阴霾气息笼盖在船甲之上。不知过了多久,舒和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岸边响彻——“大人!大神官到了!”      所有健全的人抬起了头看向岸边。   碧城艰难地扶起苏瑾朝岸边看,在一片迷蒙中,只见着一抹白影自很远的地方而来,足下几点越过湖面,如蹁跹浮云一般落在了船甲之上。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叮”声,雕琢繁复的权杖轻轻磕在地上,随之响起的还有几声清越的铃声。      大神官……姜梵。      碧城愣愣看着他青铜色的面甲,还有一袭华发,不知道为什么,慌乱的心平静下来几许。   他落在船甲上,几乎没有停顿便在挣扎不已的司舞面前俯下了身,摘了她们脸上的面甲细细查看,一个看罢是另一个,到末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倾倒了一些东西在手掌之上,而后挥袖一掷——   一股别样的清香弥漫开来。   在船甲上痛苦打滚的司舞渐渐安静了下来,叫声渐渐小了下去。   碧城低头查看苏瑾,却发现她已经昏睡了过去。她颤抖着手摘下她的面甲,果然,在她的眼角发现了一点点绿色的痕迹。      果然,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姜梵扫视了一周,来到尹陵身旁,道:“此药只能暂时停滞她们身上的损伤,快让人把她们送去光亮处解毒吧。”   尹陵面色凝重,沉道:“好。”   船上总共有二十二人昏睡,守卫们一个个抱起她们下了船匆匆朝寝院走,不消片刻,船甲上就只剩下了八个未中毒之人,还有尹陵和姜梵。   尹陵目送最后一个昏睡司舞离开,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小歆你……”   碧城僵硬站起身来,缓缓摇头。   她没事,恐怕是托了不爱用香料的福。倘若她也佩戴了,恐怕今时今日,她也会成为昏睡中的一员。   尹陵松了一口气匆匆离去,碧城也想跟着他走,可是还没走几步,却被身后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   姜梵的声音传来:“三载未见,公主可安好?”    ☆、中毒(补全了喂!)   三载未见,公主可安好?   碧城原本已经跟在离开的人身后想要下船,却被姜梵的声音阻止了前进的脚步。只是,她还不敢回头。   三年之前,她其实并没有彻彻底底地与他摊牌,可是该来的恐怕这一次跑不掉了……   她在船甲边缘静静伫立了一会儿,迟迟回头,对上姜梵的青铜面甲。      沉默。      夜风里,姜梵做了个请的姿势,绕过碧城下了船,来到岸边。碧城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乖乖跟了上去,趁着夜色,与他一起来到了当初初见时他落脚的院落中。   院中花下有石桌,桌上有一壶茶,一张画,还有笔墨纸砚。   姜梵飘然入座,在石桌上摆开了一个白玉杯,提袖斟了一杯茶,轻道:“三年时间,还是会害怕?”   害怕么?碧城稍稍愣神,低下脑袋坐到桌边,双手捧起白玉杯灌了一口茶。悄悄喘气。   事到如今,显然已经瞒不过去了,狡辩也没有多少意义。只是不知道他猜中了多少。      姜梵嘴角微微上扬:“这几年,身体可有异状?”   “……没有。”   “夜晚是否难眠?”   “也没有。”   “可有梦魇?”   梦魇……碧城捧着白玉杯低下脑袋,好久,抬头轻声开口:“有。”   “是关于越家小姐,还是……”   “是……”碧城用力喘了一口气,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两字。      久久的寂静。      姜梵静默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带着神官府的面甲,瘦小的身体介于成人与孩童之间,埋着头的时候有点说不出的软糯。很难想象这样乖顺的少女,却是被人夺了舍的异类。   这显然是一个上苍的意外。五年之前,他倾尽全力也未能阻止燕晗紫微星衰落,五年后那一颗紫微星却诡异地重新亮了起来,盛极而衰之后居然还有一丝渺茫生机。他连夜查看,不顾伤情再占卜而无所得,却在朝凤乐府中见着了那个叫小越的孩童。至此,一切有了解释。      一个逆天道的意外。   可是,却也是挽救燕晗国运唯一的生机。      姜梵低下眉头,又斟一杯茶,道:“公主,可否摘下面甲容我一观?”   面甲……   碧城惶然抬起头,确定没有听错,僵持良久,才咬咬牙把心一横,解下耳边的面甲机关。   面甲徐徐被摘下。   她卯足勇气与姜梵对视,果不其然,在姜梵的眼里发现了震惊的颜色。   越歆今年十三未满,身上流淌着是南华府尹越占德的血液。莫要说只是一面之缘的姜梵,恐怕如果先帝还在世,见着十三的越歆也会震惊如逢雷霆。   因为,越歆长相几乎与公主碧城无二致。   长久的沉默中,碧城站直了身子,问他:“大祭司,你会帮我吗?”     姜梵微微阖上眼。   良久,他才道:“入宫之后,公主这面甲千万记着莫要摘下了。”   他说:“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      一夜终于过去,第二天黎明到来。司舞的寝院之中,所有人都渐渐转醒。碧城一夜无眠,盯着灰不溜秋的双眼守着苏瑾,好不容易等到她睁开了眼睛,她却困得趴在她床头睡死了过去。再醒来,苏瑾正在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别动!”她赶忙按住她。   苏瑾张了张口,半天才挤出一句沙哑的嗓音:“小越……疼……没力气……”   碧城眼里晦涩一闪,道:“疼就好好躺着,再睡会儿吧。”   “可是……宫选……”   “……苏瑾,”她深深吸气,却不知道从何讲起,良久才狠下心道,“苏瑾,中毒之人……已经不能参加宫选了。”   苏瑾猛然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还需要调养吧……”      碧城忍不住红了眼,片刻之后,轻轻揽过了苏瑾的脑袋到怀里。   昨夜半夜她从姜梵院中回来,只见着司舞寝院灯火通明,无数人进进出出,十数个城中顶尖的大夫一个个查看昏睡之人,无一摇头晃脑出房门,黎明时分宫中御医快马加鞭赶到,一番仔细诊查之后,却无奈告知尹陵,这中毒的二十二人,只有五人中毒尚浅尚能恢复。其余人……   御医只用了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心凉了透彻,他说:“有生之年无法再自如行走。”   这五人之中,没有苏瑾。   刁蛮跋扈的当朝丞相之女,明媚如三月天的苏瑾,此生此世恐怕再也无法跳完一支舞。   而木雅……   碧城搂着苏瑾,眼色暗沉如同黑夜。木雅在这可以恢复的五人之中,只是她并不打算让她得偿所愿。      *      黄昏时分,哭累了的苏瑾总算是沉沉睡去。   碧城轻手轻脚到了梳妆台边上,循着记忆找到被苏瑾分成两份留下的香料,捂着口鼻把它裹得严严实实。这香料是木雅带来,不管是不是会让人中毒,绝对与这一次事件有联系,留在房里终归是个祸害。   只是……要不要告诉尹陵?   她握着那香料小包出了院落,沿着寂静的府中小道去往尹陵的别院,却在门口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小心躲藏了起来。在朝凤乐府中,她们这一批司舞这三年大部分时候都是白袍在身,面甲遮面的,只是相熟太久了,许多人可以一眼看出。      那是,木雅。      她的唇色还有几分苍白,僵僵立在尹陵院前的姿态如同一尊雕像。   看守的司花轻道:“尹大人与国师出府了,你晚上再来罢。”   木雅一愣,缓缓道:“没有关系,此次事件与我干系密切,我……等他回来。”   “姑娘这是何苦呢?”      何苦?   碧城躲在墙角,瞧了一眼手里的香囊,转身轻手轻脚离开。天色渐渐转暗,尹陵和姜梵还是没有回来。她在这儿傻傻地等显然不是办法,倒不如好好去找上一找几个司舞日常会出入的地方是否还有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香料。   要参加宫选的司舞会出入的地方不过是制衣司与舞殿,碧城在这些地方仔细查探,果然不出意料之外地又找到了几个小包的香料。黑夜的灯下,那些香料被藏在层层叠叠的衣裳里,味道其实非常淡,只是如果日日闻,恐怕时间久了也会让身体渐渐衰竭……   如此狠心,究竟是……      “是谁?”忽然,寂静的舞殿里响起一声轻语。   碧城的心一颤,迟疑转身,对上一张冰冷的面甲,还有面甲下泛白的嘴唇——木雅?她不是在等尹陵么……   “小越?”木雅的声音还透着几分沙哑。   碧城一愣,手里的东西一时来不及藏匿,曝露在了昏黄的灯下。   木雅的目光死死锁着她手上的小囊,良久,忽而一笑:“小越,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需要吗?”   “我并非有意的。”她轻道,“你看,她们一个都没有死呢。”   “三年前,也是你?”   木雅静默。   碧城眼色凛冽,道:“为什么?”   “三年前我尚不知分量,一时失手罢了。我本来……不想要她们性命的。那次失手害得我好久没敢轻举妄动呢。”   “她们与你无冤无仇。”   木雅却无声笑了:“谁让她们个个都想当娘娘呢?”      寂静的舞殿里,木雅的声音透着一丝说不出的鬼气。碧城静静看着她,忽然发现从来没有真真认识过木雅。初识的时候她温柔识大体,三年相处她文慧勤勉,可是此时此刻她眼里闪动着的光芒却透着一丝别样的执狂。这是怎样一个人?      碧城只停驻了一小会儿,果断地绕过她朝门外走去,身后却陡然响起木雅的声音:   “小越,你真以为你没有中毒?”   碧城停步,头也不回道:“什么意思?”   木雅的声音越发柔和,她说:“这西域之香,闻之即中毒,吸入越多毒性越深。”   “你想做什么?”   “替我保密。”她轻道,“还有,我要沈七,我要他做我的司乐。你如果都答应了,我便把解药给你……你也不想变成那些废物一样,是不是?”   中毒么……碧城闭了眼稍稍感知了下,缩了缩身体,回头小声问:“你……你真的会帮我解毒吗?”   木雅面甲下方的唇微微勾了起来:“当然,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碧城重新走回她身旁,伸出颤抖的手拽住了她的衣袖,紧紧抠进手心。   “你……要说话算话啊……”      *      一场不公平的交易轻轻松松达成,碧城蜷缩着脑袋出了舞殿,回头看了看舞殿深处——在那儿,木雅瘦削的身体几乎要融进暗影之中,就像她身来就属于那儿一样。   一日过去,距离宫选只剩下两日时间了,而苏瑾……她已经没有可能参选。   碧城一路步伐有些沉重,等到她抵达寝院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站了个白衣抱琴的身影。她一愣,勉强笑了笑,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正要去找他,他却送上门来了。      那人目光冰冷,怀里抱着硕大的琴,默默盯她许久,开了口。   他说:“还真是傻人傻福。”说不出的冷嘲。   碧城照单收下,咧嘴道:“……多谢挂念。”   沈七面色更冷,僵持了片刻,忽然掉头就走!   “沈七!”碧城在他身后扬声喊。   沈七止步。   碧城低头略略思索,斟酌道:“明日起,我不再与你搭档。我找到了比你更匹配我的。”   沈七久久没有迈步。也没有回头。   良久,是他冷淡的声音,夹在在他离去的脚步声中。   他说:“恭喜。”   晚风和月。   碧城遥遥望着他身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苏瑾的房间,握紧了拳头。 ☆、铃铛(补全!)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彻底毁灭一个人的希望更加残忍的事情。   距离宫选只剩下三日,苏瑾不再开口,往日里鲜活水灵的眼睛像是笼盖了一层烟雾一样,再没有半点生气。她发呆的时候,碧城在房里忙碌准备宫选的衣裳,等到累了,替自己斟上一杯茶,也替她斟,一点一点喂给她。   意料之中的,沈七不再来,木雅口中所说的“交换”的司乐没有一点声息。   不过,不要紧。      屋外阳光正好,碧城开了窗户坐在苏瑾身旁,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到,小小声地在她耳畔絮叨:   “不能跳舞了,但是大夫说日常走路还是无碍的。”   “天已经很暖和了呢,等你能健康走路了,我们去府外吧。”   “苏瑾……”   苏瑾毫无反应。碧城可以把扶成任意的模样,靠着窗台,枕着被褥,把柔滑的发丝编成精巧的发辫……她像一个漂亮的玩偶一样乖巧死气。   碧城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靠着她的肩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细嫩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那手还带着一丝丝颤意,却仍然颤颤巍巍地扶起了她的脑袋。      碧城抬起头来,却见着苏瑾原本灰暗的眼里闪过一丝艰涩的清亮。   苏瑾浅浅喘息,艰难开口:“你……去练……舞……”   “苏瑾!”   “去……练……舞……”   “……好。”   碧城轻轻应下,却没有得到回应。因为苏瑾已经闭上了眼睛,这个平日里骄纵跋扈的丞相千金此时此刻惨白着脸蜷缩在床榻边,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一般。碧城轻轻触碰她的额际,把被汗水濡湿粘连在上头的一丝发丝细细拨开,末了,她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轻道了一句。      “你放心。”   木雅既然可以心狠手辣至此,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苏瑾,”她回头轻声问她,“你之前抹脸的凝露胶还在不在?”      *      木雅在第二天的清晨便到了碧城的房前,她笑靥如花提着一件衣裳,早就没了昨日里那苍白的脸色。她说:“听闻小越妹妹家里没有送上衣裳,姐姐这里有些衣裳,送与妹妹。”   碧城微微低头敛去眼里的精光,木讷接过了她递上的衣裳。      木雅笑了:“小越妹妹,昨夜可有司乐上门?”   碧城抱紧了衣裳轻声答:“没有。”   木雅皱眉:“这个琴瑟太不知礼数了,怎可为了身份高低而门缝里瞧人呢!”   “没有关系的。”碧城轻轻道,“我……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想入宫。”   “可是小越妹妹可是上一次比试的魁主呢,不入宫,多可惜?”   碧城慌乱摇头,踉跄着连连朝后退去,“砰”一记撞上身后的房门,顿时红了眼睛,急得肩膀都颤抖起来:“我……我……”      木雅一直静静看着她,良久,才轻柔笑了,道:“小越妹妹,姐姐也希望你能入宫的,不过,姐姐有个忙想要妹妹帮忙,可以吗?”   寂静。   似是犹豫,片刻之后,碧城才怯怯点了点头。   木雅目光越发柔和,她道:“小越,姐姐只想要你去与先生说,我爹娘送来的香盒之时我不在院内,你见过别人进过我房间。”   “说……谁?”   木雅淡道:“洛采。”      碧城愕然,忽然明白了木雅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这世上的谎言千千万,最难识破的莫过于半真半假。她认下此毒是香囊所致,而香囊确实是她送给了每个人,甚至主动去找尹陵摊牌……不过为了釜底抽薪,放手一搏,人们往往追求被掩盖的真相,却从不计较被掩盖起来的是否是真的真相,谁能想到主动认罪慌乱无措的木雅会是真是凶手?   小小年纪,如此城府,真只是为了入宫为妃?      木雅心满意足离去,她前脚才走,后脚司舞院落里便迎来了意料之中的客人,尹陵。   他来时,碧城正捧着木雅的衣裳在原地踟蹰,见着尹陵后愣了愣——不过两日不见,他的脸色未免也太过惨白了一些。   “先生……”   碧城迟疑开口,却没能换来他半点反应,她只能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尹陵今日穿的是正儿八经的朝服,简单而规矩的发髻衬托得苍白的脸色越发异常,就连平日里时刻带着暖色的脸上竟然也是一派沉重……   他埋头沿着漫长的画廊行走,直到终于到达司舞寝院,才迟迟抬头,见着碧城一愣。   碧城揪紧了手里的衣裳,静静看他:三年前一等司舞损伤过半的时候,他虽紧张却还没有到这地步,莫非这一次事态特别严重?      “小歆,你……身体如何?”   “我没事。”碧城轻轻摇头,“可是苏瑾、还有大家……”   尹陵面色又白了几分,他似是有几分慌张,急急向前了几步想要进房,忽热重重地朝前栽倒——   “先生!”   碧城慌忙伸手搀扶,好不容易在他着地之前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体。脸颊边传来的是滚烫的温度,她不由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那儿烫得吓人。她吃力地扶着他席地而坐,却发现尹陵早就沉沉地闭了眼——他到底多久没有休息了?   尹陵就这样沉沉睡去。碧城扶不动他,又不敢擅自移动,只好从房里抱了一床被褥来替他盖了。      约莫一个时辰,尹陵转醒,脸上的苍白渐退。   彼时碧城正坐在回廊上抱着膝看着他,对上他清亮的目光,一不小心忘了移开眼。   两两僵持。   良久,尹陵微微抿了抿嘴角,算是笑了。   碧城尴尬陪笑:“先生,您身体……”   “好了。”他轻道,“我只是奔波太久……”   “……哦。”   “……你不问问为什么?”尹陵眯眼笑。   “为什么?”   “哼。”尹陵如此答。   “……”      他既然好了,碧城便默默蹲下身去收了被子抱着回房,尹陵就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却并没有跟进房里。她缓缓把被子放回原处,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尹陵正在看夕阳。片刻之前的调笑像是水汽一样荡然无存,只留下他眼底淡淡一抹凝重。   这一抹凝重,让她止了步,不忍向前戳穿。   尹陵究竟在宫里遭遇了什么她无从知晓,可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如他表现得那样,只是奔波太久。但……究竟是怎样的打击,才能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      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碧城收拾了行装到了舞殿。往常热闹的舞殿此时此刻已经只剩不多的司舞,她们与自家司乐结伴,彼此之间分割分割颇远。   碧城站在门口打量了片刻,终于在最角落里找到了木雅与沈七。木雅的脸色已经红润不少,她亲昵地趴在沈七肩头,细长的手臂跨过他的手直接落在了他的琴上,一下一下轻挑,像是与他在商讨新曲。听那断断续续的声响,应是原本她与沈七排练的曲……   沈七虽面无表情,却也没有推拒,许是感知到了身后的目光,他回过头来看了门口一眼,目光中晦涩一闪而过。   碧城朝他笑了笑,推门入了置衣间。片刻之后,置衣间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她拉开房门,出乎意料地发现是沈七站在门口。      僵持。      又片刻,沈七冷着脸抬手解下手腕上带着铃铛的镯子,递上。   碧城低眉笑了,温驯地接了过去,顺势往自个儿手上一扣。铃铛瞬间清脆作响。这东西是月前就早有准备的,为的是配合沈七那曲子,不过此时此刻用处却已经大不相同。沈七肯给,代表的是什么,她懂。      沈七的脸色更加嫌弃,他扭头就走,几步过后又回头,道:“师父送你的,与我无关。”   “嗯。”   “你、莫要多想。”   “嗯。”   “你——适可而止,否则……”   “知道啦。”碧城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眯眼笑起来。   沈七抱着琴站在原地,良久,终于低垂了眼。      其实,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   碧城换好衣裳扎好简单的发髻出了置衣房的时候,舞殿之中的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带了几分异样的神色。人人都知道沈七是大祭司爱徒,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成为了上次比试得了第一的越歆的司舞,只是前夜变故之后,他却忽然与木雅出双入对起来……所有人望向碧城的眼里,显而易见是有几分同情的。果然,这个世界上比技艺更加重要的是门第,连神官府出来的人也不例外……      碧城不以为然,朝木雅挨了过去,糯糯道:“木姐姐,你说的司乐……她……”   木雅正在练舞,闻言动作一滞,施施然笑:“对不住小越,琴瑟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碧城瞪大了眼,怯生生道:“可我比试……”   木雅温声道:“小越,你可以试试去请教先生。”   “木……”   碧城惶惶然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却被她狠狠耍开!   “我有些不舒服,妹妹先练着吧,也许琴瑟明天身体便好转了呢。”      木雅却已然回过了头,扯过了沈七的手腕,飘飘然拉着他朝殿外走。   沈七身体僵硬,却并没有反抗。   “木姐姐!”碧城颤抖着扬声喊,“你等一等——”   舞殿之上,所有的琴瑟之声顷刻间静止。木雅没有再朝前走,她缓缓回过头来,眼底噙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碧城屏住了呼吸徐徐摘下手上的铃铛,咬牙递上:“木姐姐,这……这是沈公子赠予我的,有了它,木姐姐应该可以克服受琴声牵制的困难……”      木雅闻言一愣,良久才沉默地结果了手镯,晃了晃,满意笑了。   的确,沈七天纵奇才,他弹的曲子透着一丝奇异的蛊惑之感,曲子虽美,可是她作为司舞被司乐牵着走却并不利于发挥……而要破除这牵制的方法,可不就是制造另一种声音夹杂在其中加以干扰?这铃铛声音清脆,恰恰是最好的用具——   而且这东西方才还在沈七手上,她是真真切切看见了的。   “木姐姐……”   木雅淡淡看了碧城一眼,道:“我会与琴瑟好好谈一谈。”   碧城眼圈泛红,咬着唇点了点头。 ☆、宫选(上)   宫选之日终于到来。   天刚蒙蒙亮,所有候选的司舞和司乐便早早地来到了朝凤乐府的主殿。碧城是与琴瑟一块儿到的主殿,就在前一天,一直称病的琴瑟忽然主动找上门,还陪了一日演练。可惜沈七的曲子被木雅要了去,碧城只得选了一曲别的。想来,这也是在木雅的计划之中,并非没有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排出一场完整的舞,可是却不会有人能够以一日之功入选入宫司舞的队列。   这一切,碧城心知肚明,却不愿说破。   这一次选拔非同寻常,所以所有的司舞都被要求摘了面罩。每个人都好奇地张望着彼此,因为这是三年来,她们除了同房之人以外第一次见到彼此年少的脸。   碧城也悄悄看了木雅一眼:她三年前就舒雅清秀有了几分秀丽木雅,三年后的木雅只能用柔美如云来形容了。   三年不见,所有人都已经改变。   可惜,所有人之中只有五人可以入宫,而这五人之中,不会包括木雅。      阳光跨越窗棂落到主殿地上之时,殿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喧闹——那是主考的尹陵到了。   尹陵今日身穿朝服,被一群美人众星捧月似的迎着其实显得有些诡异,不过当他一步一步登上主殿最高座,在高座上俯瞰殿下司舞勾起一抹笑的时候,所有的一切矛盾都化为了虚无。   他这幅模样,装得倒是一派正经,可惜一笑就破了功夫。碧城站在司舞群中仰头看他,不由想偷笑,谁知一不小心便和尹陵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几乎是一刹那,尹陵的目光陡然僵硬,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瞪大了眼,良久,才定了定神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   碧城茫茫然审视身旁的几个司舞,发现她们的目光中也尽是疑惑。   “开始吧。”尹陵依稀还留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响起。   疑惑无疾而终,因为这三年来最重要的事情开始了。所有人都绷直了身体,整个主殿上安静得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琴音……   终于,宫选到来。      宫选的次序是按照上一次比试的名次,碧城悄悄摸了摸跳得有些剧烈的心跳,咬咬牙,最终从队列里走了出去。只一瞬,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有好奇,更多的是微妙,因为陪在她身侧的居然是之前一直病着的琴瑟……   碧城缓步到殿中朝尹陵行了个舞礼,再抬起头时赫然发现尹陵也在看她,用一种探究的,低沉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目光。   琴瑟的琴声渐渐响起,碧城不再考虑那么多,闭上眼缓缓迈出了第一个舞步。   弯腰,伸展,轻薄的纱缓缓沿着手臂滑落。   琴声如珠玉,一点一点,非常轻,不过更加轻的是碧城的姿态。几个步伐之后,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点点细碎的声音,有人没憋住,小小地“呀”了出来。   碧城听见了,却没有睁眼,只是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绿腰本就以静为美,她刻意减缓了步调,闭上了眼睛,为的是把这静的感觉发挥到极致。   她不是像尹陵那样人人称颂的天纵奇才,却也不蠢,一天排新舞,怎么可能?与其匆匆排练,不如不破不立,反其道而行之。      琴瑟的琴音非常低,偶尔错落,虽不比沈七却也勉强够用。忽然,一声错乱的调插入——紧接着是“铮”的一声,殿上炸响无数声惊叫!   “琴瑟——”   碧城惶然睁眼,见着的是琴瑟闷头栽在琴上的身影。她似乎是很痛苦看,脸上被琴弦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却茫然不知,只是捂着脑袋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木雅!   碧城倏地转身,果然撞上了木雅似笑非笑的脸。她用力压抑下心头骇然,忽然明白了木雅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样,换司乐,不仅是为了她胜出,木雅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她跳完这一支舞!为此,她甚至把琴瑟的性命也当做了筹码!      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心?      木雅却安静地笑了,转瞬即逝,只剩下一丝丝嘲讽犹在。   琴瑟被人抬下了殿,几个执事的嬷嬷围在一起细细商量了会儿,道:“司乐既已受伤,越姑娘就明年再来吧。”   碧城沉默。   司舞与司乐荣辱与共,这向来是不成名的规矩。琴瑟中途倒下,她自然……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理由。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尹陵,又看了看木雅,最终咬牙道:“我不需要司乐,能否让我跳完这一曲?”   嬷嬷摇头:“不行,不合礼法。”   “嬷嬷……”   “下一位。”      下一位是木雅。她自人群中走出,朝着碧城施施然笑了笑,道:“真遗憾。”      这一出并不在碧城意料之中,她在殿上静立着,一时间无数思绪划过脑海,却什么也没留下,到最后,她只能咬牙举手准备作最后的舞礼——却没成功。   因为尹陵从高座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昂长的阶梯。   他来到主殿中央,有些复杂的目光划过碧城的脸,道:“换个司乐也无妨。”   换个司乐……   殿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临场换司乐,这不仅仅是演奏难度和契合度的问题,这……这根本不符合朝凤乐府历年宫选的规矩!   “大人!”嬷嬷们显然也受到了惊吓。   尹陵却低了头,声音更加恬淡。他道:“怎么,我做不得主么?”   这下,没有人敢再出一口气了。   碧城有些茫然,木雅更是苍白了脸。   良久,有嬷嬷反应过来,问:“那,大人想换谁?是大人钦定,还是让越姑娘……”      尹陵一挥袖,阻止了嬷嬷,在所有人震惊的神色中走向了沈七,说了一句让在场人更加震惊的话。   他说:“借琴一用,可否?”   “大人……”   尹陵接过沈七的琴席地而坐,低眉道:“这些年我跳了几场舞,连你们都忘了我本就是司乐么?”      轻轻的一句话,却犹如狂风过境。      没有人敢再出声。      碧城呆呆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天下第一舞师尹陵,他……竟然是司乐?      一片死寂之中,琴声又渐渐响起来。   碧城匆匆回到主殿正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拉开了第一个舞势——   这一次,与之前是全然不同。   每一个司乐都有不同的特质,他们的曲都是带了灵魂的。比如琴瑟之轻柔,比如沈七之飘渺,而尹陵,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弹琴,这是第一次,却全然没有陌生之感。他的曲……没有任何特质,简直就像是没有存在一样,明明有声,却没有形,简直……像是为司舞而生的一样。   这样的曲,正好可以把她放慢的绿腰之柔衬托到让人屏息的地步。   碧城不再闭眼,也不需要再闭眼这种旁门左道。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一招一式,一挥袖,缓慢的舞蹈中嵌着尹陵如泉水一样的琴声,浑然而又天成。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碧城再最后一个舞式的尾梢悄悄抬了眼,看着尹陵纤细颀长的手指拨完最后一个琴音。   也许只有擅舞之人才能谈出这样的曲,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感觉。   殿上没有丝毫声音。   良久,才是尹陵懒洋洋的声音。   他说:“还算不错。”   一句话,让木雅的脸色更加苍白。   谁都知道舞师尹陵眼高于顶,要得他一句还不错……这一场舞结果如何,昭然若揭。   ……成功了吗?   碧城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跃动的声音,许久,才暗暗看了一眼木雅。      “第二位。”      木雅的脸上已经收敛了惊骇的神情,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她走在沈七身侧,挨得极近,眉目间的温雅色泽浓得快要化开来一样。   碧城与她擦肩而过,和沈七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沈七眉头紧锁,似乎有话想说,却最终什么都没有用开口,只是目光落在了木雅手上的镯上。   碧城朝他笑了笑。   沈七抱琴入座,闭眼拨了第一个弦音。   ☆、宫选(中)   沈七平时不常在人前弹琴,训练也不与其他司乐一道儿,在他拨出第一段旋律之前没有人想过神官府出身的司乐弹琴是什么样子,当琴音从他指尖流淌出的时候,没有人记得殿上还有一个司舞。天纵奇才,究竟是什么?   碧城并不想靠他太近,因为这曲子是三年之前诱她入琴阵的那一曲。她虽然不信怪力乱神琴声入局之说,也坚信当年入局大部分是因为尹陵下了迷幻之药的催动,不过对于沈七的琴对人心的撼动她却是亲身体会过的。虽有变调,依旧不得不防。   琴音飘渺,木雅光裸的手腕上那金色的手镯铃铛伴随着每一个姿态的变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夹杂在琴声里像是点点珠翠。她的舞姿极美,眼神里噙着一丝丝流光,美艳如流水,当真是天衣无缝。      碧城远远看着,悄悄在心底默念着记忆中的曲谱。   片刻后,沈七睁开了眼睛,遥遥看了碧城一眼。   碧城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出意外地在沈七眼里看到了一丝极其僵硬的暴躁。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指尖的动作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几个弦音突兀窜出,陡然间破坏了原本柔和的曲子——在场的皆是懂乐知舞之人,自然发现了这怪异,可是那仅仅只是一瞬间,下一刻所有的乐声都回到了它们该有的状态——只是,变了一点点,而已。      这是三年前的原曲。      这是非常细微的区别,能够体会到这变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听了整整一月变调版的碧城,和跟着它在起舞的木雅。   木雅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她瞪大了眼,手上的动作陡然加大了,金色的铃铛发出更加密集的“叮叮”声响。   不过,无济于事。   和琴声想必,那一点声响是在太渺茫了。她的步伐开始凌乱,慌乱的目光投向沈七,却怎么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咦——?”   也不知是谁出的这第一声,人群中响起了细碎的窃窃私语声,在场的司舞与司乐都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表现优异的木雅居然全然没有章法?怎么回事?   琴声却依旧。   碧城静静看着她乱了阵脚的步伐,不动声色地笑了:她心慌,只是因为曲惑人心,不过她舞步凌乱却是因为她心乱,没有药石,沈七的曲子还是不能引人入局的。这一切,本来只是巧合,不是么?   沈七的琴声忽然一个急转,连带他的神色也一瞬间凌厉起来。几乎是同时,殿中起舞的木雅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栽倒在殿上!   “啊——”      顷刻间,万籁俱寂。      只有琴音袅袅地响彻,几声轻弦后静止。   没有人出声,因为……太狼狈了。美艳精致的木雅身上穿的是云罗轻纱,这一跌,好几个地方发出细微的声响,显然是撕破了……对一个司舞来说,还有什么比在宫选之日摔在主殿之上颜面尽失更让人狼狈的呢?   “下去吧。”尹陵的声音。   木雅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茫然在地上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尹陵,又看看地上破了好几道口子的裙袂,脸色惨白。   执事嬷嬷上前动手搀扶,却没有一个人扶得起她。   木雅呆愣着扫视身周,灰暗的眼里空洞无一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到碧城身上,忽然尖声叫嚷起来:“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早就和他串通好了,存心陷害我是不是?!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围观的司舞与司乐都往后退去,让开了一条道儿让她直抵她想要到的地方。在那儿,那个人正一脸淡漠,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你……你……”木雅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却挤不出一句话来……   碧城被琴声所扰还有些昏沉,甩甩脑袋,低眉挤出一抹温顺的笑来。   她说:“木姐姐,沈七是你逼我做交换的,曲子是你自己选的,我忧心姐姐驾驭不住这曲,甚至把镯子都赠你了,怎么是害你?”   “你……”   碧城轻声道:“姐姐,下一次宫选,可莫要做一些力不从心的事情了,免得自取其辱。”   “你!”   木雅的脸色终于彻彻底底地黑了。      比赛还要继续,几个执事嬷嬷的脸色也不太好,她们把木雅团团围了起来,为首的叹息皱眉道:“木姑娘,胜败乃是常识,在这舞殿上失利的不止姑娘一人,可这么难看的,就不多了。姑娘还是回房好好养着,明年再来吧。”   “明年……”木雅喃喃,忽然尖叫,“不!我来朝凤乐府不是为了年复一年!”   “带下去。”   “不!”   木雅忽然重重推开企图钳制她的嬷嬷,狰狞的目光死死锁着碧城,光裸的手就要掐上她的脖颈——   不过,那只是一刹那。   她的手甚至还没有触碰到碧城,忽然整个身体抽搐了起来。   “啊啊——”   木雅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塞一样,她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尖锐的指甲在那上面划过一道道血痕。此时此刻充盈在她的脸上的神色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扭曲,震惊,骇然,许多种颜色在她的眼里集结,最终却陪着她闭上的眼而与世隔绝——      一股奇异的香味飘荡在不算大的殿上。      碧城捂住了口鼻退后了几步,冷眼看木雅在地上翻滚的惨状。   主殿上终于彻底乱了,无数人尖叫出了声,还有人匆匆去跑去请府中的大夫,为数不多的还保持着清醒的人都在看着木雅挣扎。   除了尹陵。   碧城抬头迎面对上了尹陵探究的目光,有些心虚地埋下了头。      没错,她是算计了木雅,却并不后悔。木雅把毒药参杂在香料里分给大家,可是每个人制成香囊佩戴的时间却各不相同。那夜在船上所有人都凑巧毒发却并不是巧合,所有人都为了尹陵一个最郑重的舞礼而心潮澎湃,此毒日夜增长,想来发作却是受情绪所扰的。她把它封那带铃铛的桌子里,用苏瑾抹面的涂料盖上一层,随着涂料渐渐消散,终究会散发出足以让她中毒的香味来。只是人性往往难以发现潜移默化的变化,更何况木雅曾经日日在佩香囊的司舞们中间生活。剩下的,只要彻底乱她心神,便是水到渠成。      三年之前害死那么多司舞,三年之后伤朝夕相处的姐妹,区区落选,怎么够偿还?   半盏茶的功夫后,大夫匆匆来到。那时候,木雅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里已经有了青色的影子,目光也有些涣散,连大夫的针插入她身上大穴都没有丝毫反应。   那样子,还是有几分恐怖的。   又半盏茶功夫,木雅的眼色渐渐变成了正常的黑白。也许是因为接触那毒药时间太久身体已经习以为常,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失去意识,一直到嬷嬷们相互配合着把她抬离主殿,她涣散的目光始终是落在碧城身上的。   嬷嬷们大约是怕伤了她,走得极慢。临到门口,木雅忽然发出一声嘶哑哽咽的嘶吼,听不清是什么,却悲凉得很。   碧城闭上了眼,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静静回头,对上了沈七凝重的眼,朝他笑了笑。莫名其妙成了帮凶,他肯定是十分恼怒的,不过他没开口,这就已经够了。       等嬷嬷抬着木雅离开,尹陵问大夫:“如何?”   大夫叹息:“中毒太深,此生恐怕只能假借轮椅了。”   尹陵目光中划过一抹淡淡的晦涩,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管如何,宫选还是照旧的。之后的比试依旧是司舞与司乐一对一对表演,可是不论围观者还是参与者,脸上心上都沉重了许多。约莫一个时辰,所有的司舞与司乐都参演完毕,尹陵坐在高座上打量着每一个人。   良久,他抬了抬手。执事嬷嬷端上来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了,可以看到盒子里几个做工细腻的玉佩。   尹陵下到殿中,从锦盒里取出一块,递到了刚刚转醒敢回的琴瑟面前。执事嬷嬷便在他身后提笔记下了她的名字,苍老的声音夹带笑意:   “恭喜琴瑟姑娘。”   琴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好久,才眨眨眼哭了。      五个司乐毕,便是轮到司舞。所有人屏息看着,眼睁睁看着尹陵把一个个玉佩交托到了每个入选之人的手里——洛采,悦芽,花月,陆笺……   最后一个玉佩,尹陵捏在手里,站在了碧城面前。却没有递上。   碧城低眉轻轻呼吸着,任由他的目光诡异地停在她的脸上好久,好久。   最终,她还是没能憋住,抬起头轻声问:“先生,小越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尹陵抓起她的手,把玉佩放到她手心,声音倒是放松而慵懒的。   他说:“嗯……与很久以前,一位旧人颇有几分相像。”   “旧人?”   “不过时间太久了,”他轻缓笑,“真是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那人究竟长什么样。”   “是……谁?”   “如若有机缘,日后我带你见一见她。”   “……好。”      宫选终于落幕。 ☆、宫选(下)(补完)   宫选毕,还有三日便是入宫之日。   碧城自主殿出来回自家院落之时撞见了沈七,他冷冷抱琴站在道旁,见着她狠狠瞪了一眼,便转身朝道旁的树林中走。   她理亏,默默跟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下了脚步,冷道:“我以为你只是想夺魁。”   碧城沉默。   沈七的眼里的憎恶快要满溢出来了,他道:“性命之于你,当真这么像草芥?”   碧城想了想,轻道:“三年前,映柳枉死,是她下得毒。”   沈七目光一凌,双手握紧了琴身。   “三年后,那么多人也差一点死了,虽然没死……但是很多人视舞高于性命,她们再也不能跳舞了。”   “这些……你为什么不跟尹大人讲?”   “她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我何必自己送上门去配合她……”   “就算她罪有应得,可你也不该自己动手!”      沈七的声音陡然提亮,一直撑着“本少高深莫测”的神色的脸上顷刻间被阴霾覆盖了。   碧城愣愣看着,忽然觉得他像极了她以前养过的一只猫儿,那猫儿住在公主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白毛蓝瞳漂亮极了,却不喜与人打交道。要是哪天被陌生人摸上一摸,一身的毛都会竖起来……   此时此刻,沈七的毛显然是竖着的。如果不给一个解释,他好像随时会去拦住尹陵全盘告发一样……   “可是……”她搜空心思,最终只能道,“万一失败呢。”   她说:“我并没有要她性命,我只是……想让她尝一尝,那些现在躺在床上的司舞的心情。”   她说:“夺之珍爱之物,是最残忍的事情。”   沈七哑口无言,良久,他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打算搭理了。   碧城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树林。      一朝宫选,入选的司舞与司乐再也不是住在原来的住处,在入宫之前那三日,府中的执事嬷嬷会讲一切的衣服首饰都置办好,等到司舞出了朝凤乐府,便是一名宫中舞姬,虽也受负责礼乐之事的乐官尹陵管教,却并不是以朝凤乐府司舞的身份。所以,这三日,是她们在朝凤乐府最后的自由时间。   衣裳首饰嬷嬷会置办,入选的司舞与司乐几乎没有需要操心的。大部分选择了回家省亲,把入选的好消息告知父母,与家人同乐。当然,这其中并不包含碧城。      她已经不用参加司舞日行的练习,大好的阳光被用作奢侈的休整,还有……照顾苏瑾。   苏瑾已经没有前几日那样的激动,她静静靠在床上,目光交汇的时候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来,只是不太爱讲话了。之前那个聒噪得像是麻雀的苏瑾再也回不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纠结良久,碧城终于还是狠狠心,开了口。   苏瑾的神色稍稍凝滞,良久,她道:“回家。”   “苏瑾……”   苏瑾却不再说话。      许久的沉默。      “我们去看看木雅吧。”末了,是苏瑾轻轻的声音。   阳光温煦,碧城迟疑地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苏瑾,忽然觉得不过短短几日,苏瑾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昨夜为了安抚苏瑾,她已经把事实告诉了她,可是苏瑾却没有半点反应。要是往常,她恐怕早就一气之下回了丞相府,让她的丞相爹爹带人抓了木雅严刑拷打刀剜鞭抽,可是现在,她却眯着眼睛,像一只猫一样缩成一小团,声音淡得有些苍白。   “好。”她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她也的确想去见一见木雅,想看一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碧城推着苏瑾出了门。其实木雅就住在院落的另一侧,她推着苏瑾的时候却觉得中间隔了漫长的距离。木雅的房门口还有大夫进出,她们到时,最后一个大夫抱着药箱摇头晃脑叹息着关上了房门。   碧城拦住他去路,问他:“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摇了摇头没有作答,答案却已经很明显。   时值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到了屋里头。碧城推着苏瑾路过她窗口,缓缓往里面看,却只看到了床上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人躺着……那个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正坐在桌边宽大的椅子上,发丝凌乱,面容狼狈,一双眼睛像是被人挖空了灵魂的珠子,目光涣散着不知道落在何处。   桌上放着的一杯热茶还徐徐冒着热气,可桌边人却一动不动。   那个温文美丽的木雅终究是死了。      碧城轻轻拍了拍苏瑾的肩膀,用眼神询问她是否继续。木雅沦落到这样,她虽然觉得泄恨得很,可是这时候如果落井下石,却也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苏瑾却抬起了头,本来晦涩的眼里居然闪动过几分揶揄。   她想进去。   碧城轻轻叹了口气,手上稍稍用力,轮椅便转动着来到了门边。片刻之后,她利索地推开了房门。此时落井下石的确算不上光鲜,不过这世上总有亲疏远近,木雅不能与苏瑾相提并论,她又何必去装什么正人君子。井是木雅自己挖,她投几块石头让苏瑾好受些,也还不错。   房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坐在桌旁的木雅听见了,缓缓转过了头,等她看见来人,空洞的眼里顿时写满了惊惶——      “木姐姐。”苏瑾的声音哑哑的,却透着几分甜。   碧城却听着脊背上起了一丝凉飕飕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看苏瑾,却发现她在笑。   “木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应该身子应该很疲软,不过不要太担心。”   苏瑾的手落在了轮椅上,自己转动了几圈到木雅对面:“因为,等到晚上,疲软就会变成疼啦。”   木雅浑身一震,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来。   苏瑾却俏生生朝她露了个更加明媚的笑:“身上的每一根筋骨都会像虫子爬,可是手指一碰到却会变成疼,等到半夜啊,你会想把手和脚都砍下来,因为那样,就不会去抓啦。”   木雅静静听着,瞪大的眼里闪动的光芒已经不能用恐惧和绝望来形容。她开始发抖,起先是手,到后来是半个身子,脑袋几乎要缩进脖颈里了,可是下半身却安静得像是另一具身体一样。      苏瑾……      碧城愣愣看着苏瑾娇小的身影埋头轻笑的模样,实在不忍她继续说下去,却不知道如何安抚……她已经不再戴着面甲,因为用不着了,苍白的脸上闪动着的笑容有多明媚,看在眼里就有多让人心疼。她轻轻搭上苏瑾的肩,却没能阻止她下一瞬间的动作:几乎是一瞬间,她倏地取了桌上那一杯热茶倏地,猛然朝木雅一掷——      “啊——”她几乎是立刻抱住了脑袋缩了起来,却还是来不及阻挡。   下一刻,滚烫的茶连同笨重的杯盏一起落在了木雅的额头,紧接着是膝盖。她狼狈地掸开那滚烫的茶水,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眼的愤恨——   苏瑾收敛了笑容,满眼冷峭。   她冷笑,盯着木雅愤恨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双腿废了,还是当朝相女,我爹会保我做一世人上人,高官皇亲会求着我下嫁,而你,你不会有机会留在帝都,你爹会陪你一起滚。”   木雅呆呆看着,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苏瑾安静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而一笑:“木姐姐,妹妹祝你和你爹娘一路顺风,半生颠沛,长命百岁。”   “啊——”   木雅忽然发起狂来,把用力扯开桌上的锦布,把能入手的东西都抓到了手里狠狠朝苏瑾投掷!   碧城在那之前一闪身,挡在了苏瑾面前。虽有疼痛,她却面不改色。她只是担心苏瑾。   木雅终于手里再没了可以丢的东西,充红的眼里满是狰狞。   僵持。   碧城看不见苏瑾的脸色,她正面对着木雅,防止她再发疯。片刻之后,一抹温热出现在了她的手心,是苏瑾,把她自己的手塞到了她手里,抓紧了。      那手,还是有些潮湿的。      碧城悄悄握了握,想要回头带苏瑾走,却临时止住了动作,朝着木雅开了口:   “毒害我们,我可以理解为你想入宫。可是三年前你是为何?”三年前那帮一等司舞与司乐,根本与她没有竞争,她那时候才不过十数岁,远远没有到可以入宫的年纪,为什么?   木雅趴在桌上喘着气,连头也没有抬。   碧城等待片刻等不到答复,最终转了身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一声嘶吼:   “我讨厌你们这帮天生狐性的人!”   “你们出身名门,身怀功名利禄,入宫了可以当娘娘,当不成娘娘还能当达官贵人的正妻,凭什么?就因为你们出身朝凤乐府吗——”   “你们知道多少人娶了许多妾室却空着正房,为了等每年的宫中司舞司乐吗?”   “凭什么高人一等!”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娶了一个真心相爱的人,还要等一个人来装点门面……”   “为什么十几年夫妻情分都比不过你们这群所谓的人上之人!”      木雅的声音嘶哑而又疯狂,到最后显然已经不知道在吼些什么。      碧城只在门口稍稍停滞了一小会儿,便推着苏瑾离开。漫长空旷的回廊上,木雅的声音隔着好远好远还在持续传来。等到彻底听不见了,碧城才停下了脚步,绕到苏瑾面前蹲下了身。   苏瑾眼睛通红,见她蹲下身来,忽然咬咬唇,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嚎嚎大哭。   碧城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搂过她的脖颈,抱住了她。      *      回廊深处,尹陵手执一壶酒,斜斜倚在客房门上看着远处哭嚎的苏瑾,和拥着她安抚的碧城。   在他身旁静静站着个面带青铜面甲,手执权杖的白衣身影。他也看着远处相拥的身影,缓缓摇头。   尹陵却低头笑了,轻道:“有情有义,不折手段,多可爱,你不喜欢这徒弟,不如送我,我这就撤了她入宫资格。”   青铜面甲微微一滞,道:“你动了凡心。”   “什么心?”尹陵笑了,抿了一口酒,笑眯眯,“我本凡人,又不像你,不说话的时候可以直接抬到庙里去。”   “可你还是默许了她入宫,你这心,动得倒也不大。”   尹陵一愣,缓缓笑开了。他道:“哎呀,不要这样猜人家心思啦。”   “……”      青铜面甲终于放弃了沟通,遥遥看着碧城。   良久,他轻道:“他们知道明日陛下亲临,接她们入宫之事么?”   “不知道。”尹陵转了转酒杯一饮而尽,眯着眼把酒杯凑到了眼前观望——视野中,碧城刚巧盛到了酒杯里,只露出半截身子趴在杯壁上。   他道:“知道了,就不好玩了。”    ☆、昏君(上) 入宫那一日,是入春以来阳光最明媚的一日。一大早,所有的司舞司乐都是由执事嬷嬷负责衣食住行的安排妥当。每个人手上都领到了一套鹅黄的轻纱衣,她慢吞吞换上了,任由嬷嬷挽起精巧的发髻,等她走出舞殿之时,见着了同样鹅黄纱衣的其余九人——很难找到确切的言语来囊括这感觉,只是当她真正站在朝凤乐府的门前,看着那扇门缓缓地阖上,身上还是有些冷的。三年之前,她在这儿站了整整一天才开了这扇门,三年之后,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乐府门外,华贵的宫中马车早已久候,朝凤乐府中所有的司舞司乐按照位阶站成了整齐的若干列,每一年送入选的司舞入宫,这几乎成了每一年朝凤乐府除去入门之外最终要的一个仪式。那一日,被选入宫的司舞会由乐府第一执事乐官亲自送出,寓意有始有终。可是…… 碧城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却迟迟等不到那个身影。等到第一个司舞已经上了马车,尹陵却始终没有出现。 “越姑娘,还不上车?”执事嬷嬷催促道。 碧城沉默地朝前走去,可是临到马车前又回了头,终究开了口:“嬷嬷,先生呢?” 执事嬷嬷一愣,微微笑起来:“越姑娘,你看上头那几位欢欢喜喜的,你如此磨蹭就是为了再见尹大人一面?” 再见吗? 碧城低眉摇摇头,却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人非草木,尹陵虽然行为怪异,可是三年朝夕相处,这一别前途莫测…… 她在门外一步步挪动,磨磨蹭蹭拖延到最后一个上车,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轻飘飘笑起来比春光还要明媚的人。 马车缓缓启动,她稍稍掀开了一丝车帘,看着朝凤乐府的大门在一路的尘埃中渐渐远去,忽然有些恼怒——与其挑衅木雅,其实……是不是更该好好与尹陵说上一会儿话,是不是应该对他真心笑一笑,是不是……起码有个道别。 可惜,这一切的假设都成了虚无。 马车渐行渐远,车里余下的四个司舞相互看看,忽然不约而同笑了: “欸,我们现在像不像三年前?” “应该比那好一些,起码,宫里应该没有像先生一样的舞师吧……” “我可不想再掉水里啦。” “可说不准哦,听闻宫中乐府里每一个执事都不是省油的灯,在那儿不止朝凤乐府一支,我们可要相互帮衬着些!” “嗯!” 碧城倚在窗边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地扫视着每一个人。当初的司舞是分数批从各地选出来的,这四个人里她只和洛采抢过船只,可说到帮衬……这个洛采当初抱着船桨威胁第一艘船的模样至今她还历历在目,她并无结交之意。 “小越……”洛采出了声。 碧城眯眼回头看,却惊讶发现原本坐得挺远的洛采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她身边的司舞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身旁。她时刻眼圈红红的像一只兔子,这会儿眼睛亮闪闪的,声音像是刚破土的嫩芽。 她说:“小越,先前之事,对不住。” ……哦?碧城微微诧异。 洛采却羞涩挤出一抹笑来,轻轻凑近一些在她耳边道:“我其实呀,一直觉得沈公子对你很好来着,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有点不高兴。今日我们系出同门,你能原谅我这点小心思吗?” 碧城一愣,点了点头。洛采开心地眯起了眼,拽住她的袖摆捏在了手心,满脸纯真。 碧城却低了头,敛去眼底的一丝冷嘲光芒。洛采此人,从很早以前就是端着一副兔子模样,对此道轻车驾熟。不过终究是个十二三的孩童,不破不立这一招若是用得好了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用砸了……是个笑话。 从朝凤乐府到宫闱的路程并不遥远,迎接司舞司乐的车马自日出之前就已经驶离朝凤乐府,可是知道日上三竿都没有遇见帝都城门,甚至周遭的景色也渐渐变得荒凉起来。 司舞们的目光中已经带了些许迟疑,又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碧城掀开车帘,指尖却僵持在了半空中——马车外面是一片葱翠,泥土散发着芬芳,阳光透过浓密的树丛落下几点斑驳在摇曳的草上,远处是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山川……这哪里是宫闱,这分明是荒郊野外! “你们想做什么!”司舞中已经有脾气不好的厉声呵斥。 马车外有一队禁卫,整个过程中一直没有出过一丁点声音,此时此刻终于有了些许反应。领头人道:“贵人亲临,是你们的福分。” “什么贵人?” “你们不需要知道。” “大胆——” 寂静的荒郊野外顷刻间喧闹起来,两个马车上的司舞与司乐尽数下了马车迅速聚集在了一处,提起了浑身的戒备,可是这一次不管她们如何问,那些禁卫都不再开口了。他们就像木头雕的一样,一动不动地守在马车外,目光如刀戟—— 浓烈的不安笼盖着小小的空间,司舞带着面甲看不见神色,不过司乐们的脸上已经尽是惊惶。 碧城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眼看着急性子的司舞硬闯前匆匆拦在了她面前——“花笺!住手!” “小越!你不要拦我!”花笺暴躁地咬牙,一手早就作势要推开她,“他们不知道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这深山野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花笺!” “小越,你怎么帮着外人呢?!” “他们的确是宫中禁卫!” “——啊?” 碧城趁机按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后扯了几步,轻声道:“宫中侍卫按照天干地支分布,你看他们的衣口上纹饰不同却与自己的刀柄一样,这一支是守内宫的。” “可是!” “你以为有歹徒可以从朝凤乐府门口堂而皇之地接走我们吗?你在府中三年,乐府往日戒备如何你不知晓?” “我……”花笺总算是停下了挣扎,眼里却满满的疑惑。一如其他人。 碧城轻轻松松一口气,却发现禁卫的头儿正低沉着脸色盯着她,目光若有所思。禁卫布局本就称不上是秘密,她大大咧咧瞪了回去—— 那带头人却沉道:“姑娘倒真是见多识广。只不过——”他目光略略暗沉了些,“只不过,如今我们兄弟早已不是守内功,而是负责外宫巡逻。” 外宫…… 碧城愣了片刻,瞪大了眼。这一支混杂的向来是禁卫中的精英,历代一直是皇族最后一柄护身尖刀,谢则容……他怎么舍得这么糟蹋! 误会总算是接触,女姬们总算开始安安静静等待那一位所谓的“贵人”。日头渐渐上了三竿,空气中也隐隐约约有了些燥热。 时间一分分流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却发现滚滚尘土如雾气一样覆盖在整条大道上,有无数铁骑风驰电掣而来,如疾风闪电一般,明明听见声响时还在远处,只是一眨眼功夫就已经到了眼前! 马啸惊天。 铁骑倏地分开成了两列,唯一一个没有穿铠甲之人身骑一匹白马,勒紧缰绳缓缓踱步而出,金色的宽袖有一半落在马上。 那是…… 谢则容。 碧城在一片烟尘中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却在看清那人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凝固成了冰。 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这样站在马下看少将谢则容扬鞭策马,满心满腹的欢喜让她想在地上打个滚儿;而今时今日,她却看着他,感觉每一次呼吸都是扎了钉子一样的痛—— 谢则容! “叩见陛下——”所有的禁卫都利索地跪在了地上行礼。 女姬们相互看看,也一个接着一个跪在了地上。唯有碧城,仍然僵硬立原地,屈不了腿。 理所当然的,谢则容扫视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碧城的指尖死死掐进手心里,幸而有面甲遮去了大部分情绪。可是……她做不到,眼前这个人,灭门之恨,亡国之仇,她跪得天地,跪得父母,跪得师长,可是只有他……她……做不到。即使她想,身体也不受使唤。 谢则容的目光堪称恬淡,他盯着她,良久,终于微微抿了抿嘴角。 他道:“你不愿行礼?” 碧城暗暗使劲儿,挤出一抹笑来,声音却是透着虚汗的。她说:“我……见尊驾,心绪纷乱……” “是么。”谢则容笑了,“沈铎,帮帮她。” “是。” 帮? 碧城心中警铃大作,忽地看到方才的铁骑之中有一年轻少将下了马,几步到她身旁,忽然伸出了长枪一记横扫——她膝盖受到重击,重重地迎向了地面——膝盖落地的时候,剧痛一瞬间传到了后脑。却犹如一锅沸水中被投入了大块的冰,凉了,醒了。 是。为何不跪? 她已经不是碧城,她是越歆,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已经占了她楚家江山,她有什么资格不跪? 跪下来,才能记住。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当年的愚蠢所酿,是罪有应得。何必怀委屈? 还真是……活该啊。 “记住了吗?”谢则容低沉的声音响起。 碧城抬起头来,见着逆光中的谢则容。她闭了闭眼,掩去眼神里多余的情绪,道:“是,多谢……陛下教诲,我记住了。” 谢则容却稍稍停滞,他说:“你这双眼,倒有几分眼熟。” 碧城沉默。 片刻之后,是谢则容的声音。他说:“摘下面罩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章 ☆、第30章 昏君(中)      摘下面甲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碧城更加明白。   谢则容天性多疑,而且似乎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感知能力,这也许是他得以步步为营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原因。可是……   碧城安静地跪在原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手。   所幸,这一次谢则容并没有让那个叫沈铎的少将动手,他只是下了马,悠闲地绕着她转了圈儿,最后停在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说:“怎么,害怕?”   ……怕。   碧城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硬逼出一丝镇定来。她直视他,道:“陛下,我们护国大神官选的司舞,大神官有命,我们不得摘下面甲,请陛下见谅。”   “大神官?”谢则容冷笑,“你当真以为抬出他来,可以让孤知难而退?”   “不敢。”   碧城轻答,脑海中有无数念头闪过。的确,姜梵祭祀虽是护国大神官,在整个朝野甚至整个燕晗皇族,没有一方势力可以撼动他,他护燕晗国运,保皇族血脉绵延,是万民之信仰……可是,现在的帝王是谢则容。他出身沙场,从不信鬼神之说,他篡位登第,本就不是皇族血脉,他如何会惧怕大神官?   可是……上一次,是什么阻止地他?是什么让他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放弃了坚持?   她努力在浑浊的脑海里搜索,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确切的答案……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谢则容轻笑起来,目光却陡然转冷。   碧城捏紧了拳头,警惕地看了沈铎一眼,却没想到谢则容抽了禁卫一把刀倏地搁在了她肩头——   “摘。”   在场的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包括呼吸。   碧城却彻彻底底冷静了下来,也许人都是带着贱性的,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反而忘记了惧怕。僵持间,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像是黑暗的房间里忽然被点亮了火折子,一下子明晰起来!   “不是我不愿意!”她低声道,循着记忆接下文,“师父……大神官说,希望陛下为需要积福报的人考虑。”   “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祭司绝不会做无用之事。”   “陛下……是想豪赌吗?”   寂静。   碧城缓缓把记忆中姜梵的话编得圆润,心头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当年姜梵其实起初也并没有成功阻止他,可是到最后,他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却让谢则容莫名其妙放弃了……大约,他真有那么一个软肋。   谢则容的刀仍然抵在她的脖颈上,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片刻之后,他忽的收了刀,连带一身的阴冷煞气也被一柄收了起来。   “都免礼吧。”半晌,他道。   碧城跪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扶着花笺的手吃力站起身,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这是……赌赢了吗?   接下来,所有的女姬又上了车,这一场算不上闹剧的事件没有人再提起。只是刚刚成为人上之人的快活氛围已经在不经意间消散,马车上的司舞们各自缩在一角,连最简单的交谈都因为战战兢兢而放弃。   又过了半个时辰,洛采发颤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好像越走越偏远了……”   没有人回应。   片刻后,洛采的声音带了哭腔:“我们、会不会死啊……”   回答她的却只有马车飞快行驶的轱辘声。还有一片死寂。   碧城一直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脸色越来越阴沉。她并不担心会死,也并不迷茫要去哪里,因为她已经认出了道路——马车行走的地方虽然是荒郊野外,可是地面却平整洁净,道路两旁古木参天,道旁甚至还有些许路段有圆润的鹅卵石铺砌而成……   帝都附近,有这样的景致的地方只有一个。   皇陵。   夕阳西下时分,皇陵巍峨的石匾终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碧城心里的阴霾终于上升到极限,或者可以说是强烈的不安。这里是楚家的陵墓,和谢则容没有一点关系。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铁骑队下了马,跟在谢则容身后缓缓入了皇陵。所有的女姬走在中间,后头跟着的是禁卫。碧城走在人群中,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皇陵中埋藏着楚氏皇族历代先祖,而她……却是个怪物。   日暮。   谢则容终于在皇陵的最深处停下了脚步。楚氏皇陵构造精巧,在皇陵最深处是与宫中祭塔同样构造的高塔。燕晗习俗,宫中祭天,皇陵祭祖,两塔虽位置不同却构造相仿,寓意燕晗昌盛万载,楚家天下永固。而现在,谢则容却在塔下停滞了脚步。   碧城远远站着,仰起头看高耸的祭塔,忽然有些恍惚,直到谢则容出声——   他道:“司乐留守,司舞随孤上去。”   碧城猛然抬头,却只见着谢则容飘然登塔的身影。在他身后是犹豫着跟随的其余几个司舞,而其他人则留守在了原地。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踏上了塔周的阶梯。   祭塔重地,闲人莫入。谢则容到底是想做什么?   祭塔高耸入云,只有在每年的祭祀良辰吉日,才有能工巧匠安上可以供人步行的木梯。碧城跟在所有人身后,自然也没有人可以看得见她扶着塔身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良久,漫长的攀爬终于到了尽头。她的脊背上已经冷汗密布。许多过往的记忆与现世交织在一起,喧闹地在脑海里争着抢着掠夺着,到最后都化作了一丝丝胀痛。最可笑的是,今日朝凤乐府给的居然真的是一袭红衣,就像是……新嫁衣一样。   谢则容临风站着,宽大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碧城站在他身后,眯着眼看他出神的模样,心上有一点点罪恶的种子忽然发了芽,迅速地滋长开来。   ……这儿,没有守卫。   而他在走神。   如果……如果……   她悄悄捏紧了拳头,强压下心头的慌张,一点一点把呼吸调整到最缓。只要轻轻一下,虽然他会武,但是任何轻功都需要有借力的点才能身轻如燕。只要轻轻一下,让他触碰不到可以借力的塔身坠下……是不是,就是一了百了?   是不是,就可以结束这一场噩梦?   杀念常常像种子,一旦萌芽,就一发不可收拾。   碧城小心地挪动着脚步,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来,半步,一步,一步半……到最后只剩下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则容……   这一推,她不一定能够悬崖勒马,可是也许那也是最好的结果——   铮——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来。   碧城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只见几抹黑影忽然自祭踏顶端的一处拐角忽然闪现,直直地像谢则容袭去!   刀光雪亮!   碧城急急止住了动作,闪身退到角落。刺客?   “啊——”洛采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蹲下了身。   几乎是一瞬间,谢则容身形一闪,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剑,顺手牵住了第一个手腕用力一拽夺下刀刃,骤然转身划破了第二个刺客的喉咙!第三个刺客电石火光指尖从他身后出现,他稍稍侧身,横刀曲腰,活生生把那人的脸割裂成了两半!   碧城冷眼看着,一时间心思复杂。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了,他自边疆回帝都后,收起了战甲与刀剑,穿上儒衫拿上折扇,笑起来春风拂面,早就没有了杀人饮血的模样。她都已经快忘了,他当年在沙场之上有鬼戾之称。她想象不出,如果刚才刺客没有出现,她真迈出去那一步……那么,她会在哪里?   一夕之间,所有的刺客都已经被制服,杀的杀,丢下祭塔的丢下祭塔,唯一一个活口被谢则容在胸口划了一刀,躺在他的脚下气息奄奄。   谢则容执剑而立,面上带着淡淡的嘲讽。   他道:“说,为何弑君?何人指使?余党何如?”   那刺客狠狠抬眼,目光却看着剑尖闪了闪,才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   “不用急。”谢则容道,“你还有很长,很长的刑讯时间可以慢慢想。”那声音如同鬼魅,说不出的温和夹带狰狞。   司舞们早就已经抱成了一团缩在最远处,碧城原本躲在一个死角,与其他司舞在不同的方向。这似乎并不是非常合适。她想了想,慢慢地朝其他司舞靠近,却不想身后的衣裳忽然被一股力道狠狠扯了过去!   谁?!   碧城猛然回头,却只见到了一片漆黑——居然还有漏网的刺客!   转瞬之间,那刺客已经挟持着她走到了祭塔边缘,盯着谢则容冷道:“昏君,你信谗言,诛忠臣,不理朝政不问政事,朝野上下奸佞横行,民不聊生,人人得而诛之,弑君还需要理由么?”   “哦?”谢则容眯起眼,“是么,无为而治,孤觉得甚好。”   刺客气急:“昏君!你可还有半点羞耻之心?!”   谢则容掸了掸身上的血迹,淡道:“挟持女流便是荣么?”   “你……”刺客哑口,良久才狠道,“我不与你啰嗦,你若放了我和他,我便留下她性命,否则!”   否则后面刺客没有说出口,却用行动告诉了谢则容。   碧城只觉得脖颈上掐着的手箍紧了几分,连带着身体也别用力拽向祭塔边缘——   僵持。   好久,谢则容忽然手上用了些力气,一剑割破了躺在地上的刺客的喉咙。他缓缓抬起头,眯起眼看着只身一人的刺客笑了。   他一字一句道:“一介司舞,悉听尊便。”   刺客的手抖了抖,放声狂笑起来。倏地,他拖着碧城一步步倒退,最后狠狠闭了眼睛,忽的向后倾倒!   有风过。   碧城倒下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一抹衣袖划过了狼狈的弧度,红艳艳的,像是血。   谢则容原本一直满脸冷意,却在她倾倒的一瞬间陡然迷茫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连夜赶出来的TOT(果然只是人没逼到极限吧……)   今天还有一章,稍晚点,我摸鱼写ING…… ☆、第31章 昏君(下)      身体向后倾倒的时候,碧城忘记了思考,前生与今世,幼年与成年,许多无声的画面在脑海里迅速划过,到最后,只剩下一种感觉充斥着浑身上下。   荒谬。   千钧一发之际,手腕上传来剧痛!   巨大的牵扯力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撕碎一样,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了手腕,风筝摇摇晃晃悬挂在祭塔边缘。   那是……谢则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开了手里的剑,躬身跪在祭塔比边沿,冷淡的脸上浮着一丝异样的苍白。就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虽然他藏得很好,可是泛白才唇却还是不经意间出卖了主人。他似乎是在出神,片刻之后才用力一拽,把悬挂在祭塔边缘的碧城又扯回了安全地带。   碧城惊魂未定,匆匆低下头掩去眼里的异色。   两两僵持。   良久,谢则容终究出了声。他道:“此地是燕晗皇家埋骨之地,所有司舞,跪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哑,还有些气喘。碧城不敢轻举妄动,迅速退回了司舞队列之中,咬咬牙,朝楚氏皇陵祭碑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这一次,倒是心甘情愿的。   这一跪,是漫长的等待。   地上的刺客实体被谢则容草草丢下塔去,只留一个活口躺在原地苟延残喘。碧城与其他司舞跪在当下,眼睁睁看着夕阳渐渐落下,万千的光芒投射在祭塔之上,把谢则容的影子拉得极长,又渐渐消凝固成了晚风。到末了,夜j□j临,漫天星斗披上了天际。谢则容才缓缓道了一句“下去吧。”   说罢,他自己倒没有动作。   碧城双腿发麻,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扶着塔身慢慢朝下蜿蜒着行走,好久好久之后才终于来到塔下。谢则容没有跟下来,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高耸的祭塔,却发现谢则容站在塔上,就像站在星空里一样。   下一次。她轻轻告诉自己,还有长长的一年。   夜色彻底降临的时候,所有的司舞都回到了马车上,跟随着马车渐渐驶入官道。碧城的思绪却还停留在之前的几个时辰异端上,百思不得其解:谢则容与楚氏皇族是什么关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恨不得斩草除根,为什么司舞入宫要先跪皇陵?   族外之人上祭塔原本就是触禁地,命令司舞上禁地跪了若干个时辰,对此举目的又没有只言片语。   这举止,与其说是祭祖或是朝拜先陵,不如说是……一种仪式?   “小越,你是不是被吓着了?”昏黄的烛火下,洛采的声音轻轻传来。   碧城思绪稍滞,摇了摇头。   “小越,之前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洛采拍拍胸口,小小声道,“还好,陛下救了你……”   谢则容?碧城低垂了目光。   片刻之后,洛采似乎终于发现了碧城并不愿意多搭理她,不着痕迹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碧城也因此总算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眯起眼靠在了马车上。这一眯眼,竟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而一个颠簸,马儿发出了一声长啸,她混混沌沌掀开帘子打量,下一刻,所有的瞌睡都跑得干干净净。   因为,帝都宫城,终于到了。   *   宫中早有人等候,一入宫门,无数宫人迎了上来。一定软轿落到了谢则容面前,带头的宫人细声细气道:“奴婢恭迎陛下回宫——”他话音刚落,所有的宫人便跪在了地上,齐声道了句“恭迎陛下回宫”,谢则容淡淡一声“免礼”话音刚落,便有一列云裳女婢款款而来,她们有人挑灯,有人手杯盏茶水,有人端着各色点心,徐徐在他面前跪成了一排。   谢则容却连眉梢都没有抬,他只是挥了挥手,那群侍女款款起身退到了后方。又有三个年少宫婢捧着衣衫而来,最年长的那一位轻手轻脚把衣裳披在了谢则容身上后朝身后微微点头,十几步开外候着的宫婢手捧精巧的酒壶和一对白玉杯上前,缓缓跪在了他面前。这一次,谢则容没有挥手,他漫不经心端起了白玉杯,一饮而尽,露出了一丝笑意。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多余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等到谢则容一杯酒下肚,再看司舞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冷漠。   碧城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挑了一个他不太会注意到的角落站着,心中的窘然却依旧遮掩不了——上一世,她也算是锦衣玉食享尽了富贵,却也未曾细致到这地步。四年光景,他到底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好在,谢则容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不紧不慢饮罢了酒,还未开口,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片刻后,一个神色凝重的年长宫婢跪在了他面前。   “陛下——”   “说。”   年长宫婢略略迟疑扫了一眼在场的生面孔们,迟迟道:“陛下,皇后她似乎有些不妥,从早晨到现在一直烧着……”   谢则容脸色一变,回眸看了一眼安静站着的女姬们,朝领事的宫人道:“带她们去宫中乐府。”   “遵旨。”   谢则容言罢就匆匆离开,留下一干女姬面面相觑。   女姬初次入宫,年纪又毕竟还小,各个都兴奋地脸色泛红呼吸凌乱,跟在宫人身后的时候忍不住出了声:   “公公,我们是要去乐府吗?”   “是,各位姑娘是朝凤乐府选出,入了宫自然是宫中乐府的好苗子。”   “公公,这皇宫……好大呀……”   “呵,那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少说也要个把个时辰。”   “公公,陛下的功夫好厉害呀!一人与刺客搏斗都没受伤呢!”   “自然,陛下当年可是常胜将军,文武全才,区区几个刺客,何足畏惧?”   “公公……”终于,花笺大大咧咧笑起来,“皇后病了陛下如此紧张,当真令人好羡慕呀。”   却不料,那公公却忽而疾言厉色起来,话锋一转,忽的疾言厉色道:“住口!”   女姬们被吓了一跳,好久才慌乱地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传闻住在宫里便是提着脑袋行走,要想过安生日子,果然必须要谨言慎行才行。   再没了喧闹的声音,这一路安静异常,只有极轻的脚步声,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虫鸣鸟叫声。   碧城走在带路的宫人身旁打量他的神色,却发现他的神色紧张,竟是出了一身冷汗的模样。这宫人面生,并不是当年的旧人,会与乐府女姬饶有兴趣地对话说明他执事之日也并不久,这样的人并不擅长撒谎。谢则容的皇后,究竟有什么让他害怕的?   约莫一盏茶功夫,乐府却迟迟未到。不过在一处路口处却早有几个年长的嬷嬷等候,见着一行人,她们笑盈盈迎了上来:“你们总算是来了。快入府吧。”   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方才的紧张氛围也渐渐被新奇冲淡了,好奇心又占据了大部分。片刻之后,乐府的大门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对于这个宫中乐府,碧城也是好奇的。上一世她虽是自小活在宫中,却活得粗糙得很,爬祭台下荷塘,上树逮鸟儿下池摸鱼儿她做得多了,却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乐府,也没有耐性看那群司舞与司乐的表演,对于乐府中人,她还停留在“漂亮精巧”“腰肢细软”“成群结队出现”的认知上。如今境遇,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乐府中自然是美人如玉,碧城一行有一半带了面甲,让原本在里面三三两两聚首低语的女姬纷纷侧目,片刻之后,其中一个女姬匆匆上前,皱眉轻道:“步姨,你们可回来了,若是再晚些,里面的姐妹可要顶不住了……”   被叫做步姨的嬷嬷神色微沉:“怎么回事?”   女姬面色复杂望了一眼内殿,轻缓摇头:“公主素来与我乐府不合,我们平日避着点便是了,只是这一次……步姨,您进去看看就知晓了。”   步姨的眉头皱得更紧,犹豫片刻,便绕开了女姬朝内殿走。既然她没有开口阻挠,其余人也纷纷跟了上去。   公主?   碧城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一行人远去,良久才终于记起来,其实燕晗还是有一位公主的。那人虽然没有皇族血脉,却因为义兄谋朝篡位登了帝王座而飞上了枝头,如今更成了燕晗唯一的公主。洛薇,许久没有她的消息,她都快忘记了她已经当上帝姬了。   内殿距离正殿有些距离,碧城追赶了几步才追上步姨的脚步。   内殿门虚掩着,步姨在门口略略踟蹰,终于伸手推开了大门。她一进去,其余人也一个接着一个进了内殿,碧城排在最后,也跟着踏了进去。这一步踏进,即使早有准备,殿内的景象依旧让她瞪大了眼:   内殿灯火通明,洛薇身穿着明亮的鹅黄色衣裙,美艳的眼里满是冷嘲。就在她面前,跪着一地乐府女姬。她们每一个都缩紧了身子,面色苍白,跪在一起狼狈得很。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人额外狼狈,她瘫坐在地上,身上已经湿透了,原本精致的发髻早就凌乱,额头上映了一个血红的印记,像是磕头磕得,一道血痕从那儿蜿蜒留下,几滴已经滑过鼻梁落在了地上……   所有刚刚入殿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碧城心中一凛,听见了之前通禀的女姬在步姨耳边压得极低的声音。   她说:“九儿近来身体欠佳,昨夜陛下与苏相秉烛夜谈,九儿奉命伴舞助兴,半道晕在了御花园。陛下兴起,亲自送了她回乐府……”   看来,这算是爱杀了。   碧城遥遥看着又开始磕头的九儿,却不想正好对上了洛薇目光。   双双皆是愣了楞。   良久,是洛薇春风拂面的笑容,她低柔道:“哎呀,朝凤乐府的新司舞么?三年不见,可还记得本宫这旧友?”   所有司舞心中都警铃大作!   她这是要报绿腰之仇么?   “快去请陛下。”临到末了,是步姨的轻声叮咛。片刻后,通禀的女姬悄悄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年底忙年会,晚上被拖着加班排练合唱囧(为什么每个公司都有这种奇葩安排)(尼玛歌曲居然是太行山上!= = 唱了一晚上,嗓子已毁),还是晚了点,虽然是凌晨但都已经第二天了,补上更新!   太晚了留言明天回复,谢谢各位按抓的妹纸! ☆、第32章 皇后(上)      三年不见,可曾记得本宫这旧友?   洛薇缓步到了她们面前,冰冷的目光徐徐划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脸,却并不说话。   她的神情说不上是狰狞,却透着一丝别有意味的生涩滋味儿,让所有朝凤乐府女姬的心都忽然悬了空。三年之前,洛薇在朝凤乐府耀武扬威,被尹陵与映柳狠狠给了个下马威,以她公主的身份受那样的嘲讽,可以说是颜面尽失。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在这宫廷深院之内,她身为当朝公主,是名符其实的上位者。她要是有意为难,恐怕……没有人可以躲得过。   僵持间,步姨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目光。她谦恭行了个礼道:“微臣参见公主,敢问九儿是否惹上了什么罪过,惊动了公主不辞辛苦连夜来我乐府?”   洛薇看了看缩在地上发抖的九儿:“也没什么,本宫早就听闻九儿善舞,有心想一观,可谁知她去了我宫里却出言顶撞,出言不逊,这让本宫很是苦恼。”   步姨垂眼,沉道:“九儿,跪下。”   “步姨年长,本宫早有耳闻步姨通情达理,本没想再得理不饶人的。可是——”洛薇凉凉回头看了一眼,轻道,“可是九儿姑娘居然伸手推搡起本宫来,言语污秽,不堪入耳,还不小心砸了我宫里一对御赐的花瓶。区区司舞,胆大妄为至此,依步姨来看,本宫可算是罚得轻了?”   洛薇话音未落,一直死气沉沉趴着的九儿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尖声道:“步姨,不是这样的——”   洛薇一笑:“我说的可有半点虚假?”   “不……”   “可有一样事情没有发生过?”   “不是……可……”   洛薇笑了,朝着步姨轻柔道:“步姨在这宫里待的时日要比本宫长许多,冒犯皇族该当何罪,想必不用本宫一样样教吧?”   “步姨……”九儿的声音已经只剩下喘息。   步姨的脸已经低沉得如同此时此刻外头的黑夜,她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垂下了眼。洛薇却在等待,一派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冒犯皇族”四字从她口里说出来,自然而然像是理所当然,仿佛是生来如此。   碧城静静站在步姨身后,最直接的反应居然是想笑,笑这一切荒谬。这个人,曾经伙同谢则容把她逼上绝路,如今却成了燕晗“唯一的公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只是,她还是没能成功笑出来,因为原本在地上挣扎的九儿忽然站起了身,踉踉跄跄朝着洛薇冲去——   “公主,公主!我没有……没有……”   九儿已经满脸惊恐,她忽而死死拽住了洛薇的衣裳,手上的血迹在她精致款的衣衫上抹开了一个鲜艳的痕迹。   倏地,她被洛薇狠狠一把推开,又是落在了地上。   洛薇的眼里刻着露骨的憎恶,她盯着自己的衣裳,忽而扬声道:“来人,拖下去,仗八十。”   “公主!”九儿惊恐得几乎要瞪裂一双明眸。   洛薇俯□,冷笑 :“你这模样,倒是我见犹怜。可惜,本宫最讨厌的就是你们朝凤乐府的司舞。”   朝凤乐府!她是……朝凤乐府的司舞?   碧城一怔,呼吸也凝重起来。宫中刑罚本就比外头要重,禁军侍卫犯了错受刑也不过五十,九儿是个柔弱女子,更何况她本就受了伤……这八十杖下,她不可能还能活着出宫。   “公主!”步姨加快几步跪在了九儿面前,“公主,九儿还有一月就要出宫,请公主看在她一年尽心侍奉的份上,饶过她一命吧……”   “步姨这是什么意思?”洛薇轻道,“本宫只是略施惩罚,不想要她性命的。”   “可是八十……”   “来人,拖走。”   “公主——”   洛薇的话音刚落,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便几步上前,把已经瘫软在地上的九儿左右一架,拖着朝外走。   九儿被侍卫拖着朝前挪动,整个身周已经被一层死起来看所笼盖。她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可是,她这副模样对其他人却是一场折磨。殿上所有人的眼里都被惊骇惶然所覆盖,却只能呆呆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因为,在这宫里,皇族与奴婢从来不是对等的关系。   碧城原本还能冷眼围观,可是当浑身是血的九儿被拖拽着从她眼前路过……她见到了她腰间那一块小小的绿色,一如她自己袖中的。那是朝凤乐府一等女姬通过宫选后,由尹陵亲自赠送的凭证,是普天之下唯一的朝凤乐府之凭证。   在她彻底远去之前,碧城稍稍挪动了几步,挡住了侍卫的去路。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有玩味,有惊骇,更多的是说不清的复杂……   “公主,八十杖下去,她会死的。”   “是么?”洛薇淡道,“本宫并没有兴趣猜测这些。你又算什么东西?”   碧城低头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九儿,把心一横道:“公主,她死了,公主不过是一泄一时心头之恨,可是之后呢?公主所忧心之事,可有转折?”   洛薇一愣,眼中阴郁顿起。   碧城硬着头皮低声细语,放手一搏:“我不敢揣测公主所忧心之事,只是凡事不过解铃和系铃之别,公主可否宽宏大量饶她一命,也许另有福报?”   洛薇不再说话。碧城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洛薇心中所想是什么事她大概能猜到一两分,她憎恶朝凤乐府是因为每一代燕晗帝王妃嫔中不乏朝凤乐府出身的女姬,她迁怒九儿,大约是因为她被谢则容亲自送回乐府……求之不得之人,往往憎恶更甚。她放手一搏,赌的是说中洛薇心事人,好让她稍稍改变些主意……当然,也有可能功亏一篑。   殿上寂静如死地。   不知过了多久,洛薇缓步到了碧城面前,盯着她戴着面甲的脸,神色闪了闪。   碧城低垂□躯,朝她缓缓行了个礼。   洛薇面上闪过一丝嘲讽,良久,她道:“你是谁?”   “我是……朝凤乐府司舞,越歆。”   “你说得有理,不过天子自有天家尊严,本宫出口七十杖不会更改。”洛薇轻笑,眼色潋滟,“念在你同门情深意切,不如,你替她分担几杖,如何?”   分担几杖?   碧城迟疑片刻,咬咬牙,点了头。   洛薇微笑道:“那么,你想要几杖?”   几杖……   碧城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地上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的九儿,低声道:“四十。”   九儿身受重伤,她还算完好,这七十杖,她替她扛下大半,已经是她作为同门能够给与的极限了,再多,她的身体也不一定能够康健。   “好,四十就四十,来人——”   洛薇话语刚落,殿上忽而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喧闹。   “等等!”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是一直站在门口的花笺。她匆匆上前普通一声跪倒,咬牙道:“朝凤乐府司舞花笺,愿担十杖。”   “好。”洛薇冷笑。   这一声好彻底改变了局面,方才站在门口踟蹰的司舞与司乐们一个个走到了她身旁,朝着洛薇齐刷刷行跪礼——   “朝凤乐府司乐落音,愿担十杖。”   “朝凤闻连,担十杖!”   “朝凤乐府明玉,我最……年长,愿……愿担二十杖。”   ……   总共七十杖,出来领罚之人却有七八个之多。洛薇气得脸色泛红,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到最后她气急败坏甩袖——   “好……来人!既然朝凤乐府姐妹情深,那就一起受罚罢!”   “是!”   定局。   场面似乎已经不可扭转。   门边的侍卫齐齐步入,把跪在九儿周围的女姬们团团围住,正要动手拖拽,虚掩的内殿门却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缓缓打开了,随之响起的是一个慵懒的声音:   “公主大驾光临我乐府,怎么不派人通知下官一声?”   碧城猛然瞪大了眼——这声音!   内殿门口,一抹红锦飘然入内,鲜艳的色泽让所有人的眼睛都有些焦灼。   那人却浑然不知,他不紧不慢来到殿内,翩翩然俯首朝洛薇行了个礼,轻柔道:“下官得知公主下临,喜不自胜,等不及换上朝服便赶来,还望公主——见谅呀。”   碧城已经彻彻底底傻了眼,眼睁睁看着那红衣闲闲来到她身旁,大刺刺地挡住了洛薇的视线。   ——尹陵?!   他什么时候入得宫?   “九儿失礼,活该受罚,只是领罚之人太多,”尹陵轻笑,“不如,公主把刑罚增加到一百杖如何?不然,分不过来呀。”   殿上寂静无声,只有错落的呼吸此起彼伏。尹陵的声音原本就柔软,钻进人耳朵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缠绵悱恻。只是如果他的话语里不是带着显而易见的调笑嘲讽的话或许会更加悦耳一些。   可惜,他是尹陵。   三年之前,洛薇就已经别他压制得死死的了。如果今时今日他能够真正地恭敬顺从讲出一番话来,他就不叫做尹陵了。   果然,洛薇的脸色白了又白,到最后红的只剩下了眼眶。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息,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尹陵!你好大的胆!”   尹陵不为所动,笑眯眯道:“不敢,公主莫要吓下官,下官……不禁吓。”   “你……!”   不禁吓的尹陵……碧城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没能忍住,低头藏起一声闷笑——悬着的心倒是彻彻底底地着了地。不管如何,有尹陵在,一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吧。   她仰头看着尹陵,却不想尹陵碰巧低了头,朝她微微一笑,目光跳脱。   “……”他这该不会是,特地看完了热闹才出来吧?   殿上人人都在憋着笑,唯一成了尴尬的洛薇脸色已经不能用死气来形容。一介公主,沦落到这副田地,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脸色。   可偏偏尹陵却浑然不觉,他道:“下官想要奉劝公主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被陛下知晓……”   洛薇冷笑:“尹大人似乎忘了这是在宫闱之内,三年前尹大人羞辱之罪本宫尚不与尹大人计较,今日正好一并算了,如何?”   “如此说来,公主是想秋后算账么?”尹陵轻笑,“可是下官忧心,公主来不及了呢。”   洛薇脸色一变,疾色道:“你什么意思?”   尹陵不答,只是目光越过层层人群,看向内殿门口。在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静静站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洛薇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却陡然间僵直了整个身体!   她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惊诧。   碧城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朝门口探望,终于发现了门口不知何时站立在那儿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总算是在当日了,虽然还是很晚了(滚)   追文的妹子辛苦了,要小心作息时间啊…………我尽量调时差T.T ☆、第33章 皇后(中)      站在内殿门口的是谢则容。   如果这世上人人皆有天敌,那么谢则容可谓是洛薇的天敌。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站在门边,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可是洛薇却已经慌乱得手足无措,方才还盛气凌人的气焰早就烟消云散,原本溢满暴戾的眼忽然变得兔子一样的软糯。就像——就像是一直气势汹汹的鹰忽然成了风筝,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皇兄……”她软软开口,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目光中俨然有了几分狼狈。   碧城也有些惶恐,却只是单纯因为见到谢则容。她默默朝尹陵身旁走近了一些,才小心打量殿上的变故:谢则容在原地停滞了片刻,不紧不慢步入殿中,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眉心也微微锁了起来。   他道:“洛薇。”   洛薇低着头脸色苍白:“皇兄,那个司舞她……”   谢则容淡淡打断她:“孤没有兴趣知道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万事只需有些方寸即可。”   言下之意,便是纵容。   碧城冷然抬眸,果不其然看见了洛薇苍白的脸一瞬间被兴奋点亮了,她倏地扬起了笑脸,方寸才耷拉下来的面色一夕之间又满是桀骜。她甚至冷冷地朝尹陵投去了一个微笑——   她道:“皇兄,薇儿岂会没有方寸?方才说要杖刑,不过是吓吓她们罢了。”   谢则容低眉沉默。   洛薇挨着他的身体,在他身侧轻软地说着话:“不过尹大人他出言不逊,区区一介乐官,居然……”   “是么?”   谢则容淡漠应了一声,忽然一把拽住了洛薇的衣襟狠狠一提!   “啊——”洛薇惊惶地瞪大了眼,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却戛然而止——   因为,谢则容露出了一丝笑容。如同蛇蝎盯上猎物,猎鹰瞄准山巅,没有比那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了……   没有人看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洛薇是当朝公主,平时在宫中横行无阻,谢则容向来置之不理仍有她嚣张跋扈。他的纵容让她气焰更甚。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跋扈的洛薇居然被活生生地提住了衣襟拖离了地面!   “皇、皇兄……”   谢则容沉默。   洛薇的眼圈渐渐红了,她抱着他的手,声音带了哭腔:“则、则容哥哥……”   谢则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收敛了笑容,忽的一松手顺势一推,把哭得梨花带雨的洛薇狠狠推倒在了地上!   洛薇重重砸在地上,眼里的震惊混杂着委屈:“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谢则容却闭了眼,再睁眼之时,方才的火苗已经熄灭了大半。   他道:“明知皇后身体不适,为何擅点熏香?”   洛薇脸色一变,惶然坐倒:“我……我不知道……”   谢则容轻道:“去紫阙宫门口跪着罢,何时昏睡,何时走。”   “皇兄!”   “怎么,你也想替九儿领罚?”   “我……”   洛薇默默站起了身,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九儿,咬咬牙,带着一干宫婢朝门外走。路过碧城,又是狠狠一眼。   这……碧城收敛目光,朝她笑了笑——人算不如天算,夜路走多了,如何不撞鬼呢?   洛薇的人马一走,偌大的乐府内殿顿时少了许多人,显得空旷起来。只不过谢则容还没有走,所有的女姬都不敢擅自站起身来,只好眼巴巴地等着。可谁知,谢则容和尹陵居然没有一个开口。   久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则容终于开了口。他道:“尹大人寻舞结果如何?”   尹陵正色道:“微臣此次北上,寻得一支舞,叫‘流扇’,是北郊一座制扇的小城里寻得的,下月陛下诞辰便可献上。”   谢则容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如此,便可叫新进司舞来跳了吧?”   “是。”   内殿,步姨跪在最靠近谢则容的地方,听见他的话语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碧城看在眼里也有些疑惑,照理,新晋的司舞论资历论技巧还远远不够资格,谢则容如今登帝,他的生辰……怎么会?   她悄悄查看周遭,却发现周遭的司舞司乐也都是一副震惊的模样。而尹陵,他的神色其实不正常。他往常虽然也偶有正经的时候,可身上那股闲适感觉却挥之不去,而现在……他却很僵硬。   片刻之后,谢则容终于满意地转身要走,尹陵却似乎没有意识地追了一步——   “陛下!”   谢则容停下了脚步。   尹陵在原地踟蹰片刻,道:“皇后身体可还好?”   谢则容沉默良久,冷淡道:“好得很。”   皇后……碧城心里晃了晃。她看不见谢则容的神情,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尹陵脸上的异样:他缓缓闭上了眼,好久之后,才微微露出了个笑。竟是少有的干净而又宁静。   *   九儿这一出意外故事很快地便在宫闱中流传了开来,那时候,碧城正饿得两眼泛花,趴在看浴池边上昏昏沉沉欲哭无泪。她从前从未了解过宫中乐府规矩,要是早知道入府前三天所有司舞与司乐都要焚香沐浴禁食三天,她一定会在出朝凤乐府的时候狠狠吃上一顿,如此,也不必今时今日气息奄奄趴在池边,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三天三夜,几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折磨。   即使身强力壮如花笺,也在池子里换了八百个游泳姿势后懒洋洋成了一团。   三天过后,所有的女姬扶墙而出的时候,碧城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一抬头,浴池外殿已经没有剩下几个人。不过,倒都是朝凤乐府的。那个叫九儿的司舞站在其中,脸上还带着一些伤口的痕迹,不过面色已经红润了不少。见着碧城,她倏地加快了脚步来到她面前,把一盅热乎乎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这是……   碧城茫然低头,掀开那盅的盖儿,却发现是一樽银耳羹。   “快吃吧。”九儿笑嘻嘻道,“饿坏了吧。”   “……嗯。”   “我当年不小心用了爬的。”九儿吐舌头,“后来尹大人嫌弃了我一个月,那眼神呀,看见我跟苍蝇似的。”   “……”   九儿哈哈大笑:“哎呀别看啦,再看我又想起那天的丢人事啦。”   “……”   碧城不知道该已何面目应对,九儿却忽的不好意思挠挠头,支支吾吾道:“小歆,谢谢你。”   “无妨。”碧城眯眼笑了,端起那盅银耳捂着手。   其实那天之所以冲动,也并非她真善良宽厚到那地步。只是偶然见到她腰间的象征着朝凤乐府的玉佩,忽然……有些护短。   九儿却越笑越尴尬,她的目光所及之处越过碧城,遥遥望向了她的肩后——   碧城转过身顺着她目光朝后看,见着的是一袭红衣。   尹陵。   ……被抓了。   顿时,她手里的那盅银耳有些烫手了。   尹陵却匆匆掠过那盅银耳,笑眯眯道:“好喝吗?”   “……还没喝。”   尹陵满意笑:“有点渴。”   碧城神色一滞,僵持片刻后缓缓上前,在尹陵“你懂的”的眼神里把手里的银耳捧了上去。   尹陵非常满意,接过银耳抿了一口,道:“好甜,很乖。”   碧城被他一句很乖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狼狈地低了头。   尹陵非常非常满意,笑道:“你尝尝?”   碧城果断摇头。   尹陵非常非常非常满意,伸出手摸了摸碧城湿漉漉的脑袋:“三日三夜是规矩,还差半个时辰,不可废。”   “……是。”   “明日开始练舞,今晚好好休息。”   “流扇?”   “不。”尹陵低垂下眼睑,“明日,紫阙宫,为皇后献舞。”   皇后?!   碧城猛然抬头,却发现尹陵他……走神了。   在这世上,居然还有可以让他如此失态的事情?   *   夜色终于降临,每个新司舞与司乐都被分派到了上一届司舞司乐同房。宫中规矩,所有司舞与司乐在宫中任期为一年,一年之后便有新司舞司乐交替,如若没有封妃的便可以出宫。只是新人刚到这一月比较特殊,故而特意安排新旧司舞司乐同住一方,以求尽快融入。说来也巧,碧城提着灯按着分到的木牌终于找到自己的房间,开门的居然是九儿。   九儿欢喜得很,从房间里拖出了一个巨大的箱子,兴致勃勃打开了:“小越,你看!”   碧城愣愣朝着箱子里看了一眼,顿时窘然——那里面装着的是琳琅满目的珠玉饰品,每一样都精巧别致,居然层层叠叠罗列了一箱……   “小越,你喜欢什么?”   “不用……”   “你对我大恩,我必须言谢呀!”   “不必……”   “不喜欢这些,莫非你喜欢脂粉?”九儿抓耳挠腮,“不对……你们天天戴面甲还不许摘,应该用不到……那要不夜明珠?”   “真不必……”   “对了!”九儿奋起一拍掌,“你明日要为皇后跳舞了吧,陛下到时候应该会去,我这里有一盒香粉,幽雅芬芳,清新淡然,上一次我就是用了它,陛下亲自送了我回府呢。”   “……”   “虽然后来比较……咳咳……”   “……”   真正在宫中乐府中安睡的一夜,碧城在深夜时分终于得以入睡。在真正入宫之前,她想过无数次入了宫之后的模样,却从来也没有想过,竟有一天会以如此身份、如此心态故地重回。   好在,这一切的狰狞被突兀出现的尹陵莫名其妙搅浑了,冲淡了。只剩下一丝疑惑挥之不去。   又好在,这疑惑并不会持续太久的。   因为,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这章过渡章比较淡, 明天周末,我争取多写点儿,把(下)写完。   胡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01:45:37   大道至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15:47:07   风轻云淡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16:03:39   谢谢投地雷的妹纸。   也谢谢留言的,抓虫的,提意见的妹纸。大家的留言我有好好看,大家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和修改,回复会慢慢跟上的(主要是码字速度真是太慢了……)   当然,路过的霸王们,也同样谢谢你们的关注^^ ☆、第34章 皇后(下)      天亮时分,新的衣裳与面甲也被送到了每一个司舞手中。衣裳依旧是轻薄的,面甲却显然与之前三年的有了些细小的差别,原本是银白色的,而这一次却是青铜色,上面细细镌刻着说不出来的花纹,除了质地依旧轻软,其余都几乎与神官府一样。碧城端着面甲坐在镜前发了好久的呆,才终于戴上了它。   镜子里的人只露出下巴与眼睛,陌生的感觉充斥着指尖。用过早膳后,新晋的司舞被步姨带着去到了乐府正殿,在那儿,尹陵早早地等候。人已到齐,他笑了笑,道:“跟我走。”   于是,出乐府。   碧城跟在尹陵身后慢慢行走,心跳如雷:宫中并没有多少变化,每一条路,每一座宫殿都和四五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漫步在宫中,就仿佛是一场旧梦。只是面上冰冷的触感却时刻提醒着,这并不是一场梦,所有的破碎都是真的。   一路上,有无数道新奇的目光落在新晋的司舞们身上。其中不乏有疑惑的人,三三两两聚集成群,小声议论着。   相隔太远,碧城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三个字被反复提起——神官府。她迟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甲,忽然明白了早晨初戴这面甲时的陌生感是怎么回事。显而易见地,这面甲昭显着的意义与衣裳并不相同了,戴上这青铜面甲,在外人看来,与其说她们是乐府司舞,不如说是神官府的人。   神官府……司舞?   这一批司舞,从选拔到入宫,从不参与朝凤乐府内部比试,直接越过一二三等司舞甄选,从不摘面甲……究竟是为的什么?   半个时辰后,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宫门紧掩,宫门外六人禁卫执刀守卫,尹陵递上通行令,冷面的禁卫才勉强打开了边上的一扇小门放众人通行。   碧城走在最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宫中一切都变化不多,可是这一座宫殿却是新的。宫殿虽新,各处却是精致至极。人人都知道这里住着燕晗的皇后,却终日宫门紧掩,重兵把守……   紫阙宫正殿终于近在咫尺,碧城在尹陵身后入了门,跟着绕过正殿,拐入寝殿。碧城紧紧跟随,一踏入寝殿外间,终于见到了这紫阙宫里除了禁卫与宫婢之外第一个人——谢则容。他身穿常服,正坐在殿中饮一壶茶,眉眼间居然是少有的安适。   片刻的沉默后,尹陵低垂了身子,朝着谢则容行礼道:“微臣尹陵,携府下司舞五人,叩见陛下。”   他一跪,碧城顺势侧了侧身子跟着低垂,借他身子挡去了大半身影。   谢则容并没有发觉她的小动作,他似乎心不在焉,只是轻道:“她可等了好久了。”   尹陵起身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是,微臣这就带她们去皇后身边。”说罢,他朝着仍然跪在地上的众人招了招手,起身掀开了内外相隔的珠帘。   碧城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迟疑了片刻才跟了上去,心中的疑惑却浓重无比——皇后卧寝,真能这样入内?   很快地,她就发现是她多想了,与外间隔着珠帘的并非是卧寝,而是又一间稍小的侧间,在侧间尽头悬挂着几挂轻纱,轻纱外又有珠帘。若是再仔细看了,依稀……可以看到在最里面的软榻上,有一个身影闲闲倚着,她身后的窗户露出少许光来,把她有些瘦的身形勾勒得曼妙惬意。   这就是——皇后?   那皇后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碧城屏住了呼吸,想要透过那些轻纱与垂珠看清在里头的人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到最后,她颓然放弃,回眸却发现尹陵望向那人的目光居然说不出的柔和温煦。这发现,让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片刻后,珠帘后面又多了个身影,是从另一侧进入的谢则容。他在那榻旁坐下了,静默了一会儿,才转头朝外面道:“开始吧。”   没有司乐,如何开始?   碧城疑惑地打量四周,发现这偏殿里早就放了一张琴,尹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琴边,三三两两拨动几下琴弦,探出了个熟悉的调子。在场的司舞相互看了看,熟练地摆好了姿态。尹陵弹的曲子几个月前她们已经练过许多遍了,叫暮雪,跳起来并不难。只是这一次是第一次在宫中跳舞,几个司舞未免有些紧张,到一曲舞罢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汗涔涔,呼吸也带了一点点喘。   