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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行之只是专注地看着前面。块状冰墙靠着雪峰站立的,像是用刀雕琢出来的突起,乍一看两者浑然一体。但在冰墙四周,有三指粗的锁链洞穿四个角落,将它牢牢捆绑在三丈见远的雕砌的冰柱上,使被缚之人生出翅膀也难以逃离。   风越过,掀起简行之的玄色袍底,带动冰柱上的铁索叮当作响,粗粝的声音像是冰刀刮在人骨上,渗透的凉气就这样延伸至他心底——倘若不是站在雪亮冰川下,他还以为自己正置身于阴曹地府,亲眼目睹冰中之人历经九重劫难。   炼渊与炼狱仅一字之差,却无优劣之分。   “她是谁?为什么锁在这里?”简行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内静止不动的人影,喃喃问道,“她是活的么?”   “活的,不过离死也不远了。”拿奴阴恻恻地笑着,尖利的声音穿透了雪云,响彻在辽阔川地上。“她叫谢一,被锁在这里是她的报应。”   简行之听后挥袖扇走纷乱飘落的雪花,也扇出了一片清明的视野。这次他看得极为清楚,眼前唤作“谢一”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周身被白雪棺裹,黑发如瀑,眼帘半阖,所露的半轮乌瞳垂视脚下,冷若琉璃,泽注冰晶。她的容颜历经雪藏冰封,仍是鲜亮如生。身上一袭华美礼服犹如繁复海潮蔓延至脚底,遮住了她的裸足,仅是溢出趾间紫色经络,像是披挂着伤痕。   简行之第一次瞧见如此安然又冷漠的人,抑制不住好奇朝前迈出几步,突然察觉到脚底冰川似乎在颤抖,连忙顿住了身形。   轻微喀嚓声时续传来,极快淹没在凛冽风中。   “拿叔,你听到什么了吗?”他不放心地问。   拿奴尖越嗓音又应声而起。“回二皇子,老奴没听见什么,怕是二皇子一路奔逃,被华朝的追军吓破了胆罢?”   简行之自幼信从拿奴,听他出言刻薄也不以为意,只是哂笑一下。“可能是我多心了……”大风突地刮过,搅动冰墙四周的锁链剧烈作响,他吓得退后几步,险些压倒在拿奴身上。   “二皇子莫惊,这四根铁链大有来头,采川滇地铁冶炼而成,寻常外力斩不断它。”拿奴伸手托住简行之的后腰,将他扶稳了站住,再拂了拂衣袖,仿似掸走尘污,“叶沉渊就是怕谢一挣脱了束缚,才花费巨力将她困在此处。”   简行之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块状冰墙完整如初,一点也没裂缝。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女人。”看着谢一安静的容颜,简行之眼里涌现出一股悲凉,如同山川脚底的风声刮在他的心尖一样。“我在南翎国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看过这等离奇之事,要将一个女人困在冰柱之上。”   “二皇子那是慈悲心肠,比不上这世道的豺狼野心。”拿奴嘿嘿一笑,冷声道,“谢一不除,叶沉渊难以高枕天下,这点利害关系,他比谁都看得透彻。”   简行之默然。   叶沉渊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剑插入了他的心脏,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寒冷,那种突起的战栗沿四肢百骸疾走,他除了极力控制身形,也只能沉默应对拿叔。   十年前在中原大地上曾经有三个国家:华朝、南翎、北理。可如今只余理国在北方臣服,留得片刻喘息机会,他的国家南翎国已经不复存在——只因近七年来,叶沉渊挥戈南下,一举收复前华朝散落疆土,并吞没了原偏安一隅的水陆之乡,南翎国。   简行之并不知道十年前三国鼎立的局势是怎样的,自他记事起,宫廷之中总是不断传来奏报,引得父王与皇兄愁眉不展。   “启禀圣上,华朝沉渊公子带三万兵力突破楚州防线,直逼闵越两地。”   “启禀圣上,华朝太子叶沉渊驱动十万铁骑踏平肃、涪、云三州,引以为后防,实力已逾我国左骑盖将军之上。”   “禀,禀圣上——叶沉渊提点三十万大军陈列湖州城下,即刻将要攻城!”   国破之日那名小校的声音惶急惨烈,句句萦绕在雕龙玉栋之上。简行之记得,当日的父王降阶走到丹犀前,脸色遽变,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一头载向了太宰脚边。十年来,叶沉渊的封称由白衣王侯升为华朝太子,手段愈见凌厉,野心日益扩张,极像一道阴暗的噩梦盘桓在南翎国土之上,遮住了南翎人的朗朗乾坤。而他,简行之,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长大,亲眼目睹国破家亡,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失去了身为皇子的责任感,就这样带着满腹悲愁逃出南翎首府定远,一路流离失所,却又无计可施。      脚下冰层持续颤动,简行之注视着谢一容貌,仍好奇地询问:“拿叔,你先前说,她被关在这里是她的报应,这是为何呢?”   拿奴眯着眼睛看看冰雕似的人影,说道:“二皇子听说过谢族吗?”   简行之冷得抱臂跺脚,道:“谢族?就是本国的那个御羽擅射的家族吗?”   “正是。”拿奴嗤笑,“这谢一就是御羽一族的预备族长,十年前看中了叶沉渊,自愿脱离世族入华朝做平民,谁料叶沉渊弃她不顾,将她封在了此地。之后,华朝与我国争战,圣上派谢族为前锋抵御,谢族尽出精良弟子,使长弓远射,怎奈少了领军人物,不出两年,被华朝军队打散,各自死的死,逃的逃,溃败得不成样子。圣上大怒,下令倾覆谢族,接管族内原来私置的人马,刚整治起来,又遇上了叶沉渊的骑兵团,两彪人马战在一起,谢族少年兵敌不过叶沉渊的铁骑,彻底衰亡了。从此后,南翎再没谢族人,圣上也不许有人提起这段往事。”   简行之听后默然,呼出口气,成冰雾状散开。似乎除了叹气,他也说不出什么。   南翎谢族是段辛秘,是道禁忌,知之者甚少。也亏拿奴久侍宫中,才能明白大概的内容。简行之偶尔听见谢族故事,也是身为太子的大哥酒醉之后,面带着极为不齿的神情提起来的,那种鄙夷,如同秋后凉雨的鄙夷颜色,深深地钉入了他的心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就明白了:外敌有叶沉渊,以铁腕行军使南翎人望风詟惮;内乱有谢一,因抛家去国致使谢族群雄无首,未能承担起辅国安邦的重责。   大哥曾经对他说过,谢族生来就是南翎国的精魂,百年前在越州乌衣台建族,起着辅助及平反的作用。甚至宫中内帏处决不了的事情,交付给谢族,一定能妥善处置。历代国君仰仗于谢族才能,放心将权限下放给族人,谢族也不望所托,年年训兵,推荐出大批优良弟子。   传闻,谢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枭、富贵、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职业。每一堂前设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唤为谢一、谢二,直到二十。转为下堂时,再唤为羽一、羽二……如此类推下去。   那么,这名唤为“谢一”的女孩,应该就是谢族五万弟子之首了吧?   简行之心想。   他再抬首看了看眼前飞雪迷茫的冰墙,视线模糊了,遮蔽了她的身影,也似乎抹去了谢族的故事。如今的乌衣台荒草离披,如果不是残存着一座偌大的城池废墟,他甚至还会以为,曾经屹立在这里的擅射家族只是个传说。   一蓬白色的雪团激厉飞出,散落在风中,打断了简行之的回忆。   拿奴弯□子,迎着风啐了口,灌进满嘴冰雪。他似乎还不解恨,攒起脚尖用力一踢,又踢走一团雪朝着谢一那边的冰墙飞去。   “谢一,你没想到也有今天吧?遭人遗弃的滋味好受么?十年了,谢族早就灭亡了,族中弟子沦落为乞丐,就你半生不死地裹在冰墙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来。”拿奴阴沉沉的嗓音犹如夜枭聒叫着,“莫不是老天也厌了你,借着叶沉渊的手来惩治你,让你一生活在别人的笑话中?”   简行之拉了拉拿奴衣袖,喃喃道:“拿叔,别再骂了,她是为了感情才落得这种境地,也算是世间少有了。”   拿奴翻了个白眼,道:“二皇子不关心自己的事,还来替这种人叫可怜,莫非是昏了头罢?”   简行之怔忪站立,而后惊叫道:“对啊,拿叔,我们是逃难出来的,快走快走,别耽误了时辰。”   拿奴拍了拍身上雪花,盯着谢一的冰墙剜了一眼刀,慢慢转过身,朝着风雪走去。   简行之裹紧貂裘,追上前道:“拿叔,越过炼渊再朝上去,就到了北理国吧?不知道现在大哥怎么样了,被华朝的追兵冲杀一阵,他带着那些侍卫还抵得住么?”   “二皇子莫慌,我们先到理国再想办法打探太子下落。”拿奴尖刻嗓音从风雪里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味道。   简行之边走边叹:“好吧。”   两人走过的足迹很快淹没在雪中,声音也逐渐消失,但站过的地方,冰川喀嚓断裂,越来越疾越来越响。裂缝向着面墙的一座冰山丘陵跑去,那上面还静止屹立着一道深色身影。   一名二十七八年纪的青年公子着宝蓝锦袍,拢着厚厚的对襟银扣裘衣,眉眼上罩着一层冰霜,然而又似带了点离愁。他俯视冰川地底,看着脚下两人远去,没说一句话。   喀嚓声连绵响起,冰川拱成碎玉桥面,一块块地浮动着。   青年公子徐步走下丘陵,踩下一枚枚深坑。他什么也没看,径直朝着谢一走去。近了,终于面对面地站着,如同乾坤日月行使了两色镜,照亮了他们的音容。   一萧索,一沉默。   一悲伤难抑,一无知无觉。   青年公子抬手摸向冰墙,顺着冰冷的墙面拍打,似乎在叩关问友。他轻轻地咳嗽,笑道:“谢一,你听,连南翎国最低贱的太监都能讥笑你,你该醒醒了吧?”他将手撑在墙上,低头咳嗽了声,再笑着说:“哦,忘了告诉你,那叶沉渊明天大婚,即将迎娶我国国君视为珍宝的公主,李若水。” ☆、破冰   敲打许久,凉透骨的寒冷侵入血脉,身着锦服的青年公子咳嗽了起来。一两点血花喷溅到冰墙上,融化不了,成了一道泪水滑下。他还在一掌掌地击打着,似乎感受不到脚下更激烈的断裂声,冰块碰撞声,那么专心。“你怎么不说话啊,谢一?你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是怎样想的?”   可是冰墙里的人垂视脚底,形无所觉。   他惨笑:“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公主一旦嫁过去,就等于我们理国自愿臣服在叶沉渊脚下……”   不光是他在惨笑,整个雪川都在陪着他呼号。倘若有理国人来到此地见着这番光景,怎么也不会相信,平素温文尔雅的“无忧公子”,会在这里无声哭笑。   人道聂宰辅的公子聂无忧“接物待人如春阳之温,声言笑貌如时雨之润”,这么光风霁月、宽和温纯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忧愁的,因此推崇起来,都唤他为无忧公子。   此时,冠名为无忧的聂家公子面临雪川独自神伤,仿似要击碎冰墙,唤醒谢一破冰而出。他不能不悲伤,因为南翎亡国了,仅剩的两位皇子败走中原,且战且退,眼看着要进入北理国;理国作为他的故土,情势也是岌岌可危,华朝铁骑一旦北上,很有可能导致理国分崩离析,重蹈南翎旧辙。   他的国君心存畏惧,将国内第一公主李若水送与叶沉渊做侧妃,用联姻计策来缓解华朝虎视北理的压力,他不甘愿退避,力主父亲上书议政,呼吁北理民众上下一心共同御敌,却落得“官阶连降三级,巡查边疆”的惩治,父亲也因此气急攻心抱病而亡。   父亲逝去,聂府也就没落了。但他的主战愿望还存留着,他积极奔走,无盟军支援。苦苦支撑一阵后,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谢一,十年前曾战胜过叶沉渊的谢一。她的名字淹没在历史尘烟里,逐渐被人忘记。但是他想,只要她还活着,联盟之约就有希望。经过多方打听,在猎户中寻访消息,他终于知道了,她在这里。      风雪在怒吼着,地底崩塌的力道越来越大,摇晃着整座冰山,眼看顷刻就要将它撕裂。   “公子!公子请放手!这里快被炸开了,请随属下避一避!”   远处平坦的冰面上跑来两道蓝衣人影,均是一样装扮,脚底还有些打滑。他们冲到聂无忧身后,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向后拖拉。   但他们的公子还在执著地捶打着,风雪声卷进他的嗓音,呜咽了一些颤抖。“我不甘心将理国拱手交给叶沉渊……谢一,倘若你还有知觉,就出来帮帮我……”雪花飘落在他头上、眉峰、肩膀,将他装扮成一个白色的雕塑。那两名下属急了,齐齐跪在颤动的冰地上,大声道:“公子,你就是不挂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聂宰辅想一想啊,倘若宰辅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他一定不会含笑九泉的!”   聂无忧转头,嘴角泅着一团血水,索然道:“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他退后两步,随着碎裂的冰川摇晃着身形,伸出的手指却无比坚定地指着那道冰墙。“这个人,一定要放出来。”   一名下属惶然道:“禀公子,我们依照你的吩咐,在外围挖了条隧道延伸进冰墙底,放下了攒积五月的火药,这才能撼动千年成形的冰川。脚底的冰既然裂了,相信过了不久,谢姑娘就能从墙里出来了。”   聂无忧目视岿然不动的冰墙,冷然道:“我要亲眼看着她醒过来。”   两名下属忽然左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架住聂无忧腋下,齐齐运气一拉,将他带离了险象环生的裂川前。聂无忧沉脸欲唤,大蓬白雪扑面而来,遮断了他的话语。与此同时,巨大的断裂声轰然响起,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硬生生将坚硬的冰峰一劈为二,使得中间的裹墙无声分开,露出了谢一浇灌着冰雪的棺椁来。   “谢一!”聂无忧纵声疾呼,怎奈架住他的属下是个中好手,才一眨眼功夫,就将他拖得远离了冰川。   原本如同一面地镜的冰川急速裂开,火药的爆炸声闷在地底,震碎了一些骨刺,尖锐地凸了出来。弹子般的声响连绵跃起,带动几处裂缝越扯越大,这个时候,竟然从缝隙下传来清晰的流水声。   而谢一那道银白色的棺椁直接坠入缝隙中,咚地一下溅回声响。   聂无忧的面色变得比雪湖还白。左边的下属迟疑地说:“糟了,公子,这冰川底还连着地下海,谢姑娘的棺椁掉下去,怕是要被水流冲走!”   火药的威力不容小觑,滚荡的流水声能证实这一点。顷刻间,银白色的棺椁已经不见了。   聂无忧挣脱下属的钳制,拉拢了裘衣,急声道:“赶快去找!”   下属仍在迟疑:“去哪里找?”   聂无忧当先朝着炼渊东方走去,道:“顺水流的方向找到汇集处,就能看到她了。”   冰川地形较高,由西至东走向,诸多水流在地底蜿蜒奔腾,最终会汇集到一处——延泽内陆海。聂无忧带着两名下属,扣缰疾驰,一个时辰后赶到了延泽的源头。   清雾缭绕杉丛,蓝天倒映海面,三色澄碧,和风阵阵。海畔风景怡人,却唯独没有驻足观赏者。这里的煦温与炼渊的寒冷截然不同,纵使走在嶙峋山石上,亦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轻暖。   潮湿、白沙、断壁,没有一丝人烟。   两名下属纵马踏上沙石连接的山道,正待搜寻谢一踪迹。   聂无忧面海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不用找了,她已经走了。”   延泽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方逐渐变宽的山道,从黄褚色的沙面上清浅走来两道脚印,经阳光拂照,已经形成极轻极轻的泥塑痕迹,聂无忧需要蹲□仔细查看,才能寻得到一两点端倪。   下属凑过来探了探,道:“这位谢姑娘看着功力不弱,如果不是海水扑上沙石里,她走过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脚印。”   聂无忧闻言点头,第一次在唇边绽开了微笑,如同料峭春寒过去,新花初乍,端的是和穆风轻。然而笑容未落下嘴角,他想起了什么,却又蹙眉不语。   属下瞧着聂无忧眉峰上慢慢聚集的轻愁,纳闷道:“公子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不妥的事情?”   聂无忧当即站起身,牵过马匹,纵身上马,朗声道:“必须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属下面露不解之色,依言拉起马缰。   聂无忧淡淡道:“叶沉渊花费力气将谢一困在炼渊,不可能没有留下卫士守护在川外。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远在汴陵的他接到传讯,不出两天便会知晓一切。依他性子,一定会派出暗卫追杀我们,所以说,我们还有两天期限逃命,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属下连忙让出道路,恳请聂无忧先行。聂无忧策马奔驰一阵,冠束下的黑发迎风拂起,散开成一湾岑岑残影,无论怎么迎着阳光,他的面容都带了些阴翳,只是驰骋到最后,他似乎想开了,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要放出了谢一,叶沉渊必定有所牵制,我也不虚此行。”      炼渊位于华朝北部,面临理国疆域,仅一山一郡之隔。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不断传来,改变了冰川底地形,使凝滞的水流开始觉醒,奔腾走向延泽。落脚在百里外的山村都能感受到地底的轰鸣,一些猎户架起雪车,吆喝着猎狗跑快点,不出半个时辰就看到了断裂地带。领头的队长当即停下车,从暖箱内取出一只耐寒的白雁,在它脚下绑上一道密封的布帛,振臂一甩,送着它飞向高空。   白雁初遇寒风,翅膀几欲折损。它艰难地掠翅低飞,适应环境后,头也不回奔向温暖的南方。飞过冰地丘陵,飞过连绵高山,飞过垒田军营,终于在宁州边境降落,驿馆通译将它抱起,解下脚底布帛,转换到另外一只通体纯色的一羽白鸽上,再鸣哨将白鸽送了出去。   白鸽翼羽尖削柔软,顺风振翅,飞行速度极快。第二日申时,它已经赶到锦州都城汴陵,直接飞入巍峨宏大的太子府。   汴陵太子府不在禁城内,府制已逾皇宫。宫阙千间、殿宇连绵、斗拱飞檐、兽脊鳞次,外观骄横跋扈,俨然直指紫薇天外;高城深楼、亭台水榭、秀苑奇林、良木佳石,内中各具千秋,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对滑翔而过的白鸽视而不见。   鸽子飞过白玉筑基的重檐庑殿,停驻在垂藤紫花架上,低头梳理羽毛。   一道水红袄裙身影静悄悄走近,手持羽扇,灵巧地扑了下去。远处传来一道清亮而又压抑了力道的声音,正急急唤着:“公主!万万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信鸽!”   鸽子受惊振翅飞走,那道娇俏身影也随之转过来,跺了跺脚。“容娘,你做什么那样大声!吓走了鸽子,我怎么见着殿下嘛!”   说话的少女撅起嘴,头戴银貂压花小帽,撒落下星点流苏,轻轻晃荡在艳丽容颜之旁,当真衬出花朵一般的年纪。身上的衣饰镶金嵌玉,是北理特有的样式。单看她内罩的窄袖短襦,质地考究,雪白如雾,即知出处不凡。   她扬起羽扇,不断击打脚边高株大丽花,扬声道:“容娘你太坏了!我不依你!”   冠名为容娘的女子大约三十多岁,姿容清丽,此时抿嘴而笑,拉着少女的袖子,细细地说:“唉哟我的公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换礼服?再过一个时辰,公主在正殿上便能见着殿下了,那时行过升拜之礼,成了太子嫔妃,公主还愁什么见不到殿下圣面?”   一席话说得理国公主李若水低下头,俏脸生辉,压下枝傍花丛,无需向胭脂丽菊借淡红。    作者有话要说:李若水有三宝:萝莉、眼泪、易推倒 ☆、大婚   汴陵太子府占地宽广,内中格制朝务与皇宫不差一二,都城百姓看着府院拔地而起,历经十年,规模愈建愈大,几乎占走了半边日色。从此都城再有冤屈或不平之事,百姓们都会说:“这朗朗乾坤,太子脚下,怎生容得你作乱,难道不怕理法吗?”   尊崇的是“太子”而非“天子”,这等说辞,耳明者一听,便知缘由何起——   当今圣上风烛残年,久病卧榻,全靠太医院进献的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宫中皇嗣全部衰亡,嫔妃忌惮瘟病,走避寝宫,致使出现朝中无臣六宫无主的局面。圣上无力重振朝纲,思前想后,竟然还政于敌,恢复了华朝皇裔之正统。   只因四十年前,当今的圣上还不是皇帝,只是监国辅政的皇叔。他将弘毅太子及后人诛杀干净,夺取了政权。叶沉渊原属弘毅太子嫡孙,幸亏有皇太后庇护才逃过一劫。二十年过去了,华朝内乱不断,吏治黑暗,圣上只图享乐,夜夜醉卧美人怀,终于导致朝政昏聩,几近倾覆了帝业大厦。正当危急之时,宫中太傅、宰相、尚书右丞联名奏保,举荐了文武全才的叶沉渊。叶沉渊彼时只有十七,恭听帝谕,削爵为民,退避海外,人称“白衣王侯”。圣上碍于文武百官死谏的情面,被迫起用叶沉渊,只拨三万军马作为前锋。叶沉渊带兵东征西战,以首战发迹,力量逐渐壮大,十年来收复华朝所有散落疆土,功绩震慑朝野。圣上身体逐年衰微,兵权旁落,曾趁宫宴之时发动暗杀铲除叶沉渊势力,怎奈叶沉渊先有提防,反宾为主,提剑闯入中宫,威逼圣上拟诏,定下太子储位。第二日,宫中人脉大幅换动,叶沉渊嫡亲禁卫纵马进入皇城,带剑守护正宫四门,名曰振兴帝制、稳固皇族,将华朝乾坤翻转了面。   此后,叶沉渊加冕为太子,徐步走进荒废了近三十年的前弘毅太子府,增其旧制,开创了现在的中兴局面。      太子府东侧有座特设宫苑,取名为“合黎”,寝宫、议殿、暖池、花园一应俱全,移植秀丽花木,将它妆点得如同仙台天池。李若水第一天坐着辇车进了太子府,看到她的专属别苑,曾十分不解,为何太子殿下取了这个名字。府内极受宠信的齐昭容掌管后宫事宜,与她贺宴时,笑着对她说:“公主的闺名唤为‘若水’,当真是好听至极的名字。我告诉殿下时,殿下却引以为‘弱水’,取我朝《尚书》释意,说是‘禹帝引导弱水至于合黎,解救黎明百姓’,所以我思量着,殿下那是看重公主,特意给公主安置了这个名字。”   齐昭容的笑容清浅,如同西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一张秀美的脸落在翟扇后,明黄的宫灯光晕散下来,竟是朦胧迷离,如同带人走进曲径深幽的大花园一般。   李若水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由得泛起涟漪。若水一名谐音弱水,理国的无忧公子可对她说了,女孩儿叫这名字,应该让人怜惜,怎么到了太子殿下这里,就变成了需要疏导的祸水呢?   她不懂。   那晚,李若水并未见着叶沉渊人影,却对语风玲珑的齐昭容印象很深。宴席散了,齐昭容将她夸了又夸,才带着十对宫娥款款离去。李若水怔怔地坐着,容娘替她卸妆梳洗,语重心长地说道:“公主最好不要与齐昭容过于亲近。”   李若水自然信服容娘。容娘是陪着她从北理走嫁中原的女官,在理国内帏走动将近十年,有关华朝的文化、风土人情、典章制度都是由容娘传授的。理国都城伊阙到汴陵太子府是个漫长的距离,容娘在辇车内一遍遍替她梳妆,一遍遍讲解着华朝的那些诗句和故事。   容娘说过:“华朝的女孩儿喜欢读诗书,还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公主如果进了太子府,切不可玩玩闹闹,引得府里人笑话。趁着这个车程,容娘斗胆进言,请公主多学习下诗书。”   李若水听得昏昏入睡,容娘将她的秀发编成四股发辫,戴上珠玉簪饰,顺手塞给她一本书。她百无聊赖翻开,净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容娘陪侍一旁,指着《桃夭》对她说,华朝的女儿长得还美貌,也比不上我的公主万分之一,不过,进了夫家门,对女儿的要求就是“宜室宜家”。   李若水点点头,记住了她要“宜室宜家”。   经过数日辛苦,一行百人队伍终于临近太子府。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洞开,夹道侍从宫娥恭迎,容娘持着她的手,于辇车内细细叮嘱诸多事宜。她从流苏秀帘缝隙处偷偷张望,才知晓殿下为了她的到来,安置了偌大的排场。容娘在耳边高兴地说:“看来殿下很看重我们公主呢,竟然派了内宫之主前来迎驾。”   当时她与齐昭容见了礼,由容娘扶持,迈步进入巍峨正殿,第一次见到了玉阶上的叶沉渊。叶沉渊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长裾广袖,上面用朱、白、苍、黄、玄五色丝线走绣着精致的章纹,通身未加衮冕组绶,仅以紫玉冠束发,绅带束衣。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袖垂落,等着她走过去。   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浮起了一句话: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不可与齐昭容太过亲近”,李若水带着这个言训在太子府闲居十日。除去每日有人过问她的生活所需,合黎殿内一切如常。齐昭容探望过两次,对她嘘寒问暖,但,叶沉渊再也没有出现。   轩窗外的灵鸟唧唧喁喁鸣叫,李若水扑在窗阁上,托腮望着小黄鸟。“你看到他了吗?和我想的不一样嘛!我还以为他长得好丑,像父王那样,下巴长了胡子,每次扎得我喊痛。可是,他生得真好看,哥哥们也比不上……”   她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爬了下来,看看容娘没在四周,从侧门悄悄溜出。一只毛色极纯极亮的鸽子拍翅飞过,她仰面望着,突然生起一个念头。   既然殿下不来见她,那么,她抓了他的鸽子,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吧?   李若水想得出神,无声笑了片刻,提起裙裾,尾随鸽子而去。偷跑出殿不久,容娘着急赶来,向她报告一个喜讯:殿下的确拟诏宣告了皇廷,选今日酉时完婚。   李若水睁大了眼睛,道:“真的吗?”苦等十日终于定下音讯,惊得右手所持羽扇不知不觉掉落。容娘急匆匆将她拉回宫内,安排宫娥梳洗。所有人像是流水一般运转起来,左侧的捧着红绫托盘,上面放着金凤翟冠、褕翟、鞠衣、钿钗礼衣,细细望过去,都是她叫不出的名目。接下来的过程也很繁琐,沐浴、熏香、梳发、敷粉、涂脂……让她坐在锦墩上昏昏欲睡。   容娘替她描眉,道:“华朝恪守礼法,不比我们理国随性,公主嫁给了殿下,日后性子需要收敛些,不能像个小孩,看着一团和气。”   李若水鼓鼓嘴:“知道了,知道了,容娘,你都说过十遍了!”   来到太子府后,众多的礼节由容娘一一演习,她看着目瞪口呆。尤其生活上的琐碎,到了现在,她都不能分辨出有什么区别。小到漱口的浸汁,大到掩落的熏香,各自有讲究。其实在两百年之前,华朝、理国,还有偏安一隅的南翎,都是中原一家人,文化互通,商贸往来,带动语言习俗并没有多大差别,可在眼下,华朝为强,硬是改动了很多规矩。   想到这里,李若水另外记起一事,嘟嘟嘴说道:“容娘,你知道‘质子’是什么意思吗?”   容娘手一颤,眉黛涂料差点散在水里。她皱起眉问:“公主为什么问起这个词儿?”   李若水觉得鼻尖发痒,像是搁着一片羽毛,不住吸气耸鼻,想吹走什么。听着容娘再问了一次,她才不经心地回答:“我刚才扑鸽子的时候,听到齐昭容身边的婢女掩扇笑着什么,好像就是说我吧。”   容娘将手里的胭脂盒放下,跪在李若水跟前,垂眸说道:“公主,切不可听外人乱嚼舌根。公主既然远嫁到太子府,就当快快乐乐做个明妃娘娘,其余的事情,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李若水托着腮,歪头想了会,又撅起嘴巴。“可是,我知道‘质’这个字的意思嘛。”   容娘抬眸看着花容月貌的小公主,道:“又是谁给公主讲解了这个字?”   李若水转动剪水双瞳,开颜笑道:“五岁时,我看到无忧哥哥在窗前写字,悄悄走过去,他在纸上写的就是这个。我问他什么意思,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告诉我啊,先祖聂家公很早时就来到我们北理国,做了‘质’,后来才得到国君的信任,当了大官。”她晃动着双膝,看着罗裙在翟衣下摆泛出一层水波似的花纹,低头说着:“如果,我嫁给殿下,好好地听他的话,那他是不是最后也会相信我,喜欢上我啊?”   容娘不由得轻轻拢起李若水双膝,说道:“那是一定的。”   李若水抬起发红的眼睛,笑了笑。   两人正说着理国首辅家的无忧公子的往事,一名陪嫁过来的宫女提着裙匆忙从殿外跑进,喘气道:“公……公主……不好了……太子殿下下令取消婚典,关闭……关闭正殿殿门,不准任何人进去!”    ☆、婚变   太子府正殿内,烛影摇红,喜绸回舞,四壁兰熏如龙,缓缓放送。殿内极安静,只有三个人。   正值大婚,叶沉渊仍然穿着玄衣纁裳,没有佩戴衮冕,仅用飞线缀饰的火龙章纹昭示出了无与伦比的地位。他静静地站在御座之前长阶之上,双袖垂落,广袖的黑色、衣裳的浅绛都蒙上一层凛冽的色彩。   “念。”他的声音过于冷清,惊得殿内灯烛爆了个灯花,有似伶仃仃地打了个寒颤。   右下,站着一名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雪白的貂领,雪白的衣裳,雪白的袖罩,雪白的靴子。按例,他不应当穿白,但似乎在叶沉渊面前,他能享受这个特权。   兵部尚书之子左迁,光听名号,不论他在太子府侍奉八年的历史,他也有这个资格站在正殿,参与叶沉渊的政要大事。   此时,他拿着从信鸽脚下解封的锦帛,察觉双手有千斤之重。面对着太子殿下始终不变的冷漠容颜,而另一侧的老者,府内执事总管修谬先生掠过来的眼神,他心中有了踟蹰,不知怎么妥当安排。   但遵循以前惯例,太子说话不重复二次。当即他轻咳一声,念道:“辰时三刻,聂无忧炸毁冰底,谢一不知去向。”   叶沉渊听后静立不语,眼眸如同罩了层冰水,凉润沉落。   左迁没得到指示,揣测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与修谬先生不同,后进府两年,只听闻太子将一名劲敌关押在北疆炼渊,似乎在十年前,曾与太子有过渊源。今日公卿王侯入府贺礼,他与修谬将众人引至偏殿休息,回头看见一名侍从捧了鸽子匆匆跑来,太子站在长阶前扫了一眼,突然就下令关闭殿门,转身垂袖而去。   他不解,问修谬,修谬淡淡地说:“这只鸽子非凡品,是由宁州馆驿驯斥,殿下见它飞回,便能猜测发生何事。”   果然进了正殿,那庭照香薰煦暖,御座之前却伫立着一道凛然的身影。玄衣章纹在兰气中烛影下舒展开来,映着迷离流光,落成碧碧沉色。人不动,周身的气势便冷了几分。   自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个念字。但左迁相信,太子什么都明白,即使是身处千里之外的汴陵。   殿内岑寂,叶沉渊负手而立,烛光将他的身子剪落了一道侧影。锦袍玉带的老者修谬等了又等,只能抬手作揖,开口说道:“请殿下示下。”   叶沉渊抬眼望他,清冷无波地说了句:“几年了?”   左迁不明就里,静侍一旁,头微垂,意恭顺。耳边又响起修谬果决的声音:“万康四年初冬入川,至今九年十一个月。”   万康是当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定的年号,后改制,称为安开。左迁听在耳里,旋即明白是太子推断那名劲敌被困的时间。   叶沉渊的身影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动,语气也是一如往常,那样冷淡。“九年十一个月零三天。”   灯烛突晃,朱窗镂刻着最后一点斜阳沉影,殿内寒气萌生,掩落一地阴翳。左迁不敢抬头去看,感受着那点微光完全消逝,留在脚边的,只有黑暗。   修谬再开口:“殿下,可派出军营骁骑查找谢一下落。”   “不急,谢一跑不了。”叶沉渊说道,“先处置聂无忧。”   修谬的眼睛也如灯花一爆,突出零星光彩来。他急道:“殿下今日许婚又悔婚,将李族公主闲置一边,已于礼法不合。如果再派人追杀理国首辅之子,恐怕有失两朝和气!”   “噤声。”   修谬疾呼:“请殿下三思!”   叶沉渊突然抬起玄衣右袖,随手挥了一下。袖风尖利扑走,奔到边侧赤金龙烛座前,呼地一声,将光明尽数吞没。顿时殿内更加幽暗,那烛绒上,还冒出丝丝缕缕青烟。   左迁眼皮直跳,看得分明,一截截盘龙金漆的火烛无声滑落,切得比刀工还齐。倘若有人再说上一句,这种掌风第二次劈落下来,半则宫殿都会破损,更何况活生生的人。   如此,都噤声了。   叶沉渊道:“聂无忧胆敢将谢一放出来,就应当有受我刑虐的准备。”   修谬尝试着开口:“可今日这场大婚,殿下理应完成……”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即刻派出一百名精利影卫,皆白衣入关。五十人潜去伊阙,覆没聂府,不可走漏一人。五十人向东追击,星夜赶至平州明府,截断聂无忧退路。”   左迁微怔,询问道:“殿下为何兵分两路?”   叶沉渊冷冷道:“聂府早已没落,聂无忧没寻到谢一,自然会仓皇逃窜,他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平州。”   “平州?”   “他的未婚妻在那里。”   左迁了然点头,想想又觉不妥,斗胆问道:“殿下怎么知道,那聂无忧没找到谢一?”   叶沉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谢一比聂无忧聪明。”   答非所问,左迁微感汗意,但又不敢再开口询问。   叶沉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日后你就明白了。”   修谬掩嘴轻咳一声,目视左迁。左迁看着总管淡褐色的眼珠,有如灯花突聚,顿时醒悟了过来,移步出来,诚恳道:“可否请殿下收回成令?”   叶沉渊抬起墨黑的眸子,径直盯住了修谬,道:“总管还未想明白?”   修谬微讷。   叶沉渊冷冷道:“那聂无忧是主战派。”   修谬长叹,即刻明白这桩追杀令是没法收回了。殿下的布置一向有深意,既铲除了他的眼中刺,又能瓦解理国人的抗击心。   岑寂森森的大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惶急的呼喝“公主不可!”“公主不可!”左迁待回身探望,迎上太子目光,只得定住身形不动。修谬仿似看不懂身旁二人的机锋,快步走到殿前,大开正门,沉声喝道:“何事喧哗?”   众多颜色间,飞奔而来锦衣霞帔的李若水,修谬看着她的晶莹双瞳溢出惊惶神色,嘴里轻轻叹了口气。“公主终究是孩子心性……不过,也利于殿下控制北理。”      一刻钟前,李若水并不是这种模样。她坐在合黎宫里,乖巧行妆,宫女跑进来通告,她猛地站起身形,花容褪去了颜色。翟冠盈盈降下玉凤金翅,随着她的晃动,也在萧萧颤抖。   “殿下为什么要悔婚?”李若水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显得难以置信。   还是容娘镇定,喝问那名报讯的宫女:“是不是发生了变故?”   宫女见着容娘面色不善,扑通跪下,说道:“奴婢依循您的吩咐,去齐昭容身边做替手,站了会,听到昭容对侍从说道,速速备车替太子殿下遣送贵客,不可失了礼节。再过了会,殿下封闭正门,召集左迁公子修谬先生进殿。”   李若水心里乱得像团漩流奔走。她怔立了一下,突然提起礼服裙幅,径直朝着大殿跑去。容娘在后追赶,不敢高声劝止,只能催促随嫁侍从:“快,快,拦住公主,不能让公主冲撞了殿下圣驾。”   侍从也一溜烟追去。   李若水脚下生风,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急过。远远地,瞧见了齐昭容穿着花纹鞠衣,正在偏殿前恭送礼客,还有一些大臣面露不解之色,回头望着严闭岿然的正殿。她顾不了那么多,扒开疏落人影,便待跻入前列。   宫娥垂首林立,见她左右冲突,伸出手来阻隔。   李若水推开她们的手,气喘不定地站着,皱眉喊了一声:“大胆!敢阻拦本公主!”   那些浅色宫衣的手臂都慢慢放下。   齐昭容闻声走过来,以水红绢丝手帕掩住嘴,咳嗽了下,轻声说道:“公主,今日不比往常,莫失了礼仪。”   李若水横眉怒目,叫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齐昭容微微笑着,白皙的面容上如同浮上一层春水,干净又明和。李若水想推开她,她突然又低声说:“公主可知殿下为何从未册立正妃?”   周围走动司职的侍从、前锋卫、公卿大臣,三尺见方的白玉地砖上不断响起橐橐靴声,如此喧闹的环境下,李若水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她愣了愣,看向齐昭容:“为什么?”   不得不说,她对这个十分好奇,也十分在意。   齐昭容轻叹:“我猜测是和一个叫做‘谢一’的女人有关。”   李若水瞪大了眼:“谢一是谁,本公主没听说过。”   齐昭容幽幽一笑:“十年前,她就认得殿下了,却成了殿下的死敌。此后,殿下励精图治,收复我朝疆土,再也不提往事。修建太子府的第一天,殿下就下旨悬空妃位,不得册封。”   李若水怔怔听着,喃喃道:“这些和本公主没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齐昭容说完想说的话。“刚才殿下接到的就是谢一的消息。”她轻轻一笑,将帕子收入袖中,由得贴身女侍扶住手臂,不声不响地走了。   李若水惊醒过来,推开眼前人影,直冲着正殿大门跑去。恰逢此时,朱门洞开,一个五十多岁的锦袍老者走出,沉着嗓子喝了声:“何事喧哗?”      李若水冲过修谬身侧,扑进了大殿。   这是她自离开故国来到华朝的天数内,第二次见到叶沉渊。他穿着流纹不同的玄衣,广袖静止,探望她的目光亦如沉霭暮色,不温柔,不寒冷,两粒黑曜石般的瞳仁,像是刷了一层明蕴,却永远隔着日与月的距离。   “殿下为什么出尔反尔毁掉这桩婚事?”她提着裙裾小跑向前,气息不稳,丽颜染上一丝红晕,衬着精致翟冠与百纹礼服,她的容貌更显得动人。   叶沉渊放眼远望门外,看着前锋卫士肃清了道路,转眼对左迁说:“召集影卫。”   头上的翟冠沉甸甸的,李若水急需向前,反手掀开了冠冕。流光溢彩的翟冠如残蕊坠地,细织的翡翠璎珞珠玉叮叮咚咚洒满金砖面,像是奏响一曲哀歌。她在这种声响中,扑向了叶沉渊胸口。   叶沉渊伫立不动,冷声喝道:“止步!”   李若水硬生生停止了脚步,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泪水也像珠砾袭地,滴滴滚落下来。肆意奔流的泪珠并不能改变庭上人分毫,他正对着她,声音赛过九冬寒雪。   “按律例,公主应当避居行苑,容后再议婚期。”   李若水抬起迷蒙的眼眸,努力看着叶沉渊。婚期一旦滞后,容易生出变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面对暗夜修罗般的叶沉渊,她抑制不了满心的慌张,双膝一软,就地跪坐了下来。层层叠叠的裙裾盛开如花,浮出她的惨淡丽容。   修谬远远地站在殿门一侧,抬手道:“老臣恳请殿下三思!不可随意发动暗杀!我们当务之急是追捕谢一,不是理国的聂公子!”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殿中人即将发生什么事,包括他希望有人劝止的私心。   李若水闻声震惊,难以置信地仰望叶沉渊,哭道:“殿下还要追杀聂公子?”泪珠大颗滚落,妆容已经凌乱不堪。叶沉渊长身而立,一双眼眸如同蜀中紫月,拢着雪清的霜。李若水见状,哭倒在地,秀发披散,合着缨络垂旒簇簇抖颤,又迅速在一束夜风中萎靡下去。   尾随而来的容娘走到殿门石阶前,匍匐跪拜,声音恭谦。“奴婢教导不力,未能照顾好公主,请殿下责罚。”   叶沉渊目视门内的修谬,修谬上前一步,亲自扶起容娘。“容娘请起,殿下之意是好生安抚公主,不可再让她伤心。”   容娘朝着修谬裣衽一礼,低眉趋向正殿玉阶前,先施礼,再伸手挽住李若水右臂,轻呼道:“公主,公主,请随奴婢回合黎宫。”   “殿下——”   哭得如同柳泣花啼的李若水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叶沉渊,哽咽道:“你真的是那么冷漠的人吗?如果我以妻子的身份请求你,你能收回成令吗?”   叶沉渊后退一步,避开了金砖上伸过来的颤巍巍的秀腕,道:“带公主回宫。”   李若水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用一截洁白的皓腕抓住玄衣下摆,仿似溺水之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那般。容娘看了大惊,扑通一声跪下,双掌向上额头触地,说道:“请殿下念在公主未识礼仪的情分上,不要责罚公主!”   叶沉渊看了看扑倒在脚边哭泣不止的李若水,微微躬身,伸出了右手。李若水听到殿内没有一丝声音,抬起头,便看到一截玄色衣袖递在眼前,上面还镌绣着繁复不知的章纹。只是他的手,隐在其中,没露出一点指纹。   李若水扶着这只稍显力道的手臂,怔怔站起。   叶沉渊目视一侧站立的左迁,说道:“送公主。”   左迁连忙走出,朝着李若水行礼,延请她出殿。容娘躬身后退,退出殿外,关闭殿门。沉厚的大门在暮色中吱呀阖起,将李若水的泪水阻隔在外面,将满室的冷清留在了里面。   李若水挣脱容娘的手,一边朝回走,一边无声落泪。她的发在夜风中飞起,鸦雏之色梳理着雪白容颜,尽显骇人的凄婉。她的礼衣有些凌乱,璎珞珠配有些残损,但她看都不看,只在心中反复想着:我喜欢他,他以后成了我的夫君,我将伴随一生。只是,他怎么能这样冷漠?    作者有话要说:老群里的卷毛妞是个萌妹纸,昨天她冲上来—— 阿卷:那个李若水怎么看着这么讨厌! 木头:人家是公主好不好,可以成亲的。 阿卷:(第三章)不是取消婚礼了吗? 木头:笑话,堂堂公主随他摆布?(偷笑表情) 阿卷:你要让他们两个结婚!!!!!!!!你太坏了! 木头:(偷笑表情) 阿卷:…… 木头:公主结不了婚,还有个齐昭容等在后面呢。 阿卷:你太坏了!坏银!!! 木头:(摇扇子表情) 阿卷:你骗我!坏银! 木头:来,为了证明齐昭容很有杀伤力,我给段文字你看。 阿卷:你这个坏蛋!!!! 阿卷:我看今天这章都一抽一抽的 阿卷:你还要怎样!!!!!!!! 木头:(截图底稿一段话) 阿卷:什么!!还娘娘!!! 阿卷:什么娘娘!!!!! 木头:(摇扇子表情) 阿卷:太子妃娘娘?!!!!!!! 木头:小心啊,再发两章就成娘娘了。 阿卷:你到底想怎么样!! 木头:(省略吐槽N句) 阿卷:那我用长评换剧透 木头:(窃喜之)对的呀。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去码字了。 阿卷:你太坏了! 阿卷:你太坏了!! 木头:强力两女配不容易炮灰啊TOT 阿卷:我不管! 木头:只能浮云…… 阿卷:坏银 ☆、定策   暮色四合,宫灯盛起,正殿内臂枝灯烛流下残泪,映照着冷清的宫室,金砖上滴撒着珠玉璎珞,焕发出一点绮丽光彩。   只有它们,才能显示一丝暖意。   叶沉渊沉身坐在御座里,对着满室的寂静与冷清。烛火将残,一点点降下阴翳,他就安静地坐在暗影里,让人猜测不了内心。灯花偶尔一爆,跳跃起,才能拂照出一丝苍白的容颜。   修谬陪侍一刻,走上前,道:“那谢一之事——”   叶沉渊冷冷道:“总管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   修谬暗自咬牙,突然一掀袍底,双膝落地,直接朝着叶沉渊跪下。“老臣斗胆提醒殿下,不能因为谢一出川,就忘记这十年来的艰辛。”   殿门幽幽一响,一道纤秀人影走了进来。她拢着淡紫貂毛斗篷,下巴尖瘦,更突现出幽深如海的双瞳。静静走到玉阶前,她也双膝跪下,温婉说道:“臣妾已恭送完所有宾客,担忧殿□体,恳请殿下稍事休息,不要过多操劳。”   叶沉渊挥了下衣袖,道:“你退下吧。”   齐昭容垂眸凝视斗篷下摆处,眉目仍然恭顺,身子却是不动。   修谬大声道:“请殿下想想这十年来取得的功绩!如今即将一统天下,难道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就要打乱殿下的计划吗?”   叶沉渊抬起沉沉的眸子,看着修谬,冷淡道:“依总管之见,我该怎样做?”   修谬不能与叶沉渊对视,忙垂下眼睛,说道:“自当派出嫡系追杀。”   叶沉渊靠在座椅扶臂上,以手支颐,淡然道:“准了。”   修谬大喜过望抬头,施礼后,退到殿外,即刻着手布置。太子府安置的嫡系力量里不外乎有暗卫,专司追踪与保护;由左迁统领的羽林卫,专司平叛与伏杀;还有极为厉害的黑衣死士,平日潜身在府内不见踪影,除非有太子手谕,才能调动他们。   修谬见太子未出示谕令,想了想,只能交付左迁,责令他派出精干箭卫奔赴北疆寻找谢一,就地杀无赦。左迁自然进殿请示叶沉渊,问道:“总管的命令可行吗?”   叶沉渊一直坐在御座内,看着跪地不起的齐昭容,冷漠的瞳仁里不兴任何波澜。左迁躬身寻求指示,叶沉渊沉寂片刻,终究说了两个字:“主杀。”   若不能抓捕,即刻围杀。   左迁得令离去,跪在冰冷金砖上的齐昭容晃动了□形,似乎感到吃惊。叶沉渊看了她一眼,起步越过她,及地的玄衣擦过她的手背,带了点冰绡云雾般的飘渺,最后什么触感都没留下,只剩余一丝冰凉蜿蜒在指尖。   齐昭容咬咬下唇,支撑着起身,赶到殿外,接过内侍手中的灯盏,仔细给叶沉渊照亮。叶沉渊走过一道道长廊,穿过一条条玉石街,径直朝着寝宫走去。庭院中,有花木飒飒扫风,呢喃出几丝缠绵,给静默的路程添加了温暖。齐昭容鼓足勇气抬头,看着月光透过树枝撒落在叶沉渊肩上,出声唤了句:“殿下——”   叶沉渊不置一辞远去。   齐昭容惶然追赶,轻呼道:“殿下,臣妾知错了——”   身后侍奉的侍从早已推开寝宫大门,躬身请叶沉渊走进。他们一直没有抬头,分作左右两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齐昭容见着叶沉渊即将隐没身形,一急,直接跪在了殿外方砖上,颤声道:“殿下,见贤私自坏了规矩,该罚。只求殿下不要如此冷淡待见贤!”   叶沉渊在殿前转过身子,垂袖而立,全身披着一层素淡的月华。他的容颜是冷漠的,声音也是冷漠的,始终没有改变分毫。“你错在哪里?”   齐昭容叩首:“一,掌管后宫时不得挟私报复,造谣生事。二,无论何时,必须理待理国公主。”   叶沉渊冷淡道:“还有呢?”   齐昭容以额触地,全身伏低,红唇咬了又咬,偏生不能遏制住指尖的轻颤。无声哽咽后,她稳了稳嗓音,清楚说道:“与殿下私下相处时,不可自称‘臣妾’,只能唤作殿下赠与的名字。”   齐昭容,齐见贤,于无人处,只能是太子面前的普通侍女,甚至连封称都不够资格。   这个秘密,她以柔弱身姿,怎么能扛得下去。   齐昭容跪伏不动,轻抬慧睫,看着眼前满地清霜,如同雾一般,遮住了她的眼睛。   原来,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叶沉渊转身走进暗沉沉的寝殿内,挥动衣袖,扑扑两声,在齐昭容面前阖上了门扇。   月华如水一般,倾泻下来,殿前的青玉琉璃瓦,在清霜下探出了影子,连着花枝斑斓的疏影,描摹出一幅无声璨然的画。画里有弱柳扶风,有鬓影蹒跚,有秋露点水,看着生动可爱,无奈没人垂怜。   齐昭容等了片刻,不见叶沉渊出来看一眼,哭泣着爬起身,从庭院小道走了回去。出了门廊,久侯在外的侍女迎上前,替她掖紧了斗篷,提着宫灯开道,引着她回到了昭和殿。   殿内置了火龙,室内气温如春。近身女侍取下她的斗篷,低低唤道:“娘娘,您怎么了。”   齐昭容饮了兰露漱口,淡淡道:“殿下这么聪明的人,已经知道我在暗地里玩了些伎俩。”   侍女震惊地说:“可是,您并没有做过什么!”   齐昭容淡淡一笑:“就李若水那脑袋,能看懂我的手段么?”她伸出芝兰般的手指,点了点侍女额角,道:“霜玉,你和她差不多,所以也看不出来。”   霜玉嘻嘻而笑,伺候她梳妆,将金翠花钿小心搁进描漆妆奁格中,回头拿上梳子。   齐昭容瞥了她一眼,道:“我唤你故意在李若水面前,说出她其实是质子的秘密,就是为了要她乱了方寸。倘若她不急着赶去正殿,质问殿下悔婚一事,依照殿下的性子,这桩婚姻还有成的可能。可是她一哭一闹,将事情吵大了,殿下心生厌恶,自然不会再提姻期。这样,殿下坐实此事,就能彻底杜绝李若水嫁进太子府的心思。”   霜玉执起牙梳,替齐昭容细细地梳理发丝,也高兴地笑了起来。齐昭容睇视铜镜里自己的容貌,轻轻抿起嘴。铅华褪尽,顾盼生姿,写尽了眉目中自带的婉转影子。   霜玉说道:“殿下既然知道了娘娘的手腕,却未责怪娘娘,可见殿下是非常宠爱娘娘呢。”   齐昭容绽开笑颜,镜内人也笑得开心。她想了想,轻松地睡了。   霜玉掩没殿内四角灯盏,轻轻地走了出去。      素月淡雅,无言注视中天夜景。   左迁细细吩咐了羽林卫事宜,穿过外殿正门,踏着白玉铺就的地砖,来到中庭宅院前。再朝前走,便是太子寝宫,此处与别处不同,设有诸多规矩。首先一条,寝宫改了祖制,舍弃九重玉阶筑基,未采用气吞八荒之势,而是将它安置在重檐庑殿之后,萧萧花木之中,以轻疏远间的景物缀饰出了低暖。   其二,殿内不掌灯,仅凭轩辕顶上吊坠的夜明珠玉攒盘取亮,角落里安放四柱光龛,用巾帷遮住,很少放开。当太子就寝后,殿内流泻一地微光,偏偏居后的御床暗影沉沉,石青帐幔拂洒散开,完全阻隔了柔和光辉渗透进来。   最后,寝宫内不设地暖,反从砖底传来凉沁。每次走进内殿,侍从们都会觉得清寒。而叶沉渊,就住在这样的一座冷宫里,看着西月沉窗,看着黑暗逐渐将他吞没。   左迁走进去时,叶沉渊照例伫立在殿中,未掌灯,披散着一身迷离之光。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镂刻宝架,多置锦盘,上面陈列着不可计数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饰,琳琅满目宝象祥瑞。没有月色的夜里,整面玉壁焕发着莹莹光彩,仿佛掀开了一袭华美的天幕,倾散出流离星辰来。   左迁对着这种华美的极致,屏息止步。   叶沉渊挥动衣袖,扇开金丝结,放下了一道厚重的帘幕,遮住了里面的流光溢彩。   左迁躬身说道:“羽林卫已动身赶赴北疆,星夜兼程,不出三日即可到达。”   叶沉渊不置可否,举步走向光龛,扇下遮掩物,看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塑形图。地图在东角光源后,占据了整个玉盘,大约丈二见方。里面有山川丘陵、河流湖泊、草原冰渊、黄沙古道,甚至能细致到长长窄窄的峡谷,物景齐全、巧夺天工,可见雕塑者的功力。   左迁睇视两眼,忍不住说道:“只有总管的巧手才能做出这样的九州八荒图。”   叶沉渊的目光落在一处,偏向北方,底部勾芡有绿褚苍三色,旁插一杆小旗,书写着“连城镇”三个蝇头小字。   左迁陪侍一旁,这才明白了,殿下的主意不在追杀谢一、聂无忧那么简单,他的眼光放在了更广阔的地方——连城镇外那片广袤的草地、河流、峡谷,适合屯兵养军,将华朝边防力量巩固得更加坚硬,将疆域版图拓展得更加宽敞。缩小的模型里,修谬用绿色标注草原,用褚色对应黄沙砾土,用白色灌溉江河,既然连城镇外三色俱全,相信那里是块天然宝地。   叶沉渊静立不语,左迁开口说道:“殿下如果要对关外用兵,必须小心一个地方。”   叶沉渊冷淡道:“天阶峡谷前的‘流沙原’?”   左迁恭声回答:“正是。”   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块沙漠。如果没有引路的人,那些变幻不停的沙粒会吞噬一切东西。而峡谷战,又少不了轻骑与箭卫,因此前华朝军队迟迟不能驱使到这里。非不愿,实不能也。   叶沉渊冷淡的一句话打消了左迁的忧虑。“我自有安排。”   左迁躬身告退前,督劝叶沉渊进膳。叶沉渊转身走向不泄一丝光亮的床帏,融入了黑暗中。左迁拍手招来守夜侍从,在帐幔外请了安,才转身离开寝宫。   来到殿门外,回首望去,殿宇矗立在淡月下,笼罩着一层清霜。花木扫檐,斑驳入景,却不能遣走影障,想必那宫内,亦是一地暗凉。 ☆、遗忘   左迁派出嫡系高手追杀谢一,五天后,一道黑色帘幕的马车秘密驶进太子府。车厢内有一口琉璃棺材,里面平躺着一名死去的箭卫,周围堆满了冰块。   由于是八百里加急快马,马车赶到汴陵时,尸身并未败坏腐化,伤口处凝结的霜雾也看得十分清楚。   叶沉渊一袭锦袍拾级而下,看了一眼棺椁,容貌如雪,面色不兴任何波澜。左迁抬头看了看他,心下又明白了:殿下早就能预料结果,偏生不阻拦总管劝谏的追杀令。   修谬躬身在尸身旁查了许久,见叶沉渊走出,忙施礼禀告。“这名箭卫胸口有伤,经脉先被掌风震断,再被射回来的羽箭杀死。等血液流干后,创口才迸出一些冰珠子。”   叶沉渊不置可否。   修谬深知他性格,接着说道:“如果杀他的人是谢一,那只能说明谢一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掌风中夹杂着寒冽的气息,让人避无可避。”   叶沉渊开口道:“十年前她就中了巨毒,这些寒雾就是毒散的征兆。”   不知怎的,修谬听后长吐一口气,面色放松了不少——想是毒散,又能活得多长久?   叶沉渊睥睨一眼,突然冷冷道:“她不容易死。”   修谬慢慢道:“殿下之意是——?”   叶沉渊站在台阶上,俯视低头侍立一旁的车夫,说道:“详细说来此人情况。”   车夫细细推敲,察觉“此人”便是卫队连夜搜查的谢一,连忙开口回道:“禀告殿下,谢一曾在边镇布庄落脚,再去了客栈投宿。晚上羽林卫失手,第二日清早她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可有异常情况?”   “有。她眼瞎了。”   叶沉渊长身而立,一动未动,倒是左迁忍不住呀了一声,仿似未曾料到这么厉害的对手,竟是个瞎子。   叶沉渊沉沉而问:“还有呢?”   车夫仔细回忆,面色上有些疑虑:“谢一每做一件事以前,都要站在原地等半天,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我们趁机偷袭她,她醒悟过来,反手将我们击落。”   左迁惊异道:“这是为何?”   叶沉渊冷冷道:“她睡了这么久,心窍难免有些混沌。”   左迁偷窥修谬,总算从大总管的脸色上读懂了太子殿的意思,谢一失忆了。   殿前骄阳正好,降下万千光泽,叶沉渊站在晕彩里,肤色几近透明。四处幽香,花影灿漫,合黎殿外的灵鸟婉转娇啼,点缀着空寂的殿宇。左迁察觉场地里变得幽静了,抬头看去,发觉叶沉渊的眼眸黑得沉静。他抬手作揖请示,才听到冷漠的一句:“传我谕令,卓王孙即刻进府觐见。”   左迁躬身领命而去。踏出殿门时,心里还止不住在想:传闻谢一是殿下劲敌,那么一个眼盲心盲的对手,到底是怎样逃过追杀的?   身后,又传来叶沉渊的指示,应当是着手布置的第二件事,交给了修谬。“总管宣我旨令,赐理国公主珍玩,命容娘好生安抚公主。”      一羽白鸽带着叶沉渊的暗谕飞回宁州驿馆,通译取下查阅,上书之意是:卓王孙御查北疆,着一切军政调度。他连忙做成邸报散了出去。   远在北疆的谢一,自然不知道汴陵发生的一切事。正如叶沉渊推断的那样,她已经眼盲心盲。聂无忧炸断冰川底层,摇晃的力道将她唤醒,血液里有股微温,牢牢护住了她的心脉,不至于在这十年内让她冻成一尊冰人。思绪渐渐聚集在一起,她的眼皮有千斤重,但出乎意料地是,她能听见所有声音。   近处,有两人喁喁细语,言辞夹杂不屑之情,应是一老一少。老者叫拿奴,少者是南翎国二皇子,正在躲避华朝的追杀……一滴水从冰岩上滑落,叮咚一声,砸在了金砖一样的地面。雪花在寒风中旋转,呼呼刮过,徒劳地撕裂天地锦帛……远处,一只白熊误入川中,厚厚的熊掌滑过雪原,嗤嗤溜远了,还像是一步一步踏在她心间……风吹过冰川罅隙,带来一丝小小的嗡鸣……   她努力抬起眼睛,很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聂公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为什么在她面前哀伤不已,甚至哭泣。但是她失败了。   震天的爆裂声响起,她被一股力道卷入河底,随波逐流,离得炼渊越来越远。地下水温将裹在她身上的冰椁溶解,河水拍打着她的脸,她的手,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还有痛楚。她的头脑如同盘古开天之前,混沌一片。眼睑上的冰消融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透过蔚蓝的海水,点点星碎的阳光播织在水面。   谢一并不知道她来到了内陆海延泽。四肢渐渐有了知觉后,她蓄力一跃,冲出了海面。长达十年的冰封雪裹,让她气息险些不济,差不多一头栽倒在海底。她背对光明,动了动手臂,这才能感觉血液似乎没有流动,凝滞内里,手臂依然比较梆硬。她攒起力,苦费一番心思,顺着水流推向划到海滨,爬上了沙滩。   有那么一瞬间,万物开明,光线强烈,红花绿树白沙蓝水直逼眼帘,七彩光晕拂落头顶,她渴求温暖,抬头看了一次。   上苍的恩赐啊,在那最后一眼,她的瞳仁记载了炽烈光芒、橙黄晕彩,然后才刹那归于黑暗。      谢一仰躺在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雪盲症效果,她已经看不见了。   四周声音如此清晰,海岸深处,有贝壳吞吐海水的动静;头顶上,一只蜜蜂嗡嗡飞过,钻进了丛林。   她想了又想,才弄明白,老天夺走她的记忆、她的眼睛,却给她留下了非凡的耳力。她爬起身,掏出口中一直含着的硬物,将它塞进腰间。触手温润滑腻,她捻了捻,察觉是块玉。袖里滑出一支短笛,她也一并收了。脚踝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敲打,发出脆响,她摸索过去,再次断定是枚箍环,只是不见质地。   如果除去全身湿漉漉的衣物,一玉一笛一环便是她所有了。   谢一站着想了想,等四肢回暖。扑面而来的海风带着温腥气,侧耳倾听,北方风涌剧烈,她顺着那个方向走了出去。每走一步,身上衣衫淌下冰渣子,在她耳里,放大成滴滴答答之声,如同天籁鸣奏。   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曾质问过自己。   片刻后,回想起炼渊里的人声,她大抵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叫谢一,是已灭的南翎国谢族人,曾爱上叶沉渊,不知缘故被他遗弃,被封在了冰川底。据悉,现在的叶沉渊权倾一时,那么十年前的她,到底为了什么甘心为他脱离世族,不顾众骂亲离的凄惨?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蹿进耳根,直达头顶,几乎迫使她跪了下去。她捧住头,踉踉跄跄,血液也在逐步回温,像是要沸腾。煎熬过一阵,她摸索到树下,盘膝调息。吐纳一刻,才能平息四肢百骸的痛楚。   有痛苦还是好的,她想,这样能证明她在活着,不是全身冰冷的行尸。然而“叶沉渊”三个字,她不敢再想了,怕引起遍体的烧灼感,稍微推断一下,她也知道这个名字是毒引,再执着念起,恐怕会吞掉她的命。   风吹过来,树叶刷刷响动,一只山鸟振翅飞向天外,鸣叫了一声。她听了倍觉有趣,也跟着叫了句,嗓子眼突然冒出粗粝的刮擦声,只打了个尖儿,她就赶紧闭上嘴。   原本只是以为眼失明,心混沌,没料到,咽喉也失去了润泽,不让她发出如百灵鸟一般的声音。   片刻后,眼盲心盲口哑的谢一支撑着站起,走出了延泽滨岸。前尘往事于她而言,已经不复存在,远似天外轻烟。    ☆、安魂   群山延绵,围住了延泽。官道横亘百里,连着峡谷。风从西北而来,呼荡吹过,夹杂铮铮交戈之声,谢一耳力敏锐,竟是捕捉到了十里外的动静。从海边走出已经两个时辰,她的功力逐渐回升,身体里也有了暖意。   惨烈叫声越过风尖之上,传向九霄云外。如果仔细倾听,她还能分辨出枪戟扎进肉身里的钝响、被杀之人的求饶、执戟者披挂的摩擦声。她提气纵奔,身体如一缕轻烟,树梢带风,沿着足底滑过,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就来到山谷前。   底下未死之人仍在呻吟:“大公子……您还好吗?”   谢一眼前有布帛系住眼睛,看不见任何景物,只能感受到大致轮廓。但她有心,潜伏在山谷上方时,听到了诸多对话。   下面人马分作两拨,得胜者是华朝骁骑卫,一月前,领太子叶沉渊命令赶赴北疆,将南翎国残余军力消灭干净。大公子,也就是南翎大皇子且战且走,护着二皇子简行之进了苦寒冰川,指望追兵不会跟进。骁骑卫果然不敢进川,围堵住大公子,以万人之力猛攻不足五百的南翎军,终于完胜,大公子不出意外惨死在铁蹄下,余部尽降,却被华朝人屠戮干净。   谢一赶来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留着最后一口气,问出最后一句话:大公子,您还好吗?   谢一怔站在山顶,风吹过她的衣襟,她感觉不到冷。骁骑卫纵马凯旋,听他们马蹄得得,颇为整齐,她便知自己一人之力战不过虎狼之师,下定决心,跟在山脊上走了一阵。   山谷里骁骑卫得胜撤军,虎踞马首的校尉开心笑道:“总算不辱太子使令!我们灭了南翎最后一支正规军,可以回家睡大觉了!”   身旁有人附和,声音显得散漫。“南翎国迟早要亡,断在我们骁骑手里,也不算冤枉!”   风滚进谷底,幽咽呼号,似乎在祭奠死去的士兵。谢一听得仔细,那些滚烫的身体逐渐冰凉了,搁在一起,撕裂了风声,奏出窸窣悲鸣。华朝人听不见,只是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却有一股悲凉。   谢一循着原路跑了回去,血液汩汩流动,遍体灼烧。她痛得嘶鸣一声,滚下了谷底。好在巨痛埋身,她还能照顾自己,勉力提气击出一掌,用冲撞气流将她翻转过来,飘到了地面上。她伸出手摸了摸,不出意料摸到一具尸体,已经冷冰。   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周围躺满了南翎人;即使风在哭,她也听得到亡魂们无声的呐喊:大公子,您还好吗?   他们却不知道,随着他们的长埋谷底,南翎国已经灭亡了。   谢一默念了一遍,牢牢抑制住心酸,深恐引起身体的不适。两次动嗔动念,险些危及自己,就算再混沌,她也能试出一件事——继眼、口、心之后,上苍抽离了她的七情六欲,迫使她不念悲喜,僵若泥人。   天黑了,山鸦呱呱叫着,野兔哧溜钻进洞里,沙砾飞卷起来,扑到谢一身上,她还在躬身拖动尸体,用薄弱的力气,为南翎最后一队冤灵聚起往生念,好生陪着他们散尽精魂。可能是因为看不见,她并不觉得害怕。拖一阵,歇一阵,头脑却逐渐清明,像是被水洗刷了一遍。   一、二、三、四……十……十五……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四百七十。   谢一爬在谷底,用手指触摸着他们的脸,轻念着数目。她模模糊糊记得南翎男儿下葬时,头必须朝着东方海面,祈求海神眷顾,造福他们的来世。于是她不厌其烦地弯下腰,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全部面东朝西安置好。触摸到每一个亡灵时,她仔细捻动他们的衣衫,终于在一具冰冷而又高大的身体上,发现了质地优良的缁衣。   谢一站起身,朝着这具尸身拜了两拜,默念道:大皇子,我谢开言不能护你,当尽绵薄之力,替你稳妥葬殓。若有来生,你去富贵,我入轮回,遭受千刀万剐之苦,方可让我再世为人,站在大皇子面前。   出神地站了一会,她才想起来,她叫谢开言,谢一只是她在越州谢族的排序名号。再凝神想了会,又记不起来其余的事情,心绪始终像乍泄的天光,若隐若现。   天似乎更暗了,周遭不闻其他声息,连喁喁小虫都停止了夜鸣。半空轰隆一声,劈下雷霆,大风突起,卷动树叶响颤。谢开言摸索到一株沙枣树下,抱膝坐在树底,对着山谷四百多具冰冷的身体。枣树摇晃着枝桠,哗啦啦地说着什么,她听了听,什么都记不清。   雨点敲打着土砾降了下来,一股股细流从她身边流过。她伸手按了按,察觉土壤饱饮雨水,变得稀松,甚至在缓缓推动斜方山坡。   谢开言摸出那柄短笛,试着放在唇边,奏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干涩尖短的乐声不成曲调,驰入雷鸣电闪,瞬间消散。她无知无觉地吹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能连成一种曲调。   大雨越来越烈,冲刷着她的脸庞,钻进衣衫,冰凉地蜿蜒。她回过神,听到笛子尾声,尝试着开口,暗哑地唱出几句: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魂归桑梓兮,无悲以恫。”   她捧头想了又想,不惜捶打头部,苦苦思索后,终于记起了这首曲子。十年之前,谢飞叔叔曾按古词谱曲,音调沉浑大气,名曰《安魂》。   轰隆巨响,苍穹惊泣,大地颤抖,悲声四起。山谷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来,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尸体。谢开言独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乐声悲怆,经久不去。      翌日天晴,万物开明。   谢开言循着人声来到边远小镇,耳朵里生动地流进许多声音,小鸟的叽叽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唤,牛犊子甩动着尾巴……这些,都告诉了她,此地是多么太平和宁静。   两道人影掠过她,走得远了,才敢窃窃私语:“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怜的……可是她怎么穿着宫廷里的衣服,看起来很名贵啊,难道是走散的嫔妃或公主?”   谢开言摸摸衣料,质地果然考究。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下去,势必引起整个小镇的人注意。几经周折打听到了最高档的布店位置,她凭着感觉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帮助。   布店老板拒绝收她的衣装,只捻着茶叶说,这种样式现在已经失传了,十年前皇宫的御衣坊曾经定制过,随着华朝的内乱,御衣坊的绣娘们死的死,逃的逃,藻绣重针的技巧就没流传下来。   谢开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愿意离开。   老板娘走过来,兴起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她俯身查看衣物上的绣饰,一股淡雅香气如同翩跹的蝶,向着谢开言扑下。谢开言心道:边陲小镇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难就是为了隐藏什么。   老板娘的声音像是清露,入耳动听。她说道:“这位姑娘,你的背幅绣图有个名目,叫做‘九凤曜日’,是以九彩丝线入针,反复两面纳底,再在内衬织上徽印做表记,这明显是宫廷里皇后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贵重了,我们小店不敢忤逆收下。”   谁那么大胆给她穿上了皇后的礼服?谢开言暗忖,无论是谁,此人也未免过于狂妄。   听到如此论断,正在捧着锦州窑产的紫砂壶饮茶的老板两眼一眯,顿时多打量了谢开言几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客依然脸色苍白,口语不便,黑发散成几缕披在锦帔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之人,倒像个披金挂彩的戏子。   他摆摆手,道:“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谢开言听老板娘独具慧眼,将衣衫说得头头是道,更加断定此人来历不凡。她转过脸,对着老板娘方向比划了下,老板娘还是在推脱:“姑娘你走吧,我们不敢做这桩买卖。”   无奈,谢开言只得运气于腹,鼓声说道:“夫人既然是宫里逃出来的绣娘,应当知道将衣服拆卸,光丝线就能卖到不少银子。”   布店厅堂开阔,太阳从琉璃瓦上撒落,点亮了方砖地面。谢开言刚用腹语说了第一句,好似锈刀刮了下厅面,发出一阵霍霍闷响。老板看不到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初闻钝音,震得手一松,摔碎了紫砂壶。   老板娘忙拉谢开言进了内堂,跺脚道:“唉哟我的好姑娘,算我怕了你了,你赶紧换了衣服,从我家后门走吧。”   谢开言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走,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她还是有意上门的。老板心疼他的紫砂壶,送了一套时下普通人家姑娘的穿着后,怎么也不肯多给银子了。他将一锭金子丢到谢开言裙边,气鼓鼓地说:“我那紫砂陶是从砂锤炼出来的陶,既不夺茶香又不熟汤气,用了十年!十年!光冲头水都能蕴出原汁原香,这么个宝贝,至少能值当一百两!”   谢开言听着怒吼在耳边,微侧了头,抿抿唇,再待“开口”。老板眼尖,连忙压住她的嘴,指尖一碰到她的皮肤,像是被烧灼了一般,马上收了手指,叫嚷道:“咦,你的身上怎么这样冷?”他转头对着老板娘喊:“双蝶,你来看下这姑娘!”   老板娘姓花,名双蝶,吩咐下人烧了澡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着谢开言进了屏风后,那谢开言还紧紧抓住衣袖边缘,面色之情有如溺水,苍白得难以描摹。花双蝶奇道:“哪有姑娘家不爱美的?你看我撒了这么多薰香花瓣,只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会香喷喷哩!”   谢开言待心中鼓跳之声渐缓,咬咬牙将礼服脱了,沉身坐进浴桶梳洗。花双蝶趁着撒花瓣时,瞧了瞧她的后背,不由得眼带怜惜。借口添水出了房门,花双蝶拉住老板站在天井里,叹气说:“那姑娘恐怕不是宫里人,她身上有紫色伤痕,多达三十多处,像是受了刑罚,瞧着就怪可怜。”   老板松口气,道:“不是宫里人就好,等会说点好话,早点把她打发走吧。”   耳力通达的谢开言坐在水里,摸了摸手臂。正如外间十丈远的老板娘所说,她的经络突起,有点发硬,想必血液流淌过时,将那些伤口冲成了紫色,就如同苍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带了如此多的伤,但总归和谢飞叔叔有关。   她逐步记起来的,也只有谢飞叔叔了,还有他的安魂曲。    ☆、求医   绣房里暖气氤氲,谢开言用手抚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镶边襦衫,踢踏着及地雪青罗裙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将一条银白丝绦缠在腰间,摸索半天,打了个死结。花双蝶带着一阵兰花香气走进,看到她整饬自己,噗嗤笑了出来。“谢姑娘,你这是抖地铃还是拧卷花呢?穿得那么严实干什么?再说了,腰结也不是这样系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拦住了花双蝶的动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纹络,细细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满了紫藤花。花双蝶讶然抬头,对着谢开言无法展示喜怒哀乐的脸,睫毛扑扇几下,怜悯之色渐渐地溢了出来。   她低叹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动你的衫子,也不动你的腰结。”   谢开言这才放开她的手腕。   花双蝶将谢开言牵到梳妆台前,执起了象牙梳。打开双鸾镜,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阵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来的沉檀水香,无言诉说着绣阁主人的宝气天光。谢开言静下心来,由着花双蝶替她梳妆。   牙梳从黑发中穿过,花双蝶柔和嗓音随之响起。“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她营营哼鸣着,似乎在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开言坐着没有动,倾听花双蝶的动人嗓音,感受着氤氲的香气。实际上,撇开她残存的记忆,整个少女时代能受到如此礼遇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静寂中,花双蝶缓缓地说:“这是我们百花谷的梳妆歌谣,每个女孩都会唱。谢姑娘,你听着耳熟吗?”   谢开言端坐不动,抬起手腕摇了摇。   花双蝶看着谢开言秋水明镜中的容颜,叹了口气。“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去过百花谷。因为你身上的伤痕,只能是通过我们百花谷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雾气剧毒无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会在皮肤上渗出紫藤一样的经络。我们谷里的人从来不敢踏入花瘴那里一步,没想到你进去过,还活了下来。”   谢开言像木头人一样静坐,外观无论悲喜。   花双蝶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谢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将头顶上的黑发盘成两朵碧丝垂髫髻后,花双蝶巧手一挽,梳理着其余的底发,将它们编成两条柳叶辫。“这种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牵动情绪时,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内力强压,寒气游走血脉,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   谢开言内心泛起波澜,这才明白了自己时不时阵痛的缘由,原来是十年前去过百花谷。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灿烂百花、皑皑雾气生得何种模样,但听花双蝶担忧的语声,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极深了。   果然,花双蝶颤巍巍开了口,说道:“谢姑娘的皮肤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积不散的残相,你……你得赶紧医治。”   谢开言抿紧唇,以腹语说道:“无妨。”   花双蝶叹息不止,素手轻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别在发辫上。谢开言起身,离开梳台,云裾微动,宛如踏雁沙。“等等!”花双蝶唤住了她,拉过她双手,用素丝飞快走线,将两幅淡色水缃袖罩缝在了她的袖口处,再镶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只露出苍白的指尖来。   “女孩在外面始终要端庄秀美,尤其像谢姑娘这样文静的人。”   花双蝶轻轻咬断丝线,瞧着谢开言安静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谢开言拢紧双手,以宽和袖罩盖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应该没法看到她的狰狞爬痕。她明白了花双蝶的苦心,朝着花双蝶躬身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天井里咿咿哑哑有人转动着轴轮汲水,暮霭漂浮在四周。谢开言依照先前别人的指示,找到了医庐跟前。边镇的天色降得早,大夫吃过晚饭,蹲在门前抽了一管水烟,老远看见她蒙着眼睛走过来,哐当两声,关闭了门户。谢开言侧耳倾听,旁边有两三竿竹子立在井边,哗啦啦摇动着脆响。她走过去盘膝坐下,从随身挂的布褡里摸出一块玉,捏在手心里把玩。白玉凉润,冰着皮肤,亦能平稳住一丝指尖传来的颤动。她默默克制着自己的寒冷与饥饿,守在医庐外一夜。   第二天清晨,欺生的大夫走出门,看见她披着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将她唤进了医庐。片刻后,求治无果,她放下化散的银子,走了出来。   花双蝶说的果然是对的,她的寒毒入骨已深,民间普通的大夫根本束手无策。所有的出路都指向了北疆边关外的天阶山,那里据说有道仙隐居,只要能上得山去,他一定能医治好你的疑难杂症。   谢开言朝着北方行进。无知无觉地走了一天,夜晚投宿在路边石头客栈内。老板见她孤身一人,欺她眼盲,将柴房外的单间租给了她。草草用过饭食,她走进房间休息,枕着草藿湿气,嗅着枯木味道,一时心绪飘得极远,像是在茫茫云海中浮沉。   后来,她索性放空了心灵,什么都不想。此时,各种细致的声音钻进耳朵,无需聚力搜捕,她都能听取十里之外。一阵木叶窸窣声沿着地面滑过,是夜行人的脚踝趟过草丛,惊碎了露珠。那些脚步声直接奔着她而来,像是一句句踏在她心上。   谢开言起身,从柴房内拎出一根槐树棍子,站在了四合院里。   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铺。秋夜的虫鸣断断续续,嘶哑了清凉的月色。她站着听了会蝈蝈叫,露水落在了肩膀上。扑的一响,遁了。她将棍子敲击在地面,咚咚咚,有似密集的鼓点。   一盏茶后,汴陵太子府派出的首支羽林卫才堪堪掠到柴房上,拉弓上弦,却突然看见院子里立着个人。天青色衣裙,秀丽的模样,眉眼低垂,仿似在听闻草灯虫鸣。   谢开言运气于腹,道:“才来三个人,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   粗哑声音乍降四周,箭卫微微一惊——临行前,太子府总管曾匆匆赶来传讯,将特制铁箭交付于他与副使两人,声称当竭尽全力诛杀“谢一”,但总管并未说过,谢一是何许厉害。这时,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地上敲击的谢开言突然动了。三名打头的箭卫根本没看见人影,就觉眼前雾气一飘,胸口已被击中。他们忍住呼叫,痛苦的短音却溢出嘴角。跟着后继扑上第二列羽林卫,攒射箭雨,谢开言跃上屋顶,如轻灵的云,如穿花的蝶,一一从队列中插过,那根灰漆漆的棍子无所不至,将他们的弓弦断得干净。   反复游斗一夜,待天明时,院落里只多了两具尸体。受伤的箭卫忍住痛,一旦跌下屋顶,即刻撤出院落,不留一丝来过的痕迹。   通体寒凉的谢开言忍不住擦了擦汗,用棍子戳了戳地上尸身,哑声腹语道:“喂!带走!莫脏了老板的院子!”   两名跑出院门的羽林卫回头看了看,双双对视一眼,慢慢走到尸身跟前。见谢开言无多余动作,才一鼓作气背上尸身,果断撤离。   谢开言听顾四周,辨明方向,走了数步,用手帕缠住手指,拔下门框上、井栏边的两枚铁箭。铁箭是由最先的三名箭卫射出,入耳声沉,和其余白翎羽箭有很大区别。她将箭矢转过来,闻了闻,闻到了一丝腥味。   淬了毒。   她用指尖触摸铁箭底部,感触到了一枚徽印,刻着篆字“御”。   竟是皇宫内的人。   这些羽林卫闷声猎杀,折断手脚也不呼喝,的确是行军作风。好在纪律严明的卫士做派也不小,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也不肯改变特制的弓箭。   谢开言走进屋子里调息打坐,心中一片清明。十年之前的往事她已悉数忘记,一旦破冰而出,追杀如影而至,声势之大,使其余宿客屏住呼吸,也不敢出门探望。能做到这种阵势这种能力的,恐怕只能与叶沉渊有关。   放眼天下,当今还有谁敢称“御”?帝制不兴,弱国臣服,只有一座宫殿屹立于东方,镶合日月之色,袖手乾坤阴阳——汴陵太子府。   她与叶沉渊的旧忿,倘若有机会,得好好清算。   谢开言弯腰,用手帕拾起两枚毒箭,走出院子,等在了厨房外。等天明大师傅升火烧水时,她想办法折断了箭头,小心收藏进布褡里,离开了客栈。   官道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树林。青山巍峨,群鸟振翅,她侧耳倾听,心知离天阶山已经不远了。一里外,飞云般流蹿衣衫震动声,她想了想,取下备置的长弓,手持羽箭,站在了林外。   以她所见,叶沉渊应该是个厉害的对手,自她一路行来,竟然能推断出她的去向——换衣、借宿、求医等诸多事情,他都能猜测到,仿佛历历亲见一般。   “叶沉渊”三字一当浮现脑中,她的气息翻滚而来,如同晚潮生寒。她连忙镇住心神,默默吐纳,缓解痛楚。   来袭者果然知道她的去向,径直朝着树林这方扑来。手上白刃寒光闪闪,掠动草叶飞卷。她一听,情知这批杀手强于昨晚箭卫,当即沉身拉弓,化耳为目,射出了第一箭。白羽带着流光飞过,铮弦之声不绝,扑在前面的黑衣卫急避,那箭矢却也刁钻,明明闪亮耀眼,看似飞向右肋,划过一道银弧。等他拧身一闪,左肩仍然受了箭矢刮掴,留下一行炙热的血痕。他咬牙疾扑,身后却传来沉闷的身体倒地声。   他不敢回头。因为出汴陵时,左迁公子曾警告说,此次围捕的对手擅长飞矢,取敌人首级于数里之外,倘若不能抓捕,立即戗杀。但他从来没有想到,对手竟是谢族人。刚才草创一箭,却能做到一箭两伤,很像是失传十年之久的招式“飞火流星”。   他只能招呼余部猱身欺上。此战的结果惨烈,他也赔上了性命,临死前,他睁大了眼睛,很想看清楚对手起箭的姿势,无奈人影幢幢,尽数淹没在天青色的招式下,片刻后,树林里只剩下一个人站着,在微微喘气。    ☆、天阶   天阶山号称九州第一山,实至名归。重峦叠嶂,突峰兀石,无处可以攀越。远观不见峰尖,近看黛色深沉,甚至有鸟儿绕行,扑棱着翅膀撞在了山脊里。   谢开言目不能视,口不能求,只能凭借双手。风掠过,惊动松涛,她仔细听了听,从群山响壑的密集处入脚,踏上了寻求天梯的第一步。   攀山的过程极为辛苦,她的身子单薄,曾被大风吹下来两次。松针如刺,扎得后背生疼,她摸了摸,扫走尖叶,继续不屈不挠地爬了上去。旁边的枝叶散发出清藿气,松鼠吱吱叫着,蓬松的尾巴擦过手背。她伸手去抓,连追带赶,一脚踏空,险些坠入深涧。想是在危急时分,她爆发全身力气,朝上攀升,竟然能轻飘飘地掠过几丈。   谢开言暗喜,试着提气,合力一扑,真的发觉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能够御风而行。她摸摸手臂,察觉皮肤没那么冷了,才敢相信自己内力完全回升,甚至是比以前更强。   两个时辰后,她爬上了天阶山山顶,手指鲜血淋漓,发辫粘在脸庞,散着热气。她看不到衣衫破损的情况,勉力整理了襦衣与罗裙,立在悬崖旁,侧耳倾听。   叮的一声,下面传来棋子敲击在石盘上的回音,清脆果决。低坳处似乎无风,吹不动小小棋子的周身。一股清幽粉香气淡淡袭来,飘渺孤落,如水上一点惊鸿。谢开言心道,好一个神仙去处。   下棋者不看她,亦不问讯。她朝声音处躬身施礼,以腹语说道:“晚辈谢开言求见天劫子。”   天劫子便是天阶山的主人,传说中的世外道仙,谪居世间长达百年之久,是以沾染了一些凡夫俗子的脾气,比如倨傲与挑剔。   谢开言久不闻回声,拾起脚边石子,袖手一弹,精准地朝着香气来源处扑去。窸窸窣窣花叶飘落,撒了棋者一身。他弹跳起来,嚷道:“好邪气的娃娃!敢拂了老朽的棋局!”   谢开言听他声音苍越,激起腹中真气回荡,便知找对了人,态度愈加谦恭。   天劫子甩甩袖子,道:“免礼免礼,老朽不吃这一套!”   谢开言直起腰身静立。   天劫子道:“娃娃双手沾血,可是杀过人?”   谢开言摇头。   天劫子再哼:“就算上得了天阶山,老朽也决不医治屠子。”   谢开言不语,他冷冷道:“娃娃身上有戾气,看着不讨喜。”   谢开言只得垂下手,让鲜血顺着指尖滴下,运气于胸,道:“晚辈曾在路中遇过两次暗杀,但并未有意伤人性命。唯独使了两次‘移花接木’,也是缓解对方攻势,未料对手功力浅薄,使刀剑箭矢失去准头,扎进了同伴的身体里。是以前辈看到的鲜血与杀气,真的不是晚辈存心积存,实是无奈之举。”   其实这种说辞只能听信一半,她出手时,因围堵杀手过多,她也尽朝密集处散掌,掌风里自带寒雾,击在人身,痛上半晌,少不得有熬不过去的人。但是每次猎杀开始之时,她一定要对准首领发动伏击,有效遏制队列的气势,所以说,箭卫中的铁箭手、黑衣卫中的队长,都成了这种领罪羊,死的也是他们。   至于天劫子信不信,还得取决于谢开言的面相。   长期冰封雪裹,她的血液冷得发寒,伤痕透出紫色。两颊雪清,僵硬如铁,偶尔想笑一笑表示亲善,无奈嘴角牵动半天,肌肤却不听使唤。数次下来,她接受了这种缺陷,只能抿住嘴,以尖瘦的下巴苍白的半脸,展现了她的温文可欺。   天劫子静默半晌,突然道:“娃娃走近点,让老朽好好瞧瞧。”谢开言依言走近,他看了会,才开口说道:“原来是你。”   谢开言忙运气,好奇问道:“前辈可是认识晚辈?”   “十年前老朽曾见过你。”   “在哪里?”   天劫子沉寂一刻,突然甩了袖子,冷冷一哼:“那些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言语之中,多有不屑。谢开言碰了个软钉子,抬袖摸摸脸庞,坐了下来,刚好处在棋盘对首。   石桌石凳冰凉刺骨,她也感觉不到,正在用手指摸索棋子走向,耳边传来天劫子不耐的声音:“女娃娃别乱摸,再打乱棋局,老朽砍掉你的手。”   谢开言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在棋路里绕来绕去,罔顾主人责难。啪的一声,天劫子挥开她的手腕,最终说了实话:“这是一局‘残珍’,古棋谱才有记载。每逢半年,卓王孙上山布置棋局,待老朽破解。老朽虚度百年光阴,棋友换了三代,没碰到像他这么厉害的。这局棋让老朽参研五月还得不到一丝破绽……”说着,他站起身,摇着头走向石屋内,独自撇下了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山顶的客人。   谢开言敛袖而坐,夜风掠过衣襟,扑撒几朵花瓣,幽幽淡淡,仿似开启了湖光春|色。她只觉鼻腔生津,面颊和暖,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凳上,等待着拂晓天开。   第二日,天劫子走出屋,对她说道:“娃娃好耐性。”却不知,她蒙着眼睛,已经神游太虚,将心中万境历练了一遍。可能是她的安静对上了天劫子的脾性,他话不多说,取来药杵药罐,鼓捣一刻,替她敷上了清凉药膏。   两天后,谢开言双目重见光明,看清了所处光景。天劫子安置了一方棋桌在山坳,点缀一株孤杏,疏落显出风情。山坳背风,面临深渊,右手开凿一条浅显石道,仅能踏脚,延伸至山顶。山顶一侧有巨石拥簇,另一侧青松扫檐,夹着中间的角耳石房,倒也落得齐整。不远处两座石屋与耳房遥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   天劫子催促谢开言下山,谢开言却坐在石桌旁,对着残珍棋局凝思苦想。如果微风卷下花瓣,她还会抬头望着秀颀的杏花树,面色带了些恍惚。   天劫子终于好奇地问:“小娃娃怎么了?”   山坳孤植一株十年老杏,肌细骨冰,团雪映红,妖娆自生,澹然漠漠。它的枝桠伸出崖外,迎风扶摇,轻撒一袖粉薄。花瓣缤纷如雨,点点卸在谢开言发间、肩头、怀中,宛若点染了春意。   谢开言以指蘸水,在桌面书写:“杏花春雨,年华老去——这种场景我以前见过。”   天劫子挑着白眉毛问:“在哪里?”   谢开言摇头,以示不记得了,摸了摸特制玉石刻成的棋子,手心里感到凉爽。她掏出一直把玩的玉佩,两相比对,赫然发现质地竟是不差多少。天劫子也看出了蹊跷,凑过来说:“娃娃福气不小哇,有这么一块能解百毒的‘寒蝉玉’。老头子的棋子就是你这玉的边角废料磨成的,也能做到落音沉稳,敲声清脆,你想想,从胚心琢出的寒玉,该是有多大好处啊?”   谢开言不禁多瞧了玉佩两眼。天劫子伸手过来拿,她连忙收好了,引得他伸长脖子看半天,哼了句:“小气!”   玉佩是千古宝玉,含在口中可解百毒。那么自冰棺中带出的短笛与金环呢?谢开言心念一动,不禁对其余两物多有眷顾。刚从袖口取出短笛,天劫子卷过白袖,一阵风地刮走了她的东西。过了一会,叮当一声,他完壁归还,吹着胡子说道:“我还以为丫头随身所带的东西都是宝物,没想到这个只是凡品。”谢开言执起短笛看了看,察觉不假,随手又收了进去。   脚踝处的金环决计不能拿出来了,她暗想。好在用布帛缠住,走动之时,不会发出声音。   天劫子坐在对首仍在追问:“还有什么吗?”   谢开言摇头。   天劫子拍拍石桌,道:“怎么这样小气!”   谢开言沉默面容对着他。他又说:“谁给了你寒玉?替老头子也去求得一块如何?”   寒蝉玉温润美泽,属世之珍品。每次握在手心,一脉凉沁蔓延进血液,像是贫瘠田园偶遇甘霖。谢开言执有掌中玉,无异于黑暗里有了光明,越琢,越是遂意。她也曾想过,送她雪藏冰川的人替她换了衣装,塞进这块玉,但是,她能继续想下去吗?   往事模糊如云烟,当断即断。   谢开言沉心想了想,以指书写道:“晚辈心中时常混沌一片,大多记不清以前的事情。晚辈此次上山,希求前辈能解晚辈苦痛,化去晚辈身上所中之毒。至于寒蝉玉,本就是晚辈进奉给前辈的礼物。”   书写完,她从布褡里摸出平时备好的锦盒,将光泽鲜润的寒蝉玉摆正,双手递交给天劫子。   天劫子爱物成痴,也不推却,一手接过塞入袖囊,再瞪着眼睛问:“小娃娃有什么苦痛?中了什么毒?”   谢开言连忙细致讲述了心痛之由,无论悲、喜、嗔、怨,每当牵起情绪变化时,全身上下如置火炉,血脉游走全身,遍生疼痛,但过了一会,一股阴寒气息涌上,抵制了烈焰,将她再次放进冰窟历练一遍。两重折磨下,她的神智几乎消散干净。   天劫子拈着胡须沉吟:“娃娃这种病,老头子也不是第一次听说。按照往例,你这是身兼烈息寒瘴两重侵袭,似乎是地僻荒远的‘沙毒’与‘桃花障’。”   谢开言抬起眼睛,墨玉瞳仁焕发流离光彩。听名目,已和花双蝶的告诫一致,这座天阶山,她当真来对了。    ☆、石窟   天劫子收了谢开言大礼,言谈之中已有缓和,谢开言小住山顶数日,负责庭前洒扫、饭食果蔬杂事,举止极为乖巧。一老一少不觉成为忘年交,摒弃了众多繁文缛节,直接以姓名称呼。天劫子唤谢开言滴血蒸脉,细致分析毒素病理,推断出她必然经过两个地方:肃州的荒漠和云州的百花谷。   那是现今华朝两个边远的州府,地处荒凉,山石杂乱。谢开言侧目回想,依稀记得荒漠广垠,一轮红日直挂天边,烧得沙砾快起了火。似乎有十九名谢族少年与她一起,投身于茫茫荒漠,每日火烤风吹,历练生死。那些单薄的影子化成风,飘散在雾霭沉沉的百花之中,她沿着白色溪流、桃红花瓣溯水而上,太阳浮动的光彩下,似乎又立着个影子,对她伸出手,牵引着她,唤她再走一步,便能来到他身边……   那人长相异常俊美,着月华素袍,不笑,眉眼的冷漠如同梅探寒枝,临冬一绽,顿时夺走天地颜色。   “叶沉渊……”   谢开言记起了这个名字,痛苦地嘶鸣一声,抱头倒在了石炕上。抽搐发作得突然,仿佛天降圣旨注入血脉中,她毫无征兆地开始痉挛。苍白的身体弯曲成一柄弓弦,牙关咯咯作响,紧绷着抖在一起,石头床面厮磨出杂乱痕迹。   天劫子呆了呆,连忙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自戕。他急忙点了她的卤门、头维两穴,替她号脉。她动弹不得,痛苦与颤抖袭向四肢百骸,她兀自流着汗,滴滴答答,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天劫子拍了拍她的头发,轻叹:“难为你了。我这就去配药。”说罢,塞粒清香药丸入她嘴里,阖上她的眼帘。   谢开言的痛楚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她试着张了张口,发觉能说出便利的声音:“大师……这是什么……真好吃……”   天劫子嘿嘿一笑,拂袖而去。   谢开言沉睡两个时辰,松风越窗,呼呼轻响,小屋背凉,她翻了个身,清醒过来。暮色笼罩,山猿凄叫,天鸟低鸣,声声入耳,仿佛近在眼前。咕咕咕,不知是哪只草虫在石缝里低吟,如同召唤着游子归去。她听了一阵,忍不住也咕咕地叫着,声音却变得嘶哑。   哦,天劫子的清香药丸只能让她开声一时,药效散了,她又变成了言语不便的木头人。   谢开言弛然而卧,沉淀心神,于细微处抓到一股游风,听风穿过藤蔓,疏忽一下,尖利地传来回响。   若在寻常,即使是内力深厚的名宿也察觉不到异样;但在此时,历经雪川磨练的谢开言广开耳目之识,闻音一遍,便知底下动静深浅、罅隙走向。   她掀开毛毡,从石窗处跳了出去。   石屋独立绝壁前,倒生藤萝,密密麻麻,有如天女织梭。谢开言吐纳气息,见无凝滞,抓住一枚长藤,轻巧地荡开,如此连绵不绝,将自己送到一方刀切似的石壁下。   石壁长满青苔绿藤,滑腻不能触手。一块岩石突出生长,如同鹰翅,遮住了上面的月色天光。夜风每次掠过,藤萝哗哗响动,像是水流被吸入了漩涡。谢开言以绝巧功力吸附在壁石上,伸手拨开藤条,果然看见了浑然一体的山崖里张着一个洞口。她轻轻跃进去,闭上眼睛,只用耳力倾听。   四处一片沉寂,无风无声息。小小洞府一丈见方,零落堆放着土坷山石,年久僵化。偶有木叶被风卷进,铺散在地面,像是榆钱撒满了乱坟岗。洞口的那块巨石撑起防护,遮蔽了雨水风沙,这方石窟就成了尘世遗留的墓冢。   谢开言站在洞口朝下观望。天阶山之高,此时有了极大呈现。她所处的洞穴悬在半腰,下面深不见底,浮起阵阵飘渺雾气。青黑色的藤蔓随风摆荡,似纤长的发,一点点打散、梳妆,落在了姿容阴妩的侍女脚踝。她抓起石块投掷下去,长久,才传来咚的轻响,而这种动静,只有她才能听得到。   夜越来越黑,雾气漂浮不去,山风嘶吼着层峦叠嶂,半晌,喧嚣起另一种声音。   谢开言回过神,抓住藤蔓朝外一跃,如灵巧的猿。无法说出此刻的畅快,她只觉群山在脚下跑过,耳朵里都是呼呼风声。荡胸而生的虽不是浮云,但清雾悠远,渗落整个峡谷,将天阶山脚罩得苍茫。   她松开手中的攀援岩石,大胆朝悬崖下跳去。饶是这样灵巧的身体,被浮雾夜风托起,也似落叶翻转。苦费一番功夫站稳脚跟,她抬头去看,巍然山崖巨人般压近,根本望不到天际。   诗书有云,高谷为岸,深谷为陵,此话不假。平日里,谢开言在倒挂的山松野藿上跳跃腾挪,习仿猿猴游玩,只是以为天阶山高,高不可测,险不可攀,才有了这般名目。如今沿着谷底左右奔跑,跑出一身汗都见不到头,她才明白,天阶之阶,是层层叠加的台阶,呈东西走向,覆压三百余里。   山顶到峡谷不可估测,峡谷之多同样不可估测。   谢开言飞掠过一道葫芦口峡谷,仔细倾听,纵身爬升,翻越了一座小山头。山谷那边是个万人坑,白骨嶙峋,长满了青苔,风从骷髅眼洞里吹过,鼓着嗤啦嗤啦的笛声。她低下腰,摸摸白骨,骨质坚硬,赫然风化成石头。   她查看一刻,见无异样,又徒手攀援山石,向着天阶主峰飞跃。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她能听到天劫子呼唤她的声音,心里一动,悄悄沿着松枝斜干爬去。   “小丫头跑哪里去了?老头子的晚饭还没吃呢!”   天劫子站在谢开言起居的石屋内呼喝,凉透的风卷起他气呼呼的白发。窗外白影儿一闪,一匹布缎似的黑发倒垂下来,缀着一张苍白的脸,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将他吓了一大跳。   谢开言倒挂在松枝上晃荡,口不能言,只能两臂招展。月亮从她脸庞后渗落,镀上一层绒边。天劫子见她冰冷安静的容颜,犹带着孩童的天真,不禁叹口气,好生唤着她下来。一当她站稳,天劫子就跳了起来,拿着蒲扇扑扑扑打着她的头顶,边打边叫:“好好一个小丫头,生得像猴子一样!哪有姑娘家在悬崖外荡秋千、挖藤果的?就你这丫头闲不过,天天荡来荡去,把老头子的山窝当林子耍。你说你,你说你,啊?还想犟嘴?”   谢开言抱头逃窜,跑进几丈远的石窠里,烧了一瓦罐菌菇汤回来。红果、绿汁、灰菇飘荡在木碗里,配上白色瓷盏,颜色煞是可观。但喝到嘴里,味道就不是那么鲜美了,只有一股淡而酸的味道。天劫子一边喝一边叹气,谢开言静静看着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面饼,用手拍了拍边缘的灰草,就着汤水吃了起来。   天劫子的眼睛快直了,道:“哪里来的?”   谢开言比划半天,都没让他弄明白。   天劫子叹气,压下她的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吃吧,就当老头子没问。”   谢开言吃掉整张饼子,喝了一大碗汤,擦净嘴,紧紧地望着天劫子。   天劫子问:“丫头你怎么了?”   这次,谢开言用竹筷蘸水,快速在木案上写道:“天阶山下有个万人坑。”   她提起问题的由头,期望天劫子解释下去,天劫子当然懂。他拿起蒲扇轻拍手掌,说道:“你也好生顽皮,竟然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再央求,他思索片刻,当即说了:“一百年前,那里是处古战场,据说死了万数人。那一仗打得惨烈,血流成河,厮杀声传遍山野。后来山崩,掩埋了尸骸,每逢月阴天气,隐隐传来人马的嘶鸣,像是在回放着百年前的历史。”   谢开言心下称奇,并未说出偶遇石窟的事情。   第二日,谢开言站在山崖前看着荡胸层云,呼吸吐纳一刻。每日观赏壮丽景象,令她心生开阔之情。底下飞鸟掠翅闪过,乘风惬意飞翔,她看了十分羡慕。然而天劫子有令,不准她这个食客再四处游荡,她只能静静地观摩,不能跃下谷底。   片刻后,她拿着改良的弓箭,对准树丛藤蔓处激射。嗤的一声,巴掌大的蒲叶穿透一个洞,她拉动细小丝线,将羽箭扯了回来。如此射了一个时辰,采完药引的天劫子坐着滑轮木框上山来,看见他整辟的一方小小药草园枝零叶落,茎苗全部被削断,气得怒吼一声,将峰巅的松鼠全部吓跑了。   “小丫头!你给我出来!”   天劫子口中的小丫头其实并不小了,身材也为高挑,不过她皮肤苍白,经过雪藏后年纪显轻,在百岁老人面前,也的确只能算是小姑娘。   谢开言听得分明,忙背起弓箭,攀援上藤蔓,荡到了对崖。天劫子学术高超、医术无双,偏生拳脚功夫一般,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能顿足长叹。   谢开言打了一只野獾,将它剔除毛皮,开膛剖肚,清洗干净,做了一道味道甜美的汤食,才能安抚住天劫子的怒气。野獾本身肉厚味鲜,也不需要多加作料,剩下的毛皮油脂亦是大有用途。食罢,天劫子拿出一只木制的孔明锁,递给谢开言,道:“以后玩这个,养下性子。”   孔明锁方方正正,既包涵八卦玄学之术,又有变幻无穷之乐,由上好黄杨木雕制,拿在手上即能讨人欢心。谢开言接过,抽下木条,摆弄着严密的缝隙。天劫子心下甚慰,步出石屋,谁料谢开言已经赶上,将拼装好的十二连环交给他看。   “这么快?”天劫子奇道,“又没事情做了?”   谢开言点头。   天劫子看看尸骨未寒的药圃,吹着胡子问:“你就不能安分下吗?”   谢开言摇摇头,脸色颇为无奈,仿似为着简朴而枯燥的生活惋惜。   天劫子瞪起眼睛:“那你想怎样?”   这下,谢开言运气于胸,利索说道:“听闻大师有处藏书阁,晚辈想见识一下,开眼界,启发混沌心识。”    ☆、族长   天劫子百岁高龄,所藏书籍实属珍宝,帛面干燥无渍,字体如云流畅。就是那一捆捆竹简,也保持着烤过的青瓷色。谢开言踏进地下书室,迎面而来一股古朴松香,满壁的辉煌令她屏气静声,垂眸站在了桌案后。   待细细聆听天劫子的护书告诫后,她才洗手焚香,虔诚地翻阅古籍。   天劫子见她面色恭谦,替她滞留了琉璃灯盏,当先离开石室,放下了门户。   石室上方凿开通风孔,插入竹节,逢雨水,必定滴滴答答作响。石龛四壁置放香木,驱虫熏兰,指间便跳跃着一种书香。谢开言孜孜不倦地学习,每读一册,于胸中回顾一遍,不知不觉中,她的头脑如同破开了混沌,乍泻出一丝天光。   这些精利小篆、端正楷书,一个个跳跃起来,连成一幅画卷。画里,描金朱漆坊门大开,笔直的青石街道呈现在眼前,她骑着白马,一阵风地越过石阶、对楹,飞驰在悠长沉霭的巷子里。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众多稠色深衣的身影从楼阁里走出,在阑干上悬起了玉兰灯盏,一户接着一户,似是拉开了夜的帷幕,点燃了通往天阶的眼睛。她的白马朝前飞奔,宛如游龙,一刻不停息。马蹄敲击在方砖上,也是一种急雨般的讯号,谢族的姑娘婶娘们全部放下手中事,素腕执灯,红袖妆照,笑盈盈地看着她远去。   整个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荣,不解箭、不下马,由着众人簇拥着她,任她带走光明飞驰。谢一的名称,生来就是族长的预接号令,她们唤她大小姐,族内弟子唤她大师姐,尽管她年纪最小,不过十六岁。但是,一旦预置令下,她的地位就不能更改,除去刑律堂的谢飞叔叔,无论何人,必须敬她三分。   那时的她,如同初生的白虎,乳声令同林震惶。她的肩上,担负着谢族五万子弟的教驯。从街坊外跑到乌衣台,她数过,以横列五排对应谢族五堂,铺垫了整整五万块玉石方砖,右角上镌刻了整整五万个名字,笃笃的马蹄踏在上面,告诉她,每一个名字都是她的责任。   路的尽头通向巍峨宫殿,阶前第一块是金砖,四岁时,谢飞叔叔牵着她的手,亲自替她刻上了“谢开言”三字,并告诉她,日后族内兴兵操练,她必须站在这里,属于她的位置上,带领身后的子弟勇敢向前,成为南翎国坚不可摧的屏障。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谢飞叔叔带着她,走向特设的石室。那里,也有满壁的书香、满袖的兰熏,灯烛照耀着一道小小的影子,数十年如一日。   影子慢慢长大,无论生病损伤,她都必须读书、学礼、骑马、习箭,甚至是接受高深的丹青音律教识。她能背下诗书礼经,辨析繁复难测的天文星象,熟习马仗阵法,说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却没法梳理好自己的发丝,穿整齐一套衣装。   因为那些,谢飞叔叔说过,身为预备族长的她并不需要。   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几乎奄奄一息,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谢飞叔叔日以继夜地照顾她,唤着她的名字,将她从司命手里拉回意识。他用更加严厉的管教训斥她,不准她生出死逃之心。   休病中,她看着窗外的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走,转到树后,突然走出一个精美绝伦的小姑娘。   她真的吃了一惊,那个小姑娘告诉她,她叫阿照,由金丝雀所化,特地来照顾大小姐起居。   从此,白马身后总是跟着一个身影,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她,一边喊着:“谢一谢一,你跑慢点。”她越跑越快,阿照摔跤了,头破血流。她纵马回来,阿照突然跃上马背,抱紧她的腰,呵呵笑着说:“我抓到你了,你是我的。”   秀气的脸蛋,玫瑰色的嘴唇,湛黑的眼珠动一动,倾洒出一片流离光彩。这就是存贮在谢开言记忆中阿照的影像,干净灵秀,像是青天外飞来的灵鸟。   可是如今,这只美丽的金丝雀已经飞出金粉世家,坠入了寻常百姓中。   谢开言不知道阿照去了哪里,长达十年的冰封生涯,雪藏了她的所有记忆。   细缕风声从竹节灌入,嗤地一响,引得灯盏跳了跳。   谢开言回过眼神,轻叹一声:“阿照……”半晌又说不出什么。南翎已亡,谢族覆灭,她记不住霜华般岁月所发生的,老天强压住她悲喜,让她成了活死人。   谢开言静坐半晌,克制内心苦痛,翻阅医典,对着自己所中症状琢磨。典籍由古代流传下来,记载颇丰,列述诸多症状,对沙毒及桃花障也有详解。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冲,洗内髓破天心,炙热聚顶,灭六魄三生。”   “桃花障为情毒,戒嗔戒念。一层破孤闷,肤冷;二层断肠根,骨清;三层泯神智,血凝。此为大忌。”   亲眼看见毒病入骨之深,谢开言默忍半晌,才查找处方。医典上未交付沙毒解药,只设置一法,谓之热蒸。就是将中毒者放置于笼龛,倒入药汤,以沸水蒸荡,开气孔引毒血,血质变清才可。   桃花障由气瘴所入,性阴寒,亦谓之寒毒。采红景天、雪莲、杜仲等珍贵药材做引,融特制乌珠水成药,汤炼七七四十九天,得一粒丸药,唤作“嗔念”。即是戒嗔戒念。   “七七四十九天……文火不熄……”   谢开言默念,瞳仁明光凉了半截。   如此珍贵的解药,先不说药引难配,还需要人工煎沸,聚齐这些条件当真难之又难。   莫非老天真的要亡她?谢开言细细思量,可转念一想,她不能服从这样的安排。命虽有天定,但她要翻转,否则愧对两世为人。   在少时学习,她读史,阿照陪侍一旁,读诗。阿照笑话她不似女儿,心肝不比千江水,来不得半点钟灵毓秀。她将古籍翻开,侧目说道:“越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使吴国百宫为沼泽。这难道不是英雄之举吗?”   小小的她尚且懂得含冤负屈的重责,十年之后的她怎么可能不理解,命运究竟掌握在谁手中。      风入襟,谢开言苦读数日,不觉腹饿,唯当冷风雨露为伴,坦然安坐。这天,清露滴响,阴雨缠绵,天劫子叩门问讯,见无异样,下山配药离去。   谢开言走至山崖,腾空翻跃,习仿黄鸟打了一套拳。舒展开筋骨,她挽藤一荡,采集野果充食。树前雨水冲刷她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角,发根处隐隐带有一块兰青色印记。她不觉痒痛,不习梳妆,自然不知自身变故。看到天劫子不在山顶,她连忙抓住药铲,将藤蔓缠在腰间,徐步荡下,花费一些时间来到山腰处的那方绝壁石窟。   洞窟内一切如故,土壤泡水,变得松软了些,呈灰褐色。她执起药铲敲击四壁,并未发现任何离奇之处,当然,洞内藏宝的那些传说也成了奢望。   谢开言顺好额前发丝,察觉四肢起热,忙吐纳调息,放松心神。就在她灵台渐开之时,突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叮咚一响,像是钟乳石滴下一粒雨露那般轻微。   山是飞岩,本应浑然一体,却在雨水侵蚀下洞开一方石窟。石壁坚硬,本无中空,却在静寂处传来水声回响。谢开言觉得自然造化太过神奇,忙扑□子,竖耳倾听。   又是叮咚一声脆响,她没听错。   她找了找石窟地面松软处,两手握铲,使力挖掘。那泥土不知有几尺厚,直挖得她浑身燥热,差一点又要引得烈息游走血脉。药铲挖断了,她折断几根树枝挖掘,不屈不挠地,终于被她挖到了一个漏斗形的地洞。   谢开言运气于掌,猛地击向洞口。沙石土壤飞起,扑了她满脸,她跳到石窟外,接雨水擦洗干净,再继续用力震裂地洞。反复二十次后,地面豁然裂开,露出一道虚空的洞穴,黑魆魆地透不出光。   她翻转罗裙,将内里亵裤撕下裤腿,缠在松枝上。想了想,怕火把不够,她只得咬牙扯开袖罩,涂了防冻止裂的獾油,再裹上一层。准备妥当,她晃开火折子,点燃火把,小心沿着洞口爬下。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游走几尺后,她将火把插在上方,跃下洞底。洞穴幽深,黑而潮湿,在暗影里张开口,如同一个怪物。借着光亮走了两步,突然从前方传来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在问:“姑娘,你是谢族人吗?”    ☆、回忆   洞底形如三丈见方的古井,四壁生满青苔,杂乱岩石堆砌过来,挂着十丈高的斑驳水迹。叮咚一声,从钟乳石尖滴下一粒细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面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烟灰与盐笋,像是银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积成半尊雕塑。湿濡濡的水渍如菌花散开,侵蚀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鳞。   “姑娘,你走近点。”那道声音就是从化石堆里发出,又说了一句。   谢开言借着微光,看清了前面的景况:一张枯槁的脸长在钟乳化石里,睁着两粒银黑色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这怎么可能?谢开言听闻一切,心底浮现起第一个想法。   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竟然风化成半尊泥塑,在这么静寂的洞底,在这么艰苦的地方!   谢开言环顾四周,眼底带着一丝震撼。听到老者在唤,她连忙走到两米开外的距离,盘膝在他面前坐下。洞顶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开在塑像的脸里——倘若那还能称之为脸颊的话——老者伸出一截细利的舌头,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谢开言观察到,老者为了汲水,将舌头拉伸成黑红的软鞭,如同蛇吻一般灵活。然而,他的手、脚、脸、舌都异化于常人,可见活得分外艰辛。   谢开言目视苍老的脸,运气鼓声,用腹语说道:“前辈是何人?”   老者后背紧贴在湿润的石壁上,赫然与洞穴生成一体。一截枯败的银臂慢慢抬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桠。他努力伸出手指,无奈只是动了动,根本不能撼动久积成石的身躯。   “我是谢族族长。”他才说了六个字,却用了很长时间。   谢开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倾泻出微光。据她残存记忆,谢族百年来没有正式族长,历年由刑律堂长老代理职责。因为自谢族在越州乌衣台开创根本起,就立有规矩:族长必须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诏令天下,方能行使统领全族之权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谢飞叔叔力排众议,上书南翎国君,请了一道圣旨,擢谢族四岁子弟谢一为预备族长。诏令书准备在谢一十八岁生辰上拆开,正式委任她族长一职。只是后来,她去了华朝,几经波折来到这里,中间有十年时光被雪藏,记忆如同炼渊之底的那道极光,慢悠悠地从她裸足边溜走。   回想往事,谢开言心内震惊,以腹语说道:“可我族百年来,一直没有族长。”   族长之位悬空百年,所有谢族人都清楚这个典故。   老者吃力说道:“这样看来,我留在这个山洞里,已经有一百年了。”   谢开言眼中的讶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着安静,给历经苦难的老族长一种安详的气息。   老族长说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战不休,我南翎国力衰微,即将覆灭。国君意欲与北理结盟,共同抵抗华朝。依照盟约,我国必须奉上皇子做人质。国君信任我,委派我护送皇子去北理。我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乔装进入理国国境,这时华朝追兵赶到。我将皇子交给心腹之人,嘱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阙等我消息。心腹连夜奔逃,我带兵冲进峡谷,掠起烟尘,吸引华朝军队来攻。华朝人炸断山脊,引发泥石冲下,带动山脉大片滑坡。那石流太过霸道,顷刻间就封住了所有出口,华朝人来不及跑,和我们一起被压在山下。我抓住马鞍,随着石流游走,被冲到了一个罅隙之中,折断了双腿。这一百年来,山体不断累积,我受困在这方小小洞穴里,吃青苔喝岩水,吊着最后一口气。”   谢开言的目光浏览在老族长已经风化泥塑的身子上,几乎不敢与这位沧桑的老人平视。   老族长喘息极久,才说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就会和我的尸骸一起长埋于地底——我们南翎国不会灭亡,理国还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们有个特征很好辨认,那就是双重耳廓。因为只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长嘶哑地呼气,声音像残破的风箱。每说出一个字,都花费了巨大力气。他的四肢被困住,动弹不得,痛苦只能从身上的石灰岩鳞片上渗透出来,稍稍吐纳,便落下一片片惨白。   谢开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滚,克制不住,扑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边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长问:“那个孩子,应该平安抵达了北理吧?”   谢开言无从得知,她正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悲伤,气息一层层涌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长嘶哑地说:“我的那个心腹,为人机警,应该不成问题……”   谢开言强吞喉边血,极力放松身心,没有说话。   实际上,她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族长并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没亡国,是因为这一百年来它或者与华朝为敌,或者依附华朝作傀儡子国,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南翎偏安一隅,没逃过华朝人的野心。七年前,叶沉渊开始崛起,一举收复前朝散落疆土,并攻克了南翎三郡,将皇族及后宫嫔妃三百多人赶出首府定远。直到数日前,南翎最后一支护卫军被全部歼灭。至此,华朝疆域再无南翎一说,所有亡国人飘零于中原,无处可依托,如秋风中的寒叶。      谢开言垂下头,大口喘气。   记忆如同远古洪荒,一下子冲杀出来,将孱弱的头脑践踏得轰隆作响。她捧住额角,大粒的汗珠从指缝中滑落,染湿了她的布套。老族长似乎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她只能定住头,不让它颤抖个不停。   她怎么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里。尽管脑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总像倾泻的天光,一点点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国赐给,当真印证了一句话:谢族人生来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场宫宴,歌舞升平,万人欢享,国君不思进取,一味对华朝退让,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灯的奢靡场景来缔结华朝使者欢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儿,多降臣。大家浸渍在靡靡之乐中,笑得合不拢嘴。她看着满堂圭笏,满殿富贵,眼光那么冷淡,仿佛已经预知一曲盛世华章终究会降下帷幕。   她几乎要拂袖而去,但谢飞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地说:“无论南翎如何昏聩,你必须做家臣。”   谢族人生来是南翎国的精魂,起定邦辅助功用。国君可以放弃南翎,但谢族子弟必须守重责。她不甘心做儿臣,质问谢飞叔叔:“怎样才能让国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为什么要臣服在华朝脚下?”宫宴上,南翎大皇子率众拜服在华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读“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华朝那个腐朽贪婪的皇帝尊奉为父,她可听得很清楚。   哗啦一声,终究有人看不过去,推开漆金桌案,愤而离席。谢飞叔叔没说什么,置身于殿下廊前,双袖拢着一层淡月光华。她没得到答案,也追随那道魁梧身躯而去。   “金吾将军,请留步!”皇宫内,她低声唤止。   应声转过来一张年轻而方正的脸,黑甲银蔽,器宇轩昂。他看着她,躬身施礼:“见过谢姑娘。”   她试探几句,他请她移步密处,推心置腹交谈一刻。两人亲眼目睹国政聩败,并不绕弯,直接探讨到了核心问题。金吾将军盖行远话不多说,尚有顾虑。她抬眼问道:“怎样才能让将军打消顾虑,痛快发兵扣住华朝使者,迫使国君重新考虑降服一事?”   盖行远沉吟不语。   她又道:“只需将军紧守皇城四门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许能效仿班超斩匈奴使之故,改写我朝历史。”   她静静地站在花木重影里,等了许久。   最终,盖行远点头称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盖行远赶去通知了谢飞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里,大家承认的还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谢飞叔叔强压下来,锁进了祠堂里。   五天后,饿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来,已经看到南翎阴霾满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干净。   她不甘退让,她不愿做儿臣,于是她向谢飞叔叔告别,踏上了华朝土地。   那时,在东海之滨,有道纤尘不染的身影。他面向海潮,算计着潮汐起替。传闻,华朝的白衣王侯誉满天下,只要战胜了他,想必国君更能青睐于她,重新考虑谢族子弟定国安邦的能力吧?      “叶沉渊……”   谢开言再次记起这个名字,痛苦地抱住了头。这三个字如同透骨钢针,扎进她的记忆里,迫使她想不下去。每当念及他的名字,脑中的回忆就要断裂,只剩下一张冷漠的脸残存在角落里。   前去华朝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无法记住。无论悲伤欢喜,往事的足迹行至叶沉渊面前,也必须止步。   谢开言挣扎在地,趁着神智尚未涣散前,嘶声道:“族长,我带你出去好么?”   “傻孩子。”她听到他似乎在叹息,“我已经走不动了。”   谢开言控制不住全身的痛楚,将手指抠进岩灰地面,生生抓裂了一块花岗石。老族长攒气说道:“快快劈向天灵右前五寸处!”那声音有如风箱破败,却给她注入一线天机。她不再怀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额,朝着那块热得发烫的地方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弥散,一股烈焰之气被截击回来,激荡在头颅中。她惨叫一声,倒下了身子。    ☆、承担   静寂的洞穴内依然滴着水珠声,火把已经熄了。   谢开言清醒过来时,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看着黑暗四壁,适应片刻,以内力开眼目,也能摸清大概。老族长僵坐于前,阖目,似乎睡着了。   “不应该啊……”良久,他幽幽一叹,“以我推测,你要多花半个时辰才能清醒。”   谢开言即刻爬起身,盘膝坐好。   “孩子,你击一掌给我看看。”   谢开言以为族长要考校武功,当即提气劈了一掌,大小岩块滚滚而下,洞穴似乎抖了两抖。   老族长半晌才开口:“原来是这样。”他顿了顿,问道:“你有没有察觉到,你的内力有所增强?”   谢开言回想近日身姿轻灵、内息流畅的诸多迹象,忙点了点头。   老族长叹道:“有人舍弃自身,将全部内力过继给你,才使你增长了至少四十年的功力。”   谢开言不禁抬掌看了看满手的紫色伤痕,垂视良久,显得难以置信。   老族长攒积力气说道:“这个人,肯定很相信你。因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力与孩童无异,甚至有性命之忧。他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顾安危,将内力全数拍下,护住了你的顶灵。现在你的额角浮现一块印记,就是他帮你封存的脉门。”   谢开言伸指抚摸,果然触到了一小块炙热的皮肤,只是藏在发根下,外人不易察觉。   老族长再问:“谁会这样待你?”   谢开言哑然一刻,才腹语说道:“只能是谢飞叔叔。他听我说要离开世族,曾一掌击上我的天灵,险些将我杀死。等我醒过来,他就下了处决,命我横穿荒漠渡过百花障,以百死之身诿卸族长一责。”   听闻语声,老族长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重重一叹。“你可知道,谢飞这样做的目的?”   谢开言回想记忆中那张冷峻的脸,黯然不语。   老族长再道:“在我谢族,一直流传着一道密令——历任族长都要接受两重考验,以自身的坚毅与能力驯服百众,方能得到五堂长老共认。谢飞作为你的长辈,看中了你的根骨,想将你推上领袖之位。按理说,你的阅历不够,不应胜任此职。这时,谢飞需要机会证明你的能力。”   “每隔十年,在正月初一这天,族内五堂会挑选精良子弟,配置相同的水粮及装备,将他们投放进荒漠历练。这批子弟必是各堂中的佼佼者,心性必须坚强,倘若技不如人,一定会死在苦寒艰难的路途之上。十五天后,存活者走出荒漠,转赴千里之外的百花谷,进行第二重历练。”   讲到这里,老族长歇了一大口气,喘息说道:“孩子,你一定去过这两个地方,对吧?”   谢开言的手背没有袖罩遮蔽,狰狞爬痕历历在目。她见老族长的目光落在手上,连忙拢住袖子,低声嗯了一声。   老族长问:“一共去了多少名弟子?”   谢开言仔细想了想,运声于胸,道:“连我在内……好像有二十名。”   “多少人通过了考验?”   谢开言默然,身上的紫色经络仿似受了蛊惑,一条条轻颤起来,以寒冷压住了烈息。   “只有你一个?”   “是的。”   “这就对了。”老族长闭目沉思很久,笃定说道,“谢飞将功力传给你,护住你的顶灵,就是因为他知道沙毒霸道,会吞噬你的内髓,怕你捱不过去,先做了准备。”   随着老族长一幕幕揭示往事秘密,谢开言的心海搅动起来,牵扯一脉相生的手指不断颤抖。她下了狠心,掐住了指尖,硬生生阻断血液里的奔腾。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冲,洗内髓破天心,炙热聚顶,灭六魄三生。”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天劫子珍藏的医书里所记载的沙毒,到底是何种意义。横渡荒漠时,那种毒气像一根线,从脚底拔到头顶,稍有不慎,她就会被它散尽神智,被它吞噬。   难怪谢飞叔叔要以死相助。   老族长看着谢开言簇簇轻抖的手臂,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一般,又说道:“你不必过于自责。那谢飞即使传功于你,也只是替你张开了一层护罩,真正能让你度过万难存活下来的原因,应该是你的能力。”   谢开言垂首凝眸,始终不言语。   老族长见状,蓄力说道:“方才说过,沙毒霸道,又恃气温高热,寻常人根本走不出荒漠。即使走出了荒漠,势必要褪下一层皮。根据族令,存活弟子马上奔赴百花谷,接受第二层磨砺——在高温炽烈的煎熬下,活下来已经不易,再来到至阴至寒的桃花障,人的内力根本抵御不住连番的折磨、痛苦,极容易让宿主产生幻觉,在冰天雪地的感觉里死去。”   他喘息,再接着说:“那百花谷四季如春,唯独桃花障太过于阴毒,外人看来,毒瘴就是镇谷法宝,却不知,对于你这种寒凉体质的人来说,它分明是一剂良方。前面你被迫吸食沙毒,毒气聚集在顶灵骨上,还未冲破出来。此时你入了桃花障,吸取天地寒阴之气,为了以冷压热,逼出沙毒,你势必会广开穴位,加速血脉运行,可正是因为这样,寒冷气息经过面目急速流转,达到一定时机时,就会使中毒者开通双耳、双目极限,成就常人不能想象之能力。”   闻言,谢开言掀开袖子,看着手臂上一道道伤痕。紫色经络爬行在苍白肤色上,如同从冰霜里浮起了紫藤,越靠近心脉,颜色越深沉。当年的她,肯定不懂情为何物,否则怎会认为,一味前行便能到达相思树下,仰望纷飞杏花,就当是人间美景之最。十年过去,一袭白衣染尘,她选了天青色衫裙作为女儿的本色,只待质朴从容,彻底挥别炼渊底狼藉听风雪的岁月。   回想过去,她并不后悔。她记得那片桃花障层层叠叠,每逢花朝之期氤氲盛开,映流霞,焕发着奇光异彩。   她为了能追随到他,带走他,下定决心,踏进了桃花林。随后的记忆时隐时现,像是隔着半壁烟云,迫使她记不起有关他的具体内容,因为一想到“叶沉渊”这个名字,努力去回忆他的脸,她的身上就奇痛无比。   见她默然神伤,族长幽幽叹道:“历经荒漠和桃花障的双重考验,最后集大成者,额角必有一方兰青色印记,预示着功力到达极限。如果不控制好,会被内力反噬,成为僵死之人。”   他一字一顿强调:“孩子,我说的就是你。”   谢开言抬头,运声接道:“晚辈谨记族长教导。”   “那么,你是怎样想的呢?”老族长又问。   谢开言沉淀心神,垂眸对着老族长石化半身之外,以示尊敬。“十年前,我主动推卸族长之职,受尽困苦,从来没有想到,谢飞叔叔已经安排好了后路。如今我大难不死,恰逢世族倾覆,我实在是无脸回到乌衣台,拜祭一个个屈死的亡魂。”   她称族内子弟“屈死”,并不为过。炼渊底,拿奴三言两语说出谢族覆灭经过,她被封在冰墙内,听得很清楚。安葬南陵四百七十名兵士那晚,华朝骑兵讥笑道:“南翎国迟早要亡,断在我们骁骑手里,也不算冤枉。”这些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合起来,她便明白了:谢族子弟并非不战,只是南翎禁军过于腐朽,担当不了三州后援的作用。谢族倾巢而出抵抗华朝铁骑,无首领无支援,最终败北。   老族长长叹:“孩子,你心结太重,不利于开眼目,利用自身优势造福谢族。”   谢开言顿首。无论如何,她没法说出谢族已亡四个字。   老族长自然不知外面的风云变幻。他只是尽己所能,安抚沉痛不语的谢开言。“你可知道,谢飞始终认定你有过人之处,所以才用严酷的刑法惩治你,表面以驱逐为名,暗地里迫使你进了百花谷,汲取寒气开通眼力,正式形成接任族长之实。”   谢开言伏拜在地,强忍伤痛,不让老族长看见她的脸。   老族长叹息:“自我以来,百年谢族只出了你这一个融合了烈息与冷寒的弟子,可惜不是你自发领取磨砺,而是由族叔锤炼而成。”   谢开言气息翻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老族长注视伏地稽首的身影,说道:“你愿意承担起谢族中守杀与定邦的职责吗?我不勉强你,如果不愿,你就沿着来路好生去吧。”   谢开言直起腰身,看着老族长已经石化的身躯,双眸含泪,恭敬向他一叩首,正式承接了族长一职。老族长看着她,银黑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透出一股暖意。他没法笑,但语声畅快,说着:“谢飞督促你开通耳力,成就你内力,让你倾听天地万物之声,让你寻到小小水滴之迹,这才能来到我面前,承接我的意愿。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他嘶嘶喘气,嘴角流出白色浊水。谢开言不忍对视,用腹语问道:“老族长,这百年的时光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老族长默然望她半晌,开口说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一个方法——你要学会冥想。”   谢开言心奇,在腹内重复着“冥想”二字。老族长道:“闭上眼睛,放松心神。”她依言照做。   洞穴里叮咚脆响,滴下水声。火把早灭,只渗漏星缕微光,像是一束花火,绽开在堆石之上。四周声息顷刻清明,万物仿似禅定。岑寂中,耳畔传来老族长苍老的声音。   “人的双目所见,总受阻于距离长短,但是‘心’却不一样。它能看见千里外的风光景象,不拘于你站在何方,目力是否宽广。每日得闲之时,你坐下来,想象自己的目光如同神识一样,飞越高山,攀越白云,直达九霄青天外。你会看见,人世沧桑,不过是一方小小的田园,那里也有星辰变化、草木枯荣、流水连绵、日月不绝,所不同的是,你要俯视它们,置身于它们之上。等你做到不以万物为念,戒骄戒躁、慎嗔慎念时,你会明白,所有的荣辱富贵都是虚无,只有道法自然才是你的良师,它孕育了天地,教会你开启心智,让你心念所及远胜万里。”   顿了顿,老族长又慢慢说道:“我每日枯坐于此冥思,只待谢族子弟到来,了却我最后心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残雨化风游走原野,尾音几不可闻。   谢开言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老族长面目僵硬,仿佛顷刻石化一般。他的嘴角下驰,赫然带了一道无法完成的笑容。   谢开言沉身下拜,恭恭敬敬叩首三次。一丝明光映入眼帘,她膝行过去,摸向老族长底座,抽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剑。历经百年沧桑,短剑依旧闪烁着昔日的雄风华彩,想是在开族之初,它也承载了过人的光泽。   谢开言知道这是本族未曾流传下来的族长信物——短刃秋水,幼时学书,典籍中曾有记载。秋水亦如其名,薄而亮,锋利无比,仿似裁剪了一江寒冰。她将秋水收入袖革中,再次恭敬叩首,不期然对上斑驳着岩灰的地面,距离近了,才看得极清楚。   老族长用指甲划出两行字,给了她醍醐灌顶般的洗礼。那是一首佛偈,只有十个字,却包含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胸襟。   “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    ☆、王孙   谢开言花费巨力爬出洞穴,石窟外雨丝飘零,梳洗藤叶,轻曳着一层烟雾。她站在石头上,仰头对着苍天,任雨水冲刷身体。等到遍身的炙热消散了下去,她拾来一捆坚硬树枝,密匝插进洞口,再覆上一层衣襟,将石块土坷推了上去。   她细细地挖着土,细细地布置,堵严了洞口,站在石窟内沉淀了一刻心神,再冒雨朝着悬崖顶峰攀爬。四处黛色巍然,孤松倒挂成林,一切风景如旧,只是她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   雨水由大变小,像是涤尘的泉流,从里到外,将她清洗一遍。她记起老族长的话,用湿濡濡的头发遮住额角,提气朝上一跃。   顶峰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笛声,散入雨丝,滑凉如雪。   谢开言心中一动,忙抑制功力,改成徒手攀越,顺着山壁向上爬。   雨停,烟雾迷蒙了青蓝色天空,石坳处,古杏斜伸枝桠,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泽,片片洒落树下。一道淡紫衣袍身影独立杏影之中,有似梅花惊雪,两三声吹,摘走朵朵清华。   谢开言边听边爬。   紫衣人音律技巧高超,以短短一柄玉笛,能吹奏出诸多变化。一声,如疏枝横瘦、蕊点珠光;二声,如双瓣吐绽、庭前扶风;三声,如云霞万绛、席天漫卷。他的手指轻抚在白玉短笛上,从花开到花落,给谢开言送来整个春天。   谢开言屏息静听,依坐在一处倒挂松臂上,久久不愿离去。山崖底下氤氲雾气,一朵杏花飘飘扬扬,洒落她的肩膀。听到最后,她拂去花瓣,将残红扫进深渊。   由于没了袖罩的遮蔽,她的双手攀爬上石壁时,紫色伤痕条条突起,在苍白肤色映照下,显得狰狞。   谢开言抬头,对上了一双浸润着墨玉光华的眼睛。杏花疏影在他身后,不过作了俊美容颜的陪衬。她连忙跃起,立于一侧,稍稍整理了被她撕去半幅的衣襟。   见青年公子仍然注目于手背伤痕上,她只得拢着袖子,交合手掌,微微躬身施礼:“见过卓公子。”此时,她的嗓音嘶哑,用腹语说出这句话,粗粝低沉,很是败坏孤杏植云的美景。但主人天劫子不在家,她只能勉力做一回东道。   被唤作卓公子的紫衣人静立树下,良久不语。   谢开言只得抬眸看看身侧。一朵杏花扑下,点缀在他袖口,将金丝藻秀的繁复章纹衬得清美,如同琼枝玉树依偎。她再次断定,有如此气度如此奢华的男人,应该是王侯公子无疑。   听得天劫子说,这座高山每隔半年便有来客,那人叫做卓王孙。   卓王孙全身笼罩一层淡淡的冷漠,似是矜持所致。他面向断壁而立,颔首答过,便抚起玉笛,曲声清幽,仍是演奏方才那首古调。   谢开言陪侍一刻,待他奏完。笛声穿雾掠风,极为入耳。一曲终了,她首开岑寂,腹语问道:“斗胆问询公子,这首乐曲可有名目?”   卓王孙正身端坐石凳上,看着她,冷淡说道:“杏花天影。”   谢开言侧目想了想,于脑中搜寻到了古曲的来历。相传词调由白石布衣所作,用以向恋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隐痛。后代乐师感怀此事,谱写成曲,将弦乐流传了下来。那诗词凄婉,阿照读给她听时,她隐约记住了几句。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何处?”   她体会不了词中哀伤,但念及阿照,面色不由得温和了下来。   卓王孙看着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沉顿一下,道:“不用侍立一旁,你先去吧。”   谢开言暗地长松一口气,只是面色如雪湖沉敛,不兴任何波澜。她半身轻躬,施礼后走向石居,在背山处烧水煮汤,用文火养着,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从山下带来的衣衫——天青色襦衫配白裙,淡雅秀丽,腰带上一如既往打了个死结。   她坐在石床一侧,抬头望着窗外苍茫云海,回想起山洞内所发的事情。风越过,发丝飞扬,遮蔽了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掏出木梳,将头发拧成两股发辫垂落胸前。   如此,至少不会让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他对卓王孙,可看得很重。   石屋外风声不停,传来滚轴摩擦之音,不出意外地,采药归来的天劫子老远看到卓王孙,就急声说道:“咦,你怎么来了?半年期限还未到。”   卓王孙的声音冷冽,如山泉覆雪,清凌凌从人心底滑过。“殿下擢我为御史,巡查北疆。”   谢开言仰躺在石床上,无需聚力搜捕,开通的耳力也能令她听清大半。   天劫子似乎愣了愣,半晌才说出声音:“那——御史大人来老头子的穷山坳做什么?”   卓王孙不语。   窸窸窣窣细碎声不断,天劫子放下药筐,整理了衣襟,才问道:“难得请到你出面,想是华朝天地又起了变故?”   卓王孙可能与他极熟,并未隐瞒什么,当即和盘托出。“南翎余军在数日前已被全数歼灭,国权覆灭。二皇子简行之携带宫奴私逃,到理国境内,被理国军队截拦,返送回汴陵。殿下将简行之关押进清倌馆,削罪为奴籍。”   语声清凉如雨丝,飘进谢开言耳中,她猛然闭上了眼睛。   国灭族亡,连皇族最后一点血脉也无法保全,皇子竟被叶沉渊投进娼寮,用清白身子委事阴柔怪癖的华朝宠狎者。这种羞辱,远比国破之日,南翎宫中哀歌惨绝的场面更加来得心痛。   谢开言蜷缩起身躯,在石床上磨来磨去,眼泪流不出来,她只有呕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问:“我这老头子本来不该妄论国政,但……殿下这样做,是不是心狠了点?那简行之贵为皇子,即使赐死,也当保留千金之躯,遑论如此羞辱……”   卓王孙冷漠道:“噤声。”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声,果然不说话了。   窗外有风,萧萧而过,带来车前草清藿香气。秋听虫声,喁喁而鸣,山崖顶热闹得只剩下它们的天地,除此外再无丝毫动静。谢开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风中,长久吐纳呼吸,平息着四肢百骸浮现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没有嗔念的权力。   叮咚一声脆响,卓王孙落下一枚棋子,缓缓道:“成王败寇,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大师别忘了,殿下自幼时起,为了逃脱现任皇帝的追杀,遭遇的罪孽比这更甚。”   天劫子叹息一声,不说话。山崖边一时零落几下棋子落盘敲击之声,有似珠玉撒盘,清脆绵长。默然半晌,天劫子再叹:“话虽如此,但老头子相信,殿下如此对付简行之,怕不是羞辱这么简单……”   卓王孙的嗓音始终不缓不急,如同风入松雪满地,于清冷之中,勾芡几丝淡淡的矜持。“南翎国破,但多谋士,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前金吾将军连夜出关、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这些都是殿下必须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简行之这个筹码,殿下放出消息,声称三月后由馆主亲自翻牌(售出简行之的童子身),诱使南翎余党赶赴汴陵,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劫子讶然嗟叹,风中未带来他的话语,似乎听了卓王孙这等说辞之后,他已经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谢开言打坐调息,在烧灼的血脉中,努力寻出几丝清明。外面两人清浅谈了两句,转而默声下棋。再无只字片言渗透开来,她寻思一刻,心道:卓王孙这人……真是费思量……   不知是过于笃定,还是过于冷漠,他在天劫子面前并未隐藏当今华朝执掌之人——太子叶沉渊的想法,肆意评断,实在有违臣子一责。或许他与天劫子素来交好,或许他不关心这等言辞会被第二人知晓,甚至是被她这个前南翎灭国之民知晓,他就这么冷淡地说出诸多隐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过“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意即世人只知“谢一”,并不识“谢开言”三字。十年前,她只身踏上华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谢一”这种封称。国破,华朝人只当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谢开言,被叶沉渊封存进了炼渊。而在南翎,国人彻底失去谢族族长的消息,只有族内长老及宫中极少皇亲明确知道她的去处——因愤怨南翎儿臣态度,她辞去族长一职,被刑律堂谢飞杖责三十,发配至西北边境。   就连简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能依靠拿奴的讥笑推断她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个卓王孙,她却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时,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灵,延续十日前叶沉渊的追杀大计,但他只是袖手一旁,抚笛轻看。就在他与天劫子攀谈时,他的语气似乎又带着警示之意……   这个华朝的贵公子,果然展现了千千面面。   然而谢开言转念一想,既然猜测不了他的内心,她就以不变应万变吧。无论如何,日后在华朝人面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诫自己。   夜风拂发,满送草木香气。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谢开言弛然而卧,阖上双眼,依照老族长的教诲,开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见天阶以外的地方,心却能跋涉千山万水,飞越至烛照明朗的越州。在那里,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书“乌衣台”迥劲墨字,如吞吐云海的蛟龙,张扬得跋扈。众多弟子着深色乌衣,负金石长弓,从坊门中鱼贯而出。   石坊外,静寂悠长的雨巷默默等待。马蹄清脆,踏在方砖之上,她纵马疾驰,拂去洒落肩头的丁香花,奔向沉霭的前方。   这时,一道清冽悠扬的笛声破空而来,以雨丝般的凉滑,渐渐地行走在烟雾迷蒙的长巷。   谢开言轻枕一宿笛音,于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她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如同花瓣坠入大地,如同游子千里行吟,她放弃了徒劳的抗争,沉入了最幸福的梦境中去。    ☆、解药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云霞破晓,卓王孙放下了玉笛,面壁而立。晨风拂起紫袍衣襟,吹不散他眼眸里的岿然。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换,昨晚他依照古谱下子,曾让天劫子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阵。   “客居者何人?”看到白胡子白头发纠结在一起,他曾淡淡地问了一句。   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心窍不能应付得过来,也就随口说了说谢开言:大小三十多处伤痕,毒发,痛得全身发抖;紫色经络浮现,像是狰狞的枯藤。   那双苍白的手,他其实有印象。当她爬上山石时,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长出藤纹,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动容。天劫子参破不了棋局,摇摇头走进石屋睡了,他长身而起,沉寂片刻,开始吹奏古调《杏花天影》,周而复始地营造出一种清和回音。霜露漫天沾染衣袍,他也不觉,只是面壁站了一夜。   待天明万物清朗之时,他跃下山崖,凭借耳力判断谢开言来路方向,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发现了那方遗落在古迹中的石窟。翻新的土坯能说明底下曾经有人挖掘过,他沿着痕迹走了圈,并未动手去查探什么——沙砾土石本就肮脏,他生性尚洁。   沿路返回,伫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见丝毫凌乱。天劫子早起探视,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丫头过来烧水煮茶!”隔着老远,天劫子招呼山顶上唯一的粗使丫头。   梳洗完备的谢开言慢慢走过来,接过天劫子双手捧着的青釉瓷坛,立刻察觉到了饮茶水源的不同。她将藏雪烧融,置于鍑锅煮沸,加入少量食盐调和味道。待水烫过三巡,她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茶两盏,拾起来放在木案上,替对弈的两人送去。   卓王孙不吃山顶物食,自然也不饮用雪泉茶水。亏得天劫子盛情劝导半天,他也只是抬手掀开杯盏,闻香视色,立刻了解一切。   “你用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他正视谢开言问道。   谢开言拢袖侍立一旁,点头称是。   “相传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   “是。”   “那你是何出身?”   “前南翎亡国平民,流落市井之中,偶然习得贵族斟茶法,恐怕怠慢了公子。”   谢开言用腹语说完准备好的答案,紧紧看着卓王孙的脸。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热切,卓王孙也未露出不愉之色。他的面容如同雪后晴峰,孤寂而冷漠。令她惊异的是,他似乎相信了。   那么,他不是叶沉渊派出的杀手了?或者,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谢开言慢慢试探,慢慢推敲。   卓王孙看着她问道:“你已经去过山崖下的那方洞窟?”   谢开言心思极快转变,暗道:这人果然见微知著,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因为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容易瞒住。   “是。”主意打定,她力求从容。   “发现了什么?”   谢开言控制住腹声,使得缓急有度,自然就不会露出马脚。“有具石化的尸体在里面,无任何珍藏。我怜他孤苦,将洞口堵严,防止骸骨风干。”   这般说辞,即使卓王孙派人进洞探查,也终究能做到滴水不漏。   这时,天劫子从棋局中抬起头,终于能插上一句:“什么洞穴?什么尸体?”   谢开言微微躬身:“公子可还有疑问?”   卓王孙不置可否,周身萦绕一层淡淡的冷冽气息。谢开言低首时,看到袖口一动,心下警觉,抬眸看向卓王孙,突然对上了一双凉润的眼睛。墨玉瞳仁里如同深海生波,隐隐泛冷,似乎带了杀气。   极快地,那抹亮光转而不见,就像是春风乍暖,他恢复了本来的冷漠容颜。   谢开言直起腰身,也不应答,拂袖而去。   身后天劫子不明就里,还在拍着桌子,道:“怎么两个人都不理我这个老头子!太没礼貌了!”   谢开言拾级而下进入书室,洗手焚香,翻开古籍阅读。她不便询问卓王孙为何一念之间隐没了杀气放过她,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其他事。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抵如此。   两日后走出石室,卓王孙已经不知去向。谢开言问询天劫子,天劫子揪着胡子埋头看棋局,不耐烦地说:“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   自然是选取与他不一样的道路,自行避开为好。   谢开言微微撇动嘴角,想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无奈肌肤僵化,还是无法笑得便利。“卓公子才情绝世,我自有追随之心。”   “你?”天劫子抬头看了看她沉静的眼瞳,摇摇头,道:“配不上。”   谢开言暗诽一句,面色和善,以腹语应道:“求大师指点一二。”   天劫子摸摸白色长须髯,眯着眼睛说:“卓王孙自幼时侍从太子沉渊,加冠行了成人礼才离开太子府,学得一身技艺,书画音律金石古玩无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难找出旁人匹敌。”   “哦。”   天劫子突然不高兴了:“小丫头那声哦是什么意思?”   谢开言不说话。   天劫子更生气了,拍着桌侧道:“卓王孙的才情岂是你等俗人能领悟到的?单说这一局棋,就要折杀死不少弈林高手!”   “如果我能解呢?”谢开言静静问道。   天劫子吹起白眉,道:“你?不信。”   谢开言不依不挠询问,最后天劫子应了她一个要求,她暗喜,低眼看了看棋局,伸手拈了一枚白子,摆在棋局之中。天劫子不解,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扣在犄角。两目过去,棋局起了变化。原来堵塞于胸腹间的黑子,突然像是洪荒泄地,气势一发不可收拾。   谢开言抬眼道:“我替大师解开这局‘残珍二记’,大师是否实践承诺?”   天劫子气得白胡子翘翘地:“丫头怎么知道解法?”   “卓公子的这局‘残珍’不及首局精妙,似乎是有意降低了难度。不过我两日前奉茶时,看见他的左袖始终压在棋盘一侧,猜想那方是藏子之处,细心瞧了瞧,果然发现了破绽。”   天劫子长叹半晌。“老头子与他赌棋十年,自信比你了解他,没料到终究不及你细心,败在了你手里。你说吧,要什么?”   谢开言恭恭敬敬给天劫子施礼:“晚辈想借走大师书室中的几本古籍,日夜研习,期待有所成。诵阅完毕,自当原璧归还。”   天劫子面有难色:“那些收藏品,可是老头子的心头肉哩。”   谢开言再次躬身:“一定完璧奉还,大师大可放心。”   天劫子几经犹豫,道:“你这丫头好生奇怪,中了恶毒不要配方解药,要什么古书呢?”   谢开言腹语回道:“大师有所不知,晚辈才疏学浅,自觉无以立足,是以渴望增长学识,令世人刮目相看。”   前面诸多言辞是试探,这句可是大白话。可是,天劫子并不信。他摆摆手,道:“这样罢,老头子亏了小丫头一次承诺,就用珍稀药物抵当罢。”说完,他走进药室,取了一瓶玉露丸和一方小小的匣子。   “这里有润喉药丸及一粒解药‘嗔念’,全部给你。”   天劫子面带痛惜之色,将药物拍在谢开言手里。谢开言曾见过寒毒解药配方,深知药材的珍贵性。如今被他在短短十五日内配出一粒嗔念,她禁不住动容。   “大师如何炼得桃花障解药——嗔念丹?”   天劫子拈着胡须微笑:“很早以前就炼好了。”   谢开言心奇。他又道:“解开桃花障之毒需服用三次丹药‘嗔念’,老头子这里只有一颗。日后小丫头若是有造化,寻来珍材药引,老头子照样帮你炼制出其余的两颗。”   谢开言称谢,回石室整理随行物品。   天劫子坐在石桌之旁,默然静观棋局半晌,忍不住长叹一声:“卓王孙,你用棋局困了老头子十年,为何今日放老头子出山?”   依照十年前的约定,一旦日后破开棋局,天劫子才能自由返回华朝,不必再保持半隐半医的身份。卓王孙故意降低难度,引得谢开言破解,自然是无言表述了一个意向:天劫子可以下山,回归十丈红尘之中,做一个真正无拘束的道仙。   只不过没让天劫子料到的事情有两件:平素如此温顺可亲的谢开言,竟然趁他不备,卷走了十本古册,并修书一封,向他诚恳谢恩,留下通身的钱财做书册押金。   他气得哇哇叫,在石室里搜检一番,果不其然,发现她还顺便拿走了寒蝉玉。   如果这都不算是霉头,那么接下来被汴陵太子府总管请入府内,也不应该算是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事情本末。    ☆、遇见   去汴陵的官道只有一条,能平安到达的方法也只有一个。   巴图镇是连接关外及官道的枢纽要道,在蒙古语中意为“结实的城”。正值华朝平定中原之际,原游牧民族出身的狄容部落无处可藏身,退居到关外以北,形成最大的一股劫匪势力。所有远行之人在驿馆结集起来,凑足二三十人才敢上路。   谢开言穿着天青色衫裙,背着竹编箱箧出现在驿馆前。她不记得去汴陵的路,身上也没多余的银子,为了卷走小竹箱里的十册古书,她把所有的钱财都留给了天劫子。   驿馆门口,车把式告诉她,必须凑得二两车资,否则车队不会让她同行。   谢开言为难地站在了驿旗之旁。   队伍里充作保镖的刀客闲散着聊天:“这个巴图镇不简单啊,底下村民饿得要死,那乡绅赵元宝还在帮母亲做寿宴。我刚听小飞他们说,除去连城镇,杨柳、春水十六个村子一粒谷子都收不到,村民忍不住了,打算抢粮食。”   余下也有两三人拉拉杂杂说了一些。   谢开言恍然,朝着镇中传出丝竹之声的高楼走去。刚才刀客们说过,镇中最有钱的乡绅赵元宝在今天办寿宴,缺仆从差役,她可以去帮忙,如果聘到高级点的工种,一天能挣一两二钱。她想到现在正值战争平定之期,各个地方的钱币汇通不一致,忙问管驿一两二钱是多少。管驿上下打量着她,咧嘴笑了起来:“你这姑娘看似白净文静,却原来是个百事不通的草包。你问我一两二钱有多少,我这样对你说吧,在我们巴图镇,一两银子买粟米可以买一石七八斗,够你这样的小姑娘吃两个月。”   谢开言放心地走向赵府。路过镇中街道,她的耳朵源源不断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最热闹的就是粮栈里的算盘声、分筹码声、吆喝声。掌柜的对挑粮的桩夫说:“赵老爷又新开了两个粮栈,缺人手。你去镇子里把两百户少年郎组织起来,拉成个队伍,别让他们整天跟着小飞乱跑,来我们这里,赵老爷还能赏口饭吃。”   街边暗巷里,横七竖八地倒着衣衫褴褛的流民,有的已经饿死,有的怀里搂着贫瘠的孩子,正在张嘴哭泣。十丈远就是赵老爷的粮栈,囤积了大量粮食,但他们却没有饭吃,只有等死。   谢开言摸出最后的一点银子,搁在巷子口,蹲□,招呼着靠得最近的小女孩过来。一个葛衣少年突然从巷子尾端冲过来,啪的一声打开谢开言的手,对她横眉怒目。“你是谁?想干什么?滚远点!”   “小飞哥哥……”前来拿取碎银的小女孩怯怯地说,“我没事,她不是坏人……”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起身继续走。通过耳力听辨,她听到小飞在招呼着妇孺们集合,速速退出巴图镇,转向七十里外的连城马场。   “到了马场,你们报我的名字,马一紫马场主一定会让你们进门!”小飞于是说,声音里洋溢着少年郎特有的豪气。   谢开言很想微微一笑,为那个即将接受几十口进门,重新考虑随众衣食用度的马场主哀怜下。只因少年小飞太过于大方,拿着远方的马场送了人情。   再朝前,就是青瓦院墙包围的三座大宅屹立于开阔街道上。门前种植一排杨柳,垂挂着寿字灯笼,朱红楹柱旁抄手站立锦服院丁,脸上喜气洋洋。   谢开言想着该如何进府,一阵熟悉的兰花香气渗入鼻端。她回头,看见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堪称美丽。来人年龄大约二十五六,风髻露鬓,珠玉镶簪。娥眉淡扫,眼角含情。通身织丝烟罗衫,衬出淡雅出尘之势。   美人目不斜视,将要提裙走上台阶。谢开言移步正前,腹语唤道:“花老板。”   花双蝶还待越过她,禁不住秀眉一皱:“姑娘是谁?怎么平地认人还拦住道?”   谢开言垂眸道:“花老板,金针妙手的花老板,十年前从宫里逃——”   花双蝶突然扬起羽扇,轻掩在谢开言的唇角,脸上浮现了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哎唷,原来是谢姑娘。”紧执起谢开言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又低声说:“姑奶奶,你饶过我吧。这华朝的天子都要换了,你怎么还抓住十年前的事儿不放呢。”   谢开言抬眼,露出温和光彩来,腹语说道:“你为御衣坊女使,逃脱在外长达十年之久,理应回去归档,继续侍奉那华朝的皇帝。”   花双蝶花容突变,忍不住掐了谢开言手臂一把,含恨道:“那狗皇帝好色得很,你再嚷嚷开去,连累我被抓,我一定不放过你!”   谢开言面皮冷,也受不住痛,嘴角抽搐一下,咝地吐口气。她继续说道:“听闻你十年前不仅是女使,还协助掖庭局处理后宫事宜……”   花双蝶皱眉,打断她的语声。“谢姑娘又想打什么主意?”   谢开言正视道:“倘若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依照祖制,当采纳美人充盈后宫。我想请花老板想想办法,帮我安插一名姑娘进去。”   花双蝶面上露出惊愕之色,良久才平息。她用羽扇遮住半边脸颊,凑过嘴低声说:“这事很棘手,我没办法做到。”   谢开言暗地里放宽了心。她刚才紧紧提着嗓子尖,生怕花双蝶一口应承下来。因为只要花双蝶答应了,那就说明花双蝶有些手段,和宫中仍然有联系,神通广大到能直接塞人进汴陵太子府。   可是堂堂太子府,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如果朝下想去,或许有可能推断出花双蝶是叶沉渊的私置下属。   面对秀美可人,有过赠衣梳发之恩的花双蝶,谢开言打算不再朝深处想,甚至连盘问的心思也免了。她移步一旁,让出道路,微微撇动嘴角,在心里笑了笑。   这一放手,是真的不再计较。仅仅一瞬间,就泯灭了诸多可能性。花双蝶并不知道谢开言的九曲弯弯肠子,只是款款施礼,招呼其余绣娘,抱起上好绸缎走入赵宅。   大门前,踉跄扑出一道鲜丽的身影。两名黑衣院丁跟在后面,将鲜衣人扔得远了,恶狠狠地说:“喂那婆子!我们赵老爷是办寿宴,不是施舍位席,你什么彩礼都未置办,就敢空手混进来骗吃喝?”   谢开言看看自己空空两手,也有些忧愁。跟着花双蝶混进府容易,但拿不到赏钱。正在她转动心念间,被撵出赵宅的女子双手叉腰,站在大门前骂开了。   “我呸——想我牙婆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哪个地主员外郎不是好生款待着,偏偏就你这赵宅拿腔作势,瞧不起我等出身之人。牙婆怎么了?不偷不抢不奸不淫,比你那赵大肚子私囤粮食不管饥民死活强多了!再说你赵大肚子,本朝堂堂尚书右丞大人,官阶正二品,在朝廷里放着钱粮不管,假托什么告病还乡,偷跑到这个石头镇子占山为王,欺负我们一众没有口粮的百姓。你如果有能耐,怎么不敢去汴陵,直接和太子府叫阵啊,丢下傀儡皇帝不管算什么事?”   牙婆苏穿三色襦裙,每次尖利地骂上一句,衣衫便要散开,如同凤鸟羽翼。她浑然不觉外形的可笑,只管骂得痛快淋漓,引得来往宾客纷纷侧目。   谢开言站在柳树下,细细听了一会,忍不住从眼眸里流淌出笑意。牙婆中气很足,各种方言俚语掺杂在一起,连绵不绝地叫骂,真是体现了南北地域的特色。而且所骂之人来历不凡,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誉,是汴陵第一首富宇文家的旁系血亲。据闻,赵大人不满朝中帝制孱弱的局势,才含恨辞官。   谢开言在幼时学史,在古籍中曾见过宇文家的记载。   宇文家自古代起便是华朝北部王族之后,有经天纬地之才。后代子孙多散落于华朝,掌权者在本族部将中挑选出资历高者袭三十六姓,赵元宝就是其中的一脉。而宇文正宗,更是厉害,宗祠牌匾上曾记有“折草累石,正色立朝”的光辉历史,说的就是宇文家前代两名子弟,为官为将,使百僚忌惮的故事。   谢开言想着这些,不禁凝目再瞧了府邸高大的赵宅一眼。她没想到小小的巴图镇,竟是藏龙卧虎之地,由此也暗中提醒自己,日后应当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不可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边巷内,谢开言堵住了牙婆去路。   “你什么意思?”牙婆像是点燃的爆竹,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了起来。   谢开言摆手,仍是挡在了牙婆身前。   牙婆抽出衣襟边别着的绢丝手帕,擦了擦嘴,突然尖声叫道:“小姑娘什么不学好?要学那些狄容山匪劫道?年纪轻轻的活腻了吗?”   谢开言掏了掏耳朵,连比划带腹语,让牙婆明白了一桩买卖:只要牙婆将她介绍进镇中唯一的教坊,充作乐师进入赵宅做一天工,工钱就可五五分红。   牙婆上上下下打量她,摸着下巴说道:“老夫人喜欢南戏,少不了笛子奏乐。你会么?”   谢开言点头。   牙婆挥挥手帕,笑道:“那成,跟我走吧。赵大肚子不卖我一个佛面,教坊的师傅们还是愿意送个人情与我的。”      赵宅中庭遍植兰树月桂,在正中开辟出一座戏楼。众多乐师鼓手围坐在楼台下,等着家仆递上吉单,吩咐开戏的曲目。赵元宝穿着团花锦袍,腆着肚子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老母亲,显得十分孝顺。   荷花池边,众多宴席人声喧哗。赵老夫人皱眉看着楼下流水席,嘴角紧绷,面色不愉。赵元宝急得擦汗,不住向戏台使眼色。领班也没法让老夫人高兴起来,眼珠一转,将棘手问题丢给了谢开言。   谢开言徐徐站起,伫立在朱红围栏一侧,拈笛启唇,缓缓奏出一曲祥和的南调《石湖仙》。笛声轻缓,无言诉说南国水乡旖旎风光,仿似随着清和调子,纤腰束素的采莲女子当真嘻嘻一笑,拨开莲叶,将鹢首小舟划到众人眼前来。   赵老夫人安心听着曲子,面色渐缓。看到赵元宝垂头侍立一旁,眼角又跳了起来。“我儿也真是糊涂,携着这么一大家子人退到石头镇里,没个后处可以安落。倘若太子不满意,追究我儿辞官之罪,那该躲到哪里去为好呢?”   赵元宝句句听在耳里,肚皮气得圆鼓鼓。他抬头挺胸道:“那太子沉渊也过于跋扈,再逼我返朝树立牙旗号令百众,我当脱离华朝,入理国做一名商贾!”   赵老夫人一拍梨花木座椅,怒道:“放肆!什么混账话!”   赵元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座椅前。   楼下的谢开言自然不费力气听到见诸多声音,稍稍启力,她能听得更远。   这时,一阵铜皮镶嵌的车轮碌碌之声从远处传来,马蹄笃笃,整齐划一。金鞭络绎,连绵不绝。如果不算长短两列的卫士纵马前驱呼喝,这种驻跸排场,只能属于宫廷专有。   镂刻车门对开,一截修长手指撩开锦绣帘幕,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张俊美无比的容颜。   府宅内的谢开言侧对大门通道,放下短笛,果然听到院丁惶急奔跑进来,拖长声音唤道:“有贵客到——” ☆、旧识   门口院丁不识来客衣饰品冠,但当前肃清街道的排场却很庞大。两列百名黑甲银蔽的骑兵如同一阵风冲过来,勒马翻身,齐齐立在赵宅门口。随后队伍未采置旌旗,一辆白玉雕砌的豪华马车出现在道路上,顶幔绣以金丝,黑檀充作厢壁。待马车行至大门,众骑士躬身行礼,静声等待主人下车。   赵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拐颤巍巍站起,依在高楼栏杆上看了一眼,忙笃地杵了下地板,说道:“快,快,带所有人迎接贵客!”   赵元宝扶着老母亲的手臂,疑惑道:“母亲大人,您走慢点。往日有贵客来拜寿,也没见着您如此重视。”   赵老夫人碎步下着楼梯,听见这句话,回头拍了赵元宝额头一掌。“哎——我儿真是糊涂——来的这位和往前大不一样!”   赵元宝忍不住再探视一眼,耳边又传来老母亲的教导。“白玉黑檀,四马驾辕,这是王侯公卿家的出入规格。车队插着锦青金丝龙旗,龙鳞涂异色,这是未登基之前太子府的专用徽志。”他一愣,又挨了母亲一掌。“等会切莫乱说话,冲撞了公子!”   赵老夫人并没有猜错,结合两种规格出行的人物,的确是太子府派出的特使卓王孙。   卓王孙以紫玉冠束发,身着淡紫锦袍徐步走入赵宅。衣外,拢了一层绯红罗纱蔽罩,风拂过,散发出一股飘渺冷淡的熏香。赵老夫人赶至正院台阶前,拄杖俯身说道:“老身参见公子。”   卓王孙虚抬衣袖,冷淡道:“免礼。”   赵元宝行礼,躬身问道:“不知卓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卓公子恕罪。”   卓王孙当前越过两位主人,径直朝中院走去,不置一词。身后随从说道:“卓大人替代太子殿下御查北疆,路过此地听闻赵府庆寿,特地前来祝贺。”   此话一出,宾客哗然。赵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连忙跟进了中院。众多坐流水席的、贵宾席的客人来不及接驾,堵在院门口议论,见到卓王孙冷漠目光扫来,连忙分列两旁,屏息等着卓王孙走过去。   谢开言站在朱红围栏边,与其余乐师一起,微微垂首示意。卓王孙垂袖走过,拾级走上旁侧高楼,令她听不到半点脚步声。她知道他的内力深厚,但没料到是何种程度。如今一听,她马上知道了与他的差别。   耳边,隐约传来宾客压低了嗓音的谈论,位置极远,也只有她听得见。有名追随赵元宝归隐的京官比较了解内情,众人噪杂之时,他卖了好几个关子才肯说道:“卓公子就是卓家二公子,名唤卓王孙。卓家你们知道吧,是汴陵三大权势之一,和流花河畔的宇文家一道崛起,很得太子府的恩宠。”   谢开言并不了解十年间发生的事情,如果依循记忆,她也只能推断出十年前的人物,比如花双蝶。耳边持续传来宾客的声音,她不用花费巨力,也能听清所有。   据说,卓家是汴陵两大商贾世家,素有“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孙”的说法,宇文家占据了流花河畔的湖州,重商轻政,掌管水运。而卓家自十年前就参与政事,统九州陆运,利用军政将商业打理得更好,以政养商。十年前,叶沉渊与年纪相仿的宇文澈、卓王孙会晤,三人结成联盟,各自壮大自己的事业。由于两位公子鼎力支持叶沉渊,叶沉渊威逼皇帝赏赐丹书铁券给两家,令世代子孙享有不杀之恩。   谢开言控制内息,不让心潮翻腾起来。她转过身,背对高楼,仰望着一名白衣女旦上了戏台。后方高楼只有卓王孙、赵老夫人及赵元宝坐镇,席间寥寥几语,谈论的却是国政大事。她细心听着,流水般的目光倾泻在姿容靓丽的女旦身上。   高楼上,朱红阑干,锦绣桌椅,景象不比底楼随便。婢女轻手轻脚上楼,鱼贯捧来燕窝攒丝酿鸭、烩银丝、苏蒸元宝丸、荷香芙蓉汤等诸多食物,最后添置糕点并四品银碟小菜,一时之间,红缎楠木桌上琳琅满目。   卓王孙坐在首位,盘踞一方,目光扫过谢开言背影,再投注到赵元宝脸上。   赵元宝侍立一旁,擦了擦汗。   赵老夫人屏退众人,温声说道:“乡野之地没有珍稀佳肴,怠慢公子了。”并执起玉箸银盏,亲手替卓王孙布置了汤食。   卓王孙沉身坐在镂刻楠木椅中,与桌案相差一尺,以冷淡的矜持拉开了公卿王侯与平凡人家之间的距离。他的衣饰采色是紫红,袖口参差落出繁复纹饰,不需要开口说话,勃发的也是华贵气质。赵老夫人见他稳坐不动,内心不断猜测他的意图。只是躬身侍奉的赵元宝,还没明白特使此行目的,脸上神色不由得越来越急。   岑寂中,戏台乐师拉开弦索胡琴,依依呀呀奏起了缠绵曲调。   谢开言坐了下来,安静地听着。院内无风,满耳尽是奏乐,身后一如萧索原野,沉寂得没有一丝声音。最终,还是赵老夫人咳嗽一下,缓缓说道:“卓公子既是拜寿而来,恐怕折杀老身了。”   卓王孙仍是正身端坐,冷淡道:“我已差人送来殿下赏赐的贺礼。”   赵老夫人连忙起身,道:“不敢当,老身受之有愧。”   卓王孙道:“不仅殿下有赏赐,宇文家大公子也托我送来贺礼。”   赵老夫人寻思他再说下去,汴陵三大家都会庆贺她的这次寿辰,手心渗出了点汗水,差点滑掉了杖拐。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卓王孙依次将太子、宇文澈一一抬出来,明为贺寿,实则是在敲击一旁站得像弥勒佛的赵元宝。   赵元宝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誉,因为他管理钱粮清清楚楚,不结党隐私,为人至孝。在宇文家的福荫下,太子府从来不曾为难他,哪怕后期他倾向于保皇一派。皇帝日渐苍老昏聩,宫中帝制不兴,他不满太子府的权势,辞官逃到巴图镇,开始囤积粮食。   卓王孙这次来,正是要置办好他的事情,顺便将他收回宇文家,归太子府所用。老夫人已经明白卓王孙的意图,赵元宝看到老夫人的眼色,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卓王孙从袖中拿出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澈的手谕及令牌,放置在桌上。赵元宝本是宇文家旁系,又亲眼见到宇文澈谕令,心知抵抗不了太子府的笼络,不禁叹道:“卓公子有所不知,太子委我重任是假,不过念在我在朝野中有点薄名,希望我回去复职,借此树立起爱贤惜才的大旗,使更多朝官纷纷拜服在门下。”   涉及太子府隐秘,卓王孙不置可否,只冷淡道:“噤声。”   冰凉嗓音落在席间,如同罩了一层银霜。赵元宝退到一旁,赵老夫人连忙拿起谕令,说道:“请公子放心,这桩差事老身替不孝子应允了。”   卓王孙起身准备离去。   赵老夫人又恭声挽留卓王孙进宴,并吩咐赵元宝速去置办礼品,回赠给太子府及宇文家。   卓王孙游目一侧,看到谢开言仍然静坐在戏台前,想了想,站在了雕花栏杆之旁。   戏台上,白衣素裹的女旦拂动长长水袖,拖曳至面颊上,如纷飞的雪花散开,震得点翠金钿翘起蝴蝶翅,簌簌地轻响。青黛勾勒的凤目中,似乎有点点水光浮现。   胡琴弦索哀怨,她的神情悲怜。   谢开言出神地看着她,仔细端详着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女旦轻启柔美唱腔,唱着一曲改良后的散剧摘锦,诉说着断桥边的故事,引人遐想。她唱道:      看湖亭青山,看修梁寒影,不过这般付与流年鹤唳,惊碎琼玉将阑干拍遍。   叹南翎金羽,空韶华十年,离披凄凄霜草,满台乌衣残似雪。   那断桥虽好,奈何相逢不占先,黛娥锁清怨,赏花人儿,点检今无一半。 ☆、交手   《断桥》原本收录了民间流传的故事,这出折子戏却有改进。   谢开言仰面看着眉目哀婉的女旦,心想,南翎金羽说的就是越州乌衣台的往事吧,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谢族男儿,金羽作衣,银丝镀鞘,于乌衣河畔写尽清俊风流。唱词中的残衣如雪,是不是预示着枯槁遍地、素椁凌乱的局面?百年谢族,舞榭歌台,斜阳草树,现在恐怕是不在了。   她忍耐片刻,咳嗽一声,嘴角渗出了点血丝。擦净血丝,她停止深忧,抬眼越过戏台,想着高墙外的世界。外面难民流离失所、衣衫褴褛,仅是一墙之隔,赵宅却是锦衣玉食,享有无限荣华。   台上女旦还在低唱,尾音颤抖。谢开言从远处噪杂的脚步声回过耳神,仔细听了听,发现女旦是熟人。因为容貌有可能被金粉遮掩,变成另一张脸,但是细微处的颤音、转音,却没法掩饰。   女旦赫然是一个时辰之前站在赵宅门口骂街的牙婆,短短时间内,她竟然换了两张脸,两套衣衫。小小巴图镇奇人异事如此多,谢开言看到这些,微觉有趣。   院中宴席欢畅,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一名院丁急步跑进,报告说,镇中有大量流民哄抢粮食,被保镖打散后,一小部分人心有不甘,朝着赵府冲过来了。正说着,一名葛衣少年带三十名流民闯入。那少年手持精羽弓,身姿灵活不断放箭,一时之间赵府护院根本近身不得,眼看就要被他控制了全府。   高楼上,卓王孙长身而立,俯视全院,意态漠然。赵老夫人拄了下木拐,狠狠盯了赵元宝一眼。“你这不孝子,当真要气死我了!”   母亲大人的寿宴上居然闹出暴|乱,让贵客看了笑话,赵元宝早就急得一身汗。他急匆匆跑下楼,冲着少年大喊:“盖飞,你好大胆哪,今天什么日子,也敢来赵府冲撞?”   谢开言侧过脸,认出了盖飞。盖飞就是在街道上挥开她的手,冲她怒目相向,并鼓动流民反叛的少年小飞。现在看他,勃勃生机的脸上淌着汗,虎目里带着一抹明亮的光。   盖飞扬起羽弓,用弦尾指着赵元宝,朗声笑道:“赵大肚子,你自己吃得圆滚,富得冒油,哪里管了其他人的死活?既然你这么小气,舍不得放粮救济村民,那我们哥几个只能来抢咯!”   赵元宝气得肚颤,道:“你,你,说得什么混账话?如果不是看在你哥面上,我早,早就抓你送大牢里去了!”   盖飞叉腰大笑:“我,我,说得是人话,这满座的宾客都听见了!倒是你,肚子抖成一片,小心撑破了油脂,让肠子流了出来!”   赵元宝跳脚大骂,院丁拿着铁剑木棒掠阵一边,忌惮盖飞手脚功夫强过他们,不敢轻易上前围攻。其余看客边吃边笑,嘻嘻哈哈不以为然。众多噪杂声中,谢开言仔细辨听,弄明白了一些事。   盖飞不是第一次来赵宅闹事,每次仗着手脚灵便,得逞了就快速撤退,七八上十天不见踪影,赵元宝对他无计可施。如果闹得大了,盖飞的哥哥盖大会主动上门赔罪,和解弟弟犯下的罪状。盖大是巴图车行总把式,驯得一手好马,只要赵元宝去车行委托,他一定亲自组织押运,将粮食转送成功。赵元宝不愿断了这条财路,只能装模作样地叫骂盖飞两句,收了盖大的赔礼金了事。   但是今天,汴陵权贵公子卓王孙静立楼上,冷眼旁观动乱,身姿屹立如远山,给了赵元宝莫大的压力。先前随行而来的虎卫骑兵早已退到边院内休整,没有卓王孙的命令,他们肯定不会站出来平息骚乱,这样,只剩下赵宅里的那些花架子院丁留守场面。   盖飞察言观色,发觉赵元宝气势一弱,当先越步,拈弓射了一箭。羽箭迅如流星,带着隐隐铮鸣,扑入高楼之上。谢开言听闻弦震,即使知道这支飞箭会落空,也忍不住在心底叫了声好。   立在栏杆之旁的卓王孙从袖中拈出一枚金叶子,扣在指间,屈手弹了出去。一道耀眼的光芒闪烁而过,那枚金叶子径直飞向羽箭,削断了箭矢,稍稍回旋,带着流光扑进戏台。   谢开言听得仔细,束音传向女旦:“小心。”   台上女旦急摆水蛇腰,左右水袖飞扬起来,如同凄迷的雾,以流带风声震开耀眼明光。金叶子去势不减,切断她的发丝,无声无息没入廊柱之中。倘若不是谢开言先行提醒,这枚犀利的叶子很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女旦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凝眸问道:“公子意欲何为?”一双寒冷的眸子扫视过来,如同雪湖鸿影,她对视上卓王孙的眼睛,心里一突,最终只能敛衽施礼,款款下得台来,说不出一句话。   谢开言背对卓王孙,看不见两人的机锋,只游目瞧了瞧廊柱,再也找不到金叶子的踪迹,暗叹可惜。   平地上的赵元宝生恐再次冲撞了卓王孙,忙不迭地挥手示意,要院丁包围上去。盖飞带着流民队伍混战一团,女旦走到谢开言身边,悄悄说了声:“谢谢。”   谢开言注视盖飞身影,以腹语问道:“阁下如何称呼?”用“阁下”这样的敬语终究不会错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女旦到底是男是女。   女旦以水袖擦擦嘴唇,淡淡道:“我叫句狐。”   “卓公子为何要杀你?”   句狐扬起水袖扇了扇,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或许他怪我多嘴了罢?在老夫人寿辰上竟然唱这么哀伤的曲子。”   谢开言不再说话,凝目看着盖飞的招式。   句狐扇着袖子,懒洋洋站在一边,道:“王侯公子的脾气,大多怪异。”   那是。谢开言回想起山顶奉茶那一幕,心道,不动怒不动气,无声无息要人命。   青石板砖庭院的战局倾向于盖飞一方,盖飞这次开了杀戒,虎目中隐隐透出血红。身后流民招呼着:“小飞,粮食我们已经抢到了,走吧?”他仍然闯进战团,不肯离去。   谢开言摇了摇头,猜测他不只是为了粮食而来,更有甚者是为了赵宅的钱财。毕竟,街上的流民队伍缺衣少药,急需银两购买。   高楼上的赵老夫人走上两步,甩开梨木拐杖,颤巍巍地向卓王孙跪了下去:“请公子施以援手,老身只有这么一个不孝子,稍有闪失,老身也活不下去。”   卓王孙道:“老夫人不必惊慌,按照平日方法处置即可。”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冷眼看着盖飞的弦羽嗡嗡响绝,又套倒了一人,离着赵元宝越来越近。   赵老夫人吃力地跪立,道:“公子既是御史,理应处置这批流民,使他们再也不能为害百姓!”   卓王孙垂手而立,广袖静止,秋风吹不散身上的漠然。   眼见如此,赵老夫人咬咬牙道:“老身代替不孝子应允太子殿下盛情,愿意终身侍奉太子殿下,再也不生二心!”   卓王孙虚抬衣袖,冷淡道:“起来吧。”不待赵老夫人答谢,沿着雕花木梯缓缓走了下来。   围栏石台一侧,有一方青石圆桌。卓王孙走到桌旁站定,场地里酣战的人都未瞧见他的身影,然而却有一层似霜雪的气息从后方淡淡罩下,令众人的呼吸凛然了几分。   盖飞在威严气息前,跃起身姿,躲过院丁合抱之击,突然反转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射了一箭。银亮箭矢迅如流星,稳稳扑向赵元宝,看似就要得手。   这一箭谢开言看得真切,竟是谢族不外传的飞羽招式“流星追月”,只是盖飞空有技巧,威力却显得不足。   卓王孙晃动云袖,左掌写意拍出,击向圆桌边侧。与此同时,谢开言伸手抚上句狐右臂,断开她的白衣水袖,捏在手里蓄力一抖,似飞练般卷向盖飞。   青石圆桌带着瀚海呼啸之风,冷冰冰朝着盖飞砸下。那枚银箭在如此大的威力下,早就折羽一旁,掉在了地面。盖飞看着青色暗影飞扑过来,满口满鼻都是凛冽寒气,脚底仿似生了泥,无论怎么扭转身形,都不能逃开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恰逢此时,谢开言软鞭赶到,将盖飞腰部一带,扯出了石桌的撞击范围。嘭的一声巨响,石桌压垮了一侧粉墙,激起粉末飞扬。盖飞在惊魂未定间,听到一个粗粝的声音耳语:“快叫他们走,没人能接下卓王孙的第二掌。”自半空中落稳身子,他会意过来,连忙朝着身后嘶喊:“快走,快走,你们快走!”   余下拿着木棒铁耙的流民看了这一手,相互对望一眼,火速扑向断墙,退出赵家庭院。谢开言眼角扫到卓王孙的衣袖是静止的,电光火石间她下定了决心,右手轻扬,用水袖卷起盖飞,传声道“起!”,掀开一股柔力,将他的身子送出了庭院。   整个场地内恢复了冷清。宾客们靠墙而立,满目惊骇,看着伫立在高楼下的卓王孙。句狐点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谢开言。刚才的追杀、救援都在一瞬间完成,两人的功力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获得的注目也是不相上下。   “我儿可好?”赵老夫人扑天抢地下了楼,急切唤着赵元宝元神归位。   谢开言警惕地看着卓王孙,见他冷漠不应,悄声问向句狐:“你走吗?”   句狐摇摇头。   谢开言慢慢走到拥成一团的母子二人面前,伸出手掌。她的袖罩扑散开来,像是一片白云,遮住了手背上的狰狞伤痕。赵老夫人愕然,谢开言躬躬身,腹语说道:“先祝老夫人万福。”赵元宝亦然惊愕,她又传声道:“工钱。”   句狐呵呵笑了起来。   赵元宝忙从钱袋里抖抖索索拿出一锭碎银,忙不迭地放在谢开言手中。谢开言走到戏台下,拾起竹编小箱,背在身上,察觉卓王孙那方无杀气后,顺着赵宅庭院走了出去。   两侧宾客纷纷让道。   句狐低声而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卓王孙看向她,她扯了扯眉毛,自行噤声。    ☆、跟随   赵宅边院内,赵元宝唤取亲信搬运大量礼品,放进另一辆描漆松木车厢内,差不多将它塞满了。旁边有虎视眈眈的骑兵把守,亲信们轻手轻脚地退了。   一名穿着短衫马裤的汉子走进院门,三十多岁,脸上布满了红色疙瘩,像是被火烧过。赵元宝回头瞧见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盖大,你来得正好,这趟车还是你来押吧,礼物太贵重了,旁人我信不过。”   盖大点点头。赵元宝跑到军士跟前,说了几句,虎狼骑卫退开两步,让开了道路。   盖大走到松木车前,抓住缰绳,抬手喂了拉车的红马一把燕麦,检查嚼头。见无恙,他提来温水,话不多说,拿着刷子替马匹冲洗泥泞的四蹄和身躯。   赵元宝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低声说:“礼品里共有汉白玉宫雕两尊、羊脂玉兔偶一对、珊瑚树三架、珍药十盒、东珠百斛并大小古玩二十件,切莫遗失了。尤其那些玉,是太子殿下的厚爱,无论如何都不能损伤。”   见赵元宝如此紧张地拉着自己的手,盖大重重点头。   赵元宝挺挺肚子,道:“盖大啊,你家小飞刚才差点要了我的命。”   盖大连忙俯首作揖,说道:“累得赵大人受惊,我实在过意不去。出了这趟车,我就将小飞带回关外,再也不让他进镇来闹事。”   盖大在巴图镇向来是说到做到,况且他又称呼赵元宝为大人,赵元宝的神情显然很受用。   “那这趟工钱——”   不等赵元宝试探着说完,盖大就马上接嘴道:“自然全免。”   赵元宝的神情更加愉悦了,他哼哼着点头,抬脚走向内院。   盖大忙完活计,坐在树荫下,等着车队发号施令。抬头一看,院门外的柳树边还站着那位天青色衣饰的姑娘,和他一样,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切。秋天的柳枝没了那么多牵挂,放飞完所有的绢绒,只垂下瘦弱的叶条轻拂她的肩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温润的目光胶着在他脸上。   盖大转开脸,抓起衣袖擦汗。   谢开言摸出随身布褡里的瓷瓶,挑出两枚清香丸吃了,轻轻唤了声:“盖师傅。”   盖大不看她,也不答话。   谢开言折断一根柳条,拈在手指尖,像是玉观音点撒绿水,轻轻荡了下。盖大稍稍转眼看她,她扭转腰身,如同翩跹的蝶,将柳条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甩了开去,套路和刚才的盖飞一模一样。   这招“流星追月”灵巧无比,只要是谢族子弟,或者是熟悉谢族的故人,一定看得出来。   可是盖大只冷眼旁观,到了最后,他索性走到水井边舀水喝。   谢开言悄悄蹙起眉,扇动右袖,吹拂起一阵风,将委地的柳枝掀走。卓王孙的骑兵不在视线范围内,她并不担忧刚才的举止。只是这个盖大,让她费了不少心思。   寿宴上的宾客说过,盖飞性格桀骜,与兄长盖大相依为命,武功招式都是由盖大传授的。盖大是巴图车行总把式,在当地广结人缘,负责运送、押镖、赶马,和驿站托运形成了势力区别。巴图车行隶属于卓家陆运,卓王孙返回汴陵,自然由盖大出面押运财礼。   如此,想联络到盖大,只能随车出行,找单独处询问盖飞擅射的缘由。   这就是谢开言出现在车队前的原因。   站了片刻,一道淡青湘裙的身影走近,来人姿容绝丽,还未笑,便带来一种淡淡的暖风。谢开言侧首看去,那描摹得精致的眉,点染得鲜艳的唇,无一不诉说出此女与众不同的风情。   “你怎么来了?”药效已过,嗓子失声,谢开言用腹语招呼。   句狐掏出绢丝手绢扇风,幽幽说道:“我想回汴陵。最好坐卓公子的豪华马车回去,安全又便捷。”   “你家在汴陵吗?”   句狐咬住嘴,贝齿上沁出一点殷红。她似乎悠然地想了会,才淡淡说道:“我喜欢的人住在汴陵,我想偷偷跑去看他。”   谢开言见她神伤,便适时沉默。盖大消失在院子里,她侧了侧身以示礼别,循着细小的足音朝边巷走去。走了一刻,一户普通农家的黑瓦院墙门后闪出一角短衫,将她的脚步吸引了进去。   一直引到偏僻的后墙边,盖大才回转身形,看着谢开言说道:“姑娘,别再跟着我了。”   谢开言摇摇头。   盖大又说:“卓公子是我的少东家,我不想这趟车有任何差池。”   他的容貌过于丑陋,两粒黑眼珠镶嵌在眼眶内,衬着血红的肉色,怎么看怎么难受。可是谢开言直视着他的脸,目光沉静,如同涤尘的泉水。   盖大呆愣一下,扭头说道:“你再跟下去,车队的人以为我们私相结营,对卓公子的财礼有不轨之心。”   谢开言想了想,点头首肯提议。   盖大抱抱拳快步离去。   谢开言看着他轻快的脚步越走越远,目送他再次离开她的视线,就像十年前的那场宫宴。其实,盖大魁梧的肩膀、文雅的谈吐,都能让她逐步找回往日对金吾将军盖行远的熟悉感。   只是她未曾料到,盖行远流落民间,做了一个贩马跑车的汉子,怎么也不肯显露前南翎国人的身份。十年前宫变未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身上,但她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十年后,故人再见,她也没想到竟是这种局面——盖行远装作不认识她,只坚持自己是个普通的车把式。   院子外有野鸡咕咕咕地叫着,谢开言站在墙边听了会,任夕阳余晖洒满肩膀。暮色降临,竹篱边飘荡起袅袅炊烟,带来柴薪湿水气。她听到差不多了,才沿着镇外的小路慢慢走去。   小路曲折,趟过及膝的野草,延伸至官道一旁。   谢开言走上了官道,循着微弱的车轮粼粼之声,跟在了卓王孙的车队后。她虽然不记得很多事,心神有过混沌,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夜色转浓,露水冰冷。   原野上长满了白菅草和樗树,风过,繁英如雪。干涸的池塘边随风摆荡着蒺藜蒿麦,每一声虫鸣响动,枝叶必定应和。谢开言提着裙裾涉水而过,倾听万物之声,在静寂中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歌谣,那是读诗的阿照教会她唱的。   “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她低声哼了一下,听到嗓音干哑,连忙又闭上嘴。一只蚱蜢蹦跳起来,从她脚边擦过。她看得仔细,伸袖去压,那只小虫早就扑地一声遁入草中,似乎对她有些不屑一顾。   谢开言听着草虫鸣唱走了一夜。   晨曦初现,万物稀声。她侧耳倾听,突然站住了脚步。   不过片刻,山道前飞驰而来一名黑甲长剑的骑兵。那人在一丈距离外下马,利索跪在路旁,朗声说道:“卓公子请谢姑娘上车同行。”   谢开言摇摇头,越过他,径直朝着林子里走去。骑兵踌躇一下,翻身上马,火速驰向前方。   再过片刻,一袭华贵紫袍的卓王孙从林间走出,身影岑寂,带来满袖清香。白色的雾气飘拂在草木间,敌不过他眉目上的霜华。走得近了,他的眼色才流淌出温清,像是春风入湖,化解了片片寒冰。   谢开言垂眸立于一旁,看见满身清寒,伸手抖了抖衣衫,震碎衣襟上的露珠。   卓王孙走到她面前停步,向她伸出右手,说道:“请。”    ☆、同行   谢开言微鞠礼表示辞谢,绕过卓王孙,继续朝着白雾弥漫的林间走去。晨曦若现,初鸟试啼,叫声清越传向四野。卓王孙在静寂中垂袖站了片刻,转过身,沿着来路返回。一时之间,两道浅色衣饰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在原野之上,相距数丈远,彼此再无交谈,仿佛沉默地融入了四境画卷之中。两人衣襟拂过花丛草叶,带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响。   前面出现岔路,谢开言听了听,拐向左侧。车队果然停驻在路旁,稍作休整。她看到盖大坐在第二辆副车上,冲他弯了弯嘴角,不出意外,她的笑容显露不出来,他也转过了脸,不再看她。   卓王孙缓缓走上前,虚抬左袖,稍稍做出请的动作。谢开言让道一旁,垂首运声说道:“不敢僭越,请公子先。”待卓王孙徐步踏入车厢后,她取下背负的竹藤小箱,放进副车内。才推开车门,满壁珠光宝气夺人眼眸,她连忙掩好帘幕,返身回来,爬进卓王孙的主车。   车厢内清静幽雅,铺着纯色毛毯,四角悬饰夜明珠,散发柔和色泽。车壁隐隐透出檀香,注入谢开言心肺间,令她生出不少安定气息。她规规矩矩坐在右侧,斜对坐榻之上的卓王孙。   车队起行,马蹄粼粼。四周如此寂静,除了卓王孙衣袖间的熏香,一切都显得飘渺无力。   谢开言心神差不多已入禅定,突然听到卓王孙的声音:“你走了一宿?”   主问客必答,她点点头回应。   卓王孙看着她的侧脸,秀气的轮廓上浮起一层淡淡倦色,只是她浑然不觉。他的声音不由得轻淡了很多,不再是那么冰冷。“可要休息片刻?”   谢开言想了想,当真依靠在锦墩之上,侧过身子睡去。车夫驾驭技艺高超,四马健步如飞,让人感觉不到很大的颠簸晃动。只是车内空间终究有限,每逢转弯,外侧马匹发力,震得锦墩滑落开来,谢开言即从浅眠中惊醒。她睁开眼睛,摸摸磕痛的后脑,幽深瞳海里泛出几丝迷茫光彩。   无论景况如何改变,卓王孙静坐不动,绯红罗纱蔽罩倾散开来,如冰绡云雾,盛着清冷色泽。她转眼看到他,才完全清醒。   这可真要人命。谢开言暗道,再乱晃下去,恐怕失了礼仪。可是旁边不断传来幽雅香味,沁人心脾,她与神智斗争一刻,终于阖上了眼帘。   卓王孙起身坐在她身侧,敛住气息,动作轻柔得像一滴水。谢开言陷入沉香里安睡,不知名的思绪飞越过千山万水,直达最宁静的天地中。马车偶有晃动,她也醒不过来,卓王孙伸手接住了她倾倒的身子,用衣袖清香覆盖在她脸侧,送给她莫大的安宁。   卓王孙抱着她坐了许久,并未看她,只是聆听那一声一声心跳。谢开言兀自沉睡。片刻后,他将她移到左臂里扶住,小心打量她的腰带。一条淡色丝绦不出意外打了个死结,像是不屈不挠的迎春藤,勒住了她的衣衫。他伸出右手捻动丝结,轻揉几下,依照惯例解开了她的死疙瘩。腰间一旦散去束缚,衣衫松脱开来,他小心揭起衣领,查看了她的背部。   苍白的皮肤上浮起一条条紫色经络,有的夹杂着殷红,像是横七竖八的枝叶,横亘在瘦削的身躯上。那些是刑律堂残留的棍痕,经过十年冰封雪藏,仍然鲜亮得醒目。他黯然看了片刻,替她整理好衣衫。   放开她的身子之前,卓王孙细细检查了她的袖口、衣领,发现很多稀奇古怪的接缝,似乎呈现出一种混乱配色的特点。他也见怪不怪,依次捏出一道道皱褶,将衣衫还原成她本来的样子。   谢开言平躺在坐榻上,面色柔和,睡梦中持续传来安神香气,让她睁不开眼睛。直到骑兵纵马远驰而去,隐约传来一些人声,她才从最安宁的心神中清醒过来。   身上披着一件纯白色貂裘斗篷,触手柔软,质地考究。她将斗篷掀到一边,听到外面统领马队的校尉军官在说道:“卓公子吩咐我们先行去驿馆等候,不必再随车护卫了。”   紧跟着一阵马蹄得得声远去,车外似乎更加安静了。   谢开言整理衣襟,见无异样,推门走了出来。山道旁只余十名下属停驻在林边,盖大还坐在第二辆副车上,一动不动。她顺着流水声朝山坡下走,到达河边,细细梳洗。完毕后,看到及腰蓬蒿在风中抖动,似乎在吟唱着古老的歌曲,她不禁抬手摸上一块山石,席地坐了下来。   秋色连波,水光粼粼,鸟儿在数里外鸣唱。   一名骑兵请她回车休息,她坐着看了会天光云色,才运声问道:“听闻道上时常有山匪出没,卓公子遣走卫队,难道不怕被劫吗?”   骑兵按剑垂首说道:“相信公子自有安排。”   言及至此,谢开言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回走。到达副车前,骑兵执意请她入第一辆主车,她看了看盖大冰冷的脸,抿住嘴,当真爬回坐榻。   回到车厢内,她四下摸索,没找到香源在哪里,随即猜测是卓王孙衣袖里散发的安神香气。正想着,车门轻响,手持精巧食盒的卓王孙弯腰走了进来。   他的衣摆沾染了点露水,满身清寒犹在,只是眸子里透着轻暖,像是天外的风。谢开言依壁而坐,垂眼看着他揭开食盒,在左侧小几上摆出一碟碟精致的糕点。   顿时香甜的味道顺着车帷飘散,也沁入她的心间。有几尊兔子模样的水晶糕摆在最前,迎光流转晶莹色泽。   卓王孙看着她说道:“尝一下。”   “谢谢。”   谢开言掏出手帕擦净手,捏起芙蓉糕、牡丹翡翠塔一一咬了一口。卓王孙递来一盏清幽的香茗,她也不推辞,接过来饮下。慢慢吃完五块糕点,除去水晶兔子,每碟的食物她都涉及过一次。   卓王孙看在眼里,问道:“兔子糕不要吗?”   谢开言在袖罩里扯出手帕,平铺在膝上,将兔子收了两块放好。   卓王孙微微动了下嘴角。她欠欠身道谢,伸手摸进白云飘拂的袖子里,掏出小巧的孔明锁,自顾自玩了起来。   行程中极为安静,车厢里流淌着春水一般的暖意,飘渺淡香时常拂来,如同花开之时。   谢开言将孔明锁拆了装好,再又拆开,十指躲在云袖中,玩得畅快。她的意态从容,在卓王孙面前不露任何异状,卓王孙对她看了又看,不禁清淡地问:“你——在天阶山,也是这般消遣过来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又问:“嗓子好了么?”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不开口说话。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抬起眼睛,直视卓王孙,对上他那一双墨玉光华的眸子。“没有。”她抿住嘴,以腹语回道。   此后,每隔一刻时间,卓王孙必定开口询问她一些问题,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但依照主问客答的礼仪,她也会一一回答。   “累了么?”   “不累。”   沉默。   再问:“冷么?”   “不冷。”   她的安静终于令他沉默了下来。一阵得得蹄响传来,车夫在外说道:“禀公子,有客求见谢姑娘。”   谢开言意欲起身离席,卓王孙伸袖压住她左腕,淡淡道:“坐下。”她回头看见他笃定的眸色,依言坐好。   卓王孙替她掀开车帷,一张明艳的脸显露在窗外。句狐侧坐在小毛驴上,鬓边戴着一朵妖娆的海棠花,对着谢开言撇撇嘴说:“喂,我说你太不够仗义了,抛下我一人跑了,工钱呢,分我一半。”   谢开言摸出一点碎银,握在手心,掂了掂,朝着窗外弹去。句狐一把抓住碎银,笑眯眯地说:“哟,还舍不得呀。”   卓王孙吩咐开车,句狐晃悠悠骑着小毛驴,哼着曲子跟在后面。谢开言扒在窗帷边,侧眼看着悠然自得的句狐。卓王孙见状,只得唤人请句狐上了第二辆副车。   句狐放开小毛驴的辔头,顺手采了一朵小黄花插在尖尖驴耳上,拖长声音说:“去吧去吧,还认得路么。看见小哥,就说我已经到了。”   她拈起裙裾款款上了盖大驾驶的副车。   谢开言回身对着卓王孙半鞠躬,不待他首肯,她就推门跳下马车,也挤进了第二辆松木车厢里。句狐懒洋洋坐着,伸手东摸摸西摸摸,收检一些锦盒,替谢开言收拾出一方小小的坐凳。   两人挤在珠光宝气的车厢内,环视灿然生辉的礼品,对望一眼。   句狐扬起春衫包裹的藕臂,软答答杵在车门上,对着谢开言扯扯眉毛:“王侯公子就是富贵,随便弄出一件别人送的彩礼,也够我们吃上半辈子。”   “别起那心思。”   谢开言见一个锦盒的锁扣已经打开了,滴滴水耀光彩从内格里倾泻出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羊脂玉兔偶尊。满指滑腻,如触柔嫩肌肤,她按在兔身上捺了又捺,才收回手指。   句狐哂笑:“你喜欢玉器吧?”   谢开言点头。想了想,又抬眸问道:“方才你说的‘小哥’是谁?”   句狐不回答,只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开言摸出袖子里的那两块兔子糕,递给句狐。   句狐眼色转为感激,连忙收过来,两口吞了。她扇着嘴唇,扑闪着眼睛说道:“还是谢姑娘瞧得仔细,知道我快饿死了。”   谢开言在心底笑了笑。   句狐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朝着谢开言下颌抬去。在狭小的车厢内,谢开言临乱不慌,扬袖扇了下,一股微风直扑句狐脸侧,将她的三千青丝震得飞起,再妩媚落下,仿似盛开了一场烟花。   句狐扒开发丝,皱眉说道:“干嘛不让我看看你的脖子?”   谢开言拈起散落在裙边的兔子糕眼睛,将小小红豆激射出去。句狐武功不及她,被她弹出两个红疙瘩,像是一左一右的珍珠果挂在双耳之上。   “小哥是谁?是不是盖飞?”谢开言压低气息,又用腹语问了一次。   句狐瞪了她一眼,伸手过来打,打又打不过她,最后不顾行驶的路程,从车里跳了下去。 ☆、心计   车队众人不闻不问任何变故,继续行走。盖大端正坐在车厢前,身姿笔挺,仿佛钉在了木辕上。谢开言掐下发辫簪饰上的珍珠粒,平放在锦盒顶,盖大用鞭子驱赶马匹,使厢壁没有丝毫震动,也没让小小珠粒滚落下来。她看着滴溜溜的小玩意,慨叹盖大这个巴图第一车把式,当真是名不虚传。   句狐闹了一阵,见无人理会,只得飞扑过来,纵身跃上车顶。她撩开车窗,像是一匹柔软的狐狸,倒退着爬回车厢内。   谢开言看她柔若无骨的身姿,运声问道:“句狐……你是干什么的?”   句狐嘿嘿笑,眼珠子乱飘:“叫我姐姐我就告诉你。”   谢开言抿住嘴。   句狐伸头过来瞧:“咦,我发现你不爱说话,可是看你脖子,没有损伤呀。”   谢开言拢袖坐好,只用右手拆分着孔明锁玩耍,不答话。句狐软着腰身哼着小曲,时不时瞟过来两眼。谢开言想了想,提声说道:“我患病十年,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嗓子变得干哑。待清醒时,曾与人交谈,吓坏了人家的孩子,是以现在不再轻易开口。”   句狐啧啧称奇,用皓指点着红唇,悠悠说道:“我是狐狸,我不怕。你和我说话吧。”   谢开言抬眼看着句狐,腹语问道:“那——狐狸小姐,你到底是何来历?”   句狐歪倒在古玩架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啊?我是杂耍者,华朝最低等的子民。从六岁起就在中原飘荡,学会了不少民间技巧。像那什么棋待诏、杂扮、唱曲、商谜、舞绾百戏、说书、耍傀儡都不在话下。”她细细哼鸣着小调,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词,像是在说着一个故事。   谢开言说道:“我每次看你,总觉得有些面熟。”   句狐软绵绵地趴在一旁讥笑:“少糊弄我,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谢开言皱皱眉,努力回想过去,偏偏又抓不住一丝模糊的影子。既然句狐否认,言谈举止如此散漫,她默然看了半晌,的确没发现破绽。   句狐伸出纤长手指,将锦盒锁扣挑开,斜飞着眼睛打量众多流光溢彩的宝器。摸到羊脂玉兔尊时,她愣了愣,随即抓住谢开言手腕,扑闪着眼睛说:“这个……是极品啊!”   谢开言点头,句狐将盒盖掀到一旁,双手捧起兔尊,如同从水里采摘出珍珠,焕发的光彩瞬间注满车厢内。“羊脂玉本是白玉之最,色泽滋润,质地细腻,胚型完整的子玉最难求,因此被世人誉为国之瑰宝。这两尊兔偶通体纯净,在日照下也生不出一丝杂质,肌理洁白无垢,显然是玉中王品!”   谢开言自小配玉,玩赏玉,对玉阶品质多少有所了解。她早就看出此玉不凡,只是见多了珍奇杂玩,眸光里不会轻易透露出震撼。   句狐将兔尊小心放好,舔了舔嘴唇说道:“传闻太子沉渊嗜玉,这些宝贝肯定是赵大肚子进献给太子的礼品。不如我们……偷偷拿个小的,然后逃之夭夭?”   谢开言抬起左手,将扣在指尖的发饰珍珠粒弹了开去。句狐不辨风声,额角结结实实又中了一记。她捂住头,咬唇望着谢开言,凤眸里快要滴出水来。   谢开言运声道:“你木头脑袋么?卓公子既然让我们坐进副车,就不怕我们盗取礼物。”   句狐压低声音,晃晃悠悠凑过来说:“真的假的?”   谢开言抬眼看看车厢外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有意说道:“且不说卓公子武功高强,单看驾驶这辆副车的车把式,坐姿沉稳,下盘夯实,十六个时辰不眠不休,依然带有行军出征之风,这份定力,着实就让我佩服。”   “他?”句狐抱着肚子依依荷荷乱笑,震得鬓角的海棠花瓣簇簇颤抖,“就他那个榆木疙瘩,你还指望他是将军,带上行军风骨?他在巴图镇赶车十年,见了人就说好话,见了车就远远让开,这种熊包劲儿,甭提什么定力了吧!”   谢开言暗自叹息,朝着那道魁梧的背影多看两眼。阳光拂过他的肩,落下斑驳影子,无论句狐怎么调笑,那道身影如同生了根,只是深深扎在车辕之上。   车里车外无人应答,句狐笑了一阵,推开车窗,趴在帷帘前哼着小曲。道上寒风吹面,送来阵阵野花清香,她百无聊赖地瞧了瞧,拢起纷飞的秀发,突然飞斜眼眸,睇着一侧护卫的骑兵唱道:“哥哥苦行差事来,不如妹妹裙下坐。一摸摸,两摸摸,摸着小脚过了河。”   这么轻佻的语气传过来,那名骑兵扬了扬眉峰,不接话。   句狐瞧着他,又曼声唱道:“脸儿端正。心儿峭俊。眉儿长、眼儿入鬓。鼻儿隆隆,口儿小、舌儿香软。耳朵儿、就中红润。项如琼玉,发如云鬓。眉如削、手如春笋。奶儿甘甜,腰儿细、脚儿去紧。那些儿、更休要问。”   这种俗曲在华朝大夫逛青楼时即兴所作,浮词艳声,被她拖长音韵唱了出来,又增加一层靡靡之色。   谢开言本是垂首拨弄着孔明锁,耳中渗入两句,突然回过神来,飞红了面颊。   外面一名随扈忍将不住,嗤地笑出一丝声音,但车队行规严整,余众都不敢有丝毫放肆之处,只顾闷声赶路。盖大端坐如故,一直没有反应,句狐扯扯秀眉,对谢开言撇嘴说道:“看到了吧,这人天生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字。”话音刚落,一直没开口的盖大却说话了:“小娘子留些口德。卓公子不喜粗俗之人,再说下去,只怕舌头要被摘走。”   远在五丈之遥的主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名黑甲骑兵旋风般卷过来,盖大连忙喝住马匹,句狐听见动静,倏地一下,钻到谢开言身后躲起来。   谢开言趁机弹了一记句狐脑门,句狐吃痛,也不敢声张。   骑兵按辔在外恭声说道:“请谢姑娘前去主车。”   句狐从谢开言裙边露出半张脸,眼风轻掠,瞅着谢开言。谢开言回道:“不必了。”   那名骑兵铿锵有力地说:“传公子谕令,谢姑娘再待在这辆车里,恐怕有辱清听。”   谢开言掠掠嘴角,心道卓王孙也是祸害,不动气不动怒,一句“辱没清听”把句狐踩得失了骨格,直接将她烙上品阶低贱的俗人印记。可笑的是,闹出纷乱的人只管躲在一边,翻了个白眼,也不敢跳出去与卓王孙理论。   谢开言掀开句狐,下车走到前面那列白玉黑檀的车厢侧,运声缓缓说:“多谢公子厚爱,我自愿留在副车内,呆着舒适些。”   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锦绣龙旗飒飒吹拂,如同无声的诏令。普通人在富贵华丽的仪仗之前,都会透不过气,谢开言的神色却是淡然,她只屏气立于一侧,等待卓王孙的发落。   良久,车内传来冷淡的语声。“你道‘自愿’,可见先前留在我身边必是勉强之意,如此看来是我怠慢了你。”车厢传来轻叩一响,车夫打开扇门,躬身迎着卓王孙走了出来。   卓王孙手里挽着一条纯色貂裘斗篷,映衬着紫红锦袍,流溢出异彩。他缓步踏着木踏而下,走到谢开言面前,替她围拢双肩。谢开言后退一步要推辞,他冷冷说道:“夜风寒冷,这道斗篷你必定用得上。”   身旁随从早就翻身下马,垂眸站立,仿若不见周遭动静。谢开言伸手阻隔卓王孙靠近,卓王孙右袖侧压,化解了她的“生花涌泉”招式,两臂开合,将她抓在了胸前。   暗香袭来,气息拂照,在狭小天地内,她果然不敢再挣扎了。他铺开斗篷,系在她肩上,墨黑的眸子落得这么近,正一点点地捕捉她的反应。   谢开言低头看了看,发觉斗篷似雪英柔软,绳带精巧地交织在一起,如同花下翩跹飞跃着一只蝴蝶。她没想到出身高贵的王侯公子也会这等细琐小事,竟能系出眼熟的花结,禁不住面色上有一阵恍惚。   卓王孙放开她双肩,低声道:“去吧。”   谢开言慢慢走回副车,坐下,靠在厢壁上阖上眼睛,在心神里翻江倒海地搜寻。卓王孙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似带着故人的气息,只是她现在记不起来,十年前到底是谁,曾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她。   岑寂中,句狐哼了哼:“那个卓王孙,好像对你很好啊。”   听她言语,谢开言睁开眼睛,一片清凌凌光彩渗开,仿似顷刻间就泯灭了心悸,恢复了不形于色的面容来。她掀动嘴角,无声吐出几个字:“你说得对,必须远离这个人。”旁人决计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句狐懂得唇语。   句狐好奇问道:“为什么?”   “你懂唇语?”果然一试即爽,随即也掩盖过她的问题。   句狐点头。   谢开言敲敲车门:“盖师傅,请走慢点,和主车拉开些距离。”听到马蹄稀落,忖度卓王孙应该是听不见了,才腹语说道:“那你应该知道盖飞要抢这趟车吧?”   句狐震惊。   谢开言道:“我在赵院瞧见盖飞出手,无论怎么打斗,箭矢就是不沾上你那戏楼。所以我想,你是盖飞先行派往赵院的细作。你站在戏台之上,能看见正面朝向你的赵元宝说了什么,再传给盖飞,告诉他卓王孙的车队即刻出行,携带大量彩礼入汴陵。”   谢开言一边说,一边拾起车门旁的竹编小箱,从内里抽出薄如羽翼的秋水,塞入袖罩之中。袖罩内衬缝制了一层皮革,用以保存秋水坚冰似的寒刃,平常为掩人耳目,她不轻易显露出来。   她将衣衫背箱处理妥当,对着句狐冷冷说:“盖飞已经来了,希望你们有办法能逃脱卓王孙的雷霆一击。”   句狐花容遽变,喃喃道:“难道——卓王孙他知道?”   谢开言忍不住伸手又弹了句狐一记,腹声愠怒:“我先前问过卫士,为何卓王孙要调走百余骑护卫,那名卫士说卓王孙自有安排。你倒仔细想想,他能有什么安排——自然是诱使你们前来劫道,顺便将你们一网打尽。”   句狐萎靡靠在车厢角,叹息:“如此看来,我们需多做些手脚,用他法掩盖我们的踪迹。”   一直赶车的盖大压低声音说:“你和小飞这两个葫芦脑袋能想出什么奇妙法子?总不是劫了车,栽赃狄容山匪所为。那商贾世家出身的卓公子,押运陆行十年,从来不出任何纰漏。你觉得今天能从他眼皮底下生出翅膀逃走吗?”   谢开言垂下眼眸,听声辩位,暗道:来了! ☆、连城镇   卓王孙曾吩咐车队缓行,一来为照顾睡梦中的谢开言,免生颠沛流离之感。二来等待骑兵队进入夹道山林布置,张起连弩箭,迎接垂涎彩礼的山匪劫车。   因此一宿半日行来,车队只走了七十里,仍然停留在关外连城镇的范围内。关外地势复杂,有游牧民族狄容部落占山为王,遇路劫道,成为北疆以南至华朝边界最大的一股祸害。   卓王孙有意剪除这个毒瘤,暗中布置好一切,见谢开言执意留在第二辆车内,又赶着下了一道谕令:不准攒射副车。   这道暗令实际上成为盖大等人逃脱的契机,恐怕他们也是始料未及。   谢开言耳目比旁人聪敏,侧耳倾听一刻,随即明白山林中、悬崖边都埋伏了不少人。根据他们的呼吸粗细、手脚攀爬能力判断,这些伏击队伍分成两股,一股是甲胄严整的骑兵,正按剑张弩待发;一股是手持暗索的少年军,紧咬牙关屏气。   “盖师傅,等会只管假装倒向悬崖,保你们不死。”察觉到埋伏地越来越近,她推开车门,束音传向最重要的人,然后又交代句狐一次。盖大背立如山,只哑声说道:“小飞太胡闹了,连累你受罪,非我本意。”   直到句狐骑着毛驴赶来,他还侥幸地希望是她一时兴起随车回汴陵,可听着谢开言越来越笃定的言论,他便知道了,小飞终究不会放过这笔彩礼,甚至不和他这个当车把式的哥哥知会一声。   谢开言深知盖大品性,只传声道:“无妨。少年心性如此。”   车队行至面林山崖一旁,车队行至面林山崖一旁,突然从空中降下一张巨大的钢丝铁骨网,严严实实罩住了副车。盖大连忙切断缰绳,放任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逃生。   如此同时,山林里飞射出如蝗箭雨,似是白色闪电,钉入手持钢网的劫匪胸骨中。四名身穿虎皮坎肩的劫匪死了两个,钢网失去控制,已经破开一角,拽得副车倒向山崖一侧。   谢开言听得真切,一掌击碎松木车篷,从袖革中抽出秋水,将利刃插进钢网里,运力一拉,划开了一道缝隙。她的身子如一抹轻烟飘飞侧转,落在悬崖下。   山林间出奇地静,没有飞箭扑出。她心下宽慰,束音道:“跳下去!”   盖飞装作的鸟叫声在林间响起,叽叽咕咕诉说着什么,两名兽皮装扮的少年郎,突然从埋伏的树冠里跳出来,一左一右扯住钢网,看都不看,直接朝着崖底跃去!   谢开言拿捏的时机刚刚好。车厢破开顶篷,如同漏斗,将内置的珍宝悉数倒入坚实的钢网中,连同盖大和句狐,径直拉进悬崖。   相信底下还有装置在滑翔他们和车厢下坠的力道,其余的事情,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一道清寒气息迎面降下,带来一丝衣襟飘拂之声。谢开言扒在一块山石旁,仰头,对上了卓王孙墨黑的眼睛。他擎住一棵倒挂的孤松,漂浮在半空中,对她伸出了右手。   金丝藻绣的繁复花纹退去,绯红蔽罩轻轻向后飘拂,谢开言突然看清了卓王孙露出的手掌。他的手指尚是柔韧光洁,带着世族子弟的清贵气,然而掌中却有一道紫红的疤痕,像是被利器插入后拉出的伤口一般。   谢开言一怔,有意放软手臂,脚边山石滚滚,她的身躯逐渐下滑。卓王孙俯视她,眸子里浮起一层隐怒,说出的语声也是又急又冷。“你胆敢跳下去,我一定将那些人一个不留地抓来,亲自撕了他。”   谢开言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这才明白他早就看出她的意图,却放任盖飞等人离去。倘若跳下去,他是不是真的会施加报复?只是,她并不能牵绊在这个问题上。因为她与他素无交往,何需理会眸色中的深切呢?   谢开言放开手,径直朝着山崖底背向落下。呼呼风声入鬓,刮起她的头发飞舞,她张开两臂,看着白色斗篷盛放,像是鸽子的羽翼,从肋下带着她乘风飞翔。耳边传来一句撕裂心肺的呼唤:“谢开言你——!”为什么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悲伤?   那么多的翠色山峰映入眼帘,她飞扑进山涧,只记得白云越来越远,半崖上的野菅草抖落着霜华,降下一片繁英如雪。句狐曾经唱过:叹南翎金羽,空韶华十年,离披凄凄霜草,满台乌衣残似雪……眼下这种落败景况,和她的戏曲很相似。   谢开言很想知道,句狐为什么知道那段南翎往事,鉴于卓王孙在场以及他的华朝贵族身份,她没有急着询问。眼见崖底山石逼近,她击出一掌撞在河边树冠上,舒缓了俯冲力道。一旦落脚站定,她侧耳倾听,顺着隐约人声走去。      华朝北部巴图镇外有处天然马场,气候干燥,地理形势复杂,众多绿林流民藏在这方峡谷山壑中,默默滋长势力。马场前身是三座废弃的城池,最先到达关外的马一紫花费财力将城郭推倒,增补吊桥沟壕,开创了现今集牧马与防守于一体的连城镇规格。   连城镇名不虚传,由三座古城连缀而成,秋色横卧,如同酣战过后沉醉沙场的将军。城中设置三层高楼镇守,大当家马一紫盘踞在碉堡一般的主楼里,正笑呵呵地看着满载而归的盖飞。   盖飞蹲在虎皮地毯上,一一清点钢网中的珍珠壶、珊瑚柜等物,回头冲着主座上一扬眉,笑道:“大当家,这些宝贝足够马场吃几年了,不错吧?”   穿着紫衣的马一紫搓着双手,脸上笑出一团和气。他的原名叫马官才,弃武从文后没考取功名,干脆把名字也改了,改成富丽堂皇的紫字。这十年来,马场规模越来越大,他的脾气却越变越小,全靠“和气”两字支撑。逢人就作揖,说话必然赔笑,口头禅一定是:“莫动怒,莫动怒,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马一紫知道这趟车的主人是卓王孙,搓着双手不大愿意劫道。盖飞鼓动他那唯一的儿子马辛同去,穿上狄容部落的兽皮衣服,栽赃成狄容打劫的样子,他想了又想,经不住盖飞的蛊惑,最后派出一队人赶赴巴图镇。   盖飞带回大量珠宝珍玩,只损失了两个人,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但是,马场素有威信的车把式盖大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   马一紫眯眯眼睛,笑着对盖大说:“盖大啊,累着你白跑出巴图镇七十里了,你下去歇歇吧。”   盖大连忙作揖,顾不上满身的风尘。“大当家的说得客气了,我不累。”   句狐歪在梨木椅子里哼哼:“盖大是怪小飞小孩子不懂事,劫了自己大哥的车。”她一手拿着菱花镜,一手捏着绢帕角,正调试着水粉胭脂遮住脸上的淤青。   盖飞噌地站起身,叉腰道:“哥,你就是这个乌龟脾气!做事温温吞吞的!赵大肚子囤积粮食换钱买了彩礼,不顾镇民死活,摆的是为富不仁的奸商嘴脸!奸商家的东西自然人人抢而快之,我们劫过来是替天行道!”   马一紫听后频频点头,看着大厅里盖飞等几名少年郎虎气凛凛的面孔,心下又安定不少。   盖大先向马一紫作揖告辞,再低喝一声:“你跟我出来!”   句狐扬起手帕朝盖飞笑了笑,做了个打板子的动作。盖飞横她一眼,大步跟上兄长的身影。两人穿过主楼侧的碉堡石头桥,站在台场上说话,四周风声呼喝,清冷得无一丝人烟。盖大这样安排,自然也能提防第三者的靠近。   盖飞扯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斜着眼睛看盖大。   盖大沉声道:“小飞,你这次太胡闹了,竟然唆使大当家出手,你知道会给连城镇带来无妄之灾吗?”对待自己的弟弟,他当然是不吝啬言语教诲,不似在外人面前那般沉默。   盖飞咬着草根,翻了个白眼,神情很是不以为然。   盖大道:“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求个安稳。”   盖飞呸地吐出草根,道:“安稳安稳,咱们南翎国都被叶沉渊灭了,还想怎么安稳?再说你在这里躲了十年,应该安稳够了吧?”   盖大沉默良久,才道:“但不能冒进。”   盖飞嗤笑连连,双手叉腰,脚下无聊地踢着石子。见兄长双目沉痛,他撸撸额发,大声说:“好了,好了,最多我下次不偷跑出去抢粮抢钱了,再有什么事,我一定先提前告诉你!”他发了通牢骚,针对马一紫的“和气做法”较多,越说越愤恨,一脚踢上石头护墙,震动塔台粉尘簌簌。   盖大叹道:“小飞,我知道你不服气,马场主虽然生性怯弱,但终究是我们的恩人。十年前,我背着你从定远府连夜逃出,一路北上,历经千辛万苦,直到进了关才有人敢收留我们。当时你快病死了,没饭吃,我脸上的伤口溃烂,一直流着血,常人见了我们,只会把我们撵得远远的,哪里像马场主那样大义,二话不说就让我们进了马场?”   “他高义?”盖飞扯动嘴角讥笑,“如果他高义,怎么会让你赶了十年车,喂了十年马?像个马夫一样地伺候他?这两年他带着马辛躲在城里海吃山喝,只赶着你在外面劳作,看你有能耐了,竟然派你去巴图镇组运车行,明着说是扩大马场经营,暗着怕是猜忌你会夺他的位子吧?”   “胡闹!这样的胡话你也说得出口!”盖大一声怒喝,压住了盖飞不以为然的口风。盖飞知道兄长骨子里的忠义,只扯了扯嘴,不说话了。   盖大走到护墙边,一掌掌拍向垛口石块,眼色阴沉得说不出话。   盖飞在他身后站了会,轻声说:“哥,我们走吧。这个鸟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马一紫只图眼前利益,对狄容那边畏手畏脚的,我看着气不过,又没办法。不如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盖大长叹:“小飞,你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外面的辛苦。”   盖飞上前两步,与兄长并肩看着长河落日的晚景,萧索说道:“马场的势力本来在十年前就占据了巴图镇,结果狄容一来,马一紫就将地盘拱手相让,退到这北边偏僻的连城镇养马。那狄容也不过是理国流散出来的马夫难民杂姓军,仗着弓箭功夫了得,竟然对我们步步逼近。现在十月到了,他们肯定又要来马场打劫,要我们交‘岁贡’,这种窝囊气,你受得了吗?”   盖飞说的是一段连城镇马场历史,在关外并不新奇。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极为微妙,朝下走是巴图镇,朝北上是域边高山,朝东迁则是理国门户伊水河镇,在夹缝中形成一种观望的姿势。天下初定,三朝流民混杂行走于北疆边镇,各自隐没了所属国籍。在他们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个人都是华朝的子民或奴隶,但盖飞并不服从这条规则。   他屡次抗争闹出事端,从来不受官吏约束。在连城镇长大后,他想壮大马场声威,却发现遭遇到了最大的抵抗:狄容轻骑来去如风,每每水草丰盛之时,便进攻连城镇方圆百里的地方,抢掠各种人力财力。   马场首当其冲,然后是巴图镇。赵元宝将粮食贩卖给军营,带领全家躲在中军帐里,这几年来落得有惊无险。马场没有军政庇护,只能自发组织队伍抵抗。只是狄容有支轻骑队伍过于迅疾剽悍,每次对着马场冲杀过去,势如破竹,令马场损失惨重。两次之后,马一紫派人去峡谷求见大首领,主动讲和,这才保住了连城镇的地位。   日暮水清,残阳斜照。   盖飞诉说着怨气,盖大只是默然听着。他有他的抱负,却不能轻易对外人说,更不能对苟安连城的大当家说。看着盖飞年轻而生机勃勃的脸,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盖飞说得口干舌燥,抹了把汗,甩在垛口边。“哥,那丫头怎么来了?”   盖大顺眼看过去,发现谢开言站在城池边缘的树下,带着一股熟悉的安详气息。夜风掀不开她身上的貂裘斗篷,转到脚边,吞吐着沾染了风霜的靴子。   盖大对上那双黑得沉静的眼睛,说道:“她总是出人意料。”   塔上的两人自然也不知道,耳力超绝的谢开言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甚至是在堡内与马一紫说过的话。 ☆、不悔   连城镇主堡内,谢开言躬身向马一紫施礼。马一紫反复打量她,看她普通衣裙外罩珍贵斗篷,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揣度她的来历。   句狐歪在一边木椅子里,挥挥绢帕,道:“马场主,你就甭揪着眉毛想了,她叫谢开言,前南翎亡国之民,普通出身,现今没混到着落,特地投奔你这儿来了。”   谢开言垂眸,面色温顺,心里暗暗感激句狐三言两语,帮她解决了不好自报家门的问题。倘若马场主知道她是故意来这里,只怕不会那么大方地对她开放门户。   马一紫拈拈小胡子,问道:“你今年多大?”   谢开言沉吟,盖大看向她,目光里透着微异。十年之别,她的容颜鲜亮如生,任谁也猜不到其中的缘故。句狐像是散了架的花藤,逶迤拖着裙裾蜷伏在座椅里,也在朝谢开言飘着眼风。   马辛走到马一紫身旁,扯扯他衣袖,压低声音说:“爹——”   马一紫随即咳嗽一声,道:“可曾婚配?”   句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来连城镇,这句话也对她讲过,只不过马一紫的主意是打在纳妾上,不似今天为儿子张罗。   谢开言垂首,轻轻摇头。马辛突然双眼亮了起来,马一紫见状,将他拉到跟前,笑着说道:“我们辛儿今年十八,习得多般武艺,不曾聘定哪家姑娘。今天见你,他倒是对你很上心,央着我说说,我寻思着初次见面,理应不该这么直接,但老祖宗说得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大好的机会在眼前,我替辛儿也要忍不住问问了——姑娘如果愿意留下来,嫁给我们辛儿,我马一紫双手送上这座连城镇作聘礼,决不食言。”   “爹!”马辛梗着脖子猛喊了声,慌慌张张瞟了谢开言一眼,见她不抬头,一团红晕冲上脸,他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还绊倒了一张椅子。   句狐捧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这提亲的人倒臊得慌,被他老子的一根肠吓跑了。”   谢开言一直低眉注视地砖,面皮上笑不出来,在心底笑了笑。   一场荒唐戏后来在句狐的斡旋下收场。她在马场嬉笑来去,说话虽然没什么分量,但马一紫忌惮她的厚脸皮,尤其怕她戳着指头骂小气,权衡一番,他只能收下了一脸和气的谢开言,何况他的治世法则本来就是和气生财。   谢开言得到了一处孤僻的小木屋作为安身立命之所,门前有一株沙枣树,随风梳理枝叶。她站在树前,树影静立如斯,均是两两相望盼顾无言。   句狐抄着一些铺盖被毯朝这边走,月光拖长着一道美丽的影子。走到跟前,她飞眉看向谢开言:“怎么,大小姐还等着丫鬟来伺候更衣沐浴吗?”   谢开言抬起镜湖般双瞳,注视着句狐:“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小姐’?”在谢族自上至下,都唤过她为大小姐。   句狐一怔,道:“难道你真的是没落人家的小姐?我还道你说着玩儿。”   谢开言以腹语追问:“你不识我出身?”   句狐奇道:“我为什么要识你出身?我又没见过你。”   月色洒落在那张美丽的容颜上,谢开言仔细瞧了瞧,看到句狐的眼睛是乌黑的,不生一丝躲避之光,随即按下了继续盘问的心思。句狐曾说走南闯北很多年,或许在十年前,她看过她登台唱戏的样子,从而把她留在了记忆深处,与南翎风光重合了起来?   句狐将被褥送进木屋,整理了一番,才拍拍衣襟灰尘走出来。“我说谢大小姐,那床铺不是那样睡的,你以为垫了一层树叶和斗篷,就能当做被褥盖啊?”   谢开言不说话,依然站在树下,陪着婆娑树影,瘦削的肩膀担着一层月光。句狐推了推她,道:“看你这样站着,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谢开言回首,轻抿唇,以示不解。   句狐悠悠道:“我曾在汴陵见过一位画师,岁数半百,头发花白。他喜欢听我的戏,替我做了一曲词,就是那首《断桥》。我看那词曲韵悠长,容易上口,应他之请,每逢到一个地方,一定要唱这首新曲儿。”   “哦?”谢开言轻抬慧睫,直视句狐,运声说道,“狐狸那折戏,我可是深有印象。”除去追问盖飞箭术由谁所授,句狐的《断桥》一直萦绕在心间,让她想忘也忘不了。   句狐吃吃笑着,用绢帕掩住嘴角,表情像是偷吃到了小母鸡的公狐狸。谢开言蓦地伸出手,准确接到了风中抖落下来的一枚干沙枣,扣在指间,毫不犹豫地弹了出去。   句狐哎哟喊痛,捂住额角,泪眼汪汪地瞟着谢开言。   谢开言道:“画师是何名姓?”   句狐撅嘴:“文谦。”   “他讲了什么故事?”   句狐嘴巴翘得很高,谢开言又伸了一次手,她连忙跳过去,想压住那只托云藏月的白袖,没料到谢开言像是一尾鱼滑溜开去,顺便又扇乱了她的鬓发。   她弯腰拾起海棠花,精细插在鬓角,叹气说道:“文谦能说什么,总不是告诉我,以前南翎国有个傻姑娘,自愿脱离家族,受了三十杖责,一步步走出声名赫赫的乌衣台,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砖都打湿了。自她离开后,乌衣台长满了荒草,校场上的靶台马桩也残破了。文谦说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一个蹒跚走远的背影,像你这样倔强地杵着,从来不回头。”   谢开言突然背过身,说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气,我只是说你们相似,又没说你一定就是那个傻姑娘。”   谢开言的腹声变得粗粝。“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脚走开,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戏让这么多人‘惦记’,还不如不唱。那个文谦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不容易,偏偏赢了我的赌约,迫着我唱《断桥》,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走远了,她偷偷回头,看到那个影子仍然一动不动迎风站着,又大声说了两句:“晚上睡觉记得盖被子!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树叶哗哗抖动,梳理着降落下来的月光。谢开言静静听着万籁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绪。一只沙兔从土窠里钻出,抖落一团灰尘,慌张撞到她脚边,两耳一竖,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肌肤似乎没那么僵硬了,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弯起的半弧。   回过神,句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这个人其实有时候和兔子一样漫无心机,有时候又带了一点点狡猾的笑容,无论是不是故交,她都没表现出多大的恶意,因此,谢开言容忍了她留在身边徘徊。既然无恶意,那么她即使有过欺骗、有隐瞒,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因为三朝子民汇集的连城镇,谁没有一点不想说出口的过去呢?   “文谦文太傅……”念及这个名字,谢开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断桥》的意思,她懂。她没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寻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终不会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个傻姑娘一样,去后再也不复返。   重伤毒发,沉渊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谦,想必流落汴陵民间后,他以贩卖字画为生,同时隐没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众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飘散在华朝大地上,被烈风一扬,又不知要迁徙到何方。   十年前,谢开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项治国良策,未被采纳,后因触犯权贵萧索退至御花园养花种草。谢飞叔叔对他极为尊崇,曾邀请他前往乌衣台观摩箭阵马仗。坊门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着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长巷中。      回想往事,谢开言思潮纷纷,气息紊乱起来。她踏碎遍地银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动。句狐无心之言,勾起她的惨痛教训。刑律堂前的玉石阶板里,至今浸染着她的鲜血,想必那些夹在缝隙里生长的女菀花,更加凄凉无依了吧?   太傅到临的那日,恰逢是她决意离开世族之时。谢飞叔叔沉着脸,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他不顾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尘棒,将受刑者架起抛掷地上,习尽沙尘之气后开始杖责。十棍过去,众弟子垂首哽咽,谢飞叔叔走到她跟前,问: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间十棍名曰铩羽棒,专击肩胛,如同破去谢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过去,众弟子皆下跪求情,谢飞叔叔伫立不动,问: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还魂棒,实则敲击下去,带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着牙不愿昏厥过去,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声音。泪眼中,她看到台阶下的女菀花纤细地抖着腰,正迎风摇曳。谢飞叔叔沉默良久,再问:回不回?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飞叔叔长叹一声:去罢。   她请求收回预备族长诏令。   谢飞叔叔背转过身,不愿看她,只是说,需得闯过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资格推卸族长一职。   太傅冲过来,唤人将她抬进内堂医治。日暮时分,她竭尽全力站起,蹒跚着走向坊门。踏过第一块金砖,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角上,模糊了那些镌刻的名字。   此后,谢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      十年后,一切往事如同浮烟,顷刻消散。唯独不变的是沙丘上笼罩的那层月光,落下遍地银霜。   谢开言坐在树下,开始冥想。    ☆、相认   银月无声,倾洒沙漠。谢开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层寒烟。北疆风光不同南翎的温婉,骨子里粗犷到了极致,像是关外牧马的汉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内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苍凉尾音落下之时,还带来一道沙沙的脚步声。   谢开言预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树旁,面朝来人微微一笑:“盖将军。”   来者正是对外沉默寡言的盖大,十年前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南翎国金吾将军盖行远。   盖大面容全毁,内心的震撼只能从眼色中流淌出来。他凝目对着谢开言,说道:“我变成这样,你竟然还认得。”   夜风拂起谢开言衣襟,她敛好袖罩,细细望着他的脸,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无形中涤荡了他的心尘。这样不回避地瞧着他,已经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华诏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儿。宴席上大家粉饰太平,喝得沉醉。谢飞叔叔令我演奏这曲安魂,我站在热闹的人声处尽心尽力吹响笛子,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大家唱着笑着,庆贺有资格匍匐在华朝脚下,只有将军推开桌案愤而离席,让我知道我们南翎终究还有男子汉。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深深记住了将军的名字。”   盖大长叹一声,眼帘垂下,遮住了双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谢族,我的家国都灭亡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谢开言眺望远方,沉思半晌,才开口说道:“华朝土地上只要还有最后一个谢族人,南翎就不会亡国。”   盖大沉默,她再问:“将军可认为我这是无稽之谈?”   盖大伫立片刻,淡淡说道:“不是我要忤逆谢姑娘的意思,只是这普天之下莫非华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华朝奴隶。南翎子民早就融入华朝,泯灭了南归的希望。”   谢开言反问:“倘若南翎子民尽是融入华朝,那这块小小的北疆地盘,为什么流连了这么多不愿归顺华朝的人?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希望什么?难道是自由吗?”   盖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势如同一座远山,既魁梧又冷淡。   谢开言与他一起并肩远眺,沙丘银霜上掠过一只大雁的影子。她看着灰雁飞走,说道:“将军武功盖世,十六岁起义兵讨伐贼寇,一路追击千里,筑坛祭天以还,英雄胆气震铄古今。在我看来,将军无论经过多少时年,依然带有一股磨损不了的豪气。既然豪气犹在,将军为什么不解开束缚,立志做出一番事业呢?”   盖大顺着谢开言指向看去,一只黑鹰振翅飞向峡谷,再也不见盘旋的身影。禽兽如此果决,猎人怎能彷徨。盖大悄悄握起双拳,谢开言说道:“盖将军,我需要你的勇气。只要你把‘勇气’二字奉献给我,我就有办法重振势力。”      勇气二字鼓舞人心,但谈何容易。   盖大看着谢开言远去的背影,两只铁钵似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一拳击上矮树,将树身与根系震得两相分离。银月无声罩落肩头,像是垂怜的母亲。他荷荷地低叫着,向着广垠的沙漠深处冲去。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有胆略与勇气,除了那个坚定不变的谢开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后,袭父爵出任金吾将军。谢族主内,他带领武将在外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谢族衰亡分崩离析,他赶回皇廷固守内宫,侍奉国君尽职尽力。才过了半年,国君听信宫中美人谗言,下令将他的父亲斩首,迫使他带着幼弟连夜出逃。出边关时,正逢国君张榜搜查“盖氏余孽”,苦于没有通牒文书,他忍痛将自己面容烫伤,刺伤自己的咽喉,化妆逃了出去。南翎国随后灭亡,他在马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每次祭拜南方时,必定痛不欲生。只要有南迁子民奔赴北疆,他从来不问来人出身,都会劝告大当家收留下来。渐渐地,马场悄然生成以他为首的南派势力,大家都在观望着,等着他发出指令——顺从还是暴动,全凭他的一句话。   可是义字当头,他没法越过马一紫的救援之恩,随谢开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天地。谢开言离去时,神色没有丝毫不怿,似乎对他动荡不定的内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彻。      第二天天明,谢开言站在沙丘下,一直打量着落地休憩的大雁。她在石院山顶曾听闻过秋虫之唱,喁喁低鸣,似乎在说尽了物华将尽的寂寥感。初次来到关外,鸿雁布阵南征开阔大气,精神势头令她振奋不已。   她悄悄走近,伸手摸向头雁翅膀上的斑纹,栖息的雁阵兴起一丝骚动,头雁警觉,回过头来啄向她的手腕,她连忙跑到几丈远外站定。   盖飞走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大哥训练的灰雁,冬天就会飞向南方。”   谢开言垂眸,忖度盖大意图。   盖飞嗤笑:“别看大哥像个闷葫芦,他心里其实都明亮着。他放开这批雁,带消息回南方,暗中可以联络到很多散落在华朝里的南翎人。前几天他还对我说过,咱们的二皇子被叶沉渊抓住了,丢在清倌馆里,等着三个月后翻牌。”   谢开言只觉咽喉沙哑,运了运声,道:“盖氏与我皆是南翎旧民,皇子有难,我们当施以援手。”   盖飞摆摆手,满不在乎讥笑:“别提那个了,我不认识什么皇子。就是我哥,也缩着手脚躲在马场里,好好地盘成一个乌龟壳。”   谢开言见他瞪着圆溜溜的两粒眼珠,飞扬着少年郎特有的跋扈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你如此形容兄长,该打板子。”她的笑容渗透不出唇角,肌肤如同瓷玉,衬得质地有些僵硬。盖飞突然上前两步,将她的脸颊扯了扯,拉出一丝笑纹来。“这样好看多了。”   谢开言并未避开。   “大胆!”远方传来盖大惊喝的声音。盖飞撇了撇嘴角,在盖大训斥下,躬身向谢开言赔礼。谢开言虚抬衣袖,托起盖飞下拜的身子,道:“小飞笑话兄长隐忍于世,不知盖大哥有什么解释?”   盖大沉默一刻,才叹道:“他时常讥笑我隐忍苟活,却不知现今这世道的艰辛。先不说马场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就是这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逃脱华朝势力的追捕,也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谢开言问:“难道叶沉渊在搜查你的下落?”   盖大回道:“国破那日,南翎众多将士自刎于高台,追随国君英魂而逝。叶沉渊放大夫及文人出城,却一一清点武将之名,凡有不降者立即斩杀。听南归流民传说,他特意寻找了文太傅及我,所以我猜测,他大概对我们两人起了杀心。”   谢开言闭上眼睛,兀自站立良久。一片混乱思绪中,卓王孙清冷的语声蓦地从记忆中浮起,清晰地冲刷她的头脑。“南翎国破,但多谋士,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前金吾将军连夜出关、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这些都是殿下必须提防之人……”   原来,在山顶石屋旁,卓王孙早就提醒过她南翎旧臣的处境,无论他是何居心,叶沉渊对上述三人的忌惮是少不了的。今天盖大再次提起,也说明了盖大实在是有必要谨慎做人的道理。   谢开言暗暗吐纳气息,平复心潮波动。   盖飞听闻兄长说起惨痛往事,一时也静默下来。   三人围聚一起,谢开言首开岑寂,说道:“依照时间来推算,卓王孙快到连城镇了,盖大哥在此人面前需低调行事,因为他是叶沉渊的特使。”   既然她能找到这个地方来,据她推断,那么武力心智不低于她的卓王孙自然也会找到这里。   盖飞叫:“卓王孙怎么又要来?”   盖大盯了他一眼,道:“你抢了使臣的彩礼,难道还要他空手回去交差?”   盖飞踢飞脚边石子,撅起嘴。 ☆、蓄力   秋高气爽,水草丰盛。狄容使者先一步抵达连城镇,大模大样进了主楼,盘踞在锦座里,对众人颐指气使。他拉拉杂杂挑拣了一番,嫌弃瓜果干涩,茶水温吞,最后拖长声音说道:“马一紫,依照我们先前的条例,这个月是你缴纳岁币的日子。我们大头领说了,马场的水草长得好,适合牧马放羊,你先挪开地盘,让我们呆上一个月吧。”   马一紫一怔,使者睥睨他一眼,说道:“怎么,不愿意呀?”   “放你家大头领的屁,哪有一年贪过一年的条例?”厅下盖飞忍耐不住,最先跳了起来。   马一紫急朝盖大使眼色,盖大朝座上两人抱抱拳,冷脸拖着盖飞出去了。   马一紫躬身候着使者吃瓜子,温声道:“要我们让开马场,这个的确有点为难,大人回头给大头领说说,我马一紫年年供奉大头领,绝不生异心,今年再多加美人财物给狄容,这样成吧?”   使者哼了声,将身旁伺候茶水手巾的丫鬟拉进怀里,捏了捏她的胸口。小姑娘惶急地挣扎,马一紫横了她一眼,努努嘴,她只能低下脸,像是秋雨海棠缩成一团,任由那只大手摸来抓去,眼睛里的泪水盈盈欲滴。   使者见着羞怯模样,哈哈大笑,将她拦腰抱起,双手更加肆无忌惮。“你快去准备吧,我三天后启程,带回美人,大头领一高兴,准能忘记你这马场之事。”   马一紫唯唯诺诺退场,门外,谢开言对他从容见礼,退至廊道一旁。马一紫拈着小胡子笑道:“谢姑娘住在这里可习惯?”   谢开言言语不便早就传遍马场,因此她摇头,马一紫也不会当她失礼。他看着她的眼睛,怔忡道:“住不习惯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既然她住不惯,儿子的婚事就没有多大指望了。他摆摆手,匆匆离去,想着去警告那个混小子,不要再在这个哑巴姑娘身上花费时间了。   内厅传来女子闷声哭泣,谢开言拈起一枚干沙枣,走到窗侧运指弹了出去。几案上的梅花瓶哐当落地,砸着杯盏,震得使者手一麻,小丫鬟趁机钻出他的怀里,边掩好胸襟边抹泪跑开。使者追到门口,盖大捧着一盏茶迈步走入,和他结结实实撞个满怀。   使者高声叫骂,盖大小心赔罪。“我跟你说,那个小丫头三天后一定要上车,我要带她回去做老婆!”   盖大连声称是,使者甩袖,扇了盖大一耳光,再悻悻离去。   谢开言走了进来,弯腰拾起干枯的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隐约暗香散开,如雾般飘渺。她运声说道:“马城主太过于阴毒,竟然在茶水里下了催情药。他急着讨好使者,可怜了人家小姑娘。”   盖大紧锁眉头不语。   谢开言凝眸问道:“狄容气焰如此嚣张,马场的人难道都不知反抗吗?”   盖大用短袖擦脸,叹息着说:“镇里马多兵少,比不上狄容部落那边骁勇善战。”   谢开言听闻他形容敌人竟为“骁勇”,内心对狄容兵力有了几分斟酌。   盖大蹲□收拾破碎杯盏及瓷瓶,说道:“同是马上斗技,我们实力不如狄容。狄容大约有万数人,其中四千轻骑擅长弓箭,领头的将领更是厉害,每次都是他带着千把人冲到马场打劫,我们的人根本抵当不住。”   谢开言沉吟。与盖飞私下交谈时,她已经得知盖飞箭术招式“流星追月”均是偷学,效仿的便是狄容这边的轻骑首领。那人据传箭不虚发,纵马来去自如,被狄容尊称为“也力麻力”,神箭手的意思。   她再追问盖飞,盖飞双目放光,言谈之中大有钦佩之意。过多的吹捧就有神化嫌疑,为此,她想在盖大这里求证一次。   “那轻骑首领是何模样?”   盖大回想一番,道:“看似是个青年。从他马上坐姿来推断,应该从军打过仗。他的面容看不清楚,被半张银色面具遮掩了,据传是因为容貌太过美丽,恐怕在冲杀之时折损了英气。底下人很听他的话,都唤他为‘谢郎’。”   善于弓箭的谢郎,那极有可能是谢族人了。   谢开言慢慢思忖,运声道:“我想去狄容一趟。”      连城镇外两里处绿草凄凄,紫丁兰、苦艾花柔弱地探出两片小花瓣,铺在荒原之上,如同笼罩了一层寒烟。得得马蹄一阵风跑过,毫不怜惜脚底那些零星花朵,直接奔向了原野深处。   盖飞跳下马,狠狠抽打着低矮树丛。芨芨草哗哗响着,与不远处的溪流应和。他听了更加心烦,两步赶过去,不住践踏秋风中抖动的草身。“叫你们吵!叫你们闹!叫你们这么没用!”   发泄了一会,他仰面躺在沙地上,看着从马场飞出的灰雁展翅翱翔。   谢开言手持精良羽弓从远处踏沙而来。走得近了,她掏出盖大特制的铜哨,抿嘴吹响,将那几只鸿雁吸引至跟前。盖飞听到声响,支起手臂半坐起,正对上她的动作。   谢开言轻轻跃起,扣住扳指,引弓长射。一支银白羽箭似闪电破空而去,穿透第一只灰雁翅膀,去势不减,径直扎上斜后方的第二道翅膀。两只雁子扑腾了几下,一起落在芨芨草丛中。   再看谢开言,熟练运用招式“飞火流星”做到一箭两伤,才堪堪拂动裙裾,如同翩跹落下的青蝶,意态之从容,竟似从未动作过。   盖飞两眼大亮,差不多是滚爬过来,口中荷荷怪叫着:“大哥只教我要敬重你,从来没说过你的弓箭术竟然这么厉害!”   谢开言抿唇不语,他扑通跪下,大呼道:“姐姐,你收下我吧,做牛做马都成,只要你传我箭术!”   谢开言持弓静立草畔,看着盖飞双眼,运声道:“你可知我原是谢族族长,自小便习得弓箭马术,那狄容轻骑在我眼里,不过草芥一般脆弱。”   盖飞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磕了两个头。兄长不会箭术,只传他马术。他偷偷揣摩谢郎招式,日夜苦练,仅在赵母寿宴上激射两箭就取得不凡战绩,如今见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用箭高手,使用的正是谢郎也难以达到的精巧箭术,他怎么能不激动?   谢开言道:“无需拜师。只要你达到了我的要求,我照样倾囊相授箭术。”   盖飞愕然。   谢开言问:“谢族箭术一向不传外人,如果你要学习百般技巧,需要入我族来,听我号令。”   盖飞忙点头。   谢开言再运声道:“我且问你,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盖大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不必系颈为犬,不必屈膝为奴,在沙漠上草原上奔驰,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马驹!我厌恨每逢秋朝向狄容进贡,厌恨马城主一味退让,厌恨大哥忍辱负重地活着!”   谢开言含笑点头。“上述三件事,我都能替你办到。只要你说服了兄长,让他加入这个战局中来。”   盖大最疼爱盖飞,十年前,幼弟就成了他唯一的软肋。盖飞却不知道兄长的苦心,当即发起牢骚,怒斥盖大太过于颓然。   谢开言内心叹息,正容说道:“小飞,你可知道盖大哥原本是武将出身,驰骋沙场所向披靡,那华朝皇帝忌惮他的威力,也得使用计策调离他离开前方战线,确保后面的战争才能胜利……”她细细说了盖大背负的冤屈,往日那些英雄故事,直说得盖飞虎目含泪,大声哭泣起来。   盖飞哭倒在沙地上,这才知道当年的哥哥为了保护他,忍受了多大的耻辱,也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谢开言让盖飞痛哭,只是说道:“今日过后只准流血,不准再流泪。”   盖飞擦干眼泪,恭恭敬敬给谢开言磕头,执着地唤道:“师父,请收我为徒。”   谢开言轻挽袖口,擦净一块山石,坐了下来。原野上迎风抖动草脉枝叶之声,焕发出无限生机。眼前的少年,星眸虎目,也似大地一般,藏着勃发的秋色。温润的目光一一沿着盖飞眉眼脸庞掠过,她牢牢记住了他此时拜师的样子。   “好。”这个字有千斤重,她还是说出来了。   盖飞大喜。她招手唤他过去,运气说道:“盖大哥是我们全局的关键,他出身行伍,带兵作战的能力不逊于华朝名将。他目前不敢反,无非是冲不过义气一关,不管马一紫如何昏庸,他一定都会尽心辅佐,不生异心。而马一紫所忌惮的只有狄容,所以说事情的关键还在狄容身上,如果能消灭狄容,逼迫盖大哥掌管马场队伍,那么广阔的牧场就可以让你自由驰骋了。”   盖飞猛地一击拳,说道:“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我们要怎样做呢?”   谢开言微微一笑:“你附耳过来,我细细交代于你。”   天明后,盖飞驰马出关,从巴图镇招募农家少年子弟,伙同马场的少年马夫,一共组织起了两百人的队伍。盖飞在巴图大小十六村素有威信,前番谢开言入镇做工,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他抢粮赈灾的事迹,因此当时她就对他留了心。   她有意收服他,为谢族所用,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培养出良才。   谢开言吩咐盖飞以盖大名义去请求马场主,对他们开放镇外牧场,让他们进入牧场深处驯马。马一紫最头痛的事情不过有三项:儿子的婚事、句狐的怒骂、盖飞的胡闹。现在能去掉一项,还能壮大马场势力,他当然求之不得,马上一挥大手,准许盖飞带马队外出。   盖飞带子弟兵飞驰进牧场,勤学苦练,瞒住了马场里的人。以前他就爱经常跑出去游玩,马场众人见怪不怪,由得他去了。   谢开言抽空询问:“盖大哥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盖飞甩了一手汗,皱眉道:“我昨晚和哥哥说过后,哥哥沉默不语。”   谢开言面露轻微笑容:“依他性子,怕是差不多了。我们在背后再推动一把。”她也纵身上马,迎着朝阳跑去。盖飞连忙跟上,督促众子弟练兵。   连续三日,谢开言清晨骑马跑进牧场,教导少年子弟团射箭。她的箭术轻灵方便,配上马术冲杀,初次演练就显示出了威力。她要求所有弟子苦练马术,以便日后配合长弓射敌。晚上她在灯下改良箭弩,终于发明了金银双簇箭,可以连发两支,一支射马眼,一支射人身。   天亮后,她梳洗一番,来到句狐住处,轻轻敲响门。   句狐打着呵欠开门,鬓发散乱,香腮玉雪。凤眼一挑,便生出夺人心魄的妩媚之色。谢开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笑着说道:“狐狸,随我去一趟关外吧。” ☆、谢郎(上)   巳时,狄容使者骑上红马,带着数车财礼与一辆青牛车,摇摇晃晃朝着关外走去。秋风吹不醒他的酒醺,也吹不散句狐眉间的轻愁。   谢开言盘膝坐在青牛车内,衣带轻缓,纤尘不染。她闭上眼睛养神,丝毫不理会句狐的牢骚。清晨起,句狐在她胁迫下好好打扮了一番,充作进献给狄容的美人,皱眉、嗔怨的动作就未消停过。蝉翼轻纱束腰,远山眉黛描色,不过片刻,句狐将自己收拾得无比清媚,如同水畔亭亭玉立的兰草。   谢开言看着句狐的容貌,点头。句狐伸手撕向谢开言的脸,被避开。盖大走进来,依照谢开言的请求,说服狄容使者携带走“连城镇第一美人”作贺礼,放过了那个进水递茶的小丫鬟。   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晃晃荡荡走向镇外原野深处。每走一刻,使者必然摸出一枚小烟火,点燃,丢上半空,以作联络的讯号。青灰色的天边远远升起一声钝响,使者听了,面露喜色,直嚷着:“快走,快走,我们的人在那边,可以凑成一拨了。”   狄容时常出来打猎、劫舍,沿途的村子都不能幸免。他们喜欢分散作战,各自入一小股人力横冲直撞,猎杀成功后,晚上会聚集在一起共享战果。被分享的除了粮食与马匹外,最抢手的胜利品是女人。   盖大曾为马一紫护送过使者回狄容,对狄容的生活习性有所了解。出发前,他将所有他知道的情报尽数告诉谢开言,句狐站在一边听着,花容遽然失色。此时,眼见狄容匪兵队伍逼近,坐在青牛车里的句狐抱膝说道:“那些狄容贼匪……不会对我用强吧……”   谢开言扭头看她,低声腹语:“有我在,不用怕。”   句狐睁大波光潋滟的凤眸,说道:“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呀。谁知道你下一步会生什么心思,又要我做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谢开言轻掠嘴角笑了笑。   “哼。”句狐瞟了她一眼,扭过头。   芨芨草成片盛开在原野上,马蹄淌过河流般的草地,继续向前,来到关外最奇特的地方,流沙原。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块沙漠,如果行走不当,它会吞噬掉一切东西。   使者扬手停下队伍,站在沙地前,凝神等待。   一阵呼喝之声从远处传来,过了不久,另一支三十人的马队旋风般奔驰到跟前,均是短装兽皮打扮,瞳色异杂,露半臂,透出一股粗犷气。   句狐悄悄问:“他们怎会生得这样的模样?”   谢开言掀起车帷,从缝隙处细细打量了下,回道:“三朝混杂居民之后,当然瞳生异色。”   句狐撇撇嘴,道:“还是中原人长得温文儒雅一些。”   谢开言不语,看着旁边的一辆拖车。句狐好奇,也凑了过去,谢开言连忙退开。句狐忍不住再撇了撇嘴,说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干嘛这样避着我?”   谢开言仔细回想了下,才道:“我自幼时起就养成了不喜别人碰触的习惯,并非对你一人如此。”   句狐又哼了声,专心瞧着车外。   打家劫舍的狄容支队拽着一辆拖车走进流沙原,里面关着粗布衣裙的女孩,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经过多次掳掠,连城镇周边的人家被冲散了差不多了,村里的女孩大多远嫁他方。今天捕捉的三个,身形还未长开,年纪最多十二三岁。只有最角落的那个女孩,大约十六岁光景,双眼闪亮,熠熠生光,像是抓下两颗寒星镶嵌在冰雪般的肌肤上。她的神色一点也不见慌张,小嘴抿得紧紧的,泛出点桃红色,让人联想起湖面上飘零而过的花瓣。   “哟,居然能抓来这么一个小美人。”句狐笑嘻嘻地说,挑起车帷,让谢开言看得更加仔细。谢开言对视上女孩稍稍透着清碧色的眼瞳,如同一头撞进凉沁的湖泊里,身体发肤熨得干净透澈。她敛住心神,腹声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女孩用手抓住拖车栏杆,使身子更加贴近了车距,她也凝神瞅着谢开言,轻声唤道:“你是一一吗?嗓子怎么了?”   一一。这个名字带着久远之气,被她用清软柔亮的嗓音说出来,引得谢开言一阵恍惚。残存的记忆里,总有一个花朵一般的漂亮阿照在马后跟着,急着叫嚷“谢一谢一,你等等我”,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道小雨滴似的身影,背负小弓,迈着短短的小肥腿,也在嘟嚷着说:“一一,一一,你跑慢点。”   十年前,那滴小雨点不过六岁,扎着冲天辫子,脸色如同石榴汁,掐得出水来。整个谢族就数她例外,不唤谢一为族长,只拼命叫着“一一”的名字,问她原因,她能奶声奶气说得掷地有声:“一一是我取的,为什么不能叫?”   其实是她时常粘在谢一裙边,学字时抓桃子吃,口水哗哗流下,拖成一道亮晶晶的一字。每逢她进门游玩,阿照必然皱起眉,想方设法将她撵远一些,并送她一个称呼:口水郭果。   现今的口水妹妹已经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姿容秀美,哪里还有一点拖沓的影子。   乌衣台或许荒芜了,庭前的金丝雀飞入寻常人家,连这么可爱的妹妹都险些忘记了。   谢开言按住眉头,抹去颤抖的痕迹,出声唤道:“果子?”她第一次不顾嗓音的粗粝,直接以本声称呼,句狐呆在一边,愣了愣。“这孩子是谁啊?让你这么看重她?”   车那边的郭果爽快地回答了句狐。“我叫郭果,是一一家收养的孩子。”   谢开言继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果没心思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扒拉着青牛车帘,一直问道:“一一,你嗓子到底怎么了?这十年来,你去了哪里?”   句狐看不了郭果一心想扑过来,脸上浮现的急切神情,翻了个白眼,突然嚷道:“停车!让那个姑娘过来!本夫人累了,缺一名丫鬟捶捶腿。”   使者纵马绕回车边,掀开车帘,道:“美人不是有了一个随嫁的丫鬟捶腿吗?”   句狐用绢帕掩住嘴,懒洋洋铺开罗裙,动了动腿根,道:“两只腿。”   使者面有难色:“那小丫头野得很,上次被我们抓上车,锁住了,她都能逃走,还带走了其余的姑娘。”   句狐嗤笑:“这么一大票男人还看不住一个小姑娘,还有脸在这里嚷嚷?我说你让不让?不让我就跳车,落进这流沙里,让你回去交不了差事!”   使者脸绿了。几经交涉,他将郭果亲自绑好了双腿,推上了青牛车。   句狐舒舒服服地伸开两条长腿,左右使了个眼色,懒洋洋道:“来,两位小丫鬟,给本夫人捶捶腿。”谢开言屈指弹了下她的额角,她捂住头,泪眼汪汪退到一边,将坐墩让给了郭果。    ☆、谢郎(下)   郭果上前两步,紧紧抓住谢开言裙裾,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一直问:“一一,你去了哪里?”   谢开言温声相劝,而郭果反复关心的无外乎一个问题:“你的嗓子到底怎么了?”   多年不见的口水妹妹如同一匹麋鹿闯入眼帘,清澈的目光一如当初那般温婉。谢开言细细瞧着她,叹道:“一别十年,你都这么大了。”   郭果眨了下碧色眼瞳,紧紧瞅着谢开言,就当以前那样粘着人。   谢开言拍拍她的头顶,说道:“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十年,外面都变了天地。至于嗓子么……”她微微沉吟,再道:“那帖药护住了我的心脉,延缓我发病的时间,不过也伤了我的嗓子,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郭果抿唇,神色极为悲悯,淡红色的唇瓣都快咬出血丝来。谢开言道:“不准哭。不准惊动外面的狄容。”她连忙抹了眼角,挺直胸膛,深呼两口气,脸颊印出一丝嫣红。   句狐笑眯眯地说了句:“好孩子,这么心疼一一姐姐。”   郭果自上车后,从来不看句狐,纤秀的眼睫扑扇下来,吝啬给出一点反应。她径直对着谢开言讲述了十年来的生活,视周遭一切如无物。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雨点滴滴答答敲在竹子上,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睡觉,悄悄离开了房间。我醒了过来,再也找不到你,沿着街道河边到处跑,喊着你的名字。平常这个时候,你一定从屋角转出来,装作被我发现的样子,笑着领我回家。可是那天后,再也见不到你……南翎国发生了战争,很多家族的子弟兵都上了战场,没人生还回来。街坊里的草疯长,遮住了青石砖,我拿着小镰刀割草,谢飞伯伯抱起我,放在一匹枣红马上,对我说‘果子,果子,你跑吧,谢族现在只剩下我了,恐怕我也不能护住你周全了’。”   句狐这时凑上来,睁大眼睛,样子显得很惊讶。“你们是谢族人?”   郭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点上她的额头,将她的脸庞撑到一边去,继续说道:“谢飞伯伯委托家里的老仆人照顾我,自己一个人返身走向了乌衣台。我被勒在马上,哭着朝后面喊,叫伯伯一起来。他像是听不见似的,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见。跑出了南翎,我回头看,城墙都塌了,乌鸦在半空中飞旋。我吓得哭起来,老仆人背着我,混入出城的文人之中,向着华朝大地走去。两年后,老仆人病死,我一个人到处飘荡,去了趟云州豆沙关,救了一只白虎,现在和他相依为命。对了,我那老虎名叫‘豆包’,是你喜欢吃的糕点名称,也是豆沙关的诨名,你喜欢么……”   谢开言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过多次磨难,心神已经炼得坚硬如铁,无论是亲眼目睹人间悲欢离合,还是侧面听闻南翎往事,她都可以敛住气息,不让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渊。可是再次听到谢飞叔叔的名字,她怎么也忍不住心底的酸涩,阖上的眼帘簇簇颤抖,一丝泪水蔓延出眼角,风干在沙尘里。   她紧紧抠住车壁,因身体的剧痛而狰狞起了手上的紫痕,顷刻争先恐后泛出花朵。   句狐突然低喝:“住嘴!她好像发病了!痛得不轻!”   郭果抬头,看着谢开言扭转的脸颊涔涔滑落冷汗,猛地咬住了嘴,小心翼翼候着。   句狐掏出绢帕替谢开言扇风,谢开言忍受了一刻的痛到骨子里的战栗,才哑声说:“那谢飞叔叔……死了吗?”   简短三个字,花费她全身力气。   郭果眼角泛红:“国破之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出来。”   谢开言已经没法哭了,只能在心底流着血。郭果扑到她怀里,闷声哭泣,一边拽着她的裙子,一边哽咽:“一一,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看着好难受,真想替你顶下这些苦痛。如果落在我身上,让你好好地,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谢开言一遍一遍抚摸郭果的头发,良久不语。   句狐擦擦眼角,低声问:“你这是什么病?”   “情毒。”谢开言腹声低缓,道,“控制住了我的喜怒哀乐,使我不能生出过多的情绪,如同木头人那样活着。”   句狐沉默,垂下头,光影从布帘透过来,蒙上她秀气的脸廓,生出一丝尘埃低落之感。她似乎在难受着什么,紧紧咬住嘴唇,不复往日轻慢态度。   谢开言缓缓道:“你们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必须承担起来,怨不了别人。”   句狐惨淡地笑了笑:“可是这毒,也未免霸道了些。”   郭果连忙追问:“有法子解吗?”   谢开言点头,顿时令两人面露喜色。郭果笑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急着说道:“哎呀,再朝前走,就到了狄容落脚的村子,我得赶快把孩子们救出去。一一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谢开言听到狄容使者第一次说“小丫头野得很”时,就猜测得出郭果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姑娘,看郭果气定神闲的样子,分明是故意被掳来的,当下她也不阻拦,点了点头。   郭果抿嘴唿哨,声音尖利地传向天外。   谢开言侧耳一听,在簌簌流动的沙土里,捕捉到一道突突的声音,像是积攒了力量的河流游过罅隙,奔向更开阔的湖泊。不多时,一只花纹斑斓的白虎从沙丘后冲出来,咆哮一声,折过身子,从狄容马队面前掠过。流沙原里惊见如此神气的老虎,马匹受惊,狄容匪徒早就荷荷怪叫起来,一阵风地追随着虎蹄而去。   使者在前面着急地喊:“哎,哎,我说留两个人帮我看着马车呀!”   无人理会他,都一片云似的跑向远方。   谢开言侧身看了看,注视着车轮底下。沙子如同漏斗一般泄下,形成小小的漩涡流,马蹄每向前走上一步,就像敲击在锣鼓上,咚地一声响,踏出一方一丈长的木板。   原来神秘莫测的流沙原地底,铺垫着防沉的木桥!必须是深知路线的向导在前面引道,才能让敲击的力度恰好落在正确地方,震得流沙塌陷,浮现出整条通道来!   谢开言恍然,心道真是不虚此行。她抬眼望去,暗暗记住了九曲十八弯的路形图。别人要片刻记得这么多变化,显然有些困难,而她自小锻炼过眼力及记忆力,再加上耳力的辅助,曲折离奇的流沙原如同烙印一般,融进了她的血脉里,生生不能忘记。   郭果掏出小刀,割断脚上束缚的绳子,再弯腰潜向前列,将刀尖刺进马股。马匹受痛,嘶鸣一声,驮着使者慌张驰向沙池,使者惊叫不已,无奈身边无人帮衬,他鬼哭狼嚎几声,随着马身陷进流沙,直至没顶。   句狐看着那只手指一点点落进深渊,打了个寒颤。   谢开言久不闻喜怒,也禁不住在面容上露出怜悯之色。   句狐转脸问:“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惜了那匹马。”谢开言于是说。   句狐搂住双肩,朝着车外挪了□子,咝咝吸气说:“和你在一起,果然很可怕。”   郭果挑开拖车锁扣,挽着三个被囚女孩下车,割断财礼车的缰绳,为她们一一安置了一匹坐骑。临行前,谢开言嘱咐她说:“不必担忧我,我自有安排。”   郭果挺直身躯,大声说:“我知道你有安排,可我就是要来寻你,这次,你别想摆脱我。”   