碧城是唯一没有气喘的,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皇后”上,燕晗帝制以血脉为本,若不是先帝已经没有兄弟在世,也不会沦落到需要驸马登基以保全皇裔的地步……这皇后如果是谢则容新娶,怎会抵得住朝中老臣狂潮?当初……她抱国玺跳塔,本就是想绝了谢则容登帝的机会,如果这一切真是顺理成章,他如何能够太太平平高枕无忧当这几年皇帝?   这皇后……她静静看着珠帘后的那人,心头千万思绪划过,忽然一个猜想轰然炸开——除非!除非,这皇后她——   尹陵袅袅拨完最后一个弦音。他自座上站起身来,低腰行罢舞礼,眼眸中微光闪了闪。   他道:“暮雪献上,皇后可还喜欢?”   珠帘后,那身影一动不动。   尹陵的声音略略带了一丝僵硬,他说:“微臣听闻昨日皇后身体欠佳……不知今日,可见好了?”   那珠帘后的皇后依旧安静,没有一丝声息。   尹陵原本和煦的目光略略暗了些,本来不论是个性还是模样都是一只花蝴蝶,却莫名其妙露出一丝丝可怜的滋味,居然有些笨拙。   碧城看在眼里,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一点难以言表的复杂,那是什么,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去深究,因为她所有的神思都在那皇后身上——在珠帘后面的那个人影,若干非要说她只是一个人偶……   她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珠帘后面的那人,可是尹陵却仿佛早有预知一般,倏地伸手拦下了她。   “先生……”   她迟疑抬头,却见着尹陵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他甚至没有低头,只是本能挡住了她。   静默。   许久之后,谢则容抬起了头,朝着皇后伸出了手,声音柔和低沉。他说:“尹大人问你,可还喜欢?”   殿上,所有人都僵直了身体,全神贯注看着珠帘后的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   碧城被尹陵拦着,焦急像虫子一样撕咬着每一寸身体。她咬咬牙退后,原本想再找个机会,却不想帘子背后那身影忽然动了起来!   她缓缓支起了身体,如同刚刚睡醒的人一样,软绵绵坐起身子靠到了谢则容的肩头。   片刻后,是一个柔婉的声音:   “不小心,睡着了。”   “没关系。”谢则容轻笑,“她们还在,你若喜欢,让她们再跳一曲。”   “不了。”那声音含糊道,“有些累……”   “好,那便不看了。”   皇……后?   碧城瞪大了眼,仔细看着珠帘后面那相互依偎的一对璧人。他们和乐融洽,明显是彼此熟悉……而站在殿下的尹陵,他已经收敛了方才的灰暗,脸上已经又挂上了一丝笑意,像是听到了那人出声后终于放下心来一样。可是……如果谢则容真是另娶,封后事关重大,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如果他没有另娶,那珠帘后面那人,是谁?   “那,微臣告退。”半晌,尹陵行礼。   谢则容却道:“尹大人对这几个司舞表现,可还满意?”   尹陵一愣,低眉道:“甚好。”   谢则容道:“如此,劳烦尹大人教导了。”   尹陵又是行礼,临走之前匆匆朝珠帘方向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朝外迈开了脚步。   尹陵一走碧城一干司舞自然得跟上。碧城迟迟走在最后,临出门又回了头,最后一步踏出之前,侧殿深处传出谢则容低沉的声音。   他说:“碧城,你看,孤说到做到的,是不是?   ——碧城?!   碧城如逢雷击,脚步瞬间停滞!   上一世能直呼这名字的人原本就不多,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称呼了,久到所有的阴暗都已经锁到了灵魂的深渊里。如今却陡然被扯了出来,牵连出一片血肉。   她僵硬回头,却发现谢则容言语的对象并不是她。   他是在与他的皇后说话。用一种温柔的,缱绻的,让人心底生寒的口吻。   他说:“你若是觉得没有看着遗憾,晚上孤让她们再来。”   “你还不走?”门口,一个禁卫忽然出了声。   眼看着谢则容就要抬头,碧城强迫自己转了身,离开侧殿。可是心头的震撼却让她彻彻底底地乱了阵脚——   回乐府路上,她匆匆追上尹陵,问他:“先生,皇后……叫做碧城吗?是什么人?”   尹陵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良久,戳了戳她脑袋:“皇后自然是皇后。”   “那……她之前呢?”   “之前……”尹陵遥遥看着紫阙宫方向,轻柔道,“之前,她是碧城公主呀。”   燕晗唯一的公主,身穿绣着万里河山的嫁衣,下嫁将军的公主碧城。   新婚之日从祭塔跌下,险些丢了性命的公主,碧城呀。   尹陵渐渐远去,碧城却呆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会这样?   *   碧城从来没有想过,辛苦入了宫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于所有人来说,公主碧城都还活着,可她明明已经死了。这件事情虽然荒谬,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也并不无可能。碧城身死,谢则容如何得以登帝位?楚家虽然子嗣凋零,除却已死的,其实非要查访,还有旁支的女系的。先帝皇位是弟承兄位,她其实还有一位表姐的。只是这表姐早年出宫外嫁,多年来都不曾有过音信……如果“碧城”死了,绝对轮不到他谢则容来登帝!   所以,他就让“碧城”活着?   所以……   夜晚灯下,碧城细细地摘了面甲,见着镜子里的熟悉的面容有些恍惚。所以,那个皇后碧城应该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四年时间并不算长,朝中老臣不一定认得出真正的碧城,却绝对分辨得出冒名顶替的。谢则容此举为的是巩固他的江山,如果这秘密被拆穿了呢?   *   为皇后起舞,渐渐成了新晋司舞的本分。第三日,碧城又跟着尹陵去了紫阙宫。这一次,随行的还多了一个人,沈七。他冷着脸走在最后,一个多余的眼色都没有留给碧城,显然是还没有消气。临到紫阙宫,才稍稍缓和下些脸色。   “还生气?”碧城低声问。   沈七答:“哼。”   “……”   紫阙宫里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一层珠帘隔开了皇后与司舞。起舞的时候,碧城无数次靠近那儿,却怎么也看不清珠帘里的假碧城的脸,到最后,一曲舞罢,又新一曲,始终得不偿所愿。   时间一分分流走,碧城已经出了汗。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一个禁卫推门而入,跪在殿上扬声道:“启禀陛下,大神官在外!”   姜梵?   碧城一愣,险些跟不上琴声。她偷偷探望尹陵,却发现尹陵与谢则容相互对望了一眼,齐齐起了身,离开了侧殿。   沈七的琴声却照旧,舞乐皆未停。   碧城加快几步跟上琴音,思绪却渐渐冷静下来:沈七自从宫选之日后便回了神官府,难怪今日是沈七弹琴,原来是姜梵入了宫。姜梵来到,谢则容与尹陵自然是亲迎,说不定还有事相商。而这紫阙宫侧殿里,可就只剩下那个“皇后碧城”了。   如果要筹划着算一算如何借这事让谢则容的计策失败,她必定得先亲眼看一看这“皇后”。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琴音袅袅地响着。   碧城悄悄看了一眼沈七,一步一步,一点点挪动方位,只是简单几个舞步的凌乱,就扰乱了整一支舞的协调。她忽的失去平衡朝前栽倒,连同着身周的两位司舞也遭了秧,齐齐砸在了地上——   “啊——”其余两位司舞一时来不及惊觉,失声叫出声来。   碧城在地上抬眼看着这一切纷乱,慌慌张张跪倒道:“请皇后恕罪!”   她这一出声,所有司舞跟着跪了下来,齐声请罪。   只是珠帘之中那人倏地站起了身,却始终没有露出脸来。   她道:“无妨,继续吧。”   碧城微微露出了个笑,重新摆好姿势,展开了舞式——等的,就是这样一个继续。这一曲舞比较铺张,她正巧是此舞的主舞,方才尹陵在她不敢妄动,此时只要稍稍往前挪动三步……在最j□j的地方,她就可以完全靠近珠帘!   琴音停顿之后又响了起来。   碧城一步步计算着,屏息计算着,一步一步,接近珠帘……   忽然,殿上响起一阵尖锐的叫嚷!   侧殿外骤然响起一阵刀刃相抵的声音,几乎是一瞬间,两个禁卫被血淋淋丢进了殿!   “有刺客——”   “啊——”   舞乐仓惶止住。这是一个意外的机会,碧城匆忙退了几步,趁着所有人混乱的当即掀开珠帘钻了进去——   “皇后,你小心——”   她本非真心,只是一套说辞,可是出口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因为珠帘内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的预计——   在那儿坐着的,是入宫第一夜那个向谢则容禀报皇后身体有恙的宫婢。   而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闭着眼,耳侧犹有几道泛白的疤痕,整个人瘦削无比,像是要陷进那软榻中一样。   那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也能发这么长的章节了,泪目……   下午更新,很感动有木有!   争取把更新时间拽正常! ☆、第35章 肉体凡胎(上)      侧殿内,黑衣的刺客被门外禁卫死死缠着不能脱身,自然也靠近不了珠帘背后,殿上司舞早就尖叫四散到了殿外,唯有珠帘后头那小小一方天地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沉默如同清晨地雾气一样丝丝入体。   那个不知名的宫婢身上穿的并不是宫婢分发的衣裳,她的穿着打扮比寻常宫婢要精细许多,身上绣裙,发上珠钗,如果不是碧城见过她的脸,根本分辨不出来她究竟是什么人。   而榻上的人……   碧城用力闭了闭眼睛镇定下自己的心神,可激越的心跳却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来——床榻上那人被厚厚的锦被盖住了整个身躯,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头,双目紧掩,脸颊边未梳的黑发弯弯绕绕散落在枕边。可是即使有发丝遮挡,她脸颊尽头的淡淡的白色痕迹依旧刺眼得很。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彼此相依,一生不分离,可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可能对面不相识,只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外头所有的厮杀声尽数被抽空,碧城听见了耳朵里的轰鸣之声,吵嚷的,让人心烦的,让人镇定不下来的轰鸣……   那是碧城。   真正的,本该早就不存在这世上的公主碧城。   如今的皇后碧城。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胆!”那宫婢尖声叫嚷起来。   碧城仍然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那人,良久,碧城迟疑地朝她伸出了手……   如果她还在,如果碧城还活着,并且成了燕晗的皇后……那她是谁?   “大胆司舞!还不快退下!你……你不想要性命了不成!”宫婢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外头的厮杀还是因为碧城。   碧城恍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脸上的面甲,把心一横,掀开了珠帘迈步而出——   外头的厮杀已经将近尾声。刺客不过三人,外头禁卫却不下三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倒在了地上,又被拖了出去。最后一个被拖的还有些意识,他挣扎着朝珠帘后探望,忽然哽咽扬声:“皇后……皇后!那昏君所作所为,你当真不知?当真不管?!”   珠帘后,那身影只是摆了摆手。   那刺客眼里的光芒终于熄灭,最终被禁卫拖出殿去。   碧城站在帘外却看得清晰,指尖冰凉。在帘内摆手的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沉睡着的“皇后”,而是那个宫婢。她并没有撒谎,谢则容也没有。只不过这一局棋,当真天衣无缝。   刺客一清,谢则容与尹陵匆匆进入,询问了禁卫事件始末后,谢则容掀帘入内,坐到了床榻边。   他声音轻柔,道:“有没有惊着?”   “没有。”女音柔和道。   谢则容轻道:“身体可有异样?”   帘子里那身影略迟疑,朝外头稍稍了望。   她是在犹豫是否说出来么?碧城暗暗退后了几步,本能地靠近尹陵——如果她说了出来,那她脑袋有大半的机会是保不住了,谢则容生性多疑,绝不会留下把柄在他人手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没有。”那宫婢最终轻轻道,“烧退后,一直很好。”   “没有便好。”   碧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却看见了地上的血痕,心中一沉。   燕晗重血统,先帝子嗣又凋零,朝野比历朝都要稳固,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回刺客,谢则容虽是篡位却做得天衣无缝并不为人知晓,这四年来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会惹来接二连三的刺客?   刺客事了,舞也罢了,碧城没有留在紫阙宫的理由。她行罢了礼朝门外走,出了偏殿,又出了紫阙宫,她心中有事,脚步也比其余人慢了许多,不知不觉落下许多。   “公主。”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宽厚的声音。   碧城浑身一怔,僵硬回头,对上了一身白袍,还有青铜的面甲和权杖——   姜梵。   “师父。”碧城低低喊了一声。   姜梵却低道:“你……见着她了?”   这个“她”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碧城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愣愣看着自己的裙摆。裙上绣着几个蝴蝶,大大小小飞在边沿,看久了就像要飞出来一样。   “跟我来。”   最终的最终,是姜梵温和的声音。   碧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终于跟上了姜梵的脚步。   ×   神官府并不在宫中,不过宫闱之中却有一处院落是供神官府弟子暂歇的。碧城在那儿领到了一件宽大的白袍,穿在身上出门的时候,沈七在她身旁瞪大了眼。   她没有心思与他多做纠缠,她步步跟在姜梵身后,绕过许多宫墙,最终却还是来到了紫阙宫。这一次,出入紫阙宫再也没有禁卫阻拦了。她带着青铜色的面甲,身穿神官府白袍,跟在姜梵身后,莫说是禁卫,宫中任何人都不敢正眼多看上一眼,即使偶然有目光相撞的,也都谦卑地低下头去。自然,没有人可以发现她其实并非神官府弟子。她只是个司舞。   紫阙宫里安静一片,方才打斗的痕迹早就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碧城跟在姜梵身后,穿过正殿进入偏殿,又穿过相隔的珠帘,入了内寝室。在皇后寝宫内,方才那个宫婢正坐在床边,替床上沉睡的那人调整到最平稳的姿势。听见声响,她慌乱扭过头,却在看清是姜梵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了句“奴婢告辞”。   宫婢缓缓离开去了外头,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姜梵和碧城,以及还有一个碧城。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   强烈的不真实感充实着碧城每一寸皮肤。   碧城屏住了呼吸靠近那个人,良久,才小心碰了碰她的脸--她的身体还是热的,指尖尚可以触碰到轻轻的呼吸,指腹上传来的粗糙手感源自她耳侧已经痊愈的伤疤。这应该是当年跳下塔后留下的痕迹,四年时间把疤痕磨成了淡淡的白,却还在。   这感觉太诡异了。   就像是照镜子。很难想象,如果她睁开眼……   “……还活着吗?”沉默良久,碧城涩然开口,却不知道该称呼“她”还是“我”。   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呼吸还在,可是方才那么激烈的声响却没有惊动她。   她还能醒来吗?   她……还活着吗?   “活着。”姜梵轻道。   活着啊……碧城的指尖有些颤抖,一点一点划过她脸上的疤痕。片刻之后,她的指尖落到了被角上,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被姜梵的手阻拦。   “别掀。”姜梵道,“前几日她高烧,受不得风。”   “……为什么?”   姜梵的目光落在她的青铜色面甲上,好久,才轻轻叹息:“四年之前,她从我眼前跳下……我出手之时已经晚了一些,虽然保得性命,却再也未醒过。”   他说:“我试过好些方式,都不得法。直到遇见你,我才想到这种可能性……”   “她还活着,只是,你却不在她身体里。”   碧城闭上了眼。   她尝试去拉她的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左手握着右手,又好像什么也没碰着。   黄昏来临,阳光有几缕落在了昏睡着的碧城身上,把她苍白的脸色硬生生映衬出些血色来。   久久地沉默。   不知多久,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婢轻声的通禀:“陛下,大神官在里头。”   谢则容?!   碧城匆匆看了姜梵一眼,从床头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他身后。几乎是同时,内寝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身穿常服的谢则容缓步入内,朝姜梵微微颔首后径直去到了床边。   也许是斜阳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了一眼窗户,犹豫片刻,站起身子走到窗边阖上了窗。顿时,昏睡的碧城脸上没有了光晕。   谢则容似乎颇为满意,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撩开几缕发丝,唇边勾起一抹笑来。   碧城站在姜梵身后,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划过床上那人的额头,从眼神到动作无一不轻柔,她却只觉得嘲讽。   “大神官今日来探望碧城,所为何事?”谢则容头也不抬,显然是心不在焉。   姜梵的目光略过身旁僵立着的碧城,轻道:“听闻有刺客,前来看看皇后身体。”   谢则容脸上的神情陡然转冷,他道:“月前剿了一群心怀叵测的罪臣罢了,他们一直想借碧城发难,硬闯已不是第一次。”   “陛下,可有想过如何应对?”   “杀。”   姜梵摇头叹息:“民愤不可堵。”   谢则容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替昏睡的碧城掩上最后一丝被褥缝隙,才低喃:“或者,等碧城醒来,等她醒了,这一切……自会过去。”   醒来。   碧城站在姜梵身侧,看着这堪称温存的一幕,忍无可忍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对上的是姜梵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在他的目光下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毫不遮掩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了谢则容。   许多事情,既然不太可能瞒得过姜梵,那么让他知道又如何?   姜梵却丝毫不做反应,只是微微低垂了头,举起权杖行了个礼道:“臣,告退。”   ×   离开紫阙宫,天色已经黑了。碧城并没有跟姜梵走,而是带着那一身神官府的衣裳与他分道扬镳,离开了紫阙宫。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今日之变故实在太大,她有些昏昏然,不知道偌大的宫闱哪里可以静上一静。不是乐府,不是神官府,可是除了这两处,这宫里……其实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碧城在紫阙宫,她不是,她是……越歆。   即使有着同一张脸,同一个灵魂,她终究不再是她了。   她茫然在宫中行走,也亏了这一身神官府的衣裳和面甲,出入各处竟然无一人阻拦……不知不觉,信步来到的竟然是祭塔。   这地方是她的梦魇,却也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在月色下仰着头朝上望,却不想意外地发现,高塔之上竟然有一抹人影!   月色下,那人衣袂如云,静静伫立着,如同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碧城:躺着舒户?><   植物人碧城:……   碧城:换一下?TOT   植物人碧城:………… ☆、第36章 肉体凡胎(中)   今日并非祭祀时节,宫中祭塔是没有搭上木梯的。那人却坐在高塔之上,一片衣袂快要散开在了风里。   碧城仰起头眯眼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人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在这宫里,能够穿得如此……花哨繁杂的男人只有一个。   她愣愣凝神了片刻,心中的惶然不知不觉地减轻了许多。   尹陵,深更半夜,他到这禁地来做这禁令之内的事情,是嫌性命不够长么?   碧城本想偷偷溜走,却不想才走几步,却听见一声冷厉的声音:“是谁?!”   无奈之下,她匆匆停下脚步,仰起头来,朝着塔上那人眯起了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也许是她身穿神官府的衣裳的关系,尹陵定定看了许久,才一个转身从祭塔之上一跃而下,顺着塔身飘然落在了地上。他目光如炬,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儿,那眼神居然陌生无比。   “……先生。”   碧城微微皱了眉,他的眼神与平日里差距太大,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尹陵却沉默了好久,才露出个笑来,一根指头戳上碧城的脑门:“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   这话说得……碧城沉默片刻,凉飕飕回:“先生不也在么?”……而且还上了塔。若是让禁卫发现了,一个乐官,恐怕死个七八次也不足为奇。   尹陵咧嘴一笑:“我跑得了,你能吗?”   “……”   的确。碧城灰溜溜地叹息,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身轻如燕,只是同为乐府之人难免还是有些丧气。这年头,会武之人飞檐走壁算是寻常,连会舞的居然也要有这样的身手吗……早知老天爷不公,却不知它不公成了这样子!   尹陵眉眼亮闪闪,忽然猛地一伸手,居然环住了碧城的腰!   “……先生!”   “嘘——”   刹那间,天旋地转,耳旁只剩下了风声——   碧城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僵窒下来。越歆今年十三,她的个子要比同龄人还要矮上一截,平时站着也只到尹陵胸口,这会儿被他钳制着腰带着离了地,她只能僵着身子奋然抬头,却怎么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的曲线……胡乱挣扎的结果,是抓着了一把柔滑的发丝。她没敢用力抓,只要逼着自己放了手,却换来更加骤猛的风!   “先、先生……”   “掉下去,会破相。”尹陵答。   “……”   碧城不敢动了。她原本就对这塔心有余悸,等到真正站到塔上的时候,脊背上已经冷汗连连,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尹陵牵引着坐到了祭塔边沿。呆坐。   凉风阵阵,高塔之上一人惬意,一个木偶僵持。   良久,是尹陵的低笑声。他说:“燕晗皇族拿这塔当神明供着,其实也不过是个塔,上来后,是不是也就这样?”   碧城开不了口,僵直着身子。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如果掉下去,只要再挪动一点点……   尹陵却似乎浑然不觉她的紧张。他只是抬头看那一轮月亮,看久了,才回头看她一眼,笑弯眼。   “看月亮。”他伸手指。   碧城僵僵抬头,顺着他的指尖看。   “像不像个步姨的脸?”他咧嘴,“一个饼。”   “……”   “小越。”   “……恩?”   “越歆。”   “……什么?”   “小越呀。”   “……”   碧城不想再应了。尹陵的身上传来一丝淡淡的酒香,这味道她早年在父皇身上闻过许多次,是宫中秘制的藏酒香。这位乐官大人,怕是不知道从哪儿偷了好酒喝醉了吧。有人喝醉发疯,有人喝醉耍赖,他喝醉了……居然喜欢翻墙上禁地,在月亮下诋毁人。   没喝醉的人自然不会与醉鬼计较。碧城小心地努力坐得更加靠近内侧一些,在尹陵亮晶晶的目光下笨拙地远离祭塔边缘。可谁知,还没有挪动几分,就被亮晶晶的醉鬼按住了脑袋——   “别动。”他说。   碧城僵硬着保持着姿势努力不掉下去,夜风里,尹陵静静停滞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按到了她的面甲之上。这面甲是神官府特地为司舞所制,它设计精巧,是由一个复杂锁扣配合细绳固定在每个司舞的脸上,以防舞蹈中跌落。可是尹醉鬼却显然对这构造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几个小动作,那面甲就已经几乎要和碧城的脸分离。   月下有风,铺天盖地的落叶沙沙声。   尹陵的动作极其缓慢,明明那面甲的细绳都已经解开了,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带着面甲移开一寸,露出了碧城一双眼。   寂静。   碧城瞪大着眼,却没有反抗。这脸,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恐怖的禁区,在这宫闱里许多人都不能见,不过……这其中并不包含尹陵。这是她的先生,自小就跟随的,传到授业解惑的先生。她也许有许多隐瞒,却独独不需要遮盖这张脸的。   良久,尹陵亮晶晶的眼渐渐地趋于平静,就好像潮涨归为潮落,黄昏归为寂静。   到最后,他低垂了眼,忽的倾身到她面前,把还未完全摘下的面甲又阖在了她的脸上,细致地替她重新系好了细绳。   碧城有些疑惑,却听见尹陵有些低沉的声音。   他轻声道:“走吧,明日便要开始准备月后陛下寿诞之舞了。”   “先生?”   尹陵系好了面甲,稍稍停顿,终于涩道:“是先生愉矩了。”   话音才落,他倏地又卷了她的腰,借着祭塔周遭一些阻挡平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碧城还有几分反应不及,直到他走得只剩下背影,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明白他所谓的逾矩指的是抱她上塔,摘她面甲。可是……这算逾矩吗?如果这算,这三年来,他做的哪样不比这逾矩十数倍?没脸没皮如尹陵,也会有自认逾矩的时候?   她愣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好久,才低头笑了:常人喝了酒变得不正经,不正经如尹陵……居然越醉越正经么?   *   谢则容的诞辰已经只剩下一月。乐府中所有司舞与司乐又重新忙碌了起来,碧城这一批司舞总数不过五人,因着终日带着面甲不得摘下,而不得不自成一体排练新舞,加之乐官尹陵又颇多照顾,自然难免落人口舌。   “这……真是太过分了!”花笺愣愣盯着舞房,气得瞪圆了眼睛。   碧城也有些惊奇,没想到在富丽堂皇的宫中乐府,比朝凤乐府舞殿奢华上无数倍的练舞房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小隔间,脏乱的地面,破败的窗户,也不知道是积了多久的灰尘,稍稍走上几步,裙摆就可以与扫把比了……   其余几人同样目瞪口呆,虽然称不上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多少好脸色。这宫中乐府中的司舞司乐是由多个乐府选派而成,朝凤乐府在燕晗位次第一,不仅因为司舞司乐资质,更因为朝凤乐府第一执事同时是宫中乐府的乐官,平日在乐府里谁敢轻易开罪朝凤乐府女姬?   这一次落到如此地步,恐怕与开罪洛薇是分不开的。纵然尹陵护短再厉害,也终究无法面面俱到。   “不练了!”   花笺狠狠打开房门,却见着一个不带面甲的司舞笑吟吟站在门口轻声道:“公主有请。”   公主?   所有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抵触。   燕晗重血统,洛薇毕竟是个徒有封号而无实际的公主,自从上次变故,朝凤乐府算是与洛薇公主彻彻底底抬上了杠儿,平日赏舞洛薇也从不宣召朝凤乐府司舞,早已两看相厌那么久,怎么会……   通传的司舞笑吟吟:“怎么,公主有请不高兴么?今日公主贵客临门,特地选了你们,这是你们的荣幸呢。”   荣幸不荣幸没有人知道,不过却绝对不会是好事儿。   只是公主传召,她们却是没有反抗的理由的。所有人纵然心有不甘,依旧规规矩矩收拾了行装,朝洛薇所在的宫苑出发。   洛薇究竟为何传召,碧城并不在意,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练舞之上,静心等候谢则容诞辰到来。帝王诞辰,自然非同小可,朝中文武将才都会入席,而燕晗真正的帝裔当今皇后自然没有不出席的道理。而昏睡的碧城自然是没法出现的,那么,出现的很有可能会是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宫婢。   只是她现在不过是一介司舞,如果天真以为只要拆穿谢则容的伎俩便能翻天,这就是个笑话了……   可是这偌大一个朝野,前朝旧臣所留已经并不多,又有谁是可以信得过的呢?   不知不觉,洛薇的宫闱已经近在眼前。   宫门口,有好几个司舞面色苍白,眼圈泛红地急急跑出,又几步,三两司乐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而过。短短的一路,竟有二十几人面色各异路过。   临到门口,朝凤女姬们停滞下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片刻之后,宫闱中有老婢满脸堆笑前来,道:“各位姑娘,请进,公主与贵客已经就等啦!”   后退已经没有道路,碧城与花笺相互看了看,迈步进了公主宫苑。   宫墙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是酒香混杂着脂粉的气味,里头流水潺潺,碧绿的小荷在轻浅的潭上露出尖尖。在尽头,洛薇坐在湖心亭中,与一人对酌。   碧城好奇张望了一眼,却因着重重花影看不清那位“贵客”的脸,只看到他们周遭是一群司舞怯怯跪着,脸色发白,身体颤抖,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再往前,花影渐渐变少,湖心亭中的所有景致渐渐露了出来,洛薇对面那人也露出了真容。   碧城看清了那人,微微诧异,还来不及有所表示,却听见洛薇低缓慵懒的声音:   “跪下。”   花笺恶狠狠呼了一口气,被碧城扯住了,最终乖乖跪了下来。   洛薇冷哼一声,道:“让你见笑了,这几人是宫中乐府里最下等的,原本上不了台面。不过看看倒也无妨。”   这……   碧城抬起头看了一眼“贵客”,却见着“贵客”面色端庄,望向洛薇的目光柔雅无比。可撞上她的目光的时候,嘴角却微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来。   洛薇浑然不觉,继续冷嘲:“不入流的东西,倒让贵客见笑了。”   不入流几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碧城静静看着她,忽然发现上一世她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愚蠢之极。如此急躁鲁莽,锋芒毕露,是因为宫中骄横太久又被谢则容惯纵的缘故么?   她默默抬头看一眼“贵客”,果不其然,看到“贵客”眼里一丝愠怒。   作者有话要说:脸如饼的步姨:= =||| 老身决定辞职,请大人批准。   尹陵:……O.O   【天音】:小心毒蛇遭报应…… ☆、第37章 肉体凡胎(下)   不入流的东西。   洛薇开口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扬,眉目间有一些隐隐的晦涩却被一股子刁蛮所覆盖。碧城看在眼里其实是有些惊奇的。当年的洛薇其实并不是这样,她刚刚跟随谢则容从边疆回来的时候肤白体瘦,一双大眼睛时刻带着丝水汽,所有的话语都在喉咙底翻滚,怯生生如同盛开在早春的花,即使她心肠九曲连环,最起码她面上是温婉的,没想到被四年公主生涯居然磨成了如此尖锐的个性。   “跳一曲看看。”那贵客道,“绿腰。”   碧城低眉笑了笑,与其他司舞一齐缓缓排列开了秩序缓缓踏出绿腰第一个舞步。没有司乐,这天地的风吹落叶可以取代;没有精致的云裳,她们身上的白衣也自成一体。一曲绿腰原本就安静而细腻,轻缓跳来之时那贵客渐渐放松了神色,眼角眉梢渐渐沾染了柔和的光。   绿腰舒缓无比,碧城在舞蹈的间隙悄悄打量了一眼洛薇的神色,发现她的眼底盛着一点点诧异。   一曲终了。   洛薇微笑道:“末流司舞,让苏小姐见笑了。本宫倒觉得方才第二波人不错。”   那贵客笑眯眯:“不,她们很好。”   洛薇皱眉:“这一曲绿腰本宫见过尹陵跳,她们所舞并不能比拟万一。本宫以为苏小姐应当替苏相打算,莫要一意孤行。”   贵客咧嘴角:“可是她们真的跳得很好呀。”   洛薇踟蹰着似乎在思考如何接这贵客的话语所以久久没有出声,空气中渐渐有了些焦灼的味道。   碧城在这焦灼中匆匆忙忙低下了头,可是即使低下头也还是遮盖不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洛薇这半道出家的公主在血缘为先的燕晗行走并不通畅,她有意拉拢朝中重臣收买来让自己这公主更加实至名归也并不稀奇,可是这一次她真是押错了宝走错了道儿。她就算没有见过脸,可她真的不记得几年前差点儿撸袖子和她打起来的人正是这苏相千金“苏小姐”吗……   洛薇认不出苏瑾,这一场悲剧就仍然还在继续。   苏瑾慢条斯理道:“公主,我看这几人就不错,不如我们就定下他们为陛下生辰贺礼如何?”   “可是……”   “公主莫非怕了?”苏瑾笑眯眯。   洛薇神色一凌:“本宫怕什么?”   苏瑾认真道:“公主其实不必怕的,她们一个个带着面甲指不定其实都很丑!小眼睛、塌鼻梁、有的脸上还有疤呢!”   洛薇忽的放松了神色,笑了:“苏小姐说话真有趣。”   苏瑾认真道:“公主也有趣,臣女感觉与公主甚是投缘。”   “本宫也觉得。”   苏瑾巧笑:“家父也常常说起公主,公主温雅知书,要是臣女有哥哥怕是早早就朝递了折子求婚啦。”   “真的吗?”   洛薇一愣,白皙的脸上顿时起了些红晕,方才的一丝不快烟消云散。   “那是自然。”苏瑾瞪眼点头。   “不知苏相……”   洛薇略略踟蹰正想要开口,忽的一个宫婢由远而近急促走来,匆匆在她耳旁呢喃了几句后,她脸色微变,慌乱地朝苏瑾道别离席:“苏小姐请稍候,本宫去去就来。”   “嗯。”   洛薇一走,若大的宫苑剩下的宫婢也鱼贯而出。苏瑾苏瑾露出一抹温和地笑来,等洛薇转了身匆匆朝院落门口行走的时候她脸上的那一抹温和顿时凋零成了露骨的嫌弃,顺道着还擦了擦方才被洛薇触碰过的手。   碧城:“……”   苏瑾却甩甩手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小越!我来陪你啦!”   声音清亮,一如往昔。碧城原本是跪在地上憋着笑,抬起头的时候正好见着苏瑾吃力地转动着轮椅的圆轴的模样,顿时所有的笑都尽数消散在了肚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她的手原本纤纤如玉,如今却握着粗糙的圆轴。如果她能够早一点发现那香粉不对劲,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没关系的。”   “苏瑾……”   苏瑾终于到了她面前,见她满脸复杂后愣了愣,轻声安慰:“也挺好,不然以我姿色如果入了宫做司舞,就轮不到你出头了哼。”   苏瑾神神秘秘地眨眼,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一丁点阴霾,之前嚎嚎大哭的脆弱仿佛被风吹散了的流云。碧城看在眼里只剩下心疼,可是对上她的笑眼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最终的最终,她也学着苏瑾眨了眨眼,笑了。   “你来宫中做什么?”   苏瑾咧嘴:“陛下大寿,爹爹让我多与洛薇公主走动走动。”   “嗯?”   “在寿诞上送一份大礼呀。”   “嗯?”   “小越,我还没有见过御花园耶,听说那儿有聚集了全天下最奇形怪状的花卉鸟兽?”   “嗯。”   “嘿嘿……”   “……好。”   碧城低声叹了口气绕到了她的轮椅后头,扶过轮椅推着她出了洛薇的院落。苏瑾摆明着是有小心思不想说,在这宫闱里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秘密,苏瑾既然不想说她又何必去追究呢?   *   正直春日芳菲时节,御花园里花开正盛,弯弯绕绕的小径上各色花儿开成了海,稍不留神可能就找不到出去的路。可是苏瑾的心却显然不在花上,她在蜿蜒曲折的小径里探头探脑,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碧城沉默片刻道:“你在找什么?”   苏瑾眨眨眼:“皇帝呀,听说他俊朗非凡乃是人中龙凤。我看那些民间话本儿里头都是美娇娘花园赏花偶遇天子,从此呀……”   碧城:“……”   “听说当朝皇后与陛下也是这样相遇的呢。”她瘪嘴,“听我爹爹讲,皇后早年就是在花下栽了跟头遇见了驸马,从此就非卿不嫁啦。爹爹说这叫男色也误国。可是我觉着这世上尹先生最漂亮,还好皇后没看见尹先生那小模样,不然娶回家后发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该多后悔呀。”   碧城:“……”   阳光和煦,碧城推着一路麻雀一样的苏瑾在御花园里兜兜转转,浑然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斜,叽叽喳喳的苏瑾终于累极瘫睡在了轮椅上。春日里的晚风还是有些凉意的,她把苏瑾膝盖上的小摊摊开了些盖在她身上,却不知道这种情况该不该继续朝前走,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挑了条平缓的大道缓缓地推着轮椅朝前走,却不想还没走几步就被禁卫拦下。   禁卫道:“请回。”   “我只是想出去。”而这是通往花园外唯一的大道。   禁卫道:“请回。”   “可是……”   “请回!”   回,怎么回呢?碧城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睡熟的苏瑾和快要落下的阳光,略略踟蹰,推着她绕进了一条小径。   御花园里的道路交错纵横,找一条小路绕开把守区对于碧城来说却并不是不可能。因为这虽然是“越歆”第一次入御花园却并不是“碧城”的第一次。许多年前爬树掏鸟抓知了,她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摸着道儿的。   这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只可惜时间不能逆转。   绕开禁卫,环过潺潺的溪流,碧城推着熟睡的苏瑾在花园里简简单单绕了几个弯儿很快就找到了道儿。只不过才走几步,没有见着禁卫却见着了一抹青灰色的身影趴在不远处的亭中。他身旁站着个锦衣的女子,正小心翼翼地替他盖上一身衣裳。   凉风里,一坛酒一个佳人,倒是画卷一样美丽的场景。只可惜那佳人是洛薇。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碧城的目光渐渐转冷,正想推着苏瑾掉头离开,却不想与鬼使神差掉转了头的洛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站住!”她冷道。   碧城原本已经转过了身子,这会儿却不得不转过身面向她朝着亭子缓慢地前行。   “陛下在此,你们好大的胆!”   碧城略略沉吟,道:“那边并没有人拦着,我们是误闯。”   “误闯?”洛薇冷笑,言语却轻柔无比,“误闯也能闯到这里,本宫倒不知朝凤乐府新晋的司舞对御花园倒是熟得很。如果不是本宫在这儿,恐怕这误闯还要变成花园偶遇天子了吧?”   口吻虽柔和,话语里却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碧城听着却只觉得嘲讽,不知为何想起了尹陵三年前讽刺她的话语。她收敛了眼里的光芒低声道:“公主多虑了。”公主二字尤其念得和煦。   果然,洛薇的脸色稍稍变了变,阴霾渐渐笼盖上眼眸。   碧城略略沉思,轻道:“陛下快醒了呢,公主若是此刻与我计较,万一被陛下听到……”   洛薇低头看了一眼谢则容,神色渐渐安静下来。   她道:“不该肖想的最好还是少记挂着,省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公主所言甚是。”   “下去。”   这一声下去要比洛薇之前所的所有话都要动听,碧城心满意足地推着苏瑾转了个身,还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紧随其后的是洛薇慌乱的声音:“皇兄!”   谢则容!   碧城暗暗咬牙加快了脚步朝前走,不管有多大的心绪,她都不能在现在被他逮着任何马脚,至少在她找到扯下他驸马良将的面具之前不能!   身后,洛薇的声音更加凌乱:“皇兄!则……则容哥哥,你醉了就好好休息……”   可显然洛薇的劝解并没有用,她话音未落,更加清脆繁杂的碎裂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像是打碎了酒坛。   “站住。”低哑的声音从碧城身后响起。   碧城脚步一滞。   “回过……头来……”非常含糊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了,停了两天,不好意思。   今天略晚,留言明天回复。谢谢各位妹纸~   胡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23:53:48   浮生小白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1 15:29:57 ☆、第38章 小心思(上)   “站住。”   碧城停滞了脚步站在原地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头。在这偌大的深宫之中生存好比在悬崖边上行走,不知者浑浑噩噩着过,清醒着步履薄冰小心苟活,最倒霉的人是浑噩之人忽然清醒了那么一两次不小心朝着万丈深渊看了一眼,从此便万劫不复。而此时此刻谢则容的声音就像是从万丈深渊下面传来的一样。   “皇兄,那不过是个司舞。”   “司……舞?”   “是呀,皇兄。那是朝凤乐府的司舞,她身旁那个是苏相的女儿。”   “苏卿的女儿?”   “是,皇兄。”   “你下去吧。”许久,谢则容的声音。   “陛下不与你们计较,便下去吧。”洛薇的声音。   碧城稍稍松了一口气,正想推着苏瑾尽快离开,却听见身后谢则容淡淡地开了口:“你下去,洛薇。”   “皇兄……”   洛薇的声音轻浅无比,倒是有了四年之前的感觉。碧城静静听着却许久没有听见身后再有声响,好久之后才是一阵极轻的“砰”声,再然后便再也没有声响了。洛薇路过碧城的时候皱起了眉头,眼里噙着一抹露骨的憎恶,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缓步与她交叉而过,偌大的一个御花园里除了虫鸣鸟叫就只剩下了余下几人的呼吸。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落到了树木枝桠后头,碧城站在冷风里进退两难,到最后她终于还是闭了眼。   “回过头来。”   “……是。”   碧城定下心神推着苏瑾转过了身,终究还是见着了谢则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了身子倚在亭子的柱子上,宽大的衣摆下是一坛酒。他摇摇晃晃似乎是想站直了身子却怎么都不得其法,踉踉跄跄好几步后却又退回原地。   他真醉了?   碧城站在原地冷冷看着眼底谢则容松垮的衣衫还有他眼底的那一丝丝迷蒙,轻轻地松开了苏瑾的轮椅却没有靠近:谢则容虽然素来一派斯文模样酒量却是不可斗量的,她与她也算相识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喝醉的模样。   “你叫什么?”谢则容轻道。   “越歆。”   “越歆……”谢则容低下头,整个身子都垂在落日的余晖中,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越歆两个字被他辗转在口中念了许多遍,到最后变成了一丝淡淡的揶揄。   他道:“孤每有烦心事,都爱在这儿喝酒。此处……此处风光秀丽,最重要的是依湖而建且周遭皆有屏障。洛薇花了两年时间才套了孤的侍卫放行资格。”   碧城心一跳。   谢则容却悠哉地放下了酒坛坐到了石阶上:“你是如何进来的,孤倒是好奇得很。你真不打算告知孤么,嗯?”   一个“嗯”字带了一点点鼻音,慵懒得无法言喻,可是在那之前的话语却是十成十的冷静思维,一如既往的谢则容式细致入微滴水不漏。   碧城正想要回答,却发现谢则容已经闭上了眼。夕阳。晚风。酒坛的盖儿被掀了开来,酒香弥漫在亭子周遭。他闭着眼睛倚在亭子侧边,眉心噙着一点褶皱,明明已经是一副昏然入睡的模样,却让人觉得他只是闭眼在等待时机……   他似乎是真的醉了。   碧城缓缓迈动脚步朝他靠近,终于不用掩盖眼里的憎恶。就在他身周的地上无数碎裂的瓷片凌乱地密布着,其中有一两片锋利如同刀刃。她蹲□捡起了一片,停滞片刻又上前一步捡起了另一片。   一步,两步,越来越靠近谢则容。她已经可以听到他低缓的呼吸,闻到他身上那一丝熏香残留的气味,手里的瓷片像是从火炉里捞出来的一样滚烫。   她手执锋利的碎片在他面前静静站立。   半步之遥的距离,如果朝着他的喉咙刺下去……   那只是如果,可是如果真的做了,就会成为后果。   碧城静静站着,等到胸口中的心跳终于被理智渐渐压迫恢复到正常的模样,她又慢慢蹲□去,捡起了他身旁第三块锋利的瓷片,把它们收拢在手里后转了身,轻轻搁置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等她回头,却发现谢则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站起了身。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哪里有半分醉酒的颜色。   寂静。   碧城敛去了眼里的光芒,温顺低眉:“陛下醒了?”   谢则容淡道:“你在做什么?”   碧城道:“臣女不敢触碰陛下,又担心陛下沉睡之中不小心触到那些锋利的碎片,故而把它们捡起来。”   “手伸出来。”   “嗯?”   “手。”   碧城不明所以,迟疑着伸出手后才发现那些瓷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手心留下了几道殷红的口子。伤口原本不大,可是她把它们紧紧握着,这会儿已经变得有些黏湿。   谢则容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静默了片刻,忽的扯开了手里的酒坛朝着她的手心一倾斜。   浓郁的酒香顷刻间席卷。那酒顺着酒坛奔腾而出,无数落在了碧城的手心里。   碧城疼得马上缩了手,冷汗几乎是一瞬间濡湿了整个脊背!   谢则容却笑了,他道:“如此,好得快些。”见碧城眼里依旧是惊惧,他又淡淡补充,“早年孤征战之时时常受伤,敷之以烈酒,可保伤口不至于糜烂。”   “……谢陛下。”   “下去吧。”   “是。”   一场虚惊总算过去,碧城又重新回到了苏瑾身旁,却发现这个懒虫居然还在沉睡。她推着苏瑾顺着来时的小道离开,走了好几步,身后传来谢则容不经意的声音。   他说:“入了宫中乐府,可别一时兴起又改了名字了。”   碧城脚步一滞,又道了一声“是”,才缓缓离开。   很多很多年前,谢则容还是沙场上战无不克的少将。某一日燕晗大捷先皇亲贺,远未及笄的碧城曾经偷偷跟在先皇后头偷看那个年轻的少将。看他脱下战甲露出清秀的脸一派文文弱弱的模样,看帐篷里无数铁血的汉子满脸戏谑地调侃要与“谢小将军”不醉无归……后来,帐篷里老老少少醉了一地,连先帝也揉着额头回了自己帐里,那个谢小将军却坐在帐中不紧不慢地喝了最后一杯酒,朝当朝公主露了个暖暖的笑。   当朝公主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真的没有喝醉了吗?   大战告捷的谢小将军却朝她招招手:末将证明给公主看。   那一夜,碧城跟着谢则容去了外面的校场,亲眼看着他连射十箭,箭箭中矢。   她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却忘了计较她身上的明明是宫婢的衣裳,谢小将军如何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是当朝公主。   她只记得他千杯不醉。   沙场的烈酒谢则容尚且千杯不醉,宫中那些脂粉小酒怎么可能让他昏昏沉沉失去意识呢?   谢则容生来如此多疑,三年前她匆匆一个“越哲蓉”的谎恐怕他还是记着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时间越久只能越来越生根发芽。   他既然有心试探,她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不论如何,这一局是她赌赢了。   御花园里彻底将晚,碧城推着苏瑾快要走到门口,却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声音:   “小越。”   “你醒了?”碧城停下脚步。   苏瑾揉揉眼睛换了个姿势懒洋洋道:“你们那么大声响,想要不醒也难。”   “那——”她居然是一只装睡吗?   “小越。”苏瑾回了头,眼色有些复杂,她说,“你刚才……差点儿就刺下去了,是不是?”   “苏瑾……”   苏瑾却不再说话,她蜷缩在宽大的轮椅里头,瘦小的身体有些可怜。   一路的寂静。   *   苏瑾听从苏相的安排借宿在洛薇宫中,碧城是一个人回到乐府的。天色已经很晚,乐府中却灯火透明,许多新舞都还在排练之中。在一片云袖与丝竹之声中,有一抹红衣倚在一张雕花漆木椅上,椅旁放着一壶茶,一些茶点。   尹陵。   碧城的脚步有些犹豫,上一夜的记忆如云烟一样略过眼前。月色下他的衣袂飘洒得像墨彩,祭塔上他眉眼还是有些迷蒙,指尖触到她的耳边的时候有一点点凉。她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翻新的事才喝醉成那样,可是清醒之人本就不该与一个醉鬼去计较什么的,更何况他根本什么都没做。   只是……虽然想是这样想,尴尬却怎么都甩脱不了。   除却尴尬,还有一丝丝异样的烦躁。   不如还是绕过去吧。   碧城默默地在在殿中转了个弯儿,绕过三五成群练舞的司舞和集结在一块儿调音的司乐,还有面色带狐疑的步姨,沿着硕大的殿堂专门挑了最阴暗的角落回房。可是临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殿中那红衣。   鬼使神差地,尹陵居然抬了头,隔着层层云锦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一时间所有的尴尬顿时到达巅峰,碧城故作镇定朝他点了点头,脚步却越走越快,直到回到自己房间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异样感觉。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房间里,九儿正在梳妆,见着她这副模样哑然失笑:“小越,你见鬼啦!”   碧城又斟一杯茶,点头:“嗯。”   九儿顿时窘然:“哪个鬼?”   碧城正想回答,门口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她迟疑着去开了门却一瞬间愣了,因为出现在门口的居然正是那个“鬼”。   那鬼笑妍妍:“小歆,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土豆真不是吃素姑娘的地雷。   最近更新节奏不行,我尽量调整。 ☆、第39章 小心思(下)   小歆,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碧城站在门里看着门外的红衣露出笑容,一时间还没有办法把这个尹陵与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的月下那个正儿八经的尹陵归结在一起,只能愣愣站在原地,直到他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她才硬邦邦地来到桌旁,替他斟了一杯茶。   尹陵的眼睛亮晶晶的,举起茶抿了口,顿时亮晶晶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尝到了极品佳酿。   碧城站在她身侧有些僵硬,等他喝完了手里那杯,她又迟疑着添了一杯。   还好这不是酒。不然等他喝醉了又不知道露出什么奇怪模样来……   又一杯饮尽,她再添。   一杯,又一杯。   九儿收拾完毕妆容回过头来见着这副诡异的场景,她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咬着嘴唇似乎是憋着笑,片刻之后她朝碧城眨了眨眼,轻飘飘地出了房间,还贴心地掩上了房门。   这下,更尴尬了……   一壶茶已经快要到尽头,终于,尹陵略微有些可怜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他说:“小歆,肚子快裂了……”   碧城:“……”   尹陵狼狈地放下茶盅,干笑:“其实,主要是问不出口……”   “何事?”   尹陵微微皱眉道:“那一夜我心绪不宁多喝了几杯,不太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记得我遇到了你。”   总算,最尴尬的话题还是被抛了出来。碧城不知道自己心头这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是为了什么,只是听见他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若是在意就太显小气了些。   “嗯。”   尹陵正色道:“你老实讲,那一夜,你有没有占我便宜?”   碧城:“……”   “不然你怎么躲着我呢?”   “……我没有。”   “哼。”   尹陵又抓了茶杯,递到口边却又急急止住,半晌干咳一声把它放回了桌上。看来他是真喝不下了。   他在紧张。   碧城站在他身旁细细看着他每一丝表情,却得出这样一个荒谬的结论,不由一愣。身体反应的小动作是骗不了人的,她和尹陵已经相识三年,三年不算长却绝对不短,她知道他说话向来虚虚实实真假参半,可是这一次他的紧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小歆。”尹陵似乎不满她的分神。   碧城被这一声低柔的小歆唤回了飘走的神智,发现尹陵正定定看着她的面甲。   “你那天……”她想了想,老实道,“那天想要我摘下面甲。”   “后来呢?”   “没摘。”   尹陵不再说话,目光中那。点点说不清的光芒终于渐渐凝固成了温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颇为顺手地戳了戳她的脸:“乖。”   “……”   “好好休息吧,明日等着你的舞可不同往常。”   他悠哉悠哉就要出门,红色的衣袂在房间里划过一道轻飘飘的弧度。   碧城在那道弧度消失之前出了声:“先生!”   “嗯?”尹陵止步回头。   碧城咬咬牙,终于还是把心中疑问说出了口:“先生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自从入宫之后,尹陵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时时刻刻如同惊弓之鸟,即使他有心遮掩也不能完全遮盖他的紧张。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尹陵神色一滞,片刻后又如水墨晕染般舒展开来,化作一抹笑。   他道:“你猜?”   如此,便是怎么都问不出答案了。   碧城灰溜溜回到桌旁,却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封信笺。她狐疑着打开了它,只见里面是一张红纸,纸上洋洋洒洒写着几行字:帝寿宴,乐府献舞,名曰江山锦。   江山锦?   谢则容的寿宴已经只剩一月时间,这是已经选定了献舞之人名额的意思吗?   尹陵决定的最终人选,是……她?   ×   碧城乃是主舞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很快便成了整个乐府人人关注的对象。作为一个新晋的司舞,她不仅作为朝凤女姬中的一员被皇帝钦点时常去紫阙宫中献舞,这一次甚至直接成了帝王寿宴的主舞,要说这其中要是没有任何窍门,怎么可能呢?   在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流言,碧城被尹陵拎着去舞殿偏房的时候,乐府中的流言蜚语已经从她家大业大升华到了她自小就纠缠尹陵一来二去有了情意……彼时,碧城正在举着厚重的剑在偏房中汗流浃背,有苦说不出。   江山锦是一段剑舞,这并不算稀奇,在朝凤乐府的三年里她也是练过不少剑舞的,只不过比寻常舞蹈更需要手劲些罢了。只是谁见过司舞的剑舞是真正地真刀真枪提着十几斤重剑的?   半个时辰过去,碧城已经完全提不起那一柄笨重的剑,只能拄着它直喘气。   尹陵却道:“再来。”   “先生……”   “听不懂么?”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地抬起手臂吃力举剑——在练舞的时候尹陵绝对是一位严师,他说再来便是真的要再来,是毫无转还的余地的。她如果稍有反抗,恐怕今天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会局限于腰酸背痛了。   一遍又一遍,司乐的琴声也已经有一些力不从心。   碧城几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消耗殆尽,在最后的琴弦声中狠狠一剑刺出后,她直直地跪倒在了地上闭上了眼。   汗水顺着脊背缓缓流下,脸颊上的面甲这时候更像一个火炉。   她忍无可忍伸手去揭面甲,却被一只冰凉的手制止。   尹陵说:“别解。”   “……是。”   如果说之前试探尹陵是一时兴起,那么等到日落时分,碧城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自掘坟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日剑舞,她总算能把那江山锦大致的套路记住,只是晚上躺在浴盆里看着满身摔出来的青紫,她已经连叫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房里还有九儿。   九儿一次次在浴盆里倒入热水,等到空歇的时候便趴在她身旁偷笑:“小越,尹先生对你还真是照顾有加。”   碧城吃力睁眼,欲哭无泪。   九儿却笑嘻嘻替她按压着肩膀,低头在她耳边轻喃:“我也是尹先生手下出来的,不过没那福分得他亲授。尹先生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不过却是出了名的护短外加怜香惜玉,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他把我朝凤司舞折磨成这样子……”   “那你……笑啥?”   “你呀。”九儿一根指头戳她脸蛋,“仔细想想去。”   碧城却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在热气氤氲中迷失了所有的神智。   迷蒙中,她恍恍惚惚回到了很久之前被苏瑾拉着走过的那一长段距离,朝凤乐府中漆黑的小道尽头是斑驳的舞殿,挤过舞殿旁边那窄窄的缝隙便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在月色下发光的草海。草海尽头是大树,大树背后是圆月,月下是尹陵翩飞起舞的衣袂……   彻天彻地的安静。那时候,苏瑾死死掐着她的胳膊小心喘息,那她呢?她在做什么?   一夜混沌梦,天明。   ×   一身的青紫终究还是没能勾起尹陵半点怜香惜玉的心,第二日,碧城悲哀地发现那柄剑已经不是昨天那一把了,尹陵把它换成了刀。更重的刀。   刀舞?这……   尹陵笑地无知无畏,他说:“昨天那剑,破了,好可惜。”   “……”真的吗?   尹陵郑重点头:“委屈小歆了,今日就用这刀将就吧!我乐府近来日子紧巴巴,开源节流。”   “……”   反抗自然是没有意义的,碧城咬咬牙抓起了地上的刀,吃力地挥出第一刀。一瞬间昨日的酸痛席卷而来,她咬牙忍下了却没忍住吃痛的冷汗,忍无可忍朝边上春风得意的尹陵狠狠投去一记眼色——这哪里是练舞,这分明是练武了!   尹陵对她的目光昭收不误,一壶茶又见了底。   第三日,那把刀又换了一把更加厚重的,还生了锈。   ……   还真是,开源、节流。   半月过去,碧城对剑舞这个“剑”字已经绝望,依照尹陵的个性莫说是剑舞了,他若是来了兴致恐怕刀舞、枪舞、斧舞都能搬上皇家台面……   距离谢则容寿宴只剩下十日的时候,碧城终于在尹陵手里接过了一把非常精致的长剑。那柄剑剑身雪亮,剑柄是翠玉所制,上头细细雕刻着繁杂的图案。最重要的是,它很轻。   碧城拿在手里随手翻了几个剑势,呆呆站在原地。   它太轻了,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多少感觉,就像是拿着柳枝一样。   尹陵却笑了:“江山锦,试试看。”   “是。”   碧城在三两声弦音中疑惑走到殿中,出剑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尹陵这大半月折腾所为何事。   仗剑在手,挥舞有力,锦绣河山,一剑封侯。   如果没有之前的重剑,她决然舞不出今日之江山锦。   雕之以形,再倾之以魂,等到一曲江山锦终于形神俱备之时,谢则容的寿宴终于近在眼前。   ×   在寿宴之前,碧城终于有了一次再见“碧城”的机会。寿宴之上所有的衣裳与妆容都已经准备齐整,碧城跟随着其余的司舞一道儿进了紫阙宫。这一次,在紫阙宫里除了“碧城”和那个贴身侍奉的宫婢,还多了些人,比如谢则容,又比如姜梵,甚至是苏瑾。   只不过这些人都安分地坐在外殿,与“碧城”隔着厚重无比的珠帘纱帐,身在珠帘内侧的是谢则容与“碧城”。确切地说,还有装成碧城倚在谢则容肩头的那个宫婢。   这样的架势,显然并不是来看舞的。   碧城沉吟着打量四周,却收获了苏瑾一个很奇特的眼神,似乎……有点儿焦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今天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呼!之前若干天更新有点儿反常是因为生病了,挺奇怪的状态,越担心反而越连和人说起的勇气都没有,一个人去了医院自己签的手术契约。今天终于拿到化验报告,安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感慨一句:尼玛差点吓死了啊……   这阵子感慨良多,时候不早,提醒各位还在看文的妹纸,没有什么比身体健康更加重要。恋爱也好,婚姻也好,成绩,体重,工作,统统不是问题。健健康康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第40章 确认仪式   朝凤乐府这一批司舞总共五人,每个人都带着面甲,其实除了尹陵没有人可以分辨出她们几个。碧城跪在中间怎么都等不到一句“免礼”,久了,她才小心抬头偷偷看了一眼:   殿上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每个人的脸上都噙着一抹奇特的神色,尹陵脸上是浓重的担忧,姜梵的脸上虽然隔着一张厚厚的面甲,可他却罕见地闭上了眼睛。而隔着一层珠帘,谢则容几乎倾□去贴在了“碧城”的身上。   无言的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偏殿的珠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那个婢女从其中探出了脑袋,朝着姜梵微微点了点头。她轻道:“皇后准备好了。”   姜梵终于睁开了眼站起身,他缓缓踱步到殿中却不急于开口,雕刻繁杂的权杖在地上划过厚重的痕迹。他的目光配合着脚步路过每一个司舞的身躯与眉眼,到最后停在了站在最左的碧城面前,又阖了阖眼。   他低道:“尔等乃是神官府弟子,与朝凤乐府并无太大关系,可明白?”   司舞们相互看看,轻声答应:“是。”   姜梵道:“神官府世代受燕晗皇族庇佑才得发扬,燕晗皇族之命脉所系乃是我神官府荣辱之根本。今日之所见,万望各位藏于心底,切不可吐露半分,更不可私下谈论。否则……纵然是为师也难保尔等性命。尔等可听清楚?”   “谨遵师父教诲。”   权杖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悠扬而绕梁。   碧城的心没有缘由地狂乱跳跃起来,她悄悄伸出手捂住胸口过于激越的跳动,凝神想要从尹陵眼里找出些什么,可是尹陵接触到她的目光的一瞬间却低下了头。于是,本来就已经不宁的心神越发凌乱——明日就是谢则容的寿宴,今日召集所有司舞究竟是为了什么?   碧城思绪纷乱间,姜梵却又缓步踱了回去,停在了最右边的洛采身旁,道:“从你开始,随我进去珠帘后面,切记不可发出声音。”   洛采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之后兴奋地勾起嘴角笑了,匆匆忙忙站起身跟上了姜梵的步伐。   她一走,余下的司舞面面相觑,每个人眼里都有些兴奋:得见皇后真容可是天降的机遇呢!   可是这其中并不包含碧城,帘子后头的人是什么样子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根本不是清醒的皇后,只是一具勉强算是活着的身体……姜梵身为燕晗护国大神官绝不可能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让“碧城”根本不省人事的秘密曝光在寻常司舞面前,究竟是想做什么?   姜梵说过不能出声,所以珠帘后头没有一丁点声音。可是隔着层层叠嶂,里头的模样还是可以从外头窥得一二的,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那珠帘:只见洛采轻手轻脚地掀开了一丝小缝儿挤身钻了进去,纤细的身影款款向前走了几步后忽然僵硬地站直了身躯。然后,她慢慢地在珠帘后头的床榻面前行了个最大的跪礼,又缓缓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诡异的姿势,没有人看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殿外的人只能按到站在帘内的谢则容也同样僵直了身体,好久,他才退了一步,靠在了他身后的圆柱上低垂下了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珠帘被宫婢掀开了,洛采挂着一抹怪异的神色从里头缓步踏出,像是失了魂似的回到了她本该站着的位置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人都是带着狐疑入的珠帘后头,可是出来的时候却表情不一,有人脸上是惊恐,有人是茫然,唯一一样的是每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似的,许久才能稍稍镇定下神态,却不愿意与剩下的人多对望一眼。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碧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像野草,可是尹陵却从始至终低着头,好像对这一切都不好奇,又好像是根本就……不敢看一样。   终于,第四个司舞从珠帘后头踟蹰着走了出来。碧城眼睁睁看着她回到队列之中用满是惊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后再也不抬头了。她在所有人的目送中一步一步走向珠帘,临到珠帘前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慢慢掀开了它。   虽然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可是珠帘内的模样却还是让她愣在了当场:   珠帘内,“碧城”静静躺在榻上几乎要深深地陷进厚重的被褥里,与半月前所见并无不同,只是她身上的衣裳却换成了帝姬朝服。在她的左侧站着的是面色苍白神情有些怪异的谢则容,右侧是带着青铜面甲的姜梵。在姜梵的身旁还有一碰墨绿色的水。   “跪下。”姜梵轻道。   碧城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在他身旁跪了下来,然后眼睁睁看着姜梵微微弯了腰,牵过她的一只手放入了墨绿色的水中,另一只手……他牵引着她,放到了“碧城”的胸口。   几乎是同时,他口中忽而吟诵了一句繁杂的句子。   剧痛袭来的时候,碧城慌乱地想要收回手,却发现姜梵的手正扣在她的手腕上!   “师父!”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浸在墨绿色的水里的手像是因为冰冷而冻疼,又像是因为炙热而烧痛,冰火两难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仿佛要通过手钻进胸口一样。   她挣脱不得,反其道而行之想要缩回放在“碧城”胸口的手试一试,可是在看清眼前发生的变化的时候却忘记了动作——“碧城”的胸口下心跳也随之剧烈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皱起了眉头,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足够让原本生死难辨的脸重新有了生机!   这……这什么回事?!   没有人在遇到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碧城更加不能。躺在榻上的“碧城”似乎是在挣扎,像是噩梦中的人就要醒来一样。可是如果她醒了……如果她醒了,那她呢?她是什么?   “碧城!”   谢则容忽然有了动作,他几乎是一个箭步迈步到了“碧城”身旁,可是临到她榻旁却迟迟不敢有动作,良久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了“碧城”的手,缓缓地,把相牵的手换成了十指交握的模样。   交握的手在抖,却不知道是谁牵引的谁。   碧城身上的疼痛却已经轻了不少,她可以抽出神思来看谢则容脸上的神情,看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这世上最易碎的珍宝一样的动作,忽然觉得嘲讽得很。   杀皇亲在先,夺帝在后,杀人灭口毁国伤民,他还想利用“碧城”做什么?   碧城的疼痛感渐渐减轻,到最后几乎可以忽略了,与此同时床榻上的“碧城”微皱的眉头也渐渐地平缓下来,重新归为了寂静。   谢则容却神色怪异,他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姜梵急道:“为什么她没反应了?!”   姜梵的目光却在碧城身上,良久,他道:“只是甄选。”   “那就再选一次!”   “不能。”   “姜梵!孤命令你!”   “如此伤神之法,陛下是想要她真的回天无术么?”   “我……”   谢则容眼中泛起无数暴戾的光芒,他的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僵硬的肢体和急促的呼吸无不体现着他的情绪激越。   帝王之怒本就滔天,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姜梵。是这燕晗举国代代相传的护国大神官,大祭司。是唯一游离在皇权之外的存在。   就算谢则容是一国之君,也无法对他做些什么。他不能。   僵持。   许久,谢则容才僵硬地坐在了榻边。瘦削指尖的划过“碧城”的额头的一瞬间,他眼里的暴戾终于收敛了起来。片刻是后他抬起头望向跪在地上的碧城时眼里已经平静如初。   他沉道:“你是越歆?”   碧城一怔,迟疑点头。   谢则容唇边却露出一抹笑来。他道:“你,很好。”   很好二字很轻,却诡异地在碧城心上留下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她并不知道这一声很好意味着什么,究竟与“碧城”有什么关系,总之肯定不是要她献舞那么简单的……她们这一批司舞着实怪异,从三年前甄选入乐府的时候开始就处处透着不寻常,大神官姜梵收徒,尹陵亲授,越过一二三等司舞考察机制直接参与宫选,被下令除却睡眠外不许摘面甲,谢则容出乎意料的重视,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此时此刻连接起来就像无数纷乱的线头,剪不断,理还乱。   “小越,你先回去吧。”僵持间,姜梵开了口。   碧城沉默地站起身来缓步朝外走,转身的一刹那听见姜梵的声音。他说:“陛下如何认出她是越歆?”   谢则容低道:“三年前她便行踪成迷,孤自然不会让她稀里糊涂入了宫。看得仔细,自然认得出。”   原来如此。   碧城轻舒了一口气掀开了帘子,却发现帘子外的尹陵也面色怪异,鬓边几缕发丝湿哒哒贴在了脸上。对上她的目光,他似乎吓了一跳匆匆低了头,片刻之后再抬起头时俨然又是平日里的模样了。   他是在担心么?   担心的是谁?   “小歆,回来了。”尹陵似乎有些心虚不宁,可是踟蹰到最后,却只是轻轻念了一句。   碧城却浑然没有精力去听从他话中有多少意味和真假,她还沉浸在方才那怪异的感觉里,那墨绿色的水,还有“碧城”的症状,种种非比寻常,似乎昭示着什么诡异的事情。而这事情恐怕尹陵知道,谢则容知道,姜梵也知道。只是……她们不知道。   就在这样的彷徨中,谢则容的寿宴终于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之前已经有妹纸猜对了哦,小越这一帮司舞,是招募来从事非法宗教活动的……目的是唤醒碧城。为猜到的妹纸点个赞!   -   谢谢Sangshangclover的地雷! ☆、第41章 寿宴(上)   距离寿宴还有半月的时间,这半月尹陵已经不再亲授,自从那一日紫阙宫分别他就不知道去了哪儿,碧城有了更多的时间独自一个人在偏房里练习江山锦,也有了更多时间去思考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半月时间如白驹过隙,寿宴终于就要到来。   最后一日,她收了最后一式舞喘息了片刻才缓慢地收拾行装,待到她走出置衣房的时候,却发现原本不分昼夜热闹鼎盛的乐府正殿居然空无一人,只剩下昏黄的宫灯散发着光芒。   在宫灯的尽头静静站着个不速之客,他眉眼低沉,如墨的衣衫上湘绣着繁杂的图案,衣摆随着每一步迈动都流淌成不同的波纹。   谢则容。   碧城站在偏房门口愣了会儿,片刻后才迟迟低眉朝他行了个舞礼,低着头朝门口走。   “越歆。”   谢则容的声音却在她与他擦肩的一瞬间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觉。碧城停下了脚步,她想要再退后一些远离这窒息感,可是这偌大的舞殿其实并没有她可以退缩的地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则容的身影越来越近,到后来有些惶恐的心已经麻木成了类似平静的感觉: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没有可以退缩的地方了,不是么?   “陛下有何吩咐?”   “你似乎非常怕孤。”   “陛下天威,臣女自然是怕的。”   “是么?”   谢则容低声笑了起来,原本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脸上忽然如春雪被阳光所融化。他的身上总有一种非常极端的落差,残忍中夹带毒药芬芳。碧城在这一抹刺眼的笑容下想起了许多血淋淋的东西,阴暗的天牢,带血的刑具,牢里那一个小小的偶尔会透出阳光的小窗口,还有血一样的朝凤嫁衣。   那不仅仅是噩梦,它们真实存在过的。   “越歆,你不问问孤深夜来访是为的什么?”   “……为什么?”   谢则容眸色微深:“孤并不想再去计较三年前你见到孤为何是那样的反应,也可以不计较越家有姓无名的小女如何成了越‘哲蓉’,现在又成了越歆。孤只是想告诉你,从此安安分分,他日你若想留在后宫孤便允你妃位,你若无心,不必等一年,再等三月便可出宫去。”   他轻笑:“你是大祭司所选出的人,身系我燕晗国运,孤自会倾力相待,过往种种便由它过去,如何?”   寂静的舞殿,谢则容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悠悠地飘散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蛊惑。   碧城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听到合适处便点点头做出配合的模样。等到谢则容轻声叙述完毕转身离去,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冷笑:一句封妃,一派温和,倒是他惯有的作风。这样的声音碧城曾经侧耳倾听过无数次,在他还是少将的时候听过,在他被封驸马的时候也听过,那时觉得这声音温柔得整个心都要揉碎了浸在水里洗上一遍,竟原来这么傻。   谢则容走后,乐府中回避的司舞又陆陆续续回到了舞殿之中继续排练新舞,只是望向碧城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这样的目光太过焦灼,难免让人不适。碧城加快速度收拾了行装离开舞殿匆匆回到了房里,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却轻轻舒了一口气,踟蹰倒了一杯凉茶闭眼抿了一口。   九儿已经不在了。   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三天前,九儿就和上一代司舞一起出了宫,等待她们的将是朝中名门踏破门槛的求亲与为j□j为人母的生活,而留在宫中的人却将继续她们的生活,有人欣喜,有人愁苦,一代复一代,流水的女姬扞成铁铸的朝凤乐府,往往复复成就燕晗闻名天下之礼乐。   ×   帝王寿宴终于到来。   日出时分,碧城站在镜前仔细地把面甲的系带细细绑定牢固,心中竟然是少有的平静。镜子里的碧城身穿清晨宫婢送来的白裙墨底罗裙,算不上成人的身体因着宽大的衣衫遮掩反而隐隐约约透出几分窈窕来。发髻是步姨亲授所挽,简简单单地一截缎带绑起三千青丝。她试着举起青玉剑挽了几个剑势,宽大的衣摆便在空中划过几个飘扬的弧度,连同青丝飞扬,的确好看得很。   可是整整一个早晨,江山锦真正的主人却始终没有露过身影。   步姨在房中打典忙碌,碧城坐在镜前微微敛了眉,久久,才问:“步姨,先生呢?”   步姨却笑了,她道:“尹大人早有交代,姑娘要是心里慌张,就多念即便‘先生惊才绝艳无人能敌’。”   “……”   步姨却笑着出了门。碧城却笑不出来,距离寿宴上台的时辰越来越近,她距离“碧城”也越来越近。   半个时辰后,碧城跟随着接引的宫人一起去了议事正殿。帝王寿宴自然是百官朝贺,八方拜见。偌大的议事正殿内放着无数席座位,座上群臣人人身穿朝服面色恭顺,最靠近谢则容的是几个衣着与众人不同的人,大约是前来朝贺的别国使臣……在谢则容身侧站着的是尹陵。   碧城一人缓步上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她站在殿上低垂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谢则容身旁的每个人:尹陵随驾,左右各是左右两相,其次是使臣,在皇座的侧面有一抹珠帘,珠帘后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坐在里头,没有人会怀疑那儿坐着的必定是燕晗的一国之母。   乐声渐渐响起。   碧城举剑起势,宽大的衣摆水波一样抚过地面,琴声骤转的一瞬间他狠狠刺出!   剑舞江山锦,气势磅礴,却由女子舞出,恰若柳枝抽流水。   乌底白裙如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青玉剑光芒如雪。   殿上原本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琴音袅袅绕梁。碧城出了汗却并没有多少知觉,她所有的神思都放在了剑上,等到琴声变了几个调儿又换一曲新段才勉强抽出些许去打量那珠帘后头。   那儿坐着的必然不是“碧城”而是那个随身侍奉碧城的宫婢,可是偌大一个朝野恐怕没有一人知晓。如果她能靠近珠帘,把这一切公之于众,如果……   乐声陡然一转,如战场之上轰然敲响了战鼓。   这曲调……不对!   碧城陡然回过身去,却发现弹琴的司乐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了一丝凌厉的意味。她的神色有一丝慌乱,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后又重重拨了几个琴弦,把原本的调子打乱得支离破碎!   曲子已经不是江山锦。   碧城在匆忙中朝尹陵投去目光,却发现尹陵也是满目震惊。他显然也是不知道的,这下……怎么办?   文武百官,外来使臣,今日燕晗的权贵都已在场,没有哪个司舞可以输得起这一场表演,更何况是碧城。曲子已经变了,之前所有的排练都付之东流。可她是朝凤乐府司舞,是得天下第一舞师尹陵亲授的司舞,曲子既然已经无法控制,那么唯有她去配合曲。她咬咬牙一步踏出,忽然转了力道狠狠收回了剑势!   这变化只是一瞬间,除了尹陵与司乐可能没有人注意到殿上司舞的狼狈。所有人只见着方才还清秀俊雅的剑舞陡然间有了凌厉的剑势,一收一放间是十成十的力道,竟是出自一个女子!   只有碧城自己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如果不是尹陵那半月重剑重刀折磨,她决然不可能强撑出这样的招式,即使是现在,每一招出剑仍然带着身上筋骨撕裂般的疼痛……   终于,最后一个琴音“铮”的一声,戛然而止。   她拼尽最后力气的一剑也险险刺出,呼吸和心跳仿佛随之停止——   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殿上终于响起一个人稀稀落落的掌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赞叹之声。   碧城拄剑站在原地茫茫然朝高座上探望,她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殿上百官在说些什么,所有的知觉已经被酸痛所替代。高座上的谢则容眼里露出几分赞许之色,而跟在他身旁的尹陵却罕见地苍白了脸色,精致的脸上再也没有往常惯有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强压着的慌乱与震惊。片刻之后,震惊凝结成了愤怒。   碧城喘息着跪倒在殿上,良久之后终于听清了谢则容的话。   他说:“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奖赏?   碧城渐渐稳定下情绪,忍着剧痛抬头望向谢则容,一字一句道:“臣女但求见一见皇后真容。”   谢则容的面色几乎是一瞬间暗沉了下来,他冷道:“你说什么?可否重复一遍?”   “听闻皇后母仪之姿日月同辉,臣女想见一见皇后,作为陛下要给的奖赏。”碧城压下喘息扬声,“陛下,可以吗?”   谢则容不再说话。他的眼里已经有了凛然的杀意。   碧城冷冷跪在殿下与他直视,连呼吸都开始渐渐平静。她有这打算并非偶然,如果说刚入宫之时她还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来赌一把,那么现在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筹码。因为她是越歆,是姜梵所选之人。三年前谢则容因一句话就放弃了掀开她面甲,三年后他几乎是放纵的态度,都不过是因为他的筹码其实在她手上。   她早该想到了,不是么?   谢则容要坐稳这江山需要“碧城”活着,而“碧城”活着需要姜梵。姜梵选择的人是她,越歆。   他不敢赌。   她敢。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囧)   总之更新了!   最近节奏有点儿慢,寿宴写完就加快了哈 ☆、第42章 寿宴(下)   朝堂之上的丝竹之声渐渐地收敛了声息,碧城跪在殿下沉静地看着谢则容,等他的目光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彻骨的冰寒,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陛下,臣女能否有幸见一见皇后?”   殿上寂静一片,除了呼吸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声音。   碧城小心地抬头望向尹陵,却发现他的脸色同样是惨白无比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奇异的猜想,这猜想让她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久久没能收回:也许尹陵也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姜梵和谢则容一样,他们共同守着至少是默许着这一场荒谬的阴谋成为朝中最隐蔽的秘密,隐瞒了碧城其实早就是个活死人的事实。   如果真的是这样……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后悔,还来得及。”半晌,是谢则容寡淡的声音。   碧城低眉轻道:“请陛下成全。”   僵局。   碧城的手心泛起一丝丝湿润。她跪在殿上看着一帘之隔的侧座里头模模糊糊的身影,静静等待着谢则容最后的审判。时间一分分溜走,谢则容却忽而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来,看得她浑身的戒备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说:“你想看,倒也无妨。”   真的无妨?   碧城狠狠皱了皱眉头,狐疑望向谢则容:谢则容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他徐徐从高座山站起了身,朝着侧座一步一步迈动,每迈动一步,袖上金色图腾便翻出一抹艳丽的风景……很快地,他就到了珠帘之前,纤细颀长的手插入了帘子,稍稍掀开几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碧城一瞬间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谢则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与神情。   珠帘被掀开了一丝缝隙,忽然,一个声音突兀传来:“陛下且慢!”   谢则容停下了动作,连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出声的那人身上。那声音是最接近谢则容的席旁传来的,它的主人是一个颇为年轻的朝臣,约莫四五十岁模样。他说话的时候眉眼都是带笑的,明明语调正经得很,可是配着他嘴角的那抹笑却偏偏成了一副笑里藏刀人面兽心的模样……   碧城对朝中众臣所知并不多,可他既然能坐在最靠近谢则容的地方,想来应该也是封侯拜相之辈,大约是谢则容的亲信。   掀开的珠帘又被轻飘飘放回了原处,谢则容转身道:“苏相有何话说?”   那人恭顺地俯身朝谢则容行了个礼,才笑道:“一介司舞,无理要求,陛下自然可以不必理会的。皇后若是肯屈尊相见自当另当别论,可如果皇后不愿……”   之后的话,苏相并没有说下去,可是殿上的人却都明了苏相未尽之意。   谢则容略略沉吟,终究是放下了珠帘。   那人见此,笑了:“这位司舞姑娘若是真想见皇后,今日宴后也可以求见,皇后向来亲和,兴许会答应呢。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讨商的机会,不如下去休息一下好好想想,让陛下赏赐些别的。”   死局。   碧城在谢则容回头的一瞬间低下了头掩去不甘的目光,却忽然记起了那个半道搅局的苏相是谁——朝中拜相又姓苏的只有一人,苏瑾的父亲!   谢则容望向碧城:“你以为呢?”   碧城沉默,却意外收获了那个苏相一个忽然凌厉的警告的眼神。   这是在警告么?   碧城迟疑了片刻,终于道:“是。”   下一刻,苏相细长的眼里划过一丝满意的光泽,他站起身来朝谢则容抱拳行礼,笑眯眯道:“江山锦气势如虹,教人佩服,不知陛下可还有兴致再看一曲舞?”   “哦?什么舞?”   苏相轻笑:“陛下看了便知。”   局面已经没有转还的余地,碧城暗暗咬牙,吃力地站起了身朝殿外走。她的身上已经被汗濡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朵上一样,太过剧烈的撕扯让身体的每一寸都疼痛异常,她必须花十成十的力气才能阻止双腿不至于颤抖。好在她距离殿门口并不是十分遥远,正当她跨出那几乎到半膝的门槛,却与一袭绿纱衣擦肩而过——   那是——!   她震惊几乎要追回殿上去,可是殿门口的禁卫却已经一闪身挡在了她面前。   那绿纱衣要比其他人矮许多,因为她是坐在轮椅上的。   那是……苏瑾?   ×   按照规矩,司舞献舞完毕之后是不能在殿门口逗留的,碧城只能遥遥看着苏瑾缓缓地移动着轮椅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之中抵达殿中,朝着谢则容躬身行了个舞礼。在那之后的事情,她是无缘见到了。   这样的身体想要回乐府希望渺茫,好在这宫闱她还是有几分熟悉的,她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拐了个方向朝着另一侧前行。四年时间并不长,不足以改变多少宫中布局,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在议事殿正殿不远处有一处供百官休憩的处所,那儿平日里常有侯朝的官员在那儿下棋品茶,这会儿却肯定是空着的了……   果然,那休憩用的院落里空无一人。   她吃力地迈步进了屋,见着有椅子便重重地栽了上去,趴在桌上重重喘息。   真是……痛死了……   如果可以,她想在这官员休憩的地方趴上个把时辰,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彻底喘过气来,就见着院落门口一抹朝服影子闪了闪,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步向她走来!   ……尹陵?   “先……”   碧城没能叫出口,因为尹陵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你倒是个英雄。”终于,尹陵冷笑出了声。   碧城有点心虚,迟疑着低了头,却没能换回尹陵半点同情。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瘦削的手捏成的拳头已经泛了白,似乎是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却无处纾解。   “先生……”   “住口!”尹陵忽然咬牙出声。   碧城茫然抬头,却忽的被尹陵握成拳的手一把拽住了衣襟!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牵引着朝他靠了上去!她慌乱挣扎,却只摸着了尹陵剧烈的心跳,还有他乱得毫无章法的呼吸——   “越歆,你好得很……”尹陵冷笑,语调却轻柔,他说,“你天资聪颖天纵奇才,敢在百官群宴上临时改舞,不过学了半月剑舞,耍剑耍得可舒爽,恩?”   “没有人发现,你是不是心满意足?”   “明知皇后抱恙,你当朝提请见,聪明得很,是不是?”   “越歆……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先生……   碧城愣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脑海中原本徘徊的许多思绪忽然一下子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震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尹陵。朝凤乐府的第一执事,燕晗的第一舞师,尹陵似乎天生便是柔和的,从发丝到灵魂,从眼神到举止,他脾气古怪行事乖张,可身上却从来没有过这样让人窒息的冰寒,即使是四年之前的湖畔他噙着杀意掐住她的脖颈,他也是……没有露出这种模样过。   他在慌乱……   或者说是失措。   “先生,我……”   “越歆,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我……”   “我亲授三年,悉心养护三年,你以为是为了区区一曲江山锦?”   碧城沉默。   “越歆,你当真敢!”   尹陵柔和的语调忽而转冷,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暴戾,忽而甩手一推,碧城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一瞬间剧痛袭来,碧城几乎是立刻蜷缩成了一团,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   寂静的院落中只有衣衫擦过地面的声响,碧城苍白了脸色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手脚却再也压抑不住颤抖。视野中许多景致都带了些斑驳色彩,无数嘈杂轰然乍响在脑畔,地上的冰凉却如同抽丝剥茧一样一点一点渗入身体。   她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疼过了。   “小歆!”尹陵的声音忽而转了音调。   地上的冷硬只是持续了片刻,因为下一刻她就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没有剩下多少知觉的身体陷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紧接着身上最痛的手脚被温和柔软的力道轻轻按压揉碾,那疼痛却更甚——   “忍一忍。”尹陵的声音也带了颤。   碧城的意识已经一片混沌,如果不是身上时时刻刻传来一阵阵的抽痛,她可能会真地晕厥过去。如此循环往复,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疼痛稍稍缓解变成了麻木的时候,她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神识。   “小歆……”   ……尹……陵?   碧城吃力睁开眼,却只看到尹陵堪称赤红的眼睛。   对上她的眼,他的眼里是罕见的慌乱与狼狈,还有一点点意味不明的复杂的光。他狠狠闭了闭眼移开视线,良久才轻道:“小歆,是先生……失态了。你……你还疼吗?”   “……疼。”   “对不起。”   碧城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身体还留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她的确并不责怪尹陵,重活一世,加一加也有二十几年的生命光景,尹陵眼里的暴戾之中夹带着的关怀她自然是看得见的。真情真意的关心则乱,她不怪。   她片刻之后,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先生……”   尹陵却再也没有开口。   疼痛渐渐过去,麻木也渐渐消退,碧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现在的状态似乎有点儿尴尬,不由有些僵硬。只是让她更为僵硬的是不远处的地上碎裂着的白色物件。   那是她的面甲。应该是之前被尹陵甩出去的时候跌落的,又被她一阵痛楚打滚给碾成了碎片。   她迟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及的地方一片光滑,十分陌生。   “它破了。”尹陵的声音在她耳畔。   “我房里还有。可是……”这路上怎么办?   尹陵迟疑片刻,道:“你留下,我去取。”   “好。”   又是片刻地僵持。   终于,尹陵微微尴尬地站起身来,搀扶着碧城回到厅中木椅上坐下,低头匆匆朝门口走去。临到门口他迟疑回头,对上碧城的目光却好像见了鬼似的,逃了。   这……   碧城坐在厅上想要笑,可身上的疼痛却活生生地拦截了所有笑意。看着尹陵堪称狼狈离去的身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忽而一愣,再也笑不出来了。   如果尹陵对皇后“碧城”的事情知晓明晰,他如何会认不出这张脸与“碧城”几乎一样?   如果他不清楚,他怎会在谢则容的“知情人”之内?   他究竟……有没有见过皇后碧城?   这是一局乱棋,下棋人是谢则容,对棋之人却明显不是她。她如今不过是一介小小司舞,还不足以撼动已经登帝的谢则容。可是她显然却是谢则容计划中的一部分。   碧城正思绪翩翩,忽然门口响起了隐隐的对话声。她一愣,咬咬牙站了起来闪身躲到了厅中屏风后头。片刻之后,两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想不到苏相竟然有此一招,如今一来,他便是皇亲国戚了,这朝廷怕是要有半个落入他手了……”   “这朝廷,他苏占抢得还不够多么?”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43章 瑾妃(上)   “想不到苏相竟然有此一招,如今一来,他便是皇亲国戚了,这朝廷怕是要有半个落入他手了……”   “这朝廷,他苏占抢得还不够多么?”   “朝中势力再大终究不过是为人臣子,怎有陛下枕边有人来得踏实呢?”   “莫兄所言甚是啊。”   枕边人?   碧城躲在屏风后面稀里糊涂听着却怎么都听不明白,可那两个人却再也不愿意说下去了,他们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了一阵子,良久之后,其中一人忽而轻笑出了声。   他道:“不过陛下也可怜,苏相家女儿容貌虽美,却是个不能行走的,这往后的日子呀……”   “嘘——可别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歇息了一会儿又急匆匆离开了小院。碧城却在屏风后面发了许久的呆才恍然回过神来,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久久忘了呼吸。苏相家的女儿自然是说苏瑾,可是枕边人……难不成,苏瑾她……   日头渐渐高涨,又慢慢落下。碧城的身上还是是酸痛的,虽然静止不动的时候觉察不出什么,可是稍稍动上一动就有刺骨的痛钻进每一寸皮肉。她在小院中静静地坐着等待,可是等了又等却终究见不到尹陵的身影。他好像……一去不复返了。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太阳终于下了山,无数宫灯渐渐亮了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夜色。   碧城身上的刺痛已经成了钝痛,尹陵依旧没有出现,眼看着月亮已经慢慢升上了半空,她终于咬咬牙站起了身,尽量放慢了速度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因为百官住处远近各有不同,所以宫中的宴席一般不会持续到深夜,现在不走,一会儿可能就要与许多朝中官员撞上了……   夜色下,宫闱的夜晚空旷而宁静,偶有几队巡逻的禁卫路过。   碧城走得很慢,凉风吹在脸上带来一阵阵的战栗,她尽量低着头一步一步沿着墙壁走。她身上穿着的是白天献舞的时候那白衣墨底的云罗裙,脸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好在天色够黑,如果不仔细看是不太会注意到的。只是……与巡逻的禁卫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心虚,这毕竟是她三年来第一次不带面甲在外面行走。   从官员休憩的小院到宫中乐府距离算不得长,她忍着身上不断传来的痛楚慢慢踱着步。忽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碧城一愣,本能地挪到了墙角暗影里。   不一会儿,那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宫灯的光晕也渐渐把近处的地面照射得亮了起来。   一个稚嫩而又的声音道:“公主,您慢些走,陛下他……他……”   “他怎么了?”   “陛下他正与苏相喝酒,您这要是这样过去,万一陛下发了怒……”   “是么?”   “公主,奴婢知道陛下封了新妃伤了公主的心,可是来日方长啊……”   “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陛下还是在乎您的,不然他也不会封您做公主……”   夜风吹来,宫灯的光芒忽然闪了闪,下一瞬归为了黑暗。少顷,是洛薇有些淡淡的声音。她道:“他自然是在乎我的。”   “那公主您还要去……”   洛薇却低头笑了,笑声有些苍凉。她说:“傻孩子,他是希望我去的,他想要一个胡作非为、狐假虎威的洛薇公主的。”   “可、可是……”那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快要冒烟,良久,她道,“那公主等一等,奴婢去换一盏灯。”   “去吧。”   宁静的夜晚,没有人注意到燕晗的公主一个人站在夜风里,神色有些凄凉,嘴角却勾着奇异的笑弧。当然,更加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距离公主不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站在阴暗处,一双黑亮的脸似乎要把公主看穿一样。   洛薇。   碧城小心压抑着呼吸看着不远处的洛薇的背影,这一世第一次认真打量她:前几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鼻孔朝天嚣张跋扈,顶着公主头衔却处处露拙,被苏瑾气被尹陵整,处境之狼狈与她嚣张的气焰相比成就了十分可笑的局面。可是其实仔细想想,洛薇并不是这样的人。   洛薇此人,玲珑剔透。十三四岁时便能在沙场上为谢则容献计御敌的洛薇,怎么可能如此沉不住气呢?   她很瘦,站在夜色下像是能被风吹跑一样,这时候的她与在人前完全是两个样子。过了片刻,那稚嫩的小宫女提着一盏宫灯摇摇晃晃朝她跑来,一瞬间宫灯照亮了她的脸,脸上的神情竟然是苍白而无力的。   小宫婢提着灯在前头走,洛薇缓缓跟上了。   冷风中,小宫婢的声音遥遥传来:“公主,您明明性子那么好,为什么要装成凶巴巴的样子呢?”   洛薇低低笑了一声,道:“真的吗?”   小宫婢猛点头:“嗯!”   “因为……”洛薇伸出手摸了摸小宫婢的脑袋,忽然脸色一变,疾色道,“谁在那儿!”   夜色,宫灯,抽长的柳枝如鬼影一般摇曳。   碧城心中一惊,一不小心踢中了墙角一枚小石子,虽然是极小的声音,却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分明!   糟了!   僵持。   下一刻,洛薇的声音便在静默中尖锐地响起:“来人!”   小宫婢慌乱地提着宫灯朝前照,不料宫灯闪了闪,又被风吹灭了——灯一灭,她便也尖声叫起来:“有鬼啊——”   一团乱中,碧城匆匆打量四周,却发现方才为了躲闪选择了一处死角,这会儿想要逃跑必须要绕过洛薇一行……如果吸引来了禁卫,那是一定跑步了了的。   这是一条死路。她左顾右盼,终于狠下心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着洛薇行了个舞礼:“拜见公主。”   “乐府中人?”洛薇皱眉。   这下,小宫婢倒是不叫了,她拍拍胸口大声喘着气。   碧城低着头,轻声应:“是。”   洛薇几乎是立刻换上了趾高气扬的嘴脸,冷笑一声道:“乐府中人不好好在议事殿搔首弄姿,跑出来来做什么?”   “……步姨命我回乐府取下一场舞的用具。”   “真挑些歪门邪道蛊惑人心。”   “……是。”   “退下吧。”   “多谢公主。”   多亏夜色浓重,洛薇想必看不清脸面,碧城小心地舒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朝乐府方向走,却不想没走进步,忽然听见身后的洛薇的声音:   “站住。”   碧城僵直了身体,她试着移动了一□体,却发现这身体根本不可能允许她逃跑。而就在她身后的洛薇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方才这几步已经让她不再躲藏在那一个死角,就在她的右侧有一处扶栏,栏下是另一条蜿蜒的过道,道旁有一个岔口,岔口再有几步便是御花园。只要能够翻下这扶栏就有可能有足够的时间进入御花园,而入了御花园,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里面的小道,速度并不是关键。   “本宫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洛薇的声音越来越近,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转身朝扶栏用力跨了一步!   剧痛一瞬间又充斥满每一寸骨头,她痛得两腿犯软忽的一踉跄重重跪倒在道上,匆忙抬头之时却陡然与洛薇打量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完了!   一瞬间有多长?   也不知道小宫婢是从什么时候起又点燃了宫灯,碧城在抬头的一瞬间见到了洛薇的眼。洛薇原本是一派慵懒模样眯着眼,可是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那双细长的眼却陡然瞪大了,眼中骇然就如同见到了鬼魅一样。宫灯下,她的脸色倏地惨白无比!   “你……”   洛薇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惊惶。她踉踉跄跄朝后退,却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小宫婢,在小宫婢一声“呀”的叫嚷中两个人齐齐跌倒在了地上。   才点燃的宫灯又灭了。   可是洛薇的惊恐的眼神却依旧清晰地投过黑夜落到了碧城身上。   不过,这是一个机会。碧城安定下惶惶错乱的心跳,吃力地抬起头朝扶栏靠近,经此一波折,之前翻过扶栏的心早就跑到了爪哇国,不过洛薇被吓得跌在了地上,她如今加快一些脚步,倒并不比直接翻下慢多少……   “你……”   在她身后,洛薇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她身旁的小宫婢一声声叠声叫着“公主”。   这一切,最终被碧城甩在了身后。   ×   碧城绕过御花园回到乐府已经是半个时辰后。府中所有司舞司乐想必都被召去了献舞助兴,乐府中灯火虽通明却没有半个人影,她小心地绕开了几处可能遇上人的地方,却在后院遇上了尹陵……和一个陌生人。   那陌生人衣着有些怪异,跪在尹陵面前似乎激动地在说些什么,可尹陵却一直背对着他置若罔闻。这是挺新奇的一幕,尹陵素来不论是走路还是看人都是清风过岗,罕少有像此时此刻那样满脸冰寒的时候。而那衣着怪异的陌生人却一直跪在地上抱拳行礼,好久之后,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摇摇头朝外走。   碧城站在院落入口,一不小心就与那个衣着怪异之人对了个正着。两两对视,那人眼里满满装着的是显而易见的灰心丧气。   然后,擦肩而过。   只这一擦肩,碧城忽然想起了他身上这一身奇装异服是怎么回事。这是来向谢则容贺寿的西昭使臣?   尹陵依旧站在院落中满脸阴沉,等他终于发现了碧城的身影,脸色陡然一变,急匆匆迈步到她身旁——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碧城思索片刻道:“太阳下山了。”   尹陵一愣,呆站在原地。   “月亮到半空了。”碧城叹息,“饿。”用过早膳之后,她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呢,这一番折腾,眼睛也有些花。   尹陵带笑面色终于僵了。   良久,他轻笑:“来,陵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   碧城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想了想还是跟上了尹陵的脚步。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能把避重就轻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   一夜终于在酸痛中过去。碧城再醒来之时,身上的痛已经好了许多,只要不是用力碾压,日常生活已经不成问题。昨夜吃过尹陵的晚膳付出的代价是被他冷嘲热讽了半个晚上,外加强行灌下三大碗浓郁的汤药,不过貌似还真有点儿作用?   关于她与尹陵的流言终于过去,因为宫中早有了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陛下于寿宴之上,当场允了苏相千金为妃!   乐府中也渐渐有了骚乱,谢则容登基为帝四年,四年都不曾纳过一个妃子,其实乐府中早已淡忘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苏瑾这一搅,恰如一潭死水中开了一叶荷。   在所有人的议论纷纷中,一个宫人急匆匆入了乐府大门,尖声细气道:“瑾妃娘娘有请各位司舞入宫献舞。”   苏瑾……   碧城眼睁睁看着司舞们鱼贯而出,良久,她才默默跟上了她们的步伐。   苏瑾真的成了瑾妃吗?   那样洒脱恣意的苏瑾,怎么会?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之前出了点岔子,没能通知就断更了连续两天(殴),接下去一周会日更的! ☆、第44章 苏瑾(下)   苏瑾的寝宫最终落在了紫阙宫旁边的碌华宫,对于妃嫔的宫院位置在宫中是有所讲究的,人人都知道当今皇后久病缠身从不外出,谢则容把苏瑾安放在皇后寝宫周遭是向所有人表明了苏瑾的地位,自然,苏瑾的地位昭显着的是苏相在朝中的地位。   碧城跟在被选出的司舞们身后入了碌华宫。这碌华宫本是空着的,只是一夜之隔却已经没有半点往日冷清的模样,衣着鲜丽的宫婢进进出出,院落之中百花争艳,后园里小桥流水。碧城上一世生来便是帝姬,对于“飞上枝头变凤凰”是什么模样并没有体会,只是穿过花栏见到身穿华服的苏瑾坐在碌华主殿之中受所有人叩拜之礼而面色无改的模样时,她却忽然有了一丝陌生感。   四年前那个嚣张跋扈的苏家千金,被沈七一刀吓得成了抱腿熊儿的小女孩,如今却终于入了皇室宗族成了人上之人。她见了,也只能跪在殿上道一声“娘娘安好”。   可惜,谢则容绝非良人。   事情是怎么沦落到这地步的呢?   乐府本职是献舞,入了殿后自然没有多余的寒暄。司乐慢悠悠在殿上摆开了琴,几声稀稀疏疏弦音过后便是悠扬的琴音。