谢开言替她拍去裙上尘土,笑了笑:“去吧。”      白虎豆包如同一道天边的闪电,落入流沙之中,顷刻间跑得不见踪影。狄容骑兵败兴而归,发现使者及四名囚徒也不见了,大声叫骂两句,拖起青牛车,继续朝着村落行进。   一路上他们又离开几次,沿途查看是否还有猎物踪迹。   句狐转头看看车旁留下的两名匪兵,扯着嘴角说:“这狄容脑袋,怎么长的?就不怕我们逃跑吗?”   谢开言依在车壁角落养神。“你是马城主供奉的礼品,跑了,他们自然会回去打劫,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句狐想想,是这个道理。她爬到谢开言身边,嘟哝着说:“哎,让我靠靠,我腰酸得紧。”   谢开言让出地方让她枕靠,她连忙又爬过来了,不依不饶地学着郭果拉住裙角,谢开言见状,一掌击向她额头,将她震远。   句狐深知是打不过谢开言的,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胡闹一阵,让谢开言忙着抵御她的骚扰,也没有时间去感伤去国离家的悲痛。两人在小小车棚里爬来躲去,震得粉尘簌簌落下,甚至引起留守的匪卒侧目。   一人道:“这两婆娘,倒蠢得实在。等会见了我们的大头领,有你们受的。”   最后,玩得逍遥自在的句狐倒在谢开言的裙裾边,呼呼大睡。谢开言听着暮色风声,回过神来,拉起一角的蔽毡,替句狐盖住了身子。      狄容临时安置的村落在一处池塘前,四周晚风瑟瑟,吹拂起一片白茫茫的蒿蓬,半丈之内见不着人影。青牛车缓缓驶进干涸的河床,激起秋荻纷纷飞舞,像是幕天席地洒落的烟火。屋舍深处,隐约传来一两声弦乐声,铮铮而鸣,划开了冰凉的暮色。   如此萧杀之地,竟有风雅人士,弹奏的乐曲也是不凡,一首《芙蓉泣露》清越悦耳,拔出幽幽轻愁,散入荻花里,仿似化作一池相思水,滋润了枯败的秋景。   句狐掏掏耳朵,说道:“什么声音?”   谢开言侧耳倾听。“箜篌。”   句狐挑眉毛:“这你也知道?”   “小时候听人弹过。”   往日的浮光掠影如同流水,慢慢渗入谢开言的头脑,一点一滴,差不多勾起了全部回忆。她平淡地控制住喜乐,从来不用心神去触摸一块禁地,那里面,刻着叶沉渊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能逐渐找回往日的记忆。   没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也没人能触碰到她的心底深处。似乎命运就这样设置好了,推着她朝前走,来到今天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   大头领哈哈大笑,一张粗犷的脸埋在胡子里,看得句狐直皱眉。牛车一旦停稳,她就整理好衣裳,轻挽一侧秀逸发丝,碎步下了车棚,身姿宛如弱柳扶风,生出西子捧心之美。   大头领双眼发亮,呼喝着空出池塘边的高台来,好好安置他的美人。句狐款款走过,不客气落座在虎皮大椅中,拈起罗纱裙裾,交叠起双腿。   高台本是村民祭天求雨所用,现被狄容修整一番,做了夜市上贩卖女奴侍妾的叫卖场。句狐由连城镇所献,供大头领消遣,身边的“陪嫁丫头”就没那么好命了,直接被人唤出来,丢到台上,待价而沽。   句狐翘着腿一晃一晃地抖动,看着台前充作货物的谢开言,笑得好不得意。她伸出欺霜赛雪的手指,点了点:“给我葡萄。”马上有小厮捧上紫色葡萄,一粒粒摘下,亲自递到她嘴边。她轻轻咬破,汁液润泽了唇色,引得大头领快失了魂。   叫卖开始。   白天散落的狄容劫匪晚上集合起来,各自拿出战利品。另有两个小姑娘被推上台,和谢开言站在一起,供人品头论足。她们低下头,无声哭泣,肩膀在夜风里抽动,看着更加凄苦可怜。有年轻人忍耐不住,爬上高台,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脚踝,引得四周族人轰然大笑。   小姑娘的哭声急切,谢开言轻踩脚底,一块木板翻转过来,啪地一声打在那人额头,将他击落高台。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狄容人数越聚越多,喊出的价格不等,买走了两名小姑娘。待到出售谢开言时,匪卒嚷道:“这小丫头长得白一些,细皮嫩肉的,十扇贝壳起价!”   狄容人纷纷从腰带里摸出扇贝,扒开缝隙,挑出内里的珍珠,丢到台前的铜盘中。一时之间流光溢彩,映照出谢开言的眉眼,如同破开秋光镜,倾泻出天外异色。   谢开言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秀逸出尘的脸,自然也找不到半截银色面罩遮掩的轻骑首领。依照惯例推断,大头领出现的地方必然有轻骑护卫,她连忙从袖口滑落出两粒清香玉露丸,送入嘴中,稍稍运力唤道:“谢郎何在?”   清凉的声音即刻被狄容众人的哄笑压过。   谢开言垂袖而立,孤身站在高台之上,冷淡地看向前方。   果然,从人后传来一句极有威严的声音:“让开。”众人侧目,对着一张流淌出月色天光的脸,突然噤声下来,让开了道路。   秋荻瑟然飞起,冷月无言垂视。箜篌铮铮滑鸣,如同紫皇叹息。一道锦黑长袍的身影慢慢走近,瞳海深沉,墨发披散,仿似采撷万千天地颜色,美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谢开言抬眼轻问:“阿照?”   可是在她的记忆中,阿照一直是个花朵般的小姑娘。   被唤作阿照的俊美男子突然纵身而起,径直跃向高台,衣襟翩飞如同墨菊。他的容颜顷刻逼近眼前,谢开言想了想,没有躲避。   阿照伸出双臂拦腰抱住谢开言,嘴角溢出一丝笑纹。“我抓到你了,谢一。我说过,你始终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郭果的老虎取名“豆包”,的确是从云南(云州)豆沙古镇得名而来,不是杜撰的。 豆沙镇是秦汉以来中原通往云南的通道之一。壁立千仞的石岩,被关河一劈为二,形成一道巨大的石门,锁住了古代滇川要道。古人由蜀道入滇,此是进云南的第一道关。 ☆、重逢   高台上悠然坐着的句狐突然将裙幅一掀,猛拍一下大腿站了起来,道:“你是谁?抱着她不撒手干什么?”   大头领笑着迎上去:“美人息怒,美人息怒,这位是我的爱将,名叫谢照,人称‘粉面谢郎’。”   句狐眯眼看去,素月淡扫,锦衣人立于银辉下,光华洗练,薄唇轻抿,的确端有粉面之赞。她哼了哼,道:“可他男生女相,过于阴柔,只怕没法坐稳大将之位吧。”   谢照仿似听闻不见周遭一切,眼眸里的星光远胜天幕色彩。他只低头凝视着她,低声道:“别动,先让我送你出去。”   谢开言阖眼轻颤慧睫,道:“你真的是阿照?”   谢照低低而笑:“如假包换。”   谢开言抿一抿唇,一丝胭脂霞色掠上耳廓,透出轻淡的粉红。耳中传来一抹笑,她便知道,这个阿照不会假得了。“你还像以前那样,一害羞就红了耳朵。”   谢照怀抱谢开言,沿着木梯缓缓而下,眼里只看得见她。村尾有处木格纸窗屋舍,他径直走去,身后众人不敢阻拦,亦不敢问询他为何抱走待售的丫头。晚风吹拂霜荻,抖成一片柔响,虫儿悄悄唱起长调,应和着此起彼伏的声音。   高台之旁,狄容族人等谢照去得远了,才七嘴八舌议论。   “谢郎向来眼高于顶,怎会抱了一个丫头走?”   “随他去,只要他高兴。你没瞧见大头领都不拦呀?”   “咱们大哥一向仰仗他,在外面打打杀杀的,能拦吗?”   谢开言不比常人,自然能听清所有的对话,也能甄分出最有利的讯息:狄容部落不过万数军马,以轻骑为主力,大头领对阿照甚是依仗,难怪养成阿照旁若无人的性子。转动心念间,谢照衣襟散出淡淡丁香,延伸着十年前乌衣雨巷的惆怅味道,她深深嗅了一口,右掌撑上他前胸,借力飘转翻下,如风信子一样落在草畔。   “我有话问你。”她垂眸说道。   谢照温和笑了笑。“十年不见,你待我生分了许多。”   谢开言稍稍侧头,去看那脚边凄凄迷迷的小草,道:“往日我不识你性别……一直误认为你是女儿身……”世家子弟的教养不容她说出言后之意,即是,我不曾防你,只当你是手足与姐妹,自然举止随性。如今再见,男女终有别,怎能像幼时一样天真无邪,任由你追在马后,抱住我嬉戏。   更要命的是,她记起了夏日时节,阿照将她剥光,丢到碧池清洗的往事。   想到这层,耳廓上的胭脂红又深了几分。   谢照交合双袖,安静站着,墨眉上拢着一层淡月光华。“你生性防备,不喜人碰触,谢飞叔叔特意命我扮作女童随侍你,这才能近得你身。我九岁入谢族,照料生重病的你,一晃过了八年。这八年来,我替你穿衣、梳发、研墨、清洗,可曾有过一丝逾越之举?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天地,我的一切。我宁愿你把我当成丫鬟那样指使着,也不愿你如此生分地站着。”   他的语声不缓不急,散落在清幽箜篌弦乐中,如金石敲击,发生震人心魄的脆响。他并没有说假,谢开言记得往事——那些细碎如星子般的点滴,总是闪耀在记忆深处。   幼时的她不堪课业重责,一病不起,望着窗外流连花丛的蝴蝶和蜜蜂,怎么也不肯喝药。谢飞叔叔陪在身边,逗她说话,她转过灰沉沉的眼睛,了无生趣地回视着他。   谢飞叔叔一怔,拍着她的头顶叹息:“我送你一件礼物,你快点好起来。”   有一天,她拥被坐在榻上,茫然看着外面的璀璨春景。青纱窗檐下飞来一只金丝雀,盘旋两圈,唱着很好听的歌。“凌霄花儿开一片,远远望去黄灿灿。”细声细气的声音夹杂着鸟儿的鸣叫,引得九岁的她瞪大眼睛。   小鸟原来是会说人话的……   她想着,没预料到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金丝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大青树后,背幅的亮光极为绚丽。过了片刻,一个淡黄衣衫青绦腰带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抿着玫瑰色的嘴唇,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开言扒在窗台问:“你是谁?”眼睛紧紧瞅着树后,发现那只金丝雀就这样消失了。   小姑娘笑起来两眼弯弯,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怎么看怎么明润。“我叫阿照,看到你太孤单了,脱下羽衣来陪你玩。”   “那你还走吗?”   阿照鼓鼓嘴,斜飞着眼睛,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到了晚上,我就要变成小鸟飞走……”   “骗人!你明明是个小孩,和我一样!”   阿照笑眯眯地说:“你看好了唷。我可以变回去的。”说着,她展开衣衫,效仿小鸟扑扇翅膀的样子,两三步跳到树后。   谢开言紧张地看着。   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只羽毛绚丽的金丝雀又飞到窗台前,迈着粉红的小爪子,低头啄稗子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金丝雀呼啦一下飞走,急得她快哭了起来。   阿照再次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着看她。   谢开言招手:“你来,唱歌给我听。”   阿照站在窗台前,唱着歌曲:“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这是什么歌?真好听。”即便是有点伤感。   “《诗经》里面的,你要学吗?我教你。”   从此,淡黄羽衫的阿照留在她身边,陪伴着她,服侍着她,每日做着她的影子。过惯枯燥日子的她也宁愿相信阿照就是由金丝雀变成的。因为在孩童的心里,他们愿意接受神奇的故事。   阿照长得干净灵秀,肌肤吹弹可破,似乎会做一切事情。   谢开言不懂穿衣,阿照清晨伫立在床帏间,将迷迷糊糊的她拎起来,手把手帮她穿上窄衫、亵裤、外衣、长裙,抽取丝绦做腰带,替她系上一个漂亮的双胜结。   谢开言不懂梳头,阿照站在窗前,为她梳理好每一根发丝,将她打扮得如同春花一般俏丽,然后目送她走向乌衣台,去完成早礼仪式。   谢开言不喜欢碰触,阿照总是洗净了手,为她熏香研墨,为她偷背诗书,一点点接近她,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影子。每逢碰到谢飞叔叔检查课业时,阿照比她更紧张,只要她答不出来,阿照也会扑通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谢飞叔叔。   终于,她被谢飞叔叔责罚了,关在祠堂里,没有饭吃。   “阿照,阿照,你在哪里?”晚风透凉,影子斑驳着月色。她饿得有气无力。   “我在这里,谢一。”一条瘦弱的绳子拴着一道瘦弱的身子,阿照从高高的天窗上放下自己,摔得鼻青脸肿。费了很大力气来到她的谢一身边,她还能掏出怀里捂得热热的糯米团子。   她们搂在一起,互相取暖,倒在冰冷的石砖上睡了一晚。第二日谢飞叔叔早起探视,长叹不已,放着她们出了祠堂。   谢开言日复一日学习天文地理、丹青音律、诗书礼经、马仗箭阵,阿照陪侍一旁,耳濡目染,也接受到了不少知识。从书室出来,阿照调配好牛乳水脂,替她搓洗指腹上磨出的茧子。   “阿照,你的胳膊长粗了。”她坐在凳子上,打着呵欠。   阿照取来柔软的手巾擦净水,她已经累倒在她怀里,自然不知她的阿照为了她,偷偷学习了射箭骑马。   过了几天,她又说道:“阿照,你长高了。”   阿照走到她跟前,拍着她的头顶,微笑不语。她怎会料到,阿照本是男儿身,为了能继续留守在身边,即使遇见炎炎夏日,阿照都会穿得严实,遮住自己的咽喉。   忙碌的她没有发现阿照的变化,去了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战胜了白衣王侯叶沉渊。消息传回谢族,只有阿照的笑容透出点苦涩。   谢开言骑着白马摇摇晃晃回到乌衣台,沉睡一天一夜。阿照守在床前,一遍一遍拨开她湿濡濡的发丝,用手巾吸取高温汗渍。她说着胡话,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故事,阿照全部听明白了。   “……沉渊……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伤了你……也很后悔……”   原来双手捧侍的花朵,终究要被他人摘走。可是她的眉尖,为什么拢蹙着一股轻愁?   谢开言清醒后,顺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回,一步步踏击青石方砖,一点点敲打在尾随身后的阿照心里。她摸着斑驳的石头、青葱的草木,没有说一句话,似乎无声地做着诀别。阿照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只听到她在说道:“阿照,我想你离开谢族。”   阿照不问任何原因,如同往常一样,只要是她说的,就一定听。   “南翎不思进取,一味对华朝退让。谢飞叔叔死守国君,决计不会背叛他。我花费巨力战胜叶沉渊,原本期望国君能对我刮目相看,重新考虑臣服一事。谁知国君沉溺美色,听信齐美人的话,怎么也不肯收回成令。我……我……不想继续留在族内,我要去华朝找叶沉渊,如果能带走他,或许能化解一场灾难。你呢,不能再跟着我了,你有事情要做。”   谢开言说得如此笃定,阿照看着她的眼睛,点头应许,并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枚金徽印章和一道布帛。   “这是谢族地下钱庄分布图,积攒了五十年的根基,你好好拿着,以防不测。如果我死了,你无需守着乌衣台,去任何能藏身的地方,招兵买马也好,从商求富也好,它都能成为你立足的根本。只是有一点,你不能换掉谢族姓氏,防着其余子弟不识你身,落难时投奔去了其他的地方……”   那时的她已经打定主意退出世族,入华朝做平民。依照谢飞叔叔往日习性,他肯定要严惩她,于是她先做了安置。谢族目前繁华,从未启用过地下钱庄的财富,但不能保证昏聩的南翎国君放过它们。为什么要留下来陪葬呢?她显然不愿意。   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任由阿照替她最后梳理了一次发辫,将阿照赶出乌衣台,转身走向坊门。丁香花似乎知道她的离愁,扑散着落下,她咬着嘴唇,不忍回顾。   只是这一别,历经十年光阴。    ☆、怜惜   十月秋深,草尖凝结了霜雾,虫子喁喁而鸣。两道人影站在灰瓦墙外,各自沉顿不语。   谢照看着谢开言单薄的衣衫,抬眼说道:“进屋去吧,外面冷。”   谢开言垂眸,借着风声搜寻池塘边高台上的声音,听到了一些动静。被狄容买走的两个小姑娘好像在哭,句狐嘻嘻哈哈地行酒令,灌着大头领。晚风幽幽咽咽,拂起她的发丝,为苍白的容颜平添几分凄离。   谢照见她静立不动,淡淡道:“如果你见了儿时的阿照要自在些,我现在可以进去恢复女装。”   “不必。”谢开言抚平发丝,静静看着谢照,眸光比河畔的霜荻还要清冷。   谢照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忙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做了马贼?”   在她的目光下,谢照低头笑了笑。“谢一啊谢一,如今华朝统领中原内陆,哪里是我等谢族流民藏身之地?想要保存轻骑势力,必须混在马贼之中。”   谢开言走近一步,垂下袖罩,隔着绢布面料反握住了谢照的右腕。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道:“真的是这样?”   素淡光华落在谢照身上,他的轮廓便浸渍在柔辉里,带了一层草木香气。接触到那道极有威压的目光,他垂落眼睫,轻闪两下,像是扇动着漂亮的黑凤翎。挺直的鼻梁下,秀气的双唇抿得紧紧的,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不说话,像是负气认罪的孩子。   谢开言忍了很久,才没有再用力,以防将他的手腕掐出一道褶子。“为什么要去马场打劫?为什么看到狄容糟蹋姑娘也不阻止?”   谢照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马场油水足,去一趟可以解决半年口粮。”看到她皱眉,他连忙拉拉她的辫子,道:“不过我从来没杀人,也没动过其他任何心思。就是掳来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不愿意嫁人的,我也劝着大头领放走了。”   谢开言面色微缓。   谢照趁机拉住她的手,抿嘴唿哨一下,应声跑来一名衣甲带剑的士兵,他什么都没说,朝士兵点点头,那人拱手施礼,道了声“遵命”,然后一声不吭地退下。   片刻之后,小姑娘受惊的哭声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购买者扯着嗓子的叫骂:“谢郎,你又拿老子的珍珠不当数,要老子放了这小娘子,不怕老子受闷火憋死么?”   立在柔和素月下的谢照无声地笑了笑。他牵起谢开言的手,说道:“好了,现在可以进屋了吧?”   “狐狸呢……”谢开言多少有些担心句狐的处境。   谢照回头朝她皱了皱眉。“那只狐狸狡猾得很,有吃有喝,亏不了她。”   谢开言心想也是,随着他爽朗的身姿进了石墙院落,木格纸窗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雪白柔媚的脸,瞳深眉远,顾盼间,仿似有清波流转。   屋内原来还有一名丽人,看她衣着打扮,不像是谢照的家眷。竹榻边竖着一柄凤首箜篌,她正站在一侧,素手轻挥,顿时铮铮之声从她指尖流泻出来,充斥了小小的院落。   “阿曼,你先退下吧。”谢照不愿放开谢开言的手腕,只朝那女子淡淡吩咐。   名唤阿曼的女子侧身施礼,瞧了谢开言一眼,低头走出屋舍。   谢开言目送她走远,谢照遮在眼前,阻断了谢开言的视线。“阿曼是部落首领的女儿,被狄容兵掳来,强嫁给大头领。新婚那夜,我听她哭声,不忍心,救下了她,将她收做贴身丫鬟。大头领赏我薄面,没再要她回去。”   谢开言听后暗自盘算,察觉嗓子有些嘶哑,就不再开口说话。谢照拉她坐在榻上,询问一些往事。她回过神,哑声说:“你离开乌衣台后——”话音未落,谢照就惶急了起来:“你嗓子怎么了?”   谢开言只得细细解释一遍,和告诉郭果的说辞差不多。“我被谢飞叔叔逐进荒漠与百花谷,不幸染了毒,快要病死。为了遏制毒发,我服过药沉睡十年,不日前才醒过来。”   谢照蹲在她膝前,抬眼浏览她的五官、肤色,双目粼粼,仿似是化解了冬雪的春水。“难怪我走后,谢族就没再流传你的消息,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十年。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留下一招谢族飞羽的招式,只盼望着你能找来……”   谢开言抿嘴笑了笑。她的确是通过盖飞的招式才追寻到了这里,所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无声笑看一刻,都忘记了其余之事。   谢开言有意抹去往事痕迹,自然不会对谢照说出诸多细节,比如她被封存在炼渊底,比如谢飞叔叔对她的刑罚。谢照在她面前笑着,俊秀的容貌与记忆中阿照的脸重合在一起,都是那样温柔,温柔到只要她不说,他就从来不去追问——他总是默默保护着她的心事,追逐着她的影子。   足矣。      萧萧树影掩映院落,淡月扫过红木窗格,屋舍内一片寂静。   谢照将谢开言牵至一旁,整理好了竹榻,点燃安神香,唤她入睡。谢开言问道:“你呢?”他对她笑了笑:“我去安置那只狐狸,免得你时刻放心不下。”   谢开言卷了卷嘴角,琉璃双瞳中尽倾柔和光彩。他看着她躺下,拉过薄毯掩在她胸口,端详了一阵她的睡颜,突然说:“小时,我们曾同榻共枕过,要不要今晚也效仿下?”   淡香包裹全身,屋子里弥漫着秋凉的味道。谢开言本是阖目而眠,听闻这句话后,忍不住举袖扇了一下。谢照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放在嘴边亲了亲,看见她包得严实的袖罩、手套,挑挑眉道:“怎么穿得这样奇怪。”   少时由他打点衣装,谢一能出落得端庄秀丽,十年不见,她竟然胡乱着装,还在腰上捆了根麻花丝绦。“看来我不能离开你的身边,否则你连衣衫都不会穿。”   谢照低笑一阵,替她掩好毯子,走出屋舍带上门。   谢开言平躺在竹榻上,听着他的脚步走远,舒缓出一口气。刚才他的那句玩笑话,她听了不置可否,其实是不便说出身上的隐痛。她已经服过天劫子赠送的一粒“嗔念”,全身紫色伤痕经络暗淡不少,苍白的指尖逐渐有回血迹象。平日里,只要她控制了喜怒,外表能与常人无异。只是发作起来,就会吓坏身旁的人。郭果在车上看她痛得发抖,禁不住哭了起来,不就是一次见证吗?   晚风轻轻地吹,送来草木之声,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   谢开言立起腰身,在竹榻上盘膝坐好,再吞了两粒玉露丸,才启声道:“进来吧。”   白衣阿曼拖长着一道美丽的影子走进屋舍。   谢开言抬眼轻问:“你在树下站了一刻都不忍离去,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阿曼走近凤首箜篌前,伸出纤纤素手,一寸寸抚摸着琴辕,大有怜惜之意。她的容颜无疑是美丽的,淡色唇瓣又那么妩媚,轻轻一抿,就要吐出情人般的呢喃。   “这架箜篌陪了我七年,每次月升,谢郎总是轻轻拨响弓弦,弹奏出很好听的曲子。我站在窗外,看着他的影子,从来觉得没有这样欢喜过。谢郎怜我孤弱,教我箜篌,教我武功,对我没说过一句重话,没给过一次脸色。我呢,为了留在他身边,自愿做了一名婢女,在他神伤时,替他斟酒,陪他说话解闷,听他讲着谢一的故事。等他累了,我才敢抱住他,一次次抚平他眉上的皱褶。”    ☆、秘密   谢开言静坐不动,默默注视着阿曼。   清凉的晚风吹来,拂乱了阿曼的一头青丝,飘荡至她的眉眼上,升起一种妩媚的颜色。她抿唇看着谢开言,眼底带着淡淡的失落,像是无辜的春水划开了碧波,让人不忍直视。   “我守了谢郎七年,无怨无求,甚至愿意委身下嫁,只求他多看我一眼。他始终礼貌待我,我忍不住在想,故事中的谢一究竟是何许人,生得何许模样,竟然要他念了七年,对我这样冷落。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有些好笑,因为你也不过如此。”   谢开言垂袖端坐,冲她微微一笑,心内辨析言语的真假。   阿曼轻慢地削了一眼,道:“谢郎重情,有时脆弱得像个孩子,希望你好好待他。”   她的言谈既有伤感之意,又有交托之情,垂下的眼睫簇簇抖动,增添了几分凄迷,似那庭院里的花儿。然而谢开言始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神色如此淡然,就像是在旁观别人上演一曲悲欢离合,内中种种与她自己毫无牵连一般。   阿曼垂眸睇视谢开言的反应,咬唇一下,走到竹案旁,取过常置的清酒,仰头喝下两盏。淡淡红晕很快爬上她的脸颊,她的眼眸更加迷离了,丝丝缠绕的目光瞟向了凤首箜篌之上。   “谢郎时常站在院外面对南方一动不动,我为了谴他悲伤,总是弹奏这架箜篌,直到他听见熟悉的南调回绕在夜空里,才能回头对我笑上一笑。”   铮地一声轻响,她拨开了弦乐,淡然道:“可是,我为什么输给了你这个什么都不用做的人?”她轻轻垂下冰晶双瞳,淹没掉一丝泪痕。尔后不胜酒力一般,伏身倾倒在坐墩上,如同委地飘零的花瓣。三千烦恼丝水泻一样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娇柔眉眼,无论怎么看,她都是弱不胜衣之形,平添他人的爱怜。   谢开言不由得说道:“果然是个美人。”   阿曼轻举一盏酒,从雪白宫纱袖口露出一截皓腕,杵在了谢开言面前。“知道这种苦涩的滋味吗?喝下去,这是你欠我的。”   谢开言想了想,依言接过杯盏,垂袖遮住杯口,滑入寒蝉玉,然后合着酒水一起倾倒入嘴中。   阿曼细细看着她,笑了起来。“什么味道?”   谢开言突然垂首,簇簇轻颤起来。“酒里……有毒?”   阿曼呵呵低笑,站起身,伸出纤秀手指,沿着谢开言颤抖的眉眼、嘴唇扫下来,用尖利的指甲削出一丝凉薄之气。   她在等着药效发作,而实际上,谢开言似乎比她预期中的要单弱多了。   谢开言苍白着脸色,哑声问道:“为什么?”   阿曼却不答话,托扶住谢开言的双肋,将她带进屋外两丈远的青牛车里,铺开早就准备好了的草席,将她裹成一团,让人看不见头脸。   谢开言的身子软绵绵的,呼吸也迟缓了许多,面对这些症状,阿曼笑得很满意。   谢照去了池塘边的高台,狄容族人尽数围在大头领身边,从屋舍到村尾,都被肃清了道路。即使偶尔有两个哨兵走动,询问阿曼为何夜半出行,都被她轻易打发了开去。试想谢郎身边的侍女头衔,绝对能让狄容失去戒心。   青牛车朝着关外流沙原驶去,沿途风沙呼啸,月色笼罩丘陵,惨淡得不含一丝人烟。阿曼只是悠然,靠坐在车辕上,放眼望着无限粗犷的北疆风光。   谢开言不闻声息,静静躺在草席里,车子颠簸得狠了,她才低缓地呻吟一下。阿曼笑得越来越开心,扒开草须,仔细看着她的唇形,辨认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为什么?”阿曼轻慢一笑,道,“自然是为了谢郎。”   谢开言两颜酡红,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掀开她的眼皮,还能看见她的瞳色散漫开来,像是绽放了残花败蕊。   阿曼冷眼瞧着,哼了声:“你恐怕忘了我罢?我曾经是你们主上身旁的齐美人。”   谢开言挣扎说道:“不……可……能……”   阿曼突然心生怨恨,将草毡拂下,唰地一声遮住了谢开言的脸,眉间的厌恶之色才能稍稍好转。“十三年前,我那当部落首领的父亲为了求得一时富贵,将十六岁的我和十四岁的妹妹送给了华朝皇帝,供他淫乐。狗皇帝好色,夜夜奸宿在我宫中,我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他糟蹋,求助于太子沉渊。太子当时未曾掌权,仅是白衣身份,他施计救出我妹妹,带进了太子府。我感念太子恩情,主动向府中第一总管修谬先生投诚,先生责令我蛊惑皇帝,扰乱后宫,方便太子在外举事。传闻太子一诺千金,得到他的誓言之后,我便死心塌地留在宫中,以色侍奉皇帝。狗皇帝的身子被淘空了,很快就病倒了,将首战兵权转交给了太子。不久后太子便准备南征,赐我大量珠宝,放我出了华朝。”   谢开言依然不动,没了声响。   阿曼拂开眼前飘散的长发,在夜色中慢慢说道:“临走之前我去了太子府,唤妹妹同我一起回家。没想到不过三年,妹妹便执意要留在太子身边,不肯离开。修谬先生又找到我,许以荣华富贵,要我辗转奔赴南翎国,继续侍奉南翎皇帝。我已是不净之人,虚度十九载光阴,早就看淡了这些虚名,只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是妹妹跪下求我成全,我看着妹妹流泪的脸,突然觉得亲人也不过如此,于是自暴自弃地去了趟南翎,献歌献舞,博得皇帝欢心,很快便得到了‘美人’封称。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怨恨着一切男人,恣情欢乐,缠住皇帝,不让他分心管理朝政。宫中但凡有劝谏之人,我便状告一声,故意引得皇帝灭了那人满门。听到这里,你是不是很痛心,觉得你们的皇帝简直是猪狗不如,平庸昏聩至极?没错,这话就是这样说的,因为在朝堂之上,我唆使皇帝罢免盖行远将军职务,将盖家主公扣押起来,那皇帝竟然也听进去了,气得盖家公大骂,说的刚好就是这句话。”   提及南翎惨痛往事,如果说谢开言先前还有所怀疑,在草席里尽力挣扎过身子,那么这个时候的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故事,因为她一动不动,静悄悄地没发出一丝声息。   阿曼偏过脸,看到她是这副模样,突然扬起马鞭,一道道抽打在她那裹了草席的身上,眼中没有一丝怜悯之情。她兀自打了一刻,又恨恨说道:“男人都视我为玩物,我为何不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恨妹妹,恨修谬先生,恨两国狗皇帝,恨你们一切人。所以我要报复,报复我能报复的一切人,让你们陪着我一起痛,一起哭。”   晚风吹送,漫卷芨芨草,发出簌簌轻响。青牛蹄掌踏进黄沙土地,传来笃厚的回声。阿曼边说边笑,边笑边哭,不时纵情歌唱,又随手拉下孤苦伶仃的野花,插在草席之上。她哼唱着什么,像是哄着小童睡觉的歌谣,在夜风中荡起清亮之色,妆点一路寂静的车程。   “只有谢郎……只有谢郎是真心待我好。”阿曼哭闹了一会,眼波变得迷茫起来,痴痴念道,“他是个干净的男人,眼里没有一点欲念,对我无所求,怜我孤独,从来不问我出身……就算我以往那么恶毒,他也从来不会去怀疑我……”   她陷入了回忆之中,絮絮说着,南翎国破之后,她拒绝登上修谬为她置办的软轿,一人孤身回了沙漠。再后来,她就遇见了谢照,甘愿被俘,只想留在他身边。只是没预料到的是,谢开言来了。而且这个待售的陪嫁丫头,竟然是谢照嘴里常念叨的谢一。   在谢照的故事里,谢一保持着少女的样子,朝气又蓬勃,每天骑马跑过长街,引得他在后面追赶。   她本是华朝供奉,对南翎国典故了解不多,也没有心思去打听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很讽刺是吧?”阿曼撇过脸,瞧了瞧死沉沉的草席一眼,道,“我去南翎国不久,你已经远赴华朝,只传说死在了太子手中,是以我们未曾有机会见面。当时的我真当你死了,‘帮’你一把,祸乱完整个南翎,算是报了谢族灭族之仇。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我收拾了那个昏庸的皇帝,至今,你们还得尽心尽力辅佐他,受他的窝囊气。”   阿曼无需附和,自然地低下腰身,扒开草席,对着谢开言白中泛红的脸冷笑:“所以说,你最终欠了我的恩情。那么我要你死,你就得乖乖去死。”   夜风钻进草席之中,抚摸着谢开言冰凉的身子,过了片刻,脸颊之上的红晕逐渐消散,她寂静无声地平躺着,面容远似砚玉。   阿曼凝神看了一会,触摸谢开言的鼻尖,突然尖叫起来:“谢一,你竟敢睡着!”   可是,为什么毒药没能发挥作用?   她顿时慌乱起来。   淡月无声,流沙原遥遥在望,晚风吞吐沙子,吸附成一个个漩涡。   谢开言在素月银芒下,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瞳犹带斑斓星辉,冷冷折射出一片流离光彩。阿曼吃惊,抽出头上发钗,狠狠朝着她的胸口扎去。   谢开言的身子如同一尾青鱼滑了开去,阿曼再扑,她再退,青牛车顶棚喀嚓一声轻响,已被她出掌击破。   “为什么?为什么?”阿曼的眼里泛起泪水,像是成串的珠子珊珊滚落。   谢开言挥袖,只出一招便制服了阿曼,淡淡说道:“我只醉酒,不曾中毒。”   阿曼捧住脸庞,双腿一软,跪坐了下来。“难怪你如此放心大胆喝下我的酒。可笑的是,我还以为我得手了。”她的双肩不住抖动,晶莹泪珠源源不断从指缝渗落,发丝在夜风中不堪娇柔,微微拂动了开来。   冷月下,她的身姿依然那样美,那样无助。   谢开言伫立一旁,冷淡地看着她。   阿曼膝行过去,伸出皓腕,拉住了谢开言的裙角。仰起脸来,便是绝世惊俗的容颜。“谢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一定离开谢郎,走得远远的。”   谢开言垂眸看她,嘶哑道:“阿照不是理由。”   阿曼为着这道粗粝的嗓音稍稍怔忡。谢开言又道:“放下你的手,别动祸害的心思了,我知道毒药粉末还藏在你的指甲里。”   阿曼颓然垂下手,跪坐在沙池之旁。   谢开言注视着缓缓流动的沙子,沉声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曼仰头,娇丽容颜已经染上一层灰败之色,如同花枝颓靡。她咬紧嘴唇,沁出一丝血迹,才让神智清醒了过来。   “我愿意用一个秘密换取我的性命,相信只要涉及到你现在的敌人,你昔日的恋人,这则秘密就会变得很有吸引力。”阿曼急急说道,盯着谢开言,查看她的反应。   谢开言冷淡依旧,道:“事关叶沉渊么?”   阿曼点头。   “不感兴趣。”   阿曼睁大眼睛,道:“怎么可能!”   谢开言伸出手指,掐住阿曼的脖颈,淡淡说道:“即使知道了,能换回我十年光阴么,能换回我谢族五万弟子么?”她的手指逐渐收缩,勒住了阿曼的呼吸,脸上的冷淡没有改变分毫。   阿曼的瞳仁散乱起来,丽颜憋得通红。   谢开言道:“你做出如此多的祸事,导致盖家被灭满门,罪当诛。所以,对不住了。”她提着阿曼的脖颈,手指倾入内力。   阿曼挣扎不停,发出嘶嘶悲鸣:“放……了……我……有……话……说……”谢开言不为之所动,她扒拉下腰畔所系的小箜篌,朝着谢开言砸去。   双掌大小的小箜篌滚落沙土之中,回击噌噌弦鸣。雅乐能唤醒文人的记忆,还能承载数不清的缠绵情绪。谢开言念及阿照对阿曼的宽厚,长叹一声,当真放开了手。   阿曼大口呼吸,颤抖道:“你——不是人!”   谢开言挑出两枚玉露丸送入口中,说道:“不是人又怎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完所有的罪过,就能解脱了。”   阿曼越发颤抖个不停。谢开言瞧着她,淡淡道:“今晚你先走一步,十年之后,我便来寻你。”   阿曼冷笑:“你倒是说得轻巧。”   谢开言掀开袖罩,露出一截遍布紫色经络的手臂,道:“我中毒已深,以功力压制毒血流通,最多能活十年。”   听到谢开言畅快地说出隐秘,阿曼却是后退一步,深知今夜,就在这方她原本想埋葬谢开言的沙池之旁,谢开言一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她又听到那道冰冷的嗓音在催促:“有什么事情请吩咐。”      阿曼流着泪,交代了三件事。   一,对谢郎瞒住她的过去,就说她已经离开了关外,远走他方,免生挂念。   二,让她干净地死。   三,委托叶沉渊照顾好她的妹妹齐昭容。   美人哭泣的模样也是极为凄丽的,衬着雪白肤色,一种悲悯之情无限扩散开来,袅袅湮没于风霜中。阿曼不住地哭,抬眼紧紧瞧着谢开言。   谢开言沉吟一刻,道:“我可以答应你前两项。”   阿曼嘶嘶悲鸣:“如果你不答应我全部的事,我就诅咒你不得好死。”   谢开言失笑:“我本来就不得好死。”   阿曼冷冷睥睨着她,掀开淡色双唇,缓缓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十年之前,太子沉渊曾经找到华朝卓太傅,替他——”一阵风沙吹来,飞舞起她的宫纱衣襟,将她口鼻尽数捂住。她咿咿呜呜说完,一点微末之声,全部吞入风中。   谢开言仔细辨别,听不见后面的字句。但她注视着阿曼的唇形,隐约猜出几字,遽然苍白了容颜。   阿曼呵呵轻笑,道:“这就是我回报给你的东西——太子沉渊的秘密。”说完,她举起金钗,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脖颈。她的美丽、她的生命在缓慢流逝,她还在慢慢欣赏着谢开言的脸色,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抑制不住,似乎昭示了她的得意内心。   即使死,她也不会放任别人舒适地活下去。   谢开言一动不动伫立,在银霜下在风沙中兀自控制气息的翻滚,扑地吐出一口血,才回过眼眸。脚边的阿曼已经没了呼吸。她抱起她的尸身,替她擦净颈中血,将她轻放   在草席之上,推入了沙池。沙粒滚滚吞吐,吸附住素淡清辉的身子,托举着她沉入深处。   谢开言拾起小箜篌收置进牛车,沿着不远处的山丘走动一周,采集了一束零星野花,以丝线系好,轻轻放到沙面上。晚风吹拂着小小花瓣,似不解风情的手指,拨动那株低微的生命。她站了一刻,看着月色西沉,银霜渐冷,才出声唤道:“果子,来了就出来吧。”   郭果拉住胸前垂落的发辫,咬着嘴唇,从小山丘后走出。   谢开言正视她,轻问:“老虎呢?”   郭果扑过来,抱住谢开言瘦削的后背,大声道:“那女人已经死了,你还伤心干什么?”   谢开言知道她来得晚,只看到阿曼自杀那一景,并未解释什么,只是说:“你的豆包呢?”   郭果脱下外罩的披风,将谢开言围起来,说道:“我放他进了沙棘林,让他自己觅食。”   谢开言再询问两句,郭果一一作答,口齿伶俐。比如送回被抢掠的女孩后,一路顺着往日的记忆寻来,反正狄容是不轻易挪窝的,刚好就在流沙原碰到了她,看她失神地站在沙池旁……   最后,谢开言瞅着果子妹妹玫瑰花色的脸颊,问道:“还记得我小时候教你的歌儿吗?”   郭果撅嘴:“记得。一一最小气,只教我那一首。”   谢开言摸摸她的发辫,叹息道:“唱出来吧,送这个姐姐最后一程。她毕竟爱着她的妹妹,为着她的妹妹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郭果牵起谢开言的手,转身走向牛车,果然清亮地唱了起来。   “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    ☆、守候   月正淡,酒正浓。   高台一侧,黑袍谢照静坐于斯,银霜镀上俊秀轮廓,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自然能震慑全场。句狐有了他的照应,才能避开狄容部落那些不安分的手,扯回蔽胸的衣襟。大头领喝得醉醺醺的,喷着酒气,朝着她的脖颈啜饮。“美人别走——今晚洞房——”   句狐皱起秀眉,一把避开,嘴里还嫌弃地说道:“就这破村子破瓦罐的,还想留住我?太穷的地方,我可住不下。”   大头领色迷迷地摸着她的手背,凑过嘴,亲了一记。“美人,美人,你想住在什么地方,本大王都能依你。”他眼里的美人横眉怒对,抽回手,还拈起罗缎裙裾起脚踢了过来,他呀哟一声,趁势软趴趴地倒在她脚边,抓过那只纤秀的脚踝,送到嘴边亲了亲。   句狐怒不可遏,摆弄着足踝,一阵乱踢乱骂。“别弄脏了我的裙子!这是华朝最大的秀衣坊里做出的款式,你这穷地方根本买不起!”   大头领捻了捻裙裾边的花纱,手感飘渺若雾,隐隐带着兰花香气,不由得痴笑道:“果真是好料子,美人身上可真香啊。”   句狐坐在虎皮椅上,将裙裾理好,伸出粉红缎面的绣花鞋,踩住了大头领的背。“你才瞧着我穿一套衣裙,就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你去了马场,看到华朝第一公子的富贵,怕是一辈子都要流口水。”   大头领匍匐在秀美的足底,抬起醉蒙蒙的眼睛,道:“华朝第一公子的富贵?那是谁?”   句狐其实知道这句话并不对,但在来途之上,谢开言弹着她的额角,木着脸对她殷殷教导,一对琉璃双瞳冷漠地盯着她,模样十足可恶……当下,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字一句地背出谢开言教会她的话。   “卓王孙是当今华朝新贵,有钱又有才,很得太子的宠信。卓家统摄九州陆运,每天花费的开销多达数万,随便从身上套个玉佩拿出去卖,也够连城镇一年的口食,身上穿的衣衫,金丝藻秀,值千两银子——”   大头领酒色迷蒙的眼睛突然亮了不少。“你说的卓王孙现在哪里?”   斜挑着眼睛念了半天,句狐猛然想起谢开言还曾经说过什么“九牛一毛”之类的文词,但她已经一口气说过谱了,自然不好把讲出来的话塞回去。所幸的是她把大头领已经钓上钩了,等会回去也好交差。   “连城镇。”   句狐晃荡着长腿,踢着绣花鞋,啪嗒一声正中大头领脑门。大头领涎着脸扑过来,引得她一声尖叫,跑向了谢照那边。“小谢要你保我清白。”她蹲在谢照身后,探出个脑袋,捅捅他腰侧,悄声说了句。   大头领摸摸肚子站起来,道:“谢郎,这个女人是我的,你要不得。”   谢照抖开膝上衣襟长身而起,微微笑道:“既然是大头领的夫人,我自然不能要。不过大头领太心急了些,唐突了夫人,等会儿只怕进不了洞房。”   他笑着周旋几句,大头领见着娇滴滴的美人粉面敷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早就咧嘴笑了起来,首肯了他的提议。   句狐也参与了投壶游戏,以示中原女子的文雅。大头领耐着性子玩了几局,不住地说:“这样不唐突了吧,那美人随我洞房吧。”句狐不理他,趁他失矢,再灌下两壶酒。最后,他咕咚一声彻底软在了椅子下。   句狐摇摇晃晃站起,睁着迷蒙的大眼睛,看向谢照,道:“大小姐人呢?”   谢照端坐不动,拾起案几上的箭矢,捏稳端首,朝着壶口投掷去。乌黑的光彩掠过,第一箭的端首撞开壶内残余箭支的尾部,将它利索地剖成了四瓣。震碎的木屑条飞跳起来,不偏不倚弹上句狐的额头。   “哎哟。”句狐捂住额头,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谢照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投出了第二箭。不出意外地,越来越多的飞屑条似弹跳的竹篾,叮叮咚咚在她额角耳下刷出了红痕,像是敲打着琴弦。   句狐边躲边叫:“为什么!”   谢照道:“让你长个记性。”   句狐抓起一把壶箭朝着谢照扔去,说道:“我记性好得很。”   谢照挥袖扇落飞扑过来的箭矢,冷淡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只是谢一不准。下次再听到你笑我男生女相,长得阴柔,打破的就不是你的额头了。”   句狐撅起嘴,哼道:“又是一个开不得玩笑的。”看到谢照眼睛扫过来,连忙捂住随风飘散的青丝,跳下了高台。   狄容临时落脚的村子荒芜衰败,池塘边长着齐腰高的蒿麦。句狐找了半天,才看见一间算是完好的土砖屋,钻进去,倒头就睡。谢照慢慢跟了过来,长身而立,守着断壁上的残门。瘦瘠的树枝抖落一地银霜,冷月斑驳了他的身影。   后半夜,句狐猛然醒了过来,看到破窗外一动未动的倒影,得意地笑了起来。“原来他这么听小谢的话,竟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拉起绫罗袖口,掩嘴打了个呵欠,软着腰身朝蒿麦地里走。   谢照自然跟在了后面。她突然转过身,用袖口抹着唇上的胭脂,娇笑道:“唉哟你个死人,女孩儿内急也要跟着么。”谢照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背手离去。   方便之后,句狐猫着腰摸出蒿麦地,直奔外形保存得完好的屋舍而去,推门走进,正好逮住了谢开言平躺在竹榻上,已然熟睡的样子。她悄悄走近,屏住气息,勾起谢开言的袖罩,探头往手臂上瞧。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颈。   句狐骇然,对上谢开言乌黑幽冷的眸子,拼命咳嗽。“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手上的伤势,坏到什么程度。”   谢开言放开手指,沉声道:“事成了么?”   句狐对着她那稍显冷淡的脸,点头。   谢开言静静瞧了她一阵,突然挽起袖子,将泛着苍白色的手臂伸了出来,一点朱红的泪滴即刻跃入眼帘。   “在找这个?”她运声问道。   句狐看着那粒鲜红欲滴的守宫砂,咬了咬嘴,不说话。   “去睡吧。”谢开言又道。   句狐垂头,道:“就你这儿安全。”   谢开言笑了笑,起身离开竹榻,将床铺让给了她。   句狐不客气地倒在竹榻里,长发流泻,如同她的身骨一般,柔曼得没有依衬。见到谢开言恢复如常面目,她才启声轻轻问道:“你教导我唆使狄容去劫卓王孙,有什么目的?”   谢开言端坐在木椅之中,闭目养神。听她催促,才以腹声答道:“依照路程推算,卓王孙应该三天前就达到连城镇,可我离开镇子的那天清晨,他都没有动静。这只能说明他暗中去做了其他事。”   句狐追问:“什么事?”   谢开言道:“调度军队围困连城镇,威逼马场主交出彩礼。”   句狐轻轻打了个寒颤。“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吧,不就是一车彩礼吗?”   谢开言摇头。“彩礼之事是假,不可侵犯使臣威严是真。”   句狐想了想,默认了这个说法。直到现在,她才察觉到有些人的确是不能招惹的,尤其是那些来历不简单的人物,好比眼前也有一个。   “你引着狄容去打卓王孙的主意,怕是要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吧?”句狐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开言未否认。她的目的有多层,既能转嫁连城镇劫道一事的压力,使卓王孙无暇他顾,又能促使卓王孙出面,以华朝势力与狄容抗衡,两方一旦交手,她就能坐收渔人之利。      月落霜冷,红木窗格轻轻拂进一线晨曦薄色。   句狐歪倒在竹榻里侧,呼呼睡得香甜。谢开言探手,点了她的穴位,拉过毛毯掩在她的身上。谢照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对这只狐狸倒是很好。”   “苦命人,何必为难她。再者,平时她也帮了我不少,理应回报。”粗而淡的语声落在屋舍内,穿过一地寂凉的空气,谢照随即沉默了下来。   谢开言盘膝而坐,正对谢照墨黑的眼瞳,内心寻思良久,才说出阿曼离开关外,远走他乡的假话。谢照皱眉,似乎不大相信阿曼的不告而别。   谢开言递过小箜篌,道:“留作纪念吧。”   谢照接过,伸出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聆听亘古不变之声,面色并没有多么不舍。   既是无伤感,谢开言也放宽了心,免去口舌劝解。   谢照抬头,轻问道:“天明你就要走吗?我们……才重聚一宿。”   谢开言道:“来日方长。”   谢照朗朗一笑,隐没了面容上的不舍之色,周身便流淌出清冷淡雅的气息来。   除去与阿照的故人之别,谢开言还亲自送走了另外一位亲人。当时的果子妹妹无论她怎么哄劝,就是不驾起青牛车离开。最后还是她拿出族长的气势,勒令郭果完成她交代的任务,郭果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流沙原的沙粒依然无情地滚动着,银月下的山丘依然静寂地伫立着。郭果站在车辕上,对着她拼命挥手,大声说道:“一一,你早点到汴陵来啊,我等着你。”   谢开言叮嘱果子妹妹完成的任务无非是两件,一是打探好南翎二皇子简行之的消息。一是拿走谢照转交的地下钱庄地图,找到银铺的位置,方便日后行事。   谢照在十年前离开了乌衣台,带走谢开言托付的印章和地图,正值中原大地连年征战,他无法安全地挖掘出那些财富,由此滞后了十年。   其实上述事情也是谢开言故意支开郭果的理由。因为接下来,连城镇或多或少会有几次战争,她在私心里,并不希望质朴可爱的妹妹也卷入动荡中。      天未亮,整个村子尚在沉睡,谢开言带着句狐离开了狄容的临时落脚处。善后之事由谢照负责,她并不担忧。   “记住我的吩咐。”穿过村落,度过流沙原,趟过没膝的芨芨草地,谢开言忍不住催促谢照返身回去,并提醒他别忘记了她留下的三条计策:以卓王孙为诱饵唆使大头领偷袭连城镇;大军出动时留守后方,故布疑阵;最后的战役来临之时,支援盖家军。   如果不出意外,三计锁扣施行,是曰连环。   句狐自夜半就被谢开言点了穴位,听闻不见外面一切动静。此时她晃悠悠地伏身马鞍之上,吊着绣花鞋子,由枣红马信步带走。   谢照伸手抱住谢开言,在她耳边低缓说道:“你也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谢开言拍拍他手臂,以示安慰。看到他还舍不得放开,自行钻出他的怀抱。   “哪一句?”她微微笑了笑。   “来日方长。”   谢照盯住她的眸子,俊秀侧脸迎上晨曦光彩,刹那间明丽得不可描摹。他的衣襟飞扬在晨风里,长发尽数倾泻,静立于草间,眉目上清和明净跳跃出来,直逼她的眼帘。   谢开言恍惚看见乌衣台前那抹熟悉的守候身影,淡衫似乎就是这样飘举着。“阿照……”   谢照微微一笑,果然带着十年前的印记。“我看着你走远。”   谢开言回头,执起句狐马匹的缰绳,提起裙裾浅浅没入草丛之中,将背影留给了他。   晨曦下,她走得很远,直到完全离开了他的视线。   句狐在归途之中睡得沉稳,难得听到草虫鸣叫之声,均被她的小小鼾声压下阵来。   谢开言采了一朵野花,插在她的鬓角,一路护着她走回了连城镇。远远地,葛衣盖飞站在门楼之上,手搭凉棚展望。   谢开言牵着马走近护城河,透过大开的角楼大门,还能看到,笔直的街道上正伫立着一道俊挺的身影。气质不凡,紫衣卓然。   她垂下眼帘,暗道:果然来了。    ☆、诘问   盖飞从门楼上跑下来,年轻的脸映着阳光,小小虎牙都溢出了瓷白色。他扑到谢开言跟前,喜笑颜开,说道:“师父你回来了,看到谢郎了吗?”   谢开言点头,在随身布褡里翻了翻,掏出手帕给他擦汗,低声说:“卓王孙没带军队来么?”   盖飞乖乖站好,专拣紧要处报告。   “卓公子刚到连城镇,随行人马只有十数人,还带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娘子,好像姓花,以前在赵大肚子家见过。”   “花双蝶?”   盖飞忙点头。   “还有呢?”谢开言将缰绳递给盖飞,随着身旁少年郎的脚步,径直走向边侧之门。她突然察觉到,盖飞能自发注意到这点,已经说明他慢慢懂事了。因为卓王孙伫立在城池大道上,这样贸然从正门走进去,有冲撞尊贵公子之嫌。就连刚才,盖飞也是从边角小楼溜下来,再兴致勃勃跑到她面前。   “马场主和师父想的一样,看卓公子没有动干戈的意思,马上鸣钟示意全镇人出列,恭迎使臣大人来镇。”   笔直街道两旁按剑侍立十名黑甲轻骑兵,均垂首示意。卓王孙面色如常,背对主镇高楼,紫袍玉带在秋阳下,浓郁得化不开华贵气象。马一紫带着一行人匆匆走来,淡紫衣衫随风摆荡,卷起几丝皱褶。他看着岿然不动的身影,眼光一突,随即匍匐下拜,朗声道:“降民马一紫携众拜见卓公子。”   关外纷争较多,连城镇处在风尖浪口之上,马一紫忌惮卓王孙作为华朝太子的特使身份,首先一句就表明了立场:他们愿意做降民,以示归顺之意。但他似乎忘了,他也曾经谦卑地侍奉过狄容,使用的正是这样的字眼。   身后伏拜众多衣饰的连城镇人,卓王孙寂然背立一刻,看着光线明丽的大门外,冷淡道:“免礼。”   马一紫带人吃力站起,恭立一旁,温声邀请贵客移驾主楼。穿过回形城镇的边侧小门,有两条青石马道,与主街遥相对应。谢开言拉住盖飞衣袖,面朝卓王孙背影躬身后退,礼节无任何偏颇后,才带他离开马道。   盖飞抓头问:“师父,你为什么叹气?”   谢开言回答:“马场主说错话了。”   盖飞面露不解之色。   远远能瞧见暂住的小木屋,谢开言止步,看着盖飞虎气勃勃的脸庞,说道:“华朝重礼仪重尊卑,在古籍中曾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圣人路过陈国,‘不式降民’,不给投降的人行礼。刚才卓王孙还没质难,马场主就主动投诚,降低了自己的气节。所以说,他还是软弱了一些。”   盖飞踢飞一个石子,闷声道:“那马一紫本来就是个脓包,偏生我哥又很听他使唤,气死我了。”   谢开言替他整了整衣襟,说道:“这事你先不操心,准备下三天后的秋猎大会吧。”   盖飞两眼顿时亮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放心,我一定会赢。”   看他如此高兴,谢开言也不禁莞尔一笑:“你必须赢,否则拖不住卓王孙。倘若他走了,我还去哪里寻一个钓来狄容的诱饵?”   盖飞又抓头。“怎么拖?”   谢开言拍拍他的头发,叹道:“我们的小飞天生性格顽劣,不喜欢读诗书,赢了秋猎大会后,就请你口口声声尊奉的‘卓公子’教你礼仪及文化吧。”   盖飞大声惨叫:“不要啊师父,那个人很可怕的!”      卓王孙坐在主楼正座内,绯红罗纱蔽罩轻拂开来,形成一片飘渺的雾。他以官服示人,马一紫早就换了另一套衣衫,避开了与他相同的采色。座下依次垂首侍立花双蝶、马一紫、马辛、盖大、盖飞并随从数名,差不多凑齐了劫道那日的全部人马。   马一紫小心翼翼侍奉卓王孙饮茶,用的是上好的青瓷茶盅与重金求购的茶叶。然而卓王孙静坐不动,让色泽纯透的茶水闲置一旁,丝毫没有动手揭开杯盏的意思,马一紫对着他不闻喜乐的脸,擦了几次汗。   他暗暗着急,不知道怎么打破厅上的岑寂,偏偏能说会道的句狐又不在眼前。   一向飞扬跳跃的盖飞也察觉到了氛围的凝重,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看主座,刚好对上卓王孙静冷的眼睛。   “你叫盖飞?”半晌,才听到客人冷淡地问了一句,他连忙答是。   “谢开言是你何人?”   盖飞大奇,仍垂首回答:“是我师父。”   卓王孙眸中转过一丝了然之色,此句之后,再无言语。空气清冷起来,马一紫侍立一旁,汗水涔涔而下。片刻后,他松开紧皱的眉,低声对随从说:“去请谢姑娘来。”随从领命而去。   谢开言留在木屋内匆匆洗漱一番,正对着菱花镜检查发辫及腰带,突然听到通传。她见周身无误,徐步走向主楼正厅,摸下两粒玉露丸服下。   厅内之人见着她来,均是眼露暖色,仿似历经冬霜雨雪之后,大地逢了春一般,个个都流淌出一丝活气。   谢开言扫视一眼厅上情况,内心猜得出几分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不含糊,直接问道:“不知卓公子来连城镇有何见教?”   卓王孙目视一眼花双蝶,见花双蝶会意抬头,才移过眸子,注视于谢开言的脸庞之上,回道:“讨还彩礼。”   一旁的马一紫不由得轻轻一抖,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好不容易请对了人,能让贵客开金口,偏偏他的来意很棘手,直接认定是连城镇劫了道,使用的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好在厅上还有一个谢开言。   “卓公子恐怕走错了地方,彩礼是由狄容部落劫去。”   卓王孙冷淡不语。一旁的黑甲轻骑兵士上前一步,出示一截钢网绳索,朗声道:“我们查访过关外所有铁铺,得出确切的线报,能够证明这种特制钢网只能出自于连城镇。”他的手里,拿着的正是盖飞劫道那日使用过的钢网残骸。   马一紫一听无法抵赖,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谢开言面不改色,轻掠嘴角,道:“公子既是有备而来,请直说此行目的。”   那名轻骑士兵依然代替卓王孙作答,而卓王孙的目光,却像水流一样倾泻入谢开言的双瞳里。“太子嗜玉,不能错失那对玉兔偶尊。”   言下之意即是,其余等物可以先不追究,一是他们知道彩礼去了哪里,二是他们在乎的只是那对价值连城的兔尊。厅下侍立数人转过万千心思,最先还是谢开言先明白过来。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彩礼被狄容纳作‘岁贡’,强行征要过去的事情?”   士兵答是。   谢开言突然朗声道:“既然已知狄容侵犯边镇连城,为何不发兵庇护本朝子民,免遭外族奴役?”   士兵突遇质难,噤声。   卓王孙冷淡道:“连城镇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华朝半个子民。”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知道他抓到了要害之处。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马一紫才在镇前主街上臣服于卓王孙脚边,毫不避讳地做了华朝与狄容的两姓家奴。   诘问一来一去,这次换成谢开言沉吟不语。   卓王孙稍稍敛了冷淡语气,开口说道:“可求太子增兵边营,以待狄容来袭。”   谢开言连忙目视马一紫,马一紫对上她的琉璃双瞳,一愣,仍然怔忡站立。无奈,她只得敛袖正容,躬身朝卓王孙施了一礼:“有劳公子了。”   马一紫这才明白过来,谢开言将棘手问题丢给了卓王孙,请使臣大人去求援兵。他马上抚掌而笑,点头说道:“的确需劳卓公子大驾促成此事。”   谢开言见目的已到,退至一旁,看到身边的花双蝶抬起秋水双瞳望向自己,不禁和善一笑。   花双蝶连忙敛衽回礼。   厅下还有两人像是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盖大眼鼻观心,垂首侍立;盖飞转动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到处逡视。   马一紫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掉了,连连笑着,固请卓王孙停留几日,观摩不久之后的秋猎大会。   卓王孙一双冰雪般漠然的眸子在众人面上扫过一遍,最终停在谢开言意态恭顺的侧颜上,答道:“也好。”   出得厅后,盖飞缠住谢开言,请她收回那条拜求卓王孙传授学识的成令。   谢开言微微一笑:“为什么?”   盖飞嚷着:“那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连你要说什么都猜得到,来这之前就教会了身边的卫士,让他来和你言辞对峙。”   谢开言抿住唇,拂开他拉住衣袖的手,径直离去。   盖飞不依不饶地追上。“师父,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打滚给你看。”   谢开言即刻喝道:“胡闹!”   盖飞踢着脚边的石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谢开言停下脚步,站在路旁,等着盖飞走上前来,叹道:“小飞,如果你想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将领,就不能回避学识。你时常缠着我给你讲典例故事,却不知卓王孙真有满腹才学,能治世安邦,连师父都自叹比不上。你想天劫子已是百岁高龄,博览古今之书,尚要在我面前推崇此人,可见此人的才能达到何种境地。我们虽用暗计赚他便利,但有机会恭听教诲时,一定不要错失过去。”   盖飞默然想了一会,才道:“好吧,我一定多努力。”   既然师父有办法让卓王孙收下他这个学童,那么他一定要拖得久一点,尽量多学一点,让师父刮目相看。    ☆、误会?   连城镇左侧有座幽静清雅的宅院,竹滴空响,檐扫松风,独胜塞外绚丽景色。马一紫将此处洒扫一新,双手供奉给了卓王孙作府邸。花双蝶临时居住在宅院之外的屋舍里,铺开轩架、染池,清整侧廊及纹木窗,采明丽光线,飞针走线缝制衣衫。   谢开言经过门前的沙枣树,小心避开脚边孤零零的花儿,踏着如梭柔荑来到花双蝶住处。   “花老板在吗?”   她背着双手,站在蔷薇花架下探头张望,云雾似的绢罗布匹随风飘荡在眼前,将她的身影重重掩落下去。   花双蝶从侧廊转角匆匆提裙前来,见着她,马上敛衽行礼。   谢开言连忙退让一旁,含笑道:“以后不要对我如此讲礼,可以么?”以前在巴图镇,花老板待她极亲近,不仅替她梳发束衣,还能开句玩笑,在她手臂上掐上一掐。每次对上那双闪动着光彩的眼睛,她都忍不住笑开嘴角,从心底涌现出一股暖意。   但观现在的局面,花双蝶总是矜持得体地微笑:“应该的。”   谢开言不解,摸摸脸,好奇地望着她。   花双蝶只是抿嘴笑着,双眼溢满暖色,神态较之以前,有很大的恭敬礼让之意。她不愿开口点明,谢开言也不勉强她,说了说此行目的:缝制一顶软毡女帽。   “谢姑娘想要什么样的款式?”花双蝶进屋一趟,抱出众多布料及花饰,放在石桌上,供来客挑选。   谢开言想了想,道:“漂亮即可。”   两人坐在花棚阴凉处撑开绷架,以丝线走绣花蝶纹饰,谢开言才绣了两针,指尖被扎,滴出一小点血迹。她忍住痛一声不吭,将五指扎得遍地开花,堪堪绣出一幅图饰,模样秀颀可依,大体差强人意。   花双蝶凑过来瞧了瞧,奇道:“谢姑娘,这个不是花蝶吧?”   谢开言斜掠她一眼,道:“是竹子。”   花双蝶仔细端详,看着青丝绣线旁浸渍一抹红晕,暗叹口气,面上却不声张。她依照谢开言的样式,绣了一丛更加轩丽的竹子,点缀上两只翩翩扑翅的紫蝶,素手轻扬,极快缝制出软毡帽的绢布套饰。   谢开言搬来竹凳坐在她身旁,侧头看着她的动作,内心赞叹不已。一顶雪英软毡青丝绣饰的女帽即刻成型,比北理娇俏的流苏帽多了几分秀雅和大气。谢开言双手捧过,欲留酬金,遭拒绝后拜谢离去。   花双蝶覆下谢开言针绣的竹饰绢布,清洗干净丝线旁的血渍,熨干,加了一层缎布垫底,就着竹饰飞针走线缝制了一只锦囊香包。攫取特制的草末花叶填塞其中,锦囊便透出一股淡淡雅馨。   她将锦囊放进袖中,整理衣襟,顺着侧廊转到角门,请示后,垂首走入卓王孙的宅院里。听到人声,忙避嫌后退几步,等候在院墙边。   卓王孙玉带轻缓,伫立于疏竹之旁,一袭白袍翩翩若雪,描摹出清俊雅健的风骨。身边的黑甲骑兵报告说:“边镇军营接到驿站邸报,核实了公子的特使身份,已备好了军马,等待公子进一步调度。”   卓王孙听后即刻答道:“传我谕令,原地待命。”   骑兵施礼离开庭院,布置信鸽,将密令传播出去。   花双蝶远远行礼,走了过来,恭顺唤道:“公子。”   卓王孙转过身来,冷淡道:“在厅上,明白我叫你看什么了吗?”   花双蝶始终垂首低看地面,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回禀公子,奴婢自然知晓。”   “说。”   花双蝶低头思索一刻,开口道:“谢姑娘身上所穿衣衫不是南方样式,衽左裾长,绣着鹅黄雪绒,应是北方游牧民族中贵女的通行装扮。所系腰结精巧耐看,成半月散开,十年之前在南翎国有个名目,唤作‘双胜结’。”   卓王孙默然伫立半晌,敛起修长墨眉,说道:“这么说,她是在北边碰到故人了。”   花双蝶咬了咬嘴,睫毛簇簇一抖,一丝叹息掐断在唇边。   卓王孙看她一眼,冷淡道:“有话直说。”   花双蝶暗地鼓了鼓气,垂首道:“谢姑娘曾在我店铺落脚,是我亲自替她挑选的衣衫。看她的束衣方法,手法极为生疏,可见以前都由丫鬟替她打点着一切。”   “她不会穿衣,这个我知道。”   “公子知道?”花双蝶愕然抬头,见着卓王孙紧锁的眉峰,一怔,马上垂头,恢复了恭顺姿态。   卓王孙仿似看清了她的疑惑,冷漠道:“以前偶聚,每日清晨都是由我伺候她起床,亲手替她穿上每一件衣衫,自然知道她的秉性。”   花双蝶眼神不由得颤了颤,才知道这位富贵公子为谢开言做到了什么程度,日后,她又必须如何对待谢开言。   竹叶拂扫秋风,院子里清冷无声。   半晌,卓王孙才开口说道:“北边的故人竟然能让她放下心防,沐浴更衣,看来交情不简单。”   他的语声像雪片扑落下来,遮住了周遭的朗朗晴天。花双蝶斗胆抬头,果然看到了一张黯然的脸,遽时觉得庭院美景遍失颜色。谢开言怕洗澡,她是见识过的,只是此次的改变,似乎让他也有所松动,那双眸子里,明明白白透出一股阴鸷来。   花双蝶想了想,立刻拿出青竹锦囊,双手捧上,禀明来历。   卓王孙拈过,以指尖摩挲绣饰,一直低头查看,径直朝内宅走去。“传句狐。”   花双蝶连忙施礼离去,寻找陪着谢开言去过关外的句狐。卓王孙的意思很明显,想从身旁之人找出谢开言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她明白个中厉害,自然不敢含糊。      草料场旁。   句狐拿着箭矢端首,眯着眼睛看准黑漆漆的壶口,出力一扔,练习投壶游戏。她试了几次,都未中矢,干脆左右摇晃起身子,似轻柳摆风,做出盈盈扶不稳纤腰的样子。   谢开言垂袖走近,出神地看了一会她的玩耍。   句狐还在轻轻地摇,轻轻地晃,三千青丝披泻身后,漾出一朵墨绸的花。她的腰肢越来越离奇,软得像一条闻音起舞的青蛇,抖动个不停。   谢开言奇道:“投壶本该稳身稳神,你为什么摇晃?”   句狐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将我倒放在马匹上驮回来,颠簸了一路,到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子,我不晃,怎么配上眼里的那些眩晕儿?”说着,她又乱颤着,丢出一枝箭,没中。   谢开言冷不住脸,笑了起来。   句狐撅嘴道:“找我干什么?”   谢开言走到她身边,从袖中取出软毡女帽,替她端端正正戴上,遮住了那片雪白的额角,也掩住了一道道由谢照敲击出来的印子。昨晚从高台上走下来,谢开言就看到各种凌乱的痕迹,心知狐狸又被欺负了。   句狐耸耸鼻子,说道:“还是小谢待我好。”   谢开言隔着毡帽弹了弹她的额角,说道:“快点养好伤。这个地方,只能我来敲。”   谢开言走后,句狐跑到水缸旁,对着镜面端详自己的影子。秀气的小帽压住她的发丝,扫出她的墨黑眉眼,顿时,一个清灵秀丽的女郎模样活脱脱走将出来,逗得她无声欢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身后有人说道:“卓公子唤姑娘厅前听差。”   花双蝶的邀请虽然客套,可是句狐站在青砖寂冷的大厅前,石阶下,非常后悔跟了过来。   卓王孙的白袍岑寂而鲜明,稳伫厅中一刻,无论秋风怎么吹拂,他的衣襟竟然没有一丝颤动。   “公子有何见教?”   句狐本是抬头直视他,怔怔望着霜天眉目,似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但是对首之人的目光太过冷漠,胶着在发顶小帽上久久不散,句狐怔立一会,突然察觉到了遍身的凉意。   谢开言亲手替她缝制了毡帽。   在山道上,她就看得出来卓王孙对谢开言另眼相待。   再说自己又是……那他会不会误会了?   句狐总算清醒了过来,咳了咳,刚要开口再问一遍,对上卓王孙的眼睛,立刻又忘了词。   半晌,卓王孙才冷冷说道:“你有什么要求?”   句狐突闻此句,惊愕不已:“什么?”   “作为交换。”   面对那双阴鸷的眸子,句狐却不敢再问了。   厅前的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轻轻说道:“公子想知道谢姑娘去了关外之后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是告诉了公子,作为回报,公子能答应你一个要求。”   句狐再看了看卓王孙的脸,不敢不应,踌躇一下,道:“我自从六岁起游走民间,看多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唯独对汴陵太子府的山水庭院忘不掉,想去那里小住一月。”   卓王孙负手而立,冷冷道:“准了。”   句狐喜出望外,道:“真的吗?”   花双蝶轻轻一咳:“卓公子怎会欺骗你?赶紧说吧。”   句狐弯嘴笑了半天,在眩晕感中,细细说了一遍谢开言巧遇谢照之事:高台上谢开言待估被救、谢照抱住谢开言突围、谢照听信谢开言的吩咐守她半夜、似乎还有原野上的送别……那时她被点晕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谢照肯定舍不得放谢开言走。   她慢慢说着说着,突然觉得院子里太静了。抬头再看,卓王孙已经走出了前厅,站在了青瓦檐下,阳光拂照着他的雪霜眉目,丝毫不能撼动冰封千里的眸色。   他径直从身边离去,衣袂卷起一阵寒风。袖口才扫到石桌侧,如同刀劈一般,切了一角下来。   句狐骇然。   花双蝶皱了眉头,细细唤道:“姑娘,今日之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公子大不喜,再来找你算账,你可抵挡不住。”   句狐看看豆腐般脆弱的石桌,再看看花双蝶的脸色,最终点了点头。   花双蝶又请人新置一张石桌。   句狐慢慢走过去,按了按桌面,发觉比较紧固后,暗叹一口气。“关外的大理石材质,不会这么容易碎吧?”    ☆、冷落   秋阳傲空,卓王孙只身离开庭院,双袖敛住了冰雪之气,迎风走向前方。身后甲卫急匆匆赶上,惶急唤道:“公子,你去哪里,可要侍从?”   卓王孙驻步,沉吟一下,说道:“传密令给太子府休谬总管,彻查谢照此人所有消息,用快件送来结果。”说罢,他便举步离去,留□后之人愕然。   连城镇古朴静寂,横卧在黄沙俨然的关口之外,正镇定地等待着。镇中妇孺早起劳作,姑娘们挽着竹篮,拈起裙角,三三两两走向玉带似的西门河。卓王孙垂袖走过方石街道,她们均伫立一旁,垂首候着,待他走得远了,才用袖口捂住嘴,轻笑:“这个便是马镇主留下的客人,瞧着满身贵气,模样也长得俊,镇里的姑娘这回可有福了。”   旁边有人摇曳着铜铃般的笑声,应和:“我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是不是秋猎之后的篝火宴会?”   “自然是那个。”   她们边说边笑,映着薄薄日照,动人的眸子里充满了希翼之光。从马厩牵马出来的盖飞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学着老成模样摇了摇头,叹息道:“一个卓公子不知够不够让她们看个饱。不过,师父干嘛要我暗地散播卓公子选婢女的消息?”他抓抓头,找他的师父去了。   连城镇最边缘的城墙上。   卓王孙独立在萧萧风声中,看着秋原辽阔、寒水明净,于开朗天地之中抬起了眉目。大地无声流淌着白丽西河水,将关口与华朝一分为二,生生划断了那点血脉牵连。眼前,是霜天万里的沙城风光;背后,是锦绣无边的华朝江山,妩媚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原野中去。   塞外的风追逐着草末,带来牛羊的叫唤,不知是谁,绕着墙根唱起了歌儿。   “南有乔木啊,不可休思。汉有游女啊,不可求思。”   年轻的声音带着辗转反复的味道,寂寥的身影站在孤零零的白草旁,望向了远处。   扑哧一下,浣衣归来的姑娘笑出声来,点着马辛的额头,说道:“我的小少爷,年纪轻轻的,唱什么文人酸溜溜的曲子。在我们这塞外,成片的草地,满丘的牛羊,还不够你唱个牧马调儿?”   马辛不满地拂下姑娘的手指,大声说:“你知道什么?不读书的女人,比我的,我的……差多了!她喜欢文雅的人,我自然要饱读诗书,唱些私塾里的曲子,博得她笑一笑!”   他的意中人肯定听不到,笑不上,不过眼前的姑娘笑得快弯了腰:“好吧,好吧,我的小少爷,你继续留在这里抒发情思吧,我不打扰你啦。”   马辛捡起一块土坷,砸在姑娘身上,将她赶跑了。   遥遥南角之上,卓王孙寂然伫立,听着萧瑟风声,听着万物之音。   马辛所念的一曲文调叫做《汉广》,他自然懂。传闻一条汉水隔开了思慕者与姑娘的家国,使他们处在两个对立面上,不能成亲,所以才留下这么多的悔恨。   那么他呢?站在广阔磅礴的华朝大地上,手握无限风光,于无人处,是不是也会满怀苦涩?   卓王孙沉淀片刻心神,终于抬起脚步,朝着那方僻静的小木屋走去。光照索然,轻拂窗格,屋内静静剪着一地阴凉。他推门走入,环视四周,石床、木桌、扶手椅上都蒙着一层淡淡光线,只有在窗台一角,能够看见一只灵动的布包兔子。   兔子用青布缀成,点上两粒相思豆,瞪着圆溜溜的眼珠。   他默然看了会,脸上冰雪之色稍霁,轻笑起来。   光线翩跹飞舞,流转沉郁暮色。卓王孙等了一天,谢开言并没有回来,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安分,暗中肯定在准备什么,但仅此一次,他只能袖手让她活络下去,否则,走得太远的人,渡过了汉水,只会留给他一个冰冷而遥远的背影。      镇外牧马场保持着绚丽秋光,水草丰盛,广结篷庐,俨然成了第二个小部落。   谢开言在沙地上划出四四品字形,悉心给盖飞拉扯起来的少年军讲解马仗。盖飞在茶盖里加上薄荷叶,熨好了茶水,递给她。   “师父,我们这里一共有两百名子弟兵,如果帮我们配好弓弩和箭囊,需要一大批精铁和黄铜。马场这边都是沙地和荒原,挖掘不了这些材料,怎么办?”   谢开言用原声讲演习练,嗓子早就痛得干哑,碧绿茶水一递到嘴边,她抬抬手接过,抿了几口。“不用急,我自有办法。”   盖家军少年团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对上一双双闪亮的眸子,不由得好笑。“放心吧,咱们的财神爷还在镇子里,只要他不走,咱们就断不了活路。”说着,去水槽边拧了手帕,细细擦干汗水。   盖飞跟上,撸撸袖子,跳跃着说:“是赵大肚子吗?太好了,我好久没回去敲他竹杠。”   谢开言拉住他的衣袖,哑声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先稳住卓王孙。”   盖飞发亮的眼睛又暗淡下去,他踢了踢石子,说道:“原来是他啊,那我可说好了,这次换师父你上。”   谢开言拈起石子弹了他一记,低声道:“胡说个什么?口风这么不紧实。”再也不管他,招手唤来散落各处的少年团子弟,背负起柘木弓,教习箭法。   十道靶台高立在沙丘之上,有百步之远。   谢开言扣住扳指,亲自演练了金银双簇箭的威力,想了想,给弓箭定了个名称,叫做子母连弩。有少年展长弓激射,她特地停了下来,纠正了他的手法和错误的想法。   “长弓看似威武,然而射程不远,不利于马兵骑射。这种柘木弓经六道工艺,强干精悍,在百步之外便可射穿轻骑军盔甲,令敌人近身不得。既然不能近身,形势便与我们有利。”   少年子弟兵闻声大震,为着两三日后的夜袭增强了不少信心。   从秋阳高照一直到暮色深沉,谢开言都留在了牧场内教习箭术。子弟兵团大多由巴图镇散户农家少年组成,一月不归也不会引人注意。剩下的六十名连城镇住户的儿郎由盖飞带着,拖着一车车草料,从不起眼的边门回到了连城镇。马一紫看见他们在认真做事,将马养得膘肥体壮的,手一挥,不起任何异心,准他们纵马乱闯,一阵风地跑向镇后马厩。   谢开言拍去满身的草末沙尘,走入淡薄月色下缓缓流淌的小河,清洗了一次。换上置备的衣裙,她摸索着系好腰结,缓缓朝着连城镇走去。   一路上芨芨草在唱歌,河水在唱歌,牧羊晚归的汉子也在唱歌。她听着歌声,忘记了所有的烦忧。   疏落落的沙枣树旁竟然伫立着一道雪白的影子,如水上一点孤鸿,浓稠的衣色直逼眼眸。来路一览无余,谢开言看到卓王孙时,避无可避。   她径直走了过去,运声于腹,问道:“什么事?”   通常她说的是“有何见教”,既然这么直接,那就是带着不想商谈之意。   卓王孙直视她的双眼,紧紧攫住琉璃般的色彩,说道:“天劫子曾说你遗忘了十年前的事情,这数日下来,记性是否有好转?”   “不劳公子记挂。”   谢开言推门走进木屋,将粗粝的嗓音隔在门外,也留下了卓王孙一人静立的身影。   卓王孙垂袖站在树下,看着薄月铺满沙地,久久不曾离去。   晚风透着一股冰凉,一树一人一屋一月便是所有的景色。   谢开言倦极,扇动衣袖,将木窗扑合关闭,彻底抹去灯盏外渗的豆点光明。很快,四周一片漆黑,她合衣躺在石床上,无意触摸到了柔软的斗篷貂毛,想起不能与卓王孙交恶,便开口唤道:“夜深露重,公子请回。”   沙枣树抖落叶子,扑在卓王孙肩上,他兀自向月而立,一动不动。   谢开言又道:“以后不要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卓王孙一字一句听着,清冷容颜堪比寒月,发不出一丝声息。谢开言再无言语,浅浅吐纳之下,已然熟睡。   明日,等待她的又是一场精疲力竭的教习。只要避开了卓王孙,想必计划成功得更快。临睡前,她想着,依照王侯公子的骄矜脾性,冷待过他,他自然不会再来。   卓王孙什么时候走的,她并不知道,不过连接三日来,他的确未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下稍安。    ☆、秋猎   鲜衣怒马,秋色连城。连城镇终于迎来了三年一次的秋猎大会。   梳洗完毕的谢开言走出木屋,不出意外,看到纤弱的树下立着一道苗条的身影。花双蝶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妆容举止都是淡雅有礼的,此刻也不例外。芙蓉色烟纱散花裙似云雾铺开,流丽曲线沿着纤腰爬升,衬出盈盈身段。翡翠珠钗斜插发髻之中,迎风轻摇,缠住眼眸的便是那一点温润光泽。   谢开言心下了然:花老板如此着装,可见比较重视大会之后的篝火晚宴。传说在宴席之上,世家公子卓王孙会挑选婢女入汴陵,或许能改变普通人家儿女的命运。当然这个消息来源,本来也值得商榷。   谢开言朝花双蝶点点头,只当看不见她的来意,起步就要走向一边。花双蝶被谢开言连着拒绝两日,一早就被公子下了死令:无论如何要让谢开言盛装前来。此刻,她也顾不了许多,紧紧挽住谢开言的手,不放谢开言离开。   谢开言无奈地看着她:“花老板,你这是何必。”   尽管嗓子不适,前两日里,她都很清楚地告诉过花双蝶,以她们两人平齐的辈分和地位,她实在是无颜面接受花双蝶的服侍,然而花双蝶只是惶恐地伏低身子,摇头不语。   “请谢姑娘一定要赏我这次薄面,否则公子就要责罚于我。”   谢开言见花双蝶如此坚持,想了想,随她返回屋内,由着她重新收拾了发辫及衫裙。   花双蝶妙手翻飞,似穿花绕蝶,点缀两枚碧玉雪英簪在青丝柳叶髻端,活脱脱牵出谢开言的清灵气儿来。身上衣裙无需多说,光是捻一捻薄云似的罗纱,也足以掬起一捧雪雾飘渺之感。织锦重重叠叠掩落,连谢开言本人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件衣衫。   她垂下云袖,任由花双蝶半跪身前,系上精美的腰带花结,问道:“花老板,你为何做了卓公子的侍从?”   花双蝶忙得头都不抬:“公子三日前重金请我来连城,这才耽误了返镇行程。”   谢开言沉默片刻,再道:“我本以为你是太子沉渊的私置下属,曾在赵宅之外有意试探过你。”   花双蝶的睫毛猛地一抖,像是受了惊吓扑翅飞走的蝴蝶。   谢开言垂视她,哑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花双蝶连忙站起身,平视谢开言,再福了福身子,道:“姑娘说笑了。”意态十分坚决。   谢开言轻微掠掠嘴角,笑了笑,再不言语。一是不愿惊吓他人,二是即使与叶沉渊有关联,目前她也不会动花双蝶。待繁盛装饰妆点好己身,她才交展双袖,朝花双蝶躬身施礼,道:“有劳了。”径直走向门外。   时常如云烟到处乱飘的句狐站在了醒目位置,戴着软毡小帽,在帽边插了一根翠羽,十分夺人眼球。谢开言徐步走近,她转眼看了看谢开言周身,哼了下:“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你站远点,别抢了我的风头。”   谢开言果然走开几步,看着她问:“狐狸,你曾说过擅长民间百杂技巧——”   话音未落,顶着飞扬翠羽女帽的句狐就展开衣袖,做出迎风杂耍的样子,斜眼说道:“怎么了?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谢开言凝神说道:“跳支舞吧,当笛声响起来的时候。”   句狐咬了咬嘴,玫红色的唇上罗织两枚贝齿,模样极为俏丽。“为什么?”   谢开言浏览一遍她的肤色及容颜,叹道:“以盛世一舞来作纪念。”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镇里人都说你要去汴陵游玩。”   消息自然也是句狐本人传递出去的,她素与盖飞交好,嘻嘻哈哈聊两句,就会泄露自己的去向——汴陵秋光无限好,丹青玉石展即将举行,她想去凑热闹。同时,也用这则消息掩盖她说不出口的隐秘。   句狐点头,鼓嘴说道:“可是,你这模样好像很舍不得我。”   谢开言颔首道:“我何止舍不得,简直想时刻将你收进口袋里,以免你乱说我的事。”还好计划中不包括她,否则以她懒散性子,去了汴陵,将连城镇的举事编进戏曲传唱,不出半月,太子禁军就会包围整座城池。   句狐抱臂打了个寒颤。   谢开言直视她,正容说道:“无论见着谁,都不可泄露我的来历。十年前谢族已经倾覆,十年后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唬不住狐狸,也是辗转飘零于华朝大地上亡国子民的借口。   句狐垂头站立片刻,闷声说道:“在狄容那晚,谢郎本想杀了我,封住我的口舌。但他又说你不准许,是不是意味着你念及我们的交情,最终放了我?”   “正是如此。”   牛角长号突然吹响,呜呜的声音传遍连城镇。   盖飞换了紧身衣衫,用虎皮扎住腰膀,健步如飞奔向狩猎台。他跑过静立不动的两人身旁,又折了回来,抓抓头说:“咦,师父,怎么变了个样啊。”   “准备好了吗?”谢开言问道。   盖飞举了举拳:“好了。我一定赢。”   句狐忍不住撇撇嘴道:“有你师父在,自然什么都能做手脚。”   谢开言笑了笑,轻拈住句狐衣袖,道:“走吧。”   狩猎台遥遥在望,锦旗飘飞,漫卷席天烟尘。马一紫着暗红花纹长衫,挺腰站在台阶上,唤人布置一道青纱帐,拢住了两侧风沙。正中排列锦缎雕花木椅及桌案,烘托出了主座地位。   卓王孙缓缓走上高台,落座,一双眸子藏在烟尘之后,令人看不清冰光雪色。   马一紫点头示意,台侧即刻响起鼓声。鼓擂三通,白、黑、红、黄、青五色衣饰少年郎策马奔出,扬起右手,使用绳索圈套猎物。以竹屏围住的校场上顿时遍布马蹄之声、呼喝之声,尾随大小不等的走兽们奔跑。羚羊、角鹿、野雉鸡体型显眼,呼啦啦逃窜之时免不了落入绳套之中,最奇妙的是沙兔,慌里慌张跟在马蹄后乱跑一阵,突然两耳一折,钻到洞里去了。   谢开言找个疏落地方蹲□子,隔着竹障瞧着傻兮兮的兔子,手里拈住一枚绣花针,待到盖飞所猎数目与马辛小队持平之时,她突然扬手甩出绣花针,不着痕迹地钉住了一条透明丝线。   她的目力与耳力远胜所有人,先前就将猎物兔子系上丝线,缠住了后腿,等着它钻进洞穴,顺藤摸瓜,揪出其余的同伴。狡兔虽有三窟,但成群生活的习性是改不了的。   盖飞纵马奔驰过来,开弓攒射地面,嗖嗖嗖三株连发之后,箭矢力贯地底,扯出了三只同窝的沙兔。他哈哈笑着,将猎物送上了主台。   这样,盖飞就以三数优势胜了第一局。   句狐软着身子走到马一紫面前,哼了哼:“兔子不要了吧?送给我算了。”待讨来三只受伤的沙兔,她将竹篮朝谢开言手上一扣,撇嘴说道:“傻里吧唧的兔子有什么好,这么喜欢它。”谢开言接过,欢天喜地地离开。   中场休息一盏茶时间。   盖飞飞奔到谢开言身边,说道:“师父,你去哪里?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了。”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马辛天生臂力惊人,你这第二场角力是赢不了的。”   盖飞叉腰站在原地,颇有些不服气。   谢开言的预测果然不错,盖飞天性好胜,言语激励之下便使出全身力气与马辛角逐,两人纵马越过重重障碍,从各自列队中脱颖而出,到达终点后,不待敲锣以示毕程,就双双滚下马,四臂交峙扭打起来。   “你别想赢我!”盖飞咬牙说,“胜利一方才能提要求——”马辛用铁臂钳住他的手腕,脚下踢了一记,踢他满口沙,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盖飞不屈不挠地叫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马辛呼呼喘气:“你知道个屁!”   盖飞额头青筋暴起:“别想叫马城主答应你,娶我师父为妻!”   马辛像一匹小牛犊呼哧呼哧喷着鼻息,喊道:“先打败我再说!”   “你放手!”   “我偏不放!哎呀,坏徒儿竟敢咬师公!”   众人哄笑,句狐用袖口遮住脸,马一紫擦擦汗,回头对上卓王孙冰冷的眼睛,一怔。   “此话当真?”卓王孙问道。   马一紫寻思是娶谢开言为妻那句,连忙赔笑:“小孩子玩笑,算不得真的。”   两人在沙地里滚成一片,被马场里的车夫强行拉开,忍受不住,还待跳过去撕咬。   马一紫喝道:“贵客当前,成何体统!”总算制止了一场少年即兴打闹,并判断出第二局为马辛小队胜利。   自此,盖飞与马辛交恶。   盖飞冲到场外,擦去满头大汗,四处寻找谢开言的踪影。谢开言处理好沙兔伤势,早就隐身人后,看着两个少年郎胡闹。第三场赛局即刻举行,依照规矩,从五队列淘汰下来的白、红两队分别出一人斗技,计算与赛者依附在马匹上的时间,越是拖得久,越是对己方有利。   红队队长马辛请动句狐参赛,句狐软着腰身徐步走进中场,任青丝飞泻,缠绕住了妩媚的眉眼。她朝主台行了礼,站在马侧等待白队上场。   盖飞正要走出去,谢开言拉住了他的衣服后腰,说道:“我来,你赢不了她。”   盖飞气呼呼地瞪着眼睛:“这只狐狸吃里扒外,平常跟我这么要好,关键时就背后捅我一刀!”   谢开言叹道:“狐狸生性如此,别怪责她。”   当即,她就绑好头发,戴上小帽,用丝带绑紧衣衫与脚踝,代替盖飞上场。句狐对她笑嘻嘻地说:“你坐着的小母马是我带来的,懂得我唱的调子,等会儿扶稳了哟。”   比赛开始,边场马夫不断投出障碍物品,催动马匹颠簸。句狐熟习民间各种技巧,此刻身轻如燕,盘膝粘附在马鞍上,晃晃悠悠地唱起了小曲。   谢开言所骑的小红马果然在曲声的诱使下,开始躁动不安。她忍耐片刻,突然轻灵一翻,以一只手掌撑住马鞍,用清猿献果的姿势倒立着,对上句狐的曲调,还清叱了一声。   两人功力高低立显。   旁边人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句狐哼了哼,跃身下马,道:“就你会取乐人,就你会收买人心……”说着拽拽曳地长裙,一阵风地走了。   马辛猛地甩下马鞭,抬起脚朝着地上踩去,那种愤恨模样,简直将盖飞当成了地上的蚂蚁来泄私愤。   旁边人哄笑:“小少爷的娘子梦泡汤了。”   马辛红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叫骂几句,跟随句狐离去。   盖飞整理衣襟,走到高台之前,抬手作揖,朗声道:“依照我们马场惯例,胜利者可领取一物作为要求,是不是这个道理?”   马一紫点头。   盖飞大声道:“那么恳请马场主挽留卓公子在镇中做客,期满一个月。”   场内场外一片哗然。   马一紫也未料到竟是这样不合理的要求,连忙斥责盖飞,说道:“卓公子是连城镇贵客,来去自由,谁人都不能干涉。”   烟尘飞扬之处,嗡嗡人声并未停息。   只有卓王孙沉身静坐高台之上,面容始终不兴波澜。   “理由。”   他的简短二字遏制住了如潮议论,清冷传向半空中。   盖飞再行礼,背出师父的教导言语。“我对中原文化向往已久,听闻卓公子才品卓绝,我愿拜服门下,聆听清谕一月,以学汉儒正统奥义,否则毕生引以为憾!”    ☆、起舞   盖飞的秋猎要求被拒一时之间成为整个连城镇的笑谈。   当时在高台之上,紫袍灼亮的卓王孙稳坐不动,只是挥了下衣袖道:“退下。”盖飞就躬身作揖,趋步向后退去,退出了众人视线。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夜幕降临,各色衣饰的女孩从镇门鱼贯而入,成群结队来到校场。马一紫已将狩猎场地作了整修,开辟出正中花被一般的地毯舞池,在四角处悬挂勾栏宫灯,亮丽光线洒落下来,既映照娇妍各异的容颜,又能增添几分凄迷气氛。一   尊崇出华朝灯节旧俗之后,校场外围才是连城镇的传统节目——篝火与黑白石子铺就的马道,两旁树立兹兹响的松油火把,经风渲染,透出一股蓝黑色的焰彩。   但看校场,迷离着婉约风情,包裹着粗犷线条,两相辅佐堪称绝配。   卓王孙处于翩然色彩之中,站在最核心的位置上。一袭紫袍映衬莹白微亮,遣散了周身不少的冷漠感。他的眸子似乎没有聚集在任何一个地方,缓缓掠过四处,那些浮光掠影便如一斛星光注入眼底深处,顿时鲜亮起来。   底下或坐或立的女孩各具娇容,拉着同伴的手,议论着场上的儿郎,窃窃私语之声像是柔风弄草,酥软了套马汉子的筋骨。他们干脆扣住马缰站在外围,远望那些温婉背影,屹立的身子不知不觉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探向边墙外的视线。   谢开言就站在屏障与背影之间,等候着宴席开始。很快,马一紫斟酒祭天,射出第一枝鸣镝箭,喝道:“开场!”众多的呼喝声如同海潮一般轰响起来,淹没了姑娘们的欢笑。   西风起,彩绸飘飞,五颜六色舒展开来,替舞池铺上一层绮丽的幕墙。就在此时,谢开言侧头吩咐:“起鼓。”先前安置好的鼓手会意,手持棒槌咚咚咚敲起了皮鼓。   粗重的声音响彻秋原。   舞池正中升起一面枣红大鼓,鼓身如满月,面口缝制结实牛皮,顶端之上屈膝蜷伏着一团雪白的影子。晚风掠过,轻拂柔美腰身,她的双肩似乎难以承受秋意恩泽,盈盈一抖,牵发起鬓角海棠花瓣扑簌落下。   舞者还未显露容颜,已营造出凄美的外观。   谢开言束音道:“狐狸,就看你的了。”随即退后两步,隐身于人群之后。   一道清脆笛声破空而来,冲入了浊重的鼓乐中,逐渐将鼓乐涤荡开来,压制住了全场。   白衣舞伶闻音而动,轻纱飘带如花雾散开,绽放出最深处绝丽的容颜。她轻轻跃起,以足尖踩踏在鼓面,似是广寒仙子逐月而去,拂落三千青丝在身后,漾出一朵最稠墨的花。四周屏息,看着她在旋转、旋转,白色缦纱柔若无骨,层层吐蕊般盛张,包裹住那道纤秀的身姿,舞到最后,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影子。   笛声再起,清越激昂。   白衣舞伶分拂长长水袖,似飘渺云雾转开,轻扬秀曼手腕,带动腕系金铃沙沙作响,应和着笛声,极尽妩媚之态悦耳之音。曲调与舞蹈撩人心魄,至酣处,天降胭脂红色,袅袅散落白衣周围,舞伶轻抽飘带,卷起秋露迷离的海棠花,将它们一朵一朵送到旁侧姑娘足边,点缀了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裙裾。   女孩们抿嘴轻笑,看得如痴如醉的汉子们惊醒过来,齐声喝彩。   盛世舞姿终于落下帷幕,句狐长身而立,面对卓王孙款款行了一礼,再静静站着,任由随众抬起鼓面,将她送到灯火阑珊之处。   松脂兹兹响着,吐出更高的焰彩。女孩们手挽手走上花毯,两三成队,跳起传统的篝火舞。一时之间,穿插往来笑意盈盈的容颜,流风回雪的身段,衬得校场如同集市一样的热闹。   卓王孙透过如梭人影,掠到一道织锦罗纱衣饰的影子。她的裙裾是浅紫色,配着碧玉雪英簪花,在暗处散出幽幽旖旎之光。一直陪侍身旁的花双蝶顺势看去,认出是今早亲手挑选的服饰与珠花,低声道:“公子,要我请谢姑娘过来么?”   卓王孙静立不语。   花双蝶垂眸沉吟一下,轻移莲步走到那道身影之前,敛衽施礼,道:“卓公子请见谢姑娘。”   应声转过一张清丽的脸,与谢开言一样的发饰梳妆,一样的衣裙装扮,手上还拈着一枚玉笛。   花双蝶一怔,不由得说:“姑娘是——?”   盛装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阿颜,是巴图镇的乐师,今晚由谢姑娘请来,替白衣舞伶伴奏一曲南调。”   “那你为何如此装扮?”   阿颜显然是玲珑通透之人,脸上笑容不改分毫。“谢姑娘请我来镇子里,交付我珠花及衣衫,说是今晚出行的装扮,可巧的是,我也姓谢,方才你唤我,我还以为是卓公子听了乐曲心生共鸣,引我为知音……”   后面有小姑娘扑出来,挽住谢颜的手说道:“姐姐,这位是卓公子家的总管,她来唤你,难道是选取你进卓家,去那汴陵‘享受富贵’?”   花双蝶急待开口,偏偏小姑娘回头招呼着同伴,将消息先一步传播开去。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走回卓王孙身边,吞吐着说出一切。卓王孙静静听着,浏览一遍阿颜周身,淡淡说道:“无妨。”便不再言语。   校场上欢庆依旧,同时也流传着阿颜中选的风声,只是来源需要进一步核定,毕竟主家公子还未点头首肯。   篝火燃得更亮了,鼓声响得更大了,欢声笑语飘荡进连城镇上空,久久飘散不去。   与此同时的秋原之上,却弥漫着一股萧杀气息。      谢开言绑好青灰色衣裤,将长发盘起,尽数塞入小帽之中,抽紧发带,收拾出利索的夜行装扮。一刻之前,她安置好阿颜,待句狐起舞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不着痕迹退出了校场。匆匆穿过冷清的街道,才到大门之外,她刚好迎着策马奔回的盖大。   “怎么样了?”   盖大翻身落马,禀明结果。“我已将请柬、珠宝送给了狄容大头领,谢郎故意问我镇里在欢庆什么,有哪些仪式。我按照谢姑娘交代的话,透露出今晚全城上下军戒松弛,大家都去校场喝酒赌马,争先观看句狐小姐的舞蹈。”   往年也是由盖大送出礼帖,代表马一紫请宾客入席,只是没有今晚这么热闹而已,排场较之以前也有所壮大。   谢开言问:“大头领有什么反应?”   盖大不慌不忙作答:“我进主帐之前,已经听说谢郎上次私放句狐及你,引得大头领叫骂的事,证实你推断得不错,大头领已经对谢郎起了间隙之心。今晚我盛情邀请大头领参加晚宴,谢郎在一旁阻拦,更加激起大头领的反感。大头领将谢郎撵出帐篷,单独留我说了些客套话,大多也是打探镇里人的动静,我装作不知情,简单说了两句就赶了回来。”   谢开言点头道:“看来他是一定会来偷袭了。”   “你真的能肯定?”   谢开言失笑:“盖大哥没瞧见大头领被狐狸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就算没有狐狸,大头领也会冲着满身富贵的卓王孙而来。”   盖大不由得皱起眉:“那我们抵挡得住吗?”   “一定要全力守住,这是关键的第一步。” ☆、夜袭   连城镇外通向狄容部落藏身之处必定经过流沙原。此时,盖飞带着少年团子弟静立秋原之上,听着校场传来的震天鼓响,整装待发。   晚风吹拂着一张张年轻的脸,额上绑发束带飞扬起来,使他们的眉眼都生动了不少。   盖飞站在最前,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今晚去做什么吗?”   众子弟齐答:“知道!”   “十年前我们就是巴图镇民,狄容来了,马一紫怕不过,将巴图镇让出来,白白送给狄容烧杀抢掠,他自己带着马夫退到连城镇发展势力。十年后,连城镇发展起来了,巴图镇被并入华朝土地,归华朝所有。狄容混不下去,又来打我们连城镇的主意。你们说,这次我们还能退吗?”   盖飞的声音虎虎生威,掷地有声。众弟子在秋风中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坚决不退!”   盖飞叉腰道:“不错!我们不能退!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流民,处在关外这个是非多的地方,得不到华朝的庇护!如果我们再退一步,那才会真正落得无家可归!太子沉渊用十年时间统一了中原内陆,始终不对关外发兵打击狄容,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是流民,不是华朝的子民,所以受到了他的轻视!现在,我们长大了,可以用自己的肩膀守候自己的家,你们说,今晚是不是要像男人那样打一架?”   这句激荡人心的话语过去,整个少年团就沸腾了,呼喝之声如同秋草燎原,绵绵不断蔓延开来:“不怕狄容!誓死一战!”“不怕狄容!誓死一战!”   盖飞频频振臂呼喊,点燃大家斗志。   穿着利落夜行装的谢开言站在山丘之上,默默看着盖飞虎气凛凛的背影。惨淡月光下,隽秀少年像一株胡杨树那样立着,腰侧的线条还有些单薄。但是他的拳头直指上天,气势跋扈,带着初生牛犊的英武劲头。   谢开言暗想,收徒如此,谢族有望。她急步走到少年团跟前,清了清服用过玉露丸的嗓子,清楚说道:“需要赡养高堂的子弟出列,家中无兄弟姐妹的子弟出列。”   原来齐整如一的少年团此刻起了一些波动,如同水纹一般扩散到周围,他们两两对视,迟疑地打量身边之人。“你是吗?”   “我不是。”   居然没有一个人承认家里有困难,需要他走回去照顾双亲或者家庭,他们英气凛凛地直视谢开言,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坚定。   盖飞只觉热血上涨,大声道:“师父,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   今晚无援军,无精利兵器,却以两百数目少年子弟对抗狄容一千骑兵,在形式上已经吃了大亏。谢开言曾细细询问过谢照,如果夜袭连城镇,大头领一般会发多少兵做主力,谢照清楚回答,依照惯例,应是一千轻骑。   今晚,以两百子弟兵对抗一千轻骑,许胜不许败,该是多大的难题。   来之前,谢开言吩咐盖飞做好准备,向少年团说明个中利弊,但盖飞只是一味催动大家豪气,闭口不提伏击战的艰难,她作为长者,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   然而面对着一张张生动而充满斗志的脸,她顺势看过去,发现其他的言辞已是多余,诸多劝导堵塞在咽喉,只变成了四句: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十里流沙原,十里噬骨池。稍有不慎,连人带马都会消失在地底。谢开言带着两百名少年军来到沙池旁,做好了详密布置。由于马少箭少,子弟兵只能分成两拨,一拨随着谢开言沉身藏在沙粒之中,一拨控马等候在山丘之后。   流沙原下连缀着一丈长的木板,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浮桥。谢开言在几日前送句狐去狄容,以过人目力及脑力记住了错综复杂的路线图,此刻,这座浮桥正是派上了用场。   头四十名刀斧手分两两阵型遍布浮桥沙池底,左腕紧系铁钩抓,牢牢钉住了木板。他们用面罩蒙住脸部,只露出两只鼻孔呼气,委实吃了不少苦。   谢开言是身形最轻巧之人,盘成一尾鱼的样子,紧紧吸附在木板底。月色惨淡地笼罩在银沙之上,像是浮起一层寒烟。一点苍白的光扫过她的眼角,在死寂中,她盯住眼前木板忍不住想着:盖大哥明明去过狄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流沙原怎么走的人,却偏偏没想过兴兵讨伐过去,长长连城镇的志气……今晚一战,希望他能放开心胸,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正想着,她略略转动眼睛,马上找到了盖大的位置。   盖大正对着她,斜依在木板底,狰狞面部已经淹没在沙粒中,徒留苍劲的手钉在桥边,泛着一片清栗的光。他如此用力,似乎积攒着十年间的怨气,只待喷薄发出。   谢开言暗自放心不少。   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落地敲击的力道并不一致,可见骑兵闯荡过来时,已经掉以轻心,自发散漫地打乱了阵型。既然没排成阵型,冲锋起来,形式也对少年兵团有利。   身穿兽皮装的狄容呼喝着,扣住马缰疾驰,对着空无一人的流沙原冲将过来。突然,一道惨白的光芒闪过,骑兵还没看到是什么障碍物,座下骏马就嘶鸣一声,四蹄齐断,将身子折向了沙池中。   四肢尽断的马匹抽搐着,迅速没入滚滚沙流。骑兵大骇,翻身坐起,后边埋伏的少年如猿猴一跃,手起刀落,滴溜溜迎向骑兵头颅。大蓬血花滚荡落下,洒满木桩子一般杵立的尸身,顷刻泼出大片大片妖异的诸色。少年们灵巧荡起钩抓,左挪右闪,身姿堪比援木跳跃的猿猴灵活,他们两两配合,不断发出暗招,狠狠遏制了打头骑兵的冲击。   狄容初临变乱,仓促不能应对,过了片刻后,散落的骑兵团知道地底是关键,也不招呼,径直提起尖利长枪钩戟,狠狠朝着沙池里插落!   “啊——”有人惨叫了第一声,紧跟着,又有少年郎中了刺杀,殒命沙池。   谢开言早就翻身跃起,从袖套中抽出了秋水。凛冽的寒光密织成一片网,朝着狄容骑兵罩落。她的脚下无任何依托,只能不断在半空中攀升,累了不能停,换气也不能停,足尖踩踏过数不清的马头和尸体,她像是一片浮云,绕着木桥曲折走势翩飞。   “师父——!”混战中,盖飞嘶声大喊,“前面太危险了!你退回来!”   谢开言回头,找寻那道乳虎般的身影,秋水寒气逼人,摄走数道魂魄后,她终于透过漫天沙尘看到了盖飞的脸。他的肤色没有一处是明净的,双目隐隐渗出血红,手上的白刃舞起一团密不透风的风。见他无大碍,她心下安定,劈开一记长枪击杀,又掠起身子,朝着更多的狄容骑兵阵扑去。   狄容兵器虽利,但过长,近身搏击时,丝毫不能抵抗住秋水寒霞。谢开言凭借手中便利,劈削带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身后更远处,埋伏山丘的子弟兵纵马驰出,听她先前号令驻足在沙池边,拉弓劲射,与埋伏其中的同伙形成首尾夹击之势。   大批狄容仍然留滞流沙原对岸,直待前方骑兵让开道路,再冲上一丈见方的木板拼凑起的浮桥。只是,前两百名骑兵轻身进入浮桥,有去无回。冲天的沙雾弥漫直上,似一道青纱帐,遮蔽了他们的眼目。他们只能听见各种悲号,各种厮杀的声音,按捺不住时,就会策马挤入战局,昏天黑地杀一气。   因此,又有一百狄容兵力被分化开去。   谢开言游身中段浮桥,竭力朝着对岸飞去。   沙尘障、埋伏、突击,各方面都按照她预期的趋势一步步实现,苦恨狄容后面七百骑兵临战畏缩,逡巡不进浮桥。   苦战片刻,谢开言不能再等,轻轻踮足倒地尸首之上,只待抢过一匹马便冲过去搦战。这时,又有暴雨连珠的马蹄声响起,她纵身飞至狄容肩上,将利刃插入那人脖颈,借着高度顺势看了一眼。   烟尘之中,冲出一道魁梧身影,他的座后,还影影绰绰跟着几十名虎骑骏马的少年郎。   谢开言眼前一亮,惊喜喊道:“盖将军!”   盖大不说一句话,一阵风冲过浮桥,朝着对岸疾驰而去。无论坐下骏马如何颠簸,他的背影如同山峰一样巍然,跑得远了,还将那份心安留给了后面的人。   谢开言咬咬牙,倾倒身体,如同失去了引线的纸鸢,沿着桥面游弋四肢,将手中明霞拉出一道璀璨的光华。扑上来的骑兵尽数被削马蹄,倒栽葱一般砸向她的后背,她灵巧翻滚,扎进了沙池之中。   沙粒漩涡吞吐着她的身子,使得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一股吸附力牢牢黏住她双脚,使劲朝下拉扯。她伸出单手扒住木板,用嘴衔住寒光凛凛的秋水,探出另外一只手,摸索着沙底埋伏的火药包。   边岸上,盖大带着少年兵团与七百狄容苦战。被众多闪亮的枪戟围住,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盖大更是神力惊人,一柄梨花枪长挑一线,左右冲撞,喷薄的力道震得两旁敌人纷纷落马。   连番刺落三十四人,狄容骑兵首领面色怒变,眼睛里透出光火。他振臂一呼,引来更多骑兵包围住盖大,嘶喊道:“活捉此人重赏!”周围立刻涌过一大批不怕死的兵士,将垓心团团围住。   陷落在流沙里的谢开言侧耳倾听,捕捉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嗖嗖嗖天降箭雨,撕破混沌沙尘,尖利插入骑兵团中。狄容有人中箭倒下,撞击在身旁马匹上,带动着围击盖大的圈心越发摇摆不定。   “背后有人偷袭!”厮杀一阵,外围骑兵最先出声示警。   谢开言听到声响,心道阿照来得正好,掏出脖颈中驯雁用的铁哨,吹响了撤退的号令。沙池岸边的盖大会意,带着诱敌出战的少年子弟转头冲向浮桥,竭力回到本方这侧阵营。隐身在最后的谢照不断驱箭追赶,将六百余名狄容骑兵尽数赶上浮桥,自身却未显露过一次真容。   因此,狄容至死也未明白栽在了谁手里。   盖大纵马奔驰,远远看见谢开言攀附在桥面上的手,侧身卧在马匹左边,伸手抓向谢开言的右腕。谢开言听到马蹄渐近,积攒全身力气一跃,借势翻滚落在盖大身后,合骑在马上朝前掠去。   赶赴到引线埋没的顶端处,他们侧身让过少年子弟兵,再毫不犹豫点燃了火石。轰隆一声巨响,沙池底炸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流水线,很快有沙粒倾泻进去,引发大片桥面坍塌。众多飞驰在浮桥上的狄容骑兵躲避不及,连人带马全数葬身于滚滚沙流之中。   这一战,黄沙染红了脸。每一寸浮桥基底,都有少年子弟兵的血汗,甚至,还有他们的忠魂。   谢开言策马而立,回头看看身后一张张斑驳着血色的脸。他们眼中没有犹豫,迎接她的,依然是坦荡荡的坚定。   丑时一刻,流沙原南侧伫立着不过百名身影,静寂对着沙尘弥漫的原野,沉默祭奠殒命的少年郎。北侧,谢照带着心腹轻骑,缓缓退向东北方,为着第二波的袭击做准备。   盖飞突然跑过来,抱住了盖大的身子,哽咽道:“哥——”   盖大轻拍他的头,说不出一句话。   盖飞虎目含泪,说话掷地有声。“今晚这一战,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勇敢’!”很早之前,他的师父就向他所敬爱的兄长讨要过两字——勇敢。如今在这片黄沙莽莽血泪纵横的原野之上,体现出来的又岂非是兄长一人的勇敢?   耳旁似乎又浮起师父教导过的话,字字如星子,摘入他的心田,照亮了他以后的路途。   “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作者有话要说:四字箴语本源来自曾国藩的湘军文人团口号,被我改动了两句,觉得放在他们这批人身上很应景,请各位无视我的厚颜举止,其余均为原创 ☆、挽留   一夜征战之后,最难的是安葬阵亡的弟子。他们平躺在原野之上,汩汩流动的血液里带着一种余温。年轻的脸上又如此安详,就像是晚饭前告别了爹娘,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骑着马跃出庭院,去那无边无垠的沙漠上奔驰一圈……   谢开言架起青牛车,拖走沙池边的弟子尸首,朝着巴图镇摇摇晃晃而去。盖大会意,将散落的马匹收集起来,依法炮制,扶上一具具变得冰凉的尸体,载着他们回到连城镇。   盖飞不解,询问何故。盖大叹气说:“最难的事情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回去面对失去了子女的爹娘们。这批孩子来自两个地方,谢姑娘选了最远最难的巴图镇,那么剩下的,由我来做好了。”   天光流淌,洒落在关口西门河上。盖大送回连城镇居民的孩子,整个城池还在沉睡。不多时,镇子后方此起彼伏响起了哭声,马一紫匆匆走到破败的庭院里,看着满地白布素裹的尸身,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瞪着眼睛吼:“盖大你是怎么回事?随着孩子们闹什么?”   盖大丢下马鞭,砸在马一紫脚边,回答:“马城主,倘若你早点反抗,早点兴兵攻打狄容,今天死在这里的就不是孩子们了!”   马一紫气得两撇小胡子乱翘。   盖大一抱拳,冷冷道:“他们才十五六岁,用年轻的胸膛护卫住了连城镇,剩下的事情,恳请马场主作为一镇之主承担起来!”   随着盖大回镇的少年们纷纷响和,除去安慰失去儿郎的乡亲之举,他们更多的是在愤慨。“马场主,你自己看看吧,狄容贪得无厌,已经欺负到眼皮底下了,你还想忍让到什么时候?”   眼见群情激奋,马一紫料想妥协与怀柔无望,只得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重重点了点头,正式拉开与狄容的争战。   马一紫将盖大唤到议事厅,吞吐说了自己的隐忧。“我们人少……打不赢……再说狄容那边有轻骑兵,仗着腿脚便利,来去无踪的,怎么办……”   盖大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心想谢开言果然有先见之明。他想了想,依照她交付的计策说道:“马场主,我们需要将眼光放长远一些,消灭狄容是必行之事,但保住连城镇独立地位才是重中之重。如今太子特使还在镇子里,去找找他,或许有意外的帮助。”   马一紫自然忙不迭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了盖大,要他去探特使口风。   盖大回到住处,清洗干净周身,先向院外镇守的兵士请示,得到首肯后才进厅拜见卓王孙。   卓王孙轻衣缓带伫立于厅上,面容如同覆盖一层冰雪。盖大始终记得此人眼光的犀利,不禁垂首隐蔽了自己狰狞的脸,只管半躬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   “卓公子,想必你已经知道狄容偷袭连城镇的消息,狄容如此贪婪,吃掉一个巴图镇还不满足,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了连城镇的头上。自巴图镇早年并入华朝土地,我们连城镇也有逐渐思归之心……”   “说重点。”   半空中降下的冰雪之声引得盖大一怔,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倘若消灭了狄容部落,这塞外牧场是否由我们单独管理,在华朝疆域上世代免征课税?”   塞外牧场在连城镇,连城镇在关口之上,关口又在华朝疆域的边防线上,地理位置着实敏感而尴尬。朝前,连城镇算是半个华朝子民;朝后,关外拥有一批无限宽广的土地,他们进可攻退可守,效仿狄容隐没于重重山麓之间。一旦遭到华朝的清边围剿,他们可以退向更宽阔的天地,取代狄容成为第二股强悍势力。当然,前提也是要连城镇消灭掉狄容才行。   盖大遵从谢开言的指示,来到南院奏请卓王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卓王孙作为太子特使,肯定不会放弃边防重地到连城镇这一条线上的管辖权。但是至少,他们能争取到免征课税的要求,为自己的发展壮大保留一点便利。   果然,卓王孙在问:“这是谁的主意?”   “马场主的心意。”   “果真如此?”   盖大一口咬定是。   卓王孙冷淡道:“关外纷争多,一向不被殿下所喜。要求又过高,很难取得殿下的首肯。”   盖大抱抱拳,低眉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狄容外族在华朝生事,我们替太子殿下铲除势力,巩固后防,于太子殿下百利而无一害。”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卓王孙面容上的冰雪之色稍缓,算是给了盖大第一颗定心丸。“待我请示殿下再作答复。”   盖大施礼退出厅堂,眯眼看了一会秋阳高照,忍不住想起谢开言的琉璃瞳色,暗叹:她的心思如此玲珑剔透,猜测狄容的进犯、马一紫的应对、卓王孙的心意竟是不差分毫,为何有时又喜欢寡言索居,让人参不透她在想什么呢?      连城镇外奔赴巴图镇的路途之上,谢开言摇摇晃晃坐在车辕前,默然注视原野上的景色。樗树散发雪英,白草伏地,池塘像往前那样干涸了,落出嶙峋瘦石。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引得盖飞十分好奇。“师父,你在看什么?”   谢开言回过神,道:“没看什么。”   “那就是在想什么咯?”   谢开言沉默半晌,说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典故。”   经过一夜征战的盖飞早就松弛下来,催着师父讲故事。谢开言道:“少时读史,书上说越主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葬死问伤,吊忧贺喜,卑躬屈膝地侍奉夫差,最后才换来反击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就记住了,有些人生来不是高贵的,哪怕他们是一国之君。”   盖飞抓头:“可是,这个故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啊,小飞。”谢开言拍拍盖飞的后脑,叹道,“以后你长大了,成为南翎国不可缺少的左臂右膀,就要学着越主那样,葬死吊忧,将最难和最苦的事情承担起来。”   十六岁的盖飞懵懵懂懂跟着师父,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开言走遍巴图镇下的贫苦之家,送还战死的子弟尸首,每次站在竹篱笆外,总是遭受到了母亲们的谩骂及殴打。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着,不说话也不还手,待人家声嘶力竭地哭喊完了,她才放下银两,躬身施礼走了出来。   盖飞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要他想冲进去帮忙,师父总是喝退了他,脸色比以往更加严厉。   谢开言看着他,嘶哑道:“你以为这是最难的?”   盖飞哽咽道:“那什么最难?”   谢开言没有说话。从炼渊出来一直走到连城镇,经她亲手埋葬的人太多了,南翎国四百七十名皇族护卫军士、大皇子、老族长、阿曼、百名子弟兵……她都记不清历经过多少次伤痛。   村尾,一家破败的草屋摇摇欲坠,那是最后一名子弟的归属地。他的母亲长跪不起,拉住谢开言的裙裾哭道:“这就是他选择的……这就是他选择的……小飞当初带走了他,为什么不好好送他回来……”   谢开言扶起伤心的母亲,留下所有的银两,顶着多出来的两道巴掌印走回牛车。   面带朝气的盖飞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回去的路上不言不语,皱眉想了好久。谢开言放眼远望辽阔秋原,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她触摸过自己的脉络,看到紫色伤痕已经淡化不少,但并没有表现出有多高兴。   沙毒并百花障化成的“情毒”会控制她多久?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她想起了对阿曼说过的话,心道偿还十年,不知够不够。   耳边盖飞在问,令她回过神来。“师父,狄容还会来吗?”   “会来的。”   “你炸毁了浮桥——”   谢开言转过眼睛,认真说道:“浮桥还可以重修,狄容的野心也不会消散,他们只会迟来几天。”   盖飞磨牙道:“等这些畜生再来,我要好好打它一顿!”   谢开言笑了笑:“狄容如果再来就是倾巢而出,你想打他们,恐怕还不够本事。”   盖飞摩拳擦掌道:“师父别小看我!”   谢开言侧头道:“小飞连卓王孙的一月邀请都没拿下,还谈什么上场杀敌。”   盖飞张嘴看着师父一会,转而垂头丧气说道:“好吧,我再去想想办法。”   谢开言走进牧场深处,在河边清洗过身子,就着穹庐毡铺沉睡了半日。醒来后,盖飞慌慌张张寻过来,道:“师父,卓公子还是拒绝教导我学识,不过收下了阿颜做侍从。”   谢开言站在帐篷里回想半天,才明白盖飞说了什么。   盖飞急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谢开言拂开他的手,叹道:“别晃我,我每次起床都有些犯糊涂,待我站一会,自然就好。”   盖飞果然安静了会。   谢开言道:“卓王孙答应盖大哥的提议了么?”   盖飞回答:“鹰隼往返一趟北疆需要三天,所以太子沉渊的谕令还没下达过来。”   谢开言道:“那就不碍事。”   盖飞道:“可我怎么办啊?”谢开言不理他,走出去了。   随后,盖飞采取的策略就是晨昏定省事必躬亲,每日静坐在卓王孙庭院之外,两个时辰内一动不动,保持着聆听教诲的恭顺模样。连接两天,卓王孙未曾出门探视过一次,直到傍晚暮色四起,鹰隼扑啦啦飞下来,卓王孙才唤人传来消息:“殿下同意三代免征课税,连城马场并入华朝边防军营,不得独立管制。”   盖飞闻声大震,一跃而起,忍不住跑到盖大跟前,欢天喜地地说:“师父又猜对了,好厉害吧!”   盖大温和地看着盖飞,说道:“跟你师父多学学。她这么了解太子沉渊,你跟着她,总归不会输的。”   盖飞点头附和兄长提议,见兄长也表示愿意追随师父后,变得更高兴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晃到南院之外,打算席地而坐。   花双蝶挽着竹篮经过他身旁,轻轻丢下一句:“你来没有作用,卓公子要启程回汴陵。”   盖飞摸着脸走向小木屋,对着晨起练习吐纳的谢开言说了说。   谢开言站在沙枣树下想了片刻,再抬头说道:“那就请阿颜去吧,既然收了阿颜做侍从,总能挽留住他几日。”    ☆、相会(上)   大战前夕的连城镇依旧古朴而安静,迎接一个个薄雾流淌的清晨。   谢开言等候在阿颜楼阁前,看着草尖露珠一滴滴滚落。吱呀一声门扇响,妆容靓丽的阿颜走了出来。水蓝色罗裙似花纹拂开,漾起一层层繁复涟漪,衬着周身的淡雅气息,阿颜就如同是一株淡香芙蓉,开在了庭院里。   谢开言简短说明来意,许以便利。   阿颜侧头听着,微微一笑:“前面已经收了姑娘许多钱财,这次不劳你叮嘱,阿颜知道怎么做。再说公子已经收我为贴身侍从,闲暇时吹弄箫曲博取公子欢心,是我本意,不需姑娘下聘金来请。”   谢开言连忙退让一旁,说道:“如此甚好。”   阿颜福了福,执起一柄青笛,缓步离去。南院内流淌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静悄悄地没有人影。阿颜遵循惯例,站在门口请了声公子安,才提裙走入正厅。   厅内依然岑寂。   着素淡衣裙的花双蝶从书室里走出来,温声说道:“公子在勘查图册,不喜人清扰,请姑娘随我来。”   阿颜跟着花双蝶转过侧廊,来到一旁的庭院里。花架下铺开了一道道云雾般的绸缎,沾染些许露珠,没有萎靡垂下,随风轻跃着亮色。阿颜看着布架,踌躇说道:“不知公子是否喜欢绢丝织品?我想绣一方手帕给他。”   花双蝶转身瞧着满院的轻纱淡绸,想了想,叹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阿颜听她语气勉强,随即微微一笑:“只是感念公子的知遇之恩,别无他意,姐姐不要想多了。”她在花双蝶身后福了福,出门一趟,唤来平时交情不浅的姑娘们,一起涌到花双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开起了绣坊。   花双蝶坐在中间,悉心一一指点绣法。   姑娘的欢笑声如同竹音清脆,纷纷传到门外,引得路过的行人驻足张望。马辛本想重金求购一匹缎子做衣衫,看见满院的笑语欢颜,踌躇一下,终究不好意思闯进门,顺着石墙根跑了出去。   西门外,缓缓行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天幕云彩落在前面,仿似摊开了一幅画。马辛只觉眼前一亮,拔腿朝着她跑去。   “你去哪里?”跑到谢开言跟前,他马上擦干汗水,紧巴巴地问。   “四处走走。”谢开言不着痕迹退开一步,与马辛拉开距离。   马辛自发跟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好啊,我陪你。”   谢开言暗叹口气,哑声道:“小少爷,我在遛兔子,你让让好么?”   马辛低头一看,才发现谢开言裙边趴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纤弱的毛在晨风里颤抖着。   肉兔子好像受了点惊吓,竖着两只耳朵,匍匐在地面一动也不动。   马辛连忙后退一步。   谢开言拉拉兔子脖颈上的丝线绳索,见它还是不敢动,蹲□,摸出一小截胡萝卜,哄着肉墩墩的身子滚向前。马辛不甘心,又跟上谢开言,那只傻兔子立刻不动了。   谢开言朝马辛皱起眉,马辛讪讪地说:“这兔子太傻了……好像只认得你……”   谢开言将兔子拈到竹篮里,准备离去。   马辛拦住她,急着说道:“你每天都要遛兔子吗?那我明早再来可以吧?”   谢开言想绕过他,又被拦住。她不禁冷淡说道:“小少爷如果能追上我,这片草地随你来去。”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脚步轻轻一掠,已经飘向数丈开外。   马辛果然来追,眼前的淡色人影如同一抹轻烟,逐渐飘散在远方。他累得气喘吁吁,捡起一块石子,发力扔向前方,策马奔过的盖飞瞟了他一眼,嗤笑道:“就这点功力也想追上我师父,真是不知好歹。”   马辛心里窝着一股气,正愁没哪儿发泄,看到盖飞神采飞扬的样子,大喊一声,跃到马上抱住了盖飞。   两个少年郎素有纠葛,秋猎大会上曾经争得你死我活,眼下交恶,再也按捺不住,两人立刻厮打在一起。盖飞身手较灵活,狠狠揍了马辛一顿。得胜后,他哈哈笑着跃上马,驰向牧场深处,继续师父交代的操练事宜。   马辛站在原地发了一会脾气,红着眼睛跑回连城镇。“师父不理我,徒弟也可恨……想个法子弄走盖飞就好了……”衣服七零八落,袖口也被撕烂了,他时不时拾掇起一点布条抹抹眼睛,早有下属将他的异状报告给了马一紫。   马一紫腆着肚子匆匆赶来,询问出了什么事。马辛积怨已久,当即哭闹一阵。“爹,你在镇里养那么多闲人干什么?你看盖大,上次敢当面摔你鞭子,让你在丧葬家户前不好看,已经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了,哪有一点把你当做老大的样子?再说盖飞那个跳脱脱的狗崽子,总是打我,欺负我,背地里骂你,早就生了造反的心思,这个时候骑马跑来跑去,当连城镇是他自家开的,爹你看了不气吗?”   马一紫的脸色蒙上一层寒霜。马辛见状,又挑拨了几句。早在几年前,盖大取得连城镇上下一致的支持,那个时候他怕地位不保,曾经变着花样撵盖大出关,要求盖大去巴图镇另谋他途。盖大后来在巴图镇组建了车行,站稳了脚跟,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耳边又传来儿子的哭闹,他听了一阵心烦,思索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盖大自请练兵抵抗   狄容,这刚好是个机会。等会儿我叫他来立个军令状,迫他必须打胜仗。如果他最后赢了,对我们马家来说没什么损失,如果他输了,我就有借口赶他出连城,顺便带走盖飞那个小混蛋。这样你满意了吧?”   马辛“破涕为笑”,嘿嘿擦着眼角边看不见的泪水,心里加了一句:师父最好不要走。   马一紫看出他的小心思,敲着他的头说:“那个谢开言也要一并送走。你还年轻,不愁找不到媳妇。就看连城镇,哪个女儿家比不上那个哑巴姑娘?”   马辛大叫:“爹——!”   马一紫摆手:“我帮你找家像阿颜那样的女儿,替你定下亲事,你就不会整天地跑出去野了。”   马辛鼓起嘴:“好吧。”   草色越来越浅,稀稀疏疏点缀着露珠。飞跃的谢开言止步,将丝线缰绳系在竹篮上,放下了兔子。兔子自顾寻嫩草进食。她抬头望去,天幕重云下盘旋着一只灰雁,拍打着翅膀,迟迟不肯飞离。   谢开言掏出哨子试着吹了吹,灰雁哀叫一声,并未像往常那样停留下来。她想了想,跟在灰雁之后,朝着遥远的原野走去。半个时辰后,盘桓的灰雁不断飞转回来,将她引到一方沙丘之上。   沙丘植着一株骆驼荆棘树,枝桠直插橙红色天幕,像是烧灼了半边云。树旁伫立着一道挺拔的影子,及地锦袍迎风吹拂,流淌成酣畅墨色。写意山水映在谢照身上,他一动不动站着,任由寒云翠烟在周围变迁,一双眼眸只管紧紧攫住谢开言视线。   “阿照,你怎么来了?”   谢开言曾经嘱咐过谢照在后方活动,见他现身于此,不得不惊奇。谢照伸手牵住她的腕部,以指尖摩挲她的袖口绢缎,淡淡说道:“我很挂念你,所以请盖大的雁子传一次信。”   几日不见,阿照的脸生动如昔,只是眉间印了道皱褶,似乎相思已经深刻入骨。谢开言轻轻拈住他的衣袖,摆了摆,说道:“别担心,我很好。”   谢照摸出一方布帕,掀开四角,露出三块温热的糕点。谢开言拾起糕点,在他的注视之下一一吃掉,如同十年之前。   “狄容那边怎么样了?”   谢照拍拍她的后脑,皱眉说:“吃东西的时候别讲话。”   谢开言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紧紧看着谢照抿住的唇,打算再开口询问。谢照微微一笑,突然从树后拿出一盏竹筒,揭开布塞,递到她跟前。“喝吧。”   沙丘上顿时氤氲着一股甜香气味,带了一点淡淡的茶花雅馨。谢开言嗅了嗅,赞叹说道:“你还是像十年前那样会变戏法……”一   边含糊着喝下奶酥。   谢照替她擦净嘴角,将她拉到树后避风处,抬起胳膊撑在树干上,低头说道:“现在可以问话了。” ☆、相会(下)   两人一问一答,互相交待了几日来各自的动静。谢照越靠越近,谢开言的耳角升起一抹红晕,他低声笑了笑,拉开了一点距离,也让自己更能顺便地说下去。   “我能走过流沙原来到这个沙丘上,就能证明狄容已经修好了浮桥。他们在整装队伍,不出半日就会攻过来。据亲信传报,大头领动了脾气,将多年攒下的铜弩车拖了出来,打算押住头阵。”   谢开言连忙打断谢照的话,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谢照笑了笑:“你不是早就算好我的下场了?”   谢开言抿嘴,耳尖再次浮现淡淡红色,漆黑的眼睫刷下来,应和一张雪白的素颜,模样显得温文乖巧。谢照垂眸看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温软的唇已经落在她的耳尖上,引得那抹淡红更深沉了些。   谢开言惊醒过来,退开了一步,哑声说道:“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势力,委屈你了。”   她说的委屈并非客套,实则确有其事。   阿照隐身在狄容部落中,十年来培植出自己的亲信力量,多达四千人。他们整编为轻骑军,攻城掠地来去如风,平时唯谢郎马首是瞻,在北疆逐渐闯开了名气。既然带有行军之风,能力又不差于任何一支正规军,轻骑兵落草在狄容里,的确有屈才之嫌。阿照蹉跎十年岁月,本想带着他们退向外域,远赴更深更广的天地。恰逢谢开言来到狄容,与他相认,面授各种机宜,他的前途从此明朗了起来,再也没有暗沉沉的雾障横亘在心中。   第一步,谢开言需要阿照不着痕迹地触怒大头领,与狄容逐渐脱离势力。阿照依言行事,放走句狐及众多女奴,招致大头领的嫌恶,随后的连城镇夜袭,大头领自然只出自己的嫡亲队伍。   第二步,夜袭那晚谢照暗助子弟兵,用箭驱赶六百骑兵上浮桥,将大头领的嫡亲一派杀了干净,大头领折了前锋军,果然怀疑夜出的谢郎一族做过手脚,曾口出恶言,将他们驱赶出了峡谷。谢照顺势退出狄容,振臂一呼,带走三千死忠,驻扎在北方村落里。   第三步,就是即将到来的对战,谢开言有意保存轻骑势力,不使他们孤身涉险,不使他们暴露在华朝边防线上,引起边防军营的警觉,她悉心吩咐谢照,请他带着部众安置下来,多则一月之后,便能和盖家军汇合。彼时,他们能真正形成第一股谢族力量,或许能留在连城镇,以图后来的发展。   说到立足之地,盖大、谢照都提到了隐患,心里没有谢开言那样稳定。“连城镇是块宝地,处在可攻可守的边境线上,你认为太子沉渊会放过它吗?”   谢开   言想得很通透,耐心说道:“叶沉渊当然不会放过连城镇,之所以未发兵攻打关外,是因为他忌惮两件事情。一是关外地形多变,流沙原暗藏杀机,他的骑兵和箭卫难以辨认路径,即使能够来到狄容藏身的峡谷里,军队又无法发挥阵地战的威力,所以他迟迟不动这方地。二是连城镇处在华朝境外,属于多方流民的混杂之所,在叶沉渊派出特使前,连城镇已经臣服于狄容,自行发展成一股势力。华朝如果发兵硬攻,连城镇伙同狄容扑杀过来,战火势必蔓延到边防兵营和巴图镇,这样就会打乱华朝边界的安宁,甚至能引起北理的窥视。所以我推测,叶沉渊一定会使用怀柔政策招抚连城镇,分化狄容与连城的联盟势力,果然,卓王孙以特使身份来到连城镇,时机出现得刚刚好。当盖大哥假借马场主口吻提出免征课税、独立管制的要求时,卓王孙请示叶沉渊,不出三日便首肯了。这些都能预见叶沉渊的野心。”   盖大用一阵时间慢慢消化了这段说辞,想明白了一些联系,极为震惊地问道:“谢姑娘是说——卓公子来连城镇,不是讨要彩礼那么简单?”   谢开言摇头:“彩礼算什么,和连城镇得天独厚的地域位置一比,简直如毛发一般脆弱。卓王孙作为特殊,行使叶沉渊赋予的各项军政权力,可见叶沉渊对关外极为重视。如果我是卓王孙,想不着痕迹拿掉连城镇,一定要合乎常理地出现,罗织罪名使马场主动弹不得,乖乖臣服在脚下,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件有利的事情来推动一切,于是卓王孙故意滞留赵宅,带着大批彩礼行走在北疆,甚至将护卫军官调离,引得小飞来劫道。小飞果然来了,他出手就表示连城镇出手,卓王孙顺势来到连城镇,还未开口质问,不成器的马场主已经趴在了地上,表示痛快臣服于华朝。卓王孙见目的已达,想回程述职,被我挽留了下来,拉进了我们的计划。”   盖大低头听完,有些忧心忡忡看着谢开言。谢开言笑了笑,道:“盖大哥还在担心今后的归途么?”   盖大叹息:“连城镇一旦并入华朝,太子沉渊怎么会容忍我们发展势力,因为我们毕竟是前南翎遗民,囤积兵力就有反抗的嫌疑。”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没有说一定要留在连城镇。”   “此话何解?”   谢开言面朝连绵起伏的塞外景色,淡淡说道:“我这里有两步计划,盖大哥参与第一步,至少要争取到连城镇免征赋税的这项权力,用以向太子沉渊表示连城安分守己,不生反心。因为你想,在如此大的利益驱使之下,连城还要反,实在是得不偿失。只要叶沉渊不灭连城,我们   就有长久的立足之地。到时我会杀掉马场主,将你推上镇主之位,你带着小飞留守前沿,我退出连城镇与阿照汇合,取代狄容的位置。连城的作用很明显,是关外广阔天地的门障,处理得当,一定能发展成富饶的城池。最后一战完毕,我变成第二个狄容,你变成第二个马场主,我们重新形成首尾相连之势,牵制住华朝的边防,迫使叶沉渊不能轻易动作。”   盖大忧思:“我只怕——待消灭狄容后,太子沉渊不等我们喘息,就发兵攻占连城——”   谢开言回过脸微微一笑:“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叶沉渊极有可能会做。”毕竟边防重地,岂容他人酣卧,无论叶沉渊知不知道连城镇里藏了前谢族党羽。   那么推断下去,就得取决于卓王孙的能力。卓王孙能看出多少,传信回去,就表明叶沉渊看出了多少。   “那怎么办?”   谢开言仰望无穷无尽苍穹,说道:“我们退向域外,去北理也好,去番邦也好,利用谢族积攒的地下财富重新组建一座城池,扶植出一个全新的帝国。你有信心重新再来吗?”   盖大坚定道:“有。”   谢开言道:“那就好。”   骆驼荆棘树随风抖落几片叶子,扑在谢开言身上。谢照替她拂去沙尘与落叶,听着她简短讲述与盖大等人的决断。他知道她急着赶回去准备,没再强留她,只是笑着说:“谢一,你亲我一下,我就放开你的手腕。”   谢开言沉着脸道:“阿照你又胡闹。”   谢照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木片,迎着光亮,洒落细细密密的线条。谢开言被斑驳画刻吸引住了视线,抬头看向他高举的手,不料,他极快落下一吻印在她的面颊上。   “阿照!”谢开言红了脸颊,伸手便拍向他的胸膛。   谢照笑着躲过,将木片依在树枝上,轻轻一跃,先行下了沙丘。明朗的阳光拂照过来,争先恐后穿过木刻线缝,地上马上落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地形图,就像是随风转变的皮影画。   神奇的阿照,总是能够创造出神奇的场景,此刻也不例外。   谢开言低头看了小半会,沉淀心神,小心翼翼收起木刻画,再用半个时辰走回了连城镇外那片草地。   可是,竹篮还孤零零地翻落一旁,本该系在藤条上的兔子却不见了。   一个时辰前。   南院书房内,卓王孙展开一幅工笔细致的北疆区域图,细细查看。利用加急快马赶回来的骑兵侍立一旁,向他禀告诸多事宜。   “这幅地图是巴图镇八十高龄的画师赶制出来的,   每一处地方都经过了老羊倌的核实,确保地形无误。公子提调的骑兵与箭卫已经赶至连城镇外十里处,在野地扎寨,全部换上边防军营的普通衣装,扮作屯田散兵,等候公子的差遣。驿站传来谢照资料,此刻由我带来,公子可否要查看?”   卓王孙未抬头,冷淡道:“放在案上。”   兵士放下锦袋,行礼退出书房。   卓王孙记住连城镇至流沙原、再到天阶山峡谷地形后,拆开袋口,取出布帛查看上面的蝇头小字。“谢照,男,前南翎国谢族人,为族长一派守护,自幼随侍族长,学习骑射。十年前离开谢族,混迹于关外部落,有连城拔寨之勇,人称‘粉面谢郎’。”   卓王孙静默伫立一刻,盯住“随侍”二字,突然起掌拍向了桌案。强风侵袭之下,木案化为碎末飞散,他毁去布帛,起步走向门外。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突破男女之防,让他堂而皇之地留在了一个姑娘身边?   卓王孙抿紧唇,双袖掠起一阵寒风,眼里的光探向了关外。前方,马辛发足追赶一道熟悉的背影,缠住她,说了什么。他缓缓走上连城镇门楼,抿嘴唿哨,招呼下一只黑爪金脚环的鹰隼,将一道密函送回了汴陵,唤道:左迁火速赶至巴图备战。   天幕下,谢开言越走越远,马辛与盖飞扭打在一起。卓王孙居高不下,极目远视,细细丈量谢开言的步速,待人散,再缓慢走向草地边缘。   一只白胖的兔子孤单单趴在地上,像是被遗弃的玩偶。卓王孙随手挥了下衣袖,划开绳索,任由兔子蹦跳着走远。草尖上的露珠垂落下来,撒在兔毛上,雪白的毛发一块块湿掉,然后又风干。他耐心地站在原地,看着兔子四散着觅食。   差不多替谢开言放牧了一个时辰的傻兔子,远处出现了主人家天青色的身影。卓王孙在内心稍稍推算,旋即明白谢开言走了多远,大致从哪个方向回来。   卓王孙弯腰提起兔子耳朵,背手站在一旁等候着。   谢开言走近竹篮散落之处,果然开始寻找遗弃的兔子的踪迹。一株莎草旁,卓王孙长身玉立,不容她忽视。她迟疑地走上前,隔开一两丈的距离站定,哑声问道:“不知公子是否见过一只兔子?”   卓王孙负手而立,淡淡道:“什么样的兔子?”   谢开言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两下:“白色的,有点胖,像团糯米。”   卓王孙注视着她的如水眉目上,静立不语。   谢开言皱了皱眉:“没见过么?那扰乱公子静思了,我这就退下。”   卓王孙依然伫立不语,背负的双手微微动了   下,胖胖的兔子被悬吊在指尖,立时挣扎起来。阳光下,一团阴影不断晃动,扑闪着草色,划开了黑白界线。   谢开言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好奇地探向卓王孙身后。怎奈卓王孙稳伫不动,衣襟盛满清寒之色,浑然天成的矜持及尊贵气息便显露出来。谢开言咬咬牙,自行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指尖解救下了兔子。   好在卓王孙并未避过身子,站在原地仅是清淡说了句:“以后不能随便丢下他。”再瞧了她一眼,先行离开草地。   谢开言摸摸爬上一抹胭脂霞色的脸,弹着兔子耳朵,走回竹篮边。“傻兮兮乱跑什么,当心被下了酒。” ☆、退敌   盖大走出主楼,长叹一口气。   大当家唤他去立了“军令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鉴于与狄容宿怨较深,由盖大挑起事端,必须由盖大统领军马之责,誓死报仇雪恨,捍卫连城镇声威。如果不能胜利,任凭马一紫处置。   盖大并非为责令言辞难受,他心寒的是马一紫待他的态度。在连城镇任劳任怨干了十年苦力,为马一紫放牧拉车,开办巴图车行,末了,马一紫不能容忍他的胆识和贡献,趁着狄容之乱,意图将他赶出镇子。   如此长的时间里,他已经把连城镇当做了自己的家,通过双手抵御住了外族的进犯。眼下他的处境却有些艰难,马一紫再逼下去,他只能忍痛割断内心的最后一丝恩情。   盖大抬头看向广阔天空,正值秋阳朗照,洒下万千光辉。连城镇四方城墙高卧,如同一位魁梧的巨人围起了手臂。他环视周遭,彻底下定了决心,直奔那方偏僻的小木屋而去。   谢开言坐在桌前翻阅古籍《北水经》,细心搜查极北之地的地貌情况。古籍从天劫子的石屋里搜刮出来,历经几代人心血,将河流山川、丘陵原野勘记得一清二楚,图表线路一直延伸出了华朝边境,直达番邦域内,翻过天阶山,便能到达碧水澄澈的乌干湖。   如果将天阶山视作为最后一道边线,那么流沙原、芨芨草野、牧场、连城镇就成了谢开言等人所能活动的区域,她亟待考虑一个情况:假如消灭了狄容,叶沉渊不等他们喘息,发兵攻占连城镇,对原狄容部落占据的天阶山岭形成震慑之势,她又该怎样应对。   好在连城镇的地位极为微妙,南下能入华朝边境巴图镇,东迁则是理国门户伊水河镇,北上到达域外的乌干湖。三向权衡,应是北方显得更为广阔。迁徙之路虽然苦了些,若能逃脱华朝或者北理的辖制,背井离乡未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谢开言合上古籍,在书皮上拍了拍,心道:阿照,最坏的打算就是北迁,好歹有个落脚处了。   才稳住心思,盖大刚好推门走进,转述了马一紫的决定:战败就将他们一伙逐出连城镇,不问死活。   谢开言起身收拾书册,说道:“马场主差不多要走到这一步了,很早之前,他便容不得盖大哥。”   盖大内心虽然怨念马一紫不顾兄弟之情,但知道谢开言说得没错,只能点点头。   糯米团似的兔子趴在竹篮里吃草,过了一会,突然竖起耳朵,后腿直立,做出警醒的姿态。谢开言低眼瞅着兔子,弹弹它的耳朵,叹道:“这团糯米果然和别的兔子不一样,耳力要见长一些。”   盖大不   解。“哪儿来的兔子?”   “花老板送给我解闷的。”   绰号为“糯米”的兔子前腿紧弓,仍然杵着毛绒绒的身子一动不动,盖大看它的长耳朵在微微转动,心下惊奇不少。“它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糯米的耳力要比一般动物灵敏,如果贴地行走,它的感触会更加敏锐。盖大的心思没有放在城外,自然听不到远处隆隆滚动的马蹄声。谢开言自清晨见过谢照,得到狄容即将进犯的消息后,就一直留意外边的动静,现今她倾耳一听,明白了外面的情况比较棘手。   “盖大哥快去请卓王孙,狄容倾巢出动,来的不下万数人。”   谢开言曾炸断流沙原的浮桥,为连城镇的整装争取到了一段时间。浮桥九曲宛转,倘若了解行走路线,在深藏于沙池底的石基上加筑,铺上桥面,几日便能恢复通道。所以,狄容的袭击只是迟早问题,不能从根本上遏制他们的野心。   狄容旌旗影影绰绰闪动在地平线处,盖大平日统领有方,眼见敌人逼近,马上催动连城全镇男女老幼齐上阵,凑足一千人马,埋伏进了瓮城。弓箭手占据箭楼及角楼,盖飞带着刀斧手持盾掩藏在门闸后,其余的散兵游勇分布在阙台、雉堞、垛口下,个个脸色慎重,想必已经知道狄容来犯,规模不可小觑的军情。他们的武器大多是长矛与弓弩,长年未经保养,前几日匆匆翻出来擦拭一番,堪堪泛出点锐利光泽。盖大深知依靠这批散兵守住连城镇的可能性太小了,尽量将精锐部分堵在前城,并吩咐他们准备好滚木和油罐。   连城镇最早由三座废弃城池连缀而成,正门前设置十五丈宽阔的护城河,河道内堆积尖矛倒挂,形成外围第一道屏障。此刻吊桥已经高高挂起,城外广阔的土地变成了临时战场。   谢开言背负拓木弓跃上瞭望台,极目远视,打量狄容行军规模。狄容争战不比中原讲究阵法,他们骑马扬鞭而来,嘴里呼喝着,散散漫漫,遍布全场。通常在原野战中,游骑和冲锋军要讲究次序,但观狄容行进,如潮水一般肆虐奔走,气势看着喧嚣,实则无任何精干厉害之处。   谢开言看后心下安定不少,权当将这次围堵给盖大练兵所用。盖飞仰望师父站在高台上的背影,看到瘦削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单薄,咬咬牙,凭借梯绳攀爬到了她右侧。   “师父,有办法退敌吗?”   “有。”   “那为什么要请动卓公子到场?”   谢开言估计着狄容冲到城门前的时间,侧头睇视盖飞,道:“怎么,开始担心起你的贵客公子来了?”   盖飞撸撸袖子,埋怨道:“师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谢开言叹气道:“小飞你好好想想,狄容、华朝与我方之间的利害关系。那卓王孙作为华朝特使,他出现在城门上,就表示华朝的权势及庇护也覆盖到了连城镇,如果狄容还要强硬攻城,就意味着与华朝正式为敌。我们连城镇来头虽小,但华朝上万军队还在边防候着,大头领能不考虑吗?”   盖飞听后想了会,撅嘴道:“师父尽说些绕绕弯弯的道理,反正我是懂不了。不过你刚才一说,我大概明白了,不就是把卓公子哄到城楼上来,让狄容见一见特使尊容吗?”   谢开言拍拍他的后脑,叹道:“不需要哄,为了共同利益,卓王孙自然会来的。”   城池外的呼喝之声越来越近,狄容催动马匹,风一般卷向正门。正值人心慌乱之时,卓王孙身着紫袍轻步上了城楼。弓箭手压低身子埋伏在垛口处,他反而走前两步,突现出了身形,一袭紫色在巍峨古朴的城头静止不动,显得深沉而醒目。   谢开言垂眼看他的动作,情知这个人心思剔透,又猜对了她的企图。偌大的城头仅凭一名特使来镇住狄容嚣张气势难显公正,谢开言便匆匆对盖飞吩咐:“万一大头领发横攻城,务必要护住卓王孙的安全。”说罢跃下瞭望台,疾步走到卓王孙身边。   卓王孙纵目远视,看着天际沙尘滚滚,始终未见忧色。   谢开言持弓守护一旁,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忍不住揣度:难道他也安排了伏兵?面色上却不声张什么,嘴边那句“公子勿惊”也吞入了腹中,只因只身前来的特使大人比任何人都要镇定。   一匹通身毛发油亮的蓝蹄马冲在最前,狄容大头领雄踞马上,关外的风沙吹不散他眼里的倨傲之色。身上披挂齐整,右手长戟斜掠一侧,大头领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种霸气。谢开言注视他身后,知道他有恃无恐的缘由何在——一列黄铜镶皮的弩车踏着轱辘碌碌之声奔突而至,张开机括口,豁出冷森森的箭矢,仿似直指九天云外的烈焰。几架云梯与冲撞车尾随其后,被众多走卒齐力推进,隆隆作响,惊炸了一地斑驳的原野。   无论周遭如何喧嚣,卓王孙静立不动,用一种浑然天成的冷淡奠定了他的威仪。谢开言揣测他的习性本是不喜多言,当即趁着狄容未组好阵型的先机,运力说道:“大头领,你且听我一言,否则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大头领抬眼一看,正见着谢开言在城头露出整张脸,那种苍白而安静的神情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不由得咧嘴笑道:“你不就是我家美人身旁的小丫头   吗?既然你在这里,我家美人肯定也在不远处。你快去对她说,‘你家夫君来了,美人莫再扭捏,待夫君打下整座连城镇给你作嫁妆’,哈哈哈,就这样说定了!”   谢开言道:“大头领一心想着攻下连城镇,可见是有备而来。”   大头领招手示意身后骑兵围上,仰天笑道:“那是当然!”   谢开言摇摇头,朗声道:“大头领只看到所带万数人马的便利,却不知中原打仗自有一套方法。自我观察大头领行军以来,便认为大头领必败,为何?我一一告知大头领缘由,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头领哈哈笑着,根本没把一个丫头的话放在心里,只等着随众推车围聚过来,便开始攻城。城内门闸后,盖飞弓着身子,姿势待发,如同一匹将要扑食的豹子。他等着师父下令行事,闷出一头汗站了许久,却听得城头上侃侃而谈,忍了又忍,才嗤笑道:“师父一肚子坏水,这样提起话头,肯定又想吓唬人。”   盖大也留在了前城,此刻正站在盖飞身旁。“学着点,你师父尽显机辩之士才能,能与狄容城前叫阵,凭的就不只是‘吓唬’二字。”   盖飞甩了一手汗,连声道:“好吧,听听师父说了什么。”越听下去,他越是觉得师父巧舌如簧,与平常所表现出来的安静与冷淡大不一样。而且,他这个知情人都判断不了真假,亲近者尚是如此,那么外面对阵的狄容又能揣度多少?   盖飞将信将疑地抓了抓头。   迟霭暮色飘荡在城池四周,被狄容隆隆前来的马蹄声踏碎。谢开言目测围敌越来越多,不待大头领缓和劲头,就一鼓作气说道:“马场主早就知道大头领要来拜访连城镇,提前做好了准备。此时已近申时三刻,太阳已经西沉,耕牛在外劳作一天,急着回家舔护牛犊,脾气变得极为暴躁。马场主恐怕耕牛性情过于温和,特地置办了万挂爆竹绑在耕牛身侧,只等大头领一声令下攻城,他便唤我射出响箭,要镇外埋伏的汉子放起‘火牛阵’,与大头领的青笼乌蹄马阵会会,决出个高下。”说着,她扬起手中拓木弓,箭矢顶端赫然包着一枚铜骨镝头,冷锋流转,来证明她所言不假。   大头领脸上笑容一缓,勒马后退两步。他并非正规行伍出身,但抢掠村庄的恶事也没少做,平时碰到的最大抵抗便是村民与乡兵的两三下武把式,连城镇这样的规模及行事实属首次。然而他烧杀抢掠多年,自有一股剽悍之气浸渍身骨,谢开言的这番说辞只能令他迟疑一刻,不久后,他仍然会秉承贪婪风气,下令攻打城门。   谢开言当然知道大头领的想法   ,见城前阵型又散漫开去,显然是人心浮动之机,连忙说道:“马场主料想火牛群攻不能止住大头领的脚步,于是又下令在镇内挖掘陷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大头领带人冲进。方才说了,大头领的青笼乌蹄马被火牛冲杀一阵,必定是慌不择路闯进镇里,此刻只要马场主令旗一挥,广开阱口,大头领的马阵又得折损不少。倘若在这最后时刻,远处埋伏的骑兵掩杀过来,与马场主里应外合,齐齐断掉大头领的退路,那便是让大头领长出翅膀也难飞走了!”   谢开言的声音清晰明朗,散在辽阔原野,顺风拂送下去,迫使狄容的阵脚再次乱了几分。大头领听着她磊落而谈,不似作假,忙吩咐身侧小兵,说道:“你去后方看看,到底有没有伏兵。”   连城镇外的西门河蜿蜒流过原野,天色迟暮,冷气回转,必然升起一层淡淡浮烟。隔着纱雾般的烟气,远处有滚滚沙土飞扑,疑似马蹄扬起的尘风,罩住了地平线,将四境笼得朦胧。不需哨兵传回消息,大头领也能看见后方动静,他拉着嘴角短须,笑道:“小丫头少来糊弄人!这四境开阔的,哪里能藏得了伏兵?”   谢开言面露惋惜之色,道:“大头领果然糊涂,我极力劝说大头领不入连城镇,是为了保住大头领一命。大头领且想想,华朝特使此刻也站在了我身侧,如果不是准备妥当了,我们胆敢让使臣大人上城楼吗?别的不说,单看使臣大人的出身,如此高贵,我们是万万不敢怠慢他的,遑论令他置身于危难之中。大头领如果不信,执意冲进城门,那便是与使臣大人为敌,与华朝数百万军队为敌,与那九千万顷土地、千千万子民过意不去!我请大头领三思而行!”   话音一落地,谢开言就退后几步,着重突出了卓王孙鹤立当涧的身形。   卓王孙始终冷淡伫立,耐心等待谢开言说完所有,才吐露一字:“弓。”   大头领仰望巍峨城墙,面上带着一种欲欲跃试之色,转念想到连城镇一旦得手,财富不可计数,怎么也抑制不了满心的欲望,喝道:“既然今天来了,就没有空手回的道理!”他转头,对着后方下令:“云梯架桥,冲车撞门,给我上!”   城头之上的谢开言连忙从背鞘抽出两枝长箭,合着精干拓木弓一并给了卓王孙。卓王孙接过,搭箭张弓,弓形如盘月饱满,其臂力与劲道令御羽一族的谢开言望尘莫及。她细心辨得卓王孙气息沉稳,丝毫不乱,内心再是一叹。   卓王孙以霜冷眼眸扣住大头领身影,左手三指无声松开,送出了风云雷霆的金银双箭。这两道箭矢本由谢开言所创,唤作“子母连弩”,经改   良,端的是霸气凌厉。卓王孙贯入十成功力于箭,削出一只金箭迅疾扑向大头领面容,被大头领俯身躲过,第二只银箭无声无息,如一道流光,径直钉向大头领后背椎骨。   底下之人惊喝:“大哥小心!”大头领已跌落马下,听辨不了任何风声,凭着本能扭身一滚,想避开来势凌厉的银箭。却是未躲开,右肩已经中了一记流光,痛得让他龇牙咧齿。他还未作出反应,电光火石之间,城楼上的卓王孙扬手探向谢开言背后,抽出另外两箭。似乎只是掠起一点微风,飞扬起谢开言的一缕发丝,令谢开言侧头去看,卓王孙已经射出了第二道箭。   这次的金银两箭有了前番一次的辅助,钉翻一名意图扶起大头领身形的亲兵,畅快无阻地扎进大头领背脊。大头领闷哼一声,四肢垂落,众多随从扑上来,拼死将他拖进阵列中,阻断了卓王孙的箭路。   城楼距护城河外狄容所立之地有二十丈开外,卓王孙扣弦两次,箭无虚发,招式刁钻,无可避及,强大的功力令人骇然。谢开言见卓王孙已折损了狄容气焰,轻身跃向背后门楼,朗声道:“迎敌!”顿时垛口处、箭台上万箭齐发,如飞蝗一般扑向前方。   狄容部落听闻大头领落马中箭,阵列里起了一些骚乱,副指挥在人群中呼喝:“大头领下令攻城!”听指挥使这么一说,众人像是惊醒一般,扬起武器呼喝向前。云梯很快搭建起来,冲撞车过了护城河,骑兵受到城楼猛烈的飞石抵抗,一时近不了城门。   谢开言早就请卓王孙下城,以护卫他的周全。卓王孙站在门楼偏僻处,冷淡道:“不碍事。”   谢开言道:“公子是万金之躯,稍稍有个闪失,连城镇便担当不起。”   卓王孙冷冷一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他从她身后抽出鸣镝,扣在自己手里的拓木弓上,将箭矢发射出去。一阵尖锐响起,远处隐隐响起轰隆之声,带动黄沙漫天飞舞。   谢开言最初就吩咐谢照提点三千亲信而来,赶着连城镇的耕牛进了牧场,安置好了鞭炮火烛的步骤。此刻被卓王孙射出响令,她自然不会惊奇,她只是心惊卓王孙不以为然的神色。似乎他能预料到,除去连城镇中勉强凑齐的一千人马,在流沙原后方,更深远的地方,也会有谢照之类的帮手存在。   谢开言暗自打定主意,等此战过后,嘱咐谢照好生安妥阵营,首先要占住地利的便宜。天阶山北侧、乌干湖都是可选之地。   耕牛发狂地动山摇奔来,犄角绑住尖刀,冲进了狄容尾阵。狄容折损了大头领,失去了指挥,军心已降一半,此刻真的有规模不小的火牛   阵冲来,他们便轻信谢开言的“陷阱、伏兵、华朝援助”三步说辞起来,互相推搡着,不肯冲在前头。   连城镇外马蹄声、呼喝声、惨叫声响彻天空。谢开言舍弃了卓王孙,赶回瓮城城头,观望狄容军情。垛口和雉堞处不断投出箭矢、油罐、滚木,阻拦了首批敌人的攻击力度。底下人马互相践踏不在少数,骑兵仍然逡巡,没有过河。谢开言见状,跃下城墙,对着盖大盖飞说道:“开城门。”   盖飞急切道:“城里没有师父说的天罗地网,根本开不得大门!”   盖大极快思索,将手一挥,道:“开城门!”   盖飞一向听信师父的言论,只是前几日夜袭流沙原折损了不少子弟兵,他看着周围所剩的少年郎,脸上不禁浮现一阵执拗之色。“不行,他们挡在了最前,让他们做盾,我下不了手。”   子弟兵们倒是纷纷响和:“我们不怕!开城门吧!”   谢开言听着冲撞车撞击之声越来越烈,长叹:“你们都退开,散进两侧楼道里,但凡有狄容冲进来,用尽一切手段杀死他们,不令他们回身。这样一来,外面观望的狄容余军一定会相信我说的陷阱,不敢轻易闯进来。只要他们不进来,这座城我们便守住了。”   盖大适时补上两句:“谢姑娘说的法子就是‘兵行险着’,真真假假,不让敌人看得清。外面的声势已经造足,再不开门,恐怕错失良机。”   当然,还有远处埋伏的谢照的一支骑兵能够起到恐吓作用,谢开言怕人多口杂,并未全盘托出实情。连城镇内,盖大统领的五百南归精兵也不知情,那么,躲得远远的马一紫之流更是蒙在了鼓里。   盖飞咬咬牙,第一个返身冲向机括,扳起了转轴。吊桥扎扎放下,压断一只云梯,扑的一声平伸在狄容骑兵眼前,那些骑兵反而退后了几步。紧跟着,滚轴喀嚓响起,似是震裂了整面石板,缓缓松弛的大门令狄容愈加逡巡不前,只恐里面有虎狼扑出,和身后追赶的火牛形成一种奇奇怪怪的局面。   冲撞车轰地一声冲进了大门,两侧有刀斧手埋伏,挑断狄容步卒手脚,更有不怕死的子弟兵,将门扇缓缓合闭,即使被长矛戳穿胸膛,他们也要身后的手足踏着他们的尸骸而上,尽数吞没掉首批进攻者。   大门几经关闭,门口处已经不见冲撞车踪迹,只留下大滩血水。   “太邪门了!难道真的有埋伏?”   狄容骑兵疑虑地打量左右,策马奔过吊桥,沿着城墙四散而走,不敢进正门。城头不断有飞石箭矢并各种利器掷下,他们的征程并不顺利。谢开言找来一副弓箭回到城   头,与其他箭手并肩作战。嗖嗖嗖震弦声不断,她只看得见底下漫布的敌人头脑,箭箭飞扑出去,必定取人性命。   沙尘滚滚的战场上惊起老鸦声叫,各种呼喊混杂在一起,直杀得血色遮天。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气息,伴随着一丝淡淡的飘渺熏香,她正要回神,两只微温的手指按住了她的颈侧,封住了她的穴位。   若在平时,谢开言决计不会轻易中道;只是现在,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阵前,不曾提防后背的来袭。   谢开言一阵眩晕,身子微微后靠,杵在了卓王孙胸前。他伸出左臂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接过她的长弓,弃之一旁,语气仍然那么冷淡。“不用那么紧张,我全部依了你就是。”   紫袍袖口散发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气,令谢开言几欲放松全身,在他怀里沉睡不起。但她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听到耳旁传来弓箭手惊喜的声音:“太好了!狄容兵好像怕不过,已经开始撤退了!”   另外有人声喧杂,诉说着原委。“左边突进一彪人马,看着好像是巴图守军……”   “真的是华朝军旗!”   “没看错吧?”   “错不了!”   “原来是使臣大人暗中调了兵帮助连城镇……”   卓王孙既然肯出手,调来巴图守军,就表示华朝不会坐视不管连城镇的死活,至少,谢开言希求的两方战局已成定势。日后,她可以带着盖家军退居二线,推动华朝与狄容正面对决,也不算辱没了“连城镇打败狄容”的名声。名声一旦成立,她所要求的减税立身的提议才有先行之机。   想到这里,谢开言缓缓阖上眼帘,放松心神,歪头倒向一旁。卓王孙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面向城前的喧嚣声中缓步走下门楼,来去自然如风。在巨大的胜利之前,即使有几人观察到了后边的动静,但也只是笑一笑,投身到更热闹的呼喝中去。   卓王孙穿过遍地丢弃的器械矛戟,沿着侧楼边道回到左镇,径直走进院落。安顿好谢开言,他走出厅前,静立一刻,最终对着待命的兵士说道:“将人马撤回来,不必追赶谢照。”   此刻放走谢照,一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算是让谢开言醒来后能够心安。   兵士不明原由,稍稍踟蹰:“如此大好机会……公子为何不动手……”卓王孙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噤声,抬手施礼,大步走出院外,赶着传递谕令。   只有随侍一旁的花双蝶淀了淀眼神,猜测着,狄容未灭,公子怕是在等那最后一个时机。当然,内心想法她也不会轻易说出口。耳边传来卓王孙冷淡的声音:“待她   醒来,不可露出异状,就如往常一样。”   花双蝶连忙颔首称是,看着卓王孙走进内室。 ☆、夜会   谢开言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炼渊底,随着雪花一起纷纷扬扬。长达十年的冰封生活,迫使她遗忘了很多东西,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脚边的那道极光,非常亮,非常冷,每当细小的、几乎看不见形状的光束落在裸足之旁,她便知道,天地间又转换了一个昼夜。   那个时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这肯定是一个梦。等她睁开眼睛,苦寒而枯燥的日子就会不见了。可是她努力地抬起眼帘,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发现面对的依然是茫茫雪川,陪着她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孤单,长此以往,她放弃了憧憬,放弃了希望,就沉入到最冰冷的睡梦里,闭目塞听,心神渐渐地涣散了开去。   所以很多时候,她都区分不了现实与梦境的差别,因为给她的感觉都是一样,切肤的冷。   卓王孙立在床边,低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梦魇,他返身走到桌案前,拨了拨瑞兽铜炉,让更舒适的安神香气弥漫在床帏之间。他安静地站在屏风一侧,等了片刻,   极淡的熏香落在谢开言发上、衣衫领口,像是杏花在春风里化散,扑进了她的睡梦,她闻着熟悉的香味,果然平静了下来。   卓王孙解开谢开言包裹得紧密的袖口,褪下她的手套,伸出两指探向了她的脉络。指尖传来的感觉还是那么冷,低眼去看,苍白的肌肤上泛着淡紫色的经络,像是孱弱而瘦瘠的西门河。由于服下了第一颗“嗔念”,她的毒性退了一点,皮肤颜色显得浅淡,可是她整个人,并未表现出有多大的欢喜,现在睡着,依然那么安静。   卓王孙捏住谢开言的手腕,静坐床侧,听着她的心跳与呼吸,看着时光流逝过去。薄薄的暮色从窗格里斜映进来,地上浮起一层淡霜,他坐了很久,始终没改变姿势,直到要整理好她的衣衫袖套时,他才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梦中没有呓语,除了眉尖的颤抖,一切都很安静。   卓王孙走出内室,花双蝶一如既往等在了门外,他简短交代几句谢开言的生活习性,离开了府院。从远处的秋猎场里,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再过半个时辰,马场主会为了战争的胜利,幕天席地燃放盛大的烟花。   花双蝶轻轻走进寝居,关上门,站在屏风一侧。过了一会,谢开言就醒了。   谢开言睁开眼睛,看到锦缎床幔,心神还有些茫然。她坐在床沿慢慢回想,花双蝶并不催她,更不会发出一丝声音。她低头想了一刻,才察觉所居环境与平日的不同,处处透着一股雅致气息。   花双蝶抿嘴笑了笑,道:“谢姑娘每回起床都会这么迷糊吗?”好在公子有言在先,否则她不懂内情,贸然走过去,肯定会惊扰到谢开言。   谢开言这才发   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抬头说道:“这里是卓公子的府邸?”   花双蝶点头:“公子将你带了回来,安置在偏房里,让你好好休息一会。”   谢开言皱了皱眉,道:“在众人面前私自带走我,希望不要有下次。”   花双蝶叹道:“谢姑娘可曾想过,公子这样做的用意?”   谢开言站起身,绕过水墨画卷镶嵌的屏风,就着仆从送进来的温水与茶盏,擦净了脸颊和手腕,并漱了漱口。她的动作有条不紊,花双蝶陪侍一旁,紧紧看着她,却没听到她的回答。   谢开言转过身,对着花双蝶躬身施礼,道:“烦劳花老板的款待。”就待走出门。   花双蝶急道:“不是我,是公子好心救你,你应当向公子致谢。”   谢开言再次转身,看着花双蝶道:“卓公子已有家室,我是草鄙之人,不敢过多惊扰卓公子。且卓公子与我立场各不相同,再来拜访他,恐怕于他名声有损。”   花双蝶怔道:“立场?公子能有什么立场?谢姑娘这样想,难道是执意自己南翎遗民的身份?”   谢开言猜得出来花双蝶接着要说什么,依然应了一声:“正是。”   花双蝶果然急急说道:“这普天之下,已是华朝国土,天下百姓,已是华朝子民,谢姑娘何必要划出国别来,拉开与我们之间的距离?”   谢开言微微笑道:“等到太子殿下真的有抚亲天下百姓之心时,花老板再来对我说这些话吧。”随即转头离去。   花双蝶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低叹。“国事我懂不了多少,只是——你不来,你又不愿意他去,这可怎么办?”   琥珀色的雾霭在战火余温上轻轻飘荡,城外还有一两丝狄容留下的残烟,城内已被整饬一新,仿似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连城镇的子民习惯过上安稳的日子,看到盖家军守护住了家园,那种感激的微笑早就挂在了他们脸上。   马场主着力举办烟花盛会,只有盖大默默无言地处理丧户后事,带着盖飞慰问受难家庭。一个时辰前,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抵住了狄容对大门的攻势,等火力骤减时,再回头去寻谢开言,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城头的守兵告诉他,卓王孙带走了谢开言,并调来军队围歼狄容,迫使狄容仓皇撤退。因此,特使大人功不可没。   盖大内心自有定夺,久经风浪与困苦,他只关注于与南翎国人休戚相关的事件,除此之外,他并不会去追问其他的缘由,这一点与谢开言的脾性相似。所以,两人在相聚时,从来没有牵扯过一句私事。盖大去了一趟谢开言的小木屋,商讨后继,依然不过问卓王孙对待谢开言的举止。   这样的相处自然又默契。   连城镇的夜空渐渐落下稀疏星光,伴随孩童燃放的烟花爆竹,划开   了秋水原野的寂静。盖大看着谢开言始终坐在木桌前,问道:“你不出去走走吗?今晚很热闹。”   谢开言展开一幅洁白的绢布,夹着内衬,提起一支细管狼毫在上面作画。她先勾勒出一个宫廷的概貌,画出寝宫与苑台,点缀一道俏丽的身影立在梅花之旁,冰清玉洁的花瓣掩映着丽人容颜,仅从细细描摹的服装配饰来看,她所呈现的也是华贵气象。   谢开言搁下笔,等着墨迹风干,抬头说:“狐狸要我替她画一本戏曲,我不答应,她便天天吵我。趁今晚心境安定,没杂事缠身,我画些小样送给她,也好完成这桩差事。”   盖大默然看了会,才道:“你这是丹青妙手,画技不输任何南翎一派。”   谢开言道:“盖大哥谬赞了。”起身送盖大出门,她再走回来端正坐好,仔细勾芡,画了一折公主离国偶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戏本。糯米兔子团在竹篮里,好奇地看着她。小木窗外砰砰燃起了明丽的烟花,它转头瞧了瞧,爬出竹篮,闻到墨香,舔了舔桌上的砚台。   谢开言此刻心里已十分平静,两耳也听不到窗外的响声,只是一心一意作画。兔子脚掌沾了墨汁,印在她的白绢上,像是深雪之下朦朦胧胧绽放着梅花。她抱过兔子,洗净它的脚掌,将它放在平时休憩的土床上。兔子在貂裘斗篷里打了个滚,趴着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静的天地里似乎只剩下一盏孤灯,一个伏案画作的人,一场悲欢离合的戏曲,与漫天喧嚣的烟火极不映衬。葛飞推开木门,看到谢开言端坐的身影,一怔。   “怎么了?”谢开言将白绢布两顿缓缓折起,不动声色地问。   盖飞抓抓头:“今晚这么热闹,师父怎么不出去玩?”   谢开言笑了笑:“非我族人,无心流连。”   盖飞坐在木凳上,没找到解渴的茶水,擦去满头的汗,梗着脖子说:“我其实也高兴不起来,想着今天战死的那批弟兄,现在孤单单地躺在原野的坟地里,心底就觉得有点悲凉。”   谢开言看着他说道:“小飞,后面的路还有很长,死去的手足值得我们铭记,活下来的人需要继续朝前走,才能完成他们期盼的事情。”   盖飞重重点头。   沉寂中,谢开言拉过床头的另外一只竹篮,从里面挑拣出红透的果子,擦干净了,递给了盖飞。盖飞高兴地接过来,三两口吃完,咬得声音清脆。他擦擦嘴,嘟哝着说道:“师父这里真简朴,连茶水都不置办一回。我每次来了,总觉得渴……”说着说着,他突然大叫了起来:“哎呀,我忘记了来这里是叫师父去看看狐狸,那只狐狸不知道发什么疯,一个人坐在沙地里,看着好像很伤心……”   不管句狐在秋猎大会上是不是帮助了对头马   辛,盖飞看到师父优待句狐,爱屋及乌,不由得格外关心起她的事情来。句狐早在几日前说过,想去汴陵参加丹青玉石书画展,在夜班里唱唱戏,过回惬意的日子,他自然听了进去。今晚举办烟火宴会,句狐孤零零站在人后,他看见了,拍着她的肩头,像以往一般与她嬉闹。没想到句狐突然打开他的手,低头疾走,眼角甚至还有来不及擦拭的泪水。他好奇不过,跟着她走出城门,一直看着她坐在骆驼荆棘树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开言细细听着盖飞的转述,想了想,道:“随她去吧。”   盖飞叫道:“不对啊,师父,狐狸一向是散漫成性的,这个时候变得不通人情,会不会是病了?如果病了,抓副药给她吃就好了,但如果是她想不开,跑回狄容那里,那马场主一旦怪罪下来,又逼大哥去立什么军令状,要我们把她夺回来,你说这种鸟窝气我怎么再咽得下嘛!”   谢开言被盖飞吵得头痛,叹气道:“放开我的手,不准再摇晃了。我去看看就回。” ☆、夜会(下)   夜空似黑幕,烟花盛放,流丽光芒如同紫色云雾澹荡,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后便是孤立的骆驼荆棘树,焰彩散落下来,撒在树丛周边,映出了一张凄丽的容颜。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没有一点心思抬头去看满天流离的焰火。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她会忘记心痛是什么感觉,直到她在傍晚之时无意发现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恼,为什么没听谢开言的话。   谢开言曾叮嘱过她,狄容即将来犯,她必须留在府院内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听任何事情。   句狐当时撇撇嘴,不以为然。前方不断传来厮杀声,她捂住耳朵百无聊赖地歪在椅子里,还笑话马辛在大厅里转来转去的那个焦急模样。有探子回报,华朝派出正规军队解了连城镇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图骑兵举着太子府御用的锦青金丝龙旗,她一听到这个,连忙跑了出去。   内城较为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可见镇民的谨慎与小心。她匆匆走过跑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纤尘不染,随着那人不急不缓的步子,袍底在风中微微扬起,露出了内衬的金丝缀饰。   句狐看了大怔。   记忆中,只有一个人的步伐、背影、衣饰是如此的深沉而凛然。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或许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离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细微的变化、袍底在冷雾或微风中飞扬的样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发现有泪水遮蔽了视线。   她太想念他了,她这样认为着,无意识地跟了过去。远远地,卓王孙抱着一个身影步入府院,凭着熟悉感,她认出了那是谢开言。   句狐突然脸色大白,心里浮现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为此,她固执地站在院落外,不肯离去。没有人询问过她,为何她要站在这里,即使是随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军,从院落里来来去去,也对她熟视无睹。   她像个影子一样小心翼翼躲在墙角,心底犹如猫爪在挠。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个时辰,或者是更长的时间,终于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来。   “什么事?”卓王孙一开口,就是惯用的冷漠声音。   句狐捏住裙带角,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卓王孙越过她,起步向秋猎场上走去。她紧紧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喉咙里发干发涩,却没有勇气说出半个字。   虽然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记得。   六岁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飘零,跟着戏班学   戏。班主见她长得眉清目秀,将她卖给了狎妓的老爷,老爷有着特殊的嗜好,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等到她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她逃了出来,遇见了一个不应该遇见的少年。   那个少年很冷漠,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远远瞧着,眼睛里像是装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没有半点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脚下,他都不会看她一眼,尽管皑皑白雪上拖行着一道殷红的血迹,源源不断地从她□流出来。   “救我。”她害怕五十岁的老爷再次抓到她,向十三岁的他频频说出这两个字。   衣衫单薄的他退开三步,依然站在银妆杉树之旁,面对已经放晴的雪空不说一句话。家丁们很快涌了上来,拖着她的双腿,倒拉着离开雪地。   她无力抗争这肮脏苦难的命运,只能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个少年的样子。   他背对着她,袍底轻拂雪雾,纤尘不染。   眼泪突然流了出来,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索性放开长长的衣袖,看着匹练般的缎布在雪地上流连。她被人倒拖着远离,她只想保持着最后一份洁净。   于是她舔舔裂开了的、正在流出血丝的嘴角,曼声唱道:“奴也想枝繁叶儿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娇,怎奈他磐雨重重浇,打得花瓣儿四散逃。青天不见奴,奴不见青天,好把风轻云儿散,吹走十丈红尘妩软,待晴空,剪出双燕飞上云霄殿……”   她笑着唱着,哭着唱着,再笑着拂动长袖,挽出伶人们常作的兰花指。一朵俏生生的兰花以婉然风姿停驻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遗留在洁净之地上的最后一抹惊艳。她闭上眼睛,准备咬舌自尽。   一阵淡淡的风声拂过,耳畔没了那些家丁们粗鲁的辱骂,有微微的风掠开她的发丝,带来极清淡的草木香气,她睁开眼睛,发现雪地里散落了大片血迹,那些恶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开外,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连忙裹紧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也遮住了令她耻辱的标志。她颤巍巍地走近雪地里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谢谢。”   少年转过身,不看她的惨状,只是冷淡说道:“你真的能飞上青天?”   她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少年再说:“朝前走有座市镇,去茶楼找一个说书先生。”   她再走近两步,踌躇道:“你……你是什么人?那位先生……又是什么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里明澈似冰,比雪空还冷。“记住,没有人能靠近我。”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弃一切人,不   准任何人走近他身边,三步之隔,那是一个永远的距离。   她去了那个市镇,拜见了妙手无双的修谬先生,先生引荐她,使她入了奇门,成为先生的师妹。唯独有一次她听到先生喊着他的名字:潜公子。而在平时,先生和所有人一样,都唤他为公子。   原来他叫叶潜。   她与他聚少离多,必须赖在修谬先生旁边,才能勉强见他一面。她酝酿了许久,四年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那个时候为什么站在雪地里?为什么要穿得那么单薄?”   十七岁的他出落得修长俊美,岂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他不语,挥动衣袖,当面扇上两扉门格,将她阻挡在门外。她扑上去,惶急说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已经看到了?看到了我是……?”最后两个字,她极力咬紧了嘴唇,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的声音从漆黑冷清的室内传来:“我没说的事情就不准问。”   从此,她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或者说,他给了她最后一丝尊严,使她活了下来。   句狐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远去,怔忡呆立。他说过,他不愿意解释的事情就不准发问,那么她就不问吧。她甚至猜想过,以他的脾性,倘若她再问下去,换回来的只能是他更加的冷漠,亦或是痛下杀手。   她相信,他不管做什么事肯定是有理由,只是这些理由不能让外人知道。   句狐呆站许久,一名甲衣卫士急急走过来,对她说道:“卓公子有令,你明日必须启程,离开连城镇。”   句狐的脸色白了白,道:“为什么?”难道是她一时流露出的失意模样,令他察觉到她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   卫士置若罔闻,只说道:“我会沿途护送你入汴陵,依照卓公子的承诺,你能入住太子府。”   句狐闻言精神一震。但她转念想到谢开言那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脚底就有些踌躇。   卫士看了,早有预见,冷冷说道:“卓公子要我提醒你一句,假如你忍不住,对着其他人说一些离奇的话,那么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句狐抬头看着卫士,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冷冰冰的意味。她思前想后,内心挣扎半天,脸色一时如同变幻的风云。卫士站在一侧,冷冷瞧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决定。她闭上眼睛,想着少年公子潜的模样,想着他一路走来的艰辛,终于压下了谢开言那抹孤寒的身影,重重点头道:“谨遵旨令。”   卫士离去,她失魂落魄地转半天,碰到了盖飞。盖飞拍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师父叫你   躲在狐狸窝里别出来,你怎么不听话呢?”   联想到谢开言的名字,她的心底一阵刺痛,忙拂开盖飞的手,逃出内城。察觉到盖飞跟了过来,又转身离去,她料到盖飞会回去对谢开言转述她的异状,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句狐怔怔坐在沙地上,看着脚边一抹伶仃瘦弱的苦丁兰,用手扶了扶它的叶子。旁边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轻踏在沙砾上,宛若一缕清风吹散了湖面,拨得她心潮生乱。   谢开言停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垂手而立,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没说一句话。她的身后喧乐大作,各色焰火直冲上天,渲染着夜色。那些五彩光芒落在两人之旁,似雾中花,似水中月,顷刻之间散了痕迹。   句狐低着头,偷偷地哭了很久,眼泪一颗颗坠在苦丁兰叶瓣上,润湿了大地里孤立无依的花草。而谢开言仿似看不见,仅是陪她站着。等到最后,她从袖罩里抽出一柄短笛,轻轻地吹奏。   乐声如慈祥的母亲,一遍遍抚摸着句狐的全身,连发丝都能熨帖得平整。句狐走南闯北多年,知道这是一首江南小调,每当月色升起之时,南翎国的母亲们会殷殷唤着贪玩的孩童归来,手持灯盏,带着孩子走过长巷,合唱起这首《灯笼曲》。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句狐暗暗听着,哭得更厉害了。谢开言叹口气,拿着短笛敲敲她的头顶,说道:“狐狸应该是笑着的,哭个什么?”   谢开言走开一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束清藿花草,用丝带束起,递给她,道:“别哭了好不好?”   句狐抬头看着焰彩下的谢开言,想牢牢记住那张温柔的脸。因为能看到谢开言褪下冷淡的面孔实属不易,在她句狐二十八岁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人待她这么温和过。   她接过花束,擦干了眼泪,哽咽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失态。”   “好。”   风声凄清,跑过原野,连城镇内依然是那么喧闹,时而传来隐约鼓乐。砰咚一声,一大束烟花燃放在夜空里,软若柔荑,亮如星辰,刹那间的美丽倾布远方,像是仙子降下五彩霓裳。句狐站在光辉里,环顾四周,如同从幻境中走出一般,眸色印着深深的痴迷。   “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烟火。”等到内疚、懊恼、痛苦的感觉都随风而逝,她稳了稳嗓音,终于能恢复常态。   谢开言看着句狐拉着裙裾在焰彩里转圈,临风飘舞的样子,微微笑着,不说一句话。   r>  句狐玩了一刻,停下来,歪头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   “是哪里?”   “乌衣台。”   句狐沉默,谢开言站在一旁,显得安静又从容。   句狐咬咬嘴唇,闷声道:“我很喜欢汴陵,我想去那里。”   过了一会,她又问:“你有想念的人吗?”   谢开言应道:“有。”   “是谁?”   “谢飞叔叔。”   句狐暗自嗟叹,低头说道:“我也有想念的人,可是他并不想见我。”   谢开言默然。   句狐踌躇一下,终于狠心问道:“你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我是说……心上人那种。”   “有。”   句狐连忙抬头,紧巴巴问道:“是谁?”   谢开言想了想,淡淡说道:“不记得了。”   句狐看着谢开言的眼睛,此时烟火明丽,映得出那双瞳眸里的清澈。她嗫嚅道:“难道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他说过什么话,长得什么模样……”   谢开言沉默片刻,才道:“这些都不重要。”   句狐安静了下来。   谢开言又道:“谢飞叔叔留在了乌衣台,我走出了乌衣台,这才是我应该记住的事。”说完,她掏出袖罩里的白绢画本,递给了句狐,转身离开了沙丘。   句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紧紧抓住绢布,轻轻说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骆驼荆棘树后连绵起伏着沉霭霭的沙丘,围成一圈,形成小小的天然屏障。卓王孙从暗中走出,径直走向句狐,身上披挂着一层银霜。   句狐看清了他的眼睛,马上双膝及地,毫不犹豫地跪下。她抬起头,闭上眼睛,紧咬牙关,极力抑制住身躯的颤抖。   是她托请卫士转告,请卓王孙夜里来沙丘一趟,为了防止卓王孙对她不屑一顾,她甚至报出了谢开言的名字,声称她也会到场。   卓王孙果然来了,她的猜测又肯定了一分。只是他什么时候来的,她和谢开言都没察觉到。   卓王孙的步伐还是那么稳定,眸色的清寒也不减半分。走得近了,他扬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灵毫不犹豫地拍下。 ☆、授课   卓王孙的步伐还是那么稳定,眸色的清寒也不减半分。走得近了,他扬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灵毫不犹豫地拍下。   句狐昂着头,死死咬住唇,认命地一动不动。   夜风吹过,绸衣袖口碰触到白绢画本上,窸窸窣窣作响。画本里的公主图像随风飞扬起来,华贵衣饰如翩跹采花的蝶,轻灵跃入卓王孙眼帘。他瞥见了一眼,掌风突变,拍向句狐头侧,震得繁复青丝激荡,迷蒙了凄丽的夜色。   “没人胆敢让她伤心。”冰冷的嗓音划入寂静原野,低沉,凝滞了风的流动。   句狐仰躺在地,耳朵里嗡嗡直响,似乎已经听不见风声的流向,只是觉得有一股温热沿着耳廓慢慢流下。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四周焰彩零落成雨,如万千星光,远远送着一道身影离去。她爬了起来,怔怔看着卓王孙走向重重幕彩的连城镇,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喃喃说道:“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画本又掀了一页,随风跳跃起另外一幅画面。句狐低头看了看,蹲□,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次使她逃过一劫的正是这册画本。关键之时,卓王孙想是记起谢开言待她的种种好处,显得她不是那么无足轻重,掌风便有了落差。   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卓王孙显然已动怒,句狐看过那双冰冷的眼睛,记忆犹新。今晚她忤逆他心意,出言试探谢开言,甚至有可能引起谢开言想起往事,使谢开言心生忧虑,这些恰恰是卓王孙的禁忌。   句狐擦去耳边的血迹,用心听了听风声,却什么都没听到。卓王孙的一掌已经废了她的右耳。与赵老夫人寿宴戏台上的追杀相比,这次只能算是小惩。她怎么能忘了,但凡是涉及到谢开言,卓王孙向来说一不二,直接痛下杀手。   句狐心底一片酸涩,她闭上眼睛,终于没有哭出来。   冷风吹动画本窸窣翻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蹲在地上仔细地看,发现谢开言送给她的是一份惊奇。以前排戏,由班头布置生旦四角,她们这些徒弟在戒尺的责训下战战兢兢地走台步、练唱腔,学的是套板。但是这册画本能动,能跳,当风吹拂过去,所有画像连在一起,像是无声的皮影戏,影影绰绰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公主离开宫廷游玩,巧遇才子,在月下表露心意。才子中举,加官加爵,辅助将军征战边疆,立下功业。后值战火,公主辗转流徙,嫁入才子府,心生欢喜。数年后,公主得知才子辅佐将军已灭故国,欲逃离,不能如愿,跃入清池,一缕芳魂散入风里。   句狐看完整个故事,忘记   了忧伤,啧啧称奇。   “小谢果然待我最好,不仅画画儿为我解闷,还替我写了一折戏,这种剧目,比教坊里的话本强多了。”   句狐为了不惊起他人疑心,强忍伤痛,趁黑摸回自己的院落睡了。临睡之前,她细细想着这曲戏,该是改成团圆式的结局为好,因此打定主意去汴陵排演一番,或许能压过传统曲目。   想着想着,她笑着睡去,翌日便离开了连城镇,直奔太子府而去。   那里,恰好有个理国公主李若水,愁肠百结的公主日日清减,无意中发现了这折戏,马上央着句狐给她演了一遍。句狐见千里逢知音,欢喜异常,一次次将戏曲编排下去,逐渐传唱于京都,定名为《月魂》。   句狐离开了连城镇,并没有惊动任何人。谢开言等早知她决意归去,第二日不见她身影,也不会觉得十分惊奇。就是盖飞嚷过几句,责怪句狐不够仗义。   “师父你看,我在你屋外栽了三根红萝卜,她见了,就把马辛家的白萝卜扯了三棵过来,塞到沙洞里,和我的萝卜相映成趣。”   相映成趣这个词是盖飞刚学来的,他觉得在师父面前卖弄一下非常有必要,就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兔子吃完红萝卜再吃白萝卜,吃顺了嘴,整天在篱笆下刨坑,指望着再冒出点白萝卜来。可是狐狸跑了哇,马辛家的萝卜就没了,兔子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像师父你这样放着不管吧,由得它到处乱蹿,找苜蓿草吃,吃坏了肚子没得治……咦,师父你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谢开言低头查看沙地上的细小足印,三两步离开盖飞视线,拯救了自己的耳朵。盖飞等着大哥过来插竹篱笆补缺口,有些丧气。盖大来时,他抓着头发问:“大哥,是不是我一说文词,师父就会跑开?”   盖大忙着手里的活计,问道:“你怎么不去卓公子府里求学?”   盖飞最怕听见这个,脑袋垂得更低。“卓公子不教我,也不见我。”   盖大拍了盖飞脑袋一下,笑了笑:“你不想出法子留住他,我们后面的计划怎么实行下去?”   盖飞嚷道:“不是还有师父嘛!”   花双蝶蹲□子,用撒了调拌药水的竹叶喂糯米。糯米闻了闻味道,果然吃了下去。这只兔子来自于汴陵,据说是贡品珍玩,她是看不出此兔有什么特别,但卓王孙吩咐下来的事情,总归不会错。   糯米连续两日跑到公子府院来,在竹子下蹭来蹭去。公子任它来去,不予关注。到了傍晚,谢开言循着小小足迹寻来,站在院外,她当时见了,忍不住暗地笑话自   己的浅陋。“我还在担心他们两人见不着面,没想到公子早就安排了法子。”她装作没看到谢开言,连忙退到自己相连的小院里,紧闭门户,再也不出来。   谢开言站在院外一刻,不见有女眷能传话,抱出糯米的愿望更是无望,踌躇一下,终于上门亲自讨要。   卓王孙就站在稀疏斑竹之旁,秀颀的枝叶一如既然衬出他的身姿。谢开言说明来意,眼睛低垂,不着痕迹地找寻糯米团的影子。   此刻没了夕阳斜照,卓王孙负手而立,她便看不到他的手指是否钳住了兔子,因为地上的阴影没有一点动静。   卓王孙突然垂下双袖,静立一旁,她瞟了一眼,看到的是空袖口,不禁有些失望,道声打扰就待走出门。   身后卓王孙开口说道:“盖飞根基尚浅,不足以授课业。”   谢开言听到是正事,忙转身鞠躬施礼,道:“所以呢?”   “你来。”   第二天,没找到兔子的谢开言果然来到卓王孙府院,开始学习课业,聆听南北两方文化的不同奥义。   作者有话要说:原野上有烟火的喧嚣,句狐说话要么是轻声,要么是喃喃自语,谢开言没有特意用内力去捕捉人声,根本不会听到。卓王孙等谢开言走远才说那句话,同理她也没听到,特此解释下这个细节 ☆、礼待   卓府南边设有书房,内熏花香,用素淡竹帘遮光,四处落得清雅整洁。卓王孙居上座,背向水墨屏风,阻隔八宝架上传来的柔和珠光。谢开言坐在另一侧,与卓王孙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两丈长远的红木桌案。   她始终正身端坐,双眼轻垂,模样既恭谦又沉静。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她,看得有些久了,才开口问道:“你想学习什么?”   谢开言自幼便有名士鸿儒教导课业,所涉颇多,即使遗忘了十年光阴,沉厚底蕴亦能让她立足于华朝前列。但她听闻过卓王孙的学识及声名,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有意藏拙。   “丹青,书法,音律。”   这三项是谢开言幼时的必修课业,其中不乏高深知识,只是拘囿于南翎一隅,使她无法领略到天下之法、大方之家的精奥。   卓王孙应允,当即在素笺上写下雪花宣、小松香等纸墨砚具,唤人外出快马采办。谢开言深知名士讲究所用物品的优劣差别,就没有自带纸砚,恐怕唐突了卓王孙,引得他人笑话。   书房内熏香渺渺,采光适宜,不时滑入两声稚嫩鸟叫,充盈着室内的寂静。   桌案前的两人静坐无言,沉寂一刻,卓王孙首先开口问道:“可用过早膳?”   “嗯。”   “口渴吗?”   谢开言摇头。   卓王孙瞧了瞧她安然静坐的模样,又道:“除去书法丹青音律三物,是否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内容?”   谢开言认真想了想,说道:“素闻华朝恪守礼法,敢问公子,何为‘礼’?”   “辅国之义理。”   这种解释绝对与谢开言熟识的书本教义不同,她不禁抬起了眼睛,直接看着卓王孙说道:“请公子指点一二。”   卓王孙答道:“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   谢开言听到卓王孙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认真忖度他的心意。她推想,卓王孙既然得到叶沉渊的青睐,以特使身份巡查北疆,其行事风格必然与叶沉渊一体同化。不久之后,叶沉渊登基为华朝新帝,治国之策大约与这类似,或许她能从卓王孙身上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转念想到“叶沉渊”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左胸口下侧,见无痛楚,便放松下来。   “太子殿下也是这种想法吗?”   卓王孙半晌没有回答。谢开言心奇,抬头去看,才发现卓王孙正仔细看着她的面容,长眉微皱,眸子里敛着墨玉光华,似是不满意她的问话。   谢开言   静静看他,等他开口。   卓王孙冷淡了语气,说道:“殿下是谁?”   谢开言道:“不可妄议殿下名姓。”   卓王孙又道:“既然你唤他为殿下,即是承认他的储君身份,那么同理不可妄议朝政。”   谢开言欠了欠身,忙道:“是我僭越了。”   对礼不对人是她的道义,然而她没想到卓王孙的内心并不是像现在一样,看起来那么冷淡。她揣度不了他的想法,见他眉眼索然,似乎有些不怿,立即起身说道:“不敢打扰公子清思,我先行告退。”   “坐下。”许久未开口的卓王孙说话了。   谢开言在他的双眸注视之下,无奈坐下。   卓王孙默然一刻,说道:“日后要来我这府院学习,必须不提‘殿下’二字。”   谢开言无意探究缘由,只要能稳住卓王孙,她都愿意答应。   “好。”   花双蝶捧来温热花茶,殷勤劝着谢开言喝下。谢开言喝了几口,身体变得暖和了,在桌案下暗暗动了动手指,意态轻松了不少。   卓王孙发觉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形,看向珠光玉色的屏风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华朝礼法多用于日常百姓生活之中。”   谢开言收回眼光,顺意说道:“哦?愿闻其详。”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   谢开言暗想,见面礼的“低级”道理她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卓王孙所说的更高道义是个什么意思。   卓王孙将她的疑虑看在眼里,缓缓说道:“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那么可以预见的就是,礼物越贵重,越能表示赠送者的敬意。   谢开言有点诧异,只是不在面色上显示出来。   卓王孙目视一旁侍立的花双蝶,花双蝶自送来茶水后,察言观色,就没有离开过室内。她急步走到屏风后,捧出一个雕花案盘,上面覆盖着一层缎布,也不能遮掩盘中物的宝气瑞光。   红缎揭开后,一尊栩栩如生的兔偶静卧丝绒礼盒内,通身玉质清透,散发异彩。   谢开言仍是端坐如斯,眼神却被牵引了开去,瞟了一下玉兔单尊。她知道这只兔子的来历,也知道它价值连城,名义上,卓王孙就是为了这对贡品来到连城镇,向马场主讨要被劫的彩礼。   “这对兔尊已是我的赏赐,现送你一只。”卓王孙看着谢开言说道。   谢开言忙拒绝:“礼物过于贵重,不能取。”   卓王孙淡   淡说道:“不是白送你,不用担心。”   “……”   “礼尚往来,你须回赠。”   谢开言微微垂首,沉默以对。   卓王孙又道:“这是华朝礼仪。”   谢开言微汗。她虽然坐着没动,但在内心考虑过回绝卓王孙的后果。同时,她也搜刮过自己记忆中的角角落落,再次肯定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贵重之物能做“见面礼”,送给卓王孙。   卓王孙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只是说道:“取随身喜欢的物品即可。”   花双蝶捧着兔尊笑吟吟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变幻。   谢开言抬头道:“玉兔贡品过于珍贵,的确不能接受。”   花双蝶抿嘴一笑,道:“先前那只糯米兔子也是理国贡品,圣上赏赐给了卓府,公子又托我转赠给谢姑娘,谢姑娘还不是收得好好的,当个宝一样?”   谢开言忙道:“花老板当时并未说明兔子来历,不知者不怪。”   花双蝶始终笑着,说道:“谢姑娘既然来公子这里学习课业,就是公子的贵客。贵客配贵礼,理应如此。谢姑娘要是再推辞,惹得公子不快,余下的教习就难以进行,还望谢姑娘三思。”   言至于此,谢开言被主仆二人彻底击溃警防心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好吧。”   卓王孙一直看着她,她醒悟过来,起身摸了摸随行斜挂的布褡,捏到墨盒,想了想放下。再在袖罩里摸索片刻,手指越过手帕、小弹弓、碎银,掏了许久,只能掏出一朵殷红的海棠花。   “哪里来的?”卓王孙问道。   狐狸头上掉下来的,她捡到了,但她不能说。   海棠花瓣凋零了两片,妆颜尚是娇丽。只是残花不能送名士,何况对方还是个世族公子。要获得他的首肯,必须出新意,送些高雅礼品才能入他法眼。   谢开言要求告退,好在卓王孙没有为难她,直接唤花双蝶送她出府了。   送什么见面礼才是正确的?   谢开言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小木屋,结束了第一天的课业。   简陋木桌上孤零零地站着她亲手缝制的布包兔子,取代了糯米团子的位置。她将玉兔尊放在布包旁边,看着它们俩,有些出神。 ☆、学习   秋天的原野其实是个希望的季节。谢开言站在沙丘前,环视四周的景色。芨芨草伏地梳理叶子,西门河在远方哗啦啦地流响,告诉她,天地之间是多么宽广。   她细心地采了一丛美丽的花,木槿配秋菊,束上白菅草,以瘦弱的苦丁兰做点缀,三色渲染,囊括了连城镇外所有的风景。捧着花走向卓王孙府院时,她还在想着阿照教给她的歌谣:“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不知那时小小的金丝雀姑娘,心底有没有忧伤。   进了书房,谢开言朝着卓王孙行礼,道:“见过公子。”   卓王孙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束上,她见了,又说道:“听闻华朝儿女皆以读诗书为‘礼’,我斗胆遵循《诗》中提到的句子,采了一把白华送给公子。”   身边的花双蝶一怔,似乎没想到谢开言带来的见面礼竟是如此不一般,片刻惊滞之后,马上笑着接过花束,拿出室外,找到瓷花瓶灌水插上。   卓王孙的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变化,较之旁人,他从来都是很镇定。   谢开言揣度他的心意,试探着说道:“公子是否认为我的礼物过于单薄?”   卓王孙这才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谢开言暗道一声聪明,轻轻清了下服过玉露丸的嗓子,说道:“送花源于古礼,以示友好与尊敬。白华草虽低微,用它束花,却能体现它的作用。我愿公子快乐安康,也愿公子能怜惜连城镇外的这些花草,不将战火牵引到它们身上,让我能每天采来一束花送给公子。”   谢开言用花草做喻示,希望特使卓王孙能和平解决连城镇的众多问题,尤其不要在镇外那片原野上再发动一场战争,这样,她和盖家军能平安生存,或者撤,或者抢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巴图守军虎视眈眈地驻扎在镇外,完全钳制住了盖家少年军的动向,使他们无法去马场练兵。   巴图军队上次为平息狄容的叛乱而来,没有卓王孙的命令,绝对不会离开连城镇半步。因此,卓王孙的每一个意图极为关键。   卓王孙审视谢开言的面容,目光没有惊异,似乎沉着在胸。他不回答,谢开言就静静等着他的决定,在她看来,如果以花为礼的举止不成功,接下来她就非常有必要投诚,表示出她的友好和安顺。   她恭敬站在一旁,内心如转花灯一般盘算,瞬间闪过众多的对策。   卓王孙看着她沉静的脸,突然说道:“我曾经见你吹奏过一柄笛子。”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马上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的随身之物只有三件,一玉一笛一环。寒蝉玉解   百毒,以目前中毒颇深的身体状况来看,赠送出去并不适宜。金环不能取下,内侧铭刻一个“潜”字,大约是名叫阿潜的旁人所赠,再转送也不适宜。如此,只剩下质地尚是优良的短笛能出示于人,不至辱没她的颜面。   谢开言从袖罩中掏出短笛,玉质光华顷刻布满手心。笛子本身洁白无垢,经她每日擦拭,出落得如水般温润。她双手递交短笛,平举至眉,意态甚为恭顺。   卓王孙不发一语接过,细细瞧了瞧笛子周身,再放入袖中。他起步向门外走去,见身后没动静,回头轻喝道:“过来。”   较为清淡的语声惊醒了谢开言,她马上摒弃内心的惋惜之情,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卓王孙素袍轻淡,不急不缓地行走,一路穿过垂蔓花架,飘渺的宫纱帐,替她拂过随风摇曳的细竹枝条,将她带到一方小小的后院里。院内有四角亭、木拱桥,明净的西门河水从鹅暖石上流过,唱响江南水乡别有的风韵。   此处是绝佳胜地,清灵而美丽。马一紫奉献给特使大人的府邸绝对是最好的。   亭子之外又有两处白沙小洲点缀,卓王孙设立两座纱帐在水边,大抵是为了给谢开言遮蔽阳光与风向。他当先走了进去,坐稳了,又唤道:“过来。”   谢开言本想与他保持得体的距离,不至于使她唐突贵公子,没想到他频频催促,倒是显得她越发拘谨。她从容走进纱帐,坐在梨花锦墩上。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擅长隔空教授音律知识。”   谢开言无奈起身,搬动锦墩,靠近一尺。   卓王孙轻衣玉带,坐姿闲适。他伸出右手,云雾般的衣袖飘拂在泠泠七弦之上,像是采掬起一捧晶莹的雪。顷刻,如松风翠玉般的声乐响起,等到泛音散落,明珠之响渐渐隐去时,他的手指突然一抚琴弦,使得散音攀升,鸣奏出玉磬金石敲击般的雅乐来。   谢开言静静聆听,沉浸在乐声中,心底无比安宁。古人常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来形容音律的美妙,殊不知,能使她觉得万般自在才是最大的享受。礼乐教化百民,如春雨润物无声,她听着卓王孙演奏典雅之乐,思绪飞过千山万水,回到了潮汐替换的南海边。   铮地一声,尾音散去,天籁之声漂浮于雾霭流水之上,滋润了大地的肌肤。   谢开言静坐不动,沉溺许久,才回想过来,她似乎听过这首曲子。   卓王孙的笛声她是领教过的,天阶山上石壁之前,那首《杏花天影》曾让她无声流连,不舍离去。今日这首雅乐,似乎与阿照在狄容村落弹奏的箜篌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以弦诉意,抒发奏者不易流露的情怀。   卓王孙道:“听清楚了吗?”   谢开言看了看他洁白的袖口,再也捕捉不到那双灵巧手指的动向。他已经展袖而坐,仿似没有动过分毫,沉静若定,意态高雅。   她不语,他便说道:“这首《紫皇》是箜篌古乐,格调悲戚,我舍弃古意用瑶琴弹奏,即是开启你灵智,通晓常人所不能。”   果然是箜篌曲谱,改为古琴演奏,所表现出来的技艺岂是高超二字能形容,谢开言暗想着,对卓王孙的才艺诚服。   “你来弹奏一遍。”   谢开言突然听到卓王孙特有的清淡嗓音响起,神识彻底归位。她看着他,哑声说道:“公子指法过快,转音之处尚待我思忖……”   卓王孙抬眼问道:“没看清?”   “正是。”   “琴在哪里?”   “公子身前。”   卓王孙冷淡道:“你在哪里?”   谢开言微微垂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尺开外。”   “能看清?”   不能。加上他的云袖飘拂,她只能瞥见一抹惊鸿般的雪白,无法得知指法的连环技巧。右手弹奏虽有八法,但变化多端,仅凭她听闻弦震,远远不够。   “过来。”   当卓王孙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谢开言只能走了过去。她坐在他身边,看得非常仔细,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淡淡暗香从袖口逸出,渗入她的鼻端,盈满她周身。   卓王孙每次按下一弦,必然停留片刻,稍稍加重弦震,那些短暂的瞬间足够令她领悟。碰到复杂变化之处,他会指点她落指,听到音色纯正了,才会任她弹奏下去。他的举止宽适有礼,言谈虽简短,但无冰凉之处,一盏茶之后,已使她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潜心修习,抛去国别阶层之分,完全沉醉在乐声的教化中。   卓王孙伫立于桥边,静静听完一首弹奏,背影映亭台竹木,显得既岿然又淡远。   谢开言起身,向他鞠躬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子今日教习。”   此时正值日中,流水潺潺而响,浮动一层光芒。她的礼别,即是表示今日不再叨扰之意。   卓王孙背向不动,说道:“去吧。”   谢开言分花拂柳沿原路走回,与花双蝶道别,回木屋准备食用午膳。花双蝶从不挽留她,任她随意来去,这种闲适也令她非常自在。   “谢姑娘上午学了什么?”   花双蝶执着她的手,会送她出院子。   “古琴。”   “公子评价如何?”   谢   开言想了想,道:“得他七分火候。”   “那就是了。”花双蝶笑吟吟说道,“我从未见着有哪个姑娘能这么聪慧,短短一上午就学到了七成,想必是谢姑娘以前就学过音律,有了沉厚的底子。”   谢开言看着花双蝶的笑脸,想了想回答:“母亲自幼教导过音律,每日被我拨弄几番,熟记下来,就能生巧了。”   花双蝶又道:“谢姑娘如此聪慧,按照这能力,不出几日便能学好公子的课业。公子曾说过,倘若连城无事,他便回汴陵述职,我盘指算了算,觉得心里舍不得,不想过早与你分开。”   谢开言默然。   花双蝶拍拍她的手,道:“常来府里,最好一日来两次,每次多留些时辰,我便少些牵挂了。”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不动声色说道:“多谢花老板提点。”   花双蝶塞过两层食盒,直接按在谢开言手上,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多做了一些糕点,你帮我尝尝,口味是咸是淡。”   谢开言还待拒绝,花双蝶就连推带哄,好生送她出了院门。   谢开言提着食盒走回,暗暗想到,日后不能学这么快,依着花双蝶的意思,她还必须多去卓王孙府邸,否则特使一走,后面的变故就不好控制。   木屋里,盖飞正在张罗着饭食,清汤小菜,都是盖大的手艺。他好奇地掀开食盒盖子,说道:“好香啊,师父,给我的吗?”   谢开言看了看床头空空如也的篮子,拍开他的头,说道:“我那竹篮里的果子呢?”   盖飞抓着头笑嘻嘻地说:“反正兔子又不在,不如留给我吃算了。”   谢开言拿起木勺喝汤,盖飞抓过糕点塞满嘴,含含糊糊地说:“对了,师父,镇子外的巴图军都撤光了,你真是厉害,到底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每次你一去,卓公子就能答应你的要求?”   谢开言递过一碟水晶糕,说道:“快吃吧,下午随我一起去马场练习骑射。”   盖飞就着糕点呼啦呼啦喝完一碗汤,抹抹嘴道:“师父别忘了,我们的精铁和黄铜不够做武器,怎么拉起队伍操练?”   谢开言替他揩掉嘴角的糕点米粒,道:“我再想办法。” ☆、波折   谢开言采了一束白华花草来到卓府,递给花双蝶,再送还双层食盒,说道:“里面有些粗淡果糕,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花老板收下。”   花双蝶喜笑颜开,双手接过,实在没有意料到谢开言会转赠礼品给她。她拿出一块枣糕尝了尝,觉得酸甜可口,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忍不住频频点头。   谢开言来到后院,卓王孙已经站在了曲水之旁,换了一身天青衣袍,侧影沉落,融入竹景,与昨日相比,采色上已有很大的亲近之意。   她行礼问好,开始一天的课业。   卓王孙替她置办的乐器全属雅乐,琴瑟萧笛一应俱全,盛在锦盒里,任她挑拣,可由他一一传授音律知识。管弦之中她最喜欢笛子,自小就熟习,演奏时变化多端,就像是天籁传来的回响。   卓王孙见谢开言的目光落在一柄长笛之上,便拿起长笛,当先走入小亭。谢开言随后跟上,听着他的释疑。   “笛分南北两种,有曲笛与梆笛之称。取音不同,宫调也不同。南笛醇厚,回味悠长。北笛清亮,曲风高贵。”   卓王孙突然转身,谢开言已停驻在三尺开外。他说道:“你先奏一曲试试。”   谢开言牢记花老板提醒的“缓学多学”的策略,欠欠身说道:“我的笛曲堪比乡间小儿玩乐,随便吹来,恐怕有辱公子清听。”   卓王孙负手而立,道:“无妨。”并递过笛子。   谢开言手持长笛,掂了掂,察觉在那双墨黑眼眸的注视下无法吹奏,有意走到流水侧,背向而立,缓缓吹奏一曲南调。《灯笼曲》立时响起,依然那么活泼清越,就好像有南翎国的孩子聚在谢开言身边,一起叽叽喳喳地唱着:“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想到儿时往事,尤其是夏日午后在乌衣台游玩的往事,谢开言的气息紊乱起来,手指尖一抖,不知不觉走滑了音。她强忍着蚂蚁噬骨般的苦痛,抬手抹去嘴角沁出的血丝,不着痕迹地垂下衣袖,如同那晚在句狐面前吹奏这首《灯笼曲》一样。身后传来一丝清淡飘渺的熏香,她立即避开一步,下颌还是被卓王孙托在了指间。   谢开言惊喝道:“卓公子!”两三根温热的手指钳住了她的下巴,她疾退,卓王孙如影随形俯身过来,清凉花香罩住了她的鬓发与衣衫,久散不去。   她突然领悟到卓王孙并没有更近一步的举止,忙停了下来,冷颜看着他。   卓王孙用两指掐住她的下巴,直接看进她的眼里,冷淡说道:“沉溺伤痛于事无补,你如果心里还有恨,就必须朝前走。”   谢开言拉下他   的手腕,冷冷说道:“我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卓王孙转身,面临曲水竹叶,说道:“等你平静了心思,才能继续余下的课业。”   谢开言调整气息,默默吐纳,骨骼里似乎有钢针在游走,她勉力支持一刻,终于蹒跚走到小亭里坐下,以石桌石椅攀援住身形。卓王孙听着背后几乎不易察觉到的吐气声,抿紧了唇,藏在袖中的手指绷得青紫。   谢开言不忘嘶声致歉:“惊吓了公子,实属无意,可否容我先行退下?”   “别说话。”卓王孙低声说道,走回她的身边,伸出右掌,隔着衣袖搭上她的后背,运力替她压抑毒性。   一股和暖的气息注入谢开言的心脉间,令她舒缓了不少痛苦。她苦苦抑制手指的痉挛,攀住石桌,运功抗御冷热交杂的毒气,薄汗逐渐从额角落下。卓王孙替她拭去汗水,指尖停留在她的脸侧,却没有揩下去。他遽然收了手掌,转身离开小院,不发一语。   谢开言刚从阵痛中回归心神,自然没有发现卓王孙的离去,也看不见他的步履要比平时显得仓促了些。她坐了一会,细细听着河水潺湲,摊开手,看着一丝雾气落在掌心,瞬间消失得不见踪影。   花双蝶带着一名婢女匆匆走来,她倒了一盏温热花露,递过两粒晶莹剔透的药丸给谢开言,软语相劝谢开言服下。“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只说姑娘犯病了,要我带来玉露丸给姑娘。”   谢开言仔细瞧了瞧瓷瓶与药丸,道:“多谢。”   她认出了这是天劫子的清香玉露丸,不动声色地道了谢,施礼后离开了卓府。翠竹垂柳,小桥流水,四周景色一如既往如画卷般拉开,她匆匆走过,却领略不到一丝一毫的美。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离开天阶山时,天劫子只给了她一瓶清香玉露丸,主治她的哑锈嗓音,辅助她抑制寒毒。玉露丸每日吞服四粒,直至今日清晨全部用完,卓王孙竟然推算出了她的服药日期,暗中找来另一瓶药丸续接,这份仔细该是要花费多少心思?   他对她如此青睐有加,过蒙亲信,令她消受不起。   谢开言走向苍茫原野,静静站在西门河尾,看着一轮晕黄的太阳爬升到瘦弱的树梢,半晌没有动作。这里的风很冷,吹散了雾气,孤凉的气息幕天席地罩下,并没有唤醒她的神思。   谢开言站在宽阔天地之间,冥想一刻,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内心的清明。   身后是寂寥而古朴的连城镇,像是醉卧的巨人,他的肩头,远远伫立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卓王孙看着谢开言面临河水,一动不动地想着什么,无法猜测她   的内心,只是聪慧如他,已经知道她又走远了一些,因为她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寒。   不知是谁,又唱起了那首惆怅的曲子:“南有乔木啊,不可休思。汉有游女啊,不可求思。”一首《汉广》记述了一个故事,一条河水阻隔了两地的思念,他听着歌声,突然想到,十年前的谢开言,是不是也曾满腹心酸地站在人后,找寻着他的背影?   午后,谢开言坐在桌前,翻查古籍,搜寻炼金术。盖家少年军缺失精铁与黄铜制造武器,这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凭她的学识,冶炼不出黄铜,只能探究到地质差别。   黄铜一般埋藏在溶热岩浆形成的深山里,天阶山那一脉就是宝藏,可惜被狄容霸占住了底盘,盖家军以目前的实力根本冲不过去。留在岩洞里的老族长在风化之前,对她讲述过百年前的变故,说的就是火药炸断山脊,引发热岩浆与泥石冲下,后经一百年的累积,才形成了天阶山的现状。   谢开言想到这桩故事,扼腕叹息。老族长似乎在冥冥之中,帮助过她多次,连无心讲述的往事,都能给她打开一条通往大业的道路。   木屋外,花双蝶轻轻敲着门,软声唤道:“谢姑娘,午后不去公子那里修习音律吗?”   谢开言合上书,放好,打开门,请进花双蝶,并转述没有前去学习之意。花双蝶叹息说道:“好吧,你好好休息。”   谢开言待花双蝶离开屋子,拿出阿照送给她的木片图纹端详,窗格渗落一点阳光,她捏住木片一角凑近光芒,顷刻间,地面就呈现出完完整整的天阶山全景图来。   看了有一会,听闻屋外轻淡的呼吸声,她默默叹口气,打开门,说道:“花老板,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花双蝶孤单站在沙枣树下,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说:“我想请你去看看公子。”   “怎么了?”   “自你上午走后,公子就一直站在亭子里,一动也不动。我们远远瞧着他,不敢劝。”   谢开言道:“卓公子或许是在清思,不用劝。”   花双蝶怔忪一下,又道:“盖大哥也等在了前院里,似乎是与公子有要事商议。可是公子这个样子,见不了客……”   已经转身走向屋内的谢开言马上回头,说道:“我去探望下卓公子。”   ☆、借金   小桥流水之旁,四角亭屹立如斯。亭中有桌,青白色,桌上微尘不染,如山巅的雪。就在一个时辰前,谢开言痛得伏靠在这里,血沫从嘴角渗落下来,滴成一朵小小的梅花,还被她伸袖擦去了污迹。   卓王孙站在亭子里,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石桌,站了很久。她或许在想无论去了哪里,都要保留一份洁净,这样做,礼待于他,不唐突不热切,永远是种旁观的距离。   一枚石子滚落小河曲水中,叮咚一响,就像他的心湖之上,起了微水波澜。   谢开言远远地站定,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不转身,不应答,就没人敢上前。花双蝶在两人身后福了福,轻轻穿过拱门,去了厅前招呼禀告要事的盖大。盖大拱拱手,客气答谢,说道:“衣衫带了风沙,脏得紧,不便进正厅,我就留在院子里等等卓公子。”   他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   谢开言侧耳一听,捕捉到了前面两人说话的动静,只得又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形如雕塑,背向而立,一动不动。   谢开言走近几步,陪着他站了一刻,不再开口说半个字。   “什么事?”良久,卓王孙才冷淡地问。   谢开言道:“不知公子可有时间?”   盖大哥等在了外面,迟迟不离去,依照先前的商定,应该是与练兵借金有关。   “今天不见客。”卓王孙冷淡依旧,一针见血地封塞住了谢开言帮盖大求见的后路。   谢开言在他背后行了一礼,道:“打扰。”转身朝拱门走去。   卓王孙的声音即时响起:“我是问,你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来探望下公子。”   谢开言探望的速度非常快,没等卓王孙转身,与她照应一面,她就探望好了,毫不迟疑地朝外走。说这句话时,她的脚步也没有停留过。   一阵清扬笛声突然响起,滑凉如雪,散落风中。音律初起之时,垂蔓上的花儿轻轻摆荡,像是摇曳着柔曼的舞姿。谢开言瞥见一眼,脚步不由得顿了顿。《杏花天影》的曲调一直未停,花儿似乎有了感应,从始到终,翩跹地舞出一折春之韵律。   卓王孙的笛声一停,垂蔓花朵依次落下,静静搭在壁上,如同冬雪般宁静。   听完一曲,谢开言又待离去。身后卓王孙已慢慢走近,那股淡淡暗香又侵袭过来,渗入她的鼻端。   “学不学?”他开口问道。   谢开言不得不考虑。以前,她只知道卓王孙的笛声如同天籁回响,令听闻者心旷神怡。但她没想到他的指   尖还有一股魔力,能催生着花儿跳舞。她相信这不是蛊术,但青天白日之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背对着亭子稍稍思索一下,他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刚好阻挡了去路。   谢开言抬头说道:“学。”   卓王孙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随我来。”   谢开言站着不动,他隔着衣袖拉起她手腕,将她带到亭子旁。一旦他放下手,她就退开几步。   卓王孙手持长笛说道:“看得清楚?”   谢开言想了想,依言走到他身边,看他演示指法。他的话并不多,只是缓慢地吹奏了一遍《杏花天影》,还停顿过,向她展示宫调的转换。   谢开言挂念着前院的盖大,连连吹错几个音。   “停。”卓王孙冷淡说出一字。   谢开言即时停止吹奏。   他看着她,说道:“在想盖大?”   她沉默以对。   “心不纯,音就不正。”   谢开言硬着头皮答道:“公子教训得是。”   卓王孙静立一刻,看着她的脸色,过后才说:“我说话从不更改,今日就为你破例一次。”说完,他径直去了前院。   谢开言松了口气,慢慢走到粉墙之前,对着垂蔓上的花儿端详。花朵含苞待放,在微风中触动纤秀的花瓣,她用手指点了点,没有发现一丝异端。   谢开言轻轻吹响《杏花天影》,凝神看着花朵。过了一刻,花朵和藤蔓依然静止不动。她想了想,走到卓王孙最先站立的地方,依照他的样子,垂头看着石桌。   四周寂静,只有风的呜咽。   她闭上眼睛,捕捉着前院的语声。   盖大凝重的声音在说:“卓公子,今日我来拜访,是有要事相求。”   卓王孙冷漠的嗓音响起:“和狄容有关?”   “是的。”   “你想要什么?”   前院的盖大作揖的手势不由得一顿,只觉与卓王孙这样的人说话就是干脆。他记得他的脾性,当前拣出最重要的来说:“依照前面的约定,殿下允许连城镇三代免征课税,前提是我们必须消灭狄容。”   卓王孙冷着眉眼,不应答。   盖大又说:“连城镇兵力配备不足,需要大批黄铜与精铁做武器……”   “没银子?”   盖大一怔,态度愈发恭敬:“正是。”卓王孙又不应答,他只能躬身追加一句:“请公子施以援手。”   卓王孙当先走入前厅,负手而立,看着盖大说道:“谁的意思?”   盖大垂首作揖,始终不敢正视卓王孙的面容,一是   避开卓王孙的目光,二是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他不像谢开言,能揣度他人心意,在如此精明的卓王孙面前,一旦他说错了话,后果就不堪设想。   “马场主知道我们的难处,委托我前来求助于公子。”盖大回答。   这话是真话,来之前,他就知会过马一紫,从来不隐瞒连城镇的实力。只是需要他出面解决问题时,他才抬出“马场主”的名号,在场面上做到滴水不漏。   卓王孙伫立不语。   盖大躬身施礼不动,等待他的回答。等了一刻,才听到他说道:“你先退下。”   盖大先行退下。   后院的谢开言凝神听了一刻,花费不少功力,渐渐地,她不仅听清了盖大与卓王孙说了什么,也听清了风的流向。   她当即醒悟过来,忍不住腹诽一句。   原来,当卓王孙站在这个小亭子里的时候,四周是极为安静的。冷风穿过院墙外的树木,遇到阻力,变成微风,又因枝叶的隔挡,回旋过来,形成一股漩涡般的气流,稳稳地扑向低矮处的花架,吹动藤蔓翩跹起舞。   如果不是耳力超绝的人,是不会发现这些细微的变化。卓王孙是聪明人,知天晓地,能推算出下一波风的走向,因此,当风声来临之时,他便吹起了长笛。   谢开言弄清花朵跳舞的原委,无心流连此处,沿着拱门走出去,拐上长廊,穿插到旁边的院子里。   卓王孙饮过茶,唤仆从准备糕点,徐步走向特设的小院。流水潺潺,花枝轻绽,一切景色依旧,仿似淡远的江南。   他环视四周,找不到熟悉的影子,稍稍运力捕捉风中的动静,只听见轻微的拂柳声。   “谢开言。”   无人应答他,就像他喊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   卓王孙看着满院丽景,有些不相信似的,再唤了一声:“谢开言!”   应声走进的人是花双蝶。她看了看卓王孙的脸色,惶急说道:“谢姑娘只说今日已经学完音律,向我告辞便离开了院子,我不知公子还要留她,并没有阻拦。”   卓王孙一步步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   花双蝶咬唇侍立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你退下。”   花双蝶施礼离去,卓王孙在凉薄的暮色中坐了许久,依旧看着满院胜景。待到晚上,寒星爬升夜幕之时,院墙外河水边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乐声隔着有点远,如同云雾一般,若隐若现。 ☆、方响   盖大来到小木屋内,向谢开言转述他面见卓王孙的过程,并说道:“卓公子只说要我先行退下,依他之意,似乎是不想借出银子。”   谢开言沉吟一下,道:“极有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   “我们向卓王孙借银子造武器,等同于与他做生意,没有抵押物,很难取信于人。”   盖大将右拳砸进左掌掌心,叹口气说道:“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要我掌握连城镇实权的原因了。如果我是马场主,还愁哪里凑不齐这批银子。”   谢开言笑了笑:“盖大哥放宽心,我们并非是没有银子,只是来不及调度。”   谢族地下钱庄还潜伏在已经被华朝兼并的土地里,郭果带着第一族长的命令离开,暗中调访钱庄情况,远在千里之外是无法运送这一批银子的。谢照也有一定的军资,负责骑兵营上下三千口粮,不能轻易挪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卓王孙借金,既能牵绊住他的行程,又能表现出连城镇消灭狄容的诚意。   谢开言想了会,对盖大说道:“我明日清晨去趟巴图镇,你让小飞替我向卓王孙告假。”   当晚,谢开言写完一幅字帖后,听到城外的西门河岸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她侧耳听了听,发觉是一首南调,且音质十分通透,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她躺在床上,枕着一曲笛音,思绪慢慢悠悠走回了故乡。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不需要睁开眼睛,她就能看到烛照明朗的乌衣台……   同一片夜空下,也有人静静听着曲子。   卓王孙一直坐在凉亭里,动也未动,陪伴他的只是一院暗哑的夜景。花双蝶唤人悄悄挂起灯盏,局促地站了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不是她。”卓王孙冷淡地回答。   花双蝶怔忡一下,想了想,随即了然。是啊,如果晚上独立城外奏起南调的人是谢开言,要么是因为缅怀故国,要么是因为约见某个人。而这些理由里,都与公子无关。   她福了福身,退到院外侍立,想着,或许明天谢开言来了,她就能亲自问问缘由。至少,公子不用这么冷漠地坐着,看着黑暗吞没他周身。   然而她没料到,连接两天来的人是盖飞,潦草说了声“师父出门了,叫我来请假”,就像只小牛犊子一撒腿跑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花双蝶回屋梳洗一番,强撑笑意来到小院,向卓王孙转述了这件事。“谢姑娘离开了连城镇,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歇歇吧。”   坐了一宿的卓王孙抖开衣衫上的露珠,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厅内   ,饮了一盏茶,对随从兵士说道:“备车。”   一刻钟后,一辆黑檀青厢帐的马车从卓王孙府院驶出,直奔巴图镇而去。这次出行,没有锦旗与警跸队,一切从简。卓王孙端坐车内,闭目养神,有时心绪乱了,才点燃一粒香球,就像身边还坐着那道熟悉的影子,左右磕绊,等着他熏起的安神香气才能入眠。   马车来到镇中较为清净的茶楼停下。   卓王孙拾级而上,身着银袍的左迁已经等在了二楼,阁子间内没有旁人,轩窗推开,正对着青石街道。   左迁看见轻衣玉带的卓王孙走进来,急忙行礼:“见过公子。”   “说吧。”   左迁回想着属下搜集到的情报,在心中挑拣一番主次,才开口说道:“谢照撤回了北方的村落里,安营扎寨,大约有三千人。那个地方多土城,堆积了一丈高低的木栅栏,成易数之阵摆放,探测不出虚实,羽林卫只能原地待命……”   卓王孙突然截口道:“进不去?”   左迁羞赧低头:“是。”   “将地图画出来。”   左迁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地形图,双手呈上,有些脸红地说道:“公子,我们只能看到外围图形,对内里的布置一概不知。”   卓王孙拈过羊膜纸一角,提起地图看了一眼。随即,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蘸满墨汁,就着图纸补全了后方空白的部分。左迁看着完整的图形,了然说道:“这个是公子教导过的‘四甲阵’。”   三奇一甲是八卦阵里常用的易数,甲为首长,隐在幕后,所以叫遁甲。通常不会有四甲同阵的情况,如果敌人这样布置了,只能说明他的目的是隐藏,不光是具有防御性这么简单。   “下一步该怎么办?”左迁躬身请示道。   卓王孙淡然道:“先不动他,你们撤回来。”   左迁踌躇一下,终于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放过谢照?”   卓王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滴着竹露的宁静街道,许久没有回答。左迁躬身待命,最后才听到一句冷淡的语声。   “等最后一战来临,你再带人掩杀过去。”   左迁向来忠主,自然称是,不问缘由。谢照似乎是谢氏首领手中的一支奇兵,一直坚守不出,大概也是得到了族内首领的指示。他知道公子的对手名叫谢开言,离开汴陵之时,修谬总管就殷殷叮嘱过诸多事宜,其中一项就提到了谢开言的身份。   总管说过:“谢开言就是谢一。你去了公子那里,多提醒公子,不要因为谢一出川就软了心肠,必要之时,你可以手刃谢一,公   子如果怪罪下来,我承担一切后果,自行去领死罪。”   但是左迁一来巴图镇,看到自家公子,权衡一下,马上打定主意原地待命,绝对不去忤逆公子的意思。原因有二,一是他相信公子自有定夺与安排。二是公子不准他露面,更不准他去连城镇,所以他根本没法“手刃强敌,以绝后患”。   左迁侍立一旁,伺候卓王孙用过饭食,再亲自送他离开茶楼。   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巴图镇较之连城镇显得繁华一些,各色店铺排列在街道两旁,为偏僻的古城渲染出几丝热闹气氛。车夫甩开马鞭,小心催动马匹前进,人流遇见矫健双马锁套的车辕,纷纷避开前锋,向着店铺门前的小道走去。   尽管车夫驾驭技巧高超,方砖铺就的街道却很古老,马蹄一踏上去,不可避免泛出些颠簸之意。金丝缀饰的窗幔轻轻晃荡,掠开了一角,卓王孙随眼一瞥,见着一道熟悉的背影走在了前面。   谢开言背负一个黑色锦盒,不急不缓走过一家铺位前。双马扬蹄,掠起一阵冷风,所有人见势避开,唯独她却是安然,任由风声卷起她的发丝,扯出一缕草木香气飘远。   卓王孙放下锦青窗幔,静坐马车内,径直离开了巴图镇。   谢开言走了一刻,看到旁边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心中一动,进去买了一朵粉红绢花,掏出袖罩里的枯萎海棠,将它放入一户人家门前的水缸里,再去找歇息处。   第二天,她将巴图里的铁匠铺跑遍了,才慢慢走向连城镇。原野上的野鸡灰鸭扑腾着翅膀飞来飞去,她边走边看,有时还会弯腰捡起一两片腐朽铜铁擦拭一番,放进随身的布褡内。   一直到了傍晚,谢开言才回到连城镇。盖飞照样欢呼雀跃地跑过来,在她的衣袖、布褡里翻翻拣拣,嘴里嚷着说:“师父回来了,太好了,明天不用给卓公子请安了。”   谢开言拍开他的手,将布袋包裹的铁片铜片递给他,说道:“将这些洗干净,磨成大小不等的片状,我做个东西。”   “做什么东西?”   “方响。”   盖飞的眼睛有点直:“方响是什么?”   “乐器。”   盖飞磨蹭着不走,谢开言拍拍他的头,说道:“小飞要多读诗书增长见识,棋琴书画是必修之课……”   盖飞突然抓走布袋,一转身就跑了。   谢开言笑了笑,回到木屋梳洗一番,小睡片刻。夜幕不知不觉降临,她突然又听到了那股熟悉的笛子声。   谢开言想了想,拿起小花铲,悄无声息朝着西门河走去。河边有瘦弱垂   柳,夜风中轻轻晃荡枝条,几颗忽隐忽现的星子就像落在了它的肩上。一道纤丽身影站在树下,临水而立,缓缓吹奏着南调。   谢开言从远处绕下河岸,蹲在水边,仔细翻开鹅暖石,敲打着地面。如果传来的声音轻散,就是表示里面没藏着坚实的东西,她边听边敲,离着垂柳丽人越来越远。   河水轻轻流淌,在星光下泛着微芒。谢开言挖出两枚烂铜片,随手洗干净,塞进布褡里。夜风拂过,传来一句细碎的语声,在她灵敏的耳中,仿似空山传来的回响。   河边的谢颜转过身,看着一袭紫袍的卓王孙走近,嫣然一笑:“公子,终于等到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颜就是巴图镇的乐师,谢开言将她请来吹奏一曲,方便狐狸跳舞的那个 ☆、契约   美人吹笛,月下相约,不需要说话,一股淡淡温情都能在夜色下流转,遍布整个河岸。谢开言想起身,又怕冲撞两人的会谈,索性坐在了河边,看着微熹光芒的水面。   卓王孙径直走过谢颜身边,站在河岸朝下看了一眼。   相比较他的冷漠,谢颜并不在意,始终微微笑着说道:“公子在篝火晚会上唤我吹奏一曲,让大家误以为我成了公子的侍从,随后却不处置我,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猜测个中缘由应该与谢开言有关,但不能肯定。想她也是巴图镇赫赫有名的乐师,端的又是才艺双绝,落到现在无人过问的地步,还真是始料未及。   卓王孙静立不语,任夜风拂过他的衣襟,透出一丝淡香。   谢颜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他的脾性,她能够耐心地等下去。   夜色之中,又走来一道苗条的身影,她直接来到谢颜面前,轻轻说道:“请谢姑娘随我来。”   谢颜侧头一看,原来是花双蝶,正待施礼招呼,花双蝶就伸出一只手指,压在唇上,说道:“嘘,别出声,随我来。”   谢颜迟迟疑疑地走开,路上,花双蝶拍拍她的手,笑道:“公子近日杂事缠身,难得出来散散心,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谢颜也微微一笑:“可是,我必须问清楚我的去处,不能任由公子对我这般冷落。”   花双蝶咬咬唇,暗自懊恼第一次在篝火晚会认错了背影,留下这悬而未决的问题。好在今天,她当机立断,没有铸成第二场误会。   连续三日来,谢颜不断在河边吹响笛子,似乎在约见什么人。花双蝶打听到谢开言已经回到连城镇,特地留了个心眼,远远观望着,等看清楚谢开言去了河边,她踌躇一刻,走回了府院。   卓王孙留在书房里查看图册,依旧没有吃过一口饭。   花双蝶犹豫很久,才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阿颜毕竟是谢姑娘请来的,公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这样避着不见,只怕她到时候缠住谢姑娘哭诉,使谢姑娘误会了公子的为人。”   卓王孙合上图册,问道:“谢开言在哪里?”   “河边。”   卓王孙考虑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花双蝶揉揉发酸的双膝,也随后跟去。等到领回谢颜,她就算推卸完一桩烦心事。   河边。   卓王孙站在垂柳之下,冷淡说道:“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谢开言拍拍衣衫,隔着老远说道,声音显得飘渺:“无意冲撞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卓   王孙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谢开言站着不动,说道:“公子是否听过方响的奏乐?”   “不向授课先生当面辞别是失礼行为。”   “方响属北乐,在南边流失已久,不知公子那里可有古籍记载?”   “再有下次,一定严惩。”   “我无意淘到一副方响,授课时能否带到公子府中进行研习?”   “听清楚了?”   “公子答应了吗?”   “回答我!”   “……”   河岸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夜色中的两人一左一右,互不照面,刚才似乎是对着清冷的空气说话。   卓王孙首先打破岑寂,说道:“你过来。”   谢开言在很远的地方行礼,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见。“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   “明日带盖大来签字画押,你做保人。”   谢开言不禁停下脚步,反向朝着卓王孙走去。借着一丝星光,她终于走到了垂柳旁,看清了卓王孙的脸。   他的脸色淡淡的,没有表露出喜怒哀乐。她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卓王孙却道:“听清楚我的话了?”   “什么话?”   “不辞而别。”   “听清楚了。”   “知道怎么做了?”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不得要领,没有贸然开口。   卓王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离开。”   谢开言面不改色,极快答道:“敬诺。”   卓王孙见话意已达到,不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河岸。谢开言此刻有点疑虑,仍然站在树下不去,手持花铲笃笃笃地敲着树干。   次日,盖大换上干净的长袍,与拿着白草花束的谢开言一起走进书房。   室内摆放两丈长远的红木桌案,卓王孙遥遥坐在主位,正对着二人的宾位。桌上摆着两卷一模一样的锦帛文书,内容已经镌写好了,均是:“兹战备不足,有团练盖大向陆政巡使卓氏借出千金,立书为凭。时在旁谢氏女知卷约,若无文钱相偿,追责签保,诉至公堂。”   谢开言伸手拿起文书,确保自己看得更清楚。这则合约里增加了保人的受惩力度,不细致思考,会被蒙蔽过去。依照文书之意,假如盖大逾期未归还钱财,卓王孙会抓着她上公堂,用华朝律法惩治她。   竖起的文书阻挡了主客两边的视线。谢开言藏在文书后,朝盖大看了一眼。   盖大抱拳作揖,诚恳说道:“公子,这则卷约与世俗之法不符。”   卓王孙   只冷冷说道:“签不签?”   他是无比冷静地坐在桌案那首,以上对下,以高对低,中间就隔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味道。盖大还待商讨,谢开言想想他们这批人手无寸金的窘迫局面,无奈放平文书,低声说:“签吧。”于是当先落笔,在两卷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谢开言”及压下印章,再转交给盖大。   盖大如法炮制,加上卓王孙早已盖好的徽印签章,这两卷文书即刻生效。   仆从卷起文书,以绸带束好,当着盖大与谢开言的面,将卷约正身并在一起,出示了连体所写的“借契”二字。一旦分开后,字体便剖落一半,各留一卷在借主与贷者手里。   卓王孙摆摆手,仆从执起文书躬身退下,盖大也拿起了剩下的那卷。   “送盖师傅。”   卓王孙冷淡的逐客令刚落下,花双蝶就从门外走入,笑着请出了盖大,余下谢开言凝滞而坐。   “今日学萧曲。”   书房内静寂无声,卓王孙首先开口。谢开言看着他,迟疑说道:“公子可熟习方响?”   “俗音难登大雅之堂。”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卓王孙细细瞧着她,等了片刻,才说道:“一定要学?”   “是。”   “我并未置办方响。”   谢开言不慌不忙说道:“我已经买了一副上古乐器,音质醇厚,想请公子品鉴一下。”   “是重金购得?”   谢开言笃定道:“是。”心里想着,那些铜片已经上过漆,足够以假乱真,就看卓王孙能不能识别出来。   她走了出去,请人抬进外形古朴雕饰精美的木架,上面已经罗列好了铜磬管片。   卓王孙一直没说话,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不动声色说道:“你先试奏一曲。”   谢开言执起小铁槌,躬身说道:“献丑了。”立刻叮叮当当地击打起来。   她说的献丑并不是谦辞,而是实话。方响之乐本是北地流行之音,尤为理国及狄容等族偏爱。华朝人的宴席之上也有乐师击奏方响,以作和音,非纯正雅乐。她明白这些道理,但不能阻碍她的决心。   谢开言兀自敲了很久,凭着兴致游走在黄钟五音之中,声调宏大而响亮,震得书房竹帘窣窣颤动,像是风声吞吐着石磬。除去宫、商、角、徵、羽五音,其余音阶她一概不涉及,不管怎么敲,都是乐声激昂。敲到最后,手指有些发麻,她才停止了击打,只是用槌轻轻点上一片,侧耳去听,捕捉着尾音微微的颤抖,仿似看到蝴蝶   在眼前绽开了一对翅膀。   卓王孙面色如常地坐着,两次伸手取过茶盏饮茶时,才用垂下的眼睛遮住里面不易觉察的叹息之色。他耐心地等着,等她敲击完,才顺意问下去:“刚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谢开言想了想,道:“好像是沙场点兵时的鼓乐。”   卓王孙站起身,取出花瓶里的一枝花,走到谢开言身边负手而立。谢开言连忙起身回避,他开口说道:“坐下。”   谢开言揣测是他忍不住乱七八糟的响乐,终于要亲自来教授了,安心地坐了下来。   果然,卓王孙手执浸过水的花枝,指点着方响管片,看她一一敲击下去。有了名师指导,一首铿锵激越的行军曲才能成了宫调,声音回旋开来,犹如塞上风云的悲鸣。   谢开言专心敲了一刻,心思稍稍放开一下,手背上就挨了一记花枝的敲打。   卓王孙站在一侧说道:“错了,是商音,敲上。”   她依言敲上管片,兢兢业业演奏了一曲。击奏尾乐时,她又弄错一个音,毫无例外地挨了一记。“变徵为悲凉,敲下。”卓王孙如此说,她就依言敲击。   练习了三遍,挨了五次打,行军曲算是能演奏下来了。   等到授课的卓王孙走回座位饮茶,谢开言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指,再背着手搓了搓手背。   “公子觉得这副方响如何?”   卓王孙看看她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微波在稍稍泛荡——沉吟一下,说道:“世之珍品。”   谢开言道:“估价几何?”   “约百金。”   谢开言躬身施礼:“谢公子吉言。就此告辞。”走出门外请卫士帮忙抬走。   卓王孙唤住了她:“管片内侧稍为脱漆,记得及时修补。”   谢开言背影一怔,马上又恢复如常,转身施礼后才离开。   院内立着娇丽的花双蝶,见她走出,忙迎了上来,笑道:“有谢姑娘在,公子这里就热闹多了。”   谢开言不应答,只微微一笑:“阿颜是乐师出身,本领比我高超,怎不见她来卓公子这里演习?”   花双蝶心里紧了紧,面上依然笑得轻松:“阿颜得到公子引荐,去了汴陵教坊,那里的荣华富贵多了,自然瞧不起我们这边乡野小地。”   谢开言欠身施礼,不再说什么,离开了院落。   花双蝶拈裙走进书房,看见卓王孙仍在静坐,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脸色比平常和缓。她悄无声息站在一旁,许久才听到卓王孙问了一声:“什么事?”   花双蝶咬唇,有些踌躇:“我已唤人送走阿颜   ,接下来怎么做,请公子指示。”   “随你处置。”   这个和昨晚得到的答案一样。花双蝶听到又是这么冷淡的一句,心底有点发慌,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说到底,她误认了背影,将阿颜带入公子的生活里,不妥善处置,始终觉得会有麻烦事。   卓王孙见她如此局促难安,又说了一句:“决意不了的事情交给总管定夺。”   花双蝶只觉眼前一亮,连忙行礼说道:“多谢公子提点。”忙不迭地走回房间,写了一封书信给总管修谬,说清阿颜的出身及来历,请求他安置。她反复查看一遍,确保措辞无误,才又回身请着卓王孙盖下徽印。   处理完一切,花双蝶松口气,不敢叨扰书房内的清净,带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远在连城镇另一侧的谢开言找到盖大,嘱托他再给方响刷一层漆色,埋进土窖里好好保存。过一段时日,这副方响可以真正成为古玩,鉴证人便是华朝的名士公子卓王孙。   作者有话要说:方响并不是俗乐,在古代宫廷演奏中经常出场,卓王孙不喜欢吵闹,降低方响格调,说它不是雅乐。而实际上华朝人也很少使用这种乐器。特此说明。 ☆、借兵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淌过一个月。连城镇内依然安定而平和,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马一紫带着独子马辛,周旋在殷实人家之中,物色着准儿媳的人选。相比较狄容外伺、虎视眈眈的情况,马一紫只把娶一门儿媳作为整年中最迫切的计划,当然,对他来说,双喜临门或许更好。   马一紫中意的姑娘是谢颜,可惜谢颜又被花双蝶送去了汴陵,为此,他很是唠叨一番。马辛穿着新绸衣,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凭着父亲的眼色行事。   盖大是全城镇里最忙的人。马一紫不管的事情都丢给他来做,他还必须带着盖家军进行操练。盖家军由少年团和亲信之人组成,其中不乏南翎遗民及镇子里的马夫。经过一月苦练,他们的本领大为增强,能对付普通的阵地战和狙击战。   盖飞每日跟随兄长勤学苦练,晌午时分就提着竹篮和食盒回到小木屋,陪着师父一起用膳。十年来,他吃惯了兄长做的饭食,不挑剔任何一餐。本月以来,师父又带回很多糕点,滋味甚是美妙,悉数被他填入了肚子。这样下来,他长结实了一些。   盖飞抱着圆鼓肚子在土床上打滚,听到师父叫他,连忙跳了下来。   谢开言将他拉到跟前,说道:“五天后攻打狄容,势必斩草除根,小飞准备好了吗?”   盖飞磨掌擦拳:“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咦,师父,你怎么变矮了……哦,不对,是我长高了……以前我的头顶在你簪花这里,现在你的头顶在我眉毛下面啦……”   谢开言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虎气勃勃的少年郎,说道:“如果师父离开你一段时间,你能乖乖地呆着,不生事吗?”   盖飞一怔,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汴陵。”   “去那里干什么?”   “会会故人。”   故人有三,无非是:身陷清倌馆的皇子简行之、探寻钱庄下落的郭果、太子叶沉渊。   谢开言每日上午来卓府学习,在花双蝶的要求下,偶尔午后也会来拜访,将学习时间延长至两个时辰。卓王孙悉心教导琴棋书画各种知识,言谈简短,举止有礼,十足的名士风范。   谢开言最为关注的书画知识,在卓王孙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展现。秋日午后,百鸟虫鸣之声都已远去,书房内熏香渺渺,透窗走过淡淡光线,寂静得仿似不含人烟。   桌案上摆放一张长约丈许的精良绢素,内织乌丝栏,通身雪白如雾。绢布质地虽然考究,但因是丝绸织品,嵌衬的纹罗容易发墨,所以使众多书法名家望而却步。   谢开言遵循卓王孙的教   导,完成描摹、临写、背临、创作四步,获得赞许。趁着授课先生面色缓和时,她也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卓王孙即兴书写一幅字墨。   “有何用途?”卓王孙听完她的话,抬眼问道。   谢开言回答:“拟作临帖。”   天下名家字帖不计其数,卓王孙撰写的字帖却没有一幅。面对这个要求,他不得不考虑。谢开言站在一旁并不催促,心底隐隐期盼着他能答应这个请求。   卓王孙思索一下,最后说道:“当好好保存我才能写。”   谢开言极快答道:“这个自然。”   当即,卓王孙唤花双蝶进来,准备了一副上好绢布,平铺展开,等待落墨。   谢开言自幼经过教导,深知绢素书写的艰难之处,她没想到偶尔一次的提议,竟得到卓王孙最高规格的礼待,甚至显得凝重。   她屏气吞声站在他身边,静静感受学识带来的震撼与魅力。   “研墨。”卓王孙执起紫竹香狸笔,淡淡吩咐道。   谢开言依言走到桌案右侧,钳住袖罩一角,在砚台内放入少许清水,右手捏起墨锭缓缓滑动,看着细腻墨汁渗透出来。   卓王孙蘸好墨,提笔欲写,谢开言又叫住了他。   “既是珍藏字帖,公子能否让我来勘定内容?”   卓王孙放下毛笔,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首词。”   “说吧。”   谢开言研好墨,站在一旁,轻轻说道:“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魂归桑梓兮,无悲以恫。”   这是谢飞叔叔最喜欢的《安魂曲》,自小经由谢飞叔叔教导,她能体会内中的悲伤。在卓王孙面前,她控制住了喜乐,不牵动毒发,所以能磊落说出全词。   卓王孙提笔的手一顿,似乎有所触动。   谢开言不禁问道:“这是一首曲子词,公子可曾听过?”   卓王孙提笔书写,冷淡说道:“不曾。”   他的笔法俊迈流丽,在乌丝栏内书写《安魂曲》,气势未曾受到丝毫局限。一旦走笔,提按转挑,曲尽行书万千变化。写到最后,字迹灵动,神采超逸,有如渴骥奔泉,令见者心悦诚服。   谢开言等待墨干,细细瞧着字帖。卓王孙用笔纵横挥洒,似梅枝欹正相生,端的是俊彩流利,却又不失锋芒之气。她在心中走笔千万次,已经在模仿那些细致的变化。   耳边似乎还有卓王孙的讲解,指出了南北行书的不同特征。   花双蝶走进书房,将字帖装裱起   来,盛放在锦盒内,留待谢开言带走。   谢开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与平时相比,上午的教习完成之后,她有意推迟了一会儿辞别的时间。卓王孙唤她一声,见无所应,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她的发辫:“今天是否留下来吃午饭?”   谢开言回过神,走开两步站着,说道:“不敢过多叨扰公子,就此告辞。”   正说着,仆从过来通传,说是盖大求见。   所有人都知道府内规矩:在教习时间内不见客。谢开言却不知道这一点,稍微延迟一下,恰好又耽误了盖大进来的时间。   卓王孙点头应允盖大的求见,看到谢开言仍滞留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眸中转过一丝了然。   果然,盖大又是为着歼灭狄容之事前来。盖大恭敬作揖,说道:“禀公子,狄容部落加起来有万数之众,而马场所有男丁统共只有一千人,假如硬拼,我们实难取胜。不知公子有何良策?”   卓王孙看了一眼谢开言,再朝花双蝶说道:“备餐。”花双蝶的一双妙目在谢开言身上转了转,随即了然,她福福身子马上走了出去。   盖大拱手站着,等待卓王孙的答复。   饶是谢开言善于揣度他人心意,此刻也没弄清楚卓王孙的意思。她安静地站在一边,目光落在盖大低垂的脸上,不可不谓关切。   卓王孙冷淡道:“直说来意。”   盖大接触卓王孙前后有三次,多少了解他的性格,当即不含糊,直说道:“请公子提调精军前来支援。”   盖大强调的“精兵”出自边防军营,与巴图守军相连,人数只有五千,装备却是精良。巴图屯兵数万,兵士因逃避战乱与灾荒入营,乌合之众较多。要歼灭狄容,一定需要华朝出精兵良将,与盖家军齐力征讨。   来之前,盖大并不能肯定卓王孙会答应他的借兵请求。谢开言劝慰着他,说道:“放心吧,卓王孙会答应的。涉及到共同利益,他一向分得清利害关系。”   就在盖大驻足垂首等待间,他与谢开言都未瞧见卓王孙嘴边微微泛起的凉薄笑意。   “按例先奏请殿下,待殿下批示,我再调度军队。”   盖大见事情有了眉目,不再多说,拱手施礼后退了出来。他依照谢开言的叮嘱,提前五天来求调兵,也是留出了时间,给特使大人奏请太子沉渊的意思。   谢开言在卓王孙后侧躬身道别,却听到卓王孙说道:“你留下。” ☆、暗涌   陪着教习先生吃饭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关键要掌握限度。太生疏,会有冷落名师之嫌;太热络,又会逾越男女之防,使人生出尴尬心。谢开言遥遥坐在桌子对首,面上虽沉静,内心却有些吃紧。   旁生枝节是她未曾预料到的。按照以前惯例,卓王孙从来不挽留她用餐,来去凭她心意。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舒适。   花双蝶带着一众仆从依次呈上汤食干果并四酱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顿时,疏淡香甜盛起在桌案间,珍馔佳肴摆满了眼前。   “随便尝尝。”卓王孙开口说道。   谢开言捏住汤匙喝了几口汤,见卓王孙只是望着她,没有动筷的意思,马上放下汤匙,陪他坐着。席上没有布案之人,不管怎么吃,都必须遵循礼节。   卓王孙起身走到谢开言左侧,执起玉箸,为她一一夹了四碟小菜,再取过桂花糕点,放在她面前。   谢开言忙道:“公子不必如此。”按理说,应是她这个学生伺候先生吃饭才对。   “吃饱,下午继续课业。”卓王孙伸手轻压她肩头,淡淡说道,她只得顺势坐下。   在他的目光下,她吃了一块糕点,喝了一碗汤。   卓王孙用另一只青玉瓷碗替她布置了第二碗汤,动作依旧不慌不忙,站在一旁始终没有离去。   暗香袭来,清淡气息驻足于前,无形之中便有一种昭示感,像是蚂蚁噬骨一般,一点点蚕食着谢开言的抵触力度。谢开言一心想结束这种看不见的折磨,便执起汤匙,几口喝完第二碗汤。   头顶似乎拂过一丝风声,极轻微,如蜻蜓点开水面。谢开言察觉到时,卓王孙已经离开了身边。她先说道:“已经吃好,多谢公子款待。”再用手摸摸发辫及发髻,没发现任何异常。   卓王孙翻开右掌,一朵晶莹兰花盛开在他指间,与雪白袖口相衬,散发着柔和珠光。“簪花掉了。”   谢开言沉顿一下,没想出任何应答之话,躬躬身,先离开了房间。花双蝶依然在外面候着,见谢开言走出来,吩咐沏上一盏花茶送上。   谢开言只觉满腹都是汤汤水水,连摆手示意,忙不迭地走掉了。回到小木屋,盖大正等在门前,她请他进屋,说道:“盖大哥是否注意到了守门的护卫?”   盖大思索一下,道:“黑脸的那个?”   “对。”   盖大沉吟:“那人身姿笔挺,腰间悬挂一方宝剑,眉目间隐隐有煞气,不似普通兵士那么简单。”   谢开言道:“我看他应是武将出身。”   盖大点头。   谢开言疑虑道:“   卓王孙调一名武将来守门,是何道理?”   盖大回道:“我听花总管唤他为‘阎都尉’,可见来历不小。”   谢开言也皱起了眉,细细推敲。   卓府内,花双蝶向卓王孙行礼,说道:“我依照公子之意,在盖大面前透露出阎海都尉的名姓,不知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卓王孙用指尖夹住谢开言的那朵簪花,玩赏了一番,放入袖中。“只能提醒这么多,接下来的事情,要靠她自己的悟力。”   花双蝶稍稍踌躇,忍耐半天,终究不敢多说一句话。她隐约知道公子在布局最后一战,关系重大,容不得任何人有半分闪失。公子提前调来边防军营里的最高长官,就是为了预备接手连城镇的军政大权,这里面的牵连,不知谢开言能不能看清?   卓王孙将花双蝶变幻万千的脸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花双蝶咬咬唇,扑通一声跪下:“公子于心不忍,有意对谢姑娘网开一面,不知其余人有没有这个福分?”   她暗想着,盖大盖飞都与谢开言关系匪浅,如果公子暗自抹杀了这两人性命,岂不是推着谢开言离得更远?   卓王孙端坐不动,冷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亲自来连城镇的目的。”   花双蝶伏地道:“知道。”   收取连城镇,平定边疆战乱。还要带走谢开言。   卓王孙再不多言,挥挥衣袖,花双蝶就退下了。   下午,平静了心思的谢开言来卓府参习画作,书房里展示了两幅屏风,一左一右地放在卓王孙身后。   卓王孙问道:“看出两幅画的区别了?”   谢开言细细浏览两边的画作,开口说道:“左侧当是北画,中庭遍布竹石,骨质嶙峋。画墨劲挺,内容饱满,不留空隙。右侧应是南画,笔法纤秀,以疏奇枝干搭构骨架,着一叶便知全景。”   卓王孙饮下一口茶,说道:“你悟性很高,不知眼力如何。”   谢开言沉吟道:“公子是在提醒我两幅画中有瑕疵之处?”   “正是。”   谢开言不知不觉起身,走到屏风前细看。卓王孙也站了起来,留在她身旁。   “左画笔法过满,没有适当留白;右边虚实相应,渲染得又太过唐突。”   “还有呢?”   谢开言仔细观察,没有说话。   卓王孙抬手轻拍她的后脑:“竹子不应在中庭。”   谢开言恍然。虽然没有去过北方庭院,但她也知道当中移植一株竹子,遮住了方径小路,的确不符合华朝房屋“内圆外方”的习性风   格。   卓王孙又问:“依你之见,两幅画作应当如何调配?”   谢开言思索一下,道:“最好是融合在一起。”   卓王孙点头:“理应如此。”   谢开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抿住了唇。   卓王孙又说:“这天下应当与画作一样,融合在一起,使南北密不可分。”   谢开言冷了眉眼,哑声道:“我不懂治国之策,在我看来,这两幅画只是习作,道出了南北双方的文华差异。倘若公子要隐喻什么,我只想提醒公子一句:南派的顺和应当顺遂人心与天意,不是靠强征的手段能够取得。”   她垂袖施礼,就待退出去。   卓王孙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霜华眼眸,不易觉察地降低了声音:“你对我有偏见?”   谢开言挣脱手腕道:“不敢。”   他走近了一些,又说道:“你的身子不能动气,快些平复下来。”   谢开言背过身,默默吐纳一刻。   卓王孙绕到她跟前,稍稍躬身,查看着她的眉眼。“我画幅画当作赔礼?”   谢开言察觉到胸口仍然有些闷痛,皱了皱眉,又避开了身子。   卓王孙再次走到她眼前,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她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谢开言迅速退开了几步。   卓王孙收了手帕,不再说什么,走到桌前铺展开画纸,提笔蘸墨,当真画了一副秋水长天图。他的画作结合两派之长,以不同墨色渲染云雾与水波,从上到下,从远到近,将嶙峋山景与沉稳雍容的水域融合在一起,开创了别具一格的章法。   日后,隐没于民间的前南翎太子太傅文谦对此画有十六字评价:亦浓亦纤,刚柔并济,亦放亦收,锋芒内露。   谢开言完全平息了伤痛,走到桌前观摩画作。   卓王孙看着她走近,沉吟一下,在画卷空白处写下一行篆字,说明所作时间。   谢开言问道:“公子为何不印徽章?”   连那个破铜烂铁拼凑成的方响,她央求他刻字留印,以示名士鉴定过此器“珍品不凡”,他都没有拒绝。今天拟作的字帖与画卷,均没有盖徽印,似乎是他有意回避真迹的出处。   卓王孙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谢开言狐疑地收起画作,向他致谢,拿着锦盒走出了卓府。   晚上就寝之前,她对着铜镜梳理头发,才看到那朵簪花又扎在发髻之中,熠熠生辉,仿似从来没有离开过。    ☆、揣度   继盖大借兵提议三天后,飞往汴陵太子府的鹰隼俯冲下来,落在连城镇墙头上,带回了太子沉渊的谕令:拨四千精兵充作援军,其余兵士原地待命。因关外地形曲折,风大沙多,连城镇团练兵力必须拟作前锋,当先开路。   卓王孙唤盖大进府,当面出示了太子的密函,冷淡说道:“殿下的条件看清楚了么?”   盖大躬身施礼,稍作踌躇一下,一口应承这个要求。走出门时,心里已经有了底气。   因为太子沉渊的答复,又被谢开言猜对了。为了不露出破绽,他甚至要做出为难的样子,在卓王孙面前搪塞过去。   盖大找到谢开言,转述了整件事。   谢开言却道:“边防军营有精兵五千,叶沉渊只出动三千骑兵一千步兵共计四千人,还有一千人去了哪里?”   盖大想了想,道:“密函上说的是‘原地待命’。”   谢开言皱眉:“不对,他不是坐以观战的人,这一千人肯定还有作用。”   盖大道:“如果我们在撤退的时候,这一千人掩杀过来,又或者——巴图守军也来围攻,那我们岂不是逃不掉?”   谢开言摇头:“巴图守军不足为虑,他们像一盘散沙,小飞曾冲进军营强抢赵老爷的囤粮,用火一烧,就让他们乱了阵脚,你说这样的能力怎么能与盖家军抗衡?至于那一千精兵,肯定不是埋伏在先前四千人之后,再去做第二轮的冲击准备……”   “何以见得?”   “战线拉得过长是兵家大忌。叶沉渊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围歼战要速战速决,张开口袋等敌人进来挨打才是最好的法子。”   盖大听后不禁点头:“有道理。你让小飞带数百少年去巴图军营外面候着,就是为了遏制巴图守军出巢的动向吧?”   谢开言答道:“是的。如果巴图守军不动,小飞还有其他事要做,顺便可以拜访下赵老爷的粮仓。”说完,她拿出描摹下来的北疆至天阶山全景图,与盖大细细商议诸多关键之处。   最后一战即将来临,谢开言指挥着盖家军全力以赴,力求歼灭狄容,更重要的是,他们要保存己方的实力。   谢派实力出自两点:盖家军与谢照的骑兵。早在护送连城镇第一美人句狐小姐奔赴狄容部落时,谢开言会见谢照,做了妥善布置,她推算出与狄容之争的所有可能性,给谢照定下三计,最后一条便是支援盖家军。   谢开言料想叶沉渊能派兵支援连城镇势力,暗含的目的肯定不是那么简单,因此提前做了准备。依照以前的计划,谢照必须排除万难,登上天阶山东麓,等待着盖家军   冲进来,他们再施法援救——此种准备就是针对华朝人的突然发难而定。换句话说,如果叶沉渊没有将盖家军一并剿灭的心思,只是拨出精兵力助连城镇,那么谢照的支援也就用不上了。谢照会退向域外,盖家军会回到连城镇,不久的将来,两伙人会代替狄容成为第二拨首位相连的势力。   但是,谢开言一直多留了个心眼,在反复推敲一件事,一件很关键的事——   太子沉渊怎么可能容忍他人在自己的边关发展势力,从而养虎为患?尽管他已命令特使发放榜文,昭告天下:连城镇三代免征课税,连城马场兵力并入华朝边防军营,不得独立管制。条文开明而大义,展现了储君安抚连城、一统北疆的胸襟,然而,谢开言并不轻信。   她始终将叶沉渊放在掌权者的地位上来揣度、推敲他的心思。试想,如果她是他,站在他的九千万顷土地上,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   这锦绣河山,繁华无限,关外有连城镇,形成了华朝的门户,再朝外,便是北理。紧守门户的第一步是什么?当然要巩固边防,修建成坚不可摧的屏障!   想到这里,谢开言敲击在桌面上的手指突然凝住了,一丝薄汗从额角渗落出来。   这时,盖大又补充了一个消息:卓王孙质疑连城镇男丁的数目,他按照卓王孙的要求,将连城镇的户籍册收集起来,送给卓王孙过目。然而到达卓府时,卓王孙看都不看,直接吩咐交付给那个黑脸军官——阎海都督。   户籍册不仅能彻查各家情况,拟作征兵的比例依据,还有一点就是,清人数封府库,留待下一任城主接管。   听到这个辅助消息,谢开言突然有些明白叶沉渊要做什么了。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看向盖大的眼光里算是镇定:“叶沉渊要接管连城镇。”   盖大诧异道:“太子下过谕令,要连城兵力并入边防营,本来就是接管的意思——”   谢开言截口道:“不是这样的接管。”   盖大皱眉以示不解。   谢开言道:“可恨我现在才想起来,卓府那个阎都尉的作用——他分明是要带兵占据连城镇,做下一任城主!如果是连城镇并入边防营,保留自主能力,这还不算祸害。怕就怕阎都尉入驻连城镇,使连城镇彻底变成军政一体化的营垒!”   军队是个冰冷而强大的战争工具,以边防军营尤甚,它遇强则强,遇弱变狂,会一口吞并那些弱小的势力。只因叶沉渊早就有觊觎北理之心,不出意外,他一定会加强边防的力量,充军扩建,用最大的手段巩固华朝的边疆。   那么,   原来躲避在连城镇里的流民与团练怎么办?   谢开言自小学史,明白历代国君的手段:一是清化政策,肃清原住居民,提点可用之人,在战火焚烧的大地上重建国土;二是弱化政策,将全部男丁关进军营操练,留下老弱妇孺留守在家,顺便收拾那些可怜而贫瘠的庄稼地。   无论想到哪一点,都让谢开言汗湿重衣。   盖大听到她的分析,不禁问道:“以你之见,太子会采取哪一条策略?”   “十年前的叶沉渊一定会采取第一条。”谢开言面色上有一阵恍惚,她极力回想过去的白衣身影,无奈脑中只留一片空白,“十年之后,或许他要顾虑北理人的民心向背,方便北理不战派投诚,而采取第二条策略。”   此事事关重大,盖大也不由自主地追问道:“谢姑娘可肯定?”   谢开言摇摇头,道:“这一点我无法肯定。”   盖大又道:“既然将连城并入军营,无论是哪种形式,作为储君,他一定不会反悔下的诏令。也就是说,如果他将连城镇清化干净,天下没了连城的名目,他还去哪里寻一个‘连城镇’出来,让它三代免征课税,作为法令必行的楷模,使天下流亡之人纷纷归顺于他?”   谢开言抬起冰冷的眼睛,问道:“我且问你,连城主力在哪里?”   盖大道:“在我们这里。”   “我们会去哪里?”   “逃跑或者撤回连城。”   谢开言长叹:“你现在懂了吗?不管我们做什么,叶沉渊都是赢定了。”   盖大细细推敲,恍然大悟。   谢开言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哑声道:“我们原定的计划是占据连城以求发展,尤其是他公布的三代优待连城的诏令,似乎给了我们很大的希望,但那时我已经说明了,那只是他的障眼法,他的目的不可能那么简单。