碧城心跳凌乱,脑海间思绪翩翩,有好几次踩错了舞步又急急收回,被步姨凶巴巴瞪了好几眼……一曲终,司舞各就各位,朝着苏瑾低垂□躯行舞礼。   苏瑾坐在高座之上,神色端庄得不似十二三的少女。   她道:“早闻我燕晗礼乐举世无双,今日得窥一二实乃本宫之幸。”   步姨叩答:“多谢娘娘谬赞。”   苏瑾却低眉一笑:“礼乐既是关乎燕晗国体,本宫私下也喜好舞乐之事,陛下便允了本宫,从今往后朝凤乐府所献舞曲皆由本宫先行审阅。”   “娘娘……”步姨瞪大了眼,“这……这不合……”   碧城也震惊地抬起了头,却见着苏瑾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再也没有熟悉神情。她言下之意是已经向谢则容要了插手乐府中事的特权,这几乎没有先例……燕晗重礼乐,宫中乐府与宫外神官府乃是非常微妙的存在,乐府除了提供宫中日常所需舞乐之外更加重要的职责是参与宗庙祭祀,谢则容怎么敢冒然逾越这界限?   殿上一片寂静。   少顷,苏瑾的声音冷冷清清响了起来,她道:“陛下旨意在此,怎么,你想亲自验一验?”   苏瑾眼色一凛,她身旁的宫婢便捧着一卷锦步几步踏出,交到了步姨面前。步姨面露难色,好久,她才僵着手接过了那道旨意摊开看了一眼,最终颓然跪倒在了地上,道:“遵旨。”   苏瑾巧笑:“日后可要劳烦步姨常常来我碌华宫走动啦。”   步姨面色苍白,良久才面前挤出一句“是。”   苏瑾道:“你们先退下,嗯……左边第二个跳得不太好,留下。其余人也下去吧。”   左边第二个……司舞们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落在了排在左二的司舞身上,眼光里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碧城在目光中渐渐低垂了目光,缓缓跪倒在了殿上,余光中她周围司舞裙袂摇曳,不一会儿殿上跪着的就只剩下她冷冷清清一人。又片刻,殿上响起了一阵轱辘声,不一会儿一抹红锦在她视野中闪了闪,停在了她身前。   “小越。”   跳脱而又明媚的声音。   碧城诧异地仰首,却对上苏瑾笑得快要裂到耳根的脸。   她说:“哎呀吓死我了!要是那个步姨还不松口我就要冲上去咬她啦!这宫里人每个都那么凶,还好我爹说比她更凶就可以降服她。”   “……”   “嘿嘿,小越,我装得像不像?天还没亮我就起来练习了!”   “……”   “你还傻跪着做啥呀,快帮我脱了这衣裳,重死了热死了难受死了……”   “……”   “瑾妃娘娘”鬼鬼祟祟看了看殿上,确定没有人后相当洒脱地拔下头上步摇,解开身上繁琐的衣裳,吐出舌头直喘气。   碧城愣愣看着传说中的蕙质兰心的苏相千金,呆愣了许久,终于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从昨天到今天实在是变故太快不容细想,她倒真是差点儿就被苏瑾先前那人模狗样的贵妃样给唬住了,不管是瑾妃还是苏相千金,都是苏瑾不是么?她怎么会怀疑她会变成陌生人呢?   “瑾妃娘娘”在主殿脱衣总归是一件不太雅观的事情,碧城急急伸手拦下了苏瑾更加丢人现眼的举动,推着她的轮椅一路进了她的卧寝。卧寝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她推着她停在了梳妆镜前,把她脑袋上繁琐的饰品一样样取下来,又找了件轻薄的衣裳替她换上,一番忙碌好不容易一切就绪,却发现矮了一截的苏瑾正笑眯眯看着她。   “你看什么?”   苏瑾瘪瘪嘴:“我之前被爹爹塞进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当娘娘的,可我担心你不理我,好久没睡着觉了。”   “……没关系。”   碧城轻轻摇了摇头,替她整理最后一缕凌乱的发丝。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苏瑾身为相女却入朝凤乐府,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日后可以寻一门好亲事。她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被苏相安排要入宫为妃的,只是被木雅害得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再不能跳舞,才让苏相不得不换了捷径吧。   “可是你看起来不开心。”   碧城一愣,却不知从何讲起,只得沉默。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不开心并非因为她做了贵妃。   苏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环住了她的腰,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扬起了脑袋由下至上看着碧城,她道:“小越……那天在御花园里,你拿着瓷片是不是想刺下去的?”   碧城骇然,想否认,看着苏瑾的眼却忽然有些犹豫。   苏瑾却显然已经了然,她忽的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来,道:“小越,我其实特别害怕,戏折子里面好姐妹入宫到最后都要反目的。可是我又怕……怕对你说了后,我和爹爹……”   “你想说什么?”   “小越,我……”苏瑾咬咬牙,似乎豁出去似的开了口,“我入宫,是为爹爹做事。”   “嗯?”   “爹爹说,皇后久病无法诞下子嗣,谢则容终究是个外人。”   碧城沉默。   苏瑾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精光,她道:“既然不可能有皇嗣,那我爹爹也可以当这皇帝!”   极轻的一句话,说的却是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之事。碧城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却眼睁睁看着苏瑾一点点松开了她的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脸上一点一点露出彷徨来。   到最后,归为了一片寂静。   她说:“小越,爹爹让我拉拢朝凤乐府新晋司舞,因为她们很特别,很有用。”   她说:“可是我不想。”   她说:“小时候瞒着你偷偷去看先生跳舞,害你被冤枉杀人……那时候我发过誓的,不再瞒你。”   一句一句,碧城静静听着,前所未有的心安。眼前的苏瑾坐在轮椅上矮了一大截,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可是却让她有流泪的感觉。她缓缓在她的轮椅前蹲下了身,朝慌乱的苏瑾露出了个笑,告诉她:“谢谢你,苏瑾。”   “小越……”   “我……是想刺下去的。”她轻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你与苏相会有性命之忧。”   “嗯!”   “别怕。”   苏瑾深深吸气,忽的像是没了筋骨一样软软倚倒在轮椅上,眨了眨眼,哭了。   碧城摸了摸她的脑袋,忽然明了了苏瑾刚才在做什么,谋逆之罪稍有一步错,便是株连九族之罪。就在刚刚,这个她自小牵着的女孩是把身家性命都当做筹码来赌她的信任了。   ×   苏瑾的封妃殿在谢则容寿宴后的第三日举行,按照惯例,封妃典当日清晨新妃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碧城被苏瑾找了个理由从乐府中拎了出去,作为随行陪着她入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依旧没有多少变化,碧城跟着苏瑾跪在殿下。苏瑾规规矩矩献上了一盅茶,珠帘稍稍掀开了一丝缝隙,一个宫婢从里头接过了。隔着厚厚的遮障,外头的人可以看到宫婢把茶递到了“碧城”面前,“碧城”接过茶轻抿一口,柔柔道了句“起来吧”。   这声音当然不是沉睡的“碧城”发出的。   碧城冷冷看着珠帘中人的把戏,等苏瑾请完安奉过茶,便跟着她朝门外走。却不想还没走到门口便与一个熟悉的身影对了个正着。   洛薇。   洛薇端着轻装简行,身后只跟了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婢,见着苏瑾神色一僵,倏地笑了:“瑾妃娘娘安好。”   “公主有礼。”   洛薇眉眼带笑,刚才的僵硬好像不复存在一样。她的目光匆匆略过苏瑾,却落在了她身后的碧城身上,神色稍稍一变。   碧城暗暗心惊,面不改色朝洛薇行了个礼。她并不确定那一夜洛薇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的脸,看到了多少,只是这几日她并未到乐府滋事,她才放下了一些心,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完全没看到?   洛薇的目光却始终黏在她身上,良久才轻笑:“瑾妃娘娘莫非对舞乐之事也颇为喜欢?”   苏瑾笑眯眯道:“是呀,我也曾在朝凤乐府待过三年,自然喜欢舞乐。”   “哦?”洛薇诧异,“娘娘也曾经是乐府中人?”   “是呀,”苏瑾恶劣道,“三年前我还见过公主呢,不知公主可学会绿腰了?尹先生也特别挂念公、主、呢。”   洛薇脸色一变,最终黑了。   碧城匆匆埋下头去才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僵硬着肩膀推着苏瑾朝门外走。果然,有仇不报非苏瑾,她这一句话恐怕早就盘算了无数次,就等着这一天吧!   “等等!”洛薇忽然出了声。   碧城止步。   洛薇道:“陛下寿宴,你乐府中有没有人是穿着白衣裳跳舞的?”   碧城沉吟片刻,答:“那一日司舞有半数是穿白衣的。”   洛薇终于不再开口。碧城松了一口气推着苏瑾朝门外走,却最终没能如愿离开。   紫阙宫正殿上静静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等待许久。   谢则容。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好闺蜜奖】荣誉获得者苏瑾。 ☆、第45章 谋合   紫阙宫正殿上静静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等待许久。   谢则容。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也许早就看完了一场戏,又或许他真是刚刚才到,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殿上,许久才绽开一抹笑来。   碧城跟在苏瑾身后,可是谢则容的目光却越过苏瑾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深深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依然带来针扎一样的感觉。   苏瑾显然也是有所察觉,她稍稍转动了几分轮椅的轱辘,仰头笑道:“陛下也来看皇后?”   谢则容终于收回了目光,他道:“封妃典就在午后,你还是快些去准备吧。”   “嗯!”苏瑾欢快地点头,扭头朝着碧城道,“我们走吧。”   碧城硬着头皮推着苏瑾朝外走,却不想路过谢则容身旁的时候听到了他淡淡的声音。他道:“越歆留下。”   帝王一言,没有人可以辩驳。苏瑾迟疑着回头看了碧城一眼,目光里满是担忧和疑虑。碧城轻轻松开了放在轮椅上的手,朝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该来的始终躲不了。她当然没有忘记就在几天之前谢则容的寿宴上,她放手一搏已经彻彻底底地激怒了他,他隐而不发绝不代表他真的可以毫不计较……谢则容,他其实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   片刻的僵持后,面带迟疑的苏瑾终于还是被宫婢推出了紫阙宫宫门,偌大的一个正殿中只剩下寂静和谢则容停留在碧城身边。好在,她还有一张面甲,可以遮盖住许多不必要的情绪。她低头站在殿上等待着,可是等了好久却仍旧没有听到只言片语。   于是,碧城悄悄抬头,却不想对上了谢则容探究的目光。   “你知道孤为什么总是认得出你么?”终于,谢则容出了声,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碧城略略思索,答:“不知。”   谢则容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他道:“你很怕孤,你似乎非常害怕孤盯着你看,所以你见到孤第一反应通常是低头。”   碧城沉默。   谢则容缓步走近,细长的指尖落到了碧城的下巴上,轻挑起她的脸:“第一次见你时,你便举止反常,你真以为尹陵找的蹩脚理由孤会信?”   碧城暗暗握紧了拳头却屏住呼吸忍耐着谢则容冰凉的指尖缓缓滑过脖颈,身上渐渐起了一身战栗。他只要再稍稍用一些力气就能扯下她的面甲,可是,她赌他不敢。   “看,就是这样的眼神。”   谢则容冰凉的指尖抠进她的脖颈,声音却轻柔得像柳枝,他轻声道:“孤曾经查过你父亲越占德,如果你是因为他试图偷梁换柱而入狱恨上了孤,于理不合。”   他说:“你能否告诉孤,你究竟与孤有何过节?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寂静的殿堂内,谢则容的声音仿佛是飘在梁上的。   碧城的呼吸有些不畅,脸上充血的胀感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她干脆闭上了眼,任凭窒息的感觉一寸一寸袭进肺腑,然后蔓延到四肢……   最后关头,谢则容却松了手。   碧城忍不住弯下腰咳嗽了几声,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身体内的时候,身体连同思维一起渐渐活了过来。   果然,他不敢。   杀了她,如何唤醒碧城。   杀了碧城,楚家江山恐怕就要能者居之了。   他怎么敢赌?   “你以为孤当真不会杀你?”   “不,陛下……”碧城深深喘了口气,轻声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是么?”   “是。”   碧城轻轻应下,很奇异地发现一直以来纠缠在胸口的那一口郁结之气神奇地消散了。没错,她并非为了谢则容而来,重活一世不仅仅只是为了血债血偿。   殿外阳光灿烂,碧城缓缓步出紫阙宫宫门的时候,第一眼见着的是在外头等候的苏瑾。   “小越!你怎么样?他……”   碧城摇摇头,俯身在她耳畔道:“苏瑾,你……能不能让我与苏相见一面?”   “小越……”   “告诉他,我知道皇后久病的秘密。”   万千光芒落在紫阙宫宫门外的青石过道上,暖融融的日光下,碧城眯着眼睛抬头仰望蔚蓝的天际,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觉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小寸地方。   ×   午后的封妃典照常举行,苏瑾身穿最妃位女姬最华贵的衣裳接受了谢则容的册封,册封仪式之后是盛大的百官群宴。彼时苏瑾正坐在乐府的后园中,听着丝竹喜乐声传遍每一个角落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自牢狱中出来后清醒的某个清晨,外头也是响彻着这样的喜乐。时隔四年,两生两世,那时候的绝望还深刻地铭刻在骨髓里,却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她怔神的时候,一抹红衣无声无息地停留在了她身后,久久没有动弹。   到末了,还是碧城先回过了神发现了静立着的红衣,笑了:“先生在做什么?”   “看你。”红衣的尹陵笑眯眯答。   碧城投去疑惑的目光,不知道是该信他的话还是他的眼。   尹陵却收敛了之前出神的表情,眼角绽开一丝明媚。他轻飘飘到她身旁,一只手按到她的脑袋上,另一只手在腰间笔画了下——   “四年前,才到这儿。”他低笑,“捡回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养了几个月终于肉嘟嘟圆滚滚了,可是性子太不可爱,冷冰冰。”   “……”   倏地,按着碧城脑袋的手划过胸口:“不过,就算是现在,也只到这儿。跳绿腰的时候我都不忍看……实在是……太矮了。”   “……”   “感觉只有几天啊,”他低眉轻道,“长慢一点好不好?”   “先生……”   尹陵却不再笑了,水墨画一样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他道:“长慢一点点吧,小歆。”   碧城仰头看尹陵,却怎么都看不清的眉眼下压着的那抹神色。放在她脑袋上那只手带着几分凉意,把她之前仅有的一点暴躁一丝丝按压柔顺了。等到心情平静了,她低头稍稍挣扎结果却怎么都挣脱不开,一时火大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扯了下来,却不知道该不该甩开。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愣了。   碧城脸上有些发烫,犹豫半晌松开了他的手,结果手上也有些热了。   “身上还疼吗?”片刻后,尹陵干咳一声开了口。   “……疼。”碧城乱糟糟应了一声。那日剑舞她强行用力扯伤的筋肉经过几天静养其实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跳绿腰之类的舞,不过普通舞蹈是没有多大问题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他的眼,一个疼字还是委委屈屈出了口。   尹陵眸光闪了闪,凉薄道:“活该。”   “……”   “免你半月舞,半月后你再喊疼,家法伺候。”   “……嗯。”   碧城勉勉强强应下,忍不住打量眼前红衣:别别扭扭的关怀不是尹陵的特色,他要是给点儿小恩惠不写张纸贴在乐府门口已经是低调而行……可是今时今日尹陵却透着一点儿古怪。   谁知道尹陵却忽的移开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园。   真是古怪。   ×   夕阳落下,百官群宴总算是到终了。碧城是在黄昏时分被苏瑾贴身的宫婢召进碌华宫的,她在乐府中其余人同情夹带复杂的目光中草草收拾了行装跟着宫婢出了乐府,一路都在想苏瑾此时召见究竟是为何。等到入了碌华宫到了苏瑾房外厅堂中,她才明了苏瑾的目的。   厅中坐着一个身穿朝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苏瑾亲昵地坐在他身旁说着话儿,听见声响她扭过了头朝她眨眨眼。   碧城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朝着厅中的男子行了个礼:“司舞越歆见过苏相。”   男子扬起眉眼,锐利的目光仔仔细细略过碧城,忽的笑了。   他道:“早就听闻瑾儿在乐府中有个肝胆相照的姑娘,老夫早就想见一见,却没想到是姑娘先见了老夫。”   碧城一愣,笑了。其实苏相自称老夫着实有些怪异的,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在朝野高官中绝对是属于年轻人了,更何况他两鬓乌黑精神抖擞,根本没有半点可以称“老夫”的地方。这样的年轻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怪……他有那样的心思。   寒暄过后,苏相终究收敛了和蔼的神色,正色道:“听瑾儿讲,小越姑娘似乎有关于皇后的事想要告诉老夫?”   “是。”   “所为何事?”   碧城略略思索,道:“前些日子我为皇后献舞,遇上刺客,我一时惊慌躲入皇后内寝,发现……皇后其实已经昏迷不醒了。”   苏相微微怔神,良久才低眉抿了口茶,长叹一口气。   他道:“果然如此。”   “苏相早就知道?”   苏相颔首:“自从陛下登基,皇后便再也没有露过脸,朝中上下早有疑云,只是陛下防范严密,百官虽有疑惑却无一人敢直言,即使有人不死心,也……”   苏相的话没有说完,碧城却明白他的未完之意。初入宫闱的时候皇陵之中刺客,紫阙宫中第一次献舞的时候的黑衣人,这一波又一波口口声声喊谢则容“昏君”的,恐怕就是那些心不死的官员所派之人,是为了她楚家江山而丧命的忠臣良将。   “老实说,老夫没想过瑾儿会如此冒失与姑娘言明。”   碧城心中暗惊,警惕抬眼。   苏相文雅的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神情,他周遭的苏瑾忽然一个转身转动轮椅挡在了碧城面前。   “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46章 帝王情谊(上)   碧城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一派文雅的苏相阴沉下脸会是这副模样,他目光锐利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军。被他盯着仿佛是兔子曝露在猎鹰的眼下……而苏瑾原本是坐在轮椅之上,这会儿却已然站起了身!   “苏瑾……”碧城惊诧地瞪圆了眼,她……她的腿没事?   “爹,小越可信。”苏瑾的额头上冒出硕大的汗珠,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一样。   “是么?” 苏相冷笑,“不知小越姑娘拿什么来证明?”   “爹!”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心神,良久,她才露出一抹笑来。她轻道:“苏丞相是想证明什么?”   “小越姑娘以为呢?”   “我以为苏丞相应该别无选择。”碧城轻声道,“苏相不过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又何必做出这番声势来?”   苏相眸光一闪,并不言语。   碧城却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看着苏相眼里的冰冷一点点减少最终又蜕变成之前文雅的模样,她不着痕迹地松懈了些许。其实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即使他是一只猎鹰,如今却是在这宫闱深墙之内,苏瑾已经酿成了“打错”,此时说到底是他处于劣势,他如此虚张声势不过是欲盖弥彰想逼她自愿给出把柄好获取一个平衡而已……她若不给,他恐怕也无可奈何。   果然,苏相静默了好久,忽的笑了。   他道:“瑾儿莽撞,在宫中这些日子,还望小越姑娘多加提点。”   “自然。”   碧城点点头,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见着苏瑾忽的矮了一截,噗通一声坐会了轮椅上——   “苏瑾!”“瑾儿!”   “没事……”苏瑾擦了擦汗笑嘻嘻抬头,“刚才站起来急了些,扭到了……”   “你的腿……”没事?   苏瑾微微笑起来,轻声道:“我现在可以走十数丈,每天都比之前多一点点。”   碧城愣愣看着她还在发抖的腿,好久才跟着笑了。   ×   碧城在半个时辰之后便出了碌华宫,彼时天色已晚,宫灯照亮了半边天际。也许是她还未真正取信于苏相,或者是他还没有到用她的时候,在碌华宫的一个时辰中苏相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不急,燕晗素来宗教与皇权并行掌天下之权,只要“碧城”仍活在这世上一日,苏相纵然有谋反之心恐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乐府中来了贵客。   碧城跟在步姨身后远远瞧了一眼,只见到尹陵与两个衣着特别之人坐在殿上谈笑风生。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两个人离席朝尹陵行了个特别的礼,而后其中一人欲言又止,却被尹陵微笑着的“请”的姿势逼得告了辞。那时碧城正站在殿外等候,一不小心就瞥见了那两人满脸愁容眉心郁结的脸,赫然就是前几日晚上对尹陵下跪的人。   她问步姨:“这两个人是谁?”   步姨笑道:“他们是东边的西昭国的礼乐使臣,你跳江山锦的时候应该见过的。”   碧城迟疑:“他们来做什么?”   步姨道:“礼乐使臣自然是商谈礼乐之事吧,近年来西昭祸乱不断,先是大旱,后来太子又不幸遭遇横祸,听说这一次是特地为了求一支祈福之舞。”   西昭使臣?   碧城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心中疑云却越来越大。她在这宫中活了将近二十年,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使臣会朝出使国的礼乐大臣行跪拜之礼的。   使臣的身影已经远地看不见,尹陵才缓缓地从殿中踱步而出,见着殿外的步姨与碧城微微一愣,罕见地没有开口便朝外走。   步姨行了礼告辞,碧城站在原地看着他罕有的沉默。她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宫灯照亮乐府中青石铺砌的过道。   她不紧不慢跟着尹陵,却最终没有追寻到底,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衣摆抚过青石砖缝隙里钻出的草儿,看着他渐渐走到了宫灯交汇成河流的尽头深处去,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了趴在朝凤乐府舞殿后院荒草堆里看他起舞的那个夜晚,还有不久之前他那一句比风还要轻的话:慢点长大好不好?   那一晚,碧城睁着眼睛在床上辗转了无数次,却始终不得其法入不了眠,到最后她干脆爬了起来,趴在窗棂上看那外头那一轮月亮。苏相是烦恼,谢则容是烦恼,许多事情都露出了一点点让人想抓却抓不着,偏偏尹陵他……让人有些说不清的暴躁。   风筝一样。   ×   托了尹陵“休舞半月”的承诺的福分,碧城成了这朝凤乐府中唯一的闲人。有伤在身自然连练舞都不用,她又碍于身份有别不能时常去找苏瑾,在那之后数日她在乐府中兜兜转转无所事事,倒是把乐府上下每一处都逛了个遍。等到第三日,她没能等到苏相的新消息却等来了谢则容的旨意。   一道圣旨把她单独召进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依旧是安静而又冷清,碧城一个人地入了内殿,没有见着谢则容,倒是在“碧城”房中见到了那个一直冒充皇后的宫婢。那宫婢道:“陛下请姑娘先在此处留歇片刻,他随后就到。”   “好。”   那宫婢低眉行了个礼便告辞,留下碧城与“碧城”单独在寂静的房间里无言相对。碧城久久等不到谢则容,沉吟了片刻终于掀开了与“碧城”隔着的那一道珠帘——珠帘后,果然静静躺着面色苍白的“碧城”。   她站在原地呆愣着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小心地伸手触碰了一下。   上一次的接触感觉实在是太过奇妙,虽然很痛,可是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仿佛让人会上瘾。只是……这一次的简单接触却并没有带来什么身体上的反应。于是她胆子更大了一点,抓起了“碧城”的手,俯身靠近她的胸膛听她的心跳——在她的胸膛下面,激越的心跳好像是从陌生人的胸口中跃起的。   其实事到如今,她已经不难猜测姜梵想要做的是什么,大约是通过什么仪式唤回“碧城”的意识,可是这可能吗?   她就活生生地在这世上,而“碧城”也还有心跳,她们就像是两个单独的个体一样,怎么可能……   碧城越想眉头锁得越紧,索性放开了“碧城”的手把它重新塞回薄被之下盖严实了不去多想,却不想一抬头就见着了珠帘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伫立在那儿的谢则容。   他身穿朝服,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他不开口,碧城也不开口。她站在“碧城”身旁遥遥看着他,既不行礼也不掀帘。事到如今许多无谓的遮罩已经没有意义,他既然从未信任过她,她又何必去做一副恭顺模样让他徒增疑窦?   寂静不知蔓延了多久,谢则容清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道:“你的反应,孤很满意。”   “臣女不知陛下的意思。”   谢则容笑了,他掀开珠帘入了内寝,目光却是落在沉睡的“碧城”脸上。   他缓缓道:“如果你方才有一丝伤害她的举动,早已死无全尸。不过你的反应很好,甚得孤心。”   原来,这还是一场试探。果然是他谢则容的作风。   可惜显然这一次谢则容是打错了算盘。普天之下恐怕没有谁比她更关心这个“皇后”安危,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她能够安全地醒来了。任凭谢则容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也猜不出来这其中的关系。   碧城冷眼看着谢则容,道:“陛下究竟想要臣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明两天公司加班,只能短小君先了,后天补上!   平安夜明显已经过去了……(泪)大家圣诞快乐! ☆、第47章 帝王情谊(下)   碧城冷眼看着谢则容,道:“陛下究竟想要臣女做什么?”   如果只是一场仪式,谢则容大可不必如此弯弯绕绕,他可以像之前对待“碧城”一样,关押入牢,严刑拷打,等到时辰到的时候再放出来押着上祭塔就足够了,这一次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谢则容置若罔闻,他所有的目光和心神都是集中在“碧城”的身上,许久之后他才徐徐抬了头,目光中竟然是一片柔软。   碧城一愣,恍恍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与他初识的时候他的目光。   他说:“孤听尹陵讲你那日跳江山锦受了伤,需要半月调养?”   “是。”   谢则容露出了一抹笑道:“那正好,皇后独身孤单,这半月你就留在紫阙宫随身侍奉皇后,你可愿意?”   侍奉……皇后?   碧城迟迟移了目光,在谢则容堪称温和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道:“是。”   那一日,碧城就在紫阙宫住了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连碧城自己都有些迷糊,她明明是朝凤乐府的司舞,衣食住行皆在乐府中,她本来是没有留在紫阙宫的身份的……宫里流言如野草般滋长的时候,她正伴在“碧城”的身旁,盯着她脸上的疤痕发呆,盯她盯倦了她也会换一个人看,例如小禾。   “碧城”的随侍宫婢叫做小禾,也许是谢则容为了遮人耳目,偌大一个紫阙宫只有小禾一人操持着宫内事物,若是有人来访,她还得坐在珠帘内装作是“碧城”的模样,小禾不在忙碌的时候,紫阙宫里便寂静如同深夜的山岗,谢则容是这寂静的紫阙宫里面最常见的客人。   他来紫阙宫并没有固定的时辰,偶尔清晨带着一身薄汗而来,偶尔午后闲暇地在紫阙宫的寝殿小榻上微眯一会儿,偶尔黄昏捧着一卷奏折提灯到来,却不批只言片语,只在“碧城”一本一本地看,看罢趴在她床榻边边笑边说些有趣的事儿:朝中新晋的御史刚正不阿,拼死不肯娶闻将军的胖闺女,闻将军趁着小宴灌醉了御史想套话儿,结果不料原来御史早早断了袖儿,闻老将军吓得扭伤了腰……   大漠上那匹只肯让涂香粉的人骑的汗血马近来两年前产了一窝小马仔,现下小马仔长大却与母亲如出一辙,害得守城的将士都地随身抹点儿脂粉……   东陵城闻名天下的桃花酿今日开坛,宫中贡酒失了颜色……   午后的阳光投射进紫阙宫寝殿的窗户的时候,谢则容差人送了一张轮椅来,把沉睡的皇后抱上了轮椅。   碧城不明所以,犹豫良久终于开了口:“陛下,您是想……”   谢则容正替皇后盖上最后一袭薄被,等把她的身子遮地严严实实后才回头道:“带她去见见阳光。”   “可是……”   碧城语结,愣愣看着谢则容推着轮椅越走越远,好久,她才犹豫着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却在真正见着谢则容的时候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这是一副诡异的画面,皇后静静蜷缩在轮椅之中,温暖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几乎要把她苍白的脸照成了透明,而谢则容正坐在她身旁,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禁闭的眼睫上,安静得像是枯叶挂在树枝。   她在原地踟蹰,很久之后才终于克制住了心头的异样,轻手轻脚到了皇后身后。   “她素来怕冷。”谢则容轻和在寂静的院中响起,他说,“从前漠上下雪,她暖炉不离身,抱了整整两个月,等到春天来的时候手臂上都有了紫色的纹路,饶是这样,第二年她依旧记不住……”   “后来,孤找人从极北之地带了特制的羊绒袄,却被她嫌丑。”   “如此春光与暖阳,她如果醒来,想必也是乐见的。”   碧城从来没有见过谢则容这副模样,不管是很久很久以前温和谦逊的少年将军还是在那之后的温和有礼的燕晗驸马,他都不曾有过这样多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三千发丝有一半是垂落在皇后的轮椅之上的,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与她在私语一般,轻柔而温煦。   这本该是画卷一样美丽的景致,可惜躺在床上的皇后面色苍白,靠近耳朵一直蜿蜒到脖颈的淡色疤痕像是这世上最为冷漠的嘲讽。   而她越歆,甚至不是嘲讽,而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她冷冷看着谢则容,原本想要避退几步眼不见为净,却在转身之前见着了他一个诡异的举动惊得忘记了思考——   谢则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的手犹豫着伸出,停在空中半晌,最终悠悠地落在了“碧城”的小腹上。   静谧而祥和的午后。   谢则容的眼里罕有几分颤意,抚在“碧城”小腹上的手慢慢收拢成了拳头,却最终闭了眼。   死一样的寂静。   碧城遥遥站在远处凝视这一幕,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充斥到了脑上,肿胀伴随着刺痛的感知席卷了身体的每一寸骨骼……他知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一瞬间,无数晦涩的记忆阴霾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她死死握紧了拳头才勉强压下心头的骇然,却怎么都看不下去眼前的景象了——   阴暗的牢狱,绝望的记忆,痛到极致却仍然想要保护着的东西……   那本该是埋在地底此生此世都不会曝露的秘密,那是把她的天真和愚蠢连同尊严狠狠拧碎深埋的证据,她本来以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再会知晓它的存在……   谢则容竟然知道。   他怎么可以知道?   远处,谢则容替“碧城”遮盖住了露在外头的手。他站起身来,推动着轮椅慢腾腾地在院中游走,到最后停在了院中一棵桃花树下。五月时节,桃花烂漫,有几抹粉跌落在了他肩头,还有“碧城”的脑袋上。他缓缓绽开一抹笑,轻轻掸去了那几点粉色。   “碧城。”   轻柔的声音。   碧城却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她已经好久没有果这样的感觉,本以为所有的憎恶都已经深埋进心底,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忍不了,压不住。   她想要走上前去,可是还没来得急迈开脚步,手腕却被一抹冰凉覆盖。   有人在最后的关头握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加班的苦逼作者上这么短小的一章…… ☆、第48章 突变(上)   紫阙宫外头是重兵把守,怎么可能有人能够随意进入?   碧城心中一惊,惶然回头却发现抓着她手腕的那人一袭白衣,面上的青铜面甲庄严而又令人敬畏。是姜梵。在这紫阙宫中,唯一能自由出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不再遮掩眼里的憎恶回过头去看谢则容,结果却被姜梵牵着手腕退了好几步。   远处,谢则容已经找了一处亭台,把昏睡的皇后抱到了亭中一张可以遇着阳光的小榻之上。他与她离得极近,似乎要凑到她身上一样,两个人身周都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居然是柔和无比的画面。   “稍安勿躁。”姜梵轻柔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碧城低下头去,却仍然难以平稳太过激越的心绪,手腕被姜梵抓在手中使了些力气,她静默良久,终于不再反抗任由姜梵牵着她的手腕缓缓离开了紫阙宫阳光明媚的后园。   紫阙宫的偏殿之中,小禾已经沏好一壶茶,等到碧城与姜梵入了殿她便微微行礼退了出去。姜梵端起一杯茶递到碧城手中,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碧城还有些茫然,犹豫片刻才接过了手里冒着热气的茶,闭上眼抿了一口。   这茶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东西,没有浓郁的茶香,却别有一股清亮的滋味,好似可以抚平心头的躁乱……一杯饮罢,她又想倒,却被姜梵按住了手腕。   他说:“此茶养神却伤身,不可多喝。”   难怪。碧城颓然放下了手里的茶盅,仰起眼看姜梵。姜梵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时候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柔和,不像清风倒像和月。她在他的目光下渐渐平缓了情绪,又在那样的目光下没能忍住另一种情绪,轻轻开了口。   “我以为他不知道的……我曾经……怀过皇裔……我也是入狱后好久,痛得不行才知道……那时候,已经晚了。”   “我认识他时,他很好的。后来,我抱着父皇求了好几个月,他终于成了我的驸马。后来父皇战死,我入牢,楚家皇裔几乎被赶尽杀绝……”   “在牢里的时候,我想了好多天他究竟要什么。父皇没有皇子,这江山其实再过几年一定是他的,他为什么几年都等不了。”   “后来……牢里太黑,那些刑罚太痛……我就不想了。”   “师父,你其实……不该救我的。”   如果让公主碧城的一生结束在祭塔之上,那燕晗天下即使没有皇裔也是能者居之;如果碧城死在四年之前,就不会有今日种种难堪,不会在沉睡之中还要受谢则容折辱,不会让他拿她此生此世都不想在触及的东西来当做故作深情的筹码。   可惜,碧城未死。   谢则容终究登了帝位。   一声皇后成了最为嘲讽的烙印。   碧城的喉咙有一丝嘶哑,可声音却是漂浮的。很多情绪已经在身体里积压了太久,她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没有一丝缝隙可以宣泄,此时此刻一句句掀开旧伤,却发现痛得爽快得很。   姜梵一直安静地聆听着她的宣泄,直到她红了眼圈却迟迟不肯落泪。他终于微微摇了摇头,轻道:“我却不曾后悔救你。”   “师父……”   姜梵微微敛眉道:“在这人世间最为珍贵之事物莫过于生命,皇权,富贵,荣华,哪一样贵过生命?”   “可是……”   “我身为护国神官,本不该插手皇权之事。那日你从我眼前跳下,我若不救,的确可以阻止谢则容登帝。不过他若非皇则燕晗必定顷刻间陷入乱世,生灵涂炭,楚家皇裔贵为天子,能视万民水火于无物?”   “生命往复无常,却并不轻贱。”   姜梵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入耳却如旱天之雷。   碧城静静听着,沉默地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一抹柔和的力道抚上了她的发顶,又倏地消失。   姜梵道:“不过如今局势,你若想扭转复仇,为师并不会阻止。只是为师希望你能以江山为重,切勿如方才那样置身险局。”   碧城猛然抬头,却只看到姜梵渐渐离去的背影,没多少功夫,他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雪白的衣衫在逆光中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只是一泻而下的黑发之中夹带的一缕白却不似寻常。   白发?   什么时候有的?   *   姜梵自然不是为了阻拦碧城的冲动之举而来的,半个时辰后,碧城带着“碧城”回了寝宫,而谢则容则被姜梵带去了正殿商议国事。天色渐渐临近黄昏,漫天的彩霞挂在皇后寝宫的窗口,碧城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关上了房门,把白日的光芒早早地和内寝隔离了开来。可惜,为时已晚,不一会儿“碧城”的身上便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   大约是之前吹了风。   小禾打来了洗漱的水,碧城用丝巾沾了些热水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一面擦一面惊奇这诡异的画面。她这是……在照顾“自己”?   小禾愣愣看着,忽然开口道:“你日日戴着面具,不难受吗?”   “不难受。”   “什么时候可以摘下来?”   碧城稍稍思索,低声道:“大约……是皇后醒来后吧。”   小禾却微微有了几分异样的神色,她说:“陛下说皇后再有两个月就要醒了。可是她时常发烧,近来越来越瘦……”   “你照顾皇后多久了?”   “四年。”   四年啊……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是她?碧城微微沉吟,问:“还有谁见过皇后?”   小禾摇摇头,道:“紫阙宫防守森严,能入宫的人本来就只有几个,陛下从来不让外人入内寝。这些年来,除了大神官之外,你还是第一个可以进内寝的人呢。”   第一个么,碧城拧干了手里的娟帕,替“碧城”擦拭完最后一丝汗珠,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着珠帘闪了闪,谢则容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他似乎颇为高兴,眼角眉梢都微微上扬着,眼眸中噙着一抹光亮,在见着“碧城”的时候更加明亮。   接触到“碧城”的手,他脸色一变,皱眉道:“为何这么冷?”   小禾怯怯道:“许是午后着了凉。”   谢则容的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沉道:“快去请御医。”   “是!”   小禾匆匆离去,只留下碧城与谢则容面面相对。只是对于谢则容来说,她这个外人显然和小禾是没有区别的,他毫不避讳地把“碧城”从榻上捞了起来拥入怀中,倚在床头,自然而然地扯过了被褥把两个人都盖了起来。一系列动作他做得顺畅无比,仿佛是重复了许多次一样。   “你下去吧。”终于,谢则容开了口。   碧城沉默地行了礼告退,与匆匆来到的御医擦肩而过。   屋外月亮已经高升,她在门外驻足了片刻才迈开脚步,却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紫阙宫门外的树下。夜色太浓,宫灯的光芒时分微弱,树下那身影淡得要陷进夜色里一样。照理以紫阙宫的防守之森严,禁卫是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的,可是从巡逻的禁卫到门口的守卫竟都像是习以为常一样,一个多余的眼色都没有望向那人。   那是什么人?   碧城迟疑着靠近了,却在看清那人的脸的一瞬间愣了。   那竟然是尹陵。   她缓步靠近了他,最终停在了他面前。尹陵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原本通常似笑非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讶异。良久,他低眉笑了笑,说:“被你逮着了。”   碧城迟疑问:“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尹陵道:“赏月。”   “可你方向错了。”碧城冷冷戳穿,“月亮在你身后。”   “……”   僵持。   少顷,尹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了身摇摇晃晃朝乐府方向走,显然是不打算再多做纠缠了。   月色下,碧城看着尹陵飘飘洒洒的模样透着一点说不出的感觉,眼看着他快要走远,她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我的伤好多了。”   “嗯。”   “先生,步姨说再有个三五日,我就可以回乐府练舞了。”   “嗯。”   “先生……”   “小歆,怎么今天你如此话多?”尹陵忽然停下了脚步回了身。   碧城一时不备重重撞到了他的胸口,半晌狼狈地揉揉撞疼了的鼻子:“我……是今天先生话少吧。”   尹陵微微一怔,却没有否认。过了好久他才淡淡道:“我平日话很多么?”   碧城干笑:“不多吗?”   “……”   “小歆,我们去做些坏事,如何?”倏地,尹陵眨眨眼。   碧城脊背发凉,本能地想跑,脚步还没迈开却被尹陵扯住了手腕。他低笑:“看来你最近日子太过清闲,脑袋里除了司舞本分还多了些质疑先生的胆量,不如把它宣泄掉。”   宣泄……   碧城终于发现自己错了,错在因为最近尹陵表现太过正常,她都快忘了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尹陵,朝凤乐府第一舞师,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组装起来的奇形怪状的第一乐官……   他这眼神和举止赫然是在朝凤乐府的时候夜半三更摇铃铛的时候的姿态,她如果还留着那才是真的傻了!   “不,我并不需要,有劳先生挂念了……”   碧城干笑几声,果断告辞朝反方向跑,等到尹陵的身影模模糊糊消失在了夜里,她才停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   很远的地方,尹陵孤零零的身影静立在月下,说不出的寂寥。   她看了好久,才缓缓地朝乐府走去。其实,很多事情他不愿意说,她也不是那么想逼的。   “你是越姑娘吗?”忽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禾?   碧城疑惑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小禾,却听见小禾气喘吁吁的声音:“越姑娘,你快跟我回紫阙宫!”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编辑终于看不下去我短小君更新了……丢我上了个需要特勤快更新的榜单噗。   为了剧情完整度今天先这样,明天加量! ☆、第49章 谋乱(上)   碧城赶到紫阙宫的时候,三个御医已经跪在殿上瑟瑟发抖,他们的头已经快要埋到地底下了。而谢则容坐在正殿之上面色如霜,眼底的阴寒投射出的目光几乎要把御医的身上戳出一个洞来。   小禾怯怯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偌大一个殿上只有碧城一个人站在当下,神情迷茫——殿上跪着的三个御医她只认识跪在中间那个,那是当年她醒来的时候遇见的那个沈御医,四年不见,他与当年的模样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原本是个风姿绰约的佳公子,如今却瘦得像是只有一个骨架子。   他是三个御医中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对上谢则容的目光咬牙开口,“陛下,皇后的身体四年之前因为……已经被掏空了,后又受重击,虽得神官妙手回春,可毕竟日日以汤药续命……四年千余天,一日比一日亏空。臣……臣只能加大药剂,可实在没把握……”   谢则容冷笑:“沈御医的意思,是碧城已经药石无用?”   沈御医重重磕了个头道:“陛下,虽说自古医蛊不分家,只是臣才疏学浅,虽保皇后四年却也只能……”   谢则容冷道:“你不行,那便寻天下良医,孤要她活着醒来,你不行,不如换人执掌御医院。”   沈御医叹息:“陛下,臣并非惧死,只是四年五谷未进,本就……”他想了想,忽然低道,“医术已经无能为力,陛下何不试试别的法子,四年前神官所行之救治,能不能再请神官来一次?”   谢则容沉默。   良久,他道:“滚。”   御医们得了赦令狼狈地逃窜出了紫阙宫,碧城遥遥目送他们离去的身影,再回头时却发现谢则容几乎整个身体要陷进高座之中了。他身形颀长,双肩颓然地垂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阴涩无比的。明明殿中宫灯如昼,他却仿佛置身于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晦涩的眼中没有丝毫光泽。   他沙哑道:“越姑娘,劳请……与碧城同眠。”   同眠?   碧城心中疑惑,看着谢则容面如死灰的神情也有了些担忧,朝他点了点头。   毕竟,那是她自己。   夜色深沉,紫阙宫的内寝中皇后碧城身上已经不知道盖了多少被子,方才还汗涔涔的脸上却已经有些青灰,远远看去有些怵目惊心。   碧城到了床前,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开始褪去身上的衣衫,一件又一件,等她彻底褪去了衣衫上到床上把自己与“碧城”都裹起来后,谢则容缓步进了内寝,坐在了床边。   这是非常诡异的场景。   碧城尴尬地别开了视线,却听见谢则容低沉的声音,他道:“不管你想做什么,请慢一些。”   他说:“孤还需要你,因为她需要。”   非常典型的谢则容式的思维。   好在,在那之后他也并没有多余的举止,他只在房中待了片刻便匆匆告别,临走之前他又回了头,不经意道:“你睡觉还带着面甲?”   碧城摸了摸脸上的冰凉,没有作答。这面甲她哪里敢摘?   一夜在碧城的无眠之中过去,“碧城”的身上的确非常寒冷,可是说来也神奇,她躺在她身侧挨着她只不过几个时辰,她青灰的面容便回到了苍白的模样,等到第二天天明时分,她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血色。   小禾送来洗漱用水的时候,碧城已经彻底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清醒,正愣愣看着身旁的“碧城”惊诧。小禾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挤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你就不担心我在睡觉的时候揭了你的面甲吗?”   碧城一愣,低头笑出声来:“你不敢。”   小禾灰溜溜咧嘴:“是啊,陛下交代,决不许,真奇怪。”   其实并不奇怪。碧城低眉摸了摸面甲,无声地笑了。燕晗没有一人能够与姜梵匹敌地位,神官府大祭司一言,谁敢违抗?就算是谢则容也不行,他要久坐这皇位还得靠“碧城”活着,而她恰巧是最关键的一环,他唯一不敢做之事便是坏姜梵的预言吧。   “碧城”洗漱过后,谢则容到了紫阙宫。他见着她的脸色先是一愣,良久后猛然抬头盯着站在床头的碧城,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晕。   “越歆。”他道,“从今日起你在紫阙宫住下。”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居然……堪称明媚。   日子还得继续。   碧城身上的酸痛之感在紫阙宫中一日比一日轻,只是心头的郁结却一日比一日增重。小禾常常是不在的,寝殿之中常常只剩下碧城一人侍奉。即使在四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她都没有过这样长时间的与谢则容朝夕相对的时光。她往往是站在“碧城”的身旁,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谢则容像呵护一滴水珠一样细致入微地与她说着话儿。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房里看一本又一本的奏折,看一会儿抬一会儿头,朝着床榻上沉睡的身影微微露个笑容,然后再低头提笔。   碧城看着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前几日的嘲讽渐渐蜕变成了麻木,到最后她几乎可以像观察两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谢则容所做的一切。看他温存的眼神和细致的照顾,看他从雷厉风行的帝王变成温柔的男人。   他向来是一个温和的人,即使是生杀予夺的时候也是。   他这幅模样,倒让碧城想起了许多年前沙场之上,她瞒过了父皇悄悄去看他射箭。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七八,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有一箭没有射中靶心,他皱着眉头站在风中不言不语,忽闻敌情来报,燕晗损兵两千。他忽的朝校场外跑去,她急急忙忙去追,等追到的时候见到的是他呆呆望着运送回来的一地的将士尸身沉默不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尸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哆哆嗦嗦上前安慰,还没有开口,自己却哭了——这是燕晗的将士啊。那时候,谢则容回过神来,第一次朝她露出了很复杂的神色。她还太小,不懂那神色意味着什么,只是后来他牵了她的手,让她惊讶地涨红了脸。   其实,如今看来,那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惶恐。   谢则容心里想什么,她从来没有弄明白过的。   半月时间悄悄过去。   最后一日,碧城收拾了皇后洗漱的用具,原本想走,却鬼使神差地又掀开帘子进了偏殿,站在她的床头静静她。没有人比她更亲近那个昏睡不醒的人,可是她与她却隔着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这是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联系着的关系。如果有朝一日皇后苏醒,恐怕越歆的身体便会代替她躺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这那一天,还是恐惧着。   她在她床头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疤,轻声言语:“你能听见我吗?”   “碧城”依旧双眸禁闭,没有一丝声息。   “如果你没有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如果她不是这样沉睡着,而是早就登了极乐,恐怕燕晗早就改朝换代。就像姜梵所说的,民不聊生几年,然后历史还是历史,只是不会沦为现在的局面……   “她会醒来。”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倏地缩回了手,只见着青灰的衣摆闪了闪,一抹身影缓缓进入了她的视野。是谢则容。   他显然会错了她的意思,居然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孤的皇后已经睡了四年,该醒了。”   碧城沉默地收回了诧异的目光。   谢则容却似乎心情好得很,即使她的沉默也没能影响他眼角的笑意。   他说:“孤已经等了好久,太久了……”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碧城请辞,终于出了紫阙宫。谢则容虽然要求她留宿紫阙宫,可是半月假已经到了尽头,她白日里还是得回乐府的。而且……方才这一耽搁,日头已经过去好久,她显然……迟到了。尹陵那一关估计是难过了。   乐府之中依旧是一派繁华,碧城尽量不引人注意悄悄溜进去,可惜还没走几步就被逮了个正着,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乐府舞殿顷刻间安静了下来,许多怪异的目光把她结结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好在她早有准备,而且还有个面甲,区区目光……她镇定地朝里头走,结果,没走进步,差点被一袭红衣闪瞎了眼。   红衣尹陵笑得揶揄,轻飘飘道:“想溜回房里,装作早就回来么?”   碧城:“……”   尹陵道:“我记得我只给了你十五日假期,敢在我眼皮底下迟到的司舞,上一个……步月,上一个是如何处置的?”   步姨略略沉思,道:“七日无眠。”   碧城:“……”   步姨略有感伤:“后来那姑娘在舞殿里睡了两日两夜,怎么唤都唤不醒,老身去搀扶的时候扭伤了腰。”   碧城陷入沉思,良久,规规矩矩给尹陵行了个舞礼。   尹陵忽而似笑非笑,问:“皇后如何?”   碧城道:“比之前好。”   结果,尹陵却忽的笑出了声来,一根指头戳在了她的脑门上:“吓唬你的。”   碧城:“……”   尹陵似乎已经活了过来,碧城回到司舞队列之中的练舞的时候心思还是有些躁动的,她分了些神偷偷打量那个艳红艳红的身影,看着他像是花匠逛御花园一样挨个儿审视着每一个司舞露出不同神色的模样。半月之前那个阴郁的夜晚仿佛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被尘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现在的尹陵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可是……   她不知道心头的那一丝怪异是什么。   也许是明知道他藏着那样的模样,又或许只是不高兴见到他戴上无形的面甲……她不开心,看着他笑,她却想要看他不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想看他轻轻讲话的时候皱眉的样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像此时此刻一样做水里的月亮。   她在失神间与尹陵的目光不小心撞了个正着。   尹陵也是一愣,狐疑地挑眉。   碧城却忽然忘了脚下的动作一时不备踩了身后司舞的脚,顷刻间所有的舞序乱成了一团——尹陵摇摇头,做了个“你给本官等着”的神情。碧城眨眨眼,还是有些乱。   一曲舞罢,有宫人扭着腰入了舞殿,朝着尹陵耳语一阵后扬起声朝司舞丛中喊:“越歆姑娘,瑾妃有请——”   碧城正心乱,听见声响却是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着宫人出了乐府。乐府外阳光灿烂,苏瑾站在阳光里眯着眼睛守望,见着她到来裂开嘴笑了。   她道:“小越,我爹想要见你。”   苏相?   碧城刹那间镇定下心神,跟着苏瑾朝碌华宫的方向走去。苏相要见她只可能是一件事,他的“大计划”要运作了。   碌华宫中没有多少多余的宫人,碧城在碌华宫后园见到了一派斯文的苏相。他正提笔画一个扇面,把扇面上一束桃花枝上的桃花一点点勾勒出来,一笔一划皆是细腻无比。碧城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等他画完最后一抹红才上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个对燕晗朝政图谋不轨之人,她本该防备至深。   可是可笑的是,这个乱臣贼子却是她现在唯一的盟友。   “越姑娘是在想,老夫是个乱臣贼子,是不是?”   碧城一惊,笑了:“苏相为何这样想?”   苏相拿起扇面轻轻吹了一口气,道:“老夫十四入朝,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了,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明白恐怕早就身首异处,又岂敢随意与越姑娘结交?”   碧城沉默。   苏相却微笑道:“老夫并不会追问越姑娘为何与老夫有共同目的,只要越姑娘知晓,老夫是把自己与瑾儿的性命都交托到了越姑娘手上,越姑娘的一举一动皆是我父女生杀予夺之计。”   这便是官场上混出来的老油条,一番话在情在理恩情并重说得滴水不漏。碧城听在耳中,目光略过听得一副认真模样的苏瑾,最终点了点头。的确,不论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不与苏相合作的理由。只不过……   她低道:“皇后尚在人世,苏相打算如何行事才能让当今陛下败北?”   燕晗素来只认皇血,哪怕谢则容身死,只要“碧城”还在这世上一日,这帝位也落不到苏姓人手上。“   苏相笑道:“老夫身为燕晗子民自然是会照顾皇后到她驾鹤之年。皇后既然昏迷不醒,自然需要执政之皇。皇后活一年,老夫一年后登帝,皇后活五十年,老夫做五十年执政之皇也并无不可。”   “那苏相以什么理由让当今陛下败北?”   苏相略微沉吟,缓缓道:“叛党之后,诱先帝亲征而杀之,囚皇后动私刑,逼得皇后玉石俱焚后诛杀皇裔,隐瞒皇后病情……种种罪行皆有人证物证,他若不死,法理不容,天理能容?”   他竟然知道!   碧城心中惊骇如同狂潮,久久吐不出只言片语。   她一直以为过去的事情谢则容做得滴水不漏,因为这四年来他稳坐帝王宝座……没想到这朝野之中竟然有人知道!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干巴巴挤出一句:“苏相想要我做什么?”   苏相已经吹干了那一卷桃花扇面,轻轻阖上后道:“紫阙宫防守森严,老夫得知越姑娘如今可以自由出入紫阙宫,想要越姑娘配合老夫做一样东西……”   ×   苏相想要的是紫阙宫守备图,这东西其实耗时很久。每一个宫闱都有其特定的守备时间和形式,而紫阙宫的守备之复杂,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在明的守备与巡逻禁卫就有许多拨,更不用说在暗的,很久之前那一次刺杀据说原本有三十人,个个皆是高手,可是闯到皇后寝卧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而且很快便被斩杀,更不用说带皇后离开了。   的确,只有能够自由出入紫阙宫的人才有可能给出一副尽量准确的守备卷轴。而能够自由出入紫阙宫的只有三人:谢则容,姜梵,和碧城。   可是要想真正地摸清紫阙宫的守备谈何容易?   她虽然可以自由进出紫阙宫,却也不能堂而皇之各处查看……   接连数日,她故意在紫阙宫后园逗留,把明面上的守备记在心里,等到回乐府的空挡再绘制在图纸之上,等到又半月过后,粗略的图纸终于完整了。可是暗处的守备却不易觉察,还得等待时机。   不过这一个月下来,谢则容对她的防备倒是越来越松懈,他甚至不再避讳她的存在与姜梵谈论朝政之事。碧城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渐渐有了底。   一月之后,燕晗三个邻国都将派来重臣与燕晗会晤,名义上是“取经”祈福祭祀之礼乐事项,其实是一场暗斗。除了西昭可能真是因为又是天灾又死太子是真心来求礼乐,其余两国东齐和大盛战乱争斗已久,这次前来恐怕是就来拉拢燕晗举兵而逼。   姜梵身为护国神官,言语向来不多,此次却不免多说了几句,道:“此次事关重大,陛下真打算置之不理?”   谢则容却在喝一壶酒,眼里已经有了昏昏然的颜色。他慵懒道:“他们争江山便去争,干孤何事?”   姜梵微微凝眸,却最终不再言语,只是临走之前目光略过站在一旁的碧城的眉眼,目光中尽是安抚。   他的安抚,碧城知道的。   她在他的目光下放松了神思,朝他笑了笑。   人人都说谢则容是个昏君,自然是空穴来风。她早有准备,并不意外。   谢则容当然没有喝醉,等姜梵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门口,他徐缓站起身来,手拿着一杯酒掀开珠帘入了内寝,坐到了“碧城”床边,轻声呢喃:“碧城,你家江山,正有人虎视眈眈呢。”   “东齐与大盛,每个都想要瓜分你家江山,你说,孤送哪一个比较好呢?”   “或者,平分了?”   灯光下,谢则容的身影几乎要和“碧城”贴在了一起。碧城站在他们身侧听他呢喃一句比一句轻,心中的震惊却一点点蔓延滋长——谢则容,他从来没有想要守过江山,他杀忠臣,纵权党,他甚至想要送疆土给邻国!   他究竟是为什么……   谢则容低低笑出声来,手指蘸了一点酒,一点点抹在了“碧城”的唇上。   “你尝尝。”他轻道,“杜康之乐,是不是比江山在握更醉人?”   宫灯的光芒中,皇后的唇上沾了一些湿润,亮晶晶的。   谢则容渐渐收敛了唇边笑意,他抿了一口杯中酒,缓缓伏□去,瘦削的背影在光下拉长成了成了一道弧形。少顷,他的唇齿触上“碧城”的,停顿片刻,温柔地辗转。   灯光都缱绻起来。   谢则容的发丝散漫垂挂在了“碧城”的脸颊旁,而后被他的手缓缓拨开,那杯酒还留下一半,滚落在了床下,锦被之上也沾了几滴佳酿。   微乱的呼吸只有谢则容一人的,却在寂静的房间中清晰可闻。   酒香四溢。   碧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彻彻底底僵直了身子。她几乎本能地想冲上去扯开谢则容,可是在迈开步伐之前脑海中却陡然闪过姜梵的警告,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谢则容却忽然低笑起来,他捧着“碧城”的脸,整个身子伏在她身旁,边笑边替她拨弄几缕缠在一块儿的发丝,笑了几声又低头覆上她的唇,最后竟然跪在了床边亲吻她的发丝。   “我的公主……”   低哑的声音在静默的房间里响起。   他说:“其实,我还是会醉的,不过那是等你醒来的时候,对不对?”   其实,我还是会醉的,不过那是等你醒来的时候,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TOT 6000字章,这是第一次ORZ,佩服天天能够3更的作者们……还有2分钟就要“第二天”了…… ☆、第50章 谋乱(中)   其实,我还是会醉的,不过那是等你醒来的时候,对不对,   碧城静静地站在宫灯昏暗的光芒里,渐渐镇定下来的心逐渐地成了一片荒芜。谢则容是什么模样,究竟想做什么她其实已经并不关心,真正地想要不顾一切弄清楚其中缘由的时代已经永远地死在暗无天日的牢里,今时今日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谢则容依旧贴在“碧城”的身旁轻声细语,她只在他们身旁待了一小会儿,便悄悄地退出了测殿。虽然紫阙宫中在明的守备她已经摸索标记得差不多,不过在暗的守备却仍然需要一次契机。而这次契机就在今夜。   月亮渐渐高升,谢则容依旧没有回自己寝宫的意思。碧城站在门外看着窗口的月光,一点点估算着心里的时辰……等到月上柳梢时分,紫阙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惊叫!   “有刺客——”   来了!   碧城猛然加快了脚步朝出声的地方跑去,好不容易跑到了尖叫声所在的地点便匆忙四顾,把一个个守备为止悄悄记在心里——宫中树上,正殿屋顶之上,还有侧殿的房梁上……数不清的守卫一个接着一个从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闪身出现,刀枪剑戟全都对准了突然闯入的刺客。   碧城罕少经历这样的状况,她闪身躲到了侧殿的圆柱后面,看着十数个刺客一个接着一个以非常惨烈的模样赴死。他们每一个人的死都能暴露一两处暗卫藏身之处,从紫阙宫宫门口到卧寝侧殿,竟有不下二十处!   难怪这几年来没有人能够成功见到当今皇后,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接近她。   这只是一次骚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所有的刺客都被肃清。谢则容自内殿走出的时候面色如常,看着一地的尸体稍稍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带走吧,皇后不喜欢血腥气。”   暗卫得令,拖着那些尸体朝门外走,一步会儿又有几个禁卫带来绢布,把沾血的地面擦得一干二净,好像之前的屠杀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碧城的手脚冰凉,眼色却是沉静的。她看着谢则容面无表情的脸,好久,她轻轻吸气。   空气中还留有一丝血腥的味道。   谢则容说得对,她的确不喜欢血腥的气味,这气味让人想到许多黑暗的东西,比如死亡和地狱。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她更憎恶不把死亡当回事的人。   夜晚时分,碧城躺在皇后榻上,闭眼之前把印刻入脑海里的暗卫位置记在心里。第二天天亮时分她便早早出了紫阙宫回到乐府,从隐蔽的抽屉底部掏出早有准备的紫阙宫地图,把暗卫的位置一个接着一个标注在上头。   还有一月,就是苏相的计划实施的时候了。这份地图会是苏相决胜至关重要的用具。   碧城小心地标注完记忆中每一处暗卫的为止,最后一笔刚刚提笔却听见门外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她心中微乱,草草收拾了地图把它放回原处,眼疾手快地摊开了梳妆的用具——几乎是同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小歆。”慵懒的声音。   尹陵?   碧城稍稍舒了一口气,跑去拉开了木门,果然见着某个穿得轻飘飘亮闪闪的乐官懒散地端着一碟糕点一壶酒站在门外。   ……酒?   对于尹陵喝酒碧城是有阴影的,她迟疑地盯了尹陵的眉眼一眼,想要确定他现在还没有喝醉,结果却被尹陵狠狠瞪了眼。   碧城:“……”   尹陵道:“怎么,不欢迎先生?”   “……欢迎。”   碧城敞开房门,诡异地眼睁睁看着尹陵熟门熟路进屋,把糕点与酒放到了她的桌上,而后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斟一杯,又一饮而尽。   在他快要连喝三杯之际,碧城忍无可忍叫住了他:“先生,酒多伤身……”   尹陵却扬起了脸,眉眼亮晶晶的,他盯了她好久,才忽然笑了:“小越。”   “嗯?”   “越歆……”   “先生?”   尹陵低了头,这第三杯酒倒没有继续灌下去,只是欲言又止地迟疑了好几次,才终于道:“你恨不恨越占德?”   “……啊?”   碧城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尹陵这会儿忽然提起了她的便宜爹爹,只能愣愣看着他静观其变。   片刻之后,尹陵自顾自接了下去,他轻道:“我带你离开之前其实打听过你,你因为母亲身份,身为越家庶出之女长至六岁连个名字都没有……不识诗书甚至无人教言语,连下人也常常觉得你是个痴儿……长姐更是试试羞辱……”   尹陵说得极轻,碧城虽然听得懂每一个字,可是却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越家旧事。其实对于小越的身世与过往她并不熟悉,甚至可能她还比不过特地去调查的尹陵知道得多,她拥有的是小越九岁之后的记忆,小越的过往她早就当做了前世的前世,为何尹陵突然提了起来?   “那些过往,你记恨不记恨?”   碧城摇摇头。   尹陵轻道:“为什么?”   碧城迟疑着道:“毕竟过去了,如果不想报复,那就不必记恨。”   尹陵眸光闪了闪,第三杯酒还是下了肚。他道:“那如果越占德嫌你穿云裳挥舞袖于人前,觉得你是家族耻辱恨不得你从来没有活在这世界上。你身上流着越家血,他却想割破你的血脉好换一换血一雪耻辱,你恨不恨?”   碧城惊诧抬眼,发现尹陵的眼底竟然有一丝迷蒙。她摸不着他心底究竟在想写什么,只是看着他眼底罕见的神色略略迟疑,抢过了他手里的酒杯藏到了身后。   她道:“可是……跳舞不是耻辱呀?”   在燕晗,除却皇族血裔,公卿子弟莫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进入宫中乐府,即使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可以培养出一个德才兼备的名门淑女,家中有乐府司舞乃是女眷中最高的荣誉……怎会是耻辱?   尹陵却低笑一声,并不作答,只是问:“我说如果……”   他似乎又醉了。   这么正经,一定是喝醉了……   碧城发现了这一点,却无可奈何,只能像哄着小孩子一样哄着他:“先生今日我们跳什么舞?”   “跳舞?”尹陵眯起眼。   “对啊。”   “对……跳舞。”尹陵低沉下了声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俯身在了碧城耳边轻声道,“你弹琴,我跳舞给你看呀。”   “……先生?”   尹陵笑眯眯抬头:“除却年少之时被我那奇形怪状的师父逼迫的时候,我今生跳舞给人看次数可不多。小越想不想看?”   ……您本身已经够奇形怪状了……碧城不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听到他轻软的话语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去取了房里的琴放到了桌上。也许是因为脑海中月下荒园之中的记忆太过深刻了吧。   碧城是司舞,琴艺并不精通,只能勉勉强强弹出个曲儿。不过想来喝醉了的尹陵也并不会计较这些,她三三两两拨弄着琴弦,尹陵也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个酒杯斟了酒一饮而尽,徐徐拉开了第一个舞式。   碧城原本权当在哄他,只是当他真正开始起舞的时候,她却屏住了呼吸——人人都说天下第一舞师舞技出神入化举世无双,却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什么真正的尹陵跳舞是什么模样。那只会让人想到四个字:三生有幸。   那是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美。   碧城不善记曲谱,谈的曲儿有些错乱,尹陵却能自然而然地踩在每一个音调上,等她勉勉强强把一曲连名字都不太记得的曲子弹下来的时候,尹陵已经又斟了好几杯酒灌入喉中,等最后一个音调袅袅静止,他却低着头低笑出了声,笑声居然有几分怆然。   “先生……”碧城终于慌了,丢了琴去搀扶他。尹陵,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尹陵的个子要比她高太多,她抓住他的肩膀想要看他的神色,却被他颓然倒下的身体压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   尹陵的脑袋垂落在她的肩膀上,发丝落在她的脖颈上,有些痒。   她一动也不敢动,好久,才轻手轻脚地挪动了一点点地方。一步一步,把他扶到九儿的床上。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她坐在床边愣愣看着他的脸,倏地没憋住笑,笑出了声来。果然,这个世界上有谢则容那种千杯不醉的人,就有尹陵这种三杯一定倒的人。   趁着他醉得一塌糊涂的功夫,她轻手轻脚把之前的地图取了出来,送到了碌华宫。   等她回到乐府的房中的时候,尹陵刚刚醒来,他的眼里还有些迷蒙光芒,听见开门的声响迟疑着望向门口,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僵滞——   “先生醒了?”碧城笑道。   尹陵揉了揉眼睛,那模样居然有几分……纯良?   联想他的行事作风,碧城只觉得诡异万分,嘴角的笑也僵僵地收敛了回去。   少顷,尹陵似乎清醒了过来,眼里闪过一丝狼狈。   碧城咬着嘴唇憋住笑,瞪着眼睛尽量不去看他的脸——   尹陵下了床,神情复杂地看了桌上的酒杯一眼,道:“小歆……我来,是通知你,一月之后大盛东齐西昭使臣将会来共商祈福礼乐之事,你与其他司舞都得上场。”   “是。”   “半月懈怠,你的身体应该生疏不少,从今天起晚上加一个时辰练习。”   “是。”   “紫阙宫之事虽是你本分,只是舞技也不可荒废。”   “是。”   “小越。”   “恩?”   尹陵忽然移开了视线,静默了片刻终于道:“方才之事……就当便宜你了。”   碧城:“……”   ×   一月时间悄然而逝。三国使臣已经到了两国,只剩下东齐的还没有抵达,乐府新舞也渐渐有了模样。这一次的新舞名叫问天,几乎出动了所有新晋的司舞,共同合成了一曲复杂多变的远古之舞。朝凤乐府的带面甲的司舞被尹陵巧安排成了每一小段落的中心,巧妙地把原本突兀的面甲变得自然起来。   等到距离四国会晤还有三天之时,原本弹琴的司乐被统统换下,转而替换上了一队白衣宽袍的新司乐。所有司舞都诧异地面面相觑,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起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是神官府的人!   在燕晗,凡涉及宗庙事宜所需舞乐才会出动神官府的人来配以曲目,神官府的人出现,代表着这一次舞非比寻常。   碧城也在好奇张望,一不小心与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呃……沈七。   对于沈七,她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在宫选的时候她别有用心利用他对付了木雅,到后来也不曾与他好好讲一讲当初的缘由……看他此时此刻冷冰冰仿佛是千丈冰川下捞起来的眼神,碧城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一曲练习舞罢,她低着头朝门外走,却不想身后传来一个冰凉的声音:“越姑娘。”   碧城无奈回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沈七的眉眼。她干笑:“好久不见。”   沈七道:“的确好久不见。我因为朝凤乐府改曲之事,被师父罚禁闭到现在。”   碧城:“……”   好吧,这梁子,可谓是越结越深了。   碧城歉意地笑了:“沈公子,先前是我……”   沈七满脸戾气粗暴地打断她:“这一次如果你再出现什么岔子,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他气鼓鼓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出了舞殿。   碧城僵着脸看着那个已经比她高了好些的少年的背影,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同情——这一次,恐怕还是得出岔子的,而且还是巨大的岔子。因为苏相看上的就是四国会晤的那一天,也就是……三天后。   苏相会挑这一天其实不难猜测原因,于燕晗而言,谢则容始终是帝王。虽说他国内政不便干涉,可是有其余三国使臣在场,又有百官作证,他若做那摄政之王定然能更名正言顺一些,还能逼得其余三国当场表态是友是敌,真可谓一举两得。   而这一切实施的前提,是皇后在苏相的手上。   四国会晤前一夜,碧城照例是睡在紫阙宫的。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在紫阙宫睡眠,只是脸上的面甲戴得并不十分舒服……后来,习惯了。   夜色渐渐深沉。   小禾熄灭了内寝的灯后轻轻退了出去,碧城在灯灭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匆匆审视房间里的状况。毕竟男女有别,皇后的房间内想必是不会有暗卫的,而寝宫的周遭却不知道布置了多少明暗守备。这一个月来她一点点挖掘,其实到最后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被标记上了……   不过,她只能赌一把。苏相也是。   夜深。门外忽然响起了刀剑相抵的声音,碧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之愣了片刻便替“碧城”穿好了衣裳。没过多久,房门被人猛然拉开,一个带面纱的黑衣人审视了一圈床榻上的两个人,忽的抱拳道:“可是小越姑娘?”   是苏相的人。这一次竟然那么顺利。   碧城稍稍犹豫,最终点了点头。   “属下带皇后逃离。”   “好。”   黑衣人俯□把“碧城”抱在了怀里,门口又有两个人接应着替他打开了门,三个人迅速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屋外的刀剑声很快地消失了,想来是当做诱饵的刺客已经牺牲。   碧城坐在床上心有余悸,看着刺客离去的方向犹豫着想她是该先暂且离开还是留在原地以防万一,忽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小禾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越姑娘,皇后还好吗?外头有刺客,已经伏法,奴婢来看看皇后是否受惊……”   碧城心跳骤然加快起来,不管她回答还是不回答,小禾都有可能走进房间……她只要一进来,发现了皇后不见踪影就会惊动外头的各路守备,恐怕苏相的人即使逃出了紫阙宫也根本就逃不出皇宫!   “小越姑娘……”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宫灯的光辉渐渐照亮了整个房间。   碧城几乎是一瞬间做了决定,迅速扯过身上的被褥盖在身上,在灯光还没有照射到床榻的时候狠狠心一把揭下了面甲——   “小……”   小禾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脚步也放轻了。   碧城的心狂乱地跳跃着几乎要突破胸膛,她闭着眼睛看不到小禾的神情,也不敢揣测接下来会如何,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狂潮静静地躺在床上。   “碧城”的长相原本就比较显小,她沉睡之时不足二十,她今年十三,论年纪其实差了一些的,只是如果仅仅是一点灯笼的光……   “咦,不在啊。”小禾犹豫的声音在床边晃了晃,又渐渐飘远,“这个小越,外头有刺客还敢丢下皇后一个人乱跑,也不怕陛下知道了责罚……”   一声“吱嘎”,房门又被重新掩上了。   碧城猛然睁开了眼,掀开被褥时才发现她的身上已经快被汗濡湿了。   外头的夜寂静无比,她披着衣裳打开了一丝窗户缝隙,夜风吹得她颤了颤。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起码……“碧城”已经离开了这囚笼。   ×   清晨时分,碧城照例早早就离开了紫阙宫,路上遇上了小禾,她道:“皇后有些发烧。”   小禾瞪大了眼:“那要不要去请御医?”   碧城低眉道:“我猜……需要。”   “好!我这就找人去!”小禾匆匆回过头去与一个守卫谈话,碧城便趁着这一会儿悄悄离开了紫阙宫。   太阳还未升起,乐府中的宫灯还没有熄灭。碧城一步踏入乐府便被步姨狠狠拽住了手往里头拖,边拖边念叨:“你啊真是太慢性子了,今日装扮起码要半个时辰才能打点完毕,我们可就等你了……”   半个时辰?   碧城一愣,不明所以。如果说还要在面上动脂粉,的确需要很久时间来准备。不过她们这一批朝凤司舞日日带着面甲,横竖都不需要再在上头涂抹东西,只需要换上衣衫就可,所以她们向来是踩着最末时间才到的。难道这一次不同?   一盏茶的功夫后,碧城总算是明白了步姨为什么那么匆忙,因为这一次的衣服真是……复杂到几乎能把人勒死!   “好看吗?”尹陵笑眯眯。   “……为什么?”这么复杂?尹陵往常追寻自然美,每次跳舞都恨不得她们只披一块白布直接上了,这一次居然……   这件衣服已经不是一个人可以穿戴好的了,碧城像一个布偶一样张开双手,任由几个宫婢往她身上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各种奇形怪状的系带,有一个宫婢干脆搬了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替她树立发髻……   这一切,尹陵看在眼里,他的眼色也越来越奇怪。   等到最后一根系带绑上碧城的手腕,他目光跳脱道:“这是西昭宫中祭祀神侍穿的衣裳。”   “……啊?”   尹陵裂开笑:“神侍相当于是姜梵大弟子的地位。”   “……恩?”   尹陵眯起眼慢悠悠道:“我就是想让他们看一看……看一看他们尊贵的神侍跳舞的模样,呵……”   这几乎是肆意挑衅西昭,挑起两国纷争了。   碧城一阵脊背发凉,忽然有了些奇怪的想法,尹陵似乎特别针对西昭?   为什么?   时辰很快就到了,在最后一刻碧城终于穿戴齐整了,跟着所有人离开了乐府。宫中的守备前所未有的森严,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步姨在前面边走边念叨:“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事吗?他们一个个的目光像是要杀人一样!”   尹陵淡道:“大约是因为三国使臣到来。”   步姨嘀咕:“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啊,也不见陛下如此重视。”   碧城悄悄打量周遭,果然路上两旁的守卫每个人都面色沉重行色匆匆,偌大一个皇宫竟然像是边防沙场一般模样。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要迎接三国使臣所以设下重防,这恐怕是皇后失踪的消息已经曝露了。   苏相他究竟能不能成功呢?   碧城到达议事殿的时候,殿上已有一些别国的司舞在翩翩起舞。燕晗司舞们在侧殿候着的时候,碧城站在边界隔着层层叠嶂看向殿上,果然看到了西昭两个使臣煞白的脸。其中一个年纪颇大,看到她们的装扮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涨红了脸却不敢咳出声来,等他抬头的时候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憋得红潮不堪……   碧城默默扫了尹陵一眼,却发现他的嘴角挂着一道讥诮的笑。   果然,深仇大恨啊。   殿上丝竹之声袅袅不绝。   丝毫没有外头路上的紧张氛围。   过了一会儿,一个宫人扭着胯到了偏殿,细声细气道:“燕晗的姑娘们,轮到你们了,可要给自己长点脸儿,别输了气势!”   终于轮到了燕晗。   碧城屏息跟在步姨身后慢慢从侧殿步入了议事正殿,等到所有人站定,随着其他人的步调朝高高在上的谢则容低头伸手行舞礼。   丝竹之声还没有响起来,碧城抬头冷眼望向谢则容,想从他脸上找到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谢则容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惊惶,没有失措,没有之前外头守备脸上可以发现的任何一种情绪,他就像是带了一张面具。   只是……不知道他等下是不是还能维持这一张镇定若素的脸。 ☆、第51章 谋乱(下)   议事殿的皇座侧面悬挂着一帘珠玉,珠帘后头隐隐约约有一人坐在位上,与所有人都隔着一段距离。没有人会质疑那个人的身份,能与谢则容比肩的只有当今的皇后,燕晗真正的皇族血裔。   碧城站在殿中眯眼看着她,鬼使神差地看了落座在殿中的尹陵,却发现他的目光有些闪烁,时而低垂时而跃动,只是他每一次变动却都有一个目的地,珠帘。   尹陵与“碧城”似乎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牵连。可是她实在是想不出来上一世究竟与尹陵有过什么交集,他名动天下之时,她还只是个孩童,她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已经退隐去了朝凤乐府……只是这中间纵然有千丝万缕,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功夫计较了,因为殿上琴声已经袅袅地响了起来。“问天”一舞正式开始——   此舞叫做问天,所选的舞式却是低垂而铺张的。司舞们穿的衣裳宽袖如云,衣摆上系着精妙绝伦的扣带,司舞每一次变换姿势都能带来扣带的稍稍移动,就像是踩在云上一样。可是步伐虽轻,司舞却无一人抬头,明明是“问天”,司舞们却是低垂着头望向地面,黑发几乎要拖到了地上……尹陵对舞总有着近乎鬼魅的见解,问天不看天,初看风牛马不相及,只是当琴声一个变调之后所有的步伐加快,竟带来一股说不清的苍茫浮沉之感。每一次差一分就将倒地的舞式,就像是滚滚凡尘中凡夫俗子的挣扎,生不能及天,死不足为人知,碌碌浮生,不道伦常,问天何用?   这舞跳起来其实非常累。   碧城虽然休息了半月,只是身体毕竟大动过筋脉,幸而这次弹琴的是神官府弟子。他们的琴声总有一种带人入境的能力,能让人虽痛却不是不能忍……一曲舞罢,碧城几乎要趴到在地上,等到最后一抹琴声消散在殿上,她深深吸一口气打量尹陵。   这一次尹陵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碧城”的身上,他在看西昭使臣。他唇边带着一丝笑,细长的眼睫弯成了月牙,眼底一抹光亮说不清是揶揄还是嘲讽,状似不经意似的淡淡略过两个脸色已经泛白的西昭使臣的脸,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勾了勾嘴角。   碧城遥遥看着那两个使臣一副随时会倒地口吐白沫的模样,倒有些同情起来。尹陵要是存心想给人添堵,恐怕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怜了那个年纪比较大的白胡子使臣,他拿杯子的手都已经遏制不在地抖动起来……   “各位以为如何?”谢则容终于开了口。   东齐与大盛使臣连连点头道:“早闻燕晗礼乐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怕是终生无悔了。”   谢则容露出一丝笑意:“燕晗礼乐不过虚仗些年月,各位带来的司舞也是精妙至极。”   一曲舞罢,所有司舞照例是要退回侧殿的。只是今日的状况似乎有些特殊,谢则容既没有示意司舞们留下也没有让他们走的意思,如此就像是被人参观的猴子似的站在殿中,看着殿上的违心恭维。   殿上的场面倒是极其融洽的,看不出一丝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模样。   碧城悄悄朝苏相投去一眼,却发现他正笑眯眯看着谢则容,待到谢则容与各国使臣一番寒暄之后,他忽的站起了身缓步到殿中,缓缓跪在了地上。   “臣有罪。”他道。   所有的丝竹之声顷刻间消散,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殿中。   谢则容的神色也凝重了几分,他道:“苏相这是为何?”   苏相的身体用力前倾,几乎要整个人俯跪在冰冷的殿上了。他道:“臣身为丞相,却犯下了滔天之罪,万死难恕臣之罪过。今日百官齐聚,三国来使为证,臣……特来请罪,请降下罪责,诛臣九族。”   一番话,苏相用低低的声音说出来,带来的效应却是整个正殿之上响起无数窃窃私语之声!   在正殿的高座上,谢则容的面色有一丝疑惑,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脸色就阴寒了下来。   他道:“苏相想要列罪己状改日也可,莫要扰了来使兴致。”   苏相却抬头目光如炬,盯着殿上的谢则容道:“不,臣有罪。”   谢则容冷笑:“看来今日苏相是别有用心。”   “臣是来请罪的。”   “孤不打算听。”   苏相眼里凛冽的光一闪而过,道:“臣并不是向陛下请罪,臣请罪的对象,是碧城公主。”   一语出,满堂静默!   碧城惊诧地瞪大了眼,心跳如雷,因为这一声碧城公主。   “大胆!”片刻的寂静之后,朝堂上响起了一个宫人尖锐带着颤意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堂里显得突兀无比。   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如果可能,这点上甚至不会再有一声呼吸声——能入殿分上一点两点席位的皆是朝中重臣,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他们岂会不懂这一声“碧城公主”背后的意义?谢则容之所以能坐上这皇帝之位是因为他是先帝唯一的公主的东床驸马,是先有皇后碧城,而后有他谢氏帝王。苏相称呼皇后为“公主”,言下之意是彻底否决了谢则容的皇帝之位!   那声大胆最后一个尾音滑坡寂静的时候,殿外倏地涌入了无数带刀的禁卫。只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到苏相面前,队伍中已然分成了两派,其中一队人马把苏相团团围了起来,挡下剩余禁卫的刀刃——   他竟然早有准备!   僵持。   苏相却不为所动,他缓缓挪动了些距离,朝着殿侧珠帘之后的人影低沉道:“公主,老臣失察,让先帝被人阴谋陷害葬身他国,让公主牢中两年受尽苦楚遭此大辱,让我燕晗江山落入狼子野心之人之手,实乃万死之罪,请公主责罚!”   殿上一片寂静。   原本站在殿中的司舞们已经被这变故吓得愣了神,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纷纷跑到了议事殿的角落里,碧城却反应不及呆呆站在殿中,眼睁睁看着苏相恭恭敬敬地朝珠帘后的人行了个大礼,以最谦恭的臣子姿态跪倒在殿上。他的眼里有一抹浑浊的光芒,带着一丝丝雀跃的疯狂,几乎要把珠帘看穿。   而就在珠帘不远处,谢则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表情,只有下无尽的冰寒。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踏下阶梯。   良久,他勾起一抹冷笑道:“不知苏相所谓狼子野心之人是指谁?”   苏相抬眼道:“狼子野心之人,自然是花言巧语骗得先帝御驾亲征,却勾结邻国暗中伏击诛杀先帝之人。你说还有谁呢,谢将军?”   “你现在所说的话,够诛好几次九族。”   苏相道:“先帝在天之灵死不瞑目,老臣虽死无憾。”   “是么?”谢则容冷笑,“来人,把这逆贼——”   “谢则容!你当真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么?你当真以为已经杀尽了贤良,我燕晗朝中再没忠良?”苏相忽然扬起声音,浑浊的眼里忽然绽放出万道精光,“来人!动手!务必生擒!”   苏相话音刚落,忽的禁卫中原本与僵持的局面陡然间转变!   剩下坚守的禁卫忽然倒戈,竟齐齐举刀袭向谢则容!   “啊——”女眷们已经有人尖叫出声,这声音把外头的禁卫吸引了过来,却被门口的禁卫守着不敢轻举妄动。   碧城被这一声尖叫惊得找回了神智,还未作出举动便觉得手腕上一凉,一股力道把她拽离了殿中位置——“你傻了么!”耳畔响起的是尹陵严厉的声音。   碧城匆忙抬头,却见着尹陵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他在看“碧城”。   没有人想到在外守着的禁卫会有这样的变故,这几乎不可能。可是苏相做到了。做得滴水不漏。   朝堂上的百官已有不少在发抖,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局面的转变,有几个冲上前想要保护谢则容的没出几步就被当堂斩杀。   谢则容被无数刀刃钳制在殿上,目光冰寒道:“苏相这是要反?”   苏相这才徐徐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了一圈殿上百官,冷笑:“谢将军这话错了,老臣是为了匡扶我燕晗国本,要反并且已经反了的人,是谢将军你吧。”   “大胆逆贼!你——”官员中有人气得站起身来,却被刀刃逼得不敢再多有动作。   “各位稍安勿躁。”苏相低笑,目光投向坐在使臣席座上的东齐,“吴大人,不如您来向各位解释一下,谢将军都与朱墨国皇帝做过些什么。”   那位吴大人闻言轻轻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份书柬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拆开了,道:“我东齐前身朱墨承皇在位之时曾与贵国有领地之争,承皇无子而窦,四年前我东齐新皇得天下,自承皇故居之中得此书柬,是贵国谢将军上书承皇,共谋弑君之事。如今燕晗与东齐交好,我皇不愿燕晗天下落入贼人之手,故命臣带书前来以正视听。”   一句话出,满堂静默。   谢则容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碧城看着那封信笺,想要用力吸进一口气缓解心中的狰狞却发现根本做不到——那封信,那封信就是当初让先帝送命的匕首。刚入牢的时候她也曾傻傻想过也许这两件事未必关联,知道后来渐渐死了心。如今……终于被活生生撕裂了开来。   苏相接过了信笺,淡道:“谢将军,你谢家三代忠良,却无一善终,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谢则容冷眼看着殿下刀剑。   苏相轻道:“兔死而狗烹,本就是帝王之道。可惜你天赋异禀才智超群,先帝错在不该一时不忍想留你大用,养了豺狼在身侧。看来你是早早知道了你全家遭朱墨诛杀的原因吧?”   谢则容沉默。   苏相低道:“对,是先帝纵容。”   谢则容低垂下了头。   先帝纵容……朱墨诛杀谢氏?   碧城惊骇地僵直了身子,可是却看不清谢则容的神色。如果没有意外这燕晗的天下本来就会属于谢则容,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让他为什么多此一举,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谢家三代忠良,谢家旁系甚至是守燕晗皇陵之人!在燕晗,人人提起谢家军皆是称一声天恩浩大百姓之福,自燕晗开国谢氏一族便是楚家江山铁打的刀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议事殿外,无数刀剑声已经响起来,苏相自然不可能笼络整个皇宫的禁卫,他恐怕只是赌这一把而已。   可殿中的人却没有一个再敢开口,弑君之罪非同小可,不论是苏相还是谢则容,此时此刻只要稍稍站错了队列就绝无生还可能性。   在这致命的窒息和寂静中,谢则容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你这故事编得倒不错。”   苏相冷笑:“编与不编,得再看一样证据。”   “你想如何?”   苏相却不再说话,他的目光略过重重禁卫落在了珠帘上,忽然扬声道:“来人!掀了帘子!让大家看一看所谓的皇后!”   殿上一片骇然!   一个禁卫自人群中忽的挺身而出,几步略到了帘子前伸手一卷,随着清脆的一声撕扯声,无数珠玉滚落在了地上,发出嘈杂的声响——帘子终于落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去,却在看清帘中人的时候惨白了脸!   四年间,皇后不曾露过面。   可是四年之前所有人却是见过皇后的。   在帘中瑟瑟发抖的人……根本不是当今皇后!   帘子背后的人自然是小禾。对于这变化,碧城并没有多少惊讶,她站在尹陵的身旁静静看着,却发现尹陵眼里的惊骇要比殿上每一个人都要深,他原本拽着她不让她上前,这会儿却倏地松开了手几步朝帘子所在的方向掠去。   “先生——”   一路上,数个禁卫把刀阻拦,却被他几个闪身躲闪而过,他几乎是顷刻间拽住了小禾的衣襟,嘶声问:“怎么是你?皇后呢?!”   小禾吓得瑟瑟发抖,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尹陵却红着眼急速地喘了口气,忽的夺了身旁一个禁卫的刀抵在了小禾的脖颈上,咬牙问:“说,她在哪里!说——”   碧城又惊又骇,急躁得想要学他冲上去:这样的情景,尹陵区区乐官做了这出头鸟,他这是在拿性命当儿戏!   “尹大人莫急。”苏相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我这就把真正的碧城公主请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周末多写点的,结果家里装修,今天一觉醒来头胀痛,不知道是不是油漆的关系,只来得及写了4000多,高氵朝没写完……对不住妹纸们。明天尽量补上。 ☆、第52章 平乱   真正的皇后。   殿上的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目光在瑟瑟发抖的小禾和阴沉着脸的谢则容身上转了好几圈却没有一个人再敢出声。什么是真正的皇后?   碧城是知道苏相想要请上来的人是谁的,所以她更加担心的是尹陵。尹陵一手执剑,面色冰寒,望着门口的眼神堪称凛冽:他失态了,一直嬉笑轻浮,待人处事却其实老辣刁钻的第一乐官尹陵,他竟然还有这般锋利的时候。   他失态是为了“碧城”。   可碧城却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殿门口缓缓地响起了一阵车轱辘声,一张硕大的轮椅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几乎是同时,短兵相接的两党禁卫一下子休止了干戈,手握刀刃却没有一人敢动。   不管是反叛的还是守宫的没有一个人轻举妄动。因为轮椅上带着面纱的人身上穿着是属于燕晗皇后的朝服。那是燕晗当今皇后!   几个侍卫把轮椅团团围住,一人推着轮椅一点点靠近议事殿,而后又有两个侍卫抬着轮椅进了议事殿。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轮椅上的人影——那是个女子,她虽戴着面纱却双眸紧闭,脑袋歪垂着侧在一边,即使轮椅的人的动作已经轻柔到了极致,她的脑袋仍然随着每一丝细小的颠簸而轻轻晃动。   轮椅落定,满堂骇然。   苏相在所有人惊惧而又惶恐的目光中一点点弯曲了垂老的双腿,朝那歪垂着脑袋不省人事的女子重重磕了几记响头,怆然开口:“臣,救驾来迟,公主受累!”   这是一个老臣的声音,悲怆而又充满了粗糙的痕迹。   殿上众臣还在发愣的时候,尹陵第一个有了反应。他忽的撤回手上的剑越过几个禁卫冲到了轮椅旁边,几乎要充血的眼睛牢牢禁锢在“碧城”的脸上,僵硬的手徐徐抬高,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揭面纱,却迟迟不敢动。   “先生!”   碧城失声叫了出来——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皇后“碧城”,就凭他这样冒失的举止已经够死好几次了!   尹陵却仿佛充耳不闻,他的指尖有一丝丝颤意,明明已经触及了那面纱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似乎是没有勇气一般。   “先生,快住……”   碧城的话还未吐出口,却被尹陵的动作惊得发不出声音:众目睽睽之下,一身朝服的乐官尹陵几乎是怀着虔诚的神情扶着轮椅跪倒在了“碧城”面前,他低垂着眼停顿片刻,再扬起眉眼的时候眼里已经噙了一丝奇异的光芒。   跪倒的尹陵没有“碧城”高,他以低垂的姿势缓缓伸出了手,缓缓地、轻轻地解下“碧城”的面纱。   寂静。   面纱下,那张破损的脸终于曝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苍白的面容,白色疤痕自眉梢一直蜿蜒到耳后,几乎没有血色的唇,除了胸膛还有一丝丝呼吸的起伏,几乎让人无从判断她是否还活着……   庙堂之上,谢则容终于变了脸色。他死死盯着轮椅上苍白瘦削的身躯,神情闪了又闪,严重的暴戾之气骤然增加了无数重!   “各位都看到了。”苏相冷笑,“这四年里谢将军做过什么,各位同僚心知肚明。曾经有许多贤良质疑过皇后究竟近况如何,是否还安康,为什么连每年祭天典都是躲在珠帘之后从未露面,这些应该不需要老夫一字一句解释了吧,你说对不对,谢将军?”   这下,再没有臣子冲上去冷喝一声“大胆”。   谢则容终于变了脸色。只是并没有如许多人意料的那样大惊失色,他甚至没有看就快要抵到脖颈上的刀剑一样。他的目光从“碧城”被抬进议事殿开始就一直停在她的身上,等到面纱彻底被卸下,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朝她走去。   他进一步,禁卫手中的刀便退一分。   步步紧逼,而步步后撤。   终于,咫尺之内只有尹陵与他两个人。   尹陵缓缓站起身来,低垂着的手上握着的剑并不抬起,只是眼神却严冬的冰凌一样落在谢则容的身上。两个人只隔了数步的距离,“碧城”在尹陵身后,而谢则容在尹陵身前。   “尹陵,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终于,谢则容轻声开了口。   尹陵微微垂了眼,一言不发。   谢则容声音冰寒:“让开。”   尹陵握剑的手骤然拽紧,筋骨赫然已经泛了白。却依旧没有动。   谢则容眼中忽的闪过一丝讥诮,声音却带了些柔,他冷笑道:“尹陵,这么多年孤倒从来不知晓你竟然存着这样心思,当真是——委屈你了。”   委屈二字带了一丝嘲讽,冰寒至极。   尹陵的眼低垂得更低,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碧城远远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思考。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尹陵,他僵着身躯提剑挡在“碧城”面前,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没有半点神情,就像是一尊木偶,又像是之前喝醉了的模样。他本来是燕晗第一舞师,如今却是仗剑而立,明明没有出过半点声响,却不知怎么的天然有一股威仪之气,硬生生让谢则容没有继续向前——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苏相沙哑的嘶吼:“来人,还不快把这逆贼叛党拿下!”   谢则容冷然四顾。四周的禁卫却都裹足不前,竟没有一人敢动手。而殿外,厮杀之声已经愈演愈烈,俨然有了两军对峙的气焰!   苏相涨红了眼,忽然道:“生擒谢贼者,黄金万两,封侯万户!”   殿上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找到了震惊的神色。苏相自诩护国忠臣,可是这封王封侯却绝不是他能说的话,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   禁卫的眼里却渐渐有了疯狂的光芒,封王拜侯,这是无上的荣耀和一世富贵,只要走出这一步,只要生擒了眼前这个已经穷途末路之人,只要生擒了他,一切就顺理成章!   所有禁卫都警惕互望,渐渐成了一个包围圈,徐徐朝谢则容靠近……   谢则容眸光一闪,忽而道:“苏易,孤尚未退位让贤,皇后尚在人世,你何德何能行封侯之权?”   “谢将军谋逆在先,老夫清君侧,难不成还当不起这摄政之皇?”   谢则容忽的笑了,低哑道:“苏相为何不直接说想要孤身下那张皇椅?”   “你……休要狡辩!”   “碧城一日在世,孤便一日是她东床,这天下是楚家的天下,这皇座如何才能轮到苏相你呢?”   “你!”   谢则容低笑:“你看,你纵然能买通我宫闱禁卫,可是他们哪个敢真动手?”   “大胆逆贼!”   谢则容淡定环视,目光略过周遭拿刀的每一个侍卫的脸,道:“今日之种种,想来你们也不过是为了尽忠,其心可嘉,孤今日允诺不管来日如何,绝不与你们计较也不会追责。”   “大胆……”苏相气得发抖,忽然疾言厉色道,“还不快动手!生死不论!”   侍卫碎碎挪动了几步,拿刀的手却纷纷颤抖着不敢向前。   谢则容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君无戏言。”   碧城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任由熟悉的感知一点点席卷身体。这才是谢则容,即使罪证确凿,即使刀刃已经抵上他的脖颈,只因为他是谢则容,就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她即使偷偷送了“碧城”出宫,恐怕也……   可惜,她现在只是一介司舞。   真正的“碧城”正瘫坐在轮椅之中,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像一个废物一样地存在着。   如今……   她焦躁无比,却不经意发现轮椅上的“碧城”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   这是——   谢则容已经被刀剑逼退了好几步,腾出一丝丝空隙来。碧城咬咬牙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接近“碧城”,绕过几个禁卫来到了她身后。一路上出奇地顺利,就像尹陵接近她一样容易,这让她有些不安。苏相并不是心思粗糙之人,以“碧城”身份之重要,竟然没有人暗卫看守吗?   还是……   尹陵仍然挡在“碧城”身前,她轻手轻脚接近了“碧城”,熟门熟路地用手探知了一下她的额头,却忽的缩回了手——   好烫!   她发烧了?!   碧城慌乱地去测探她的呼吸,却什么也没触碰到。她的神经一下子绷直到了极限,匆匆附□贴耳上去,终于,还是探知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就像、就像随时会消散一样!   怎么会……   “先生!”碧城急躁道,“先生,她……她好像不对劲!”   即使是当初在紫阙宫中发烧,她的呼吸也从来没有微弱到这个地步!四年来她一直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只是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身体却还是像睡着的人一样。可是现在,她的呼吸却微弱得几乎探触不到!   尹陵蹲□查看的一刹那,碧城终于看到了苏相的脸。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奇异的笑,阴森而诡异。   那一瞬间,碧城忽然发现她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简直愚蠢之极:   她轻信了他。   她走投无路以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以为苏瑾的父亲是个可亲可信之人,她以为苏相当真只是想当一个摄政之皇……   不,苏相从来不是仅仅想要摄政,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今日之后还要留“碧城”性命!   “怎么会这样……”尹陵的指尖有些颤抖。   碧城忽的转身想要跑出殿去找御医,却被禁卫狠狠拦下!   就在她身后,苏相猖狂的笑声忽然响彻了整个殿堂:“驸马殿下,您现在看呢?这天下还是不是你囊中之物?”   他说:“皇裔断绝,王侯将相便无种,驸马还是驸马么?”   他说:“孤已与友邦东齐立下盟约,今日之后燕晗东齐永世交好,明日起东齐三军入驻我帝都。尔等若有反心,可思量仔细了?”   寂静的殿上只有苏相的笑声沙哑地而又疯狂地回荡着。   没有人料到殿上会有这样一出反转。没有人看到方才还镇定若素的谢则容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手,他出手时动作太快,抽剑之时殿上只留了一抹剑光,只一瞬最接近他的几个禁卫脖颈上便留下了一道浓重的血痕——   他的目的地是“碧城”,所有拦在路上的人几乎都是他猎杀的目标!   总有人只记得他是皇帝,是当朝驸马,却忘记了他曾经是所向披靡的谢将军。殿上的禁卫一阵慌乱,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加入了战局,谢则容一人敌众,终究再难接近“碧城”半步。   苏相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便有禁卫倏地向“碧城”靠拢。   一剑被尹陵所挡。   碧城站在尹陵身后,把“碧城”从轮椅上拽了起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她身后受袭的可能性。等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小越的身体几乎和碧城一般高了。   “尹陵!”谢则容被禁卫所困,忽然扬声吼出声来,“杀苏易!”   尹陵一剑划破靠近的禁卫的喉咙,却不上前。   谢则容充血的眼睛已经快要瞪裂开来:“你想看着她死吗!苏易不死,碧城必死无疑!!”   尹陵低眉,显然是在犹豫。碧城尽量贴近尹陵,把“碧城”包裹在她与尹陵之间。她的手上已经沾了好些献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禁卫的。   “先生……”她咬牙开口,“先生……杀。”   东齐三军入驻燕晗帝都,苏相这分明是割了城池换得东齐庇佑。   她死而复生回到这燕晗宫闱,为的是让楚家天下长治久安,绝不是为了让楚家基业毁于一旦!   尹陵一愣,迟疑着回头看了一眼“碧城”,又看了看抱着她的“越歆”,忽的下定了决心似的终身一跃,直取苏相脖颈而去!   