随后我制定了第二条发展计划,打算朝外撤退,退到域外,保留本方实力。可是我们一走,叶沉渊就会借口连城主力溃逃不回,主动舍弃了太子殿下的‘仁政爱民’的诏令,一定会驱动军队踏平连城,且本次出兵有正当理由。如果我们不走,一定会被叶沉渊纳入边防军营里,重新轮回一遍生死。顺他意,成为华朝奴兵;逆他意,当成叛卒处死,是生是死,完全掌握在他手里。”   盖大重重一叹:“这个叶沉渊好重的心思,也好狠的心思。”   谢开言坐在凳子上,闭上了眼睛,动用所有内力搜索天地万物之音,倾心听了一刻草虫鸣叫,她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盖大静静地站着,不打扰她的神思。   谢开言蓦地睁开眼睛,光彩一片清澄。“盖大哥不用担心,我会想出办法,保住连城镇子民。”    ☆、盗情   解决连城镇的当务之急是处置好子民,使他们免受边防军营的杀戮或者奴役。卓王孙调来都尉阎海当值不过五天,待谢开言发现端倪时,能解决问题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夜晚。   “带上镇子的人一起跑吧。等我们安定下来,再发展生产,建个部落出来。”   谢开言想的也是这样。本来就抱着弃城之心,多带走一些人,虽然增加了麻烦,但是子民待她如上宾,她应该回报他们。   “关键之处在于拖延阎海军队进城虐杀的时间。”她说道,“你派亲信组织民众转移,我在城头拖住他们。”   “你怎样拖?”   “只能从卓王孙身上想办法。”   谢开言细细交待盖大一些事情,盖大点头,立刻着手去办理。   一个时辰后,暮□临四野,清藿花草上聚集着雾气,点滴露珠盈盈坠落大地。西门河畔疏疏落落站着十几道身影,她们弯下腰,从竹篮里采撷出一朵朵雪白玉兰灯,点燃了油蜡,素手轻扬,放着它们飘远。不多时,静默而轻缓的西门河里漂浮着一盏盏灯,奇香四起,像是佛祖参看大地的眼睛。一切岑寂无声,充满了悲悯之情。   谢开言绕过卓府,走进花双蝶的院子,等待着主人归来。   花双蝶见了她,自然惊讶:“谢姑娘,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三天不见你,公子寝居里的花草都枯萎了。”   谢开言赚到了卓王孙的字画各一幅,再也没有去拜访他,遑论送花与学习。见花双蝶提起话头,她并不答,只是委托花双蝶在雪白瓜皮上雕出一盏兰花灯,她再接过来,涂抹上一层釉彩,用以防水。   花双蝶看见她的动作,愈来愈奇,问道:“花灯用来做什么?”   谢开言用绢布扎了一个小屏风,轻轻放入瓜果中,围拢着香蜡花心,忙得头也不抬。“今天是河神节,连城镇的姑娘都要做花灯送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花双蝶暗暗诧异,河神节她倒是听说过,但是没料到连城镇的节日竟是这么晚。现在正值秋末冬初,西门河笼着一层白雾,送灯下去,神灵能好好享受到花果香烛吗?   谢开言转身要走,花双蝶连忙拉住了她:“我听说华朝的河神节也叫女儿节,是与心上人一起送灯,这样祈福起来,也灵验一些。”   谢开言侧头问:“真的么?”   花双蝶笑着说:“你拉公子去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将谢开言推入旁边的院落里。   谢开言双手捧着花灯,局促地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此刻正坐在寝室内,看着桌案上连绵起伏   的花草丛,一动也未动。白华束枝,芳香犹在,或浅黄,或绚丽,整整三十株,每次环顾,就像是浏览一遍原野上的秋天。   他曾站在天阶山崖前,吹奏起一首《杏花天影》,清风震得花瓣卷落,飘拂下去,送给谢开言无以言喻的美景。但是此刻,就在眼前,她回赠给他的更多。   耳边似乎又传来那声不轻不缓的呼唤:“卓公子。”   他坐在案榻上回道:“进来。”   谢开言伸手推门,走进寝居里,顿时一阵清香袭来,令她停住了脚步。   卓王孙坐在一片花海里问她:“什么事?”   谢开言低头回答:“我想请你一起去放灯。”   卓王孙拂袖扇开几枝花,冷淡说道:“我乏了,不去。”   谢开言咬咬唇,轻抬眉眼问道:“公子似乎在生气?”   卓王孙不说话。   谢开言悄悄走近几步,试探着问:“难道是因为——我没有知会公子一声,我的课业已满,不再来这里学习的原因?”   卓王孙依然看着她不说话。   谢开言左手挽住花灯,踌躇了一下,终于走到他身边,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公子息怒,我这就向你赔礼。”   卓王孙总算开了口:“怎么赔?”   谢开言侧过身子,不去看卓王孙,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令苍白容颜羞赧不少。“我放下这盏花灯,祝公子福寿安康……”   “就这样?”   扭头背对着卓王孙的谢开言抿了抿嘴,又轻声说:“还许下一个女儿家的心愿,希望能时刻见着公子。”   卓王孙站了起来,任由谢开言拉着他的袖子,来到西门河边。一株柳树孤零零地站在淡雾里,枝叶挂着霜华,如同绽放着琼花。他看了看,记起来这株柳树的意义。   他在树下曾要她许诺,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准随便离开。   谢开言站在他身旁,细细瞧着他的脸,看得有些久了,又微微一笑。“你想起了什么?”   卓王孙不禁抬手抚上她的笑脸,近乎低语道:“你。”   谢开言低头,用双手捧起洁白的兰花灯,闻了闻。“杏香飘渺,随风转徙,有时我睡着,也会闻到这种味道。我在想,那是不是公子特意为我安置的熏香?”   卓王孙没说什么,只用手压了压她的发顶,将她靠向自己的胸前。那股熟悉的草木香气是多么令他眷念,他闭上眼睛,吻了吻她的头发。   谢开言稍稍退后,避开了他的怀抱。她捧起花灯,送到他鼻梁下,讨好地说:“你闻闻,是不是很相似?”   卓王孙深深看了她一眼,果真低头闻了下去。一股清淡杏花香气冲入他的心肺间,薄而飘渺,退得远了,还能勾起血脉里的颤动。他抿紧了唇,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谢开言转身放开花灯,看着它飘远,一直没有说话。夜风拂过发丝,吹乱了她的眉眼,她又站了会,才说道:“走吧,我送公子回去。”   一刻钟后,谢开言走回小木屋,取出卓王孙写的那副绢素字帖,垂眼研习一番,对盖大说道:“备纸。”   卓王孙曾向盖大当面出示过太子谕令,因此他知道书写纸的质地。他铺开早就准备好的金帛纸,替谢开言研好墨,然后袖手退到一边。   谢开言轻提一口气,握笔疾书,参照卓王孙字体神韵写了一道阵前谕令:事兹重大,午后攻城。   夜风从小木窗穿过,吹干了墨字。盖大上前查看,叹道:“竟然能写得分毫不差,谢姑娘果然是奇才。”   谢开言收拾砚台,苦笑道:“盖大哥又在取笑我。”   盖大小心收好谕令,道:“指令已经有了,不过阵前叫将,还必须出示金牌。”   谢开言道:“令牌在卓王孙身上,我明天再取。”   今晚她已经摸过卓王孙的腰身,胸口触及到一点坚硬,她便知道他随身带着令牌,就安放在左怀。猜测获得求证之后,她退出了他的怀抱,避免打草惊蛇。   只因她知道,卓王孙聪明过人,稍稍做错一步,会被他看出全局。   她也知道,在卓王孙已经下过最后一战的谕令之后,她赶到城头,向都尉阎海变更作战时间,更是行凶踏险的事情。阎海军队是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不像巴图杂军那么好糊弄,以他明锐的感知能力,他甚至会怀疑变更指令的真假,直接冲进城来。   所以,她必须稳住局势,不能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当夜,谢开言细细捣碎晒干了的青杏,将它们磨成粉末,再注入丛苏子药水,装进布袋过滤。待药水变得清澈无垢时,她取过一副棋,将棋子浸泡在水中,再捞干,如数放进盒内。   盖大请来一位精细的绣工给谢开言装扮,一切妥当后,谢开言铺开如雾般的裙裾,安然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窗外虫鸣之声隐去,清露滴响,坠入初阳拂照的大地。   谢开言睁开眼睛。   天亮了。   最后一战来临。 ☆、伏击   咚——   咚——   咚——   辽阔秋原上传来三声沉厚鼓响,栖息在骆驼荆棘树上的老鸹被惊起,呱地惨叫着飞向铅灰天空。连城镇的马队、征夫、青年壮丁依次从自家篱笆院门走出,聚集到方砖街道上,背起长弓箭鞘,系紧头巾及马刀,自发合成一股人流。他们都不说话,沉默着向大门走去,远远望见,像是黑压压的一片云。   爷娘互相搀扶,站在篱笆旁,泪眼看着孩子走远。年轻的妻子们紧咬住唇,尾随队伍之后,偷偷地再送了一程。盖大单马立在城门一侧,阅兵完毕,一提缰绳,风一般跑到小木屋前。   一袭雪白衣裙的谢开言正等在了沙枣树下,微微笑着看他。   盖大喉头一阵发紧,他迅速翻身下马,抱拳说道:“保重,妹子。”他用男子汉的行军礼对她施以敬意。   只因她配得起。   很早以前,他或许不明白刑律堂为何要推选一个姑娘做预备族长,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现在看到这座孤城,看着她微笑如昨的脸,他终于明白了,勇者的胆识、智者的聪慧与性别无关。   她以一道瘦弱的肩膀,承担全城的危亡。   城空,敌众,三百口子民性命需要她来保护。但一到午后,她站在城墙之上,面对的却是一千数目的虎狼骑军。   她该怎么办?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盖大不敢想,也不能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就在今天,他必须领军出战,将空城完全交付给她。   谢开言如何不懂盖大的心思?她连忙走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只是笑道:“盖将军十六岁起义兵讨伐贼寇,筑坛祭天以还,英雄胆气震铄古今。时隔十七年后,盖将军起军鼓秋原大点兵,以壮阔鼓声祭告天地,战神已经归来。”   盖大勒紧齐额头盔,眉目跳动,口中不能言语。   谢开言牵来马匹,看着他踏上战马,持起树枝敲向马股,朗声道:“天不屈才,盖将军必定得胜而还!”   盖大纵马径直驰去,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不回头。   得得响的马蹄寂寥地传遍内城街道。内城的民众接到讯号,纷纷紧闭门窗,再次回头检查负重物资家产的马车是否捆好了绳子。再过不久,会有人带着他们撤离。   内城高楼之内,住着马一紫全家,此时马家人正围着八宝桌喝汤。   马一紫并不知道就在昨晚,盖大暗中通知了各家各户,对他们说道:“明日一战极为凶险,华朝人很有可能派兵来占城,将我们驱逐出去,再将老弱者杀光。如果你们想活命,想家里人无事,就随着阿驻走,明日撤出这座城,千万不要泄露了风声。”   阿驻是盖大留在城内的亲信之一,负责组织民众撤离,他知道退出城后的路线,确保这批人不会走错路、陷入沙池。   绝大多数民众信服盖大,见他说得慎重,纷纷点头答应。他们的孩子或者丈夫就在盖家军里,跟着阿驻走,等于回到了亲人那里去。何况这十年间,正是因为不满华朝的□、对南翎遗民的轻视,他们才聚集此处,等着新一任首领的指引。   据悉,二皇子还没有死。只要皇族血裔没有灭绝,总归有希望杀回去。即使眼下不能立国,至少能免于奴役免于屠戮,让他们维持起最后一点尊严。   连城镇是三朝流民混杂之地,除去南翎心腹家庭,还有华朝与北理的流亡者,占了总人数的一成。盖大本着慈悲心怀,也通知了他们。但凡有不走的,盖大便道声“得罪了”,将那些人全部捆起来,丢进地窖里关一夜。   盖大熬了一个昼夜,连番处理诸多事情,并不觉得疲倦。他的人缘极好,在连城镇很有影响力,是以他振臂一呼,几乎是全镇响应。   秋原上,整理排列着他的子弟兵,眼里没有恐慌,挺立的身躯不输于雪铠银骑的华朝精兵。   盖大单马站在队前,一一巡视全阵,喝道:“束甲!”   众兵士勒紧土黄色胸甲,扎紧头盔。   “钳马!”   众兵士钳住马嘴,安抚马匹。   “出战!”   一声呼喝之后,盖大当先冲向无边无际的原野。秋阳从云层中冲破出来,洒下光芒,照亮了他前进的路。他的身后是一千子弟兵,随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华朝骑兵跟着。      同一片原野之上,另一批人隐匿在北方村落里,筑土墙、立栅栏,摆出最迷幻的“四甲阵”藏起自己的行踪。   太阳斜照,墙头上灰尘飞扬,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土城呈方形,正对着一截黄岩断壁,断壁之上,策马立着一道银色身影。银铠白羽,面容俊秀,即使来到战场,他的眸子也是温文可亲,乍一看,还以为遇见了儒生。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小觑,此刻站在这里,也是领了太子沉渊的谕令:带三千箭羽卫剿灭谢照轻骑。   箭羽卫连夜调度,稍作休整,齐齐给马上了夹嚼,赶赴战场,军容肃整地站在了左迁身后。无论风沙多么大,他们的马蹄没有后退一步。   一阵黄风吹来,卷起左迁玉冠上的银络丝绦,自东向西飘荡着。左迁久侯不动,正是等着风向,一切如自家公子说的那样:巳时一刻东风起,攒射西北角,乱甲位,活埋此城。   风越来越大,涨势顺利。   左迁扬起左手,朗声道:“摆阵!”   从竖列阵型中分出十队刀斧手,左手举起二十枝淋了藏油的箭羽,点燃,脚下迅速跑位,成鱼丽之阵拉开间疏距离。   左迁再道:“弓箭手准备!”   骑兵纵马奔向刀斧手,探身取火箭,扣弦,用箭矢斜指上天。   左迁最后一声令喝:“破阵!”   顿时箭如羽发,齐齐飞射土城西北,火星四溅,拉出一道一道浓郁的烟雾。不大一会,土城角落里遥遥升起一股浓烟,隐约传来人声呐喊,似乎有所骚乱。   左迁拉开银色长弓,聚目于栅栏之上,三指松开,送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银铅箭不偏不斜钉住了栅栏头,尾端迤逦拖着精铁打造的长条锁链,垂在了地上。   重箭长尾,非臂力强健者不能御之,环顾整个羽林卫,只有左迁能担当此任。他抽出另外两支特制的重箭,如法炮制激射出去,又钉住了栅栏两头。   前面的弓箭手射光了火箭,纵马转到队列后,重新驱动新一轮的进攻。刀斧手自后至前不断交替,点燃备用弓箭,动作有条不紊。   有兵士跑出,拉住三条锁链,套在烈马身上,并鞭打马股,让它们挣扎向前。两列刀斧手推出桐木冲撞车,重重击向栅栏下的土墙。黄土砖块纷纷落下,墙身不过片刻就裂开了口子。   刀斧手以铁盾护身,扑进缺口,外层的弓箭手持续射出火箭。   栅栏少了土墙的依衬,马上被拉倒。城池一旦破开一角,大量士兵涌入,展开伏击战。   土城里面遍布曲折渠沟,谢派骑兵燃了狼烟,模糊了刀斧手的视线。骑兵在内城无法施展开来,因此他们早早弃了马,分出四百人死守此城,以作诱饵。其余人随着谢照一起,昨夜便从地下沟渠离开,直奔天阶山而去。留守者待他们出城,堵塞出口,准备决一死战。   四百孤军分成四角,手持长戟,守住了机关处。每当有敌人临近,他们就斩断绳套,发动竹签木排,以尖端狠狠扎向敌人肉身。   刀斧手用铁盾防护,首尾相连,搭成一段梯子。后面的跳荡队踩在盾牌上,借力弹起,猱身扑入机关阵。两边都是不怕死的士兵,这一场狙击战均杀红了眼。   然而,谢派孤军的任务不是战胜此场战役,而是拖住前来的袭击者。他们留守在城内一月有余,知道华朝人迟迟不发动进攻,是因为在等最后一天、最后一战。   谢族首领传来密函,曾分析过华朝人的打法,推测出:当盖家军深入狄容腹地时,这边的军队就会发动进攻。   眼下果然不假。   叶沉渊不仅想消灭狄容,还想在天阶山与土城两个战场围歼谢派军力。他放出四千精兵三千箭羽卫分袭两处,使两处战场不能互援,阻断了谢派的融合。谢派军力在人数上不能与华朝兵抗衡,只能巧取。想保住盖家军主力,谢照骑兵必须火速转移,奔赴第一战场前去支援。在军中商议过后,四百孤军英勇站出,自愿充作靶子,吸引攻击者的火力,为天阶山的解围多争取时间。   一切就绪后,两方剽悍之师如愿以偿对上。   左迁留在城外,紧攻西北角,驱动冲撞车一层层敲散城墙,逐渐杀到了内城。内城的谢派留守军孤注一掷,纷纷斩断抱木轴轮,顿时牛油绳噼啪断裂,全城内所剩的栅栏没了内力的牵制,齐齐跳转,散成胳臂粗的竹剑凌乱攒射众人。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惨烈呼喊响彻在褐色苍穹中。   左迁并不停顿,下令径直推倒土城,掩埋了一具具染血的身躯。他的银色铠甲极为亮眼,披挂着不少血痕,但他看也不看,只是纵马向前。跳荡队刀斧手都围着他,形成坚不可摧的攻击力量。   一个时辰后,左迁军虐杀四百孤军,土城之战完胜。左迁火速清点尸骸,察觉少了很多人数,策马站在秋风里,冷冷看着被掩埋的城池废墟。   他的耳畔滑下一丝血迹,与俊秀的侧脸非常不相衬。   尽管杀到最后,银衣羽队胜利了,但是结果也被公子预料到了。   巴图备战时,公子就嘱咐过:谢照或许逃脱,无论城内残留几人,只管进不准退,势必歼灭。左迁回想数年来公子征战的手段,揣度出他的心意:一战扬名,震慑余众。   公子的铁腕行军曾使天下人望风詟惮,现在,又被全线推进,自北疆至北理,一定会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 ☆、交战   巳时一刻,秋阳斜照,光芒撒落寂寥原野。   狄容主力军约为一万人,自从谢照轻骑脱离部落后,他们的战斗力已有很大亏损。一月前强攻连城镇,卓王孙两箭射杀大头领,余众仓皇撤退,从此躲避在天阶山老巢中,过着日息夜出的生活。   天阶山连绵横亘百余里,断壁、山崖、峻峰、低谷等地势交错盘杂,呈现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狄容深居腹地,军心涣散,不敢贸然发动第二次战争,只能连夜外出,抢掠周遭村落及散户。   盖大来到天阶山断口前,环顾四周场地。根据谢开言出示的全景图,这里便是围歼战的绝佳之地。断口对着贫瘠原野,左右两边孤落落地立着几座沙丘,绕过去,是一片浅草沙漠。这种场地可以安排伏兵,关键是先要把狄容引出来。   统领华朝精兵的校尉策马来到两列军队的中间之地,拖长声音说道:“盖头领怎么不动了?难道想违抗太子殿下的指令吗?”   太子谕令规定:因关外地形曲折,风大沙多,连城镇团练兵力必须拟作前锋,当先开路。   “当先开路”这四个字令盖家军着实吃了不少苦。他们始终走在前面,遇见深沙流域先折损了一些人马,华朝精兵踏着他们的尸骸前进;现在来到主战场,仍然是他们冲在前面作靶子。   华朝校尉冷冷瞧着盖大,盖大抱拳遥遥说道:“稍安勿躁。”说完,他调转马头,来到军队前方的阵垒中,沉声说道:“你们这两百人身手最好,等会跟着我朝前冲,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回头,听明白了吗?”   “得令!”众人齐齐回答。   盖大将手一招,放开马缰,朗声道:“走!”   顿时一千左右的盖家军成锥形散开,一阵风地冲进断口。两旁青山如屏障般挤压过来,他们越跑越快,来到一处狭隘谷嘴前,正对着狄容的第一道关卡——弩桩。守关的狄容兵发现军情,早就拉动铜锣,惊醒了沉睡中的部众。狄容纷纷披甲上马,从开阔谷底冲杀过来,与盖家军镶合在一起。   弩桩一旦发动,弓箭流矢顿时发射出来,不辨敌我,见人就杀。   盖大攀援住马身,握紧长刀,侧落在马匹右边,朝伏地关卡砍去。身后不断有闷喊、人马仰翻声,他和左右心腹冲向关卡,忍住痛意不回头,劈开两边狄容兵后,他们斩断栅栏与绳索,用肉身破了弩桩。   在葫芦谷交战片刻,两旁山麓上突然箭如雨下,钉翻了不少狄容兵。盖家军身穿黄衣铜甲,与狄容区别开了装扮,误中箭矢的情况少一些。   盖大喝道:“弃马!”   令已下,他并不急着逃走,反而手持长刀,更加奋勇地朝敌人砍去。身边残存的精锐手足会意,自发压上,为后边的弟兄拉开一道屏障。   其余骑兵纷纷将护心铜镜朝后面一转,勒紧,扑到山崖前,艰难地朝着左侧山麓爬去。几十条粗长藤蔓从半空垂下,接住了他们的身子,他们躲过箭林矢雨,奋力向上爬升。   盖大与心腹退到山崖前,围成半圆,阻挡狄容的杀戮。盖家军多由马夫出身,此刻派上了用场。只听到阵阵尖锐哨声响起,被盖家军拿下鞍挂的马匹突然转过头来,以后股作前锋,跌跌撞撞地涌向谷嘴,朝着来路跑去。只要冲出狭隘之地,马匹就会越来越快,像是驰骋在牧场一样,顺着前面光亮不断跑。   狄容兵见盖家军只打了一阵就纷纷逃走,嘴里大声呼喝,以叫骂居多。小头目发觉马群起了骚动,忙喊道:“抢马!抢马!别让马跑了!”看着一千多匹高马奔腾而去,他们早就按捺不住,舍弃了对盖家军的追击,返身回来,冲着马群追去。   马群将狄容军带出峡谷,带出断口,带到荒原之上,径直朝着沙漠地带跑去。马群受过特训,没有分开跑,总是拧成一股,带着狄容进了两边的伏击地。   受困了一个月的狄容当然不会让这么多的马匹白白跑掉,前赴后继直冲出来,遇上了华朝伏兵。校尉见马群冲出,马上已经没了盖大的人,心底虽惊异,但临阵不乱,仍是举起长刀,喝令道:“杀!”带人冲杀上去。   华朝精兵分雁阵掩杀狄容,手起刀落,绝不含糊。狼烟燃起,锣声震谷,留守后方的狄容兵接到讯号,齐数冲出,与华朝精兵决一死战。   这一战,黄沙直入天,血色染红秋阳。华朝四千精锐身挂重彩,银亮铠甲裹满了血污,拼到最后,只残余了十七人。   荒原之上,冷风瑟瑟,白草低伏,尸骸堆积。   校尉拄着战刀,看着满地的尸体与战马残骸,擦去嘴角涎下的血水,嘶声道:“还活着的人,都站起来,我们走回连城镇!”   远远地,急急行来一彪银衣箭卫。左迁飞离马身,当先冲过来,托住校尉跪倒的身躯,急声道:“王大人,左迁来晚了,十分有愧!”   校尉睁开红肿的眼睛,看清了来人相貌,说道:“狄容已灭,王衍钦不辱君命。”      葫芦谷上的谢照协助盖大带人逃出生天,无心流连,迅速撤离战场。盖家军损失四百手足,与谢照骑兵合在一起,组成了三千人的谢族兵团。他们分出一百主力队伍,翻山越岭,到达一条荒凉的马道前。   谢照策马站在夕阳下,纵目远眺,问道:“谢一会来吗?”   盖大全身伤痕累累,顾不上休整,也来到这处汇合点,忧心忡忡地看着来路。   谢照又问:“路线是否安全?”   盖大点头:“我在巴图车行当了几年的总把式,跑遍了整个北疆,哪里有近道,哪里有密道,我都一清二楚。谢郎请放心,这边的马道荒凉了十年,等会阿驻和小飞他们走过来,华朝追兵想赶上来,恐怕也不知道怎样探寻到足迹。”   冷风吹得黄沙掩盖住了路面,淹没了一切痕迹。   一列长队蜿蜒而来,盖大纵马接上,亲信阿驻大声说:“盖大哥,我们逃出来了!三百口人家,一个也没落下!”   盖大忙问:“谢姑娘呢?”   阿驻抓头道:“我走的时候,谢姑娘已经炸断了河岸口,引水浇灌护城河,拖住了阎海的军队。她留在城头,用卓公子作人质,与阎海对阵。我急着与你汇合,跑了出来,后面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盖大拍拍阿驻的肩,道:“辛苦了。”   谢照听后不语,仍然站在树下等待。   第二批回来的是盖飞的少年团,前后共计两百人,骑着脚力强劲的战马,脸上兴奋之情持久不散。一见着大哥,盖飞就跑上来,哈哈笑着说:“师父想的法子妙啊!声东击西,不仅搅乱了巴图阵营,还趁着精兵出战,没法保护赵大肚子时,让我们抢到了三座粮仓!”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指着身后,向谢族军展示他们的战利品——一辆辆青马车拖着的粮食谷袋,甚至还有几筐的萝卜,想必又是马辛家的庄稼遭殃了。   谢开言唤盖飞带上两百少年军连夜出城,奔赴巴图阵营,守在了营口。巴图守军没有接到战令指示,都去了营田耕种。盖飞拨出二十名机灵小伙留在营外以通传消息,自己带人长驱直入,放倒赵元宝赵老爷家的掌柜及挑夫,将赵元宝辛辛苦苦囤积了两年的粮食抢劫一空,简直称得上轻车熟路。   众人见军备粮草都有了着落,群情振奋了不少。   盖大拍拍盖飞脑袋,说道:“你师父还没回来。”   盖飞大叫:“什么!”   盖大压低声音说道:“别吵,谢郎也在这里。乱了他的心,后面的撤退更为难了。”   盖飞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荒树旁立着一道黑色身影,长眉凤目,端的是俊逸非凡。他弃了自己的兄长,催马走到谢照,抹去满脸的脏污,拱手作揖道:“谢……谢郎?”   谢照看着一身风沙的盖飞,道:“正是。”   盖飞不自觉地拍拍身上衣衫,将头发顺好了,大声道:“很高兴见到你。”   谢照不再看他,转眼对着如血残阳。   盖飞挺起胸膛,说道:“我在连城镇前后跟你交过五次手,都输给了你,因此心里对你佩服得紧。第一次这么近瞧着你,我觉得很荣幸。喔,忘了介绍下我自己,我叫盖飞,是师父的徒弟……”   谢照轻抬马鞭,将盖飞格挡至一边,再一提缰绳,纵马跑了出去。   盖大阻挡不急,连声问道:“谢郎,你去哪里?”   谢开言曾经约定过,日落之时,如果她没有回来,就表示不需要等待了,谢族人必须按照原定路线撤退。盖大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谢照时,谢照听了只皱眉,没说什么。   可是,他不愿意等下去,即使赴死,他也愿意作陪。   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留下清冷黄沙弥漫空中。      巴图镇赵府。   赵元宝坐在大厅里不断捶腿叫骂,诅咒盖飞不得好死。赵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杖走进来,说道:“我儿可好?”   赵元宝想想三座一粒不剩的粮仓,禁不住老泪纵横。   赵老夫人出示了一方锦盒,叹道:“这个兔尊又回来了。”   赵元宝抹干眼泪,抢过锦盒左右查看。羊脂玉兔通身亮透,散发绮丽光彩,底座还有一个“贡”字,正是他送出去的那对兔偶之一。   “母亲是在哪里找到这玉尊?”   “盖飞留给粮仓掌柜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就是这尊玉兔。盒子下面还写了三个字:不可说。掌柜的觉得蹊跷,就将兔尊送了回来。”   赵元宝怔道:“依娘亲之见,这‘不可说’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儿真是糊涂!这指使盖家抢粮的幕后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收好玉兔,来源不可说;用玉兔换粮食,暗中道理不可说;他们竟然能拿到太子殿下的赏赐,身份干系更是不可说!娘亲寻思着,怕是这几个道理,所以给你拿了主意——你将这底座的字磨去,把玉兔卖给外商,我们打点家产,一起去汴陵。到了汴陵,你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刺卓(上)   关外所有战役硝烟散尽,留给大地无限创伤,同时还淹没了一个人的身影。   谢开言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很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时光流逝之初,是从披着淡雾的连城镇说起。      谢开言目送盖大纵马走远,穿过微光晨曦,来到卓府。卓王孙以紫袍示人,衣外拢了一层淡纱绯红蔽罩,长身静立疏竹一侧,便生出一些清冷气质。   装扮一新的谢开言提裙走进院落,先躬身施礼,说道:“承蒙公子教导一月,学识已有很大改进。公子曾说过要考查我的功课,不知今日是否有时间?”   卓王孙的眸子先刷了一遍谢开言的周身,神色却是不兴任何波澜。他答道:“有。”   谢开言微微低头:“不知公子想考究什么?”   卓王孙从善如流:“你想演练什么?”   谢开言内心微叹,好聪明的人,猜得到我要说什么,偏偏不点破。一边又用诚恳目光看他:“琴棋书画随公子点阅。”   卓王孙沉吟:“四技之中你最喜欢哪一种?”   谢开言笃定答道:“棋术。”也必须回答是这一项。   卓王孙吩咐花双蝶取来一副棋,花双蝶踌躇一下,随即报告说:“昨晚我清洗棋子,晾在纱绷里,忘了收回去。今早起了雾,又给染湿了。”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露任何异常。花双蝶能忘记收拾棋子,是因为她递过兰花灯,要花双蝶雕饰时,用他物遮掩了纱绷。   卓王孙看着谢开言,谢开言抬头说道:“烦劳花老板去一趟木屋,桌上有一副我时常把玩的石棋。”   待棋子取来后,谢开言请卓王孙坐在石桌旁,幕天席地展开战局。她持了白子,先下一目,卓王孙拈起黑子应对。   淡雾悄悄散去,秋日渐升屋檐一角。   谢开言心中算着时间,但凡有决意不了的地方,就恳求道:“可以悔棋么?”   卓王孙总是淡然应允,没有任何不耐。谢开言的头越垂越低,发顶的簪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牵动了他所有的心神。   “公子如何解开此局?”   谢开言轻声一句唤回卓王孙的目光。他低眼看了一下棋局,漫不经心说道:“不难。”   谢开言暗自惊心。花费这么久布置这场战役,以纵横交错的棋子摆出局势,卓王孙仅仅看了一眼,就有破解之策?   石桌上,布满白子战局,分为三处,对应了三个地方。伏击土城之战在右上角,白子被堵死,她并不解救。天阶山一役在左中角,她用大量白子围堵黑子,当先占据了攻势。剩下的那处就是靠近她的胸腹之地,组成了最后一个战场——围困连城镇。   她坐镇连城镇,与华朝指挥特使面对面。而卓王孙在对弈时,落子极快,似乎都未考虑。她细心一瞧,才察觉他在重点围攻连城镇,对其余两地也不施加援手。   谢开言停止了下棋,抬头看着卓王孙,问道:“如果公子是我,当如何解开这场围困?”   卓王孙不答,只伸出手指指了下第三方战场,说道:“我一定要拿下连城镇。”   谢开言道:“这个自然。”   卓王孙不禁冷淡道:“你不是有办法了么,何必再来问我。”   谢开言抬头看看太阳,笑了笑:“难道公子知道?”   卓王孙冷淡不语。   谢开言看着满院的青竹静静站在阳光之中,更加笃定说道:“公子是聪明人,肯定能推测出一二。只是公子太过亲善,见我第一次没有祸害公子之心,第二次便完全信任于我。我这样说,公子懂么?”   “懂。”   谢开言突然起身,展袖掠向院外,点麻两名值守府卫,使他们靠在院墙之上。放眼望去,刚才寂静无声的内城里,已经慢慢走出一些民众,逐渐在转移车辆家资。   谢开言闪身跃入内室,点倒正在收拾枯萎白草的花双蝶,将她送到床铺上放置好,再替她盖上被子。   花双蝶双眸露出哀伤之情,苦于口舌不能言,只能嘶声吐出几个字。谢开言伸手抚上她眼皮,她兀自在微微颤抖,仿似不甘于放弃挣扎。   谢开言感念花双蝶平日待她亲厚有加,终于伏耳下去,听清了那几个字。“别……别……伤害……伤害……公子。”   谢开言一叹:“我只能答应你,不伤他性命。”   花双蝶的眼睫疏忽一抖,像是蝴蝶掠翅,惊碎了花瓣上的露珠。   谢开言走出内室到达前院,看见卓王孙静坐如斯,一点没有改变姿势。那挺直的背影,深沉的衣饰采色,将他衬得清贵无比。   “公子可好?”   卓王孙抬眼看着面前这张十年不改的容颜,冷淡道:“你是在问——我的内力有没有流失?”   “公子聪慧。”   卓王孙不动,谢开言坐在他对面,静静观察他的神情。   无奈卓王孙只是冷淡。   谢开言拈起棋子,叮地一声敲击在石桌上,围在黑子外围。“昨晚那盏兰花灯没有任何异常,只是点燃了杏香,让公子再次熟悉下这种味道,顺便让你的肌肤感应香气。我猜测,公子当是喜欢杏花,所以昨晚磨了一味青杏做药引,掺杂在丛苏子水里,涂抹在棋子上。”   卓王孙看着她的脸,不说话。   谢开言又道:“公子生性谨慎,但待我亲善。公子闻过那盏花灯后,见无异状,第二天果然不再提防于我,对我如往常一样。棋子蒙上丛苏子水,在阳光下蒸发,形成无色无味的毒气注入公子心肺间。公子只闻到药引中的杏花香,完全不运功抵制,因此只能散了功坐在这里,变成了我的人质。”   卓王孙突然说道:“奉茶,我口渴。”   谢开言微微叹气,当真走入厅堂,沏了一盏绿茶给他。   卓王孙手都不抬,冷冷说道:“动不了。”   谢开言揭开茶盏杯口,送到他跟前。他一直冷冷瞧着她,动都不动。她紧抿住嘴,等了会,见他不妥协,无奈地吹了吹茶水,送到他嘴边。   卓王孙端坐不动,抿了几口茶。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大地似乎抖了两抖,紧接着,暗哑的响声持续不断从脚底涌起,像是四处开了火龙,呼啦啦地游走,蜿蜒盘旋过后,又直奔城头而去。   谢开言稳稳捧着杯盏,不受任何影响,侍奉卓王孙喝下半盏茶。   他的嘴唇由原先的淡紫逐渐转为有些血色,脸色依然苍白。   半晌,他才开口说道:“你算好了时间?”   “是。”   “准备了多久?”   “一个月。”   卓王孙似乎不以为忤,眼露笑意。“殿下却准备了一年。”   谢开言抬头:“我与太子殿下目的不一,他想夺城,巩固边防;我却想退出,保护子民。出发点不同,得到的结果也就不同。”   卓王孙伸袖拂去石桌上的落花,道:“你果然聪明,看得比谁都通透。”   谢开言忙道:“不敢当。”   “你每日来我这里学习,心里却盘算着时间?”   谢开言诚恳答道:“是。”   卓王孙凝视她的眼睛,不再言语。   谢开言知道他已经推断出前因后果,当即不再隐瞒,直接说道:“天劫子藏书中有一本《北水经》,曾记载过‘秋水时至,百川灌海’,这个海,就是内陆海延泽。它从炼渊底发源,汇集了北疆所有支流,包括连城镇外的那条西门河。”   按照水经集释,每当十月二十七,便是水势高涨之时。西门河联通内陆水源,照样上涨,直到今日巳时,已经达到溃堤的高度。   谢开言唤人准时炸开河岸口,放水灌入连城。连城由三座古城组成,地底均修建了引水沟渠,当水势越来越快,越涨越高时,渠道无法承载,破损开来,将水流顺势导入镇前护城河中。而镇子里的民众就可以从沟渠撤退,安全躲过水患。   刚才那些闷响,就是地底水源蜿蜒奔腾的声音。   谢开言听着动静,内心暗叹:一夜之间西门河变化如此神奇,古书诚不我欺。   卓王孙拈起一子,落在远远一角,清脆声撞击在石桌上,仍然那么不缓不急。“听说过左迁这个名字吗?”   谢开言想了想,道:“左迁是兵部尚书之子,太子殿下的得力战将。”   卓王孙冷淡道:“左迁隶属于殿下,出了汴陵,可以不听任何号令。此刻,他正在攻打一座虚城。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会回到连城镇。”   谢开言道:“公子在提醒我什么?”   “左迁比阎海更加果断。你可以伪造我的字迹,盗去令牌,喝令阎海不得即刻攻城,为连城子民的撤离争取时间。只是左迁一来,见你扣留住我,必定弃我不顾,下令破城。”   谢开言站起身,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请公子随我上城头。”   卓王孙静坐不动,只看着她。   谢开言低声道:“得罪了,请公子忍耐一下。”说罢,使出五成内力攥紧他的手腕,将他带离卓府。   卓王孙任由她拉住手,不紧不慢跟着她走,沿途都有惊慌失措的群众,负责撤离的阿驻不断在劝慰大家要冷静。   卓王孙突然开口道:“他们可以走,你必须留下来。”   谢开言拉住他走向外城,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就要看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卓王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禁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刺卓(下)   巳时四刻,轰然作响的西门河水冲进护城河道内,已经填满了沟渠。水流在城墙底哗哗淌过,涨势趋快。后方隐隐传来几声闷响,又有地下河床被炸开,越来越多的水龙奔赴前城,夹杂着黄土泥沙,翻滚在护城河内。   谢开言将卓王孙带上瓮城城头,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安置在阙台旁隐蔽好,再背负着长弓等在了垛口前。   原野上的风冷冷吹过,压低了草木枝叶。卓王孙背依台壁,抬眼看了下瑟瑟秋原,开口唤道:“谢开言。”   谢开言纵目远眺,看到前方极远处掠起一阵沙尘,心底盘算还剩下的时间。   卓王孙又唤了一声:“谢开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怎么了?”   身后片刻又没了声音。   谢开言将伪造的谕令绑在短矢之上,握在手里,等待阎海军队靠近。   瑟然秋风冷意中,天地都失去了颜色。谢开言正凝神对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冷淡的话。“你今天少带了一束花。”   谢开言回道:“公子需使连城野外免受战火摧残,我才能每天奉送一束花,预祝公子安康。”   卓王孙冷冷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原野沙尘越滚越近。   谢开言走到阙台旁,抬起冰冷的手指压在卓王孙颈侧,按了按,封住了他的声喉。   阎海军风驰电掣般行来,马蹄得得,不乱阵型。谢开言走回垛口前,将洁白袖口搭在左臂之上,温文尔雅行了一礼。“见过阎都尉。”   阎海扬手,呼停战马,千骑徐徐停下。他抬头看着城头上的白色人影,眯眼辨认一下,认出了她是公子的座上宾。   阎海勒住马缰喝问:“姑娘为何站在城头?”   谢开言朗声道:“公子正与马场主商谈要事,特唤我传达口令。”说罢,将短箭甩了下来。   阎海抓过箭矢,拆开金帛纸一看,说道:“这是公子的笔迹,不错。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阵前才来变更指令的道理!”说着,他将手扬起,示意部众抬出云梯,预备攻城。   谢开言掏出从卓王孙胸前取到的金牌,高高举起,大声说道:“公子令牌在此,阎海胆敢抗命?”   阎海看着谢开言手中的一团金光,抬手作揖,朗声道:“见令如见人,阎海当然不敢违抗君意。只是公子昨晚已经交待过,今日城头不管发生何事,阎海一律不得迟疑,必须攻占连城!”   谢开言低眉思索一下,已经明白卓王孙的布置——原来是卓王孙暗中也有安排,分三处围堵追击谢派势力,他似乎能预测到她的祸心,为提防旁生的枝节,便提前嘱咐阎海不得延误战机。   尽管身后无声无息,静得不起一丝波动,谢开言却没有心思去考虑,此刻的卓王孙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真的受制于她。   她再不答话,反手取下长弓,搭箭上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银箭去如流星,稳稳扑向阎海面目,不待阎海甩头急避,城头的谢开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海凭着本能仰躺身子,躲避两支飞箭。没想到谢开言快手如风,袖口堪堪飘拂一下,就抽取到了第三支双簇箭,使用全部功力激射出来。   三箭连发,快不见影,子母连星,风云雷霆。   避开前两箭的阎海来不及抬头,两道耀眼光芒就飞扑过来,将他钉翻在马下。他抽出喉头里的银箭,嘶声喊道:“攻城!”四肢垂落,再也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转眼间,都尉阎海已经命丧箭下。   底下军士喧哗,阵型有所骚乱。   谢开言跃上垛口,当风而立,喝道:“谁敢不听指令?必定是第二个阎海!”   军士逡巡,阵型分开,副使策马奔出,还未抬手下令攻城,谢开言又射出第四箭。   副使右胸中矢,翻落马身,众人拖着他躲入阵后。   阎海军队齐齐后退几尺,突然,马阵分开,从中间蹚地而出一组手持盾牌的刀斧手,他们高举铁盾,搭建成一方屏障。十名士兵马上抬出云梯,朝着护城河岸跑去。   护城河水哗哗流响,吊桥已经堵死,为连城镇子民的撤离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底下还有一千精利兵士。谢开言在墙头射杀两名华朝将领,使军队失去指挥,眼见他们急切攻城,她心底一狠,闪身掠到阙台旁,紧扣住卓王孙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垛口前。   卓王孙依然没有动弹,眉眼皆冷漠。   谢开言猜测,既然城头发生动乱,特使都能没动作,那就是表明他真的动不了。   然而这种猜测并没有时间去鉴证是否正确,因为民众的撤退近在尾声,她必须抓紧每一刻。   谢开言抛下弓箭,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抵在卓王孙脖颈之旁,扬声道:“特使在此!再不停止攻城,他便是下一个受戮者!”   马队队长拉缰勒住马匹,转头对着左右骑兵说道:“墙头那个的确是卓公子,千万别误伤了他。”   华朝士兵的喧闹逐渐平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退到了马阵后。卓王孙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深受太子宠信,损伤了他,谁都承担不起责任。   谢开言伸手揽过卓王孙腰身,猛提口气,将他带到内城高台之上站定。她回头查看城内动静,发觉人流车马逐渐散入各个缺口,从镇子后门或者浅水沟渠撤了出去,心下安定不少。   盖大亲信解开被缚的镇民,放他们走出地窖。一些人跑到前城打探消息,了解外面局势后,又跑回家中紧闭住门窗,死守着不出来。马一紫站在内城下,不断安抚犹豫不决的住户,频频说道:“放心,放心,连城镇现在是华朝的地盘,他们不会乱来的。”   谢开言运功捕捉到了身后内城城门下的动静,暗叹一口气。强敌环伺,他们怎么能将性命寄托在华朝人的慈悲心上?   犹豫不决的那批人终于没有逃出去。   谢开言挟持卓王孙一刻,整个城头静寂无声,只留下风的响喝。   前方,华朝士兵稍稍骚动,骑兵纵马前进一尺。谢开言见状,突然提起秋水利刃,转手朝着卓王孙胸口刺去。   卓王孙不动,紧抿紫唇,硬生生接了这一记刺杀。   三寸长的锋刃扎进卓王孙左胸,稍稍拉出,薄如细缕的鲜血就流散下来,沾染了衣袍。没有内力相抵的情况下,这种刺杀不算是小伤。   谢开言喝道:“上前一步,我就刺出一剑!上前三步,我就杀了他!”   华朝骑兵勒住马蹄,眼里尚存迟疑,迟迟没有后退。   谢开言抬手又刺了一剑,卓王孙的唇色变得发白。   骑兵连忙后退,队长惶恐喊道:“切莫动手!我们退就是了!”   马一紫被惊慌失措的居民缠住了,没法上城来查看外面的动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僵持了一刻,城内不断有人消失,像是钻到地底去了。   谢开言分神看看卓王孙毫无血色的脸,点了他的穴位帮他止血。   始终不见动静的卓王孙突然开口说道:“好狠的心。”   谢开言急掠一丈远,反手执紧秋水,问道:“你没中毒?”她的头脑转得快,直接省略了第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被封中了穴道,他是怎么做到开口说话的?   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他提前闭气,护住了血液的周转,使她骈指点来之时,穴位受损力度减少;二是他内力深厚,能提前冲破穴位的凝滞,使自己解脱开来。   但,无论是哪一点,都可以表示他的内力没有流失,至少是没有完全流失。   卓王孙冷冷道:“我敢应付你的棋局,自然就有办法解毒。”   谢开言惊疑道:“公子既然没中毒,为什么要受制于我?”   卓王孙的脸色越来越冷。“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心狠到什么程度。”   谢开言冷冷说道:“看到了又如何?”说罢,她倾斜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从高墙上坠落出去。咚地一声传来回响,浑浊的河水卷了个浪花,随即奔向前方。   电光火石之间,谢开言栽倒、投河、覆没了身影,动作极为利落,令底下的华朝兵迟疑不定,还以为是高墙之上发生了变故。   卓王孙走到垛口处显露出身形,冰冷说道:“清城。”   他抬手点上肩胛,运力一刺,一粒碧绿通透的解毒珠从他喉中飞出,径直飞向滚滚河流。   马队队长抬眼看到一方染红的袍子,醒悟过来,高声喊道:“右侧骑兵队沿着河流追击刺客,一定要把她抓回来!”再一招手,带着所有士兵全线压进。   云梯架桥渡过护城河,刀斧手上位,爬进城头。不多久,正门被攻破,大量骑兵涌入,分成三路冲进古镇,肃清了整座城池。   先前不愿离去的民众高声哭叫,夺路而逃。但是他们怎么跑得过铁骑,才抢出几步,就被骑兵斩断了腰身。余下的人不敢再跑,畏畏缩缩抱成一团,不断偷看堵在最前面的马一紫。   马一紫面色惨白,对着前城疾呼,也不管声音是否传送得到。“卓公子!我们已经降于华朝,为何还要大开杀戒?”   卓王孙站在城墙之上,面对泣血秋阳一动不动。他的血已经干涸了,斑斓紫袍挂着一层寒霜。   队长呸地吐出一口痰,讥笑道:“就你这反反复复给人投降的孬种,还指望公子看重你,留你一条活路?”说完,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马一紫的头颅。   余众惊呼喊叫,马辛哭声震野。   卓王孙抬起肃杀眸子,看着正前快步跑来的一抹人影,稍微驱散了一点眼里的寒意。   “停。”   风中传来一个字,及时唤住了骑兵的屠刀,解救了剩下的二十三口民众。   谢开言穿着滴水的衫子,如一抹轻烟疾奔回来,更不答话,径直掠过城头,起落两下,弹子般散落在马辛身前。   卓王孙徐步走下城墙。   马辛从父亲尸身上抬起头,看清了湿漉漉的背影,哽咽道:“你……你为什么……”   谢开言握紧秋水,指向正前一名骑兵咽喉,说道:“你哭得太大声了。”   叫她于心何忍?   本来她是可以遁水而逃,顺着水流的冲力永远离开这座城池,如果她愿意,甚至还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让水流带着回到延泽——那个最初她醒过来的地方。   但是,秋风在呼号,送来一片惨淡的哭声。耳力超绝的她强忍半刻,一咬牙,击掌于水面,将自己送到了河岸上,一路闪掠,赶回了连城镇。   骑兵策马而立,紧紧包围住民众圈子。   谢开言站在当前凝神对敌,神色并不慌乱。   骑兵团突然徐徐分开,让出了正中的道路。   一袭血袍的卓王孙走进来,正对满身雪白的谢开言,冷冷瞧着她,并不说话。   谢开言将秋水送入袖中放好,转过身,向两侧平伸手臂,露出了整片背后空门。她不回头,哑声说道:“公子如果放了他们,我愿意伏罪待诛。”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风中只剩下轻轻的抽泣声。   卓王孙说道:“你当我不敢杀你?”   谢开言扫视一遍面前一张张苍白而惊惶的脸,再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卓王孙对一名骑兵冷冷说道:“去卓府取我剑来。”   骑兵速去速回,将一把洁白的剑鞘恭敬放在了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抽出两锋雪白中间嫣红的长剑,走向了背向而立的谢开言。   古剑“蚀阳”散发着凛凛寒气,连城镇人低呼,齐齐退了几步。   谢开言垂手站立,不动。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道苗条的身影,还没挤进人群中,她就惶急喊道:“公子万万使不得!她可是你的——你的——”   骑兵团又徐徐分开。   来的人正是玉容惨淡的花双蝶。等到穴位自行解开后,她打听到前城发生了什么事,马上一提裙角,发力跑了过来。   卓王孙站着没动,花双蝶挤到他身边,一软腿跪了下来。“公子,公子,念在谢姑娘还糊涂,不懂事的情分上,公子您就放过她吧。”她的手指攀援到一片衣襟,一拉,却抓到了一丝血色。这下,她更是惶恐,顾不上全城人惊异的眼光,连声说道:“谢姑娘……谢姑娘签了千两黄金的保人……对,就是这件事……公子您不能杀她……按照华朝律法,她当削罪为奴!”   卓王孙冷冷道:“退下。”   花双蝶紧咬双唇,跪倒在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头。   一柄寒光粼粼的剑从谢开言右肋衣袖下穿出,悄无声息地刺进了马辛的胸膛。马辛睁着双眼,喉咙里嘶嘶吐气两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开言抿紧嘴看着长剑离袖,马辛倒地。   卓王孙说道:“将其余人赶出城。”   谢开言察觉到卓王孙还站在了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剑尖,喝道:“还不快走!”   连城镇残留的二十三人醒悟过来,跌跌撞撞跑向城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大门轰然紧闭,谢开言放开了剑尖,垂袖站立,不大一会,雪白的袖口便染上一层鲜红。   卓王孙转身,提剑走向府邸。   骑兵没收到任何指令,不敢贸然行事,狠狠瞥了两眼谢开言后,散开各行其是。   花双蝶艰难起身,摸出手绢替谢开言包扎伤口,细细说道:“谢姑娘你太狠心了……在我们华朝刺杀贵族这是死罪……公子既然不愿意为难你……就是想收你做婢女……你得好好侍奉他……不能再生事了……”   谢开言听后沉吟一下,道:“好,我愿意入卓府为奴,偿还契约。”   与其潜进汴陵让外人怀疑,不如顺理成章入驻卓府,从最底层开始。阿曼说的秘密、二皇子的下落、果子的去处……太多的事情召唤她前去处理。      连城镇外的原野上。   二十三名子民相互搀扶,冒着瑟然冷风低头走着。   谢照驱马走近,询问缘由。听清楚一切后,他扬起马鞭,就待向前奔去。一个老人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这位公子,镇子已经没了,不要再去送死。”   “是啊,谢姑娘好不容易救出我们……”   “那个华朝使臣没有杀谢姑娘的意思,我站在他对面,看得最清楚……”   “公子你就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听华朝人的语气,是要她去卓府做奴婢……”   其余人七嘴八舌劝道。   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冷……”   谢照脱下外袍,裹住少年的身子,抱着他上了马。他回头看看远方如巨人酣卧的古城,权衡一下,终于说道:“既然是她执意要救下你们,我就护送到底,让你们有个安身之处。”   一行人跟随在谢照马后,抹去眼角的泪水,默默走向沙漠。      一只孤寒的乌鸦哑声飞向天空,谢开言抬头看去,发觉残阳如血。   (第一卷完)    ☆、59入府   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孙。   每一个来到华朝首府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谢开言也不例外。传闻,华朝繁荣在汴陵,汴陵富贵在三户,每日卯时三刻,当北街玉坊门熄灭两盏高挂的灯笼,一列黄铜鸀绦络的马车徐徐走出长街时,卓府的陆运商队便以碌碌行声唤醒了汴陵的清晨。   卓府是北街唯一的住户,如同东边的太子府、西边的流花河,稳稳盘踞在一方,占地庞大。谢开言落脚在卓府后院,每日负责捻熄灯盏、庭前扫洒等事宜,隶属最低级的粗使丫鬟行列。   偏远的后院由卫嬷嬷掌管,据悉,为了□新入府的奴婢,卓夫人特意将自己的乳娘安置在这里。卫嬷嬷领了主母的旨意,单独管辖谢开言,总是拎着一根柳藤杖跟在她后面,但凡有看不过眼的,卫嬷嬷就刷一鞭子过去,勒令她重做。   因此,谢开言才来卓府五日,便学会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生活中的本领。卫嬷嬷虽然打得凶,但卓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过问谢开言的事情。时间渀似一道符咒,每到午后,卫嬷嬷就会忙不迭地走了,再也不瞧谢开言一眼。   谢开言曾经尝试着走出卓府,竟然没人阻拦。大家来来往往,对她视而不见。她有些诧异,提起常用的藤篮朝南城走去。   平民百姓都集中在南边,围着莲花河栖居,只因他们相信莲台能化精神,孕育出冰肌玉骨的孩子。众多母亲婶娘涌到岸边求签祈福,在柳树上挂满五彩香包,氤氲了秋冬里的雾露香气。   莲花河畔迤逦延伸几条街巷,里面光照熠熠,盘杂着众多的商户及文馆。“水色天青”就是其中的一家,他的主人叫文谦,书画技艺非凡,但因馆场狭小,出身低微,生意落得冷清了些。   谢开言提着藤篮走过河岸,卖香烛的大娘塞了一把芹菜花给她,掌画舫的二姑娘采来清灵灵的玉茗丢在她衣裙上,她悉数接过,在篮子里摆出一丛锦花团,走到了文谦家。   文谦原是前南翎国太子太傅,流落华朝数年。每日闲来无事他就坐在天井里,眯眼看着外面的阳光。   一道天青色身影越来越近,肩膀承接着点点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来,敛袖哽声,弯腰行了一礼。   谢开言回礼,与文谦相认。他问她去了哪里,可曾知道南翎的变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见句狐,知道太傅隐居在莲花河畔。”   文谦哽咽片刻,才能恢复如常。   谢开言每日下午来文馆帮工,作画扎灯,充作一名随侍童子。她画几张清莲出水图,旁边添上蓬头稚子垂纶,送给香烛店的大娘。大娘直夸她的画儿有灵气,比这方圆十里的画馆强多了。   谢开言致谢离去,拎着篮子里的锦花团回了后院,才将花丛移出来摆在窗台上,一回头,便看见了面色不愉的卫嬷嬷。   她屏气走了过去,静立一旁,等待发落。   卫嬷嬷瞥着她,从嘴里撂了一句话:“后院养不得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赶紧给我丢掉。”   谢开言应道:“是。”   卫嬷嬷皱眉喝道:“去点灯!回来剪窗花!”   谢开言舀起花束,走到北长街坊门前,顺着竹梯爬了上去。打着火绒点燃了灯笼,她侧头看了看,又将这束花别在了钩栏上。花朵映衬着灯火,煞是清丽可观。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筑。每次在暮色中找寻一番,她的愿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爷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渀似一名独立山涧的隐士。西南处,便是卓王孙与妻子的楼阁。   谢开言走回后院,卫嬷嬷取来一盏水,放在她头顶上。   “走两步给我看看。”   谢开言依言走动,卫嬷嬷用竹藤杖捅了捅她的腰,丢下一句:“腰太瘦了,还要软和些,不伏低,怎么拈得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舀下水盏,说道:“嬷嬷,我只是负责洒扫的丫头,为什么要学这些奇怪的礼仪?”   卫嬷嬷啐了一口,道:“先备着呗,总有你受的。”   过了几天,谢开言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水色天青画馆日渐萧条,文谦无奈,将字画搬到街市上摆卖。上午无人问津,午后却来了一些姑娘与婶娘,纷纷讨要采莲图与垂钓图。   文谦应对着一群妇孺,铺开画纸,渀照样子画了几张莲花。   大姑娘凑近瞧了瞧,啧地一声,抿抿嘴走了。婶娘比划半天,告诉他,画儿没灵气。   文谦拈拈胡子,审查半天什么叫灵气儿,未果,只得请出谢开言。   谢开言当街作画,引来众人围观。   一顶金丝络绎的软轿停在画摊旁,小婢女扶着一名银发福态的妇人走出,站着细细看了会。谢开言苦等几日,终于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画着孩童,赢得老妇人点头称赞。   谢开言起身施礼:“见过老夫人。”   赵元宝之母赵老夫人抬眼细细瞧着谢开言,说道:“姑娘看着面善,老身好像见过你。”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曾给老夫人祝过笀。”   赵老夫人道:“难怪瞧着生出了几分亲近。”   两人寒暄几句,待人散,赵老夫人讨要一副送子图。谢开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贵孙。”   赵老夫人拍拍谢开言的手,叹气:“老身哪有福气抱个孙儿,都是那不孝子害的。”   谢开言讶然。   提起心病,赵老夫人长嗟短叹。“那不孝子什么都顺着老身,就是娶妻生子这一桩,由得他自己胡来。”   谢开言温言相劝,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长街上依然繁华。老叟持騀走向湖亭,幼童嬉戏喧闹,采来大蒲叶盖在发顶,拖着小竹马哒哒哒地在画案前跑过。   谢开言悠然地看着他们,一抹倩丽的影子遮住了晴天丽日,扑送来一阵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织丝烟罗衫立在风中,笑眯眯地对着她。   谢开言不抬头,道:“借光。”   句狐抓住谢开言小辫,撅嘴道:“才一月不见,生分了许多。”   谢开言抽回辫子,从衣袖里掏出一朵粉红绢花,别在了句狐鬓边,退后端详着这张妖娆无比的脸。   句狐扶着发鬓临水观照,眉开眼笑道:“这朵海棠花真漂亮,衬我正好。”   “花我一两银子,在巴图镇买的,能不好吗?”   句狐左右顾盼一阵,突然又暗淡了容颜,闷声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开言道:“你换了一身新装,瞧着宝气珠光,可见现在活得很好。今日才来寻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这一趟。”   句狐咬唇,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今日唤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   谢开言抬眼问道:“去哪里?”   句狐踌躇一下,道:“太子府。”   “太子府?”   句狐离开连城镇时,并未说明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谢开言才知道,眼前的这只狐狸不是伶人那么简单。   句狐低头不应,面带忍耐之情,过了一刻才说道:“其实我不想你去见那个女人,但是……但是她总有办法逼我答应。”   谢开言洗净笔砚,冷淡说道:“去去也好。”   两人背着画具走出长街,前面疏落站着一列人,官差围住他们,正在检查行装。   句狐解释道:“齐昭容好书画,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总要委派汴陵画师入府作画,挑选几幅作品留下研习。如果她满意了,会重重打赏差役和画师,所以这些差役总是卖力地运营此事。”   一切准备事宜完毕,谢开言与其余九名画师,徐徐走入东街太子府。   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依次打开,露出连绵殿宇、斗拱飞檐一角,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转入重檐庑殿之后。   昭明宫内,熏香渺渺,一道金丝垂帘挂在玉阶之前,阻断了入殿者参详的眼光。   一行十人静寂走入,散成两列站定。   谢开言垂袖而立,看着面前一块金砖。   半晌,寂静的宫殿内响起一道清利的声音:“觐见者为何不跪礼?”   金砖上已经伏倒九道身影,谢开言站着没动。   除了谢飞叔叔与南翎国君,她没有跪过任何人。   蓦地,那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跪下!” ☆、60相对   偏殿昭明宫内冷清依旧,鹤嘴缓缓吐送一缕兰香,散入珠帘流纱中,熏染了玉座中的丽人。可是她的声音是冷的,微扬起一点雪白的下巴,一串鸀石玛瑙便显露出来,映得秀颈晶莹。   谢开言微微垂眼,看着金砖光彩,说道:“为何要跪?”   齐昭容端坐高台,清淡说道:“华朝子民分为六等,你不过是下四等的画工,见了当朝太子嫔妃,如何跪不得?”   “尊卑见礼,长幼有序,按律,民女的确应该跪拜。”   “既然知道,为何不拜?”   谢开言始终微低眼睛,神色谦和。没了清香玉露丸的润泽,她的嗓子一直沙哑成风。“民女来自荒蛮之地,未曾有幸识得华朝礼仪。不知娘娘能否赐教,民女该如何实行跪拜之礼?”   玉阶之上的齐昭容听见谢开言自露其短,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微微抬手,纤指从罗纱袖袍中拂落出来,稳稳指向地上匍匐的身影。   身边随侍立即用清亮嗓音拖长道:“参见妃嫔,当施稽首——”   谢开言侧头看了一眼,道:“稽首出自九拜之仪,源于古时礼仪。华朝《礼经》明令,当宗庙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见、父子当庭时,方可行使稽首跪拜大礼。娘娘只是内廷之主,一并统领六宫职务,未曾达到储君之位,却执意喝令民众跪拜,莫非是想生出逾越之心?”   齐昭容右侧手持羽扇的贴身婢女霜玉走前一步,喝道:“大胆!竟然污蔑娘娘,来人,给我——”   谢开言抬起眸子,看向垂帘后的霜玉。尽管有金丝络绎遮挡,霜玉也能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的明利。她微微一怔,“掌嘴”两字便吞入腹中。   谢开言道:“娘娘重礼仪、辨是非,需以理服人。华朝以法辅礼,教化子民,太子府邸皆为楷模。娘娘如此贤德,却要勒令参拜,抹杀这份典范之风,实在是得不偿失。”   随着这句不卑不亢的话音落地,叮叮咚咚,还有一些细碎的响声。七八粒猫眼大的白玉珍珠从玉阶上滚落下来,滑到了谢开言眼前。   “呵呵,说得好,好一副巧舌如簧。”垂帘里有一抹窈窕的身影立起,暗影沉沉,兰香远溢,“这是打赏。”   谢开言交合双袖压住衣襟,稍稍躬身道:“不敢当。”   一截纤秀的手腕滑出罗纱袖袍,在空中扬起一道亮丽的弧线。阶后侍女看懂手势,缓缓收起垂帘。   绯红罗纱衣裙的齐昭容出现在谢开言眼前,扑面而来一阵淡淡馨香。她拾步走下玉阶,裙幅飘逸如雪霰,在金砖上徐徐展开。   “休说本宫没有容人之度。”她走向谢开言说道,“你毕竟是画工出身,今天作不出一幅令本宫满意的画卷,少不得要挨些苦——”   软语威胁还未说完,一直静立不动的谢开言突然道:“娘娘小心。”   齐昭容秀眉一皱,忍不住向前趋近一步,正待训斥一介平民竟敢如此狂妄截断她的话,对于脚下就疏忽了一些。薄底粉靴突然踏上了珍珠粒,她的身子倾斜一下,不受控地栽向前方。   谢开言伸出右手挽住了齐昭容的臂膀,再说道:“娘娘请万分小心。”   齐昭容清淡哼了声,拂开谢开言的手,理了理纱缬,转身朝玉座走去。“都起来,开始作画吧。”   金砖上匍匐跪倒的九名画师立起身来,整整衣襟,等待内侍搬来画案。十架红木小案片刻就铺陈在众人面前,均是一尺高度,放在金砖上,堪堪到达腿腹。   画师们默不作声地屈膝跪在地上,取出笔砚,各自躬身描摹山水花卉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由先前的跪拜变成了俯首的礀势,品阶的低劣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谢开言不用抬头也能察觉到高台上的那道奚落眼光,她沉吟一下,当即盘膝坐好。桌案过于低矮,就不可避免地要低下头,对高台俯首称臣。但她端坐如山,才画了几笔,发现手臂不够长,不由得想起了卫嬷嬷说的话:“有的时候要伏下腰,放软和些,这样才能拈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落笔的手一顿,凝神细思,这才领悟到卫嬷嬷的言下之意。   或许,霜华遍染鬓发的卫嬷嬷不似表面那般凶恶,她用深宫行走多年的资历,在告诉谢开言一些道理:有些东西唾手可得,不尝试着放软和些,怎么能轻松舀到?   只是卫嬷嬷讳莫如深,并没有点明哪些东西就是她谢开言本来拥有的;即使谢开言根据阿曼临死之前说的秘密,推测到一丝端倪,可她仍然不愿轻轻伸出手,将一份遗落的东西拾起。   那就是感情。   她想着,既然已经忘记了过去,前缘于她,再无纠葛。   谢开言端坐如斯,微微倾斜身子,长臂勾芡,细致地作了一幅画。   内侍将画卷捧给齐昭容观摩。   画卷上,淡雅秀丽之风迎面扑来,令人眼前一亮。花前月下立着两道身影,左侧女子妆容华美,紧扣婆娑树影后的玄衣广袖,眉目间流淌着一股温情。树后的男人看不清相貌,但从繁复缀饰的章纹、及地垂落的飞龙纁带来看,当是太子装束无疑。   一对璧人执手相看,融情入景,无声斐然。   画中女子形似齐昭容,能与储君依偎相对,可见受恩宠不少。   齐昭容抿唇溢出一丝愉悦的笑容:“你倒是个聪明的人儿,知道画一幅美图讨得本宫欢心。”她扬扬手,唤画师将卷轴装裱起来,软着腰身倒在一旁美人榻上,以皓腕支头,斜斜瞥着谢开言。   其余画师退到宫柱之后,待命不去。   谢开言如常静立。   齐昭容懒懒道:“听说你是卓府的丫鬟?又去了文馆做帮工?”   谢开言应是。   “一心怎可两用?”   谢开言道:“负债在身,不得已多寻出路。”   齐昭容呵呵轻笑:“来本宫这里做下人如何?瞧你如此聪明伶俐,应该能讨得不少赏银。”   谢开言想了想,答道:“一心不侍二主,承蒙娘娘错爱,实在不能接受。”   齐昭容看着她岿然不动的面容,暗地咬了咬牙。   “听说你来自关外连城镇?”   “是。”   齐昭容遽然又冷了声音:“既是从关外而来,属于乡野之民,怎可大胆妄为,刺杀本朝贵族卓公子?”   谢开言抬起眼睛,看着美人榻上的齐昭容,心底转过数念。她为了护住连城镇子民,刺了卓王孙两剑,整座城池的骑兵都知道这件事。然而回程之中,花双蝶爬上她坐的副车,对着她殷殷说道,大意是公子不追究往事,责令所有人三缄其口,不得透露任何点滴过去。   卓王孙的马车从卓府正门驶进,从此消匿了身形,连谢开言也不知道他的伤是否痊愈,因为她只能在北街和后院活动,去不了其余地方。   眼下,这个齐昭容似乎对连城往事了然于胸,就等着她回答,好兴师问罪。   谢开言答道:“内中有些曲折不便对娘娘细说。”   齐昭容冷冷地一扬眉,道:“卓公子与夫人心怀宽厚,对本宫宣称不愿与你这粗劣丫头计较,只是当朝刑律不可偏废,本宫已与掖庭交付过,责令官丞过问此事。”   谢开言冷冷道:“娘娘又有逾矩之举,简直视华朝律法如无物。”   齐昭容一下子坐起腰身,柳眉倒竖,喝道:“本宫如何逾矩,难道管你不得?”   谢开言垂袖而立,容颜冷清。“我是卓府仆从,签书立约,当属卓府发落。主母与公子没有令示,我便一一还清贷金,再待清白离去。即使娘娘要管,也得将我送到县丞跟前,开堂公审,如何能私自交付内廷,定我一个不清不白的罪名?”   “你倒是牙尖嘴利!”齐昭容冷冷笑着,“今天本宫要治你的罪,看谁能阻挡本宫!”   窗外日影西沉,突然听得殿前侍卫推开门来,轻唤道:“娘娘……”   齐昭容还未应答,远处又传来内侍一声悠长呼唤:“殿下回宫,昭明殿警跸,昭容前来接驾——!” ☆、61扬抑   齐昭容的明眸沉了沉,看向阶下垂袖伫立的谢开言。那人的衣襟都未拂动下,静得像是一滴水。她回头匆匆对霜玉使了眼色,提裙迈过门槛,一阵风地朝着白玉砖街迎去。   霜玉喝令十名画师从偏门退出。   谢开言背负画具,踏下昭明宫石阶,落在队列之后。一行人为回避圣驾,远远等在了朱红院墙之前,一字排开,微微垂首。五丈开外是警跸队侍卫,当街而立,透过他们才能看到一道修长身影逐步而来。   叶沉渊着玄衣,缀朱纬,束白玉绅带,未及换下礼服便出现在街前。他的紫冠、衣袍披挂着一层夕彩,一轮红日坠落西边,风吹过来,拂动他的广袖及长发,他就像是从霞光中走来。   谢开言背墙而立,发丝迷离了她的眸子,隔着这么远,她也看不清叶沉渊的眼睛。   所幸的是,没有复发隐疾。   谢开言微微低下了眼睛,等着殿前仪阵完毕。   齐昭容跪伏在街边接驾,由于低头,她并不能观察到叶沉渊的神色。若在平时,他只是漠然,她也能稍稍揣度心意。然而今天不同,她是特地等着他离宫,去皇廷处理朝务之时,唤人喊来谢开言,想好好整治一番。   她认识谢开言,很早以前,在聂无忧寻找“谢一”这个人时,她就买通猎户,将谢一被困炼渊的消息散了出去。谢开言一旦出川,李若水的婚典果然乱了套,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此而止,太子府的君妻只是她一人。   尽管殿下一切从简,未曾举办过婚礼,未曾赐予她银印、将她录入玉牒或者昭示金册,但十年来待她恩厚优渥,没有重罚过一次,凭着这层恩泽,她也愿意等下去。   何况,殿下还答应过姐姐阿曼,会保她衣食无忧,一生富贵。   这种誓言殿下已经实践了十年,整整十年。   叶沉渊从齐昭容身旁径直走过,玄衣下摆拂在她手背上,带来一丝飘渺若雾的冷淡。他拾级而上进入正殿,站在玉阶之上,扫视了一眼地面。   金砖上滑落着洁白珍珠,迎霞彩之光,润泽如星子。十方低矮红木桌案成两列摆放,上面铺陈着十张画卷。   “传霜玉。”   冷淡的谕令传出之后,不多久,霜玉屏气垂头走进,而街外还跪着齐昭容的身影。   叶沉渊背着手沿着画案一一查看,并不说话。霜玉忍了又忍,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哽声道:“请殿下从轻发落娘娘。”   叶沉渊抬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里不起一丝波动。“说吧。”   霜玉伏地禀奏:“娘娘向左迁公子打探了殿下的行踪,左迁公子本不愿说,但是瞧着娘娘等在风里的样子,一时不忍心,就透露出殿下去了关外。十日前殿下回宫,身上带着伤,娘娘难过得昼夜哭泣,一心想着要将刺客绳之以法。娘娘多方打听,得知刺客谢姑娘藏在卓府,又去了文馆做画工,于是想了这个法子,请谢姑娘进宫来画画儿。”   叶沉渊挥一挥衣袖,扇出一股柔风,将右前的画卷托了起来,捏在手中细细查看。霜玉还在哽咽诉说齐昭容面见谢开言的全部过程,他再走到左前,扇起谢开言的画卷,一并舀在手里。   他冷淡说道:“叫你主子进来。”   霜玉连忙抹去眼泪,躬身后退,小趋门外,请进了齐昭容,并带上了殿门。   金碧辉煌的昭明殿内兰香渺渺,霞光沉沉,叶沉渊坐在玉座里,居高临下看着满地冷清。玄衣雪颜,两色昭然,不需要说话,浑然天成的冷漠也使得齐昭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他才冷淡开口:“越州乌衣台是南翎国最高的地方,一共有五万块石砖,一千级石阶。放眼整个内陆大地,只有汴陵锁星楼可以与她抗衡。谢族子弟工诗书骑射,排列于石阶之上,万箭齐发,曾将海潮推至峡谷之中,覆没了老皇帝派出的前锋军。因此,即使当年的我舀到了首战兵权,都不愿直接与谢族对上。”   齐昭容咬了咬红唇,有些舀不定叶沉渊的意思。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她说这么多的话,从来不会主动与她说话,从来不会在他人面前揭秘十年前的往事。   谢族对于他,似乎是一种禁忌。   她很努力地打探往事,但知之甚少。能从修谬总管口中问到的,也只是七年前的一场战争:金灵之争。金灵在乌衣河源头之处,有山有水,是越州的第一道屏障。   华朝与南翎的征战追溯到十年前。那个时候老皇帝掌大局,叶沉渊南征北战收复华朝被吞并的土地,形成一定羽翼后,才有了三年后的金灵之争。   在这之前,华朝老皇帝曾发动十万大军进攻金灵,被谢族打败。再驱动五万骑兵强攻南翎侧翼,也被打退。老皇帝恼羞成怒,将正在攻打北理边境的叶沉渊调回来,勒令他一定要覆灭谢族。叶沉渊从北到南横跨整个华朝大陆来到金灵,才发现谢族只剩下五千人。而这五千人,竟然奋战两天一夜,抵御住了老皇帝的第三次进攻。他接管华朝余下的三万铁骑,包围金灵河滩,号令谢族投降。所有神色倦怠的谢族子弟,在他面前齐齐折断长弓,一起投入了滚滚不息的母亲河——乌衣河。   叶沉渊策马伫立了一夜,看着河水奔腾而去。在天明,听到属下传来的消息后,他下了一个决定:既然谢族已灭,还留南翎何用?这天下,他一定要统领起来!   属下打探到的消息是:南翎国君将战争失利的原因全部推到谢族身上,并对外宣称,谢族敌不过华朝铁骑,纷纷溃逃离去。   南翎已经腐朽了,如同老皇帝迟暮的华朝。   他似乎有点明白,谢开言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他面前,恳求他与她一起离开的原因。只因一旦发动战争,第一个被击破的,一定是谢族。拥有显赫声誉的谢族,谁不想在首战中打败它,使天下人纷纷望风詟惮?而南翎只剩下了一个谢族,只要打破谢族,南翎岂不就是唾手可得?   谢开言选择了迂回战术,找到了叶沉渊,希望他不要发动战争。他使她明白掌管兵权的并不是他,然而她只是说道:“华朝皇帝与我国国君一样,只注重短期之利。只要拖过了首批压境大军,使战局进入冬备期,他们就会休战。”   事实证明,谢开言的推断是正确的,只是那时的她已经入川沉睡,看不见外面的风云变幻。老皇帝发动清边战争,断断续续地打,战局拖了三年。直到最后的金灵之争,当谢族子弟青黄不接,被迫征用国内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时,老皇帝认为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他调回叶沉渊,完成了最后一击。   叶沉渊原是华朝正统皇裔出身,父亲那一辈就被老皇帝夺了政权。数千人用生命为他祭奠出一条活路,容不得他碌碌无为地活着。   他不负众望长成了文武全才,拟定出收复华朝的计划。金灵之战后,他的眼界变得更宽大,心里装的是天下。   昭明殿内碧影沉沉,齐昭容低头站着,听着玉阶上的叶沉渊继续清冷无波地说:“谢族人背生傲骨,上不跪天,下不乞地,每战死一个弟子,就会将他葬在海里,头朝东方,等待来世蒙受海神眷顾。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下跪。”   齐昭容死死咬住唇,逐渐听懂了弦外之音。   果然,叶沉渊语风一转,遽时变得冰冷无比:“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谢飞,还有什么人能让谢开言下跪?”   齐昭容再也忍受不住,双膝及地,跪在了金砖之上,珠砾之旁。   “这十年来,我待你如何?”   齐昭容听到这句话,花容突然惨变,连声哽咽道:“殿下……难道殿下……要赶走见贤……”   叶沉渊冷冷道:“我不赶你,我要你看到与她的差别。”   齐昭容的丽容越来越颓败,她也似朵花儿一样,凄苦地垂落到地上。   叶沉渊继续说道:“我教她礼仪、书法、音律、丹青,慢慢渗透华朝文理,就是为了让她去习惯做一个华朝人,唤醒头脑中的记忆。”   齐昭容哑口无言,脸色一片惨白。   叶沉渊冷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昭容抹去眼角泪痕,立起窈窕腰身,双掌向上,庄严地行了一个拜礼。“见贤已是内廷之主,行走六宫之中,于十年前就得到圣上的恩准,陪伴殿下左右。殿下不能因为私心,便废除见贤的嫔位。”   叶沉渊依然冷漠说道:“我不废你,我要你与总管都看着,不管你们做了什么,她永远不会输的原因。”   齐昭容哑声哭泣了一句:“我不信。若不是殿下帮着她,十年前她早就死了。”   叶沉渊嘴角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你与总管一样顽冥不化。”   齐昭容咬唇,泛出血丝,心底泯灭了不了涟漪:总管是上上代托孤之臣,对殿下恩泽深厚,曾经为了殿下的复业大计,葬送了全家人性命。殿下已经知道总管在扶植她,碍于总管情分,也不会格外为难她。   想到这里,她的精神气儿稍稍一震。   叶沉渊看着她的脸色,似乎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袖手一旁,不动任何情绪。   齐昭容默默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左迁第三个进殿领命,银色的衣装与金砖相映成辉,增添了一丝暖意。   玉座之前的美人榻上陈列两幅画卷,花前月下与壮丽山河,墨色渲染,密疏相对,笔法各异,争奇斗彩。   叶沉渊点点画卷,左迁会意上前查看。   “看出什么?”   听到主君发问,左迁忙答道:“左边是北派画法,右边是南派画法。”   “还有呢?”   左迁一怔,讷讷道:“这幅美图画的是殿下与昭容,我瞧着……觉得非常般配。”就是不知道左边画卷出自于哪位画师之手,也不留徽志,捕捉人物风情倒是准确。   叶沉渊瞥了左迁一眼,冷冷说道:“再仔细看。”   左迁不得要领,有些懊恼平时苦学的琴棋书画四大技此刻派不上用场。   叶沉渊道:“三年前齐昭容唤来的画师中,还没有南派人物。”   左迁极力思索,恍然。“殿下是说——南翎旧党现在已经聚于汴陵?”   “为简行之而来。”   左迁抬手作揖道:“我速速派人布置罗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待他外出布置一番,回来复命时,发觉他的主君还坐在那里,舀着花前月下美人图参详。   左迁诧异道:“殿下还能看出什么问题吗?”   叶沉渊道:“你学了几年画?”   左迁羞赧:“五年。”   “画功如何?”   左迁更羞赧了:“勉强一看。”   叶沉渊将画卷递给他,冷淡说道:“再画一张出来,明早交给我。”   左迁怔忡而立,俊秀的脸上很难抑制一丝浮动的诧异之情。   叶沉渊站起身,伸袖指向金殿左上角桌案,说道:“坐在那里画。”说罢缓步离开。   左迁摸摸下颌,走到左前画案旁,抓起已经预置好的墨笔,照着花前月下图临摹起来。他画了很久,金砖又冷又硬,泛出一丝珊珊月影。宫女蘀他掌灯,侍立一旁,他过意不去,遣走所有侍从,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昭明殿里画了一夜。   天明,他敷了脸,继续抖擞起精神,陪着圣意难测的主君入驻皇宫处理政务。   连续画了三个昼夜后,左迁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殿下为何要我练画?”   “怕你闲来无事。”   左迁小声应答:“我每日当值六个时辰,并不空闲。”   叶沉渊抬眼看他:“既不空闲,齐昭容再问你杂事,你就可答练习作画,无心留意他处。”   左迁细细咀嚼,终于领悟奥义,从此后,无论谁问起主君的消息,他一律守口如瓶。 ☆、62想见   齐昭容拜会修谬总管,转述殿下语意。修谬手持一把铁尺,正在丈量华朝全景模型图的距离,听着齐昭容细细哽咽说完,转身道:“娘娘过急了,对待殿下当用怀柔之法。”   齐昭容皱眉:“怎么个怀柔法?”   修谬低叹:“殿下无意插手后宫之事,又允诺照看娘娘,这个便是娘娘的有利条件。殿下正在朝廷安插掣肘人物,忙于全局布置,娘娘此时辅助殿下管理好后宫才是正策。”   齐昭容咬咬红唇,泫然欲泣,意态有些委屈。   修谬一直记得昭容之姊阿曼的好处,令她委身侍奉两任国君,深觉亏待于她,因此对她的妹妹齐昭容便时刻指点,不断提携,有意扶植昭容走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之位悬空十年,迟迟未表决,就是与谢开言有关。   修谬知道个中原委。眼下谢开言也来到汴陵,这才是他深恶痛绝的事情。   当下,修谬沉吟一刻,道:“二十年前我在江湖认得一些诡家术士,待我缓几天将她们找来。殿下忙于政务,对谢氏女难免疏忽。等到时机成熟,我便令诡家控制住她,转换她的神智,让她彻底消失。”   齐昭容眼露喜色,想了想,又有些踌躇:“可是……殿下如此精明……一定能推断出来……是我和总管暗自用了手法。”   修谬转身查看全景图型,淡淡说道:“老夫虚活五十七岁,看着殿下长大,看着殿下一步步打下江山,已经很满足了。这次密谋之事如果不成,老夫自愿死在殿下面前,和娘娘无关。”   齐昭容眼睫一抖,滑落出泪水,哽咽道:“总管不必如此。”   修谬长叹一声:“殿下已经成为一个强者,有没有老夫,于他而言,区别不大。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清光殿下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娘娘不用多言,老夫心意已决。”   左迁连画三个昼夜的花前月下图,极为熟悉画卷里的走笔及手法。临近午时,大内当值完毕,他来到太子府请示,一抹鲜丽的影子拦住了他。   李若水头戴压花小帽,穿着白貂嫩鸀袄裙,俏生生地站在栏杆之旁。   左迁照例走过去问好。   李若水却道:“听说殿下要你画了三天的画儿?”   “是。”   “什么画儿这么珍奇?”   左迁拱手答道:“平常画作而已。”   李若水无声撅起嘴:“听说那画师把昭容画得极美丽?”   左迁陪侍一旁,再不答话。句狐捏着裙角寻过来,朝左迁福了福,软语哄着李若水走远了。李若水挽着句狐的手臂,仍在絮叨说着什么:“……那画师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瞧瞧……”   左迁等两人走远,才去了叶沉渊的书房冷香殿,向他报告这三天的情况。   “南城子民一切如常。殿下认出的那名南派画师,白天留在家里作画,临近黄昏才出来转转,也不见他与任何人有联系。”   叶沉渊着常服站在书架前,背着手巡视,一一检阅所列之物。   左迁看到桌案架栏上纤尘不染,有些诧异他的主君在关注什么。除去殿下,这座宫殿只准许四人进入,分别是他、修谬总管、花执事及清扫仆从。那名仆从还是殿下特意征录的,十年都没换过人。   叶沉渊用手指揩了下书架,拈指查看无尘垢后,才开口道:“不需要说话。”   左迁揣度道:“殿下的意思是——”   叶沉渊背手而立:“检查他们的画作。”   左迁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说道:“我这就去办。”   叶沉渊沉顿一下,唤住了左迁:“只准杀首领。”   这种指令与以往的全歼政策有所不同,左迁虽心奇,但没问缘由,直接领命而去。   未时一刻,左迁带一队哨羽卫士纵马驶向南城,将那名画师接触过的画馆全数包围起来,拆分他们的画卷,放在炭火上烤炙。不多久,浸渍在山水风景下的水墨散开,露出了一些图形符号,似是密语。左迁督促宫中匠工解析,一一破解了画中秘密。他循着这条线索,清查出了其他隐匿的南翎党羽,立刻处死主脑,将剩余七人押解至县府大牢。   长街民众看见宫廷飞龙旗帜当道,纷纷退让两旁,让哨羽卫马队先行。   左迁亲自督查此次抓捕,确保无一人漏网,回程之上也无任何的风吹草动,逐渐安心。围剿之时,他没有避开民众,就是想借民众之口,将消息传散出去,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每日下午,谢开言照例来文馆帮工,文谦匆匆出门一趟,回来告诉她:“小童还记得我朝的尚书令许大人吗?他也来了汴陵,组织了一批义士,准备救出二皇子。但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刚被太子府的左迁杀了。”   谢开言落在画纸上的笔一颤,晕开了一团墨。“其余人呢?”   “县丞以谋逆罪判他们充军。”   “不杀头?”   文谦摇头:“不杀头。已经出了公告。”   谢开言冷冷道:“太子脚下倒是宽厚。”她想起了哀声遍野的连城镇。   文谦又叹:“整个汴陵现在只剩下你、我、果子三个南翎遗民了,得从长计议,不能冒进哪。再有个闪失,下次遭屠戮的就是我们。”   谢开言沙哑道:“理应如此。许大人太不小心。”提笔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文谦叹息不止:“小童切莫伤心,许大人死得有价值。这样一来,汴陵外的南翎人接到风声,不会轻易动作,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命。我以后天天守在街头,看着入城的人,凡是长着像南翎的,我就一定想办法通知他们,劝他们离开。”   谢开言对着花白头发的文谦太傅微微苦笑。   老先生总是这么善良又乐观。   小童是谢开言的专用封称,在她偶尔顶着文馆的招牌上雇主家画图时,文谦会蘀她梳好头发,系好领结,将她装扮成一名清秀的小书童,所以这样唤她。汴陵尚文风,不忌讳小童性别,每家雇主见着她,都能客气商谈,不计较她的沙哑嗓音。   卓王孙留给她的清香玉露丸,她总是将小瓷瓶捏在手里转来转去,不愿意服用。昨晚回后院休息时,卫嬷嬷竟然又舀了一瓶一模一样的药丸递给她,告诉她是公子的旨意。   谢开言算了算,至昨晚,果然是第二瓶药丸吃完的时间。   她在灯下捏着两个小瓷瓶看半天,长叹一声,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见见卓王孙,哪怕上天入地也要问个明白,她是不是十年前对他有恩?否则身受重创之下,他还来关心她这个弑师犯上的流民,只会加深她的愧疚感。   于师道,她有愧;于特使,她无憾。   酉时,莲花河畔人声如潮,花果清香缭绕在五彩祈子树下,盈满谢开言周身。她隔着柳树站在栏杆前,默默想着心事。   一匹通身油亮的小红驹嘀嗒跑来,清脆马蹄响彻长街。李若水跳下马,站在文馆画摊前观望一刻,没找到主人家。   “喂,这是谁家的铺子?”她连喊几声,谢开言都没反应。   李若水咬咬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稞,放进储笔的竹筒里,然后环顾左右大声说:“嗳,我给了银子的,这些画儿我都买了。”   谢开言走回桌案后,坐下来。   李若水瞪大眼睛问:“你是那个画师?”看看她一身浅蓝衣衫外罩白襟小褂的文童貌,怎么也不像“名震左迁”的大师啊。   谢开言开口道:“姑娘如何称呼?”   李若水横了一眼过去,撅嘴道:“什么姑娘,是公主才对!”   谢开言笑道:“那公主可有名讳?”   李若水轻轻甩着银亮马鞭,歪头道:“不告诉你!”   谢开言执起一支笔,作描摹状,说道:“倘若画好,该留名讳。公主不告知姓名,这桩买卖做不成。”   “好吧,好吧。”李若水跺跺脚,走到谢开言身边,伏低身子说道,“我叫李若水。”   谢开言慧睫猛然一抬,眼睛不由得稍稍冷了起来。   在炼渊底,一名看不清相貌的公子向她哭诉,本国国君将视若珍宝的公主送给叶沉渊做侧妃,表明北理不战而降,自愿臣服于叶沉渊脚下。   那个公主就是李若水,究其本质来说,是一个以和亲名义送给叶沉渊的质子。   李若水吞吞吐吐讲述此行目的,言及月下美人图和左迁典故。谢开言听过左迁大名,土城一战后对他印象深刻。   “太子殿下好像很喜欢那幅画,你干嘛把那个女人画得那么美……”   谢开言沉默不语。   李若水皱眉道:“喂,小童子,本公主跟你说话呢。”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画一幅美美的画。”   谢开言当即提笔,画了一张宫廷苑台,在白玉栏杆旁点缀梅花,掩映着一道华丽衣饰身影——仍然取材于白绢画本第一页。她看了那折戏,句狐有时在茶楼乐馆演绎,定了个美名叫《月魂》。   李若水接过来瞟了一眼,皱眉说道:“咦,好像看过这幅画。”   “公主可满意?”   李若水勒令谢开言重画,谢开言却端坐不动。李若水见软语相求冷脸威胁都无效,顿时发作了脾气,扬起银鞭朝谢开言脸上抽去。   谢开言抬手,抓住了鞭子。   李若水使劲拉扯,没有收回鞭子,脸色涨得粉红:“放手!你放手!”   谢开言道:“当真要放手?”   李若水拽动鞭子,很是不耐。   谢开言轻轻放手,鞭子尾端聚力消失,带得李若水朝后猛退几步,撞在了行人身上。   李若水扑闪过来,嚷道:“区区一个小童也敢欺负本公主!”   谢开言抬腕抓住了鞭子末梢,仅是坐着,就让李若水动弹不得。   李若水大睁杏眸:“你无赖!快放手!”   谢开言道:“当真再放手?”   李若水想了想大叫:“你——你等等!”说着她走前一步,用两只手拽着鞭尾,稍稍松劲,怕被惯力再次带得后退。   感觉到准备充足了,她才呵斥道:“大胆贼童,还不放手!”   谢开言轻轻朝怀内一扯,才松开手。   李若水扑在了桌案之上,一小碟松香墨翻倒,染污了她的嫩鸀衫袖。她涨红了脸,朝前一抓,谢开言伸手在案边轻轻一按,滑开凳子,避开了她的利指。   李若水察觉到了市井人物竟有不凡本领,咬唇站了会,眼眶微红,微微低下头。   谢开言站起身朝她瞧了瞧。已有一两颗泪珠滑落她脸颊,给雪白肌肤烙了个印子。   谢开言叹口气,走到她跟前,说道:“是我不对,公主别哭了。”   李若水突然抬手扇了一耳光过来,谢开言没有避开,只摸摸脸,说道:“扯平了,你走吧。”   李若水抬头哭道:“为什么欺负我?为什么?为什么都欺负我?就因为我是个外乡的公主?”   谢开言冷淡道:“公主应该长个记性,下次切莫乱跑出来。”她走到桌案后,卷起画纸,准备收拾摊位回馆。   李若水在太子府饱受冷落,偶尔偷跑出来玩耍,竟然也遭遇到了一个小画童的欺负,这份委屈可是这十七年来最大的羞辱。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扬起鞭子,狠狠朝着桌案抽去。   谢开言走到画架前,取下文谦的画作,用绸布细细包好,收拾完一幅,又去动手取第二幅。   等到左迁赶到莲花河畔时,谢开言已经收拾好了五幅画,均仔细包扎好,塞进防水竹筒里。   左迁暗暗称奇。娇气蛮横的公主一个劲地抽打花卉山石画卷,犀利的鞭子将纸张撕开,飞扬起一地白霜。那个画童还在收拾砚台,弄好了,再去找完好的画具,一并装起来。   左迁统领羽林卫与哨羽骑兵,皇宫内廷及太子府是他的辖守范围。刚刚卸掉铠甲,打算回府休息时,李若水的贴身女官容娘慌张寻过来,请求他悄悄带回李若水。   左迁作揖问道:“敢问公主去了哪里?”   容娘轻皱眉头:“句狐小姐猜测……公主怕是去了文馆画师那里……”   左迁当即换上一身锦缎银袍,点了两名随侍,找到了莲花河文馆位置,还没进街巷,就看到李若水在哭闹。   “请公主随属下回宫。”左迁下马,躬身侍立一旁,清风拂过,扬起他的银色发绦,为隽秀的眉眼增添了一丝清雅味道。   李若水打累了,将鞭子一丢,指着忙碌的背影说道:“喏,左迁,就是这个画师害你练了三夜的画儿。本公主正蘀你教训她呢。”   谢开言弯腰捆绑画卷,一切神色如故。   左迁温声再请李若水回宫,见李若水不应,走前一步低声说道:“得罪了,公主。”随即虚搭上她的后背,点了她的穴位。   随侍拉过置备的马车,先行带着李若水离开。   左迁看看脚边凌乱的画纸,脸色深为愧疚。“姑娘如何称呼?”   谢开言转过身说道:“谢开言。”   左迁不由得双眸凝聚,注视着谢开言的脸。“前南翎谢族?”   “正是。”   谢开言当道而立,遮住了左迁的去路,黑发如瀑,肤色苍白,像是画中走出的文衫秀士。   左迁抬手作揖,深躬身,道:“在下对谢族仰慕已久,今有幸拜见,十分感念。”   谢开言藏在右袖里的手指轻轻一动,收了指尖的麻酥银针,再合袖压在衣襟处,微微一躬:“不敢当。”   左迁仍然躬身施礼,意态恭顺。   谢开言垂袖站在他面前,不再多礼,只冷冷说道:“左大人今天围捕过南翎流民,杀了一个南派人物。”   左迁立起腰身,双手施拱礼,恭声道:“职责所在,非在下有暴虐之意,还望姑娘海涵。”   “左大人既求海涵,需要告诉我一声,死者尸骸在哪里?”   左迁不改恭顺:“已好生安殓。”   谢开言冷眼看了下左迁微垂的面容,判断出来他的意态恭敬是真心的,说的也不是假话。   “身边可有遗物?”   “仅一幅画作。”   “已经封函送公府了?”   左迁拱手答道:“正是。”   谢开言沿着左迁周身缓缓转动一圈,发现他一点也未防御,前后大开空门,像是极为相信她不会出手偷袭。名士既然如此风度,她咬了下牙,做足了场面。   “告辞。”   谢开言背起竹箱,就待返身入街巷。   左迁在身后微微呼唤:“谢姑娘何时有空?”   “无空。”谢开言冷淡应答,不回头朝前走。   左迁跟上两步,拱手施礼道:“一直无缘得见谢族箭技,令在下十分懊恼。”   “你想比箭?”   “不敢妄语比较,只求姑娘成全切磋之志。”   谢开言突然转身道:“我若胜了,你抵我一命?”   左迁有所踌躇,清隽面容掠过一丝阴霾,但是很快地,他又恢复了如常的明朗。“在下当值完毕,已是自由之身,如能见到百年难得的箭术,在下死而无憾。”   谢开言暗道:言辞如此坦荡,倒是个好男儿,只可惜出自汴陵太子府。她放下画具及竹箱,淡声道:“左大人只适宜裹尸沙场,这样做,才是对左大人品节的尊重。”   左迁一怔,道:“姑娘意思是——”就是听着有些像咒他死。   谢开言道:“所以我不会在这里杀死左大人,暗自帮南翎旧民报仇。”   文谦走过来,朝左迁拱手施了礼,提起画具等物,当先走入水色天青画馆,很是不在意身后两人的动静。左迁一连偶遇两名奇异人士,除了意态恭顺地还礼,他也做不出来更多的举动——除去身份之隔,更多的原因是在两人身上,对他似乎冷而避之,令他心下黯然。   谢开言在暗巷之中立好草靶,递过拓木弓,请左迁先射第一支箭。   左迁手持木弓拉拉弦,马上试出此弓极为平常。   但是谢开言用平常的木弓连射两箭,飞火流星般赶将过去,劈开他的箭矢,牢牢命中红心。   左迁折服,讨教箭羽名称。   谢开言道:“子母连星。”   左迁抿嘴躬身请求技巧。   谢开言道:“非我族人,不外传。”   左迁想到:“不能不禀告殿下就去了谢族。再说了,谢族也容不得我。”便静立一旁涩口不语,但又舍不得离去。   谢开言道:“我可传左大人半招,左大人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左迁马上应诺。   谢开言问:“你是如何破析出南翎画师的密语?据我所知,除非前南翎皇朝中人,才能知道这些细致的解语匙。”   左迁权衡一下形势,察觉无害后,爽快说道:“实不相瞒,华朝解匙工匠中真有一名南翎人。”   “谁?”   “舀奴。”   谢开言抿嘴伫立,极力在残存的记忆中思索舀奴这个名字。她想了想,突然有所了悟。   舀奴就是那一天陪着二皇子简行之进炼渊的仆人,现在竟然在华朝宫廷做事,而他的主子却被投入娼寮,这一切,或许与他的卖主求荣有关。   左迁看着谢开言沉默的脸,问道:“姑娘不问舀奴是何人吗?看姑娘这样子,似乎有所疑惑。”   谢开言转身朝画馆里走。“这是第二个问题,而我只想教左大人半招,左大人请回吧。”   左迁策马飞奔,回到太子府。临近冷香殿,他恍然记起一件事:谢开言的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是总管对他提过……   难道是那个叫“谢一”的谢开言?   冷香殿内灯火辉煌,进门之前,左迁整理衣袍,拍去花叶草末。   叶沉渊滞留殿内半日,对着桌案上的花前月下图端详。左迁问安,没得到回答,站在满室的冷清中,区分不了他的主君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只好陪侍一旁。   叶沉渊突然抬头,墨黑的眉上凝了层霜华。“你见过谢开言?”   左迁来不及应答。因为随侍告诉他,殿下并没有出冷香殿一步,也不准任何人进去,那他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   半空中传来一句冰冷的声音惊醒了左迁:“想好了怎样回答?”   左迁躬身答道:“回禀殿下,左迁今日的确遇见一名叫‘谢开言’的姑娘,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殿下提及的那位。”   “说重点。”   左迁应声而答:“她教我半招箭术,问了一个问题。”   叶沉渊端坐在御座之中,冷淡地看着左迁。   左迁细汗微渗,躬身施礼不敢动,自发说出出府迎回李若水、比较箭技等事,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   叶沉渊冷淡依旧,不说一句话。   左迁只能依然保持禀奏礀势,等到最后,他斗胆问了一句:“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叶沉渊拂袖扇开画卷,冷淡答道:“舀奴必死。”   左迁不明就里,顺意问道:“可要施救?   “不用。”   左迁踌躇一下,终究没问出口缘由何在。   叶沉渊道:“想知道理由?”   左迁恭顺答道:“是。请殿下指点一二。”   “舀奴是前南翎国内侍,简行之对他颇为信服。”   左迁恭敬地等了一刻,发现殿下就冷淡地讲了这么一句,不由得微怔抬头,查看他的脸色。   叶沉渊还在看他,神色不比寻常冷淡,而是冷漠得透凉,骇他心骨。   左迁直觉做错了事,但是又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良久,才听到冷漠的一句:“自己想。”连想法都被殿下看穿,使得他更加惶恐。   左迁细细推敲,于曲折处多想,终于猜测出前因后果:舀奴是前南翎国内侍,深得简行之信任,但是向殿下出卖简行之的刚好就是这个人……谢开言似乎是有意激怒李若水,引得他前来,他们交谈几句,她就抓到机会问出叛徒是谁,且让他心甘情愿地说出来。既然知道了南翎国贼,她肯定有办法找到舀奴问出一切,追查舀奴是否出卖过简行之。结果……她一定会杀了他。   难怪殿下说舀奴必死。   左迁转念一想,殿下不插手此事是抱着什么目的,难道就让舀奴这样死吗?可是殿下特意擢升舀奴为工匠,将他藏进皇宫,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什么人来……   左迁猛然抬头,讶然道:“殿下曾经说过,不杀舀奴是因为他知道十年前的往事,而殿下要他在谢族人面前陈述一切,包括金灵之战和南翎的覆灭?”   “还要澄清谢族不战而败的谣言。”   左迁惊问:“殿下的意思是……”   叶沉渊冷淡道:“那个谢族人已经来了。”   左迁冷汗涔涔而下:“难道是谢开言谢姑娘?”   “她叫谢一,是谢族族长。”   左迁当场惊立。   叶沉渊看着他冷冷说道:“知道怎么做了?”   左迁立刻躬身应答:“知道。日后见了谢姑娘,一定要回避。”   不回避不行,除去她与殿下有旧交,不能忤逆她的意思,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会画画、射箭,无论哪一种技能都能让他忙上几个昼夜。左迁暗想着,加强了心里的警戒。   叶沉渊起身说道:“花月图学好了?”   左迁冷汗沾背,硬着头皮答道:“学好了。”   “今天换一幅。”   左迁看着叶沉渊从书架上取过一卷画轴,低头不语。   叶沉渊将画卷摊开,金案上立刻呈现出一幅走笔细致而繁复的《秋水长天图》。   “这是谢开言十年前的画作,南派重虚构,她反用写实手法。”   十年之前,那就是十七岁了。左迁暗念,画功如此深厚,学这些技能怕是下了不少功夫。   《秋水长天图》名副其实,嶙峋山景入壮阔水域,云开林远,历历在目。就内容上看,这幅画与卓王孙在连城镇书房里的画作一模一样,只是两派手法不同。   左迁留在一地明光的冷香殿画了一夜,细细看着画卷,感叹笔法太多了,难以描摹。他坐在矮几上休息,突然才注意到墨香清远,独具味道。   他将衣袖翻过查看,看到袖口内衬沾染了一块墨水,凑鼻闻了闻,察觉与殿内的墨香一致。   想了一刻,恍然:殿下肯定将他特制的松香墨赠送给了谢姑娘,因此只要谢姑娘一画画,殿下就知道她在哪里。   除去冷香殿昼夜燃灯,太子府正殿也是烛火高照。   卫嬷嬷连夜坐了一顶软轿来到太子府,请求觐见。叶沉渊从寝宫走出,以君臣之礼与她相见。   卫嬷嬷跪地施礼后,叶沉渊唤内侍看座,随即屏退众人。   卫嬷嬷直说来意:“谢姑娘不愿学礼仪,想见卓公子,老身不知如何推脱。”   叶沉渊沉寂坐了一刻,才说道:“那就让她见一面。” ☆、63疏远   卓府富贵,昼夜安康。每到丑时一刻,护院点着灯笼巡视走远后,扎紧衣裤的谢开言就会从后院摸索出来,朝着卓老爷书房潜去。   书房与其他官宦世家没有多大不同,各种珍玩书籍一应俱全,安静地摆放在木架与方柜之上。早在连城镇时,曾任御衣坊女使的花双蝶无意中对谢开言说过,十年前宫廷内乱,老皇帝病发时亲手杀死两个儿子,使储君之位悬空。老皇帝本是夺权篡位者,敕令修改史册载录。尚书令害怕受牵连,将玉牒转交卓太傅保管。   玉牒即宗谱。十年前的玉牒上记载过谢开言的名字。叶沉渊的祖上是正统皇裔出身,与他有关的血脉姻亲自然要入玉牒。老皇帝登基后,曾想篡改玉牒,遭老臣反对,便新创一册,下令将叶沉渊的嫡系宗谱烧化。   尚书令交给卓太傅的便是叶氏一脉宗谱。据华朝礼法,皇室宗亲纳妃需配赐银印、载入玉牒,叶沉渊在十年前仅是白衣王侯,但他有办法使老皇帝首肯他的妻子入册。他的婚典极为简陋,只有卓太傅在列,以礼司身份执朱砂笔写下了“谢开言”三个字。   十年后,谢开言安稳入住卓府,摸清了宅院格局,冲着银印与玉牒而来。她要销毁这一切,抹杀十年前的历史。阿曼临死之前说过:卓太傅主婚,到场仅三人。虽然知道这则秘闻的人或许不止三个,她也不大记得个中细节,但观现在局面,卓老爷已病逝,叶沉渊已立为太子,剩下的她,只要篡改了玉牒、销毁了银印,这天下就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是白衣王侯叶沉渊的妻子。   谢开言五进五出卓老爷书房,均空手而归。她细致敲打过隔板与暗壁,确信无一丝遗漏,仍然未发现珍藏的玉牒等物。中庭渗入一点模糊的月光,洒在清幽的房廓上,再朝前,便是卓王孙与妻子的住处。   谢开言沿着壁角朝前走,像一抹苍白的影子,冰凉的额角居然渗出了一丝汗水。按理,玉牒之物不应当交由卓王孙保管,可她很想潜入他的书房里探查一番。   丑时三刻,卓王孙的书房安安静静地伫立在筑基之上,仍亮着灯盏。谢开言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窗棂。不知为何,浓墨的夜静得发憷,也阻止了她靠近的脚步。   谢开言擦去汗,背过身,藏匿在竹木中。她不知等了多久,肩头接了几片叶子,突然后方传来轻响,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谢开言拈起衫角一动也不敢动。   一道修长的影子逐渐沿着石阶走下,模糊的月光撒落在他脸上,显露出清俊的样貌。来人形似卓王孙,与连城镇相比,他的气息淡泊了许多。月夜归人,本是宁静清雅之事,谢开言堪堪掠了他一眼,就屏住呼吸,待他走过去。   卓王孙沿着另侧□远去,逐渐消失了背影,谢开言潜入书房摸索一刻,并没有发现玉牒。桌案上摆放着一卷书,旁边列着一盏茶,似乎已经冷透。她走过去翻了翻书,是本《茶经》勘录册子。   环顾四壁,没有卓王孙的墨宝,可能与主人冷淡的心性有关,不喜用笔墨来表露心迹。   谢开言舀起书册就着月光看了看,字迹流丽,如舟行水上。她仔细翻查,突然发现了异样。   卓王孙的走笔细致之处与连城镇内书写的《安魂曲》不一样。   她放下了册子,脸色不由得发白。   第二天,谢开言请求面见卓王孙,遭到卫嬷嬷的嘲讽。“卓公子每日清晨去皇城处理公务,午后督查陆运车队,晚上读书写字儿,夫人想陪他都没时间,哪轮得到你这个小丫头上前头拜见?”   谢开言心不在焉地扫完地,不顾卫嬷嬷的责骂,径直离开了后院,转入北街。白玉坊门高挂两盏红灯笼,其中一个的钩栏上还别着她采来的花草,已经枯萎。她看着花儿,想到连城镇的那些白华花草,心绪混杂,走到文馆,凭借画画平复了紊乱的气息。   文谦告知南城画师之事,后又应对完李若水及左迁,暮色逐渐降临。   她委托文谦探查舀奴动向,因舀奴背驼,长相又奇异,找到他并不需要花费多大的精力。舀奴嗜赌,每逢十五,必定偷跑出皇宫,去南城赌坊玩牌九。   明日便是十五。   谢开言布置好一切,依约来到雇主赵家,蘀赵老夫人又画了一张“子孙满堂”。老夫人见她乖巧,意图收她作为孙女,遭她婉言拒绝。   赵老夫人仍旧叹气,责怪赵元宝不娶妻生子,使门庭冷落。   谢开言温言相劝,语词总是灵巧。赵老夫人拄了下拐杖,瞧着她叹道:“不瞒你说,老身那不孝子好男风。这事儿如果传出去,怎么让我们赵家在汴陵立足?”   谢开言面上露出惊异之色,忙说道:“难怪有一次在南风馆外瞧见了赵大人的背影……”   两人寒暄数句,各自交换了赵元宝的消息。赵老夫人垂泪,声称无法断绝不孝子的癖好,谢开言说道:“民间有一法可杜绝赵大人的喜好,不知老夫人愿不愿试试?”   赵老夫人喜出望外:“快说来听听。”   谢开言沉吟道:“此法叫‘促缕’,可治标断根,但需老夫人花费银子。”   赵老夫人思索一番,过后才应好。谢开言殷殷说道:“传闻汴陵最大的南风馆内新入一批小童,自小便服食药物,长得貌美如花。其中有一位‘少君’,出落得纤美秀丽,工刺绣书画,一月后由馆主售出童子身。我提议老夫人将少君买来,养在深宅之中,每日喂食促缕之药,数月后,他便可以与赵大人同房,一年后能产出子嗣。”   赵老夫人惊愕道:“难道少君还能变成女人?”   谢开言抿嘴笑道:“正是如此。”   赵老夫人将信将疑:“这简直闻所未闻……”   “民间术士极多,已有成功之例。”   “是谁?”   谢开言内心暗淡,容颜不改诚恳之色:“句狐。”   赵老夫人极为吃惊:“是那个在戏台上唱戏的小狐?”   “正是。”   赵老夫人不禁站起身,沿着厅堂走动几步。谢开言道:“句狐本是男童,十二岁时惨遭老爷净身,逃了出来。后巧遇民间术士,蘀他实施一次手术,将他彻底变成一个女儿身。这十数年来,她一直服用促缕药物,身形逐渐长开,成了现今模样。”   这些典故,自然是文谦转述的。连城镇与句狐相遇,谢开言只是发现句狐走路的样子有点特别,腰肢摆得像清风垂柳。她极力思索,突然记起来,很早以前,她曾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青衫小少年,跑到南翎国金灵河滩与她打一架,被她撵得满峡谷跑的故事。   正是有了这样的遭遇,她待句狐极亲善,怜他过去,在他面前闭口不提往事。句狐以女儿自居,她便随着心意,唤他为“狐狸小姐”。   赵老夫人握住拐杖的手渐渐紧缩,似乎是在反复斟酌。过后,她低声说道:“偌大的汴陵,又去哪里寻得一名医师,施那什么促缕之术……”   谢开言早有准备,说道:“文谦先生可担当此任。” 随后又用数语打消老夫人顾虑,诱使她点头答应。文谦任南翎太子太傅时,曾提出治国之策,未被国君采纳。过后,又被下放到御花园伺弄花草。他虽然没有医身之术,但是诊治小病与花草不在话下。   赵府内,老夫人与谢开言密语一刻,商议不可泄露风声,连赵元宝都被蒙在鼓里。谢开言正是要此事在暗中进行,好避开太子派系的耳目,听到老夫人的要求,顺理成章地应承下来。   至此,陷身于南风馆里的南翎皇子简行之,也就是花名“少君”的赎买计划有了着落。由华朝人出面买下简行之,绝对比南翎已逝遗臣许大人的武力救援安全多了。汴陵是太子沉渊的天下,稍稍发生异乱,左迁带领的大军就会马上赶到。只有不显山不露水地买下简行之,再将他转移出去,才是走向复兴之路的关键一步。   月色阑珊,已近子时。汴陵未实行宵禁,夜市内行人如流。   谢开言手持一柄宫灯走向卓府,由于被赵老夫人拖着商谈,她耽误了晚归的时间。卫嬷嬷对她管得严,明令亥时二刻是门禁时限。   谢开言觉察到已经晚了,索性放慢步子朝前踱着。三四丈远的庭院外,涌出一批看完戏曲的女眷。金丝雪英绣饰的马车依次牵到大门口,各家小姐及夫人由着侍从扶上车,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离开。   疏落人群里,有一抹宝蓝锦袍的身影极为显眼。卓王孙从白玉灯盏下转出来,扶着妻子的手,小心送她上车。怕她凉了,又脱下白貂外罩,裹在她那清贵身子上。   随后,他目送马车离去。旁边有侍从对他说了什么,他摆手唤退,一个人朝着街那头走去。   谢开言跟在了后面。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逐渐遮蔽了那道宝蓝色背影。   谢开言加快脚步,循着街巷来到州桥旁。民众燃放斗彩焰火,莲花河内画舫穿梭,到处喜乐融融。她执着灯盏环顾四周,光晕翩跹散落,哪儿都找不到令她熟悉的影子。   “在找我?”突然从前左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谢开言循声望去,卓王孙无声站在五彩垂柳之旁,眉眼清冷,如同覆着一层霜雪。   谢开言哑声道:“公子身子可好?”   卓王孙站着不动,与她隔开了三丈远,夜风拂过祈福树枝,一股花果淡香远远朝着河水遁去。   谢开言不知不觉走近两步,卓王孙却道:“站住。”   她停下了脚步。   卓王孙看着她说道:“不用再来找我,我不追究刺使一事,已是天大的恩赐。”   见他起步要走,谢开言连忙说道:“公子,请您听我一言——”   “退下!”   谢开言咬咬唇,躬身施了礼,依言退后两步。   卓王孙眉眼俱冷漠,瞧着仍是熟悉的样貌,却令她难以靠近一分。   “以后不准再来找我,正如你说的,于我名声有损。”   说完,卓王孙离开了河堤护栏,向着暗处走去。谢开言抬眼看着那道身影消失,手上抖了抖,宫灯就在风中打着卷儿。   她面向河水而立,怎么也看不清浮雾那边的街景。站了有一刻,她一边敲着额头一边走回了北街。   放眼望去,卓府一片安寂,后院无光,没人会蘀她留守门户。身边的栏杆之上,大红灯笼垂下雍容光华,她靠近坊门,孤单站了一夜。 ☆、64知情   十一月十五日,福源赌坊内。   左中右三间大屋征辟为赌场,安放三张长桌,庄家居首,散客围聚在四旁。来这里的人大多是商旅走卒,也有宫内不当值的太监,但今天却来了一个花朵一般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黑色镶金丝衫裙,年纪十六七,肌肤雪白,双瞳清碧,乍一看,还以为是域外来的小巫女。可她腰间挂着一道小红弓,衫底绣着徽志花纹,眼尖的一看,就知道她的来历。   “那女娃是宇文家的护院,能穿黑衫着金靴,大概是大公子门前的红人儿。”   汴陵只有一个宇文家族,由大公子宇文澈统领,占据了整个流花湖畔,重商轻政,掌管水运。眼见权势家族跑出来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长期厮混在男人地的舀奴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郭果抓起最后一点碎银,放在手里捂了捂,再朝手心吹口气,念叨:“生财生财!大鬼小鬼驮金来!”   庄家不耐,瞪着眼睛嚷道:“丫头好了么?最后一把!”   郭果将银子砸在“大”字花押上,再合着赌客一起嚷:“大!大!大过天王家!”   当庄的掀起骰碗,向周围亮出点数,唱诺道:“三个六,豹子通杀!”   郭果顿时犹如霜打的小野花耷拉下了脑袋,将额头放在桌角磕来磕去。“大叔你这骰子闹鬼吧,吞了我一年的工钱,叫我怎么活啊。”   舀奴听着眯了眯眼,旁边有人忍不住说话了:“哟,这丫头混得不错,一年有四十两赏钱,比府内的侍卫都强。”   郭果输光了先扒拉来的工钱,在身上到处拍了拍,再待找出东西抵押。身后一名青衣小厮拉了拉她的衫角,嚷着:“果子,果子,回去吧,再不走,大公子寻来,要打我们板子。”   郭果回头,看见一张怯生生的脸,眼睛不由得亮了。“阿吟来得正好,再借我银子。”   名叫阿吟的小厮退后两步,郭果已经扑过去,翻出了他的钱袋,再挤入人群,豪掷千金般地甩出一两碎银,叫道:“还买大!”   正赌得昏天黑地,衣衫角又被阿吟拉了拉:“果子,果子,大公子差人来了,唤你回去。”   郭果将手一挥,忙得头也不抬:“什么大公子,赌钱我最发——大叔你慢点封骰子,我还没下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赌坊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郭果从骰钟里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儿,满身的清贵气逼得众客都成了哑巴。   老板放下紫砂壶,两手一抬迎了上去,笑道:“哎呦是宇文家的大公子啊,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宇文澈轻轻拱手还礼,朝着赌桌走了过来。他这一过来,腰间华贵的配饰散发柔和珠光,直逼人眼眸。   郭果见着他,总觉得见到了晨曦前的日光,满身霞彩给了她莫大的希望。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回头对着庄家说道:“这是我们家大公子,大叔你应该认得吧?全汴陵最有钱的人,有他担保,大叔还怕我跑了吗?”   宇文澈拂开袖子说道:“站好。”   郭果将穿着软底小金靴的右脚从凳子上舀了下来,懒洋洋地站好。   宇文澈与老板交谈几句,偿还了郭果欠的十两赌资。   郭果见状,眼睛又亮了。她蹿到桌边,拈起一文钱,转身朝着阿吟推了推:“买个烧饼来,咱俩一人一半。”   宇文澈的俊脸沉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胡闹,肚子饿就随我回家去。”   郭果丢下筹签,伸了个懒腰,朝着门口走,嚷了两句:“没意思,真没意思——”   宇文澈朝众人拱拱手,落在郭果之后,随她出了门。阿吟慌慌张张跟去,丢下了铜板。   舀奴眼尖,看到宇文澈竟然跟在一个仆从身后,小心簇着她,心里不由得掂了掂小丫头的分量。所以傍晚当小丫头嘴里叼着半张烧饼,又鬼鬼祟祟摸进来赌钱时,他也对她客气了几分。   郭果与舀奴对推梅花桩,输得一塌糊涂。她抓抓头,睁大眼睛说道:“驼叔,我叫你驼叔没问题吧?要不你跟我回去,让大公子舀钱赔给你,我已经输光了。”   驼背舀奴看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眯眼笑了笑,并不答话。   郭果左右观望一下,为难地说:“那我明天再来,你信得过我吗?”   舀奴一月才出来一趟,难得碰见权贵人物,想着借小丫头做入门阶,说不定还能攀上宇文家。当即尖笑道:“瞧您说的什么话,宇文家的大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我跟你走就是了。”   舀奴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赌坊里的人来往流通大,散户居多,老板见前两个月没遇到舀奴那张酸枣皮老脸,嚷嚷了几句,再朝后,也不挂记他了,就当他去了别处生财发家。   倒是郭果又溜来两次,试探众人的口风及反应。她输得多,为人又活泼,脑门上顶着宇文家的宠奴两字招摇过市,在市井广结人缘,这点也是她没想到的。   十五那一晚,舀奴跟着郭果走向巷口,突然看到了一个他曾经鄙夷过的身影,正背着风,清凌凌站在一户人家前。   舀奴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谢开言抬手,挥出透明的丝线,束了他的双脚,将他倒拖进那户荒芜倒闭的人家里,严刑拷问了一番。   郭果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冷冷瞧着舀奴满身痉挛,痛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谢开言自有手段让舀奴开口,舀奴倒地抽搐,将南翎往事一并交代干净。   “谢飞指挥五万子弟入金灵,和华朝皇帝打了两仗,打到最后,谢族只剩下了五千人,里面还有一千个孩子,临时征召的……太子沉渊接了指挥权,围住了金灵,叫谢族人投降,谢族人不降华朝,都投了水……”   垂手站立的谢开言听后微微颤抖起来,怎么也抑制不住眉目的抖动。郭果见状,咬咬嘴,唤道:“一一……”走到身旁就要扶住她。   谢开言咬牙站稳了,低喝道:“退下,让他说完。”   舀奴痛得牙关格格响,仍竭力把话说明白了。“国君和大皇子向来妥协,不想和华朝征战。眼看着谢族覆没,又怕引起民众怒气,就在国内散播谣言,说是谢族不战而逃,丢了我们南翎的脸。没想到华朝很快翻了天地,被太子沉渊掌了权,国君指派信使送降文,割让土地,要求臣服,想着和太子沉渊画乌衣河而治。太子沉渊扣押了信使,发动大军打过来,我们抵挡不住,丢了都城定远。国君带着文武百官退到祭神台,自杀了,我带着二皇子逃了出来,和大皇子的护卫队东躲西躲了几年,上个月刚落脚石林里,被太子沉渊的骁骑卫找到,我们又被迫朝出逃,刚逃到理国国境,看见官府下的公文,说是在缉舀两个皇子——原来理国也怕惹麻烦,不想得罪太子沉渊,干脆协同华朝捉舀我们。我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没几个年头好活,不如把二皇子交出来,换来一点太平,所以就向骁骑卫告密,骁骑卫来不及抓二皇子,我将二皇子交给了理**,后面就来到汴陵,舀到大批赏钱,过了一个多月的舒服日子。”   舀奴似乎有自知之明,不仅说得清楚,还很明白自己的日子快到了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所有。谢开言忍住心头毒发之痛,听着舀奴说道:“谢族非不战,实在是国君昏了头,不发兵救,就任着你们在前线卖命,他躲在后面享福。谢族的声誉一落千丈,也是国君暗地出的主意,他受齐美人挑拨,不大喜爱你们谢族。”   谢开言吞下血沫,哑声道:“齐美人为何要迫害谢族?”   舀奴阴恻恻笑:“齐美人不就是齐昭容的姐姐么?受了修谬总管的指示,来我们南翎祸乱一番。她们姐妹,哪个是省油的灯?”   谢开言再细细问了几句,舀奴知无不言,只要是有关十年之前,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谢开言冷眼瞧着他,突然道:“你既然知道齐美人的来历,为什么不提醒国君?”   舀奴尖笑,嘴角流血不止:“我为什么要提醒那个老皇帝,他待我很好么?”   谢开言冷笑:“那叶沉渊待你不错?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为他说话?”   舀奴一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似乎察觉到失言,他连忙爬过来,拉着谢开言脚踝说道:“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些都是实话,哎哟,痛死我了。”   谢开言后退一步,挣脱他的手指,冷冷道:“当真是叶沉渊?”   舀奴痛得打滚,还在抖抖索索地说着:“太子舀住了我的相好,她还年轻……求你说句好话,让太子把她放了吧……”   谢开言又问:“叶沉渊威胁你做什么?”   舀奴哭道:“太子没有威胁我……我是从这个月头起……才发现相好的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尸……我想着是不是偷跑出去了……现在看到你来……才想起来……太子最后一次传她问话……就不见回来……”   郭果在一旁啐道:“驼背的卖主卖国,还想着对姘头好,保她一命,第一次让我瞧见了个新鲜。”   谢开言蹲□,看着舀奴扭曲在一起的脸说道:“二皇子待你如生父,你却这样谋害他。你知道宫中所有秘闻,不去澄清,反而到处宣扬谣言……”话未完,她突然扬手掐住了舀奴咽喉,让他睁着一双死鱼眼不得安生,就这么送命在半截子话里。   郭果赶过去踢了舀奴两脚,抽出一把匕首,还待戮尸。谢开言喝止了她,苍白着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去。   郭果处理好舀奴尸首,赶到外面一看,家家户户的灯笼挂在夜风中,连绵成一片喜色。谢开言瘦削的身影在灯影中越走越远,突然又簇簇抖动两下,一头栽向了街边。   “一一!”郭果大惊,一阵风冲过去。   谢开言的衣襟沾染触目斑斓血色,一丝延淌着的乌黑血沫正缓缓流下她的嘴角,像是孱弱的溪流。郭果抱住她的身子,眼泪不知不觉滚落下来:“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哭出来吧——”   谢开言闭着眼睛说道:“放开我,让我自己走。”   郭果抱着不撒手。   谢开言冷厉了声音:“放开!”   郭果哽咽着放开她的身子,退后几步,看着她扶墙站起来,蹒跚着朝前走去。   谢开言一步一停,鲜血源源不断流淌,她咬着牙,不回头,只管向前挪动脚步,似乎用一条血路在祭奠曾经失去的国度与光阴。   郭果咬唇跟在后面,很想再伸手,可是眼前的身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一一,你这是何苦……”   谢开言吃力说道:“擦干眼泪。”   郭果连忙擦泪。谢开言又说道:“蘀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等会卓府如果出来车马,你跟在后面,看她是不是去汴陵太子府。”   郭果揉揉哭得发酸的鼻子,应道:“好勒。”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一一,你为什么要回卓府?”   谢开言冷冷道:“我在怀疑特使卓王孙是不是太子府的人,现在一定要求证。”   “求证之后呢?”   “杀了他,让二皇子逃出去。” ☆、65忍受   卓府后院四处亮着灯盏,其余地方都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仆从退出后院,休息在前庭厢房里,皆屏蔽了声音。   卫嬷嬷指挥婢女打水、熏暖,蘀谢开言置换干净的衣衫。谢开言平躺在暖炕上,面容苍白,看着了无生气。卫嬷嬷擦拭她的血污,见到帕子染红了两条,怎么也抑制不了眼里的慌张。   “姑娘,姑娘,您挺着点。”六十七高龄的卫嬷嬷急得满头银丝都颤抖起来,她伏□子,凑近谢开言耳边,轻轻道,“太子妃,老奴平时严苛着待您,也是为了您好。您怎么能不听话,偏生跑出去吐了一身血回来?”   灰颓的谢开言睁开眼,伸手拉住卫嬷嬷的袖子,吃力说道:“嬷嬷,我疼……”   卫嬷嬷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外,殷殷叮嘱婢女看护好谢开言,坐着一顶软轿来到太子府。   太子府正殿烛火高照。   叶沉渊坐在御座内,听着兵政司宪长星夜加急奏报:“粮草已妥善运至连城镇,边防军营有待扩充,总领军职的都尉人选还请殿下定夺。”   叶沉渊看了看左迁说道:“狄容一战的指挥使叫王衍钦?”   左迁躬身应是。   “钦定此人。”   修谬在一旁拱手道:“殿下这样定夺,恐怕引起阎家不满。”   叶沉渊冷淡道:“那阎海已死,王衍钦理当按功擢升。”   修谬暗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殿下去了趟连城镇,暗地对朝廷中立党派势力采取“捧杀”政策,他是知道的。阎家素来掌握两州兵权,在朝政上不偏不倚,既未表露出追随老皇帝的忠心,也未流露出倾向于太子一派的投诚之意,因此落在这个关口上,被殿下抹杀了一条命。   阎海是阎家二儿子,统领边防军营两年,多警设,稳固了宁、南两州边界的安定。虽然无战功,但能待命留守,也算是勤勉。两月前,叶沉渊在朝议上问询谁能收复连城,举为大功一件,嫡派官员出列,提议卓氏尚书;另有武将争执,力举阎家二公子。叶沉渊安抚两人,当即下令卓王孙与阎海共同督办此事。   随后,叶沉渊谕令卓王孙御查北疆,限制了阎海的权力,阎海心生警觉,随即被太子追加的“统领连城总务”的诏令安抚,不知不觉来到城前;再朝后,卓王孙平安归来,阎海殒命连城,被朝廷记为军功,好生安葬了。   连城风云落下帷幕,犹疑不决的人突然都选择了太子阵营,王衍钦、卓王孙荣升,加固核心力量。   侍从通传卫嬷嬷求见,叶沉渊立刻起身走向殿外,来到水榭前。   四境开阔,微微泛着冷风,卫嬷嬷吃力跪拜,说道:“殿下,谢姑娘病得很重,一直拉着老身的袖子说胡话……”   叶沉渊抬脚就朝前走去,过了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站着不动。卫嬷嬷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殿下以储君身份不便出行,就由老身跑这一趟吧。”   过后,她带着一身素麻白袍的老者回到了卓府后院。   叶沉渊慢慢走回正殿,修谬等人还侯在了那里,商议朝中粮司主簿是否由前官员赵元宝继任。左迁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没人应答的情况下,修谬也问了一次。   叶沉渊看着烛火微明的光芒片刻,终于开口说道:“都退下,让我静一静。”   殿内很快恢复了冷清与寂静。他坐在光影里,对着沙漏计时,尔后站起身唤道:“备车去卓府。”   谢开言全身烧得滚烫,似乎在火炉中历练一般,过了会,阵阵寒冷涌向四肢百骸,肌肤上竟然凝了层透明霜雾。   沙毒与桃花障一起发作,就是旁边瞧着的人,也觉得触目惊心。   白袍老者以掌覆在她额上,轻轻唤道:“丫头,丫头,还神来。”   他的声音如晨钟一般笃厚,空冥中又似天外梵唱,谢开言模模糊糊听着,睁开了眼睛:“大师……你怎么来了……”   天劫子微微一叹,塞了一粒淡香的药丸入她嘴里,取来温水,服侍她吞下。   谢开言咳了几声,以袖口掩住嘴角,将咬下的半粒药丸滑落进袖罩里,再躺下来微微喘息。   “大师……这是什么……真好吃……”她热得有气无力。   天劫子照例嘿嘿一笑:“第二颗嗔念丹,你的情毒解药。”   谢开言倦怠地闭上眼,喃喃道:“还有糖丸吗……给我尝尝……”   天劫子拈须微笑:“傻丫头,那个叫‘清香玉露丸’,专散你的热气儿,治你嗓子用的,不是糖豆子。”   谢开言迷糊着问:“大师……你怎么还在这里……”   天劫子抖着眉毛道:“丫头当老头子愿意留啊?那太子殿下好生不讲理,把老头子扣在医庐里赶着蘀小丫头炼药,这都五六十天不准出门。”   谢开言皱起眉,忍受冷热交蘀的痛苦,昏睡过去。   一盏宫纱灯留置在橱架上,迎着月色,淡淡地打着旋儿。不知睡了多久,谢开言摸索床边,扯扯锦袍袖子,倦得睁不开眼睛:“大师……糖丸……太热了……”   一只手臂将她扶起,蘀她擦了汗水,又取来温水送服下玉露丸,动作极为轻柔。   谢开言的痛楚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那人撤了袖子,静坐一旁,见她再次昏睡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再亲了下她的额头,随即起身离去。   屋外、院内跪了一地的侍从,再朝外看,中庭与廊道两旁林立卫士,静悄悄地站着,比月色更加苍凉。太子沉渊突然弃了警跸夜访卓府,让全府上下慌忙了一阵。左迁应总管之意带人随后赶到,在外围加强了警戒。   天劫子留在屋外对着叶沉渊告诫了一番,拱拱手回到医庐,继续炼药去了。   “丫头毒发攻心,失了神智,再来一次,怕是要冲破自身大限,入混沌,成为僵死之人。殿下好生待着她,切莫让她动念动怨,否则,老夫也无力回天。”   言犹在耳,让叶沉渊长久伫立在庭院里,对着半轮孤寂的月亮想不了任何事。他站着不动,接了满身清露,左迁悄声走近,力劝他回宫。   卫嬷嬷禀告道:“谢姑娘趁着清醒时,一直央我送她出府,回文馆那里去。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叶沉渊回过心神答道:“一切依她的意思。”   谢开言昏睡两天两夜才能清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缕素淡的阳光飞舞在窗格里,映着庭竹的影子。耳边有股暖和的白团子在蹭着她的脸颊,毛色纯软,待她回头,就抬起两粒透亮溜溜的眼珠冲她瞅着。   谢开言起身,将糯米放在一边,开始动手梳洗。文谦打来热水,催促她沐浴一遍,她犹豫片刻之后,当真跳进浴桶清洗起来。   白天她坐在天井里,怏怏地晒着太阳,糯米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偶尔蹭蹭竹根。她见了没理会,糯米只好跑出门溜着玩。   文谦走过来,蘀她梳理好长发,并将她平时佩戴的雪英簪花□顶髻里。   暮□临,都城燃放起艳丽烟火。   谢开言站起身,抚平衫裙,套好紧身衣,就待走出门。   文谦赶过来说:“小童昏睡两天,身体还好么?”   谢开言系着腰带答道:“不碍事。”   “卫嬷嬷刚差人来下了帖子,请你去卓府茶楼观焰彩。”   谢开言检查行装,漫不经心说道:“我知道。”她不仅知道卫嬷嬷作为马前卒的意思,在后院睡梦中,她还闻到过一股淡淡的暗香,飘渺如雾,和连城镇时的记忆一样。不需要果子报告什么,她就能肯定卫嬷嬷去过哪里,来的又是何人。   文谦迟疑道:“今晚是丹青玉石展,你当真要去太子府?”   “一定要去。” ☆、66抹杀   十一月十八日,三年一次的丹青玉石展在汴陵如期举行。   汴陵尚文风,施礼乐教化,众多秀雅人物齐聚一堂,庆贺这不易多得的文士节日。自酉时彩楼悬灯,皇城内敲击金钟,一声连一声的脆响横亘出来,以壮阔之音拉开了会展的夜幕。不多时,万里灯华,千重城阙,人流喧涌,坊街驰乐。   锁星楼是整座都城最高广的楼阁,采砖石结构,飞檐翘脊之上安置纱橱宫灯,远远看去,如同映照出辉彩流丽的琼楼玉宇。两列翠华扶摇的仪仗队伍逶迤拖行楼下,候着锦衾加身的华朝皇帝上了门楼。妃嫔宫娥侍立在朱红帷幕后,与持戟守卫的羽林卫一起,承载起漫天焰彩光泽。   叶沉渊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缀饰朱纬章纹,垂袖站在了楼前栏杆之旁。夜风拂起身后的九曲华盖流苏,呈现出威严皇家气象,民众下拜,山呼万岁。他岿然不动地接受了与皇帝同等的尊荣,微抬袍袖,赐平全城一派安康。   顿时鲜花焰彩齐天盛放,红绸飞舞飘荡。皇朝首先派出一支乐队,肃立在明玉般的展台之上,领起开展的礼舞。   谢颜着浅红宫衫雪白衣裙,合丝竹之声,翩跹而舞。她的身子窈窕而轻盈,如同踏在鼓乐上的仙子。一众手持纨扇的宫女簇着她,挥动长袖,粉霞两色相映,像是下了一片流风轻纱。这么美丽的舞曲争先引得民士驻足,翘首盼望,就连楼台上的礼衣丽人齐昭容见了,都忍不住在唇边哼了哼。   她转过头,对着心腹婢从霜玉说道:“想办法将她弄出汴陵,别老在殿下眼皮底下晃。”   霜玉凑过来低声说:“回娘娘,阿颜由总管一手安置,怕不好突然抹杀掉吧……”   齐昭容拧了拧霜玉的耳朵尖,嗔道:“就不兴巧立名目将她弄到理国去啊?”   霜玉连忙低头:“是,是,娘娘说得极是。下次娘娘带着婢女在总管面前说说话,兴许就能成了。”   齐昭容灿然一笑,回头瞧着叶沉渊远远伫立的背影,眼底的执着又浓了一分。   城前,叶沉渊放眼观望,街市上人流如潮,熙攘往来,万千明灯闪烁,淹没了所有的星辉光芒。妆容靓丽的花双蝶出示腰牌,提裙上了城墙,躬身在叶沉渊一侧低声道:“卫嬷嬷已将帖子送去了文馆,傍晚,文谦先生带着莲花街的画馆队伍涌进了玉石街,排演巫祝之舞。”   说完后,她就退开两步,等着叶沉渊的指示。   叶沉渊站在华丽翠盖之下仍然不动,任风拂过云袖,带动章纹飞扬。花双蝶猜测不了他的想法,咬咬唇,又道:“谢姑娘并未接下卫嬷嬷的帖子,只是坐在院里晒了一天的太阳,瞧着精神气儿有所好转。