尹陵一走,便有无数刀剑向碧城袭来,碧城不会武,无法做到像尹陵那样躲闪自如。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一个大臣忽然冲到她面前,替她挡去了几乎要致命的一剑——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便是苏相即使有十足的把握却仍然要假借东齐兵力以防万一的理由,因为在这燕晗朝堂之上,有许多这样的忠臣赤子,视楚家为天子皇裔,肯为了她楚家血脉豁出性命去。   楚家皇朝,数百年基业,唯有人心是最大的隗宝。   一个个臣子倒下,动手的禁卫的手已经抖成了筛子。   而在不远处,尹陵已经杀出重围,终于一剑刺入了苏相的胸膛!   长久的寂静。   下一刻,还在挥剑的禁卫倏地停下了脚下步伐,刀剑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紧随其后的是他们一个个跪倒在了地上。   大局已去!   碧城抱着“碧城”站在殿上一角,只觉得浑身泛软。可是没有人来接手,因为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她只能死死拖拽着她根本没有任何支撑力的身躯,一点一点地靠着身后的柱子滑坐在地上。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谢则容,他几乎是几步到了她身旁,抱起了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碧城”朝还活着的宫人嘶吼:“还不快宣御医——”   “是……是!!”   宫人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出了议事殿。   “不……”谢则容却恍恍惚惚看了一眼“碧城”,朝着还留在原地发呆的宫人急道,“不用御医……请神官,去请神官!”   “……是!陛下!”   这是告一段落了么?   碧城支撑着身体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这殿上哪里才有她的位置。尹陵的剑还在手上,剑尖触及地面,上头的血在地上流了一小滩。他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谢则容怀中的“碧城”身上,无端端让人想起秋天水池子里的月亮,安静得让人忍不住想放慢呼吸。   碧城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想起谢则容刚才那一句“这样的心思”却仍然是一团雾水。她小心地靠近他,想要站到他身旁去寻求一点点慰藉,却发现他的眼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碧城”。   “先生。”她轻轻叫出声来。   尹陵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却只有一点点而已——那柄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又是无尽的沉默和低头。那么瘦长的身躯,其实真的耷拉下来,原来也并不是那么高。   碧城不知道怎样形容心头的感受,看着他几乎有些佝偻的身影,她很想……很想问问他,“碧城”一世,究竟什么时候与你有过过往,得你如此深情?   半个时辰后,姜梵终于入了宫。那时候“碧城”已经被挪回了紫阙宫。   他见了“碧城”,神色也有些凝重,仔细查看之后忽然开口道:“来不及了。”   “你什么意思?!”谢则容疾色道。   姜梵的目光略过一旁面色僵硬的尹陵,又落在了碧城身上,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祭祀提前。”   “什么……时候?”   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尹陵的。   碧城愣愣看着他发出今天第一个声音,忽的对上了他复杂的目光。   姜梵道:“后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貌似写热血写上瘾了最近……皇叔是这坑还是……各位看官看着以后是不是缩点热血多点别的?囧 ☆、第53章 挟持(上)   黑夜来临的时候,宫中最年长的御医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挪动着离开了紫阙宫,碧城坐在侧殿之中,任由御医学徒替自己包扎好受伤的手臂。之前在议事殿形势太过紧张,她几乎没有察觉到疼痛,等到御医稳定了“碧城”的病情才无意中发现了她身上的伤口。   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虽然说不上是皮开肉绽,看着却也挺吓人的。御医院的小学徒是个小姑娘,年纪差不多与小越的身体一般大,眼神却还是有些稚嫩的,她一边小心地包扎这碧城的伤口,一边不断地皱眉。等到最后一丝膏药贴上碧城的手臂后,小学徒眨了眨眼,道,“可能会留疤,怎么办?”   这孩子……哪里有大夫问病人怎么办的道理?   碧城失笑,不知怎么的觉得这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毛茸茸的感觉。而且看她的模样,似乎还真有几分眼熟?   “没关系。”   “可是你是司舞呀。”小姑娘急躁地抓狂,“司舞的身体怎么可以有破损呢?你们都那么漂亮!”   “没关系的。”碧城一愣,轻轻道。   的确,宫中司舞每一个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每一个身上都没有疤痕。不过她又不打算真正地做个司舞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留点疤痕的确是小意思。   可是眼前的小姑娘却似乎并不这样想,她急地眼睛都要瞪红了,好半天才低下了脑袋抓耳挠腮。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门口已经走远的御医又折了回来,门口传来苍老而又不耐烦的声音:   “小八,你又傻愣在病人身边做什么!”   “啊,来啦来啦!”小姑娘重重拍了拍脑袋活了过来,抱起药箱圆滚滚朝门口飞奔。   碧城眼睁睁看着胖乎乎的小学徒走远的模样,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终于记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小八!   她竟然是那个当初在牢里相伴了两年的小八!   她出狱了?怎么变成了御医学徒?   小八欢畅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偏殿门口,她一走,偏殿里又安静了下来。碧城收回了目光,看着一身血的衣裳踟蹰了起来:夜色已深,寝卧里的状况还不明了,她该不该回乐府换身衣裳?   碧城正犹豫,忽然觉得背后有一点难以言表的焦灼感觉,她警觉回头,却忽的对上了一抹幽深的目光。   是尹陵。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话想说,可是却终究没有开口。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脸上此时此刻尽是复杂的神色。   “……先生。”   碧城踟蹰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今天的变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在殿上身穿朝服却手中执剑的模样,那感觉太突兀,是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慑。   碧城不再开口,尹陵也不出声,名曰尴尬的氛围弥漫在紫阙宫的侧殿中。   “手,怎么样?”终于,在氛围几乎要冻结的时候,尹陵开了口。他终于踏步入了侧殿来到碧城的身旁,隔着数步的距离凝视她的手臂。   碧城更加局促,想要收回手却又尴尬着不知道放回哪儿。   尹陵却低柔着声音道:“今日殿上,不顾你安危,是先生的错。”   碧城一愣,恍然了片刻才听懂他的话中意思。今天在议事殿上尹陵所有的心神都显而易见地放在了皇后“碧城”身上,的确并没有估计她。看他现在的神情估计是在自责,可是这样正经的尹陵从眼角眉梢到脸上每一丝神情都有着让人难言的微妙感觉。这感觉……太怪。   可尹陵自己显然是没有发现的。   他现在整个儿就像是透支了情绪之后的呆滞。   “先生……”碧城忍了忍,终于在尹陵就快要安静成雕像之前出了声,“先生,你与皇后究竟有什么过往?”   尹陵神色稍稍变了变,眼中有疑惑,迟迟道:“过往?”   碧城轻轻点头,压抑着心跳。   尹陵似是有几分茫然,或者说是几分可怜。他把视线移向了紫阙宫内寝所在方向,像要把那厚厚的叠嶂看穿一样,久久地凝望着,而后低垂下了眼睑,勾起一抹笑来。这一抹笑让他整个人生动了起来,顷刻间变回了往日神采奕奕的幺蛾子花蝴蝶模样。只是他一开口,却又被打回了原形。   “我也不想的,”他轻道,“如果这秘密是一块石头,我其实……早就被压死了,已经死了好多年,久到连青苔都长出来,尸骨都已经腐朽了好几世。”   “……”   “可是,我今日才发现,就算是挫骨扬灰,我还是想离她更近一些。”   “先生……”   尹陵忽然露出了一丝比哭还好难看的笑容来:“小歆,身为人臣,却对皇后存了那种心思,是不是连你也要蔑视我?”   碧城彻彻底底乱了方寸,眼前这个身穿朝服的尹陵是她的先生,是她四年来除却苏瑾之外最亲近之人。他眼里带着一丝执狂的光,如同在沙漠中行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遇到一弯清泉一样发泄着狂躁的情绪。   他叫她小歆。   他的深情,他的阴霾,他几乎要扭曲狰狞到无法呼吸的对象是“碧城”。   她是碧城,也是小歆。尹陵他……   碧城慌乱无措间,尹陵却已然收敛了情绪,他轻声道:“快去换了衣裳吧。”   碧城终于逮着了一丝逃窜的借口,匆匆应了声,加快步伐逃出了紫阙宫。   紫阙宫外,月亮已经高升。   碧城有些冷,裹紧了衣裳加快脚步在宫中行走,走得越快心越乱,心越乱走得越快,到最后她干脆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在宫中过道上奔跑起来,把无数宫灯的光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终于,乐府的大门近在眼前。只是今天的乐府着实有些怪异,平日乐府的夜晚不管夜有多深都是灯火通明,今日却只留下了几盏稀稀拉拉的灯在门口闪耀着微弱的光芒。而敞开的大门深处更是一点灯光都没有。   这太诡异了。   碧城站在门口不再前进。虽然今天在议事殿上发生了这样大的动乱,但说到底与乐府并无干系,时候尚早,乐府中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这事大有诡异。   她在门口徘徊了片刻,倏地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跑!   不过,为时晚矣。   就在她来时的方向上,在阴暗处已经赫然站了两列身影,看装扮是这宫中的守卫。他们个个带刀且刀已经出鞘,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已经彻底拦截了她的去路。她猛然回头,却发现乐府敞开的大门中也早有一队人马埋伏,此时此刻正从阴暗中步出。   少顷,宫灯的个数渐渐变多,昏暗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又片刻,守卫中终于缓缓走出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见了碧城,那人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碧城已经镇定下来,冷眼看着朝她围拢的带刀守卫和那个窈窕身影。   她道:“公主安康。”   洛薇。   她都已经快忘了她的存在了。没想到一时疏忽,防了谢则容,防了尹陵,居然在这儿栽了跟头。   洛薇盯着碧城的眼,淡道:“你倒回来得晚,本宫在冷风中可是等了你好几个时辰了呢。”   碧城淡笑:"公主想见臣女,找人宣召就是,何必亲自来等?”   洛薇忽的笑出声来,道:“本宫倒是想宣召,就怕你跑了呀。”   碧城心中一动,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上身。她匆忙四顾,终于发现了从刚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诡异感觉到底是什么。乐府周围原本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今夜却寂静得异乎寻常,莫说是相识之人,恐怕连过路之人也不见半个了……洛薇并非鲁莽之辈,她如此大声势调动宫中守卫布下天罗地网,绝不是像往日那版只是找茬!   晚风呼啸而过。   洛薇带着冷嘲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来。她说:“今日朝中大乱,陛下心神未宁□乏术把你漏了,我可没有忘记。”   她忽而扬声,声音尖锐无比:“越歆!苏相谋逆,苏瑾难逃干系!苏瑾出身朝凤乐府,你朝凤乐府司舞一个都脱不了干系。而你,越歆,你时常往来碌华宫,想必也是参与了的吧。陛下无心管辖之事,就由本宫代劳。”   “其他人呢?”   洛薇笑了:“其他人,自然是在牢里呀。不过你想去陪她们,本宫可没这样打算。来人——”她语调忽而转冷,“把她抓起来!”   “是!”   侍卫得令,纷纷向碧城围拢,其中有动作快的一把便抓住了她才包扎完毕的手臂!   顷刻间剧痛袭来,碧城痛得冷汗连连,视野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暗红的宫灯模糊成了红灿灿一片,无数声音在脑海里轰然炸响。不到一会儿,她就被两个侍卫钳制住了所有动作,押到了洛薇的身旁。   怎么办?   洛薇显然是打算公私两仇一并算了,而在这宫中她不过是一介司舞,如今时局大乱,谢则容若是无心分神发现并插手,这宫闱之中根本没有人可以制止洛薇!   一片混沌中,碧城咬牙厉声道:“我是后日祭祀选定司舞,你这样做不怕陛下追责么?!”   却不料洛薇的笑容却越发异样。   她道:“我知道呀。”   “可是乐府司舞那么多,又不是你一人能跳舞。本宫想要有人取而代之,也并无不可。”   她在碧城耳边轻道:“况且,本宫已经查明,那日陛下寿宴,身穿白衣起舞者只有一个。本宫……绝不会让他见到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半夜登录赶上JJ发新制度通知,卡得销魂,结果连登了5次被锁定账号了TOT……   今天先补上,不影响今天的章节。作为补偿今天更新章节加量~   大家新年快乐呀!! ☆、第54章 挟持(中)   况且,本宫已经查明,那日陛下寿宴,身穿白衣起舞者只有一个。本宫……绝不会让他见到你的。   碧城诧异地忘记了挣扎,僵直地站在黑漆漆的乐府门口。就在她半步之遥的地方,洛薇身着华贵的衣衫,眉眼间一片柔和,可在她耳畔的话语却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洛薇的声音压得非常低,除了她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守卫听到。   “带她去素瑶宫。”末了,是洛薇轻柔的声音。   ×   这是碧城第二次到洛薇的素瑶宫,第一次是白天,她身旁有其他司舞陪伴着来素瑶宫中献舞,最后在这里遇见了久违的苏瑾。可是这一次恐怕没有人可以来替她解围了。   夜色深沉,碧城被两个守卫押解着进了素瑶宫,却并没有路过正殿,而是拐了个弯儿绕过后园,然后被重重地推进了一间最偏远的小屋里。小屋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她重重撞在桌子上,痛得猛吸了一口灰尘,顿时止不住咳嗽起来。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本来黑漆漆的房间已经灯火通明,守卫已经大部分退出了房间,只留下两人站在她两侧。而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洛薇静静站在那儿,头上的凤钗在灯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我听说你是南华府尹的女儿。”   “……是。”   “陛下寿宴那一次,我遇见的是不是你?”   碧城沉默。   洛薇并不急躁,她甚至还让守卫搬了一张干净的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坐下后支着下巴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碧城。   她说:“你不说,本宫也已经知道。你不会真以为这么一个拙劣的谎言可以瞒天过海吧?”   “听说陛下日日要你去紫阙宫为皇后献舞,晚上还睡在紫阙宫?”   “本宫倒是好奇,他到底有没有见过你的脸呢?”   “本宫也好奇……”洛薇忽然低下头,细长的指尖划过碧城脸上的面甲,“本宫也好奇,你这张与皇后有五分像的脸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入宫让你迷惑君王的?”   “我猜,不是苏相。”她忽的笑了,“他若是知道你长这幅模样,恐怕也落不到现在的下场。”   碧城静静看着她,并不反抗。   洛薇的手指冰凉,即使抚过的是她的面甲也依然能够带来一点点凉意。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才是洛薇,既不是四年前的娇弱含羞也不是四年后的骄横跋扈,此时此刻的洛薇才是她真正的样子,恐怕也只有这样的洛薇才能在沙场之中站在谢则容的身旁。   “你不过十三,反应倒是镇定。”   “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本宫在等你尖叫呀。”   洛薇软软一笑,忽然手上一用力,狠狠掀开了那张搁在她和碧城之间的面甲!   碧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剧痛的感觉从耳边传来——为了防止跳舞的时候面甲脱落,那面甲是用复杂的盘口结合发髻与耳朵用系带固定在脸上的,洛薇这一掀毫无章法蛮狠无比,竟直接把面甲从她的脸上扯了下来!   耳际的痛混杂着脸上传来的陌生的凉意一起席卷。   面甲掉落在了地上。   碧城忍着剧痛冷眼抬头,果然看到洛薇脸上的压抑不住的震惊和颤意。   她和“碧城”可不是只有五分像。   “不可能……”她惶惶然退了几步,方才还镇定若素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半点镇定,“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连连后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上,椅子到底发出轰然巨响,她的身体也向下倾倒——   “不可能……”   留在房间里的守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急切道:“公主,您怎么了?”   “不可能……”   碧城冷眼看着洛薇失态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想必那一天晚上洛薇也只是匆匆一瞥看了个大概,只知道她和“碧城”想象而已。如今真正看到她的模样却被吓到了。她这算是叶公好龙么?   洛薇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的脸上神情交织闪烁着,不可置信与惊惶恐惧交织在一起。她忽的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守卫,慌乱地跑向房间一角,捧了一盏灯来到碧城身旁,小心地举着灯靠近碧城的脸……   啪。灯笼落在地上,火苗沾上了红绸烧了起来。   更加明亮的光芒带来的是洛薇脸上更加僵硬的神情:   “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灯笼的火光带来一点点热浪,那张破败的面甲就在灯笼的底下被一点点烧成了灰烬。   火光熄灭。   碧城低眉看着已经被烧得不成形的面甲,低声开了口:“我是越歆。”   “不可能……这不可能!”   碧城扶着墙站起身来,淡道:“这世上总有想象之人,公主难道每一个都要抓回来吓自己一吓?”   “你……”   碧城盯着洛薇的脸,一字一句道:“洛薇公主,越歆今年才十三。”   十三岁。与“碧城”毫无干系的年纪,既不可能是投胎转世也不可能是偷龙转凤。   陈旧的小屋里终于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洛薇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眼中的惶恐与慌乱却并没有减少多少。   “来人。”她道,“点灯。”   不一会儿,外头的守卫推开了门,带着三四盏灯进到了旧屋之中,桌上一盏,柜上一盏,还有两盏举在手里,依着洛薇的要求靠近了碧城。   这下,房间里是彻底灯白如昼了。   洛薇缓缓上前在碧城的面前蹲下了身体,带着颤意的目光细细地划过她每一寸肌肤,到最后原本惊惶无措的眼忽的被阴狠所替代!   “我不会让他看见你的……”她失神喃喃,“绝对不会……”   他指的是谁,碧城与洛薇都心知肚明。   那也是那个混乱的夜晚,碧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之后,洛薇便再也不开口,她匆匆离开了木屋,再也没有回来。   洛薇一走,守卫也开始朝外撤退,当最后一个守卫撤出了房间,门外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锁链声,看来是他们把这房间锁了起来。   等所有的声音终于都归为了寂静,碧城才揉着酸痛的身躯站起身来,借着雕花木门的空隙处传来的一点点光晕打量这房间:素瑶宫是先帝当年一个妃子的院落,上一世她有记忆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荒废了,所以她对这里的构造并不了解。这房间看样子是年久失修,房间除了被锁上的门就只有门边的一扇窗户。她轻手轻脚地过去推了推,果然,窗户也早早被人封死了。   碧城在房间里收罗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半点可以开门的用具。   怎么办?   在这素瑶宫里,叫喊肯定是行不通的。碧城犹豫片刻走到门边,用力拍了拍门试探道:“有人在外面吗?我想见公主——”   门外却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洛薇为了防止人心有变,竟然连一个守卫都没有留下?又或者早有交代,不许他们回应任何话?   如此一来,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么?   夜晚在寂静中过去,天亮的时候阳光从窗户与门的木雕空隙里洒落下来,在地上投射了斑斑驳驳的一片。碧城原本昨夜是挨着门靠着听外头的动静,不知不觉却睡了过去,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身上已经被阳光投射得暖融融的。   可惜外头依旧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个司舞不见了,想必乐府中会有人寻找,但却怎么都不会找到公主宫里来。更何况朝凤乐府其他司舞也被关了起来,眼下局势紧张,苏相余党势必要清剿,苏瑾自身难保,尹陵又浑浑噩噩一副失了心的模样,在这宫里究竟还有谁会注意到她不见了?   恐怕一个人都没有。   即使有,恐怕也不会真的翻遍整个宫闱寻找她。   时间一分分溜走,碧城已经对着破烂的小房间进行了第三次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可用的工具。到最后她只能盯着那木椅发呆:横竖外头没有人,以她的体力,用砸的……能不能砸开木门?   沉默片刻,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她默默揉了揉手腕提起那笨拙的梨花木椅,卯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撞向那木门——   果然,失败了。木门纹丝不动。   只是这声音却招来了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门口又想起了叮叮当当的铁链声。碧城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房门:如果来开门的是送饭食的宫婢,以她的体力和身手应该可以勉强冲出去的。   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可惜进房的却是洛薇,在她的身后还跟着的是十数个守卫,统统留在了门外。   碧城被忽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勉强习惯了外头的光亮,却又险些被洛薇头上的金丝凤钗和步摇闪得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遮住了眼。   洛薇的嘲讽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她说:“你倒还真有些手段,不过一夜不见,竟然这么多人差点把整个宫闱翻了个个儿。”   碧城沉默不语,心中却有些诧异:现在这样的局面还有谁会找她?   洛薇却冷笑出声:“不过你放心,没有人敢闯本宫宅邸,你是生是死都必须留在素瑶宫。”   “你在害怕?”碧城踟蹰片刻,开了口。   倏地,洛薇的脸色变了变,道:“本宫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碧城眯眼思索,迟迟道:“如果你不怕,不必到我这里来耀武扬威。这里没有外人,你不需要再装骄横。”   比起谢则容,洛薇其实还是要好懂许多。她是天生的带着面具的人,在谢则容面前小鸟依人,在下人面前骄横无礼,可是每做一样事情却其实都有分寸。她是个聪明人,如果说昨晚她还在震惊之下没有办法冷静思考,那么今天她是绝对不会失态的。除非……是外头出了什么事,让她急火攻心。   果然,洛薇的神色一下子收敛起来,就像是昨晚那个被火烧得迅速瘪下去的灯笼一样。她定定看着她的脸,仿佛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答案,可是到最后她却又扬起了一抹笑。   “你很聪明。”她轻笑,“所以,本宫就更加不能放了你啦。”   碧城安静看着她的笑,忽然道:“找我的人是陛下,对不对?”   洛薇的笑戛然而止。   碧城勾勾嘴角:“因为找我的人是他,所以你才乱了阵脚,只要他发现我被你关在这里,你就背上大麻烦了,是不是?”   “大胆!”   “公主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经试过提议换司舞的主意了吧,怎么,失败了?”   “住口!”   “公主为什么不试试把我放出去呢?我可以保证绝不泄露半句,绝不反悔。”   长长一句话,碧城是憋着气一点点说出口的,一句话说完,她有些气喘地靠在身后的墙上等待洛薇的反应:   房间里彻彻底底地静默了下来,洛薇的肩膀低垂下了几分,连眼色都阴霾了不少。她就像一座雕像伫立在房间门口,隔了好久才又笑出声来:   她说:“本宫差一点就被你说服了。”   她说:“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司舞,本宫恐怕早就同意了你的做法,甚至连你与苏相勾结之事也说不定会纵容。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可惜,你不该长这样一张脸。”   她说:“你说得没错,那个什么祭祀陛下的确不同意换人,不过如果你不在这世上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透着一丝森森的阴寒味道。   碧城一时没有听明白她的“不在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眼睁睁看着洛薇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留下一抹冷笑走出了房门。门外照旧响起一阵铁链的叮当声,可是这一次却响得格外持久一些,似乎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   说不出的心慌渐渐笼盖碧城整个思绪。她的脊背上出了一点汗,连手心也是潮湿无比的。这感觉她曾经有过的,在谢则容还是她光鲜亮丽的驸马的时候,她坐在宫中等待着他和父皇战胜归来,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感觉……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噼啪”声,过了一会儿,房门口的缝隙里依稀有烟窜进了屋里!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0点前更新!!! ☆、第55章 挟持(下)   55、挟持(下)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噼啪”声,过了一会儿,房门口的缝隙里依稀有烟窜进了屋里,   洛薇竟然在外面点了火,   这房间早就已经密闭,没有任何缝隙可以由内向外地砸开,可烟雾却可以由外向内丝丝进入,不知不觉地渐渐吞噬着整个房间。碧城急躁地在房间里翻找,从破旧的柜子里找到几块还来不及制成衣裳的布匹捂住了口鼻,匆匆到门前用力一撞——门果然还是没有动。   那样一扇门,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能撞开,更何况是女子。   焦躁的情绪如同烟雾一样越来越浓,即使有着几层布匹的遮挡,她依旧可以闻到一些焦烟味儿。空气中的热浪激情了一阵阵尘土,原本就不大的一个房间此时此刻像是一个炉灶一般。   几块锦布显然是遮挡不了多久的,可是……   碧城急得都快忘记了呼吸,眼看着视线中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她孤注一掷朝屋外扬声高喊:“洛薇!你今日杀我酿成后果,谢则容必定百倍奉还!”   她死,“碧城”便没有生机,碧城一旦失去呼吸,这燕晗天下便是人人可逐鹿,胜者为王,谢则容自身居驸马之位开始手中已经再没兵权,这天下他绝对守不下!   然而门外却依旧没有一点声息,只有越来越响亮的燃烧“噼啪”一声比一声催人心寒。   这果然是洛薇的行事风格。她做事从来不会留下半分可以扭转的余地。   房间里的烟雾已经浓郁得让人窒息,越来越热的温度带来的感知却是一阵阵的脊背发凉。碧城不再出声,她跌跌撞撞跑到桌边把昨夜洛薇喝剩的一壶茶浇在了她手上的那一块锦布上。湿润的锦布暂时隔绝了烟雾,终于召唤回了一丝理智。她眯着眼四顾,从之前的柜子里把其余的布匹也扯了出来,堵住房门的缝隙,再然后退回了距离房门最远的角落。   烟雾增长的速度总算慢了下来,可是却阻止不了房间中渐渐升高的温度。   火烧得越来越我,碧城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努力把自己缩在两侧墙壁交汇的角落中,小心避开房梁可能倾塌的地方,努力睁着眼盯着门口——   只要木门被火烧得松动,只要那时候她还有一丝意识,她就可以冲出去。   可是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意识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有一种错觉,分不清此时此刻在身下的是地面还是浮云,分不清缩在墙角的究竟是小越还是碧城……那房门却久久没有松动的迹象。   绝望渐渐袭上心头,意识如同水中滴入了一滴墨,一点点地散开在炙烤着的房间里。   碧城揉了揉眼睛却止不住被眼熏出的眼泪,不知怎的,倒是有几分像是她真在哭了。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说不上是害怕,却有些迷茫。   不知道死亡的感觉,不知道这一生的意义。   到最后火苗已经燃烧了木门,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盯着那扇门,狠狠心想要做殊死一搏!   那一刻,不知怎的,碧城脑海中划过的是尹陵的眼睫弯弯的笑脸,还有他在议事殿上拖着带血的剑茕茕孑立的模样。   她死代表“碧城”必死无疑,尹陵他终究是会难过的吧。可惜,缘分太少,时间太短。   火光已经渐渐明显,烟倒少了一些,碧城咬咬牙拽了一把木椅,正打算殊死朝门外一冲——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   有人!   碧城的心悬到了极点,甚至原本已经开始迷糊的意识也渐渐清晰起来。她扶着桌子摇摇摆摆站立着,模模糊糊听到外头的嘈杂越来越响,紧接着着火的房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投射进了屋子里!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暗沉的身影,还有一声急躁的呼喊:   “小歆!你在哪里?!”   尹陵……   碧城一瞬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奋力朝他跑了几步,却在距离他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一个踉跄,直直地朝他在的方向栽倒!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因为尹陵在那之前接住了她,揽住她的腰一个转身足下几点便朝外而去——   这并不是第一次被他抱着,碧城的眼睛已经被浓烟熏得不太睁得开,只是听见尹陵的心跳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伸出手用力抱住他的脖颈,任由周遭的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然后在身后轰然倾塌。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落了地。   尹陵却没松手。   “尹大人,越歆如何?”在火光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谢则容!   糟了,她没戴面甲!   碧城几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心跳快要停止。好在,她一直被尹陵抱在怀里埋首在他胸口,尹陵散漫的发丝遮去了大半容颜。   “应该没事。”尹陵的声音在她脑袋上响起。   “如此便好。”谢则容的声音渐渐靠近。   碧城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尹陵却在最后一瞬间倏地转了个身,轻飘飘道:“我家孩子自小戴面甲不爱见生人,陛下还是莫要强求好。”   谢则容凉凉笑道:“孤没想过计较尹大人在议事殿上逾矩所为,尹大人怎么就自己破罐子破摔起来?竟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了。”   尹陵却不开口,过了好久,他低下头看了乱糟糟的碧城一眼,轻声道:“我带你回乐府。”   碧城不敢贸然抬头,只能缩在尹陵的怀中一动不动。   尹陵却低笑出声,用极低的声音道了句:“脸好脏,更难看了。”   “……”   好吧,尹陵是彻彻底底活了过来。碧城悄悄松了一口气,埋首在他怀中被他带着朝前走,可是还没有走出多远,身后却忽然传来谢则容的冷冽的声音:   他说:“尹大人,越歆是明日祭祀之司舞。”   尹陵停下了脚步。   谢则容的声音轻软下来,他道:“既是别有目的,还是早早收敛了不必要的情愫得好。”   尹陵的呼吸微微一滞。   谢则容轻道:“否则日积月累,日日腐骨滋味并不好受。”   良久,尹陵终于又迈开了步伐朝前走,把谢则容和素瑶宫彻彻底底地抛在了身后。   ×   回到乐府房间的时候,碧城的眼睛终于可以稍稍睁开了一点缝隙。   尹陵把她放到了床上之后便又出了房门,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端进房一个洗漱的盆。盆里装了一点青色的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尹陵取了块手帕沾了那不知名的水来到床边,僵直了片刻才轻轻喘了口气触上了碧城的眼。   那药还是有点熏烟的。碧城狼狈地闭上了眼睛缩起脑袋,只觉得脸上的冰凉一点点地化作了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等那手帕的湿润感觉擦过脸上每一处,她才小心地又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尹陵正拿着手帕站在床边踟蹰,眉心微锁,神j□j言又止。   他似乎,又变成闷葫芦尹陵了。   等到这一切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碧城才感觉到身上各处的酸痛。想必是那时候砸门留下的,之前没有觉察是因为太过惊惶。如果可以,她想要好好睡上一觉把身上还遗留着的心悸驱逐出去,可是尹陵这样纠结地站在床边,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像一只木偶一样坐在床头。他示意伸手时给手让他擦,他皱眉时定住身体小心观察,顺便悄悄递上另一只手……一盆青色的水终于被烟灰染成了灰不溜秋的,碧城也总算不是那种狼狈的样子了。   “你……”尹陵终于开了口,却只是一个字。   碧城的累得浑身发软,靠在床头眯眼看着傻站着的尹陵更加尴尬。就在她快要睡死过去的时候,尹陵轻缓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你早就看到过了,是不是?”   “看到什么?”   “皇后的脸。”尹陵脸色变了又变,似是彷徨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你早就知道自己与她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   瞌睡虫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碧城支撑着坐起身来愣愣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样的尹陵开不了口撒谎。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尹陵一片恍然,像是自言自语:“难怪……在朝凤乐府时你练舞乏了会偷偷摘面甲,可是在宫中从未摘下过……难怪你……”   “先生……”   “我不太记得清她的脸,一直以为你们只是想象而已……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碧城彻彻底底地没有了睡意,可是即使拥有清醒的思维她也没有办法去真正向他说明这个中奥妙,因为这实在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生存方式。   尹陵的眼里有一丝迷茫的光芒,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这落差让人莫名地觉得刺眼和心酸,可他却显然把自己所在了海上的孤岛上。最终的最终,却是完全地无从慰藉。   她不能告诉他这个秘密,至少现在还不能。他是天下第一舞师,是燕晗乐府执事,不管是哪一重身份他都不该被牵连到这一场殊死的赌局中来的。   绝对不能。   “小歆。”沉默良久,尹陵出了声。   碧城愣愣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的眼里有一抹奇特的光芒。他道:“你……让先生抱一抱好不好?”   “……什么?”   尹陵眉眼渐渐地生动了起来,声音却如同之前一样的低沉。他道:“对不起。我只想试一试……现在和之前有没有区别。”   “……啊?”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越来越接近凌晨了,明天争取早点儿更新。 ☆、第56章 恩怨   小歆,你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碧城呆呆看着尹陵,尹陵今日没有穿朝服,他明明是穿着她最熟悉的红色衣裳,只是神色却始终透着一丝诡异,他似乎时常在她熟悉的尹陵与“碧城”相识的尹陵之间跳跃不定,而此时此刻说着轻和的“抱一抱”的显然是认识“碧城”的那个尹陵。   就在昨日,他是那个提剑冷眉的尹陵,可是……   碧城心思凌乱,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如果可以,她想快点把之前溜走的瞌睡虫统统都找回来,起码不用再面对这奇形怪状的尹陵和奇形怪状的局面。可惜,无果。   时间与空气一起变得焦灼起来,碧城眼睁睁地看着尹陵低眉笑了一笑坐到了床边,一双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微凉的手撩开了她耳边凌乱的发丝,最终却穿过她的臂下沿着她的蝴蝶骨找到了她的后颈,他稍稍用了些力气,她的鼻尖就抵上了他的胸口。   清新的药香丝丝入鼻。   碧城慌乱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她的个子还只是到他腰的时候,那时候她对他讨厌得很,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有一次被他逮到了压在身下笑得气喘。那时候他的眼里满身浓浓的恶作剧光芒,在那之后她越躲,他就越玩得上瘾各式各样的折腾,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保持距离的呢?   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靠近他了。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还有心跳一下一下地在她的手心跃动。   她大气也不敢喘,好久,才小心睁开眼睛动了动,却换来尹陵更加用力的拥抱——   “小歆。”在她耳侧,尹陵的声音沙哑地传来,他说,“先生在做一件非常无耻的事情。”   碧城屏住呼吸。   “可是不这样做,许多事情便没有结果。男儿立世,最卑劣的莫过于借不确定之名目行不确定之事。”   碧城沉默。   “所以,先生不想瞒你,你们几个越级入宫的司舞一开始便是挑选来为祭祀准备的,是先生利用了你。”他稍稍顿了一顿,抚在她后颈的手回到了肩下,把一个不对等的拥抱调整成了旖旎的相拥,他轻道,“明日祭祀数年之前我已经问过大神官,对你的身体并无多大损伤,只是事出突然,今夜你要与我一起加急练舞了,会很累。“   “……嗯。”   “祭祀过后,皇后会醒来。”   “嗯。”   “小歆,你……”尹陵轻叹,“你这副模样,想必是不能留在宫中的。越府已经不在,如果你无处可去,先生安排你进乐府做个舞使如何?”   碧城沉默。   尹陵却忽然不再开口,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了束缚握住碧城的肩松开了一些。   一丈的距离。   咫尺可触。   碧城茫然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睫忽而弯成了月芽。   “给你三个时辰休息。”尹陵轻道,他悠悠站起身来端起了之前的盆儿朝外走,那模样居然有几分笨拙。   碧城看着他明明不熟练却还要强装潇洒的姿势,忍无可忍闷笑出了声。等尹陵冷飕飕一记眼色扫来的时候,她又倏地回到了之前的表情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尹陵头也不回继续朝外走。   碧城却忽然开了口:“先生!”   “嗯?”尹陵回了头。   碧城咬咬牙,问:“你之前说的不确定的事情是什么?现在……现在可确定?”   尹陵回了头,眼色却有些异样。良久,他道:“……没有。”   他说:“比之前……更加不确定。”   ×   碧城在尹陵离开之后就沉沉睡了过去,直到黄昏时分依旧没有醒来。她已经太久没睡了,苏相谋逆前天就是辗转难眠,昨夜更是在黑暗中静坐了一夜,两天两夜不眠却只有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如果再浪费怕是身体先要垮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四个时辰后。外头的树叶把阳光裁剪成了斑斑驳驳的模样,有一大片落在了她的被褥上。就在她床边,一个扎着男儿发髻却很明显看得出是个女子的小姑娘正支着下巴打瞌睡。不一会儿她醒来,看到她睁开眼睛的模样欣喜地嘴巴咧到了耳根:“你醒了!”   小八?   小八圆滚滚地跑到房间的桌上去扛了药箱来,利索地摊开针灸包取针,在碧城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倏地手起针落——刷刷刷!三针其上,在她的手腕上麻利地扎了一排!   “不疼哦。”扎完,小八摸摸碧城的额头。   “……”   小八眼睛亮晶晶:“师父说出其不意比较不疼!你疼不疼?”   碧城迟疑摇头。   小八兴奋地跳起来:“阿弥陀佛我出师啦啦啦——”   “……”   “你晚上还要练舞,师父说先替你活血祛瘀一下,这样你就不会因为腰酸背痛而痛苦。”   “我睡过去多久了?”   “四个时辰。”   这么久?碧城一愣,迟疑道:“尹大人呢?”   小八遥遥头:“不知道诶,不过他来看过你几次想要叫醒你却都下不了手,最后都快要挠头了还是没碰你,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脆弱啦,身体很健康,只是疲乏了些而已。”   “那他现在人呢?”   小八瘪瘪嘴:“他想碰又不舍得碰了八百遍后,气呼呼出去了。”   “……”   “他说让你走着瞧。”小八挠头,“可是睡着的人的确不容易醒来呀,那么气不过为什么不干脆摇一摇呢?走着瞧还是小小声讲的,贼没出息的。”   “……”   小八的针拔除之后,碧城整个身体的确轻便了许多,整个身体就像是久旱逢了甘露一般。她穿戴整齐了,在房间里兜转了几圈后终究还是把面甲戴上了出了房门。只是她的目的并不是舞殿,而是碌华宫。   夕阳西下,距离祭祀只剩下不足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过后,她也许会回到“碧城”的身体里,也许会彻底跟着越歆的身体别赶出宫去,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必须见苏瑾一面。那人……自小与她相伴,痛也一起,苦也一起,笑也一起,哭也一起,至少在变故发生之前她必须见她一面。   苏相被当庭毙杀,谋逆之罪大多会祸连九族,可是如今时局大乱,谢则容自身都难保想必不会有精力去处理苏瑾之事……   碌华宫外头已经是重兵把守,碧城遥遥看了一会儿,实在不确定一介司舞是否还能进入碌华宫。犹豫片刻后,她正想上前,却被一个人用力拽住了手腕!   “你傻啊!”那人压低声音道,“此时此刻还去与她牵扯上关系,你想死吗?!”   “谁……”   碧城忽的回头,却对上一双冷得快要结冰的眼,还有嫌弃的目光。   那人冷喝:“她十有j□j会死!你的脑袋里面究竟装得是什么?水吗?!”   碧城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轻道:“我知道。”   她说:“我能确定祭祀之前我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丧命,可是如果我现在不见她,还能什么时候见?”   那人沉默。   碧城疲惫地低下了头,眼睛酸痛的厉害,到最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红了眼眶:   “我知道利弊……如果现在不见,真的见不到了啊……”   “再也见不到她……”   生离死别最让人痛彻心扉的地方,不是血肉模糊一刀两断,而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来生来世再也找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缩水了……【跪】两个高氵朝挨太紧,中间的衔接不太好写有点卡所以就缩了……虽然知道大家都挺急着看下头,但是还是……过渡舒缓下比较好。下一章就加快节奏了!明天不出意外加量补偿。   -   PS:看到挺多人吐槽碧城个性太软,其实我一直觉得,重生是一次新生,仇要报,但是成长并不是让一个小白公主直接升级成了阴森女皇。我更倾向于重生是为了更懂得是非,珍惜所爱之。 ☆、第57章 恩怨(下)   再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   碧城默默盯着裙摆上的花纹。裙摆上绣着两只蝴蝶,宫中制衣司做工了得,那蝴蝶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可是不一会儿那蝴蝶便飞得模糊得看不清了。   拽着她手腕的手轻轻抖了抖,猛地甩开了她,转身就走。走之前恶狠狠撂下一句话,“算了,你既然要找死,就去好了,”   碧城看了一眼防守森严的碌华宫,还没走几步,却不想那个早就离开的人又折了回来,冷冰冰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沈七……”   “跟我来,蠢货!”片刻后,沈七从喉咙底挤出一句话来。   碧城一愣,结果却又被他扯住了手腕:“喂你……”   “闭嘴!”   “……”   “拿好!”   一把琴被重重地砸到了碧城的怀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铮”声。碧城愣愣被他拽着绕过了正门,穿过几处弯弯斜斜的灌木,却到了一面高墙之下。   沈七似乎颇为纠结,犹豫了好久才非常嫌弃地伸手环住她的腰,用力带着她一跃——碧城便跟着他上了墙头:好在,墙里面并没有守卫,只有零星的几个宫婢来来往往且行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到墙头发生的异样。   “谢谢。”落地的时候,碧城生涩地朝沈七低眉行了个舞礼。   却不想沈七翻了个白眼,一把抢过了她怀里的琴道:“滚。”   “……”   这碌华宫碧城还是熟悉的,自从苏瑾入宫以来她常常来这儿走动,宫婢见了她也只是微微诧异并没有多少惊惶。她几乎是一路畅行无阻到了苏瑾房前,却见着苏瑾的房门紧掩。她抓逮了个宫婢问:“娘娘呢?”   宫婢答:“在后园。”   碧城又加快了脚步去后园,临到门口却有些徘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踏出了第一步,却倏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久久不敢踏出第二步:   初夏的碌华宫后园绿影丛丛,苏瑾的轮椅翻倒在了后园门口,苏瑾本人却在后园的尽头,身旁没有一个宫婢。夕阳下,她的身形有些狼狈,一双腿抖得像是筛子,正吃力地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喘息。   碧城眼睁睁看着她每一步都颤抖无比,原本就已经干痛的眼睛更加灼烧。   她向来爱美,可是现在却衣衫凌乱,衣摆和袖口上满是灰蒙蒙的泥垢和草屑。她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忽然一个踉跄重重栽倒了在了地上!   “苏瑾!”   碧城加快了脚步冲到她身旁,吃力地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却迟迟找不到可以让她暂歇的地方,张望许久终于还是把她扶到了路边一块硕大的白石上。   苏瑾喘息了好久,抬起了红肿的眼睛,忽然一言不发抱住了碧城。   碧城身子一滞。   苏瑾却没有哭,她熟门熟路地摘了碧城的面甲,提起袖子想替她擦眼泪,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自个儿的袖子实在太脏了只好草草作罢,又把面甲给系了回去。   “小越。”她轻道,“我知道外头有重兵把守,不过我知道你会来。可是你来了,我又觉得你不该来。”   碧城沉默地盯着她手上大小不一的伤口,忍了忍,眼泪滑下。   苏瑾却扯出了一抹笑来,她道:“来,扶我再练几步吧。”   “……别练了。”   “可是……没有时间了。”苏瑾轻声道,“我害怕,我今生是什么样子结尾,来世就会是什么样子降生。小越……我怕下一辈子还是要坐在轮椅上,那时候哪怕朝凤乐府还在,也不要我了。”   “苏瑾!”   苏瑾眯了眼睛微笑:“下一辈子,我还想跳舞的……可惜肯定是很久以后啦,先生……先生那时候肯定已经不收徒了,说不定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啦。那时候,我也嫌弃他了。”   碧城沉默。   苏瑾却抬起头看着天空,仿佛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她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这一生也算是自由散漫,呼风唤雨,其实赚了的……”   “苏瑾……你别多想。”   “可惜……”   苏瑾闭上了眼。最后缓缓靠在了碧城的肩头。   碧城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旁。苏相之死她不能说是没有关系,说后悔是不可能的,只是若说完全不介意……也不可能。也许这人世间最为弥足珍贵之事便是人心,苏瑾的心,尹陵的心,重活一世若是连这方寸之地都守不好,谈何复仇?   碧城也闭了眼,良久,她轻道:“苏瑾,这几日不论谁来问你什么,切记,什么都别说。如果谢则容他……用刑,你也千万要挺住。“   苏瑾稍稍动了动。   碧城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先不要放弃……等一等,等皇后醒来。”   “皇后怎会帮我?我爹爹他……”   “会的。”碧城低道,“她会的。她一定会。”   在这世上浮华万千,能得几人真心?   若不知珍惜,重活一世有何用?   ×   宫灯亮起来的时候,碧城终于告别了苏瑾。照理她应该尽快去乐府舞殿接受尹陵的刁难惩罚,只是如何出去却成了难题。若是从大门出显然不妥,可是如果是翻墙,也不知道沈七还在不在那儿。   不如……试试看?   碧城犹豫着朝来时的那道墙走去,走到墙角果然发现那儿空荡荡黑漆漆,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灰溜溜站在墙角片刻舒了口气往来时的路原路返还,倒并不恼怒。沈七向来看她就像看见了苍蝇的模样,今时今日他肯帮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了,留在碌华宫危险重重的确没有必要。   忽然,在她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嘲讽的声音:“喂,你是瞎的吗?”   沈七?!   碧城倏地回头,却发现墙边的树忽然发出一声窸窸窣窣的嘈杂之声,一个黑影从上头飘然落下。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样巨大的东西又朝她砸来——琴?   “你还想傻站多久?”   “……”   “走吧。”   “恩。”   翻过宫墙便是大道,其实碌华宫周围防守森严,若是普通人可能早就被发现了,只不过沈七一身神官府的衣裳,只要不是在翻墙的一瞬间正好被逮了个正着,其余的时候那些巡逻的守卫多半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碧城跟在沈七身后加快脚步朝乐府走,一面走一面飞快地思索着,眼看着乐府就要到眼前,她忽的加快几步拦住了沈七,问他:“明日,是不是你为我伴琴?”   沈七抬头冷冷看着她,没有反驳。   其实也不需要他承认,很多事情当最后一层秘密的面纱揭开的时候就已经昭然若揭。因为是祭祀献舞,故而是神官府来做这一切的策划,神官府自然是不可能用乐府已有的司舞的,才有了她们这一批临时选取的司舞;神官府涉足,朝中难免有猜疑这一批司舞用处有了风言风语,所以小越的便宜爹爹越占德才会设计让越萱趋吉避凶躲开选拔,促使小越入了朝凤;也正因为是用于祭祀,朝凤乐府的司乐自然是弹不出姜梵需要的曲子,所以沈七身为姜梵弟子却屈身与她们一块儿入朝凤乐府过这三年……如今,所有的因果都已经串联,就仿佛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一样,她的存在竟是用来唤醒另一个她。   只是不知道如果“碧城”真的醒了过来,谢则容该如何收场。   “沈公子,”碧城略略沉思,道,“明日就是祭祀,我不知道明日过后会如何,你能不能告诉我明天回发生什么事?”   沈七皱起了眉头,却不说话。   碧城低下了头酝酿了一会儿,挤出一点哽咽的腔调来:“我……有些害怕……”   沈七沉默。   碧城也站在原地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其实小越的身体才十三,若不是她以这种方式诡异地占了本不属于她的身体,恐怕真是会害怕的。她还小。   不知过了多久,沈七才放缓了脚步道:“明日祭祀,师父说你的性命并无大碍。你放心。”   “那……具体要怎么做?”   沈七沉吟片刻,道:“具体步骤大约是先跳祭祀舞,后焚香沐浴吧,我也没有见过先例。”   “那……”   “到了。”沈七显然是不耐烦。   看来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了,碧城有些灰心,眼看着乐府大门已经越来越近,沈七也停下了脚步,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便朝里面走。不过还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沈七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等等!”   “恩?”碧城回了头。   月色下,沈七的身影僵硬地立在那儿,他似乎是在犹豫,不过很快就放弃了挣扎。   他道:“那日过后,皇后不省人事的事情已经传开。三国使臣皆未离开,陛下现下处境尴尬也未处置这件事……明日,皇后醒了倒也罢了,如果皇后未醒,恐怕会有一阵腥风血雨。”   他说:“如果乱了,别等你那先生救你。”   他定了定神道:“那时候,你摘下面罩跑,这宫里没有人见过你真面目,如果真有叛党未必找得出你,你……有多远跑多远。”   寂静的夜里,沈七的声音很轻,却并不模糊。碧城安静听着,等他已经干脆利索地说完扭头走人才惊醒过来,朝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了句“多谢”。   沈七终究还是顾念三年朝夕相处情分的。虽然他从来没给过好脸色。   只是她却不可能领这情。如果皇后没有醒来,这天下势必会大乱。   她不可能跑。   这是楚家的江山,身体死了,可她的灵魂还活着,决不允许外人来染指。   *   碧城来到乐府舞殿的时候距离尹陵说的“给你三个时辰”已经超出了整整两个时辰,恐怕尹陵早就已经气炸了无数回了……这件事,她倒并没有多少悔恨,只是看到空旷的舞殿上静静伫立着的红衣背影的时候,心虚还是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了指尖。   她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小心地揪了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尹陵回了头,眼色有些异样,却只是轻道了句:“你来了。”   “嗯。”   “开始吧。”   “……好。”   这是碧城第三次见到尹陵起舞。没有名字,没有招式,尹陵瘦削的身上包裹着宽大的衣袍,每一次变换姿势都能带来一丝衣袂的浮动——这一次的舞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投入,每一次舒展都像是初春初化的浮冰。   碧城定定看着他,忽然想起上一世曾经有人说:如果这世上有绝世文采、倾城容颜,或者歌声如百灵、谈吐如轻风之流皆是天上谪仙,那么举凡世间只有两人明明落下凡尘却仍然未着地。一个是高山仰止万人敬仰的大神官,还有一个舞技举世无双的第一舞师尹陵。   她正发愣,尹陵却停下了脚步,道:“可记住?”   碧城点头。她记舞蹈套路的记性向来很好,虽然真跳起来与尹陵还是云泥之别,但记住却容易。   尹陵一愣,神色越发复杂。他道:“我第一次觉得你天资太好,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尹陵却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碧城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想多作纠缠。司乐的琴声渐渐又响了起来,她只踟蹰了一瞬间便模仿着尹陵之前的动作伸展开了第一个舞式。   夜色深沉。   伴琴的司乐在约莫一个时辰后就离开了,尹陵接手了那琴,席地而坐一遍遍重复那本来就不长的曲调。   一遍又一遍。   等到身体已经累得再也动弹不了,她终于学着尹陵坐在了地上。尹陵终于停下了指尖。   “小越。”尹陵的身影轻柔而温和。   “嗯?”碧城已经昏昏欲睡,只觉得身体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托了起来。她想要睁开眼睛,可是身体的疲乏已经彻彻底底地把原本的清醒压垮。横竖身边这人是尹陵,她干脆任由意识越来越沉向思绪的海底。到最后真的彻底迷糊了。   身边,似乎有人轻笑出声。可是过了一会儿那笑就变了味儿。   额头上有一抹温暖覆盖,紧接着整个身体便陷入了更加温暖的地方。   当一切都归为寂静,尹陵的声音是她那一夜听见的最后的声响:   “我以我舞,行此不义之举,已有违师道。”   “不论结果如何,今夜过后,再没舞师尹陵了。”   “不过……我不后悔。”   距离祭祀只剩下两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OK,过渡章结束。   今天临时出门了囧,还是耽搁到现在,对不住各位妹纸! ☆、第58章 换魂(上)   祭祀那一日清晨,碧城在疲乏中陷入了梦境。   梦里她依稀回到了朝凤乐府,那年她还小,在烈日底下仰着头看着朝凤乐府气势恢宏的大门。阳光好猛烈,她口渴得整个人都快要龟裂开来,也不知道扛了多久,那道巍峨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她急匆匆朝里头跑,迎面却撞上了个司舞。那司舞蹲下沈柔声柔气问,“小妹妹,你行色匆匆是要找谁,”   梦中的越歆焦虑无比却怎么都记不起来要找谁,在太阳底下几乎要抓破了脑袋,终于在最后想到了,“我找尹陵,”   可是那司舞却面带一丝疑惑,轻轻摇头说:“可我们朝凤乐府并没有尹陵这个人呀?”   小小的越歆彻底呆住:“怎么会……他明明是这里的乐官!”   司舞却依旧是摇头:“不,我朝凤乐府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你呀,认错人啦!”   你呀,认错人啦。   小小的越歆茫然站在原地,猛然回头,却连来时的路都找寻不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种种熟悉的记忆与颜色潮水一般退却乃至消失不见。   再然后,梦醒了。   碧城迷蒙着眼睛看着房间里来来回回忙碌着的宫婢,眼睁睁看着他们端来洗漱的用具和衣裳,然后齐齐整整地跪在了她的床头。   “你们……”   “请姑娘更衣。”   ……更衣?   碧城彻底清醒了过来,乖顺地掀开了被褥,像许多年前一样张开双手让宫婢们一层又一层地在她身上套上早就备下的衣裳。等到所有的衣裳与发髻都整理完毕,她缓缓睁开眼睛,却倏地被镜中的景象震惊——她身上的,竟是皇后朝服!   “姑娘,时辰到了,神官有请。”   碧城仍然盯着镜子里的“碧城”说不出话,直到宫婢的脸上已经有了焦虑的眼色,她才缓缓点了点头踏出房门。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朦朦胧胧感觉到姜梵所说的“逆天之举”究竟代表着什么,可惜她已经来不及选择,只能迎战。   太阳刚刚升到半空,温煦的阳光落在了每一丝的石头缝里。   碧城原本以为这一次的目的地会是议事殿,却不想引路的宫婢却临时转了个弯儿,带着她去往了另一个偏僻的方向。碧城脚步微顿,却仍然跟了上去,因为那是通往祭塔的方向。   约莫一刻钟的时辰过后,巍峨高耸的祭塔终于出现在了一行人的视野中。   碧城在距离祭塔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眯眼看祭塔底下堪称熙熙攘攘的情景:那时太阳刚刚升到塔尖,日晕照射得祭塔带了一层光晕。日光下,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整齐地列队,连同着三国来使一道站在塔下,在远离他们的地方,大祭司姜梵与谢则容并肩,两个人都看不清神色。在他们的身旁放置着一张轮椅,椅上是带着面纱明显没有意识的“碧城”。   这样的情景倒有几分像四年之前大婚之日了。   碧城伸手挡住了一些阳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又有了朝前走的勇气。   “吉时已到——”宫人细长的声音终于撕破了祭塔底下的僵局。   碧城终于来到塔下,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路过文武百官,路过外国使臣,最终停在了谢则容和姜梵面前,缓缓地跪在了姜梵面前。   姜梵踏出一步,权杖上的法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最终“叮”的一声,权杖落地。   他道:“请上祭塔。”   “是。”   碧城乖顺地应下了,在临走之前扫视了文武百官一眼,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尹陵,他作为乐府第一执事与此次祭祀关系密切,他怎么会……没在?   可惜,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思量的机会。姜梵做了个“请”的姿势,便有宫人推着“碧城”沿着祭塔边沿蜿蜒向上而行,姜梵走在其次,她走在最后。不消片刻,她已然站在了祭塔之上,俯瞰塔下黑压压的人群。   推着轮椅的宫人早就告辞,祭塔之上只剩下了三人。姜梵,碧城,还有……“碧城”。   蓝天,白云,暖风。裙袂飘扬。   姜梵的声音夹在风里遥遥传来,他说:“公主,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一搏了。”   这儿没有外人,这公主自然叫的是碧城。碧城一怔,轻声问:“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   姜梵道:“公主身死,越歆无碍。”   “如果成功呢?”   姜梵道:“公主醒来,越歆也醒来。”   “……好。”   一声好很轻,几乎要融化在塔上狂风中。如果公主碧城醒来,那么姜梵所说的越歆醒来自然不可能还是“她”,那更有可能是原本的小越。这本应该是最完满的结局,可是……今日过后,如果越歆变回了小越再也认不出尹陵,尹陵他会如何?   碧城站在祭塔边缘小心地向外眺望,努力辨别那几乎穿成一样的朝臣,盯得眼睛都疼了,却仍然没有发现那个她想找的身影。   “好了么?”姜梵的声音传来。   碧城忽的回过神来,咬咬牙,狠狠点了点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是生是死,只在此一搏!   “伸出手来。”   碧城疑惑地伸出了手,却只见着姜梵衣袖一翻,一抹冰凉扣上她的手腕——   那是一只说不出质地的赤红的手镯。   几乎是同时,琴音自塔下袅袅升起。沈七坐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抚琴,理论上那距离实在是太远,根本传不到塔顶,可是碧城却听见了。这是完全不同于尹陵弹了一夜的曲子的琴声……碧城原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可是当琴声真正地传入耳中并且让整个身体彻底舒缓下来的时候,意识却是在一瞬间模糊了。   这一曲舞没有名字,没有看官。   这一曲舞的琴师远在天边,整个祭塔之上只有大神官一人。   碧城任由思绪渐渐地迷失在琴音中,忽然明白了尹陵为什么要让她彻夜练舞。只有突破身体疲惫极限的一夜舞,方能任由身体跟随琴声而意识被抽离……   琴音袅袅。   碧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是在许多年前的冰寒荒漠上,牵着马倚着燕晗最年轻的的将军烤那一串串实在难以下咽的鹿肉;又仿佛还在春日,趴在墙头等战胜的队伍归来;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落叶,冬天的雪连着塞北冰川,等到来年出来,嫁衣上的江山又多了一笔墨……   后来呢?   后来,碧城是在玉清宫的床榻上醒来的。浴池的热气把整个房间熏得云里雾里,她躺在小小一张榻上,榻旁是两个宫婢恭恭敬敬跪在那儿。见她睁开了眼,宫婢恭恭敬敬道:“姑娘请宽衣沐浴。”   ……姑娘?   也就是说还没缓过来?   碧城迟疑着下了榻,张开手任由那两个宫婢宽了衣裳,一件又一件,热浪熏得她有些昏沉,以至于耳后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解了下来都没有注意到。   面甲不再。   好在宫婢并没有多看,她们整理好衣衫与面甲放在池边之后便恭顺地行了个跪之礼退了出去。整个浴池就只有袅袅热浪还有静坐在池中的“碧城。”碧城犹豫了会儿,轻手轻脚踏了进去。   一坐下,她的心便突兀地跳跃起来。   这水里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明明那么白色的热气,可是真正踏进去却并不是非常热。浴池不深,她小心地坐在了“碧城”身旁,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总不至于是真的洗浴吧?   和……她自己?   屋外的琴音还在,却并不是之前祭祀的曲子,这是一首新曲,缓缓拨动着几个弦音教人忍不住卸下防备。碧城有些心慌地摸了摸毫无遮挡的脸,静默片刻,伸出手去碰了碰“碧城”脸上的疤痕。   那一道疤痕从眼角开始一直蔓延到了耳际,而身上的伤口更是数不胜数。碧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她光溜溜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穿,白净的皮肤上纵横爬着许多道张牙舞爪的伤口。这些疤痕她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刑罚留下的了,唯有记忆中深入骨髓的痛无法磨灭。   她猛地缩回了手,僵硬僵硬埋头。   其实“碧城”这几年并没有多少变化,她本就个子偏小,入狱之时刚刚及笄也不过十六,之后数年大约是因为食宿太差几乎没有再成长……而小越十三,论差别,除了那些恐怖的疤痕,她们几乎已经有一张一样的脸。   琴音忽然变了个调子,变得急促起来。   碧城只觉得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晕眩之感一点比一点浓烈,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地疼痛起来——她吃力回头看“碧城”,却发现她似乎也有了一丝反应,原本面无表情晕厥的脸上眉头渐渐了起来。她鬼使神差地朝她靠近了一些,把额头抵在了“碧城”的肩胛骨上……   一瞬间,疼痛的感觉骤减。   可是也只有短短的片刻,没过多久,那撕裂一样的疼痛又袭来,并随着越来越急切的乐曲声而愈演愈烈!   这就是……姜梵想要的结果吗?   剧痛之中,碧城的意识又渐渐远去,可是她还没有到完全失去意识的地步,因为在那之前屋外的琴声忽然发出了“铮”的声响,而后骤停!   “祭司!”尖锐的声音自外传来。   “啊——快!传御医!”   碧城原本已经几乎晕厥,却被这突兀地琴声打断清醒了过来。   房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嘈杂起来,她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上一看,却猛然听见身后有一丝声响——   一声似乎压抑了无数痛苦的j□j声传来,原本昏迷不醒的“碧城”竟然缓缓地挪动了些许距离!她的眼睫抖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是这么回事?   碧城惊得忘记了反应,眼睁睁看着“碧城”一点点睁大的眼睛,还有她眼里噙着的茫然的微光。   她似乎也看见了碧城,只是黯淡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   碧城的头痛得几乎要炸开来,她忽的重重跪倒在池中,水花四溅的一瞬间滑过脑海的是些许混乱的思绪——她醒了,她醒了?可她明明……明明还在小越的身体里!   失败……   ——失败了?!   “你……”她压下痛楚朝她伸出手,可是却没能换回“碧城”半点反应,她就像是玩偶一样,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没有半点反应。忽然,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极其痛苦地仰起了头,身体也倏地倒向水池!   “你怎么了……怎么了?!”碧城慌乱地去搀扶,结果却在一瞬间模糊了意识——   寂静。   殿外的嘈杂像是海浪,无数尖叫与仓惶的脚步声在奔走,忽然,房门被人狠狠打开了,一个惊惶的声音嘶声开口:“快先去看皇后!快!找大祭司过来看看还能不能补救!”   “先别管琴师了!快救皇后!”   有人……   碧城稍稍恢复了些神智,浑浑噩噩中见着了有些光亮的门外人影攒动,总算她还隐隐约约记得了小越的脸不能被人看到,她吃力地捡起了池边齐整放置着的面甲,想要系上耳畔,却意外地摸到了……   一道疤痕。   “皇后!”   光影中,似有几个老者摇摇晃晃提着药箱朝池边跑。碧城手一抖,惊惶目光在池中游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那个晕厥在不远处的身影,倏地把面甲覆在了她的脸上,颤抖着系上了系带……   毕竟男女有别,那几个御医焦急的脚步停留在了隔间,只用沙哑的嗓音尖声喊:“快来人,快去把皇后抬出来!”   几乎是同时,几个宫婢抬着轮椅匆匆冲到池边,正好对上了碧城的目光。   啪——   巨大的声响,是轮椅落地的声音。   “皇后……”几个宫婢震惊地相互看了一眼,喃喃,“皇后醒了……”   皇后醒了。   碧城的头还有些痛苦,她尝试着走了几步,却忽的胸口一阵翻腾,一股腥甜的滋味涌上喉咙口,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   “皇后!”   数只手托住了碧城,碧城在迷蒙中扭头看向躺在池边的小越,吃力道:“不许……掀她面甲……”   面甲一掀,拥有那样一张脸的越歆必死无疑。   “……是!”宫婢惶惶答应了。   碧城心头大松一口气,迷蒙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望向门口,却忽然闻到了门口传来的一股让人作呕的腐蚀味道。琴师……是沈七吗?   祭祀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却……不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有人猜得到是咋回事么? ☆、第59章 换魂(中)   迷蒙之中,碧城第一次仿佛是踏在云里。在一片浑浑噩噩中,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一丝陌生的记忆。记忆中圆滚滚的她穿着华贵的衣裳,抱着暖炉,一步一步在没过她膝盖的雪地里艰难行走。身后传来宫婢们一声比一声急切的惊惶叫喊声,她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在雪地里前行。等到终于手脚并用攀上御花园里最高的小土坡,她兴奋地想要嚎叫,却忽的发现在下坡上静静躺着一个灰蒙蒙的身影。   那是一个人。   她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踉踉跄跄朝那个身影跑去,好不容易来到他身旁,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冻冻冻死的人吗……   小小的碧城吓得瞪圆了眼睛,好久好久才小心地趴下脑袋去听那个人的呼吸。发现他还有呼吸,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了他的怀里,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不要死了呀……   她哆哆嗦嗦伸手去碰那个人的额头,结果,那个人却睁开了眼!   砰——   清脆的声响把碧城的思绪拖回了现实,冰冷的感觉一瞬间从梦里的雪连接到了现实的被褥之中。碧城陡然睁开了眼,却只看到头顶上白茫茫的一片纱帐。   这里是……哪里?   “皇后?”耳畔传来宫婢带着颤意的声音。   碧城听得有些不真切,恍恍惚惚摇了摇头却依旧甩不开脑袋中的胀痛。她想抬手揉一揉眼睛,可是手脚却好像是有许多年没有使用过生锈了一眼,任凭她使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勉强举起半尺的距离又重重地摔回了身侧。   “皇后……您醒了?”   皇后?   碧城的思绪还停留在梦中的那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好不容易抽回了神智,昏沉的脑海中忽然划过许多记忆,越歆,乐府,尹陵,姜梵,祭祀……   “皇后醒了!快!快去通知陛下和神官!”   “快去传御医!”   “快去呀!还愣着做什么!”   房间里陡然间喧闹起来,碧城在这样的喧闹中一点一点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惊骇混着诸多复杂的情绪一下子击退了所有的昏沉。她暗暗咬牙使了些力气,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过程,这一次她的手终于能够听使唤了,她举着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脸,而后顺着脸摸到了自己的眉梢——果然,在那儿有一道粗糙的凸起,一直蔓延到耳际。   竟然是……成功了吗?   她真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那越歆呢?越歆在哪里?她还醒着吗?活着吗?   房间的嘈杂在随着一声“吱嘎”声陡然停下,唯一代替之前的喧闹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可是没过一会儿,那脚步声便停止在紫阙宫的寝殿的珠帘前,不再前行了。   房间里是让人窒息的寂静。   碧城屏住了呼吸,却怎么也等不到那脚步声进一步举动。她咬牙使了一些劲儿在手肘上想支起身子,几次三番却都以失败告终。   忽的,珠帘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一抹阴影挡住了床头窗户的光芒,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了起来:“皇后感觉身体如何?”   是姜梵。   碧城悄悄松了一口气,尝试了好几次才艰涩地开了口:“……疼。”   她真是太疼了,头疼,身上疼,每一寸骨髓每一个毛孔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胀痛不适,就好像是被切碎了的人偶又缝了起来一样……   姜梵却不再开口。他似乎是在斟酌用词,静静站在她床头许久之后他微微俯下了身,冰凉的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眉头紧锁。   他轻道:“手伸出来。”   碧城吃力地伸出手去,只见姜梵从怀中取了出了一个蓝色的镯子扣在了她的手腕上。她默不作声打量了一下,发现这镯子除了颜色不同,其余样式模样与祭祀之前他扣在越歆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当时她被扣上这镯子毫无感觉,此时此刻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凉。   她不适地缩了缩手,却被姜梵一反手扣住了手腕。   “师……”   碧城急急住了口,把那一声“师父”咽回了喉咙底。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越歆,这一声师父要是真出了口不知道会招来多少事端。   “凉?”姜梵轻道。   碧城点点头。   姜梵眼中的光芒更加凝重,他扣住她的手腕稍稍翻转,另一只手松开了权杖扣在她的脉搏上,闭眼许久,终究稍稍摇了摇头。   “大祭司……我……出问题了吗?”   姜梵静默,最终点了点头。   “我……”   碧城想要坐起身来,却不知怎么的牵扯到了一股凌乱的气息,胸口一滞,咳嗽脱口而出。这一声咳嗽像是开启了身体的一个机关,细小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上冒出来,胸口和腰腹被气流不断往复撑得酸痛无比,熟悉的腥甜之味又渐渐地从喉咙地蔓延了上来。   再然后,她就听不见声音了。直到御医匆匆赶来,用十数根针插在了她额上和手腕上才勉强止住了愈演愈烈的咳嗽声。咳嗽终于停歇,她虚脱地瘫在床上看着白色的纱帐,好久,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问姜梵:   “大祭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梵沉道:“小七在伴琴之时为人所害,祭祀中断。严格说来,此次祭祀只完成了一半。”   一半?   “那……我会怎么样?”   姜梵道:“皇后神智虽醒,可身体衰竭之症却并没有停止。”   碧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还有……多久?”   姜梵低道:“三日。”   三日。   碧城停止了所有的尝试安静地躺回了床上,轻轻阖上了双眼。   其实也不难猜到这样的结局,只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冥冥之中自由安排吧,这身躯真的已经残破太久、太久了,楚家列祖列宗在上,想必是不忍心再看她残喘。   碧城并不知道姜梵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在床上平复了所有纷乱的心思和呼吸之后再睁开眼睛,入眼的却已经是另一个身穿锦衣的不速之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床边却并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站在床边。他的肩膀抽得极其僵硬,苍白的脸上只有眼下一抹浓重的阴影是唯一的神情。对上她的目光,他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丝松动。   谢则容。   “碧城,你感觉……怎么样?”沙哑的声音在床头响起。   碧城默默承受着他的目光,既不移开视线,也没有过多的情绪留给他。托了四年越歆生涯的福,她真正直面谢则容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了当初以为的那样惊恐,只是麻木。   “出去。”   “碧城……我……”谢则容忽的眼底阴霾骤起,“你难道没有什么想与孤说的?”   碧城沉默。   谢则容冷笑着靠近她,他几乎要俯身在她耳侧了。他道:“时间已经过去四年,你楚家江山已经是孤的了,连同你也是。这些你可满意,皇后娘娘?”   谢则容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明明说着威胁的话语,倒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   “那有……如何?”   碧城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谢则容的神情陡然凝滞。   碧城酝酿够了力气,暗暗使劲儿支撑着坐起了身,坦然望向谢则容的眼。也许真是人之将死才会看透许多事情,许多过往刻进骨髓的恐惧如同潮水一样退到了天外。只剩下一片虚无。   她道:“我死,你也活不了。”   “你……”   碧城轻声道:“你还可以做三日帝王,我若是你,早滚了。”   一室寂静。   谢则容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愣愣看着他,眼底写满了震惊的颜色。   碧城却没有时间与他纠缠,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三日,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处理,绝对不能再耗费一刻钟在谢则容身上。   现下最要紧的是为皇位找一个真正能够继承的人选,在外敌环伺之际保住楚家江山。而在这宫闱之中,她唯一能够信得过的人……是尹陵。而且这继承人与朝凤乐府也颇有些渊源,尹陵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三天时间太短,每一刻时间都刻不容缓。   用来搬动之前昏睡的碧城的轮椅就放在距离床榻五步开外的地方。碧城咬咬牙下了床,却终究高估了这具身体的虚弱程度,疲软的双脚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一阵酸软袭来,她在原地踉跄了几步,忽然直直地朝地上栽倒——   “碧城!”   谢则容的身影一闪,在她着地之前勉强接住了她。   他的身上还留有一阵书墨的气味,这味道让碧城忍不住想要作呕。她重重推开了他,扶着凳子又站起身来。这一次,终于勉强坐上了轮椅。   可惜,谢则容一个闪身稳稳挡在了她面前。   他说:“你……究竟怎么了?”   碧城稍稍平缓了呼吸,抬眼淡道:“本宫去哪里,什么时候需要向谢将军报备?”   谢则容脸色一变,方才还带着迷茫的神色终于又暗沉了下来,语气却是柔顺的。   他轻道:“碧城,你大病初愈,孤不想逼你。”   他说:“你想要什么,孤会给你。”   “只是,你不要逼孤做孤不愿意做的事,好不好?”   谢则容的声音轻柔无比,可话语间却透着一丝凌厉。可偏偏眼圈却是红的。这一切共同组成了一副奇怪的模样。   碧城皱眉看着他,忽道:“召尹陵。”   “尹陵?”谢则容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认识得他?”   碧城冷眼看着他。   谢则容静默片刻,忽而笑了。他道:“好。”   他说:“只要你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晚了……刷论坛玩脱了………………   更新! ☆、第60章 换魂(下)   因为皇后苏醒,紫阙宫中的宫婢前所未的多起来。碧城坐在轮椅之上看着一个个陌生的宫婢进进出出,奇异地觉得安宁。虽然只有短短三日,可是这种各归各位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觉得心安,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归属感。   虽然,一直静立在她身后的谢则容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背上带来一阵阵的灼烧的感觉。   一刻钟,两刻钟,尹陵迟迟不来,她有些昏昏欲睡,干脆趴在了轮椅的扶手上,不一会儿意识也渐渐迷糊起来,又眯上了眼睛。   沉寂的空气中淡淡飘散着一丝沁人的熏香味。   谢则容静立在碧城的身后,眼里噙满了浓郁得化不开的情绪,连呼吸都是收敛的。等到房间里所有的宫婢都已经收拾完毕退了出去,他才终于抬了手迟迟看了手心一眼:在他的手心静静躺着几个碎片,早连同血肉一起狰狞成了一片模糊。   血一滴滴地低落。谢则容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冰凉,却不敢真正踏出一步去再靠近她。   因为这一切就像是做梦。   他喝了酒,不算少,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没有停过,得知她醒来他慌得忘记了手里还留着杯盏匆匆冲了进来,结果,却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早就准备好了无数言语嘲讽她楚家皇族机关算尽罪有应得,告诉她这楚家江山已经成了凿空的大厦,只要稍稍再加一些助力便会在一夕之间崩溃瓦解成为历史。他想要看她这尊贵的天子皇裔哭泣绝望的模样,看她所有的尊贵与天真都被一层层剥离下来,看她从云端跌进泥里,让楚家列祖列宗看着这一切发生,让所有的杀戮血债血偿。   他想,她会哭泣,挣扎,绝望,消磨殆尽所有的希望,就像蝴蝶被车轮轧过揉进了泥泞的水洼。   然后……他会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   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如果她能活下来。   可是,事情是什么时候超出了他的预计呢?是四年前祭塔上她一跳而下,还是……如今这个全然陌生的碧城?   她趴在轮椅上,神色安详,眉宇中已经没有了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鲜活的恨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只有一片安宁,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恨过一样。她根本看不见他。   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这……不是碧城。   碧城并没有真正地睡着,她趴在轮椅上眯着眼睛。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侧殿门口总算有一个人影闪了闪,一个宫婢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倒:“尹大人到了。”   总算来了!   碧城忽的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勾起大大的笑容:“快请他进来!”   宫婢匆匆离去,碧城看着隔着重重珠帘望向侧殿门口,身旁却忽的闪过一抹衣袂——竟是谢则容离去的身影?   片刻后,侧殿中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身穿朝服的尹陵出现在珠帘外。   “微臣……尹陵,叩见皇后安康。”竟然是正儿八经的声音。   碧城一愣,忍无可忍低头笑起来。如果不是越歆与他有四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她倒真的会被他这一脸正气凌然的样子唬住了——尹陵其人,肚子里盛了许多七万八绕玲珑心,行事乖张,嬉笑没个正经,他只有两种时候会这样诡异正经,要么是喝了酒,要么……是真正紧张慌乱地连正常说话都不会了!   “尹大人。”碧城轻声叫他。   她虽和小越有着一张几乎一样的脸,声音却差许多,她的清亮甜腻,小越的略哑。这一出口她先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时茫然竟忘了之前就想好的开场白。   尹陵却置若罔闻,他仍旧跪在珠帘外,过了好久才抬起了头道:“微臣……”“微臣”到最后,却迟迟没有下文,到最后他居然又深深埋了头,“见过皇后。”   碧城:“……”   难得这只幺蛾子居然会紧张成这样,碧城憋着笑小心转动了几圈轮椅,想出去与他细谈,却子啊珠帘之前停下了动作。   “尹大人,本宫想知道……越歆现在如何?”   尹陵诧异抬头,愣了片刻道:“昏迷不醒。”   “那日的琴师呢?”   “已经没有性命之碍。”   隔着一挂珠帘,碧城依稀可以看到尹陵俯身的低垂的弧度,心上有一丝丝难言的暖。   她伸出手撩开珠帘,另一只手缓缓转动轮椅,慢慢来到了他身旁。   “尹陵。”她轻道。   尹陵茫然抬起头来,眸色在对上碧城的脸的一瞬间沈得如同暗夜!   碧城在他惊骇的目光下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你……”   “我怎么?”   尹陵沉默,眼里的震惊却只有增没有减。他愣愣盯着她的脸,好久都没有眨眼。   碧城把他这副见了鬼的神情尽收眼底,忍无可忍笑出了声:“尹大人——”他怎么可以呆愣成那样?   尹陵陡然回过神,神色更加复杂。   碧城笑到最后却笑不出来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朝跪在地上的尹陵伸出了手:“尹大人,国难当头,本宫能信之人只剩下你了。”   其实,他不说她也知道,他反应如此之大的原因只可能是因为低估了越歆与她的脸的相似程度。这世上不乏长得想象之人,可是能长得一模一样的而非双生之人却举世罕见。会有怀疑与震惊都是寻常事。   尹陵久久没有言语。许久之后,他才深深地叩首,再抬头时眼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狼狈。   他轻道:“为什么是我?”   碧城踟蹰片刻,道:“我……相信大人待我真心。”   这个人可以在刀光剑影中执剑站在她身前,可以为一个毫无交集的她豁出性命去……如果在这世上还有一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地信赖,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了。   尹陵的眼里渐渐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芒,无数生气自眉梢蔓延开来,就如同一潭死水忽然开了一池花。   他伸手握住了碧城的手,眼眸中忽的跳脱出一抹明媚来。   他道:“微臣,定不辜负所托。”   碧城忍不住微笑起来,再多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这才是尹陵。   她的先生。   尹陵是在一个时辰之后出的紫阙宫,那时碧城已经有些累了,正吃力地想要斟一杯浓茶来提神。只是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茶壶,桌上的杯盏却被一直白净的手抢了过去,随之响起的是小八软糯的声音:“哎呀你的身体不能喝茶!”   “小……八?”   小八眼睛倏地亮了:“犯人姐姐!你果然还记得我!”   一声犯人姐姐把许多晦涩的记忆都牵扯了出来,碧城甩了甩脑袋,却被一只肉嘟嘟的手按住——   “哎呀你别甩别甩——你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动!”   “……好。”   碧城乖乖不再动弹。   不一会儿,御医入了紫阙宫。那御医仔仔细细查看了碧城的脉搏,抬头低道:“皇后可还记得微臣?”   碧城稍稍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沈御医,四年前她见过的最后一个御医,她当然是记得的。   沈御医轻叹一口气,道:“四年来,微臣为皇后续命,却落得如此结果,微臣……”   “不怪你。”碧城微笑,“这四年本宫苟延残喘,还要多谢沈御医悉心照料。”   “微臣惭愧。”   碧城眯眼道:“本宫时日无多,能否请沈御医帮本宫了解最后一桩心愿?”   沈御医浑身一颤,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碧城俯身去搀扶,在他耳畔轻声道:“沈御医,本宫快要死了,你猜谢则容会为本宫寻多少殉葬之人?”   沈御医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手脚都开始发抖起来。他并不是愚蠢,人人都道当今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是他却清楚地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四年之前是他亲手替她排去身体内残留的最后一丝皇裔痕迹保住她性命,是他亲手替她浑身的伤敷上膏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对神仙眷侣背后究竟有多少血海深仇。   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御医,四年来年纪轻轻爬上御医苑执事之位凭借的也正是这一个真相。四年之后,他死无葬身之地也一定会是因为这一个真相。   如今她醒了,不论她活着或者死去,他主动会是兔死狗烹之辈。   而碧城赌的就是他够清醒。   果然,沈御医纠结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缓缓地朝她叩了个头,道:“公主,请吩咐……”   碧城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沈御医,本宫近来头脑昏沉时不时想瞌睡,想要一些提神的药物。不知沈御医那儿可有让人‘提神醒脑’的药?”   沈御医道:“有。”   正午时分,阳光投射进紫阙宫。沈御医留下了提神醒脑的药之外还有一份调养身体的药。那药的颜色几乎是黑色的,碧城盯着它犹豫了良久终究没有狠下心——横竖这身体已经快要不行了,真的还要喝药吗?   “皇后……”宫婢小心翼翼开口,“皇后,您先喝了药吧。不然陛下又要责怪奴婢们……”   “他人呢?”   宫婢道:“奴婢不知,不过听闻刑律司在审苏相余孽,陛下可能亲自去了吧。”   苏相余孽……   碧城一愣,心跳狂乱地跳起来。   苏瑾!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看来调节更新时间迫在眉睫了,下去码明天的份。 ☆、第61章 栽赃嫁祸(上)   就在出发去天牢之前,小八送来了沈御医允诺的提神醒脑的药,除了醒脑的药还有一个小小的药瓶。小八神色躲闪,犹豫好久才道,“姐姐……这包药……吃了后能让人看起来很健康,可很伤身,必须每个时辰吃一颗,一旦停下,就会……师父说,让姐姐自行决定。”   碧城接过那药瓶,问,“会怎样,”   小八眼圈泛红,“所有器官会加速衰竭,然后……”   碧城的手抖了抖,眼色微微暗沉,却小心地把药握在了手里,轻声问:“一共几颗?”   “三日量。”   三日……碧城略略沉思,打开了瓶塞倒出一粒在手心。   “姐姐!”小八哭了出来。   这副模样倒有些当年在牢狱中了,碧城微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小八的头,像当年一样把她的脑袋揽到了怀里。   “小八,我本来就活不久了。”   “可是吃了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啊!”   “小八,你看看我,还有这宫闱。”碧城扬起头轻喘了几口气,“你看,我与你多说几句话就会气喘,本来就是命悬一线,可是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太多了……没有它,我如何撑得下去?”   “可是……”   碧城定定看着手心赤红的药丸,狠了狠心一口咽下。   “姐姐——”   碧城是在小八的低泣声里睁开的眼。如果说本来还有一点点犹豫和怯意的话,此时此刻她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情绪,冰冷如寒泉。   “小八,帮我向沈御医传一句话。”   “……嗯?”   碧城微微低眉道:“听说瑾妃与洛薇公主走动甚密,而瑾妃早在乐府之时便已经涉嫌过毒害同僚之事……本宫很担心公主会被苏瑾所害,劳烦沈御医替本宫去看一看洛薇公主,告知她这件事,让她早有提防。”   “……啊?会有人想害公主吗?”   “是呀。”碧城微笑,“很多人,都是坏人。”   “好!”小八擦干了眼泪匆匆忙忙朝紫阙宫门外跑。   碧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淡道:“来人,送本宫去天牢。”   江河入海,城池倾塌,都是天命。而这偷来的三天却是她唯一拥有的筹码。   ×   沈御医的药终究起了效应。   从紫阙宫到天牢有着十分遥远的距离,碧城手脚不便,是由一位宫人抱上的软轿,不过等到软轿摇摇晃晃来到天牢门口的时候,她居然已经可以有些吃力地在自行走路了。虽然双脚踩过地面的时候还有一些浮软,不过至少并不疼,也没有摇晃。   她有些雀跃,甩开想要搀扶的宫人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临到天牢门口却再也笑不出来。   这地方她曾经待了两年,整整一辈子最恐怖,最阴暗,最绝望的事情都是在这里发生的,即使是生生死死数次后的现在,她看到那阴暗的入口依旧会有胆战心惊的感觉。   “皇后,此地阴湿,不如……”身后的宫人小心地建议。   阴湿?碧城冷眼看着入口,一步踏入。   天牢内部要比记忆中冷许多,碧城沿着昏暗的火把一路行走,却发现这天牢格局貌似也有了些变化,她记忆中被关押的那一间……似乎找不到了?   “皇后,您还要朝里面走吗?”宫人轻道,“里面是问刑室……”   问刑室……   碧城的心陡然跳了跳,眼里的冰寒更甚。她不再搭理一遍遍试图劝阻的宫人,加快了脚步朝里面走。不一会儿,阴森的过道到了尽头,空气中让人作呕的腥味一丝丝入鼻,唤起了许多血红的记忆。她用力甩了甩脑袋把那些她这辈子都不想记起来的画面抛开,咬咬牙继续朝里走。   又过一重狱卒牢卫,问刑室的大门就在眼前。牢头看到碧城一愣,脸上的嚣张还没有彻底卸下来,见着碧城身后宫人手中令牌却吓得哆嗦起来,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个头:“皇后……”   所有守备如同之前所有关卡一样跪地俯身,齐整地让开了一条路。   碧城淡淡扫了一眼跪成一地诚惶诚恐的狱卒,却在迈开脚步的一瞬间想到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也许这就是权力的魅力,让谢则容着迷的东西?   问刑室内比外头要敞亮许多,刑室堂上坐着一个身穿朝服的大臣,大臣面前有一张案台,案台上一盏灯,几张纸,一支笔,看模样大约是司律司的。在他的侧边放着一张裘皮椅,椅上坐着的是面无表情的谢则容。   “皇后驾到——”发呆的狱卒终于回过了神仓惶禀报。   话音未落,谢则容忽的抬起头来,目光正与碧城的对了个正着——他稍稍一愣,还有些迟疑的目光扫过碧城直立行走的腿上,倏地,迟疑蜕变一丝异样的光芒。   “碧城……”   碧城微微一笑,缓步到他身旁,不着痕迹地扫视整个问刑室:就在几步开外的地上,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趴在地上。她身上穿的原本是质地极好的云锦,只是此时此刻已经看不出上头原来的图案,无数到血痕和口子散落在她的身体各处,好好的一件衣衫已经破碎不堪,精致的发髻凌乱地垂在地上,顺滑的发丝活了泥和血变得泥泞无比。如果不是她的身体还有一丝起伏,几乎就像一具尸体。   苏瑾!   碧城的指尖轻轻颤了颤,面上却不动神色,只是扫了一眼谢则容,轻道:“我听宫中人讲,这是你的瑾妃。”   谢则容神色微微一变,忽道:“你昏睡不醒,朝中党羽林立,孤需要苏氏一臂之力。你……莫要多想。”   “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相谋逆,苏瑾自然难逃其责。”   “可有证据?”   谢则容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疑惑却隐而不发,他站起身缓步来到碧城身旁却并不开口,只是望着她堪称安静的神色,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不过只有一点点。   下一刻,他便伸出了手,指尖触及她的额头,声音轻柔:“你刚醒来,还是不要操劳太多。你看,有汗。”   碧城不躲不避,任由他的手从额头到了脸颊,最后落到了她的耳后。他稍稍靠近一步,她的身体便已经贴上了他的,再然后,他的手环过她的肩头,轻轻拥住了她。   碧城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握拳头,她乖顺地闭了眼。   他在她耳边道:“你其实可以推开的,应该会推开。”   他说:“我了解你,碧城,我甚至曾经研究过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书信,推测你的喜好与个性。”   他说:“以前这样抱你的时候,你会脸红,心跳会乱,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下。”   他的声音轻柔无比:“可是现在你没有。”   “你在谋划什么,碧城?”   这便是谢则容。   碧城在他的肩头冷下了目光,却没有做声。   谢则容的轻笑声却在她耳畔响起。他说:“不过我不在乎。”他轻道,“不论你想什么,孤,不奉陪。”   他忽的弯下腰去,轻缓抱起了碧城,温柔地把她放在了裘皮椅上。   碧城一直一动不动,就算他的发丝划过她的脖颈,她也安静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他的眼色大约可以叫做温柔,可惜说出的话却是j□j裸的威胁。   “你审她,是为了肃清朝野。”碧城看着谢则容近在咫尺的眼,道,“苏相谋逆是想夺我家江山,我也恨之入骨,能否把她交由我来审?”   “你想做什么?”   “想做与你一样的事情罢了。”   “你身体虚弱,孤……不会给你分神的机会。”   “可我时日无多。”碧城冷笑,“你以为朝中只有苏相一人心怀不轨?三国使臣早该离去却一个都不曾离开,只要我一死,谢将军以为有多少人会按兵不动?”   谢则容的手微微抖了抖,却不知是听见了时日无多的缘故,还是按兵不动的缘故。   碧城低眉道:“我也不愿让我的子民受战乱之扰。”   谢则容沉默。   碧城道:“更何况,严刑拷打不过是军中之法,遇到真心抵触的……恐怕没有用。”   “你如何确定她没有招供?”   碧城从裘皮椅上坐起身来,借了一些力气站了起来,扫了一圈这问刑室内的刑具。   谢则容的眼里忽的闪过一抹不安。   碧城深吸一口气,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这里面每一样我都试过,心死,皮肉之痛也是惘然。”   谢则容猛然瞪大了眼!   碧城却不想去探究他究竟在想什么。她有些吃力地绕过地上一滩滩的血迹来到苏瑾身旁,却不敢轻易去触碰她——这些伤口有多疼,她懂,贸贸然的触碰可能会让苏瑾痛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她的身后,谢则容捏紧了拳头,血丝满布的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   他在看她的耳侧,那儿有一道疤。这四年来,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他都看过一遍,可是却从来没有在问刑室看过。   他道:“你可以带她走。”   “多谢。”   碧城心中微松,终于弯下了腰小心地把苏瑾翻转了过来,看见她满是献血的脸脱口而出:“苏瑾……”   在她身后,谢则容脸上疑惑的神色越来越浓重。   碧城却已经顾不上这些,暴露又如何,留下马脚又如何,这世上没有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她朝身后随行的宫人点了点示意他来帮忙,却不想一直昏睡的苏瑾却忽的睁开了眼。   一瞬间,四目相对。   碧城还来不及反应,苏瑾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颤抖着伸出了手想要触摸碧城的脸,喉咙地挤出一声哽咽:“小越……”   碧城一愣,倏地捂住了她的口!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学人家弄了个预备役的坑,喜欢的妹纸可以收藏个先,这样的话大家在我开坑的时候就能接到系统提示啦。不出意外的话会在2月末发文。(爪机妹子去专栏找,第一个就是)   文名:《萌杀天下》(暂定)   类型:轻松萌系古言   别称:《朕要挺住》《你们这群作死的奸臣》《朕分分钟弄死你们》   文案:朕立志要成为名垂千古的明君!无奈后宫绊脚石实在太多。   统统当朕是傻子吗?   不就是想要朕·家的【祖宗基业】吗?   朕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   再强调一遍,朕不是吉 · 祥 · 物 !   PS:那天看到有妹纸担心是不是这一个高/潮过了就没了,不是的啊……碧城还没完哈,离完结还有一段日子,故事才彻底展开肿么可能收尾呢!都还没相亲相爱呢~ ☆、第62章 栽赃嫁祸(中)   寂静的问刑室中,苏瑾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井里传来的。   碧城急急忙忙捂住了她的口,却已经为时已晚。她警惕地望向谢则容,果不其然见到了他眼底的一丝探究。不过那只有一点点,毕竟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诡异,普通人根本不会做这样的猜想,更何况皇后碧城从来没有真正的“死”过。   “她喊的是‘小越’,”   碧城道,“重刑之下,神智自然会迷糊,认错十分寻常。”   谢则容沉默下来,良久,他才慢步到碧城身旁,眼神闪了闪道,“你当年……受过多少刑罚?”   碧城几乎想笑了,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她在谢则容的目光下眯起了眼睛,扫视了问刑室一圈,轻声告诉他:“这里的基本上都尝过一遍,谢将军不会是想告诉本宫,这一切并非将军嘱托吧?”   谢则容眸光暗沉下来。   碧城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畅快,也许是时光太久让她淡忘了当年有多痛,她微微扬起下巴盯着谢则容,看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没有了往常的高深莫测,忽然发现其实她的心底已经没有一点惧怕。   她不怕了。   四年之前她在这问刑室把一个公主的尊严与高傲统统丢下,让黑暗的恐惧吞噬了整个灵魂,那时候,她捂着肚子只想见他一面,想字字句句逼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四年之后她在这问刑室里旧地重游,看着那些不知道多少人的血迹凝固成的黑色地面,才发现老天爷居然有这样决绝的方式一举击溃了困扰她四年的噩梦。   她的淡定,似乎触动了谢则容的神经。他皱起了眉头,暗沉的眼里是如同黑夜的暗潮。   他低道:“恨我?”   碧城摇了摇头,淡道:“不恨。”   她目送着宫人抱着苏瑾离开,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过道尽头才缓缓跟上他们的步伐。她本来以为问刑室之事就此了结,却在跨出牢门的一瞬间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的声音:   “真的?”   碧城没有回头。她道:“我不恨你,如果国破家亡的责任非要找一个罪魁祸首,我也该先恨我自己愚蠢。”如果不是她轻信他人,如果不是她逼着先帝下旨封驸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轻道:“你只是一个错误。”   一个致命的,她将会不计代价去偿还过失,弥补愚蠢的错误。   碧城头也不回地出了问刑室,自然没能看到就在她的身后,方才还神色暗沉眼色如刀的当今帝王第一次慌乱了神色的脸。   谢则容的手腕上青筋瞬间张裂突起,呼吸也急促起来,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看着她最后一抹身影。   良久,他才缓缓地向后倾倒,靠在了问刑司的墙壁上。   ×   碧城在回紫阙宫的路上已经有些头晕,等到挨到紫阙宫的时候身上已经开始有了抽痛,等到安顿好苏瑾一切都已经妥当,她才忽然记起来一个时辰恐怕已经过了,难怪……   紫阙宫侧殿,沈御医已经久候。   碧城在掏出了小瓷瓶,倒了一粒药在手心,定眼看了一会儿才一口吞下。   沈御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叹一口气道:“皇后,里面的姑娘身体乃是硬伤,并无大碍的。”   “辛苦御医。”   沈御医抱拳俯首:“皇后所托之事,微臣已经代为传达。”   “好。”   “洛薇公主近来昏沉,微臣擅自做主,替皇后把提神之药赠予公主了。”   碧城眼睛一亮,忍不住微笑起来。   内寝。苏瑾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正瞪大着一双眼睛僵硬躺在床上。从问刑司到紫阙宫的一路上她虽然昏昏沉沉的却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这一路折腾加上洗漱换衣裳请御医约莫花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她已经维持着瞪眼姿势好久了,僵滞的脑袋已经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里是紫阙宫。整个宫闱人人都知道的禁地紫阙宫。可她现在居然进到了紫阙宫里,还是躺在皇后的凤榻之上……怎么会?怎么会?   碧城告别了沈御医来到内寝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有趣的一幕,苏瑾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僵着身子躺在床上,听到她掀帘的声音,她才钝钝地转过了头,却依旧是呆呆的目光。   “小越……你的脸……伤……”良久,苏瑾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碧城挥挥手屏退左右,来到床前笑眯眯看着她。   苏瑾的目光从她的发髻慢慢朝下,眼睛,疤痕,脖颈,衣衫……在看到她身上绣着凤凰的衣裳的时候,苏瑾的目光颤了颤,不可置信地喃喃:   “皇……后?”   她这副模样倒有点像当年在乐府里的憨傻了。   碧城冷下脸来,眼色凌厉道:“怎么,本宫面目可憎,让瑾妃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苏瑾的眼睛瞪得更大,这下,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碧城咬着唇憋住就快要破势的笑,等苏瑾在床上已经彻底呆成了一块石头,她才噗嗤一声捂着肚子笑了出来,大大咧咧在床边坐下了,一根指头戳向她:   “喂,真认不出来了?”   “我……皇后……”   碧城裂开嘴摸了摸脸:“明明是同一张脸呀,苏瑾,你真认不出我啦?”   “我……”苏瑾的脸色已经堪称惊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碧城渐渐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看着遍体鳞伤的苏瑾不再说话。三言两语怎么可能解释得清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借尸还魂,那是多么……恶心的事情。   她等待着,等着苏瑾眼里的惊惶已经肆虐成了惊涛骇浪,她才低低道了一句:   “苏瑾,我是越歆。”   这下,苏瑾终于彻底呆滞了。她瞪着眼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碧城脸上的疤痕,忽的用力晃了晃脑袋捶打了几下额头,忽的放声大哭!   “苏瑾……?”   等苏瑾哭累了已经是一盏茶功夫以后。   那时候,碧城已经换了三杯茶了。   苏瑾仍然啜泣哽咽:“听狱卒讲,你祭祀失败,已经……你是鬼,附身在皇后身上了吗?”   碧城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碧城,若说附身,是我附身在越歆身上才是。”   苏瑾收敛了啜泣,室内一下子安静地可怕。   碧城轻道:“选拔司舞,戴面甲入宫,不过是为唤醒‘我’的祭祀在挑选人选。”   “祭祀过后,我就回来了。”   “三年前你遇到的就已经是我了,苏瑾,我不会与你计较苏相的连坐之罪。”   苏瑾沉默。   碧城坐在她身旁陪着她沉默,并不催促她的反应。苏瑾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早就预料到,因为她是楚碧城,这一切都不同了。因为她是楚碧城,代表三年姐妹之情她终究有所保留;因为她是楚碧城,所以苏相之死与她割裂不了干系;因为她是楚碧城,她与苏瑾终究是成了仇人。她早知苏瑾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她等。   时间一分分溜走,热茶凉了下来。   碧城又觉得身上开始痛了,脸色白了几分,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去掏那小瓷瓶倒出药丸,马马虎虎就着冰凉的水咽下了喉咙。片刻之后,疼痛稍稍缓解,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时却发现苏瑾在看她。   “你吃的是什么药?”苏瑾沙哑的声音。   碧城略略思索,终究没有撒谎。她道:“续命的药。如果没有它,我现在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它能让我再活三天。”   “祭祀……失败了?”   碧城迟疑,点头:“是,祭祀……失败。”   苏瑾又埋下了头不再言语。   好久。   她终究是抬起了隔壁环住了碧城的脖颈,虚软的声音在碧城的耳畔响起。   她说:“小越。”   碧城眨了眨眼,憋住了眼泪。   她道:“苏瑾,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   碧城轻声道:“苏相谋逆,宫中自然会有接应之人,世人皆知苏相爱女至极,不让挚爱趟这浑水浑水虽然匪夷所思,却并非全无可能。可如果接应之人不是你,那必定还有其他宫中人。”   苏瑾一怔,低道:“洛薇,她与我父亲曾经交往过密。”   “苏瑾,我会说这是你的供词。”   “是。”   屋外,刺眼的阳光落下来,万丈光芒。   ×   黄昏时分,碧城终于来到了素瑶宫,当今公主洛薇的宫邸。不出她所料,素瑶宫已经被禁卫重重把守起来,一如碌华宫一样。只不过守在碌华宫门口的是宫中的禁卫,而守在素瑶宫门口的却是谢则容的护卫队,倒是可见这洛薇公主的身份特殊。   果然,谢则容软禁了洛薇。   只是这软禁令对碧城当然是无效的,她站在门口看着跪成一地的护卫,问:“公主是因为什么被软禁的?”   护卫统领抱拳道:“回禀娘娘,目前陛下尚未审问公主,属下等不知!”   “是么?”碧城微笑,“你这套说辞当真考虑清楚了?”   护卫统领目光一颤,终于磕头:“娘娘恕罪……属下不敢隐瞒娘娘,属下猜想公主可能是因为前几日扣留司舞火烧柴房,还有……”他沉吟片刻,终于泄气似的开了口,“还有,可能与神官府那个琴师中毒有关。陛下念及情分,故而……还未审。”   “退下吧。”   “是!”   夕阳已经西下,素瑶宫中亭台楼阁被夕阳的余光剪得细致玲珑。   碧城一入素瑶宫,便有宫婢恭恭敬敬迎了上来,跪地行礼。问及洛薇,宫婢惶惶道:“公主殿下还在后园练琴,奴婢这就去禀报——”   “不必了。”碧城低道,“本宫亲自去。”   碧城并不意外洛薇会被软禁,只是意外谢则容竟然会在她第一次企图破坏祭祀之后还没有采取措施制止她,竟让她有机会害到了沈七。谢则容何其聪明之辈,怎么会对洛薇纵容至此?   不过可惜,她回来了。   这宫中称得上“公主”的,只有楚姓。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今天用爪机看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新坑预备的那个文章爪机党是看不到的……有兴趣的爪机妹子有空上电脑的时候可以围观下~ ☆、第63章 栽赃嫁祸(下)   碧城是素瑶宫的后园见到的洛薇,往来宫婢行色匆匆,可是在她的授意之下没有一个人敢去向洛薇通禀,所以她见到洛薇的时候见到的是她坐在湖畔弹琴的背影。夕阳垂柳,白衣抚琴,这是非常好看的一幕,可惜这一幅画的主角是洛薇。   对于洛薇,碧城是在赐婚之后才听闻这个人的故事的。传闻这个将门之女擅骑射,通兵法,家门惨遭不幸之后便跟随着谢氏将军征战南北,他沙场驰骋之时她就在战鼓边上以琴相伴……当年朝中人人以为他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可是谁知谢则容却最终入主了驸马东床席。   朝中虽有小议论,却并没有人多意外。娶了碧城公主便是娶了这燕晗江山,这世上有哪个男儿不想呢,   准驸马战胜归来那一日,碧城小心翼翼把洛薇约到了偏殿,纠结了半天才踟蹰问她:如果你们真是一对,本宫……本宫可以退婚的。   当时洛薇跪在地上眼波盈盈,盯了她半晌才忽的柔柔笑了。   她说:臣女认识谢大哥的时候,他正浴血归来,帐中几个先锋让他好生歇息,他却急匆匆要去洗漱……先锋笑他扭捏得像女子,被他红着脸罚了二十军棍。   碧城瞪大了眼。   洛薇柔道:后来,臣女在犒赏三军的朝廷人马中见到了公主。   那是碧城第一次与洛薇说话,她美丽大方,博学多才,温雅知书,她与她说完后回到寝宫细细想,如果她能像洛薇那样,父皇估计该欣慰得大哭一场吧?   可是就是那样一个洛薇,却真正成了谢则容的左膀右臂,让她国破家亡。   此时此刻,洛薇正坐在园中弹琴。她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还没来得急走近,却听见她的琴音陡然凌乱了几分,随着“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她愣愣看了一会儿燥乱起来,忽的抬手用力推翻了琴!   “公主!”她身旁的宫婢慌乱地出声。   “住嘴!”   “公主……”   “我不是什么公主!”   洛薇的声音尖锐而又刺耳,似乎压抑着许多情绪,琴倒了尚且不足以让她宣泄,她握紧了拳头在原地僵立,到最后却颓然坐在了石凳上,低下头轻笑起来。   “公……”   洛薇低声道:“小然,你说,他为什么要封我做公主?这是惩罚是不是?”   “陛下疼爱公主,举世皆知……”   “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公主啊,”洛薇低道,“就算她与他有血海深仇,就算她躺在那儿已经成了活死人,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的位置……”   叫小然的宫婢年纪还不大,大约是没有办法跟上洛薇的跳脱的思维。她迟疑看着洛薇瞬息万变的神情,似乎是想要向其他年长的宫婢求救,结果一抬头却不经意撞上了碧城的眼。   “啊——”小然尖叫起来。   洛薇陡然抬头转身,正巧与碧城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脸色陡然间惨白!   碧城早有准备,朝她露了个微笑。结果却换来洛薇更加惊恐的神色。   不过很快地,她就沉静了下来,道:“越歆,你好大的胆,本宫这素瑶宫也是你可以乱闯的?”   碧城微怔,眼底闪过一丝顽劣。她在出发之前便让负责洗漱的宫婢稍稍在发髻上做了些改动,恰巧遮住了耳边的疤痕,她有着与越歆几乎难以辨别的脸,洛薇被软禁自然无法知晓皇后苏醒的消息,加之她先入为主,会错认也是正常。   她心中暗自笑,顺着洛薇道:“陛下命臣女来向公主转达,陛下希望公主好自为之。”   洛薇眼色如冰:“你什么意思?”   碧城笑眯眯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看公主似有深情无处诉说的模样,何不找陛下说说清楚呢?”她略略嘲讽道,“指不定还可以死得瞑目些。”   “你……”   洛薇显然是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冷道:“你好大的胆!”   “论胆量,臣女哪敢与公主想比?”   洛薇冷笑:“越歆,你莫要以为有陛下撑腰就可以无法无天!本宫贵为公主,要惩治你一介司舞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么?”碧城淡道,“破坏祭祀,诛杀司舞,勾结苏相意图谋反,你真确定你还能继续做这公主?”   洛薇的神色忽然单薄了许多,她冷眼看着越歆不再说话,却第一次没有尖声反驳。她的身上没有了方才的气焰,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沉稳,方才孩子寒潮肆虐的眼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一潭深泉。   碧城把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笑。   这才是真正的洛薇,不论是多年前温柔可人的还是之前嚣张跋扈的,都不是真正的她。她露出了这幅模样,这说明她说的话已经真正触及到了她的底线。她不想再装了。   她沉默片刻,缓缓勾起一抹笑,声音也轻柔了不少。她说:“本宫如果是你,从火场逃出便躲得远远的,不会到我宫里来送死的。”   “是么?”   洛薇的声音循循善诱,她说:“想必你听过本宫与陛下的事情,那么你应该知道,本宫与陛下自沙场便是情投意合……越歆,你很聪明,可你想过没有,我屡屡骄纵惹事,又有哪次真正受过罚呢?”   碧城沉默。   洛薇不知不觉走到了她身旁,伸出手来抚过她的脸颊,她轻道:“陛下不需要一个聪明的公主……他不能做的事情,要由我来做,他不想脏手的地方,我来用脸去擦,我所做总总事情都是他授意的呀。你很聪明,不难想到后宫中也须得有一个能做其他人不能做的事情的恶人来维持整个后宫微妙的安宁,对不对?”   她说:“越歆,本宫其实很喜欢你。你与本宫当年有几分相像。你若当真有心,本宫帮你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何?”   洛薇的声音舒缓而温柔,像是清风过岗般让人舒服。   她在蛊惑人心。   如果是四年之前的碧城恐怕早就相信了她的说辞,只是现在却终究不同了。   碧城不及她个子高,她又贴得极近,碧城只能微微抬头看着她柔和的神色。然后,在她堪称温柔的神色下露出一丝恶劣的笑。   她道:“不想。不信。不知。”   她低声笑道:“公主这番说辞感人肺腑,何不留着去牢里与陛下好好谈谈这良苦用心呢?”   “越歆!”   “苏瑾已经招供,公主与苏相早有勾结,意图谋反,公主莫非是为了陛下诱敌深入?”   “大胆!来人——唔……”   洛薇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碧城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却见着洛薇陡然伸出手一把推开了她!   就在她的腰腹上,一把匕首深入刺入了一半,雪白的纱衣上一瞬间绽放开了刺眼的鲜红!   “啊——”一旁呆愣的小然终于放声尖叫起来。   洛薇捂着腰腹面色苍白,咬牙开口:“来……抓刺客……”   整个后园纷乱起来,无数宫婢宫人涌入,连同外头的禁卫一起将几人包裹了起来。   碧城冷眼看着洛薇。   原来,这才是她的计中计。苏相已死,苏瑾作证,伙同谋逆的罪名要想洗清谈何容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她恐怕早就做好了收买不成便栽赃嫁祸的准备,所以才会忽然靠近她。如果她当真只是“越歆”,就凭着行刺公主的罪名,恐怕早就被禁卫就地正法了!   洛薇这一招兵行险着,本来有九成的胜算。   只可惜,她不是越歆。   她算错了。   禁卫团团围住几人,却没有一人动手。   洛薇捂着腰腹厉声嘶喊:“你们……还……不动手?!”   可是禁卫却面面相觑,始终没有一个人拔刀。   洛薇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她匆匆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禁卫,把目光放在了禁卫圈外的侍卫身上,踉跄了好几步才被小然险险扶住。她道:“你们……你们疯了不成?!还不快抓刺客!我若有事,陛下绝不会放过你们!”   周遭依旧是一片安静。   碧城被洛薇推开也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站定了,沉寂了片刻次才抬起了头,看着她裙上的血慢慢晕染开来,微微扬了扬嘴角。   她不着急。   反正那刀又不是插在她的身上。   寂静之中,洛薇的嘴唇已经渐渐失去了血色,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遭明明已经赶到却完全不听命不动弹的禁卫们,眼里的震惊已经慢慢凝聚成仓惶。小然个子不高,显然已经扶不住她,两个人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血已经染红了小半件衣裳。   小然终于再也扶不住洛薇,连带着洛薇一起跌倒在了地上。   碧城看得差不多了,终于开了口:“过去两个人,去帮公主一把。”   “是,娘娘。”   禁卫得令,去到了洛薇身旁,一左一右搀扶起了她,把她放到了之前的石凳上。   洛薇仓惶的眼死死盯着碧城。   晚风吹过,落叶卷着沙石袭来。碧城眯着眼睛略略低头,却不想风太猛,轻而易举地把她鬓边发丝吹了开来。这下,她耳际的疤痕一览无余了。   洛薇一愣,本就苍白的脸上终于再也没有了半点血色!   她像是被人夺了魂魄一样,从喉咙底挤出颤抖的声音:“你……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血依旧在流淌,一滴一滴落在她脚下的地上,草尖上也挂了一滴。   碧城慢悠悠收回了目光,踱步到她面前,淡道:“好久不见,听闻你坐了公主,本宫特来道贺。”   洛薇重重喘了一口气:“碧……你是……碧城?”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禁卫厉声打断:“大胆!皇后名讳岂是你能乱叫的?!”   “没关系。”碧城低笑,“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许久。很长,很长。”   白石雕刻的石凳已经被血色染得惨不忍睹。   洛薇的眼里已经只剩下绝望,她忽然挣扎起了身,却被两个禁卫死死按住了身体,不一会儿,她的眼睛便开始慢慢阖上——   泣血的低笑从她口中翻滚出来,竟比凉风还要冰凉上许多。   她喃喃:“你居然醒了……你居然真的还会醒……我早就该杀了你……挫骨扬灰,好让他再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几近疯癫的话语。到最后她的声音也渐渐地低沉了下去。   禁卫统领的有几分犹豫,抱拳道:“皇后,她这一刀虽然不深,只是若是让血继续流下去,恐怕只能撑两刻钟。”   碧城看着他,淡道:“那就一刻钟后再请御医。”   “皇后想不想要她……”   “不。”碧城轻道,“她必须活着,依法处决。不过在那之前,本宫想看看她还能流多少血。”   “是!”   夜色降临。   碧城看着御医把洛薇抬往寝宫,她犹豫着该不该去跟随,身后却忽然出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猛然回头,却有人先她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腕,一翻转,把她整个人悬空抱了起来。   “放手——”   谢则容!   “你该休息了。”谢则容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都是这个点真是够了……   请叫我踩点王==   明天绝对不会是这个点更新!一定白天更!!! ☆、第64章 皇权所向(上)   你该休息了。   谢则容的嗓音本来就偏低沉,夹在晚风之中更是淡得几乎要晕染开来。   碧城毫不掩饰嫌恶,冷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却没换来他半点反应。他就像是看不见她所有的表情一样抱着她一步步素瑶宫宫门口走,在所有禁卫与宫人诚惶诚恐的目光注视下抱着碧城离开了素瑶宫。   碧城并没有多作挣扎,她的确累了,身上的痛楚已经不知不觉又悄悄浸染深入。谢则容想要抱着,她倒不介意看看他到底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你哪里疼么,”谢则容却忽然停下了步伐,低头看她的脸。   碧城稍稍挣动几分,自下而上看着他的脸。眸光冰冷。   谢则容不再说话也不再低头,他抱着她的手稍稍增加了一些力气,脚步也慢慢加快,居然就这样一路从素瑶宫抱着她入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宫灯已经都被点亮,昂长的走廊上几乎每一步都有宫灯,俨然是一片金红的海洋。   碧城有些诧异,她离开的时候紫阙宫里还没有那么多宫灯,短短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整个宫闱的灯都被移到了紫阙宫里,像是要把暗沉的夜驱赶离开一般。   在宫灯河流的尽头是她的寝殿。那里头似乎更亮。   宫人开了门,撩开了阻挡的珠帘。   碧城被里头太过亮堂的光刺得眯起了眼睛,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被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之上。   谢则容就站在她床边,烛光把他的背影剪成了细细一弯。他说:“忙碌了这么长时间,歇息会儿吧。”   碧城抬起手遮了眼,沉默良久,道:“灯太多。”   这屋中少说有十几盏灯,即使宫里用的是最好的灯油,十几盏汇聚在一起却也有一股浓重的气味儿。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更何况……还有谢则容在屋子里。   谢则容眉心略过一丝迟疑,却仍旧是摇了摇头。   他道:“让它们亮着吧。”   “为什么?”   “因为……”他定了定神,轻声道,“天一黑,便是一天。”   而碧城,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碧城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呆愣了片刻后忍无可忍嗤笑出声来。她吃力地从床上坐起了身下了床来到桌旁,取了沈御医的瓷瓶倒出一粒药来,就着桌上的凉茶把药丸吞咽下肚。等她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谢则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床边,神色僵滞。   他这幅模样,她看了只是觉得嘲讽。   谢则容道:“你笑什么?”   碧城终于从隐隐的疼痛中缓过了神思,隔着数步距离遥遥看他,脸上流露的是露骨的憎恶。   灯火如昼的房间里,烛光闪动如星辰。   谢则容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他的背对着烛光,身周笼着一层碎碎的光影,她在笑,眼角却是一抹刺眼的嘲讽。他有些彷徨,却不知道彷徨从何而来。在她沉睡之前她明明狼狈如同跌入水里的鸟儿,可是四年沉睡,等她再醒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   岁月洪流湮没了许多东西,他却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花下一瞥,那时候她坐在墙头短发碎乱,发髻歪斜,骨子里的明媚像是初春乍开在寒枝的第一抹花。   后来呢?   他稍稍扶了扶额头,企图赶走他有些抵触的记忆,却发现做不到。   噩梦四年,他以为她醒来的时候便是解脱之时,却原来不是。   那是更深的梦魇。   而她说,他只是个错误。   “本宫想歇息了,谢将军还不回寝宫?”   “如果你是真歇息,孤可以走。”   碧城沉默。她当然并不可能真正地去休息,三天时间那么短,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毕,当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每一刻钟都恨不得掰开来用,怎么可能浪费在安睡上?   可是她若不睡,谢则容可能会一直留在紫阙宫。她虽为皇后,却不能命令禁卫撵当今帝王出去。   她想了想,犹豫片刻脱了外衣躺到了床上,扯过锦被盖到了身上。却不想谢则容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和衣躺在了她的身旁。   自掘坟墓,大约说的就是她这种行为。   “闭眼。”谢则容轻道。   烛光摇曳。   谢则容绵长的呼吸就在耳畔,碧城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钻出来了。她想要离开,却被谢则容隔着锦被按在了床上,四目相对。   他轻道:“你需要休息。”   他说:“孤……只想陪着你。三日之内,必寻得良方。”   “这四年来,孤常想,如果你睁开眼,孤要与你说什么话……可是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明明在大漠,我们可以彻夜把酒的,如今出口却不知从何讲起。”   “孤不想逼你,你想杀洛薇,孤可以纵容;你想保苏瑾,孤可以不咎;甚至你让尹陵出宫去寻找前朝皇裔……孤也可以不计较。碧城,孤不会放手。哪怕这是个错误。”   “就算将错就错,孤也要一错到底,不死不休。”   “你能成全的是不是,碧城?”   碧城终于伸出了手想要反抗,却被她钳制在了床头。谢则容的眉目几乎要贴上了她的鼻尖,她可以看到他眼里明明灭灭的烛火光芒,还有泛红的眼角和僵硬的表情,这些都昭显着他狰狞的灵魂。或许它们往常都藏在他温雅的皮囊之下,可是今夜的烛火却把她的狰狞尽数逼了出来。   沟壑纵横的灵魂,如同血肉分离的酷刑下的皮肉。   碧城冷眼看着他,却发现他眼底的浓郁阴涩渐渐蜕变成了一枚小小的火苗。晚风拂来,房中的烛光闪了闪,他眼里的火苗却像是击溃了,他泄气一般闭上了眼睛,冰凉的唇随着低垂的眼睫一起覆上了碧城的。   唇齿相接。   滑腻的触感带来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感知。   谢则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沉浸,如同刺猬卸下了所有的尖刺。辗转旖旎,心跳如雷。   他的手原本钳制着碧城的手腕,却在不知不觉间松懈了下来,拨开她凌乱的发抚摸她脸上的疤痕。   碧城握紧了拳头,悄悄变换了一丝姿势拔下头上的发簪,对着他的脊背狠狠刺下!   一阵细微的裂帛之声响起,她的手上几乎是立刻传来温热黏腻的感觉。   可是谢则容却只是稍稍睁了睁眼,他惩罚似的掀开了原本隔阂在两个人之间的锦被,将碧城整个人都揽到了怀中,唇齿间柔腻黏糊似乎连带着他的身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凌乱的呼吸随着他的指尖一并挑开了她脖颈后的一缕发丝。   碧城狠狠拽紧了发簪又刺入一分,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原本就不大的空间。   可惜谢则容却像是毫无知觉。或者……根本不在乎。   碧城无计可施又挣脱不开,心思倒沉静下来。小小一根发簪的确不足以要人性命……她用力咬下他的嘴唇,趁着他吃痛却忽略继续的空挡狠狠拔出了簪子,对准他的耳侧喉咙用力刺下!   最后一刻,谢则容终于松开了她,握住了那根簪子。   碧城尝到了口中浓重的血腥味,却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冷眼看着呼吸还凌乱着的谢则容,一字一句告诉他:   “你让我恶心,谢则容。”   谢则容的眼里还有些迷乱,他看着手里的簪子,还有她手上的血,听完她的话后他忽的露出一抹惨笑。   “没关系……”他忽的抱住了她,不顾她反抗在她耳畔咬牙低喃,“没有关系……孤,不在乎。”   那是那一夜他离开紫阙宫去包扎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则容走后,碧城盯着床上一片鲜血狼藉,忽然很想见尹陵。   非常想。   *   夜色暗沉,碧城换了一身衣裳趁着夜色去了乐府。其实在来到乐府之前她并不寄希望能够见到尹陵,清晨时她托尹陵去寻找当年太上皇所出的公主燕喜所留下的卷宗资料,朝凤乐府卷宗必须得皇族下了文书首肯加之乐官亲临才能开启,所以此时此刻他很有可能是在朝凤乐府而非宫中乐府。可是,除了尹陵恐怕也只有乐府才能平息她的心绪。所以她来了。   乐府中已经没有往日之辉煌,只有寥寥数个司舞在舞殿之中练舞,见着她来,那几人疑惑对望,直到宫人厉声呵斥才慌忙跪地行礼——片刻后,步姨匆匆忙忙而来,对着她规规矩矩叩首道:“皇后安康。”   “尹大人可在?”   步姨道:“尹大人外出未归。”   果然。   碧城有些失望,踟蹰片刻道:“司舞越歆现在如何?沈七如何?”   步姨稍稍诧异,答道:“那日祭祀沈公子中了毒,不过并无大碍,这几日他受大神官所托在照料越歆。可越歆她就……”   “她如何?”   “她现在还昏迷不醒,御医诊治了许多天仍不见起色。”   昏迷不醒?   碧城稍稍皱了眉头。理论上所谓祭祀便是把两个人的灵魂换过来,她现在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而越歆昏迷不醒……是不是证明其实小越自己的灵魂早就……   “带我去看看吧。”   “是。”   很快地,碧城便到了越歆的房中。房门是虚掩的,步姨只送到门口便被她打发走了,她自己一人轻轻推开了房门,却惊讶地发现房中并不是只有侍奉的宫婢,居然还有……沈七?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越歆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声息。   在距离床榻几步开外的桌上放着一张琴,沈七坐在桌边,一手支着脑袋,似是百无聊赖地在照“看”越歆。   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照“看”。   烛光明灭中,碧城站在门口看着沈七,沈七看着越歆,越歆静静躺在床上,氛围诡异地安静着。   “结果,你还是没能跑掉。”忽的,沈七特有的少年音响了起来。   他说:“真是蠢得可以。”   碧城:“……”   碧城在门口静静站立了会儿,低眉笑了。如今这局面,看来他们还算安定,起码没有人对越歆这个“使用过”的司舞还有兴趣,沈七也还好好活着。有朝一日要是越歆可以醒来,想必也可以好好地活着的。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么?   她其实并没有必要见沈七。   可是未来两日宫中变故不知道会走向什么方向,她若不见沈七,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她正踟蹰,却听见沈七凌厉的声音:“谁在那儿!”   碧城一时不备,与沈七锐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一室静默。   沈七的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事已至此,碧城也不再多遮掩,大大方方进了屋,朝沈七露了个笑。   “你……”沈七愣愣看着,瞠目结舌。   碧城绕过他来到越歆床前,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俯□替她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被褥。她的发丝落在她的脸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聚在一起成了一幅很微妙的画卷,诡异而又静谧。   沈七安静地看着,脸上的惊骇一点点收敛起来,到最后凝固成了一脸凝重。   “大胆!还不叩见皇后——”在屋外,有宫人已经暴躁出了声。   沈七眯起眼睛却没听令,只是听到皇后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闪了闪。   碧城抬手屏退了门外的侍从,朝沈七笑了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本宫……利用了她。”   “你是皇后?”沈七皱眉。   “是。”   “不是……越歆?”   碧城摇摇头道:“不是。”   “只是……长得一样?”   “是。”   沈七凉飕飕看着碧城不说话了。碧城却可以清晰地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排斥。也难怪,在他眼里那一场祭祀恐怕就是活人生祭,她的性命是用越歆长眠换来的……不过他如果是这样想,也好。   “本宫会好好安顿她。”她轻道,“沈七,本宫有一事相求。”   “什么?”   “越歆与本宫讲过,你是个可靠之人。若是她醒来,本宫希望你能帮她离开宫闱,走得越远越好。”   沈七脸色微变,遥遥看着床上沉睡之人。   良久,他点了点头。   越歆微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沈七与越歆,总算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沈七出身神官府,除非燕晗彻底崩塌连神官府都不再,否则他足够庇护一个小小的司舞了。   这样一来,越歆已经安顿好,剩下的便是等尹陵。   碧城实在有些困了,强行撑着朝外走,却不想没走几步,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红影急急靠近了。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这并不是幻觉,尹陵竟然那么快回来了?!   “先……”她慌忙改口,“尹大人!”   尹陵有些气喘,白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焦急之色,显然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他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气,忽的眯起眼笑了起来。   “微臣……”他低道,“微臣来得不算晚吧?”   碧城一愣,忽的跟着笑了。   他倒是完全活过来了。   “不晚。”她轻轻道,“尹陵,本宫……我等了你好久了。”   尹陵神色一变,狼狈地低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泪流更新!努力调时差ING,以后争取不在半夜更新了! ☆、第65章 皇权所向(中)   本宫等你很久了。   直到尹陵神情狼狈地低了头,碧城终于发现这句话歧义貌似有点儿……过了,顿时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道,“本宫的意思是……”   “没关系。”尹陵道,“微臣……知道皇后在等微臣带来燕喜公主的消息。”   “……嗯。”   尹陵眉眼弯弯,“跟微臣来。”   碧城实在是有些困了,只是尹陵却好像十分兴奋。她走在他的身旁,看到微风吹起他轻薄的衣衫,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在过去这三年时光里,他是她的先生,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可是现在她走在他身旁却其实是个第二次见面的陌生人。   乐府人多口杂,的确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碧城跟着尹陵在宫中穿梭,原本以为他会带着她去紫阙宫或者是别的地方,却不想他的目的地居然是……祭塔?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碧城神情僵硬地坐在了祭塔边沿,而就在他身边与她并排坐着的是把她带到祭塔上的来的罪魁祸首。这厮方才在祭塔下闪着亮晶晶的眼神问了句“怕不怕高”,她只是来得及摇了摇头,却忽的被他揽住了腰纵身带上了祭塔!   月色如霜,凉风怡人。   月下的尹陵坐在祭塔的边沿上,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味道,像是一只眯眼的猫头鹰。   “如此,微臣终于放心了,好担心隔墙有耳。”乐府第一执事尹陵似乎受了大惊吓,拍拍胸口。   ……太假了。   碧城忍无可忍别开视线不想去看他这讨打的模样,却在扭头的一瞬间听见了身后一阵压抑地极低的轻笑声。这样的情景倒让她想起了不久之前的夜晚,她也曾经被尹陵带上祭塔之上。只不过那一夜尹陵喝醉了,醉得难得地一本正经。现在的尹陵没有醉,却也坐在她身旁不说话,微妙的氛围有些焦灼起来,连凉风也吹散不开。   “查得如何?”   尹陵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经下神色低声道:“微臣查阅了承德仁宗皇帝时期的乐府卷宗,果然如皇后所料,确有关于燕喜公主之记载。传闻燕喜公主年幼时拜入我乐府门下,师承尹槐,若是论辈分,我该称一声师姐。”   “后来呢?”   “卷宗记载承德十二年,公主自宫选脱颖而出,入宫为司舞……而后几经波折终于回归皇族,而后遭逢宫变承德仁宗驾鹤,肃清谋乱之后先帝以兄长之身份继位,燕喜公主无意留在宫中拜别仁宗,出宫去了……”   碧城静静听着,颔首道:“我查过宫中史集,史官记载承德十二年后燕喜公主自请出宫,三年后病殁,葬于皇陵。”   尹陵轻道:“可朝凤乐府卷宗并无记载这一笔。”   “那么,她还有可能活着?”   尹陵摇了摇头道:“这个微臣也没有确切定论。不过我参阅卷宗时发现家师尹槐出任乐官的年份也是承德十二年。”   “也就是说,上上任乐官是同一年辞官归田的?是与燕喜公主一起?”   “微臣也只是猜测。”   碧城皱眉沉默。   今夜是满月。   月下的宫闱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之中,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碧城身上又有些疼了,她偷偷看了一眼尹陵,确定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才放心地取了小瓷瓶,倒了一粒药在手心,却不想还没吞下却被尹陵忽的伸手拦下——   “这是什么药?”   “……止疼的。”   “你身上……很疼?”   “嗯。”   尹陵几乎是立刻松了手,良久,他的手在空中捏了捏却始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颓然放在了身侧。   他问:“是还没有好吗?”   碧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静默。其实细细看来,尹陵的心思几乎是露骨地写在脸上。她终于能够明白在她还是小越的时候尹陵时而古怪失控的模样是因为什么了,也终于明白不久之前她被醉鬼尹陵拎上祭塔,他趁着酒兴伸手解她的面甲却最终放弃的原因是什么。   他并不敢触碰她。   明明那么那么张扬,却在此时此刻畏畏缩缩得让人心酸。   如此深情,她何德何能来承受?   更可况,今夜之后,她就只剩下两天时间。   “如果实在疼,可以……”尹陵似乎有些难堪,踟蹰好久才低了头,道,“可以找微臣,微臣问大神官讨要过安心凝神的曲谱。”   这……   碧城愣愣看着尹陵俨然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只觉得被彻头彻尾地淋了一盆水。   这真的是尹陵?   本人?   寂静的夜色。和风满月。   碧城坐在尹陵身旁看着这个最熟悉的陌生者,心也静得如湖水。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个人是需要辗转波折后才能遇见的。老天对于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十分吝啬,千恩万谢千辛万苦千锤百炼才露出一点点,却如同朝露清晨,晚霞黄昏,明明是这世间非常美好的风景,却终究太短,浮生转瞬。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对着月亮笑道:“尹大人为什么喜欢爬祭塔?”光她见着的就已经有三次,私底下尹陵不知道做了多少对燕晗先祖和神明大不敬的行径……   尹陵稍稍走神,片刻之后,他在碧城身旁缓缓低笑起来。   “……”   “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是因为想寻死。”尹陵轻道。   碧城一愣,猛然扭头看尹陵,却见着尹陵舒缓地靠在了祭塔边沿的柱子上。   他说:“我自小流离失所,幸得师父收养,十三岁那年我与父亲相见,他认出了我与母亲相似的容貌,差人调查,终于确定了我的血脉……我也因此得知,我父母皆在人世。”   “……然后呢?你们相认了?”   碧城好奇追问,却倏地住了口。尹陵若是真与父母相认了,怎会成为现在的燕晗第一舞师?   尹陵抬头望月,良久,才轻笑一声道:“不过他嫌我卑微,以男子之身竟习女子之术,丢了故国与家族脸面,绝非可以入宗庙之人选,又恐我的存在祸乱……家族,乱了血脉,所以,差人暗杀。”   “什么?!”暗杀?!   “我本是司乐,偶尔教舞亦是先师之愿。”尹陵低笑起来,“可是,那人越是嫌弃舞乐之事,我就干脆做了舞师。世人皆知我尹陵以舞冠绝天下,他便日日夜夜如鲠在喉,愧对列祖列宗,不得善终。”   “尹陵……”   尹陵闭了眼睛。   碧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他的肩。   她思来想去,最终却只是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语:   “你习舞,我从来没有觉得卑微。”   尹陵的肩膀微微一抖,却没睁眼,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不知道压抑了多少情绪。   碧城越发不知所措,想了想又笨拙补上一句:“你……很好看。”   尹陵却缓缓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仿佛之前的迷惘只是夜色下的错觉而已。   他忽而一笑,道:“这话,你很多年前说过。”   “……啊?”   “不记得了吗?”   “我……”以前真的见过尹陵?   尹陵低笑:“也许多爬几次祭塔,你就记得了。”   “……”   “夜深了,下去吧。”   碧城迟疑点头,没有意外地被尹陵卷住了腰一路飘然带下高耸的祭塔。   回紫阙宫的路上,碧城一直在思索究竟哪里见过尹陵,却始终一无所获。也许是当年年纪真的还小,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这一路搜空心思想了许多,却始终没能在过往的记忆中寻到一点半点关于尹陵的记忆。   也正是这不算长的一路,她满满地思绪漂浮,不知怎的忽然记起了之前祭塔上尹陵的话语。他说愧对故国和家族——故国?   尹陵的话中意是,他不是燕晗子民?   宫灯闪烁中,尹陵的身影渐行渐远。   碧城原本已经进了紫阙宫,可是却鬼使神差地又折了出去,看着尹陵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宫灯的河流中。   还有两日。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短暂的一生,如果非要在最后留下一点美好的东西,那么一定是他离开的背影。   *   碧城终究没能扛住瞌睡,即使距离天明只剩下短短两个时辰,她也在这两个时辰里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刚睁开眼第一眼见着的却是谢则容。   他说:“今日肃清苏相余孽。”   碧城陡然清醒过来,问:“苏瑾呢?”   谢则容面色柔缓道:“碧城,根孤所知,你与苏瑾从无往来,为何要去管这叛党余孽?”   叛党。   碧城细细咀嚼着这两字,冷笑:“苏相的确是叛党无可争议,不过谢将军觉得你自己是什么?”   谢则容波澜不惊,只是忽的伸手环抱住了碧城,把她从床榻上抱到了床下一张轮椅上,推动轮椅到了梳妆镜前。然后,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取了桌上的木梳,轻轻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梳理起来。   碧城浑身戒备,在他落下第一梳的时候她就已经站起身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被他一记巧力后酸麻了半个身子。于是,只能任由他动作。   他的姿势非常笨拙,可以说是笨手笨脚,手势却轻柔得很。梳理齐整之后,他似乎是试图挽起一个发髻,结果,失败了。   毕竟,那是拿剑的手。   谢则容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却最终又笨拙地重新开始。   碧城忍无可忍,终于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则容却不答,好久之后他才低声吐了一句:“听宫中老人讲,公主本是金枝与民间不同,迎娶公主隔日,驸马须得亲手替公主挽起发髻,以偿天家女从此落尘之损。”   镜中的谢则容眉眼温驯,手里的木梳动作缓慢。   碧城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可是身上隐隐的痛却把她拉回了现实。四年之前她的确没能真正地行挽髻之礼,因为她在新婚当日就跳了祭塔。可是如今的又算什么?   她冷笑:“谢将军是在说笑?”   谢则容却不再答复。他正专心致志与她的发丝作斗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为她插上最后一支步摇。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在她面前俯下了身,低垂着视线与她对视。   “孤不后悔。”   “不论是做你驸马,还是谋夺了这江山。”   “不论生死,孤都留得住你,孤的公主。”   *   日出。司律府送来了文书。   那时候谢则容正在紫阙宫中批阅奏折,见着文书微微一笑,道:“孤稍后便去。”   碧城的心微微跳了跳,果然见着谢则容回了头看向她。   他说:“苏相余孽已尽数归案,司律府今日会审,你可愿与孤一并前往?”   果然,与司律府相关的只有这件事。碧城早就有所预料,却没有想到此事来得那么快。不过一夜功夫,也不知沈御医的药起作用了没。   碧城的沉默落在了谢则容的眼里,他眼底噙着略微复杂的光芒,轻道:“你难道不想去看看洛薇会被如何判决么?”   果然,碧城抬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这张过渡章,可能就……调着情然后过了……   明天内容会比较实在。   其实对于洛薇和苏瑾结局其实我一直在纠结囧…… ☆、第66章 皇权所向   距离司律府庭审只有短短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谢则容离开了紫阙宫,碧城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她招来小禾问询,才终于知道在她昨夜刚刚睡下的时候,司律府的人拿着谢则容的旨意又把苏瑾带了回去,自此苏瑾便没有再出现过,恐怕是又被看押了。   “那她有没有留下什么,”   小禾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摇了摇头道,“苏姑娘临走之前只让奴婢转告娘娘,司律府执事宋合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请娘娘放心。”   宋合,   碧城低头思索,昨日苏瑾交代的另几个人名字排在一起你思量了一遍,趁着时候还早匆匆回房,分别书写了几张字条,又从房中柜子的最深处翻出了一枚小小的印章,在纸条上盖了一枚印记。黑子白纸,印章上赫然铭刻的是“帝姬碧城”四字。   她把若干张纸条折叠成了小小一枚,又匆匆唤来宫中的禁卫,乘上软轿又去了朝凤乐府,把纸条交到了尹陵手上。   尹陵彻夜回宫,眼角还留着浓浓的倦色,见到她的时候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碧城递上纸条,神色闪烁:“本宫在这宫中已经没有可信之人,只有先生了。身家性命,尽仗先生。”   尹陵的神色微微一滞,盯着她伸出的手眼色诧异。   碧城只觉得手上在发烧,久久不能平息脉搏的律动。她咬牙道:“尹陵,本宫为何让你查燕喜公主,想必你也并非一无所知,是不是?”她的目的本就已经在他面前昭然若揭。   片刻之后,尹陵伸出手接过了纸条,缓缓在她身前跪了地。   他说:“微臣遵公主旨意。”   他称呼她为公主,是彻彻底底地否决了谢则容登帝的事实。   碧城悄悄松了口气,看着尹陵眼下劳碌而成的青灰色暗影忽的生出几分自责。   他本不该参与到这些事里来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多少能用之人,如果注定要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一个人身上,她选择信他。   碧城出乐府之时,小禾在外面等候,听到声响,她倏地回了头笑道:“公主您可算是出来啦。”   “你等久了?”   “没有啦。”小禾歉意地咧嘴笑,“就是这乐府里的人呀,不知道为什么把我拦在了里面,我想去外面稍稍喘口气都不让,活脱脱是想软禁奴婢。”   “是么?”碧城淡笑,“你想去哪里?”   “奴婢没有想去哪里啊……只是想去外面透透气……”   “乐府中景色怡人,你就留在这里吧。”   “……娘娘?”   “来人。”碧城冷道,“把她扣下。”   “娘娘!”   小禾慌慌张张跪在地上,惶然无措看着碧城,却没能挣脱乐府中的几个宫婢的动作——下一刻,她就被钳制住了手脚,押在了舞殿中央。   碧城回眸看下尹陵,轻道:“她就先留在你这儿,我若……没有机会再用她,杀。”   尹陵轻轻颔首。   碧城低着头朝前走,却听见身后的小禾带着哭腔的声音:“娘娘——娘娘,小禾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碧城回眸看了她一眼,淡道:“勾结逆党,冒充皇后,通风报信,每一条都够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日多来,她所有行踪谢则容都了如指掌,若没有她的功劳,怎么可能?   在这宫中,踏错一步便是生死之隔。从她听从谢则容指令隐瞒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踏上了不归路。   小禾闻言彻底僵直了身体,片刻之后才缓缓瘫倒在舞殿上。   在她的身后,尹陵静静伫立。   *   日上三竿,司律府终于开审。碧城匆匆来到司律府的时候,殿上已经齐聚了许多大臣。谢则容坐在高座之上,见她到来微微一笑,在身旁的椅上让开了些许距离。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碧城稍稍迟疑,坐到了他的身旁。   谢则容的脸上几乎是立刻浮现出一抹笑意,不知道是为了她的顺从还是别的什么。   他神色温和道:“宋合,继续吧。”   “是。”   碧城坐在谢则容身旁淡淡扫视堂下,按照往常,司律府审案一般不会对外公开,只是这一次大约是谢则容为了杀鸡儆猴,居然着急了朝中各部臣工不下十人,他们分坐在殿上两侧,在殿中央跪着五六个伤痕累累的中年男子,看模样应该是谢则容后来查出的苏相余党。   这里面并没有苏瑾。   碧城悄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坐在执事座上的宋合:对于朝中事她并不了解,不过对于苏瑾她却了解得很。苏瑾看人从来只分“我家的”和“人家的”两类,她从来不会主动夸赞一人的好处,对宋合的这简简单单一句“秉公处理”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宋合也是苏相党羽。不过很明显,他是苏相党中的漏网之鱼。   碧城仔细的看着宋合的眼,果然发现他的眼里有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隐忍不忍。终归是共谋大事的同僚,一个在殿下血痕累累,一个在堂上冠冕堂皇,终究还是不能泯灭良知的吧。   她微微露出了笑容。因为这样的宋合要比她想想中适合许多。   碧城在看宋合的时候,谢则容的目光却是落在她的身上,凌厉的眼色遇上了她变得柔和起来。她的侧脸上那道疤痕已经泛了白,像是时间铭刻的痕迹。他已经不太记得四年之前抱着血流满身的她的时候心头炸开的惊骇有多浓烈,可是这四年来看着她的呼吸一日比一日衰竭,这其中的绝望却像是钝刀割肉一样绵延而惨痛。   好在,她已经醒来。   这就像是一场梦。   就在方才,从北疆选来的治病的良方在今日黄昏的时候就可以送到宫中,一报还一报,从今往后,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以慢慢来弥补已经破碎的东西。   “尔等可知罪?”宋合忽然提亮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碧城没见过庭审,却也知道大约的程序,这上头的人都是经过了严刑拷打的,先在牢里认了罪而后才被押解上殿走过过场,并不会有太多反抗。果然,那几个人在听完宋合长长地一串罪状之后俯首跪地,齐声道“老臣知罪”。   宋合的眼里闪过一缕无奈,却黯然地在案上勾了一笔。   他道:“来人,带洛薇公主,瑾妃。”   终于轮到洛薇了。   碧城打起了精神盯着门口,果然看见不一会儿,禁卫压着两个身影一步踏入殿上。两个人身上的衣衫都还算完好,只是洛薇明显是被包扎过伤口换了干净的衣裳,而苏瑾……她身上穿的原本是碧城的干净衣裳,只不过一夜之隔,已然又泥泞成了惨不忍睹的样子。当真是区别对待。   碧城冷眼看向谢则容。   谢则容却低眉移开了视线。   一室寂静。   “啊——”忽然,殿上乍开了一声尖锐的嘶吼,却是洛薇发出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这会儿眼珠像是要夺眶而出似的,死死顶着碧城,脸上的表情堪称惊骇!   “肃静!”   “啊——啊——你……”   洛薇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即使身旁就是押解禁卫的刀刃,她也像没有看见一样,直直地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铐想碧城靠近!   “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不是死了吗……”   洛薇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在她身旁的刀步步后退,直到她距离碧城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禁卫终于丢了刀用身体钳制住已经不顾生死的洛薇。   可洛薇却好似浑然不觉,她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落在了碧城身上,一片浑浊的眼睛里浮动闪耀着的是不易察觉的疯狂火焰。   “住口!还不快跪下!”禁卫冷声喝,却依旧没能阻止洛薇。   她尖声道:“你跳下来了……那么高……怎么会……怎么会还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   碧城稍稍有些走神,却见着谢则容忽然变了脸色。   洛薇整个身体都在距离地抖动着,过了许久,她忽然安静下来,茫茫然道:“你是……鬼?”   一个“鬼”字让谢则容彻底冷下了脸,冰寒的目光落在洛薇的脸上。   洛薇浑浑噩噩的目光稍稍收敛了些。却只有一点点。很快地,她又露出些癫狂的神色,用力晃了晃脑袋道:“谢大哥,你说要带我回帝都的,怎么反悔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的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谢大哥,你会娶我对不对?”   谢则容黑了脸。   殿上呈现诡异的寂静。   洛薇的神情举止被碧城尽收眼底,她不动神色看着,嘴角勾起一抹笑。   “洛薇公主,瑾妃指证你是与苏相勾结之人,还交出了你与苏相之间勾结作证的物证,你看看着是否是你素瑶宫中之物。”   宫人递上一枚玉章,呈到了洛薇面前。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洛薇的反应,却不想洛薇忽的两眼发亮,一把抢过了玉章道:“这是我的!这是我爹爹送我的……你们、你们谁偷了它?”   她把那一枚玉章端在手里仔仔细细凝视,忽然用力砸了它!   “不对……这东西不是我的!不是……”   宋合皱眉道:“洛薇公主,这玉章到底是不是你的?”   洛薇眨了眨眼,忽的落下眼泪来,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是我的。”到最后,她小声道。   殿上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就连宋合也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则容。   同样跪在殿上的苏瑾瞪大了眼,悄悄向碧城投递了一个惊讶的眼色。碧城低眉冷笑,看着在殿上发抖的洛薇,缓缓站起了身。   她失血过多,甚至原本就模糊,而沈御医给原本是使人清醒的药物,虚弱之人服用难免亢奋,自然容易出现幻觉。   人的意志与思维是这世上最复杂精妙的东西,越是七窍玲珑之人越是不易崩溃,就像当年尹陵为了逼小越入琴阵必须事先用迷药混淆神智一样,更何况沈御医给的连迷药都算不上。   洛薇不至于平白无故沦落到这地步。   她是在将计就计。   洛薇需要朝中重臣关系来奠她的公主基石,这玉章其实是她赠予苏瑾的。只是如今局面她显然是有口难言解释不清,干脆把神志不清的试试曝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不论她说什么,恐怕所有人都会怀疑她是个遭人陷害的受害者而已。   这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   计中之计,因势利导,的确是她洛薇的行事风格。   “谢大哥……”洛薇的脸色苍白,小心地把自己缩在了殿上,“谢大哥,莽民打过来了,怎么办……爹爹带兵出去,好久没回来了……我好怕……爹爹会不会、会不会……”   殿上臣工的目光中都夹带了复杂。   世人皆知,洛薇先父洛将军乃是埋骨沙场之忠臣。她是忠良之后。而苏瑾,她的父亲就是个谋逆的反贼!如今竟要相信一个反臣之女吗?   碧城冷眼看着,忽然觉得好笑。许多年前,她也曾经在殿上露出这幅模样,引得一片唏嘘。那时候她站在父皇身旁还偷偷湿了眼眶,如今她望向殿上这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却只觉得嘲讽。   她爱演疯子,她倒不介意让她真疯。   “碧城!”谢则容忽的出了声。   碧城没有回头,手却被她攥在了手心。   他说:“你……莫要插手。”   “你在担心什么?”   谢则容沉默。   碧城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的手,大步走向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这个点囧……   最近年会彩排,今天我本来溜了的,结果在门卫那边被逮住了==|||   失败……   过年年会什么的,真是穷折腾T.T 不知道有没有干干脆脆吃饭+发钱的公司…… ☆、第67章 生死一局(上)   碧城一步一步靠近她,目光越过许多东西,最终落在了洛薇身上。   殿堂之上,洛薇的身形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身体却在瑟瑟发抖,极端化的表情加上软软的语言共同组成了一副诡异的模样——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神智并不清楚。神志不清的当朝公主莫名其妙成了阶下囚,还被指控谋反,这难道不是阴谋吗,   这恐怕就是洛薇的计策。她总是工于计算人心,沙场上能用兵法,宫中会戴许多层面甲。   “洛薇。”   碧城在洛薇面前蹲下了身,笑眯眯地替她捡起了那一枚玉章,拉起她的手把玉章放到了她的手心。   碧城轻笑:“洛薇,你还记得我吗?”   洛薇的眼里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湿漉漉抬头看着那一枚玉章,又看了看碧城,终究茫然地摇了摇头。   碧城并不焦急,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一副小白花模样坐在殿上。   她道:“那你认识那个谢大哥吗?”   洛薇点点头。   碧城轻笑:“想不想嫁给他?”   洛薇的神色微微迟疑,却又马上绽开笑颜,欢畅点头:“嗯!”   碧城柔声道:“你们若是能成为夫妻,想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征战沙场,你抚琴相伴,这世上最完满的契合应该就是这样吧。”   殿堂上静静地回荡着碧城的声音。这局面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所有人都呆呆看着,没有一人胆敢出声打断这一切。除了谢则容。谢则容在听到“天造地设”的时候眼神颤了颤,忽的从高座上站起了身却又驻足。   她只是静静站在那儿,明明脸色苍白,神色带着淡淡的慵懒,却天然有一股皇族范儿。这感觉随着岁月的增长日益明显,即使顶着一张容貌已毁的脸也与坐在地上的同样是“被封”公主的洛薇天壤之别……大约,这就是天子血脉之威仪。   眼前的碧城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明明在笑,却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坐在花枝上的少女——他已经猜不透她,看不懂她眼里的光芒,猜不到她举止背后的深意……可是只是看着他,心头的悸动却一如当年花下一瞥。   而她,用“天作之合”来形容他与洛薇。   谢则容的目光碧城并没有瞧见,她正笑眯眯地站在洛薇的身前,看着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里被压得极少的微光,低声笑出声来。   她说:“可是你的谢大哥却想要你死啊。他从来就没有管过你的生死呢。”   殿上一片寂静。   片刻后,洛薇憨傻的笑声突兀地在地上响起,天真而又诡异。   碧城垂眸一笑,盯着她的眼柔声细语:“他封了你做这公主,你此生此世就只能是公主,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娶你。”   洛薇的笑声稍稍一滞,迟钝的目光越过碧城的肩,望向谢则容。   “哎呀,差点忘了,你们情深意重,自然是彼此信任的。”碧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猜,你比我了解他,四年前当真没有发现过身体的异样吗?”   洛薇陡然间捏紧了拳头!   果然。   碧城不动声色更加贴近她的耳朵,接着她的脑袋掩去自己脸上的神色。她原本也只是猜测,四年前她从牢中出来遇见洛薇的时候她比之前她的记忆中要苍白一些,而且当时谢则容显然与沈御医已经有所联系,加之四年后洛薇彻彻底底地变了性子到现在都步步为营戴着面甲过日子。谢则容从来允许睡榻之旁有他人酣睡,如此阴暗多疑之人,怎么会留下活口?   当年陪着谢则容征战沙场的将士都已经死伤无数所剩余之人寥寥无几,更何况是半个军师洛薇。   若是他对洛薇真有心,不会让她做个公主;若是无心,怎会留她性命?   她还活着……只能说明,他反悔了。   而洛薇此时此刻的反应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碧城冷冷看着神色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的洛薇,道:“四年之前,若非本宫跳了祭塔,你猜,你现在会如何?”   一句话,几乎是用声息讲出的,洛薇却彻底地僵直了身体。   她的眼里闪过莫名激动的目光,迷蒙的双眸顷刻间锐利万分!   “你胡说!”她咬牙道。   终于不再装了么?   碧城低眉冷笑,她缓缓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着洛薇,一字一句道:“胡说不胡说,你应该比本宫清楚。”   “你!”   洛薇死死拽住了玉章,之前颤抖着的手却不再有任何动作,与之相反的是一片清明的眼眸深处真正地浮现出一抹燥乱——   还不够。   至少,这还不足以让她失去理智。   碧城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些距离,低声道:“三年小心翼翼故作骄纵,不过是为了保留一条小命,顶着公主名头却处处受人挟制。他不过是利用你的愚蠢来扰乱后宫中原本已有格局,你还得装疯卖傻惶惶度日,洛薇,值得吗?”   “你胡说……”   “如今本宫醒来,这燕晗上下万里河山,要维持宫内宫外安定,楚碧城三字足以,你聪明绝顶,不妨猜一猜,你会怎么死?”   “你……你胡说!!”   “洛薇,本宫给了你四年时间,可是你看这殿上,有谁是你亲可信之人呢?他若有心,为何你四年公主却能被一介司舞羞辱?他无心,所以一朝背上罪名必死无疑,他可是从来没有为你留下过退路呢。”   “你……”   洛薇惶惶然四顾,她不再孤寂君臣之礼,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又一圈,眼里最后留有的一丝清明终于疯狂一丝一丝地吞噬。   “不会的……”她喃喃,最后望向谢则容,“谢大哥,谢大哥……”   碧城静静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苦涩。也许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为 了不同的目的倾尽全力,却千算万算终究算不到天意。   只是洛薇并不值得同情。   谢则容是洛薇的死穴。   碧城只在原地踟蹰了一小会儿,便又重新回到谢则容身旁,怀着几分恶意眯起了眼睛,倾身靠近了他。   谢则容只是稍稍一怔,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了她。   越过谢则容的肩头,碧城终于如愿看到了洛薇彻底失去理智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ORZ今天只能挤出那么一点点……妹纸们将就下,10点钟才开完年会到家。明天加量,争取两天写完这一个高氵朝。 ☆、第68章 生死一局(中)   如果说之前的洛薇是个装作痴傻的人,那么这一刻的洛薇是真真正正地失去了理智。她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碧城越过谢则容的肩头看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涣散,方才奇特的光芒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一样的颜色。   这颜色大约叫做绝望。   碧城轻轻贴近了谢则容,眼看着洛薇眼底的暗沉已经如同黑夜一样将她整个人吞没,她得寸进尺地伸出了手,踮起脚尖环抱住谢则容的脖颈,在他耳边耳语,   “谢将军,你看,你的公主好像要哭出来了。”   谢则容的身体微微一动,却是干干脆脆地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放置在了皇座上。   他俯□看着她的笑颜,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眼色晦涩莫名。   他说:“你既然已经醒来,这燕晗天下便不需要第二个公主。公主犯法自然是与庶民同罪。”   他在配合她。要洛薇死。   碧城朝洛薇望去的目光中夹杂了一丝悲悯。   洛薇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她愣愣看着谢则容,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   就在殿上又陷入一阵寂静的时候,一个宫人匆匆而来,朝坐在主审座上的宋合递上了一卷纸张。宋合迟疑着打开了,忽然朝碧城投了一个震惊的神色——碧城微微一笑,阖了阖眼。   宋合的脸色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他就朝着谢则容递上了那一卷纸张,抱拳行礼道:“陛下,方才审问的苏相余孽招供了苏相余党名单,陛下可要一览?”   谢则容是视线终于离开了碧城来到主审座旁。他接过名单忽的一愣,眉头微微皱起来。   这是一个微妙的空挡,只有十分短暂的一小会儿,却已经足够碧城朝沈合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立刻,沈合红了眼睛。   谢则容仔仔细细盯着名单半晌,道:“这份名单,还有待考证。”   宋合匆匆低头掩去了通红的双眼,朗声道:“陛下,那洛薇公主之事……”   谢则容的目光略过洛薇,道:“秉公办理即可。”   “遵命。”   一句禀公办理是压垮洛薇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人在精神错乱的时候往往有着平常所不能比的速度和力道。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出现奇异的抽搐的表情来,本来绝望的眼眸中忽然绽放出锐利的目光。她几乎是一下子从地上窜了起来一把推开身旁的禁卫,抢过了他的刀直指碧城!   突破禁卫到达碧城身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这世上许多事情往往就败在“不可能”上。洛薇受着伤,可是却成功抢到了禁卫手里的刀;从殿下到皇座十余步,三人守卫,却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等到所有人发现异样的时候洛薇俨然已经到了碧城身旁!   而谢则容,他却在数步之遥的地方!   “皇后——”一直在偷偷打量碧城宋合惊惶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碧城坐在皇座之上,所有的思绪都是被抽空的。她看到了洛薇执狂的神情,看到了她的刀,还有她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染红的血。她该躲闪的,可是眼睛与身体永远不能同步反应,等到身体终于可以动弹的时候,洛薇的刀已经到了眼前!   生死一瞬!   忽然,一抹墨锦闪了闪,紧随其后的是银色的刀光一闪而过。洛薇的身体像是一只布偶一样被折了过来,她手上的刀刃被翻了个个儿,直直地插入了她自己的腰腹!   裂帛声骤然响起。   洛薇尚未反应过来,她茫然低下头看了一眼刀刃,又抬头看着握着她的手也握着刀刃的那人,迷蒙着眼软软叫了声:“谢大哥?”   谢则容面色如冰,不发一眼。   洛薇的眼一点点清明起来,她死死盯着谢则容,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谢大哥……”   这一次,她的声音已经是带了哭腔。   碧城静静看着这一幕,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她缓步到了谢则容身旁。   “只差一点点。”谢则容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他道,“只差一点点,等待你的就会是凌迟。”   洛薇迷蒙的目光悠悠离开了谢则容的脸,转而投到了碧城身上。   “都是你……”她捂着腰腹目光涣散,其中的恨意却丝毫不减,她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你还是必死无疑。”碧城低道,“你应该比本宫更清楚他,不是么?”   兔死而狗烹,鸟兽尽,良弓藏。   不管是哪一样,后宫都不会有洛薇的一席之地。   极轻的一句话,让洛薇眼里最后一丝光芒终于熄灭。她缓缓低下了头,似乎是想触碰刀刃,到最后却只是发了狠似的重重往前一倾!   让人毛骨悚然的刀剑入体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洛薇却在这一瞬间张开了手,用力抱住了谢则容!   这也许是第一个拥抱,代价是插在她腰腹的刀贯穿了她整个身躯。   刀尖上落下了一串血珠,在地上淌成了艳红的一滩。   谢则容终于露出一丝震撼的神色,他皱起了眉头,却终究没有推开洛薇。因为只是片刻之后,洛薇的身体便缓缓滑倒在了地上。   僵局。   谢则容闭了眼,道:“宋合,记录。”   “……是。”   如果这殿上还有一个人保持着镇定,那个人只可能是谢则容。   碧城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濡湿,即使早有准备,即使这一切都是她一手推动……可是当它真正地发生的时候,她还是连心都在颤抖……四年前的时光她活在最单纯的世界里,一直懵懂到及笄,四年后她成为小越,许多心思都是姜梵和尹陵引导的。这四年来所有的教导都告诉她,在这世上最为珍贵的便是人的性命。珍爱生命是对生命本身最起码的尊重。而洛薇,她到底有着怎样的执念?   当真值得?   “你在发抖。是觉得孤可怕么?”谢则容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碧城摇摇头,不露痕迹地喘了一口气。   谢则容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他也许是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道急急停止了动作。因为那手上还沾着血。洛薇的血。   碧城警觉后退。   良久,他苦笑:“孤坐上这江山,却变成了从前恨不得杀尽的那种人,的确可憎可恨。”   “可是,”他说,“孤不后悔。”   洛薇的尸体很快被几个宫人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迹被宫婢擦了干净。   庭审继续。   也许是因为沾了血,接下去的审问要顺利许多。殿上只留下苏瑾一人,宋合有心偏袒,只挑了些最浅显的问话,而苏瑾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撇清在了谋逆计划之外。所有的证据都不能佐证她的确与苏相勾结,而祸连九族之罪却也不能草莽下决定……于是,宋合衡量之下,向谢则容请命,能否把剩余苏相余孽都传唤到点上来,当场来清算一笔?   谢则容低眉沉思良久,道:“准。”   碧城心跳陡然增快了几分,却是雀跃的。   片刻后,许多老人被带上了殿堂,殿上终于响起了一阵怯怯私语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却终究只能相望叹息。   老臣们很快就发现了碧城的存在,之前有几个死扛着不下跪的终于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怆然开口:“皇后……”   碧城悄悄捏紧了拳头。这一批人说是反臣,其实也未必。苏相打着营救皇后的旗号,许多与他合谋之人却是真正的不畏死之忠臣,为着皇族血脉肃清朝野铤而走险。如今她还活着,他们自然是心悦诚服,甘心下跪。   时局其实已经悄悄发生变化。   谢则容的神色也微微有些异样,不过,晚了。   碧城已经悄然退后了好几步,站到了宋合的身后。她一动,宋合做了个手势,方才来送名单的禁卫陡然一个转身,牢牢地把碧城包裹在了保护圈中。   “碧城!”谢则容终于惊觉。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道:“谢将军说叛党名单还有待商榷,本宫也同意这说法。”   “碧城……”   碧城咬牙:“这份名单是谢将军亲系,不过本宫以为里头还少了个名字。”   她冷笑:“谢将军所谓的乱臣贼子大概是在殿下的这些人吧,本宫却以为他们是不二的忠臣!”   谢则容终于惶乱起来,他几步向前想要靠近碧城,却被早有准备的禁卫死死拦下!   碧城眼色凌厉,卯足了浑身的力气厉声开口:   “来人!把叛将谢则容拿下!”   这殿上禁卫加上押解囚犯的也不过十数人,一同问审的臣工也不过八人,可这殿上却有二十余人是肯为楚家皇朝抛头颅洒热血豁出性命“乱臣贼子”。   碧城一声令下,局势完全翻转!   后来的禁卫倏地出刀,殿上跪成一地的“乱臣贼子”尽数起身朝碧城跑去,牢牢围在了碧城周围——   苍老的声音渐渐汇聚成洪亮的嘶吼:“拿下逆贼——”“保护皇后!”“我燕晗泱泱大国,总算得苍天庇佑!来人,拿下谢则容!”“真正皇裔在此,尔等难道还要负隅顽抗?”   殿上十数禁卫相互看了又看,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的兵刃都换了方向,齐齐对准了谢则容。   一刹那,攻守异形!   谢则容手上没有刀。   他甚至没有立刻反抗,只是跨越重重阻隔,死死盯着碧城。   碧城直面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凛冽如寒光毕现。   殿上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谢则容的笑声淡淡地在死地似的殿上响了起来。他底下了头,那笑声起初只有一点点,还带着一丝丝喘息,到后来却渐渐愈演愈烈,像是再也压抑不住的风暴。   他朝碧城迈近几步,带刀的禁卫却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谢则容停下了脚步,长久的静默之后,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充盈着数不清的血丝。   他像是没有看见刀刃一样又朝前迈近一步,轻声开口:   他说:“你真的想要我死,是不是,碧城?” <img src="[img]http:///files/article/attachment/2/2368/2206690/10202.gif[/img] ☆、第69章 生死一局(下)   你真的想要我死,是不是,   万籁俱静。   禁卫们手里握着刀剑,指关节都泛了白。明明在他们眼前的那个人手无寸铁,并且没有丝毫反抗的举止,可是他们谁都不敢放松。因为站在殿上的是曾经让敌国闻风丧胆的修罗将军,是燕晗曾经的护国战将,谢则容。如今他脱下了铠甲穿上黄袍也没有一个人敢真正把他当做是个寻常人。   谢则容的目光透过层层的人群落在碧城的脸上,如黑夜霜月。   碧城在这样的目光下咬牙抬起眼眸,冷道,“苏相伙同东齐叛乱是真,不过他出示的那一份与朱墨的书柬却也是真的。谢将军,你与朱墨勾结陷害先帝御驾亲征并且加以陷害,这已经是死罪。”   “你趁着本宫昏睡之际登上帝位,让小禾冒充本宫行使皇后权力,这也是死罪。”   “你陷害朝中忠良,诛杀忠臣,扶植奸佞,企图送燕晗领土于他国,这是祸害千秋的死罪!”   “我燕晗江山历尽数代而不衰,却险些断送在你的手上。谢将军,你说,本宫是不是真的想要你死?”   一番话,碧城说得有些气喘,借着身后一个禁卫的脊背才勉强站立。时间显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因为他的身上又开始泛起隐隐的疼痛,是时候吃沈御医的药了,只是很明显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   谢则容静静地伫立在昏暗的殿上。他的眉眼都是低垂的,瘦削颀长的脊背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压着微微躬着,明明是满身的戾气混杂着阴沉却一动不动。   他说:“这是公主碧城想要杀的理由。”   “是。”   谢则容的肩膀微颤起来,却不只是在笑还是在哭,他道:“那碧城呢?”   那碧城呢?   碧城的身上的隐痛已经渐渐蔓延到四肢,可是谢则容的话语带来的荒谬感觉却比疼痛还要深入:他居然能问出这样的话?公主碧城有理由杀他,碧城呢?   在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此。   她拨开人群,在禁卫的保护下一步一步朝谢则容靠近。   咫尺距离。   谢则容终于抬起了头。   碧城忽然发现之前所有的感觉都是错的,她以为自己并不恨他,以为很爱很爱的另一个极端只是麻木,以为国仇足以让任何情绪都化作虚无……直到他抬头露出让她熟悉的神色,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恨的。   幼年相交,少年相爱,及笄那天抱着朝凤嫁衣等他战胜归;   两年牢狱,一年刑罚,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在那时候被撕毁。   她并不能释怀,这一生一世,来生来世,都不能。   “碧城。”谢则容低声开口。   碧城捏紧了拳头,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抽出身旁禁卫腰间的剑,一点一点搁到了常胜将军的肩上。   谢则容低缓地看了一眼脖颈边雪亮的剑身,目光晦涩。   碧城却从来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把所有情绪都宣泄在眼里过。   她咬牙道:“我也想你死。我为什么不想你死?”   “碧城。”   碧城眨了眨眼,原本只是眼睛干涩,却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知觉,并非委屈也并非伤心,它更像是身体跳跃过灵魂的反应。   “碧城……”谢则容变了脸色。   碧城却更加用力地抵住了他的脖颈,任由眼泪慢慢流淌。   她道:“杀我父亲,灭我族人,这算不算理由?”   谢则容定定盯着她的眼泪,不做声。   “囚我两年,用尽天牢刑罚,让我饱受地狱之苦,这算不算?”   谢则容沉默。   碧城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缓缓抬起手,抚上现在还是会酸痛难忍的腰腹,低声开口:“杀我骨肉,算不算?”   杀我骨肉,算不算?   她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今世她还会把这噩梦一样的伤口曝露在人前,她是想带着它一起死去的。因为它实在太痛,痛得连回忆都带着血肉模糊的狰狞。可是如今真说了出来,却原来并不难。   殿上的宋合原本执笔在飞速书写着什么,听闻此言手一斗,笔尖落在了砚台上,一片污渍在雪白的宣纸上绽开墨色的花朵。   几步开外,谢则容慢慢松开了握拳的手,眼神跟着身体一并僵化成了一片荒芜死寂。   这是一个绝望的姿态。   碧城身上的痛已经渐渐蔓延成海洋,可是她手上握着刀。手在抖,刀也跟着动,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眼神也跟着涣散起来。   “你怎么了?”谢则容终于发现了异样。   碧城却并不打算理会,如今皇权所向生死一线,她决不能在这时候出任何错乱!她用力抓紧了手里的剑,使劲了浑身的力气举起剑狠狠朝谢则容刺去!   一剑如破竹,谢则容闭上了眼睛,没有躲。   剑入体。   鲜血慢慢在衣衫上盛开花朵。   突兀的裂帛声在殿上闷闷地响起,随之响起的还有所有人的抽气声。   良久,是谢则容低沉的笑声。   碧城却发现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谢则容还是别的什么,一剑刺中,她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向后倾倒靠在了身后的禁卫身上。   “皇后——”殿上纷乱起来。   碧城软软靠在禁卫的身上,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颤抖着手去摸胸口藏着的药瓶。好不容易摸到了,她也不管里头有几粒,草草倒在手心一口咽下——   汗水濡湿了脊背,心跳声比雷声还要尖锐。   “碧城——!!”   殿上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又想起了兵刃交接的声音。   她在禁卫的怀里稍稍喘过起来,勉强睁开眼睛,却见着谢则容一身浴血,一手执剑一手捂着胸口伤口,已经站在距离她身前几步之遥的地方。   见她又平复了呼吸睁开眼,他总算停下了厮杀,哑声道:“你……究竟怎么了?”   没有……刺到要害吗?   碧城用力咽下口中翻涌的腥甜,用力提起笨重的剑想要再补上一剑,可谁知还没走几步,那一抹腥甜的味道却再也压抑不住喷射而出——   “皇后——”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碧城发现自己的心跳反而渐渐平息下来,耳朵中所有的声音都降了几个音调。她愣愣看着地上呈喷射状的血,久久没有呼吸——她对医道了解不多,却也知道如果是脏腑受伤的旧伤,即使有呕血之症也并不是这样……血从口中散漫喷出,这不是脏腑之伤……这是颅内有恙。   怎么会这样?是……沈御医的药效所致?   不是有三日么?今天才是第二日……   “皇后!快!快去传御医!”   殿上凌乱起来,无数尖锐的声音乍响。   禁卫们把受了伤的谢则容团团围在中央,其余人则把碧城团团围了起来,以手掌托起她的身躯把她小心地挪到了皇座之上。   碧城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甚至能听到这殿上每一声细小的叹息之声,甚至,她觉得自从在这具身体中醒来之后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感觉彻头彻脑的舒坦过。她在皇座上静静眯了会儿眼睛,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回到了身体里,就像……就像从来没有生过病,得过伤,昏睡过四年一样。   她在所有人惊慌不定的目光中站起了身,小心地甩了甩胳膊,揉了揉眼睛,最后不可置信地在原地绕了一圈。   真的……一点疼痛都没了?   “碧城……碧城!”谢则容却忽然惊骇得瞪大了眼睛,他几乎是惊叫出声,“你快回去,快回去躺好!来人——传神官!快去找姜梵!”   殿上大臣面面相觑,满眼怀疑。   谢则容的脸上肌肉已经开始抽动,他不顾挡在他面前雪亮的刀刃,直直冲上嘶吼:“快躺下!碧城!!”   怎么回事?   碧城看着几近疯狂的谢则容皱起眉头,她不懂,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又尝试着走动了几步。果然,身上所有的痛楚奇迹般地好了。   谢则容的表情已经堪称狰狞,他狂乱地夺下一个禁卫的剑,一剑刺中第一个拦路禁卫的脖颈,可惜没走几步便足下踉跄,重重栽倒在地上!   “不……不要走了……”他在地上艰难地支撑起身子,道,“这是……这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碧城陡然回过神来,脊背上已经一片冰凉。   的确,沈御医说过这药只能用三天,连姜梵都预计过她只剩下三天的性命。但是他们可从来没有说过她还有实打实的三天。沈御医的药终究只是强行提神续命的方法,不可能毫无代价。难道这药的代价竟是她活不满三天?   如果真的是现在……   她神情凝重,迟缓地把目光转向了宋合,道:“宋大人,本宫以楚氏皇裔之身份,托你留下文书。”   “皇后!!!”   殿上所有人惊觉碧城意图,无不骇然瞠目,几乎是同时他们齐齐跪在了地上,颤声道:“皇后切勿相信贼人啊!”“皇后,御医马上就到!您在忍一忍……”   碧城却只能苦笑,她扫视着殿上一地臣子还有倒在血泊中目光慌乱的谢则容,坐在这属于燕晗帝王的座椅上,一字一句道:   “天不佑我燕晗,遭逢此大劫。楚氏凋零,唯有帝姬碧城残喘,今拖司律府执事沈合留书……封乐府执事尹陵为顾命之臣……寻得燕喜公主以续天子血脉……”   困意渐渐袭来,像是春暖花开时节的风,暖洋洋催人睡眠。   碧城揉了揉眼睛,继续道:“司律府沈合务必……肃清苏相真正余孽……逐苏相之女苏瑾……出宫,严审谢氏逆党……三国来使务必要小心应对……”   “燕晗江山,数百年基业……得殿上列臣工乃我……楚氏之幸。万望诸位敬神,爱民,守土,开疆……寻天道,求民旨……”   “皇后——”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哽咽出了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低沉的啜泣声在殿上响了起来,年轻的,苍老的,压抑着悲痛的音调此起彼伏,最终连接成了一片。   碧城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无数的光晕如同烟花一样在眼前绽放,她眯起眼睛仰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屋顶,心头平静如同湖水。   “碧城……碧城!”   惊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碧城面前睁开眼睛,却对上了谢则容惨白的面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杀到了她身旁,颤抖着手扶起了她的脊背。   “你别闭眼……不要闭眼……孤求你……”   从无败绩的常胜将军跪在皇座之前,漆黑的眼里除了绝望已经没有其他情绪。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颤抖,用力地抱着她哀求:   “碧城!碧城……不要闭眼,我求求你别闭眼……再等一等,姜梵马上到了……神医今日黄昏就会到……我求你碧城……”   神医么?   碧城微微睁着一条眼缝,却不知为何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屋顶成了高高的祭塔。祭塔上有月亮,月亮下有人坐在塔上,衣袂把风的形状都卷了起来。   她想伸手去抓,却怎么都抓不到。   就像小时候提着宫灯去踩地上的影儿,走一步,差一点,走两步,还是差一点。   一直没有踩到。   后来,一不小心长大了。   再也回不去最好的月亮和时节。   “小越!”殿上,一个尖细的女声响了起来。   是苏瑾。   她已经在殿上呆呆看了好久,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碧城很想抬头再看一眼苏瑾,可惜不论怎么使劲儿,身体都不能动弹太多。到最后,她只能稍稍扭了扭头,望向殿上。   昏暗的大殿。密密麻麻的人。血。燕晗江山。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终于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碧城——”   “孤不报仇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别放弃……碧城!”     就在碧城阖眼的一刹那,昏暗的殿上忽然透亮了一道刺眼的光芒!禁闭的殿门被人狠狠撞了开来! ☆、第70章 桃代李僵(上)   阴暗的殿上一瞬间被光芒所投射,在光晕中,所有人都见着一抹艳丽的红仗剑飞踏,几步掠入了殿内。在他身后,一袭白衣缓缓踏入,随之响起的还有清脆的铃铛声,继而是一队新入的禁卫。原本殿上每个人都卯足了浑身的警惕,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少老臣红了眼圈,瘫倒在了地上。   如果说在这乱局之中除却皇后本人只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那个人一定是姜梵。   姜梵并不停留,径直来到了碧城身旁,一手抚上她的口鼻,继而脸色微沉,拽起了她的手。   最终,他闭上了眼。   殿上血迹斑斑,谢则容呆滞了神色跪在皇座之前。   尹陵原本面带杀意,见着殿上这副情景一愣,惶恐的神情一瞬间替代了本来的锐利。他只愣了片刻便骤然向前急速来到皇座之前,却迟迟不敢动——   皇座上,身穿皇后朝服的碧城已经闭上了双眼,如同陷入了沉睡一般。   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的殿上静得只剩下呼吸。   尹陵轻轻搁剑缓缓跪倒在碧城身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积聚起勇气,伸出泛白发颤的指尖缓缓地触上了碧城的脸颊。然后,一点一点顺着那上面的疤痕触碰到了她的口鼻之间。   温热的躯体。   没有呼吸。   再也没有呼吸……   尹陵深吸一口气骤然提剑,直指谢则容!   冰冷的剑对着谢则容的眼一寸一寸逼近。   谢则容一动不动。   尹陵的剑尖距离他只剩半指距离,停滞。   谢则容眨了眨通红的眼,低哑着声音开了口。他说:“你以什么身份对孤执剑?”   尹陵一身红衣,安静地站立。   谢则容微微笑了,神色却好像在哭。他捂着伤口艰涩站起身来,盯着尹陵的眼一字一句道:“你没有资格。”他轻声道,“你不过是个乐官,舞殿才是你的天下。孤的皇后,还不劳你来复仇。”   “是么?”尹陵冷笑,忽而剑锋一转,就要刺下!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殿上一人出了声。   是姜梵。   尹陵冷眼回眸。   “尹陵,放下剑。”   这发展出乎所有人的医疗,每个人都在等待,所有人诧异地盯着一身白衣的姜梵徐徐来到皇座之前,一手按了尹陵举剑的手,硬生生把他的剑压制在了地上。   姜梵道:“他,不能杀。”   尹陵的拳头已经捏得泛了白:“她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姜梵低眉叹了一口气,却最终站在了谢则容身旁,从怀中掏了一瓶药,递给了谢则容。   谢则容似乎并不意外,他勾起一抹笑来,结果药瓶倒出一粒,咽下。   “大神官……”殿上老臣失声叫。   姜梵无奈的目光略过全场,他轻道:“时局已乱,强权环伺,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若是肯以大局为重,那便忘记今日之事。”   “大神官!”   “陛下若死,燕晗必乱。”   “可是大神官,谢则容是乱党!臣等绝不会让乱臣贼子为我燕晗帝王!”   姜梵皱起了眉头。   殿上陷入了僵局,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尹陵的变化。尹陵的目光只落在碧城身上,他已经悄悄地把剑放在了地上,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靠近碧城……   变故只有一瞬间。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听见反应敏捷之人一声尖叫,便见着殿上红色的身影闪了一闪——尹陵竟然抱着那生死莫名的皇后飞身到了门口!   “来人——”谢则容厉声嘶吼,却没有一个人听命。   他匆忙去追,身体却剧烈地抖了抖跪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他死死拽住一把剑支撑着站起身来想要去追赶,却眼睁睁看着殿堂的大门渐渐阖上。   “为什么!”他怒目姜梵。   姜梵却轻道:“陛下还想败楚家江山第二次?”   谢则容徐徐埋下了头。   良久,低沉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诸位臣工,燕晗生死一线,列位若是愿意并肩一战的,站到孤身后来。”   “大神官大祭司为证,若是负隅顽抗者。”   “杀。”   *   碧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许多年前的事儿。   这是反反复复的梦见,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异常清晰。   那时候宫中初雪,她穿着最厚实的棉袄,甩了唠唠叨叨的宫婢在御花园里一脚一脚踏着雪。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倒霉蛋。   说他倒霉,是因为他衣裳单薄,躺在雪地里的时候嘴唇都变成了紫色。他很白,黑发白肤,眼睫长得在苍白的脸上都留下了一抹暗影……她在原地呆呆看了一会儿,笨拙地伸出手跪在他身旁去摸他的鼻息——   无奈手太短,衣服太厚,她圆滚滚地趴在他身上,好不容易够到了他的呼吸。   活的。   不过也快冻死了。   他身上穿着轻薄的衣衫她是认识的,就在前一夜刚刚入宫的乐府舞姬们都是这样的衣裳,只是很明显他身上的并不是女装……   碧城蹲在他身旁犹豫了好久,终于咬咬牙把手里的暖炉搁在了一旁,用力拖着那个还不能称为“男人”的少年朝没雪的地方挪动。还好雪是滑溜溜的,她拖着他到了不远处的亭台中,又折了回来,把暖炉抱了回去,放在了他的肚皮上。   他很冰,长长的眼睫上还留着一点点雪。   她在周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半个宫人,无奈地看了一眼身上的狐裘小袄,狠狠心把它脱了下来,盖在了倒霉蛋身上。   北风呼啸而过。   圆滚滚的碧城成了不那么圆的。   她找着了一个避风的地方,蹲下了身子戳那个倒霉蛋的脸:“喂——你醒醒呀!”   倒霉蛋依旧没有动。   碧城冷得快要哭了,默默掀开了一丝小袄的缝隙,把自己也塞了进去,挨着他。   可是……还是好冷。不仅风冷雪冷,连倒霉蛋的身体都冷。   他再不醒来,恐怕一会儿这里冻成渣渣的就有两坨了!   做了好事的公主有点儿后悔,这后悔具体表现在她想把衣服抢回来,把暖炉也抢回来,假装没看到这颗蛋然后回去喝一碗热莲子羹,哪天有兴致了替他上柱香。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倒霉蛋光洁的下巴,狠狠心抱住了他的脖颈——送佛、送到……阿嚏——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碧城快要死心昏睡过去,那倒霉蛋忽然动了一动。   她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只见着模模糊糊的视野中,一双漆黑寂静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盯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她本来是挨着他缩着身子的,这会儿已经被抱到了他怀里,身上是她的狐裘小袄,还有暖炉。   但是……   她整个儿已经成为他的暖炉了。   活的。   太过分了。   简直该被弄死再弄死。   “给本公主跪下。”她抬起高傲的下巴,道,“松开。跪下。磕头。”   倒霉蛋眨眨眼,似乎愣了。   然后,他松开了手。   冷风嗖嗖灌进来,她几乎是立刻把脑袋埋进了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暂时……暂时不用松了,本公主赏你的。”   好冷!   于是,又被抱住了。   她在倒霉蛋怀里默默抬起头来,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问:“你是昨天晚上跳舞的人吗?”   “……嗯。”倒霉蛋出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可你是男的呀!”   倒霉蛋手抖了抖,眼睫下的阴影又增重了无数倍。他低垂下视线,低声道:“很丢人是不是?”   “……啊?”碧城歪脑袋。   倒霉蛋的手箍得更紧,眼神晦涩莫名,他咬牙道:“男人跳舞,有辱列祖列宗,不配认祖归宗是不是?”   “额……”   碧城傻了眼。她的脑袋还无法理解什么叫做列祖列宗以及认祖归宗。不过看倒霉蛋的表情,那似乎是一件很讨厌的事儿。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好好“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眨眨眼。   “可你很好看啊。”   要不是看在他好看……哦不,看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份上,她早就路过了。   为表郑重,她又假惺惺补了一句:“司舞走路都轻飘飘的,父皇老嫌我走路容易打滚。我也想学跳舞!”   显然,她的回答让倒霉蛋愣了神。他呆呆看着她的眼,忽然小心地、慢慢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是个侮辱。   碧城凶巴巴拽下他的手,伸出自己短短的手够到了他的脑袋,狠狠地摸了回来。   倒霉蛋更加出神,片刻之后,他忽然扬起了嘴角,忍无可忍似的低笑出了声。   “你是公主?”他轻道。   “当然!”碧城抬下巴。   “怎么这么软?”   “……啊?”   “你真的……想学?”   “嗯!”   “那……”倒霉蛋低头小心翼翼道,“那明日黄昏后,你去舞殿找我,我教你?”   “嗯!”   ……   ×   无数交错的记忆在冰天雪地的寒冷中化作了漫天飞雪,冷得让人连呼吸都想憋几口省点儿力气。碧城的梦也是冷飕飕的,时间久了就喘不过起来。她想抓住自己的胸口逼自己呼吸,可是临伸手却发现手臂根本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   呼吸不了,就只能闷着。   身下软绵绵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她用力拽紧了。   大雪连天,北风呼啸,暮霭茫茫,许多东西看不清,许多声音听不见。   碧城忽然烦躁起来,用力抓住身下的柔软,陡然睁开了眼睛!   一片烛光。   碧城惊慌不定,摇摇晃。晃坐起身来才发现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头发黏糊糊地贴在脸上,亵衣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她浑浑噩噩下了床来到桌边,斟了一杯茶送到了口边。   茶是凉的,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底慢慢地流淌到腹中的时候,整个身体也跟着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她总算可以看清眼前的事物:漆黑的夜,明灭的烛火,还有放着各色饰物的梳妆台,以及梳妆台上静静搁着的……   一个面甲。   碧城慌乱地去摸脸上,果然,脸上光溜溜一片,居然忘带面甲了!   还好房间里没有人,又是深夜。她拍拍胸口来到梳妆镜前,举起面甲想要戴到脸上。手却在系带的一瞬间僵滞。   ……不,不对……   她不是越歆!   一瞬间,所有的迷蒙被扫得一干二净,无数血腥的记忆席卷而来:失败的祭祀,醒来后的昏沉,三日性命,沈御医的药,昏睡的越歆和沈七,苏瑾被用刑,洛薇中刀,还有最后弥留之际的无望……   她明明已经无药可医,身死魂散,可是……   镜子里的人有着和碧城几乎一样的脸,不同的是这张脸洁白无瑕,没有一丝伤口。   这是越歆的脸。   属于十三岁的少女。   怎么会这样?   她居然……又回来了?   碧城尚且停留在惊骇之中,房门却在她身后被轻轻推开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忽然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惊讶的声音:   “你醒了?”   是沈七。   碧城茫然回头,却看见沈七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他穿着神官府最正式的衣裳,怀里抱着琴,正愣愣看着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迟疑着点了点头。却不想沈七一瞬间阴沉下脸来,道:“既然醒了,跟我走。”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沈七嫌弃道,“快走。”   “……”   碧城眼睁睁看着沈七越来越暴躁的神色,忽然记起来,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在她还是皇后碧城的时候曾经拜托过沈七,只要小越一醒来就带她离开宫闱,走得越远越好。当时她以为醒来的会是越歆本人,可是现在却并不是她原本想的那种情况。   现在离开,绝对不是上上策。   “你不想要小命了么?!”沈七的神色越发烦躁。   “我不走。”她摇头,“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沈七暴躁道,“如今时局,莫说是我了,连神官府都保不住你!”   “出了什么事?”   沈七咬牙犹豫,良久才道:“皇后生死不明,三国……以燕晗楚氏凋零为名,要陛下交出证据证明皇后尚在人世。否则就取而代之!”   碧城愣住。   她在最后弥留之际留下遗命,让宋合务必清剿谢则容余党,并且注意三国动向,原本并无疏漏。只要暂时瞒下她身死的消息,等尹陵找寻到燕喜公主就可以。究竟是为什么会走露了风声,让三国来使知道了楚氏血裔楚碧城身死的消息?   为什么?   “走吧。”沈七道,“你快收拾下,面甲别带了,反正这宫中没人见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允诺了上午更新,结果还是拖延到了现在……昨天去看病,本来以为今天直接取药就OK了,结果代煎的中药一直磨蹭到了下午才好……囧。 ☆、第71章 桃代李僵(中)   时局终于彻彻底底地乱了。   碧城在梳妆镜前看着那一张熟悉的脸,脑海中飞快地消化着沈七的话语。距离审问苏相余党已经有六日。据宫中传闻,六日之前苏相余孽当庭发难,勾结审问的臣工,几乎血洗了整个司律府……这一役死伤众多,当朝帝王谢则容腹中一剑,伤势颇重,就连皇后也在这场纷乱中受了重伤,生死不明。宫中所有的御医都被召集到了紫阙宫日夜守候,甚至大神官大祭司姜梵也在紫阙宫中整整待了三日,彻夜夜观星象。他进去时头发明明是灰白斑驳的,等到三日后出紫阙宫却已经是一头华发如雪。   宫中有人这是因为大神官竭尽了力气逆天占卜才让上苍降下惩罚,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大祭司为了救治皇后殚尽竭虑到最后一夜华发……不管是哪一种,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病危,燕晗命悬一线。   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三国使臣却忽然发难,其中以东齐国为最。东齐来使以友邦之身份证实其亲眼见着了燕晗皇族唯一的皇裔皇后碧城已经身死,要求谢则容交出她还活着的证据,否则便要以友邦之名为楚氏皇裔讨一个公道——其实,时下乱局,胜者为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你还要留着么?”烛光下,沈七抱着琴眉头紧锁。   碧城低垂着眼不作答。   沈七气得把琴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小司舞!”   碧城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迟疑地抬手摸了摸光洁细腻的脸。的确,越歆不过是小小司舞。如果“碧城”并没有死,那么此时此刻越歆最好的结果是尽快出宫,天涯海角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从此不要和这冰冷的宫闱有半点联系。可是,她不是越歆,她是楚碧城。即使身体已经不再是,她的灵魂依旧是与这燕晗天下在一起的。   这是许多年前,她在先帝的教导下一字一句发过的誓言。   即使身体已经时过境迁,她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它。   “沈七。”她轻声道,“我想留下。”   “你……”   碧城犹豫片刻,道:“沈七,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沈七脸色气得胀红,默不支声。   他这幅模样活脱脱像个受了气的包子。碧城忍不住憋笑道:“沈七小公子……”   “哼。”   “沈小七公子?”   “……”   “小沈七公子?”   “……你!”沈七忽的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有话直说!念……念什么念!”   这就是跳脚了。   碧城瘪瘪嘴,微笑道:“沈七,我想留在这里有我苦衷,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与你仔细讲,你我自小相识,可曾见过我做过多少鲁莽的事情?”   “哼。”   碧城收敛了神色,轻声道:“我只愿燕晗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国泰民安,未来几日你可能会发现让你诧异之事,我恳请你为了天下黎明保持沉默,可不可以?”   沈七稍稍变了脸色,问:“你藏了什么秘密?”   碧城却望向了外头的月光。良久,她才低道:“是啊。”   她藏了一个秘密。   可事到如今,这个秘密已经瞒不下去了。如果她继续隐瞒,祸连的会是这燕晗江山。   ×   一夜,在屋外的沈七的琴声中度过。碧城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床榻,静谧而又安详。她抱着被褥在床上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享受胳膊和腿脚都能毫无顾忌自由行动的感觉,等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才勉强披上了衣裳下了床,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后又犹豫片刻,戴上了那个面甲。   假如“碧城”还活着,那她还是可以继续做越歆的。   只要她还活着。   屋外阳光灿烂,与之相反的是乐府中人人都愁眉苦脸没有一丝笑意。她在府中行走了好几圈,最终去往了舞殿,却不想偌大一个舞殿居然冷冷清清没有半个人影。   一圈下来,她终于逮着了一个司舞问:“尹大人呢?”   司舞一愣,叹息:“谁知道呢,尹大人已经生死不明很久了……”   “生死不明?!”   “是啊。”司舞叹道,“六日前他自宫外回来就匆匆去了神官府,后来就再也没有回过乐府。这几日步姨都急坏了,可是他却……”   “一点消息都没有?”   司舞摇了摇头,默默走开了。   碧城却僵在了当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在这一场变故中,尹陵是她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也是她托付最多之人,他怎么会失踪?   乐府没有头绪,碧城就只能去紫阙宫。她特地去把神官府的衣裳翻了出来穿在了身上,原本想进出紫阙宫稍微顺畅一些,却部想还没有靠近,就被一柄明亮的剑挡在了紫阙宫外。   执剑的禁卫面色如冰:“宫闱禁地,闲人莫入!”   碧城踉跄退了一步,抬眼冷道:“我是大祭司门下。”   却不想禁卫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他道:“陛下与大祭司都曾下令,紫阙宫决不许任何人进入,包括神官府子弟!你,还不快退下!”   话音刚落,剑已压下。   碧城狼狈地退了好几步,捏紧了拳头却最终没有开口。   她现在是越歆,朝凤乐府一介小小的司舞。   在这宫闱之中,许多的牵绊和困局其实都是源于一个身份。她早就知晓这一点,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感知过。当她还是碧城的时候,尚能够以皇后之尊与燕晗嫡血来与谢则容一较高下,可是如今她却连紫阙宫的宫门都靠近不了,只因为她已经不是碧城,而是越歆。