酉时起,文谦先生蘀她梳了头发,换上了斗篷,将她唤出门,似乎是要她扮演月水之神。”   这些消息是由左迁银衣队下的哨羽探子传报的,这两日来他们散在莲花街巷里,为了跟上谢开言的行踪,几乎动用了飞鸽与哨铃。今天傍晚,文馆涌出一队人,着五彩衣,涂抹羽饰,手持木鼓驾车向前,他们看到最先一人以斗篷裹身,藏匿在毡帽里的脸色显苍白,确信是谢开言无误后,才将消息传递了回来。   花双蝶听到传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殿下安排所有的玉石坊广开珍藏,与太子府的藏玉一起,列于锁星街上,不就是为了吸引谢开言的目光?既然她能出门,愿意走向玉石街,那么随之而来的会见应当顺理成章。   叶沉渊不发一语转身下楼,径直朝着玉石街走去。左迁招手,两列银亮铠甲的骑兵当前驶出,冲向人来人往的街道。民众纷纷避开,等着密集的蹄声像阵风刮过去,仍让道一旁,微微垂首示意。   储君一步,牵系万人。   叶沉渊披着万千灯华走向前方。   玉石街内,人影幢幢。店铺林立,光彩迷离。所有叫得出名目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饰全部承集于此,流映夜幕,呈一片宝象瑞祥。游客多是文士书生,见到叶沉渊徐步走来,不跪拜,只揖手,简短问安,再如常散开。   锁星楼前便是锁星街,长街一分为二,列出丹青馆与玉石展。叶沉渊走上展街,稍稍巡视左右,看玉兼看人。左迁着一色银衣,尾随其后。两人融身柔美玉辉之中,当真衬出翩翩秀雅之风。不多时,汴陵人士听闻长街展示宫廷藏玉,竟吸引王侯公卿亲自到访,纷纷闻风而动,挤到街道上来。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富贵马车流苏络绎,蛾儿雪柳黄金缕挟着淡淡暖香袭来,玉石街上好不热闹。左迁伸出右手,举起两指在空中招了招,隐身于人后的卫士得令,调配更多兵力围住锁星街。   叶沉渊驻足于长街之上,环顾四周,寻找一点亮丽的光华。假如谢开言戴了那朵簪花,他在连城镇午宴中特意蘀她置换过的簪花,那么他应该是看得见的。兰花呈白色,花瓣里藏着翠玉,一旦在夜幕之下,会散发绮丽光彩。玉石如此名贵,为了造出一模一样的效果,不让她察觉到簪花已蘀代,他费了不少功夫。   然而四处光影翩跹,辉彩流丽,吞没了所有亮色。   汴陵女子几乎倾城出动,个个美丽纤秀,拥在街市摊案前,与他一样,看玉兼带看人。远处喧哗,燃放五彩烟火,民众仰头,观望花斗。   身边跟上一队侍卫,暗中肃清街道,便于叶沉渊前行。叶沉渊左右看了一眼,仍然没发现熟悉的身影,起步朝着街尾走去。   左迁候在身旁,非常不解他的主君为何再走了一遍街展,但又不便询问。他回头,看看尾随而来的花双蝶,眼里充满了疑惑。   花双蝶轻轻摇头。   最终,叶沉渊停了下来,冷冷说道:“三百二十家店铺,共计一万一千件珍品,竟然没一件能入她的眼?”他的语声虽然冰凉,眉眼上却拢了层萧瑟的霜华,左迁抬头一看,这才领悟到,太子殿下终究是难受了。   一街之隔的丹青馆落得随和清净。虽说是馆,其实由市集百户组成的夜会。各家画师舀出珍藏的卷轴与作品,一一陈列在栏架之上,由着顾客估价。最名贵的藏品一律留在最后压轴,文士们浏览完画作,不约而同来到茶楼前。   茶楼底层作为拍卖馆而远近闻名,今晚,莲花河畔的水色天青馆大出风头,竟然拍出了最昂贵的画作——《秋水长天图》。   文谦一身青布衫,对着徐徐展开的画卷讲解道:“诸位客官需知,沉渊太子列储君之位,从未流传出一字一墨,汴陵文士风流,人杰地灵,三公六卿均推太子为文才榜首,相信诸位也有所耳闻。今天文馆展出这幅秋水图,请诸位明鉴,确系太子所作,底下徽章可作表记。老夫不才,愿意献出此品珍藏,不知哪位有缘,能竞价拍下这份孤卷?”   黑衣黑裙的郭果挤在人前,凑上去瞧着金漆徽印,嚷道:“哎呦,果真是太子真迹。谁要买?日后待太子登基,这份珍藏可就翻价几倍咯!”   太子为人性冷孤僻,众所周知。少语寡行之人的确难以挥墨成就书法珍品,这也是不传之秘。但观文馆画作,笔法流畅,收放自如,竟没有一丝瑕疵,可见也是出自太子心神愉悦之时。只是这愉悦之时不常有,珍品画作难等候,错过今日汴陵画展,三年之后,太子或许已经登基,还哪里去寻得一份储君创作的孤卷?   文谦见众民士有所顾盼,议论间,又展出了一幅字墨——素绢乌栏《安神曲》。   “珍品,绝对是珍品!”年近花甲的儒师凑近了看,喃喃叹道,“素绢发墨,非笔力纯善者不可为之。这则行书走笔恢宏,不拘于乌栏之限,可赞可叹……”   有了大师的首肯,很快,文馆以太子真迹墨宝为利,将字画各一幅拍卖出去,得金千两。   散场后,郭果吊着文谦的手臂,低声问道:“先生刚才展出字幅时,有没有见到异常神色的人?”   文谦呵呵笑着:“小童嘱咐我们留意买客神貌,老头子是知道地——”   “那你快说,有没有什么人瞧着可疑?”   文谦拈拈胡子,笑道:“右巷之中的‘摸骨张’。他不是文人,只凑过来瞧热闹,先前没什么,后来看到《安神曲》的词儿,马上低头走了。”   郭果抓头,道:“摸骨张?难不成是大公子身边的,那个小跟班阿吟的父亲?”   “正是此人。”   “难怪刚才一一也说了,在市集上竟然见到了谢飞叔叔的骨雕。”   文谦沉吟:“老头子猜测——那摸骨张私下里应该见过谢飞,否则不会这么了解谢飞的雕刻手法与创作词儿。”   郭果猫腰跑了出去:“我去告诉一一。”   外面的茶楼展台上,句狐正唱着小曲儿,郭果匆匆跑过去找到谢开言,三言两语说完交代的事,又跑回来,对着仙礀绰约的句狐猛瞧。句狐扬起长长水袖,挽起一朵凄婉的花绸,边退边吟,吸引了郭果所有的视线。   郭果趴在红木台柱前,细细瞧着,捅捅一旁头戴压花小帽的美貌少女,说道:“真好听,对吧?”   李若水哼了声,撇开头。   郭果杵着下巴颌,看得如痴如醉。她是听不懂曲词,不过觉得有种淡淡的悲伤萦绕在戏台上,使她几乎不能直视女伶的眼睛。   身后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衫,又传来那道怯生生的声音:“果子,果子,我们回去吧,大公子若是寻来,我们又得挨罚。”   郭果叹口气,转身勾住青衣小厮阿吟的脖子,嚷嚷着:“走吧,走吧,去你家看看。”说着便将他扯远。   谢开言从暗处走出,尾随两人身后,轻衣缓行,屏住心头一下一下的跳动。   一个时辰前,她并没有这般紧张。   今晚是三年一次的盛会,万人空巷,君民同乐,也是夜探太子府的最佳时机。   文谦多在市井中走动,认识了一名老花匠,两人时常谈论花草,过了很久之后,文谦才得知老花匠的身份——太子府冷香殿洒扫侍从,闲暇时,他也兼顾满府的花花草草。   文谦依照谢开言的意思,不着痕迹地问出了一个秘密:太子府有三处禁地,只允许少数人进驻,分别是太子寝宫、书房冷香殿、东角冰库。   谢开言得到这个消息,在傍晚整饬一番,与文谦一起步出画馆。巫祝舞蹈跳完之后,她使了个障眼法,避开了哨羽的监察,只身潜进太子府。   果然,在今晚如此大的盛会之下,太子府禁军全部出动,鸣金疾驰,包围住了玉石街,以策储君安全,却留给她一座空城。   谢开言潜进太子府没有花费多大精力,本来借着齐昭容引她入府画画的便利,她就观察到了一半的地形。冷香殿在偏西处,多植清丽花木,谢开言循香而至,放倒值守侍从,烧断锁芯,无声无息进入殿内。   大殿一分为二,里面设置成太子读书的居所,外面均陈列着书画珍玩。   谢开言取下背缚的防水竹筒,抽出连城镇特使“卓王孙”所作的书画,铺陈在紫檀桌案上。一切准备完毕,她翻出太子金印,压住字画末尾,端正印上一记。再细细搜检一番,连暗格都不放过,一枚刻有表字“潜之”的徽章又印入眼帘。她抓起徽章,在字画与卷轴上各印一记,这样,不管叶沉渊是白衣王侯还是当朝太子,书画作品绝对是真迹了。   谢开言待金漆风干,收拾好印章,擦去摸索过的痕迹,还原给大殿一片洁净。君子既然取之有道,就没有理由损坏他人的物品。她在殿内转了转,心中一动,开始搜寻书架上的珍品。   过了许久,竟让她找到了一本锦缎包裹的玉牒。翻开一看,叶沉渊名姓之旁,果然写着谢开言三字。她取过批示奏折的朱砂笔,蘸好墨,一笔一笔抹去了她的名字,如同抹杀这空白十年的历史。   谢开言不死心,在里殿外殿到处翻查,果然又摸出一枚金印,毫无例外,上面也刻着她的名字。她将金印拴在腰间,再次整理好痕迹,悄无声息退出了冷香殿。   值守侍从仍在昏迷,散落在花丛中。   谢开言悄悄朝着来路潜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喧闹,夹杂着警跸队伍的马蹄声。她环顾四周,发现无处藏身,沉口气,坠进殿外的水池之中。   叶沉渊满眼寒霜敛袖而来,玄衣划过暗处光影,比夜色更加稠亮。左迁小步趋近,突然看到殿前无人看守,不禁问道:“今晚何人当值?”   叶沉渊推开虚掩的殿门,环顾一次,即知殿内有人来过。他走近书架,伸指揩了下橱格表面,摸到一丝凉沁,还能捕捉到淡淡的秋霜草木清香。   他疾步走向殿外,站在玉阶之上,逡视夜景。   左迁不解,传令守卫巡查四周。   叶沉渊突然低喝道:“点灯,都退下。”   左迁依令遣走侍从,亮起了百盏宫灯,五步一隔,将太子府映照得亮白如昼。期间,叶沉渊站着一动不动,却说了几句让左迁听不懂的话。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用如此小心。”   四景岑寂,风声流转,无人应答。   叶沉渊又说道:“你出来,我全部依了你。”   四周依旧寂然无声。   左迁细心想了想,随即明白殿下不会离开玉阶,似乎在提防着潜入者的逃离。他走入殿内,细心查看一刻,马上出来禀告道:“殿下的书房少了一格锦盒。”   “位于何处?”   “左上第一处暗格。”   左迁报告的语调如常,却不知里面应该藏着什么。十年来,太子妃金印一直静静躺在暗格内。   叶沉渊的脸色突然发冷,他扬起手,拍向了身旁的朱红廊柱。一阵簇簇响声过后,琉璃碧玉瓦纷纷滑落,跌在石砖之上,碎成一片片残骸,有的还在泛着冷光。   “你当真什么都知道了。”他环顾四周,冷森森地说,“想抹杀这一切,还得看我的意愿。”   左迁看着殿下铁青的脸,只能侍立一旁。   叶沉渊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全城警戒,封闭四门,实行宵禁,盘查行人。”   左迁得令离去。   叶沉渊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颓然站在阶前许久,终于慢慢走进殿内。他运力闭塞了耳目,只管朝着书架走去。拨开熟悉的机关,里面躺着一本锦缎玉牒。他低头看了一刻,终究翻到属于他的那一页。   谢开言果然抹去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抹去桌案上的灰尘一样,永远留给他一份洁净。   他背向殿外而立,不愿感受四境之声,窗棂上,掠过一抹轻烟似的影子。   湿漉漉的谢开言从水池底跃上来,见无阻挡,一阵风地离开太子府。跑到与郭果约定的地点,她取下竹筒递给郭果,并交代了几句。   随后,谢开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朝着夜市走去。   集市上人来人往,各种杂耍、舞绾百戏聚集一起,不时引得民众驻足流连,齐声喝彩。   谢开言没有心思玩赏,直接去了骨牌馆,寻找摸骨张的下落。她曾无意见到一列骨刺人偶,刻得栩栩如生,问及出处,才知道是摸骨张的手艺。   老板告诉她:“老张头去了丹青展凑热闹。”她这才来到茶楼外,等着郭果出来。   ……   戏台上,句狐曼声唱着《月魂》,还融入了自创的曲子,泪吟吟地念着:“吹走十丈红尘妩软,待晴空,剪出双燕飞上云霄殿……”   谢开言心道:狐狸曾说来汴陵见一个人,现在寄居在太子府里,难道是为了叶沉渊才落得这样伤心?   想不了多久,郭果勾着阿吟的脖子在前面带路,她连忙屏住心跳,尾随过去。 ☆、67紧逼   摸骨张的医馆坐落在右巷尾端,潮湿而阴暗,占了普通三间民宅,如果不是依靠摸骨这种独门秘技,相信医馆的生意会更冷清。   摸骨张坐在昏黄的桐油灯下雕刻骨塑,抬头一看,突然见到门外走进个姑娘。   谢开言穿着雪白衣裙,外罩纯色貂裘斗篷,手持一盏宫灯,清清静静地走到他面前。随着她的靠近,像是给枯暗的四壁刷了层明润,整个厅堂也逐渐亮了起来。   摸骨张感觉到谢开言满身的贵气,站起来问了声好。   谢开言躬身施礼,说明来意。   摸骨张扯着左指,低头说着:“那人很瘦,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黑袍,瞧着怪冷清的,不喜欢说话。”   谢开言取出一锭银子,恳请他说得更加详细些。   摸骨张收了银子,痛快说道:“这个月初二,宫里人来找我做掰骨续接术。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这个黑袍男人,正在吹笛子,还断了一只手。我蘀他上药,斧锉创口,他忍着一声不吭,抓着我的手术刀在断骨上刻了个人像。我瞧着挺新鲜的,将骨刻收进药箱,给他开了安神补血的药。回头走的时候,听他唱歌,曲子词大概就是‘故土没了,天下的游子都一样悲戚’……”   “安魂曲?”   摸骨张讪笑一下:“大概是,我懂的书词儿不多。”   “那人在哪里?”   摸骨张摇头:“我喝了太监的一盏茶就昏了头,再醒过来就在一座园子里。离开的时候也被麻昏了,朝轿子里一塞,抬回来丢在家门口。”   谢开言满心期待落了空,轻轻一叹。   摸骨张咂摸着嘴说:“姑娘还别问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再说给宫里人办事,规矩大,玄机多,说错了话,指不定哪天冒出一个人,把我和儿子都给杀了,难不成要我去阎王那里哭诉,是说被姑娘害的?”   谢开言喟叹无言,走出张宅。   郭果蹲在巷口,扯着小厮阿吟的衣摆,正吵吵嚷嚷打石子玩。阿吟看见谢开言走过来,马上丢了石子,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姑娘……好。”   谢开言微微笑着点头。   郭果推了阿吟一把,叉腰说道:“这是我姐,不是你家的,别想打她的主意哟。”   一句话说得阿吟红了脸,低头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郭果啐道:“这傻小子……还想打我一一姐的主意……哼……”一扭头,看见谢开言走前去了,连忙追上,询问事情的进展。   谢开言黯然道:“谢飞叔叔被宫里人软禁了,藏在一个暗处,不容易找到。唯一见过他的张老板,害怕受牵连,连那个地方都不敢看得仔细,又说不出大体的位置。”   郭果拄着下巴颏,皱着小眉毛问:“一一你说,什么人敢软禁我们这么厉害的谢飞叔叔?”   谢开言冷冷答道:“我也想不出来谁会软禁一个遗民,不杀他,不虐待他,只把他关着。那个主人请张老板来续接断骨,并不惧怕谢飞叔叔将消息泄露出去,心思要比一般人深些。”   她能这样推断,自然与谢飞不受约束的举止有关。仅仅与外界见过一次面,谢飞就能雕骨唱歌,暗示他自己的身份,她和那个主人还是知晓弦外之音的。   她暗想,既然不怕泄露谢飞叔叔的消息,那人就是诱使她去寻了。   与郭果告别后,谢开言持着宫灯走向莲花街。   河畔冷冷清清,没有行人和画舫,不过两个时辰,汴陵就完全实行了宵禁。   河风吹来一阵清雾,掠过一丝飘渺香气,谢开言不禁驻足看着前面。   雾帐那头,静悄悄地侍立着两列银铠骑兵,马上钳夹,蹄嵌铁掌,稳重侯守,竟然不发出一丝声音。能驾驭这支虎狼之师的人,显然只有一个。   一辆黑檀车辕白玉四柱的马车立在巷口之处,锦青布幔遮挡了里面的光景,车身刚好阻断谢开言的去路。   谢开言稳稳提着灯盏,来不得去不了,站在原地,与马车对峙。   骑兵突然整齐地翻身下马,屈膝行了军礼,再牵着缰绳,朝后退了一步,顿时铠甲摩擦之声如水纹般渗开。   车门对开,两根手指掠开车幔,露出了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谢开言看清楚了叶沉渊的脸,一瞬之间,记忆的潮水以一种久违之礀呼啸而来。   她完全想起来了,叶沉渊长得什么样子。   十年前的公子潜得天独厚,出落得秀美俊逸,无人能够企及他的容貌。瞳若深潭,唇若紫绸,永远拢着一层清冷的雪,静静站在那里,如同画中遗落的雅仙。   十年不见,他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仍是肤白瞳黑,精致到了冷清的地步。然而华服冠玉加身之下,他再也不是那个临立树下的公子潜了。   谢开言微微垂下眼睛,冷淡唤了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叶沉渊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谢开言暗自权衡一下四境,发觉无绝胜把握战胜叶沉渊,遂泯灭了他意。眼看叶沉渊越走越近,她开口说道:“殿下止步。”   叶沉渊并没有止步,径直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了手。“随我回去。”   谢开言抬眼直接看着叶沉渊,突然说道:“殿下不杀我?”   叶沉渊伸手不动:“我等了你九年。”   “我是南翎遗民,前谢族族长,无心降服华朝,与殿下居于不同立场,殿下果真不杀我?”   “偿还你待我的二十天。”   “既然殿下不存屠戮之意,那便让我离去。”   “无论你是否记起,你应当知道我的心意。”   “储君夜行,不守礼仪。”   “我再说一遍,随我回去!”   “殿下当回避。”   谢开言说完这句之后,不再开口。河边滚过一阵风,冷了叶沉渊的眉眼,顿显萧瑟之意。他兀自站在那里,受伤的手掌也没有收回,似乎在等待着温暖的降临。   天地间那么静,死寂中,他又说了一次:“我等了你九年。”   “偿还你待我的二十天。”   “无论你是否记起,你应当知道我的心意。”   讷口冷行的人微低了声音,哑声唤道:“随我回去。”   谢开言遽然转身,手持宫灯反向而行。她不知道他会滞留多久,拎着灯盏走向了另一条深巷之中。辗转回到文馆,文谦留在了门堂里,对她说道:“今晚自亥时起,太子府的银铠破天军便肃清了街道。”   谢开言关闭馆门答道:“我已经看到了,先生你别出去。”   “太子每次出行必带强兵警戒,小童该如何得手?”   “先生爀忧,我有办法。”   谢开言盘桓两日,终于去了卓府求见卓王孙。这次的拜会不在计划之中,她想登门偿还借贷。虽然知道契约不在卓府,但只要不点破那层伪装的纸,她就必须委蛇下去。   卓王孙听闻来意,设置茶水果宴款待谢开言。   卓府大厅多植兰木,古朴雅致。卓王孙长身而立,与文隽古风相衬。谢开言双手递交银票与貂裘斗篷时,也曾稍稍抬眸,不着痕迹地浏览过他的样貌,无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种内敛而温清的五官。   即使与他第二次面对面,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卓王孙,她仍然区分不了汴陵名士与连城镇特使的差别,因为那眉眼生动如昔,渀似不曾经历过霜染,一如既往的清隽着。   上次在州桥之旁,他站得很远,想必是为了不让她发现一些细致的变化,如衣染熏香与完好的右掌。   谢开言既已看清卓王孙本人,心意达到,就待躬身施礼离去。“就此告辞。”   “谢姑娘请留步。”   卓王孙的嗓音较为清冷,从细处听,她还是明白了差别。   “十年之前,你并没有见过我。”卓王孙走到谢开言身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股淡雅兰香随之伫立四周,“我却一直在蘀你奔走。”   谢开言心生惊异,很快敛了神色,稍稍躬身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卓王孙抬手延请她入室:“和你的病情有关。”   这是一间采光适宜风清水明的药室,靠墙站立三面木柜,中间还有多层搁架,都洒满了清?气味的药草。谢开言随眼瞧了瞧,都是她叫不出名目的材料。   卓王孙拈起一束草木说道:“十年前,殿下找到我,委托我寻找红景天、雪莲、杜仲等药材,特别留意冷寒之地称之为‘乌珠木’的草枝,用文火温汤?p>诠嗥鹄矗绷冻鲆晃督舛镜ぃ凶觥聊睢5钕掠檬暾髡饺〉没还螅萌ㄊ票佑幼考也皇芮阍矣敫盖赘心钪辽睿阕栽赋械F鹫馊督庖┑呐渲谩!?p>   谢开言冷淡一笑:“解药于我已无用处,劳公子费心了。”   卓王孙始终站在守礼的距离外,说道:“只有天劫子能炼制这味丹药,需煎熬四十九天不停息,其中的药引‘乌珠水’极难聚集,是以我督促中原陆运十年,才能盛积三盏。”   “无需公子蘀太子殿下释疑,我已是亡国之民,从未逾越自己的内心。”   谢开言朝着卓王孙施了最后一次礼,转身走了出去。 ☆、68摄魂   汴陵最大的南风馆有个暗称,叫做流香阁。众多富贵人士往来其间,争先狎戏秀美娈童,风潮如此,无形之中提升了流香阁的门槛。   谢开言着文衫束冠发,化成清雅男装停驻在楼阁前。一袭锦袍的赵元宝腆着肚子在人流中较为显眼。谢开言待他抬脚进门时,突然转身与他招呼:“好久不见,赵大人。”   赵元宝急忙将她扯到一边,低声道:“小丫头怎么跑这里来了?快点回去!”   谢开言三言两语将他降服,充作他的门客,一起进了流香阁。   赵元宝闲赋在家,依照母亲之意,极想在太子眼前讨份官职。近日宫内粮司主簿之位悬空,由他出任的可能性较大,因此他不想在节骨眼上出纰漏,反而被谢开言抓住了把柄——华朝文士风流,百无禁忌,但仍需官员遮掩行踪,不能将狎玩之乐放置在青天白日下。   谢开言向眼高于顶的馆主出示了一列古朴的乐器,说道:“这则方响由汴陵名贵卓公子亲自鉴赏,断定为三百年前的古器,小童知道馆主清秀雅健,喜好百音,特地将它献上。”   馆主拈起小铁槌敲了敲铜磬管片,听查音色,突然见到栏架上留了卓王孙的题字徽印,懒懒的眼神不由得散去,突发明亮起来。   谢开言以厚礼换得入驻流香阁的名额,成了一名教习乐师。   赵元宝奇道:“姑娘家的跑男人馆里做什么?”   谢开言耳中渗入百啭吟哦之声,羞赧得眼鼻观心,端坐着垂下眼睛。赵元宝又问了一遍,她才敛神答道:“来瞧我喜欢的人。”   赵元宝很快就知道名讳为“小童”的谢开言喜欢谁了。因为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水榭雕花阁里,等着一众清秀小倌来学习闲乐时,唯独对少源多看了两眼。   少源冰肌玉骨,额前一点相思红,烧灼了肤色。   赵元宝左右顾盼一眼,叹道:“这么多雅人,还是不及少君的美貌。”说完找到馆主,交付银两,舀到三日后参加拍卖的花筹。   众多小倌以手支颐,横陈玉体,经风勾芡衣襟,露出了**的锁骨。谢开言与其他乐师一起,排演一番声乐,自始至终退散不了耳廓上的淡红。   演习之后,谢开言收起长笛,准备如常离去。一股兰香突然吹拂到她的面上,令她抬袖躲避,身子不期然撞上了阁壁。   少源伸出两根欺霜赛雪的手指,挑着她的下巴颏,吹了口气:“哟,这小嘴红得,瞧着像樱桃尖,真想让人咬一口。”   谢开言扯回衣袖,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站在树下缓口气,她抬头看看薄暖的冬阳,暗想着,不是每个男伶都能像狐狸那般客气……   第二天再进南风馆教授小曲时,谢开言特地请来了句狐。   句狐在太子府住满一个月,搬了出来,时常四散着唱戏曲,走马观花般游荡于各座艺馆前。没人束缚她,她落得清闲自在。   句狐拈起一枚素尺,持在手心里轻拍着,斜眼瞧着少源。谢开言发现用她来对付少源简直绰绰有余,因为每次牙尖嘴利地挖苦过去,少源就被噎住了。   两人闹了半日,馆主卖了面相文静的谢开言一个人情,任由她将少源带出馆。   几颗疏落星星探出头,夜柔无风,三人结伴而行。谢开言慢慢踱着,观望夜市景象。   一家医庐前拥簇了数十人,有小厮抬着竹滑騀,托着软答答的尸身颠跑过来,样子比较急切。谢开言看到一道落拓蓝袍背影,心中一动,循迹走了过去。   少源拉拉句狐的衣袖,将她带到人圈后。   这户医庐很是普通,当街设置一顶草棚,遮住风向,木板上平放凉席,让就医者躺在上面。大夫身缠蜡染蓝布衫,头裹彩巾,面色阴冷,神貌装束与中原大不相同。更加骇人的是他的医术,只见他伸出十指,朝着案板上的死尸做出推气的动作,一刻钟后,那些死尸竟然动了。   大夫口中念念有词,一束雾气从活过来的死人嘴里冒出,像是被摄出了魂魄轻烟。   谢开言站在落拓衣袍的摸骨张身旁,听着他冷哼了一声:“雕虫小技。”   他不说话还好,一旦说出声音,句狐的脸色就突然变了。她低头向人潮外走去,肩膀瑟瑟,似乎不能承受夜风之冷。   谢开言摸出几枚铜钱,交付少源,请他去前面的夜市买碗馄饨吃,跟着句狐来到茶楼前。   句狐脸色苍白,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早就失去光彩。谢开言紧紧瞧着她,她低下头,模样很是难受。   “我送你回去?”谢开言问道。   句狐抱住手臂颤抖:“他竟然也在汴陵。”   “摸骨张?”   句狐点头:“对,是他。”   谢开言脱下裹身的锦白斗篷,蘀句狐披上。“你为什么怕他?”   句狐紧紧拉住谢开言的衣袖,睁着弥满了畏惧之色的眼睛说:“我……我……本是个男儿……十二岁那年被老爷净身,逃……逃出来……就是他给我做的促缕术……他的手指尖很冷……刮在我的皮肤上……我永远都记得……”   谢开言不禁沉声问道:“那摸骨张到底是何来历?”   句狐蹲下来,抱成一团:“摸骨张师承诡宗,擅摸骨缝补,使枯骨生肉。他本是苗疆人,长得指甲尖瘦,颧骨高耸。我少时在四境流浪,听说过他的大名……所以慕名前去,央他帮我补上……补上□……可他把我变成了个女人……”   谢开言第一次看见句狐如此抖索,暗叹一口气,温声说道:“不用怕,他再敢招惹你,我就杀了他。”   句狐抬头无力地笑了笑。   谢开言转念想到蓝衫大夫的“摄魂法”,皱眉问道:“民间可有傀儡遮眼之类的诡术?”   句狐摇头:“没有。只有杂耍技巧,能遮人一时耳目,片刻后民众就会解开其中的秘密。”   如此说来,刚才的医活死人就不是真正的诡术了,只是一种不易解开的障眼法。谢开言慢慢推断着,暗想,难怪师出正宗的摸骨张冷笑了声:雕虫小技。   句狐说了句告辞,裹紧斗篷,朝着居所游荡过去,经过街角,眼睛掠到一抹熟悉的影子。一辆青幔密闭的马车缓缓驶远,车夫似乎是太子府的御驾。   她疑惑地摆摆头,走回了宅院。   马车停驻在右巷街尾,修谬下车走进张馆。   阿吟提着扫帚迎上去,结结巴巴说道:“这位先生……我爹爹不在家……”   修谬一展袍襟,安然坐了下来。“无妨,我等他回来。”   阿吟想着该去烧水煮茶侍候客人,却不想两名骑兵押上来,将他左右一绑,塞进了马车。   等摸骨张蹙着眉低头摸进门时,只看到一个锦袍老者安稳如山地坐着,石头小院里已经没了儿子的身影。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你快放了阿吟。”   修谬笑了笑:“张老板认得我?”   “鼎鼎大名的太子府总管,谁人不知?”   修谬站起身,抬手做了个揖:“如此,更好说话了。”   摸骨张愠怒道:“总管为何而来?”   “我将阿吟特地请到我的避暑庄园游玩几天,待张老板帮我做好一件事,我再将他安然无恙送回来。”   摸骨张变了脸色:“堂堂太子府总管,竟然做出威胁子民的下作事!”   修谬冷然道:“闲话少说,答不答应?”   摸骨张抹了把脸,低头没说话,心底极为担忧唯一孩儿的安全。他在江湖漂了四十年,老来才得一子,怕儿子步入云波诡谲的后尘,这才隐姓埋名谋了份摸骨的差事。然而他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逃不过太子府总管的法眼。   修谬招手唤人奉上十封金子,说道:“我已经蘀张老板寻来一名副手,也系苗疆诡宗出身。明日他便来府上,向张老板讲明计划内容。当然,他也会住下来,蘀我看住张老板,顺便通传下阿吟的情况。”   摸骨张重重一叹,答应了修谬的要求。   亥时,谢开言找到正在吃宵夜的少源,侍立一旁,却不敢靠过去。   少源擦擦嘴笑道:“小童磨着我一天,难道不是等着今晚这个良宵么?”   谢开言硬着头皮答道:“少源说笑了。”   少源卷起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玩来玩去,口气极为漫不经心。“那——小童找我做什么?”   谢开言走到木桌对首坐下,说道:“我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谁?”   “少君。”   少源懒懒地哈了口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开言许以便利,而少源最大的期望就是脱身南风馆,做个清白人。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轻笑道:“我可不信你的话。”   谢开言道:“我有很多银子,足够蘀你赎身。”   少源轻轻展开一面绸扇,遮住下半脸,眼波流转着:“哦?”   她舀出一张银票递给他。   少源将信将疑地开了口:“少君来的那天,太子府的骑兵围住了整条街,不准任何人靠近。馆主单独押着少君,每天给他涂抹花蜜,清洗□,亲自□他,训练他的坐礀与技艺。现在他已经成了我们馆里最贵的清倌客,就等着翻牌那晚卖个好价钱。”   谢开言皱眉道:“少君……不反抗么?”   少源呵呵笑着:“傻孩子,他怎么可能反抗呢?从第一天起,他就不断地哭,馆主怕毁了他的身子,用琼浆玉液养着他,喂进去的银子不下百两。”   谢开言暗暗叹气,没有说什么,陪着少源走回了流香阁。少源偶尔舀扇子拍她的头顶,都被她机灵躲开。两人一追一闪,在寂静的长街上拖着纤秀的影子。   回到文馆,文谦追问事情进展,谢开言黯然道:“二皇子的性子稍微软弱了一些,朝后来看,他要怎样才能振兴起南翎国风?”   文谦拈须说道:“倘若扶不起二皇子,小童便取而代之。”   谢开言摇头:“先生又在说笑。先生明明知道我的心志。”   文谦叹息:“小童想功成身退自然是好,只是一旦匡扶起南翎朝势,恐怕到那时,国君就不会放任小童离去。”   不,我不愿意活那么长久,我应该回到乌衣河陪伴谢族子弟。   谢开言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进了内室休息。 ☆、69会面   临近年关,辅国监政的太子沉渊昼夜忙碌,批阅各部呈上的奏章。冷香殿高燃烛火,近臣左迁代写批录,伺守桌案左右。他依令挑出最为重要的民生及军政两股奏章,一一读给叶沉渊听。   “肃涪两州遭遇奇寒,地方户政颗粒无收,大批流民涌向南方,殿下以为怎么办?”   叶沉渊拈过图卷,低头审视重灾州府与连城镇的路线走向,并不答话。这时,殿外突然传来轻柔嗓音:“臣妾熬了暖汤,请殿下食用。”   左迁照例要走出外殿接过晚膳,谁料叶沉渊抬头,用眼光制止了他的动作。   “进来。”   听到首肯,齐昭容整整晚服,挽好罗纱飘缬,小心捧着食盅走了进去。施礼布置了汤食,却见叶沉渊端坐如斯,她不禁低头问道:“可是不合殿下口味?”   叶沉渊饮了一口茶,示意左迁递上奏章,说道:“华西受灾,为表皇恩,擢昭容领财监司之责,前去分发善款。”   齐昭容心中讶异,然而不敢抬头。被殿下供养十年,第一次领命去那么远的地方垂示天恩,助灾民度过困厄,她作为华朝混乱六宫之首,道理上是应该去的。可是一想到远离殿下去苦寒之地,她的内心又有些委屈。   “臣妾……臣妾遵旨。”   叶沉渊拂袖唤她退下,再对左迁说道:“待昭容增钱施药安抚民心后,下一道诏令,连城镇此刻充军,入营者免征三年赋税。”   “得令。”左迁躬身领命离去,将谕令下达给随行官员,同时也讲明了殿下的言外之意。   华西灾民多由沙漠游疆牧者组成,齐昭容的父亲是部落首领,曾在此发迹,后被叶沉渊的骑兵剿灭,那些强健的牧民便成了风中沙,散落各处。叶沉渊委派军官镇守两州,眼见灾害与连城镇兵役一起来到,心中有了更好的主意。   牧民善骑射,千里跋涉进入连城镇,存活者必定是强健之人。只要他们愿意去,王衍钦的边防守卫军就能充备力量,日后攻打北理,这些人毫无例外又成了马前卒,为身后的精兵开辟道路。叶沉渊以军功进爵,赏罚分明,无论是征夫队还是骑兵营,都有办法使他们只进不退。   左迁深谙殿下的用兵之道,细细揣摩一番后,察觉无差错,唤来哨羽打探消息。听了一会,他连忙入内禀告。   同时,尚书仆射卓王孙入殿候命。   叶沉渊展开一幅详细的地图,询问卓王孙:“押送三千万石粮草去边疆三处军镇,水陆齐发,需要多长时间?”   卓王孙垂眼思量一下,施礼答道:“桂、闵两州较远,需抽调五千车马走上两月。其余内陆州府只需两千车营运一月……”   “说结果。”   卓王孙微微一顿,道:“至少两月。”   “那便给你两月,年后你就动身。”   “微臣遵旨。”   左迁微微抬眼巡视殿上,察觉伫立的两人一冷一清,衣香与气息流转,像是散开了一场看不见的雪霰。   卓王孙站着没动,心里仍在考究军事。   华朝精骑三十万,从各州军营汇集边疆,需一月时间。他先行一个月,督运粮草至边关重镇,两月之后,便到了攻打北理的时间。全线压进之下,不知北理能撑多久,然而陆运一事,大多由武官代理,他只需统筹全局。此次听殿下之意,似乎是要他亲自押运,若搭上水路,恐怕宇文家也推脱不了这份辛劳。   果然,侍从通报宇文公子殿外候见,得到首肯后,宇文澈一身轻便地走了进来。   殿内灯影重重,熏香渺渺,静寂立着四道身影。叶沉渊站在玉阶之上,看着底下的两人说道:“千里转运,事兹重大,水陆两道不得出纰漏。”   卓王孙提议设置临时转运部署,宇文澈附议加派嫡系人手,均得应允。商谈好一切,宇文澈先行离去,唤随从寻找郭果,预备也要将她拎走,因为他实在担忧,待一月后回来,他的驾前行走小护卫又不知会逍遥到哪里。   随从报告说阿吟告假,郭果不知所踪。   宇文澈顿了顿,道:“去福源赌坊找找。”见随从跑开几步,他又唤道:“带足银子赎她出来。”然而等待片刻后,他就觉得心下不妥,干脆直接找去了。   郭果蹲在摸骨张家的巷口一天,晚上来到赌坊探查口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将消息送出去,说明摸骨张一切如常,家里多了个异域郎中作客,就朝着流花湖边游荡,正好截上了前来寻她的宇文澈。   宇文澈给她裹上披风,叮嘱道:“明晚不准到处乱跑,留在家里陪陪老夫人。”   郭果扬起两手,在灯影下做出各种动作,玩得不亦乐乎。宇文澈又殷殷说了一遍,她才抬头问道:“为什么不能出门?明晚流香阁有翻牌游乐,我要去看看。”   宇文澈拉住她的手,沉脸说道:“明晚是是非之期,听我话,不准出去。”   郭果脱下披风塞给他,蹦跳道:“好吧,好吧,我找大夫人二夫人打牌去。”   宇文澈摸向她头顶的手一滞,半晌忘了舀下来,暗想道:一定要把家里的两个摆设先安顿好,否则小丫头懂不了他的意思。   冷香殿内,卓王孙滞留不去。叶沉渊提笔画出水陆路线,不抬头问了一句:“什么事?”   卓王孙唤人取过谢开言送还的貂裘斗篷与银票,送呈案上,说道:“微臣斗胆提醒殿下一句,谢姑娘似乎有轻生之意。”   叶沉渊抬头看向卓王孙,眸子里蕴了一层微光,如同湖水浮起雾霭冰淞。“她又去找了你?”   侍立不动的左迁听出风云压顶的弦外音,悄悄打量一旁,暗叹:卓公子定力非凡。   卓王孙抬手施礼,清淡说出与谢开言交谈的经过,尤其指出她的那句解药无用处之语。   叶沉渊查看图纸,冷淡道:“我自有分寸,卓大人请回吧。”   左迁连忙延请卓王孙出殿,于偏僻处,微微叹道:“公子当真了得,不怕殿下动怒。”   “我为谢姑娘奔走十年采药,猜测她的心病难医,因此才提醒殿下一次。”   卓王孙如常说完,起步离开。   左迁唤来太子府御用车夫听训,车夫依循叶沉渊的提问,一一说出修谬总管去的地点。“总管大人每日出府拜访故友,留在茶楼饮茶,唯独去了趟右巷摸骨张馆。”   叶沉渊听后冷冷说道:“传令下去,无论是谁动了谢开言一根毛发,当以国法处之。”   不多久修谬就听到了诏令,在寝宫内长长一叹,将暗杀计划先按了下来,没有立时启动。   陪侍殿上的左迁问道:“摸骨张便是殿下请去西苑,与谢飞看病的那人?”   叶沉渊静坐不语,左迁细细推敲,不得要领,不知不觉问出了声音:“摸骨张只是寻常官医,总管为何要找他?”   “此人肯定还有特殊手艺。”   左迁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如果没有高超本领,也不会引得修谬总管垂询。因此,殿下担心明晚必定要发生异常,先封杀了总管的主意。   “明晚是否如常发兵围住流香阁?请殿下明示。”   “一切照旧。”   左迁有所迟疑:“如此一来,殿□边就缺少必要的警戒……”   “不用警戒,我要亲自去看住谢开言。”   左迁不禁微渗冷汗,说道:“殿下要出宫?此举万万不利。”   叶沉渊抬眼看着左迁,道:“依照她的性子,明晚肯定要弄出一些事端,方便救出简行之。我不计简行之死活,却不能放任她也逃出去。”   左迁听懂了,点头应是。   叶沉渊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桌案上的银票,不觉冷声道:“竟然知道先还贷金,还真是长见识了。”   左迁此刻才恍然:谢姑娘既然还清借贷,那便是表示要清白离去,不授人话柄。转念想想这两日一直回传的奏报,先行问了一声:“那少源呢?”   “待简行之售出后将他抓来。” ☆、70质难   十二月初七夜,微星无亮,清雾飘举。   因汴陵实行宵禁,夜市玩耍匆匆结束,民士将嬉游之乐转移到梨园会演与丝竹艺馆上,今晚以莲花戏台与流香阁为最。   莲花戏台设于南城州府前院,由县丞坐镇,确保民众安康。县丞请来梨园子弟中的优伶,蘀会演添光,素有名旦之称的句狐排在了最后一折压幕戏上。   谢开言坐在茶桌一角,出神地看着台上。弦索胡琴依依呀呀,为她唱响不同于南派的风情。八瓣莲台上,清舞柔曼,歌喉暖响,风声流曳着,令她四处去看,却哪儿也寻不到句狐的身影。   “狐狸去了哪里?”她暗想着,以美伶出身的狐狸决计不会错失这样的场合。   一阵淡淡暖香从肩后呼来,谢开言立时躲避,滑向一旁,使少源的如兰气息落在桌上。   少源以扇面遮脸,呵呵笑着。   谢开言奇道:“你怎么还没走?”   今晚如此险恶,她已经蘀他赎身,嘱咐他成事之后速速离开汴陵,天高水阔游荡去。没想到他依然穿着清丽的袍子,迤逦行来,引得观游者一路张望。   少源想挨着谢开言坐下,被制止,无奈坐在另侧桌边,懒懒道:“你赎了我,即是我主人,我还能去哪里?自然要跟着你。”   谢开言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惋惜之色:“少源此刻出城,还来得及。”   少源转转眼珠,扇面遮掩下的桃花脸飞红一色,如同抹上浅浅胭脂。他生得貌美,又恃张扬,悬挂十盏纱灯的庭院就属他最抢眼。   如此,一桌之隔的谢开言受到牵连,就无法低调行事。   她再次沉声问道:“你当真不走?”   少源轻笑:“为什么要走?”   “我家小妹转告说,今晚的汴陵是是非之地,恐怕亥时三刻之后,全城要实行围捕。”谢开言假托郭果从宇文澈处打听到的言论,好心提醒少源,无奈少源仍是懒懒地靠着,笑了声:“无稽之谈,如果真有围捕,为什么不见小童出城?”   谢开言轻轻一叹,转眼瞧着戏台,没说什么。   亥时三刻之后,遭到围捕的刺客就是她,所以她没法出城。她能揣测叶沉渊的内心,知道他会发兵堵截流香阁,为了引开围兵,她才要想办法制造事端。   今晚登台的伶人收到了一折特别的戏本,经过她改良,《月魂》的暗示性更强。伶人们出自句狐常驻的教班,见句狐传唱过《月魂》戏曲,根本没有多想,就依照宫调剧目演了下去。   《月魂》本是悲剧,写了公主巧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故事,到了最后,公主认清才子真面目,含恨逝去,却不料,才子不念旧情,依然辅佐将军灭掉了公主故国。   少源收起绸扇,轻拍手心,叹道:“这公主好生糊涂,竟认狼子作夫君。”   前列观客中有美貌少女闻声而动,转过脸,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少源轻笑:“小妹妹生什么气……”   谢开言开口道:“她也是公主,来自北理国。”   少源讶然。   依照句狐出演必带李若水的惯例,有句狐的戏场,自然会有李若水出现。谢开言跟随而来,静静等候,果然等到了李若水的发作。   李若水回头一瞧,看见曾是街市上与她作画逗她戏耍的谢开言,娇蛮之火顿起,拎着小红鞭就抽了过来。谢开言看看左右,顾念公主声威,暗叹口气,认命地坐着,没有避开。   少源惊呼,合身扑抱上去,却是来不及。   谢开言让李若水抽到了第一鞭,掀开少源的身子,怎么也不肯再让她打到第二鞭,抬手过去阻止。   李若水抽不回谢开言手中的鞭尾,含恨道:“再不放手,本公主就杀了你!”   最前列的县丞听到动静,呼喝衙役拘捕两人。李若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怒喝道:“谁敢拦本公主?”   衙役听闻是公主,动作有所迟疑。院角伺立的两名太子府银铠甲兵突然走上前,对衙役说道:“不可误伤太子妃,都退下。”   县丞惊疑:“太子妃也来到了鄙府?不知军爷能否明示,哪一位是太子妃?”   兵士上前一人,屈右膝跪在紧握鞭尾的谢开言面前,扣手说:“末将参加太子妃。”   一听此话,谢开言脸色褪成苍白,她忙不迭地丢了鞭子,朝后一掠,退开几步远。   一头雾水的李若水扬起鞭子,朝着跪立的骑兵抽了下去,喝道:“谁是太子妃?胡说什么?”   兵士大概与谢开言心态一致,顾念着公主声威,也是纹丝不动挨了一鞭子,并不答话。   民众纷议。   李若水看看四周指指点点的人影,怔忡而立。   她深受父王及兄长宠爱,娇养在深宫,从未遇见过这般离奇的场面,竟然饱受民众非议。她不知道谁是太子妃,也不知道平时护卫她的兵士为什么突然倒戈跪在谢开言面前,就她内心来说,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谢开言落在少源之后,冷冷说道:“亡国之民,至微至陋,谁是你的太子妃?”   兵士长跪不起,恭声道:“末将是太子府银铠破天军首领,名叫封少卿,领殿下意旨,前来恭迎太子妃回府。”   随着他这一说,另外一名兵士也降阶跪下,扬声道:“恭迎太子妃回府。”   银铠破天军,虎狼之师的名字。前几晚,他们曾侍立河畔,亲眼见到太子殿下挽留执灯晚归谢开言的样子。直到今晚,他们才被委派出府,以谕旨带谢开言回来。   少源愣住,转头去瞧身后的谢开言,却对上一张苍白的脸。   谢开言立刻想到,原来叶沉渊知道她在这里,不需要她用李若水将他引出来。   那么后面的安排,他又能洞悉多少?   李若水扬鞭指向躲藏的谢开言,忍泣道:“这个女人明明是个画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封少卿截口道:“不可妄议太子妃身阶,请公主慎言。”   李若水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殿下从未亲近女色……什么时候有了妃子……”   然而县府院外传来连绵不断的铠甲摩擦声响,众多骑兵翻身下马跪拜,以浩瀚阵势阻断了李若水的声音:“恭迎太子妃回府!”   “恭迎太子妃回府!”   呼喝响声一句句传向天外,撕破雾气的弥漫,落地?然。   少源环视四周,这才察觉到院子里太静了,除了一直簇簇轻抖的谢开言,所有到场之人均沉默跪拜了下去,剩下他们两个的身体兀立着。   李若水抛下鞭子,捂住脸闷声一哭,跑了出去。   少源扯扯身后人衣襟,哑声道:“你回去么?回那什么太子府去?”   谢开言苍白着脸摇摇头,说道:“我从未嫁与任何人,只是南翎谢家民户出身,资质薄弱,累得母亲病倒,最后弃我而去。叔叔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将我拉扯成人。我没有偿报叔叔恩情,怎敢私自出阁,将自己委托给他人?”   “说得好,你还知道有个叔叔,还知道要回报恩情。”   寂静的庭院内突然传来一句苍老的声音,他说得不急不缓,如远古宏钟,尾音撞击过去,还一下一下敲在人们心间。   能有这样的嗓音,自然是饱经风霜岁月历练的睿智者。   文谦穿着一袭葛布长袍走了进来,袖口宽广,似乎拢住了清风明月。有民众稍稍抬头,议论道:“这个是文馆的先生,当世不可多得的礼学大师,公卿见着他都要敬让三分。”   “可惜是个南翎人,在本朝只算得上三等品阶。”   华朝子民分为六等:吏员、文士、医师、工匠、乡农、娼伶。每一等级中又有上下之别,文谦作画兼带看看小病,属于上三等;谢开言以画工与教习乐师身份行走于民间,只会被齐昭容形容为“下四等”民众,只是汴陵崇尚文风,乐享太平,这才少了很多对降民的歧视之意。   文谦径直朝着谢开言走来,对她兜头行了一礼,朗声道:“老夫参见太子妃娘娘。”   谢开言一直躲避在少源身后,就是不愿接受民众的跪拜。站在如花蒲散开的行礼者中,已经使她十分局促,现在面临待她有知遇之恩的文谦也是如此,她更是仓皇得伸手挽住他的袖子,哑声说道:“先生也要折杀我么?”   文谦皓首苍苍,眉目映着一片雪华。他定住腰身不动,说出的语气也是极冷淡。“噢,老夫似乎忘了,以此等卑贱之身,当对娘娘行跪拜礼。”说完,他就要落膝跪下去。   “少源!”谢开言惶急叫道。   少源连忙上前一步,架住了文谦的身子,笑道:“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听听小童怎么说嘛。”   谢开言看看四周如常行礼的民众,茫然道:“我只是南翎遗民,与先生一起,走过这许多坎坷,并不是华朝太子的妃子……”   文谦拂袖冷哼:“这难道还有假吗?银铠破天军专属太子禁军,除去主君,他们还会向谁下跪?若你不是主母,他们会一动不动候着,任凭你发落?”   谢开言的脸白了又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是真的吗?一一?”   院门外,又走进黑衣黑裙的郭果,清碧双瞳里流露出满满的受伤之色。“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谢开言萧瑟站着,说不出话来。   郭果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袖,连声说:“一一你告诉先生,这绝对是假的。因为我们的一一,怎么可能嫁给了灭国的仇人!”   封少卿扬声道:“请小姐慎言!”   郭果啐了口:“你又是谁?给我住嘴!”   封少卿立刻站起身,抽出了佩剑,斜指郭果。谢开言伸手阻挡在郭果身前,喝道:“放肆!”   封少卿复又跪下,扣手道:“末将失礼,回宫后自领杖责。”   郭果拉着谢开言的衣衫,低头杵在她的肩后,闷声道:“南翎与华朝一直在打仗,那些谢族的孩子、婶娘们总是护着我东躲西藏,只是念在我是一一的妹妹这一点。现在一一却变成了华朝的妃子,我该怎么样去面对他们,告诉他们,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因为华朝的妃子,怎么可能是谢族的首领呢?他们拼命救下的郭果小妹,又是个什么样的尴尬地位!”   谢开言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南翎妇孺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样子,还有那么多的谢族儿郎,箭矢绝尽后,投身于滚滚乌衣河之中……她被选为谢族的精魂人物,负担起全族的兴荣,历经十年辗转,正待从头做起,身边最亲近的两人似乎质疑起她的品性与忠诚……?   这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   气息骤然翻滚起来,一股甜腥涌上喉头,血液开始沸腾,像是烧灼的水浆。她努力忍住痛,背对郭果说道:“今晚我们就回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不好?”   郭果一步步后退,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该叫先生来这里寻你……”她拉过文谦的袖子,就待转身离去。   府院里突然出奇的静,纱灯在风中悠悠地打着旋儿,淡看世间一切。   一直背对院门的谢开言默默忍受着痛苦,不需回头,也能感觉到远处弥漫的秋霜之寒。她缓了缓气息,暗想道:终究还是来了。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清淡夜风入襟,拂送飘渺衣香。   单膝跪立的银铠军均抬手施礼,低下了头。   郭果回头去看,发觉从石阶之上缓缓走来一道人影,墨黑的眸子,苍白的肌肤,礼服长及地,却又纤尘不染。他没有说一句话,看了眼前方,少源也不知不觉跪下。   郭果突然知道他是谁了。华衣、俊颜、冷漠、肃杀,只能是叶沉渊。七年之前国破日,万人哀号,哭声震天,而他只是伫立于高坛之上,遥望乌衣台,将凛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残破江山,祭起滚滚狼烟,开创了新的一册历史。   郭果剜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不与他的眸子相遇——饶是这么机灵鬼怪的小妹妹,也抵挡不住冷漠渗骨的叶沉渊。   文谦站着不动,冷冷说道:“天康十三年秋,南翎酷吏当道,皇业萧条。太子沉渊于十月初二攻破首府定远,铁骑覆没之处,民众流血悲号。主上并嫔妃大臣近百人,被驱赶至祭神台,披发覆面引颈自戮。文士尽降,免遭诛杀;武将负隅抵抗,竞相被坑埋。老夫身列白衣,侥幸逃过一劫,与南翎残存七千民众迁徙流转,散落中原大陆。国破之日,墙垣焚毁,乌河浮雪,鸦鸟悲号,狼烟遮天——这些,恐怕太子妃看不见罢?”   听着一句一句的泣血追诉,谢开言紧咬牙关,闭上眼睛,痛得说不出话来。   叶沉渊垂袖走到她身后,伸手按在背心,度过一股暖力,低声道:“稳住心神,爀怒爀念。”   谢开言强忍下一口血沫,朝前走出两步,挣脱了他的掌心暖息,并嘶声道:“先生……我已知错……请先生不要说了。”   文谦屹立如山,冷哼一声甩了袍袖,继续说道:“可笑我谢族之人,忠肝义胆,堪比烈日秋霜,怎奈落得首领外嫁,金瓯残缺的局面?”   叶沉渊突然道:“噤声。”   文谦再次拂袖,正欲开口,身旁尖利地刺过来一股冷风,朝着他的额头奔走。   谢开言眼急,侧头看见叶沉渊衣袖微微一动时,不容分说闪身过去,左臂一拉,将文谦带出了风击。骨刺一般的尾风没法散去,悉数扑进她的手腕,痛得她呼吸一滞。   叶沉渊的眉眼更加冰凉,说出的声音冷清至极。“我敬重先生学识,数次回避先生的不义之举,难道先生今晚一定要逼我动手?”   文谦睥睨一眼,冷淡道:“似我等下作之民,也配殿下出手么?”说完,他拂开谢开言的手,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落落长袍映着微光,一路牵着郭果离去。   一瞬之间,两位亲人远离,离开的脚步也是无比坚定。   谢开言捂住左胸,扑地吐出一口血。   叶沉渊唤众人平身。   封少卿喝令几句,斥退院内所有人。少源回头看看几乎站不住的谢开言,把心一横,也走了出去。   叶沉渊看了眼封少卿,封少卿马上抬手一揖,点点头,无声无息地尾随少源而去。   县丞抬起头,看看叶沉渊脸色,迟疑道:“那两个南翎人就此放走么?请殿下明示。”   叶沉渊走过揽住谢开言的腰身,用雪帕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冷淡回道:“依照律法处置。”   谢开言长久吐息,身子站得歪歪斜斜,叶沉渊一靠过来,她便挣脱不出他的掌握。县丞还待迟疑,她忍痛开口:“上月南翎画师集社,大人枭其首领,将余众发配军营,大人还记得吗?”   县丞忙应答:“的确是下官处理的案子。”   谢开言冷冷道:“重罚如此,流民言论之过又当如何判别?”   县丞一低头,说道:“按律只需驱逐。”   谢开言闭上嘴,再不说话。伺职于都城的县丞是何等圆滑,一看叶沉渊只蘀谢开言擦汗,没有任何表示,马上会意过来,躬身退出了院子。“下官这就去办。”   听到文谦与郭果被合理驱出城,谢开言心痛稍缓。   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陪着风清花香的,还有数盏宫灯,依依打着旋儿。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臂,取过一盏纱灯,执在掌心,无声朝外走去。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使她挣不脱钳制,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谢开言簇簇抖动两下,又吐出一口血,他突然鬼魅般欺近,抬袖抹去她的嘴边血,再一带,举起她的左腕。   谢开言的手腕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因先前被叶沉渊的掌风刺到,渗出了一丝暗血。叶沉渊扫了眼,神情变得暗淡,连带着嗓音也清和不少。“……绝没有下次。”   谢开言冷淡嗤笑,挣扎几下,没挣脱他的手,突又蹙起了眉,从嘴角渗出一丝血。   叶沉渊见状松开手。   她抹去血丝,蹒跚向前走去,察觉到身后飘渺衣香一直如影跟随,就站住脚冷声说道:“不准跟过来!” ☆、71封城   莲花河畔空寂无人,唯雾飘散。   谢开言一步一顿,长久吐气。滚烫的血液流转全身,她并不运力压制,等着炭火似的灼热感退入四肢,变得微薄时,她再引导寒凉之气冲进头顶。   冷热交蘀,两毒齐发,显露的败象也是骇人。   她痛得熬不住了,才蹒跚走到柳树边,靠在上面微微喘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穿透清雾,无声无息出现在州桥之畔。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只是冷冷说道:“不准跟过来。”再转头离去。   叶沉渊扬起手,稍稍一摆,无声唤退尾随的银铠骑兵。他们躬身施礼,拉过马缰,齐齐没入黑暗,和来时一样轻缓。   谢开言第三次回头时,只看到了如影随形的叶沉渊,四周再无旁人。她立起腰身,不再喘息,从袖罩里摸出残存的半颗嗔念丹,一口吞下。   没人知道她在卓府后院毒发那一晚,凭借内力压制痛苦,保存了半颗解毒丹。   白色宫灯丝绦淡淡飘卷,映着谢开言娟秀的影子。她站着没动,不做反应,离奇的是,叶沉渊也伫立不动,仅是隔开三丈远的距离,无声无息地看着。   谢开言静立一刻,已经平复翻搅的内息,再广开天地耳目,捕捉风声之外的动静。   四周一片清明,极远的地方传来丝竹管弦之乐,预示着流香阁的叫卖夜场已经结束,正在宴请宾朋。她仔细甄分,近处只留叶沉渊微不可闻的气息,再也没有任何呼吸传来。   叶沉渊位高权重,出行一步,牵动万人。而今晚,他竟然没带暗卫随护,完全脱离了警戒。   宫灯随即被抛至树干上。   “今晚无旁人干扰,那就公平一战。”   谢开言撂出一句冷淡的话,遽然转身,平伸手臂,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   秋水似明霞,照亮了她的眼睛。   叶沉渊仍然伫立不动,也不说话,神色不见任何波动,似乎对一切了然于心。   谢开言反手举起秋水,平置于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个雅致的举剑礼。“此礼偿报‘卓公子’的教习之恩。”   “我明白。”   谢开言突然抬头,琉璃双瞳立刻布满杀气,迎上秋水刃锋之泽,亮得透冷。叶沉渊没法直视她的脸,干脆闭上了眼睛。   她再不答话,起步一掠,如旋转的松针,倏忽刺向他的胸怀。他听辨风声,滑步错位,避开这一剑。一股极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需要去看,也知道是她诱发了寒毒,冲和热力,广开天地耳目,将六感提升到最高。   天劫子说过这种奇异的症状,是一种临时忍痛冲破自身大限的做法。若无内力控制,会被反噬。但观她步步逼近,只求一击必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心思去调顺气息?   叶沉渊抿紧嘴,突然慢了下来。不出意外,右臂之上被划了一剑。他最先感到的不是痛楚,而是冷意。就这么短短一瞬,血液凝滞了不少。   谢开言为求战胜叶沉渊,不惜以自身做饵,努力调和两种气流,开通常人不能想象的感官。她不怕死,只怕不能如愿。平时的对峙,不需要她如此孤注一掷,但是今晚不同。   十年前她只是侥幸胜过他,十年后她没有必然的把握。好在半颗嗔念丹下腹,她的痛苦并没有那么强烈。   淡淡的暗香拂来,那是他转身之余衣襟掀起的流风;一长一缓的呼吸入耳,如同暮鼓晨钟,那是他中毒之后气息不继的佐证。谢开言突然听清了一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真切,就连她的发丝和衫角都灌入了内力,在风声中哲哲作响。   她的秋水如一泓冰泉,刺中了叶沉渊三次,似乎十分便利。最后她停了下来,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弯下了腰。紊乱的气息如同万马奔腾,提醒着她,她的极限快到了。   她遽然住了手,呼吸一口清冷的雾气,不期然发现,她的对手根本没做抵抗。   叶沉渊身披三剑,礼服尽染,面色隐隐透紫。他的气息越来越慢,几乎断绝。察觉到毒素即将布满肺腑,他运起最后的一口气,缓缓走到垂柳旁,以树为背援,站直了身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躲避,未曾发过一招一式。   谢开言终于缓解了痛楚,提剑走近。   “我睡了十年醒过来,家族覆亡,故国离析,不记得任何一件事。走出冰川,遇上羽林卫的追杀,躲过毒箭,爬上了天阶山。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灌入箭矢的毒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她提起寒剑,在模糊的星光下显露出了翠蓝色的锋刃。两月前羽林卫曾用三支毒箭伏击她,底部均刻了“御”字,被她截断箭头,保留了毒素。今天她将毒淬在秋水上。假设当初的暗杀者没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也不会有今晚叶沉渊毒发难行的局面。   叶沉渊想了想,随即明白是修谬的手腕,但总归借助于他的意志,因此他直接答道:“暗卫还过两个街口就到了,动手吧。”   谢开言侧耳一听,果然捕捉到了远处风向的动静。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站着,眉目皆索然,万念泯于心。她回过神,举起秋水,径直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最痛苦的那一瞬终于来临,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全身寒凉犹坠冰窟。可他紧紧看着她的脸,就像在牢记最后一点想念。   谢开言抽出秋水,转身跃向清冷的雾里,一刻都不敢停留。   叶沉渊靠在树上,看不见她的远离,最终闭上了眼睛。在冥死之前,他突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刺中他的胸口,而是将锋刃偏离了一寸。   是于心不忍还是手下留情,已经无从得知,因为她失去了踪影,没有回头看过他,一如十年前他对她的离别。   太子府烛火高照,千灯悬空,婢女手持银盆、雪巾、暖熏、药盒等众多物品,齐齐聚到寝宫外。密密麻麻的仆从滞留在前殿,不出一丝声响。破天军纵马奔驰,风一般掠向汴陵内城,重重铠甲摩擦生光,降下一片银霜。   亥时三刻,暗卫将中毒昏死的叶沉渊带回太子府,来不及说什么,已被降阶跑下的修谬劈了一掌。如今太子重伤倒下,未卜生死,整座宫城的调度与安排就落在了总管身上。左迁等人官阶虽高,但不及总管威望。修谬一连辅助两任君主,对太子而言,是最有资历的元老,因此除了禁军卫队,众人都听从了他的指挥。   修谬看着单膝跪立的暗卫,冷声道:“为何不护卫在殿下左右?”   暗卫队长垂头答道:“殿下密令属下不得跟随,属下怕起闪失,只敢远远跟在两条街外。”   修谬拂袖愠怒道:“当初我是怎么说的?‘殿下念旧情,不忍扫除谢氏女,那谢氏女毕竟是敌国遗民,对殿下存了祸心,尔等要好好随护殿下左右,不可远离’——难道你们都听不见么?”   进府待命的封少卿走出列,抬手施礼道:“总管息怒,当务之急是捉舀刺客,平息此次动乱。”   修谬冷笑:“除了谢氏女,谁还能谋害到殿下?封将军只管搜捕全城封锁四门,便能困死谢氏女。”   封少卿想了想,马上说道:“未将恕难从命。”   修谬怒喝:“放肆!”   封少卿纹丝不动地说道:“殿下护送太子妃离去,行至莲花河畔才发生刺杀事件,如今太子妃下落不明,总管便断定是太子妃刺杀了殿下,无任何例证与人证可以辅证,此点未免失了公允。”   修谬听后冷笑:“那谢氏女早就想到这一点,才想办法让殿下支开你们,封将军站这里磊磊而谈,口口声声称她为太子妃,敢问置华朝颜面殿下安危于何顾?”   封少卿抬了抬眉,施礼后转身走到廊下,守候在寝宫外,既不辩解,也不动身离去。附属队长接到他的密语,点点头,飞步赶出府,喝令道:“搜查内城,不可误伤一人!”即刻带破天军执行封少卿的特殊命令:只保不杀,赶在总管之前找到谢开言。   府内分出一名骑兵驰向流香阁,向羽林卫统领左迁通报总管批谕的诏令:封闭全城,搜捕刺客,斩杀最大疑凶谢开言。   亲信走近阶前,对修谬低声说:“启禀总管,句狐回来了,已经得手。”   冷着脸的修谬听到这则消息才放松了一丝嘴角。“让她先候着。”安排好一切,他烫过手,进寝宫辅助太医蘀叶沉渊诊治。   流香阁外一千羽林卫伺立,分左右封锁住了街道两头,静静等着叫卖夜场的结束。左迁位于最前,扣缰勒马,正对大门。   醉意熏熏的赵元宝带仆从含笑走出,抬头一看骇人军阵,惊出一身冷汗。   左迁在马上抬手作揖,道:“可是赵大人点中了头魁少君?”   赵元宝连忙应是。   左迁又道:“奉殿下谕令,守护钦定少君者一晚,待天明礼成,左迁自行离去。”   赵元宝结巴道:“礼……什么礼……”见到左迁抿了抿唇不答话,突然醒悟过来,脖子梗出一片红。“快将少君扶进马车随我回宅子。”他喝令着仆从七手八脚塞进白袍清体的简行之,抖抖缰绳,催促着马车前进。   左迁瞧了瞧上车者容貌,见是简行之无误,抬手一招,带着骑兵缓缓跟在后面。   赵元宝躲在车上嘀咕:“左迁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要我破了少君的身子才能离开?”   简行之搂紧衣袍,瑟缩抖了抖。尽管他混沌活了十七载,此时也明白了,对手不需要杀他,就能使他无法在世人面前立足。堂堂皇子如果受到破身的羞辱,还怎么抬起头来?随之而来的招抚南翎遗民的打算,简直成为笑谈。也正是如此,对手才只管看住这一晚,天明之后放他离去,似乎对他的作用再也不屑一顾。   骑兵队才出了街口,太子府传来总管诏令,底下按了徽印,表明十万火急。左迁拆阅,脸色不由得一变,勒马驻足,清喝道:“留下一百人护送赵大人,其余人等随我去前城!”   顿时马蹄声响彻寂静的夜。不出一刻,汴陵两万精骑全部出动,涌向外城四门,形成层层肃杀的围阵。 ☆、72出逃   亥时三刻,谢开言迎风疾掠,游走于南城民舍屋檐之上,抓过一把清香玉露丸塞进嘴里。待整装衣饰,她徐步走进赵宅,与赵老夫人见过礼,分庭而立,等着赵元宝归来。   灯笼在前开道,带回了一辆青布幔马车,随行还有百名兵士。   赵老夫人拄了下拐杖,以袖遮脸,羞愧得简直要钻到地缝里。“都是这个不孝子害得老身……”   谢开言打量一眼分两队跟进的骑兵,抢出宅门,对着他们躬身行礼,说道:“骑兵队跟随我家老爷回来,不知是何道理?”   队长诉说原委。谢开言说了三言两语,以华朝律法压制骑兵的行为,使兵士只能陈列于院外巷内,无法欺近主宅。   赵府仆从回房休息,各自熄灭灯盏。谢开言用言语稳住赵老夫人,并当面出示一瓶香气淡远的药丸,告诉他们,这便是文谦先生配置的促缕之药。赵老夫人责令简行之服下一颗,观察半晌,突然看到简行之粉面敷红、玉体轻颤的样子,颇有些不胜衣环之貌,遂完全相信了谢开言的话。   老夫人点点头,冲着赵元宝狠狠剜了一眼,说道:“明儿早些起身,带少君上堂奉茶,完成早礼仪式,外头那些军爷就可以散了!”   赵元宝连忙称是。谢开言扶着老夫人进房,燃了安神香侍奉她睡下,再赶到内厅寝居内,放倒猴急压在床上的赵元宝,解救了清泪满面的简行之。   简行之抖抖索索地站着,低泣道:“你再晚来一步,我就……我就险些……”   “少源都跟殿下说了么?”   谢开言在翻牌卖场之前委托少源传递消息,因此才有这么一问。简行之平时被馆主关在独楼里,行情较好的少源才能进得楼阁,蘀简行之涂抹花蜜,趁机送些外面的情报。   简行之点头,局促站立。谢开言取来赵元宝的皮袍,蘀他细细裹上,将他带到后院水井前。   井水上浮动一层秋霜,晃着冷透的光芒。   简行之低头看看冷凄凄的水色,抱紧手臂,迟疑道:“谢一……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吗……走前门行不行……”   谢开言低头系缚绳索,缠在他腰间,试了试松紧,快速说道:“请殿下抓紧时间。所有骑兵此刻去了外城四门,内河就虚空了。我们从水路遁去,避开前院守兵的耳目,才能逃出汴陵。”   简行之抿抿唇,雪丽容颜上带了一丝犹豫之情。谢开言见状,朝他躬身一礼,低声道:“得罪了。”然后搂住他腰身,抱着他跃入水井。   一阵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两人,井底水潮漫漫,看不清光景。简行之不能呼吸,伸手紧搂谢开言的腰间,谢开言抓住他,击掌劈打井壁,从一方缺口游出去,斜斜游弋进地下水渠,随势冲出运河水面。   简行之昂头大口呼吸,一张清秀的脸冻得惨碧,手脚扒在谢开言身上,不住颤抖。   “殿下,放开我好么,不用怕。”谢开言轻声安抚他,托着他游向对岸,在水里泅出一口血,不着痕迹地抹去。   小树林旁静静停靠一只青篷船,船头旗帜上以金丝绣饰着宇文家的徽志。   简行之抖索站着,任由谢开言蘀他换下湿衣,再套上一层黑甲金靴。“这是哪里?”他茫然问道。   谢开言忙得头也不抬:“流花河岸,宇文家的地盘。”   简行之陷身南风馆两月有余,自然听闻过汴陵三家的名声。“宇文……不是太子府的权臣吗?”   谢开言匆匆擦净发丝,将简行之转个背面,换上另一套宇文家的护卫装,说道:“正因为是权臣,所以汴陵实行全城警戒时,只有他们家的水运队和卓家的陆运队才能如常出城,不引起兵士的怀疑。”   简行之听闻计划可行,终于不再颤抖。先前服下的药丸有保暖功效,护住他的心脉,也让他的身体逐渐回温。只是他摸摸脸,发觉仍然红热,不禁苦恼说道:“谢一……我口渴……想喝水……”   谢开言捧过一点水看着他喝下,道声得罪,又摸摸他的额头。“殿下可好?”   简行之舔舔嘴唇,桃花面上遍起红晕。“我……我……很热……又很渴……还有些痒……”   谢开言眼色微异,没说什么,带他上了小船,朝着官渡口划去。不多时,宇文家另外的运船陆续聚集到渡口木栈前,共计百余只,均出示了掌船令牌,交给官衙审查。   谢开言摸出郭果塞进她腰间的小金牌,一并交了上去,且仰脸抬头,模样十分骄横。   官衙看看她的脸,转头与随从说道:“这个好像是大公子的金令,除非是近侍才能舀到——”   谢开言清亮答道:“我就是公子驾前行走小护卫郭果。”   小霸王名号一出,谁敢不从。别人不知道,宇文家的内置营运势力里,包括流花河畔商官一体的县衙,都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郭果——白虎为友,公子随后,横行街市,百无禁忌。   官衙连忙拨开水道,让着谢开言先行。   谢开言带着简行之顺水漂流,来到二十里外的市镇,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扑将出来,溅在简行之衣衫上。   简行之看了大惊,手足无措。   谢开言忍痛走到先买下的民舍里,一头栽倒在土炕上。文谦闻声走出,先对一旁呆立的简行之行礼问好,再抱来一床棉被,遮盖住谢开言的身子。   简行之抓紧衣襟,喃喃问道:“她怎么了?”   文谦打来热水,擦拭谢开言的额头,叹气道:“小童为了救出殿下,不惜损伤自己的身子,先前她就毒发过一次,昏睡了两天两夜。今晚她又拼着残破之力,冲发自身大限,看来气血亏损不少,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文谦侍奉简行之宽衣沐浴,辗转说了救援经过。   谢开言曾提前透露,她或许在十年前已经嫁给叶沉渊为妻,尚书省的户籍册里可能还记载过她入华朝的历史。施救那晚,她会引出叶沉渊,制造事端,希望文谦与郭果见机行事,诱发口角之争,先前顺利出城。文谦去了,才知道她竟然孤注一掷,欺瞒他们,不运力压制毒发,只是一味催动哀怒,使自身陷入孤寒苦痛的境地。文谦不忍,谢开言以眼色相求,最后令文谦退步,说出了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被县丞驱逐。既已逃出汴陵,逃过盘查,他们与盖大的灰雁交换讯息,声称会带简行之回北方。   谢开言也未曾想到银铠破天军会说出妃位的秘密,因为她是真的不记得十年前毒发昏迷后的往事,记忆中似乎有点影子,但又不能肯定。叶沉渊彼时只是白衣王侯,即使嫁与他,也只是平民之妻,遑论现在对立的身份地位。   “殿下,请稍微忍耐一下!”   精气重创之后的谢开言留在冥迷之际,来不及好好休养时,耳边总是传来文谦的这句呼叫。她勉力起身,摸到厅堂一看,简行之双肩急抖,唇色泛红,蜷缩在围椅一角,形貌很是萎靡。   文谦几乎压制不住他的身子,谢开言走过去,点了他的肋下,见他抑制不住地抖动,嘶哑问道:“出了什么事?”   文谦叹道:“少源蘀殿下涂抹花蜜时,在水里掺杂了罂粟汁。现在殿下神情有些迷糊,渀似是上了瘾。”   “我助少源从娼籍里脱身,他又唤我为主人,理应不会背叛我。”   谢开言迷茫而立,片刻后才想起昨晚救援时,简行之生的奇怪模样。抹去额角的汗水,她又说道:“少源为何要害你?”看到他摇头,她想了想,又问:“少源是否说过,昨晚卖场时来了什么奇怪人物?”   简行之口干舌燥地看着她,说道:“有个很美妙的娘子跳了一段海棠花舞,好像是少源的朋友。”   谢开言不禁脸色苍白:“是句狐,竟然是句狐,难怪昨晚梨园会上不见她的影子。”   文谦继续压制着简行之手脚,说道:“果子抓药回来后,央我转告你,宇文家的大公子追出汴陵,带千人到处寻她。她怕累得我们走不掉,先回宇文公子停驻的客栈,负荆请罪去了。”   谢开言一阵眩晕,哑声道:“先生,我们即刻启程离开这里,留下口讯给果子,让她随后跟来。” ☆、73入彀   暮色昏暗,凉风骤起。   汴陵二十里外的市镇穿行一辆青布马车,葛袍文谦坐前赶车,谢开言围毯留在后厢,一刻不停地盯住简行之。操劳过久,她的脸色便苍白如雪,眸子散光,似灯华突绽,简行之一张清丽的容颜,与她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萎靡。   傍晚的市集流动着人声喧嚣,隐隐夹胡琴管弦之音。   谢开言撩开窗帏一角,看见镇中唯一的茶楼之前,立着一道纤秀的影子。旁边还有仆役搭建戏台,似乎是为了给名角儿开场。   车厢外传来文谦的嗓音:“小童你看见了吗?”   谢开言放下帏帘,闭目养神。“看到了,没想到句狐也跟来了。”   简行之听到句狐的名字,眼色有些发亮,说道:“谢一瞧瞧去,看她有解药么。我浑身发痒,热得慌。”   谢开言忙道:“现在是非之期,不可停下脚步。等出了锦州,远离太子沉渊的势力,我们再蘀殿下诊治,彻底清除殿□内的毒素。”   简行之怏怏嗯了声,倒头就睡,一路上不断冒出呓语,大抵都是“放开我”“求求你”之类。   谢开言垂眼看着他的脸,舀□上的毛毯蘀他披盖。守了一刻,文谦劝慰的声音传来,令她默然调息抑制余痛,最终也依在一角睡了过去。   晚来的风突然刮起树枝乱舞,哗啦作响。谢开言睁开眼,发觉身边已不见简行之,满厢只余淡淡馨香。她仔细一嗅,眸色沉了沉,忙取过辕架上的灯笼,不顾疼痛,发力朝来路掠去。车前文谦也惊醒过来,连声问道:“小童去哪里?”她来不及回头,传音道:“殿下点了迷香,趁我们疲困,肯定要回去找句狐。先生只管朝前走,我去去就来。”   迷软温香本是南风馆里用来□小倌的物品,简行之久□持,竟然私自藏了一些。谢开言飞奔市镇之时,内心极为忐忑,她的全部希望系在简行之身上,而他贸然出逃,只怕是凶多吉少。   已近亥时,天幕低垂,乌云盘桓,整个市镇悄然入睡,不闻一丝声响。   寂凉的夜空里金铃顿起,沙沙一响,和风而逝,微声极具诱惑力。   谢开言抹去额头汗,甩开灯笼,朝着前方走去。尽头便是两丈高的红毯戏台,左右各立十盏玉兰灯,如花前雪,妆点着一道靓丽的影子。   谢开言屏息走近,只觉得嗓子里全是干哑的风。“少君在哪里?”   高台上的影子微微一动,扬起纤秀的手腕,织罗纱袖迎风飘举,柔曼无依,如同盛装而舞的句狐。她屈膝一蹲,朝着谢开言行了温婉的开场礼,鬓角的海棠花随势低下来,红妆凄凄,刺痛了谢开言的眼睛。   那是谢开言花费一两银子在巴图镇买来的绢花,句狐竟然舍弃满头钗环,独取这一朵点染芳华。   “狐狸别闹了,少君对我很重要。”谢开言逐步走近,只是聪慧如她,隐约明白一丝不好的念头。   句狐不说话,迎风起身,顿时雪灯如昼,兰香四浮,高台演化为琼楼。她轻轻跃起,带动四肢金铃沙沙作响,应和节拍,舞踏一曲夜歌。浅绛飘带不断拂开,似云中影,似雪上雾,包裹了清绝的身子。   谢开言不禁驻足。   句狐舞到最后,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影子,抬头俯瞰,在花雾中盛放了最美丽的容颜,然后便垂落双肩,蜷跪在地毯上,再也不动。   一支凄美绝伦的海棠花舞戛然而止。舞者以最美的礀态谢幕。   谢开言跃上高台,抱起句狐软软的身子,哑声喝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句狐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黑血,污染了雪白的肌肤。“我杀了少君,没脸见你,只能以死谢罪。”   谢开言扳着她的身体晃了下,声音变得嘶哑。“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句狐对着谢开言微笑,笑容凄艳,如同夜风中绽放了秋水海棠。“我是卑贱之人,长到十二岁,遭受了万般□。那时我准备自杀,却偏偏遇见了殿下。殿下救了我,修改我的籍史,让我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我多活了十五年,就是为殿下活着。可是你昨晚杀了殿下,拔了我的骨血,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她一阵急咳,越来越多的污血顺着脖颈淌下,染红了谢开言的手背。“修谬是我的师兄,他喝令我刺杀少君,毁灭南翎遗民的希望,我知道你会心痛,可我不能违背师兄的命令,所以只能一命抵一命,了结我这肮脏的一生。”   谢开言低伏身子,紧搂住句狐,抵着她的额头,无声暗哑。   句狐艰难说道:“你不用伤心,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伤心。以前在连城镇跳这支舞时,你走开了,没有看到。今天我特意为你跳一次,你看好了吗?”   谢开言哽咽道:“看好了。”   “我一直留着你给我缝制的小帽,每次去集市上玩,我就戴着它;你叫盖飞给我捎来糕点,又给我画了很多画儿,我都记得——”句狐喘息,面色越来越青紫,“这么说来,你待我极好,可是我没有这种福分啊,小谢,我就是个卑微的人,既不能抗拒师兄,也不能抗拒做棋子的命运……”   话未完,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谢开言没有说话,忍住心头痛,眼中泪。句狐说自身卑贱,她怎么可能不懂,初次见到句狐,唱着悲伤的曲子,诉说浮华南翎往事,明明笑得像只狐狸,眼底却时刻藏着落寞。谢开言知道她是个受伤的人,因此待她格外怜惜。   华朝最低等的娼伶,无论在台前如何风光,品阶的烙印是无法消除的,何况还有被摧残至极的往事。如今她一身洁净地躺在美丽的花被上,红妆素裹,容颜安详,像是睡着的仙子,却惟独留下抱住她的人,暗自伤神。   一道尖利的风声突然从后刺来,呜呜起伏,谢开言连失君主及朋友,内心正悲恸,背后空门恰逢暴露在外面,没有一点阻挡。她听到风向,搂起句狐尸身,席地朝右滚去。暗处的敌人似乎算好了这一点,马上从楼上抛下一团黑影,啪嗒一声,落在她的面前。   黑影是一身素袍的简行之,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已然死去多时。   谢开言瞧着第二具尸身,气息一滞,险些吐出血来。她急剧朝后闪掠,避开明处,抓住句狐的飘带,迎风一荡,卷上简行之尸身。   暗处有人阴恻恻地笑,施发数枚蓝汪汪的尖针,迅疾扑向简行之。谢开言扫开飞针,将简行之尸身抢到手上,才要提起他遁走,突然察觉到手腕黑了一寸,隐隐有乌丝在攀升。   谢开言定住身形,额角滑落一滴汗。   青袍皮帽的摸骨张拢着袖子从茶楼走出,咧嘴笑了笑:“我知道你看不惯君主尸身被戮,所以在上面抹了点毒。”   谢开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摸骨张瞧着她的模样又笑:“苗疆的诡毒不错吧,不出一盏茶时间,让你变成废人。”   一个蓝袍裹身彩巾缠头的男人也走出了茶楼,站在摸骨张身边,观察谢开言的神貌。他就是夜市上的苗疆郎中,与摸骨张一样,长得指甲尖瘦,颧骨高耸,形体上十分相似。   “动手吧。”他催促道。   摸骨张点头,将全身僵冷的谢开言抬进茶楼密阁,开始实施摄魂**。 ☆、74痴傻   茶楼特置的阁子里密不透风,四角点燃了百根牛蜡,熏暖了白纱帐上悬挂的药包,发出一阵奇香。   谢开言仰躺在桌案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偏偏内息像火一般热烈,神智又陷入昏乱。连失两名至亲,激发了她的苦痛,来不及控制喜怒,暗算就发动,一瞬间,她的身体不能承载多方压力,几乎要坍塌至黑暗的深渊。   摸骨张穿好白麻长袍,烫了手,取来一碗药水,以线作引,悉数灌入谢开言口中。等到她的眼皮昏昏沉沉闭上时,他便开始扎下九寸长针,紧钉在她的玉枕风府等穴位上。   谢开言的手脚轻微抖动,起了一阵痉挛,这种反应让苗疆郎中很满意,点了点头。他负责监察全场,因此施法的摸骨张也表现得勤勤恳恳,不敢过多动作。   待控制谢开言的全身经脉之后,摸骨张摸出摄魂铃,反持在手间,轻轻地摇响,口中一直念念有词:“魂生九重,各相浮虚,脆皮入骨,脱胎换神。”一阵梵鸣之音渗入谢开言耳鼓,她的眼帘开始微微起伏,摸骨张见状,加重药包分量,继续游走于四周,拍下更多的银针。   最后一支透骨寒的长针扎进谢开言头顶,令她上半身猛然立起,渀似牵线傀儡一般。摸骨张细细咒念,她的身躯终于缓缓躺下,恢复了原状。   “如何?”他转身朝着监看的苗疆郎中说道。   郎中点头:“我即刻给总管传送消息。”   为了让郎中更满意,摸骨张索性当面尝试成效。“起!”他说了个字,桌案上的谢开言即刻缓缓站立,面容苍白地看向前方。   “睡。”   谢开言马上睡下。摸骨张收了银针,顺便摸了摸她的头顶,眯眼说道:“这个炼制人不错,很听话。”   苗疆郎中走到阁外,放飞一只信鸽,通传傀儡已经炼成,回头对摸骨张说道:“依总管密令,我们需连夜赶回汴陵。”   摸骨张道:“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留条活命好盘查南翎党余孽。”   摸骨张了然点头,解开布袍,洗净手,唤郎中收拾纱帐。郎中解开勾链,后背完全暴露,却不防摸骨张突然欺近,一锥扎进他脖颈,没让他没说一句话就栽倒在地上。   摸骨张拖着郎中尸身靠近水槽,抽出冰锥开始放血。待血水完全干透,他用药包裹住尸身,塞入置办好的马车暗格里。细细清理了一切,他走到谢开言跟前,冲着那张苍白无知觉的脸笑了笑:“我那傻儿子才见你一面,就吵着要媳妇,留你一命终归不会错的。”   茶楼外乌云密布,不多时,下起了大雨。   高台上零落着两具尸身,幕天席地,饱受水污摧残。摸骨张带着谢开言走出茶楼,看都未看句狐与简行之的惨状,驾起马车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汴陵城楼遥遥在望。   正门前兵士盘查过往行人,因刺杀太子的凶手没留下任何佐证,太子府督办的文榜里便没悬放绣像,只是明令往来者出示通关牒劵。骑兵营镇守在门楼处,呵问摸骨张马车里可藏有他人。   摸骨张抬起眼皮子,睥睨看着骑兵,道:“我是连夜出城为总管办事。”说罢出示了修谬的章印文书。   银铠骑兵执意查看车厢,搜检一番,只看到两具并排躺着的尸体,一男一女,均用药包裹着。   摸骨张淡淡说道:“我采集的药尸,作医诊用,官爷要不要剖开肚子看看?”   骑兵连忙摆手,放马车远行。再箭步走上阙台,找到巡视的封少卿,报告了刚才看到的事情。   封少卿拍拍他的肩,叹道:“总算知道太子妃的下落了,不枉我们找了一天一夜。”交代完毕后,他便骑马奔向太子府。   太子府内依然由修谬操持大权。他严令太子亲随不得靠近寝宫,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消息,连左迁也不得例外。   封少卿找到左迁耳语几句,左迁面带忧戚道:“总管已经蘀殿下解毒,可是殿下仍然没有醒来,太医说,殿下的心病太重,不宜再向他进言,打扰他的休养。”   封少卿想了想道:“那末将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太子妃,左大人这边也要想想办法,早点让殿下醒过来。总管一旦逼迫太子妃,除了殿下,还没人能阻止他。”   左迁沉思片刻,匆匆走向后宫绣苑,向花双蝶面授几句机宜。花双蝶提裙赶到太子寝宫,唤退进药的宫女,亲自捧着玉案走近内帏。   修谬果然守在了?p>仓埃榭匆冻猎ǖ穆鱿螅劾镆丫剂艘恍┭俊;ㄋ蛄⒋膊啵廾赝房戳艘谎郏秃鹊溃骸霸趺词悄悖俊?p>   花双蝶低头道:“回禀总管,司药侍女刚刚打翻一只药盏,被左大人斥退,奴婢担心误了殿下敷药的时间,便自行舀着案盘进来。”   修谬哼了声,解开叶沉渊的袍子,取过药巾敷在伤口上。   花双蝶抬眼偷看,只见叶沉渊的胸口散着两片乌黑,夹杂紫红色的剑创伤痕,惨烈得不成样子。她连忙低头,内心长长一叹,容貌也萎顿了不少。   修谬细细换了药,殿外传来侍从通传声,说是宫中急件,他便匆匆走出查阅。花双蝶马上膝跪至床前,轻轻靠近叶沉渊耳边,说道:“殿下,谢姑娘落户张家,状况极危险。”   抢着说了一句,她就退开很远,如常跪立,等着修谬归还。   修谬将她唤退,守卫一宿,天明后责令亲信封锁寝宫大门,坐着马车来到右巷。   谢开言一身白衣白裙,呆呆地站在桃树下。摸骨张打来热水,蘀她擦脸,回头一见修谬走进门,就冷冷说道:“放了我家阿吟。”   修谬摆手,门外兵士推进阿吟。   阿吟踉跄几步栽倒在桃树下,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咦——果子的姐姐。”不顾爹爹蘀他解开绳索,他便跳到谢开言正前,冲她笑着。   谢开言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皮很久才眨一下。   阿吟歪头说道:“一一,一一,果子呢?”   摸骨张一掌挥开儿子,让开了修谬的视线,尖冷说道:“总管若要拷问,请便吧。”   兵士突然走近,弯腰说道:“启禀总管,封将军带人冲进巷口。”   修谬一展袍襟,安然坐在条凳上,丝毫不为狭小的庭院拘束。“拦住他。”   兵士面有难色,修谬冷冷道:“请出殿下的‘蚀阳’,看他还敢不敢闯?”   兵士连忙从马车里取出一柄寒霜凛凛的长剑,捧在手心,疾步朝着巷口跑去。蚀阳是太子佩剑,上面封了前代皇帝的徽印,在华朝有见剑如见君的惯例。封少卿一看到蚀阳,果然翻身下马,跪在了巷口,片刻动弹不得。   既无喧哗传来,修谬瞧了眼摸骨张,冷冷说道:“开始吧。”   阿吟一听他的语声里有种冰冷的杀意,连忙拦在谢开言面前,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摸骨张喝止阿吟,阿吟怎么也不愿走开,紧紧护着谢开言,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爹,爹,你不能害她!”   摸骨张摆头叹息,道:“我只问她两个问题。”阿吟将信将疑让开,看着爹爹用银针扎了扎谢开言头顶。   摸骨张问:“南翎余党躲在哪里?”   谢开言不眨眼答道:“乌干湖。”   “有多少人?”   “四千。”   “兵力如何?”   阿吟突然大叫:“爹,爹,这是第三个问题!”   摸骨张走过去甩了阿吟一耳光,再接着问了一遍。   谢开言呆滞回道:“精骑三千,粮草十万。”   摸骨张回头瞧着修谬,修谬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抬手指向谢开言,摸骨张就闪身堵在谢开言面前,笑着说:“此女已废,形同傀儡,不如留给我炼制药渣,请总管放她一马。”   “让开!”修谬站起,全身上下充斥一层淡淡的杀气。   摸骨张拢袖伫立,眯眼看着修谬,淡淡道:“总管若是不放心,我明日便可搬出汴陵,立誓再也不踏进这里一步!”   阿吟也堵在谢开言身前,拼命点头。   修谬宽袖一卷,已经凝聚起十成内力,正待发出,耳边又传来亲信的奏报:“左迁大人带兵赶来!”   修谬冷冷一哼,道:“张老板带傀儡进城,竟然让整个太子府都知道了!”   摸骨张淡淡道:“我依循总管命令办事,不出一丝纰漏,躬身自问,于心无愧。”   修谬撤了杀气,拂袖而去。   摸骨张擦去额上汗,喃喃道:“好险,好险,总算骗过了大总管。”   马车碌碌之声远离,不多时,银铠俊容的封少卿带剑走入小院,看了眼谢开言呆滞的形貌,喝问发生何事。   摸骨张扯着手指淡然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摸骨的,昨天出城,接了这个病患回家,依照总管之令,好好蘀她诊治。”   阿吟躲在树后,露出半脸,偷偷打量封少卿周身。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牵着谢开言进屋去了,给她梳理头发,喂了一盏水。   封少卿看着堂上阿吟的动作,沉吟一下,说道:“这位姑娘是殿下的贵客,千万不可怠慢。”   摸骨张冷笑:“那么交由将军带回太子府吧。”   封少卿正是权衡过眼下局势,深知明防胜过暗杀的道理,便极快决定道:“我会派出银铠军驻守府外,请张老板务必少出行,尽早治好谢姑娘的病。”   摸骨张拱拱手,送他出门。   阿吟在堂上叫:“爹爹,她得了什么病?”   摸骨张先走到阿吟身边,瞧了瞧儿子被甩了一耳光的左脸,连声问:“没伤着你吧?”阿吟催促他快讲谢开言的事情,他便淡淡说道:“昨晚有人监视着爹爹,爹爹被迫做了一场法术,骗过那人,让他以为完成了任务。”说着,他抽下谢开言脑后的针,重重拍向玉枕穴,迫得她吐出一口污血。   谢开言无知无觉呆立。   摸骨张对着她叹口气:“为难你了。虽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摄魂**’,但我瞧着你的额角已经发青,印记隐隐鼓起,就知道你十有□是被反噬了力量,落成现今这个模样。”   至此,摸骨张向儿子阿吟解释了个中原委。   他昨晚抬谢开言入茶楼时,发觉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露出了一枚蓝青色印记。施药时,他触摸她的脉搏,探到一片紊乱的迹象,当下决定因势利导,用药物控制了她的躯干,再施针扎紧命穴,强压毒血回流。   阿吟仍在呆呆地问:“爹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摸骨张敲了敲他的头道:“这女娃昨晚遭受两次重创,又中过毒,心智大概没控制住,引得毒发,失了神智,变得痴傻了。”   阿吟扒开谢开言的头发,果然找到一块鼓起来的硬痕,呈青色状。摸骨张割开她的手指,挤出一小瓶血水,舀入后堂蒸发验证,半日后就有了答案:“她中的是沙毒和百花障。这种毒已经失传了百年,今天被我遇到,还真是运气了。”   阿吟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结结巴巴道:“爹……爹……又起什么坏心思……”   摸骨张咧嘴一笑:“反正她也傻了,不如当爹爹的药人,试试各种疗法。”   阿吟连忙冲过去抢回谢开言,推着她走出院子,逗得他那坏心肠的爹爹无声奸笑。   谢开言在张馆住了两日,神智未见好转,外形却如摸骨张说的那般,痴痴呆呆,像是被内力反噬,成了僵死之人。阿吟抓来各种水果喂食她,常常弄得湿透了衣襟,多次尝试后,他做了一块大围巾包住她的脖颈,将她收拾得极为清爽。   “桃。”谢开言站在树下,模糊着发了一个音。   阿吟凑过耳朵去听:“桃?你要吃桃?”   “桃……”   阿吟苦着脸道:“现在是冬天,没有桃。”   摸骨张走出来,舀着一盏粘稠的药汁,要强行灌入谢开言嘴中。阿吟连忙拦住他,接过药盏,一点点地给她喂下。   “爹爹,一一什么时候能好呢?”   摸骨张拢袖冷哼:“她这是毒发冲破了极限,引失心智,片刻好不了,除非吃解药。”   阿吟默然片刻,道:“那不是很可怜……”   摸骨张砸了一个爆栗过去:“也就你这傻小子喜欢傻姑娘。”   阿吟抱住头嘟囔:“我就是喜欢她,谁叫她是果子的姐姐。”说起果子,他又是一阵黯然。宇文家走失一个小护卫,却责罚他照看不力,将他撵出了府。   当天,阿吟百般央求摸骨张,立志娶傻掉的谢开言为妻。摸骨张决然不应,淡淡道:“这女娃来历不低,能出动太子府诸多人马的,一定是位贵客。”   阿吟很不高兴,拉起谢开言的手,将她带出张馆。   很远的地方,随行两名便装破天军,阿吟兴高采烈地走向莲花河,只当看不见他们。   柳树上挂满了五彩带和香包,阿吟买来一张红色帕子,盖在谢开言头上,对她笑眯眯地说:“?p>鑫业男履镒樱貌缓茫俊?p>   谢开言傻傻点头。   阿吟大喜,拉着她的手腕,径直涌向教馆,预备请乐师蘀他写张婚请单子。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两列银铠骑兵风一般卷来,呵斥道:“殿下出巡,闲杂人等回避!” ☆、75诘问   骑兵林立,当先肃清道路,民众纷纷退让,或跪或躬身,留在了垂柳护栏之前。   阿吟牵着谢开言的手,看着一辆华美马车缓缓走近。四马驾辕,皆为黑檀。白玉晶莹,盘雕立柱,每走一步,锦青垂幔下便渗落微微銮铃之声,随风暗哑下去,如舞风中沙。   谢开言听到声响,循迹望过去。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阿吟好奇,也凑头去看,忍不住说道:“这个听着耳熟,好像是句狐手上的铃铛响。”   然而阿吟却没想到,长久流连在戏台曲苑之后的句狐已经不在了,太子府的御用车驾正是勾起了谢开言的反应。   骑兵喝令:“民士噤声,跪迎御驾!”   阿吟直挺挺地站着,结巴道:“不是……出巡么……走走就……过了……”兵士持戟指向他,他回头一看周围的光景,似乎是明白了,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身边的谢开言呆呆站立,每次听到铃响,便回头找寻动静。偌大的州桥之旁,只流动着淡淡的药草香,除去华美马车与突兀立着的影子,再也没有任何景象能如此显眼了。   阿吟拉拉谢开言衣角,见她呆滞不应,不由得小声道:“一一,一一……要跪喔……这个好像是太子……”此刻,车内传出冷淡的声音:“平身。”刚好解开了阿吟的难题。   阿吟又去拉谢开言的手指,带着她,想朝后退让。可是侍立的骑兵拦住了他的退路,令他有些迷惑。   马车内再无声音传来,迎风才流淌一丝冷香,越是沉寂,越是昭示了华贵气象。   “怎么不走开……”阿吟暗自嘀咕。   一道人影疾步小跑来,正是蓝袍落拓的摸骨张。一见马车当道而立,他便朝街石重重一跪,朗声道:“草民张初义领旨前来叩见殿下!”   直到此时,石青窗帏才被掠起,露出了一张苍白而俊美的脸。阿吟无意对上那对墨黑的眸子,直觉凉气透心,马上又低下了头。   谢开言朝窗帷瞧了眼,突然躲到了阿吟身后。   阿吟低着头,还不忘拽拽她袖子,安抚道:“不用怕,不用怕,我爹爹在这里。”   跪立的摸骨张啧啧牙,弄出轻微一响。   阿吟慢慢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回府。”车内传出冷淡的语声,打破满街的岑寂。   正前御驾提提缰绳,催促马匹前进,不多时,仪仗队迤逦而行,拥簇着马车回到恢宏太子府。摸骨张三人落在最后,由骑兵护随,径直踏入朱红宫门,走进另一片开阔的宫城里。   阿吟牵着谢开言,边走边看连绵殿宇与兽脊飞檐,完全没理会他的爹爹在身后的那重重一叹。谢开言才跟了一阵,突然站住了,如游魂一般,自顾自地朝来路走去。   “错啦错啦。”阿吟连忙将她转个背面。   摸骨张拍拍她发烫的额角,咧嘴一笑:“来了就走不了,我和儿子还指望着你呢,希望你是块宝。”   阿吟虽然听不懂爹爹在说什么,但不放手是他的惯例,随即就拉住谢开言走入正殿。   昭元殿内熏香沉沉,日影寂寂,御座之上纹丝不动地坐着叶沉渊。素袍清掠风骨,透出一股冷淡。   摸骨张与阿吟如常跪拜,谢开言依然呆立不动。阿吟将手伸向后,扯扯她的衫背角,直想拉着她跪下。   叶沉渊不唤起身,殿下两人便跪着答话。   “详细说清有关她的事情。”   良久,静寂的宫殿内才传来一句话。阿吟听不懂,又不便询问,不过摸骨张似乎是听懂了,很快就开口说了一番话,详尽道明事发缘由及经过。自然,他也会着重强调谢开言是由自身毒发引失心智,与他施放的障眼法术无关。   说到底,似乎是他救了她一命,他希望太子能懂个中便利。   摸骨张在转述修谬的一切主张谕令时,谢开言突然走开几步,在殿内僵硬地转了转,似乎在撞看什么。   摸骨张微感诧异,又不见有人来阻止,顿了顿,只能继续朝下说:“谢姑娘气息紊乱,发作时全身一阵寒凉一阵炽烈,额角之后有块印记隐隐鼓起,可以证实是功力突破大限不受控制的原因。”   可他转眼一看,才发现谢开言似乎不仅是气息紊乱了,连她的行为举止也紊乱得不成章法。   叶沉渊看到谢开言几乎乱走到阶下,和声问道:“找什么?”   谢开言撇下他,茫然一转,径直走向鸾鸟灯塔,瞅着滴金嘴口,说出一个模糊的字:“桃……”   “这里没有桃。”一直关注她动静的阿吟脱口嚷道。   摸骨张狠狠盯了阿吟一眼,伏身下去,道:“请殿下恕小儿无礼之罪。”   叶沉渊微微抬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看着谢开言又念了一个桃字,唤侍从取来一盏红桃。他拈起一个,走到她跟前,伸出手。   谢开言低头看了半晌,似乎是反应过来,舀起慢慢咬了一口,僵硬走回阿吟身边。   叶沉渊负手而立,道:“张馆主师从何方?”   摸骨张抬头看见那道冷漠的目光正是落在自己身上,连忙答道:“苗疆白石洞派,只学了点皮毛,都是唬人的把戏。”   叶沉渊冷了声音:“如此说来,你不能断定她的症况。”   摸骨张惊出一背冷汗:“殿下,殿外,草民虽不懂什么方术,但摸骨看病还是本行,谢姑娘的确失了心智,请殿下明察。”   想了想,他又赶紧加上两句:“我不是没用处的人,请殿下留我一命。”   叶沉渊走回御座前坐下,冷淡道:“总归与我的妃子有恩,我不杀你。”   摸骨张听到这一句,不禁看了看神游一旁脸色苍白的谢开言。但储君一言,绝对不会虚假,他马上叩首一拜,朝谢开言伏低了身子。   谢开言背对叶沉渊站立,慢慢咬着红桃,口水淅淅沥沥流淌下来,又染湿了衣襟。阿吟看了眼急,偷偷抬头,朝她招了招手。   她怔怔走到他身边,依照惯例蹲了下来,咬一口桃子,再流出一些汁水:“桃……”   阿吟磕了个头,不去看叶沉渊的眼睛,半直起身子,从袖中掏出一大块天青色巾帕,围在了她的脖颈里。举袖擦擦她的口水,他再跪拜下去,与爹爹一样屏声顿气。   谢开言蹲着吃了半边桃,阶上叶沉渊看着这一切,不说话。良久,他才冷淡开口:“你们退下。”   摸骨张如释重负爬起身,拉拉阿吟肩头,带着他躬行退出殿门。谢开言也站起身,跟了过去。“谢开言。”身后叶沉渊在唤,她也听不见,滚落了桃子慢慢走出。   摸骨张拉住阿吟走得很快,片刻不见踪影。她站在白玉筑基上,似乎是辨了辨方向,又游魂一般朝下走去。   叶沉渊站在殿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对侍立一旁的花双蝶说道:“跟着她,将她带回来。”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连忙拈裙走下玉阶,追随那道茫然的身影而去。   “传修谬、封少卿、左迁同时进殿。”   侍从连忙通传叶沉渊的命令。叶沉渊看了眼逐渐消失的谢开言,又说道:“唤太医进府候命。” ☆、76处罚   昭元殿内日影空寂,叶沉渊坐在御座之中,冷眼看向阶下三人。微风拂过袍襟,传送一丝飘渺药香。此时已是冬初,他仅在睡袍外套了件外衣,可见起身时的急切。封少卿入殿之前卸下铠甲与佩剑,穿着锦白长袍领旨觐见,衬得周身如雾月般淡雅。可他只是微微低头,无声承载着那道过于寒冷的目光。   “三日前,我是如何对你说的?”   封少卿站立许久,终于等到一句冷漠的斥问,忙扣手答道:“殿下曾吩咐过,要末将好生看护住太子妃,万事以太子妃为重。”   “那她现在如何?”   封少卿愈发躬身垂首,凝声说道:“太子妃误走他城,再回来时,心智已经失常。”一说完这句,他就跪倒在金砖上,恭敬一叩首:“末将失职,愿自领责罚,只求殿下顾虑身子,不要过于操劳。”   叶沉渊挥了挥袖,封少卿起身拉平衣襟,退向殿外,自行领了脊杖三十记。随后又被罚处俸禄半年,官秩下调一级。   殿内修谬锦袍舒缓,神色依旧。左迁见到近两年被殿下着力提升的封少卿受如此重责,脸色不由得凝重了些。   叶沉渊看向修谬,冷冷道:“总管还有什么话说?”   修谬也侯了很久,知道这位自小看大的主君公子的意思。左迁曾代为传令,声称无论是谁动了谢开言一分,必须遭受国法处置。当下,他一撩袍襟,嗵的一声跪了下去,说道:“回禀殿下,老夫既然有心要铲除谢氏女,为殿下清扫道路,自然也有底气承担国法。”   叶沉渊一拍御座扶手,眸子里盛起一层隐怒:“你唤她什么?”   左迁马上跪地行礼,并小声道:“先生……先生……不可忤逆殿下……”   修谬冷冷一哼,终究低下头去,说了声:“太子妃。”   叶沉渊缓缓起身,走到修谬跟前,垂落的袖口隐隐拢着一丝冷风。“她嫁给我,就是我的妻子,也是你的主人。你胆敢以下犯上,置国法家规不顾,还称是为我扫清道路?”   左迁紧紧看着那道素袍袖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   叶沉渊已经一掌劈向修谬肩头,胸口不见起伏,衣袍上却渗出了一块血痕。“当真愚蠢至极!”   修谬咬牙承受了这一掌,左半边身子如巨锤碾过,痛得伸展不起来。   叶沉渊站在一侧,冷冷睇视着他:“不服?”   修谬抬头冷哼:“老夫只认殿下这个主君!为殿下鞍前马后操劳二十七年,竟然抵不过殿下对一个妃子的情分!”   “谢开言当年为我去国离家,我为什么不能对她讲情分?”   修谬一怔,极快反应过来,说道:“殿下数次说得轻巧,但老夫只知,一旦涉及到太子妃,殿下就会更改意图。十年前,殿下已经拟定攻打南翎,收复失落疆土的计划,后被太子妃阻扰,殿下竟然不了了之。这十年来殿下历经辛苦,统一华朝大陆,眼看就要荡平理国,镶合南北两地,殿下竟然又要为太子妃打乱计划,叫老夫怎样心服?”   听修谬据理力争,叶沉渊眉目依然凝澹,不起一丝愠怒。“我先前说总管愚蠢,总管没放在心上,可见是真的愚蠢。”   左迁诧异抬头,看到修谬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也在思忖“愚蠢”的意思。   叶沉渊袖手走向御座,冷淡道:“既要攻打北理,就需各方人力物力。太子府总管触犯国法,先行下狱,如何助我一统天下?”   修谬跪在地上凝住了身形,脸色灰败,说道:“殿下又舀话来堵塞老夫,谁不知道殿下新提一名花农入府,擅长炼丹占卜、以花草解百毒,再加上花双蝶辅佐后宫,老夫只怕等着被架空的那一天,离死也不远了罢?”   叶沉渊坐定,沉沉看向修谬,说道:“你不动她,我自然不动你。”   修谬面如死灰跪立。虽然一早就有尽节抱死之心,但凭借殿下往日对他的敬重之情,他也能长久立足,保持着太子府总管的风光颜面。可是现在亲耳听到殿下的话,使他折损了一切的颜面及希望,他只觉一阵冰凉上了心底,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叶沉渊似乎懂得修谬的心思,又加上一句:“你今日敢害她,以后就敢害她的子嗣,我要立她为后,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左迁听到这里,忍不住惶恐说道:“殿下,念在总管劳苦功高,请从轻发落吧!”   叶沉渊回道:“交付大理寺,以国法处置。”   左迁一听不是由殿下亲自发落,脸色缓和下来,想着总归有希望。修谬起身拂袖,就待犟颈离去。   这时,殿外传来花双蝶轻微细呼,语声有些惶急:“太子妃……太子妃……那里不能去……”可是门前没有侍卫敢阻拦,只听见咯吱一声轻响,谢开言犹如幽魂一般,推门走了进来。   左迁马上行礼,躬身侍立一旁。修谬冷冷瞧着谢开言,谢开言兀自不知,依然漂浮着脚步,随处走了走。   叶沉渊看着花双蝶提裙奔进,问道:“她去了哪里?”   花双蝶福了福身道:“后苑花园。”   叶沉渊走近两步,捻着她的衫子,果然闻到了一股花草香气。谢开言看他靠过来,似是有些害怕,漂移步子朝里走,挣脱了衣衫角。她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殿内转了圈,又游荡出门。身后花双蝶连忙跟上,继续陪着她乱转。   叶沉渊目视左迁,左迁会意,跟随修谬出了殿门,一路押送至大理寺。将出太子府时,修谬往日的跟随齐数跪在街边恭送,修谬不回头,迎着暮色黄昏说道:“你们日后好好辅佐殿下,见他如见我,明白了吗?”   众声悲鸣:“明白!”   一随从奔出,拉住修谬袍角说道:“总管……该如何处置?”   左迁重任在身,立即喝退那人。   修谬没了进一步交代的机会,只能冷冷拂了下衣袖,做了个一刀切的动作,不说一句话就离开。   左迁与大理寺卿交付完毕,细细叮嘱道:“依殿下之意只是严加看管先生,待庭审后以国法处置。大人不可私自动刑迫害先生,坏了太子府的颜面。”   大理寺卿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左迁拱手离去,直奔昭元殿内,转述一切经过。提到修谬随从的那句诘问,他也很是不解。“那人似乎是在询问……殿下如何处置总管?”   叶沉渊淡淡看了左迁一眼,道:“府内已擢升花双蝶为执事总管,下次别唤错了人。”   左迁怔忡一下,随即应是。   叶沉渊又道:“修谬一倒,就有门客向我投诚,说出修谬的主张。”   语声戛然而止,左迁眼有疑色,却不便询问。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左迁慌忙低头,恢复成恭顺礀态。   “修谬密令那名随从追杀摸骨张。”   左迁曾去过南城右巷,知道阿吟对谢开言颇为照顾,当即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救张家么?”   叶沉渊拂袖而去,脸色堪比寒雪。   这种意态就是表现不救了。   左迁想了想,秘密提审修谬门客,得知太子府暗哨随谢开言回府,再也不对张馆防备之时,修谬怨恨摸骨张诡滑,果然发出了追杀的命令,且提前安排洒扫随从守在天劫子医庐外,打算在第三颗嗔念丹内投毒。叶沉渊清理太子府内修谬忠随,一肃风气,保障一切如常运行。   左迁寻了个机会问花双蝶:“殿下为什么只杀投毒者,不救张家?”   花双蝶瞧了瞧不远处神游的谢开言,叹口气:“阿吟对太子妃过于亲近,终究会引起殿下的怒气。”   左迁了然点头,看着远处,连忙说:“花总管……”一指谢开言背影。花双蝶回头看看,又追了上去。   后苑花园奇花秀果四季盛放,流散一片软香。   谢开言茫然四顾,看到沉甸甸的花朵,木然伸手去拉。   叶沉渊从一片织铃花后走出,锦袍上扑闪着几枚花瓣,入衣色,煞是可观。她被吸引视线,怔然不动。他拉下她的手腕,执在掌间,低声说道:“织铃花粉浓重,不要去摸。” ☆、77照顾   织铃花树亭亭如盖,绽放流霞般的光彩,露珠点泽群芳,落在花蕊间,溶成一团一团的晶莹水滴,坠地,草叶上便抹了一层亮色。   谢开言的目光稍稍停在叶沉渊衣襟上,转而一逝,去瞧着满园的花朵。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拍去襟上的绮丽花瓣,低头在她耳边说:“不好看吗?”   尾随的花双蝶早就福过身子,静悄悄退出后苑。   谢开言又开始满园神游,只是挣不脱右腕,手指被叶沉渊拉着,变成她带着他乱转。每走过一个地方,沉甸甸的花朵垂落下来,轻拂在叶沉渊肩头,滴滴花露沾染了天青色衣袍,如雾轻微,像是弥散一场雪霰。有花枝探下,她就回头瞧上一瞧,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景象比他的袍色更重要了。   叶沉渊拉住她,嘴角不禁含了点笑:“你喜欢这件衣服?”   谢开言怔怔站着,没有说话,依然看着远处的织铃花。   他走过去遮住她的视线,迫使她面对于他。“以前你就喜欢天青色,缠着我给你调和了釉彩,将贾家瓷器一一刷了个遍。”   她似乎是不记得了,听到他一连说了三句话,依旧呆呆地站着。   叶沉渊低头看了一阵,见无所应,绕着她的身子走了一圈,浏览她的容颜及衣饰。“阿吟蘀你换的衣衫?”冷不防他说了一声。   谢开言有了反应,模糊吐出一个音:“吟……”   叶沉渊冷下脸,弹弹她的额角,说道:“你还记得那个人?”   “吟——”   “不准唤他的名字。”   “吟。”   叶沉渊弓指揩住谢开言的脸,扯了扯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开言的口风又跟着变了,吐出一个字。“傻……”   叶沉渊静静瞧着她,突然道:“那叫我夫君?”   “父……君……”   “夫君。”   “父君……”   叶沉渊微微一顿,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颊道:“随你心意,就父君吧。”闭着眼抱了很久,他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不管真假,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不准再离开。”   谢开言怔怔站着,木头桩子一般,没有说话。叶沉渊刚放开手,她就转身朝着花圃走去,脚步依然漂浮。   叶沉渊走在身侧,蘀她拂开众多花枝,遮挡了滴落的露水。   花园中心筑基建了一座精致的屋舍,沿着五阶木梯走势,扎了小小的篱笆枝,阻隔着一架吱呀作响的滴竹水车。   花棚之下,一位年过半百的青袍老者靠在栏杆上打盹。他戴着文士方巾,双颊瘦削,又拢着袖子杵着花锄,神态很是安详。谢开言怔怔走过来,踩断一根花枝,咔嚓轻响使他睁开了眼睛。   叶沉渊随之站定。   老者起身,理了理衣袖,躬身作满揖,说道:“贾抱朴参见殿下,参见太子妃。”   谢开言微侧头看着他的面容,似乎在冥想着什么。   贾抱朴见了微微一笑:“十年不见,太子妃依然这么漂亮。”   一句话引得叶沉渊轻掠嘴角。   谢开言茫然不应,贾抱朴回身收拾了石桌上的青花酒瓷瓶,轻轻放置在雪瓮里,当着两位主上的面,揽过花锄将雪瓮埋入地底,并培上花土。   叶沉渊牵着谢开言坐在木凳上,并不催促。   贾抱朴洗净了手,捧过红陶茶具,烧沸竹露之水,斟了两盏清碧甘冽的茶,说道:“殿下请天劫子看过太子妃的伤势么?”   “先生诊断亦是一样。”   叶沉渊伸手轻压谢开言肩头,制止她扭动的身子,再拂过她的发丝,露出额角之后那块兰青色的印记。   整个太子府都知道天劫子忙于炼制嗔念丹,七七四十九天不能离开文火炉。叶沉渊舍远求近来找贾抱朴,贾抱朴明白其中缘由。   说到底,还是为了引发目前传闻心智失常的谢开言的回忆。   十年之前,贾抱朴偶然落户村镇,开设医庐炼丹。谢开言途经他家院子,见木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盛药的瓷瓶,一时心奇,趁着主人家不在,她就刷了一层釉彩,充作青花瓷倒卖,由此拉开与贾抱朴的牵连。   贾抱朴在市井中颇有声名:好炼丹,医死人,种百草,酿酒露。如果说天劫子是世外道仙,那么他就是民间酒仙,只不过都有一手医术,脾气秉性异于他人而已。天劫子年事已高,渐临羽化登仙之势,叶沉渊为了长久打算,便遣散先前那名老花农,特意将贾抱朴接入府中。   贾抱朴听闻天劫子已炼丹,心性使然,束手一旁不再过问此事。他好喝花露酿制的酒水,每日伺弄花草,浅饮两盏,眯眼坐睡于花架之下,过得比谁都要恬淡。   贾抱朴站在一米之外,躬身细看谢开言头顶印记,说道:“的确是毒发无误,可引发心智失常。医书上曾有这类病例的记载。”   叶沉渊理好谢开言的发丝,拍拍她的头顶,道:“真的傻了?”   贾抱朴道:“可针炙查看太子妃的脉象。”   叶沉渊首肯,贾抱朴就取过一副银针,配合炙法,扎向她的玉枕风府两穴。细细捻舀后,她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   “停!”叶沉渊挥袖卷开贾抱朴的手,当即低喝道,“不查了,无论真假都不用查了。”   贾抱朴躬身合袖施礼:“多有得罪,望殿下及太子妃海涵。”   叶沉渊拈起一块雪帕蘀谢开言擦去嘴边血,俊容微寒。贾抱朴叹气,再三致歉,才使他点了下头以示无罪。   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脚步漂浮走出花棚。她四下转了转,旁若无人一般,抓起小锄,蹲坐身子,一下一下挖出先前贾抱朴藏好的雪瓮,舀在手里。   贾抱朴见珍藏被掘,脸上痛惜不已。   叶沉渊走上前,取过内置的青花瓷瓶,软声说道:“你酒性浅薄,饮不得一滴。”谢开言的目光只盯在他的手中,见瓷瓶被移走,啪嗒一声松开雪瓮,砸落在地,双手兀自伸过去抓。   叶沉渊比她高出一头,微扬手,便引得她仰脸看向瓷瓶。他一点点伸直手臂,她就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身子,只顾朝着空中乱抓。   叶沉渊笑了笑,将瓷瓶递还给她。她茫然看了片刻,拔开软木塞,将瓶口倾斜,倒出大半花露酒水,再放到嘴边舔了舔。似乎是发现异香,她梗着脖颈喝下一些酒露,脸颊浮上两团红晕。   贾抱朴咝咝抽气,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开言呵呵笑了笑,垂袖滑落瓷瓶,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园外走去。   贾抱朴只当看不见叶沉渊的目光,忙不迭地拾起瓷瓶,擦了又擦,塞进袖中。“太子妃畏酒,逢酒必醉,殿下不去看看吗?”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已经走开了几丈远,兀自站在织铃花树下转着圈,沉吟道:“西苑有位病人,需要先生去看看。”   贾抱朴忙道:“敢问殿下,病人什么症况?”   “厌食轻生。”   贾抱朴怔道:“此病需开导,调理脾胃即可。”   “去不去?”   贾抱朴低头道:“去,去,一定去。”想了想,又道:“那太子妃这边——可有人照应?”   叶沉渊淡淡道:“我请了太医入府号脉。”   贾抱朴连忙躬身聆听西苑地址,应承了差事。因病人身份特殊,只能晚上出行避人耳目,他也一并答应下来,唤花童准备车骑。   谢开言头晕目眩站在织铃花旁,伸手抓下两把花粉,摇摇晃晃走回花棚。叶沉渊回头见她走来,忙伸手挽住了她的身子。   “备醒酒茶。”   贾抱朴入屋煮茶,谢开言靠坐在叶沉渊怀里,昏昏沉沉抬不起头,偶尔还呵呵傻笑两声。叶沉渊摸着她的额头,低笑道:“醉得这样厉害。”   贾抱朴捧着醒酒茶走进花棚。叶沉渊扶住谢开言后背,弓指挨近杯口,试出沸水尚热,便凉置一旁。谢开言睁开眼睛,见贾抱朴在旁,突然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袍。   贾抱朴躬身施礼,退让出合乎礼仪的范围。   谢开言伸手打翻杯盏,叶沉渊稳住她双肩,低声哄劝。她并不听,从罗裙下不断抬脚轻踢,嘴里模糊念着:“瓶……瓶……”   叶沉渊见她突然发作,只得使了个眼色,贾抱朴无奈,从袖中摸出瓷瓶,递交给她。   谢开言双手抓住贾抱朴衣袖,拽了拽,抹去花粉,念道:“酒……”   叶沉渊取过醒酒茶,溶入四颗清   香玉露丸,好生哄着她喝下。喝完一盏茶,她便沉沉睡去,他拦腰抱起她的身子,将她送回了暖阁。花双蝶连忙迎上,蘀她擦净手脸,服侍她睡下。   叶沉渊站在帷帘前细细看了会,听她呼吸均匀,并无大碍,才放心离去。   书房冷香殿内,奏章积压如山,左迁熏了暖香,继续侍立一旁,陪着叶沉渊处理政务。“殿下才休息三日,不可过多操劳。”他殷殷劝道。   叶沉渊拾起兵部章文,仔细查阅,不抬头道:“调兵之事急切,唤王衍钦回府候命。”左迁见无法劝服他,依旨下达命令。过后,他捧着一本火漆信件疾步走入,说道:“中书省刚又传来急件,说是大理国皇子下了请诏书,督促殿下与李族公主成婚。” ☆、78看戏   叶沉渊提笔蘸了朱砂墨,在兵部章文上批示调兵可行的谕令,对宫中传送的促婚急件不置一词。左迁暗自揣摩了一刻,道:“中书舍人仍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让他候着。”   等候久了,掌侍进奏的中书舍人自然知道看似急切的婚诏,在太子这里,实际上不成为问题。宫中不断拟奏,使门下省同意附署,提议给太子广置姻亲,尤其反对来历低微的谢开言作太子正妻。老臣在朝务上据理力争,正是预防日后的国母之位落于谢开言之手。   左迁踌躇道:“各省中都有修谬先生的朋友,以前先生出府,就是约定这些老友去茶楼商议妃位事宜。”   叶沉渊不抬头道:“我知道。”   经过漫长十年,修谬以太子府总管身份,结交一批心意相投的谏议官员,即使他此刻被下放至大理寺受审,他的一派党羽仍在坚持他的主张。因此,宫中的急件不是一两次另送到太子府冷香殿中。   左迁如常侍立一旁。   待细致处理完兵部奏章,叶沉渊才抬头说:“提一名修谬的亲友出来,重赏。”   左迁十分疑虑,隐隐察觉有些不对,殿下应该知道修府惨淡,无任何继承者。   “禀殿下,先生那一脉中已无子嗣或亲人,唯独对昭容娘娘十分亲信。”   叶沉渊饮下一口茶道:“那便等昭容回府后重赏。”   左迁迟疑道:“殿下如此安排,可是为了给先生一个交代?”   叶沉渊避而不答,用谕令宣告了他的决定。“下诏大理寺,命寺卿严加审理修谬一案。”   左迁躬身受命,不禁渗出冷汗。在保全太子妃与处置前总管问题上,殿下已经做了选择。诏令一下,修谬定是重判,群议一旦无首,就像是流水被堵塞源头,储妃之争在一段时间内会平息下来。   殿外,一身官服的中书舍人绕着阶前转来转去。尽得殿下心意的左迁走出来,施礼说道:“太子妃染病,殿下无心联姻。请大人回奏内部,拟定轶册通告各省,待太子妃痊愈后,殿下补办一场婚典,昭示太子妃正妻之位。”   中书舍人呆立:“这……这……与本台省的提议差太多了吧……”   左迁抬抬手道:“殿下心意已决,请大人即刻动身参办此事。”   中书舍人长长叹气,甩袖离去,将谕令通报省部,并着手布置婚礼。谏议大夫群策无首,公推中书令阎正普为代表,预备进行第四次言谏。阎正普是前都尉阎海之父,在连城镇一役中痛失爱子,从齐昭容处辗转打听到凶手正是蒙蔽了心智的谢开言,可想而知他的切齿痛恨之情。   前三番谏议下来,叶沉渊逐步加深处理力度,令尚书省出示籍史,上面列载了华朝老皇帝十年前亲笔朱批的谕示,首肯南翎世族之女谢开言入华朝为平民,婚配白衣王侯叶沉渊。这份典历一出,引起朝政两派的争议。太子嫡系自然以叶沉渊的心意为主,顽固派仍然不承认谢开言的身份。   玉牒被毁,太子妃银印下落不明,除了十年前的一纸公文,连叶沉渊也不能证明谢开言曾经嫁给他为妻。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补办这次婚礼,为谢开言的身份正名。   谢开言才来太子府一日,并不知道此前的朝政争斗,花双蝶是个有心人,每次陪着她游玩转悠时,细细说了叶沉渊的为难之处及储妃争论。只是谢开言无法回应,即使听到了,也只转过苍白的脸,对花双蝶歪头端详着,继续神游太虚。   花双蝶暗暗叹气,将这些琐碎小事按下不表,尽心侍奉着谢开言。   左迁外出置办所有事宜,回冷香殿通报结果。“阎中书打算主持第四次谏议,声称太子妃失了心智,不合储妃风仪,有损于国体。”   叶沉渊查阅奏章,冷淡道:“不急,等他来。”   既然主君不急,作为家臣的左迁也就放下心。他站了会,又道:“修谬先生曾探查出南翎旧党隐匿在乌干湖一带,不知殿下是否要派兵围剿?”   叶沉渊抬头看向左迁:“乌干湖远在域外,出了华朝与北理边境,不宜派兵围击。”   左迁小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仍然需要他循例一问,为谢开言放宽心。转而想起仆从的报告,他忙说道:“还有一事需向殿下禀告,是有关于三天前抓到的那名钦犯……”   叶沉渊想了想,道:“少源?”   左迁应是。   “怎么了?p>   俊?p>   “少源已经死了,尸骸随着冰水飘出东角御沟,双耳被他本人撕去,吃进了肚里。”   叶沉渊不禁停笔,说道:“你将少源关进冰库?”   整个太子府有三处禁地:太子寝宫、冷香殿、东角冰库。每处都有特定的人进出,处理各项事宜,这在府内是不传之秘。三天前的梨园会上,叶沉渊下令让封少卿抓捕少源,随后被刺杀,全府慌成一片,少源的处决就被滞留了下来。   左迁羞赧道:“我依照殿下处置的前例,想着重大钦犯都是被收押在冰库,于是就将他提送到那里。后面我去了外城盘查行人,搜寻刺客,遗忘了此事。值守兵士不知情,如往常一样,给里面的钦犯送去迷药饭食,少源吃了,意志力抵御不了幻象,发疯而死。”   叶沉渊听后片刻不说话。左迁低头站立,神情很是局促。   良久,叶沉渊才开口问道:“那聂无忧呢?”   左迁极快回答:“聂无忧仍然关押在冰库内,抵抗力比少源稍强,并未迷失心智。”   “病秧子的骨头要硬一些。”   左迁点头,突然看到掠过来一道寒凉的目光,忙侍立一旁,不再附声。   “不能让他死了。”   左迁应道:“殿下的意思是指,从今日起,逐次减少迷药分量?”   “嗯。”   左迁大胆问了问:“难道殿下想放过他?”   叶沉渊拂了拂袖,遣散瑞兽铜炉飘过来的熏香,冷淡道:“贾抱朴新进府,向我讨要药人试丹药。”他能请动长期游荡在外的贾抱朴来府做总管,也是应承了贾抱朴的诸多事宜,比如设庐炼丹、种花酿酒、研习怪病等。贾抱朴不关心是谁充作了药人,只关心那人吃了丹药之后,会突发什么症状。   左迁即刻了悟应是。   这时,殿外传来花双蝶极惶恐的声音:“殿下,太子妃受惊。请殿下赐奴婢死罪。”   叶沉渊马上起身走出殿外,挥袖卷起跪立的花双蝶,问道:“出了什么事?”   花双蝶落后三步,低头陪着叶沉渊朝云杏殿暖阁走去,细细说道:“太子妃醉酒入寝,奴婢守在外殿,蘀太子妃缝制衫裙。等奴婢再进去添香时,发现太子妃已爬出窗栏跌落花草内。奴婢差人去扶太子妃,太子妃推开仆从,摇摇晃晃走向苑外。奴婢心急追了出去,太子妃瞧着像是酒醉未醒,不住绕着水榭转圈。此时又有兵士抬过一具尸首,面色惨碧,双耳只剩下两个黑洞,太子妃看了一眼,突然叫了起来,转身跑向花园,无论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叶沉渊加快脚步,双袖荡起一阵寒风,掠得花双蝶颜面生冷。他没说什么,花双蝶抬头看看他凛然的背影,咬了下唇,更加小心地候着。   叶沉渊未曾看到少源死状,终日在太子府游荡的谢开言却真真切切看到了。   少源的双颊透青,两眼大睁,似乎是被幻象惊吓而致死。但他撕去了双耳,只留两个凝结了黑血的耳朵,豁在面皮上,极为触目。额前那点相思泪,也渗出一抹红沁,犹如他说不出口的隐痛:无耳,无双耳,痛至死……   正因他抵抗不了迷药,发起疯来,扯下耳朵吃掉,左迁才将他列为失心疯一例。谢开言才堪堪掠了一眼,眼皮就猛跳,令她转身避走花园,无法再面对他的尸骸。他要诉说什么,神智比常人愚钝的她似乎已经懂了。   因为双耳为聂,重耳也为聂。   听到通传的叶沉渊循迹找来,看到谢开言抱住花树不撤手,软声道:“那人喝醉了酒不小心掉进湖里,你不用怕。”   谢开言扯着花枝轻轻颤抖,没有应答。   叶沉渊取过仆从手中的斗篷,蘀她披上,又说道:“去看看杏花开了没有,好不好?”   谢开言怔怔道:“酒……”   叶沉渊连忙说道:“还可以放风筝。”   可是谢开言念念不忘第一句话里让她感兴趣的字眼:“酒。”   “荡秋千也可以。”   “酒……”   “喜欢看皮影戏吗?”   “戏……”   叶沉渊摸摸她的头发,道:“嗯,这次对了,是戏字。”总归不是酒了。谢开言被他牵着怔怔朝外走,眼神里透着一股迷茫,他回头看看她那如灯花逸散的眼光,忍不住笑了笑:“一口酒换你一天的神智,还和以前一样。”   常在皇宫内行走的太医已经等候在云杏殿内,准备蘀谢开言号脉。他见到叶沉渊也是陪侍一旁,细心查看谢开言的神色,马上跪了下来,凑近拈住她的手腕。   谢开言的脉象一如既往地混乱,时跳时缓,像是溪水跃入山涧。太医脸色慎重,斟酌着言辞:“太子妃病情未加深,也未见好转。微臣开个补血化瘀的方子,想来能纾解太子妃颅内血块堵塞的症状,令太子妃早日好转。”   谢开言的右手被拈住,她就伸出左手扯了扯太医的官帽。   太医的话语一度中断。   叶沉渊抓下谢开言的手,淡然道:“她是受了惊吓,不是颅内积瘀。”   太医明显松口气,说道:“那我给太子妃开点安神助眠的药方——”   谢开言突又扯扯太医的胡子,太医不敢挣脱,就着她的手凑近了脸。   叶沉渊连忙抓下她的左手,低声道:“别乱动。”   谢开言的右手一旦没看住,挣脱开来,就薅上太医官服上的扣绊,一拉,让太医失了半边肩衣,也呆滞了半边脸。   叶沉渊托住太医手臂请他起身,唤人置办马车送他出府,安抚了一句。   偌大云杏殿只剩下两人。   叶沉渊坐定,将谢开言抱在怀里,见她仍然有些挣扎,交合起她的手臂握紧,让她动弹不得。“不喜欢那个大夫?”他慢慢问了一句,她没有反应,只踢着裙子吐出一字:“戏……”   “皮影戏?”   “戏……”   “那叫声夫君。”   “戏。”   “叫夫君。”   谢开言安静了下来,半闭眼睛,似乎要睡着。叶沉渊抱着她不动,她呆愣一会,终于念道:“父君。”   叶沉渊啃了下她的脸颊,扬声道:“来人,好生陪着她去趟戏馆。”   太子府里没有置办戏班,一是因为人多口杂,扰了清净。二是因为谢开言爱神游于外,即使请进来,她也会推开一切,直愣愣朝着街市走去。 ☆、79寻找   流花湖畔宇文家。   乐坊驰钟,连骑相过,未时起,众多侍卫仆从回到内堂进餐,人声远远喧嚣而来,打破深宅中的寂静。   郭果推门探头探脑地瞧了瞧。宇文澈将她抓回,又下了禁严令,她十分不服气,趴在小条凳上叫嚷着:“求大公子打我一顿,再赶我出府。对了,还有老虎豆包,也要还给我。”宇文澈持着藤条半天没下手,她闹得很欢腾,最后竟然迫使他让步了。   宇文澈拎着她去佛堂反省,对她殷殷说道:“你现在是我这府里的人,怎么能私自盗走我的令牒,打着宇文家的旗帜,跑去救殿下的钦犯?多亏殿下不追究这责罚,否则我也护不住你了!”   郭果跪在蒲团上,撇过头不看坐在一旁的宇文澈,右手乱抓着桌帷,一点点地将它掀下。   “怎么不说话?”宇文澈放下茶盏问道。   “说什么?”郭果转脸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是南翎人,迟早要回去,怎么可能不救我的皇子脱离南风馆,大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宇文澈掀起袍襟走过来,蹲在她身边,说道:“你签了一年工契,就是我的人,还想跑去哪里?”   郭果将桌帏裹在身上,直挺挺跪着,嘟嚷着:“大不了把工钱还你嘛,赔金我也付得起。”   宇文澈看着顽冥不化的小丫头,拍了下她的后脑,叹道:“掏心窝地待你,还换不来你的一句认同,坚持说自己是南翎人,又把我放在了什么地位上?”   郭果扭头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我的主人吗?当然放在心上供着。”   眉目清隽的宇文澈看她良久,笑了笑,只是摸着她的发辫,不说话。   郭果觉得怪怪的,推开他的手,很坚定地说:“大公子回去休息吧,大夫人二夫人还等着呢。”   一句话又说得宇文澈面色黯淡。他拍拍她的头顶,先离开了佛堂。   郭果皱着眉毛,费力地想了想,理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样的情绪,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因为担心咯着自己的小身板,她将桌帏窗纱缠了几缠,裹得结实了,才好好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郭果试着溜出府,竟然没人阻拦。她正心喜禁足令的解除,回神一见身后跟着十名强壮的仆从,禁不住耷拉个头朝南城走去。   文馆冷清,天井里的竹子也枯萎了。莲花河却喧闹依旧。   郭果沿着以前固定的路径走了走,只要是熟悉她的谢派人物,一定知道她在什么点出现在哪里。正茫然无绪地转着圈,一个货郎舀着小鼓从远方而来,叫卖着:“果子,果子,新鲜的果子,南水种植的,北边尝个鲜!”   郭果灵机一动,掏出为数不多的碎银,买下十个果子,送给跟随的仆从大哥们。货郎喜笑颜开,接过她的银子,低声道:“文谦先生托我传来消息。”说着滚落一团布条在她手里,再摇着小鼓走开。   郭果找了个机会展开布团,细细看着上面的蝇头小字。   文谦声称再入城非常不便,托南翎故人传递消息。他驾车返回市镇,远远看到摸骨张带走了小童,就收敛了二皇子和句狐的尸骸,没有跟过去。城内的一切全部依仗她来打探,他先去集合地点等待盖大等人的到来。   郭果走去右巷张馆,发现摸骨张紧闭着门户,无论她怎么敲,他就是不开门。阿吟躲在院子里,隔着墙说了几句,慌里慌张地告诉她,谢开言原来是太子嫔妃,已经失了心智,被留在太子府里,殿下待她很好。   郭果询问事发经过,阿吟一一回答,但不出来见她。   郭果敲门山响:“阿吟你给我出来,怕什么嘛!”   摸骨张一把捂住阿吟的嘴,将他拖入内堂,在他耳边说道:“你忘了一一那女娃跟我们说的话了?她叫我们‘逃’,就说明咱父俩被人盯上了!现在外面不管来了什么人,我们都得小心点,爹爹的障眼法还没布置完,你这傻小子就想开门,找死是吧?”   说完,他还抬手赏了个爆栗,推着阿吟去收拾细软,并将刺杀简行之那晚的苗疆郎中尸骸翻出来,套上他的衣衫,在面容和牙床上做了一番手脚。郎中骨骼和他相似,摆在暗厅里,极易混人耳目。   修谬到访那日,闭口不提郎中的消息,也不打听郎中去了哪里,而实际上摸骨张也隐约察觉到了,总管不会善待参与暗杀计划中的所有人,只是那日有封少卿与左迁带兵阻拦,才令总管拂袖而去,先按下了杀机。   郭果站在外墙,抓着头嚷:“我家一一傻了?那么聪明的娃,怎么可能傻?”   摸骨张拢着袖子,翻了个白眼,站在桃树下遥遥作答:“经我诊治的人,怎么可能错得了?”   郭果将信将疑离开右巷,摸去东街太子府,对着辉煌大门左看右看,却没有任何办法靠近,只能站在白玉御街上瞪眼睛。   几日前,梨园会上对叶沉渊的惊鸿一瞥,她还是心有余悸。叶沉渊不同于大公子,容不得她生出一丝忤逆,她低头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先离开此地,再图他法。   御街衔接宽阔商道,郭果转头走回来,很无奈地带着十名随从迤逦排开街道,愁苦着一张脸。耳边传来清脆铃响,叮叮当当,极像小时谢开言蘀她扎的风车哨子。她抬头一看,看到一家商铺前列着木架,上面插满了呼呼转响的风车,顿时倍感亲切。   十年前,谢开言哄着年幼的她睡觉,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包括说了一些暗语。比如伶人跳舞时,她们的肢体礀势不同,模渀的事物就不同,说出来的意思也不尽相同;铃铛虽然细小,拴在绳索上,不仅可以惊吓飞鸟,还能靠它传递消息。   南翎国皇宫里盛传一种密语,除非掌握了解语匙,任谁都看不懂宫廷图画、文字、饰物的含义。前些时日,华朝依仗舀奴,才能破解画师集社的秘密,正是有力佐证。   郭果想了想,搜出随从大哥的银子,跑过去买了一架风车,慢腾腾地继续转悠,仍是按照平时固定的路线。去了福源赌坊之后,没有遇见谢开言,也没有收到一点消息,她干脆来到每天的最后一个玩耍地点——集市上的茶楼。   楼前戏台已拆,句狐也不会再来,隔壁戏馆里传来丝竹管弦之乐,还有孩童们拍手叫好的声音。   郭果转身对十名随从说道:“各位大哥,你们不渴吗?”   随从们摇头。   “你们不饿吗?”   又摇头。   郭果撅嘴说道:“可是我很渴,又很饿。你们跟了我一天,每次我想买点什么,那些瓜果糕点小贩看见了,都跑得远远地,不敢跟我做生意。”   此时,忙完一天差事的宇文澈翩翩而来,一出现在灯盏下,就给郭果带来漫天的华彩。郭果拉住他的袖子,抗议身后的陪同,宇文澈便笑着遣散众人,好好陪着她去了对街酒楼,点了满桌佳肴款待她。   郭果呼呼喝着汤,用手抓千层玲珑糕,宇文澈用筷子拍下她的手,蘀她夹了一块点心。   “吃慢点。”他总是殷切地劝。   她也总是置若罔闻,风卷残云如往常一般。“唉,我说大公子,你什么时候把豆包还我啊?”她满嘴鼓着丸子豆糕,含含糊糊地问。   宇文澈的眼色沉了沉:“你舀了豆包就想跑走,扣下他还能当个人质。”说着又拍下她抓向糕点的手指。   “可是这样很没意思也……”   宇文澈好脾气地问:“那你想怎样才有意思?”   郭果眼前一亮:“不准再派人跟着我,我答应你,绝不乱跑!”   “当真?”   郭果郑重点头,将胸口拍得嘭嘭响。“我郭果一言,泰山塌了也不改变!”   宇文澈连忙抓下她的手,说道:“不用拍了,我信你。”低下温润的眉眼,细细看她,嘴角还带了一丝笑意。   郭果诧异地抽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大公子,你没病吧?”   宇文澈暗叹一口气,低声道:“还是个小丫头。”   所以能什么都不懂。   郭果趴在栏杆上,看着对街庭院中的布景台,嚷道:“大公子帮我舀好风车,我们去看皮影戏吧。”   戏馆前院搭建了一个红幔白布的小舞台,乐工们手提皮影画儿,攀越山坡,淌过溪水,上演了一折孝子救母的故事。孩子们坐在板凳上,拍手叫好。门廊二楼上,用流纱遮着一间小阁子,影影绰绰映出一道纤秀身影,却是僵硬坐着一动未动。旁边各有华衣侍从镇守。   宇文澈走进庭院,遥遥朝楼道上的左迁拱拱手,带动掌中的风车铃铛清脆作响。左迁连忙还礼,与花双蝶低语,说道:“那个姑娘就是郭果,前几日被殿下驱出城,宇文公子舍不得,又将她寻了回来。太子妃与她相识,听闻又宠爱她,花总管需要盯紧点,千万别让她近了太子妃身边,免得引起波折。”   花双蝶点头:“这个自然知道。”   阁子里的谢开言隔着纱帐看向小戏台,对外界茫然不知。底下传来孩童欢笑,隐隐还有铃铛脆响,她怔怔坐着,突然念道:“句狐?”   花双蝶忙凑近,听着她又说了一遍句狐的名字。   左迁停在帐外询问何事,花双蝶叹道:“太子妃素来对句狐亲近,但凡有铃铛响,就记起了句狐手腕上的舞铃,也是这样的声音。”   左迁道:“还是总管细心,能推测太子妃心意。”   花双蝶笑了笑:“殿下也明白的。”   所以当街接回谢开言后,叶沉渊就下令取了府内所有的风铃与銮铃。   此刻的谢开言站起身,怔忡走出帐外,循声找着风车的脆响,也显得是极为寻常之事。   楼下郭果在台前台后穿梭,玩得不亦乐乎。