之前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却都成了困局。   她能见到的,能问道的,能看到的,能接触到的,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事情又乱成了一团。   怎么办?   她站在门口迟疑,忽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远而近渐渐靠近。那是一抹白,在朝阳下青铜色的面甲散发着一丝微光。他明明已经走得极近,却没有一丝脚步声。   姜梵!   “拜见大神官。”守在门口的禁卫齐刷刷跪倒在了地上。   姜梵终于走到了紫阙宫前,却在看到碧城的一瞬间略微迟缓了脚步。他像是不敢置信似的加快了脚步来到她身前,缓缓伸手触上她的额头。   “师父。”碧城低了头,小声念。   姜梵久久地沉默,精妙繁杂的权杖忽的一击击在了地上,一声长叹在碧城的脑袋上响起:“上苍庇佑——”   “师父……”   碧城仰起头看他的脸,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头发真的已经全部变成了雪白。她还记得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是四年前,他虽带着面甲,却明显是二十几的年轻人,可是如今短短四年时间,他却已经是一头青丝换了白发。   “师父,你的头发……”   姜梵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一泻而下的白发,摇摇头轻道:“无碍。”   “你生病了吗?”   姜梵摇头道:“称不上是病,只是……”他似乎是在构想措辞,良久才道,“只是,天意不可违。”   天意不可违。   碧城细细揣摩着这一句话,却发现姜梵的眼中噙着少有的一丝无奈。   这让她更加迷茫:在这茫茫浮世之中,居然还有让姜梵无可奈何的事情吗?   她就这样在紫阙宫的门口静静站在姜梵身旁。   姜梵也在看着她,隔着一张青铜的面甲,他的神色藏在面甲下头并不容易发现,只是他的手却悄然绕到了她的身后,引着她换了个方向面向紫阙宫。他低哑着声音轻喃:“你可想好了?”   “嗯?”   姜梵轻叹:“冥冥之中天意如此,生命之为珍贵,为师……本不该强求。也许天意定数以越歆之生命来慰藉你往日种种苦楚,只是今日你若入此门,却是再也不能后悔了。为师想问你一句,你可想好了?”   姜梵的声音低柔而温煦,如同清泉、轻风。   碧城忽然明白了姜梵的话中意。他是在问,她有没有想好彻底放弃简简单单做越歆的机会。   她用力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朝他道:“我不后悔。”   脱胎换骨绝不是逃避责任的理由。她是楚碧城,就要担起这一份责任。   姜梵定定扛着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道:“得公主如你,乃是我燕晗万民之福。”   紫阙宫宫门终于缓缓地打开。   碧城站在紫阙宫门口身体僵硬,一种类似害怕却又并非害怕的情绪笼盖在她身上每一处。她心虚地靠近姜梵,用力拽紧了他的一抹衣摆才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她并不是个合格的公主,幼年时嚣张跋扈,少年时追着将军跑,成年后引狼入室错送江山,害怕绝望时就跳塔……她不过是想把这些错误拗正过来。这是责任。并非牺牲,而是偿还。   “走吧。去见他。”姜梵道。   见他。   这个他是谁,姜梵和碧城都心知肚明。没有人期待它,却被这时局一步一步逼到这样的境地。   只是,那又如何呢?   该来的事情,总会来到。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一章,大家舒缓下,喘个气,下章继续主线剧情……最近是不是调太高了?大家看得累吗囧? ☆、第72章 桃代李僵(下)   走吧,去见他。   碧城跟着姜梵踏入紫阙宫的时候,太阳正努力地爬到半空中。她在日晕的光芒下眯着眼睛跟在姜梵身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在之前,她还是这儿的主人,如今却要靠人引领着才能进入,不得不说,这就是皇权天下。   紫阙宫里静悄悄一片,与外头森严的把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偌大一个宫苑竟然没有一个宫人和宫婢。   姜梵缓步走进了皇后寝宫,碧城在门口稍稍迟疑,终于还是咬咬牙一步踏了进去——皇后寝宫里所有的窗户都紧掩,整个房间安静如死地,只有一人坐在殿中,像是一座早就腐朽风化的雕像。那是……谢则容。   碧城诧异地停滞了脚步,远远打量他:他极瘦,面容如枯槁,身上一件雪白的亵衣衬托得他更加面色苍白。他坐在案前,整个人有一半是埋在暗影里的,即使听见了声响也不过略略抬起了头探望一眼。又是沉默。   这样的谢则容碧城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说每个人之所以给人以活着的感觉是赖于眼眸中的神采,此刻的谢则容唯一欠缺的就是这个东西。   “陛下。”姜梵上前。   谢则容却只是略微抬了抬头,没有只言片语。   姜梵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他道:“逝者已矣,还望陛下珍重,以国事为重。”   谢则容终于抬了头,眼中闪过的却是愤怒。他道:“还没有确论,她只是……只是被劫持。”   姜梵道:“那日殿上我探过她脉息,她确实已经故去。”   “御医还没到。”   “陛下这却是何苦?”   “御医并没有把过脉细。”谢则容的神色已经可以称作狠戾,他道,“孤敬你是国师,护我燕晗国运,可如果你再这样妖言惑众,孤……”   姜梵在原地摇了摇头,低叹:“当日祭塔之下,御医都道公主已亡故,我却并不以为然,强留下了她一条性命。可如今却是真的回天无术了,陛下出身沙场,难道不知当年施在公主身上刑罚留下旧伤已经让她不剩十年寿命了么?昏睡四年,强行召回魂魄又失败。三日,已是极限。”   “住口……”   “我本神官,奉天命守燕晗千年太平,照理并不该插手过多楚氏皇族之事。”   “那便回你的神官府去!”   姜梵微阖眼,轻道:“陛下,三国野心已然昭然若揭,如今他们口口声声要皇后亲临。我担心皇后死讯已经走漏风声,支撑不了多少时日。”   “住口!”   谢则容忽的站起身来,像是要发怒却倏地捂住了胸口。   “她只是被挟持!”他冷笑着喘息,眼神却凌厉起来死死盯着姜梵,“楚氏敬神官府如神明,孤却不介意成为燕晗首个斩杀神官的帝王!孤说道……做到!”   他一手撑着桌椅,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剧烈的呼吸如同被撕裂的纸张发出的声响。雪白的衣衫上渐渐晕染开来一朵艳丽的血色花朵。   碧城愣愣看着,忽然记起来他其实身上是带伤的。那一日在殿上她撑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想要除去他没有成功,却原来终究还是留下些印记的。   谢则容的手脚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怒极攻心,还是因为撕裂了伤口。他如同一只困兽,守着自家的尺寸之地狼狈嘶吼企图以声势夺人。可惜,他遇上的是姜梵。   姜梵没有丝毫畏惧,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叹息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句话,结结实实地踩中了谢则容的痛脚。他急促的呼吸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捂着胸口的手用力掐进了衣锦中,之前所有的暴戾在一瞬间被抽空。一干二净。分毫未剩。   “你滚。”最后,他吃力地挤出的只有两个字。   姜梵摇了摇头,目光掠向碧城。   碧城冷眼看着谢则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面甲。真的要在这时候摘下吗?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   她正彷徨,侧殿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仓惶的声音!   “陛下——”   “陛下——大事不好了!”   片刻后,一个神情狼狈的宫人连滚带爬进入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垫前,浑身战栗道:“陛下……三国使臣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鼓动得满朝的大臣齐聚议事殿!他们……他们说陛下谋害……谋害……皇后!说皇后已经……要陛下交出皇后!”   三国使臣,和满朝文武?!   碧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剧烈地跳跃起来。能让满朝文武和三国使臣联合在一起的只有可能是“碧城”的死讯。依照谢则容的个性,如果他还能在这位置上继续待着证明六日前他已经摆平了殿上那些口舌,那碧城身死的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的风声?   “更衣。”良久,谢则容冷厉的声音响起。   跪在地上的宫人哆哆嗦嗦站起身来,从内殿取了谢则容的帝王朝服小心翼翼地替他披上了。黑色的盘龙帝服把白色的亵衣上的血迹遮得一丝不漏。   转眼间,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往而不胜的天生帝王。   谢则容的身影消失在紫阙宫宫门口后,碧城悄悄抬头看了姜梵一眼,却发现姜梵也在看她。   姜梵道:“为师终究不是圣人。”他轻声低语,“所以,为师还想再私心问你一遍,你如若此时出宫,便可安稳一世,你真愿意重新踏入这一局乱棋?愿意暂且放下仇恨去助他一把?”   碧城摇摇头。片刻之后又点头。   “愿意,还是不愿?”   “并非愿不愿意。”碧城低道,“无关楚姓,无关仇恨,只是偿还。”   “哦?”   “如果不是我跳塔,燕晗不会遭此大劫。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尽量去弥补,死后也无憾。”   “死后无憾么……”   姜梵的目光仁厚温存,他的手落在了碧城的耳后,稍稍拨弄解下了她的面甲。   他说:“为师很高兴,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长大成人,独当一面。”   “师父……”   “去换上本属于你的衣裳吧,吾徒碧城。”   他让开几步,缓缓低垂下权杖,做了个“请”的姿势。碧城顺着他权杖的方向看去,见到的是紫阙宫内寝的床榻上,那一件皇后朝服。   的确,那本来就是她的衣裳。她的责任。   *   碧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穿上这一身燕晗最尊贵的皇后朝服,也不敢设想过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结合方式。镜子里的越歆不过十三,比“碧城”要足足小七岁的年龄。不过也许是天意,“碧城”在床上安睡这四年长相并没有多少变化,而且,这朝中真正仔细看过“碧城”模样的人几乎没有。只要稍稍施加脂粉让越歆的脸看上去老成一点点,其实要蒙混过关并不是难事。   除了那道疤。   那几乎是碧城和越歆唯一的区别。   好在,她在朝凤乐府四年,学到的不仅仅是舞艺,还有梳妆上妆的技巧。她给十三岁的“碧城”梳了个蓬松恣意的发髻,让鬓边的发丝自由垂落,正好遮住了那本该是疤痕的地方。保险起见,临出门她还带了一顶宫中女子用来遮阳的轻纱帽儿。   忙碌完毕这一切已经是一刻钟后,她跟在姜梵身后出紫阙宫,在宫门口停下脚步回眸扫过禁卫们的脸。   禁卫们惊愕地相互看了看,忽的尽数跪在了地上齐声道:“皇后安康——”   碧城在轻纱帽儿下微微勾起了嘴角,道:“平身。”   从紫阙宫到议事殿又要一刻钟。   一刻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江山,国土,甚至是只有一次的生命。   姜梵并不适宜出现在眼下的场合,所以他在半道就停下了脚步,碧城一人去了议事殿。临到议事殿门口,她见着森严的把守忽的改了主意,从侧殿绕了距离到了之前前朝的太后垂帘听政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观望的好地方,隔着一个屏风,碧城可以清楚地看到谢则容孑然一身站在殿上,在他身旁跪了一地的文武臣子,与他对立站着的是已经见过好几次的三国使臣,这显然是三股不同的势力,在这三股势力周围是手执刀刃的禁卫。   殿上是一片寂静。   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彰显着场面之僵硬。   许久,跪在地上的一个年迈大臣终于出了声。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头,沉声道:“陛下,听闻皇后重伤,老臣自是相信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只是这数年来朝中已有诸多猜忌,前一次苏贼谋逆之时又诬赖陛下数项罪名尚未解释清楚,幸得老天眷佑,皇后病情好转……只是近日宫中有不少传言,说见到有人挟持皇后离去,还有传闻说皇后已经……为我燕晗长治久安,还请陛下请皇后出来,以稳超纲啊!”   谢则容冷笑:“诸位这是要步苏相后尘?”   殿上臣子纷纷变了脸色,跪在地上发抖道:“陛下!臣等也不过是为了江山社稷……”   “谢将军这话似乎不对呀。”一片嗡嗡声中,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来,他道,“我等并非恣意闹事,不过听说六天之前陛下在审问苏相的时候错杀皇后,为掩人耳目还屠杀了一同听审的大臣。陛下这是做贼心虚么?”   谢则容冷睨一眼说话的人,淡道:“孤倒不知,我燕晗内务要有劳东齐来插手。”   东齐使臣讪笑:“不敢!不过东齐前身朱墨便与燕晗素来交好,燕晗有难,唇亡齿寒,不让乱臣贼子为祸苍生本就不分你我,不是么,谢将军?”   殿上臣子又磕头:“陛下,请将皇后请出来吧!也堵了这些人的口!”   场面似乎又陷入了焦灼。   碧城躲在屏风后面看着谢则容一个人桀骜的背影,忽然有些好奇,假如她真正地死在了六天之前,那他应该如何收场呢?狡兔三窟,谢则容向来喜欢做在后的黄雀,这一次会不会还有后招?   她本来已经踏出一步,又缩了回去。   “陛下——”   “求陛下以江山为重——”   “陛下,皇后她究竟如何?”   “陛下,事已至此,陛下……”   “你们不用求了!”东齐国使臣冷笑,“六日之前,我可是与其余几位大臣亲眼所见,你们的皇后被那个姓尹的乐官抱走了!我倒有心想拦,守卫与他苦战许久终于捡了一丝缝隙,已经验明你们的皇后已经气绝!你们别傻跪着杀人凶手,就不怕楚家冤鬼来哭命么?”   “来人!”谢则容阴沉下脸色,“辱及先帝,恶语咒及皇后,杀。”   殿上禁卫的刀剑齐齐出鞘,一片银光。   可东齐来使却不急不躁。他冷笑道:“谢将军切勿慌张,请容我再说一句。”   “动手。”谢则容道。   “我东齐十万大军已在边疆!”东齐使臣忽的扬声冷喝,“谢将军可考虑清楚了?!我若死,黄昏时分东齐大军即可入燕晗国界!为楚氏皇族肃清逆党!”   “然后呢?”   “楚氏一族皇嗣已绝,自然是我东齐皇族取而代之,帮助燕晗度过难关。”   “住手。”谢则容咬牙。   禁卫相互看了看,收刀。   东齐使臣的很轻放松下来,他笑道:“谢将军倒是识时务。”   “你……无耻!!”殿上老臣气得胡子发抖,“我燕晗国事何事容你外人插手?!”   谁知东齐使臣不以为然:“谁让你们的皇帝杀了皇裔?我东齐也不过是能者多劳。”   “你……”老臣忽的朝谢则容重重磕头,“陛下,若是皇后真的还在,求陛下……”   谢则容的鬓边发丝已经尽数被汗水濡湿,脸色已然惨白如纸。他靠在殿内的柱上,握紧成拳的手似乎是想去摸伤口,临抬手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久久的沉默。   他道:“碧城她……”   “本宫如何,就不劳三位远客惦念了。” ☆、第73章 真假皇后   本宫如何,就不劳三位远客惦念了。   寂静的议事殿上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越的声音,让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有短暂的停歇。然后,所有人都看到殿上垂帘的后面,一个瘦削小巧的戴着轻纱帽的女子身影站在那儿。话音刚刚落下,她伸出手把珠帘拨开了些,露出了半个身形。   朝堂上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东齐国使臣傻了眼,沉默了片刻忽道,“你是谁,”   东齐国来使把每个人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耳朵仔细听着,恨不得把眼睛也挖出来去凑近那个身影好好看一看,生怕错过一丝蛛丝马迹。   然后,那个珠帘后面的女子笑了起来。   她道,“在我燕晗国殿上,你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来问本宫是谁?”   东齐来使脸色一变,昂首挺胸:“燕晗皇后已经香消玉殒,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是么?”   那身影低笑一声,彻底从珠帘后头走了出来。外头阳光灿烂,连同殿内也明亮异常,她身上的皇后朝服上的金线被光亮投射得华贵无比,天生皇家威仪毕露无遗。   区区一层轻纱,其实并不能遮盖多少容颜的。殿上片刻的安静之后,已经有眼尖的老臣认出了她,失声叫道:“皇后……是皇后啊!”   “皇后来了!”   “皇后安然!”   “上苍保佑我燕晗啊……”   “皇后——!”   碧城站在皇座旁俯瞰殿下,唇边绽放了一丝笑容。在这世上明明已经没有皇后碧城了,只是老天爷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弥补了所有人。   殿上的燕晗臣工每个都是雀跃的,除了谢则容。   他已经彻底僵直了身体,像是一把硬折的弓,几乎要瞪裂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眸色没有一丁点光芒。就像是一个瞎子。   东齐使者的终于漏了怯,他神色复杂地回眸看了一眼谢则容,只是片刻就又勾起了嘴角。   他道:“看来连谢将军都不信你是真的皇后,如果你是,何不摘下面纱呢?你说是不是,谢将军?”   碧城顺着他的视线又朝谢则容望去,才发现他的拳头已经捏得泛了白。墨锦质地的帝袍有一片粘连在了胸口,看不出眼色,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头的湿润。   那应该是血。   碧城扫视了一圈殿上臣工:“诸位觉得本宫可有需要摘面纱?”   老臣们面面相觑,最后摇头。区区邻国使者,有何资格对燕晗皇族说验就验?   碧城朝东齐使臣微微一笑:“看来,本宫不能如你所愿了。不过东齐先是联合苏相替本宫‘平乱’,后又担心本宫安危齐聚议事殿,此等情意,本宫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的。”   “燕晗东齐本是友邦,唇齿相依,自当守望相助。”   “是么?”碧城冷笑,“来人,送这位守望相助的友邦客人去与他十万大军汇合吧。滚。”   “住手!”   “守望相助的客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自然是拜别皇后——”   东齐的使臣低垂□体,像是要行一个奇怪的礼节,却在低垂电身体的一瞬间忽的移动了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步跨越点上台阶直直地朝碧城跃去!   没有一个人料到东齐的使者会武。   而碧城身边根本没有守卫!   他几乎是一瞬间到了碧城的身旁,忽的伸手拽住了她面前的轻纱顺势一个翻滚掀开了纱帽!   使臣落到了地上,禁卫终于反应过来,一片刀光架上他的脖颈。他却不慌不忙,甚至还调整了□体的弧度去看碧城的脸——然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带着纱帽的女子真的是燕晗的当朝皇后。   碧城被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了几步,险险站定了才缓缓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看到了东齐使者面如死灰的脸。   她冷笑:“如何?还需要再验证么?”   东齐使者颤抖道:“两国交兵,不……不斩来使,我不过、不过……”   “是么?”碧城低眉轻笑道,“本宫没有见到什么来使,东齐来使已经因为当堂污蔑燕晗皇室而被驱逐回国,不知其余几位大人可有见着?”   其余两国大臣面面相觑,最终抱拳行礼:“臣等只见到东齐使臣已经在方才被赶出宫了。”   东齐使臣咬牙,却最终望向了碧城:“皇后天子血脉,难道不讲道义?”   “讲啊。”碧城淡道。   “那请皇后放臣回东齐……”   “不过没人知道的时候,本宫一般不讲。”   “你……”   “来人。”碧城冷下脸来,“看押,择日候审。”   禁卫收了刀,把叫嚷着要回东齐的使者强行拽下了议事殿,殿上终于又回复了平静。其余两国使臣脸上的神情有些紧张,却也还算坦荡。碧城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离开议事殿,又安抚了殿上的老臣们,很快地,偌大一个议事殿上已经只剩下谢则容与她两个人。   碧城冷眼看着依旧像是失了魂魄一样的谢则容,犹豫着该不该自顾自离开。对于谢则容,她不可能像六天前一样不管不顾举刀只想要他的性命。如今尹陵失踪,燕喜公主尚且没有下落,东齐十万大军压境,燕晗短期内绝对不能露出乱局被东齐逮着了痛脚。   所以,这个人哪怕她再如鲠在喉,也必须忍一时。   只要找到皇位继承人,他便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   “碧城……”   就在碧城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她的脚步微微停滞,却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只是还没有走几步,肩膀却被一阵巨大的力量掰了回去!   “你果然没死……果然……”   肩膀被谢则容用力地拽在了手里,她痛得脊背都出了汗,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对上了谢则容闪动着异样光芒的眼眸。   他的手在战栗,眼神也是,盯着她的脸的神态像是盯着一堆泡沫。   “碧城……”   他喃喃着,却只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字,再没有别的话语。   “陛下认错人了。”碧城想了想,轻道。   “你……是如何脱困的?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找御医,不、找神官……孤去请人传神官入宫!来人、来人——”   “陛下!”碧城冷声打断他,“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皇后。”   “碧城……”   谢则容手上的力道极大,碧城甚至依稀可以听见骨头关节被蹂躏发出的微妙的声响。她用力掰动他的手指无果,咬咬牙举起手撩开了鬓边的发丝,把整张脸完整地露了出来。   谢则容一愣,缓缓地松开了手,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最后化作了一片冰寒。   他说:“你是谁?”   碧城略略思索,还没有开口,脖颈就被谢则容冰凉的手扣住。   “你是谁,冒充皇后有什么目的,受何人指使,碧城现在何处?!”他凛冽道,“孤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手并不紧,碧城还可以勉强呼吸。她冷眼看着俨然是强弩之末的谢则容,忽然伸手用力一推——谢则容脸色陡然惨白,重重跪在了地上用力捂住了伤口喘息。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为的是燕晗江山不落入外族之手。”   “碧城现在如何,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早就死了,你何必自欺欺人?”   “至于我,”她轻喘一口气,眯眼淡道,“我叫越歆。”   “不……”谢则容挣扎着站起了身,“你是她,她还活着,你一定是用了什么方法去除了脸上的疤痕……”   这可真是不像谢则容了。   碧城把之前一直压着的声音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朝着他露出了个明媚的笑容来。   “陛下真的不仔细看看我吗?”她以原本清亮的声音道,“我才十三,朝臣是因为本身就没有见过几次皇后再加上这一身妆容所以认不出来,陛下难道分不出十三岁与二十岁的区别?”   谢则容僵住。   碧城轻声道:“陛下,自欺欺人并不好呀。”   谢则容眼底最后一丝光芒终于破灭。   事已至此,再在这议事殿上与他纠结已经没有意义。碧城只在殿上停留了片刻便马不停蹄出了议事殿直赴乐府。   冒名顶替这种事情就像是泡沫,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功亏一篑。她必须趁着这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把之前没能完成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尹陵……如果尹陵真的失踪了,她不信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尹陵虽然玩世不恭,却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失踪之前是在追查燕喜公主的下落,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他会离开,一定是已经查到了什么线索。   乐府中,闲杂人等已经被预先清理干净,步姨早早站在乐府门口等候着,见着碧城,她的脸上微微有些诧异,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皇后安康。”   “尹陵还没有回来?”   “回皇后,尹大人的确还没有回来。”   “带我去看看他的住处。”   “是。”   碧城跟着步姨去往尹陵的房间,心跳有些纷乱。   尹陵平日里深居简出,她与尹陵相识多年,其实还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他的房间。   这一次,还是第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参观蝴蝶房间会幻灭莫…… ☆、第74章 西昭太子(上)   房门被步姨轻轻推开,碧城好奇地朝里头张望。在这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踏入过尹陵的地盘,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尹陵的房间,却足以让她呆上好久:   她原本以为,依照尹陵那种喜欢铺张的个性,他的房间应该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才是,却没有料到偌大一个房间居然简陋得毫无装饰,空荡荡的房间里连一张桌椅都没有,只有一张床榻,榻上一张琴,如此而已。   碧城不由回头问:“尹陵真的住在这里?”   步姨笑了,道:“尹大人住处向来简洁,让皇后见笑了。”   碧城皱眉在房间里打转儿,这房间何止是简洁,简直堪称简陋了。她在房间里兜兜转转许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里头唯一的柜子,柜子里只有三两件尹陵日常穿着的衣裳,还有一叠书信。她犹豫着取了一封,却发现里头根本就没有信笺。那真的是空壳。除却这些,这空荡荡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尹陵,他究竟去了哪里?   一个司乐连琴都能舍,究竟是离开得有多急?   半盏茶的功夫,尹陵的房间已经彻底被碧城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她愁眉想离开,不经意抬头却发现房间里唯一的柜子上有一个深色的木匣子静静躺在那儿。   那是——   碧城只是略微迟疑了会儿,便踮着脚尖去触碰那个木匣。她个子不高,房间里又没有半点可以垫脚的物件,她在原地历经艰难终于触碰到了木匣的边角,殊不知那木匣要比她想象中轻很多,她刚刚一用力,木匣便从柜子上翻了下来!   无数雪白飘散在明亮的房间里,纷纷如落雪。   木匣落地,碎成了好几块。   碧城茫然看着满天飘散的纸片,呆愣了会儿才拾起一张纸扫了一眼:纸上画着一个女孩,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狐裘袄,圆滚滚的手支着圆滚滚的下巴,百无聊赖趴在树下看蝴蝶。   这是什么?   碧城狐疑地又捡起一张:这一次还是那女孩,只不过她明显长高了一些,身体不再那么圆润,下巴终于露出了一些尖尖的弧度,她眯着眼把玩着一只黑色|猫儿(这都要和谐我囧,到底是谁更不纯洁!),又是一副闲得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   第三张,少女已经有十三四模样,她正襟危坐在高座之上,华贵的衣裳显然是朝服,身姿倒是仪态堂堂,只是那双眼却显然在放空状态……她在溜神,很显然。   第四张,少女已经瘦得脱了人性,眼神也全然不同。她身穿朝凤嫁衣,静静看着天。   碧城愣愣看着画中人,许久才低垂了手。   事到如今,若她再认不出来这画中人是谁,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是她。   或者说,是楚碧城。当年的楚碧城。   从小到大,各种神态各种模样,积聚了满满一箱的楚碧城。   碧城缓缓蹲下了身去捡地上的白纸,一张又一张,心中那一点点奇异的感觉渐渐蔓延到指尖。   如果说之前尹陵的表白带给她的只有如冬雷雨雪般的震撼,那么此时此刻每一卷画便像是攀爬过断壁残垣的夕颜花,每一张画连接成蜿蜒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环绕过破碎的城墙,每到一处便悄然开一点花。一朵连成一片,一片汇成一城,一城开成海洋。   这便是尹陵。   如此心意,如此执念。   夫复何求?   碧城蹲在地上把那些画卷收拢,却发现盒子破了。她抱着画卷踟蹰,最终把它们带到了紫阙宫。却不想,在紫阙宫中早有一人坐在正殿之中,俨然一副等她归来的模样。   谢则容。   碧城脚步迟疑,原本想赶在他发现之前离开紫阙宫,却不想才转过身就被两个禁卫的身影挡住了去路。他们跪在地上抱拳行礼,却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反而趁着她迟疑的功夫把殿门慢慢阖上了。   她无奈转身,却对上了谢则容幽深的眼。   他道:“你方才去了哪儿?”   “乐府。”   “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碧城勾勾嘴角,“我本来就是司舞,去乐府不是再寻常不过么?”   谢则容冷道:“孤不想与你兜圈子,你若配合,孤可留下你一命,若不然……”   碧城不再说话,她细细看着谢则容的脸,试图去验证心里的猜想——果然,他在心虚。她虽然一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却已经是这世上不多的最靠近他的人。谢则容为人老谋深算,不论何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而如今他却横眉竖目,眼中杀气毕现……反而说明他并没有把握。   很显然,这个世上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这一点超出了他的计算范围,让他迷茫了。   “陛下不必怀疑我。”   “哦?”   碧城淡道:“我若不摘面甲,东齐十万大军压境你还是必死无疑。何苦我来算计?”   “越歆!”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名字。”   “你想要告诉孤的只有这个?”   “是。与其怀疑我不安好心,陛下倒不如潜心研究如何应付贼心不死的东齐。”   “孤并不怀疑这一点。”好久,谢则容低道,“因为孤已经找到了碧城的下落。”   什么……?!   碧城一惊,诧异抬头,却见到谢则容冷若冰霜的脸上缓缓绽放开了一丝笑容。   ……怎么会?   她心思纷乱,自然没有注意到谢则容落在她身上的探究的目光。   “你手上的是什么?”忽然,谢则容开了口。   碧城警觉缩手,却为时已晚,手里的那卷纸张已经被谢则容夺了过去。谢则容原本眼角眉梢噙着一丝笑意,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纸张上时却渐渐收敛。他一张张翻阅,脸上的阴霾越渐越深,到最后已经阴沉如同骤雨前的阴云天空。   “尹陵。”他道。   碧城沉默,冷眼旁观。   “倒是英雄气短。”谢则容冷笑出声,“你果然与他有干系。”   碧城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答:“我本就是朝凤乐府出身,自然与尹陵休戚相关。你查了那么久,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谢则容黑了脸。   碧城盯着他的手,想着这些画拿回来的可能性估计是渺茫了。画在谢则容手里,厚厚的一叠,被他泛白的指尖攥得起了褶皱。她有些心疼,却也明白这时候不能触及他的底线,一时间脑海中浮现无数念头,最后却只挤出一句:“那是尹陵的画,你,能不能还给我?”   谢则容微微挑眉:“你倒颇为在意尹陵。”   碧城大大方方坦白:“是啊。”   谢则容道:“可这画上画的是孤的皇后。你说,孤该不该还给他呢?”   “皇后已经不在这世上。”   “住口!”   “她的的确确死了。”碧城冷笑,“死了的人,永远不可能活过来。”   ×   夜晚终于来临。碧城终究是没能顺利拿回那些画,谢则容的伤口出了血,离开紫阙宫的时候是靠御医搀扶的。看着那殷红的血渐渐在他的衣衫上晕染成花,她却有些迷茫。如今着局面她与谢则容算是僵局,谢则容的罪行捏在她手中,她也有把柄落在谢则容手里。只是这样的僵局真的能维持吗?   若是之前的努力付出皆是一场空,那显然不是个好结果。   谢则容就像是狮子,他如今受伤,也许这所有的弱势不过是为了让她掉以轻心,一旦等他部署好一切,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时候整个局面会一瞬间扭转……她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一夜,在辗转中渡过。   第二日,先锋营探子来报,东齐十万大军并未进犯燕晗国土,他们在距离两国交界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这已经可以算作好消息了。起码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碧城坐在殿上听着年轻的少将军禀报完东齐近况,偷偷看了谢则容一眼,发现他似乎在走神。   “陛下……”少将军迟疑道,“除了东齐……”   “如何?”碧城出了声。   少将军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道:“启禀皇后,我军前探在边境之处除了打探到东齐消息,还带回些不相干的消息。但微臣以为东齐并未进犯可能与此事有关。”   “讲。”   “是。”少将军抱拳道,“西昭、东齐与我燕晗素来有三国鼎立之势,前些时日西昭太子不幸病殁,西昭皇帝垂垂老矣,故而这一次东齐胆敢贸然行动,仗的就是西昭与我燕晗皆有动乱之象。不过探子回报说,西昭几日之前新立太子,册封大典就在昨日。微臣猜想,这或许是东齐停滞的原因。”   “新立太子?”   “是,微臣也听说西昭皇帝只有一脉皇子,只是册立太子却已经是昭告天下的事情,就是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新太子。”   碧城微皱眉,陷入沉思。   西昭、燕晗、东齐关系向来复杂,如今东齐兵强马壮,西昭又新立太子回归太平,只有燕晗……还是乱作一团,为帝的是逆贼,楚姓的皇后还是个冒牌货,所有的事情都在微妙的平衡中,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再探,查出新太子生平。”殿上忽然响起谢则容的声音。   “是!”   碧城正欲开口,却忽然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个宫人慌慌张张跑上殿来,仓惶跪地道:   “陛下!不好了!大神官……大神官危在旦夕!”   什么?! ☆、第75章 西昭太子(中) 大神官危在旦夕! “大神官如何?”谢则容问。(百度搜索 更新更快..) 宫人急急道:“大神官今晨吐了血,像是得了什么隐疾,神官府中弟子寻来御医却被大祭司拦在门外……” 重病?! 朝堂上所有人皆是一愣,窃窃私语声一时间掩盖住了许多人忍不住倒吸一口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各色的目光纵横交错,除了震惊之外另一种目光只剩下惊恐。 是的。惊恐。 碧城在最初的一阵慌乱之后安静下来看着惊惶失措的朝野众臣,陷入了沉思。如果说在燕晗还有一样事情是比皇位易主更加能够动摇民心的,那便只可能是神官。她上一世对朝野了解并不多,对神官府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在她的印象中,大祭司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除却每一任神官大约十数年便会更迭一次,疾病与灾祸几乎与大祭司并无关联。姜梵他怎会得病呢? 她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则容,谢则容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道:“来人,准备车马去神官府,立刻。” 碧城松了一口气,心上的石头却压得更紧。 谢则容道:“别担心,他身受天命,吉人自有天相。” x 神官府就坐落在帝都郊外的山脚下,从宫里出发的车马不消一个时辰便可抵达。碧城坐在马车之中心急如焚看着车外绵延的山川,还有匆匆略过的树影,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遥遥见着了在一片莹然的绿意尽头有一方白墙灰瓦的院落。 碧城没有察觉的是,就在她焦虑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的时候,身穿帝服的谢则容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审视,从发梢到捏紧的拳头都没有放过。他眸色原本阴沉无比,只是这一路下来却渐渐舒缓了许多,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马车忽的一个踉跄,坐在窗边的碧城一时失去平衡差点撞到脑袋,他倏地伸出了手,却又强行压下,随即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恼怒。 一路的沉默。 神官府终于近在眼前,马车缓缓地靠停。swisen.com神官府的大门仿佛早有预知一样分毫不差地敞开,片刻后,大门里头走出来一列身穿白衣、梳着道家发髻的少年。他们朝碧城与谢则容稍稍颔首,也不行礼,便自顾自地朝里走。 碧城心中焦急,迈开了脚步朝府内跑。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后朝服,金红色的花纹在阳光下飘散开来,像是宣纸上晕染的墨。 谢则容并没有马上跟上,他安静地看着她奔跑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神官府的大门内,他才低声问身旁宫人:“如果熟悉一人日常,有没有可能培养出一个行为举止完全一样之人?” 宫人问:“陛下是说长相个性和声音吗?像军中培养细作一样?” “不是声音,而是……”谢则容思索了片刻才道,“笑起来的模样,害怕的模样,慌乱的时候,个性倒是不同……” 宫人抓挠挠腮:“奴婢只听说军中培养细作,先是要修正其容貌,而后练习声音,最后才是神态举止,神态举止学倒是能学,只是若是长相与声音都不一样,何必学神态呢?” “何必学……” 谢则容低眉沉思,眉头却锁得更紧。少顷,他默默跟了上去。 神官府中是绵延不尽的竹林,山下露水浓重,无数竹叶叶尖上留着几滴露珠,林间小径是以青石铺砌,大约是雾重而行人少,青石台阶结满了青苔,不知名的草儿杂乱地从缝隙中滋长,只留了中间一线白供人踩踏。 碧城焦急的心被这漫长的青石道消磨成了钝钝的焦躁,终于,一扇巍峨的门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那是一个石砌的宫苑,巨大的白石雕琢出繁杂的图腾,巍峨的殿堂比朝堂中的议事殿还要高耸数倍,置身其中只让人觉得空旷而渺茫。 白衣的神官府弟子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碧城也迟疑着停步,问:“大祭司呢?” 白衣弟子道:“师父在殿中,命我等不许入内。” 碧城心中一沉,拽着裙摆踏进了巍峨的殿堂。她在四年之前就已经拜入姜梵门下,可其实也不过是个挂名的弟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踏入神官府。她轻手轻脚地在殿内行走,一面走一面心惊:殿内没有半点木雕,尽数是白色的巨大石块雕砌而成,正殿外延并没有遮挡,可以抬头望见蔚蓝的天际,等到步入内殿之时殿中便有火烛,四周乃至脚下的白石也不知道是如何打磨的,竟可以像水面一样把人的倒影映衬出来…… 姜梵却始终不见踪影。 碧城也不知兜兜转转多久,终于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神像,神像前的石阶上,一袭白衣静静地伸展匍匐着,如同一件死物。 姜梵! 碧城急躁地加快了脚步来到那一抹白身旁,却发现他身旁的白色石头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 “师父……” 她慌乱地去搀扶他,好不容易才把他翻了个个儿扶了起来,目光迅速地在殿内扫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神像前的一块不同于白石的木质地方,在那上面有一张毛毡,虽然不大,但聊有胜无,总比冰凉的白石好。她咬着牙关勉强拉着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吃力地一步一步朝前走,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连带着姜梵一起失去了平衡重重栽向地上! 完了! 碧城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狠狠心调转了方向,用身体做了他着地的软垫。脊背撞上地面的一瞬间,她的眼睛都犯了花。 叮当。 清脆的声响。 碧城的意识还留在脊背上的剧痛中,停顿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了意识,慢慢翻转了身体又扶起了姜梵。这一次总算顺利到了目的地。她小心翼翼把姜梵放置在上头,抬起头的时候却僵直了目光——她终于知道方才那一声叮当是什么声音了! 那是……姜梵的面甲落地的声音。 此时此刻,没有了面甲的燕晗大祭司,护国大神官的真正面容在碧城面前一览无余。她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间手足无措:没有人告诉过她,燕晗的护国大神官会是这样的年轻,姜梵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甚至比谢则容还要小上几岁的模样,清俊的脸上眉目如画,银白的发丝与年轻的脸合在一块儿却并不显得怪异,他散发着安静而淡然的气息,唯有唇边的血红是唯一的亮彩。 碧城愣了好久才醒悟过来匆匆去捡回了面甲,却犹豫着不敢触碰他。 这真是让所有邻国敬而远之的燕晗护国大神官,燕晗万民敬仰民心所向的大祭司吗? 为什么……他会是这个样子? 碧城还在出神,却没看到躺在毛毡上的姜梵的眼睫稍稍抖动了几下,而后渐渐张开了。等她终于有勇气去把面甲“物归原处”的时候,才发现姜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碧城一瞬间做贼心虚得想要挖个地洞钻下去,却见着那个年轻而恬淡的面容上忽而露出一丝微笑的弧度来,她不由愣住。 姜梵吃力支撑起身子,伸出手迟疑地触了触自己的唇,指尖沾上了一点血,他却显然不以为然,只是微笑看着局促地已经缩起了脑袋的碧城,道:“为师面目如此可憎?” “啊……啊?不……不……”碧城胡乱摇头,手里的面甲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姜梵轻道:“那你怎么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啊?我、我……” “扶为师起来。”姜梵吃力砖头道,“去……那边的椅上。” “哦……” 碧城总算反应过来,小心地把姜梵的手拽回了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到了神像旁的椅子旁,再咬牙让他的身体一点点落在椅子上。 “大神官的身体出了什么病,可否告知孤?”忽然,殿上响起了谢则容的声音。 那时候碧城正扶着姜梵坐到椅子上,几乎整个身体都趴在他的肩头,听见声响她缓缓起身,果然看到了谢则容面容阴沉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他原本就眉目不善,看到碧城手里的面甲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倏地目光转向姜梵,诧异的光芒一闪而过。 姜梵却对自己的脸吓到了当今皇帝这一点毫无内疚,他低道:“算不上病,只是……某些自然而然之事罢了。我虽未神官,却也是**凡胎,自然会有生老病死难以逃脱。” “你今年……”谢则容皱眉。 姜梵对他未尽之言似乎早有猜想,答:“双十有六。” 他居然才……二十六岁?碧城惊愕回头看了一眼姜梵,却发现他在笑。 谢则容道:“那……” “这世上原本就是得失公平,好在继任之人选,我已经有所打算……”姜梵轻道,“陛下不必挂念,知天命而减其寿,这本就是天数。我继任神官一职六载,强行占卜,行逆天之事,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大大赚了……” “师父……” 碧城终于找回了声音,出口的却是哭腔。她从来没有靠近过他,所以此时此刻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微笑的模样,眼泪就忍不住充盈了眼眶。 姜梵回眸笑了笑,道:“你看,这就是每一任神官都带面甲之缘由。若是被人知晓神官在任皆不过十载上下,岂不是要添许多伤感?” “师父,你是因为替我改命线,才……如果从今天起你别插手我燕晗事务,是不是……” 姜梵却轻轻摇了摇头,道:“傻徒儿……” 碧城咬着唇却依旧忍不住眼泪,也不知道此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上一世明明受过许多委屈她都不曾哭过几次,可是这一生却常常忍不住。为苏瑾、为尹陵、为姜梵,越歆这一辈子所承人心实在太多,太多了。 昏暗的殿上,谢则容遥遥看着那个哭得眼睛通红的身影,眼中又闪过一丝迷茫。他迟疑着上前了几步,却又停滞下脚步,只是用越发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他道:“孤听闻,西昭皇族有续命之良方,无病而衰的老者服用那药,可延年益寿。” “真的?!” 谢则容把她一瞬间的雀跃尽收眼底,微笑:“孤可以为大神官求来药方,只是在那之前,你要陪孤去接碧城回宫。” 碧城沉默。 谢则容轻道:“孤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今夜我们就前去接她。”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一下排版的方式,大家看会不会清爽点?(那个的文字水印真的好烦) 大神官粉不知道有木有……上次看到有妹纸说大神官是背景墙……其实大神官只是因为……身体脆……不能参与太多……不然死更快有木有…… ☆、第76章 西昭太子(下) 姜梵终究没有再让御医诊脉。碧城虽有遗憾,却也并没有强求,倒是回去的一路上与谢则容的僵硬氛围被她强行压下了不少。她甚至在马车上坐到了他对面,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到最后眉目越皱越拧结。 谢则容静静看着坐在对面的碧城和她纠结徘徊的模样,面上的冰霜悄然化解了许多。他并不焦躁,甚至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唇边勾起一丝弯翘。 阳光明媚,万物滋长,夏日的蝉鸣叫得树叶都打了卷儿。燕晗帝都郊外的一骑车马在林间飞快地穿梭,惊起了不少山中鸟兽。 马车中,碧城轻声问谢则容:“你说的延寿之药要去哪里取?来不来得及?” 谢则容抬眸,仔细扫过她的眉眼,道:“听闻祭祀失败之后,你昏睡了不少时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城顿时警觉起来,谨慎打量他的神色,却发现他似乎并不像往日那样阴霾密布。他在笑,冷硬的眉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融化成柔和弧度,眼中没有杀伐,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探究,却并无敌意。 碧城不着痕迹地扫视自己的身上是否有异样的地方,却始终无所得。这感觉太怪异了,明明不久之前,他才带着肃杀之气随时会杀她而后快的模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变化呢? 谢则容显然也看到了她防备的目光,只是他并没有动怒。他的目光略过她的身体投向更远的山川,似是在等她的答复。 碧城迟疑道:“祭祀中,我难以承受痛楚,所以晕厥。” “你早就认识碧城,是为楚家江山而来,是么?” 碧城陡然僵直了身体。 谢则容却面色不改,轻声继续:“孤听闻前朝曾有一位公主名燕喜,算起来该是碧城的表亲。燕喜公主在先帝继位之后便自请离宫,而后早亡,宫中并未记载她是否留有子嗣。如今想来,若是燕喜公主留有子嗣,该是你这样的年纪。听闻碧城大病,未免楚家江山落于外姓之手,故而入朝凤乐府,对么?” 谢则容道:“如若真是如此,孤并不会与你追究,你是碧城亲眷,便也是我的族人。” 碧城一直屏息听他诉说,直到此时终于舒了一口气,悄悄松开了手:原来,他是猜想她是楚家的后裔,所以才有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脸。借尸还魂这样诡异的事情,寻常人终究是难以猜想的,哪怕聪明如谢则容,恐怕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姓越,我父亲还尚在人世,陛下多虑了。” 谢则容沉吟,忽然眸光一闪,微笑道:“那延年益寿的药求来也不难,原本孤为了碧城早早就派了人网罗天下延寿奇方,去西昭的寻药人最晚不过三日便可回朝。” “真的?!” 碧城心中一跳,即使明知道不该在谢则容面前j□j太多的情绪,可是这样的好消息她还是压抑不住脸上的笑容。 谢则容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敛去困惑的目光,捏紧了拳头。眼前的少女明明才十三,可是……这样明媚的笑容,让他恍惚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骑马回帝都听见声响抬眸的一瞬间见到的那个身影。那年她也是十三,人面桃花,笑容潋滟,只短短一瞬间便停歇了他灵魂深处十数年的阴雨。 “真的,我……不骗你。”他轻声回答,怕惊扰了这一场梦。 * 黄昏来临前,碧城回到了紫阙宫。紫阙宫中服侍的宫人众多,她把他们都尽数遣了出去,才终于褪下了皇后朝服和亵衣踏入早就准备好的浴盆之中。一刻钟后,她已经把身上所有繁杂妆容卸尽,穿着最轻薄的亵衣坐到了镜子前,手握着眉笔,在白净的脸上画上了第一抹颜色。又一刻钟,出现在镜子里的已经是真正属于十三岁碧城的脸。 “娘娘,您洗漱完毕了吗?陛下已经在外殿候着了呢。”门外响起宫人轻柔的声音。 碧城在内寝的柜中翻找,终于从箱底拽出了一件衣裳,迟疑几分,还是穿在了身上。片刻后,她朝着站在铜镜中的已然是身穿粉色云罗裙的少女勾了勾唇角。这件衣裳是当年番邦进贡的布匹制成,衣料轻便行动十分利索,只是这颜色太过花哨娇嫩模样也太过随意,后来为了有公主仪态便不穿了,如今翻出来,果然正当这样的年纪。 “娘娘……” “准备轻纱帽。”碧城开了门,朝着催促的宫人道。 那宫人一时反应不急,愣愣看着少女装扮的碧城发呆。好久才狼狈低头:“是、是!” 宫人匆匆跑开了,碧城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粉色罗裙边上细碎的花朵,还有轻薄的云蝉纱,忽然笑了。之前在马车上,她太担心姜梵而被谢则容套了话儿,现在她却已经冷静下来了,既然他在怀疑,她就让他好好乱上一乱,看看究竟是运筹帷幄的谢将军心思缜密天衣无缝,还是她这怪力乱神剑走偏锋。 宫人很快就取来了纱帽,她取了戴上,收拾行装去往外殿。 一路上,陪伴左右的宫婢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问:“娘娘为何要这般打扮?” 碧城已经遥遥见着了谢则容站在殿中的身影,她的脚步稍稍放缓了些,低笑道:“岁月不饶人,往事如镜中花,本宫也想给陛下一个惊喜,重寻旧梦。” 宫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瞬间涨红了脸,自然没有注意到碧城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 紫阙宫的正殿中,谢则容远远看着一抹粉色渐行渐近,递到唇边的茶盅倏地停滞,指尖以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弧度颤了颤,茶盅最终脱离了他的掌控跌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他的手死死抓着暗红的梨花木椅,不可置信地看着渐渐靠近的那人。 那是——碧……城? 可是…… 谢则容陡然站起身来,脚步却活生生在殿门口止住了,只剩下起伏不定的胸膛和抓在门上那双骨节突兀地耸起的手昭显着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死死盯着就在不远处的粉色身影,深吸一口气才终于生涩开了口: “你……” 那粉色身影却不着痕迹地掀开了脸上的轻纱,露出了一抹恬淡的笑。她说:“我们何时出发?” “碧……”谢则容的指尖泛白,他倏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自己却闭了眼。再睁眼时已经是满目彷徨,他说,“你究竟……是谁?” 碧城淡道:“陛下不是怀疑我是燕喜公主之女么?” 谢则容缓缓松开了手,别开粘连在她身上的视线僵硬道:“不论你是谁,出发吧。” “好。” 夕阳的余辉彻底消散的时候,碧城跟在谢则容走到了宫门口。宫门外出宫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在月色之下,一队身穿铠甲的禁卫整齐地站在马车两侧,他们人数不过十人上下,见着谢则容也不行礼,只是像雕像一样站立着。碧城诧异地扫视了一眼,马上明白过来,这一队人马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暗卫,是禁卫中选出的最出类拔萃之人选。虽是十人,恐怕一战之下能当百人。 谢则容究竟是想做什么,才把暗卫都放到了明处? 马车在夜色的静谧中离开了宫门。 月色如霜,车头的宫灯投射进车内微弱的摇曳的光芒。 碧城借着这一丝光芒打量着谢则容,不出意外看到了他纷乱的神色。他似乎并不敢多看她,很难得地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堂而之地观赏他罕见的迷茫举动。 其实,她这打扮也并不全是为了乱他猜想。这一次是去接“碧城”,不管接到的是昏睡不醒的碧城还是一具尸身,她都必须防范于未然。假如是尸身,她自然是继续带着朦胧的面纱装作是燕晗的皇后,假如是沉睡的碧城甚至是一个已经醒来的碧城……那么,她摘下面纱便可先发制人索性装作燕喜之女,量谢则容再有杀心也不能当即下杀令。 “你在怕孤杀你?”忽然,谢则容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阖了阖眼,笑了:“不怕。” 谢则容却忽然轻柔了声音。他说:“我不会杀你。” 少顷,他又轻轻补了一句:“你……别害怕。” 这样的谢则容并不多见。碧城惊异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和一团云雾对话的样子,忽然想起他身上还有伤。难不成,他是伤重烧糊涂了? 马车在夜色下行驶了约莫两个时辰才终于停了下来。碧城实在忍不住困意在车上稍稍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谢则容已经下了马车。她迷迷糊糊掀开车帘,忽然间冷风吹来,她终于清醒了过来,看清了车下的局势。 这是一片山林,林边有一条小溪环绕而过。溪边站着无数人影,他们每一个都带着长枪与盾牌,把不大的一片山林团团围了三四圈。 这些是守僵的将士? 碧城只看了一小会儿,便爬下马车走到谢则容身旁,问他:“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谢则容的目光只注视着山林,他道:“接碧城回宫。” “她在哪里?” 谢则容不再答话,只是忽的高举起手一辉,人群中竟然想起了一阵喧天的战鼓声!一时间山林的寂静被激昂的战鼓声撕裂,无数鸟兽惊窜起来狼狈逃离,百里之内鸦声一片。然后,所有的将士开始一层层朝山林内推进,而谢则容却忽然环住了碧城的腰顺势一带,拽她上了马。 碧城来不及惊喘,她只见到眼中昏沉的颜色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在朝后推动,马蹄声响彻苍穹——没过多久,一声马啸划破长空,奔跑的马儿陡然截止了脚步! 碧城狼狈地从马上翻身下来,眼中还残留着几点浑浊金星,好不容易在冷风中恢复了些许冷静,却在看清眼前景物的一瞬间又乱了神智: 月色。树影。火把。 数十个身穿他国铠甲的将士团团围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第77章 醋意(上) 碧城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到尹陵。她作为一国之后站在谢则容的身旁,身后是燕晗数千将士,铁甲银盔,火把的光芒几乎要照亮整个寂静的山林。而尹陵,他却被数十异族将士包围着,被圈在了小小一方之土内与她僵持。 山风呼啸而过,嘈杂与火光闪烁之间,尹陵身侧一个将军装扮的人忽然拔刀几步上前,冷厉道:“这就是你燕晗礼数?!” 碧城悄无声息打量这出头的将军,越看越觉着有些眼熟。上一世她对战事了解并不多,却也因为谢则容而数次入军营,先帝好战,几次三番与邻国有过节,故而军中常常有他国战俘。这身异族打扮她在哪一次战事中见过呢? 碧城出神的时候,谢则容冷笑出声,他道:“孤需要与一个掳皇后,通他国的叛徒‘以礼相待’么?” 异族将军忽的大笑:“陛下这话说得真是蹊跷,你家皇后不是好好待在你身旁么?” 谢则容眼中寒光毕现:“程将军,沙场一别多年未见,你不在边疆守城,倒和一介伶臣为伍。偌大一个西昭,竟无可用之人了么?” 姓程的异族将军笑道:“人人都有不同际遇,就如同你谢将军本是为沙场而生,如今却做了燕晗皇帝,要说起来,程某如何比得上谢将军今非昔比呢?本来你我相见倒可以喝上一坛,不过今日各为其主,看来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啦。” 谢则容淡道:“倒也未必,只要程将军杀了我燕晗伶臣尹陵,孤,可以放行。” 程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尹陵,才笑道:“这……程某可不敢啊。” 他们你来我往对话之时,碧城已经不露痕迹地把在场的几人细细扫视了一遍:谢则容声势虽大,不过他的手一直是按在剑柄之上的,僵直的手腕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他……很紧张。而尹陵……碧城在谢则容身后半步的地方遥望尹陵,发现他身上穿的衣裳并不是往日她常见的。此刻他身上的衣裳漆黑如墨,宽大的袖口上依稀绣着银色的暗纹,仔细分辨之下依稀可见那是一只银色的麒麟。 这发现让碧城雀跃的心倏地沉了几分。如果她没有记错,麒麟是西昭尊崇之神兽,寻常百姓家日常穿衣不可碰麒麟,达官显赫才可在领口,袖口处绣上麒麟尾,皇亲贵族可以在衣摆上绣麒麟爪牙,而帝王嫡系可用银线勾勒麒麟与身,昭显奉神命而执天下掌乾坤之意。 月色昏暗,烛火也明明灭灭。 碧城看不清尹陵宽袖上的麒麟究竟有多少,忍不住悄悄向前迈动了几步,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谢则容? “别过去,不对劲。”他轻道。 碧城默默望向尹陵,被谢则容握着的钳制着的手腕如同烙铁,她用力挣扎却甩脱不开,到最后她只得压低呼吸站在他身侧,遥遥与尹陵对峙。 夜色。山林。 尹陵身穿墨色长衫,终于缓缓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头,露出了凌厉的眼。他的目光划过碧城的纱帽微微一顿却并没有多作停留就移到了谢则容的身上,抿成一线的唇忽然弯翘了几分,居然露出了个微笑。 他轻道:“深夜诚邀谢将军来此,谢将军猜猜看,是为什么?” 尹陵缓步靠近,原本被暗影笼罩着的身躯终于随着他缓慢的步伐渐渐移到了光亮处,宽袖上精细的麒麟终于显出了它的面目。那是一只完整的麒麟,象征着……西昭,皇族,嫡系。 他是西昭皇族?! 铮——谢则容的刀刃出鞘,遥指尹陵:“把碧城交出来。” 尹陵不为所动,只是轻笑:“她死啦,谢将军是要尸身呢,还是要骨灰?” “你住口!” 显然谢则容也没有料到事态会有这样的变化,他手上力道终于松懈,碧城就趁着这机会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几步朝尹陵跑去。 可是,她还来不及靠近他,却只看到谢则容拔出佩剑足下几点越过数层兵士直指尹陵而去!“陛下——!”燕晗将士莫不惊叫出声,可是没有军令没有一人敢出手阻拦。而谢则容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如同化身修罗,与暗夜融为了一体,所到之处血色一片,哀嚎遍野! 只片刻,剑尖已经直抵尹陵的眼睛。 早就身中一剑的程将军挣扎着起身嘶吼:“住手!这是我西昭太子!” 谢则容却置若罔闻,他的眼里只有尹陵,剑尖又抵近半寸。他嘶声道:“交出碧城。” 尹陵低笑:“她死了,你也要吗?” “交出来,孤不管你是西昭太子还是什么人,杀无赦。” “谢将军倒是情深意重,只是不知道公主在天之灵可知晓?” “左眼,还是……”谢则容冷笑,剑尖倏地朝前又送半寸! “尹陵!!” 碧城尖叫出声,心跳像要挣破胸口束缚。她用力挣脱禁卫包围跑上前去,却看到尹陵眯起眼睛举起了手,做了个奇特的姿势。刹那间在暗黑的山林中忽然炸开了无数烟火光芒。谢则容的手在抖,他终究没有刺下去,因为尹陵的一句话。 他说:“往东五里,烟火为信,我建议你快些赶去,慢了,你的皇后和江山可就要化成灰烬了呢。” 谢则容的脸转瞬即逝死寂一片,他只迟疑了一瞬间,便翻身上马朝着山林风驰电掣而去!在他身后所有将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有从宫中带来的几十禁卫飞快地跟上了他远去的背影,将士们最终也跟了上去,一时间纷乱的马蹄声踏破了夜色和烛光。 空旷的林间只剩下遍野的尸体和不多的几个人。尹陵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低垂下了身子,忽然用手捂住了眼睛,徐徐跪倒在了地上。 “殿下!”程将军失声。 “先生……”碧城也彷徨起来,她终于到了他身旁,却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的颤抖。山风中,片刻之后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声音,是压低的喘气声。 他在哭。 碧城握紧了拳头,努力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手臂却蹭到了一片温暖潮湿。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 “先生,你……别难过……” 碧城小心地伸手去触碰捂着眼睛的手,第一次为自己的谎言带来的负疚感湮没。变成小越,隐瞒真相,她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因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个人因为碧城的死而伤心欲绝。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个秘密带来的便捷,可是她真的从未想过尹陵压抑着多少苦涩。从来没有。 尹陵在哭,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僵硬着身体压抑着颤抖,让眼泪通过指缝滑落在草地上。 碧城松开了他的肩膀,绕到他的正面,跪在他身前摘下顶上的纱帽,仰起头轻声道:“先生,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如果这个秘密是她自私的苦果,她现在已经尝到了那最让人酸涩的味道。不论老天爷打算如何收场,这一切都不该由一个局外人来担负的,不是么? 尹陵缓缓松开了手,目光却空洞而黑暗。 碧城在他的眼里找到了漫天的火光和自己的影子,她没有犹豫地环抱住他:“先生……你不要难过,碧城她尚未……” “殿下,五里路太短,谢则容很快就会发现那是个陷阱,我们还是得快些走啊!”程将军倏地打断了碧城的话。 尹陵的眼里终于又有了一丝光亮,他轻轻推开了碧城,僵硬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支被压碎了的花,缓步朝前走了几步,把它放置在了一片潮湿的新土上。他沙哑道:“我知你不愿意留在宫中,所以带你离开。只是让你不能长眠于皇陵,你是不是会怪我?” 静默片刻,他又道:“我要回西昭了,只有如此,才能为你报仇雪恨。” “先生……” “你也回去吧。”尹陵头也不回道,“回到燕晗,回朝凤乐府。” “先生!你等一等——” “这世上已经没有尹陵。”尹陵终于回了头,通红的眼睛中泛着冰凉的光芒。他道,“我名商阙,自然,也不再是你的先生。” 他转身就要离开,碧城急躁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豁出去朝他的背影喊:“我是、我是楚碧城——!” 尹陵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碧城在他的身后惊魂未定,急喘了几口气才道:“你别冲动,两国交战死伤太多,对西昭与燕晗皆是大创!我并没有死,我只是……” 尹陵地道:“小越,你的苦心我知晓,你既如今决定帮他佯装皇后,我也……并无立场阻止。只是你若再说一次这样的话,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先生!” 尹陵遥望天际,冷道:“去看看你的皇帝死相如何吧。”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碧城彻底呆滞,眼睁睁看着尹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简单说来,谢则容智商高情商低,尹蝴蝶情商高,智商……人艰不拆。 ☆、第78章 醋意(中) 你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 碧城猛然回首,见到的是谢则容阴沉的脸。他的发上沾着一些焦灰的木屑,身上的衣裳有许多破碎的口子,胸口的衣襟倒是一丝不破,可惜像是湿了。看着模样,他大约是已经扬鞭策马去过那五里之外的火场,而且还中了伏,只是并没有如尹陵计划的那样身陷其中,而是飞快脱了困境。 碧城有些冷,山风吹乱了她颊边的发丝,露出完好无损的一张脸。她思绪翻飞,沉吟着俯身捡起了那一顶被丢在一边的纱帽又带回了头上,隔着一层轻纱看谢则容的时候果然觉着他修罗杀场出来一样的戾气减轻了不少。 于是,她低头来到他身旁,道:“我骗他的呀。”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听了有多少,只是看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而不是那片覆盖着残花的新土,大概是没有到多久的。 谢则容却忽然伸手摘下了她的纱帽,钳制住她的身体,目光森然。 碧城低缓着呼吸望着他的眼,低道:“我虽出身朝凤乐府,不过我却师承大祭司,他现在是西昭太子,深仇大恨,恐怕不日就会举兵入我燕晗……孰轻孰重,我分得清的。” 谢则容眼角露出一丝讥诮,执剑的手却忽的一个翻转,扣住了碧城的脖颈,逼近一寸,剑锋划入脖颈,扯出了一丝血线。 碧城痛得皱起了眉头:“我死了,天上地下,你找不出第二个越歆来替代楚碧城。” 夜色渐渐抽离,东方天际浮现出一线白熹。山林间的虫鸣悄然而逝,第一声百灵的叫声送来了黎明的光辉。暗夜终于淡去,黑色的森林翻涌出接天无穷的绿,晨曦崭露出第一抹黎明的颜色,照亮了山岗、森林、燕晗江山,还有谢则容带血的脸和脏乱的发丝。 清晨,越歆跟随谢则容还朝。 * 一回到宫中,整个御医苑的御医就把谢则容重重包裹了起来,有人手忙脚乱搀扶,有人背着药箱疾步跟随,只有一人面色呆滞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已经远去也没有半点动作。那是御医苑的执事,年纪轻轻就已经功勋卓著的沈御医。他愣愣看着碧城,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道:“不可能……明明已经衰竭……” 碧城朝他笑了笑,道:“沈御医,你在发抖做什么?” “你……你冒充……” 沈御医战战兢兢四顾,却怎么都无法把一句话说完整。碧城凑到他身旁,含笑替他补上了:“冒充皇后?” 沈御医面色惨白,手里的药箱噗通一声跌落在了地上,里头的药材散落一地。碧城俯□替他一件一件捡回药箱,收拾齐整了,递到呆若木鸡的沈御医手中,轻声道:“沈御医,这是我与陛下的秘密,现在被你知道了,这可怎么办呀。” 沈御医的眼睛陡然睁大,忽的跪倒在她面前连连磕头:“皇后饶命,皇后饶命——” 碧城满意地露出一丝笑容,扶起浑身战栗的沈御医,撩开面纱露出完好无损的容颜。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本宫听闻沈御医出身御医世家,家中曾有祖传神药可以恢复陈年旧伤,是不是?” “皇后……” “本宫脸上的疤痕已有四年,十分有碍观瞻,沈御医想必是有方法另本宫恢复容貌的吧?” 沈御医呆呆看着碧城无暇的脸上那一道根本不存在疤痕的区域,身上的颤抖渐渐归为了寂静。他道:“是,微臣遵命,定不负皇后所托。” 碧城满意地笑了,转身朝谢则容离开的方向走去。 旭日已经高升,谢则容寝宫中来来去去的御医脸上神色终于渐渐平缓了下来,沈御医是最后一个为谢则容诊脉的。他仔细查看了谢则容的伤势,思索了一刻钟才落笔写下一张药方,命御医苑的人去煎制,他自己则来到了在外殿等候的碧城身旁,轻声回报: “陛下伤势颇重,特别是胸口所中一刀,需要好好调养,切忌操劳,否则容易留下顽疾,经年累月不愈。” “退下吧。” “……是。” 碧城在外殿静立了片刻,缓步进了谢则容内寝。寝殿中所有的御医都已经离开,只有一两个零星的宫婢还在辗转忙碌,见她来,宫婢们也纷纷请辞离开。寝殿中就只剩下她和昏睡不醒的谢则容。 碧城慢幽幽坐在了床侧,冷然望着他。她收敛气息,从怀中抽了出发之前就备下的匕首出来。杀了他!内心有无数尖锐的声音在嘶吼,杀了他,血债血偿,一切就都了结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用力,却在最后的关头生生停止了动作,僵硬着撤回了匕首——她不能。即使现在他毫无防备是绝佳的机会,可是如果他今日身死,这燕晗势必大乱,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还不可能稳固得住这局面,更何况姜梵的延寿药还在他手中。不论她有多么想,他现在还不能死。 显然昏睡的谢则容并不知道他已经经历了生与死的转瞬,他闭着眼睛,脸上也有零星的几道小伤口结成的痂。他像是跌入了梦魇,额头上忽然冒出了许多细碎的汗珠,原本平坦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脖颈上的青筋突兀地梗起—— 抽搐? 碧城犹豫着朝门口望去,想看看是否有宫人守在外头,却没注意到床榻上的谢则容骤然睁开眼。所以等她回过头来,还没看清眼前事物,忽然被一股力道用力环抱住了——谢则容?! 温热潮湿的触感,大约是他身上的汗。她挣扎着想要推开他的束缚,双手却被他钳制住掰到了身后,耳畔是谢则容激烈喘息着的声音:“碧城……碧城!” “我不是,你放手!” “你还活着是不是,火里的尸身不是你对不对……尹陵不可能下得了手,他怎么会用火,他怎么下得了手让你烈火焚身尸骨无存……不会的……碧城……” 温热的怀抱带着潮湿粘稠的触感,浓重的血腥味一丝丝入鼻。碧城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死死抱着,等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了,她才在他耳畔道:“陛下,我是越歆,您忘记了么?” 果然,谢则容缓缓松开了手,眼神迷离:“越……歆?” “是啊。”碧城轻道,“我是越歆。皇后已经不在了。” 谢则容的眼神迷茫,大约是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只是眼圈却红了。他低声道:“我不关你了,你别生气。”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缓缓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脸颊。他道:“那时候……我终于得偿心愿报仇雪恨,可是见到你的时候你却已经视我为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谢氏从未有过叛逆之心……凭什么你楚家杀人就是稳固朝纲?我全族被诛却落得乱臣贼子的下场……我想,关你两年,你就知道轻重了……” “可是,你却冥顽不灵,我便想,不听话……就罚……第一次之后,我去看过你,你那时候浑身都是血,我都不知道能碰哪里……那时候,我才忽然发现回不去了……” “后来,我就想,你死了就好了……死了,我就不会日日夜夜,如坐针毡,生不如死。” “可杀令写了无数遍,却没有一次真正送抵天牢……” 谢则容的眼神空洞,神志不清地诉说着一些早就过去的事情。碧城坐在床边,忽然有种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感觉。这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这世上她已经记不清那两年究竟承受了多少刑罚。可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刻入骨髓里的刀痕,如今被他说起来,竟然像个笑话。 少顷,谢则容又缓缓得睡去了,睡梦中,他的汗水仍然不断地冒出来,几乎要把整床被褥都濡湿。等到黄昏时分,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睁开了清醒的眼眸。 那时候碧城已经不在他寝宫之内,她在外殿与久候的寻药人谈话。寻药人犹犹豫豫推脱说等陛下醒来的时候,谢则容披着一件衣裳缓缓踏出了寝宫的门,到了外殿。 “替神官府送去吧。”他道。 寻药人一愣,道:“那皇后……” “皇后……”谢则容淡淡看了碧城一眼,道,“皇后她,已经不需要这个药了。” “是!” 碧城被他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眼看着寻药人行礼告辞,她略略思索也想跟上去,却被谢则容拦下,他道:“你不能走。” “为什么?” 谢则容捂着伤口慢慢坐在殿上的主座之上,眼神倒是比刚才清明了许多。他盯着碧城的眼睛,低缓道:“孤也是重伤在身,皇后哪有去照料旁人之理?” ☆、第79章醋意下   孤也是重伤在身,皇后哪有去照料旁人之理?   谢则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轻,他微微低着头,褪去了帝服的身躯露出一些难言的柔软来,吐气用词间带着几分缱绻。他挥手遣退左右侍从,大约是见碧城不为所动,又低声笑了一声,吃力地从座上一步一步挪到了距离她一尺之遥的地方,停下了,静静看着她。   “孤,伤口有些疼。”他低道。   碧城狐疑后退几步,谨慎道:“陛下伤势未愈又与人动手,难免撕裂伤口。不过御医既然已经重新包扎,应该只需好好休息就可痊愈。”   谢则容略略低头,伸手抚上自己的伤口忽然用力一按。少顷,血又翻涌着染红了雪白的亵衣,他抬头微微笑道:“你看,御医包扎得似乎并不是非常完好。孤,希望你留下照看,以免伤口有变,祸及国本。”   “你疯了……”   “是么?”   “我不能做什么。”   “孤不需要你做什么。”   “陛下应该去找御医。”碧城警觉地望了一眼身后,却发现身后的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阖上,泛红的宫灯把昏暗的殿堂照得通亮而奇异。更加奇异的是谢则容,他明明已经气喘嘘嘘,额上又冒出了许多汗珠,可是嘴角却挂着一丝奇异的笑容,让他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   “来,跟孤回寝宫。”他轻道。   碧城不动。   谢则容原本已经缓步走在前面,又回头:“宫闱距离神官府有一个小时车程。你猜,那药能不能顺利送到神官府?”   “你!”   “来。”谢则容遥遥地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碧城的脊背出了汗,她的心头盘桓着无数嘈杂的猜测,却无一能说服她自己对谢则容的行为泰然处之。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是说,他压根就没有相信她方才所说?   最终,碧城还是跟着谢则容去了寝殿。   寝殿中,谢则容身上的汗珠已经慢慢干涸,胸口红艳艳的血迹慢慢凝结成了一块。他坐在案台前批阅着厚厚一叠的奏折,明明留下了碧城却又似乎把她给以往了,只是在大约三四份奏折的间隙略略抬头看一眼僵立在窗边的身影,又低头。再批几份,再抬头。如此往复,一个时辰悄然而逝。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被莫名其妙盯了无数遍的碧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谢则容轻轻搁下笔,道:“孤在尝试,看几次,你才会消失。”   “什么意思?”   谢则容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孤,怕是在做梦。”   春光太美,整个世界如同幻梦。暖阳自窗边一泻而下,把窗边人的发梢染成了一片金,粉黛色的裙摆如同盛开的扶桑花,袖口湘绣着的蝴蝶像要随风翻飞出这碌碌尘世。这样的光华中,那个早就不存在的人此时此刻就这样静静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纤瘦的身影几乎要变成透明。他其实……不敢多看。   很多东西梦见太多次,真正出现的时候,任他沙场无敌空有一个修罗称号,也照样是一个胆小鬼。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谢则容的心思,碧城当然不知道。她揣着一颗防备的心入了他的寝宫,却被|他|干干脆脆晾在原地,原本的警戒渐渐成了狐疑,到后来她站得双脚发软,默默在寝殿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她居然在这寝宫之中慢慢阖上了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一个时辰悄然过去,那延寿药想必已经顺利送到了神官府。   她陡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裳。谢则容已经不见了踪影。房间里空留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竟然是催眠的香料?   糟了!   碧城彻头彻脑地清醒了过来,掀开身上的衣服急匆匆往外跑!   寝宫外,早有宫人在外面守候,她猛然拉开了殿门就朝外跑去,惊得宫人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叫嚷:“皇后——皇后您慢些——您怎么了?皇后——”   “谢则容呢?!”她忽然回头拽住了宫人的衣襟咬牙问。   “啊——啊?”哆哆嗦嗦跪下了,“陛下、陛下就在那边啊……”   宫人伸手一指,手指指向寝宫不远处一个荷花池旁的亭台。在亭台中果然有一袭墨锦安然坐着,似乎并没有被这边的声响打搅到。   碧城愣愣地望向亭台,一口气卡在喉咙底久久没喘上来。他居然没走?可房间里的催眠香……她揪着宫人咬牙问:“房间里的催眠香是怎么回事?”   宫人一愣,道:“皇后说的是安然香吧。皇后昏睡已久有所不知,陛下自登基之日起便彻夜难眠,只有点此香才可以偶尔睡上一两个时辰。所以日常陛下寝宫中常备此香,我等奴婢也闻久了已经没有知觉不会受其扰了。”   “彻夜难眠?”   “是啊。”宫人叹息,“伺候陛下的人都担心陛下的身子总有一日会支撑不住……”   是冤魂索命噩梦连连么?   碧城冷然看着亭台中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她吩咐宫人:“准备车马,去神官府。”既然谢则容并没有行动,这难得的机会她自然不能放过。   “是。”   “去御医苑,告诉沈御医,他所说的祛除疤痕之药最好与所有御医商讨确定可行,传令各地府尹广招神医,共商药方。”   “是。”   “还有,”碧城遥看了一眼谢则容,低道,“此事,不必告诉陛下。本宫希望给陛下一个惊喜。”   “是!奴婢领命!”   午后的阳光猛烈无比。碧城坐在马车之中心急如焚,心中所想之事徘徊了无数遍后终于看到了那一扇熟悉的山门。她跳下马车拽起裙子急匆匆朝里头跑,穿越漫长的青石小道,终于抵达了神官府门前。   这一次门口并没有把守。她小心翼翼推开巨大的红木门,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神殿前,却发现神殿门口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一身雪衣的大神官姜梵,另一个,是她更熟悉的人。   墨色长衣,银丝麒麟,眉眼如画,风流无双。   那是尹陵。   现如今西昭的太子。   他与姜梵站在神殿之前,一个浑身雪白,另一个衣衫如墨,两个人似乎是在说着些什么,姜梵皱眉凝神,尹陵却眉眼带笑。只是如今的尹陵再也不是那个穿着轻纱云锦衣裳低语轻笑的朝凤乐府执事乐官,同样的神态放在西昭太子这一身皮囊之下,怎么看怎么像是深藏不露,心怀鬼胎。   不过,他似乎做乐府执事的时候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碧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靠近,却不想一不小心与尹陵转身的时候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顿时有一种在乐府的时候偷溜被逮着了的感觉。她本能地局促站在原地,眼看尹陵不靠近,她笨拙地走了过去,来到他身旁。   他袖口上的银丝麒麟让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无言的尴尬。   “小歆,你来了?”尹陵笑眯眯地抬了手,十分熟练地落到了她的脑袋上,揉了揉。   碧城僵住。这……   尹陵却忽然凑近了,灰褐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透亮无比。他忽然掐住了碧城的脸,用力蹂躏了几把,才轻道:“别生气了呀……”   “……”   尹陵收敛笑意,低道:“那日,我气疯了,才失态。”   “……”   尹陵又眯起眼,语气轻柔:“我带大的孩子,怎会是非不分?我不该怀疑你,你为了燕晗大全,我其实知道的……其实那日我还没走出两里地就后悔了……可是回头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跟着那只叛将走了。后来,我又气疯了。”   “……”   “可你也不全对。”尹陵一根手指戳上碧城脑袋,“死者为大,不该仗着脸像就有恃无恐说那些话,没看见先生正难受啊。”   “…………”   “笑一个?”“越小歆?”“……要不先生给你笑一个?”“扯平?”   所有的情绪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碧城只剩下浓浓的无言混杂着难以言说的诡异情绪,然后在尹陵殷切的目光下化作了一记忍无可忍的白眼。   只能说,不愧是尹陵。果然是尹陵。   在尹陵身侧,是没有戴面甲的姜梵。他一反常态没有戴面具,这让碧城更加担忧,也不知道谢则容送去的延寿之药他吃了没有……碧城不敢太过赤|裸地直视这个燕晗的大祭司,大神官,只能盯一会儿就低头,又忍不住再看一会儿:他白衣银发,眉目都极淡,整个人在阳光下像一抹随时会消散殆尽的雪。这感觉,很虚无。   “看够了么?”尹陵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诡异。   “……什么?”   尹陵朝姜梵道:“大祭司可有面甲多的?不如送我一个,我也戴起来。”   “……”这下,碧城终于挪回了目光。   尹陵忽的笑开了眼。   碧城却陡然明白过来尹陵在做什么。尹陵并不是十成十的聪明,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他恐怕是故意等在这儿守株待兔,只等着她自投罗网送上门化解冲突的。愧疚则道歉,不甘就争取,许多年前在黑暗的牢房中他就说过,生平最不喜的就是误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酿成本不该有的后果。   她早该明白的,这才是尹陵。   她全然信任着的也是这样的尹陵。   “先生……”偷偷瞄了一眼姜梵,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阳光的一丝暖意,扬起头尽量与他平视。   尹陵配合着低了头。   碧城悄悄捏紧了拳头,轻声道:“先生,我……我快十四了。”   “……嗯?”   “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一句话,辗转了好久终于吐了出来。尹陵瞪大了眼。   同时响起的还有姜梵带着轻咳的低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尹先生就是这样一条无耻的汉子,蓝容易耗尽,但是回血比较快…… ☆、第80章情爱上   先生,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碧城的个子不高,十三岁的身体只勉强够得到尹陵的肩膀。她有些紧张,心跳纷乱,可是眼神却没有躲闪,只静静看着尹陵,脑海中就浮现了许多事:初见时被他抱着离了地,再见的时候他一袭红衣青丝如画,跪在朝凤乐府门前的骄阳炙热无望,他说“先生”时白衣翩飞裹着暮色,月下他一人独舞灼灼其华,牢房之中他跪地的拥抱,寂静的湖畔灯下那个深深俯身行至高舞礼的一抹绯色,紫阙宫门口那个一直伫立的身影,祭塔之上他想要掀她的面甲却最终停手,议事殿上他锦衣仗剑挡在昏睡的碧城身前的桀骜身影,黑夜中他哭着为那一拨新土献上一支压碎的花……   纷乱的画面渐渐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尹陵,如无数枝蔓攀爬上断壁残垣,一夜开满一城的花。   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这简直是刑罚。碧城自诩并不是个容易脸红的人,想当年最嚣张的岁月爬墙上树撩过袖子扯过裙子,向来只有先帝咬牙切齿捶胸自叹教子无方的理儿,即使是认识了谢则容,她也……只知兴致勃勃去讨他欢心,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   尹陵不开口,这整个世界便是安静的。   碧城无所适从,看着他异样的脸庞活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先生,你……你要是……一时缓不过来,我也可以再等两年的。”   尹陵对“碧城”如何,她看得十分清楚,她也曾经一时冲动朝他喊出“我是碧城”,可是事到如今她却有些难言的计较。说到底,“碧城”与尹陵并无多少过去,朝朝暮暮的是越歆,共同进退的是越歆,眼见的,耳闻的,靠近的,都是越歆。况且此时此刻尹陵若是知道她是碧城,恐怕也容不得她做接下来的事。   尹陵终于露出些不同的神色来,目光透澈,“我……”   碧城狼狈地低下了头,低道:“要不……三年?四年?……五年?”   “小歆。”   碧城越发狼狈,眼圈都红了:“先生……”   “大神官在看着。”尹陵皱眉。   “……嗯。”   西昭太子尹陵罕见地红了脸,咬牙道:“你是故意的么?”   “……嗯。”碧城默默点头,悄悄打量了尹陵的神色,腆着脸靠近了他,埋头在了他胸口,也省得去看他的脸色。   的确,她故意的。对尹陵的这点儿心思就像一壶酒,经年累月,无数个晨曦与黄昏积聚凝成最馥郁的杜康。她想要留在他身边,跳舞也好,游山玩水也好,只是坦白心迹却并不是偶然。她想要留下他,于私心而言,她还是想他是她的先生,于理,他如果成了西昭的太子,她这一局棋该如何收场?于情于理,都不亏。   尹陵脸色改了又改,最终把她的脑袋掰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他踟蹰,眉头皱得更紧,“手段比谢则容卑劣。”   “……嗯。”碧城心安理得,眯眼。   尹陵的目光却一瞬间恍惚起来,他愣愣看着她的眉眼,最终却目光躲闪着挪开了。   “不需要三年。”他道,“我……”   碧城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他,却不想身旁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咳嗽声。她迟疑回头,却发现姜梵雪白的衣衫上绽放开了一朵艳红的花。他痛苦地捂着胸口,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歉意的光芒,却只维持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就忽的重重朝前栽倒!   “师父——!”   神官府的神殿旁就是姜梵的寝卧。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苦涩的药香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的沉重。碧城一路飞奔去了神官府内的药房取那延寿之药,等到她煎煮完毕端着药碗到姜梵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时分。   神官府寂静无比。   碧城端着药碗来到他房前,却见着里头的烛光映衬出两个人的身影。她略略迟疑,就听见了房间里两个人的谈话:   尹陵说:“为了燕晗江山,十年未满青丝换白发,如今一条残命残喘,值得么?”   姜梵道:“人生在世,原本便没有值得与不值得。”   尹陵冷笑:“燕晗究竟积了多少阴德,让你姜氏代代以牺牲最有灵性弟子性命来庇佑?”   姜梵沉默。   尹陵道:“延寿之药药方我已经交给了你,可是却也……”   姜梵道:“即是天命,强求无用。”   尹陵郑重道:“跟我去西昭,我不需你用折寿来占卜国运,只需你束手旁观燕晗局势便可。”   姜梵轻道:“你的心意,我自是知晓。只是姜梵注定只能辜负了……”   尹陵语结,良久才恨道:“姓姜的你……”   这……   碧城端着药碗听得尴尬,想挪动脚步却又唯恐被里头两位高手给听见了,只能僵站着。这诡异的对话倒像是山盟海誓之前的铺垫,她再多听几句,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先生拐走她的师父双宿双飞去了?   “你再听下去,我就真带姜梵走,不带你。”尹陵的声音冷冷地再房间里响起。   碧城一愣,灰溜溜推门进去,端起药碗来到姜梵床边。房间里,姜梵半倚着坐在床头,神色倒要比刚才晕厥的时候好看了许多,只是依旧没有多少血色。他坐在床上眉眼温和,尹陵却像一座冰山一样站在床头,见着碧城进房,他才勉强挑了挑眉。   碧城心虚低头。   姜梵轻声咳嗽起来,朝尹陵笑道:“你别吓唬她。”   碧城笨拙地举起碗递到姜梵身前,看着他苍白的指尖接过了药碗,然后缓缓倾倒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仔细看看为师的脸,有何发现?”   这局势发展显然已经超出了碧城的预计,她只好听话地抬头看了一眼姜梵,老实道:“好看。”   “还有呢?”   还有?碧城略略迟疑,答:“特别好看。”   在床边,尹陵黑了脸。   姜梵似是忍俊不禁,低头笑出了声。这一笑又扯出几声咳嗽来,平息了好久,他才轻道:“我与尹陵有血脉之连。”   “……啊?”   “尹姓是随朝凤乐府上一代执事尹槐,尹陵本姓随西昭国姓商,不过尹陵母亲却是姓姜。”   碧城愣愣听着,总算听出了个苗头来。难怪一直神出鬼没的神官姜梵会与一介乐府执事交往甚密,难怪在朝凤乐府中尹陵遇着难事,向来罕出神官府的姜梵常常能及时出现……这两人居然是同宗亲戚?   “小越,为师恐怕时日无多,便先问你一句,你的事情可需要为师插手?”姜梵的目光越过碧城落在了尹陵身上,居然是罕见的促狭。   碧城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事,慌忙摇头。   “如是,就只能……”   姜梵低笑着摇头,最终却眯着眼躺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绵长而有安稳的呼吸声。   碧城担忧地看着他,顷刻间就入睡,这是疲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可他明明在神官府足不出户,如果不是身体实在是虚弱到了极致,又怎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   她与尹陵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退出了姜梵的房间,一起走了一段路来到远离神殿的竹林旁。她悄悄看了身旁的尹陵一眼,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尴尬的氛围中只有虫鸣声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先生。”她低声叫了一声。   尹陵却置若罔闻,他只仰头看着月色,低沉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才四五岁,那日我被父亲差的人追杀,逃出束缚后昏倒在雪地,本来以为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可谁知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怀里缩着个圆滚滚的孩子。”他略略停顿,补充道,“很凶。”   “不过,很暖和。人暖和,眼睛也暖和。”   碧城呆呆听着,忽然响起了不久之前梦中徘徊的一抹模糊记忆:雪色连天的御花园,穿着乐府衣裳昏迷不醒的惨白少年,她脱了心爱的狐裘小袄勉勉强强救人救到底,结果却接连风寒了好几个月……那人,是尹陵?!   尹陵却没发现碧城神色的异样,他低道:“后来我便经常看着他,明明是个公主,却很难看,走路像团子,脂粉不会用,想要仗势欺人却只会说‘拖出去砍了’……最主要是,长得丑。”   碧城:“……”   “不过,再大些,就好看了。”尹陵轻笑,“不过性子没变,我拐着她上了燕晗人人敬若神明的祭塔,她倒也没心没肺。那时候我便想,这公主再大些,怕要吃亏。”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果然,后来就吃了大亏。”   祭塔?   碧城心中一凛,迟迟问:“什么时候?”   “大约她五六岁的时候?”   “……谢家军西关大捷的时候?”   “嗯。”尹陵道,“先帝特地宣召我师父入宫献舞犒劳姓谢的,我称病不愿伴琴,就溜了出来。”   “……”   碧城一身的力气不知道是哪里开了闸,居然渐渐流淌得干干净净。那一年她五岁,宫中大宴,她在祭塔边被一少年带着飞上了祭塔,在月光下仰望少年翩飞的衣袖。她问他是谁,少年却告诉他,是宫中的客人……她便想,宫中客人只有谢家军,谢家军中年岁符合的,只有少将谢则容。可惜,等她兴冲冲跑到议事殿,却被告知谢少将已经出宫……一别经年,再见已经是帝都花开时,城墙头,花枝下,白马少将归来。   居然……会是这样。   “小歆?”   “……嗯?”   尹陵低笑:“跟我回西昭吧。”   碧城抽回了游离的神思,盯着尹陵含笑的眼不做声了。她了解尹陵,尹陵从来不是什么大丈夫,他与姜梵几乎是两个极端,姜梵为万民求福祉,常怀一颗大仁大爱之心,而尹陵,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他羽翼下的,和不在他羽翼下的。他不计道义,不管忠义,只是守尺寸之地,护身后之人,报切身之仇。他会来找姜梵并希望带他离开,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打算与谢则容或者与燕晗彻底来一个了断了。而这了断之代价,无法估量。 ☆、第81章情爱中   月夜,碧城回了宫。   托了这模子的福分,她出入宫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阻拦,只是一路畅通来到紫阙宫门口时,却发现宫中灯火通明,宫门口守备之森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模样。她狐疑入了寝殿,发现与外头模样相反,紫阙宫真的只有灯火是通明的,宫内却是冷冷清清,偌大一座宫邸只有三两宫人进出。在寝殿中,有一人静静坐在案前,无声无息。   谢则容。   碧城并不惊讶,只是有些疑问挥之不去。她不动声色来到他身旁,发现他正在案台前画一幅画。画上万马奔腾,气势磅礴,金戈铁马战鼓令旗,到远处滚滚黄沙他用笔墨沾了水一辉而就,潇洒恣意。   “你找得到你在哪里吗?”半晌,谢则容低道。   碧城原本很是防备,却不小心被他的思绪所牵引,真正地仔细去看那画上的事物。可是看来看去,那画上都只有沙场金戈铁马,怎么会有她呢?   谢则容低笑,换了一支笔,蘸了一点粉,在万马从中轻轻一点,道:“你。”   碧城越发狐疑,防备地看着谢则容。   谢则容却视而不见,轻声道:“我第一次见着你,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模样。千军万马,只有你有颜色。”   碧城心中警铃大作,迟疑片刻道:“陛下说的是……皇后吗?”   谢则容却轻轻搁下了笔,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靠近碧城。看着她慌乱的模样,他心里浮起一丝微妙的痒意,夹带着刺痛格外爽快。四年来他的线人早就遍布了整个朝野,神官府自然不例外。就在不久前,线人来报,说是她与西昭太子尹陵交往过密……他不能再等着她露出破绽了。   一个人,不论如何遮掩,许多东西都是改变不了的,更何况她向来在极力撇清与她的干系……其中缘由,在不久之前他从来不敢深想,只是随之而来的事情却让他不得不深究,她究竟是谁?   她入朝凤乐府后经由宫选入宫,却从来没有意图在他面前卖弄过身姿;   她师承神官府,日日戴着面甲,见到碧城真容之时也未曾有过惊讶;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唤醒碧城之人,在祭祀失败之时她代替碧城长眠不醒;   她在碧城……身死之后醒来,以十三岁之躯力挽了狂澜,甚至为了燕晗不惜与尹陵对峙……   若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过诡异。最诡异之处莫过苏醒之后的碧城居然莫名地与尹陵和苏瑾交好,苏瑾更是在那日殿审苏相余孽的终了失声喊当今皇后“小越”。可是若说这其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容貌相似,却又……有违天道。   这些事如同散落的珠子,一旦完整地串联起来让他几日无眠,心中的情绪快要炸裂。   而就在此刻,十三岁的碧城正瞪着眼睛,明明害怕却强装做无谓,就像当年初入沙场见着鲜血却强装司空见惯的碧城公主。   就像……   是的。非常像。   “你……究竟是谁?”他倏地逼近她,盯着她眼里的一丝彷徨,一字一句问。   “陛下喝了酒?”   “你想说孤是醉了?”   “没有。”他靠得如此之近,碧城可以清楚地嗅到他身周馥郁的酒香。谢则容素来千杯不醉,她当然不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喝醉,只是他的眼中目光灼灼,映衬着的却是十三岁的越歆。这于理不合。   好像自从山林火场归来,谢则容就变得很奇怪。   夜色,明晃晃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映衬得谢则容的眸光也明明灭灭。然后,他缓缓把她的手拗到了身后,俯首在她的肩头。低沉的笑声随即在她耳畔响起,嘶哑的声调在寂静的房间中飘散开来。   少顷,他的气息微微乱了几分,渐渐松开了她的手,双手抚上她的脊背,颀长的身躯与她完全的贴合。   “别动。”他说。   如此贴近的距离让碧城的心脏狂乱的跳跃起来,她悄悄捏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活的自由的手不露痕迹地挪动了一点点。她想去触碰藏在腰间的匕首,只要再有几寸,他若敢做什么,她虽不能杀他却也能让他伤上加一重伤。   只是,她的手刚刚触碰上匕首,拥着怀抱就倏地一紧,几乎要把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他说:“你可以选择反抗,你在孤身上造成多大伤口,孤会在苏瑾身上十倍奉还。”   “无耻。”   “是。”谢则容冷笑,眼睛却通红。   他缓缓俯身,小心地,在她的唇上印上了一个绝望的吻。   *   一夜拂晓,昨夜的火烛已经残败不堪,不知道何时熄灭了,昨夜坐在案台前的谢则容却已经不见踪影。   碧城有些头晕,也不知道是因为火烛燃了一夜还是昨夜神思太过压抑。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便有宫婢轻轻推开房门来探望,片刻之后三五个宫婢就端着洗漱的用具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地跪在了床头。   碧城洗漱完毕,宫婢却迟迟不离开,见碧城想要出门才犹犹豫豫阻止:“皇后,陛下说……”   “说什么?”   “陛下说,让皇后与好生休养,暂时……暂时别出去……”   碧城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她这是被软禁了。谢则容果然知道她昨天在神官府见到了尹陵,那么他也一定知道了尹陵与姜梵还有往来,会不会对姜梵……   “让开。”碧城冷道。   宫婢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皇后请莫要为难奴婢了!”宫婢一跪,门外的禁卫与宫人也跟着跪了一地。   碧城僵直着身体,最终却并没有强行突破重围。这天下终究名义上还是楚家的,她如果想走,宫中没有人可以阻拦,只是这一宫的生命或许就因为她的一时意气就消耗殆尽了。   “起来吧。”她轻道。   “皇后……”宫婢怯生生抬头。   “本宫有些不舒服,去请沈御医过来紫阙宫。”   “是。”宫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沈御医带着他的药箱到了紫阙宫。彼时碧城正在梳妆,沈御医规规矩矩跪在殿上躬身起来像一只乌龟,根本没有出现在镜子中。等到她彻底梳妆完毕,才发现紫阙宫中多了一个身影,不由想笑。   “沈御医是不知道是不是道一句‘拜见皇后’,所以干脆闷声不响?”   沈御医的头埋得更低。   碧城笑了:“本宫拜托沈御医的事情可有眉目?”   沈御医道:“陛下已经同意张贴榜文,举国上下征召神医。”   “他同意?”碧城略微诧异。本来她这举国征医也不过是一试,主要是想让宫闱上下知晓罢了,没想到谢则容居然真会同意。以他的才智,该猜得透她想要做什么,怎么会纵容?   沈御医道:“是,再有三日,燕晗名医即将汇聚一堂,为皇后诊治。”   三日。   也就是说,软禁的时限也是三日。谢则容要有什么举动也必将在这三日之内完成,他根本不惧怕她在这三日之内会有什么举措,才明知她举国征医却并不惊惶阻止,反而听之任之。   “你……明明并无伤口,为何要……”沈御医迟疑开口。   碧城眯着眼轻道:“可是皇后有疤痕啊。”   “你想……你想……”沈御医惊惶地坐在了地上。   碧城冷眼看着他,倏地笑了:“是,我想广告天下,取而代之。”   不破则不利,剑走偏锋之局,她本来就是想让越歆真正地替代楚碧城。既然这一道疤痕是越歆最大的破绽,与其藏着成为谢则容的一柄冷箭,不如由她自己来折断它。   *   谢则容是踏着黄昏的最后一缕斜阳步入的紫阙宫,彼时碧城正缩在院中一张软榻里,树下花影摇曳,在她的脸上投射下几个斑斑驳驳的印记。他的脚步微顿,无声地遣退了打算禀报的宫人,放轻了脚步来到她身旁,看着她的睡颜微微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在他身后的宫人手里捧着今日要批的奏折,他朝宫人招招手,让宫人把笔墨纸砚铺在了她身旁的石桌上,展开了一份份批阅,等到十余份奏折后,花下安眠的人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眉目温和,“我记得你之前并无在黄昏前午睡的习惯,今日是身体不适?”   碧城的神思还有些混沌,闭了闭眼睛,淡道:“不睡,还能做什么?”   谢则容一怔,道:“听说你今日宣了沈御医。”   碧城皱眉下了榻,踏着软绵绵的步伐回寝宫。与谢则容对话需要带十成十的心眼,她本就不是工于心计之人,在这三日之中当然是少说少错为上策。赶不走,她只能自己走。   “你不好奇苏瑾现况如何么?”身后,是谢则容的声音。   碧城停下了脚步。   *   一刻钟后,碧城终于还是见到了苏瑾。   距离上一次司律府大乱已经有一段时日,苏瑾一直没有消息。她曾经悄悄命人查访过,唯一得到的消息都是“苏相余孽已经清剿干净”,对于苏瑾生死似乎没有人知晓。她早该想到的,是谢则容偷偷把她藏了起来。   这是宫里面最偏远的院落,它并不破旧,却因为距离皇帝寝宫实在是太远,自古就是被所有嫔妃嫌弃的所在。故而这里虽不是冷宫,却常常被后宫中戏称为冷宫。她倒的确没有想过,谢则容并没有把苏瑾看押入牢,反而是安置在了这儿。   碧城站在谢则容身旁,通过这院落中一扇小门看见了久违的苏瑾:她身上的狼狈已经所剩不多,衣着华贵,身旁是几个宫婢端着各色的点心候着,俨然又是当年横行无忌的瑾妃模样。她应该是恢复得很好,那张轮椅被丢到了颇远的地方,她扶着院中一束藤萝慢慢地前行着,走一会儿,放一会儿,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很远的距离。   看来,苏瑾过得还不错。   碧城悄悄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谢则容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他说:“苏相是因为谋逆而被当庭击杀,她只知其一,却并不知道苏相当日是被她的好姐妹下令,被她的好先生亲手了结的。你猜,她若是知道了,还会不会认你这好姐妹?”   “你……”碧城猛然回头,对上的是谢则容诡异的脸。   他在笑,目光却森然。他说:“全族皆为楚氏诛杀,如此算来,我与她倒是同病相怜。”   碧城冷道:“你做了什么?”   谢则容低笑:“孤没做什么,只是把当日庭上发生之所有一五一十告知了她。”   “你!”   “越歆,你为什么不试试呢,看看她是否还能待你如往昔?” ☆、第82章情爱下   越歆,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碧城渐渐冷静了下来,冷眼看着谢则容。他的确是当年沙场之上善攻人心的少将谢则容,他留下苏瑾一条性命,为的不过是看她和她反目成仇吧,他想要让苏瑾成为第二个他,论证他的所作所为乃是人之常情。而苏瑾……碧城静静看着在院中走得大汗淋漓的苏瑾,屏住呼吸一步踏入了院落。   就这一步之遥,谢则容在身后拽住了她的手腕。他道:“孤,可以送她出宫,让你们老死不相往来。”   碧城沉默回头,见着谢则容闪烁的神色。   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些事么?”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把她拽出了院落,轻轻阖上门。他说:“很多年前,我曾想,我这一生要为燕晗大拓疆土,像我的列祖列宗一样成为名列史册的一代名将,楚家在一日,我会竭尽我所能守一日。史书上说,我谢氏为强敌朱墨所记恨,因而招来灭门之祸……那一日,我亲眼看着我全家惨遭屠戮……那一年,我才十一,在之后的许多年,我憎恶朱墨,日以继夜研习兵法只求血债血偿……可是,我也好奇,为什么那一日,唯有我可以苟活。他们明明是看见了我的……”   碧城静静听着,眼色低沉。谢氏惨案她当然听说过,谢家一族世代皆是忠良,每一任家主几乎没有寿终正寝,就算是谢则容……他也未燕晗国土做出了不可否决的贡献。他如今贵为天子,后世史书只会记载他是迎娶公主碧城而以驸马之身登帝位,留楚家血脉。谢家,几乎是燕晗的神话。   谢则容的神情堪称惨淡。   碧城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为什么?”   谢则容忽的惨笑了一声,低道:“因为先帝需要留我性命,为他征战沙场,开拓疆土。”   碧城沉默。   谢则容松开了束缚着她的手,低声道:“皇权之下,不容功高震主之将相。朝野上下无人敢说谢家有谋逆之心,便只能假托朱墨来诛杀……谢氏子弟生而善战,先帝留下我,不仅因为我姓谢,更因为我恨朱墨入骨。你说,他是不是一举数得?可怜我谢家满门冤魂恐怕无一能死得瞑目。”   原来,这就是真相。   碧城缓缓阖上眼睛,一时间许多事情都有了原因。她并不愿意看到谢则容通红的眼睛和极力压抑的神态,这些都昭显着他是一个受害者,而非一个加害者。   “所以,我想让你看看,即使是苏瑾,在灭门之仇之后,还能否待你如往昔。”   “孤,并不想你难过。”   “我只是想让你了解,这世上有多少让人生不如死之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还。”   谢则容的话音袅袅飘散在风里,带着说不清的悲怆。忽然,那院落的大门骤然间被人拉开了,发出吱嘎一声声响。一个宫婢端着一盘点心出现在门口,见着谢则容与碧城后一愣,仓惶跪在了地上行礼道:“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院落中一片寂静。   碧城隔着无数花枝与苏瑾的目光对了正着。一时间,这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在这之前她并不是没有害怕过苏瑾有朝一日会发现她的父亲不仅是因为谋乱被诛杀,更是她亲手下的令。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境其实并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纷乱。