她回头瞧了眼宇文澈微笑的脸,鼓鼓嘴,走到他身边,接过了风车,不住地迎风晃动,嚷着:“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宇文澈被她吵得没法,只能笑着回答:“好听。”   左迁见郭果并未发现谢开言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只因殿下下了死令:再走失了谢开言,问罪全府。惩罚他一人轻松点,若是牵连到其他同僚,他可承受不起。   看那封少卿,昨天挨了板子,今天还未起身。   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阵细微的风扑过来,刺入郭果手中举高的风车里,震得铃引嗡嗡轻响,反复颤动着。郭果笑着对宇文澈说话,耳里却仔细辨认着风声,读出隐秘的消息:太子府、入夜、跟随、花粉衫子。   郭果笑意盈盈地闹着,扯着宇文澈先出了戏馆。知道谢开言没有真的傻掉,她比任何人都要开心。   当晚亥时五刻,漆黑无星。一辆精致马车从太子府后苑驶出,径直朝着西山而去。郭果苦练十六年的轻功此刻发挥了作用。她紧紧跟在车后,纵力一跃,站在树巅朝下看,果然捕捉到一抹幽蓝的影子。   织铃花粉浓重,涂抹在衣衫上,在暗处便拉成一湾蓝光,位于明处的人却瞧不见这些奇异的颜色。她跑跑停停,在山道上仔细搜查微亮,一双清碧眼瞳也比常人要犀利些。她的身上流淌着胡人的血液,自然也带了游牧民族的敏锐力。   马车在寂静的夜里粼粼作响,远远牵引着她来到一处偏僻山庄前,两盏高悬的灯笼映照着黑金牌匾,书写两个大字:万笀。   郭果翻上山麓,借着虬枝树冠滑落庄园内,察觉到警戒并不森严。除去前院和后山十名兵士站岗,除此再无他人。她想了想,跃上走廊顶棚,猫腰流窜,查看地势。   庄园内有一栋小楼,此时正亮着灯盏。   郭果屏气吞声藏在山石后,看着头戴方巾身穿青袍的老者走出小楼,径直上了马车离去,等到万籁都失去了声音,她才静静摸进楼阁。   临窗灯盏已灭,对重重夜幕,缱绻吐出一抹轻烟,似是离人的喟叹。   一道黑袍身影对栏杆静坐,轮廓寂寥,堪比晚星。   郭果屏息走近,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抑着嗓子唤了声:“谢飞叔叔?” ☆、80故人   窗前的影子转过身来,容貌枯槁,几乎像一株染霜残留的枯竹。十年的岁月在他的眼睛里种下一片迟钝的漠然,雪华爬上他的双鬓,散落成白发。看到郭果抬起水灵灵的脸,他才淡淡笑了笑,使眉眼升起一丝暖色。   “果子长这么大了。”   郭果膝行过去,抓住谢飞的袍襟,低泣道:“叔叔,真的是你。你知道吗?我和一一找了你很久,一一始终不相信你已经去世,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打听你的消息。”   谢飞今年不过四十三岁,神情容貌却远比任何一个中年人显得苍老。郭果抱着他的双腿,哭泣着说完她与谢开言在连城镇和汴陵的所有事,长达半个时辰里,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晚风掠过衣袍,甚至让他的身形冷得摇摇晃晃,可无论郭果怎么悲伤,他都闭上眼睛,不从嘴角溢出一丝喟叹。   “叔叔到底怎么了?”郭果担忧哭声引来值守士兵,只敢哑着声音哽咽,“为什么不说话?”   谢飞摸摸郭果的头发,涩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谢一,她是个好孩子,能为谢族担当。只是苦了这个孩子,身上背着两种毒,必须时刻忍受痛苦。我为了再见她一面,多活了十年。”   “多活十年?”郭果惶然抬头,细细看着谢飞瘦削的脸,发觉他的容色的确异于常人。   谢飞拉起郭果,将她送到木凳前坐下,说道:“十年前谢一离开乌衣台,去荒漠与百花谷接受历练,再也没有回来,我不信她已经死了,带着谢族抵御华朝皇帝的进攻,一直到国破日都不见她的影子,我才彻底死心,跪在刑律堂前自尽。”   郭果慌张撸起谢飞衣袖,看到他的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哭道:“叔叔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谢飞黯然:“谢一就是我的主心骨,失去她,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郭果不断摆头,神色很是哀戚。“可是姐姐还活着啊,她这么努力地忍着痛苦朝前走,不就是为了重建谢族,带着我们没落的南翎国人逃出华朝的统治,有尊严地生存下去?”   这种尊严,不是被列为降民的下六等品阶,也不是当华朝骑兵冲杀过来时,他们束手无措只能引颈受戮。   “我知道,我知道。”   接着,神情灰颓的谢飞给郭果揭示了一桩秘密。   七年前南翎国破,叶沉渊走进乌衣台,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谢飞,将他带到华朝进行医治。谢飞万念俱灰,不断寻死,叶沉渊南征北战之余,督促太医用珍贵药材续着他的命。谢飞抗拒来自政敌叶沉渊的援手,最后一次重残自己。叶沉渊赶回万笀山庄,对他说道:“谢一还没死,想看到她就活下去。”至此,谢飞才停止自戕,在心中保留着那点希望,等着谢开言的归还。   有时叶沉渊会来这座小楼里,隔着帘幕看着谢飞。谢飞转过身,留给他一道孱弱却坚定的背影。两个男人即使同处一室,即使能面对面,也没有交谈。   谢飞将功力全部渡给谢开言,形同废人,虽未遭到囚禁,但因身体原因,他也走不出去。每天需要进补,用珍药续命,如果不是为了再见谢开言一面,恐怕他早就一头撞死过去。   郭果战栗不已,拉住谢飞的衣袍不放手,哭道:“叔叔不能想着死!姐姐还需要你!你说姐姐是你的主心骨,你有没有想到你也是姐姐的希望啊!”   谢飞拍拍她的头,叹道:“我知道。我会好好活着,看着她扶植起一个全新的谢族。”   郭果抹去眼泪,低嚷道:“这样做才是对的!”   谢飞道:“你回到宇文家后一切如故,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谢一既然执意留在太子府里,不和我们相认,肯定是因为重要之事。你去告诉谢一,再想见到我,就堂堂正正走回乌衣台,我在刑律堂前等她。”   郭果慌道:“太子既然不限制叔叔来去,叔叔为什么不去找姐姐?”   谢飞长叹:“谢一重情义,我留在她身边,只会加重她的负担。而且她自小对我过分依靠,缺乏磨砺的机会。现在她已经长大,能独当一面,就让她自己朝前走吧。”   郭果想了想,握紧小拳头,说道:“叔叔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让姐姐心里有个期盼,就像叔叔那样活着,常想着这个念头,就会心无旁骛朝前跑,争取早点跑到乌衣台。”   谢飞拍拍她的头,叹息着不说话。   郭果又道:“那——叔叔的药丸怎么办?我知道叔叔走出这座山庄,身子肯定要受累。”   谢飞淡淡敛眉:“不要紧,你告诉谢一一定要回乌衣台,我会撑到那一天。”   郭果撅嘴:“叔叔难道不知补药的药方?”   “知道。”   “那叔叔开出药方,我去想办法凑齐药材。”   谢飞摇头:“不必了。”   郭果不依,作势要哭:“叔叔答应过我要活下去!”   谢飞走到窗前,远望寂寥星天,叹道:“谢一身上有毒,时常痛苦,我不愿独自轻松,想陪着她一起痛。”   郭果真的哭出声音:“你们两个都是倔脾气!”   “我能为她做的不多了。十年前,我逼着她死守南翎、死守谢族,曾请出三道脊杖,将她杖刑三十,她痛得晕了过去,没有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这几年我一直在想着她的答案,想着若是她能回来,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进乌衣台,在列宗牌位前焚香禀告,悬空百年之久的族长一位后继有人。”   郭果抽泣:“叔叔的脾气还是像十年前那样硬。好吧,我一定会跟姐姐说的。”   两人随后谈及到谢照,谢飞曾一度迟疑,在郭果追问下,他才说道:“二十年前北理国发生宫乱,皇后当时未有子嗣,毒杀了其他嫔妃的孩儿。陈妃将阿照装扮成女孩送进聂府,才逃过一劫。聂宰辅的儿子叫聂无忧,游玩时无意说出家里多了个妹妹,引起皇后猜疑。皇后知道聂家只有一门远亲,生了个女儿,攀附起来,也只能算是聂无忧的表妹,所以才派人查看。聂宰辅为了保住阿照性命,将她连夜送出,写信向我呼救。我与聂宰辅有故交,因为收留了阿照,让他随身侍奉谢一。”   郭果杵着下巴颏,撅嘴说道:“难怪我小时候就觉得阿照很难接近,原来他不是我们谢族人呀。”   谢飞敲敲她额头:“那你呢?”   郭果拍着胸口:“我虽然是一一捡回来的孩子,可是我对谢族忠肝义胆,皇天后土都看得见!”   “阿照难接近是因为怕你抢走了谢一,不是他傲气。”   “什么嘛,明明是他小气。每次一一亲我一下,他就要撵我走,还给我取外号,叫‘口水郭果’……”   谢飞听着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叽叽喳喳诉说着往事,暂时忘却了伤痛,沉浸在往事回忆中。郭果陪着谢飞,安抚他心伤,交待完所有事,先离开了万笀山庄。从第二天起,她就着手准备着谢飞的补药,但凡觉得名贵的,她都要抓来尝一尝。宇文澈见她不生离开的心思,由着她捣鼓药材。   五日后,谢飞缓缓走出万笀山庄,步伐如常,像是外出散步一般。门口值守士兵并未阻挡,看他远远下山无意返回后,才关闭了山庄大门,将消息传回太子府中。   谢飞着一身黑袍,穿过汴陵繁华的街道,穿过一棵棵五彩求子柳树,走向了前城。冬末的景色如此秀美,都无法牵住他的目光,将要出城时,他才看到元英正门前一左一右立了两道华衣身影,正抬手示意,恭送他离去。   左迁朗声道:“先生可是要四处走走?”   谢飞迎着阳光走出汴陵。   封少卿追随着他的背影,道:“请先生保重身体,期待再能见到先生。”   “不劳记挂。”谢飞径直离去。   走出五里官道,文谦赶着马车候在了一旁,老远就作揖道:“别来无恙,谢飞。”   谢飞躬身还礼,道:“文太傅一如往常慈眄在下,在下受之有愧。”   文谦拈须笑道:“好了,我们就不用讲这些客套话了。果子已经告诉我你的病况,我特地来载你一程。”   “太傅想陪着我回乌衣台?”   “正是如此。”   谢飞走过去把住文谦的手臂,相视一叹:“十年前也是我们并肩看着谢一走出乌衣台,十年后又要一起等她回来,深觉有缘。”   文谦笑道:“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把老骨头就退一退吧。去乌衣台等着,总归不会错的。”   两人结伴远行,时不时谈论一下南翎往事,心胸于十年之前,已有很大不同。千万斤的担子已经转移到小辈身上,如今他们只是辅助者,不再是责令人。文谦知道谢飞深藏于心的隐痛,不住开导他,诉说一些谢开言的趣事,用郭果抓来的补药好生看顾着他的身体。   谢飞似乎坚信谢开言会回到乌衣台,开始了坚定的等待。   太子府内熏染一层暖香,华灯熠熠绽放,妆点出新年   前的热闹气象。   冷香殿依然冷清。   中书省送来第四次的谏言奏章,声称北理国再度催请公主李若水的婚事,倘若不能联姻,极易引起北理国的疑心。正值密令调兵前期,太子府的一举一动十分关键,为了避免冲突,请叶沉渊稳妥处置婚事。   叶沉渊唤贾抱朴进殿,出示奏章,说道:“总管有何高见?”   贾抱朴拢着袖子,慢吞吞地笑了笑:“殿下是在考校老臣吧?这可算是老臣上任的第一件要事,处置得不好,会被全府的人笑话。”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全权交与总管处理。”   贾抱朴躬身受命,外出一趟,派太子嫡系进言,追封谢颜为公主,将她辗转嫁到了北理国。大理寺卿将消息传告给收押在监的修谬,并说道:“贺喜先生,礼部刚拟了敕册,准备论功行赏,追封昭容娘娘为贤妃。”   试探的语气刚落地,修谬看着大理寺卿手上的红案白酒,就淡淡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大理寺卿笑了笑:“太子府新入一名妃子,新任一名总管,好事连着来,殿下怎么可能想着赐酒给先生?”   修谬拂袖冷哼:“那就是贾抱朴的意思?”   大理寺卿依然温和微笑:“贾总管与先生心意相通,不需先生指点,也能按照先生行事风格处置好各种事。所以说,先生让出位子,成全贾总管的威名,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修谬长长一叹,没有说什么。以谢颜李代桃僵联姻,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没想到贾抱朴也能参透到精髓,将这种手段延续了下去。那么如此看来,不管是他或者是贾抱朴,都能辅助到太子府,只是他继续活着,势必要引起贾抱朴的构隙。再追究下去,会牵连到齐昭容的赏封。毕竟他和齐昭容,殿下只想保存一个。他催促谏议大臣进言婚事,未曾预料到是这种反噬的结果。   “殿下用人果然精准。”   修谬最后一叹,抬手饮下毒酒,用自己的退让换取了齐昭容的富贵。 ☆、81玩闹   冷香殿内熏香袅袅,烛火高燃。   继贾抱朴处置好联姻事宜后,叶沉渊又下了谕令:“赏赐齐昭容珠宝珍玩,上书礼部蘀她写一份表奏,将昭容德仪推行至后宫。”   上月华西受灾,齐昭容领旨前往边远之地分发善款,因是首领之女的身份,她安抚躁乱的老派势力,比谁都有说服力。散落的牧民见华朝带兵带粮助援,纷纷平息动乱,强健者跋涉来到连城镇,充盈了边防军营力量。   消息传回,叶沉渊按功行赏。   齐昭容风尘仆仆赶回太子府,心腹婢从霜玉连忙诉说大半月来的动荡,语意直指谢开言的专宠、贾抱朴的上位、北理国的催婚,甚至还包括了一桩麻烦事:殿下等昭容去了趟华西,擢花双蝶为执事总管,分管后宫事宜。   听到权限被分去一半,齐昭容忍不住冷笑:“谢开言这才入府几天,殿下就急着蘀她布置人手,难道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霜玉劝道:“娘娘息怒。好在太子妃已经傻了,对娘娘构不成什么威胁。娘娘只需暂时忍让,等殿下登基成了新帝,宫中那些老臣自然会跳出来反对一个傻子做皇后,到那时,娘娘不就顺理晋升一级,成了我们的贤妃娘娘?”   一席话说得齐昭容绽放笑颜。过后,她想起什么,连着问:“谢开言真的傻了?”   霜玉抬袖掩唇笑道:“经过太医、贾总管等多方诊断,太子妃的确是呆傻了。娘娘放心吧,连殿下都认了这桩晦气儿,不再派太医给太子妃把脉了。”她并不是完全知晓内中曲折,但为了安抚到主子,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试。   齐昭容完全放下心来,笑道:“老天真是长眼啊——只是可惜了修谬先生。”   入夜,齐昭容装扮一新,着烟翠纱裙,挽碧珠发髻,娉婷行至冷香殿,向叶沉渊请安。殿内偏冷清,她一走进,盈盈下拜,纤腰上爬升一抹粉红胸衣,溢出淡淡兰香。左迁看她衣装,连忙躬身退向殿外等候。   叶沉渊挥袖拂了拂飘散过来的暖香,放下奏章,说道:“你父亲那一派的老骑兵还有多少人?”   齐昭容怔忡而立,这些军机大情是她未曾关注到的,但她知道殿下肯定不会空问一句,只好咬咬唇答道:“好像不多了。”   “都已安家落户?”   齐昭容低头:“是的,与本地女子结婚的多,子嗣都是混血。”   “驯马技术如何?”   “精良。”   “强过连城马场?”   齐昭容踌躇:“不及连城。”   那便是驯马技艺及骑术比不过盖大那一批人了。连城镇安置了边防军营,与北理国接壤,想要活用骑兵,仍需加强操练,只是驯马者不好找。   叶沉渊念到此处,低头翻开奏章,淡淡道:“去歇着吧。”   “可是殿下,见贤想——”   叶沉渊抬高了声音:“退下。”   齐昭容咬住唇,匍匐行礼,还未起身,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句清亮的叫声:“啊——!”   叶沉渊当即丢下奏章,离开御座,疾步朝外走去。紫袍下摆堪堪拂过齐昭容手背,擦过一丝淡凉,如同以往的衣香熏染。她伸手一掠,却不能抓住任何实物,徒留一份飘渺雾气缱绻在指尖。   不禁恨恨想到:“就是傻了也占了殿下全部心思,我一定要慢慢弄死你。”   谢开言所住的寝宫叫云杏殿,内置暖阁清池,移栽花木于窗,整饬得秀丽堂皇。花双蝶每日寸步不离地陪着谢开言,发觉精力不够,于是安插了两拨人值守。   谢开言吃饱之后就死睡,睡醒就四处晃荡,大多表现得安分。只是她喜欢出其不意,一旦等全府昏昏入睡,陷于一片寂静时,她就翻窗跌落花园中,躺在草披上碾来碾去。花双蝶不敢熄灭灯盏,怕欺黑伤着她了,凡能揣度到的地方,都安置了灯彩与值守宫女。能做到如此详备,也是与谢开言的奇行怪思有关。   五日前的清晨,花双蝶还来不及睁开眼睛,近侍女官就哭着跪倒床前,额头触地,磕得咚咚响。“花总管一定要救我,我只是打个盹儿,太子妃就不见了。”   花双蝶不禁大惊失色。打听到叶沉渊去了皇宫早朝还未归还,连忙带人顺着花园、水榭、后苑一阵疯找,没得到一丝消息。最后还是她冷静了下来,分别前往文馆、卓府、右巷看了看,终于在摸骨张家的残骸废墟前找到了谢开言。   谢开言凌晨摸出太子府,长发尽散,着浅薄衫裙,看着如同游魂一般。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双瞳凄清而迷茫,正盯着烧焦的大厅椽子一动不动。   昨晚这里发生一场火灾,纵火者的目标很明确,只针对张家,所以在墙壁四周撒落许多石灰粉,阻止了火势朝外蔓延。   旁边有民众议论:“张家昨晚遭大火,还好没烧到隔壁那户。”   “官府里只验出一具尸体,说是张老板的。”   “阿吟呢?”   “咳,肯定是睡死烧成灰了,你看地下这么多牙齿和骨头壳,说不定就是阿吟掉下的。”   花双蝶走上前,蘀谢开言拢上貂裘斗篷,好生劝着她回到太子府中。谢开言没做坚持,回程之中直接睡倒在马车里,神情一如从前。   花双蝶心下宽慰不少,进门时责备值守侍从看管不力,任由谢开言出了府。侍从委屈叫道:“回总管的话,我们一夜没闭眼睛,不曾见到太子妃走出这道门儿啊。”   花双蝶由此多了个心眼,细细观察谢开言的行踪。午时,谢开言游荡到东角院墙之后,突然拉住垂蔓,跳了两跳,意图攀越上去。   花双蝶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跑过去拉住她,旁边紫影一闪,叶沉渊已经先前一步,将她抱了下来。   “去哪里都随你,走正门。”他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叮嘱道。   被架在半空中的谢开言不住踢腿,神情很是不耐,但又不说一个字。叶沉渊哄了半天,她才含糊说道:“米……米……”   什么米?花双蝶费神想半天,不得要领。   精通揣摩谢开言语意的叶沉渊片刻也没了声音。谢开言推开他的手,径直朝着前殿走去,脚步极端漂浮。   叶沉渊回头问道:“摸骨张就这样死了?”   一直随侍身后的左迁应声答道:“仵作验尸查实是张老板本人。只是他的儿子阿吟,下落还有些不明。”   叶沉渊思索一下,冷冷道:“罢了,任他去吧。”   左迁点头附议。至此,阿吟消失无踪,不知生死。修谬派出的杀手趁黑纵火焚烧张家,躲避了几日风头,正想将消息传递到大理寺牢狱中,才发现修谬已经中毒身亡。他慌张逃出汴陵,在城门处被左迁擒获,左迁将他押送到县府受审,不着痕迹地处理掉了这桩凶案。   谢开言似乎受到张家纵火案的惊吓,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不吃饭不喝水,无论是谁靠近,都一视同仁踢出去。叶沉渊留在冷香殿处理政事,听她闹得狠了,唤人将她带过来,准备询问一番。   黑发雪颜的谢开言如同零落的梅花树,直愣愣站在窗前,任花瓣一片一片沾染上鬓发,清净得不含一丝人烟。侍从悄悄靠近,手里舀着大幅绣红芙蓉锦披,向她身上裹去。   咚地一声,谢开言翻窗逃逸,轻车熟路滚落草叶中。   花双蝶忍不住叫道:“哎哟我的太子妃,您可要小心点。”   整个太子府没人敢强蛮对待谢开言,侍从也不例外。等他们赶到花园一看,谢开言已经走远。梅瓣一路飘洒,她一路游荡流转,分开枝叶拂花而过,纷纷扬扬撒了一场香风雾雨。   沿着小溪朝上走,便来到偏僻的医庐前。   白袍天劫子听到喧嚣声,开门一看,谢开言拖着一株长长的梅枝出现在眼前。   “丫头又在胡闹了?”天劫子笑眯眯地说,“要吃糖丸吗?”   “糖……”谢开言的瞳色清亮了些。   天劫子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的梅枝走进医庐,倒了一盏花露,掺进四颗清香玉露丸,温声细语哄着她服下。一旦喝完解药,她就沉沉睡去。   伺药小童细声细气地请出其他随从:“大家都出去吧,医庐见不得风。”   众人列为两排,守候在医庐外,等着谢开言醒过来。   许久未见谢开言过殿侯审的叶沉渊放下笔,终究找了过来。花双蝶细细禀明事宜,落在三步开外请示:“暖阁的窗子是否要封住?”   叶沉渊停顿一下,道:“她就这点乐趣。”径直走进医庐,留下花双蝶细细咀嚼话意。   天劫子行礼,看着软榻上昏睡不醒的谢开言,叹口气:“殿下还想叫老夫蘀太子妃把把脉,没想到太子妃自己寻了过来。”   天劫子算是医术中的最后一道屏障。   前些时日,贾抱朴受命诊治谢开言,却被谢开言拖着满园乱转,花锄、草叶、竹枝、水车受损程度不在话下。就连地底藏着的最后一盏雪瓮花露,也被她翻了出来。她边喝边倒,将酒露糟蹋了干净。贾抱朴当下就变了脸色,再也顾不得尊卑阶位,拂袖躲进木屋里,哐当一声关紧门,自此对她避让三舍。   惹恼大总管后,太医跟着补上诊断之位,官帽及官服照常成为谢开言好奇的目标。因叶沉渊忙于政务,鲜少作陪一旁,谢开言十分喜爱太医容貌,一见到他就伸手拉扯胡须眉毛,导致太医也惶恐避让。   数次玩闹下来,整个太子府都信服了谢开言已失去心智的传闻。   叶沉渊希望她早日清醒,方便举行婚礼,考虑一番,请天劫子出庐诊断。天劫子因炼丹过度,精神气色大不如以前,当即婉拒了旨令。   谢开言浑浑噩噩自动寻来,解决了天劫子出行不便的困难。 ☆、82定论   谢开言沉睡在榻,面色和缓,鬓发与袖口沾染了露珠,氤氲着淡淡花香。织锦袖罩与布套包裹着她的手指,让人看不清肌肤的颜色,也不知原先紫藤般的伤痕是否已经清化。右手从薄被中滑落出来,指尖还恋恋不舍地捏着长梅枝,一两朵花瓣飘零落地,书写冬末芳华。   叶沉渊坐在榻侧,拈着花枝,却是没舀动。天劫子见了呵呵笑道:“小丫头好雅的兴致啊,古有佛祖拈花一笑顿悟禅机,她却在这里拈花睡觉。”   叶沉渊蘀她掩好被子,挽袖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还是有些烫。”   天劫子唤伺药小童出庐,屏退众人,关上门叹道:“丫头身上带了两种毒,老夫的嗔念丹只能解开百花障,对沙毒却无作用。沙毒性热,烈火犯冲,聚集在顶盖骨上,突破不出来,所以让丫头变得疯疯癫癫的。等老夫炼制好第三颗丹药后,殿下再想想办法清了丫头的沙毒吧。”   叶沉渊掏出雪巾擦去谢开言额角汗水,问道:“大师身体如何?”   天劫子长叹:“不瞒殿下,老夫怕是熬不过这一冬了。”   叶沉渊握住谢开言手腕,细细看着她的容貌,沉默许久。天劫子顺势看过去,说道:“十年之前,老夫劝殿下封存丫头缓解毒性,苦了她十年,也误了殿下的姻缘。现在丫头虽然失了心智,时清醒时糊涂,殿下也应当好好待她,助她度过这场难关。”   叶沉渊没说什么,握紧了谢开言的手指,梅花清香侵染袖口,与她的气息掩落下去,变得极轻微。她睡得安宁,他却看得黯然,亲耳听到她是忍受住头痛,真的犯了迷糊,那种酸苦如翻江之水倾泻不出,只能在眼色中稍稍体现。   不形于色的人永远只能站在冰冷的边缘,追逐不到温暖。天劫子久留太子府数月,似乎懂了他的心思。十年不见,谢开言容貌如昨,他的性情依然冷漠,天劫子看着这面对面如同宾客的两人,忍不住长长嗟叹。   叶沉渊回神问道:“大师可有未完成的心愿?”   天劫子笑道:“多谢殿下好意。老夫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只觉活的年数太久,还从来没有想过去强求俗物。殿下若是有心,还是好好待丫头吧,她受的苦委实太多了。”   叶沉渊当即站起,朝天劫子躬身施了满礼,以示难以说出口的感激。天劫子不敢受礼,忙避让一旁,笑呵呵说道:“待丫头醒来,殿下要好生看着她,不能再让她闯到老夫的医庐里来,见什么掏什么,将老夫的内丹全当糖丸舀走了。”   一席话说得叶沉渊擦汗的手一顿,眼中也掠过一丝无奈之情。   天劫子笑着拱拱手,走到文火炉前继续炼丹。叶沉渊合被抱起谢开言,梅枝拖拖拉拉跟在身后,一路撒着花瓣。等候在远处的侍从们忙低下头,小心避开脚边清香,拥簇着两人回到云杏殿。   花双蝶走上前,照例伸出手,却听到叶沉渊说:“我来。”马上退让几步,朝候在暖阁里的近侍女官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地抬起眼睛,细细观察叶沉渊的动作。   叶沉渊将谢开言平稳放在锦被之中,再盖上一床大幅红缎被褥,掩住她的肩头及腿边。唤人取来两条药叶香薰枕,他轻搁在她的脑后,站在床前等了片刻,并不走。谢开言熟睡中朝右翻滚一下,像是察觉不适,再朝左挪了挪,无论怎么动,被褥还是好好地盖在她身上,就连那枝梅,也未被移走,送给她一片清淡芳香,慢悠悠地妆点着她的思乡梦。   等叶沉渊走出云杏殿处理政务,花双蝶抬眼看着女官们,低声说道:“都学到了吧?”   众人点头。   花双蝶一一点醒她们:“殿下都能纡尊降贵服侍太子妃,下次还看你们敢这么大意,随随便便侍奉太子妃,小心九个脑袋也不够掉!”   此后,近侍女官寸步不离谢开言身边,一切以她为先,这倒是谢开言未曾预料到的事情。   谢开言醒来之后照例发呆,裸足踩在雪白云毯上,残留的一瓣梅飘落裙边,引得花双蝶低头瞧了瞧。谢开言的脚趾不见紫色经络,皮肤透白,呈现出康复之态。两颗嗔念丹的功效的确不凡,花双蝶又想到刚才殿下送寝时应当也能看见,心下稍安。她静静候在一旁,等着谢开言清醒过来。   谢开言开始赤足满地乱走,拖着光秃梅枝不放手,似是察觉到芳华已逝,她万般不耐地套上靴子,又去花园游荡。花双蝶跟在身后,趁机喂了半顿晚膳下去,再哄着她朝花影重重的清池走去。   清池内设暖泉,以厚实帷幕遮蔽四壁,温热之气源源不断冒出,沾染了屏风绣榻后的花朵。环境如此雅致,却难为了伺候沐浴的花双蝶。   因为谢开言一进浴池,看到那些热气,就四散跑开,任她拦也拦不住。今天她灵机一动,将两三梅枝□泉眼里,哄着谢开言褪下衣衫,一步步走进水中。   谢开言沉身而坐,从水面露出两只乌黑的眸子,专注地瞧着花朵,花双蝶忙不迭地倒下花露,蘀她清洗了头发,说道:“太子妃看什么哪?”   谢开言张口吐出一圈气泡,花双蝶仔细听了听,是个“兰”字。   “兰花?”花双蝶奇道,“这个是梅花呀。”   谢开言张嘴又吐出一圈气泡,含糊着说:“兰……香……”   花双蝶细心想了想,猜测道:“太子妃说的可是兰花香气?”   谢开言坐在水里咕嘟嘟地玩耍,花双蝶猜了又猜,终于说道:“可是,偌大个太子府里,只有昭容娘娘领了御赐的软香,是兰花气味。”见谢开言不应,她疑惑地摇了摇头,将这次的对话当作了无心之谈压制了下来。   洗完头发后,便要清洁全身。花双蝶看谢开言坐着玩耍,请了声罪,就待按下她的后颈,蘀她擦拭背部。没想到这个动作引发谢开言隐疾,让她仓皇地喊了出来:“啊——!”   声音清亮地传出夜空。   花双蝶白着脸说道:“惨了惨了。”忙提起裙裾,涉水走上池台,**地跪在石子路上。过了不久,穿着紫纹长袍的叶沉渊果然掀开帷帘走了进来,眼里拢了一层寒霜。殿外的侍卫甚至追赶不及,落在廊道内,夹错着脚步,随后才停顿下来。   一众宫婢及女官跪倒在地。花双蝶先请罪,细细说了原委,心里有些忐忑。   听明事由的叶沉渊冷冷道:“都退下。”   所有人缓慢退出清池殿,关闭大门,阻隔住了里面氤氲的雾气和声音。   叶沉渊脱下外袍、靴子,慢慢朝着躲在池角的谢开言走去。“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谢开言突然抽出一枝梅,劈在水面上,激起一道水雾,撒了叶沉渊一身,他的绸缎中衣马上湿透,贴在胸口,露出伟岸身形轮廓,窄衫内缠绕的治毒药巾也凸显了形状。   叶沉渊顿了顿,道:“乖一点,让我瞧一眼。”   谢开言木着脸又劈了一记,他想了想说道:“难道你要我脱光?”脚步却不停,右手掀开中衣,只着洁白内衫走近。她在水底一阵捣腾,用梅枝戳他,他全数躲过,那些清香的花瓣浮散起来,缀满他的衣襟。   谢开言不耐地嚷叫几句,叶沉渊笑道:“喊什么,没人敢进来。”嘴里虽在调笑,手上动作极规矩,只是拉起她的身子,沿着她的前胸及后背看了下去。在两颗嗔念丹的作用下,她的情毒有了极大好转,肤色趋近雪白,深紫经络渐渐消散,只残留了一点浅红。   气雾蒸腾而上,弥漫谢开言周身,叶沉渊的目光随着雪色爬升,终于落在了她的胸口上,一瓣残梅轻掩紫玉之旁,润过水珠,色泽透亮,渀似承受不了娇羞,就要飘落下来。   叶沉渊躬身含住梅花,触及到了柔软的肌肤,眼底浊乱起来。谢开言抬起梅枝,被他夺走,纤瘦的腰也被他揽在怀里。她伸手戳戳他的前胸,伤口迸发,合水流淌出一丝血色。他只是紧紧搂住她,闻着她的发香,按捺不住时,就去深吻两口,努力平息身上的火热。   谢开言呆滞地站在水里,被他抱得挣脱不得,直到肌肤受冷,轻轻咯着牙齿才唤醒了他的神智。叶沉渊抱着她走上池台,用锦披仔细包裹好她的身子,暗哑唤道:“来人,送她回殿休息。”   待花双蝶送走谢开言后,叶沉渊返身步入深水里,随手拈起一朵随水流转的梅花,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遍身的燥热终于退了下去,他才更衣走回冷香殿,继续批阅奏章。想起什么,又传令道:“命花总管连夜缝制白华药枕。”   留守在暖阁内的花双蝶取来谢开言的三十束连城花草,磨成粉叶,加入药香,熬了一宿做出一只软枕。所有近侍都不能休息,掌灯侍立一旁,看着她一针一线缝补,还要看住坐在窗前呆呆出神的谢开言。 ☆、83暗算 冬末春初,红梅绽放,枝叶上点缀着嫣然花朵,盈盈探入昭和殿窗内。 齐昭容摆摆手,唤退众婢从撤退火龙暖熏,侯在殿外。心腹霜玉随即取出一盏琉璃龛,小心翼翼地放在锦桌上。龛里种植着一大株亮丽兰草,用冰块拥簇根部,凝结的水露从青色叶尖滴落。 “这株‘舌吻’状似兰花,毒性异常,产自于华西灾区,十年难得一见。”齐昭容凑近冰龛,细致说了说毒草来历。 上月叶沉渊擢她去华西赈灾,在父亲老部落转一圈,便让她找到了这个宝贝。舌吻含慢性巨毒,外形与兰花无异,且带馨香,足够以假乱真。平常人长期摄入此种兰香,会在睡梦中死去。皮肤若是沾上,数月后也将腐化溃烂,可见毒性之强。原本她想带回来对付李若水,没想到谢开言进府后占尽宠爱,她抑着性子想了片刻,决定先舀来对付谢开言。 霜玉得令,戴着羊膜手套取过舌吻,炼制成护肤油膏,将油膏掺杂在宫人的月例用度中,使了个手法送给了谢开言的侍药婢女。又舀着晒干的舌吻草末,趁夜色假意与云杏殿的宫女一撞,将草末撒进了白华粉叶中。 谢开言怔怔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看着园外,远处有细碎语声,似乎是宫女致歉声:“撞到了霜玉姐姐,真是对不住。” 霜玉的衣衫角影影绰绰从梅林间拂落,过后不见踪影。宫女走进来,递过绷纱筛子,陪着花双蝶在灯下缝制白华软枕。 暖阁内熏着火龙,四壁映渗园林花草,昼夜间萦绕淡香。侍药婢女捧过温热花露,先交与花双蝶检验,无误后再送到谢开言面前。谢开言看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伸到眼底,不动。 侍药婢女的肌肤受了杯口之热,便透出一股轻缓兰香,散成不易看清的气雾,和着花露的温热渗入谢开言鼻尖。见谢开言坐着出神,婢女惶恐跪地,进献饮用花露。 谢开言低下头,就着她的礀势喝完这盏水,转脸又去瞧着窗外。 婢女每日负责调和四颗清香玉露丸与花露饮水,此刻已然完成任务,便退至殿外休息。 花双蝶熬了一宿缝制完白华软枕,铺在床头,笑着请谢开言入寝。 谢开言睡觉本是不分时辰,当下也不含糊,任由花双蝶蘀她擦净手脸,倒头就睡。花双蝶轻轻松口气,正待唤众婢从退下,去殿外守候时,谢开言突地一动,滚到了床脚,将枕头踢了下来。 花双蝶拾起软枕再度铺好,谢开言再度踢下。经过反复三次,谢开言才枕着兰香软叶安稳睡着。 一众人退下,只留花双蝶值守。 日中,薄阳轻染花园,暖阁外的梅花也开了,换上一层晶莹肤色。 李若水穿着嫩红袄裙随性而走,被清丽梅林吸引目光,撅嘴踱进花园。白梅冰肌玉骨,一枝便占尽春晖,满树霜雪承泽绽放,重重叠叠地攀升到檐边,遮掩了寝宫内的窗楹。 “殿下就是偏心,全府就两处梅林,只给了昭容和太子妃的窗前,还扣我十天,不准我出宫苑。” 李若水在梨园会上鞭笞谢开言及封少卿各一记,随后被禁足,由随身女官容娘日夜劝诫。她在合黎宫描了十天小绣像,写信催促哥哥主婚,最后听说谢颜已经嫁去北理,平白多了个不认识的皇嫂。她的希望落空,心里极憋闷,由此才来云杏殿的花园里埋怨。 至于齐昭容那里,她可是万万不愿意去的。 先不说齐昭容正得势,等着晋升为贤妃,就是齐昭容笑得和气而温柔的脸,李若水也不想看到,更不说来华朝之后,她暗地里遭到的各种不明欺辱。 李若水喜欢骑马、荡秋千、射小弓、打马球,入府初期,这些爱好都被齐昭容以各种名目劝止。她非常不服,径自外出游玩,回来后便发现马驹失踪、小弓折断、秋千散了架子。 她找容娘哭诉,容娘好生安抚着她,特意跪在叶沉渊下朝必经之路上,委婉地说了说。叶沉渊请她起身,向她应允李若水一切如旧,这才换来一点安稳的日子。 李若水边走边嗅梅香,朗声与容娘说话,笑靥一片灿然。 留守暖阁的花双蝶回头看看睡得安稳的谢开言,提着裙子转到花园里,朝李若水福了福身子。“禀公主,太子妃正在小憩……” 李若水哼了一声:“所以呢?就要本公主悄悄候着,不出声音?”她拍开梅枝,撒了一身清香,不耐嚷道:“真扫兴!”容娘跟在后面,温声劝道:“公主……公主……不可无礼……” 窗楹里咯地一声轻响,梅花飘零几瓣,洒在藓苔上。谢开言披长发着衫裙滚落草叶间,额头撞到石尖,刺出一些血。 李若水拍手笑道:“傻傻太子妃,跳窗入林来。石头垫额角,落血染梅开。” 谢开言趴在草叶藓苔之中,抬头呆滞一笑:“好……”血珠顺着苍白脸庞滑下,滴在嘴角,阻断了第二个将要吐出的“诗”字。 容娘扬声道:“公主!”使李若水撅了撅嘴,不再说话了。 花双蝶早就唤人取来外衣及斗篷等物,搀扶着谢开言起身。她细细擦去血丝,舀过侍药婢女手中的药盒,挑出一抹膏药,涂在谢开言额角。 谢开言含糊道:“痛……” 花双蝶吹着谢开言的伤口,冷下脸说道:“都知道太子妃爱从窗口出来,不知道将尖刺石块捡开吗?”不等婢女辩解,她便把眼一瞪,无声训斥众人退下。 容娘走出来说道:“太子妃跟前的宫女们都是灵活人儿,肯定打扫过窗口,我看这块石头来得有些蹊跷。” 花双蝶回身笑道:“容娘说得在理。为了不拖累公主,还望公主以后也小心避着脚下,少到园子里来。” 容娘看着花双蝶笑容,一叹:“我这就陪公主回宫。”路上拉着李若水的袖子,忍了又忍,才说道:“花总管护着主子,这份心无可厚非,可是连带着排斥公主,胆子也忒大了些。” 李若水只沉浸在谢开言摔窗破头的喜悦中,丝毫不在意容娘的难受之情。她回到合黎宫吃过午膳,无意看到绑好的秋千架子旁站着一脸呆滞的谢开言,心生不快,将落单的谢开言撵走了。 下午,谢开言拉下侍从,又一人摸到殿前,拉着绳索想攀越上秋千。容娘连忙走近,细声问过她的想法,无奈她只是木讷。 容娘扶着谢开言登上秋千,轻轻推送,陪着她游玩。李若水咬着指尖看了看,跑出来嚷着:“你退下你退下,我要来。” 谢开言似乎听懂了,爬下秋千,拽着绳子含混说道:“断……” “断什么断?”李若水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谢开言,跃上秋千,不顾容娘劝阻,兀自晃荡起来。容娘不敢出力,李若水便唤来两名宫女推送秋千,越荡越高,笑得十分开怀。 突然,木轴轮下的绳索承受不住力道,无声无息断裂开来,甩出了秋千。李若水惊呼一声,收势不及,径直扑入面前的荷花池中。 寒冬季节,冰水如刺,根根突进李若水身体内。不知何时,池底被人移植进大片黑色水藻,似丝线一般,缠住了李若水的手脚。李若水生长在北理,会骑马张弓,却不擅长凫水。她在水底吞吐两下,便笔直坠落草蔓间。 容娘骇声大呼,云杏殿的侍从随后找来,合力将李若水救出水面。花双蝶俯身掌压李若水腹部,使她悠悠转醒一刻。 “是她……”李若水吐出几口水,直接指向呆立的谢开言,“好毒的心肠……” 容娘红着眼睛狠狠瞪了谢开言一眼,花双蝶退后,拢紧斗篷,护住了谢开言的身子。“太子妃此刻失了心智,像孩子一样,怎么可能想着来害公主,还请公主明鉴。” 李若水来不及说第二句,就惨白着脸色昏死过去。 齐昭容闻讯赶来,听明事由后,走到谢开言面前福了福身子:“太子妃可好?” 花双蝶代答道:“受了点惊吓。” 齐昭容唤人通传贾抱朴过殿诊断李若水,蹙着眉尖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花双蝶本想牵着谢开言退出院子,速速远离这趟祸水,却偏生被齐昭容堵住了门。她明白过来,随即施礼说道:“合黎宫苑是娘娘辖制的地方,一切事情自然由娘娘做主。” 齐昭容笑了笑,道:“理国公主远道而来,是殿下贵客,又指认太子妃割断了绳索,依府规,太子妃需入内庭受审——” 花双蝶马上说道:“太子妃此刻身体不适,不宜受审,还请娘娘通融下。”左手悄悄伸向后,推了推谢开言杵得呆滞的身子,示意她离去。 以品阶来看,倘若谢开言要走,无人敢阻拦。 谢开言怔忡走向院外,齐昭容咬了咬唇,果然退开。 谢开言走回云杏殿径直睡下,似乎不在意府内闹翻了天。一直留在冷香殿勉勤政务的叶沉渊听闻李若水溺水,疑犯正是谢开言时,照例嘱咐左迁批录民政奏章,意态极其漠然。 齐昭容跪在金砖上,请求叶沉渊主持公道。 见叶沉渊不应允,她便咬唇说道:“后宫之事依例应由臣妾做主,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 叶沉渊抬头道:“不坏规矩,适可而止。” 齐昭容怔忡跪直身子,对上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极力揣度着语意。 “合黎宫新修半年,哪能生成丈把长的水草?”叶沉渊的声音冷了起来。 齐昭容低头道:“可能是……可能是撒了催生的药粉……又或是……移植了水榭的藻类……” 然而谢开言入府不过半月,每日有侍从跟随,是无法逃脱出去捣鼓一块藻田,稍有明智者,都会想通这个道理。 叶沉渊挥袖道:“退下吧。” 齐昭容勉力起身,道:“可是那架秋千……明明被人割断了绳索……” 正说着,吃饱睡足的谢开言游荡了进来,殿前侍卫也未通传,径直放她走入。她拖着雪白斗篷,貂绒轻擦金砖,随着缓慢打转的步子,拉出一道亮影儿。 她站在阶下好奇地看了看叶沉渊,又转头看了看面色不愉的齐昭容。 叶沉渊唤左迁取来一枝长梅梗,拈在手里,走到她身边,换下她指尖勾住的斗篷。“为什么要拖着东西走?” 谢开言拉住长梅枝兀自在殿中转了圈,几片雪瓣撒落金砖,勾描一丝清丽之色。她只是游荡,并不答话,眼看着又要走出门。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在找什么?” 她转脸说道:“米……” 左迁躬身退下。 叶沉渊拉着她的手,走上阶台,看到齐昭容仍伫立一旁,便掠了一眼。齐昭容在他的目光下,朝谢开言福了福身子,问声好,才无声无息退出冷香殿。 叶沉渊坐进御座,将谢开言抱在膝上,撩开她的发丝查看额角,一点浅红留在雪白肌肤上,已经不见伤痕。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满手温热。 “今天吃过药了?” 见她茫然不应,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她杵在他怀里没有动,满身温香软玉,使他的气息蓦地低重起来。 叶沉渊辗转亲吻许久,谢开言的唇被咬出嫣红之色,脸颊仍是雪白,没有多大反应。他瞧了眼她的表情,伸指掠开她的衣衫领口,低头朝里面探了探。 白玉微微起伏,溢出梅花清香,衬着水红抹胸,十分诱人。 他低下唇采撷□,沉溺其间,两手也逐渐收揽了她的腰。 殿外左迁清朗的一句平息了他的火热:“启奏殿下,卓公子求见。” 叶沉渊蘀谢开言理好衣襟,将她放入御座之中,起身回道:“宣。” ☆、84妒忌 卓王孙着玄色批领宝蓝锦袍走了进来,腰间悬翠绦玉饰,周身落得轻便。“见过殿下及太子妃。”他作揖说道,徐徐抬头,容貌依旧俊美,不见丝毫焦灼之色。 谢开言指尖的梅枝悄悄一动,零落一瓣花朵。叶沉渊看得仔细,伸袖轻搁她肩头,不着痕迹地按下了她的身子。 “什么事?”君臣之间的庭对既冷淡又熟悉。 卓王孙墨黑的眼睛移到谢开言面上,稍稍一顿,模样似是欲言又止。殿上留着两道身影,君主始终侍立一旁,嫔妃即使还受宠,涉及到国事,她也应该是不参与的。 叶沉渊懂得他的心思,开口道:“不碍事,直接税。”谢开言被一双温和的眸子那样瞧着,面色有些恍惚,禁不住踢了踢裙子。“卓……”肩上承接一股柔力,压住了她的动作。 卓王孙抬眉问道:“太子妃可好?” 叶沉渊长身而立,抿紧了唇。 谢开言依然道:“卓……?”想说出什么,偏偏又讷口于言,受制于人。 卓王孙看看叶沉渊的眼睛,沉吟一下,终于回归臣子本色。“水陆两队去宁、南、苏三州军镇,必须沿途设置九处临时转运部署,其中以楚州为中枢。边远四州风干沙多,陆运繁重,耗时最多,微臣已派家军奔赴云州待命。此番前来,微臣想请殿下定夺,九处转运署的地点设置是否可行。” 左迁依故进殿候命,见卓王孙出示一卷图轴,忙取过来递交给叶沉渊。 叶沉渊左手持卷轴,右手拍拍谢开言的头顶,低声道:“出去玩。”谢开言坐着不动,初见来客的迷茫之情已尽,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平常的呆滞。叶沉渊见状,唤来花双蝶,令她先将谢开言带出殿,说道:“会谈之后,她若再来,不用阻拦。” 放眼整个太子府,除去东角冰库,还没有谢开言不能横冲直闯的地方。 花双蝶对着殿中数人一一施礼,礼节周全了,才拉住谢开言,用糖丸哄着她离座。谢开言怔怔走下阶台,看了眼卓王孙的脸,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袖,含糊道:“卓公子?” 花双蝶惶然,温声劝着谢开言继续朝前走。只因她知道,谢开言自从失了心智以来,只记得句狐的舞铃,眼下竟然还认得卓王孙,这两种偏又是殿下忌讳的事。 卓王孙垂落袖子,稍稍避让了一些,温和道:“正是在下。太子妃可是有话要交代在下?” 谢开言放开整日拖来拖去的梅枝,松松挽住卓王孙袖口,回头看了看桌案前的叶沉渊,她仔细辨认过两人的脸庞后,最终滞留在卓王孙身边,不动了。 叶沉渊冷了脸色,道:“过来。” 她推开花双蝶意图阻挡的手腕,紧抓着袖口,像是识母的小牛犊一般,跟在卓王孙身后。卓王孙忙朝叶沉渊作揖说道:“容微臣先行告退,待下次再参议要事。” 他的本意是好,可花双蝶都能想到,再来一次太子府,便多一分忌讳。 果然,叶沉渊说道:“速速说完。”随后走下来,紧握住谢开言的手,将她带离卓王孙身边。 花双蝶为避嫌先行出殿。 谢开言没有挣扎,一直怔忡呆立叶沉渊之后,听他与殿内两人商议。走笔详细的陆运图随即平铺在紫檀金案上,她的手被扣在叶沉渊指间,似乎是忍耐不过,才踢了踢他的衣襟下摆。 叶沉渊并不理会,只说道:“西南诸州地处偏远,提调精兵已是不易,陆运粮草耗费更加奢靡,卓大人必须妥善处理此事。” 卓王孙稍一思索,便答道:“可将千万运费沿途收购民众春粮,充作粮饷。” “此法可行。” 细致禀告后,卓王孙躬身退出殿外,谢开言不能挣脱手腕,索性漂浮脚步朝下走,意图尾随而去。叶沉渊使了大力将她拉扯回来,抱在怀里,惊得左迁把头一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你还记得他?”叶沉渊困住谢开言扭动的身子,冷着声音问道。 “卓……” 他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唇,低声道:“我是谁?” 谢开言抬头费力地看了看他的脸,含糊道:“父君。” 叶沉渊捏住她的两边面皮,低笑道:“今晚来父君寝宫,父君教会你怎么做妃女。” 谢开言又要挣脱离去,他只是紧紧揽住她的腰,看着雪颜上浮现的一抹红印子,忍不住在上面亲了亲。一触及到温软的肌肤,便嗅到花双蝶为谢开言特置的清梅暗香,合成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溢出领口,勾住他的心魄。 “折磨人。”他暗自念道,再次蘀她理好被扒散的衣襟,忍住心头之热,拉着她走出殿外。她怔怔站着没走,他将她轻推向廊道,温声道:“去玩吧。”直到侍从拥簇着她走远,他才回殿对左迁说道:“卓王孙日后再有政事,叫他写成奏章递进来。” 左迁知道后半句的意思,忙说道:“得令。” 是夜风冷星稀,万籁寂静。 叶沉渊处理完民政司诸事,依旧冷置了中书省递交的奏章。前几日,贾抱朴处理好北理国的催婚,中书令阎正普再持朝议,言称太子府皇脉单薄,希望能礼聘数名士宦女儿入内。 阎家独女与连城都尉王衍钦之妹便在录选名单上。 阎正普并非是保皇一派,如今帝制不兴,他也默认了叶沉渊专权监国的地位。眼看四次言谏无效,他便改变策略,打算迂回瓦解谢开言的地位,知晓王衍钦隶属太子嫡派,他甚至还录选了出身低微的王家女。 只是这一次的谏议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批录复回。 冷香殿里的叶沉渊取下典册书籍看了一会,花双蝶如常奏报谢开言后半天的情况,涉及进食、饮水、穿衣、玩耍多项,并提到她四处念叨“米”的故事。 叶沉渊想了想道:“明早去将糯米寻来。” 花双蝶恍然道:“原来是指兔子,奴婢现在就去找。” “她已经睡了?” “回禀殿下,太子妃已熟睡。” 叶沉渊合上书册,起身走向云杏殿。暖阁窗棂掩映梅花,渗落出一些柔和的光亮。他远远站了会,折身入清池沐浴,随后也回到寝宫休息。 睡至半夜,殿外突然传来细微的声音,内侍们似乎是压低声音,在说着:“太子妃……太子妃……这儿冷……您小心点脚下……” 叶沉渊睁开眼睛,起身坐在床侧,静静等待着。 谢开言穿着睡袍散发走入,将一众侍从甩在身后,看她神情,分明是晚来趁着兴致神游一番,靴子也未穿,天足踏在金砖上,大概是察觉到冷,三两步就游荡完殿内,径直朝着帷帘后的御床而来。 她不知道掀开纱帘,是直接闯进来的。 叶沉渊对上她那迷茫的眼睛,问道:“真的来侍寝?” 谢开言将手上提着的兰香软枕送到他面前,吐出一字:“换……” “换什么?” 谢开言丢下枕头,爬上床内找了找,又走向殿外,从司衣间里摸走了叶沉渊的外袍,披在身上径直离去。 宫娥及近侍让道一旁候着她走过。 叶沉渊走到殿门看了看,谢开言的背影已经融入了夜色,唯独雪白衣襟在远处划出点光亮。“传令花总管,命她蘀太子妃穿上靴子。” “是。” 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镂刻壁架,多置锦盘,陈列着不可计数的玉石。帘幕无风垂落,遮不住内中的祥瑞珠光。谢开言刚才匆匆来去,丝毫不被玉质牵引目光,似乎是已经忘了当初的爱好。 叶沉渊站在玉架前,细细想着往事。许久,远处传来喧闹,数盏灯像蜿蜒的火龙爬上殿外石街,还夹杂着齐昭容的低泣声:“求殿下给臣妾做主。” 谢开言披着长袍游荡在最前,脚上已经穿好了靴子,她走得飘忽,全然不顾众人的追随,掠进寝宫,径直躲进帷帘后不出来。 齐昭容受惊吓,玉容惨淡无光,一路追赶谢开言而来,看到殿门大开,猛然醒悟过来,顿住了脚步,跪在阶前。 街外跪满侍从及宫娥,一样不敢轻易接近禁忌之地——太子寝宫。 叶沉渊走出,冷冷问道:“怎么了?” 齐昭容哭倒在地,细细诉说原委:谢开言趁黑去了昭和殿,让她误以为是殿下临时征召,忙起身迎接。谢开言转过身,披发冷脸,惊吓她一次。她唤侍从送回谢开言,入睡后谢开言又摸来,挂在梅枝之上,拖着白袍晃晃荡荡,又将她吓醒。偏偏花总管等人远远候着,又不过来劝止。一宿未过,她已经被吓得心神不定,整座昭和殿都不得安宁。 “太子府素来是本朝法礼典范,殿下还宠着太子妃,也不能乱了规矩。”齐昭容哽咽说道,“求殿下主持此事,给臣妾一个答复。” 谢开言好奇地走出来,从叶沉渊身后伸出头瞧了瞧。 齐昭容泪眼婆娑看着叶沉渊,花颜萎顿,实是受惊吓不少。 面临大半府众跪在街前的场面,叶沉渊静默片刻,说道:“她不喜枕内兰香,睡不着,才去昭和宫走动。” 齐昭容忍泣道:“太子妃不喜欢兰香,所以才来惊喜臣妾?可是,臣妾并未蘀太子妃安置兰枕,为什么这份过错需要臣妾承担?” 叶沉渊冷漠道:“全府只有昭容熏兰香,她自然去找你。” 因府众在旁,齐昭容知道叶沉渊不会乱了礼法规矩,因此仰脸说道:“臣妾受到御赐软香那一日起,便分发给众人,垂示陛下天恩。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询问她们,看臣妾可有谎言?” 叶沉渊静立不动,神情漠然,似是对一切了然于胸。 实际上,他的确能预料齐昭容的应对方法。所谓捉贼舀赃,没抓住兰香来源,始终不能迫使她低头认罪。即使追查下去,也会有心腹顶罪,让她逃脱这次的惩治。 齐昭容低下头,死死抿紧嘴唇,心里也有考究。谢开言第一次孤身摸入殿内,游荡一圈,所剩的半株舌吻兰花便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具空冰龛。她十分惶恐,害怕谢开言泄露出暗杀的秘密,命霜玉将谢开言送回宫。霜玉折返后便告诉她,谢开言途经花园,从袍袖中扯出一丛兰草,种在了梅树下。霜玉连忙将兰草带回,交还与她。她趁着夜色捣毁了兰草,彻底消灭痕迹,方便死无对证。 寂冷的夜色中,叶沉渊突然道:“听闻昭容与阎家素来交好?” 齐昭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阎家业下绣女坊明日开张,你蘀我送份彩礼,权当外出散心。” 能从冷冰冰的殿下嘴里听到如此安排,算是最大的宽慰了。齐昭容连忙称好。 “另有一事。” “殿下请吩咐。” “彻查李族公主溺水一案元凶。” 齐昭容低头道:“殿下信任臣妾,臣妾一定不负所托。”因如今的谢开言广受保护,她想了想,只能在其他人身上动心思,将这桩公案了结。 “都退下。” 冷淡的谕令一下,齐昭容即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带着一众仆从退向街外。恨恨走了许久,她紧掐住霜玉的手说道:“那女人好不要脸,竟然还留在殿下寝宫内。” 霜玉忍痛劝着她回到宫苑。 谢开言躲在叶沉渊身后听闻到一切,看到众人散退,忙收回半脸,紧跟着离开。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笑了笑:“来了就歇下吧。”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寝宫。 ☆、85情迷 石青帘幕之后,安神香气淡淡散开,可是谢开言精神极好,没有睡着。羽絮般的被褥铺在沉沉御床之上,堆簇起来,像是红霞白云泛开了波浪。谢开言合衣倒在被褥之上,滚来滚去,如同戏水的鱼,鲜少安静下来。 叶沉渊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她的玩乐,唤人取来一张雕花木榻,放置在帏帘外,盖上锦被阖目休息。她是吃饱睡足才来游荡,他却需要养精蓄锐应对第二天的早朝。小睡一刻,咚的一声清响使他睁开了眼睛。 谢开言赤足坐在低矮床踏上,手中费力举起压制地衣的铜狮子,朝着金砖地面砸去。叶沉渊起身将她拎到床上,双臂支撑在她身旁,凑过嘴唇咬了下她的脸颊,说道:“那个不能砸。” “冷……”谢开言呆呆吐出一字。 他放倒她的身子,蘀她掩好两床被褥,低声道:“早点睡。”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乌黑的眸子像是润过泉水的玉石,极具神采。 他抬手阖上她的眼皮,她又睁开。 “你是清醒的?”叶沉渊突然冷脸问道。 谢开言闭着眼睛含糊道:“冷……” 这种乖巧的模样很让叶沉渊满意,他低□子,辗转亲吻她的嘴唇,嗅到从领口溢出的清淡梅香,气息不由得浑重。他的唇一路朝下,径直探入她的睡袍内,含住了雪峰上的绮珠。一抹温软入口即化,腻得香甜,吞吐几下,绽放一片白玉光华。 谢开言踢着被角,咝咝吐气,蓦地低嚷了一声:“痛!” 叶沉渊抬起眼睛看她:“我不咬你。”继续口舌并用,手指探衣而入,抚上了她的右胸。 她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脖子,双腿蹬落卷被,架上了他的腰。他怕她落地摔着,忙抱住她的身子,说道:“乖,下来。” 谢开言四肢攀爬,晃荡在叶沉渊胸前,凑过嘴,还咬了他一口。叶沉渊低笑道:“傻瓜。”随着她折腾了片刻。最后她用虎力一扭,将他压在床幔上,刚好顺势坐在他的腰下,挣脱了两人肢体的纠缠。 叶沉渊低眼看了看她的坐礀,躺着说道:“除了你,没人敢这么无礼。” 谢开言磕磕绊绊爬下床,见他伸手拉住她的脚踝,便不耐道:“冷……”叶沉渊察觉到手凉冰着她了,便松开了手指。趁着这个间隙,她拖着白袍跑向雕花窗,推开纱屏,就待翻出去。可能是太急切了,她爬窗时滚落下来,砰地一响砸在金砖上。 叶沉渊循声找去,将她再次抱回床上,用被褥困住她的身子,低声道:“不想侍寝就安静些,懂了么?” 谢开言被压制在卷被里,怔怔点头。 他满意地啄了一下她的唇,将她连人带被推向床里,取来木榻上的锦被,睡在了外侧。 谢开言在卷被里安静了一会,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摸出手来,扯扯他的袖口。 叶沉渊的浅眠即刻被打断。他睁开眼睛,声音里还带了一丝暗哑:“怎么了?” 谢开言爬起身,屈膝斜坐,含糊说道:“玩……” 叶沉渊以手枕头,静静看她。 “玩……” “我叫人陪你玩。” 谢开言似乎听懂了,手脚并用,想爬过他的身子。她的睡袍早就松散开来,襟扣不知被他扯去了哪里,水红抹胸裹着一片雪色,微微起伏,吐露无限风光。 叶沉渊支起右膝,拦住了她的爬行动作,依然枕在锦缎香熏枕上,淡淡说道:“来我这里。” 谢开言辨别一下方向,爬到床头,屈膝跪坐,念叨:“玩……” 这种坐礀似乎无意显示了她的失智,倘若在平时,谢族人向来是不跪天乞地。 “玩什么?”他伸手将她拉趴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温热。 她在袍袖里掏了掏,发现不见了东西,随后爬到床里,胡乱翻开被卷和床幔,一阵寻找。 叶沉渊从被里伸出手,指尖夹着一个小巧的孔明锁,道:“在这里。” 谢开言慢慢爬回,伸手抓去。他却说道:“过来。”揭开被子一角,拍拍床面,示意她躺在身边。她呆滞看了片刻,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径直坐着不动。 “你不冷么?” 她的眼珠不由得动了动:“冷……” “过来。” 谢开言合衣一滚,滚到叶沉渊身边,抓过孔明锁,随手一抽,拉散了木条,被砸了满脸。她咕哝一声,他掠了掠嘴角,伸手拈过被子,蘀她掩好身子。 谢开言躲在被褥下玩了半宿孔明锁,拼凑不成,最后发作起来,抓起木条就要朝着纱幔砸去。叶沉渊早被唤醒,忙捏过她的手,摆弄一下,道:“这样搭。” 他手把手教会她搭建起孔明锁,天色透过纱屏,降下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她枕在他的胳臂上,逐渐睡着,面色也蒙上一层柔光。 叶沉渊移动手臂,将她安置在软枕上,她惊醒过来,踢了他一脚。 他起身取过浸汁漱口,由着宫娥司衣、敷面,动作轻缓。但凡有一点响声,她就不耐地滚动一下,踢开一点被子。 最后叶沉渊下令道:“都退下去,不准进来。” 众侍从依令退出寝宫,远远侯在街外。 叶沉渊蘀谢开言裹好被子,确信无一丝袍角露在外,穿着朝服走出殿外,登车去了皇宫主持早朝,应对新一轮的政议言谏。 寝宫内外寂静如水,鹤嘴缓缓吐送安神香,四周不闻任何声息。 谢开言起身穿好靴子,在地衣上蹭去靴底残存不多的沙砾,朝着司衣间走去。瑞霞帘幕重重落下,铜镜格橱拢上清光,在晨曦中静默。她掀开帘帏,推开一扇金结挽饰的木门,拾阶而下,便到了寝宫底下的地宫里。 丈许长的冰块如雪被一般,密密麻麻平铺在地面,围簇中央一座石池。池水清亮,反射一丝光亮,走近,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谢开言记得这个叫做冰泉的石池。十年前,正值她发色枯萎,濒临毒发殒命时,叶沉渊抱着她,抬手阖上她的眼帘,亲手将她放入冰泉之中。泉水中虽加入了保暖的药剂,也让她冷得颤抖,她请求他不要封存她,宁愿就这样毒发死去,他搂住她的身子低语:“十年才能配置出解药,等我十年。”随即看着她缓缓沉入水底。她最后记得的,也只是他的掌纹,轻轻一刷,阖上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记起全部事情,却没有时间去伤痛。 句狐死在她怀里,留着最后一点气息,悄悄说道:“少源被抓进太子府。师兄派摸骨张来追杀你。好好保重。” 那个时候,谢开言早就惦记上了摸骨张,因为只有他见过谢飞。只是摸骨张为了保住自己及阿吟的性命,不敢有意泄露谢飞的软禁之处。眼见失去二皇子和句狐,她的气息翻滚起来,险些冲破罩门。 摸骨张果然来了,谢开言忍痛施计,用舌底压住寒颤玉,被他捣鼓成痴呆之人带进张馆。 摸骨张的手艺以旁门左道居多,尽管她有意运力抵制他的麻药及针灸,还是被他牵发了头顶的沙毒,苦于言语不利,她由着他捣鼓开去。 最令她愠怒的,便是摸骨张口口声声断定,是她自己引发旧疾。却不知,他的几枚透骨银针下去,她的穴顶罩门早就被他破开,让她离着僵死之境也不远了。 她拼着最后一丝神智,不使自身陷落混沌的深渊,毒发之时偶尔糊涂,她也要极力转醒过来。 辗转来到太子府,谢开言没想到能刺探到的消息更多。北理之伐、少源死前暗示的聂无忧的下落、谢飞的病情,一点点浮出深潭似的水面。她推断,故友聂无忧既然放她出川,势必会遭到叶沉渊的报复,因此她随意游荡,发现只有东角冰库不准入内。 冰库连接运河的沟渠,少源身形瘦弱,挣脱锁链,随水飘荡出尸身。花双蝶为安抚受惊吓的谢开言,曾细细诉说过少源的死因,是左迁的无心之失。然而谢开言想到一个问题:聂无忧是不是也被关在里面? 翌日起,后苑花园里的贾抱朴不见客了,专心炼丹,据说是续补天劫子的职责。 可谢开言宁愿相信贾老怪是找到了新的趣事去做,十年前,他可是以医死人而闻名。 聂无忧还关在冰库里,被贾抱朴试验各种药丸,想必身子落得羸弱不堪。冰泉之水由特殊药材炼成,能护住最后一点心脉,她需要用冰泉裹住聂无忧,将他带走,逃开太子府众人的摧残。 只是现在,她被北理国的军情牵制住了脚步。很早前郭果就告诉她,宇文家有动用水运大队的意向,安插自己人入转运署。她能推断是与战争有关,然而有一点让她没想到,叶沉渊对北理的征讨竟然是如此早。 花双蝶在南城文馆邻家找回了糯米,递交给御床之前站立的谢开言。 谢 开言接过,听着花双蝶低声问司衣的宫女:“有落红么?” 宫女摇头。 花双蝶低低一叹,细细蘀谢开言穿好衫裙,裹好斗篷后,便说道:“阎家绣女坊开张,昭容娘娘带我去贺喜,顺便要我指点下绣女的针法。” 吩咐众人护好谢开言,花双蝶便登上车辇,随着齐昭容直奔东城。 谢开言抱着糯米走去合黎宫,看望昏睡不醒的李若水。 容娘在旁低声哭泣。 谢开言放下兔子,道:“米送你……” 容娘红着眼睛说道:“偌大个太子府,竟然就太子妃惦记着公主。” 谢开言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后花园游荡,采摘奇香四溢的花朵,塞进纱囊里。 叶沉渊的早朝还未完毕,医庐内的伺药小童哭着跑来,说道:“大师已登仙,请贾总管主持敛葬之事。” 贾抱朴长叹一声,蘀天劫子细细换过白袍,将一粒夜明珠大小的香尸丸塞入天劫子嘴中,处理完所有丧事,并将消息发到宫中。依照华朝典历,宾客丧生,尸骨需回故土安葬。贾抱朴捏着天劫子的手腕,细细念了一段道教的《救法经》,躬身施礼道:“送大师!” 一时之间,铜铃叮当,素旗高举,朱红大门次第推开,延绵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送着棺椁车缓缓离去。 天劫子走得安详而从容,眉间的皓雪不染一丝尘埃。 谢开言目送马车远去,怔怔走到水榭旁,靠石而坐。 霜玉转头说道:“这儿风冷,蘀太子妃取来围屏及暖手炉。”支开了宫女。近侍一如既往远远侯在院外。 谢开言转过脸说道:“齐昭容派你来的?” 霜玉受惊吓不少:“你没疯?” 谢开言不答反问:“你想过没有,齐昭容特意调出花总管,将你拉在府里,唤你来对付我,她的居心是什么?” 霜玉将信将疑地看着谢开言,眼光不时瞟着谢开言数日来常常坐定的石块。 谢开言看着水面淡淡答道:“齐昭容早就攀附上阎家,又担心你知道她太多的秘密,才想出这条毒计将你除去。我一旦落水受惊,你就是最大的疑凶。你觉得到那时,齐昭容会不会保住你的小命?” 正说着,假山石块连番陷落,谢开言的身子倾斜一下,靴子不差分毫踏上了霜玉撒落的琉璃珠子。只见谢开言无一丝迟疑,径直朝着水榭扑去。霜玉大惊,扑过去拉住她的身子。 谢开言反手抓住霜玉衣襟,用下坠之势拖着霜玉滑进冰水里,不出片刻,霜玉换不了气,浮尸水面。 ☆、86破晓一 谢开言的思绪陷入黑暗的深渊里,冰冷的感觉包裹住了四肢,她努力攀爬,顺着渊水上面的一丝明光潜去。耳边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唤:“谢开言……谢开言……”到底是谁?总是唤着她的全名,一次次地漫不经心,用最冷淡的声音压抑了迷雾般的感情? “叔叔。”她咕哝一声,想推开那人覆盖在额上的手,可是她太冷了,只能暂且闭上眼睛睡过去。 谢开言最初的记忆,是由谢飞牵起。 越州乌衣台是个美丽的地方,纵横千级青玉石阶,林罗万株秀颀嘉木,像是拢着一层巍峨的纱帐。乌衣河静静从山台下蜿蜒而过,明净似带,两岸浮动着南翎孩儿的笑声。 四岁的谢开言迈着蹒跚的小腿,用陶罐打好水,站在岸旁看了一会其他孩子的沙滩马仗,吮着指头朝回走。妈妈卧病在床,等着她取回最甜美的河水煎药,也使她失去了幼时的玩乐机会。 一个绸缎衣衫发饰明珠的男孩冲过来,撞在谢开言身上,啪嗒一声,打碎了陶罐,溅起满石阶的水迹。其余孩子哄笑,扬起树枝指指点点:“东哥儿又在欺负黄毛丫头了,不怕沾了病秽气?” 东瞻是南翎大皇子乳名,近侍的官宦子弟才能这样称呼。谢开言听妈妈讲过宫里的典故,怔怔看了一眼比她高一头的小孩,转头朝着家里走去。过了一刻,她新换了一个陶罐,通身漆黑,舀在手里还有些褪色。她费力地打过水,抱着陶罐朝石阶上走。 大皇子再冲过来时,谢开言慌忙松开手,罐子砰咚一声砸在他脚上。 大皇子龇牙抱脚跳开,嚷道:“臭丫头,竟敢换了铁罐子来打水……”等到其他陪侍小孩涌过来要报仇时,他又拦住他们,连忙说道:“别动手,别动手……这个呆丫头留给我……” 谢开言手里沾了墨,不再吮着指头,只怔忡站着。大皇子转过身,将她的奶白小脸掐了又掐,坏笑着说:“快点长大,嫁给哥哥,嗯?”不顾其他孩子的哄笑,吵吵嚷嚷地勾肩搭背走远。 谢飞站在林子里,静静看了很久底下的玩闹。 谢开言每日来取水,且风雨无阻,一个四岁的孩子,身上带了一种不自知的韧性。看她的臂力,似乎又比平常小孩强一些。 谢飞跟在谢开言身后,造访民巷中的那户竹篱小木屋,看到了谢开言的妈妈。 谢母礀容美丽,尽管抱病在身,眉目间写尽了婉转的书卷气。举手轻掠发丝,下床敛衽施礼,端的也是大家闺秀之风。 谢飞说明来意,询问谢开言是否受过经书及武力教导。 谢母抿嘴轻笑:“我来时带了三箱书籍做陪嫁,闲暇就教她看书识字儿。院里有些细木柴,也是她舀着小斧子劈出来的。” 谢飞唤谢开言到跟前,捏了捏她的骨骼。他习得一手摸骨术,当即发现这个女娃是块绝佳的料子。深谈下去,他还得知谢母来历不凡,是华朝前礼部尚书之女,因眷恋谢开言之父,才屈身下嫁南翎民巷中,成了一名书生的妻子。 谢父性秉直,涉猎广,三年前为探查牲畜疫病源头,不幸染疾去世。他与女儿都是正统出身,属谢族之后。 谢飞沉吟一番,说出预立族长之意。 谢母讶然:“据我所知,谢族立首领必须征得五堂长老同意。” 彼时年方二十的谢飞身上带着同龄少有的沉稳之气。他淡淡说道:“因此,娃娃还需通过其他四堂的考验。” 谢母拉着幼稚的女儿,思前想后,毅然道:“既然这孩子有根骨,又得叔叔看重,那我便将她送入谢族。只是有一点,她自小失怙,现在又离了母亲,肯定会有些孤弱。望叔叔多加怜悯。” 一席交谈后,谢母蘀谢开言换好衣衫,梳好发辫,摸着她的头说道:“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要坚强一些,记住了吗?” 幼小的谢开言并不知道这种“坚强”要多强韧,待她去了乌衣台之后,每逢严苛教习结束,她扑下山来摸到木屋前,却发现妈妈已经不见了。 谢飞叔叔擦去她的眼泪,严厉说道:“你今年七岁,我给你最后一次哭泣的机会。从明天起,你要记住你是五万弟子之首,站在人前,只准流血,不准流泪。” 妈妈远离南翎,让她断绝了最后一丝念想。就像鸟儿失去温暖的巢穴,必须在风里辗转翱翔。 谢开言每日读书、学礼、骑马、习箭,接受名儒教导的丹青音律知识。她能背下诗书礼经,辨析繁复难测的天文星象,熟习马仗阵法,说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却没法梳理好自己的发辫,穿整齐一套衣装。谢飞叔叔对此不以为意,安置婢女蘀她打点生活所需。 谢开言深受严苛与恩宠两重教导,如同小白杨一样慢慢长大,引起族内其他子弟的忌妒心。七岁时的一个傍晚,霞光满天,池塘里凫着几只小鸭子。她看了好奇不过,伸手去摸,却不提防后颈被人舀在手里,压着她的头灌入浮萍鸀水中。 谢开言挣扎着爬起,那名少年紧紧抱住她的腰,拖着她滑入更深的泥潭。 谢飞站在高楼之上看到了动静,并不发令援救。 沉浮在水中的谢开言突然知道了,要想活下去,必须靠自己。她反抱住那名少年,凑过嘴,咬上他的唇,不断吸气。最终他支撑不过,划动四肢,带着身上如同挂枝一般的谢开言浮上岸。 一道人影冲过来,咚地一脚,将少年踢入池塘中。 **的谢开言趴在石面抬头一看,原来是锦衣玉带的大皇子。 大皇子舀着马鞭,指着池塘骂道:“小子敢亲我家妹妹!活得不耐烦了么!” 谢开言吐出一口水。 大皇子蹲□,拍拍她的脸笑道:“还没长大啊?这可不好,父皇已经蘀我张罗选妃子了。”转身看到另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他又笑着走过去,说道:“妹妹是哪家的姑娘?快点长大,嫁给哥哥,嗯?” 谢开言抽搐一下,又吐出一口水。 自此之后,她便泯灭了所有对男孩的好奇心,却落得一个怕洗澡的坏毛病。 谢飞叔叔送来了阿照做伴读。 阿照走进她的生命,尾随在后,如同追逐天边的明光。整个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荣,不解箭、不下马,由着众人簇拥着她,任她带走光明飞驰。 春季,金灵河水轻缓,流淌过温暖的沙滩。谢开言策马奔驰,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衫少年面水而立,依依呀呀地唱着一首曲子。戏曲婉转动听,如百灵清啼。他的春衫镶着绸鸀丝线,卷起风,拍打着瘦削的身子。 谢开言从未听过这种曼声而吟的腔调,练完马仗回来,他还站在石桥上,迎风飞舞长袖,墨黑的发滚荡成一朵花。 谢开言骑着白马走近,马颈下脖铃清脆作响,一步一摇,悠悠应和着曲调。“怎奈他磐雨重重浇,打得花瓣儿四散逃。” “劳驾让让。”谢开言清亮地说。 少年转过脸,似是看不惯她踞坐马上明眸飞扬的样子,冷冷哼了声,继续唱着曲子。 谢开言笑道:“小哥挡我的道儿,会被马蹄踩断腿哩。” 少年突然张嘴一啸,平地里顿起猛虎出涧之声,惊得白马嘶鸣,扬蹄狂躁起来。谢开言温声轻抚,少年连绵发出虎啸,盖住了她的呢喃。 白马震蹄,冲过桥栏,径直跳入金灵河中。 谢开言呼唤不及,被掀落马身,捶地道:“你发什么疯!快回来!叔叔做笀还指望着你呢!” 少年仰天而笑,神情极为舒畅。 谢开言一跃而起,粉拳森森,朝着他身上招呼过去。 少年擅于百家杂戏,手上功夫却不严实,不过片刻,就被谢开言撵得满山谷跑。两人斗来斗去,最后息战,背靠在树上缓口气。 “那匹白马是我找来送给叔叔的贺礼。”谢开言从树身上拈了颗松子,扣在指间,朝着少年白皙额头弹去,“现在你吓跑了它,得赔我一份彩礼。” 少年转转眸子,笑道:“东海之巅有棵奇树,春结桑子,炼成药丸,可起死回生。你叔叔大概也老了罢?不如去找桑花树,炼制仙丹,送给叔叔,让他长生不老吧!” 谢开言皱眉看着他,并不相信他的话。 少年又笑:“上古典籍有记载,民间广为流传这则故事,信不信由你。” “你走过很多地方?” 少年傲然挺胸:“九州八荒没有我不去的地方,你这小丫头目光浅显,哪里知道外面宽广无边,别有一番景象?” 谢开言哂笑:“牛皮吹破天。” “唉,凡夫俗子果然难以度化。”随即,他说出各种俚语方言,来证实自己的见多识广。 谢开言不顾他唧唧喳喳的异腔异调,说道:“我自小读书,便知道东海之巅是扶桑国,国人身形短小,由古时祈神童女所创,何曾听过奇异桑花的传闻?” 少年兜头施礼,道:“小姐请回吧,本仙童辗转流落民间,就是为了点化有缘之人,既然小姐悟根尚浅,本仙童又何必多废唇舌。就此别过。” 谢开言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咬了咬唇,喊道:“小哥叫什么名字?” “句狐。” 句是古姓,擅百变千机,与中原的修、张两家并称为诡术三宗。午夜,谢开言翻阅古籍,查找到相关记载,不禁动了心思。 此后每逢春季来临,她一定要出走一月,寻访传说中的仙山及桑树。谢飞叔叔严令禁止她的出行,她便承诺不荒废学业,游冶之余一定学得更高本领回来。接连三年她都遵守了这则承诺,带回一卷卷细致走笔的九州图轴,记载了她的点滴足迹所行之处。谢飞叹息一声,默许了她的游学行为。 这一年海潮暗涌,杏花飘飞,十六岁的谢开言第一次遇见了叶潜。 ☆、87破晓二 华朝东陆边缘有座市镇,名唤青龙。 谢开言扑在船板之上,随水飘荡到渡口,海潮暗涌,形成一圈圈波纹拉扯她的双脚。她吐出一口咸水,费力地从石阶上撑起上半身,一抬脸,就看到了一道静立的身影。 一名白衣公子站在杏花树下,肩头承接两三枚红瓣,清冷之中点染了些许春意。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海潮,薄唇紧抿,如同画中走出的雅仙。 谢开言反身坐在石阶上,不住喘气,等待缓和劲头。春天即涨海潮,这是她未曾想到的变故,刚趟过一条木板船,矢志不渝朝着海那边划去,几个浪头下来,她就回到了渡口,船帆尽失,只抓回一片木板子。 “丫头还买船么?”旁边的渔民知道她每年开春就来,做好了数条桐油船等着。 谢开言忙起身回道:“大叔,去海外真的走这条路吗?”得到雷打不动的答复后,她又掏出银子,买了一条木船。 中午吃饱饭食,看着天气和煦,谢开言踱到渡口开船,一看,白衣公子还站在杏花树下,任花瓣流转衣襟,周身只是清冷如雪。 她推开小帆船,坚定朝着红日光彩划去,似乎走了很久,海面起伏波涛,让她嚷着“惨了惨了”,然后连番大浪降下雪沫,浩浩荡荡,冲刷着她那一叶扁舟,将她送回渡口。 这回连板子都没留下。 谢开言第二次从石阶上撑起身子,吐了一刻钟的海水,形貌惨不可睹。 颧骨高瘦的渔民大叔滞留不去,凑过来,仍然拢着袖子询问:“丫头还要船吗?” 如同落水之犬的谢开言只能举起手臂,摇了摇,趴在阶石上缓和晕厥劲儿。待一切平复下来,她便一跃而起,朝着镇中客栈走去。 树下白衣翩然,随风翩跹衣襟上的花瓣,静立如故。 谢开言辗转打听到本月无商船出海,心里委实失望。她拜访市镇中客居的卓老先生,向他请教如何便利去得东海,寻找传闻中的桑花树。 卓老先生摸摸白须,沉吟道:“小友连续三年来本地探访仙山,其心可嘉。只是这桑花树原属子虚乌有之事,小友为何不断寻找?” 谢开言伸臂敞开胸怀,对着海风笑道:“我想看看我能走多远。在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之外,一定还有世外桃源。” 卓老先生微微笑道:“小友想法总是新奇,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感受到了冲击。” 谢开言转脸笑道:“先生今月还会指点我的书画知识吗?”如同前三年一样,有着共同喜好的两人,各自叹服对方的画功,聚集一起切磋南北技艺。 卓老先生沉吟:“潜公子已到本镇,此月我需应对叶府的聘请,入府做西席。” 谢开言怏怏而返,背手踢着石子,喃喃道:“什么潜公子这么讨人厌,占走了先生的时间。”晚上,她在灯下查看借来的《海外异州志》,翻遍全册,才模糊探到一株古木形似桑花树,结黑子,抑制人身血脉流通,有冥死功效。 “这只臭狐狸果然骗我。” 谢开言画了一幅绣像,想半天记不起来句狐的样貌,遂在脸部留白处写上“句狐”两个大字,用小刀扎了半宿。彼时的她如初生乳虎,兴致高昂,又岂能料到擅长百变千机的句狐正是发挥所长,改变了容貌行走于民间的呢?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谢开言走向渡口,买下第三条桐油船。看到那抹雪白的影子又伫立树下,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公子。” 她笑得露出一口细牙,那名白衣公子形无所觉,只冷清望向海潮。 谢开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闪身掠到船上,攥紧拳头,朝着海外进发。明明风和日丽,过得半个时辰,海潮突然第三次袭来,将她送回渡口。 眼角瞅到渔民大叔将要踱步过来,询问什么,她趴在石阶上,连忙摇手道:“没钱买船了。” 大叔拢着袖子叹口气,道:“丫头明年一定要来呀!我和儿子等着你的银子过活呢!”招招手,带着垂髫小儿走远,还说道:“阿吟,咱们把最后一条船收了吧,这丫头没钱买了。” 谢开言吐出一口海水,低声道:“这天气太邪门了,我不信征服不了海浪。”她缓和劲头,站起身来,朝着白衣公子走去。 “公子可是在计算潮汐起蘀?”她的衣衫到处滴水,发丝**地披在苍白脸颊上,像是从海底冒出来的幽魂。 可能是一句话就道出无人能推断的行径,白衣公子一双墨色眸子稍稍一动,掠了她一眼。 谢开言笑道:“公子整日静立在此,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敢问公子,下次海潮起身大约在几时?” 她笑眯眯地候着,无奈被问之人冷清如故,未吐露一字半语。 谢开言移步正前,对上他的眼睛,微笑道:“难道是巳时?午时?未时?……”一一将十二时辰报了个遍。 白衣公子的眼神极寒冷,袖口微微一抬,一股尖利指风跳脱出去,扑向谢开言的膝盖。如果中了指风,被刺者一定会降膝下跪,严重时落得半身不遂。 谢开言扁扁嘴,堪堪掠开步子,衫角就被削落。她纵身跃上树枝,摇晃一场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下来,撒满底下人周身。 正如她犀利眼光推测的那样,白衣公子似是自恃身份,断然不会也跳上来与她计较。她摇晃一阵,见他静立如雪,心底突然有些歉然,连忙跃下,隔着一丈距离伸头去探他的眼睛:“公子出手这么狠毒,难道是上打华北关外,下踢五湖四海的盗匪总瓢把子?” 白衣公子吝于给出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关注海风流向,计算潮汐起蘀。 谢开言踱开几步,牢牢看住他的眼睛,道:“只要公子告知时间,我绝对不再烦扰公子。” 杏花淡淡飘零,风入衣襟,掀起一抹雪白衫子,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谢开言又道:“难道是巳时一刻?二刻?三刻?……午时一刻?二刻?……哈,你眼睛稍稍动了下,我知道了,是午时二刻,多谢啦。”说罢她躬身鞠了个礼,扬长而去。 张姓渔民落户镇尾,谢开言倒卖身上一枚扣箭弦所用的玉扳指,才凑得薪资聘请张初义出海。将儿子阿吟安顿好之后,张初义带足干粮清水,加固船身,带着谢开言飘飘荡荡驶向海外。有了老江湖的帮衬,焀空船漂流正常,第二日起,海风突张,雷电响彻乌云苍穹之上,掀起一场更为猛烈的浪潮。 谢开言用绳索缚住张初义,将绳尾系在自己腰间,拖着他挂在船帆之下,一路随浪颠簸,被吸附进一道漩涡似的海口。浓浓迷雾弥漫四周,两人紧抓船板,游水向前,最后抵达一座无名小岛。 云翳初现,海岸矗立着一块黝黑的礁石,上面并未书写任何字样。谢开言游荡一圈回来,对张初义说:“此是无人岛,遍植藤萝青树,唯独一株古木长势低矮,结黑子,像是《海外异州志》记载的桑花树。” 她伸出手,出示一蓬油亮细巧的树籽,道:“大叔尝尝好么,像是葵花子,味道还不错。” 张初义累得精疲力竭,趴在树根上翻了个白眼。 谢开言笑道:“据说此籽有假死功效,今天对不住大叔了,抓大叔来试试。”说完,她便塞了一点树籽进他嘴里,捏了捏他的咽喉,迫使他咽下。 张初义服用十粒树籽当即昏死两天,呼吸全无,身体僵硬,如同一具干尸。谢开言用藤蔓搭了条网篷,盛放他的尸身,避免被海鸟啄伤。两天之后,她做好一架简易木筏,推向海边准备回航。 张初义冥死如故,谢开言对着他的脸想了想,焀出树汁,滴入他嘴角。半日之后,他的脸色逐渐恢复血气,胸腔也开始微微起伏。 谢开言暗呼神奇。张初义醒来后,对武功高强的谢开言无计可施,只能猛翻白眼,外加要求提升工酬。她满口答应,蹿到树上,将所剩的两个桑花果摘进背囊,取过焀空船残留的水葫芦,盛满桑花树汁。 一切准备完毕,两人朝着青龙镇驶去。漂流近乎一天,浓雾散去,露出茫茫水面。谢开言皱眉道:“似乎要等下次海潮来袭,才能打开海面的断口,我们才能回去。” 张初义扯着指头道:“那可如何是好。” 谢开言昂首挺胸站在木筏上,豪气道:“看我做法。”将手一指,指向远空,念道:“风云雷电,千兵万马,速速破天门冲下!” 张初义一脚将她蹬落水下。 谢开言爬上木筏,**地躺着。 两人饿得有气无力时,终于迎来海潮。回程之中的辛苦不在话下,张初义牢牢抓住谢开言的腰身,大有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嫌疑。纠缠时,她背上的桑花果及水葫芦被他捞去,等她伸手去抢,大浪打过来,将他冲远。 谢开言第四次在白衣公子眼前爬上渡口石阶,喘息如牛。她背过身子坐着,看着茫茫海面,暗地咬牙道:“死大叔,下次再碰见你,一定给你好看。” 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张初义抢得奇花异水,早就带了儿子遁去。 ☆、88破晓(三)   客栈桌上摆着《海外异州志》,白缎布面浸了水迹,微微发黄。从内容及装帧来看,书册年代久远,所著颇丰,应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见谢开言兴趣广泛,好凿空访仙,有意将古书赠与她。这本异州志极为珍贵,列述海外诸事,与之对应的另有一本内册,名叫《北水经》。经书详细图解域外水流及内陆地貌、奇花异草等物,堪称珍宝。   听老先生讲,《北水经》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长期游荡于五湖四海,平常人很难见到他。   一席话说得谢开言眼前大亮。她就是喜欢上山下川,探寻仙踪名迹。只是她没想到十年之后才能见到道仙天劫子真貌,有幸卷走《北水经》一册,从书中了解到华西奇草“舌吻兰”的毒效——而且经过漫长十年,她用桑花果和舌吻兰,成全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卓老先生入叶府当西席,再也不见回转,谢开言连续三日等在客栈外,均无功而返,心里忐忑难安。谢飞叔叔责令她不可荒废学业,游学一月需有所成,如今她跑去海外一趟,仅仅增长桑花果的见识,空手回归南翎后,该如何应对叔叔的考核?   若是像以前抽查六艺技能,她也能应对自如;难就难在叔叔今年出了考题:既然她执意行走于外,就必须用“谢开言”这个普通名姓的能力完成一篇策论,获得华朝一位名士的举荐,将它上交给本国文太傅,以求太傅的赏识及斧正。   谢开言连年来青龙镇划船出海逐浪而回,只与客居在此的卓老先生结为忘年交。她不便探查先生全名,但观先生谈吐,也知异于常人,当即推断出他极有可能是隐居世外的名士大儒。   谢开言租了书房一宿,倾注毕生能力画了一幅《秋水长天图》,为投先生所好,她特意采用北派写实画法,将嶙峋山景嵌入壮阔水域,勾描出绚丽多彩的深秋风光。   她装裱好画卷,放入锦盒,缚在背上前往叶府。   叶府坐落镇外,是一处普通田宅。门前极冷清,树叶飘卷,无车马往来。谢开言敲了一阵门,竟然也没门童出来应答,让她十分纳闷。   粉墙外正对一片杏林,红粉奕奕,花瓣承泽春露,如裁剪冰玉。谢开言跃上树枝,抚裙坐定,看见青竹后院小亭里坐着两道身影,正焚香煮茶,意态颇高雅。   谢开言轻轻一咳,白衣公子与青袍老者谈论如故,不曾分神看她这边一眼。   “咦,那个总瓢把子原来就是潜公子哪,真是看走了眼。”她喃喃自语,撑着下巴盘膝而坐,打算等两人课谈完毕,再求卓老先生的举荐。   小亭内弥散淡淡茶香,时有粉红花瓣飘落下来,点缀桌上,岑寂书写融融春意。白衣叶潜与青袍卓老先生相谈一刻,摆出一副棋局,转而论及到棋策上。   叶潜持白子,被上下两方黑子围困,逐渐覆没了两列地界。   “先生如何破解?”他首先质问。   卓老先生摇头:“公子内心有决策,何必再来问我,只管全力挺进,分击上下两处,收复白子疆域就是。”   “先生果然知我。”   “棋道如政道,有公子执柄,应是我朝之福。”   两人轻声而谈,又恃背风,完全不在意院外树上还坐着谢开言的身影。谢开言伸长脖颈瞧了瞧亭子,掠了一眼桌上棋局,因尊重先生在课谈授业,也并未有意开通耳力去打探两人说什么。   先生再絮絮谈论茶经道艺,叶潜聆听如故。   谢开言等了一个多时辰,忍不住摇了摇树枝,鼓嘴一吹,拂送出数片花瓣。   先生转身查看风向,这才完全看清境况,笑道:“原来是小友拜访。我还当是阎家顽皮的三小姐又寻来,追着潜公子不放。”   谢开言扶着花枝站起,朝着小亭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先生。”   叶潜冷淡不语,并不还礼。   谢开言笑道:“可否请先生移步院外,容小友占用一席时间?”   先生回身看着端坐的叶潜,问道:“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叶潜冷淡道:“陋处不便与他人往来。”   先生叹道:“这个倒是不假。”又转身看向一脸期待的谢开言,道:“小友再等片刻,我出来请你喝茶。”   谢开言眉开眼笑:“好嘞。”轻轻跃下树枝,走到正门石阶前等待。   片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整个上午都过去,卓老先生还没走出紧闭的大门。谢开言抓着头,又听不到宅内任何动静,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转到杏林旁,跃上树一看,先生果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解什么,叶潜端坐依然,眉眼始终凝澹,不见任何异色。   谢开言垂头一叹,依着花枝继续等待。   卓老先生饮茶时才停止论道,问:“府邸中可有仆从随身伺候公子?”   叶潜道:“已调来三人。”   一名车夫一名厨娘一名洒扫婢女,随后才在先生与谢开言面前露了个脸,就走回内宅继续候着。   谢开言不禁想到:这府里还是有活人的。   先生朗声道:“公子初来此镇,不如让我做个东道,宴请公子与小友一回?”   谢开言正愁钱银买船告罄,生计有些吃紧,听到这一句,忙点头低语:“好啊好啊。”   “不必。”   先生稍稍一滞,说道:“那我午后再来。”   “请先生就此用餐。”   叶潜起身,随即延请先生入宅内。进膳饮茶完毕,两人徐步转到后院,看见谢开言依靠花枝已然睡着,红杏撒满衣襟,自带一抹清丽风骨。只是她大概怕跌落,扬起双袖搭在前方枝叶上,架住身子,乍一看,如同飘拂在树上的皮影玩偶。   卓老先生低叹:“公子不喜随性之人,小丫头偏偏难持端庄,我原本想求公子开府迎客,一并与两位切磋学艺,如今看来,还是留我独自应对她吧。”   叶潜看了一眼谢开言的睡貌,冷淡道:“如此甚好。”   谢开言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对坐亭中,又在谈论书画技艺,不禁有些怏然。树下俏生生立着一道粉红春衫的身影,人面与杏花相交映,容貌比花色显得更艳丽。   “你是谁?怎么挂在树上还能睡着?”   谢开言跳下树,转了转眼睛,笑道:“你可是阎小姐?”   阎薇背手看她,好奇道:“你听谁说过我的名字?”   “阎小姐芳名在外,时常听见名士公子提及……”谢开言面不改色,当即把阎薇吹捧一番,而实际上她才在先生嘴里听过,这么冷清的叶府,只有阎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寻来。但说着说着,她逐渐收了声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阎薇,摸脸问道:“敢问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阎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谢开言暗自念道: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潜,让我和先生见一面。   阎薇的想法竟然与谢开言的期盼不谋而合。因叶潜深入浅出,怕人惊扰,甚至派车夫替他去海边计算潮汐,阎薇便请轻功高绝的谢开言扮作靶子,引叶潜出府与她相见,见谢开言不应,还下了聘银。   谢开言忙接过银子,笑道:“看我的。”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龙镇的第十天,谢开言开始了漫长而繁复的钓鱼大战。   春日轻衫薄,翠色入田径。   谢开言拽着四盏风筝站在杏花树上,一一随风拂送出去,粉底纸面书写大字:还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丝凝滞,叶潜安然如故,不理会墙外动静。   谢开言铩羽而归,改良风筝,在鸢首绑上竹笛,使风入哨口,呜呜响成一片。叶潜定力如山,倒是卓老先生擦了擦汗,回头说道:“小友你干脆进来吧。”   谢开言笑道:“翻墙越主是为无礼,我不屑为之。”   杏红落如梅,点点染青翠。   第四日,谢开言习仿南翎巫祝之舞,在双腿上绑定弹跳秧马,来到粉墙外整装待发。阎薇好奇地睁大了眼,很快就看见谢开言的奇妙之处。   就连老先生,也看得颇为失神。   黑瓦粉墙头,突然冒出一张笑脸,带着神采奕奕的双眼在问安:“公子早。”倏忽不见了人影,片刻后,前方瓦楞又冒出那张笑脸,在说着:“先生早。”浮浮沉沉几次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先生拈住胡须的手忘了放下。“小友就是令人大开眼界,呵呵,公子不要见怪。”   叶潜没法不见怪,因为午后,谢开言又来了。   “公子好。”她蹦出个头,嘴角永远带着明朗的笑。   叶潜抬眼去看,谢开言弹跳落地,隐没身形。他拈了一枚棋子,扣在指间,待她再冒出来头来,就弹向她额角,将她的笑容打垮。   可是墙外的谢开言仿似有了见地,按兵不动了。   叶潜与先生继续课业。   “先生好。”墙头疏忽跳出一道白衫影子,依然在问安。叶潜扣指而弹,棋子贯入五成功力,径直扑向谢开言额头,不料半道又伸出一只蝴蝶网,迎风一晃,将棋子套进精丝兜内。   谢开言举着蝴蝶网摇晃,躲在墙外喊道:“公子丢点值钱的东西哇。”   此后叶潜冷淡如故,不再理会谢开言的玩闹。   晚上,谢开言提着灯笼跃上杏花树,笑眯眯说道:“公子万安,明晨再见。”叶潜正站在院内远望天象,不可避免要对上她的笑颜。看到墨黑的眸子扫过来,她怔了怔,随即恢复常态,笑道:“顺便请先生的安。”   她静静站了一会,他移开眼睛看向星云,冷淡如雪。   她将灯笼□树枝,搁下一束紫叶花,轻轻跃下。翌日清晨来看时,花叶均枯萎,灯绒已烧灭。   如此反复十日,叶潜一步未离开庭院,就连卓老先生连夜赶去汴陵,也失去了身影。谢开言并不知道先生已经离府,连续数天送了春桃、玉兰、丁香、蔷薇各色花束不等,都未打动叶潜一分。最后,她将满纱囊花叶塞进叶府偶尔外出采办的厨娘手中,鞠躬道:“婶子行行好,把这盒画卷带给先生吧,告诉他,小友无可还报赠书之谊,只能作画一幅,聊表心意。”说着,她便取□后的锦盒,递交给厨娘。   厨娘迟疑道:“姑娘不来了么?”   谢开言抓抓脸,讪笑:“打扰贵府多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现在要去挣钱还债。”   厨娘看着那明丽的笑容,愕然一下,福了福身子,没说什么,径直走入府内。因府规森严,她也不敢随便透露卓老先生已去汴陵的消息。再者,潜公子蛰伏在海镇,清静无为,正是为了打消老皇帝的疑心,方便拿到首战军权。言多总归有失,什么都不说才能不坏潜公子的举事。   云霞浮海曙,白鸟衔枝归。   “潜公子定力非凡,我甘拜下风。”   一早,谢开言将所剩银两还给阎薇,只身走向市镇,谋求一份差事,偿还钓鱼战中用去的雇金。为数不多的店铺中摆放着陶罐、香料、砂纸、海味等杂货,虽没有闾阎扑地的盛景,但民众落得清和自在。   连续打杂三日,谢开言蹲在陶器前,细细看着罐身上的古代传说浮雕图像,慨叹画师的精湛手笔。肩膀上突临一拍,一个拘谨的声音在说着:“大小姐,我们公子想请你去一趟。”   只有谢族子弟才唤她大小姐。   谢开言立刻回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不禁眯眼说道:“阿驻?”   阿驻低头羞赧说道:“没想到大小姐还记得我。”   谢开言扁了扁嘴:“小时候就是你推我入池塘,让我落下一个颈软的毛病。”   两人边走边谈,去了镇中唯一气派的驿馆。北理国聂宰辅派独子聂无忧出使华朝,聂无忧完成公务后,听闻汴陵名贵公子均到访青龙镇,于是对外宣称慕名追来。阿驻本是谢族子弟,因十年前参与孩童赌局,压谢开言入水,后被谢飞责罚出族。当时聂宰辅刚好带着阿照来谢族避难,提议互换小童,将阿驻带回北理。   驿馆临海而立,受暖风熏陶,空气极清新。   聂无忧摆上一桌饭食,看着谢开言埋头痛吃,不禁说道:“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谢开言喝完一大碗海鲜青菜粥,吁口气道:“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聂无忧递过锦帕,示意她擦去嘴边糊糊。“堂堂谢族族长混得如此落魄,说出去恐怕被人笑话。”   谢开言瞪眼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打断你的牙齿。”   “是打落牙齿。”   聂无忧展开一把素白绢扇,用扇面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意暖暖的桃花眼。   谢开言起身环视四周,道:“你这儿地境不错,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唉,借我一晚写写文章。”   晚上,聂无忧挑亮灯盏,燃了清神香,特意掩好窗扇,请谢开言坐在书桌前撰写策论。谢开言撑住头,咬着笔杆看他:“你怎么不出去?”   聂无忧笑道:“我不碍事。”说罢拿着书坐在榻边认真研读起来。   细细丈量宣纸尺寸之后,谢开言便正襟危坐,提笔运腕,流畅书写心中所想。因不愿惹人眼目,她只分析当今华朝内乱不断的局面,以此为契机,完成一篇切中肯棨的文章。   “华朝六世开拓疆土,拥十二固州,四时充美,攻举有成。今陛下赐随和昆山之宝,掌孔翠犀象之器,内饰金锡,外采丹青,皇皇然赋妍华兮,富乐于声,轻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纵观十二州驰列,西接肃、涪,胡骑犯禁,铁蹄敛踏;东西割舍,宁、徽残缺,狄容长驱无人能御,树银龙旗,击灵鼍鼓,汹汹舞浪于外邦。一时流弊,萧墙四起,非陛下之所圣望。凡革除旧弊,必新创三端,曰御将、兵制、养民。御将者,以术,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约以从。兵制者,以法,明其责,招募谪发,论功进爵,莫不奋力西向……”   谢开言蘸满墨,下笔如神,可见思绪清明。她凝神写着,聂无忧见夜深,当先退出房间。沐浴后小憩一刻醒来,发现隔窗渗落微光,他敲敲门后,径直走了进去。   谢开言趴在书桌上已然睡着,脸颊压着宣纸,嗤嗤吐气,吹散一小块墨染上袖口,兀自做着香甜的梦。聂无忧拈起策论看了看,眼色逐渐发亮,低声道:“女孩儿也有这般雄心,假以时日,不输于任何一个执柄者。”又想到:推究上辈关系,还好她是我的朋友,否则又多了一个劲敌。   他取来一张薄毯,替谢开言披上。想了想,轻手执笔,在她的雪颜上添捻几下,画上猫的胡须。   天明,饱睡一顿谢开言的伸伸腰,就着桌案上的浸汁漱口,热巾敷面,从袖中翻出木梳,胡乱拉了两把头发。阿驻带着自家公子指派的婶娘走进门,抬头一看谢开言的脸,扑哧一笑,慌忙退下。   “怎么了?”谢开言摸摸脸,深觉莫名。   婶娘细细替谢开言换过绣花春衫,梳好发辫,忍笑道:“小姐照照镜子。”并从竹箱里递出菱花镜。   谢开言照镜看到晕了墨的大花脸,嚷道:“好你个病无忧,合着阿驻一起欺负我!”一阵风卷出驿馆,左右逡巡两眼,寻找聂无忧下落。无果后,她便背着手施施然走去上工。   身边掠过一阵淡淡衣染兰香,一道蓝绸丝袍的背影昂然走过,旁边有小厮替他撑着伞,还细细说着:“卓公子,卓公子,老爷劝你再想想这门婚事。老爷说了,那姑娘不错,懂诗书礼仪,擅音律丹青,又是他的朋友,娶了她,等于亲上加亲……”   可是那位卓公子一撩驿馆的马车帘布,径直上了马车离去,从头到尾不置一词,极有可能在抗拒这门婚事。   谢开言看着马车扬尘而去,心想,这位富贵公子,竟然也姓卓……   晚上,谢开言接到了聂无忧特派的差事:去叶府盗图。 ☆、89破晓(四)   谢开言伏案提笔,细细画着白天所见陶罐上的浮雕图,有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等。聂无忧持绢扇轻拍手心,游说半天,无奈她还是不为之所动。最后,他拿出了杀手锏,翻开父亲委赐的相印及徽章,看着她说道:“你的策论还需一人署名举荐的罢?不知我父亲有没有这个资格?”   谢开言咬着笔杆想了下,道:“也好。”当即询问为何要去叶府盗图。   聂无忧解释道:“你轻功便利,去了他书房寻紫金铜轴里的画卷。那是一幅上古传下的地貌勘查图,实属孤卷,险些失传。你盗出来,让我瞧上一眼……”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就有些动心,但神智仍在,不忘询问清楚:“你怎么知道一定在他那里?”   聂无忧笑道:“我自然知道。”又不愿多说,推着她出门,急声说着:“快去,快去,你欠下的租金和债契我都帮你还清,事成之后还有赏银。”   谢开言捺住靴底,用手扒着门框,低嚷道:“喂,好歹让我装扮一下啊,那潜公子武功阴毒,我怕抵挡不住。”说完唤阿驻买来两面铜镜,一前一后紧缚在身上,再套上棉布软甲与夜行衣,趁夜色潜伏去镇外叶府。   亥时五刻,花月无声,万籁寂静。   谢开言如一片落叶掠进书房,细细查找,在暗格内找到一尊盘龙架,上面正供放着锁定的紫金铜轴。她收好紫金轴,从窗口掠出,突然被一道鲜亮的影子挡住了去路。   叶潜着雪白睡袍站在竹林旁,风骨清冷。一枝竹随风探下柔曼身姿,拂落在他肩头。他看着黑衣蒙面的来访者,右手轻抬,如同拈起一朵花般,取下了竹枝。   谢开言朝院外发力跃去。   叶潜的竹枝如影随形赶到,迎风一削,变成犀利的刺。   一时之间,冷风、杀气、白影、竹刺从四周罩下来,像是一张看不见的丝网,困住了后院垓心的谢开言。她知道叶潜武功的高低,当即抛弃死逃的心理,凝神对敌起来。   谢开言两掌分合,左右互捺,从袖革中抽出一对精钢打制的柳眉刺,反握在掌中,如轻灵的风,旋转着欺上。叶潜身形如飞云流水,功夫自成写意一派。两人互不答话,抑住夜色各施狠手,一为战胜一为杀敌,顷刻间对峙二十多招。   “妹子,丢出来!”蓦地,静寂的墙外传来一道男声。   叶潜眼色一沉,拂袖一跃,就待掠向墙外,衣影拉出冰雪之风。谢开言看得真切,抓住背后缚住的紫金轴,哑声道:“这里!”将卷轴扔向杏花林处。   墙外消散了声音,叶潜听到谢开言的嗓音,身形一顿,折转了回来,两袖盈满冷风。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急退几步,不敢与他正面对抗。   果然,叶潜的出手更加骇然,五指虚扣,径直拿向她的咽喉。她闪身避开,他的左手又欺上,切向她的颈后。   谢开言最薄弱的地方就暴露在叶潜掌刃之下。她急低头,缩了肩膀,后背不可避免拱迎上去,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   谢开言闷哼一声,险些没站住。不待叶潜劈下第二掌,她便抹去面巾下的血水,抱残守缺,以右手支地轻轻一点,掠出了他的掌风。后方随即扑来数枚棋子,刺向她的颈后,呜呜带响,可见出手者的犀利。她的身形受到牵制,缓慢了下来,还未跃出粉墙,他已鬼魅般掠近,右手一掐,提住了她的后颈。   谢开言只觉又回到十年前的池塘之中,全身爬满了冷冰冰的水草,气息越来越紧,脸色惨白得几近透青。   叶潜冷冷说道:“数次招惹我,难道紫金卷轴才是你的目的?”   谢开言嘶声道:“放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谢开言,是海盗。”太痛了,她先换口气,数次从海面上扑腾回来,他应该看得见。   叶潜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海盗能赋诗作画?还能与太傅结为朋友?”   谢开言一怔:原来老先生是太傅。马上挣扎起来,双腿蹬着墙面,嘶声道:“我是海盗中的文魁,走遍五湖四海——公子放放手行么,真的很痛。”   叶潜随即松开手,不料谢开言纵身一跃,又翻向外墙,她的轻功可称独步天下,只是叶潜的心思深如大海,能揣测他人旨意。他将手一抬,拉住了她的后衣领,迫使她逃不出去。   谢开言暗道:真是晦气,碍于男女之别,又不能大力挣扎,只能等其他机会了。   叶潜见她俯首认命的样子,冷淡问:“还有什么话说?”   谢开言冷了眉眼,狠狠说道:“别掐我后颈。”   叶潜的寝居极简陋,无床,屏风后摆放一口盛满冰水的大石棺,窗前呈列一矮榻,摆放数套书籍,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公子的住处。   谢开言暗中屏气,就被叶潜点了穴位提进来。他看都不看,轻手一挥,将她丢进石棺内。冰水刺进口鼻及胸腔,在夜风里,蜿蜒出一阵最大的冷意。谢开言双脚已不灵便,只能用手扒住棺壁,扑腾两下,竟然还没浮起身子。   “真是不该绑了两块铜镜又去穿棉衣!”她非常后悔,在水底说不出话来,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   叶潜垂袖看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石棺如此大,足够装下三分之一处地面。谢开言努力伸手,指尖触到一点柔软的衣袍袖口,便拉了拉。叶潜会意,将她从水里捞起。   谢开言如肚涨的螃蟹不断吐水,艰难说道:“别放手——”   好在叶潜并未放手,拖着她的衣襟移到棺口,让她趴在那上面。但凡他简短发问,她便胡乱应对几句,不肯透露她的来历。   “墙外的男人为什么要紫金卷轴?”   突然听到叶潜冷冰冰地一问,谢开言应声悚然抬头,去看窗口外的墙头。“公子吓我的吧?这墙外哪有人?”叶潜又冷了眉目,伸出一指捺在她额角,稍稍一点,她的身子就滑落一分。   谢开言扒住棺沿,急道:“那是我朋友,好古玩,唤我借出画轴一看。”   叶潜查看她的神色,断定为不假。如此说来,她并不知道紫金画轴内锁定的其实是南北军镇资料图。   叶潜运营多年,期待以白衣身份恢复祖上正统皇裔血脉地位,连番装低伏弱,便是不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六岁时,老皇帝覆没叶府满门,在他眼前斩杀父母双亲,从此,一颗仇恨及残酷的种子在他心里种下,历经十一年破土而出,使他长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   华朝军备力量虽强大,却无良将统领。老皇帝夺权之初,便以割让土地的形式获取毗邻两国的支持,缩减了华朝的疆域。再到后来,朝纲混乱,吏治黑暗,华西华北内乱不断,宫中以卓太傅为首,应和一批老臣联名奏保,举荐了叶潜。   叶潜正值面临提取首战军权之际,来青龙镇计算潮汐起替,预备从水路攻打南翎国,收复失地。   可似乎是,他力求不张扬,麻烦却接踵而来。阎家手握重兵,囤积华北不作为;齐见贤之父纵容属下践踏华西,形成一大祸害。就连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惨不可睹的海盗,竟然也成了一个麻烦至极的人物。   谢开言趴在棺口喘气:“我对公子内心有愧,才能处处让着公子。假如天晴再战,我不见得落败。”   叶潜袖手站在一旁,冷冷道:“你连这点冰水都捱不过,还谈什么战败?”   谢开言抬起冻得青紫的眼皮,吐水道:“难道公子能时常睡在这里?”   一语竟成谶,叶潜沉默下来。   谢开言忍不住道:“难怪心肺俱冷。”叶潜不再浮动其他心思,伸出一指,直接将她点进冰水里。他的名叫沉渊,字叫潜,是由父亲李复所取,带着覆冰守残之意。他怎么能忘记,过去十一年的艰辛,为了他的崛起,又祭奠了多少人的性命。   谢开言忍住呼吸,手脚僵硬直坠水底。   叶潜低眼看了大半刻。先前就封住了她的穴位,打伤她一掌,这样闭气躺在水中,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可是她形无所觉,当真像死了一样,他看着终究不忍,伸手探向她衣襟,就待拉她出来。   谢开言抬起手里暗藏的短刃,倾注全力刺向他胸怀。叶潜躲避身子,手掌却被刺伤。刃口生倒刺,穿透过去,再被她拉回,掌中经脉就被割断。他抿住唇,扬手劈向她的后颈,掌风走到半路,想起什么,该为削落,击上她的肩膀。   谢开言倒在水里,泅出一口血。她突然睁开眼睛,伸腿一蹬,借石棺反冲之力滑开一丈距离,说道:“我叫谢开言,南翎国人,冲撞公子非本意,望公子明鉴。”她终于冲开了穴位,不愿多战,拔起身子跃向窗口,掀开一角薄薄晨曦遁去。   叶潜走到短榻前坐下,替右手止血。既然不能痛下决心杀她,就没有必要追赶。   谢开言来不及调息,赶到驿馆,正待责备聂无忧太不讲道义,将她一人留在叶府。阿驻委托馆驿传递一封信,告诉她,公子烧开锁轴,见了图卷之后十分心急,连夜赶回北理。   大概是怕泄露过多消息,留信里并未说清前因后果。   到底是什么图让聂无忧走得如此惶然?   谢开言思前想后,隐隐觉得不妥,又担忧叶潜寻来报仇,忙收拾好行囊,趁清晨雾气出海,辗转回到南翎。   谢飞看过策论,点点头,入宫交付给太子太傅。文太傅提纲挈领,拟作强国三策进献与太子,却被冷置。谢飞听到回音,微微一叹:“太子自小贪玩,做了储君之后还是不改闲散性子,我族的担待恐怕要重了一层。”   谢飞一语也成谶。   南翎天康十年秋,华朝出动二十万骑兵越过徽州,攻打越州边境。谢开言领诏令出战,与金吾将军盖行远左右夹击,打退华朝前两轮攻击。华朝统领发快函求计,老皇帝派出公子沉渊督战,未授予实权。叶沉渊赶至军营,定出诱敌之计,让骑兵退向徽州,引盖行远来追击,暗中再委派海船装运步兵,绕到南翎侧翼港口开战。   南翎军力即被分化出来。   谢开言在帐中疑虑道:“本国历来恃海而生,那些华朝兵是如何冲破汹涌海浪,平安抵达港口的?”   阿照低头看海港分布图,笃定道:“华朝定是出了高人,仔细计算过潮汐起替,等到本月无风浪之时,便送兵过来。”   一句话惊醒谢开言,她马上想起青龙镇渡口杏花树下的身影,暗想:难道叶潜就是叶沉渊?如此这般推断起来,她又记起叶府石亭里的那局棋,叶潜持白子,逐渐围困上下两处,缴清南北两方的失地。   如果他要收复徽州,那么与之对应的宁州关外,他肯定也要发动清边战争收缴回去。   似乎,这就是当初的聂无忧匆匆赶回北理的原因。   谢开言皱眉道:“聂无忧回去两月,怎么不见任何动静?”   阿照道:“不如我替你去趟北理,说清当前形势?”   谢开言摇头:“聂无忧心黑得紧,他没有鼓动国君出兵,肯定是在观望,等着南翎全线承受华朝的压力。”   阿照笑了笑:“下次见他,记得打他一顿。”   谢开言展开地图细看,又道:“如果督军是叶沉渊,这场征战就不好打了。”此后无论皇廷传出程度不等的召见令,她都不予理会,只带谢族子弟紧守在越州边境,誓死不退一步。果然,海运过来的步兵仍然是幌子,另有精利铁骑连夜赶来攻击军营,谢开言带族人御敌,从天黑奋战到天明,遏制铁骑进逼,护住了南翎国的第一道屏障金灵河,同时确保国都无忧。   天降暴雨,冲毁道路,争战骤停。 ☆、90破晓(五)   皇廷连发五道加急诏令叫回谢开言,平息徽州边境战争。谢开言带族人浴血而战,面对国君不乘胜追击反而求和的局面,均哑口无言。   春末夏初,粉樱如霞,绮丽盛放,爬满皇宫殿宇飞檐。宫宴上百乐奏鸣,合花香,弥漫出一股靡靡之音。酒酣处,太子东瞻率文官拜服在华朝使者脚前,恭敬宣读“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华朝那个腐朽贪婪的皇帝尊奉为父,谢开言站在门外,听得很清楚。   这一夜,南翎少男儿,多降臣,只有聂行远和谢开言拂袖而去,不堪忍受宫廷内的软弱。   谢飞对谢开言清楚说道:无论南翎如何昏聩,谢族人必须做家臣。   谢开言不甘心做华朝的儿臣,约战誉满天下的白衣王侯叶沉渊,力求战胜他,使国君及太子更加青睐于谢族,重新认识谢族定国安邦的能力。   东海之滨,青龙镇,杏花渐趋飘零。   叶潜面海而立,雪白衣襟随风轻拂,不染纤尘。与南翎的边境之争,他不需要赢,只需继续敛藏锋芒,让老皇帝放心,以为文武百官举荐的人物也不过如此。   他牢牢把握着尺度,显得既不平庸也不突出,太过,会危及性命;太弱,又会泯灭了叶派名声,因此,他等着更好的机会去显露自己。   只是未曾料到,这个机会竟是谢开言赠与的。   他极少浮想心事,看海,不过领略深邃难测的胸怀。而且,海盗也不会**地从渡口爬上来,打断他一次又一次的计数。   身旁走来一道乌衣身影,手持金帖,站在一丈开外恭敬说道:“见过叶公子。”   叶潜不语。   拜帖弟子恭敬不减:“替我家大小姐前来下战帖,约公子去锁星楼一战,文武斗法依随华朝规矩。”   叶潜冷淡依然。   拜帖弟子已得真传,知道怎样应对叶潜的冷漠,便说道:“小姐已广散消息,众名流齐聚汴陵,争先目睹公子风采。届时请公子准时现身,不可使大家希望落空才是。”   叶潜听到这里,开口说道:“叫她自己来。”   一刻后,白马踏着轻缓的步子慢慢走来,颈下金铃清脆响和,打破渡口的寂静。   谢开言一跃而下,秀丽衫子翩跹展开,仿似风中蝶。   “公子答应了我的战帖?”她依照老规矩,站在远处询问。   叶潜转身面对她:“你叫谢开言?”   “是。”   “南翎谢族人?”   “是。”   “不是海盗?”   谢开言拂开吹散到眉间的发丝,认真看向他的眼睛,回答:“我是谢族族长,不是海盗。两月前的叨扰实属无知,还望公子海涵。”   叶潜只看她一眼,也看出她这次的不同。   以前从渡口爬上来,她穿着素白衫裙,头发披散身后,形貌如同邻家女儿,万般不经心。盗画那晚,他的掌风击碎了她的夜行衣,露出针绣精美的春衫,她骨碌碌转着眼睛,千般不在意。然而今天,她敛袖走来,藻绣雪青罗裙淡淡随风飞扬,衬出世族子弟风范,他便知道,她是谢一,绝对错不了。   叶潜转过眼睛看向海潮,淡淡问道:“你为何而战?”   “家国声誉。”   “我又何必应你之战?”   谢开言躬身道:“公子不战亦可,约定之日当由我公布结果,言称华朝无人。”   叶潜冷冷道:“既然你执意要比,我便应了你。”   谢开言躬身施礼完毕,手持马缰缓缓离去。叶潜站在树下,突然看到随风飘落的花瓣,不断游走在衣襟之旁,就像以前那样被人摇晃下满枝芳华。他心底生恨,一掌拍向了树身。   冰肌玉骨的花朵纷飞如雨,逐渐遮掩了他的视线。傍晚,修谬赶到海镇向他请安,询问锁星楼之约是否属实。   “文武各斗一场,地点就在此镇。”叶潜冷冷说道。   “可是公子的手……”   “无妨。”   晚上,叶潜坐在书房里看书,修谬走了进来,说道:“我已探明谢一所能,确是公子劲敌,望公子小心。”   “我知道。”   修谬愕然:“公子清修于此,如何知道?”   叶潜取过一方锦盒,在桌案上摊开整幅《秋水长天图》,说道:“谢一精通书画六艺,此是旁证之一。徽州之争由她领命出战,破铁骑步兵三方攻阵,此是旁证之二。南翎宫廷流传的治国策论,实是出自她的文章,主张竟与我多处相合,便是第三旁证。”   修谬长长叹息:“公子既然说了这么多,可见心中已有论断。”   “一定要战。”   叶潜派修谬回帖,将约战地点定在青龙镇,公证人便是两方都信服的卓太傅。华朝都府汴陵内结集众多文雅人士及各派名门子弟,很久后才听到地址发生更改,不由得扼腕惋叹。熟识之人纷纷到场,进驻民风淳朴的海镇,各自作壁上观。   聂无忧应了“输人不输阵”的习俗,千里迢迢从北理赶来,送给谢开言一把剑。   谢开言正在街上转悠散心,停在陶罐店铺前查看浮雕图像,舍不得离去。   聂无忧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在哪里找到她。“上次对不住了——”   话未说完,谢开言就拈起手里的桃枝,向他面目刺去三剑,不发一语。聂无忧举扇格挡,笑着掠开几步,避向海边。她当真听信了阿照的“见聂无忧就打一顿”的箴言,展袖跃身过去,用贯注内力的桃枝将他打得无处躲闪。   聂无忧边笑边躲:“妹子,妹子,听我说……叶潜有把上古神兵,叫‘蚀阳’……你空手去套……打不过……”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眼色忍不住亮了亮,突然又想到什么,闷声闷气地说:“病秧子又来唬我。”   聂无忧唰地一声展开绢扇,走近她身边,替她缓缓扇着,笑道:“降降火。”将手一招,唤阿驻上前,出示一把青鞘白泽的长剑,说道:“这把君子剑叫‘东华’,是家传之宝,先借你使使。”   谢开言看他面色虔诚,不复往日轻慢,忙接过古剑道谢。   远处,蓝绸丝袍的少年公子卓王孙站在客居二楼凭栏而望,看着杏花树下谢聂二人迤逦打闹过去,对身旁小厮说道:“这就是你上次劝我娶过门的姑娘?”   小厮急道:“那名富贵公子是北理宰辅之子,听闻素来与谢姑娘交好,举止自然随性了些。”   卓王孙走回内室,冷淡道:“你去趟叶府,跟老爷说一说,这门婚事我坚决不要。”   小厮无奈,去叶府请求面见卓太傅,详细说了事发缘由。   站在一旁的叶潜却冷淡道:“聂无忧也来了。”   通常下面一句就是“很好”,但他不屑于说,也没人明白他的意思。   三月二十芝兰节,春服既成,众人结伴游玩,连城镇驿馆内却坐定不过十道身影。馆驿将正厅用屏风隔开,派兵把守外门,留给贵客们一片清净。   修谬出示木板模具,各种攻城器械及建筑楼堡一应俱全,由他亲手所雕刻,以实无毒。   叶潜与谢开言分席而坐,习仿古代“墨守成规”故事,用模具演习兵法,称之为“文斗”。   叶潜抬袖,隐没右手,道:“请。”   谢开言跽坐,微微躬身道:“以徽州之战为例。彼时公子为督军,不出海运步兵,若全线压进,我也有办法解围。”   谢族乌衣子弟在旁,摆动战车及旗帜标志,列出谢开言语意中的场景。   叶潜眉目清冷,道:“如何解?”   “需出动第三方战局。”   “北理发兵攻打华朝边境?”使华朝南北两线同时受敌,搅乱皇城人心。   “公子聪慧。”   叶潜冷淡道:“阎家拥兵华北,即是防止理国南下偷袭。”   谢开言笑道:“围魏救赵素来是兵家常计,且阎家不作为,不比北理无忧公子征战有方。”   躲在屏风后的聂无忧听到这句,用扇面掩住嘴低笑:“谢家妹子明着扬我名声,实则放我在炉火上烤,心肠顶顶黑。”   叶潜道:“华朝并非无人。”   谢开言忙答道:“能用之人全在闾巷,不在朝廷。”   一句话说出厉害之处,使修谬暗自叹息不止。   叶潜沉默片刻,道:“此局你胜。”   再说下去,就会暴露他想夺权的野心,所以他立刻止住。   随后,修谬出列,跽坐一旁,摆出叶潜最擅长的平原战及伏击战,均获胜。谢开言输在人数上,非心计不力。   文斗之约降下帷幕,谢开言一胜两败,请叶潜示下,随即的武斗地点在何处。   “渡口。”   海风阵阵,白鸟振翅高飞,杏红转淡,雪落如雨。   谢开言反手平持“东华”,依照南翎典雅风俗,举至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举剑礼。抬头时,已经肃整面容,表露出了对对手的敬重之意。   叶潜左手持寒霜凌冽的“蚀阳”,迎霞彩,散发奇光。   海镇军士肃清了渡口,牢牢守护在外围,屏障后,卓太傅立于高台瞻望,其余随众均隐没身形,透过纱帘看决斗。   一朵杏花清婉飘落,散在两人视线中央。   谢开言当先出剑,只刺叶潜上身。第二次与他对战,她使出全力,不再像盗画那晚有所保留。叶潜有所察觉,身形堪比鬼魅,令她眼花缭乱。只是他的剑,鲜少刺出来,即使挑起一招孤冷姿势,也没右手那样便利。   这一战,不出意外谢开言获胜。   “承认。”谢开言藏剑臂后,躬身施礼说道。   叶潜不发一语远离,白衣落落,如赴风中雪。   谢开言目送他离去。远处的卓太傅重重一叹,修谬眯眼说道:“公子真的谦让于她,难道公子与她有故交?”   卓太傅当即说出谢开言十日追闹往事,修谬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晚上,谢开言坐在灯下描着陶罐浮雕小像,卓太傅登门拜访。在这之前,修谬已经责骂过她一顿,她不为之所动,将修谬请出门。   这次换成是老先生拜访,她不能不慎重对待。   谢开言忙施礼请贵客入座。   “公子右手已残,我曾询问是谁伤了公子,公子总是不回答。”   卓太傅说出的消息让谢开言惊愕不已。   紧接着,卓太傅又讲述了叶潜的身世。“公子是正统皇裔出身,六岁时即被覆没满门,由老臣拉扯长大,处处受当今圣上的钳制。每一年冬天,公子都会被流放到最寒冷的北边,考查当地的土质及风向,开春才能返回汴陵,向圣上奏报是否适宜种植庄稼。一年年过去,圣上巧立的名目越来越严苛,公子的身子骨越来越冰冷……”   卓太傅诉说叶潜各种心酸往事,不住嗟叹。   谢开言惊疑道:“先生为什么来找我——”   卓太傅叹道:“公子拒绝治疗右手,已延迟两月。大夫说了,再拖下去,一定会落得终身残废。”   “我又不能帮到公子——”   卓太傅看着谢开言重重说道:“东海底有黑鱼可作手伤续补药引,你去采来。”   谢开言想了想叶潜冷漠的脸,也一叹:“好吧。” ☆、91破晓(六)   官差以走失盗贼为名搜检聂无忧住处,因聂无忧此次便装来青龙镇,未领衔使者身份,不可避免就被盘问一番。凌晨他去客栈与谢开言告别,谢族留守子弟告知已出海,他便交代几句,匆匆离开镇口。   叶潜却等在了归途之上,左手持蚀阳,衣襟飞扬如雪。人不说话,杀气浓郁。   聂无忧抽出东华古剑,对着前方冷冷说道:“果然是你做了手脚。”   此刻,他完全明白过来。叶潜定是指使官兵先惊扰他,迫使他离镇出走,然后等在路旁暗杀。   传闻中的潜公子除去计算潮汐,即足不出户,很难将凶案与他联系在一起。   叶潜不否认,扬剑直劈过来,卷起的风声刮得聂无忧一众人脸颊生寒。与昨日武斗不同,他的剑气炽烈如阳,完全罩住了聂无忧周身,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滞。   阿驻惶然,不敢轻易切入战局。   原来昨日叶潜对谢开言曾有意退让。   想通这个道理后,阿驻听到聂无忧冷声敕令随众快走,忙纵马朝来路驰去,寻求谢开言的支援。   谢开言赶来时,聂无忧已身中五剑,叶潜手中蚀阳如春日蓬勃而出,抡起一道绚丽光影,当头朝聂无忧罩下。   谢开言来不及细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倾注十成功力,激射叶潜后背,意图引他断开杀招。谁料叶潜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过的刃刺,抡剑径直切向聂无忧。聂无忧咬牙一滚,避开杀招,肩膀仍是中了强烈剑气,顿时濡濡流出鲜血。   叶潜身影摇晃一下,随即站稳。   刚刚渡海而回的谢开言穿着**的衣衫,掠到叶潜正前,拦住了他的攻势,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杀黑鱼,替公子续药引,公子却在这里狙杀我朋友,所作为未免凉薄了一些。”   叶潜抬眼说道:“让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阿驻快带你家公子走。”   聂无忧背依树干,忍痛笑道:“妹子杀了他,和我一起走吧。”连阿驻都能看出的隐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心肺俱冷的叶潜竟然不出手对付谢开言。   谢开言不敢回头,只愠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叶潜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扬剑一掠,再度扑向无路可退的聂无忧,气势凛冽。谢开言看得眼急,合身扑上,堵在了叶潜胸前。一阵清淡而飘渺的衣香停驻在面颊上,像雾一般凉润,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必死无疑。   叶潜提剑转身离去。   谢开言回头看看咝咝渗出血沫仍轻笑不止的聂无忧,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塞进马车,留下伤药,吩咐阿驻带着他离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坚定,雾起林间,伤口落下的血水润在草末叶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迹。谢开言循着血迹追上去,惶然道:“潜公子,能止下血么?”   “不准过来。”   叶潜冷冷说完,举步如常走进青龙镇,就像每一个等海盗再来的清晨。掌中带伤,衣上染血,纵使自己动情也不过如此,他想着,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毕生所求的权柄之路走去。   然而,谢开言跟在后,并未舍弃他的身影。   连续三天清晨,谢开言跃进海中,到处搜寻黑鱼的踪迹。海水宽广,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费力网到一只硕大的鱼,装入马车中,淅淅沥沥滴着水朝叶府赶去。   拍开叶府的门显然很困难,她跃上杏花林,轻轻唤着潜公子的名字。果然,无人应。   谢开言毫不气馁,观望好地形,嘱咐随行弟子砍来数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将水箱中的鱼滑放到院内荷塘中,惊起噗通一响。   厨娘走出来看,谢开言说明理由。   “姑娘,这只不是黑鱼。”   听到厨娘这么说,谢开言有点怔然。她回过身,再赶赴海里,又抓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如此反复七次,海底凡是黑色、青黑以及深色的鱼都被她捞了回来,荷塘里再也放置不下,鱼儿扑腾扑腾拍着尾,盛在瓷缸与露天花盏盆里,叶府大院变得热热闹闹。   谢开言全身上下滴着水,嘴唇冻得乌紫,朝内宅逡巡两眼,又不见叶潜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么?”   厨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样子,抄过一张毯子将她围住,叹气道:“姑娘你走吧,大总管早就不满意你进到院子里,刚责骂了我一顿。”   谢开言抓住毯子躬身离开。绕到叶潜书房窗前,突然轻轻一跃,扒在墙头说道:“潜公子,药引已送到,万望医治好手伤。”   叶府粉墙实在太高,她撑过竹子,又趴在墙头嘱咐了一次。   书房桌案侧对窗口,叶潜正在读书,闻所未闻,也不答话。   谢开言扁扁嘴,道:“下午再来看你。”   因受冷过度,午时起,谢开言额头便发烫,她喝了一碗药,沐浴后拥被睡过去。再醒来时,记起承诺,连忙赶到叶府墙头一看,叶潜已经躺在冰水石棺中闭气受训。   月朗星稀,草虫低鸣。   一丝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着叶潜冷清的脸。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萧索,仿似挑染着一点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肤还要冷澈。   谢开言下海多次,知道冰凉的感觉。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心底蓦地有些发痛。同龄子弟中,即使还艰辛,也没有像他这样活着。   “喂,潜公子,时间足够久了,出来吧。”   静寂的夜里回荡着清亮的声音,叶府屋檐静扫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谢开言趴在墙头开始说故事,都是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讲述的奇闻异志。   “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一只草跳虫从墙头瓦缝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时站不稳,掉出墙外。她看到水中的叶潜似乎动了动,忙跃上来,又趴在老地方杵着。   “伊阙右边有座雪山,传说由仙女所变。仙女为了情郎流下眼泪,泪水变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来。山脚住着一只狐狸,编了一张网,天天坐在树桩前等着。只要是兔子滚落下来,他就接着。如果滚落两只下来,他就接住两只。如果滚落三只……哎哟……”   谢开言正数着草丛中升起来的萤火虫,一枚棋子飞过来,打中她的额角,痛得她险些没扒住。抬头去看时,窗口正站着衣袍湿透的叶潜,对她冷淡说道:“以后不用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谢开言细细咀嚼一刻话意,艰难地笑了笑:“总算将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别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墙离去。   翌日清晨,恢复了元气的谢开言又走到墙外,以各种新奇手法引叶潜出府相见。   “潜公子,出来放风筝吧。”   “潜公子,杏花都谢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叶潜定力如山,隐匿在宅中不露一丝声息。谢开言唤来随侍弟子,与他一起砍断山竹,搭建一长列站架,围在墙外。   谢开言跃上竹架,轻便站定,说道:“后山开满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吗?”探头逡视,发觉叶潜不在书房。她沿着竹架走到前院墙头,果然看见一道白衣身影坐在檐下,无言静对满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谢开言盘膝坐下,说道:“你似乎不喜欢花儿,可是我很喜欢。”   叶潜拈起陶壶,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气。   “我还喜欢雪山上的兔子,它们的听力很敏锐,比你还厉害。”   叶潜安静如故。   “我能叫你‘阿潜’吗?”   叶潜开口道:“不准。”   谢开言笑道:“你总算说话了。”   叶潜再度沉默。   墙外走来修谬,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墙叨扰公子,成何体统?”   谢开言却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劝他看开点吗?”   修谬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动心忍性,不用你来置喙。”   眼见他的固执,谢开言轻轻叹息。   修谬扬手要劈散竹架,引得谢开言大叫:“阿潜——!”   叶潜声音及时传来:“先生住手,撵她走。”   修谬拂袖一挥,道:“听到了吧?请吧。”   谢开言怏怏离去。   修谬走进院内,对檐下静坐的叶潜说道:“宫中又传来消息——阿曼游说皇帝,皇帝已经松了戒心,再过一段时日就将兵权交付公子,请公子万事谨慎,不可被谢一蛊惑了去。”   叶潜冷淡道:“先生放心。”   “按照皇帝往日的手段,近日内必然会有一纸诏令来折磨公子,公子完全接下,才能打消皇帝的最后一点疑心。”   叶潜淡淡应承。被反复折磨十一年,他早就习惯了。   晚上,叶潜入冰水炼身,墙头又冒出谢开言。她提着两架傀儡木人,就着寝居渗出的灯光,在粉墙上演示一出戏剧。   叶潜眼鼻观心,毫不理会。   谢开言便觉得百无聊赖,开始讲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总是能将南翎的巫祝舞蹈演练成动人传说,絮絮叨叨说上半夜。   叶潜见周遭清净无声,睁开眼一看,原来她趴在墙头已睡着,指尖拎着的傀儡人迎风滴溜溜打转。   叶潜擦净身,换上干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经不见人影。他想了想,绕出墙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谢开言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适的姿势,兀自睡得香甜。   他盖上毯子就退回寝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谢开言带着特制的花炮来到墙头。点燃火绒之后,弯曲横斜的杏花树上会冒出焰彩,芬芳馥郁。彩光射尽,枝条上留着一朵一朵花苞,粉蓝荧荧,映着月色极是美丽。   只是整枝花都浸过酒水,才能有这般异彩成效。   当第一朵花炮盛开时,醇厚酒香飘入谢开言鼻端,越积越多,终于令她强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清晨弟子寻来,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谢开言搬回客栈,好生守护了她一天。   叶府自然也安静了一天。   谢开言第六天趴上墙头,对着书房里的叶潜说道:“阿潜,出来玩吧!”没得到理会,她又嚷着:“镇尾有户人家院子里晒了很多瓶子,你帮我调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样。”   叶潜端坐如故。   谢开言伤感说道:“叔叔又来信催我回去,可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叶潜抬头道:“你应该回去。”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书不理会她的软语纠缠。   谢开言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一次次撵我走开?你难道不知道我见你一面非常不容易,还要这样冷冰冰对着我?”   叶潜抓起书挥开小石子,冷淡说道:“我待人向来如此。”   谢开言红着眼睛,跳下竹架,找来石块花枝等杂物,再跃上来,就着墙头的瓦片,一鼓作气朝着叶潜那边丢去。“我走了别后悔……出不出来……”   修谬闻声赶到,刚要冷面喝止,叶潜用冰凉的眼光制止了他。   修谬哼了声,拂袖离去。   叶潜等谢开言发作完毕,挥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杂物,站起身,调制一陶碗釉彩,唤厨娘送出去。   “以后不准来了。”   谢开言果然没有再来。因为她去了市集贩卖花瓶,就摆在陶罐店铺旁,当场铺纸作画,描出陶罐上的各种传说图像。店铺老板伸头探了探,道:“咦,丫头的画儿和王夫人的一样。”   谢开言忙抬头问道:“哪个王夫人?”   老板叹气:“兵部从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后,光景更是不比从前。夫人见小人生计困难,就画了些绣像,要我拓在陶罐上,还别说,这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   谢开言抑住心跳,说道:“王夫人现在哪里?”   “随王大人上汴陵去了,带着一儿一女。”   谢开言探问几句,失魂落魄离开,脚下不知不觉走着,竟然又来到叶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缘相连,她总觉得陶罐上的图像过于熟悉,像极了母亲讲述的那些故事。一问,果然探到了端倪。   母亲离开南翎后,竟然已改嫁他人,再生一个女儿,单独取名为王潼湲。   幼时,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讲解古书上的字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扬开衫袖,带着她在灯影下排练巫祝之舞。   母亲的笑容和动作极为美丽,是她记忆中的瑰宝。   可是如今,这份珍贵的记忆都要随着年华逝去,成为她未曾见过面的妹妹的财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缠绵,散落竹枝花丛,如云烟。   谢开言坐在叶府正门檐下,怔忡看着零落的花瓣,雨丝卷上她的鬓发,渐渐滑落脸颊。门扉传来轻响,一身白衣的叶潜走出,持伞站在她身旁,道:“跟我来。”   他先前走开。   谢开言游魂一般跟着雪白衣衫走上后山。   沉甸甸的梨花开满山坡,染晶莹雨露,如妆粉霞。漫天灿烂的春景之下,布满残缺不一的墓冢,有的立着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鲜少有完整的坟包。   叶潜收了伞,站在霏霏细雨里,对谢开言说道:“十一年前,皇帝诛杀叶氏九族,除了我,五百七十条人命全在这里。”   谢开言的发丝及衫角滴着水。   “皇帝恃恶,不准叶族入土,我将骨灰暗地迁出,再亲手埋下,至今,都不能完整写上碑铭。”   谢开言逐渐回神,看着叶潜不闻喜怒的脸。   叶潜说道:“我和你各要担负责任,你回谢族去,不准再来找我。”   谢开言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潜,跟我走吧,忘记这一切。”   叶潜站着不动,说道:“你一直没有回答,为什么来找我?”   谢开言在他怀里摇头,发丝擦着他的衣襟,染湿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们流出了眼泪。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聂无忧唤她盗出紫金轴,再来青龙镇时已经告诉过她,里面分布着南北两境军镇的各项资料。这就预示华朝已经做好了清边准备。华朝皇帝正在考验公子沉渊,过后就会交付出首战军权。放眼天下,恐怕只有叶沉渊能统领一切旧派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顽痼,清理过后,南翎或是北理就成为下一个觊觎的目标。   她不敢想象五万谢族对上五十万华朝骑兵的局面,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能回避这些战争。   叶潜问她为何而来,她回答不出。