她低垂着目光踏进了院落,绕过宫人宫婢和花枝来到她身旁,小心地替她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一枝花,轻轻放在了她身边的石凳上。   相对无言。   苏瑾原本在院落中盛气凌人,她忽然用力朝前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推开了想要搀扶的宫婢,来到了碧城的身旁。她的目光中露出些许浓艳的情绪,忽然高高扬起了手掌,用力落在了碧城的脸上!   啪。巨大的声响响彻院落。   院中所有宫人和宫婢一瞬间跪成了一地。   谢则容猛然上前挡在了碧城面前,冷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你让开。”苏瑾冷笑。   谢则容低缓道:“别忘了,你这条性命,孤随时可以收回去。”   “滚开。”苏瑾神色如冰。   “你让开。”碧城终于从抽痛中缓过了神,淡道。   谢则容神色复杂,却最终还是退开了几步。自此,苏瑾与碧城中间再也没有任何遮挡。碧城安静地看着苏瑾,看着她充斥着暴戾情绪的眼睛,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又一次高高扬起了手,狠狠落在了她另一侧脸上。啪——巨大的声响让满院的宫人瑟瑟发抖。   碧城被这一掌震得头晕目眩,很快地第三掌又落了下来。这一次她一个踉跄退了好几步,脊背撞上了谢则容的胸膛。   “来人……”谢则容的声音已经阴寒到极致。   碧城伸手阻止了他。她站位了身子,又上前几步,盯着苏瑾的眼睛轻声开了口:“苏瑾。”   这一次,苏瑾没有再抬手,她忽然上前了几步来到碧城的身前目光灼灼,片刻之后就红了眼圈。   碧城眼睛也有些泛酸,她终于伸出了手,轻轻拥住了那个明显站得不是很稳妥的苏瑾。苏瑾一沾到她的手,眼泪就决了堤,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似的,毫不顾忌这院落中看傻了眼的各路宫人。她死死埋头在碧城的肩膀上,眼泪鼻涕一块儿抹在了上面,一双手用力环过她的脖颈,死死环住了。   然后,放声大哭。   她边哭边道:“你们楚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九条命的,这样的死不了……”   她说:“既然没死为什么不给我个信儿,我一边担心你没死我父亲白死,一边担心你真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   “苏瑾……”   “楚碧城,反正我们也深仇大恨了,你还手都不还手你安得什么心!让我怎么继续打……”   “我……”   “小越……我很难受……”   这才是苏瑾。碧城忍不住微笑起来,却听见宫人惊惶失措的声音:“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苏瑾渐渐停止了哭声松开了手,碧城才终于腾出空隙回头。谢则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胸上的伤似乎又撕裂了,在锦衣上晕染开了一抹血痕。他的眼却死死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忽然一把推开了想要搀扶的宫人,俯身低笑出了声。   苏瑾呆呆地打量了他一眼,抽泣着默默躲到了碧城身后。   碧城皱眉看着谢则容,却见他越笑越诡异,到最后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捂着胸口的手上也沾染了一片红,怵目惊心。   他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则容终于抬起了通红的眼睛,盯着苏瑾道:“你,不恨她?”   苏瑾原本躲在碧城身后,听见问话稍稍露出些身子,朝他冷道:“我恨不恨,关你什么事?”   “苏瑾!”碧城冷声提醒她。现在的谢则容如此怪异,她选择在这时候激怒他绝不是好事。   苏瑾却俨然没有听进去,她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只想先揍她一顿,教训她对我隐瞒了那么多。至于国仇家恨,谋反与肃乱本来就牵扯太多,我报仇,或者不报仇,什么时候报仇,都是我和她的恩怨,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碧城忽的大大松了口气,朝谢则容投去一个嘲讽的眼色。却没想到谢则容笑得更加厉害,胸口渗出的血从指缝间流淌出来,落在了青草地上。   他笑了很久,才终于喘息开口。他说:“你以为我失算了,是不是?”   碧城沉默。   他咳嗽几声,喘息道:“你以为,我当真只是想看看苏瑾与你的姐妹情深么?”   碧城猛然抬头。   谢则容站直了身子,目光落在碧城身上,忽然笑了。   他道:“我们之间还没有清算完,所以你回来了,是不是,楚碧城……”   “啊——”苏瑾忽然捂住了口,仓惶地看了碧城一眼。   碧城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起就已经沉默,等他气喘吁吁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终于扶着苏瑾去了轮椅上安坐,然后回到了谢则容对面。今天之事她并非没有预测。他此举的确是一举两得,她也并没有手足无措。自从林场归来,或者更早开始,他就已经三番五次在试探,她早知有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是由苏瑾来替她说明。   不过,并无多大差别。   她是楚碧城还是越歆,现在已经并无多大干系了。这江山她势在必得,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又如何?   她看着他淡道:“久违了,谢将军。”   十三岁的身躯,碧城的声音还是刚刚脱离了童音的清脆,个子尚不到谢则容的肩膀。就像很多年前初遇时一样,她只有坐在墙头才能居高临下看着他,那时候她还不曾想过会有那么一日,她会与他走到这样的境地。   谢则容的眼里忽然绽放出一丝光彩,却又很快熄灭。因为他发现,近在咫尺的人眼里是如冰霜一样的淡薄。   他低道:“你还是不能谅解,是不是?”   碧城淡道:“是。”   谢则容红着眼道:“如果,如果我只是有仇报仇杀了罪魁祸首而没有囚你两年,没有让我们的孩子……你会不会……”   碧城道:“没有可能。”   “为什么?”   “我姓楚。”   楚家燕晗,天下安平,没有什么千万黎明的安定生活更加重要的。谢则容屠戮皇族,赠土于狼子野心之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知道他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之后,她虽恨他,却也并非不能放下离开眼不见为净。只是事到如今,她肩上责任何其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从她跳下祭塔之时就已经错了,她的余生是为恕罪,担则。   谢则容静默了良久,苦笑出声。他说:“你果然,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比我狠绝。”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轻轻拥住了她,在她耳边耳语:“不过没有关系,不论你想要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们的未来就还有希望。”   “你想做什么?”   “来人。”谢则容的声音冷厉了无数倍,“带皇后回紫阙宫,非我命令不得出宫门半步,违者杀无赦。”   “是!”   守在院落外的一队禁卫齐刷刷跪在碧城脚下,道:“请皇后回宫!”   谢则容扫了一眼院中瑟瑟发抖的宫人和宫婢们,道:“除了苏瑾,其余……杀。” ☆、第83章皇后回归   紫阙宫中再也没有人可以进出,往来之宫人宫婢都只能通过重重禁卫把守才能从接应的宫人手中取得宫中所需之事物。不出三日,朝野上下都知晓了皇后身体抱恙,须得静养的传闻,这恰恰和之前广招天下名医齐聚帝都不谋而合,朝臣虽有担忧,却并没有人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日子渐长,一月悄然而逝,夏日悠悠来到。   谢则容照旧早晚各到紫阙宫一趟,并没有固定的事情也从不留宿,有时是品茶,有时是批阅奏折,有时候只静静看着碧城坐在院子里浇满园的花草,待到她终于耐不住他目光灼灼皱眉回头,他便朝她露出个笑来。一折扇儿摇曳,扇风拂动颊边发丝,安静而祥和。   碧城起初很是憎恶,时间久了就当他是这园中的花草树木,只不过他不用浇灌,日落便会离去。   后来,苏瑾也到了紫阙宫。   碧城总算有了一丝笑颜,扶着苏瑾一日一日地练习走路。一月时间飞快地流逝,等到第三十日的时候苏瑾已经可以在院中自由地走动,等到第四十日的时候,苏瑾心不死地要了一把琴来,让她伴着弦音跳了第一支舞。笨拙的,却很认真的舞。一舞罢,她笑着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转累了大大咧咧坐在园中才草地上哭了。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碧城。   碧城坐在她身旁看着天,低声道:“等。”   “等什么?”   “等机会。”   “可谢则容不会给你机会。”苏瑾抹干了眼泪咬牙,“他就差在你脖子上拴根绳子了!”   碧城眯着眼睛躺倒在了草地上,小心地嗅了一口青草香味,道:“他要是不软禁我,那才是我的麻烦。”   “……啊?”   “快了。”碧城低声道,“这一场噩梦,快结束了。”   苏瑾不知道这快了是什么意思,只是眼睁睁看着碧城渐渐地变得陌生,有时候她会在太阳底下晒一天,有时候却盯着地上的树影发呆,而那个年轻的帝王总是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她起初提起十成十的防备心,可是时间久了,却发现谢则容倒是那个最可怜的倒霉蛋,他明明坐拥着天下,却连他的皇后一个眼神都得不到。何苦呢?   等到第五十日,苏瑾来到谢则容身旁,问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谢则容却不答,只是转身离开。   苏瑾忽然发现这是一个驱赶讨厌的人的极好方法,于是在那之后他每一次来,她都笑嘻嘻问上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每一次,谢则容都会阴郁着脸离开,或者狼狈地收回目光,再阴郁着脸离开,待到她第十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温驯看着院中另一个身影,轻声答:   “既有当初,我也不放手。”   他的声音温文和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觉得他是在哭。   苏瑾一愣,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身上的伤已经快要痊愈,灵魂上却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了,而她居然乐此不疲地在他的伤口上洒上一遍又一遍的盐。她有些后悔,默默地看了一眼碧城,叹息:“如果你就此收手,她其实不会杀你,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硬心肠。”   谁知道谢则容却并不领情,他只是赤红着眼看着碧城声音,轻声答:“孤,不后悔。”   “你这人怎么……”   谢则容扭曲着笑了,他说:“被她恨着……也不错。余生数十年,孤只愿她所能见,所能恨,所能想之人,只有孤。”   “你这个疯子!”   “是。”谢则容低喃,“我此生唯一惧怕之事,便是清醒。”   清醒着看到过去的岁月,过去的鲜血,清醒着看到未来渺茫的可能,清醒地看到陌路上永不可能交叠的生命,在这世上有千万种的残酷刑罚,唯有这一种,能让他从身体到灵魂都支离破碎。他不愿意清醒。   两月时光匆匆而过。   蝉鸣撕碎了沉闷的夏日。清晨时分,碧城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胖了不少也黑了一些的身影,低眉笑了。这一世她出身朝凤乐府司舞,身姿要比寻常人纤细许多,要想真正地成为“楚碧城”,首先就应该胖一些,而隔三差五的日晒也能不多不少地让她看起来稍微比实际年龄偏大一些,将满十四的身躯加上适当妆容若是硬要说是十八也并无不可。   “娘娘,沈御医在宫门外求见。”宫婢出现在了她身后。   终于来了么。碧城低道:“软禁令呢?”   宫婢笑吟吟道:“陛下已经下旨取消啦!”   “走吧。”   该来的终于来到。碧城收拾完妆容,换上属于皇后的日常衣裳来到了紫阙宫门口。这宫门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未曾开启了,上头积了薄薄的灰尘,宫婢想要去开门却被她伸手拦下,她亲手抚上红木的门栓,凝神聚气了片刻,重重推开宫门——   万丈阳光倾泻而入。   宫外,无数头发斑白的老者跪在地上,有人是中土人士打扮,有人却是南边异族装扮,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每一个人身旁都放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在这些人中,沈御医带着小八跪在前列,见着紫阙宫门大开,所有人齐整高呼“叩见皇后——”   沈御医叩首道:“启禀皇后,微臣不负所托,已经举国寻来良医,为皇后去疤。”   碧城一顶纱帽遮住了容颜,轻纱之下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道:“可试验过?”   沈御医道:“未曾,臣已从民间寻得一女子,此女子五年之前摔下悬崖而幸存,微臣恐伤及皇后万金之躯,故而与众位同仁将在此女子身上先试探一番,如此女伤疤得以消散,则皇后也可一试。”   话音刚落,一个满脸伤痕的女子便被人带到了紫阙宫宫门前,跪在了当场。碧城缓步到她身旁,伸手抬起她的脸仔细看了看,低眉笑了。找一个疤痕相仿之人是她给沈御医下达的另一个命令。沈御医行事周到,这女子脸上的伤倒是真的,而且不论是伤痕形状还是年份都与曾经的碧城有九分相像。用她来做实验研究出去疤之方,避免了她直接与天下名医接触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伤。这一举,其实是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否则天下良医命丧宫闱,又有多少黎明会受牵连。   “准了。”碧城低道。   “尊皇后娘娘旨意。”   紫阙宫前老者们整齐离去,他们将在宫外别院待上整整一月的时间,用以治疗民间女子脸上的疤痕。沈御医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在队伍最末徘徊,最后到了碧城的身旁,轻声道:“皇后娘娘,微臣听闻,西昭国太子将于近日来访。”   “本宫知道。”碧城淡道。   尹陵与她四月之期已经过去两月,他要来,她早就知晓的,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   所有的医者的身影最终消散在了长廊尽头,碧城站在紫阙宫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正打算回宫,却瞥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人静静伫立,不知道看这一切看了多久。   谢则容。   晨风拂动,吹起了她脸上的面纱,谢则容的身影在中间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迷蒙。她却并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入了宫门。她当然知道,在这宫中谢则容的爪牙已经密集到了夸张的地步,她有任何举动恐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而他既然没有阻止,一定是早有准备,丝毫不惧怕她正一步一步取代真正的楚碧城。   不过,那又如何呢?   这一局,她从来没有抱过侥幸的心思能够苟活。   自从名医入住宫外别院,紫阙宫的软禁禁令就消失了。每一日御医苑都有人来禀报治伤的进程。前三日,沈御医在那女子的脸上动了刀;后七日,所有名医商讨出来的治伤奇方经过重重检验,最终敷上了那女子的脸,又加以绷带束缚;又十日,绷带拆卸,女子的脸上只剩下了淡淡的红痕,名医连夜商讨新方,最终寻来了罕见的药材熬煮两日,以墨色之姿用笔尖细细涂满女子的脸,每日皆以至净之水洗去;又十日逝去,那女子随着沈御医入了宫,跪在了紫阙宫殿上。   碧城轻步到了她身旁,再一次抬起她的脸,见到的是一张光滑细腻,白玉无瑕的脸。   她轻道:“果然原本就是个美人。替她寻一户好人家,赏黄金万两作为陪嫁。并替本宫酬谢各位良医。”   “是。”沈御医领命,带着欣喜若狂的女子离开。   苏瑾一直站在碧城身旁呆呆看着她大手一挥花出去万两黄金,愣愣问:“你这也太大方了吧?”   碧城低笑:“我只是想让她举国闻名。”   之前寻名医、制奇药已经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为皇后试药之人带着万两黄金出嫁,民间恐怕会传得更凶。不出几日,去疤之神药更会被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添油加醋成灵丹妙药仙家之方……此药传得越神乎其神,她成为真正的“碧城”之后所有的破绽都会不复存在。那时,再没有人会去质疑她比碧城小了几岁的脸,人们只会觉得那是神药之缘故。   碧城回宫第三月,沐浴更衣,召宫中司舞献祈福之舞,以祈容颜如初。   第二日,御医苑沈御医携治伤疤之药入紫阙宫,为皇后治伤。   紫阙宫自当日起,不见生客。   三十日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   恰逢皇后寿宴,群臣齐聚议事殿。所有人都在悄声议论着关于这一月治伤的事儿,当初苏相谋逆之时许多人都见过了皇后真容,对于那些狰狞的伤疤还记忆犹新。可是听闻那有着几乎相同伤疤的民间女子不仅疤痕全无,容颜更是美丽了许多,甚至传闻说那女子双十年岁如今肌肤看起来竟像个未及笄的少女般光滑细嫩……不知道皇后是否也有此功效?如果真有效,是否给家中黄脸……咳咳,娇娘也来一帖神药?   “皇后驾到——”宫人拖长了声音道。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殿门口。   丝竹弦乐之中,只见当今的帝王颀长的身子,器宇轩昂而入,在他的身侧跟随着一个明丽如同三月迎春之花的女子。她的脸上剔透白皙,并没有施以多少妆容,浓艳的皇后朝服衬得她更加肤白如雪,美玉无瑕。   群臣面面相觑,便有小声议论声响起:“这……真是……”   “嘘——你不想活了么?你又不是没见过皇后的容颜!这明明是如假包换的皇后!”   “大千世界,精妙无双啊!”   碧城一步步走过漫长的道路,跨过阶梯,缓缓坐在了议事殿最高的皇座旁,俯瞰这满殿的臣子——这是她第一次坐在这位置上,心绪其实有些起伏。这就是燕晗皇权的最高处,这底下的是燕晗的脊梁列臣……从今以后,她就是真正的楚氏碧城,没有人敢质疑。   殿上一阵寂静,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噗通一声跪下了,顷刻间所有的臣子都跪成了一地,高声齐呼:“恭迎陛下,恭迎皇后——臣等贺喜皇后容颜得复,恭贺皇后大寿——”   满堂华彩,如同燕晗的江山如锦。   在这高呼声中,谢则容微微侧了身子看碧城,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来。此生此世,她征战沙场建功无数,也曾血中夺帅旗,帝前接玉印,也曾执天下之权受万民之朝贺,谈笑间生杀予夺。可是却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堪称最美的光景。   “启禀陛下,西昭太子携贺礼已在殿外!”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总算还不至于太晚=W=   过渡章,水水的交代了下假看病的事儿,字数估算失误,幺蛾子……只是露了个名字(抱头)   明天幺蛾子主场T.T ☆、第84章小甜蜜上   西昭太子,尹陵?   碧城坐在殿上垂下眼眸,心中浮现一丝雀跃,却并不敢在谢则容面前露出端倪来。她今日彻底成为楚碧城,有一半是她巧妙设计,但是也不得不归功于谢则容的纵容。她了解他,他少年时就熟读兵书,不可能不知防患于未然的道理,既然他能够见她举动而熟视无睹,必然留有后招。   “宣。”谢则容道。   “有请——西昭太子入殿——”   群臣安静得很,每个人都翘首看着高大的议事殿殿门:只见殿门口玄色的衣袂闪了闪,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便跨门而入。在他的衣袖上,银丝细绣的麒麟在日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俊朗不凡的脸上犹有一丝微笑,每一丝微小的细节都透着一股皇家贵气。他从容而过,淡然的目光掠过殿上每一位朝臣,最后来到通往皇座的阶梯前才姗姗止步,抬起右手行了个西昭寻常礼式。   他道:“西昭商阙,见过燕晗皇帝、皇后。”   碧城稍稍侧目打量谢则容,见着他严重冷光一闪而过,嘴角却是笑意。他道:“免礼,请入席。”   “多谢。”尹陵抬起头来,忽的弯了眉梢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殿上文武百官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又弥漫在殿上。无数惊异的目光落在了尹陵身上,有人惊恐,有人惊诧,有人像是见了鬼怪,有人颤抖着伸手想指他却被临坐人生生掰下了手——   “陈大人,西昭太子他怎么、怎么长得如此……”   “尹大人?乐府执事尹陵、尹大人?”   “嘘——休得胡言乱语!那是西昭新上任的商阙太子!”   “可是他的长相……”   “听闻尹陵尹大人已经消失了有一段时日,这……”   “宋大人!议事殿不可乱说啊!”   碧城瞪大了眼睛看着尹陵,他真是太大胆了!他幼时就入乐府,少年时已经名动朝野,在那之后作为乐府第一执事虽深入浅出却也绝不是避世隐居,这满朝中认得出他是尹陵的人绝对有许多。而他居然敢毫不加以遮掩就这么上来了?   可惜,引起这些惊骇议论的主角尹陵却对周遭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他甚至还悠哉悠哉地在席上斟了一杯酒,遥遥朝着谢则容举起杯盏,眯眼一笑,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谢则容皱眉。   尹陵又斟一杯酒,又举杯,眼角的笑意更加明显。   谢则容冷眼看望着他的举动,最终也回了一记冷笑,端起了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谁知这一次尹陵却并没有如方才敬酒那样自斟自饮,反而低眉收敛了笑意,举手引酒杯在身前一倒。酒杯里的酒一丝不剩地倾倒在了席前。   碧城愣愣看着他这一系列举动,忽然忍不住想笑,努力克制了才勉强撑出一副端庄贤淑模样来。尹陵依旧是尹陵,即使换了个衣裳壳子成了系找你的太子,骨子里的恶劣却是他磨灭不了的特质。他居然引诱谢则容回敬酒,最后却用祭酒的方式活生生当堂挑衅东道主帝王……如此恶劣行径和脾气,西昭的未来真是堪忧。   果然,谢则容在看到尹陵的举动之后就黑了脸色。   尹陵却早就收回了目光,盯着殿上正缓步踏入的舞姬笑吟吟道:“早就听闻燕晗舞乐举世闻名,如今一见,果然甚是惊艳。”   谢则容淡道:“我燕晗舞乐闻名天下,是得益于一位好舞师。”   “哦?”尹陵眼睛一亮,笑吟吟道,“不知那舞师在哪里?”   谢则容道:“当庭谋逆,已经处死。”   “哎呀,好可惜。”尹陵虚伪瞪眼,“看来商某与这位舞师真是无缘呢。”   议事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诡异而惊诧,上到朝臣下到司舞司乐,每个人都惊骇地看着那个与尹陵有着一模一样脸的男子与当今皇帝谈笑风生,最后所有人都迷糊了。人人皆知乐府执事尹陵无故失踪,可是这个西昭太子真的是他吗?   司舞们的心思显然也已经不在舞上,她们的步伐已经错乱,最后为首的一个踉跄,引得后头的司舞反应不及搀扶,狠狠撞到了她的脊背上。顷刻间所有人摔成了一团。先前踉跄的司舞倏地跪倒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她一跪所有人都跟着跪倒了,每个人都慌乱地喊起“陛下恕罪”,原本天仙下凡的一队司舞顿时成了狼狈难堪的蚂蚁。   “贵客面前失了仪态,逐出宫去吧。”谢则容道。   司舞们彻底苍白了脸色,对于满一年出宫的司舞来说,等待她们的或许是无数赞扬与美满的婚姻,可是对于未满一年而被逐出宫的司舞来说,等待她们的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和谩骂,如果此时被逐出宫去,这一生就这样断送了!   “陛下恕罪!”   “陛下……陛下请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求陛下宽恕!陛下……”   谢则容却不为所动,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动一下。   碧城低眉凝视着殿下发抖的司舞,淡道:“她们学舞不易,陛下当真不能饶恕?”   谢则容终于侧了目光凝视她的容颜,他道:“孤以为你不会管。”   “本宫只是不想她们的一生都毁了。”碧城轻道,“她们j□j岁入乐府,数年苦练才能脱颖而出入得宫闱,不该为了他人之故而断送一生。”谢则容如此做,恐怕也不过是回敬尹陵的那一杯酒而已。这些司舞会心神不宁跳错舞步也大约是因为殿上的尹陵。不论如何,她们都是无辜的。   “孤只是送她们出宫。”   “没有人受得了从天之骄子沦落之苦。”碧城低道,“云泥之别,说来轻巧而已。”   谢则容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温度,也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他忽而温柔下了神色,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碧城咬牙,看了一眼跪成一地的司舞,忍了。   “好。”他说,“孤放过她们。”   “多谢陛下!”瑟瑟发抖的司舞们眼睛中终于又有了光彩,她们慌乱地在地上磕头道谢,却被尹陵一记凌厉的眼神制止。所有司舞愣愣看着尹陵,却没有人敢开口,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了头,缓缓退出了议事殿,剩下的司舞便一个接一个如流水一样退了出去。等到最后一个司舞退出议事殿,尹陵终于满意地收回了视线,又眯眼笑了起来。   宫闱上下,护短第一人,当属尹陵是也。   他说:“为贺皇后大寿,我特地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么。”谢则容淡道。   尹陵真诚点头:“不过礼物太大,不知陛下能不能把你拽着的明显不是很开心的皇后,借我一刻钟?”   谢则容沉默。   尹陵又斟酒,笑嘻嘻道:“我听我父皇说,东齐今日有所异动,不知陛下可有兴趣知晓?”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在朝堂之上,来臣出侍莫不讲究中庸平和之道,除非是战事连天的岁月……而这西昭太子竟然把话挑明了么?他这样的举措无非是把燕晗逼到了结盟或者敌对的审判台上,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剑走偏锋。   谢则容终究松开了手。当着朝臣的面,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松手。   尹陵如愿以偿,站起身来朝碧城微微一笑。碧城心中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她默默走下漫长的台阶来到他身旁,跟随他离开议事正殿来到了侧殿。谁知一踏入侧殿便被一根指头狠狠戳了太阳穴——   她吃痛抱脑袋。   谁知尹陵下一根手指却挑了脑门中间,又是用力一戳。   “先生!”碧城忍无可忍咬牙出声。这人,虽然侧殿并没有人敢进入,可是他作为一个外邦使臣,真的能随便戳邻国皇裔?!   尹陵的闷笑声传来,片刻之后就板起脸来,他道:“你这胆子可越来越大了,我早就叮嘱你好好等着,你居然堂堂正正变成了……”   “嗯。”碧城低道。   尹陵皱眉:“手拿来。”   “……啊?”   “手。”   碧城顺从地伸出右手递到他面前。   尹陵冷眼:“左手。”   这家伙怎么回事?碧城越发狐疑,犹豫着不肯伸手了。他有多少诡异的习惯她太了解了,从九岁十二岁,她在朝凤乐府被他折腾了三年,整整三年!   “先生这次来,是不是找到了……”   “手。”   “先生,你之前所说的计划,我已经……”   “手。”   “……”   好吧,手。碧城泄气,乖乖换了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却不想尹陵麻利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一把拽住了,笑嘻嘻道:“从前,你握起拳头了只有那么大。”他伸出另一只手,笔画了一个小圈。   “……”   “浑身都软绵绵的。”他低道,“后来好不容易养胖了一些,一跳舞,又瘦了。我三年里有两年在挣扎,究竟是养胖一些抱着舒服呢,还是饿瘦一些看着好看,想了许多天一直无所得,就常常一阵松一阵紧安排你练舞,轮着来。不过好可惜,长大了居然怎么都不圆了。”   “……”   “后来啊,你越来越高,越来越像她,我便想,这世上有千万人千万种长相,为什么你要长成那样?我……分不清想与你待在一块儿,是在想着谁,看着谁。如果是她,于你不公,如果是你,那我还是要先替她扫平遮挡。所以,我不曾与你说过任何连我也不明确的情绪。”   “先生……”   “在这世上,我最憎恶之事,是假借‘不知’而伤及他人。人活在世,若是连自己的心思都无法确定,又怎配得到别人给予的情感。”   人活在世,若是连自己的心思都无法确定,又怎配得到别人给予的情感。   碧城在心底悄悄念了一遍,微微红了眼圈。   谁知尹陵却顺势牵过了她的手,他似乎刚刚从之前的豪言壮语中回过神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凉飕飕道:“我带大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碰?”   碧城一愣,瞠目结舌。绕这么大一圈子感天动地一番言辞,这才是重点吧!   尹陵干咳一声,忽然盯上了她的眼:“四月前,那什么,我勉勉强强,委委屈屈,看在姜梵面上……”   “恩?”   尹陵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耳稍有一些红:“答应你了。”   “……什么事?”碧城一时反应不及,愣愣道。   燕晗侧殿,气温骤降。 ☆、第85章小甜蜜中   “不记得了?”尹陵的声音诡异万分。   碧城忽然觉得没有缘由的心虚,四个月前,她与他约定他以西昭之力去继续寻找燕喜公主之下落,而她则负责回到宫中牵引住谢则容大部分注意力,待到他事成之后便会以西昭太子的身份来访燕晗,然后再……他究竟答应了什么?   也许是她的狐疑太过明显地写在了脸上,尹陵脸上原本挂着笑容,这会儿已经彻彻底底阴郁成了暴风雨前的天空。她顿时毛骨悚然,警惕地朝后退了几步,不想手被他牵着无法甩脱,只好紧张兮兮站在原地,等待尹陵的下一步举止——尹陵之于越歆,不仅是春日暖阳的三月芳菲,还有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痛苦回忆……   “小歆。”尹陵轻轻开了口。   碧城已经想逃了。她了解尹陵,从小到大在所有司舞中,她是吃亏最多的一个,也是被折磨次数最多的一个。他只要挑挑眉毛她就知道大劫来临大事不妙了,这会儿尹陵的眼神温柔,嘴角没有笑意,俨然就是已经心情恶劣到要出手的地步了……   “先、先生……”   “乖。”尹陵缓缓靠近了几步,低柔的声音就在她的脑袋上,他说,“先生确实……稍稍晚了一些答复,可你说你忘了,当真是考虑清楚了么?”   “先生……”   碧城碧城狼狈低着头,鼻尖触到了尹陵的胸: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这并不是脂粉的,她也曾经好奇过,后来仔细研究了才发现朝凤乐府中的衣裳每每清洗都会用舞殿后面那一片锦丝草碾碎了用以去污,那草原本就带着一丝香,时间久了衣服上也会沾染上这样的气味,即使经过清水漂洗也会留下淡淡的香。这香,沁人心脾,幼时她被他罚了在舞殿练舞倒深夜沉睡在殿上,也会在这样的香里回到房间,陷入一夜的好梦……   可是她现在、完全不想靠那么近!   “记起来了么?”尹陵的声音轻轻的,像浮云。   碧城一面心慌一面心跳,哪里还有时间去思索别的,听见问话猛点头:“记、记起来了……”   “何事?”   “……先生,您的礼物呢?”   “什么事?”   “先生……”   碧城的脑袋上,一声淡淡的叹息传来,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随之响起的是尹陵听不见情绪的声音。他说:“你不记得,那,先生帮你回忆下?”   “……”   “抬头。”   碧城迅速埋头!   这下,锦丝草的香味彻彻底底地钻入了鼻尖。尹陵的身子稍稍一僵,很快地,他松开了她的手,一双手环绕过她的脊背,稍稍把她的身体又挪近了几分。这一个诡异的姿势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温存的拥抱。   碧城心跳得无以复加,脑海中唯有一片迷蒙,倒是忽然记了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四个月前,神官府中,她当着姜梵的面厚着脸皮把萦绕挺久的疑问问出了口——先生,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你能不能,像喜欢碧城那样,喜欢我?   尹陵他今天答应的,是这件事吗?   他……答应了?!   所有的迷蒙在一瞬间清晰起来,可是碧城一点也不想现在清醒,因为此时此刻的姿势实在太诡异了。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如此靠近他,听见他的心跳,感知他的呼吸。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藏起了所有的脸红和心慌;他的手在她的身后,以一个完全是成人的姿势轻拥着她……   尹陵闷笑声在她的脑袋上飘散,他的胸膛也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碧城捏紧了拳头一动不动,片刻之后,轻飘飘入耳的是尹陵的笑语:“我早年跟随师父去沙漠寻舞,见过一种鸟儿,此鸟体大毛稀,胆子却小,不能翱翔于天际,每每有人在它身旁大喊一声,它便埋头于沙土之中,自觉天衣无缝,无人能知。”   “……”   “怎么,有本事窥伺为师,行如此失节之事,却没胆量承认么?”   “……算不上……失节吧?”碧城闷声道。   尹陵却正色道:“为师被人窥伺。”   “……”   “并且,得手了。”   “……”   “失节。”   “……”   在这世上,论无耻,尹陵若是认了第二,恐怕没有人敢认这第一。碧城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多少慌张燥热的心思也被他这强词夺理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终于沉默地抬起了头,想看一眼说着“为师失节”的无耻之徒究竟摆着怎样一张脸,却不想见到了尹陵脸上恬淡的笑容。   清澈而认真,丝毫没有话语间的无赖痞气。   她迟疑着不敢确认刚才说话的是不是另有其人而非摆着一张温存脸的尹陵,却发现他的脸忽的靠近。   一抹温存贴上她的眼睫。   碧城慌张闭眼,心跳狂乱,再睁开眼睛时果然看见了尹陵脸上明媚得快要融化的笑容。   他叹息道:“你看,丧权辱国。”   “……”   温暖的阳光,宁静的清晨,碧城终于忍无可忍笑了起来。上苍对她终究是垂怜的,上一世狼狈收场,把一记最深的烙印铭刻在了灵魂的最深处,不论时间与岁月都无法冲刷淡化它,这一世却在那最阴暗潮湿的地方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练舞,责罚,教训,调笑,解释,允诺,生命中许多细微的痕迹如同星星的光华,终究照亮了她灵魂中最为阴暗的角落。   这一抹光亮,叫做尹陵。   短暂的相处,尹陵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玩世不恭,松开了碧城的手。他缓步到了议事侧殿门口打开大门,朝外头等候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便笑嘻嘻回到了碧城身旁,低声道:“其实这份礼物不是送给你的。”   “什么礼物?”   碧城好奇地打量着门口。她当然知道尹陵所谓的礼物肯定不会是寻常贺礼那么简单, 否则他也不会以那样诡异的神色当庭向谢则容提出要献礼。他的礼物多半不简单,只是她实在想不到他如今作为西昭的太子,究竟能如何兵不血刃给谢则容一记攻击?   时间一分分溜走,不一会儿,侧殿门口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推开了一丝小缝儿,一个欢脱的小红色身影忽的冲进了侧殿里跑到尹陵身旁,奶声奶气喊:“大哥哥!”   “……礼物?”碧城干涩道。   那红色的小身影是个小女孩,四五岁模样,长得玲珑剔透。她在尹陵的衣摆上抬起了脑袋,圆滚滚的脸上圆滚滚的眼睛转了一圈儿,憨憨笑开了,果然,脸更圆。   ……这模样,倒是有几分眼熟。   不过看着她如此贴着尹陵,碧城还是有几分……说不清的不舒爽,干巴巴道:“你生的?”   尹陵干咳:“咳……我父皇他,老当益壮,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   侧殿的门又敞开了一些,这一次,一个成年女子出现在了门口,见着尹陵微微颔首,缓步到了碧城面前。   碧城稍稍迟疑,忍不住正经下了神色。眼前的这女子身上穿着民间常见的轻纱料子衣裳,看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眼角却少有皱纹,眉眼间却别有一番仪态风姿。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虽是明艳却不妖娆,反而处处透出一丝贵气来。这女子……   “走吧。”尹陵低笑,“我们献礼去。”   *   碧城与尹陵回到殿上已经是一刻钟之后,殿上依旧是丝竹之声歌舞升平。自她踏入正殿的第一步起,谢则容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如同烈火灼烧一般,她低垂下眼眸不去与他对视,缓缓回到了他身旁。   谢则容的目光跟随着她直到她落座。   碧城低垂着目光,盯着裙摆上细致的花纹不做声。这是很奇特的感觉,侧殿与正殿,就像是冰与火的两重天。她在静静等候着谢则容的后招,却不想谢则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淡道:“不知西昭献上了什么贺礼?”   他这话显然是问尹陵,殿上的尹陵带着红衣的小女孩刚刚落座。他笑了笑,道:“听闻皇后自先帝驾鹤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臣特替皇后与燕晗寻来一息血脉,希望能够慰藉皇后思亲之苦。”   “你说什么?”谢则容的声音忽然提亮。   大殿之上的丝竹礼乐顷刻间静默无声,所有伶人连同殿上的文武百官一起震惊地盯着谢则容不做声。   寂静的殿上,碧城方才见过的那女子缓步从侧殿走出,轻纱慢悠悠拖过地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殿上,草草行了个礼,便自顾自起身靠近皇座,在通往皇座的阶梯前停了下来,静静看着碧城的脸。   碧城没有理由地心跳纷乱起来。   “皇后……是小碧城吗?”那女子轻轻开了口。   “你是……”   那女子直直看着碧城,脸上露出几分微笑来,她说,“我上一次见到你,你与宸儿一般大。”她的目光落在尹陵腿边的红衣小女孩身上,柔柔笑了。   “你是……”碧城的声音带了一丝颤。   谢则容冷厉的声音在殿上响起,盖过了碧城的。他说:“你是谁?”   尹陵凉凉道:“陛下不认识,难道这殿上的老臣工也认不得了么?这是你燕晗太祖之女,公主燕喜。”   碧城陡然间瞪大了眼:尹陵,竟然真的找到了她?!那个宫中记载已经“亡故”的公主燕喜?   殿上一片寂静。   良久,是谢则容冰凉的声音。他说:“孤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玩家[碧城]捕获 恶劣的【蝴蝶】*1 ☆、第86章小甜蜜下   孤不信。   虽然殿上的百官已经不少变了脸色,可是谢则容在殿上静静扫视殿下女子的脸,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碧城稍稍侧目,便看见他眼底隐隐闪动着的一丝讥诮。   丝竹之声再也没有响起,宛若死地的殿上除了众人的呼吸再也没有第二个声音。谢则容的静默让所有人的心上都绷紧了一根弦,只有尹陵笑吟吟坐在席上,伸手摘了一颗葡萄塞进了坐在他腿上的小女孩口中。小女孩乖乖张了口,片刻之后明亮的眼睛里便笼盖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颜色,马上变得泪眼婆娑起来。“好酸。”她泪汪汪哭诉。   尹陵又换了一颗,塞。   小女孩诡异地看着她,犹豫片刻,又张了口。这一次,她刚嚼了一下就吐了出来,眼泪瞬间决堤。   尹陵又换一颗,又企图塞。   小女孩的表情已经撑得上是嫌弃了,她笨拙地从他的膝盖上爬了下来,圆滚滚的眼球在殿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碧城身上,忽的朝阶梯上跑了上去!   “大胆——”老臣中马上有人反映了过来,禁卫们却面面相觑,最终在碧城的目光下放下了刀刃。再然后,那小女孩就扑到了碧城的怀里,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看着看着憨憨笑了起来。   碧城顺势抱住了她,刚才才浮现的那一点点小小醋味儿消耗殆尽。如果……当年那个孩子还在,恐怕也是这样的年纪了吧。她的目光微沉,犹豫了下,把小女孩抱起来坐在了膝盖上,掐了一把她水嫩嫩的脸,笑了。   谢则容的目光有些复杂,却最终没说什么。他俯视殿下那个“燕喜公主”,眉宇间的冰冷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温煦。他道:“据孤所知的史册记载,帝姬燕喜早于多年前便已经自请出宫,数年之后亡故。”   那女子微笑道:“陛下如今也是登上九宝之人,居然还真信那一套说辞么?我领先帝旨意得以长留民间,你若想看,我还有那一道密旨。”   谢则容淡道:“空口无凭,事关皇族血脉非同小可,你可有凭证?”   “有。”   那女子从腰间取出一枚印章,由宫人带到了谢则容的面前。碧城也经不住好奇心偷偷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枚公主印章。在燕晗,公主降生之后为防夭折,一般不会当即册封,而是以帝姬之身份到周岁,周岁过后会从神官府中取来白石刻成印章。这石头并非白玉,却因为极其罕见而更加珍惜。如今这个女子呈上的这块印章她也有一个,她那个刻着的是楚氏碧城,而这女子那个刻着的是楚氏燕喜。   谢则容细细端详,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印章是真,人却不一定。”   燕喜瞪大了眼睛:“那陛下还想如何验证?”   谢则容淡道:“是与不是,孤自有办法验证。不过今日是碧城大寿,孤不想为他人所扰。”   燕喜愣了,眼里火光一闪而过:“我是不是楚氏血脉,要说验证,恐怕也要皇后来验证,你不过是招赘的驸马,凭什么?”   “大胆!不得无礼!”宫人尖锐的声音响彻在议事殿上。   燕喜明眸中燃烧起怒火:“你才大胆!”   “住口——议事殿上,岂容你喧哗对陛下不敬?!”宫人气急败坏。   燕喜却嘲讽一笑,道:“我竟不知,我不过离开数年,我楚家之江山甚至于你们这一群奴才,居然也拱手送人了?你这认主的速度倒是够快,倒是贴合那一脸奴才相。”   “你……”宫人的脸红了又白,最后气得手都抖了。   “本宫燕喜,数年之前先帝曾以史书为事实加以追封。”燕喜冷声低缓道,“你该跪称我一声,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   燕喜的声音要比寻常人清亮上许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震慑了满朝文武。这样的时局,不论是朝堂上的老臣还是谢则容都无法轻言断定是非。碧城静静看着,目光落到尹陵身上,却发现尹陵正取了一颗葡萄往自个儿嘴里塞,撞上她的目光,他眨眨眼,一派看好戏的模样。   寂静。   良久之后,殿上响起尹陵悠悠的声音。他道:“其实要想验证也不难。”   谢则容道:“太子有何高见?”   尹陵笑眯眯道:“我听闻过一段轶事,燕喜公主早年曾流落民间,当初是以朝凤乐府之司舞身份入宫,方才与太祖相认。朝凤乐府上一任乐官尹槐尚在人世,乃是燕喜公主的授业之人。寻得尹槐,大约就能验明真假了。”   “那尹槐在何处?”   “这个嘛,得问尹陵了。”尹陵真诚道,“哎呀可惜了,尹陵貌似被陛下‘当庭毙命’了。”   寂静。   那一场筵席最后是如何收场的,恐怕没有人愿意去回忆。碧城只记得诡异的氛围笼盖着整个议事殿,最后那位燕喜公主被谢则容安置到了宫中,并派重兵守了起来,而她,则在筵席之后被谢则容偕同回到了紫阙宫。   谢则容脸色阴郁,却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在宫中忙碌。她浇花时他站在一旁森森看着,她喝茶时他也陪在一旁默默盯着,她冷冷回眸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似的站到了她对面。   一步之遥,他面无表情,只是低道:“孤不想对你做什么。”   碧城沉默。   谢则容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道:“碧城,你究竟想要什么?”   碧城别开了视线。   谢则容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低缓下语气,轻声道:“此生,我从未求而不得。即使你当时昏睡不醒,我也找寻到了方法让你醒了过来……可是如今,我却不知道如何靠近你一点点,为什么你我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生死两隔?”   他说:“孤,不甘心,却不敢去争。”   他低声说:“我此生从未怯战,可是……这一战,我却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碧城终究没有再开口。   一日黄昏,日落西山。紫阙宫中渐渐亮起了宫灯。那时,谢则容刚刚离去,宫灯的光泽把他的身影拉得狭长无比,许多尖锐的棱角都成了细细的一弯。碧城在灯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迷茫。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后悔药,她希望上苍能够抽走她遇见他的那一日,这样,也许他最终会功败垂成,也许会作为枭雄取而代之,可是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种完美叫做谢则容。   可是如今已经支离破碎。   *   没有人知道燕喜公主究竟是真还是假,原本还有些古老的方子,比如滴血验亲,可是谢则容与碧城都知道,不管燕喜公主是真的还是假的,当今皇后的血液绝对不可能与她相融。所以即使有许多老臣上奏请示,这一个方法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朝野上下,举国上下,无不在关注着这死而复生的燕喜公主。   碧城却在悄悄联络着朝中的老臣。这天下兵权有六成握在谢则容的手上,却还有四成是在其他兵马元帅手中的。这些年,许多手握兵权的重臣被谢则容一一瓦解,解甲归田的解甲归田,命丧黄泉的命丧黄泉,唯有一个叫裴野的元帅坚守到了现在。只是这人常年卧病,避开了任何与谢则容交锋的机会。原本谢则容早就有理以病为由解了那元帅兵权,可是这元帅所有亲兵乃是当年扫匪归降起家,野性难寻,朝中原本就不平稳,想必他是不敢轻举妄动。   裴野元帅功高而病重,不见任何客人,朝野之中无人敢去打扰,久了,大家也渐渐淡忘了还有这样一号人存在可以威慑朝纲。   这也是碧城唯一可用之势力。说到底,尹陵所有都是西昭的,即使他愿意,西昭国君未必答应。如今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楚碧城,自然可以用许多以前不敢用的资源。   紫阙宫中,沈御医提着药箱匆匆奔跑在回廊上,片刻之后,他终于来到了当今的皇后身前,仔细环视了一圈周遭确定安全,才轻声低语:“启禀皇后,微臣已照皇后所说,以皇后赐药为理由,在元帅府上跪了三天,终于得见元帅……”   碧城微笑听着,眼中光芒越来越亮。   只要见到那个裴元帅,一切就还有扭转的可能。   黄昏。   圆滚滚的红色小球宸儿鬼头鬼脑在紫阙宫门口探了好久,终于突破了重重宫人和宫婢阻挡冲到了碧城面前,露出红扑扑的脸蛋抱大腿,奶声奶气道:“皇后姐姐,大哥哥说你这几天木有理他。”   碧城失笑,打发走了沈御医,抱起肥嘟嘟的宸儿朝外头走,却不想迎面撞上了谢则容。   当是时,她手里抱着宸儿,脸上挂着笑,眼神明媚,一时间所有的情绪还来不及收敛,硬生生地凝结在了脸上。结果,谢则容居然也露出了一丝更加复杂的神色,他道:“碧城,孤与你说一件事,你……先不要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2更!   原来我也可以做到的T.T   不要嫌弃小娃娃浪费字数哦噗……这娃娃有用的=。= 有人猜得到吗? ☆、第87章归去   碧城,孤与你说一件事,你……先不要惊慌。   碧城手中抱着宸儿,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开了。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能让谢则容摆出这样郑重的神色来说这一件事情?莫非是燕喜公主出了什么事,还是……   很显然,宸儿害怕谢则容,也许是每个孩子都有的天性。她原本搂着碧城的脖颈,圆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碧城,又看看谢则容,最后挣扎了几下后跳到了地上,怯生生躲到了碧城的身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碧城伸手落到她毛茸茸的脑袋上,低声问:“什么事?”   谢则容神色凝重,道:“大祭司……病危。”   碧城的手猛地一颤,顷刻间周遭的声音随之远去……姜梵病危?!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服用了延寿之药吗?   “孤带你去神官府。”谢则容遥遥朝她伸出了手。   碧城的手脚冰凉,好久才迟疑着走到了他身旁,然后,出宫。从宫闱到神官府的这一个时辰无比的漫长,除却上一世在牢中的两年,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了解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一个时辰,四匹千里马牵引着的马车飞快地在郊外驰骋,车窗外的景致到后来只有连接成了一片朦胧的绿,到后来,她连绿影都已经看不清了,眨了眨眼才发现是湿润糊了眼睛。   姜梵……怎么会这样?   马车上,谢则容静静看着车窗旁那个几乎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严重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到最后却都化作了一抹极淡的神色。他稍稍挪动了位置,坐到她身旁,却并不敢真正地触碰她,只是缓缓伸出了手却停留在距离她发梢半寸之遥,而后颓然地放下。   碧城抹了抹眼睛,脸上的脂粉晕染开来,被她用衣袖胡乱抹开。   谢则容安静地看着他素来精装的皇后此时此刻像一只花了脸的猫儿,眼睛鼻子一片通红,倒真正地像一个十四岁未及笄的女孩儿该有的模样来。他眼里的光芒更加恍惚,也不知为何记起了多年之前,他沙场归来身中数箭,那个陪在先皇身边偷偷溜到军营的少女就吓得边捂着他的伤口狼狈不堪,一面喊“喂”一面惊惶地瞪着眼睛,等他自己拔了箭撕了衣袖扎紧了伤口喊她打结,她吓得两只手都抖成了筛子。好不容易打了一个完整的结,她却坐在他身旁哭了,血和泥都在她的脸上开了花,眼泪和着污渍都擦到了她自个儿的衣袖上。   那时候,他是燕晗新上任的少将。他恨她,恨她姓楚,恨她是那个人的血脉,恨她为什么能如此简单而单纯地活在这世上,就像这世上所有的肮脏都与她没有干系,而他却要背负着满门血债苟且偷生。他板着脸捂着伤口并不想搭理,却未曾想,那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泪汪汪地双手拽住他的手腕,抬起脏兮兮的脸问他:   你会死吗?   他是在那一刻,决定把她列入他的大计划中。   城墙头初见蓦然心动时不曾想,军营中再相见又欢喜又疑惑时不曾想,得知她竟是当朝公主时愤怒夹带失望时不曾想,却在她哭着牵他的手腕问“会不会死”的时候,他决定拉她进万劫不复之境地。   既然无法真正完满,那就一起去炼狱吧。   “碧城。”寂静的马车中,谢则容听见了自己的低沉的声音,“你,别怕。”   “你做了什么?”碧城却忽然抬了头,通红的眼睛里是满溢的怒火,她盯着他的眼道,“谢则容,你对姜梵做了什么?”   谢则容目光一滞,忽而苦笑:“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当真如此不堪?”   碧城冷道:“我不信你没做什么!”   谢则容闭了眼。   碧城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上一次见大神官,他虽身体抱恙却绝没有到病危的境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姜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占天能卜命理,他甚至知晓自己的生死荣衰,怎么会连自己的死期都如此莫测?他不是会如此作苦情戏之人,除非他自己都没有算到今日!   “谢则容……”   “楚碧城,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唯一的仇敌?”谢则容忽的抬眼,冷厉的目光直视碧城。   碧城一怔,道:“是。”   谢则容却倏地擒获了她的双手,把她用力压制在了马车窗边。急促的气息让她的脸上起了憎恶的神色,而这一抹憎恶让谢则容脸上扬起一丝堪称惨烈的效果。他钳制了她所有的动作,直视她憎恶的、厌弃的、惊惶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自己低垂了眼眸,附身在她耳边轻道:   “尹陵,西昭太子,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所谓燕喜,她至今并没有给出证据证明身份。即使她是,而你的身体根本不是燕晗皇族血脉,她也是你的威胁。”   “苏瑾,你杀她父亲,诛她九族,你以为灭族之仇当真能放下?”   “碧城,他们每个人对你都不简单,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与我不能释怀?”   “只要你想,我甚至可以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的江山,你的荣耀,你的世界坍塌了多少城池,我便可以为你竖起多少大夏。”   “只要你……孤只要你待孤如初。”   谢则容的气息很是温存,碧城却只觉得从头到脚遍体是生凉。她起初用力挣扎无果,在他一句又一句堪称缠绵的声音中渐渐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最后只得瞪着绝望的眼睛任由他束缚着她的手,把她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黑暗的拥抱。   她终于迟迟喘过一口气来,在谢则容的肩头低声开口道:“我父亲的命呢?”   谢则容的怀抱一紧。   碧城忽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再挣扎,在他的束缚下闭上了眼睛,问她:“我的孩子呢?”   “人死不能复生。”谢则容低道,“孩子,我们还会有。”   “每一次受刑中间我大约可以休息半月。”碧城压□上忍不住的颤栗,轻声道,“每一次中间的半月,我都会为你勾画一个理由。可是后来,我再也编不出来了,因为实在是太久,刑罚太痛,理由也用完了。”   “碧城……”   “谢则容,你现在这副样子,连我当初编的都及不上。我的耐心,已经全用在自欺欺人上。”   马车骤停。   车外宫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响起:“陛下,神官府到了。”   碧城猛然一震,趁着谢则容分神的一瞬间用力推开了他,掀开了马车帘子一跃而下!   在她身后谢则容目送她的身影离开了马车,在寂静之中终于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情绪。他跟随她下车,在她离开十数步的时候忽然出了声。他说:“你想知道姜梵为什么会病危吗?”   果然,碧城的身影停滞在当下。   “因为孤下旨,以燕晗祖先之名,恳求大祭司为燕晗国运占卦,燕喜公主是否是真的。”   谢则容温温笑:“他那样的人,即使明知孤另有所图,也不会置之不理。”   “你!”   谢则容冷笑:“燕晗大神官生死都只能留在燕晗,绝不可能去西昭。你身为皇后,也不会去西昭。”   “谢则容,如果姜梵真因为你有所不测,你万死难辞其咎!”   谢则容低道:“那又如何?”   碧城再也顾不得谢则容,她拼尽了全力朝神殿跑去!谢则容已经疯了,在这国难当头时候居然妄图杀大神官!姜梵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燕晗势必大乱!   漫长的青石小道上,来来往往皆是身穿白衣的神官府弟子。她弯弯绕绕朝前走,一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影。“对不住!”她匆匆道歉侧身朝前跑,却不想拦路人却也换了个方向拦住了她。她气急败坏抬眼,却对上一张年轻而又惊诧的脸。   沈七。   “你……”沈七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会以这样的情形再见面,他皱眉看着她一身华贵的衣裳,最后视线落在了她额间的细珠花钿上,愣了。他道,“你,究竟……”   “带我去见师父。”碧城轻轻道,“余下之事,我待会儿与你细说。”她与沈七上一次分别还是在“皇后碧城”身死,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那日匆匆一别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他恐怕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皇后,会惊诧也情有可原,可现在她心思纷乱,绝不是解释的好机会。   沈七眉头紧锁,冷厉的目光在她身后停留了片刻,最终他回了头道:“走吧。”   一刻钟后,碧城在姜梵的房间里见到了昏睡不醒的他。这一次距离上次相见已有四个月,他的面容并没有多少变化,馒头的银丝衬着如雪的白衣,让他躺在那儿的时候就像是一尊这世上最精美的瓷偶。他的眉宇间平坦光洁,整个人安详而静谧,就如同生来便是沉睡之姿一样。   碧城来到床边,轻声开口:“师父……”   可床上的姜梵却没有任何声息。   沈七在一旁冷声道:“日前,陛下送来旨意,以燕晗国运为恳求,求师父占卜。师父原本身体就已经衰竭,这一卜……已经几乎耗尽了他剩余的心神,不知何时能再醒。可即便是再醒来……”   沈七没有说下去,碧城却懂他的意思。姜梵原本就时日无多,即使他醒来,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碧城茫然看着姜梵。   沈七却张望着到了门口,轻轻阖上了房门。   他说:“你是越歆?”   碧城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头:“不,我是楚碧城。”   沈七神色一滞,良久,才轻道:“那师父最后的话应该是传给你的。”   “他说什么?”   “他说,他并非不想多助你一臂之力,只是身在其职,收天命而守其心,故而多有辗转,望你见谅。”   碧城沉默。   沈七道:“不过,师父为你留下了最后两份礼。他说,这并不是赠予楚碧城,而是……赠予越歆的。”   “……什么?”   “第一份,现在的燕喜并非楚氏后裔,她是假的,而谢则容已经知道,你要早作打算。”   这倒并不是十分的状况,虽有意外,却并不是没有猜过。碧城深吸一口气,问:“第二份呢?”   “第二份……”沈七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鼻尖露了一点红,眼睫上隐隐约约有一些晶莹闪烁,“师父说,他身死,裴帅必前来吊唁,望你……珍惜这唯一机会。”   师父。   碧城缓缓在他的床边跪了下来,低垂□姿匍匐行礼。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如果姜梵真是因为传说中的力量而衰竭,那么她这皇后之尊行匍匐跪礼,能否换回上苍一丝怜悯?   沈七瞪着眼睛僵硬站在床边,良久,眼泪终于划下。   黄昏时分,燕晗帝都下了雨。神官府外头皆是竹林,倾盆大雨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碧城坐在姜梵床头盯着他的睡颜,也不知道盯了多久,竟然恍恍惚惚见到他睁开了眼睛。她慌乱地站起身来,语无了伦次:“师父、您的身体……”   “下雨了。”姜梵温煦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   姜梵支撑着坐了起来,凝望窗外一片绿影丛丛,轻道:“扶为师去窗边吧。”   “……好。”   碧城手忙脚乱取过挂在床边的神官袍,却被姜梵一个淡淡的眼神阻止。最后,她只能吃力地搀扶着只穿了轻薄亵衣的姜梵来到窗边的椅中坐下——他在看着外头一片绿叶,她却在他身后忍不住眼泪,又唯恐出了声来打扰了他,只能捂住口鼻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灼热的眼泪落在手上,最终又滴落到了地上,可那个白衣银发的身影却始终安详如同白雪。   “我出生在燕晗与西昭国界,三岁便被师父寻回,入住神官府,罕少离开。”姜梵轻轻的声音在沙沙雨声中响起,“下一世,如我不姓姜,我也想去看一看这海洋湖泊,森林繁花。”   碧城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生怕稍稍一动就扯出了哭泣的腔调。   可最终,姜梵还是回了头,见她笨拙地遮掩的模样,他缓缓露出了个笑,道:“怎么你也下雨了。”   “师父……”   姜梵微微颔首,轻道:“……别哭。”   碧城却再也忍不住,跪在他面前松开了手。   姜梵的手最终落在了她颊边发丝上,温暖,转瞬即逝。   燕晗大神官、大祭司姜梵了驾鹤的第一天,举国哀思。碧城换回了神官府的白衣,忙碌了一夜出了房门,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目光黯淡。尹陵。她有些恍惚,许久才缓缓来到他的身旁,把脑袋埋进了那人的肩窝,眼泪濡湿了他一身墨锦衣裳。   尹陵不说话,只安静地拥着她,温暖的手抚过她身后的发丝。   不知过了多久,碧城终于稍稍恢复了情绪,朦胧抬起头来,却见到了在尹陵的身后的谢则容冰冷的目光。他不知道站在那里有多久,阴涩得像是大雨的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拖延症发作,晚了一点,大家见谅。   PS:昨天是更新【两章】的哦,可能自动订阅的妹纸会漏看,提醒个~ ☆、第88章毒酒上   谢则容站在神官府的回廊之上,与姜梵的房间门口只有十数步之遥,与碧城和尹陵自然也只有十数步。qqxs.cc他身穿着属于燕晗皇帝的朝服,脸色却阴沉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的目光落在尹陵的脊背上,像是要把他的胸口刺出一个洞来。   碧城也看见了谢则容,短暂的失措过后笼盖上心头的却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心慌,而是坦然。不过被神官府中人见着终归不太好,她轻轻推开了尹陵站到了他身侧,冷眼与谢则容对峙。   十数步,仿佛天涯与海角的距离。   谢则容浑身僵硬,眼神冰寒,却迟迟没有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缓缓转过了身,道:“黄昏大神官落葬,起程回宫。”   碧城没有做声。谢则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回廊,再也没有多做停留。他的随侍倒是留在了院落内,远远看着,大概是监视。碧城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尹陵,低道:“好像连累你了。”   尹陵笑了,低眉道:“你连累为师很多年了,才发现?”   “喂……”   “你别太伤悲,姜梵若是真有魂魄,想必也不会想见到你哭得忘记了正事。”   “嗯。”   “小歆。”尹陵忽的低了头,在碧城的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他道,“他一生都没有逃脱神官府。我作为他外戚族兄,替他拿了个主意,把他火化,等往后你我不需要为国事所扰,我们可以带着他去看一看如锦江山。如何?”   “往后?”   “嗯,往后。”尹陵忽然脸颊有些绯红,似乎是在犹豫和纠结,良久,轻吻落在了眼睫。碧城有些痒,稍稍一躲,他的唇便触上了她的鼻尖。于是……眼瞪眼。尹陵忽的干咳几声,狼狈松开手干笑,“你昨日粒米未尽,我去搜一搜沈七房间看看有没有吃的。”   “……”碧城尚未回神,愣愣看着尹陵又红了几分的脸,却忽的被他的手捂住了眼睛。   “别看了。”尹陵的干涩的声音传来。   “……”   “人饿得时候,难免错觉。”   “……”   “过会儿来找你。”   说罢,尹陵收了手,只留下了一抹衣摆和狼狈离开的背影。碧城站在他身后摸了摸鼻尖,微微勾了勾嘴角。可是一想到姜梵,她却始终不能真正地露出笑颜来。   谢则容已经离开,他随侍的宫人却并没有离开。他在尹陵走后默默来到了碧城与尹陵面前,把他端在手上的一碗药递到了碧城面前,道:“陛下说皇后娘娘劳累了一夜,需要进补。”   “倒了。”碧城淡道。   谁知那宫人却缓缓跪倒在了她面前,道:“陛下说,皇后若是……若是不喝此药,神官府会死的,不止大祭司一人。”   神官府……碧城陡然回过神来,遍体生凉。她皱眉看着宫人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只碗,被姜梵死讯冲乱的思绪却渐渐清明了起来。这碗药……不用他明说她也知道意味着什么。谢则容是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做事不折手段,不计后果,这些时日她在他眼皮底下做了那么多事他既然知晓,绝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之前的日子,他处处忍让,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完满和心甘情愿,而如今,他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   “神官府,一共多少人?”   “回娘娘,神官府一共三百二十一人。”   “是么。”碧城淡道,目光掠过郁郁葱葱的院落。神官府食宿皆是府内自理,谢则容应该不会下毒。如果真是实打实动手,哪怕谢则容身手了得也绝不会是三百余人的对手。   “娘娘,”那宫人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声音却是冷硬的。他道,“娘娘,陛下说娘娘应该知道可为与不可为。”   碧城一怔,冷笑:“让他亲自来。”   宫人的手抖得更加的厉害。碧城看着那一碗漆黑的东西,被勾起了许多晦涩的回忆。她冷眼看着发抖的宫人,忽的一抬手打烂了那一碗药道:“滚。”   午后,姜梵的尸身被换上了一身奇异的衣裳,连同他的权杖一起被安置到了神殿中。神殿中除了神官府弟子,还有朝中最受人尊重的老臣,碧城作为他亲传弟子,在老臣们惊诧的目光中与沈七并列跪在他的身侧。也难怪,朝中至今无人知道当今皇后会与神官府有所牵连,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殿上此起彼伏响彻着哭声,却绝大多数来自朝臣,神官府弟子几乎都是面无表情,静静地在姜梵面前行三跪九叩之礼。一个接着一个,三百二十一个鲜活的生命用最高的礼节送别这一任的神官。在最后一个白衣弟子行过大礼之后,紧掩的神殿大门被人缓缓的推开了。   外头的光亮顷刻间洒入了昏暗的殿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向门口。只见随着巍峨的神殿大门渐渐敞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数个衣着奇怪的人的簇拥之下缓步踏入了神殿。那是一个少年,大约只有十二三模样,看起来比沈七还要小上几岁,身着一件火焰一样艳红的衣裳。他肤白如纸,仿佛没有看到殿上的所有事物一样缓步靠近姜梵,绣着奇怪的图腾的衣摆划过暗色的神殿地砖。   “这是谁?”朝臣中有人轻声问。却马上被年长的老臣斥责:“嘘——住口!”   数不清多少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少年终于来到了姜梵面前,漆黑的眼眸总算动了动,他伸出手,拾起了姜梵身旁的权杖,转身面朝着三百余神官府弟子和朝臣,最后,目光落在了谢则容与碧城身上。   “楚氏?”他开了口,是淡淡的沙哑的少年音。   碧城颔首。   少年举杖到胸口,缓缓低垂了身子,行了一个奇特的礼。再抬头时,漆黑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抹光亮。他道:“吾名姜泱,见过陛下、皇后。”   碧城瞪大了眼:“你是新的神官?”   叫姜泱的少年微微笑起来,颔首低道:“是。”   “你今年……”   “十二。”姜泱目光落在姜梵身上,轻道,“先人早故,不得已而早承其志。”   那是一张与姜梵有七分想象的容颜,就连说话的温厚气息都与姜梵很相似。碧城看着他神情恍惚,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神殿都不知道。在寂静的氛围中,黄昏终于来临。姜梵的尸身被抬到了神官府竹林中最为空旷的地方,一把火点燃了他身下的树枝。火光中,碧城再也没有多余的眼泪可以流淌,只是干涩着眼睛看着那个温存的人就此灰飞烟灭,再也看不到。   日落,神官府弟子各自回了房,朝臣渐渐离去。只剩碧城与谢则容、尹陵站在竹林之中相对无言。良久,尹陵低笑着来到了碧城面前挡住了谢则容视线,轻飘飘道:“谢将军,需要我来提醒你,你看着的是我家的越歆么?”   谢则容神色露出一点诧异,诡异的目光望向碧城的眼。   碧城移开了视线。的确,尹陵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越歆与楚碧城的关系。不过她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他,最起码在越歆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比不过楚碧城之前她并不想混淆他的感觉。只是不想,居然被谢则容先知晓了这其中关系。   尹陵大大咧咧牵过了碧城的手,淡道:“早闻谢将军情深似海,尹某素来甚是佩服。”   碧城一愣。   尹陵毫无诚意地扶额:“哦不,商某甚是佩服。”   “……”   尹陵大刺刺朝谢则容绽开了一个笑颜,贱道:“新当上太子,还不是很习惯,谢将军见谅、海涵。”   果然,谢则容的目光已经彻底可以把湖水冻结。   碧城却稍稍放松下了紧张的神思,笑了。对于如何触探凡人所能承受之怒气底线,尹陵可称之谓一代宗师。   “孤在山门口等你。”末了,谢则容却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便离开。   碧城遥遥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一碗浓稠的药,心中的忧虑悄悄爬上眉梢。她拽着尹陵离开竹林,却在半道见到了一个身穿铠甲的老者。那老者目光如炬,利剑一般刺在尹陵袖口的银色麒麟上,忽然“铮”的一声拔尖出鞘,直指尹陵!   顷刻间竹林中只剩下一道刀光绿影!   尹陵身上并没有佩戴兵刃,他在那人身形变动之前就已经推开了碧城躲过刀锋,自己则朝后退了好几步,借着茂密的竹枝躲闪逃避,一时间竹叶漫天,刀光所到之处竹枝节节尽碎!   尹陵!碧城被他推得跌倒在了地上,回过神时他已经引得那身穿铠甲之人离开了好远。她慌忙朝前奔跑了几步,朝着那举剑之人扬声高喊:“裴帅!裴帅住手,他是大神官族人!”   不远处,尹陵已经被身穿铠甲的人逼到了死角。一柄寒光刃已经抵在他的脖颈上,只要再一寸,尹陵便会毙命当场。   碧城出了一声冷汗,喘息着跑到了铠甲人身旁,低声道:“裴帅,我是楚碧城。”   “知道。”老者冷笑,“我还知道他是西昭皇族,杀了他,西昭就是我燕晗囊中之物。”   “裴帅!”碧城拦在了尹陵面前,沉道,“裴帅,你不会忘了你手上就四成兵权吧。”   “那又如何?”   碧城挤出一抹笑来,道:“本宫先前派人见过裴帅,却败羽而归。本宫险些以为裴帅早就老得走不动了。”   “本帅只是不想听你这黄口小儿命令!”   “本宫知道裴帅是个老英雄,裴帅肯出席大神官亡忌,肯为燕晗杀西昭太子,本宫很感激,也终于安心裴帅……”碧城略略沉思,小心试探开口,“也终于确定裴帅不会是和谢则容一样的乱臣贼子。”   果然,裴元帅的眼里浑浊的光芒动了一动,苍老的手忽的一翻转,剑刃划进尹陵的脖颈一线!   “裴帅!”   “老夫从未想过谢将军会是乱臣贼子,老父只是这些年累了,躲在山中图个清静而已。”   “不知裴帅可听过四年前我手握国玺跳下祭塔之事?裴帅当真不信本宫?”   “谢将军如今为我燕晗皇帝,老夫并无反心。”   “裴帅……”碧城小心地握住了那一抹刀刃,一字一句道,“裴帅,如果你只是想试探本宫,本宫可以告诉你,我与谢则容杀父灭族之仇不共戴天,绝不会用言语套你话。”   裴元帅眼里精光一闪,最终执着尹陵道:“他走,你留。”   “小歆……”尹陵担忧的声音响起。   碧城闭上了眼睛,低道:“你先回宫,我不会有事的。这一位是我燕晗的兵马元帅,有功之臣。”   “即使他不杀你,我也不该这时候走。”尹陵的眼里迸发出锐利的光芒,他道,“他是什么人我并不想知道,我只是必须确定你能毫发无损的离开这里。”   “先生!”   “我不答应。”   “先生……”碧城咬牙,“你说的未来和日后呢?你难道都不想要了,只求这一时意气?”   尹陵沉默。   好久,他才道:“好。”   尹陵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神官府茂密的竹林之中,碧城回头看了一眼身穿铠甲的老臣,低垂下了目光。   *   夜色悄悄降临,晚风吧破碎的竹叶卷地飞上了天。碧城是最后一个离开神官府的人。她收拾好了行装缓步来到神官府门口,却忽然见着门口无数宫灯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光芒下,谢则容寂静的身影站在月下,仿佛要与他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在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禁卫手执刀枪剑戟齐整列于山下。   碧城冷冷看着那些禁卫,从容走到谢则容身旁,道:“回宫吧。”   谢则容微笑:“好。”   马车上一路的宁静,诡异的氛围一直笼罩着这小小的一方地方。碧城没有缘由地心慌,却不知道这慌乱究竟是从哪里来。从神官府到宫中的那一个时辰大部分是山路,马车外头浑浑噩噩一片黑影,她在车上心虚纷乱,连马车什么时候停下了都不知晓。   周遭的景致不动了。   碧城防备地看着谢则容,却见到他微笑着掀开了车帘,轻声道:“月色很美,皇后不如下车与孤共赏明月?”   谢则容下了马车,留下了碧城一个人在马车上,碧城心中的不详感觉积聚到了极限。如果可能,她宁可在马车上度过这一个夜晚,只是谢则容在外……她迟疑片刻,下了马车。   马车外,暗红的宫灯围成了一个小小的环,把这荒郊野外的夜晚森林照得诡异而阴森。在宫灯的光晕中,一个宫人端着一碗药跪在中间,在他身旁的谢则容目光温柔,脸上的神色波澜不惊。   “碧城。”他轻道,“孤为你从远洋之外寻来了一份礼物,作为孤与你白首之见证。”   碧城沉默。   谢则容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在他身后的禁卫抬出了一个笨重的箱子,另一个禁卫取了一把匕首把包裹在箱子上的封印撕裂,掀开了箱子盖儿,露出了里头奇形怪状的东西。又片刻,一个宫人递上来一支火折子,交给了谢则容。谢则容随意划开了它,靠近了那奇形怪状的东西。、   “呲——”那东西忽然响了起来,燃起了火苗。   紧接着,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串火苗竟然从那上头脱离直冲天际,仅仅是一瞬间,天空炸开了缤纷的火光!   绚烂的光芒照亮了暗沉的森林,各色的火焰在天空中绽放开一朵璀璨的花。   这是……碧城迟疑地看着,却发现那奇形怪状的东西并没有就此熄灭火苗,虽然外头已经看不见火苗,但是寂静的山野中还是依稀可以听见“呲呲”的声响。莫非,里头还有?   “这东西,叫焰火。”谢则容低笑,“喜欢么?”   碧城沉默。   谢则容扔了火折子,端起了宫人手里的药碗来到她身前,低声道:“早年我行军之时,也曾经用过类似的东西用以交兵信号之用,不过没有这样好看。”   碧城防备看着他,正迟疑他究竟在做什么,忽然脑海中陡然炸开思绪!   “你对神官府做了什么?!”   谢则容淡淡一笑,道:“诚如你所见,焰火为信,一发,百人。”   “谢则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是神官府!”那是燕晗民心所向,燕晗国运所系的神官府。自古以来,神官府甚至不用对楚家行跪拜之礼!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嘘……”谢则容轻声道,“听,焰火第二发快要到了。”   寂静的空气中,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呲呲声仿佛是从炼狱传来的。碧城惊骇无以附加——那是姜梵用生命换来的子民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渣渣终于决定不用柔情攻略了。 ☆、第89章毒酒下   荒野中,靠人力根本不可能去宫中求援,或者是赶回神官府去阻止那可能已经发生的屠戮。碧城不知道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是否像一个瞎子,她只是……只是在焰火的光芒下不太看得清眼前的东西,看不清谢则容,看不清宫灯,看不清绚烂璀璨的光华,连呼啸的山风带来一丝青草的味道都能让她胆战心惊。   这是久违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她以为自己已经从这炼狱之中走出来很久,可是谢则容就如同十殿阎王,一夜之间把她打回了原型。她愣愣看着谢则容手中的药碗,心中有千万个声音在呼喊不要答应,可是,她开不了口。   谢则容并不催促,他仿佛是要给她充足的时间去考虑,却并不知每一瞬间皆是对她的酷刑。   人,难免自私。   碧城缓缓缩起了身子后退了几步。她想要远离谢则容,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有着比寻常人还要深刻的印象。几年之前她并不惧怕死亡,可是如今……如今她已经塌方的世界已经被人悄然收拾了山河,只要她能熬过这一次,未来的日子可以比之前梦中的所有记忆都要美好和完满。她……想要好好活一次的,而喝了这一碗药,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还没有告诉尹陵许多事,还没有告诉他她的感激,没有与他去实践他的承诺……   寂静的夜色,呲呲声不断传来。   碧城犹豫的这短暂时光中,忽然焰火“砰”地一声,又一枚火焰自奇怪的盒子中窜出,明亮的光芒划破了天际!   碧城脑海中不知怎的响起了白日里宫人的回话:神官府一共三百二十一人。三百二十一,一发焰火百人身亡,也就是说只要三发焰火,神官府弟子就……她混乱的思绪中是姜梵最后的眼神,神官府中那一片的白,还有尹陵……无数画面交织在一起几乎快要撑破她的身躯。   第二发,两百人。永不重来的生命就此消散。   呲呲声又响起。   碧城并不想哭,可眼睛却疼得厉害。伴随着那仿佛刀割一样的呲呲声,她终于忍不住发起抖来,眼神却渐渐收敛了脆弱,仿佛颤抖着的并不是属于她的身躯一样。她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接过了谢则容手中的那个药碗,闭上了眼睛一饮而尽。   “停。”谢则容淡道。   “……是!”宫人慌乱地扑灭了焰火的火焰。   那药太苦,碧城的手抖了抖,药碗就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宫人踉踉跄跄送上来一小碟蜜饯,颤颤巍巍送到了她的面前。   “蜜饯。”谢则容轻声道,“孤记得你从前最怕苦,每次喝药皆是随侍宫人的一场磨难,可偏偏你却常常得病。后来,是孤寻来这一种蜜饯,孤记得,那时候你很开心。”   碧城却茫然看着那一盘蜜饯,摇了摇头。   “不苦么?”   “我不爱吃甜的。”碧城淡道。那时候她生了病,不得不日日以中药进补,谢则容寻来这一口味独特的蜜饯,她欢欢喜喜接下了,却并不是因为爱吃,只不过是爱他这份心意。没想到如此一桩小事,放到今日却成了□裸的嘲讽。   谢则容神色一变,挥手遣了宫人,微笑道:“区区小事,无伤大雅。”   是啊,无伤大雅。碧城沉默地回味着口中的苦涩,不再理会谢则容,自顾自回到了马车之上。片刻之后,马车又再一次启动起来,碧城在马蹄声中疲乏至极,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月下,谢则容看着渐渐地瘫软在车座上的碧城,轻轻地把她揽入了怀中,微微笑了。   “碧城。”他低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孤,不后悔。”   *   一路的颠簸,碧城并没有苏醒,她静静躺在谢则容的怀中安睡,被谢则容抱着去了紫阙宫。一路之上有不少宫婢远远看着,小声地调笑“陛下当真是把皇后搁在心尖尖上了”。半个时辰后,谢则容把她放置到了她寝宫的床榻上,轻轻替她盖好被褥,才在月色陪伴下离开紫阙宫。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三个时辰,她就会转醒。   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三个时辰后,碧城仍然在床上安睡,微锁的眉头似乎彰显着身体的主人并不十分舒服,额上有一丝汗,却始终都没有醒来。宫中御医来了又走,最终却相顾无言,小心盯着冷脸在床边的谢则容欲言又止,最后留了沈御医一人在紫阙宫独面谢则容。沈御医在房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把所有能用之方法都试了个遍,终究没能唤醒沉睡的当今皇后。最终,他低沉地去开了房门,把谢则容迎到了房间里。   这一回,谢则容松了口。他道:“她之前,服用了花鸠。”   沈御医拿着针的手一颤,叹息:“花鸠虽然初用时并不太伤身,只是……皇后身体比寻常人要脆弱……”   谢则容皱眉道:“她的身体应该很好。”这并不是之前伤痕累累的楚碧城,而是朝凤乐府自幼练舞的司舞身体,更是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岂有虚弱之理?”   沈御医神色复杂,最终道:“微臣也奇怪,看模样可能之前有过一次大创,微臣医术不精,只能大概推测在半年之前。她迟迟未能清醒,想必是和这次大创有关。又或许,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如今微臣担忧之事,是皇后在发烧……”   “发烧,会怎样?”   “花鸠乃是剧毒,原本就能乱人心智,若是三个时辰苏醒倒还好,如果时间太久恐伤及心神。微臣不敢说皇后会如何,只是多年之前微臣曾经见过一个后妃不幸中此毒,四日沉睡,醒来时已经……”   “已经怎样?”   沈御医沉道:“失心之症,行事疯癫……”   “滚。”   “是。”   沈御医颤颤巍巍离开,留下谢则容一人在寝宫中沉思。他盯着碧城的睡颜,良久才伸手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他的确疏忽了,如果沈御医说的是半年之前,那正好是她与“碧城”换魂的仪式失败的时候。她的身体其实也受过创的。   这一个发现让他心慌。   第一日,碧城没有睁眼。沈御医彻夜照料无果。   第二日,碧城依旧没有睁眼,沈御医黑了眼圈。   第三日,碧城终于睁开了眼睛,只是漆黑的眼眸中并没有光亮。她与之前昏睡的时候没有一点区别,只是睁开了眼,相隔许久才会眨一下眼睛。   “碧城?”谢则容轻声叫她的名字,从桌上取了药又回到床边。   可是躺在床上的人却更加迷惘,她迟疑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刚刚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一样惊讶地瞪圆了眼,迟疑开口:“谢则容?”   “嗯。”谢则容低道。   床上的碧城用力晃了晃脑袋:“你不是要去西北吗?”   谢则容一愣,眼神陡然变深邃:“什么西北?”   碧城干瞪眼:“我父皇不是下旨让你去带兵打西北吗?你为什么还在宫里?”   “你……”   砰。药碗落地,支离破碎。   日中,紫阙宫中又来了沈御医,他细细诊脉后,笑着对正在床上暴躁的碧城道:“公主有所不知,四年之前,公主去探望谢将军,不巧从马上摔下撞着了脑袋,自此便昏睡不醒。公主想不起来的事情应该是与公主沉睡太久有关系,时间久了,兴许就好了。”   “我父皇,他真的……”   谢则容低道:“他在天之灵,必不希望你如此伤神。”   碧城火气未消,坐在床上抹眼泪,哭得眼睛鼻子红成了一团才委委屈屈道:“你出去。”   “好。”谢则容轻声道。   他遣退了寝宫中所有的宫婢,然后踏着一地阳光除了紫阙宫。外头风和日丽,一如他的心。这是一个意外,却并不是一件坏事。他出征西北是在她十五岁那一年的事情,那一年先帝未亡,这一切还都没有发生。她如果真的是忘记了这数年之间的变故,那他就有办法能让她一辈子记不起来。   “陛下……陛下!”在他身后,最后一个宫人急急忙忙上前,“陛下,皇后娘娘她又把药碗给砸了……”   谢则容眯眼遥看紫阙宫,轻道:“送蜜饯过去。”   “陛下……”   “选一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宫婢,撤掉所有之前的紫阙宫宫人。”   “是!”   “还有。”他轻轻掸落身上的一片落叶,“派人日夜监视,看一看她,当真是不记得了,还是别的什么。”   “……是。”   宫中又迎来了宁静。   碧城在房间里足足睡了三天,终于把肿胀的眼睛睡平整了。可惜,紫阙宫却被人重重把守了起来,她在院中生着气儿,临近的宫婢却轻笑:“公主可是在生气谢将军不来?”   碧城火气未消,闷闷道:“也不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什么都想要发火,总有一口气堵着。”   宫婢低头闷笑:“公主这是寂寞了。”   “……啊?”   “公主快看谁来了。”   碧城不满地扭过头去,看到紫阙宫漫长的回廊上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等到靠近了,她才终于别别扭扭露出了个笑:“谢则容!你来做什么?”   谢则容低笑:“送吃的。”   “什么吃的?”   谢则容身后的宫人笑眯眯冒出头来,端来上来一碗……药。   浓郁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药味儿,熏得碧城眉头紧锁,目光中□裸噙着厌恶。   谢则容却笑着来到了她身旁,温和道:“你久病初醒,身子还弱,这一碗药是祝你提神醒脑的。”   “喝了我就能记起来之前的事吗?”   “不信,你问沈御医。”   碧城疑惑地探脑,果然看见谢则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御医。他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眉目间倒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生嫩。他道:“公主的病须得长久调养,微臣这药虽不可一碗见效,却能让公主每日清晨昏沉的时间渐渐减少,终有一日公主可以记起往事的。”   “真的?”   谢则容低笑:“自然是真的。”   “那……好吧。”碧城嫌弃地接过了药碗,捏住了自个儿的鼻子鼓足勇气一饮而尽,瞅着谢则容眼圈通红,“喝、喝完了!”   “听话。”谢则容眉眼温和,取了一粒蜜饯塞到了她口中,问,“甜吗?”   碧城一时不备被塞了甜腻腻的东西,不由皱起了眉头。可看到谢则容满脸的希翼,还是坚强地点了点头,道:“甜……”腻死人了!   “碧城。”   谢则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还想说写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乱。远处,一个宫人匆匆忙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西昭太子他似乎想要硬闯……”   宫人的话音未落,却被谢则容一个眼神阻止。   碧城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问:“西昭太子来宫里了吗?”   谢则容道:“近日燕晗与西昭战祸不断,西昭太子想硬闯我边疆山关。”   “那么凶险?”   “你先歇着。”谢则容淡道,跟着宫人出了紫阙宫。   碧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才晃了晃脑袋道:“沈御医,我还是有些头晕。”   “外头风凉。”沈御医道,“公主还请入房,容微臣为公主诊脉。”   “好。”   碧城在宫婢的搀扶下回了房间上了床榻,没过多久便昏昏欲睡。沈御医把了脉搏,对着房中的宫婢道:“公主体虚,你且去多取几床被褥来,她今日昏沉与体寒也有干系。”   “好。”宫婢领命匆匆离去。   就在房门紧掩的一刹那,原本应该昏睡的碧城却忽的睁开了眼睛。眼眸清亮,哪里有一丝混沌之感?   她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沈御医眉目不惊,缓缓屈身跪在了床前,低道:“皇后之命,微臣哪有不从之理?”   碧城道:“还叫公主吧,这皇后,本宫可担不起。”   “是,公主。”   碧城抬眼看着窗外,眼眸一片冰凉。她道:“屡屡试探,你猜,他信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大雷!其实不是……   哈哈,希望看到中间的妹纸没被雷飞,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啊喂其实不是这样的…… ☆、第90章设局上   你猜,他信了没有?   碧城披着衣裳下了床,来到窗边瞭望,确定离开的宫婢还没有靠近才懒懒地靠在了窗棂上。在她身后跪着的沈御医也站了起来,站到了她身后。一时间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并不轻松。谢则容何其聪明,所有人都知道,与这样的人过招便是赢了也赢得心慌意乱,无法相信显而易见的真相。   沈御医略略思索,低道:“公主之前喝花鸠时没有露出惧怕之色,听见西昭太子时没有露出诡异神色,微臣其实甚是佩服,臣猜想,陛下应该是信了的。”   碧城淡道:“当你实在绝望无助之时试过把自己也骗过去才能保证活下来,你也可以。”   她眉目稍稍舒展了些,嘴角露出一丝笑来。的确,除却醒来那一日,谢则容已经接二连三试探,每一回她都自然应对了过去。这几日谢则容眉眼间的防备已经显而易见渐渐松懈,他正在慢慢相信她是真的因为花鸠失去了这几年的记忆,并且,他脸上的阴霾也在渐渐减少。   沈御医的眼里有一丝疑惑,却并没有发问。他只是温顺地立在她的身后,像全天下最忠实的臣子一样。   碧城回眸定定看着他,忽的笑了,她道:“沈御医,本宫好奇,之前本宫苏醒之时请你相助,你为何如此配合?”   沈御医低眉。   碧城轻道:“我不信是因为之前我威胁你要为皇后殉葬。”这沈御医当年年纪轻轻就成了谢则容心腹为皇后碧城医治,四年之间更是从一介寻常御医做到了御医苑执事,若是真被她一句威胁治得服服帖帖,那他就不会有今日之成就的。区区一句殉葬之说,怎么可能让他信到了今日甘愿犯死罪抗命行事?   沈御医的神色在她的目光下越来越寂静,他沉默良久,才道:“微臣素来胆小。”   “是么?”   沈御医捏紧了拳头,沉吟片刻道:“公主应该见过微臣身边一个学医小姑娘。”   “小八?”   “是。”沈御医道,“多年之前,微臣胞兄夫妇随征北军赴沙场,战前畏缩……后来,谢将军大怒,以叛国之罪囚我胞兄夫妇于天牢。”   “那又如何?”   沈御医叹息:“战前逃脱,是因为我胞兄妻子忽然诊出怀有身孕,而那一战凶险异常。”   “小八是……”   “是。她毕竟无罪,后来,微臣花了许多门道,终于把她从牢中接到了身边。微臣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碧城不再说话,眼中防备稍稍卸下。如此解释的确说得通他为何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完全配合,这世上之人原本就难免自私,兄长被杀,怎能不恨?只是恐怕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因胆小而不敢做什么,也无力做什么。除非有人愿意做这出头之人。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殊死一搏么?   一夜安眠。   碧城在紫阙宫中安稳度日已经有整整半月,这半月来,谢则容每隔三日便会端来一碗浓郁的药,说是替她“提神醒脑”之用。碧城每每装作纠结良久,最终却在“早日记起来”的诱惑下皱着眉头把药灌下去。每一碗药都像是一碗定心丸,她的配合让谢则容的眉眼间日渐明媚起来,日子久了,他每个日出时分都会来到紫阙宫中,把各地进贡的新鲜玩意儿带到她面前。   碧城装作开心接受,却次次在他离开之前拽着他的衣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谢则容道:“等你康复。”   “那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呢?”   谢则容道:“不久了。”   没有人知道这“不久”究竟是什么概念,只是谢则容的松懈却是显而易见的。碧城的活动范围起初只有小小的紫阙宫,后来每个黄昏她都能在重重宫人包围下去御花园里转一圈,再到后来,她只需要几个宫人陪伴,就能在宫中大部分地方自由行走。那时候,宫中女眷已经几乎尽数被换了一遍,每个人见着她都是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公主”,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曾经是皇后。   一个国家,没有皇帝怎么可能?   又一次御花园闲逛,碧城拽着谢则容的手疑惑问他,他却笑道一句:“孤强娶了你呀。”   “那为什么我不是皇后?”   谢则容低笑:“你我名分既定,不过你撞坏了脑袋,孤想要再娶一次,所以你先当着公主,如何?”   周遭的宫婢低头闷笑出了声,碧城在好几道低笑声中埋下了头,脸颊渐渐红了一片。再然后,脑袋上忽然触着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她莽撞抬头,却一不小心对上了谢则容靠得非常近的眉眼。   谢则容微笑起来,嘴角上扬,眸光明亮。他伸出手把正要缩起来的公主环抱了起来,凑近她的唇落下一记轻软的吻。果然,他怀中之人僵直了身子傻了眼,一动也不敢动了。   “累了么?”他轻道。   碧城还在僵直,好久,才摇头。   谢则容抹开她颊边乱发,道:“再走走?”   “好。”   正直初秋,御花园中各色的菊花开成了一地缤纷。碧城心安理得缩在谢则容的怀中眯着眼睛朝远处探望,目光中忽然闪现了一抹墨色——那是一个颀长身影,墨色的衣上精致的麒麟像要张爪跃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竟像是一幅画一样,没有半点声息。   显然,谢则容也看到了他,却没有言语,只是就着环抱着碧城的姿势遥遥看着他。   碧城抬了头,问脑袋上那人:“他是谁?”   谢则容淡道:“他是西昭太子商阙,几日前来访。”   “西昭?已经不打仗了吗?”   “嗯,不打了。如今我们是盟国。”   “那,要不要喊他过来坐一坐?我们这样似乎有些……”无礼?   谢则容目光恬淡,静默片刻笑了。他道:“好。”   不一会儿,那西昭太子被请到了御花园中的湖心亭中。碧城坐在谢则容身旁好奇看着他,却一不小心撞上他阴冷异样的目光。她顿时悄悄给谢则容传了个诡异的眼色,然后,被谢则容拉住了手安抚。   静默。   商阙的神色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刺透碧城的额头。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碧城傻眼。   “你……”那商阙太子忽的捏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却被禁卫的刀剑拦下,他道,“小歆,你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和他……”   碧城依旧傻眼,在桌下的手用力捏了捏谢则容的。可谢则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而那西昭太子却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只是略略翻身便去了禁卫的剑,几招轻盈的剑式就将被挟持的局面彻底翻转了过来,只片刻,他已经拽住了她的肩膀!   “啊——”碧城惊惶地缩了起来尖声叫出声。   几乎是同时,谢则容一把握住了商阙的手腕,猛然甩开!   他冷道:“太子这样未免太过失礼了罢。”   商阙眼里终于被惊惶无措覆盖:“谢则容,你究竟对越歆做了什么?!”   谢则容淡道:“早就听闻西昭太子有一位伉俪情深的王妃近来遭遇了不幸,只是太子若是见了我燕晗的公主,当今的皇后依旧如此失礼,休怪孤不念旧情。”   “小歆……越歆!”   碧城早就躲到了谢则容身后揉捏剧痛的肩膀,听见那个西昭太子堪称凄厉的声音却仍旧好奇地探出了头看他:他的眼圈已经红了,整一张脸脸色苍白,指尖也在轻轻颤抖,看样子的确又狼狈又悲惨。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商太子,你真的认错人啦,我不叫越歆也不是西昭人士。你刚才是不是喝酒了啊,才如此……耍酒疯?”   “小歆!”   “你啊。”谢则容低笑,“哪里能这么取笑人家的?若是真醉喝了酒,岂会如此镇定?”   碧城尴尬瞪眼:“有些人就是越喝醉越正儿八经的!看起来比没醉的时候还要正经!”   “他没醉。你不必……”谢则容低眉看了一眼自己被拽得起了褶皱的衣角,“如此紧张。”   “你怎么知道他没醉?”碧城瞪眼,“你们会武功的都会飞,我不放!”   “……”   湖心亭中,这是一派诡异的景象。谢则容与碧城你来我往,唯有商阙太子一人茫然看着亭中的和乐景象,眼眸中的怒火一点一点凝固成了一抹幽幽的深沉。   凉风过,吹起了他墨色的衣袂。他却忽的垂下眉眼笑了出来,笑声比风还要凉薄上几分。   他盯着谢则容低声道:“你想告诉我的,我明白了。”   谢则容沉默。   商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最后深深看了碧城一眼,终于转过了身,离开了湖中亭。等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之后,碧城才终于松开了谢则容的衣摆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还没喘过气来,手腕却忽然被谢则容拽到了手里。   “喂你……”   温热的,急促的气息瞬间包裹住她的唇齿。   她瞪大着眼睛迎接谢则容忽如其来热情,如此贴近地看着她暗沉的完全沉溺的眼眸。在衣袖的遮掩下的手终于死死握成了拳。   多疑如谢则容,恐怕之前所有的试探,再倒后来的步步松懈都不过是他为她设下的一个局,目的是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然后再一击必杀。其实,这才是他最后一场试探。   她赢了。   只是不知道尹陵真的听懂她的话中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今天更新得比较少。   【其实是因为有点卡然后天天酷跑玩脱了……跪。】 ☆、91   也许在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致命的破绽,这破绽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谢则容的破绽,在于轻信。自那一日起,谢则容像是彻底卸下了心上的重担,明明是阴霾到极致的人,居然一点一点地变得温和明媚起来。   不出一月,宫中所有的宫人与宫婢都被尽数换了个遍,而碧城也终于可以在宫中自由地行走。起初,她并不敢真正地去到让他起疑心的地方,可是接连几日她宫中行走,身边跟从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随侍的婢女。   至此,她才终于确信,谢则容是真正地卸下了疑心。   几日后,碧城在月后去了乐府。在这宫中,假如还有可能有“故人”存在,除了牢狱,只可能是乐府。宫婢可以遣散,但是燕晗礼乐为本不可能废除,乐府中人是不能遣散的。她带着唯一的宫婢来到乐府舞殿,果然发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舞殿中,步姨正在教授一支新舞,所有的司舞都在殿上穿着一样的云裳,司乐琴音袅袅在殿上飘散着。   “公主,好漂亮。”新晋的宫婢小声赞叹。   碧城低眉一笑,并不作答。她也曾经是这其中的一人,自然之道这些司舞每一个都是许多年的苦练才终于一朝得以入宫位列宫中乐府司舞之席。若说好看,也是许多代价换来的。只是这些好看终究比不过尹陵一舞,可惜,如今他身为西昭的太子,这往后漫长的岁月要想看他起舞恐怕难了。   舞殿中,步姨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碧城,急急上前行礼道:“公主安康。”   碧城道:“尹陵离开后,这乐府之中谁来主事?”   步姨道:“至今宫中并无执事之人,陛下并不像先皇那样好礼乐,我乐府中人日常所需舞其实并不多,所以府中日常由我来安排。”   碧城略略沉思,道:“也就是说,即使尹陵不在,乐府亦能正常运作?”   “是。”   碧城微笑道:“那步姨能否替本宫做一件事情?”   “公主请吩咐。”   碧城道:“本宫需要步姨在近日之内排一支舞,此舞需所有司舞出场,本宫需要一支比拟当日尹陵的名垂青史的舞。”   步姨一愣,踟蹰道:“不知公主此举……”   碧城轻笑:“陛下登帝时日不少,眼下国泰民安,本宫以为,宫中可以多一桩喜事了。”   步姨瞪大了眼,良久才迟迟点头。她一点头,在舞殿之中的司舞们每一个眼里都有了璀璨的光芒,她们相互对视,每一张年轻而又姣好的面容之上都写着满溢的惊喜,窃窃私语声在殿上窸窣响起来。碧城并没有**多作解释,在所有司舞复杂而雀跃的目光中离开了乐府,一路缓步回紫阙宫。   一路上,新晋的宫婢茉芽闷声不响,脸色却颇为诡异,等到快要到紫阙宫门口,她才小心翼翼开了口:“公主,为什么要……”   碧城停下脚步安静看她,道:“陛下不是说要重娶一次本宫么?”   “啊……”茉芽小声惊呼出声,倏地笑开了颜,“对哦,奴婢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公主大婚之日,一定要最隆重才显我燕晗大国风范!”   “大国风范么。”碧城眯起眼睛,把茉芽一丝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有时候,同一句话,在不同的人听来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谢则容虽然已经尽数换了宫中所有宫婢与宫人,而且显而易见把最机灵的放到了她身边,不过他终究低估了宫中的许多隐晦意味又岂是新晋宫婢能理解的?乐府的别有用处除了献舞,还有一个用处早就被许多人淡忘,那便是选妃。让所有司舞出场,这监视的宫婢不懂,步姨却定然是深谙其中意味的。   回到紫阙宫后,茉芽果然借口去准备午后的茶点离开,碧城坐在窗前静静看她匆匆离去的身影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那一天黄昏,谢则容来到紫阙宫的时候笑容要比平日还要明媚许多。他照旧端来了那个叫花鸠的毒药,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带着蜜饯,反而是带了一些她真正爱吃的糕点。   碧城默默盯着那碗药,犹犹豫豫接过了,在谢则容柔和的目光下一点一点把它咽了下去,等她再抬起头时,对上的已经是谢则容微笑的眉眼。她没有片刻犹豫,手忙脚乱地抓了一块盘中的糕点塞到口中,狼狈下咽——这药,好像一次比一次苦了……   “别急。”谢则容低笑,“忍一忍,等最苦的时候过去就好了。”   碧城口中含着糕点含糊道:“不……可能!”   “真的。”谢则容的声音越发轻柔,他伸手轻轻拍打碧城的脊背,道:“孤试过了。”   “……”   碧城小心地藏起脸上的神情,低着头啃糕点。其实关于这花鸠,她早就问过沈御医这究竟是什么药,沈御医言辞隐晦,只说此药若是常年喝则可延年益寿,可如果喝惯了断了此药,神智便会一日比一日模糊,倒后来渐渐变得如同孩童一样。听闻此药虽称不上是剧毒之药,却别有其阴险地方,故而叫做花鸠。而如今,谢则容每隔三日便端来一碗,想来大约是做了双手准备。   假如她不能按时服药,则渐渐神智模糊,任他摆布。   假如她按时服药,则必定是她与他还没有撕破这最后一层脸面……   “好些了没?”谢则容轻声问。   碧城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糕点,点点头。   谢则容朝她伸出了手,道:“孤带你去一处地方。”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碧城想了想,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片刻之后,她被谢则容牵着手带出了紫阙宫。一路行走,宫中许多宫婢三五成群掩口微笑,谢则容却仿佛浑然不知,拽着她的手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一处寂静的院落。   这地方碧城再熟悉不过,在上一世她的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是她未出嫁之前的住处。她在门口稍作停顿,却见着谢则容眉目间噙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光华,顿时悄悄提起了戒备心。   入宫门,过回廊,上一世的房间越来越近,碧城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这宫中显然是有人定期打扫的,亭台楼阁每一样都与当年一模一样,没有半点落灰。她被谢则容牵着手来到来到房门口,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来这里做什么?”   谢则容低笑:“一偿孤小小私心。”   92   一偿孤小小私心。   谢则容实在太观察入微,碧城并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她抢在他前面推开了房门,却被里面一片火红的颜色刺得愣在了当场:房间里的摆设一如当年,只不过轻纱垂幔都换成了艳红的颜色,床上是喜庆的珠花,菱花镜旁放着无数珠玉凤钗,在最深处的床上静静躺着的是一袭红衣,红衣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花纹,是这世上最巧夺天工的绣娘用最轻软的线绣出的燕晗河山图。那是朝凤嫁衣。   碧城在房门口僵直了身子。虽然她早有准备她对茉芽所说之话会传到谢则容的耳中,也大概能猜想出谢则容会如何应对,可是当真正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她还是不能坦然处之。那是铭刻在骨髓深处的印记,它曾经是那么深的梦魇,无法轻易磨灭。   而如今,谢则容居然把它重现了出来。   手被谢则容轻轻握在了手心,碧城任由谢则容牵引着来到房中。她扭头看了一眼菱花镜,发现镜子里的谢则容居然在她身后绽放开了明媚的笑容。事态是如何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的呢?碧城在谢则容的怀抱中有些难耐的郁结。她如今是个“没有记忆”的公主碧城,所以,她只能忍着,被谢则容牵着来到床边,在他灼灼的目光中取了朝凤嫁衣,然后在他面前褪下了外衣,换上这一袭当年的衣裳。   谢则容眼里却绽放出奇异的光芒,他低声道:“我一直真正地娶你一次,你披上朝凤嫁衣,我穿上驸马朝服,我们在天下人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共享燕晗万年江山。”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像是没有觉察似的自顾自笑了:“孤……很高兴,听说你有这样的意愿,我很高兴。”   碧城悄悄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谢则容却按着她的肩膀,强坳出一个别扭的拥抱来,他说:“碧城,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孤有多高兴。”   *   婚期就这样定下,下月初一。消息一出,举国震惊。这是一个笑话,燕晗的碧城公主与驸马谢则容明明已经成婚四年,而驸马更是登基为帝已经四年,却要重办一场婚礼,群臣反对,说是有悖大国颜面,就连神官府中新任的神官也送来书柬,劝诫谢则容莫要行此等动摇民心之举……可是,谢则容却置若罔闻,他为婚礼的每一处细节在忙碌着,眼里的笑意越盛越满。   婚期定下第五日,尹陵就以故国召回为由请辞,离开了宫闱。彼时碧城受了新任神官之邀,去往神官府为新任神官正式接任仪式行册封之礼。   日出时分,宫中车马停步在神官府的上门前,碧城从马车上下来,在十数禁卫的保护之下缓缓穿越山下竹林,终于到了神殿之前。神官府已经没有任何厮杀的痕迹,只是神官府弟子明显人数要比之前少上一些,即便如此,他们的眼里也没有怨恨,只是木然而温驯。   整个仪式很简约,碧城只是坐在殿上,从神像上取下了权杖,交到了新任的大神官手中。新任大神官姜泱跪伏在神像前双手接过权杖,却忽的手一翻,扣住了碧城的手腕:   “你中毒?”   碧城低垂下眼睑,并不作答。   姜泱皱起了眉头,他站起身来道:“你,跟我来。”   “好。”   仪式就此结束,碧城跟着姜泱来到姜梵之前的房中,等着他开口问,却不想这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却一言不发,只是在房中翻翻找找,最后取出了一副针灸用的针来。   “躺下。”   “……嗯。”   碧城狐疑地在姜梵的床上倚靠了下来。只见姜泱取了一枚针,抬起她的手腕刺了好几针,每一针落下,他的眉头就锁上一分,等到五针落,他的脸上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懊恼的神情。碧城悄悄咧嘴笑了,这姜泱,虽然长得和姜梵很像,终究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养成姜梵那样的处事不惊的出尘感觉。   “是花鸠。”她轻声告诉他,“没有关系的,我每三日都在服用药。”   “是谢则容?”   碧城微微点头,却发现姜泱神色越发诡异,他似乎有话想说,却最终只是道:“我并不希望与姜梵一样,为你楚家鞠躬尽瘁,最后年纪轻轻就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啊?”   “姜氏一族受祖先托付,要尽心辅佐你燕晗江山,每一任祭祀都占卜天命,这世上轮回往复,知天命必损其寿。”姜泱一根一根收起了针,迷蒙的眼中精光一闪,“我不想和姜梵一样,不想和历任先人一样活不过而立。所以,这一次,是我为你做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助。你燕晗如何,我不管,我祖先要是降下诅咒责罚,我也不会劳烦你来替我求饶。”   碧城愣愣看着渐渐褪下了淡然模样的姜泱,忽然发现其实姜梵的早故还是对燕晗的国运产生了一些影响的,因为他不过二六就亡故,燕晗迎来的是一位和历任祭祀都有些不一样的新祭祀。也许如果他二十岁再接任祭祀会是像姜梵那样的人,只是现在他还没有真正变成祭祀该有的模样,鲜明的棱角还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   她眼睁睁看着姜泱的银针在她身体上飞快地行走着,最后又一根根拔除。之前有些疲软的身体居然真的恢复了力气。一刻钟后,她被送出了姜梵的房间。   关门之前,姜泱清脆的少年音在她身后低低响起:“你身体里不止一种毒,往后,找个擅医的人治治罢。”   碧城一愣,却只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   居然,就这么被赶出来了?这……   碧城思绪纷乱间,忽然见着不远处一袭白色的身影正在倚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也不知道已经静静站立了多久。见她发现了他,那身影才慢慢摘下脸上的神官府弟子面甲,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至此,碧城终于恍然大悟,姜泱所说的“帮最后一次帮忙”到底指的是什么——那竟然是尹陵。   近日,谢则容对她的监控已经少了许多,可并不代表没有。好在,她是被姜泱召唤出神殿的,没有禁卫敢跟随。她在姜泱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走到了尹陵身前。   尹陵并不说话,他非黑即红,罕少一身白衣,乍一看居然带着几分……纯良的感觉。   碧城站在他身前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只好干脆放弃了解释的举动看着他。然后,她忽然被他扯到了怀中,狠狠箍紧了——   “听说你婚期定了,我喝酒了。”尹陵说。   “嗯。”   “可是喝不醉。”他咬牙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计划不能打断,可我就是喝不醉,就算姜泱已经下了八百遍逐客令了,我还是想留下。所以,我只能喝酒。可谁知道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想进宫去当面问一问你,你如果再装,我就绑了你拿刀逼你说一句,你骗我的。”   “尹陵,你喝醉了。”   “叫先生!”尹陵冷声道。   碧城不想与醉鬼计较,顺着他叫了一声:“先生。”   尹陵却忽然在她耳畔长叹一口气道:“可是真的喝不醉啊……”   碧城默默翻了个白眼道:“……你明明醉了。”   “叫先生。”   “……先生。”   “乖。”尹陵满意点头,身体的重量却有大半已经落在了碧城身上。   碧城原本是被他按着脑袋埋头在他胸口,渐渐地却变成了支撑着他的一根拐杖,到后来,她本来就算不上强壮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尹陵身体的重量,一不小心两个人都惨兮兮跌倒在了回廊上。   碧城揉着被磕到的脑袋坐起身来,却发现本来应该云里雾里的尹陵却背靠在回廊的雕花栏杆上瘫坐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居然像是当年她第一次跟先皇去猎场的时举箭想射的那一只鹿。也是那样的眼神,纯良得像是这世间的所有肮脏都与它没有关系。后来,那鹿她没射得下手,放了。尹陵她却舍不得放。即使明知道危险,她也想拉着他一起。   又或许,这世上有这样一种人,平日里恶劣之极致,真喝醉了却……这样?   碧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握紧了拳头悄悄靠近他,轻声道:“尹陵。”   “先生。”尹陵更正。   “尹陵。”   “……先生!”   “先生。”   “尹陵……不对……乖。”尹陵眯眼笑起来,眼睫都弯了。   喝醉了的尹陵,让人有一种……很想占便宜的感觉。   于是,她占了。   碧城笨拙地俯身在他面前,看着他一副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的模样,鼓起了勇气闭上了眼睛靠近他——温热的气息一瞬间在唇上笼盖,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尹陵在唇齿相接的一瞬间的惊异的吸气声。这一切,她统统都不想管。她只想靠近这世上所留不多的美好,来给与她面对未来的勇气。   “小歆……”尹陵稍稍推开她。   碧城只觉得脸上快要充血了,他这样推开了,她可是没有勇气再……第二次了!她眨眨眼,尴尬地想要后退,结果却被尹陵结结实实地环住了脖颈,再然后,缱绻的吻便在她唇上绽放,凌乱的呼吸与心跳也不知道是谁的,到最后都成了无措与纷乱的心绪,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你其实,没醉吧?”   93   你其实,没醉吧?   碧城渐渐冷静了下来,终于发现了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破绽:尹陵醉了哪里是这种任人宰割的模样?她并非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模样,在祭它上他喝醉了,举止得体言行正经,若要仔细看还真看得出几分姜梵旁系族人的模样来,可是那种得体不是一副纯良脸上写着“快来占我便宜”……的模样。   果然,方才还雾蒙蒙的尹陵渐渐红了脸,低垂下的眼睫翻了翻,最终露出一抹笑来。   果然!   “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欺负我。”尹陵低笑,顺势搂过了碧城的肩,“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想染指我。”   “……”   “不过,感觉还不差。”尹陵低笑,“要不,再欺负一次吧。”   “……”   尹陵的确是一个非常好养活的生物,他又一次彻底活了过来。碧城忍无可忍推开了腻呼呼的尹陵,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了这个西昭太子一眼。这算什么?撒娇吗?这何止是恬不知耻,简直是丧权辱国!不知道他那和燕晗征战了大半辈子的皇帝爹要是知道他的独子现下正在燕晗所作之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废太子?   “小歆……”   碧城皱眉扛了一会儿骚扰,最终却没忍住,被他一脸花魁怨妇模样逗得笑出声来,搂住了他的脖颈:“先生,如果这次我能安然处理好朝中事物,要不,你嫁过来吧?”   尹陵一愣,笑弯了眼睛。他道:“好。”   碧城愣愣看着干脆利索的尹陵,忽然无比同情西昭那老皇帝。   *   午后,大雨倾盆。没有人预料到那一场雨是如何来到的,明明早已不是雷雨夏日,那雨却像是老天爷打翻了碗盆似的瓢泼而下,巨大的水珠砸在竹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起初是地上淌水,神官府内开始有小溪潺潺流过。两个时辰之后,神官府所在的山丘之上忽然响起隆隆的声响,无数岩石混杂着泥土倾盆而下,把下山道路堵塞的严严实实。   大雨还在下,碧城撑着伞站在神殿门口,呆愣看着眼前的一切茫然无措。神殿位置较高幸免于难,神殿下的竹林却已经有一半被淹没在了土里,抢险的神官府子弟有几个被不幸掩埋,剩下的人拿着器具在泥泞中扒挖着沙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灾,比起**要让人猝不及防,而又让人无能为力。   “你回不去了。”姜泱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碧城低眉,看着干洁的衣摆思量,倘若不计颜面,等这一场大雨停了其实要爬出去也并不难吧?   “夜色将晚,山高路遥,马车难以通行,你不会武,等你步行到宫闱恐怕也是明日了。”   的确,从宫闱到神官府这一路都是山路,马车尚且需要一个时辰,如果单单是靠双腿需要的时间无法估量。只是今日时间比较特殊,她不能不回去。既然迟早要回,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总比天黑之后要好……碧城回过神来,提起裙子试着朝前走了几步,双腿马上就陷了进去,于是她又狼狈地撤了回来。   “你今晚会毒发。”姜泱的声音淡淡地在她身后响起。   “是。所以我得回去。”   “那你更不能下山,如果是在半道毒发,你必死无疑。”   碧城想了想,轻声道:“其一,我不回去会毒发,谢则容必定难以收场而会采取新行动,我便难以知晓他下一步;其二,尹陵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毒发的样子,我只想活着与他在一块儿,死了,没有必要。”   “你与传闻中不同。”   “传闻?”   “嗯。”姜泱勾了勾唇角,“我在姜氏族内曾听闻你抱着传国玉玺跳了祭塔,为保下你性命,姜梵才几次三番逆天而行,结果早早过世,害得我也早早来担这担子。不过现在看来,你并不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之人,倒是传言有误了。”   碧城也跟着笑了,不置可否。借尸还魂一说终究匪夷所思了些,也不是人人都如姜梵那样能猜想得到。对于这一点,她并不想多作计较。她现在只是担心……   “小歆!”尹陵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一袭白衣便在雨中几点,飘然落在了神殿门口。显然,他没有打伞,身上湿漉漉的,眼睛却亮晶晶。他道,“我方才去山下看了一趟,这一代山路尽毁,恐怕你今日难以下山了。”   “……冷不冷?”   “嗯?”   “你身上。”   尹陵一愣,倏地笑着摇头,当着姜泱的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儿,抓起碧城的衣摆擦了擦。   姜泱:“……”   碧城与姜泱的话题就此作罢。又过一个时辰,大雨终于初歇,暮j□j临。月夜之下的山坡越发诡异料峭。碧城终究没有离开神官府,等到月上柳梢时分,她的身体开始变冷,一种细微的感觉从指尖晕染开来,渐渐地朝身体每一个部位蔓延。这症状起初像是染了风寒,可是到后来却连指尖也开始麻木起来……   担忧的尹陵终于被姜泱随口一个谎言骗下了山去买治疗风寒的药物。烛光下,碧城把身体缩成一团,望着外头的月光不做声。在她身旁是静静坐着的姜泱。   寂静中,姜泱道:“你不怪我么?”   “什么?”   “你无法下山是因为不会武,不告诉尹陵让他去取解药是因为不想他涉险。可是我却是可以做到去问谢则容要解药的。不怪我见死不救?”   “我不会死。”碧城轻道,“既然不会死,何必做没有意义的哀求?”   姜泱眼睛一亮,眼里又多了几分激赏。   碧城已经没有力气去理会眼前这个不称职的神官,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对付身上渐渐蔓延开来的寒冷上。谢则容下的毒绝不会是一发致命的,这一点她非常清楚,他做事太过小心了,如果必须定时用药才能保全性命……他不会让这样可能失算的状况存在。所以她不会死。可是不死会变成什么样,她却猜不到。   夜越见深沉,尹陵没有回来。姜泱也走了。   房间中灯如豆,那刺骨的寒冷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钝痛中还夹带着一点虫咬一般的痒。她原本扯了一床被褥把自己裹得一丝不漏,却怎么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寒冷渐渐变了味儿,她索性掀开了被褥在床榻上缩成了一团,尽量去想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例如尹陵的舞,例如尹陵闭着眼睛卖乖的模样,例如……她希望尹陵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至少不要看到她现在这狼狈的模样。   痛楚渐渐无法控制,她踉踉跄跄下了床,在房间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样可用的东西。那是姜泱的针包,包里又一把细小的匕首,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抽出匕首再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道伤痕。终于,疼痛盖过了撕咬的痒。如果多划几道呢?这是一种恐怖的认知,她指尖颤抖着,干脆吹灭了房间里的烛火,把匕首狠狠扔出了窗外!   无边无际的痛一丝丝嵌入骨髓。   碧城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这样死去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几乎是同时,木制的门被人狠狠撞开了,无数光亮在房间中忽然亮了起来,一个身影冲入了房中:“碧城!”   谢则容。   彼时,碧城缩在墙角,目光已经没有了光泽。   那闯入的身影的手也在抖,他用力抱起她冰凉的身躯,朝着身后提灯的侍从吼:“还快取药来!”   提灯的宫人踉踉跄跄朝外头跑,不一会儿端来一碗汤药,被谢则容颤抖着接过了。他已经把她放在了床上,这会儿却小心地把她扶了起来,一勺一勺把汤药喂入她口中。等到一碗汤药见了底,他才轻舒了一口气,却倏地看到他自己衣袖上的那一抹殷红,顿时眼神一颤。   “碧城。”他轻声叫她,“你怎么样?”   那一碗热乎乎的药很苦,碧城睁着眼睛感受着喉咙间翻涌的苦涩,良久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谢则容复杂的眉眼近在眼前,她的脑袋还很泥泞,只是看着他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那只有一瞬间,却显然已经被谢则容捕捉到。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狠狠拽了起来钳入谢则容的怀中。   “孤不想多想。”他的声音冷厉而又森然,他道,“你也不要让孤多想。这世上有很多种方式完满,碧城,并非只有一种的。孤只想与你共享江山,十年百年,一生一世。”   “……疼。”碧城茫然道。   谢则容终于收敛了眼底的凉意,他轻柔抚摸着怀中人的发,抱着她离开床榻,一面朝外走一面轻声细语:“别怕,仅此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碧城在谢则容的怀里温驯地缩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的眼中却是冰凉一片。她任由她抱着离开了房间,坐上早就等候在门外的马车。临上马车,碧城遥遥朝身后望去,见着的是漫天星斗之中,姜泱含笑的身影,还有他身旁僵硬如同雕像的尹陵。   尹陵手里提着一包药,目光晦涩,却朝她露了一个笑,等她快要被抱上马车的时候,他忽然举起右手低□子,朝她行了一个舞礼。   这是久违的,属于朝凤乐府执事尹陵的礼节。 碧城记在心里,安心地靠在谢则容肩头。 舞者最高之礼,大戏登台之前兆。她的计划,他明白。   94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燕晗宫闱最高的祭塔之上的时候,碧城缩在谢则容的怀中回到了宫闱。她在路上已经睡了一觉,此时被初升的阳光刺得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见到的是谢则容的冷硬的棱角和稍显苍白的唇。   “你醒了?”谢则容低了头。   碧城却在他的怀中稍稍调整了姿势又闭上了眼睛。谢则容的怀抱一紧,这一路竟再也没有开口,一直到紫阙宫她的寝宫床榻旁,他才轻手轻脚地把她放置在床上,而后静静坐到了她床边,久久没有言语。   碧城困极了,即使谢则容在床边她也顾不了那么多,盖上被褥就阖上了眼睛,任由思绪渐渐漂浮到了半空中。迷糊中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景象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谢则容仿佛一动也没有动过,可是窗外明显已经是黑夜。   “醒了?”终于,谢则容出了声,声音却是沙哑的,带着浓重的酒气。   他喝酒了?   碧城点点头,支撑着坐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一碗药被递到了她眼前。那熟悉的药箱让她有一点作呕的感觉,可是谢则容……   谢则容的神色闪烁,良久才踟蹰道:“你毒发过一次,这几日必须每日用药,不能再三日一次了。”   毒发。   碧城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一个非常不利的局面。谢则容显然已经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他并没有隐瞒,而现在她只有两个选择,一,装疯卖傻追问毒药是什么;二,坦白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疯卖傻。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可是如果是前两者,不论哪一种似乎都会有可能触怒到这个疯子,从而导致全盘的计划落空。   又或者,这是这个疯子的又一轮试探。   那一碗药就在碧城的眼前,被谢则容骨节分明的手端着,浓郁的药香就像是这世上最为幽暗的阴谋,诱惑着人去采撷。   碧城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借着还朦胧的睡眼笨拙地接过了药碗,一小口一小口皱着眉头把那碗药吞咽了下去。最后一口浓郁的药汁刚刚入口,一小碟糕点就到了她的面前,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缩回了被窝中。如果谢则容这一次并非存心试探,她这迷迷糊糊的状态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可是,事情似乎失了控。   谢则容原本已经离开,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可是没有过一会儿,那脚步声又折了回来,紧接着被褥稍稍陷了进去,她的肩膀忽然感觉到一丝清凉,再然后,微凉的手横过了她的胸口,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脖颈……亵衣领口的扣子被解下一颗,片刻之后,又是一颗,冰凉的手终于贴上了她的肌肤。   碧城陡然睁开了眼睛,却对上谢则容微光闪烁的眼。   他的眼里并非一片混沌j□j,那里面更多的是痛苦和挣扎。   忽的,他眸光一闪,忽地用力扯开了她亵衣上所有的扣子,翻身覆到了她身上,所有的气息一瞬间凌乱,他低头去亲吻她的眼,却在唇齿触碰到她的眼睫的一瞬间停滞了所有的动作,只剩下压抑的呼吸,还有心跳。   她的眼里是一片死寂,没有反抗,没有叫嚷,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就如同当年从牢中接她出来的时候一样的神情。   到最后,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来,以笨拙的姿势拥抱着身下柔软的身躯:颤声道:“我一直在说服自己,不去怀疑,因为这一场梦实在太好了,好到我不敢相信……果然,是假的。”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在她的肩口苦笑出声:“孤这一生,终究没有为自己活过。幼时身负家国希望,少年时身负血海深仇,从来没有人给过孤选择的机会,从来没有……孤曾以为坐拥本非我所求的江山后,这一生终究是过去了,可是上天垂怜,你还在。”   碧城此时此刻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即使想要反抗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谢则容似乎并没有进一步举动的意愿。只是这肌肤相贴的感觉终究带来一阵阵的颤栗,她忍无可忍闭上了眼睛。   谢则容却并未停止呢喃。他颤声低语:“没有关系的,不论你做了什么,不论你想要做什么,不论将来孤究竟是永囚牢狱受尽折磨,还是身首异处挫骨扬灰……都没有关系,孤都可以原谅你。”   “只是,孤恳求你……你能否让孤真正的活一次?”   “没有欺瞒,真心相待,交付生死,等到生命最后……没有悔恨?”   低沉的声音一直阴涩地徘徊在耳畔,碧城不适地稍稍挪动了几分,却听见身上那人呼吸声陡然加重。她不敢动了,防备地睁着眼睛,却忽然觉得左眼痛得厉害,眼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滴落了一滴水珠,竟然滑进了她的眼眸中。   他……哭了?   “孤后悔了……不,没有后悔……”谢则容忽然暴躁起来,他离开了碧城身上换做躺在她身旁的姿势,有些湿润的眼里闪着凌乱的光,“这一生,每一步,我都别无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我不后悔,不后悔,不能后悔……”   碧城终于喘过气来,可是胸口的闷滞感却比之前更甚。这样的谢则容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像是一辆已经千疮百孔的马车,即使大风呼啸而过,雨水可以倾盆漏下,他还在朝前跑,只因为他不敢停,不能停。而她的欺瞒让他尝了一次从云端掉落崖底的感觉,才让骄傲如谢则容露出了如此落魄的模样。   他终于,狼狈不堪,溃不成军。   可是让人讽刺的是,并不是她的手腕,而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得丢盔卸甲。   碧城闭了闭眼,终于开了口:“你要的这些,我给过你的。”   谢则容毫无声息。   碧城轻道:“退位让贤,还政于楚氏,均分兵权于将帅,重整西北军,肃清权党。谢则容,灭族杀父之罪,我可以放下。”   “真能放下?”   “只要燕晗国运昌盛,楚碧城可以放下。”   谢则容苦笑:“那越歆呢?”   碧城踟蹰片刻,道:“不能。”   谢则容却只是在她身旁低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他的手稍稍变了变动作,把她揽到了怀中,又一颗一颗地替她系好衣扣,低沉着声音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我把婚期提前定在后日,千刀万剐,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你要,我等你亲自来取。”      95   原本在一个月后的婚期就这样提前到了三日后,宫闱之中几乎是立刻彻夜忙碌起来。这一场婚礼是按照公主出嫁来操办,在碧城还沉睡的时候,国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往几个邻国,天亮时分,泥石未清的神官府接到燕晗当今圣上的旨意,责令操办大婚。一夜之间,碧城公主四个字以毫无逆转方式侵占进入了所有人的生活。然,举国上下,无一人敢问一声,为何碧城公主二嫁圣上。   彼时,碧城已经不需要任何隐瞒,她堂而皇之带着宸儿在宫中行走,可是却再也见不着谢则容。他好像不见了,就连他贴身的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婚期仍然照常在推进着,朝凤乐府已经连夜排演了一支新舞,她抱着宸儿在乐府里看完司舞们美妙绝伦的舞蹈,身上又隐隐约约地冷了起来。   “姐姐,你在发抖,很冷吗?”宸儿扑闪着晶莹的眼睛道。   碧城轻轻摇头,正犹豫要不要回紫阙宫中去喝药,却看到乐府门口几个宫人端着药急急起来,默默跪在了她面前。她没有多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任由那苦涩的感觉翻涌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宸儿抱着她的腿,似乎有些害怕,小手用力地揪着她的衣摆,眼圈红了。   碧城轻抚她的脑袋道:“别怕。”   宸儿却眨了眨眼哭了出来,她说:“宸儿娘亲就是喝了这个然后不见了,姐姐你会不会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的莫过孩童,最残忍的却也是孩童。碧城的手颤了颤,蹲□去抱住了那泪眼汪汪的小女孩,轻拍她的脊背。一边拍,一边轻声安慰她:“别怕,姐姐不会不见的。”   “真的吗?”   “嗯。”碧城低语,“我还没有见过你哥哥变老变丑的模样,不舍得不见。”   宸儿泪眼汪汪抬头:“可是陵哥哥不会变老啊,他和姐姐一样漂亮。”   “……嗯。”碧城忍无可忍轻笑出声,眼泪却不经意落下一滴,滚进了宸儿的衣领里。   片刻,步姨犹豫着上前,躬身行礼道:“娘娘,您真要在大婚之日,为陛下……”   碧城轻轻点头。   步姨皱眉道:“我不懂。”   碧城却并不想做答,她轻轻抱起哭红了眼睛的宸儿向舞殿外走去,把所有诧异的目光丢在了身后。屋外的阳光一瞬间刺入了眼睛,她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直到猛烈的阳光刺痛的眼睛,才终于收敛了目光离开。   步姨当然没有办法猜想她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大婚之日为谢则容选妃,这其中缘由也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乐府之中所有司舞司乐皆是官宦之后,她们虽是女子,却继承着整个朝野的厚望,背后所牵扯之利益错种复杂。她放出选妃消息,朝中必定早有一番明争暗斗。苏相倒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朝中恐怕正是要结缔新党羽的时候,此时一招乱棋,能组多少党羽,就能拆多少。   这朝中既然已经混作一团,再乱一些又有何妨?   黄昏。碧城带着宸儿去见了燕喜。她被囚禁在之前苏瑾居住的冷宫之中,衣食住行倒是样样精细,不过看模样却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盛气凌人的光鲜女子,她的脸色苍白,甚至也有一些模糊,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一只兔子——究竟是怎样的折磨才把敢当庭向谢则容施压的她逼成了这样?   碧城遥遥站着,并不打算靠近。过了一会儿,宸儿扯了扯她的衣角,奶声奶气道:“姐姐你看她的桌上也有药。”   药……碧城神情一僵,犹豫着走到她的身旁,果然发现了她的身边有一个喝完了的药碗。药碗中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居然真是花鸠的味道。不过她这药碗的气味非常淡,与她喝的又有些不同……谢则容是替她减了量?   “柳姑姑——”   碧城发呆的时候,宸儿已经挣脱了她的手去了燕喜身旁,叽叽喳喳地与她说起了话儿。可是燕喜却一直瞪着惊惶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完全听不懂她所说的模样。宸儿也似乎发觉了她没在听,气得伸手去抓她的衣袖,结果却招来她“啊”地一声尖叫,院落中杯盏跌落了一地——   “哇——”宸儿吓得哭了出来。   燕喜却在一瞬间迷蒙了目光,如同晨霭雾气一样。   碧城静静看着她,等到宸儿哭声渐渐收敛,她才深吸一口气问她:“你还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我……我叫……柳莺……”燕喜迟迟答。   碧城目光一凛,轻道:“不对,再想想。你还有一个名字的,再仔细想一想。”   燕喜的目光却更加茫然,空洞的眼睛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点光芒,吃力道:“我叫……楚棋,封号……燕喜……”   “是,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我回来……为了……为了……”燕喜的目光又渐渐迷蒙起来。   碧城皱起了眉头,把又泪汪汪的宸儿拽得远了一些。沈御医说过,花鸠虽算不得剧毒之药,但是必须长期服用才能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假如并不是按照规律服药或者不服药,就会出现神识渐衰的征兆……谢则容显然是故意给了这个假燕喜稀释过的药物,让她的神识慢慢变得不清晰。她显然在逼迫之下是可以勉强记起一些东西,却很明显不能维持。   燕喜身份微妙,她本来打算趁着这一次大婚彻底对外宣布她的存在以权衡谢则容在朝中势力,可是这样的燕喜显然无法出现在婚宴上。   “姐姐,柳姑姑会不会也不见……”宸儿扯了扯碧城的衣摆。   “宸儿认识柳姑姑?”   “嗯!母亲老喝药,碰一碰就会难受上半天,所以宸儿从小就跟柳姑姑在一块儿!”   碧城略略沉思,再看柳莺时目光多了几分了然。宸儿既是尹陵的亲妹,而柳莺又是尹陵带来的人,想必应该是商氏皇族相关之人,也许是这凤宸小公主的乳母?可是尹陵贸然让她冒充燕喜,究太过冒险了点吧?万一她扛不过谢则容压力,或者本就并非死忠,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啊。   “姐姐,柳姑姑还会好吗?”   “会。”碧城低眉沉思,看着柳莺低道,“她会好的。”   最起码,三天之内柳莺必须完好无损。离大婚尚有两日半,花鸠的间隔时间理论上是三日,谢则容为了怕她身体出现痛症把花鸠的量加到了每日一碗,如果搏一把,也并无不可。   夕阳西下时分,碧城把沈御医召到了紫阙宫。   沈御医仔仔细细把了她的脉搏,最终眉目带笑道:“恭喜公主,上一次花鸠发作并没有对公主的身体造成损伤,往后只需按时服用,并没有大碍。”   “我必须每日服药吗?”   “是。”   “如果停两日呢?”   “这个……”沈御医踟蹰,“微臣医术浅薄,并不敢确定是否会有差池。还望公主务必要按时服药才好。”   “这个自然。”碧城沉静看着沈御医神态自若的脸,忽然道,“沈御医,除了花鸠,我的身体可有其他异状?”   沈御医道:“公主的身体康健,并无异状,请公主放心。”   碧城的眸光暗了下来,眼中渐渐升起了防备的光芒。她道:“沈御医,小八可好?”   “小八近日在研习医术,颇有进步。”   “不知沈御医能否与本宫说说小八父母的事?”   沈御医狐疑地抬了头,道:“她父母已经尽数死在牢狱之中……当年,是因为被陛下以协同谋逆之罪关押。”   “冤枉的?”   沈御医低头叹息:“是不是冤枉其实已经无从考证,死者已矣,微臣不想去追究其中缘由,只希望长兄长嫂能够在地底看到小八健康长大,我沈氏香火兴旺而已。”   “会有的。”碧城低声道,“这世上善恶都有业报的。”   半个时辰后,沈御医离开紫阙宫。碧城却在他离开之后狠狠锁起了眉头,混乱的思绪一时间无法纾解,刺得她的额头一阵阵的刺痛起来——比起姜泱,她与沈御医相识时间更长,性命荣禄也结合得更紧,可是,她更相信姜泱,因为他姓姜,是燕晗神官一族。在燕晗任何氏族都可能心怀不轨,唯独姜氏不会。   姜泱和沈御医有一个人说了谎。   显然,这个人是沈御医的可能性更大。如果他撒谎,那在她的身体里下第二重毒的人,极有可能也是他。   可是他所有的药都在御医苑记录在案,绝不可能私藏毒药让她服下。他不可能做到的!   除非,有人与他在里应外合。   *   第二天黎明时分,花鸠照旧被谢则容的贴身宫人端着送到了紫阙宫。   碧城眯眼看着一脸卑躬屈膝相的宫人,取了药交给了身旁的宫婢,摆摆手示意那个宫人快点走。   “公主……”宫人扭扭捏捏,似乎难以启齿,“公主,陛下说,必须亲自看您服药,否则、否则……”   “药物关系本宫安危,你还担心本宫不喝?”   “不、不是……”   “下去!”   “公、公主……”   “怎么,你要逼迫本宫?”碧城冷笑,“谢则容有没有命令你,本宫若是不从,便强行灌药?”   “没、没有!陛下只说要好好服侍公主服药……”   “下去!”   “……是!”   宫人吓得两腿发抖,一溜烟滚出了紫阙宫。   碧城眯眼看着宫人远去的身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紫阙宫门口,她才端起了药碗,朝着身旁唯一的宫婢茉芽冷笑:“你记住,这药本宫已经喝了,如果后日之前他知道了,他能对你做的,本宫可以十倍奉还。”   茉芽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一次她终于没有跟随。   日出时分,碧城提着小小的糕点匣子去了燕喜宫中,遣退所有宫婢,把那一碗药灌到了燕喜的口中,然后静静看着她的变化。   果然,约莫半个时辰后,她迷蒙的眼睛稍稍明亮了些。又过了片刻,她已经能与她的目光对视。   “……碧……城?”终于,她出了声。   碧城满意地笑了,手却悄悄抚了抚臂膀。这天,有些冷。   深秋已经来临,天气的确冷了许多。碧城独自一人回到紫阙宫的时候,整座宫闱都在正常运作着,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离开而有所不适。她穿过忙碌的宫人宫婢去到后园,果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身影。那是苏瑾。   细算起来,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些时日变故实在是太多,她无暇去照料苏瑾,可是苏瑾一反常态没有来黏她,这倒并不常见。如果她能仔细一些,再谨慎一些,恐怕早就发现了这一个怪异之处。而现在,恐怕已经晚了。   苏瑾就坐在后园的庭院之中,她的身边没有轮椅也没有随身侍奉的宫婢,只有她一个人缩在亭中,有些冷清。   “苏瑾。”碧城走到她的身后,轻声开了口。   苏瑾的身子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没有回头。   碧城忽然觉得冷得有些冻人,心上一股难言的抽痛也跟着一起纠缠起来。她低声道:“我原谅你,苏瑾。”   苏瑾的脊背陡然僵直!   许久,她缓缓转过了身,无暇的脸上没有一丝光泽,竟像一具骷髅。她不发一言,只是徐徐地在她面前阖上了眼睛,然后跪在了她面前。   “它不会要你的命。”不知过了多久,苏瑾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沈御医说,它只会让你的身体虚弱一点点,慢慢出现假死的征兆。然后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让这楚氏江山和谢则容一起为我父亲祭奠……”   碧城闭上了眼睛。   苏瑾却哽咽起来:“谢则容说得对,我放不下父亲的死,可我也不想你死的。我只想让你不再姓楚,你本来就不姓楚了啊,小越……你放心,这药我也吃了,我自己先吃的,确定不会有事才……”   “苏瑾。”碧城睁开了眼,低声道,“你知道宫里与宫外的情感,有什么地方不同吗?”   苏瑾茫然。   碧城无望地耷拉下肩膀,蹲在了苏瑾面前:“在宫里,仇恨与利益并不矛盾。”   “小越……”   “你要报仇,我从未想逃,你怎么会选择了他?他的话真的可信?”   “小越!”苏瑾的眼里彻底被惊惶所覆盖。   碧城却再也没有力气去解释什么,她俯身在苏瑾面前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在那一瞬间有许多记忆划过脑海,初相见的时候她盛气凌人,月夜下她贼兮兮拉着她去看尹陵,身残后她抱着她哭,得知苏相为她所杀时她绝望的神情……最终,还是下不了手下杀令。   “今晚我派人送你出宫,不论后日我是死还是活,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小越——!”   碧城再也没有回头。哪怕身后传来剧烈的跌倒的声响,还有隐隐的哭泣声,她也没有回头。   她回不了头了。 直到,大婚前一夜终于到来。   96   碧城是在黄昏之后见到的谢则容。那时候紫阙宫已经披上了艳红的轻纱,长长的回廊上挂满朱色的宫灯,谢则容就站在灯下,玄青色的衣裳,深深凹陷的眼睛,惨白的脸。   彼时碧城刚刚回紫阙宫,两日未服花鸠,她的脑袋其实有些浑浊不清,见着谢则容的时候竟然一时间忘记了今夕是何夕。他站在那儿等候的模样像极了当年,不过当年的谢则容可并不是这样狼狈。   几日不见,他去做了什么,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事到如今,许多遮掩已经没有必要。碧城已经不想再装疯卖傻,她并不想与他多有接触,就索性慢悠悠路过了他朝内寝方向走。只是还没有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   他说:“听说你送了苏瑾出宫。”   “是。”   “你恨我,真到想与我同归于尽的地步?”   碧城停滞了脚步,久久,才回头道:“在我刚刚成为越歆的时候我的确想把你碎尸万段以慰我父皇在天之灵,不过……我现在对你的的恨意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我不想与你彻底为敌,让虎视眈眈的东齐和其他几国有可趁之机,可是你已经拒绝了我和睦相处的条件,不是么?”   谢则容低笑起来:“你说的和睦相处,是让我万劫不复。”   “退位让贤,均分兵权,稳固超纲,还政于皇裔,我绝不让人伤及你性命,命还在,哪里会万劫不复?”   “那你呢?”   碧城一愣,低眉不语。   谢则容缓步到了她身旁,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他低语:“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毫无芥蒂?你明明,知道孤要的究竟是什么。”   久久的沉默。   碧城忽然发现其实现在的局面是一局死棋,两方下棋之人所求和观棋之人所求居然各不相同。她想要楚氏江山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想要这重活的一世无怨无悔,而谢则容不仅要君临天下,更要她忘记这一切的过往成为多年之前的那个楚碧城。这根本是一个死胡同,就像是已经死掉的枯木,如何逢春?   “谢则容。”她轻声开了口,第一次毫无情绪,甚至怀着一丝柔软望向他的眼睛。她道,“我……生下来就是燕晗公主,往日有多少骄纵,当年就被你碾压到多少重地狱,起初是慌乱,后来就是恨,可是再到后来我却渐渐明白这世界并非只有黑白。可是我真的不敢了,我想把你挫骨扬灰,在阴暗与挣扎中活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差点就淹死了……”   “碧城……”   “你可能不知道,差点就要被寒冬湮没的人见着阳光,有多庆幸。哪里还敢再回头看一看能否再回到池子里?”   “碧城,我……”   “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碧城沉默埋下了头,把这最后最真的一句话吐了出来。其实,归根到底,她终归还是懦弱的楚碧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恨也好,爱也好,责任也好,她只想快些把这一切都了结。然后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再也不去触碰它。   谢则容的神色终于渐渐沉寂成了绝望,他苦笑了一声松开了碧城的肩膀。差点就要被寒冬湮没的人见着阳光有多庆幸,他当然知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种感觉。在这许多年的噩梦中,只有当年坐在墙头花里笑的少女才是他唯一的解药,一次次把他从血腥与灰暗中拯救出来。所以即使是自欺欺人,他也不愿意把她忘记。   而如今,她却说她不敢了。   “是尹陵?”他轻道。   碧城微阖了眼睑,道:“是。”   “他是西昭太子,西昭居心叵测,你当真以为他一无所求?”谢则容红了眼眶,唇边却是讥讽的笑,他道,“重活一世,你还想要吃第二次亏?”   碧城低道:“他不会。”   “如果他会呢?”   碧城不再开口,她已经有些累了,两日没有服用花鸠,虽然还不至于毒发,可是身体却的确渐渐地开始容易疲劳。她不想再与谢则容争执,绕过他进了寝宫。   寝宫门阖上的一瞬间,谢则容的声音传来。他说:“孤不会放弃。”   碧城在门里吃力扶着桌沿才不至于倒下,听见外头的声响不由苦笑。明日之事,她虽把所有的计划都算了一遍,可是却有一样事情是她算不了,也不敢去大张旗鼓打算的。沈御医的毒。苏瑾说是身体渐衰的假死之药,可这药究竟什么时候发作,发作的时候会是何种情况,是真死还是假死却不得而知。   大婚之日还没有到来,她不敢轻举妄动乱了全盘棋局。所以她只敢暗地里派人去盘查了沈御医长兄为何入狱之事,结果让她大吃一惊,沈御医长兄夫妇的确是因为阵前叛逃才锒铛入狱,只不过判处他们入狱的人并不是当时的将军谢则容,而是——御驾亲征的先皇。如此一来,沈御医所作所为便都有了解释。他的仇人并不止谢则容一人,还包括楚姓皇族。   沈御医长兄因先帝而死,致使小八陪伴她两年,沈御医暗自下毒;姜梵因救她神衰早亡,致使信任神官桀骜之龄继位对她见死不救;苏瑾父亲是她下令所杀,致使苏瑾与沈御医合作终究下成了这不知名的毒……   这世上因果循环,终究都有报应。   迷蒙一夜。大婚之日终于到来。   碧城是在宫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苏醒过来的,她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见到的是房间里已经有十数个宫婢端着各式各样的洗漱用具与妆容之物跪在床头。为首的茉芽见她睁开了眼睛,笑得弯翘了眼睫:“皇后娘娘醒了!快把药端来!”   果然,这称呼又改回了皇后。   不消片刻,一碗浓郁的药被端到了碧城床边。   碧城吃力地支撑起身子接过了药碗,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咽下喉咙。她已经偷偷往柳莺那儿送了两日药,今日这第三碗她必须自己喝了。苦涩的药顺着喉咙慢慢往下,之前一直混沌的意识渐渐开始复苏。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太阳已经悄悄爬上了窗棂。   “娘娘,该梳妆了,吉时快到了呢。”   吉时么?碧城静静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轻轻点头。该来的终究会来到,这一场棋也终于到了良辰吉时。   很快地,五六个宫婢就把她包裹了起来,上妆,梳发,精美发髻上被插了玲珑的步摇,额上用朱砂笔细致地绘上了繁杂的花钿。她像一个木偶一样任由她们在她的身上摆弄繁杂的装饰,约莫一个时辰后,最为繁复精美的朝凤嫁衣终于穿到了她的身上。   宫婢们面面相觑,愣愣看着殿上面无表情的碧城。好久,茉芽的声音在殿上兴奋响起:“娘娘……好漂亮……”   碧城迟迟回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也愣了一愣。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奇怪,越歆的身体终究不过十四岁,即使她用妆容强装出十六七模样,可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十四岁还显稚嫩的脸配上这一袭朝凤嫁衣,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模样,其实与她记忆中她身穿朝凤嫁衣时略有不同。   紫阙宫外忽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喜乐与鞭炮声。   所有的宫婢都回过神来,兴奋道:“快!快!吉时到了,快替娘娘准备出阁的新鞋!”   不一会儿,一双绣着龙凤呈祥的新鞋被送到了碧城面前。碧城犹豫片刻,穿上了,在茉芽的搀扶下出了紫阙宫。紫阙宫外停着一顶精细的轿子,轿子不大,倒有些像是她当年溜出宫的时候在民间见着的大红花轿模样。她坐到轿中被几个宫人抬着,周围尽是喜庆的丝竹之声,这感觉……着实有些奇怪。   她在轿子中忍无可忍掀开了轿帘,问:“茉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怎么那么奇怪?   茉芽捂着嘴轻笑:“娘娘有所不知,这龙凤新鞋踏新门,大红花轿抬新娘,丝竹喜乐迎新人俗是俗了些,不过是民间的老习俗,虽然比不得咱宫里的排场,不过可是陛下明人细细寻来的呢。陛下说娘娘见惯皇家威仪,偶尔尝尝民间小趣也不错。”   碧城放下了轿帘,在拥挤的小轿中神色暗了些。   尝尝民间小趣是假,谢则容这样做恐怕是不想她想起上一次的大婚场景才是真吧。   只是有些东西可以变动,有些却是不可能变动的。比如但凡公主出嫁,都要先去皇族宗祠拜别先灵。而今日会在那儿的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一位已经被记载“过世”之人,燕喜。   燕喜是假的,这事天知地知,她知道,谢则容也知道。   不过,输赢未定。   97   宫中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喜事了,每个宫人都有些雀跃。按照民间习俗,大红花轿是要从女方家中抬到夫家门前,新娘从出房门的那一刻起脚便不能着地,一路花轿一路喜乐,颠簸着满满的欢喜一路到终点,再由她的夫君亲自把她从花轿上抱下来,挂着红菱一路来到行礼的殿前,那样,才算在夫家落了根,着了地。   如今出嫁的是燕晗的公主,嫁的是已经登基的圣上,横竖不过是从一宫搬到了另一宫。更何况皇家嫁女自然不可能真的和民间一模一样,所以这其中许多繁文缛节都已经省略不计,比如新嫁娘头上的红盖头。   碧城身穿朝凤嫁衣,听着外头喧闹的喜乐,心出乎意料的安静。出门之前,她喝下了一碗花鸠,之前的迷蒙已经减退了不少。她掀开了轿帘悄悄朝外张望,却只见到一片红锦几乎要蔓延到天际……   这是她第二次嫁给谢则容,两次心绪若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第一次是绝望,第二次却是无望。很多事情已经走到结尾,即使她并不愿意,也已经朝着天意慢慢带着燕晗这一驾马车朝前走了。身负毒药,身披嫁衣,虽然事到如今她也免不了有许多遗憾,却并没有悔恨。   花轿在漫长的颠簸之后轻轻停靠在了地上,宫婢小心翼翼掀开了轿帘道:“娘娘,皇祠到了。”   到了么?   碧城收敛了目光,在所有人的瞩目中缓缓下了马车,眯眼扫视皇祠外的文武百官。在燕晗宫中,除却祭塔之外还有一处是非朝中大事朝臣不得靠近的,就是这供奉着楚氏先祖的皇祠。当年“楚碧城”嫁谢则容并没有入过祠堂,是因为谢则容根本不愿意朝楚氏皇族伏低做小。而如今……   碧城慢慢步入了皇祠,终于见到了谢则容。   谢则容静静站在殿上,一身帝袍被祠内供奉先祖的烛火照射得逞了暗金色。他眉目间已经全然不复之前的狰狞,反而噙着一丝温和笑意,遥遥朝着碧城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碧城略略皱眉,却还是把手交给了他,跟着他缓步行走到了祠堂深处。在那儿,数列宫婢举着灯,朝中重臣安静地站成了两排,在最前头一册是史官拿着卷轴,另一侧是站着新任的大神官、大祭司姜泱。   寂静中,烛火明灭发出细微的声响,片刻后宫人拖长了声音道:“跪——”   两侧官员纷纷跪地,紧接着柳莺与碧城也跟着跪了地,殿上只剩下两个人没有动作,一个是本就不用下跪的姜泱,一个是乱臣贼子,谢则容。   宫人却像是没有见到异状一样,举着卷宗细声细气念:“我燕晗百年基业,有公主蕙质兰心,今逢东床,天公成美……”   这些陈词滥调碧城听过不止一次,年少无知之时她也曾经幻想过“天公成美”究竟是怎样的天作之合,轮到她的时候,她身旁会有怎样伟岸的一个男子陪她跪在祖宗灵位之前,在楚氏先祖前立下重誓永不相负……可是事实上,她身旁那个人是站着的,他眼里是桀骜,心中是反叛,他从来都没有归顺之意,大概所谓道不同,不过就是这样。   漫长的宣读终于近尾声。殿上没有一个人对谢则容立在当下有所意义,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他是跪着还是站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左右他了。   祭礼不过是为了两件事,一,在先祖证明下由史官记下当时盛况;二,国玺交由大神官,并由大神官亲自主持婚礼。不过这第二件事已经不存在,因为谢则容已经是燕晗的皇帝,所以等到所有的仪式完结之后,宫人便收卷高喊:“起驾,前往祭塔——”   “等等!”碧城在最后关头开了口。   谢则容的目光一凛,道:“今日是你我大婚,莫要胡闹。”   碧城眯眼一笑,道:“今日楚家先祖在上,本宫下嫁,燕喜公主失而复得,陛下何不趁此机会让历任先祖知晓我楚氏燕晗双喜临门?”   “燕喜公主?”“真是燕喜公主吗……”“嘘——那日殿上……”群臣窃窃私语起来,每个人脸上神色有有些异样。对于那天议事殿上发生的事情,其实许多人私下都有讨论,宫中把不便“活着”的公主皇子通过“病亡”来收场其实并不少见,可是“病亡”之后又回朝纲的却是罕见。特别是如今当政的圣上并不姓谢,若是这燕喜公主身旁有楚姓皇子……这事,没有人敢去深究。皇帝把她软禁,是换了个方法告诉所有人,纵然她血液中流淌的是楚姓血液,也没有人能证明她就是早就“亡故”的燕喜公主。谁曾想,今时今日皇后竟然选择在这样的场合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了。这天,难不成真要变?   谢则容神色不改,只是轻道:“你我大婚,这等小事改日再处理,如何?”   碧城沉默。   这殿上大臣都陪着她一起沉默。   少顷,谢则容轻轻牵起了碧城的手,低缓道:“孤本不愿意让你的希望破灭,如今看来,长痛不如短痛,孤便让你看一看你的‘燕喜’表姐究竟是什么人。”   谢则容朝身旁的宫人微微点了点头,那宫人便早有准备一般急匆匆朝殿外跑去。   殿上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悄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出去的宫人领着一对宫婢入殿。臣子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眼里都浮现了一丝震惊——只见“燕喜公主”被几个宫婢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极其慢。她并不正常,这几乎是不用遮掩就能发现的事情,她的目光涣散,脚步迟缓,一双手无力地垂挂在身体两侧,像是一个提线的木偶一般,任由身旁的宫婢带着她到了殿上,然后幽幽看着祖宗灵位。   碧城静默看着她,并不言语。她早就叮嘱柳莺要装作懵懂模样,所以她这副表现,她并不意外。   谢则容低沉的声音传来,他说:“告诉大家,你叫什么?”   柳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谢则容道:“本宫楚棋。你可以称一声堂姐。”   谢则容一怔,锐利的目光袭向碧城。碧城早有准备,冷冷笑了:花鸠之毒能让人神志不清渐渐变得呆傻,而稀释后的花鸠则会让人如同喝醉了酒的人一样酒后吐真言。谢则容恐怕就是用这个方法知道了柳莺的真名,却不会想到她如今的神智因为她的两碗药,尚算清晰。   这一步棋,谢则容算错了。   谢则容久久没有言语。然后,忽的笑了。   他道:“燕喜公主能够回来,实乃我燕晗之幸。”   柳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谢则容轻道:“人生在世,对缘浅而情深之人最大的喜事莫过于生离而重逢,死别而相聚。孤有一份大礼送上,为公主接风。”   碧城的心跳忽然乱了几拍,一股不祥的感觉渐渐侵入了骨髓——果然,没过片刻,殿上居然又进来了几个人。那些人脚步极轻,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为这肃穆的殿堂平添了几分亮色——朝凤乐府的……司舞?怎么回事?   司舞们理论上应该在祭塔等候,只是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皇祠。为首的步姨的眼里也噙着一丝疑惑的目光,她跪在殿上行完礼,朝着谢则容道:“不知陛下召我前来……”   “步月。”谢则容轻声叫道。   步姨俯身叩礼:“是。”   “你入宫也有些年头了吧。”谢则容轻道,“孤听闻你十数年前入宫,与一个叫蘅芜的女子相交甚好,堪为知己?”   “是。”步姨迟疑抬头,严重疑惑神色更重,她道,“我曾与她是同寝,相熟。可是她已经……”   “她如今也来到了殿上。”   “啊——”步姨惊诧地抬起头来,惊喜的目光在所有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最终摇了摇头,“陛下可是在说笑?这里头哪有她?她已经……”   谢则容却淡笑着并不答,只是问柳莺:“公主早年也曾阴差阳错成为乐府司舞,可还记得与步月同房的蘅芜?”   柳莺神色一滞,悄悄看了一眼碧城,道:“十几年前的事了,本宫记忆早就模糊,并不记得十分清楚。”   “的确,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谢则容微笑点头,问一旁史官:“关于可有记载蘅芜?”   史官踟蹰良久,终于抱拳行礼道:“家父任史官时曾有书面记载,朝凤乐府谢棋,以四等司花之身入得宫选,位列宫中乐府司舞之首,而后机缘……后逢巨变,更名蘅芜重入宫闱,终于明珠不蒙尘,重获皇族身份,封号安平……又名,燕喜公主……”   柳莺脸色煞白!   一个人,记忆再是模糊,怎么可能连自己曾经的名字都记不清?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本人,只知楚棋,不知谢棋,更不知谢棋还叫做蘅芜!   殿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这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是喜上加喜,可是现在却俨然成了欺君之罪,这个燕喜公主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则容柔和的目光落在浑身僵硬的碧城身上,一字一句道:“孤本来不想你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可是……事与愿违。”   98   孤本来不想你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可是……事与愿违。   碧城捏紧了拳头,却并没有表露出怒色。她的确疏忽了,被谢则容反将了一军。他做事从来就不会只作一重打算,今日如果她不提柳莺之事,他想必并不会发难,假如柳莺真的神志不清,他恐怕也不会传召步姨彻底拆穿她……他习惯在一场事故中扮演着双重角色,一边站在阳光之下让吸引所有人目光,一面却有假设自己失败,为自己准备一场截然相反的新战。而现在,明显他是假设了柳莺并没有被花鸠控制。并且成功了。   柳莺是否是真的燕喜公主已经不再有人怀疑。   谢则容的笑容稍稍变了一丝味道,他朝着柳莺露出点嘲讽的角度,道:“冒充皇裔,欺君罔上,图谋不轨,你说,孤应该如何处置你?”   他想杀了她,永绝后患。碧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匆忙拉住了他衣摆,朝他摇了摇头。   谢则容眼里的暴戾退却了些,神色却并没有变化。   “你为什么要护她?她根本就不是你血亲。”   碧城低道:“今日你我大婚。”大婚之日,岂有见血之礼?   显然,这说辞取悦了谢则容。他冰凉的眼眸中渐渐闪烁起明快的光芒,嘴角也微微上扬出几分弧度。“那便先看押吧。”谢则容低道,眼睛却连余光都没有分给柳莺,他盯着碧城的眼,牵着她的手急匆匆朝殿外走去——   “等等——”   殿上忽然响起柳莺尖锐的声音。   谢则容皱眉止住了脚步,碧城却静静等待。她之所以没有慌乱是因为还剩下最后一重可能性没有被扑杀,柳莺冒充燕喜公主是尹陵授意,谢则容逼她承认的方法虽然算是步步为营,却终究是外力。她了解谢则容,可是更了解尹陵,尹陵绝不会让她的生死存亡捏在区区一个柳莺身上……尹陵是乐府执事,他甚至是燕喜公主的师弟,步姨与燕喜公主曾是同房他岂会不知?   除非一开始他就是故意设局。   她从一开始便坚信柳莺必定有其特殊之处。只是这特殊之处柳莺显然连她也不打算告诉。   如果她推断没错,柳莺可能……知道真正的燕喜公主的下落。   殿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方才还脸色惨白的柳莺不知什么时候收敛了所有异样的神情,娇笑着挡在了谢则容面前。她说:“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燕喜公主,你谋逆之罪早已落实,我在宫中这几日,你更是日日端来让我神智模糊的药物,我是假的也就罢了,我若是真的。”她眼色一凛,厉声冷喝,“你就是谋害皇族之罪!”   寂静。   少顷,谢则容淡道:“押下去。”   “住手!”碧城冷道。几个就要上前的禁卫相互看了看,退后了几步。   “碧城。”谢则容低喝。   碧城道:“让她说完。”   谢则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道:“来人,押下去!怎么,连孤都命令不了你们了么?!”   僵局。   禁卫统领的额头上已经出了豆大的汗珠,握刀的手在不断的颤抖,目光游离在碧城和谢则容之间,最终他一咬牙,擒住了柳莺!他犹豫的时间长,可擒获柳莺的时间却很短,只片刻,他手下两人便协助他一左一右架住了柳莺,生生把她往殿下拖去!、   “我是燕喜公主贴身侍婢!”柳莺忽的大喊,“我知道燕喜公主在哪里!”   “押下去。”谢则容冷道。   “住手!”碧城终于彻底地吼出了声。在这燕晗皇族祠堂,在这文武百官面前,谢则容竟然能不辨黑白指鹿为马到这样的地步,此时若是妥协了,她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更可恨柳莺似乎已经打算把她的暗棋曝露出来,她铺垫多时,不过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怎么敢轻言放弃?   禁卫已经快要把柳莺拖出殿堂。碧城心中焦急,狠狠刷开了谢则容的手,厉声道:“你们再往前一步,便是与我楚氏为敌!当真想好了?!”   禁卫的腿哆嗦起来。   柳莺趁着这机会用力喘了几口气,道:“皇后——皇后!我知道燕喜公主下落!皇后,请听我一言!”   “说。”   殿上鸦雀无声。   柳莺用力甩开禁卫的束缚,跪在殿下,眼睛通红。她道:“民女柳莺,侍奉燕喜公主已有十余载。此行,不得已隐瞒皇后,只不过是为了保全皇裔安全!柳莺……甘愿一死,以护燕晗太平!”   “燕喜公主在哪里?”   “公主身弱,与世子长居岛上。”   谢则容冷笑:“无凭无证,还想翻天?”   “我是带来的公主印章是真的,难道还不够证明吗?如果你觉得那还不足以证明,我这里还有当年公主的驸马莫云庭的印章,如果还不够,倒可以叫尹陵尹大人出来认一认我,是否是公主的贴身侍婢。而且,”柳莺冷笑,“真正的皇裔已经入宫了,可惜,你没发现。”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   碧城也惊诧不已,愣愣看着神色异样的柳莺。她早知道柳莺一定藏有后招,也曾猜想她可能是西昭的细作,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与燕喜公主真有干系!如果尹陵真的已经找到了燕喜公主,那他让柳莺顶替也有了理由。他是用柳莺来当挡箭牌,保护真正的燕喜公主不遭谢则容毒手。可她说真正皇裔已经入宫,这就匪夷所思了。怎么会这样?   她说的真正皇裔,是谁?   事到如今,谢则容已经没有了把人押下的立场。碧城悄悄松了口气,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小心看着朝上众臣的反应。经过几次三番大变故,其实朝中几乎人人知道谢则容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是他如今贵为皇帝,没有人敢来担这谋逆之罪了,只能选择遗忘。而如今,柳莺所说显然让一些人重新有了希望。   如果楚氏还有一位皇子……如果呢?   当初先皇赶制这朝凤嫁衣也是出于无奈的选择,先皇老来得女,膝下没有半个皇子,而楚氏人丁单薄。若是有一位皇子,哪怕出自旁系,时局也会大大不同。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先皇皇位是从兄弟手中所得。这燕喜公主可是名符其实的皇女帝姬!她若有子,就算继承这大统也绝对没有人敢说半句。   殿上久久没有人敢呼吸。 良久,碧城出了声:“你说的皇裔在哪里?”   99   真正的皇裔是谁?   碧城的心狂跳起来,趁着所有人出神的空隙转身挡在了柳莺身前,冷然看着谢则容。她了解他,他的眼里此时此刻已经看不到任何颜色,这并不代表他是在思考或者别的什么,恰恰相反,这是他已经做了决定的体现。他会杀了柳莺!   “碧城。”谢则容的声音低柔如同过岗山风,“今日是你我大喜,孤并不想开杀戒。”   “你连我最后的亲人也不肯放过?”   谢则容眼神颤了颤,却终究摇头道:“孤也是你的亲人,人生匆匆数十年,眼见为至亲,耳闻为至亲,朝夕相对是至亲,心意相通也是亲。孤对你的心意,你为什么还是无法承认?”   碧城沉默。   谢则容朝前迈进了一步,轻声开口:“我这一生所犯杀业已经无法洗清,本就没有寄希望于来生。你是我这一生最贪婪的梦想,我不能放手,一旦我放手,就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无渺茫希望了。就算付之一炬,不论有多少障碍,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孤,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压低的喘气之声。碧城听见了,却难以想象谢则容究竟是在怎样的心绪之下,当着文武百官,当着燕晗历代先祖的灵位说出这样一番几近疯狂的话来。他就像是一条毒蛇,心狠手辣,杀伐果决,盘踞在这大堂之上,即使这殿上人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他疯了。   碧城移开视线,对柳莺道:“你去带皇裔上殿,祭拜祖宗,认祖归宗。”   柳莺的身体还在发抖,听见碧城的话语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踉踉跄跄朝殿外跑去。她穿过文武百官,又穿过重重禁卫,终究没有一个人敢动弹。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   殿上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息。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口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柳莺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了殿内——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屏息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粉色衣裳的小女孩迈着小小的步子欢快地冲了殿内,细细的发辫一翘一翘的,一派天真模样兴匆匆甩开了柳莺的手:   “姐姐——”稚嫩的声音撕破了殿上的肃静。   碧城瞪大眼睛看着扑向她的一团粉,忽的腰上被用力撞了一记,一张粉嫩嫩肉嘟嘟的脸抬起头来,甜甜地露了个笑:“姐姐。”   “你……”碧城一时无法组织言语,“宸儿?”   “姐姐!”宸儿兴匆匆应声。   “你……叫什么名字?”   宸儿露了个憨态可掬笑容:“我叫凤宸,莫凤宸。”   “莫凤宸……”碧城忽轻轻重复了一遍,陡然间想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尹陵说这是他的年岁最小的妹妹,他教宸儿喊她“姐姐”,一切其实并不是偶然。从一开始,尹陵就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燕喜公主后人,假借西昭公主名义是为了让这宫中没有人敢轻易对她下手,伤及两国和平,而柳莺,她根本就是尹陵用来保护宸儿的幌子。从一开始,尹陵就把这一场大动荡最要紧的人放在了她的身边,让她以安全的状态置身于最危险的地方!   柳莺远远地站着,脸色苍白,却朝谢则容敞开了一丝胜利地笑:“我想,凭着驸马与公主的印章,再加上宸儿与皇后相似的脸,已经不需要再作验证了吧。”   的确不需要验证。碧城仔细看着宸儿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她和尹陵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异样的感觉。她和她小时候长得其实有三分像,她被尹陵提着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朝凤乐府的时候的她……   “宸儿,跪下。”   “哦。”宸儿一副安然乖巧模样跪下了。   “见过列祖列宗。”   “哦。”宸儿眨眨眼,懵懵懂懂磕头。   “史官何在?”   “微臣在。”   “该如何记载,你不用本宫授意吧?”   “微臣遵命。”   “好……”碧城勾起嘴角,“宸儿,你……”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谢则容忽然有了动作,他几乎是在一刹间靠近了宸儿,却不想碧城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他与宸儿中间。谢则容猩红的眼睛寒光毕现。   “谢则容,这是我楚家皇祠。”碧城冷笑,“你敢在这殿上杀一人,本宫让你谢氏九族亡尽。”   谢则容眼色一闪,阴狠至极,却终究没有再动作。   碧城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谢则容的苦笑声。他道:“你果然是楚氏后裔,真有乃父之风。”   “是。”碧城淡道,“我叫楚碧城,楚氏皇裔,你早就该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血液中流淌着的是皇权天下,当初谢氏本家死得冤枉,她知道;谢氏九族无辜,她也知道。可是那又如何?若是该杀,她绝不会手软。普天之下,没有比天下安宁、万民安乐更加重要的事情。不论谁的性命,她都能舍。   包括她自己。   寂静中,柳莺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她道:“公主福德深厚,郡主是龙凤双生,你一朝杀了小郡主,宫外还有小世子。”   龙凤双生?碧城微微诧异,又松一口气。谢则容是个聪明人,知道宸儿兄妹的存在已经无法更改,是不会做鲁莽之举的。更何况他并没有与她与朝臣撕破脸面,这样得不偿失之举他不会做。   果然,谢则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阴云密布的眼里硬生生挤出一丝明媚温和的光来。他道:“吉时快到了。”   碧城沉默。   谢则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谦恭地朝姜泱俯身行礼:“劳烦大祭司,去祭塔为孤与皇后证婚。”   皇祠中烛光闪烁,光影灼灼。身穿喜服的谢则容眉目温驯,颀长的身躯在殿上弯曲成了一个谦和的弧度。   碧城静静看着,一时间思绪也有些恍惚。谢则容生来恣意嚣张,很少行如此大礼,可是他现如今却做了,他以一种可称之为惨烈的形态,卑微地,嚣张地,疯狂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行这天下最难之事。   这个人,一生都是狰狞的。   *   宸儿的身份自然不能草率落下,可是最起码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她的身份,知道了楚家尚存一息血脉。碧城这一场操劳也不过是为了这一个目的。越歆终究已经不是楚碧城,她即使现在是燕晗的皇后,等到这天下安定之后也不可能占着这位置不走。   祭祖完毕,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朝祭塔前进。碧城坐在轿中看一路的红绸,耳畔回荡着欢快的喜乐,可是这一切却好像与她隔绝在两个世界里。她的世界是安静的。   队伍行进了许久,终于,高耸的祭塔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碧城在轿子里静坐了很久,终于,轿帘被人撩了起来。她稍稍停顿,把手交到了掀帘的宫婢手里,却没想到一出轿子,宫婢便把她的手引向了谢则容。   祭塔之下,朝中所有官员均已到位,连同入皇祠的官员一起合并成了燕晗的中梁砥柱。在他们淡妆浓抹的乐府司舞,司舞身旁是抱琴的司乐。再往前,是列国来贺的使臣,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袭墨锦。尹陵。   目光交汇仅仅只有一瞬间,碧城却在尹陵的眼里见着了一丝隐忍的躁乱。她朝他微微颔首,却意外看见他红了眼眶。   没有关系。   碧城低声告诫自己。没有关系的,这一场噩梦快要结束了。   “宣——司舞司乐,起——”   顷刻间喜乐停滞,细致入微的琴音渐渐地在祭塔之中响起来,衣锦如繁花的司舞们自两段来到祭塔之下,踏着琴音轻柔地舒展开婀娜身姿。阳光倾泻而下,每个司舞的裙摆之上都点缀着点点珠翠,共同合成了一溪碎花,满园j□j。   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碧城遥遥看着司舞,不真实的感觉笼罩着她。四年前的塔,四年前的人,此情此景就像是噩梦重临,可是乐府和尹陵却是越歆真真切切经历的最好的梦,两种感觉,一半如白昼一半如黑夜,活生生把眼前的景象撕裂成两半……   “上塔吧。”谢则容道。   碧城仰头看向塔顶,不知怎的有一阵晕眩的感觉。她暗自掐了掐手心,勉强集中注意力终于能够在琴音中看清当下的局势。姜泱应该是已经在祭塔之上,而此时此刻真跟着上了去,再接下去,就是四年之前的噩梦重演。四年前她被押着上了祭塔,这一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碧城?”谢则容疑惑出声。   碧城挣脱开他的手,退后了几步道:“这祭塔楚家人上得,神官府人上得,不知谢将军上去以何名义?”   “碧城……”谢则容神色一变,眼中凌厉闪过。   碧城暗自握紧了拳头,她当然知道现在并不是发难的最好时机,不过谢则容何其谨慎,他若是猜想不到她今日会有动作就不是谢则容了。她如果真跟他上了祭塔,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看似不合适的此刻才是她的最佳时机。   “碧城,孤并不想与你……”   “这祭塔是我燕晗朝纲重地,本宫倒不知,什么时候乱臣贼子也有上祭塔的胆量了。”   “碧城!”   “谢则容,你诱先帝沙场丧命,杀楚氏旁系皇亲,囚本宫于天牢,纵容奸佞横行朝纲,杀贤良,勾结朱墨,害姜梵大神官性命,杀神官府两百余神侍,今日史官在场,友邦使臣在场,文武百官在场,本宫与你清算一下,再论上不上祭塔,如何?”   琴音骤停。   司舞们茫然立在当下,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谢则容眼圈通红,眼里的光芒疯狂而又执拗。他道:“继续。”   司舞们却不敢动了,因为就在碧城话音刚落下不久,祭塔周围竟然出现了许多侍卫,把所有人都团团围了起来。这些侍卫与禁卫不同,侍卫一般在这种场合是不被允许接近的,但是他们却像是早就埋伏在四周一样,只等一声令下就忽的从各处闪现了出来。   ……侍卫?   碧城微怔,却见着侍卫忽的拔出刀刃,刀锋对准的赫然是朝中的文武百官!   “谢则容你——”   谢则容在这一瞬间拽住了碧城的手腕,把她狠狠扭转倒了自己胸前,让她背对着他面相朝臣。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你说你以江山为重,要不要猜一猜,这些人一齐死了,你的江山会变成什么样?”   “谢则容,你疯了……你这是在亡国……”自古乱臣贼子谋逆,只见过杀皇亲杀忠臣,却没见过真的把整个朝堂赶尽杀绝的,她做了好充足的打算钳制谢则容动作,却从来不敢设想他竟然会疯狂到这地步!朝中排得上名位的大臣都在这塔下,他如果对他们赶尽杀绝……就算是外族入侵,对朝臣也多是招降为主。如果他在这里开杀戒,如果他们死了,燕晗一夕之间就会覆亡!   从古到今,千百年来从未有人有如此举动。   这根本不是亡朝,这是亡国!   “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低哑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孤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有预感噩梦快要结束的感觉过……你看,你拼死也要保护着的人,他们正拿刀对向你的忠良贤臣,只要孤一声令下,楚氏,燕晗,都不复存在了……到时候,楚碧城就只是楚碧城,谢则容也可以只是谢则容……”   碧城用力挣扎不成,咬牙道:“你真以为我是毫无准备来赴这婚约?”   “我不管你有什么准备。”谢则容低道,“你想要太多东西,江山,安平,尹陵,或者还有我的死。而我余生所求不过一个和你一起的结局,不论生死。所求太多,注定是输家。”   “我死,西昭大军将会压境,你不会有机会赢。”   “可我不怕输。”   “你……”   谢则容在她耳畔低笑:“我大仇得报,虽死无悔。现如今,天上地下我只求一个楚碧城,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呢?我已经,没有什么输不起了啊,碧城。”   谢则容是一个疯子,彻头彻脑的疯子。碧城的手腕已经被他捏得发麻,阳光照射得侍卫们的刀剑发出刺眼的反光,空气中,司舞身上的香味越来越明显,她的视野也跟着模糊了起来。这种感觉让她觉得非常诡异,就好像……身体正在渐渐地衰竭。   衰竭?   碧城心中一凛,忽然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身影。那是沈御医。   不详的预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碧城终于坦诚开了口:“你在朝中扶持的势力已经因为你这几次三番的举止而分崩瓦解,如今我才是他们唯一能信赖的。你与朱墨勾结之事实,东齐使臣已经落到我手上,西昭如今尹陵为太子,他手握三军,随时能压境而入。谢则容,如果可以,本宫不愿意借助外国之力来逼迫我燕晗子民。在本宫眼里,你是我燕晗子民,如果你能伏法,本宫不想尹陵插手我燕晗国事,还有,你我之事。”   谢则容的手微颤了颤。   碧城垂眸低道:“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杀了我和在场朝臣,然后等西昭三军压境,燕晗覆亡,你会被碎尸万段;二,放开我,我留你全尸,以将军之礼为你落葬,燕晗百姓不会知道忠良如谢家出过一个谢则容,你谢家依旧会是我燕晗的忠良门第。”   “楚碧城,你才是真正心狠手辣。”   碧城的头越发晕得厉害,用力眨了眨眼睛,吃力笑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谢则容,你要的,我给不起,我要的你不肯给,我也是别无选择。”   久久的沉默。   祭塔之上,司舞们已经已经瑟瑟发抖成了一团,被吓懵了一直没说话的宸儿忽然哇的一声哭嚎出了声,踉踉跄跄朝尹陵跑去——   “宸儿,回来!”碧城慌乱起来,却为时已晚。   那粉色的小团子已经飞似的朝尹陵扑去,在经过侍卫的刀刃的时候也毫不躲闪。侍卫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把刀刃撤开半分……电石火光之间,一袭墨色飞身跨过重重包围,足下几点掠过好几重侍卫,抱着粉色团子稳稳落在了地上。   尹陵。   他这一出现,彻彻底底地表明了立场。西昭一国彻底成为楚氏燕晗盟友。   他静立在距离碧城十数步开外神色肃穆,忽然朝碧城行了个礼,袖口的银丝麒麟在阳光下泛起光华。   这是一个大国太子的表态,代表着西昭举国对燕晗的态度:楚氏燕晗,绝不更迭。   几国使臣原本冷眼旁观,此时此刻却不尽相互看了看,面带复杂神色。燕晗内乱,本来祸不会牵连到他国来使。他们也只是在观望,可是如今西昭已经站了队,恐怕这一场内乱终究要成为大乱了……   谢则容忽的低笑出声,笑声苦涩而又苍凉。   他道:“杀。”   碧城厉声喝止:“谢则容!你如果真诛杀朝臣,我绝不饶你!”   “挫骨扬灰,我也不悔。”谢则容低道,忽然拔高了声音,朝着侍卫扬声嘶吼,“给孤杀!纵然有强敌临门,抵达帝都尚且要三日行程!这王侯将相本就无种,燕晗江山,孤赐于能者居之!”   侍卫们的眼里散发出了奇异的光芒,那是j□j的,狰狞的,兴奋的光芒。权利是毒药,能让人疯狂。这世上所有的权利之中,没有那种权利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比拟。而现在,这样让人着迷的东西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一夕之间,血光弥漫。   哀嚎遍地。   刀光剑光血光交织成一片狼藉景象,竟比炼狱还要恐怖上数倍。   姜泱的身影站在高塔之上,雪白的衣袂像是与碧空之上的云彩粘连不清。他只是看着,并没有行动,仿佛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尹陵眼里的焦虑快要溢出来,他一手抱着宸儿一手夺了身旁一个侍卫的剑,穿梭过重重障碍终于接近了谢则容与碧城,却在他们面前险险停下:“小歆!”   “小歆?”谢则容一愣,忽的扬声大笑,“尹陵,不,商阙,你身为西昭太子,竟然也没有看透这个人吗?”   “放开她!”   谢则容的笑声越发猖狂:“你为她与孤数次作对,为他不惜堵上国运,为了他你不顾生死不计代价,可你居然叫她小歆?你当真觉得她是越歆?”   尹陵沉默。   谢则容冷笑:“你看错她了,她的眼里只有楚氏和天下,她对你不过是利用,你扪心自问,她可曾为你做过半步退让?是否从来是你追随她的脚步?甚至你怀中抱着的也是她的族人!”   尹陵目光复杂:“你想说什么?”   “谢则容!”碧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却已经无力阻止。   “尹陵啊尹陵,你真是从未怀疑过区区乐府千金为什么要为楚家江山做到这地步?没有怀疑过,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能把孤逼到这落魄地步?”   尹陵沉默。   谢则容低笑:“枉你这四年来无数次在紫阙宫门口等待她醒,你竟然毫无怀疑,你口口声声的小歆根本就是楚碧城本人么?”   “你……”尹陵震惊地瞪大了眼,握剑的手泛了白,“不可能!我不会相信你巧言吝色!”   谢则容冷道:“越歆,越占德庶出之女,从未读书识字,甚至不能熟练言语。八岁被越占德悬吊在拆房三日三夜,醒来时却忽然不会再哭闹。九岁时被你带回乐府。可你见到的真是反应迟钝,不会言语的失心女童么?她在乐府中所作所为,是否符合一个八岁孩童行径?”   “小歆……”尹陵迷蒙了眼。   “尹陵!快去救朝臣!”碧城急得出了汗,扬声朝远处虚空道:“你们还不动手?!”   谢则容道:“姜梵见过她后命令他们必须戴面甲,长成后她与碧城相似的脸;祭祀失败时碧城醒来,而越歆却长眠不醒;碧城身亡之后,她却醒来,并且毫无破绽冒充碧城成为孤的皇后……尹陵,你究竟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尹陵眼睛泛红,死死盯着碧城的脸。   谢则容勾起了嘴角:“你看,我的皇后可是把你耍得团团转呢,商阙太子。”   100   你看,我的皇后可是把你耍得团团转呢,商阙太子。   碧城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周围的尖叫与哭嚎一点一点被抽离出她的世界。有时候,一个秘密藏得久了,就难免会让人有心虚的感觉,尤其是对于心中在意的人的隐瞒,因为怕伤害所以隐瞒,因为隐瞒伤害得更深,因为惧怕这一切带来的变故而把秘密深埋在他人挖掘不到的地方,却终日惴惴不安怕被发现。   而如今,谢则容把她埋藏最深的秘密挖掘了出来,让它毫无防备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尹陵的剑尖垂挂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细碎的声响。   谢则容压低的笑声带了几分森然。他道:“她是楚碧城,这一事,姜梵知晓,孤知晓,甚至连苏瑾都知晓,商阙,孤要谢你把皇后带回孤的身边,只是这一场纷争中你终究不过是个外人。”   碧城心中焦虑无法付诸于言语,谢则容会武,她就算使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挣脱开半分。尹陵就站在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可他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呆呆看着她,硬生生与周遭的一切抽离开来。他不动,她又动弹不了,周围的杀伐声在祭塔下面燃烧成了万丈地狱,她终于咬牙朝他喊出声:“尹陵!你究竟在做什么?还不快救人!”   尹陵提剑,一动也不动,连宸儿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也没有动摇他一分。不知过了多久,纷乱中响起他吃力的嗓音。他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则容道:“商阙,你我也算是故交,以你所见,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孤不惜代价要去挽留,即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之人?”   尹陵的手颤了一颤,目光低垂。   谢则容道:“她的心从未在你的身上,即使是现在,她关心的也不过是朝臣。商阙,她当真值得?”   碧城彻底安静下来,等待着尹陵的行动。见到尹陵仍旧毫无动作,她眼里的光芒终于湮灭。重活一次,两世相加的年纪其实已经将近三十。她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人情足够坚强,可是却被谢则容“当真值得”四个字熄灭了心上的火苗。自私如她,当真值得?功利如她,当真值得?   昏沉的感觉又渐渐席卷而来,她在迷蒙中只听见谢则容轻飘飘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说:“你看,他也会负你。”   “谢则容,你会不得好死。”   “没关系。”谢则容的声音低柔,“没有关系的,孤从未期许过能够死得全尸。”   “你……”   “你看,你的江山正在覆亡。”谢则容在她耳畔低笑出声,指引着碧城去看不远处的一片杀伐血海。   碧城绝望地朝前看,却只看到一抹墨锦忽然一跃而起,杀入战局!   尹陵!   烈日,狂风。尹陵身上穿着的是西昭宽大的朝服,每一个招式施展起来并不是最便捷,不过他身形原本就比寻常人柔软,举剑之间如同飞燕蹁跹,所到之处血光毕现!   祭塔上,凄厉的声音无数生灵被投入了滚滚熔岩之中齐鸣的声响。近乎同时,祭塔远处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方寸十几丈之内的地面随之颤抖起来。只片刻,一片身穿铠甲的禁卫自树后房后闪现,数不清的刀刃脱壳之声响彻天际。血光交织。   百人侍卫,五百禁卫,谁上谁下立见分晓。五成侍卫毙命,剩下的人惊疑互望,执刀的手跟着颤抖起来。电光火石之间,尹陵却挥剑如虹,直取已经有了怯意的侍卫性命。   刀刃相抵,寒光毕现。直把那些侍卫逼到了禁卫圈中。   僵局。   尹陵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气喘吁吁看着碧城,忽的笑了。   他说:“值得。”   “尹陵……”   他的目光投向谢则容,沉道:“既是相爱,何必计较值得不值得。人生数十年,亏了,往后年年月月补回来就可以,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总能值得。你日夜取舍,为自己选最万全之路把她逼到如此境地,我还想问你,事事得逞却求而不得,值不值得?”   “商阙,你有什么资格评断孤与她!”   “我不想评断。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尹陵冷笑,嗓音轻浮飘渺,“你拿什么与我比,谢将军?”   谢则容神色冰寒,又想要去拽碧城的手腕,却被碧城狠狠挣脱。   他眼色凌厉,眼角露出嘲讽。他说:“你以为,策反几百禁卫真能动孤根基?你以为宫闱之中只有这数百守备?碧城,你是不是忘记了,孤不是你未成婚的驸马,孤已经是这燕晗帝王。在这宫中三千禁卫,都曾是谢家军。甚至——你真以为成功策反了他们?”   “你想说什么?”碧城防备道。   谢则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朝着祭塔之下禁卫大声道:“谢家军士听令!”   “是——”那些禁卫一瞬间停下杀戮,整齐回应。   谢则容终于松开了碧城的手腕,却是牵引着她来到禁卫包裹的中间。他道:“任务完成,孤很满意,从此刻起你们不需要再听命于皇后,撤刃!”   刃字话音刚落,那五百禁卫竟然真的收回了兵刃!   “如何?”谢则容对碧城淡道,“你是孤的皇后,自然可以命令他们为你所用。这一月来,你调度他们,精心铺排,处心积虑所作之事,孤尽数知晓。他们会为你做一切事情,但不包括违抗孤的命令。皇后,孤的这些生死弟兄可还用得顺手?”   碧城安静听着,眯着眼睛打量这生杀炼狱:祭塔之下一片死寂,幸存的朝臣绝望地跪倒在了地上,宸儿已经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呆呆望着祭塔上的姜泱。所有人知道这一场动乱究竟是谁赢了,只不过这样的结局太过让人绝望。   “这是你想要的结局?”   谢则容却缓缓摇头,眼圈通红。   “你……真想杀光这所有人来铺平你的黄泉路?”   “孤不后悔。”   “你总是不后悔。”碧城苦笑,“究竟是你不后悔,还是不敢悔?”   谢则容冷道:“你什么意思?”   碧城敛眉,一步一步朝后退缩,最终退出了禁卫大包围圈到了尹陵的身旁——而禁卫,他们一动也没有动,就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包围着的目标已经离开一样。这些号称是谢家军的将士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半分。   “你!”谢则容陡然转身,疾言厉色道,“你们不是禁卫?!”   “是啊,你才发现么,谢将军?”碧城低叹,“他们当然是禁卫,有名有姓有身份登记在册的禁卫。”   “是裴元焕。”   碧城不答,只是狠狠咬破了嘴唇维持清晰的思绪,厉声道:“动手,生死不论。”   “遵公主令!”   顷刻间,攻守异形!   宫中常备有禁卫三千,这五百禁卫并不算是多数,只是剩下那两千五禁卫从一个时辰之前起就已经被裴帅的亲兵所绞杀。喧天的喜乐盖过了哀鸣,乐府悠扬的琴音与美艳的司舞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知道,这宫闱其实一个时辰之前当所有人都还在皇祠的时候就已经是杀场了。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五百禁卫是裴帅利用他早年栽培之力,一点一点暗自更换宫中禁卫所得。即使是裴帅,也不过只能勉强更换五百人。不过,那也够了。   谢则容身穿艳红的喜服,剑光在一片血光中闪烁如白雪。往日沙场之上的修罗谢将,今时今日重临在这燕晗宫闱。只不过他虽然手中又刀,却也不是五百禁卫的对手,很快地,他的身上就开始破碎了口子,破败的红衣被狂风吹乱,跌落的发冠被踏碎在地上。   碧城头晕目眩,靠着尹陵才勉强站定,眼睛却半寸不离地看着谢则容身上的伤口一道道增加。   尹陵轻轻拥住了她,轻道:“你不想看,就别看了。”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碧城彷徨看着谢则容,低声道,“他所犯罪孽最该万死,可是我也杀了许多人。”他为的是为家人报仇雪恨,这与她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小歆。”   “我是楚碧城。”碧城苦笑,“我不敢和你说,他说得对,我所求太多。”   尹陵一愣,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发梢,低道:“你说过了的,那日我埋葬……的时候,是我不聪明,不怪你。”   “先生……”   “不怪你。”   “可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很多事情谢则容说得的确没错。   “我原谅你。我所做一切并不是为了让你内疚,事已至此再与你计较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捧着心来,与你计较这些是在糟践它。”尹陵低道,“不论是楚碧城还是越歆,都值得的。你,不必负疚。”   尹陵的话语带着一丝气喘,却依旧轻柔。碧城呆呆看着,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哭了。两生两世数十载,得如此真情,她何德何能?   碧城睁着眼睛任由眼泪决堤,尹陵笨拙地拿袖子想去擦拭。结果,袖子上尽是血污,他皱着眉头纠结了会儿,最终把她的脑袋按到了唯一还算干净的肩口。   “居然这么矮。”他喘息道。   “……”   远处,谢则容已经被刀刃钳制。   一场乱局,终于结束。   碧城擦干了眼泪在禁卫的保护之下接近谢则容。那时候,谢则容已经被刀刃逼到了祭塔边缘,靠在祭塔上喘息不止。他艳红的喜服被刀刃撕裂了数道口子,胸口一片血污,往常凌厉的眼如今已经是浑浊一片。如此形象,已经不能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没有人能想到,骄傲如谢则容也会有沦落到今天这幅模样的一天。   碧城的思绪有些昏沉,她暗自咬牙,强撑着意识来到他身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已至此,其实她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此时不说,怕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   沉默到最后,却还是谢则容开了口。他苦笑道:“祝贺你,得偿所愿。”   碧城沉默。   谢则容吃力地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触摸点什么,却被禁卫的刀刃逼得重重撞在祭塔上:“逆贼狂妄!你好大的胆!”   他垂下了眼眸,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惨烈,最终好不容易停下,抬起头时却是满眼血痕。他说:“早上那一碗,是花鸠的解药。”   碧城诧异抬眼。   谢则容却笑了,眼睛明亮,仿佛是卸下了心头最大的石头。然后,他倚着塔身缓缓坐倒,仰起头看着高高的塔上。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目光留给了蔚蓝的天,还有高耸的祭塔。   “我其实……后悔了。”他轻道,“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后悔的是什么。”   碧城上前了一步,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他的身前,徐徐弯曲了双膝,低头重重朝他行了一记叩拜之礼。   “公主——!!”无数惊惶的声音在周遭响起。   碧城盯着谢则容惊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楚氏碧城,替我先祖拜谢谢家世代之血肉铸疆之劳。”   “公主——使不得啊!”   她低头,又叩首,道:“楚氏碧城,替我父皇杀家灭族之举向我燕晗守土良将赔罪。”   “公主——”   碧城缓缓站起身来,在谢则容震惊的目光中来到他眼前,低道:“对不起谢则容,我留不得你性命,我留不起。”留他,楚氏先祖泉下有知如何安生?留他,朝中百官丧命者如何能原谅?留他,将来宸儿的胞兄要是继承大统,如何安坐皇位?   谢则容愣愣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微微弯翘了眼睫,露出了个堪称剔透的笑容。   “没关系。”他低声说,“没关系的。”   “多谢你。”   谢则容迟缓摇头,又抬眼看了一眼祭塔顶端,眼中涩然最终凝聚成了一抹幽深,如同大海深处最暗的潮涌。那大概是遗憾的目光,可是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并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力气说,没有勇气说,没有意义说了。   大局已定。   碧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翻涌的晕眩,一个踉跄朝前栽倒。好在,尹陵就在她身旁一步之遥,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就借着他的身体支撑,朝着朝中所剩的官员道:“今日,本宫若有不测,楚氏江山由燕喜公主之后承续……皇子年幼,摄政王……由裴元焕裴帅决议……不过,兵权……必须交还,交由……大神官所定之人选执掌!”   “你怎么了?”尹陵的声音终于慌张了起来,“小歆,你的身体……”   “来人,抄查御医苑,拿下御医苑执事……沈容!”   “是!遵公主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杂在血腥味里随风飘来,碧城浑身一震,胸口竟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样的痛。这疼痛冲散了之前的昏沉,让她的思绪陡然间清醒过来——这香气她之前初到祭塔时就已经吸入,是来自乐府司舞身上的香料。她之前一直猜不透沈御医如何控制这毒,让它准时发作,原来,她身体里的毒素还缺药引,难怪之前全然没有感觉……而这药引,是宫中司舞身上常备的香料?!   挣扎间,禁卫上前回报道:“公主,沈容已经在方才厮杀中过世!”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歆!”在她身旁,尹陵的声音已经堪称惊惶。   “尹、尹陵……沈御医……下毒……司舞香料……”   碧城摇摇坠坠终于瘫软在了尹陵的臂膀中,迎来一片让人绝望的黑暗。   “小歆!”   对不起。   她在浮沉中开不了口,只能在心里昏昏沉沉呢喃,对不起。她终究所求太多,从开始到最终,她始终没有给过他多少欢笑,反而一次又一次恣意向他索取。   如果有明天。   如果有,尹陵……   101、终局(下)【结】 ...   燕晗的动乱终于结束。   列国使臣在一月之后回到各自的故里,只有西昭太子却在燕晗宫闱住了下来。民间传闻,燕晗太子好礼乐,故而留宿宫中日夜研赏乐府礼乐乃至乐不思蜀,竟在燕晗宫闱长住起来。半年之后,西昭老皇帝病危,一封加急文书连夜送到了燕晗宫闱,这才让那纵情声乐的太子急匆匆赶回故土。   又半月,商阙太子继承西昭皇位,成了西昭皇帝。   后来,又有传闻说这不靠谱的皇帝才登帝位没有多久,又出访燕晗。这一次他倒没有在宫中乐府久留,反而去了朝凤乐府,一住三月,又是日日声乐夜夜歌舞……后来,他干脆带着一个司舞回了西昭,第一月封美人,第二月封贵人,第三月封妃,第四月封皇贵妃,到第五月,那司舞成了皇后,母仪天下。西昭老臣们气得在殿上吐了血,新任的皇帝却笑得无知无畏,罢了朝兴匆匆去花园。   花园里,新皇后懒洋洋打着瞌睡。   不靠谱的帝王提了酒在皇后身旁一杯接着一杯斟,等到烂漫的夕阳在皇后的眼睫下投下淡淡斜影,他才眯着眼去吻那点儿阴影。一不小心,皇后睁开了眼睛,他干咳着狼狈扭头。   “先生?”新皇后迟疑。   商阙脸微红,眼睛却弯成一抹笑:“身子可还有不适?”   “没有。”新皇后摇头,“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啦。祭祀失败,大神官不是说并不会伤及身体吗?”   “话虽如此。”商阙低笑,“不过那神棍说的话,我只信一半。若没伤身,怎么养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养圆?倒显得我西昭膳食清苦似的。”   “……”   商阙笑弯了眼。   夕阳落山的时候,西昭皇后越歆在商阙的怀中渐渐睡了过去。商阙轻手轻脚抱她去了帝寝,小心地替她掩好最后一丝被褥,安静地看了她好久,才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缓缓笑了。   何其有幸,跌入这一场美梦。   ×   半年前。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公主碧城倒在一地狼藉之中,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敢呼吸。局面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控制,当今的帝王倒在血泊中目光死寂,当今皇后闭上了眼睛生死不明,满地的尸体惨烈无比,西昭太子抱着皇后的身体,目光空洞得可怕……   在这一片绝望中,一袭白衣从天而降,沿着祭塔翩然落到了地上。那是一个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目光淡然,仿佛与这世界都并无牵连。   “大神官……是大神官吗?”“是神官府的衣裳……”“大神官,大神官!!”   已经陷入绝望的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争先恐后跪伏在少年脚下,失声嘶吼:“大神官,求大神官出手救治公主!”   少年衣袂如云,跨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身和血泊来到碧城面前,拉过她的手腕把了一息脉,道:“她死了。”   “公主——”   “你胡说什么?!”尹陵血红的眼睛快要瞪裂。   少年却丝毫没有受到威胁,他缓步到一直缩在角落的宸儿身旁,微微露出一丝笑,问她:“粉色的楚家人,你叫什么?”   宸儿显然是吓懵了,一动也不动。   少年便俯下了身体抱起小小的宸儿,一步一步走到已经无法动弹的谢则容身旁,低声道:“你本来应该命丧于此,不过我可以让你多活五年,你想要吗?”   谢则容闭上了眼睛。显然是拒绝。   少年嗤笑出声,忽然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你死,她可就毫无生还希望啦。”   “你……说什……”   “想不想要?”少年戳了戳宸儿的脸,“你姓谢,若是姜梵在肯定杀了你。不过我可不想为这不相干的江山去违天命减我宝贵寿命,别和我讲责任和善恶,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你……”   “五年,不多不少,到她哥哥或者她登基,算是我初任祭祀的最后一份礼,你要,还是不要?”   狂风过,卷走了无数血腥的味道。   燕晗今年冬日第一场雪终于降临。   *   没有人知道乐府中的司舞越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如同她失踪前一样,常年昏睡在床榻之上,只不过她再也不是一个普通司舞,因为西昭的太子日日守在床前,俨然是一副终有一天会接回西昭当太子妃的模样。   神官府的沈七偶尔会来探望,最终却都气冲冲跑回神官府。   于是那几日,西昭太子的心情就会特别好。   宫中流言不胫而走,说是这朝凤乐府出来的司舞早就与西昭太子私定了终身,一时间不知道招惹了多少羡妒——身为司舞,没有被皇帝相中,却被隔壁的太子相中了,这也是三生有幸的事啊。况且那西昭太子毫无架子,日日抱着琴守在房里,还能时时刻刻把沈七公子给气回神官府去……   三月后,司舞越歆睁开了眼睛。   *   越歆已经在混沌之中漂泊了太久,黑暗是她所能触摸到的唯一的颜色。第一抹阳光刺入眼睛的时候,她抬起笨拙的手试图去遮挡,可是却没有成功。干咳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丝喘气的声音,手和脚都像是有千斤重,几次三番失败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   屋子里暗沉了许多,有琴音淡淡传来。越歆睁开了一条眼缝儿,终于渐渐找到了琴音的源头。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坐在窗棂之上,膝上搁着一张琴。他的十指要比寻常人都要颀长,三三两两拨弄琴弦,房间里就滚落了几个散漫的音调。艳红的云锦衣摆垂挂在床上,夕阳在他的身周笼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可惜,是个男人。   越歆终于成功抬起了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暗自酝酿了好一会儿力气,才终于勉强支撑起了身子,坐起身来朝那弹琴的身影愣愣看着。   琴音戛然而止。   弹琴的男人压低的喘息急促无比,眼睛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像是不可置信似的站起了身。然后,砰的一声,琴落了地,琴弦尽断。   他来到她床前,红了眼睛。   “我叫尹陵。”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尹陵?   “我叫尹陵。”他又重复。   越歆依旧愣愣看着手心的湿润,张了张五指,依旧迷惘。   “我叫尹陵。”那人在她床前蹲下了身,仰头看着她迟疑不决的神色,眼中噙着颤抖的光芒。狼狈而又可怜。   越歆只觉得脑海中塞了一团棉花,许多事情都成了白茫茫一片。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红着眼睛泪流会不会很丑,不过眼前的男人却是流了眼泪挂在眼睫上,最后成了几粒细碎的透亮的泪珠。然后,他笑得弯翘起了眼睫,那些晶莹就落到了她的手上。   “尹……陵?”她晃了晃脑袋,迟疑道。   “是。”   “我……”根本记不起来……   “没关系。”叫尹陵的男子的手最终落到了她的发梢,低缓道,“没有关系,往事俱如烟云。”   他知道?   越歆茫然低头凑近他,却被尹陵温柔地吻住了眼睛。他说:“我们的一生还有很长,很好的时光。”   这一生的确还很长,只是过去的记忆却真正如同烟云一样消散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越歆的身体已经彻底康健,她被允许在乐府里自如走动,后来,连乐府都不再是她的限制。只是关于之前的种种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听乐府中人讲,她原本是燕晗边境小城府尹家小女,九岁那年被尹陵选中入了朝凤乐府,三年苦练终于入宫成为宫中司舞,却不幸在皇后生辰庆典的祭祀上晕了过去导致祭祀失败……再后来,一睡就是很久,久到之前所有的记忆都烟消云散。   “这样不好么?”白衣的少年为她送来最后一碗药,见她迷惘,淡然开口,“有时候,记忆是累赘。”   越歆低眉思索,犹豫道:“可是总是记不起来,也不好呀。”   少年淡淡投向她一眼,道:“你需要它们吗?”   越歆一愣,迟疑着摇了摇头,接过少年递来的药碗一口一口把那苦涩的药喝下去。其实这小半年调养,她之前浑浊疼痛的脑袋已经清醒了许多,初时一回忆就会隐隐作痛,后来多想会堵得慌,到最近的一月任何回忆都已经不能带来任何的感知。这舒畅的感觉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真正地过去了。   既然过去了,似乎,的确没有记起来的必要。   少年看着她喝完手中的药,忽的笑了,伸出手道:“来,我带你出乐府。”   “……好。”   春光明媚的宫闱,繁花似锦。   越歆在乐府门口见着了尹陵,然后被他轻轻牵过了手。她的脸上有一点点发烫,不想去看他笑得春风拂面的脸,就只低头看着他衣袖上银丝勾成的麒麟。可惜,她看错尹陵了,尹陵此人最近小半年已经露出了恶劣的本性,他居然掰正了她的脑袋,逼她对上他笑弯了的眼,低哑憋笑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荡。   “跟我回西昭,如何?”他轻笑,“不娶到手,总是心慌。输了太多局,姜泱已经不愿意与我下棋了。”   越歆愣愣抬头,却听见少年的嗤笑声。他只用一个字就打发了已经是西昭皇帝的尹陵。   “滚。”   尹陵大笑。   越歆终于决定与尹陵去西昭。其实对于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故国与否并没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情绪。听说她的父亲越占德已经过世,两个长姐各自嫁去了远方,再也没有消息,她的师父姜梵在一年之前已经过世,在这燕晗,她本来就已经没有亲人了。   尹陵先回了西昭,等待的时候,越歆常常在御花园走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所到之处往往没有多少人往来,久了,她也就发现了是所有人都在躲着她,唯有假山亭上常常有个身影静静望着她。有好几次,她噙着一肚子火去追赶,到了山头却什么都没发现。也是那时候,她听说了燕晗的皇帝的故事。   所有人都说,燕晗的皇帝是个沾了无数鲜血的人,他原本是驸马,幸得大神官维护,他才在皇后死后仍能安坐这江山。可是这个皇帝却在皇后殁了之后也染了重病,常年卧病于帝寝,缠绵于病榻。不过即使他身体康健,她这小小的司舞要见到圣颜也并不是易事。   后来,婚期渐近。她终于被皇帝召见。   她被宫人领着,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皇帝住的紫阙宫,见到了当今的皇帝。   外头是青天白日,紫阙宫的正殿却门窗紧掩,一片漆黑中,一个瘦削的身影静坐在最高的皇座上一动不动,几乎要和他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越歆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是因为太黑还是因为帝王威仪,她的身上出了细碎的汗,身体僵硬,呆呆在殿上站着忘了行礼。   寂静中,一个黯哑的声音响起:“身体如何?”   “……很好。”碧城小心斟酌词句,回答,“喝了半年神官的药,已经全好了。多谢……多谢陛下关心。”   “真是全好了么?”那黯哑的声音像是压抑着什么,竟然带了一丝丝颤动。   良久,殿上响起一声低沉的笑声,苍凉而又悲戚。   碧城狐疑地望向殿上,却发现那个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盏宫灯,提着宫灯一步一步来到她的面前。她终于可以看清他,却吓得想要后退——那个人,他的脸上带着一道极深的疤痕,瘦得不成模样的身体被宽大的帝服包裹着,竟像是一具骷髅……他慢慢靠近她,赤红的眼睛中闪动异样的光芒,到最后,却是一声与他模样截然相反的,轻柔的话语:   “孤,不知道能与你说些什么。”   “如今你要远嫁西昭,此时不说,恐怕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相见。”   “孤有一个心愿,能否,请你替孤达成?”   那张瘦得脱了原本的形状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温和,越歆渐渐放松下来,低声答:“陛下想要我帮忙达成什么心愿?”   皇帝微笑起来,伸手从腰间取下了一把匕首,放到了越歆的手上。越歆疑惑地看着手中精美的匕首,然后眼睁睁看着皇帝拔出了刀鞘,露出里面雪亮的刀身。“陛下……”   她的话音未落,却觉察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拽住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握着匕首的手被牵引着向前,迎来巨大的阻力!   碎帛声随之响起,寂静的殿上只剩下皇帝一声沉闷的j□j。还有他的低笑。   越歆吓得连退了好几步,看着深埋入他身体的匕首尖叫出声:“你……你疯了吗?!”   他竟然牵引着她的手把匕首刺入了他自己的腰腹!   “没有。”皇帝缓缓坐在了地上,一手捂着腰间不断流淌的伤口,目光却是落在瑟瑟发抖的越歆身上。他道,“这一生……再无所求。”   疯子……   这燕晗竟然任由一个疯子做主这江山……   越歆止不住浑身颤抖,好不容易喘过来气来,匆忙转身夺门而出——   寂静中,只有血腥味在殿上流淌。燕晗的皇帝徐徐躺倒在了地上,看着殿上富丽堂皇的装饰,眼中闪过一丝明快的光芒。   “还有四年,谢则容,你何必挣扎?”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是姜泱。   谢则容轻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借她身体本有的毒性引她失忆,还是为什么要留你性命让你当皇帝?”   “为什么……连这小小心愿都……”   姜泱在他身旁蹲下了身,取出银针刺入他身上要穴,一边刺一边淡道:“半年药石,她此生绝不会记起半点过往了,你这又是何苦?天长日久,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谢则容缓缓扭转目光,把最后的目光留给了那人远去的方向。   终于,嘶声哭了出来。   *   一月后,越歆终于坐上了西昭的花轿出了宫闱。   半年后,越歆登皇后凤座,母仪天下。燕晗国书来贺,送上朝凤云锦衣作为册封典所用。   阙帝四年,皇后产下麟儿,阙帝大喜,封其为太子,举国欢庆。同年燕晗帝王谢则容驾鹤,弥留之际封裴帅之孙裴毓将军为摄政王,并去其兵权,均分沈、魏两家,封丞沈卿之,司律府执事顾璟为辅政大臣,使朝野成鼎立制衡之势。而后,幼帝楚奉池以十岁之龄登基。   阙帝三十年,商阙退位,携皇后畅游大江名川而成美眷佳话。   十年后,西昭皇陵添新冢,碑上题名:高德圣宗阙帝,贤达安慧皇后。两名同新,而后风霜侵之,终于斑驳。   *   三月暮,御花园。   商阙匆匆来到,却瞥见已经圆了一圈的皇后正在看一池锦鲤。他满意颔首,收敛了脚步声来到她身后,折了花枝到她身后,搁了下巴在她肩膀上。   皇后惊诧瞪眼,回过头果然见着了一张明媚的笑脸。   “小歆……”   皇后微微笑了起来。万丈春光,满园佳色。   那是这世上最美的光景。   【完】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到这里终于结束了。 谢谢陪我,陪碧城,陪尹陵,陪谢则容走到最后的妹纸们。 废话不多说,番外还有几枚,会很快填上。 新坑在此,爪机党请点击目录上“风浅”到我专栏,那边第一个就是。网页党点此穿越 新坑是下一代的故事,讲的是楚凤宸妹纸裹着束胸当皇帝,与谢则容为她留下的一帮贤(奸)臣(佞)作斗争,保护楚家江山,以及贞操【大雾】的故事。轻松文,不虐。 我的专栏: PS:听说有人想看……H番外?=口=难度系数太高了喂……留条活路啊!尹大大只牵过碧城小手啊!挤出来难看别怪我啊= =||||| ━━━━━━━━━━━━━━━━━━━━━━━━━━━━━━━━━ 本文内容由【panpan0297】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