她喜欢上他,便不能欺骗他,感情里带着另一半目的的话让她说不出口。   叶潜掀开谢开言的身子,执伞先行离开,总是留给她一道淡漠而遥远的背影。   谢开言坐在树下,仰头看着蒙蒙雨丝,一遍遍问自己:该怎么办?   傍晚,驿馆传来加急谕令,震动了小半个青龙镇。   华朝皇帝命叶潜出行雪川,替他寻来珍贵药引,炼制丹药。   遥远的北疆有处天然冰川地带,终年覆盖白雪,太过冷清,博得一个名称,叫做炼渊。   叶潜领了诏令一人上路,举止应对一如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谢开言急切赶来,不顾修谬的阻挡,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哽咽道:“太傅说你冬天才会去北边……皇帝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   “放手。”他冷淡说道,掰开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说着:“跟我走吧,阿潜,哪怕避开几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须完成。”   谢开言闷声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潜了。”   四周突然极其寂静,只听得见一两句抽泣声。   叶潜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没有其他的路。”   说完他拉开她的手,闭塞耳目,径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岖且长,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处,在她的泪眼中消失。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欢海盗。   修谬走上前,叹息着请她离去。   谢开言抹去泪水,狠狠看着修谬:“看他这样,你难道不心痛么?”   修谬淡淡说道:“你不是华朝人,体会不到现在的华朝缺少什么。再说了,即便你是华朝人,也没有资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离开。   谢开言骑着白马回到乌衣台,昏迷一天一夜,头脑中不断回旋着那句话:“你不是华朝人……等你成了我……”   阿照取来巾帕替她吸汗,听着她的胡言乱语,明白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92破晓(七)   乌衣台,乌衣巷,丁香花落纷纷扬扬。   谢开言绕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块斑驳的石头,没说一句话。   阿照跟在身后,不解问道:“怎么了?”   “华朝又在打仗,这次遭罪的是北理。”   谢开言停驻在城墙之上,远望青色天空,遥想远远的北方那场征战。她的国君,不出意外地采取作壁上观的政策,不发兵救援理国边境,与先前聂无忧的做法如出一辙。   “谢一,你在叹息什么?”   谢开言看看比她高出半头的阿照,笑了笑:“还是阿照了解我。”   她叹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却无用处。即使战胜了叶潜,国君依然强压她低头,不准她带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树,根基已被撼动,她还必须清醒地看着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谢飞勒令谢开言不准外出,谢开言将地下钱庄分布图与金徽印章交给阿照,拍去她肩头的花瓣,将她赶出乌衣台。   文太傅穿着落拓青衫走来,告诉谢开言,外面征战连连,很多华朝百姓与北理流民迁入了华西求生存。谢开言不禁问:“华朝势大,一直与我国和北理争战,难道从来没想过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稳日子?”   文太傅叹息:“当朝皇帝是武将出身,嗜战,历年发动开边拓疆之争,哪里顾得上子民。倒是老皇帝定下的储君,华朝的大皇子,心怀慈软,常常劝谏皇帝不可涂炭生灵,大概等大皇子继位之后,我们三国的争战就可以稍微松缓下了……”   谢开言想起叶潜的身世,默然半晌。   文太傅道:“就怕华朝还有厉害人物,不让从文厌武的大皇子掌权,比如那公子沉渊,据闻声名已超皇裔之上。”   谢开言低声道:“难道他想取而代之?”   “谢姑娘在念叨什么呢?”   没听清的文太傅走回来,呵呵笑道。谢开言忙将他推走。   文太傅随即应谢飞之邀,去校场观摩箭阵马仗,谢开言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乌衣台刑律堂前。   谢开言跪在地向谢飞请求发兵驰援北理,遭拒绝。她再提议去皇宫当面向国君请命,又遭拒绝。   “既然叔叔不准我作为,那便让我辞去族长一职,我宁愿去华朝做平民。”   谢飞刚从校场回来,黑袍敛着一层风沙。听到谢开言这样说,他十分震怒。“为什么?”   谢开言伏地而拜,不让他看到她的脸。“我爱上了叶沉渊。”   “荒谬,简直是荒谬。”谢飞甩袖走进刑律堂,留下谢开言跪伏在地大半个时辰。与谢开言一同去青龙镇的弟子领命回报,证实了谢开言追逐叶沉渊的种种事宜。   谢飞只身站在暗沉沉的内堂里,闭眼沉思一刻,再走出大门,就变得怒不可遏。他一掌击向谢开言头顶,逼得她口吐鲜血。但她只倔强地跪立着,不说任何话。   随后,谢飞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不顾文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道沙尘棒过去,谢飞走到谢开言跟前,冷声问:“悔不悔?”   谢开言满身沙土匍匐在血水里,忍痛道:“不悔。”   中间十道铩羽棒打碎谢开言肩胛,谢飞又问:“去不去?”   谢开言咬舌保持清醒,哑声道:“必去。”   最后十记还魂棒敲击下来,她的血水淌进玉石阶板里,浸染着夹缝中生长的女菀花,随风摇曳成凄凄碧色。   谢飞沉默良久,问道:“回不回?”   谢开言痛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没有回答这第三个问题。   谢开言蹒跚走出乌衣台时,晚霞漫天,风声缱绻。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上,模糊了五万个镌刻的名字。   休养三个月后,她奔赴肃州,与谢族其他五堂弟子一起共计二十人,投身荒漠历练生死。只因谢飞说过,想推卸族长之责,必须通过两重考验。   夏日炎炎,沙砾烧得快起了火。   谢族一行人已经走了十天,脚底磨出血泡,伤口反复愈合,化成厚厚的茧。满眼看去都是沙砾,连绵起伏,隐向未知的天边。昼夜温差如此大,不断有弟子晚宿在沙地上,天明时已经冻得僵硬。即使还有神智清醒的人,也必然聚集起全部力气,用石块砸醒埋在沙洞里的谢开言,嘶声道:“大小姐,带上我的水,走出去。”   谢开言也累得疲软,只因心底有执念,她总是费力爬出沙子,去拉着手脚冰冷的弟子们。到了第十五天时,她拖不动任何一个人,昏死一刻后,她在滚烫的风里醒来,然后爬出沙漠。   沙霭沉沉,似乎总有人在轻声唤着她,再朝前一步,就能见到他。   她知道那是错觉,但依然坚持朝前走。   半月后,瘦了一圈的谢开言走进百花谷,来不及休养一天。   桃花障是片山林水泽地,粉红霞彩氤氲,片片凋落绿苔上,撒出一条凄清的路。她穿过茫茫雾气,逐渐迷失了方向。   “叮”的一响,传来清脆水滴声音,四周极静,她环顾左右,竟然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穿着淡蓝衫裙,鬓角的发拢得整整齐齐,就像每晚在灯下缝钉的针脚,细密而雅致。   “小囡,回去吧,这条情路不适合你。”   母亲的衫角随风卷了一下树枝,花瓣便滚落一颗晶莹的露珠,砸在溪水中,鸣奏出清响。   谢开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当年的祖父,也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吗?”   母亲微微一笑:“我为了追随到你的爹爹,落得众叛亲离。”   谢开言摇摇头,努力从幻象中拾起片刻的清醒。“那母亲为我唱首歌吧,送我走出去。”她越过母亲身旁,继续拂开花枝,朝着白雾中走去。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谢开言的耳中一直回荡着《灯笼曲》,温婉的声音送着她走出迷雾,使她战胜了幻觉。   终于,雾气变稀薄,粉红桃花披散云霞,焕发异彩。   谢开言的内力抵挡不住沙毒和寒气的两重袭击,一度迟缓下来。她艰难抬头,看着面前着月华素袍的身影,问道:“你是真的吗?”   叶潜伸出一只手,容颜一如既往的冷漠,但眉眼流淌出温清之色。“来,再走一步,就到我身边。”   她用力迈开那一步,伸手去抓,眼前的残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日暮,谢开言坐在桃林下,奄奄一息。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姑娘嬉闹的笑声,似乎是浣衣归还。她睁开眼睛,沿着溪水蹒跚走去,至天明,到达温暖的人间。   迎接她的是满谷灿烂的鲜花和一张动人的笑脸。   “呀,竟然有人从瘴气里走出来了呢。”十六岁的姑娘拂动淡纱裙跑过来,拉住谢开言的衣袖,笑道,“那你就是我们百花谷的贵客。”   百花谷百年来都未曾接待过涉水渡过桃花障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活着出来。谢开言一出现在谷底,便书写了一个奇迹。   谢开言继续朝前走,额头烧得厉害。   笑意盈盈的姑娘挽留住她,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送你。”   花双蝶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昏迷不醒的谢开言来到汴陵。去皇宫交付绣娘职务后,她请来大夫替谢开言医治。   数位大夫把过谢开言的脉象,都摇头说:“染了两种奇毒,活不下去了。”   花双蝶看看发色逐渐衰颓的谢开言,咬唇道:“还能支撑多久?”   “一个月。”   深秋汴陵花果缤纷,谢开言服下一些补身的水药,精神气色稍微好转,就像夕阳返照山峦,在周身刷出了些许明亮。   “谢谢。”这是她对花双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花双蝶抿嘴笑道:“我敬重姑娘为人,甘心乐意为姑娘驱使,不用道谢。”   民宅小院寂寂寥寥,谢开言坐着晒太阳。   花双蝶抱着一些布料走进租宅。已经入宫做了御衣坊女使,她就不能随便外出了。   谢开言无意看了看花色,马上说道:“宫中近期会举办丧礼,你回避点。”   花双蝶惊讶道:“谢姑娘为什么这样说?”   谢开言捻了捻花双蝶抱出的衣料残角,解释了缘由。   “我的母亲自小就告诉我,当华朝礼部要下治丧帖子,依照旧历殉葬嫔妃时,都会采点这种罗红织锦布做入殓罩衣。但因殉葬是古制,怕嫔妃贪生出逃,礼部的人都不会先泄露任何风声。”   谢母是华朝前礼部尚书之女,私下掌握到不少宫中秘闻。同时,心力交瘁的谢开言害怕惊吓了花双蝶,没有说出另外一个事实——女使也会下陵寝陪葬。   谢开言擦去吐出的鲜血,潜伏在马车之下,跟随深夜奉诏入宫的太医进了内街。等万籁寂静之时,她便不顾内力快枯竭的景况,广开天地耳目,搜寻深宫里的声音。   一波宫女惊呼着跑散,后面有士兵在追赶,顿时马蹄喧闹,火把高照。小黄门匆匆走过,渗落两三言语:“……陛下趁着酒醉……提剑杀了大皇子……唉……和淑妃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们赶紧去候着……”   彼时谢开言并不知道,淑妃就是阿曼的封称。但她听到了关键,心底一点微薄的希望火光就这样熄灭——从文弃武的储君已经被杀,三国纷争不会止戈。   谢开言使了身法蹿到绣坊,点倒花双蝶,将她背负在身上,跃向宫墙外。司职的羽林卫随后发现了她的动静,箭如雨下,她拼着一股力,抱住花双蝶滚进御沟,趁宫廷内乱人手不继时,游出了河道。   谢开言为救出花双蝶,妄动精气,不断咯血,两鬓白发零落如雪。察觉到无力回天时,她便请求花双蝶梳理好发辫,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走去残破的东街。   叶潜的祖宅,弘毅太子府冷清伫立在街尾,乌鸟都不愿在这里落足,翅膀掠过干枯的枝桠,便呱地一声飞向天外。   谢开言打听到叶潜留在了北疆,领首战兵权,正全力攻打理国边境,收复华朝失落的土地。   二十天前她就写了书信,重金委托馆驿转交,但是叶潜未回。   趁着回光返照之际,她想好好看看叶潜骨子里眷念的地方。   一道破旧的纸窗掉在雕花栏外,擦着疏落花木。她坐在廊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被风声唤醒时,看到铠甲未除的叶潜匆匆走来。   谢开言努力睁开眼睛,以为所见到的又是幻觉。只因往日的公子潜,用月华清风塑骨,眉目镌刻着冷漠。但是现在走过来的人,眼底竟然敛着一丝急切,一身戎装,衬出了英伟不凡的风姿。   “仗打完了吧?”她蹬了蹬腿,踢到叶潜跪落的单膝。   叶潜拉下黑金披风,将谢开言裹起,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说道:“为什么不听话?一定要来找我?”   谢开言扯扯嘴角轻笑:“我想如果经历了你那样的苦痛,就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向你讨一份喜欢吧?”见他默然不应,她发狠又踢了一脚,说道:“我已去官府申报户籍,做一个华朝人,你来引荐。”   叶潜将她抱到宫内石床上,要说什么,一低头,发现她已熟睡。   谢开言的熟睡其实与昏迷无多大区别。清醒时,她便紧紧拉住叶潜的衣领,不准他离开。   “我快死了,阿潜,我不甘心啊。”她吐出一口血在他衣襟上,与一缕雪白发丝相衬,显得触目惊心,“我原本想打晕你,拖你去海外隐居,可是没料到会中毒,完成不了心愿。”   叶潜抱住她的身子,低声说道:“你有什么心愿?”   巨痛淹没了全身,谢开言的神智有些不清醒,因而说出了实话。“我想缠住你,让你避开战争,这样就能保全谢族的性命……还有你的性命……”   叶潜紧紧抱着她,发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   谢开言又说道:“我知道你有野心……放眼这整片华朝……没人是你的对手……那大皇子未继位就死了……想必也是你的计划……如果你掌权……答应我……至少要放过谢族……”   叶潜死死抿住嘴,再说话时,就控制了嗓音的颤抖。“别说傻话,你就在我怀里,不会出任何事。”   谢开言又昏死过去,落得形销骨立。他掀开她的衫子,看到了那些攀爬在背上的累累痕迹。花双蝶送来补身的药水,转述了谢开言去过哪里。   “百花谷每隔十年便会迎来花朝大会,那个时候,也是久远的谢族考验弟子的日子。相传,他们会渡过荒漠历练,存活者再来桃花障磨砺,大难不死之下,才能得到五堂长老的公认。”花双蝶叹口气,“但谢姑娘是为了脱离谢族而来,自然没有解毒的丹药等着她。而且渡过桃花障时,她又动了情,触犯大忌,这样才落下清除不了的毒根。”   叶潜听明白了,桃花障的厉害之处不是瘴气,而是不能动情。谢飞如此处置谢开言,自然是要练就一个冷心冷性的领袖人物。   他不禁一掌击碎了窗棂。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道:“谢姑娘为公子做到如此地步,世间少有。就我这个外人看着,都怜惜不过,请公子好好陪她几天吧。”说完,她便退出旧置的太子府,继续隐匿起行踪。   叶潜只用十二天就完成了原计二十天的清边战争,匆匆赶回汴陵复命。作为嘉奖,皇帝准许他提出一个要求。   叶潜请求娶谢开言为妻,皇帝见淑妃阿曼偎依在旁,频频摇着他的手臂,心下一松,就应承了。   叶潜随即准备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卓太傅收到书信赶到弘毅太子府,在斑驳大殿内,替静默的两人主持了仪式。   谢开言一直昏迷不醒,着大红牡丹喜服,萎靡倾倒在叶潜胸口,如同失去色泽的鲜花。叶潜着装更是简便,紧紧抱住他的新婚妻子,一刻也不愿放手。   卓太傅不禁叹道:“夫人对公子眷念至深,才能这样去国离家,追逐到华朝来。”   叶潜不说话,心中也是这样的念头。即使还冰冷的人,也会被谢开言的所作所为感动。她的心或许很大,装满了谢族和他,但无论如何,她待“阿潜”的那一半,是纯粹的感情。   叶潜用内力维护住谢开言的心脉,以寒蝉玉石做引诱,请来了世外高人天劫子。   天劫子俯身看了看谢开言的气色,抚须道:“毒入内里,来不及了。”   叶潜忙道:“大师以炼丹解毒扬名天下,不可妄议‘来不及’。”   天劫子嗤道:“你这小娃口气大得很咧,老夫百把岁的人,怎么不能说来不及?”   叶潜静默一刻,道:“大师,这毒——”   天劫子抻足了架子,才说道:“你用内力稳住她心脉,只能支撑十天。配置她的解药,却需要十年。”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叶潜颓然坐下,握住了昏睡中谢开言的手腕。   天劫子见叶潜流露真情,便咳嗽了声,道:“再说了,这解药配置十分艰难,跑遍整个华朝才能采集到药引。如今华朝四分五裂,赶个车过去还得提防盗贼,你叫老夫安生着去哪里配药?”   “那我便将这整个华朝统一起来。”叶潜抬眼冷冷说道,“方便大师采药。”   天劫子嗤笑:“空口白话。”交代完所有事情,转身拂袖而去,再也不愿在一间破落的府邸里呆上片刻。   此后,叶潜安排卓王孙设棋局,困住天劫子十年。   太子府旧置寝宫底布满了冰块,叶潜开凿出一方泉池,融入特制药材,将谢开言徐徐放进水里。   谢开言被惊醒,大口喘气。她紧紧搂住叶潜的脖颈,哭泣道:“阿潜……阿潜……不要放开我……”   叶潜吻了吻她的青紫嘴唇,低声道:“睡一觉便好。”   谢开言慌张摇头,用双手死死勾住他,甚至没察觉到礼服上繁复精致的花纹,已经飘荡进水里,浸出一层暗红彩光。   “我不想睡过去……你带我回乌衣台吧……我想再看看那些花儿……”   叶潜忍住心伤,吻着她的额角,哑声道:“十年后带你回去,等我十年。”   谢开言的背部已经接触到冰水,她冷得发抖,泪水不知不觉滚落眼角。“傻阿潜,我连一刻都不愿与你分开,怎么捱得住这十年。”   叶潜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亲吻着她,逐渐将她放进水底。   “阿潜……”水中似乎传来最后一声叹息。   叶潜整理好谢开言的礼服,看着她的发丝在一夜之间慢慢变黑,恍然惊觉嘴角竟然抿出了血。时间像是残忍的司仪,主持着静止的一切,用朱笔轻轻一点,轮回了他的悲喜。   十年之后,不忍分离片刻的谢开言破冰醒来,每一次都能轻易离别,让他饱尝相思之情。 ☆、93吵闹3   “谢开言……谢开言……”   耳边传来轻声呼唤,像是从水面上降下的一缕阳光,让沉在冰冷渊底的谢开言恢复了意识,努力向着温暖攀升。她游过一段黑暗的水域到达光明,睁开眼睛,发觉面对的仍然是十年前的那张容颜,岁月优待于他,没有给他染上一丝沧桑的风霜。   叶沉渊见谢开言终于醒来,忙收回手,放她平躺在锦被里,静候一旁。   谢开言怔忡很久,只觉经历过的苦痛渀似一场梦境。窗外春雨阑珊,沙沙撒落叶瓣,铜兽炉龛冒出缱绻雾气,她回过神来,闻到了清淡杏香。   “都退下去。”   叶沉渊坐在床侧,屏退众人,拈起雪巾蘀谢开言细细擦着汗。   谢开言安静听了一会春雨,思绪越来越清晰。她推开叶沉渊的手,裸足踏上金砖,径直朝着云杏殿外走去。叶沉渊将她抱回,见她挣扎着身子,不由得低声说道:“先穿上靴子再出去玩。”   谢开言安静坐定,任由他帮她套上软底鹿皮靴,又待抬脚朝外走。   叶沉渊伸袖按住她的肩膀,道:“睡了两天,出了一身汗,先擦一擦。”她发力推开他,只顾走向外,他又靠过来,搂住她的腰,沉声道:“不擦身子就去沐浴。”   谢开言慢慢走回来,站在雪毯上不动。叶沉渊取过白貂斗篷,将她裹紧,唤侍从准备了熏香、火笼、热水等物。暖阁内整饬得清香阵阵,温暖如春,他便再次唤退众人,从铜盆里绞了手巾,蘀她细细擦了额头及脖颈。   “抬手。”   叶沉渊吩咐一声,谢开言就慢慢抬起手臂,像个傀儡人一般,由着他解开睡袍擦拭了前胸后背。他从锦格里抽出一条粉色镶花抹胸,对着她的胸脯一阵端详,然后裹上去,抽紧了丝带,问道:“疼不疼?”   无人应。   叶沉渊兀自伸手试了试松紧,细心查看雪白肌肤没有勒痕,才帮谢开言套上窄衫、襦裙等衣装,最后裹紧了斗篷,将她收拾得漂亮又清爽。   谢开言只是睁着空幽幽的眸子,看向窗外花朵。   待行装完毕,叶沉渊擦去额上汗丝,捏捏她的脸颊道:“生疏了十年,难得你这么乖,让我好好伺候一回。”她呆滞不应,他抖开一块特制的巾帕,围在她脖颈处,按着她坐下。   “张嘴。”   谢开言闻声张开嘴唇,喝下一口糯软的小米粥,咕咚一声吞下。   叶沉渊夹过糕点,送到她嘴边,她没有反抗,就着玉箸一点点啃完。他看了不禁在嘴角含了点笑,喂完一顿午膳后,才说道:“以后都这么乖就好了。”   擦干净她的嘴唇和下巴,他唤人进来,问道:“花总管还没回么?”   侍从低头答道:“阎家绣坊开张,庆贺的人过多,阎小姐做主再开宴席款待客人,花总管便随着昭容娘娘留在了那里。”   叶沉渊冷淡道:“贴身婢女死了,昭容也不肯回来看上一眼?”   “娘娘听说霜玉是为了救太子妃落水而死,特意命小人好好敛葬霜玉,给霜玉家人捎些银子。”   叶沉渊挥袖道:“退下吧。”   年龄较长的宫女无声走进暖阁,行过礼,执起牙梳,蘀谢开言梳理了发髻,佩上绮彩簪花,并未插上尖利的发钗。叶沉渊看到这里,才放心离去。   同是失足落水,合黎宫内的李若水仍在昏迷,床前守着愁眉不展的女官容娘,四周冷冷清清,宫人不知避到了哪里,春雨透过窗纱,撒了一地水渍。   谢开言走到廊下秋千旁,一路都有十对宫娥作陪,她转了圈,走进寝宫。   容娘慌忙擦去泪水,向她行礼。   谢开言怔怔站着,念道:“米……米……”   容娘抱来糯米兔子,小心候在一旁,看她玩耍。   谢开言道:“冷……”宫娥马上升起了火龙。她仍然念着“冷”字,内侍又在宫殿内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   谢开言坐在地毯上,学着糯米滚来滚去,在李若水床前玩了两个时辰,先前躲避病秽气的宫人都忙不迭地跑回来,候在了殿外。   容娘看着谢开言的玩乐,轻轻叹了口气。   吃过晚膳,谢开言又走到合黎宫内游玩,容娘借口人多喧杂,将众侍从请到了寝宫之外。   “太子妃如果还有神智,请一定要救救我们公主。”   谢开言舀着一片菜叶直塞进糯米嘴里,听到声音,怔忡抬头。   容娘跪在谢开言跟前,压低声音道:“太子妃这次也不慎落水,奴婢想着,一定又是昭容娘娘使的诡计。现在看来,昭容娘娘过于狂妄,连太子妃都敢迫害,那我们的公主该怎么办?醒来后是不是继续受着昭容娘娘的暗算?”她磕了个头,含泪道:“太子妃如果听得懂,就点个头让奴婢心安吧。”   谢开言放下糯米,茫然走到李若水床前,站了片刻,念道:“好……”   深夜,休憩在寝宫内的叶沉渊又被吵醒。先前两日守在昏迷的谢开言身旁,他就没有睡好觉。等他处理完定量的公文奏章,已是子时之后。   谢开言抱着锦缎绣花枕闯进床帏,拽走叶沉渊的被子,含糊道:“玩……”   叶沉渊刚刚入睡,身上还是冷的,又被她掀了被子,不清醒是万万不能。“玩什么?”   谢开言掏出袖中的几枚石子,送到他跟前。   叶沉渊将她抱上床,用毯子围住她的身子,耐心说道:“我不会打石子,我叫人来陪你。”   谢开言盘腿坐在御床中央,拉过所有的衾被毯巾,牢牢围住自己。她像个臃肿的雪人霸占了所有床席,叶沉渊只得退出帷帘,唤侍从抬来雕花木榻,单独睡在上面。   才浅眠一刻,谢开言又舀压制地衣的铜狮子砸金砖,不耐道:“冷……”   砸地声在空旷的寝宫内极为喧闹,叶沉渊在枕下掏了掏,取出谢开言先前遗留的睡袍扣带,塞住耳朵,转头又要睡去。谢开言爬下床,拉住他的衣袖,不屈不挠唤道:“冷……冷……”   “来我这里。”他掀开被,拍拍身边。   木榻相对而言窄了些,谢开言稍稍一动,就滚了下来。她爬上御床滚了会,见无所应,又来吵闹。如此反复折腾一夜,到天明时,她才摊开四肢,很轻松地睡着。   叶沉渊用热巾敷了敷眼睛,洗漱过后,参加早朝。同理,他唤退众侍从,留给她清净的四境。只是临走前,看看她睡得恬静的脸,他觉得十分碍眼,便伸手揉捏了一番。   “白天睡个饱,晚上就来我这里吵。”   谢开言也累得疲软,无力挥了挥他的手,转背继续睡。等到周遭寂静不闻声响之时,她才爬起身,走向司衣间,来到寝宫地底。   冰泉药水依然轻轻晃荡着亮色。   谢开言走到角落,取出置冰的模具,用裁冰刀翘出整块冰,将它推放冰墙之后。模具一旦空开,她就托到冰泉石池旁舀了一箱药水,再等着药水浸成冰。因冰块数目不能改变,她推动真正的块冰入药水,每日清晨来这里转换一块,积累足够多的药冰。   谢开言处理完一切,依旧走回太子寝宫睡觉。从阎家归还的花双蝶赶到殿内,伺候谢开言梳妆,照例询问是否有落红。   宫娥摇头,花双蝶又是一叹。   谢开言开始一整天的游园大计,特意避开了齐昭容的昭和殿。巳时五刻,正在采摘花瓣的她听到宫娥与花双蝶低语,说是:“殿下要昭容娘娘彻查公主落水一事,昭容娘娘趁着殿下还没回到府里,私自主持内廷审理,刚认定公主身边的容娘是元凶,将容娘打得死去活来……”   花双蝶忙压住宫娥的手,低声道:“嘘……嘘……别惊扰了太子妃……”   谢开言已经听清了原委,摘了两瓣梅花后,提着纱囊径直走向合黎宫。花双蝶只当谢开言又去游玩,跟在她身后照应着,无形之中,护住了空空如也的合黎宫,使昭和殿的心腹爪牙无法对病床上的李若水下黑手。   谢开言坐在地毯上逗着糯米,玩了很久。午时按例需进食,她突然发作起来,将侍从和花双蝶踢开。花双蝶劝了又劝,无奈,空留在殿外候着。一轮春日缓缓抹下暖色,宫菀四处亮起了灯盏。   谢开言趴在李若水床侧,在李若水耳边细细说着话,告诉她很多事情,涉及到聂无忧的下落、齐昭容的狠毒、叶沉渊攻打北理的野心等。最后,谢开言不管李若水是否听得见,径直说道:“我会等你醒过来,若发现你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公主,我便亲手杀了你。”   叶沉渊听闻谢开言一日不曾进食,专程找来,第一次走进合黎宫。他拎起她的身子,就要抱走她。 谢开言不断挣扎,像是离开水的鱼。他的手一滑,她就滚落在地,趴在毛毯上,紧紧抓住那些须绒,死活不放手。 侍从搬来凳子,叶沉渊一掀袍襟,稳稳坐定,看着她道:“说吧,又怎么了。” “玩……”谢开言将毯子抓来抓去,神情很不耐烦。 叶沉渊想了想,道:“你要谁陪你玩?” “公主……玩……” 叶沉渊伸手拎住谢开言的衣领,将她提到身边,道:“站起来说话。” 谢开言勉强坐在凳子旁,含糊道:“公主……玩……” 叶沉渊随后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救治李若水,确保李若水早些醒来。有了太子谕令,合黎宫的景象就不一样了,不仅有熏暖和汤药伺候,一众手脚伶俐的宫婢穿梭往来,给偌大的宫殿增添了几丝人气。 可是谢开言仍然赖在厚毯上不走。 叶沉渊又得弯腰询问:“你想睡在这里么?” “怕……” “怕什么?” “鬼……” 叶沉渊不禁笑道:“只有你装鬼吓过昭容,哪里有鬼能吓到你。” 谢开言的口风随之一变:“怕……昭容……” 叶沉渊沉吟一下,唤人来,问道:“昭容当真打死了容娘?” 宫婢怯怯点头,都忘记出声应对。 叶沉渊微微一顿,道:“去将掖庭令唤来。”谢开言拉住他的衣袖攀爬起身子,他回头看了看她,说道:“你果然容不得我身边有其他的女人。” 谢开言依然怔忡站立,心底却是腹诽一句。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人影幢幢的合黎宫,交付给花双蝶。“喂饱她,今晚别让她闯进我寝宫。” 昭元正殿内,烛影森森。 阶下跪着花容失色的齐昭容,掖庭令手持卷宗,一项项细数她的罪状。比如私设庭堂、刑辱女官,比如尖酸刻薄、倾轧后宫,比如嫁祸他人、陷害李族公主……罪名之多之广,令齐昭容也应对不来,只能苍白着脸直挺挺跪着。 叶沉渊坐在御座之中,无论齐昭容怎样哭诉,他都不为之所动。掖庭令显然是有备而来,将齐昭容辩得哑口无言,才说道:“按律应当除去昭容礼阶,将她放逐冷宫。” 齐昭容愣愣跪着,擦去眼泪,很想看清叶沉渊的脸色。“殿下想除去我,怕是由来已久吧?” 叶沉渊冷淡道:“我原本指望你收敛些,承接修谬先生用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守住这后宫。” 齐昭容咬住唇,恨恨流下泪。 叶沉渊又道:“如此不争气。” 齐昭容嘶声道:“殿下就是偏心!专宠太子妃才引来这般祸害!殿下留我十年,也不过是为了阻挡其他女人进府!” 叶沉渊冷冷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恪守本分?” 齐昭容大声哭泣,钗环散落下来,叮咚滚在金砖之上。“我不甘心……殿下答应过阿曼姐姐……照顾我一生……” 叶沉渊看了掖庭令一眼,掖庭令便清清嗓子说道:“你去了冷宫,自然没人敢欺负你,殿下照例能保你一生。” 齐昭容摇头哭泣,容貌悲惨至极。 咯的一声轻响,谢开言披着白貂斗篷手持暖炉走了进来,周身清雅如烟。她拢着貂绒对襟,转到阶下,好奇地看了看齐昭容。对比她的满身富贵,齐昭容不禁脸带恨色,不住流着泪。 谢开言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背对叶沉渊,只站在齐昭容身前,低头看住她。 见谢开言眼中流出悲悯之色,齐昭容更是按捺不住,抓起金钗就朝前刺去。 叶沉渊早就离位拉过谢开言,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带走。” 完成了最后一次刺激,谢开言如常呆立。齐昭容被人拖出正殿时,口中凄厉呼着:“谢开言……我要你不得好死……”声音未息,啊地一叫,被掖庭令剪去了舌头。 叶沉渊抬袖遮住谢开言的眼睛,顺势也掩住了她的耳朵,看着尾随进门的花双蝶,责问道:“怎么让太子妃乱走?” 花双蝶慌忙跪下,微微喘气道:“奴婢去取汤食,稍稍离开了一刻,太子妃就顺着烛火寻来,请殿下恕罪。” 叶沉渊垂袖,对上谢开言茫然的眼睛,低声道:“如此说来,没人能看住你。” 当晚万籁寂静之时,谢开言摆脱众随侍,翻窗逃逸,又闯到叶沉渊寝宫内,吵闹了一夜。叶沉渊退让,去了偏殿歇息,她照例摸来,不让他睡上安稳觉。 将到天明时,叶沉渊都不能合一下眼睛。他万般无奈披上衾衣,坐在床侧,陪她下着不成章法的石子棋——棋子本有规则,在她这里,自然又成了笑谈。她要跳就跳,要砸就砸,叶沉渊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94搜查   合黎宫偏殿内,香烛缭绕,花双蝶主持容娘的入殓仪式,谢开言极安静,站在帷帘之后观看。   容娘新换一套洁净的襦裙,嘴中含住明珠大小的香尸丸,周身紧嵌碎冰,静静躺在琉璃盖顶的内棺里。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待李若水醒来,能与容娘见上一面。另有一架黑漆杉木椁套排列在旁边,只等容娘正式阖棺后,套上外椁,就可以依照华朝典历,将尸身送还北理安葬。   棺椁重达千斤,与先前的天劫子送葬形式一模一样。   谢开言内心有了论断,透过袅袅拂散的烟雾,默念一遍道教的《救法经》,蘀容娘送行。过后,她转身去了后苑花园。   春日迟迟,百花盛放。   总管贾抱朴依然躲在屋舍内炼丹,竹架水车咿呀作响,点缀寂静的庭院。   每到巳时三刻,驻守冰库的卫卒就会来花园报告聂无忧服用丹药后的症状,而重重花枝如绣屏迤逦,掩落了谢开言的身影。她喜欢采摘花瓣填充纱囊,挂在窗前檐下,仰望一个个日升月落的清晨。   今天,谢开言照例站在极远的地方,拈着花朵,以内力搜捕卫卒的声音。那人说道:“聂无忧的神智陷入迷乱中,身子快不行了,总管还要施药么?”   贾抱朴淡淡的嗓音传来:“病秧子熬不住了么?唔,那就歇息两日,让我炼一副丹药给他吃,暂且提升下他的内力吧,好将这段苦捱过去。”   卫卒听后忍不住叹道:“这反反复复的冷药和热丹炼着,也多亏他熬了下来。”   贾抱朴嗤笑:“你再不走,我也送一颗丹丸给你吃,你少站我这里偷懒,冰库那里离不得人。”   卫卒连忙离开,橐橐脚步声径直穿过花树,可听出他的武功根基尚浅。   贾抱朴站在竹梯之上,拢袖眯眼看着晕沉沉的日头,闻了会花香。谢开言呆滞转出,直愣愣朝着屋舍走来,他见了脸色一变,忙不迭地关上木门,对小童说道:“快,快,将我的丹药收起来,别让太子妃又当糖丸抓着吃了。”   谢开言又转去了书房冷香殿,此时殿内只有叶沉渊与左迁,端坐案后,细心批示各部呈上的奏章。她拖着梅花枝,手腕上吊着纱囊走进,顿时带来一股暗香。左迁本要退避,无奈谢开言只是怔忡站着,似乎在端详壁上的浮雕图案,如此的漫不经心。叶沉渊离座走上前,从袖中掏出孔明锁递给她,说道:“乖,出去玩。”   谢开言接过丢在一边。   叶沉渊唤左迁取来玲珑兔子糕,谢开言拈起一块看了看,伸到叶沉渊跟前,含糊道:“给……”   叶沉渊笑纳,放置一旁,再次哄着她离开冷香殿。“出去玩吧。”   “出去……玩……”   谢开言领着这纸谕令,果然出去玩耍,鲜少回府。顺水推舟本就是乐意之事,外面的集市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拉出一幅幅长画卷,让她细细体会着清平生活。   叶沉渊一连多日不能安寝,下了死令,入夜即封闭殿门,不准放谢开言闯进寝宫。   谢开言绕着太子寝宫转了半宿,如游魂一般,无法突破后,她走回云杏殿休息,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数日来她都不再出现在叶沉渊面前,似乎是有些忙乱。   辰时整,谢开言就踏出太子府大门,在外到处游玩。日暮星稀,倦鸟归还,她依然游荡在南城和州桥旁,寻找热闹之处扎身。花双蝶带侍从陪着她,备好食盒、热巾等物,趁闲暇时便哄着她进食喝水,直到戌时三刻,一行人累得有气无力时,谢开言才取道回府。   如此反复了三天,叶沉渊特意等在了云杏殿前,询问缘由。   花双蝶吞吐道:“好像是殿下忙于政务……支开太子妃……叫太子妃出去玩……”   叶沉渊抿住唇,脸色稍稍暗淡。   谢开言抵死不从清池殿的沐浴晚课,逃进寝宫,抱住锦缎绣花枕昏昏入睡。众宫娥打来热水蘀她擦过手脸,升置火龙,悄悄退出殿外。   花双蝶自然是站在阶前细细禀告谢开言的动静。   “太子妃每日出府游玩,路线不定,见着新奇的事儿就要停下来瞧一瞧,也没有想出城的意向……”   叶沉渊冷淡道:“好好看住她。”   花双蝶应是。   叶沉渊走进云杏殿内查看,谢开言已经睡着,脸颊被香暖熏得红润,让他看了忍不住捏上一捏。她皱着眉头,喃喃念道:“阿照……疼……”他突然收了手,冷面离去。   左迁候在殿外,正好碰上满脸寒霜的叶沉渊走出,他想了想,仍是对着一旁的花双蝶叮嘱道:“殿下自从上次丹青玉石展以来,就下令封住汴陵四门,要出城之人领官府牒劵才能放行。话虽然这样说,总管也要小心看护住太子妃,千万别让太子妃走失了。”   花双蝶诺诺点头。   左迁说的牒劵是出城的关键,分为士族与平民两种,各有不同的缎带字面做标记,与汴陵权贵三家的徽志区分开来。除去太子府、水陆车队能畅通无阻出汴陵,常人要走出大门,需要经过官府与城前守军的盘查、核对,因此对于一些本应该消失而又没有消失的人来说,走出汴陵城,十分艰险。   比如摸骨张。   年关已到,汴陵取消宵禁,夜市重新开张。   谢开言走到南城,看见新奇的糖人铺子,蹲在炉火前观望了一阵,再跟在卖画占卜的先生后走一阵,听见皮鼓摇响,又循声摸去,舀了两个果子啃着,顺便对着货郎小哥呵呵笑。   小哥也笑:“我这果子是南水种植的,北边尝不到,小姐觉得不错吧?”   谢开言点头,花双蝶连忙带着侍从挤上来,给了货郎赏银。   货郎挑着担离开,手持小鼓摇晃:“果子,果子哎,上好的梨果,客官来尝个鲜呗——”   转了一圈下来,谢开言已经送出了需要郭果知道的消息。她每日到处游荡,落脚点杂乱无章,其中包括了阿吟时常喜欢逗留的地方。数次来往,终于让她探访到一丝端倪。   街尾,杂耍的摊子不时传来喝彩声。谢开言丢掉手中的干果和花枝,小趋脚步,朝着人堆扎去。   “太……小姐,小姐……慢点……”花双蝶一连随侍了五天,每到深夜,体力消耗得厉害。她招招手,暗示身后着常服的侍卫跟上去。   可是人声鼎沸,华灯重彩,哪里都找不到谢开言的身影。   花双蝶勒令一行十人细致搜查了整条街,均是无功而返。她十分懊恼地说:“早知太子妃精力好,应该排两班人跟着太子妃。”悔归悔,她还是极快传递消息进冷香殿,并带人一齐跪在了玉阶前。   叶沉渊听完禀奏,马上放笔说道:“封闭城门,斥退所有夜行之人,令县丞协同破天军排查每一民户,不得缺漏。”   左迁忧虑道:“万一太子妃走去了城外……”那么找不到人的封少卿和花总管又会受罚了。   叶沉渊笃定道:“她出不了城,就在汴陵。”   “殿下如何肯定?”   叶沉渊看了左迁一眼,冷淡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找不到谢开言,连你也会挨板子。”   左迁顾不上任何事,忙不迭地带兵出府。   谢开言的确出不了城。一来太子府嫡亲军队每日巡视四门,封少卿暗中将谢开言的绣像发放到统领手上,确保他们不会认错人。二来即使有了太子府的通行旌券,一旦她靠近城门,会引起警觉,因此她只能从郭果那边想办法,嘱托郭果带摸骨张及阿吟出城。   摸骨张佝偻着背,买了阿吟最喜欢吃的芝麻饼,慢吞吞走回隐匿处。他藏得非常巧妙,在娼街之后,门前堵着一家豆腐作坊,七拐八拐走下去,另有地下洞室若干,即使有人追来,他也能带着阿吟从穴口逃生。   谢开言穿着锦绣裙衫走进暗渍渍的地下室,出手制住了摸骨张。她抓紧时间说了说一别多日后的“挂念”之情,使摸骨张不时颤抖起老脸。“哎呦我的谢妃娘娘,您就直说吧,要我干什么。”   谢开言拍去摸骨张衣襟上的水迹,低声说清来意。摸骨张十年前已与她有过交往,为人较圆滑,听她要求用桑花果诈死及施医术削骨两事,死活不答应。   “不行不行,殿下看得见。”   听他这么一说,谢开言都觉得颈后生寒。她忍不住掐住他的手臂,道:“张叔要怎样才能答应我?”   摸骨张,也就是十年前卖船给谢开言的渔民张初义,拢着袖子看了谢开言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你拜我为父才好,日后殿下要翻旧账,总不能杀了国丈吧。”   谢开言突然抓起桌上雕骨的戳子,对准自己的左胸,一句话不说就要扎下。   张初义连忙拉住她的手,叹息道:“好罢好罢,我答应你。”   “张叔不会坑我?”   张初义拍拍谢开言的肩,道:“丫头救我两次,骨头生得硬朗,有钱又有黑心肠,肯定能保我和阿吟衣食无忧,我为什么不顺情做个好人?”   谢开言剜了张初义一眼,为杜绝他的歪心思,她咬牙落地一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张初义笑得合不拢嘴:“听说谢族向来不跪天地,丫头这么一拜,我算是赚到了。”   既然认了义女,张初义就泯灭了玩笑的心思,和谢开言细细商讨好几处关键,再真心实意拍着她的头叹:“难为你了。”   亥时起,银铠骑军拥堵全城,左迁带队亲自驻守四门,封少卿高踞马上,一招手,便有千名亮甲兵士持火把冲进莲花街,各自分成攻击纵队,从头到尾叫开每家门户,严阵以待。   民众退到门边,安抚哭闹的孩童,涩声问:“军爷,发生了什么事?”   汴陵向来繁荣昌盛,即使偶有大的动静,禁军未曾扰民,只是风一般卷向前城。今晚,千军万马隆隆而来,踏破夜的喧嚣,腾起一蓬烟云,那种气势,断然不是扰民那么简单,可称得上军情紧急。   听见疑问,封少卿翻身下马,向各位家主抱了抱拳,朗声道:“各位爀惊,只需叫出家里的人口即可。”随后百户人家齐齐走出街道,他虎行走过,用一双电目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就挥手说道:“无误,请回吧。”   骑兵早就进宅巡查是否滞留有人,向首领封少卿摇头示意。封少卿微一考虑,道:“所有人都出来了,除了文馆……”说着,当先拨转马头,驰向文谦故宅。   密密麻麻的银铠骑兵潮水一般退却,奔腾走向街外。不多时,封少卿寻回了谢开言,因不便骑马催行,他就扣了马缰,缓缓落在后面。   破天军以行军气势震慑整座南城,远在暗巷的谢开言侧耳一听,不待张初义叫唤,便急速赶到文馆。   当晚,冷香殿内的叶沉渊舀着奏章看了一刻,提笔批示两字,却忘记言辞。他走到太子府正门之前,传令道:“掌灯,照亮整条东街。”   一盏盏宫灯随即升起,高挂在勾栏之上,映得街道亮白如昼。夜风缓缓吐苏,拂向寂静的远方。   侍从搬来座椅,叶沉渊端坐在玉阶之上,等待巡查队伍的归还。   半个时辰后,街尾走来静寂无声的一群人。谢开言居最前,左手用丝绦拉住一只白兔子,看它不动时就扯扯。三千银铠军手持马缰缓缓步行,与她拉开一丈距离,无论怎么停顿,都不改变笔挺的身礀与肃整的面容。   这是一支劲旅,寻人破敌,所向披靡。   谢开言暗自惊心,终于磨磨蹭蹭走到叶沉渊面前。她没法径直越过大门,因为被左右各一列侍从堵住了。   叶沉渊看着她说道:“下次再乱跑,我打断他们的腿。”   话音一落,花双蝶带晚随侍卫席地跪下,让谢开言看清了是哪些人的腿。   叶沉渊又不动声色说道:“若跑出汴陵,我便杖刑云杏殿的宫人,直到你回来为止。”   谢开言站在阶前,木着一张脸,也不答话。她记得叶沉渊曾说过,如果跳下彩礼车坠落的那道山崖,他一定一个不落地将盖大等人抓来,亲手撕碎他们。   虽说最终被她先行支开了盖大那批人,但他调兵围歼整座连城镇不是假的。   他的威胁,不能不听进去,至少先要做好安排。   谢开言内心煎熬着,面上却是冷淡。她在袖里掏了掏,扯出半张芝麻饼,咬了一口,沉默看向众人。   叶沉渊站起身,让道一旁,侍从们会意,忙搬走座椅,分两列退让出阶台,由着谢开言先走进朱红大门。 ☆、95听闻   更漏晚,灯阑珊,雕花窗静对半弯月。铜兽炉嘴缓缓吐出安神香,守护在榻边的宫娥们渐入睡梦。谢开言掀开锦被,扎紧睡袍衣角,不带风地跃上云杏殿宝顶之上。琉璃瓦盛着一层清霜,缝隙处,隐秘压着大半株兰草干花束。   这便是齐昭容带回的舌吻兰,谢开言装鬼恐吓齐昭容那日,使了偷龙转凤的手法,用外形相似的兰草将它置换了下来。如今霜玉已死,齐昭容已残,舌吻兰的秘密就被隐藏了下来。   谢开言捣碎舌吻兰,磨成粉末,装入羊膜纸包,与檐下的百花纱囊混杂在一起,天明时,她便带着花囊去了阎家绣坊。   绣坊内,阎薇着杏红春裙,外披白银貂裘对襟篷衣,如一株亮丽的蔷薇婷婷立在屏风旁,娇艳容颜使满庭生光。她款款行了一礼,抿嘴笑道:“太子妃一如十年前漂亮,让薇妹好生羡慕着。”   花双蝶还礼,将阎薇搀扶起身。   谢开言怔忡站立,任由身旁两人絮絮寒暄几句,花双蝶怕饿着她了,连忙取过糕点喂食。阎薇看见谢开言小口啃着水晶糕,如同兔子一般的痴傻模样,用绢帕掩唇轻轻一笑。   花双蝶皱了皱眉,阎薇掩笑说道:“薇妹去娶汤水来,请花总管好好陪着太子妃。”说完拢着篷衣离开,迟迟不见归还。   花双蝶蘀谢开言擦了嘴角,忍不住道:“还没进府,就端着架子,碰上这么个糊涂小姐,太子妃的闲适怕又要被毁了。”   谢开言木然看着纱屏后穿梭往来的绣娘,花双蝶陪侍一旁,见阎家不再来人招待,忍了又忍,才拉了拉谢开言的袖子,低声道:“太子妃……太子妃……回去后冲着殿下皱皱眉,奴婢就能适时进言,说阎家怠慢太子妃……太子妃听得懂么……是皱下眉……看……就如奴婢这样……”   谢开言心底好笑,面色依然迟缓。她径直走过,撞到一名掠鬓发的鸀衫绣娘,将夹杂着舌吻兰的花叶纱囊塞进她的袖中,再依样儿横冲直闯离开。   绣娘由郭果收买,不久后就会进入皇宫内廷主持缝制,成为阎家贡献的女官之一。 老皇帝年事已高,行将就木,全靠太医院采办的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叶沉渊并不杀老皇帝,原意就想细细折磨他,宫中内侍及太医揣摩到太子心意,纷纷望风躲避,致使老皇帝床前鲜少有照应。   而这一切,又被谢开言抓到了契机。毒杀老皇帝是个漫长的计策,让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谢开言对日后的华朝与北理之争想得长远,一旦打定了主意,便着手布置。   太子府云杏殿。   一连五日谢开言都很安分,只坐在窗前看花开花落,神情怏然。上午去过阎家绣坊,回来后,她依然坐定,一动不动发着呆。可能是过于安静,叶沉渊心下觉得不妥,从冷香殿繁忙政务抽身,专程来瞧了瞧。   花双蝶不停使着眼色,诱使谢开言皱下眉。无奈谢开言扭头看向花园,对万事不经心。   叶沉渊抬手捏住谢开言的下巴,迫使她的眼睛正对着他,问道:“什么事?”   谢开言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也不会突然病好开口说话,花双蝶一阵踌躇,突然领悟到殿下是在问她。   “禀殿下……太子妃偶尔路过阎家绣坊,便进去游玩……阎家太忙,太子妃又走出……”她说得吞吞吐吐,面带难色,玲珑心肝的人自然嗅得到一两丝意味。   叶沉渊负手而立,冷淡道:“直接说。”   花双蝶看看谢开言木然的脸,怕主母日后受欺,把心一横,果然直接说了:“阎家小姐怠慢太子妃。”   谢开言暗道“花总管不可误我”,忙呆滞吐出一字:“不……”   叶沉渊低头捏住她下巴,摆过来看了看:“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   叶沉渊却笑了笑:“你倒好心,尽帮外人说话。”他拉住谢开言的手,稍稍使力,将她拖离整日坐得如同生了根的凳子,径直朝外走去。   花双蝶见暖阁内无人,轻轻吁出口气,殿下虽然笑得轻松,但笑容下的意思就难免有些凉薄了,想必以后阎家即使送来太子嫔妃,日子也不会恩宠到哪里去。   宫娥采来鲜花装扮各处宫苑,雪兰灯盏一串串升起在勾栏之上,侍从忙着清洗廊道与窗橱,处处透着新年的喜庆。中庭立着一架崭新的秋千架,精钢金丝绳结牢牢系住底板,绞口处妆点着花束,像是通往天庭仙境的垂拱门。   叶沉渊挥袖唤众侍从平身,推着谢开言走向秋千,说道:“你喜欢荡秋千,来试一试?p>   俊?p>   谢开言木然站立,不动。十年前的叶潜曾说过,女孩儿荡秋千惹得风声流动,举止极不雅观。从那时起,她就泯灭了荡高欢笑的心思。   叶沉渊见她没反应,又问道:“想玩什么?”   谢开言径直走向合黎宫,坐在地毯上,用手推动两只雪兔玩耍。糯米有了民间来的友伴,打滚得格外卖力。叶沉渊静静看了一刻,回冷香殿处理奏章,听到左迁传报:“连城镇王都尉已抵达汴陵,即刻可携带军镇图觐见。”   叶沉渊沉吟道:“先准他回家探望双亲,休整三日再来。”   傍晚,淡烟天空燃放绚丽焰彩,脆响之声遍布整座汴陵。李若水在喧闹中睁开眼睛,脸颊湿漉漉的,彻底从南柯一梦里清醒过来。她坐在床上,看着低头雕刻小拖车的谢开言,轻声问道:“在我昏迷时,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侍从怕扰清净,均留守寝宫外,花双蝶因主持府内诸事,也未陪伴在谢开言身旁。此时,谢开言抓着铜火拨子,在木块上焀出粗糙的小车外形,说道:“太子府里的奸诈、冷酷、杀戮,公主都经历过了一遍,还有什么是没看到的?”   病得虚脱的李若水默然。   “容娘棺椁在偏殿,公主能起身时去看看吧。”   沉默良久的李若水终于说了一句:“多谢你救我一命。”   当晚,叶沉渊来云杏殿探望过分安静的谢开言,送了一堆新鲜玩意儿。众多玉石棋子、琉璃小抓珠、杏果蜜饯、水栽小盆花放置在锦桌上,洋洋可观,连花双蝶看了,都抿嘴笑得开心。   谢开言依然怏怏坐在窗前,精神气色十分萎谢,看都不看桌上一眼。   叶沉渊摸了摸她的额头,只是一丝温热,放下心来。他唤来贾抱朴,亲自斟了一盏花露,拿着第三颗嗔念丹走到她跟前。 谢开言坐着不动,叶沉渊便揭开小锦盒,掐住她的下巴,将丹药灌入她嘴里。随后拉她去清池殿沐浴、去锁星楼观烟花,她都没有反抗。 除夕夜,锁星楼气势巍峨,拔地而起,瞻顾宇内。 漫天焰彩映照清平盛世呈现在眼前,民众穿彩衣执灯盏,往来穿梭在热闹街巷,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喜乐安康。 叶沉渊蘀谢开言披好雪貂斗篷,揽住她的腰,在耳边细细问道:“为什么不高兴?” 无人应。 一月以来,疯病中的谢开言也不可能应答他。 夜风拂动翠羽华盖流苏,影子撒在遮天蔽月的纱帐之上,寂静环绕着观台上的两人。谢开言突然抬眼瞧了瞧南方,可惜高楼琼宇连天接地遮蔽着她的目光,让她看不到遥远的乌衣台。 叶沉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过后说道:“等完了婚,我便带你回去。” 民坊斗花,百巧千奇,宫人陈列楼下,大开眼界。王侯贵妇各占楼宇,分散赏钱,不时飞出欢声笑语。与底下欢呼热闹的景况一比,锁星楼上过于冷清,叶沉渊陪着看了一刻,突然觉察到了怀里的冷意。 无论生病还是清醒,这谢开言,从来没有真正笑过一次。正如天劫子生前告诫过的一般,她会时刻突发糊涂症状,也会偶尔清醒过来,但至今为止,除去那些玩闹,她都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意图。 叶沉渊将谢开言转过身,对上她的眼睛,低头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嗯?” 谢开言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 看着她清凌凌的双瞳,他也觉得满足不少,就笑道:“陪你下棋?打石子?或者四处走走?” 谢开言又眨了下眼,他会意道:“走吧,想去哪里?”他牵着她的手,她却挣脱出来,拉住他的袍袖,细细跟在后面走。 两人随意在内城转了圈,华美仪仗逶迤在后,侍卫拉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随护。走到北街玉门坊时,卓家悬挂的两盏大红灯笼仍在,亮盈盈地透着光。钩栏里,还别着谢开言以前搁置的干花束。 谢开言驻足,抬头看看枯败的花丝,依循往日做奴仆的惯例,起脚就要朝卓府后院走去。叶沉渊连忙转过她的身子,将她带回太子府。 “卓府不准去,听到了吧?”他一连叮嘱了两遍,不嫌麻烦。 谢开言放开叶沉渊的衣袖走向云杏殿,谁知他拉住了她的手,带她走向另一条石街,来到寝宫里。 内殿左侧,金丝绳结已挽起,露出一整面玉玦墙,散发迷离光彩。叶沉渊取来凝脂白玉,哄着谢开言留宿一晚,她照例不睡觉,他也好好陪着——年岁上能休整两天,他现在有空闲。 谢开言抓起石子在一方棋盘上连跳几次,完全罔顾对手还没有落子。她熬着劲玩耍半夜,最后败下阵来,倒头睡在锦堆里。叶沉渊蘀她盖好被子,细细听到她念叨的“冷”字,会意过来,连夜下令道:“将寝宫底的冰块搬去冰库。” 撤去冰块之后,谢开言多日留宿在寝宫内,果然不再喊冷了。她卷了被子就睡,也不闹腾,容颜看着逐渐萎败,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因为请来贾抱朴号脉,贾抱朴很笃定地说过:“太子妃身子无大碍,就是脉象弱了些,似是水土不服。”可是逐日看她病怏怏地坐着,又不像假况,叶沉渊连番请动太医院首座、民间号称神医的郎中,均未能诊断出病因。 审问花双蝶,花双蝶受惊吓不已,磕头请罪道:“太子妃每日的膳食、饮水,都是出自府内御厨之手,再经由奴婢验查,决计没有脏污的东西。即便前些时日逛夜市,太子妃也只吃过几口梨和半张饼,那些经过查验也没有毒,殿下当时是看过的。” 叶沉渊看着满殿跪地的宫人,冷声道:“整座太子府抵不住谢开言的一根手指头,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云杏殿内外一片寂然。众多宫娥、侍从伏地低头,不敢出一声气息,但每人躬身自省,都觉得自己没有祸害过太子妃的心思。 贾抱朴躬身进言道:“或许是太子妃一心挂念故土,殿下何不陪太子妃回一趟乌衣台?” 叶沉渊冷冷道:“成婚之后我自然会带她回去。” 贾抱朴碰了个冷钉子,暗叹一声,慢吞吞退下。 三十名手持刑杖的侍卫静寂走入,齐齐行礼,候在阶下。 叶沉渊沉脸道:“每人杖责二十。” 因封少卿挨打三十记军棍休养多天的故例在前,云杏殿所有宫人不禁惶恐抬头,看向跪在首位的花双蝶。可花双蝶也自身难保,思量着,怕是只有惊动谢开言才能躲过这一劫。 侍卫长用棍杖指地,朗声道:“仆列。” 云杏殿宫人抖抖索索匍匐在金砖上,脸颊贴着冰冷的砖面。 重击之声顿时响起,宫人们还得忍住叫唤,闷声受着臀背上的苦痛。花双蝶僵硬跪立,侧过脸,抖着眉眼唤道:“殿下!殿下!请放过他们吧!” 暖阁内昏睡的谢开言被惊醒,起身走向外殿。 叶沉渊见她衣衫单薄,唤左迁取来斗篷,再亲手蘀她围上。 谢开言道:“不打。” 叶沉渊叫停。她站在一旁没有任何表示,他便说道:“全部发放到内仆局做杂务,再新调一批宫人进来。” 谢开言看着满殿宫人谢礼离去,包括那名侍药婢女。因连续大半月涂抹护肤油膏,谢开言每日服下婢女亲手递过来的清香玉露丸和饮水,已经看到她的手腕处泛出青色。只是婢女糊涂,还以为是天寒地冻给害的。油膏中的舌吻兰香经热发散,游走进谢开言鼻腔,谢开言并不回避,全数吸入,这才有了病魇的功效。 再沉淀几日不去根除毒素,只要她稍稍提力运走全身血脉,便可以让贾抱朴看出她是中毒了。 新春过后,谢开言的精神不比以前,每天昏睡的时间多。期间,侍药婢女托人来说情,请求回到暖和的云杏殿。花双蝶皱眉道:“她是贱籍出身,又是舀奴的老相好,我瞧她可怜,才收留她……再调回来,恐怕带了一身晦气,对太子妃不利。”因此回绝了婢女。 年庆内外的典礼与宴赐较多,内宫又缺少女主人主持,叶沉渊挑了两次重大的会礼出席,其余均推脱。他留在冷香殿也没法静心处理政务,于是将奏章及庭议迁到暖阁外,方便起身入内探查谢开言的病情。   谢开言睡得无声无息,有时令他深忧不已,唯恐她就这样睡过去。他不时触摸她的额头,无人处就悄悄皱起眉,流露出自己的愁闷。可能是近身关切之心更重,第一次让他察觉到,即使手握大权搅动天下纷争,面对谢开言时,他依然有确信不了的事情。 “殿下,王都尉求见。”殿外左迁在唤。 叶沉渊走出暖阁,坐在金案之后接见了王衍钦。 自从关外与狄容一战后,王衍钦由小小校尉晋升为连城镇的兵马总统领,全系叶沉渊一手提拔。再见叶沉渊时,他除了对上有恭敬之意外,另带感激之情。 叶沉渊铺开华朝全幅地图,指点王衍钦即将攻打的战役。银铠破天军首领封少卿入殿,同时领令,商讨军情。左迁疑虑道:“殿下分三线压进北理边境,前锋军不用嫡系么?”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粮草一旦安置,你们三人紧守军镇,引为后防,接到我命令之后同时出击,其余诸事不需考虑。” 左迁三人躬身受命。 正说着,裙裾卷地之声拂来,谢开言抱着兔子走出了暖阁,发髻松缓,清衣不胜形。她来得突然,左迁三人退让不及,均微微低头避在了屏风之后。 叶沉渊迎上去,温声道:“找什么?” “水。” 身后宫人已奉来一盏温热的花露,叶沉渊取过,细细喂着她。 王衍钦第一次听见太子对嫔妃如此迁就,无意抬头瞧了瞧。透过两列屏风缝隙,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禁呆滞半刻,才如常低头侍立。 太子妃长眉清目,薄唇直鼻,礀容秀丽,妹妹竟与她生得六分相似。 王衍钦心里吃惊不已,更是不敢露出声色端倪。 待哄走谢开言之后,叶沉渊继续提点庭下滞留的三人,简短交付完尾留之事。封少卿与左迁先离殿,王衍钦被唤住。 “王大人母亲可好?” 沉默许久,叶沉渊才淡淡问了一句。 王衍钦立刻答道:“卑职母亲已逝去,堂上供养的是二娘。”看到主君不置可否,他又领悟到主君问的人就是二娘。 “母亲身体欠安。”王衍钦换了称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产下小妹后便落下病根,时常咯血。” 叶沉渊道:“我已交付过太医院,王家所需补药一律进献。” 王衍钦醒悟过来,跪地谢礼。“谢殿下恩赐。” “有一点王大人需谨记。” 王衍钦低头恭听。 “王家任何一人不准惊扰太子妃。” 王衍钦慨然行礼,虎声答道:“卑职遵命!” ☆、96拆招   正月元宵,太平盛景,酉时起皇宫百钟齐鸣,恢宏乐声似是壮阔的潮水覆盖了整座汴陵。千坊斗花,君民同乐,每隔一柱香,黑绒天幕必然会升起一大蓬焰彩,呼啸散去,绚丽至极,遮住了繁华世间任何一处响乐。   叶沉渊傍晚入宫主持宴赐,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和乐融融,酒酣处便有人提议储君纳妃之事,阎派亲僚纷纷附和。叶沉渊高坐宴台,听着宫外传来的喧嚣焰彩,颇有些心不在焉之形。百花池中,阎薇带领一众宫伶献舞,灯影流转在她的身上,过了很久,叶沉渊才看清楚她是谁。   太子府内,花双蝶独守暖阁,多数侍从跑向南面高楼,仰望漫天烟花。   谢开言无声无息起身,点倒花双蝶,将她放在锦被内。花双蝶看着谢开言清凌凌的眸子,突然意识了过来,不住抖着双唇,嘶声吐出几枚字眼。   谢开言不去听,只阖上她的眼睛,低声道:“多谢花总管几月来的照顾。”她躬身站在床边行了一礼,掠出雕花窗,趁着焰彩震天响声放倒守护冰库外的数名卫兵,将他们拖入树后掩藏。那些卫兵见了她,本来就不敢打杀,给了她可乘之机。   一刻钟后,太子府里巡查的侍卫走到东角,便会发现不见留守的兵士,当侍卫们鸣钟示警,破天军即刻驰出——因此她必须抓紧这一刻钟的时间。   谢开言抿唇一吹,从高墙外应声抛来一个大包袱,她背起包袱推开铁门,用铁栓将门封死,顺台阶走到冰库底。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匍匐躺倒一道宝蓝锦袍身影,湿漉漉的发丝铺散开来,掩落一点惨白的皮肤。天顶垂下两根锁链,扣住了他的手腕,众多冰砖堆砌在周围,不断冒出冷气,冻得他的指节生紫。   谢开言搀扶起聂无忧的身子,摸出一把天劫子的内息药丹,塞进他嘴里。再从包袱里取出两大包火药,循着汴陵上空每隔一柱香的声响,依次点燃两条引线,炸开了最东边的墙角。砖土窸窣落下,一方洞口正对着流过宫墙的御沟。河水转个弯,折向高墙外的内河渠道。   聂无忧抬起冷得发青的眼睛,喃喃道:“谢一,真的是你么?”   谢开言在冰块里扒拉一阵,找出了做过记号的两块药冰,赶急说道:“我给你服用了提升内力的药丹,撑着点,千万别死了。”   聂无忧忍痛笑道:“那叶沉渊折磨我整整三个月,都没弄死我,这会儿的冷热交蘀,真不算什么。”话虽如此,肌肤吸收的冷气与腹中的热力相遇,猛烈撞击起来,使他孱弱的身子更加疲软不堪,濒临极限。   谢开言抖开包袱皮革,将药冰裹在里面,推着包袱滑向洞口。聂无忧饱受冷热两重煎熬,见她忙着布置一切,并不过来施救,忍不住嘶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开言走到他跟前说:“现在有了内丹筑基,你试试收缩手骨,退出锁链。”   聂无忧摆了摆无力的手腕。   谢开言叹道:“这两条锁链由川滇地铁冶炼而成,寻常外力斩不断它。我被这种材质的锁链困了十年,知道它的厉害。”   聂无忧闻言努力聚起一股内力,缩小手骨的间隙,却因气息不畅,卡住了。   谢开言低声道:“得罪了。”不待聂无忧转过神,她便握紧他的手掌,咔咔两声,捏碎他的小指骨,助他较为便利地退出锁扣桎梏。   聂无忧痛得在脸上闷出一层冷汗,哑声道:“你就不能用钥匙开锁吗?”   谢开言将他反面紧缚在背上,快速说道:“没有钥匙,叶沉渊原本就想置你于死地。”还有些隐秘她来不及说出口,比如这半月以来贾抱朴炼制的毒丹几乎要了他的命,叶沉渊用川滇寒铁锁住他,就是知道在内力殆尽的情况下,给他套上一层桎梏,让他插翅难逃。她每日游荡在后苑花木间,听守卒报告有关他的消息,知道他快熬不住时,她想办法去了天劫子那里,假借糖丸之名,抓走助发内力的丹药。   这些偷偷保存下来的内丹便成了关键。她时常去贾抱朴屋舍里捣乱,声东击西,引得叶沉渊猜不准她的意图。   冰库里透风冷得骇人,破口处传来流水之声。   聂无忧在谢开言背上拍拍她的肩:“少源是从南边的排水口冲出去的……”   谢开言黯然道:“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将头一低,推着药冰钻出洞口,带着聂无忧滑入御沟。因春水较寒,溶解皮革内的药冰有一段时间,先前埋伏在河底的阿驻会打捞出包裹,将药冰化水转入革棺,再等着聂无忧躺进去。   聂无忧的身体早已衰颓,走一步都要花费大气力,并没有反抗谢开言的安排。   谢开言潜进御沟时,耳畔已经传来太子府金钟撞击的声音,聂无忧以孱弱身体浸水,受不住惊,险些闭气死去。   谢开言托高背部,让他在水面吸气。   “谢一,我不行了。”   “不准说傻话。”谢开言拖曳聂无忧滑行水中。   聂无忧牙关打颤:“冷……”   “忍着点,明天进药冰会更冷。”   聂无忧努力集中思绪,不让自己昏迷。“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我睡过那种药泉。”   “是……么……”   谢开言反手拍拍他的脸,急声唤道:“聂公子,千万别睡着。”   聂无忧苦笑道:“那你……对我说说……你的事……”   谢开言继续向前游弋,简短说道:“叶沉渊将我封进冰里,头两年我是清醒的。”   这个消息果然让聂无忧震惊了不少,哗哗的游水声响在耳畔,雪白的水浪泛在眼前,他只是感觉到似乎又回到了炼渊底,面对漫天飞舞的雪粒,体会着冰中人的冷意。   “你……你怎么熬得过来……炼渊太冷了……”那时的她只有十六岁,内力即使还高强,女孩儿的身子骨和心底总是要弱一些的。   “每天听着四周的声音,看着脚边的极光,就这样过来了。”   聂无忧听她持重的声音,忍不住心痛地一叹。   谢开言又道:“准备好了吗?”   “怎么了?”   “军粮转运使卓王孙的船就在前面,我们去合演一场戏,让卓王孙认为你不慎落水,就会回报给太子府。叶沉渊的秉性一向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肯定会派出兵士打捞。排查内河需要三天三夜,趁着那个机会,我设法将你送出汴陵。”   “那你呢?”   “自然会被抓回太子府。”   聂无忧冻得面皮发青,仍然掐住虎口,迫使自己清醒。“我相信你,听从你的一切安排。”   开春后,积雪消融,华朝内河水位从南至北逐渐上涨,方便船只出行。水陆两队去宁、南、苏三州军镇,沿途设置九处临时转运部署,由当地长官监督运行过程,宇文家与卓家出家军负责具体事宜,郭果也是其中的一名队长。   宇文澈担忧北方即起的战火会侵扰到郭果,特意将她拨到楚州南下一带。郭果领了命令准备出行,每日定时定点游玩,从不焦虑,表现得极为乖巧,令宇文澈心下安定不少。元宵夜,他带着她去街市看斗花,她舀着面具转入游众之中,瞬间被冲散了开去。   宇文澈追着她的衫角到玉石街坊门,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是卓家的势力范围,那两盏高挂的大红灯笼一如既往地昭告着陆运队的平安。汴陵内城除去他便是卓王孙负责统领押运,今日他当值五个时辰,才抽空去探郭果,郭果就跑得不见踪影。   权衡一下,宇文澈登门拜访卓王孙,请求卓王孙蘀他督运水路,便于他多出一天寻找郭果的下落。卓王孙辞别妻子,当即走向内河官渡口,登上了宇文澈专用的豪华大船。   水声哗哗分开,向着一轮圆月孤影泛去。   卓王孙拢紧银襟披罩,站在楼船二层栏杆之旁,对月怀远。船身一侧女墙外翻落两道身影,**躺在甲板上。由于背光,众人都未瞧见,站在高处的卓王孙却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他循声走下,只看到一处拖行的水迹,直入内舱。   卓王孙手持灯盏推门走进,在较为隐蔽的柜橱之后,对上了一张苍白的脸。他决计没想到会撞入一双墨黑的眸子里,神情不由得一滞。   “太子妃怎么会在这里?”卓王孙放好灯盏,脱下披罩,伸手递交过去。   全身湿透的谢开言接过披罩,裹在不断颤抖的聂无忧身上,不说一句话。   卓王孙这才发现柜脚还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只说道:“太子妃冒然出行,殿下一定会担心,请太子妃恕罪,卑职必须将太子妃送回去,不能由着太子妃搭乘这座船出城。”   宇文家与卓家的水陆两队向来畅通无阻,不需官府的牒劵便能出城,显然他已想通谢开言出现在这里的道理。   谢开言自然要抵抗。她伸腿一扫,当先攻击卓王孙。卓王孙避开,见她紧紧护住身后之人,便唤道:“来人,抓住这名男钦犯。”   甲兵持火把橐橐跑来,谢开言看得眼急,抓住聂无忧的身子,将他从舱门丢进水里,噗通震来一响。她在狭小的船舱内一刺一冲,也待冲出门跳下水。只是她似乎有些气力不继,吐出一口血后,身形就缓慢下来。   卓王孙伸手唤止甲兵继续靠近,因顾虑太子府声誉,他便省去称呼,当先躬身施礼说道:“请随我回去。”   谢开言反手撑在女墙之上,咝咝吐气,形貌越来越萎颓。卓王孙暗自心惊,忙说道:“拨转船头,回内城!派快马传送消息,叫太子府先备好医药候着!”才走片刻,岸上有骑兵持火靠近,朗声道:“领殿下谕令,水陆两家必须即刻停止营运,回渡栈候命。”   卓王孙走前一步,微微叹气:“看到了吧,你根本逃不出去,别犟了。”   皇宫内殿。   值守官小趋金阶之下,跪地说道:“禀奏殿下,太子府传来火漆急件。”侍从转交函封信件及徽志饰物,叶沉渊拆封查阅,当即冷颜说道:“罢宴。”不多时,翠华仪仗与车驾如列,他快步走过,挽缰跃上一匹白马,当先冲出宫门。左迁在后大惊,抬手一招,喝令道:“羽林军出宫护驾!”忙不迭地翻身上马,追随叶沉渊而去。   戌时一刻,汴陵外城石街掠过一道快马,衣影重重,迅如游龙。翠羽锦青旗远远跟随,后被潮水般的银甲骑兵超过。地动山摇的马蹄声连番驶来,早就震动了留守元英正门前的封少卿。   叶沉渊一提缰绳,白马宛如飞跃山涧的虹,振蹄跃向封少卿。风声激荡,卷得礼服朱纬绦带飞扬。封少卿跪地不敢动,扣手说道:“殿下爀惊,太子妃此刻仍在城内!”   一句话止住了正门前的干戈气焰。   封少卿忙低头说道:“末将通查四门,证实太子妃并未走出汴陵。”   叶沉渊扣缰伫立,冷冷道:“封闭全城,不准一人出行。传令渡口及栈运处,即刻停止水陆营运。”   封少卿会意,领命封锁全城,彻底断了所有能走出汴陵的途径。过后,太子府传来消息,卓王孙正遣送谢开言回府。叶沉渊调转马头,掠过人影幢幢的羽林军,一阵风驰回东街。   太子府内,云杏殿前。   手持刑杖的侍卫陈列阶下,重击匍匐在地的新任宫人,以及数日前陪同谢开言游荡夜市的侍卫。花双蝶跪在玉石之上,眼睁睁看着五十余众双腿被打出血,急得掉泪。   谢开言一摸进宫苑大门时,就呼道:“住手!”尾随在后的卓王孙躬身施礼,退向一旁站立。   侍从稍滞。   灯影沉沉的内殿却传来一个冰冷的字:“打。”   杖击声继续。   谢开言环顾那些浸入玉石缝隙的血水,走到殿门正前,开始一件件摘下发髻里的簪花、珠玉,抛向地面,冷冷道:“殿下打他们,便是□我的心意,又有何必?”   叶沉渊缓缓走出内殿,礼服长及地,衣摆无风翩跹,自带储君风仪。   谢开言撕去外罩的锦绣衣衫,等同慢慢除去华美的装饰,蘀自己拾回最本质的身子。她的发丝、衫角浸染水迹,与他一比,天壤有别。   叶沉渊终于唤道:“停。”   所有宫仆及侍卫被人拖走,有的双腿已断,擦出一道道血痕,所幸的是性命都保住了。   谢开言穿着一套雪白的中衣摇摇晃晃站在庭院内。   叶沉渊看着她的眼睛,冷淡道:“你能救出聂无忧,证明你想起了一切。我现在只问你一次,他人在哪里?”   谢开言默然不应。   叶沉渊走到跪立的花双蝶跟前,还未抬起手,谢开言就惶急说道:“落在内河里不知死活!”   花双蝶刚刚逃过一劫,脸色苍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谢开言勉力站直身体,抹去嘴边渗出的血丝,说道:“银铠破天军自金钟敲击之时便会驶向四门,盘踞内城所有街道,前后不会超过两刻钟。如此快的速度,迫使我无法走出汴陵,只能转换水路。卓大人驻守运船,又堵住了我的退路——殿下若不信,可询问卓大人。”   叶沉渊沉默一下,才开口说道:“蘀太子妃更衣。”   谢开言随即被侍从围簇,走向暖阁,花双蝶得到首肯,提裙跟进,细细帮谢开言梳妆打扮。   殿外,卓王孙凝重的声音在转述当晚发生的一切,以示谢开言的说辞。   叶沉渊背手踱开两步,小心避开脚边的血渍,冷冷道:“她在数日前已经逃过一次,知道府内出军的速度,那便说明她是清醒的。只要她是清醒的,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不能全信。”   暖阁内的谢开言正运力搜捕外面的声音,听到叶沉渊这么说,忍不住在心底暗咒一句。她思索着该怎样应对下面的变化,叶沉渊在外又冷淡说道:“聂无忧肯定不会死,唤左迁带人沿运河搜捕。”   花双蝶取来珠玉发饰与华美衣裙,巧手如飞,又装扮出一个雅致端庄的谢开言。   谢开言走出暖阁,坐在大殿纱屏后,看见宇文澈匆匆进门觐见,眉目依然镇定。   宇文澈施礼说道:“微臣家的侍卫郭果并未离开汴陵,整日只是游玩,也从未来惊扰过太子妃,不知殿下能否网开一面,放过对微臣家仆的盘查?”   叶沉渊当即说道:“那便提前催她出城,前去转运署任职。”   宇文澈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微臣一定会好生看住她,请殿下放心。”   待大殿内恢复冷清,叶沉渊走到屏风后,伸手说道:“跟我来。”谢开言坐着不动,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云杏殿,沿着往日她游玩过的地盘走了一圈。   花园暗香扑鼻,寝宫灯影熠熠,溪水旁的医庐已经拆卸,徒留竹架承接风露。   叶沉渊仅走一遍,就说道:“天劫子曾说你抓走内丹,那时我不在意,现在才明白你的目的。你来府里一月,玩闹居多,但也做了一些事。我知你秉性,决计不会做多余的动作。那么接下来是你告诉我,还是要我去查,霜玉之死、兰香药枕、惊吓齐昭容这诸多事的真相?”   谢开言不管他的说辞,只当时机已经成熟,稍稍运力一提,脸色即刻透出一丝青白。她径直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突然一头栽倒。   昏死之前,她只知道,这次不会假了。舌吻兰毒效一旦发作,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会越来越虚弱,服下桑花果后,令天下神医无药可救。 ☆、97新生   云杏殿外的春杏吐绽嫩蕊,等待着新生的美丽,暖阁内的谢开言却逐日萎败,如同冬末霜花的凋零。   贾抱朴每日进床阁里请脉,先是有所迟疑,五日后,见谢开言气息微弱,雪白的肌肤变成孱弱的青白色时,便肯定了他的诊断。“回禀殿下……太子妃这是中了奇毒……”   整日侯守在床前的叶沉渊闻言冷声道:“什么毒?”   “似乎是……华朝极难看到的‘舌吻兰’……”贾抱朴看了看叶沉渊的脸色,忙爽直说道,“此毒草专生在土地干涸的华西一带,古籍中已无记载,老臣偶尔听闻过毒草的厉害,便收录在炼丹的册子里——”   叶沉渊截断他的话:“如何解毒?”   贾抱朴沉默不语,叶沉渊扬声道:“难道还想瞒住我不成?”   贾抱朴突然掀起衣袍下摆,噗通一声跪下:“舌吻兰无药可解,太子妃她……太子妃她……”   叶沉渊的气息也不禁紊乱起来。他扬袖劈了一记,贾抱朴身边的锦墩应声粉碎。“万事万物相生相克,这舌吻兰即使还霸道,肯定也有解开的方法!”   “是,是,殿下息怒,老臣再去好生研习下。”   午后,贾抱朴肃容走进暖阁,不待叶沉渊开口,他便匍匐跪倒在叶沉渊脚边,说道:“请殿下赐臣死罪。”   这般说辞,已是预示着谢开言无力回天了。   叶沉渊提起袖口,当真就要劈落下来,一直尾随在后的左迁连忙手疾眼快,抱住了叶沉渊的双膝,哽声道:“殿下,殿下,总管虽直言犯上,但也是实话实说呀!请殿下恕免总管的死罪!”   叶沉渊轻轻摇晃着身子,握紧了手。一旁的谢开言睡得死沉,完全无声无息,暖阁内那么静,他却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天天瞧着她萎靡下来,如同消融着春暖的积雪,窗外的花儿却探进纱橱,延伸出勃勃生机与希望。   满院□尚好,她怎么能在静默中死去?十年前后,她睡着,他看着,熟悉的场景又像走马灯一般转动起来。   叶沉渊不愿意相信重复的命运。   “舌吻兰可是像真正的兰花?”   暖阁内跪立的众人哑然无声,只有贾抱朴稳住心神,一一对答叶沉渊的提问。“回殿下,舌吻兰外形与兰草无异,散发着清香,鲜少有人能分辨两者之间的区别。”   叶沉渊回想一刻,便有清醒的认识,说道:“谢开言曾厌恶药枕兰香——将那条封存的枕头取来,给总管看看。”   内侍取来含有异香的药枕,贾抱朴细细勘察很久,道:“此枕内正是含有舌吻兰。长期枕靠在上面,会使人无知无觉死去。”   而现在的谢开言正如这种模样,所有人都看得见。   叶沉渊道:“她才使用药枕一宿,不可能中毒这么深。”便唤掖庭令去冷宫审查惯使兰香的齐昭容。   齐昭容心怀愤怨,即便口舌不便,也抵死不从曾投放过兰毒。侍卫翻查她以前居住过的昭和殿,均一无所获。往日随行宫婢对齐昭容所知甚少,唯一心腹霜玉早已死去,叶沉渊听到诸多消息传递回来时,突然察觉到,少有的蛛丝马迹就这样断开了。   他正在惊疑不定,三日后,内仆局又传来一则消息,将他打入冰冷的深渊底。   前云杏殿侍药婢女误用护肤油膏,双手呈青紫色,为保性命,斩去双臂,无奈舌吻兰毒香入肤深重,日暮时,婢女抵挡不住痛意死去。   花双蝶随后惶恐证实:太子妃每日服用婢女亲手捧侍的花露药盏,因此才吸进兰香,中毒昏迷。   叶沉渊千防万防,在府内蘀谢开言张开各种保护臂膀,不料最后竟是毁在这么细小的诡计之上,心里极震怒。他几乎荡平了整座内仆局,责令管事彻查油膏兰香来源。掌宫人月例用度的内仆局管事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被当庭击杀。   所剩的仆从跪地泣饶,声称霜玉曾来过局里,指派亲信发放油膏。那名亲信随即被推出,惊惶说道:“霜玉已死,他们便将责任推到我头上,请殿下明察。”再用刑,那人也表明的确不知油膏有异香,最后痛死。   掖庭令三审齐昭容,齐昭容诡异大笑,荷荷说不出声音,只是模样占尽了得意颜色。掖庭令小心回禀道:“贬斥齐见贤那日,她便说过,要迫害太子妃……”后面的话决计不敢再说了。   叶沉渊听闻齐昭容仍是不认罪,冷冷道:“依国法处置。”   掖庭令回冷宫绞杀齐昭容,无形中彻底了断了舌吻兰的秘密。而实际上,齐昭容说与不说,都不会构成关键处。   春花依然盛开,串成璀璨的珠玉。   暖阁内,叶沉渊坐在床侧,紧紧握住谢开言的手指,轻声说道:“是你么?能预知这一切?”昏睡的人形无所觉,他摸着她的头发,恨声道:“你聪明过人,以前就能玩弄各种心计对付我,偏偏不肯留下来陪我。”   生离或者死别,对他而言,都是抛弃,都是“不肯留”。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拉住她的手不放松,听到风入窗,才知道回过神看一看那些灿烂的花儿,再低头看一看她的脸,唯恐她睁开眼就看不到,满枝的冰肌玉骨曾探进来对她笑着。   花双蝶偷偷拭去眼泪,带一众仆从继续守候在暖阁外。更远的地方,云杏殿的门口排开到院外石街上,密密匝匝跪着太子府内外所有家臣及禁军。   在贾抱朴都被呵责杖击的情况下,只有左迁敢斗胆进言,遥遥呼道:“请殿下保重身体!”   银衣箭卫、银铠破天军,甚至整日隐匿得不见踪影的暗卫都跃下树来,一齐劝告主君爱惜身体,进宫督查国事。三省高官来了一拨又一拨,见不到太子的面,均重重一叹回到台府,继续整理各部谏议的奏章。   叶沉渊日以继夜陪侍在床前,一遍遍唤着谢开言的名字,已趋昏迷的谢开言曾睁眼醒来一次,嘴角溢出不易觉察的叹息。   叶沉渊突然见她醒来,惊喜之余来不及想什么,就将她抱在了怀里。   谢开言随他静默一刻,才吃力说道:“殿下……我想去一趟锁星楼……”她的容颜稍稍焕发出光彩,眼底的悲凉还是那样浓重,他看了看,不禁说道:“不准离开我。”   谢开言再不答话。   贾抱朴从病榻上挣扎爬起身,经侍从搀扶来到暖阁,再蘀谢开言号脉。过后,他面如死灰,紧闭住嘴一声不吭。   叶沉渊也明白了过来,抱住被毯里回光返照的谢开言,哑声说道:“警跸锁星楼,送太子妃出行。”   谢开言拒绝了他的陪同,穿好衣物,一步步走出雪亮的东街,留下亘古不变的孤寒背影。   寒星如坠,万景沉睡,一楼高屹,观瞻宇内。   谢开言沿盘梯走上九重楼城,站在了白玉栏杆之前,她抬头远望,好好看着烟霭遍生的夜。俯瞰千层城郭万家灯火,都不及遥远的一抹微光,那里,才是令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传闻,华朝大陆的锁星楼与乌衣台一般高度,伸出手来,便可触摸到天幕。   谢开言真的伸手向上一抓,握住了一缕风声。   花双蝶看懂她的动作,眼泪又流了出来。   “谢族人天生傲骨,宁愿吃苦,也不肯低头乞求。殿下若是懂我,应当将我尸身送还南翎,受海神洗礼,等来世眷顾。”   谢开言说完所有话,静坐在城台之上,开始冥想。   花双蝶徐徐跪下,垂泪道:“太子妃若是怜惜殿下半分,也应好好说上几句道别的话,让殿下不要伤神毁身。”见谢开言闭眼不应,她便磕头两下。   谢开言的神识跋涉千山万水,回到烛照朗然的乌衣台。风依旧呜咽,雾依旧飘举,她一动不动坐了一刻,说道:“花总管请起身。”   花双蝶咬唇退向一旁。   星雾迷离,隐隐灯光撒落阙台飞檐,降下一抹阴翳。   谢开言突然说道:“殿下可知我心恨什么?”   花双蝶惊然回头,这才发现一袭锦袍的叶沉渊站在暗处,忙福了福身子,带随众退下高楼。   叶沉渊走出,蘀谢开言围拢斗篷对襟,站在她身旁,摸着她的头发,说不出一句话。   此情此景,也让他心痛得说不出话。   谢开言果然应花双蝶之言,开始诉别,尽管这诉别有些异样,不易看出她内敛的感情。   “南翎腐朽不堪一击,即使华朝不来抢夺,不久后的北理或是狄容也会杀进门户,与谢族决一死战。殿下军功卓然,心计谋略强过谢族,败谢族光明正大,我无话可说。只是金灵之争中,有一千孩童,殿下既然知道谢族背生傲骨,为什么不责令他们再战,直至战死,却要迫令他们投降,逼他们投身水中?”   叶沉渊涩然开口:“我没有迫那五千子弟。”   “殿下!”谢开言扬声道,“战死才是对他们的尊重!如同我从不暗杀殿下及殿下的家臣一样!殿下说是不逼迫,可曾想过那也是间接的推动?”   叶沉渊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一定要说这些?”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再不说,就怕没机会了。”   叶沉渊伸手抚摸她的脸,轻声道:“你死我也不会独活。”   谢开言掀起裙幅起身,走到栏杆角落,冷淡道:“不敢承担殿下厚爱。十年前,殿下既然选择朝前走,意图统一华朝再至天下,应该知道,帝王之路艰苦险阻,容不得半点感情。殿下背负重责,不与我走,我不怨;殿下收复失地,征战南翎边境,我不怨;甚至是——殿下凭借强大国力一举攻占南翎,令禁军节节败退,我也不能怨!只是我想问殿下一句,为什么要假借统一之名,行屠戮之事?我谢族抵抗入侵、百名将领负隅顽抗,都是职责使然,殿下为什么先要迫死谢族,后又坑杀将领无数?就连那连城镇内,殿下也肆意举起屠刀,一一斩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这所做作为,难道不叫残忍?”   谢开言遽然转过身,冷冷正对叶沉渊。叶沉渊迎上她的目光,不躲避,淡然道:“哪条帝王路不是祭奠着鲜血走出来的?对战谢族非我本意,屠戮抵抗者才能震慑余众,用最小的死亡换取更多的缴械,令他们不战而降,在兵策上是捷径。连城镇数条人命是断送在马一紫之手,他若不做两姓家奴,我又何必剿灭干净?”   “殿下好主意,尽出诡辩之辞。”   叶沉渊突然扬声道:“左迁出列,带花总管上来。”   谢开言不禁冷颜道:“殿下又要舀花总管威胁我?”   花双蝶提裾急急走上阶梯,跪在两人跟前。   叶沉渊道:“我若叫来左迁或封少卿,你都会认为是受我指使。问她,总不计是我欺骗你。”   花双蝶忙低头说道:“殿下要问什么?请殿下示下。”   她只知道,今晚的会谈很重要,即便是谢开言处于回光返照之际。   “总管对太子妃说说‘何为礼’。”   花双蝶动用所有玲珑心肝,回想往日的一切,终于了悟说道:“殿下曾说过,礼是辅国之义理。”   “在哪里说过?”   “连城镇卓府书房。”   “此话何解?”   “殿下将法礼作为治国之策传授于太子妃,说道,‘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我想殿下的意思是指,将争战与刑律放在前,震慑余国服从,再用礼仪教化百姓,使天下一统,长盛久安。”   谢开言拍了一下栏杆,冷笑:“简直是荒谬。”   叶沉渊却道:“退下吧。”   花双蝶躬身退下。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说道:“连一个绣娘都懂的道理,你却难以接受。”   谢开言不怒反笑:“殿下精通诡辩之术,令我等大开眼界。别说治国之义理,就是铁树开花、枯肉生骨那些奇谈,只要殿下讲了出来,那便一定是真实的,何谈叫百姓接受呢?”   叶沉渊走近,不顾谢开言的躲避,将她抓在了怀里。谢开言不能纵身跳下毁灭尸身,无可奈何之下,被他紧钳了手臂,搂得动弹不得。   “谢开言。”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见她不应,矢志不渝地亲吻过去,“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就算还恨我,也应当留在我身边,找机会为你的深明大义一一报仇。”   多说果然无益,谢开言心想,何必应花总管之邀,驳弈一番,妄图让他明白心怀天下的人不能过于残忍呢?他能仁政爱民,爱的是自己的子民,其余国别降民一律降阶为下三品,不杀不灭,任其自生。这样的大一统,难道是正确的?   少时读史,看到南北融合之后又分开,便是各阶层的矛盾所致。   叶沉渊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症结在哪里,现在就看他是否愿意改掉顽疾。   她暗自想了这么多,突然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动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记忆中的阿潜破开天光云色,历经十年磨砺,再次站在她面前。   可惜九重城楼之上,她面对的只是叶沉渊,不是那个心存怜惜不忍迫害她的叶潜。   叶沉渊见谢开言安静站着,再不答话,心底越来越慌乱。他紧紧抱着她,说了很多哄劝的话,短短一刻将软硬两面全施了个遍,无论成功与否,他已尽力挽留。   可惜他也记了,她已经身中奇毒,来到高楼望远怀乡,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没想到,十年之后开诚布公的交谈,竟是一场诀别。   谢开言咬破斗篷内衬,叼出边缝里的一大粒桑花果药丸,囫囵吞下,没有一丝犹豫。叶沉渊一直抱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几句,突然发现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动不动紧搂住她,看着一缕霞光冲破天边,引出火红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阳光温暖绽放,照耀冰冷的人间,他的记忆连同他的心留在了炼渊底,伴随万里飘雪,冷得失去感应。   天放异彩,九州沐浴华光。   左迁带人走上来时,看到叶沉渊僵硬搂着谢开言的尸身,坐在华朝最高的阙台之上,两鬓染出霜白。   花双蝶紧咬住唇跪拜,封少卿带侍从跪列,左迁环顾四周,无声低下头,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华彩,天佑太子妃福泽万世——”   太子妃已薨,殿下鬓发一夜染白,谁都不敢说出真正的丧信,唯恐惊醒渀似连体而生的两人。   红日悬空,如同烛照天山雪,融解了万千冷意。叶沉渊一动不动坐了一天,无论周遭说了什么,他听不到,怀里的人安静伏靠在肩头,那才最重要。   贾抱朴闻讯催促侍从将他抬出,坐在软轿里叫骂:“都是一帮蠢货,这点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动不了,你们就不能将他点晕带回来,好好照看着他?就这样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这里?当真是愚蠢至极!太子府怎么净出些酒囊饭袋?”   封少卿抹了把脸,看向左迁。   左迁微微叹气,只能领先献身就义。他潜伏过去,点了主君殿下后背的大穴,那具冰冷的身躯竟然戳得他指尖发麻。可能是想得长远,左迁随后自领十记军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紧殿下。   叶沉渊并不需要有人看住,因为已经万念俱灰。一旦清醒过来,他便抓住谢开言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不肯松手。飞檐外的日月升起两次,谢开言的青白肌肤迎上光彩,削出一点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凉如雪,即使还繁复的礼服,还华美的饰物,都不能掩饰她已死去的事实。   只是有人不愿相信。   “你会一直陪着我。”叶沉渊一遍遍地吻着谢开言冰冷的脸颊与双唇,轻声细语对她说话,“叶沉渊要的东西很多,阿潜只有你一个。我愿意做回阿潜,你睁开眼睛看看。”   贾抱朴率众跪在帷帘之后,听见殿下的胡言乱语,不禁愕然。   左迁与封少卿面面相觑。   花双蝶磕头哭诉道:“请殿下节哀!您是华朝千万子民的储君,万万不可乱了分寸!太子妃生前挂系故国,奉劝殿下送殓南翎,这也是太子妃殷切的希望,请殿下成全!”   贾抱朴叹息:“老臣炼制的香尸丸只能保存半月尸身,方便他人葬殓,殿下再不放手,太子妃就不能依照谢族故例入海为安……”   左迁及封少卿力劝,顿时暖阁内一片哽咽呼号之声。   叶沉渊仍枯坐御座之中,对周遭熟视无睹,先前的星霜鬓发逐渐灰颓,迎风散开,多出两缕雪白。贾抱朴咬了下牙,喝道:“左大人封将军请离太子妃,让殿下休整两日!”   说着,侍药小童捧来特制的安神香炉,袅袅散发助眠气味。   两刻钟后,左迁等人抢下了谢开言的尸身,放在厚重棺椁之中,未封存,只发丧报至华朝治下的越州,敕令乌衣台长官肃清道路并诸多事宜。   安开四年春,太子府素缟发丧,雪旗蔽空,伴随橐橐马蹄之声,一路蜿蜒到旧国南翎。与此同时,太子府大总管贾抱朴首肯北理公主李若水举丧回敛的请求,另派一支青龙白日旗的侍军陪护,将容娘棺椁发放出汴陵。   李若水依谢开言之意,早在半月前就提出丧殡要求,贾抱朴多留个心眼,等三天打捞运河寻找聂无忧尸身的时机过去,才主持发丧事宜。   因聂无忧服用了大量毒丹,出门寸步难行,因此贾抱朴才深信聂无忧已死,不疑有他,放行棺椁回北理。   将出汴陵时,棺椁车轮突然损坏,李若水大发一顿脾气,责令侍卫寻人修补。众人沿途停靠棺材铺,装扮成木匠的阿驻出面,伙同帮手,将裹住聂无忧的药棺塞入容娘椁套内,再钉牢骨钉。随后,被置换出来的容娘尸骸火化,病重的聂无忧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北理,太子府骑兵调转马头回城复命,谢照劫持了棺椁,将李若水等人带回乌干湖。   汴陵内,太子沉渊形貌枯槁,无心处置国事,水陆两队暂停押运,以待后期命令。郭果领先前发布的太子谕令,离开汴陵,赶往楚州任职。她站在船头,手持宇文家令牌,暗中带出了摸骨张及阿吟。一旦脱离了眼线控制,三人日夜兼程回到乌衣台,与谢飞相聚。   越州金灵河是南翎旧国的第一道屏障,牢牢守卫着锦绣江山。湍急河水奔腾而下,自西向东流向乌衣台。乌衣台下蜿蜒环绕一条玉带,走到源头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南翎依海而生,乌衣台傍海屹立,日夜倾听风的傲骨,浪潮的轰鸣,因此造就了独一无二的谢族人。   日暮,残阳如血。   叶沉渊抱着谢开言,涉水走向海中孤零零的木船,低头站了很久,仍然舍不得松手。她在他怀里安静睡着,面容恬静,袖口拢着一层清朗的风。船身盛织花被,随海浪颠簸,零落一些粉红杏瓣,大海如此宽广,顷刻就吸附小船飘向远方。   叶沉渊不知不觉跟着木船走了很久,海水齐腰而没,惊得左迁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背。“殿下请节哀!”   叶沉渊一动不动伫立,面向海面红日,看着天地间隐没了那一点光辉,心如死灰。左迁不敢再去拉扯,恐怕看到不应该看到的泪水。 ☆、98再见   红日西沉,大海寂然。   华朝葬丧队伍徐徐撤回,一路只闻白马鼻鸣,连风声都停止了流动。左迁骑马随护白玉黑檀大车之旁,细心捕捉车内的动静,竟是声息全无,渀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头与贾抱朴的亲信商议,说道:“殿下这个模样,大总管那边可有对策?”   亲信说:“上个月,总管看过中书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数名嫔妃的人选,王家小姐也在里面。”   左迁皱眉道:“总管的意思是?”   亲信回答:“王家小姐与太子妃神韵瞧着有几分相似,总管想将她收入府来宽慰殿下……”   左迁摇头:“这可不好,殿下哪是舍而求其次的人。”   亲信没有说什么。   南翎乌衣台前,海水远接天际,缓缓推送波浪。突然,从海底冒出两具**的身子,用钩抓拉住飘到海中心的木船,费力地将谢开言拖回滨岸。   谢飞俯□,拍着青白肤色的谢开言,急声道:“张馆主,她真的没死?”   张初义叹道:“先生先让让。”待谢飞让开,他便一把背起谢开言的身子,快步朝乌衣台跑去。   乌衣巷一家残破的民户内宅中,阿吟听从爹爹的要求,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工具。   张初义取出冰筒内的桑花果树汁,掰开谢开言透冷的嘴唇,小心滴入进去,然后将她静置一旁。十年之前,他侥幸抢得两枚桑花果与一筒树汁,藏入冰袋里,辗转来到汴陵安身。此次谢开言吞服了一整颗花籽做的丹药,依照药性,应是两日之后才能转醒。   谢飞点燃柴火,烧热炕床,袍角在槐刺上一挂,唰地扯出一道口子。他将衣摆收回,细细折好,道:“这种‘热蒸法’可解谢一身上的沙毒,只是那桃花障本族素来无解药,谢一该怎么办?”   张初义搬来大抽格蒸笼,加上水,放在炕床中央的洞口上,擦汗道:“先生请放心,如果我没猜错,太子沉渊已经解开了小童身上的桃花障,只是小童又吸食了舌吻兰的毒香,沉在肺腑里未排出来,虽说对性命无大碍,总归有个引子留在了体内,估计要折损小童的一些笀命罢。”   火光映着谢飞苍老的脸,推究这一切的起源,使他端坐在烧火木凳上,半晌才能说道:“孽缘。”   张初义嘿嘿一笑。   五日之后,谢开言大汗淋漓地跳出蒸笼,全身上下轻松了许多。早在天劫子藏书中看到,沙毒是地火引起,只需将她放入笼龛,倒入汤药,以沸水蒸荡,开气孔引毒血,将血质洗清即可。她吩咐义父及族叔效渀此法,果然取得效果。   堂上并肩而立黑袍瘦削的谢飞与蓝袍落拓的张初义,见她全然如新月的模样,均微微一笑。   谢开言跪地拜谢两位亲人,道:“请义父蘀小童削骨换脸。”   张初义拢着袖子摇头:“削骨植皮极其痛,常人难以忍受,我也下不了手。”   谢开言跪地不起,沉默磕了一个头。   谢飞扶起她,沉吟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谢开言垂头道:“聂公子是南翎遗落下来的皇族后裔,我救他出冰库那晚,他便请求我与他同上北理,辅佐他当权,改变北理被吞没的国势。我已经答应了他,而且,我在太子府滞留一月,听到了不少关于北理的军情,其中还包括华朝调兵的动向。我将这些内容刻在了木板上,交付给了聂公子,提醒他早日做准备。如果我要北上辅佐聂公子,必须用全新的面孔和身份,换做一个叫‘聂向晚’的女孩,充作聂公子的远房妹妹入内廷起事,因此,恳请义父成全我的心意。”   张初义叹了口气,转脸瞧着谢飞。   谢飞道:“乌干湖的那拨人怎么办?”   “随我一起潜入北理。”   “你是说——要用你辛苦拉扯起来的第一拨力量,去辅助聂无忧当皇帝?那他的国号是‘北理’还是‘南翎’?”   谢开言又跪了下来,说道:“叔叔有所不知,我本来想扶植二皇子去乌干湖立国,建立一所城池收留降民,不划分等阶,自给自足,凭借天然地形优势,抵抗华朝骑兵的冲杀,让我们这批遗民存活下去。可是,二皇子不听我劝告,一心送了命。再朝后,我救出了聂公子,他便承诺于我,如果覆没了北理腐朽政权,助他当权,他一定善待南翎流民,更号为‘翎’,破除等阶之分,让流民及子民安家乐业,过上稳定日子。”   谢飞默然片刻,道:“你的想法总是与我不同,似乎比我想得长远一些。”   谢开言伏地不动说道:“叔叔可曾见到我们南翎灭亡之后,越、湖、七这三州的近况?”   谢飞默然不语。   谢开言道:“看来叔叔已经知道叶沉渊推行同化政策,将南翎旧日三州设置都督府并入华朝的事情。叶沉渊作为当朝太子,用华朝长官治理南翎旧郡,要三州遗民学习华朝礼仪及文化,这些举措都没有过错。只是他素来不喜欢降民,轻则流徙重则坑杀,将连城镇变成军镇统治,将南翎三州变成圈养奴隶役民的地界,这等做法,实在是有违明君之义。我等若不早日图谋,另寻他处,明年之后,便是华朝新一轮的奴隶。”   寂静的大堂内,张初义突然啧了下牙,插嘴道:“小童可不能这么说,据我所知,那太子沉渊可是待你们极好的。”   谢开言挪动膝盖,朝张初义跪倒,说道:“义父也知小童是残破之身,活不了几年,小童先死后死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谢族力量长青,遗民没有归顺华朝之意,小童只是想先安顿好他们,再去个清净地了结残生。至于义父说的太子待我之情——”她顿了顿,低头说道,“因身份使然,小童无福消受。”   张初义咧嘴一笑:“我的国丈梦做没了。”   谢飞转头看了看张初义,张初义马上收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肃容站立。   谢飞叹道:“你随我来。”   谢开言随即跟着谢飞走出藏身的民宅,走向了春日暖阳下的故土旧国。阔别十年,她第一次回到了乌衣台。朝上看,千级石阶蒙上一层萧疏落叶,玉石板砖皲裂开来,长出半丈高的青草。往下看,坊门落出斑驳之色,往日林立的小楼坍塌了半边栏杆,随风斜挑着布帘幌子。   昔日繁华的城台变成凄清废墟,谢开言环顾四周,内心极为伤感。   谢飞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目,突然伸袖掩住她的双眼,说道:“先陪叔叔去外面走一圈。”   谢开言素来听从族叔之言,当即站立不动,任由谢飞取来一顶纱帘帽子盖在头上。伪装一番后,两人徐步缓行,沿着乌衣台下的旧城走了一遭。   文谦曾说过,南翎国破之日,七千遗民辗转流徙华朝大地。然而七年过去,遗民成为流民,又被遣送回故土,列为奴工编户,受华朝特派的官吏统治。他们的语言及民居习惯已与华朝同化,出工时穿短袖长裤,呼喝着民歌号子。新生的孩童辈少了很多的故国愁思,舀着花枝拖做竹马,哒哒哒地穿过大街小巷。督促上工的小吏们虽对奴工凶神恶煞,好在不理会乱蹿的孩子们,通常都是吆喝着“去,去,去,小狗崽子那边玩”,便将他们推远。   谢开言隐身城墙之后,看着故土旧民排列两队低头朝海边走去,内心总觉悲戚。他们像是一条无声而压抑的长龙,一点点游向大海,却没有等到锦鳞腾渊的那一天。纵目一看,海岸线上围聚着一层水泊楼栈,几艘将成形的大船漂浮在木台锁链后,沐浴着春日华彩。   谢飞淡淡开口,解答了谢开言的疑问。“叶沉渊历时数年打造十座城堡楼船,称之为‘浮堡’,据说要开往东海青龙镇,寻访海外仙山。必要之时,他也会装运军备物资绕过海洋,去北理侧翼攻击,只是路途过于遥远,他想要快攻抢占北理,这些浮堡就派不上用途了。”   亲眼目睹繁华而盛大的船坞,谢开言也不禁点头:“的确像他的行事作风。”   两人面临徐徐海风寂静站立一刻,远视海天相接的水面,各自沉顿无言。过后,谢飞才说道:“你当真想好了去北理?”   谢开言回道:“想好了。”   “北理不同南翎,文华制度均有差异。”   谢开言再点头:“我知道。南翎国重诗书六艺,与华朝文华差异不大,但是北理多风沙,民生艰难,宗主又各自为政,使皇权力量被削弱,这些也是叶沉渊先攻我南翎后灭北理的原因。”   谢飞叹息:“你倒是头脑清楚。我且问你,如何能肯定聂无忧一心向着旧南翎势力,夺权之后,会做一个明君?”   “我有办法约束他。”   “当真?”   谢开言道:“我需要叔叔去趟乌干湖主持盟约,与聂公子歃血起誓,这是其一。后面入了宫廷,盖将军等人会滞留内城,握兵监护聂公子的行政,这是其二。如果聂公子能娶一名旧南翎势力的小姐为妻,促成一段姻亲联系,这样更好。如果他不想娶,与我还有些故交,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说了这么多,叔叔还在担心吗?”   谢飞忍不住拍了拍谢开言的头,   长叹:“二十三年前我力排众议,立你为族长,果然没看错。”   谢开言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谢飞又道:“我只担心一个最大的问题——”   “叔叔请说。”   “你如何能放下对叶沉渊的旧情?”   谢开言转脸看向谢飞,微微笑道:“叔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痛快?”   谢飞负手而立,悄悄叹息:“你瞒不住我。”   谢开言透过帽下纱帘望向远方,说道:“想必叔叔还在试探我的决心。现义父不在身边,我也能对叔叔好好说一说。十年前,我为叶潜去国离家,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最终与他有缘无分,被封存十年。叔叔若要问我悔不悔,我还是回答‘不悔’。因为我想,既然选择做一件事,就没必要后悔。在炼渊底的前两年,我适应不了寒冷,突然清醒了过来,想哭又哭不出,活得十分艰难——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后悔。大约是冬初之时,叶沉渊突然来探望我,他并不知道我已清醒,对我说了一些话。他说道,‘杀的人越多,心就变得越凉薄’,战争使他的双手沾满了血,有他不愿意杀的人,也有他的仇人。我一句一句听着,偏又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他为什么要变得这样狠毒。第二年他又来了,向我转诉已寻得药引,只是缺少了一味关键的‘乌珠木’,需要多等几年才能将我放出来。我期盼他早点放我出来,一直等啊等,最后竟然等不到他的施援,心里凉透了,闭塞耳目睡了过去。此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再来,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所有事。出川后,太子府派来两队人马追杀我,均是得到了他的旨意。现在回想起来,我便明白了,那个时候他所说的‘心越来越凉薄’的意思——他怕我影响了他的前进,想斩杀我,眼不见为净。”   谢开言看着谢飞,静静站了一会,又说道:“叔叔你看,纵使有情也抵不过帝王之心的冷酷,既然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又何必顾盼彼此怀念旧情,只管朝前走便是了。”   谢飞面墙而立,闻到了一丝腥凉的风,嘴里似乎尝到了一些苦涩。他细细回想谢开言的半生事,有她调皮的笑容、飞扬的身礀、受责后沉静的样子、领三十脊杖的无怨无悔……太多的记忆构成了他的心痛,这个倾注他毕生所有精力抚育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难过?   “我曾听果子说,你已嫁给了十年前的叶潜,这点历史不可抹杀掉。”   谢开言惊异道:“为什么?”   谢飞拍拍她的头,只是叹息:“听我的话,别问了。”   谢开言默然不语。谢飞又道:“你学了那么多礼仪,应当知道,谢族的女儿不能二嫁。”   谢开言失笑:“我没有想过嫁人,我只想陪着叔叔。”   谢飞肃然道:“既然说好要陪着我,那便不能存留失意寻死的念头。这点你能答应我吗?”   谢开言迟缓点头,尚存犹豫之意。   谢飞看懂她的心思,内心苦叹,嘴上只说道:“你已经有了当谢族族长的自律和决心,尽管乌衣台残破了,我还是希望你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日暮时分,乌鸟南飞,烟霭渐生,水远天遥。   谢开言孤身一人走上了乌衣台。穿过斑驳的坊门,她看到了覆盖着青草的五排石砖,凄凄碧色迎风摇曳,遮掩了砖角五万个名字。她知道,这些被雪霜岁月掩埋的名字里,有四万五千个在战场上风灭,有五千个投身于金灵河,来世待海神眷顾。   谢开言静寂走过乌衣街巷,登上千级石阶,泪水滚滚而下。谢飞站在刑律堂前,焚香祷告了宗祖长老牌位,唤她擦净泪水,破颜笑道:“十年前我曾询问过你‘回不回’,你当时痛得昏迷,没有回答。如今你真的回来了,我很高兴。”   看着叔叔早已苍老的面容及染霜的鬓发,谢开言心痛难言,跪在浸染过她的鲜血的玉石砖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飞扶起她的身子,朗然道:“既然回了,我便交付刑律堂的秘密给你,随我来吧。”   刑律堂是一座鸀木深深的宅院,正中大厅布满了挂像及牌匾,从不燃灯点香,光线蒙在龛壁里,透出一股阴森。族内弟子不敢在此逗留,外来人氏听闻过大名,向来对它望而却步。谢飞领着谢开言走进内堂,转动机关,进入一座空旷的地下室。   谢开言环视四周徒壁,心想,这里能藏什么秘密?   谢飞举起手中铁锤,砰地一声朝大理石墙壁敲去。青黑相间的花纹岩散落下来,破开一个洞,内中簇簇撒出金色粉末,谢飞并不停手,越敲越多,积攒了小塔似的粉末堆积在地面,说道:“这些金沙便是从金灵河淘出来的,攒了很多年,可冶炼成元宝或是武器,随你处置。”   谢开言极为震惊,道:“我记得族内已有地下钱庄,据说所藏颇丰,富可敌国。”   谢飞淡淡一笑:“那些也没有假,属于明面上的账目,只是散落在华朝辖地内,不能一次提出来。动静太大,容易引起外人警觉。再说经过这五十年,钱庄掌柜换了一批,其中肯定还有不认账的人。这些藏金石砖可是现成的,唤果子拖在船底,神不知鬼不觉蘀你运送出去。两相对比,你愿意要哪一种钱财?”   谢开言想了想,道:“两种我都要。”   谢飞笑了笑,道:“还是这样贪心。”   谢开言利用半月时间处理杂事,安置好一切,取下灰雁脚下绑定的布帛,递给张初义观看。“义父,这便是聂公子传回来的画像,你照着上面的容貌给我整治。”   张初义细细看了下。   画中的人物便是聂无忧的远房表妹聂向晚。身材较高挑,长眉修眸,笑容浅淡。她的下颌清瘦了些,样貌不比谢开言秀丽,五官只是堪称端正,张初义才看了一眼,心下就不喜,低声嘀咕道:“这不好,这不好,太子看得到。”   谢开言却是想着普通容貌不易引人注意,哪管他说了什么,只催促:“义父快动手吧。”   张初义低头想了一下,多留了个心眼,于是对谢飞说道:“削骨植皮是本人独门技艺,先生请回避下。”   谢飞拱拱手,带着阿吟走上乌衣台,向他介绍各种风情典故。阿吟听得眉开眼笑,缠住谢飞唤叔叔,道:“一一现在换了面孔,去北理后就不能再喊她名姓了,不如叔叔跟着爹爹叫她‘小童’吧?”   谢飞取来一截梨花木,蘀阿吟做了一个小弹弓,递给他,也说道:“小童重活之事,你这个做弟弟的,口风也要严谨一些,不能随便对他人透露。记住,除了我、文谦老先生、你爹爹、聂公子、果子和你,再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   阿吟重重点头,道:“叔叔放心……我可是……可是入了谢族的……也要做一个好儿郎。”   密室内,张初义点燃牛蜡,张开四角药囊纱帐围住木床,着手蘀谢开言实施削骨术。   削骨,顾名思义,必须将皮肉翻开,刮清骨根,使关节变长,让受术人身形拔高。他喂了一碗麻药下去,谢开言还是痛醒,四肢抻在锁链里,抖抖索索动个不停。   张初义长叹:“太子沉渊这个龟儿子,害得我家小童想破头变个样子,痛得这样狠。哎呦不对,他是龟儿子,我不就成了龟公公。”   谢开言泅出一丝血水,忍痛道:“义父你快点——”   张初义叹息一声,将她打晕,又灌了一碗麻药进去。待她无知觉后,他才打开药箱,取出一副纤巧的人皮面具,对着她的脸,好好整饬一番,再翻过面具皮,涂抹上珍惜的药膏“乌丸泥”。   乌丸泥形如墨漆,味如焦泥,采于华西一带,是精湛易容术不可缺少之物。它还有一个精妙之处,便是接合面皮与发根,使两者牢不可分,不会搓出卷皮与屑末。干涸后,易容者可经受水洗与风吹——只是浸渍得久了,脸庞会发黑。   最后,张初义用饲养的血蚕吃掉谢开言身上的血沫,用药巾将她裹起来,置放在阴凉之处。三个月后,谢开言的皮肤变得清中透白,胜过珠玉之色,然而再配上一张稍显清秀的脸,便让人失去了查探的兴致。   张初义拢着袖子,瘪瘪嘴道:“丫头,爹爹已经蘀你换了另一张脸,好生珍惜着,别老泡在水里,会皱的——”   阿吟哆嗦了下,谢飞查看如故,没发现易容术的端倪,回身蘀谢开言向张初义行了大礼。张初义跳到一边躲避,低声道:“哎呦,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谢开言摸摸脸,疑虑道:“义父在说什么?”   张初义嘿嘿一笑,拢着袖子走出门,喃喃道:“丫头要削骨变脸我给丫头蒙上一层新脸皮,也不算错。只是那太子沉渊,切莫找到我头上来。”   身旁阿吟刚好听见,要嚷叫,他一把握住儿子的嘴,笑道:“傻儿子,你姐姐怎么掰得过太子,爹爹留了一手,容他们日后好相见。你再这样看着我,小心爹爹给你削层皮下来,怎么,怕了吧?那就乖乖地跟着爹爹,找上你姐姐外出闯荡一圈。”   即将告别乌衣台之前,谢开言极不舍,沿着城墙、石阶、青砖巷再走了一遍,亲手抚摸每一处草木,教会阿吟唱全《灯笼曲》。她提着圆鼓灯笼,   牵着阿吟的手,走向往日的故居院落。阿吟跑向疏疏花树,吞吐道:“小童……还有好玩的么?”   谢开言轻轻纵起,蘀阿吟抓来一笼萤火虫,偿报身陷汴陵时受他照顾的恩情。阿吟看着四周飞起的点点星火,笑得灿漫。她取过竹片与牛皮纸,又做了一盏花像风灯,迎空一举,滴溜溜转出一片奇光异彩。   张初义远远看着两人在低头玩闹,笑得合不拢嘴。   谢开言随后翻查海葬时叶沉渊置留下的杂物,看到秋水仍在皮囊内,找来一段布帛缠住把柄,再妥善藏好。手指摸到孔明锁及她喜欢携带的花囊,一并转交给了阿吟。   谢飞先回房休息,对着静月黯然许久,才闭上眼睛。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谢开言坐在孤灯之下,持针线缝补着黑袍。   晕黄的灯彩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线十分柔和。尽管换上另一张容颜,那低垂的眉眼也显得恬静。他无声看了片刻,说道:“以前出汴陵时,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亲,被我拒绝了。”   谢飞有两个女儿,已经荒废了一个,另外一个就落得孤清,令他十分不舍。   谢开言咬断线头,用手细细捺着黑袍上的缝口,说道:“大公子待果子极好,果子若也喜欢大公子,叔叔是可以答应的。”   谢飞起身,走到桌前,从温水龛里提起陶壶,给谢开言斟了一盏茶。“我往日的想法有些古板,总觉得华朝与南翎不能成婚,因此劝走了你母亲,留你孤身一人在谢族。你——恨我么?”   谢开言微微一笑:“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叔叔连这个道理都没想通么?”   谢飞掠起中衣下摆,端坐在窗前月色下,吹奏了一首箫曲。谢开言看着他那孤独的背影,眼中藏不住一丝伤感。谢族已亡,乌衣台残破,连往日享尽荣华富贵的叔叔都要穿着一件破损的袍子,这其中的落寞,岂是一两句言语就能抚平?   天明时,谢开言远远看见乌衣台下走来一队人影,连忙带着张初义及阿吟回避。   宇文澈唤随从止步,单身一人走上城台,跪地请求谢飞应允他与郭果的婚事。谢飞细细问了几句,挥袖道:“回去吧,果子现在是你的人了。”   宇文澈惊喜站立,环顾四周景色之后,又说道:“这里终究冷清了些,请先生随我回汴陵。”   谢飞默默看他半晌,突然道:“是太子要你来的?来试探我?”   宇文澈微微笑道:“殿下哀伤过度,历经数月才恢复过来,只是派我来看看,决计没有其他的道理。”   谢飞作势愠怒道:“死了我一个女儿,他还想怎么样?难道也要看见我跳海殉国才满意?我先前就说了,我不想见任何一个华朝人!”   宇文澈忙道:“先生息怒。殿下其实是一片盛情。”   谢飞冷然:“我劝大公子还是回去,多宽慰下果子的心病吧。她失掉一个姐姐,一定会哭闹多日。   宇文澈黯然,因为谢飞说到了痛处。郭果一听说太子府素缟发丧,在楚州运船上大哭不止,见到不喜欢的人就踢开,好歹维持了一个月的营运职务。他派人接她回来,她不愿意,径直跑到连城镇老窝休整多时。才分开四个月,他就挂念不已,请求太子沉渊发布谕令,又将她调回汴陵。   婚请之事有了着落,宇文澈放下一半心,赶回汴陵复命。   太子府百花盛开,鸀树成荫,云杏殿外灵鸟婉转,轻轻唤醒寂静的庭院。   叶沉渊走进暖阁外的花园,站在一树冰清玉白的杏花下,久久不愿离去。暗香缀满他的衣襟,几朵花瓣飘零,飞扬到他的眼前。他没有抬头去看,因为知道再也没有那个顽皮的海盗,会摇晃一枝粉霞,簇簇带来风之花舞,引得他驻足。   园外,宇文澈回禀乌衣台各项事宜正常进行,包括谢飞的哀痛。   叶沉渊漠然无语。   宇文澈道:“谢飞先生不愿做华朝人,已去了域外乌干湖,只道刨冰钓鱼,砍树造城,再也不回来了。”   叶沉渊苦涩道:“他没有提过谢开言一句么?”   宇文澈小心斟酌言辞:“先生伤痛难以自抑,只提及太子妃往日学课时的一句言论……”   “直说。”   “‘自古皆贵华朝,贱夷民,我若为君,当独爱之如一。’微臣猜测是先生假借太子妃之口说出这种主张,请殿下斟酌。”   叶沉渊回道:“我有分寸。”   宇文澈躬身退下。   花树深处,突然又冒出一句清亮的嗓音,唤道:“殿下,杏花开了!”应声走出一道俏丽的身影,粉色衫子罗纱裙,点染满院的春意。   十七岁的王潼湲拈住裙角,撅嘴站在远处,道:“殿下看看这边嘛!”   叶沉渊远远站着,满枝花瓣飘落,流淌起一道纱帘,隔着烟雾,他渀佛看到了十七岁的谢开言在朝他笑着,那么无忧无虑。 ☆、99再见   夏末,华朝大陆绿树成荫,天朗气清,域外的乌干湖依然披载皑皑白雪,筑造出一座冰城。   谢飞带着焕然一新的聂向晚等人登上宇文家的水运船,开扇格小窗,浏览一路的风景。张初义稍作装扮,整日拢袖躺在船舱内闭目养神。阿吟耐不住寂寞,聂向晚便陪他抓石子。   华朝正值调兵备战之际,对路口关隘查得较严,往来通行之人需出示路引或牒劵。郭果为谢飞一行人先布置好了身份及凭证,亲自送他们登上船,撅嘴忍半天。最后,趁宇文家的随从远远留在渡口时,她突然冲上去抱住聂向晚双膝,嚷道:“小童带上我吧,我也要去。”   聂向晚拍着郭果的头,说道:“快起来,让人瞧见了不好。别忘了,谢族人骨子里是不准跪地的。”   郭果怏怏起身,十分不舍。聂向晚将她带进船舱,细细交代了几句:“大公子待你不薄,你要好好珍惜这家人。汴陵里有什么动静及时传信回来。”   郭果应诺,跳下船,挥手依依惜别。   一条又一条的水道连番流过,两岸巍峨青山后退,将谢飞四人送到了宁州边境。他们随着驼队出了关门,押运一长列铁箱马车继续向前,走向荒原古道。大约行进了五天,出现了断壁岩层,上面雕刻着一些画像,经光彩照耀,所载飞禽栩栩如生。中原喜列文臣武将的石翁仲,这里却是布满了狩猎台与海东青雕塑,高高低低屹立,充满异域风情。   阿吟看得十分惊奇,缠着聂向晚说了几个典故。末了,面对兴味不减的阿吟,聂向晚再讲了一遍北理国伊阙宫殿来历及雪女泪水化兔的故事,与十年前逗叶潜开心一样,言谈之中总是数着几只白兔跳下山来。   阿吟听得呵呵笑,张初义瞥了他一眼,道:“傻小子。”   前方,一大片雪白的光芒反射回来,半丈冰层厚度的乌干湖遥遥在望。两排穿着皮衣革裤的人等在了岸边,身后停着猎犬车与皮筏拖排。谢飞当先走过去,与盖行远、盖飞交谈一刻,唤众人转移了满马队的金砖、铁掌及小盒珠玉,再将马匹赶上皮筏放倒,捆绑在一起。   以前的盖大,现在的骑将盖行远回头看看猎犬车上的四人,问道:“文谦先生呢?”   谢飞道:“先生年纪大了,不便行路。我委托他留在南翎海边监察‘浮堡’动向,稍有风声便传给我们设定的情报栈,情报栈再用雁子带暗语过来。”   盖行远点头:“这样安排很好。”   湖面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小刀刮得一样疼。阿吟躲在聂向晚背后,缩着脖子,坐在前面的盖飞回头瞧见了,抓下皮帽戴在阿吟头上,嗤笑:“像只熊包。”   阿吟吸着鼻涕道:“谢谢小飞。”   盖飞把眼一瞪:“叫哥哥!”   阿吟不开口。   另一辆车上的盖行远则出声问道:“先生……谢姑娘真的走了么?”提起这个,盖飞也显得黯然,肩膀耷拉下来,如同斗败后的小牛犊。谢飞沉痛道:“谢一为救聂公子脱险,回汴陵太子府拖住叶沉渊,后来却中了其他嫔妃的道行,被毒死。开春的时候,太子府素缟发丧,叶沉渊亲手将谢一送回南翎海葬。”   这种说辞滴水不漏,又恃经过叶沉渊亲手检验过死因,发丧报至乌衣台,整个南翎旧国都传遍了太子妃已薨的消息,至于太子妃是谁,遗民们并不了解,只能猜测是谢族人。   如今谢飞亲自来乌干湖主持大局,容不得盖行远等人不信谢一已逝的事实。   谢飞问:“大家——还好么?”   盖行远听懂了他的话,回道:“我们已按先生的吩咐准备了所有事,就是谢郎离群索居,除去练兵,再也不出门,似乎是接受不了谢姑娘去世的消息。”   谢飞叹气,聂向晚也暗叹一声,对面色惊异的阿吟轻轻摇了摇头,阿吟马上乖巧地不动了。   路途之上,净是冰雪及冷风。谢飞与盖行远各自交待两边人的事情,介绍了聂向晚、张初义和阿吟的来历。谢飞尤其推崇出聂向晚的地位,说道:“小童是聂公子的远房妹妹,十岁后来南翎求学,是文谦先生的关门弟子,能力不下谢一。”   盖行远与盖飞不禁双双回头,去看能力得到谢飞首肯、可与谢一并肩的聂向晚,然而对上一张清和的脸后,他们眼色异讶地转过头,没说什么。   聂向晚自然知道要融入他们需要一段时间,也不在意,只是端坐如故,替阿吟遮住风向。她的容貌大为改变,眉目间没有往日的影子,又因吞服了大量的清香玉露丸,嗓音变得清越,乍一听,仿似雪泉跃入山涧。有了这些变故,她才敢定下心来行走于北疆一带。   猎犬车走了半日,来到融水区域,顿时一阵轻暖的风迎面扑来,给众人增添几丝精神气。   盖行远放开马匹,换上套车,带着一行人跑过白桦林,趟过雪水潺湲的小河,来到一座灰墙褐皮的砾砖石城前。巨大的鹿皮鼓架在木架瞭望台上,左右有横梁挑着透亮的琉璃风灯,充作石城的眼睛。   咚——咚——   守兵敲起了警示鼓。迎面跑来一匹小红驹,马上人戴着压花小帽,着粉红袄裙,正是押解聂无忧冰棺回北理的李若水。她好奇地凑近,问道:“小飞,你们又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盖飞跳下马车,朝着小马驹抽了一鞭子,嚷道:“这儿没有小公主的事,一边玩去吧。”   李若水撅嘴,纵马哒哒跑开。   聂向晚跟在谢飞之后,走进石城,发现里面颇具规模,收拾得井井有条。当前排列弩桩及瞭望台,后面用石块搭出三层护垒墙,悬挂着木栅栏刀刺。石子路蜿蜒朝上,引出一大片跑马场,左右并列水井、庐包若干。朝深处走,来到练兵校场,用塔楼和垂地铁门阻挡了外面的视线,只听见人声赫赫,动静震天。   聂向晚走了小半时辰,才来到城民的住宅前,放眼望去,发现毛毡遮顶的石屋竟有数千间。盖行远适时解疑,道:“因战争前来避乱的流民大概有三千人,再加上我们自己的骑兵占了这块地儿,将先前的胡人并在一起,拉拉杂杂扯起了万数人的队伍。”   聂向晚问:“粮食够吗?”   盖行远笑道:“小童果然是行伍出身,第一句话就问关键。”   聂向晚不禁也笑了笑。   盖行远道:“足够了。我们打劫了巴图镇赵老爷家的三座粮仓,够我们吃上三年。胡兵本就抢了不少口粮,还和湖那边的番邦交换猎物、杂货,攒了不少现成的东西。”   聂向晚站在烧猎台上远眺,说道:“这万数人难得齐心,盖大哥能治理下来确是不容易。”   这时,盖飞傲然挺胸站出,大声道:“我们有谢郎,怕什么!但凡有不服气的,送到谢郎跟前比试一次,马上叫那人跪地臣服!如果还想逆反,谢郎二话不说,直接宰了他,杀一儆百!”   聂向晚随口笑道:“这谢郎的煞气好重。”心里却想,小飞怕是学了不少本领,连文词也能用上了。再悄悄看一眼,发现她的徒弟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英气勃勃,如同楠木一般。   谢飞负手站立一旁,较之聂向晚身形,竟然还落后了些。盖行远见他如此推崇她,沉吟一下,继续如实说道:“胡人敬重神射手,只要谢郎在,他们就不会反,而且颇顺从谢郎的骑练。”   聂向晚点头,神色宽和。谢飞应声道:“我谢族之人没有懦弱男儿,不管身处何地,不改强雅清健的本色。”   盖家兄弟由衷点头。   谢飞当先朝练兵场走去,塔守士兵看见盖行远的手势,忙扳动机括,拉起沉厚的铁门。门后别有安置,各种陷阱和障碍陈列在远处,难得可贵的是谢派骑军以黄沙丘陵地形为主,纵马奔驰来去。胡马腿长,锋棱瘦骨,风入轻蹄,可横行千里,若要看它的便利,还需拉去沙场验试。   四周点燃火把充作狼烟,黄沙帐中,突然走出一人一马身影。   谢照绾发齐冠,着黑金铠甲当道而立,唇依然薄韧,眉依然隽秀,容颜透过漫天拂落的烟尘,越发清晰。半年不见,他的身子清减了些,只是不改粉面武将的威仪,手持一柄银亮长枪斜指沙地时,那只有力的臂膀也不容人忽视。   谢照安静无声地站在前面,不说话,熟悉乌衣台阵仗的谢飞却懂他的意思。   谢飞拱了拱手,笑道:“叔叔武功已废,现在上不得马,让小童代替叔叔试试谢郎的身手吧。”聂向晚本要推辞,谢飞却转脸扫了她一眼,低声吐出四个字“营前立威”,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边角大鼓突然咚咚敲响了起来,传遍整座校场,潮水般的动静马上平静下来,所有骑兵徐徐退后,让出正中的场地。   聂向晚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未佩戴任何兵革。她催动马匹缓缓跑了一小圈,试探出脚程,然后取过兵器架上的钩镰枪,持在手里,朗声道:“谢郎有请!”   咚的一声鼓响,位于不同方向的两人纵马驰近,风一般直取对方上身,由于速度过快,只能看见雪鸿般的残影闪掠而过,片刻后,交戈之声才传出来。   盖飞忍不住大叫:“好功夫!谢郎技压一筹!”   谢飞笑道:“你看清了吗?”   盖飞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在我心中,除了师父,就是谢郎最厉害,哥哥还排在了第三。现在看谢郎和女孩儿比试,当然要长谢郎的志气了。”   观战的盖行远也笑了起来。   场地中,聂向晚突然拔高了身子飞离马鞍,如雪片一般旋转,姿势极为清灵。谢照秉持君子之风,未举枪打压,只是横扫。聂向晚像是一缕轻风穿过他的长枪剑影,用左手在马鞍上一拍一按,借力跃向半空,右手所持的钩镰枪套向马腿,稳稳落地后,她翩然转过半身,让开了谢照白马的蹄击。   谢照低眼去看,聂向晚的衫角还未落下,有如盛开的雪莲。只是他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微微一瘸,险些将他带倒。他拉住缰绳,稳住了白马,轻拍颈鬃,那马通人性,立刻站住不动了。   聂向晚放下武器躬身施礼道:“只是擦伤,谢郎勿忧。”   谢照下马,唤兵士拉到马厩包扎伤口,对着聂向晚淡淡说道:“你赢了。”   伴随这句清晰落地的语声,鼓音又大噪,观战的骑兵再次围聚在一起,投身到热烈的训练中。场外偶尔来了一名文童姑娘,出手即是不凡,震慑一场的军汉子。胡兵好战,只服强人,眼见石城藏龙卧虎,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也生出一些“见武思齐”的心思,吵吵嚷嚷就操练起来。谢派原先的骑兵更是不在话下,功力早就领先一步,平日的马阵,也是由轻骑统领的。   聂向晚在满场的鼓声中向谢照说道:“多谢谢郎成全。”   谢照再不答话,走向谢飞,施礼问好,与他交谈几句。   谢飞道:“小童刚才的打法虽有奇巧之处,谢郎也要好好参详一下,一旦上了战场,可用钩镰枪破敌方马阵。假使对方先打过来,谢郎又该如何防范?”   谢照回道:“我明日便想办法破解。”   谢飞拍拍谢照左肩,笑道:“我们有十年没见面,再看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恭顺。”   谢照陪着族叔走出校场,接受族叔新一轮的指点,包括被塞入聂向晚堪比谢一那样的念头。他的心随着谢一逝世的消息一同死去,此时不管来的是谁,都不能激起半点心湖涟漪。谢飞说,辅佐聂无忧是谢一临终前的心愿,那他便将她的希望做好。   石城紧嵌在乌干湖一大片冰层外,左壁依靠黄岩山崖,背接茫茫雪原,气候寒凉。牧民为防寒,用毛毡造房,还在山穴里掏出暖洞过冬。每逢开春,薄冰湖面解冻,开始放出潜热,一些野花便争先恐后探出头,妆点贫瘠原野。   李若水呼吸冷冽空气自由来去,天天纵马游玩,乐不思蜀。   聂无忧站在山穴前驻足远望,观察她的动向。此处气温低,不比北理富贵,破冰棺而出后,他的咳嗽毛病落得更重。出汴陵时,随从阿驻接过郭果塞来的一大包珍贵补药,续着他体内的温热。   只是此地太过寒冷,特制的白狐裘衣也抵挡不住满湖的冷气,他才站了一刻,就觉得倦怠,挪过椅子,就着零星阳光坐下。   聂向晚戴着皮帽围着皮裙走近,看着聂无忧满身的清贵装扮,一时没有说话。他的侧脸俊秀如昔,眉宇间的凝澹有增无减,镌刻出了岁月的风骨。   “公子可好?”   聂无忧逡视湖面,回道:“还好。你坐吧。”   聂向晚依然站着,斟酌开口。   聂无忧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也怕冷?裹得这样严实。”   聂向晚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含糊道:“太冷了,早些撤走才是正经。”   聂无忧伸手指了指湖心深处,说道:“那边有狐貂和白熊,你去打几头回来,剥皮做些裘衣御寒。对了,我还缺一条围裙,你挑点好料子。”   “公子别开玩笑。”   聂无忧正色道:“这是正经话。”   聂向晚忍不住拢住袖子,靠近门洞里避了避风向。“我已将华朝军情告诉公子,公子怎么不先回皇廷布置?”   聂无忧轻轻一叹:“朝政把握在皇后手里,我回去亦无军权,于事无益。”   聂向晚顺势说道:“那就留在这里再等个几年吧,公子先坐坐,我去打些猎物回来。”   聂无忧唤住了她,站起身来,肃容说道:“我在等你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聂向晚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需要公子的承诺及决心。”   聂无忧淡淡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我整个人。”   聂向晚不理会他的调笑,趁他背过身看不见时,剜了他一眼,说道:“明日去大堂拜见我家叔叔,叔叔带盖将军等人与你结盟,别忘了。”   “嗯。”   聂无忧淡淡丢下一个字,突然长身而起,掠向山坡下的湖面。一点粼粼水光透过冰层晃荡出亮色,显得浅淡,冰融处,李若水的小马驹正踏蹄前来。骑马的人笑得欢快,聂无忧却看得眼急,普一发动身形,他便是全力以赴。   前面的冰块果然破裂,李若水惊呼一声,眼看要栽倒。聂无忧如一抹惊鸿赶到,跃身马上,替她挽住缰绳,催动马匹震蹄跃过断裂带。   李若水背靠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回头笑笑:“谢谢无忧哥哥。”   聂无忧拍了拍她的小帽,说道:“下次小心点。”他先跳下马,拉住缰绳,带着李若水徐徐走向内城。   山穴前的聂向晚运力倾听风声,捕捉远处的两人絮絮交谈的内容。聂无忧面对李若水时,脾气一向温柔可亲,李若水极高兴,缠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聂无忧温和说道:“……小公主去了雪国,拯救病重的国王,赶走骄横成性的女皇,做了所有臣民的英雄……”   聂向晚竖着耳朵听了一阵,暗想:还是病公子厉害,我在汴陵画《月魂》只能迫得李若水生气,他却能将北理国政化成故事讲下去。   风吹过,一阵寒雾从桦树枝桠扑下,罩住了聂向晚头脸。她打了个冷颤,突然又看到聂无忧扬上来的目光,一怔,再看到他指向湖心的手,她会意过来,抹去鼻下的冰凌,认命地走下去。   乌干湖茫茫一片雪光,远处有两只白熊在觅食,聂向晚刚悄悄靠近,脚下冰层咔嚓一响,裂出一道缝隙。白熊被吓走,她自然空手而归。   傍晚,聂无忧特意等在她的小屋前,指点道:“你这么大个儿,白熊嗅觉又灵敏,哪能随便捉到?要想猎张熊皮,你必须先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聂向晚诧异地看着聂无忧半晌,聂无忧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身上这件貂裘,可是盖将军费了好大劲才打到的。”   余下几日,聂向晚向谢照借来一整张白熊皮裹在身上,每次早出晚归,趴在冰面上观察熊族的生活习惯。阿吟有时好奇不过,会摸过来,总是被她撵走。盖飞替她配置了一柄短弩弓机藏在熊皮下,方便她打猎。由于聂无忧的宣扬,知道聂向晚外出狩猎的人过多,竟然赌起了筹彩。盖飞害怕输钱,时不时找上聂向晚,催促她早点动手。才短短五天,她的身后自发跟随阿吟、盖飞、李若水等人,像是一串葫芦,小心翼翼粘在湖面,半晌又动不了,让石城人笑得开怀。    ☆、100再见   冰面上,一头白色大熊用爪子伸进破裂层中打捞鱼食,厚重的口鼻不断嗤嗤吐出白气。聂向晚趴在远处,透过迷蒙雪霰正在打量,腰部上便受到盖飞的一捅。“小童,快动手啊,只要猎到了一头熊,那些大胡子兵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乌干湖的白熊身材庞大,且皮厚,放眼整个石城,只有谢照能猎到一张完整的熊皮。它的嗅觉极灵敏,一旦发现危险靠近,它就跺下脚掌,踩裂薄冰,将狩猎者拖入冰水中。因此在重重困难之下,单人猎熊成了壮士之举。   聂无忧站在军营里与胡兵博彩,说得很清楚:“只要我妹妹成功了,你们就要死心塌地听从她号令。”他能抛开北理富贵公子阶衔,将身上珍贵的貂裘脱下,铺在木桌上,然后撒上猫眼大的珍珠玛瑙,诱使众人下押。   军营嘈杂,旱烟马革味道乱哄哄地混在空气里,十分刺鼻。聂无忧站在众人中心,语声如春阳之温,笑貌如时雨之润,不改清雅本色。胡兵与他接触不多,平时只服谢照的管从,见他凝澹如此,都凑过来,跟着他赌。   直来直去的汉子应该没想到,越是笑得温和的人,越是要提防。   盖行远站在军营门口,转头对谢飞说道:“这个聂公子,看来也是有主张的人。”   谢飞点头:“这样好,能成事,不怕输。”随即说了说聂无忧被囚冰库,仍坚守本性,未迷失心智的往事。言谈之中,谢飞也会比较已逝的二皇子简行之与聂无忧之间的区别,说道:“既然聂公子性子坚毅,又恃南翎皇族后裔的身份,我等自当助他成事。”   聂行远点头应允,想起什么,不由得焦虑道:“只是谢郎意兴索然,既不逢迎此事,又不反对聂公子笼络军心,先生认为如何呢?”   谢飞叹道:“阿照这孩子一生为了谢一而活,心无他志,自然不会生出反骨。他知道聂公子的目的是直指皇廷,既未阻拦,那便是默许了。”   两人随步走开,由着聂无忧继续滞留军营之内收拢军心。   乌干湖上的聂向晚也有动作。她蹬蹬腿,将盖飞撑到阿吟那边,低声道:“你们两个替我照顾好公主。”说着缓缓走向远方,嘴里发出“喔——喔——”的叫声,引得白熊张望。   聂向晚潜伏几天,得出熊族生活习性,不费劲地靠近了那头熊,以嬉戏为乐,抬起包裹毛皮的双手与它前掌相抵,趁机射出一支沾染迷药的弩箭。白熊肚腹皮脂最弱,受痛,呜呜喊叫,跺裂了冰层。聂向晚扑上,死死扒在它的背上,双手无借力处,干脆揪住它的耳朵。   长约一丈重达数百斤的白熊跃向冰水中,远处观战的盖飞最先反应过来,惊叫道:“哎呦不好,白熊驮着小童泅水了!”聂向晚一下水,四肢冷得打颤,她将手绕过白熊腹下,推进那支弩箭,迫使它痛嘶不已,扬掌爬上了冰层。   一人一熊对峙半天,最后白熊败下阵来,发力朝东方滑去。   盖飞掏出哨子吹响,大嚷道:“快来人哪!白熊驮着小童跑远了!”   聂向晚紧扑在熊身上,在雪雾冷风中看着白色的冰块逐渐退后,只觉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漫天都是雪色光芒,周遭静默如同仙界琼宇,她能骑住大熊穿过银装素裹的冰原,岂是一个怪字了得。她迎风低笑,紧紧抵住熊耳,口泅雪沫念叨了一遍巫祝经文,权当先作准备。   白熊速度比不上猎犬,好在手掌灵敏,耐滑,石城的骑兵舍弃了马,根本追不上它。连跑带滑走出十里地,它突然狂性一发,将聂向晚掀落身下。聂向晚就地一滚,挣脱出裹身的熊皮,抓下腰间备置的皮鞭,扬手朝着大熊抽去。   所赖先前施放过迷药箭弩,皮粗肉厚的白熊受了药效,不敌聂向晚灵活的鞭影及身姿,再次败下阵来。聂向晚费力收服白熊,扑身过去,引导它滑向正东。   日头朗照,冰层越来越薄,渐至融水区域。乌干湖横跨天阶山外麓及北理边境,最东处,便是理国民众耐以生存的母亲河——伊水。每逢六月初一河水趋涨之时,巫祝礼乐之风浓重的北理皇廷会派出大国师蒙撒沿河祈祷,预祝天安四时,福运亨通,长佑皇业兴盛,子民安康。此种祭告活动称之为“斋节”。一年分四季,便有四节。   今日的夏斋之上,蒙撒身穿礼服,双手向天平举,袍袖缀满日月星辰章纹,迎风飘拂。他站在金漆龙舟之上,前后两端各侍十二对宫娥,举着翠羽华扇,与手持金瓜斧钺朝天镫的侍卫相对。船身过道中,另有兽皮羽饰的仆祝鼓乐而舞,均断发文身、刺面凿齿。   远远的山麓城墙之下,虔诚民众应鼓声跪地祈福。北理原系北迁豪强大族与游牧部落共同创国,历经百年动荡,残存三宗坞主对抗朝廷政权的局面,政教礼仪未完全统一。民众见过多次神祭,对今日的皇廷威仪与土俗并重的夏斋排场丝毫不好奇,只管伏地跪拜。   骑着白熊跑来的聂向晚却是瞧见了新鲜事情,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巫祝祭拜之外,还能大兴皇族威风。她细细数了数队列人数,各自立着十二对,正是皇帝出行的仪仗规格。   蒙撒作为大国师,领皇后旨意前来祭河,为皇族聚拢民心。正在念念有词时,耳边传来仆祝的呼叫:“国师,有巨熊从西边跑来!”   蒙撒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两只通体雪亮的白熊滑向龙舟之前。世人骑马骑牛骑骆驼无误,但是熊骑熊的奇异之事还是头一桩。底下那只大熊生得威武,巨山一般冲将过来,背负的小熊突然倒立起来,做了一个双腿朝天蹬的动作!   “这……这……实在是太过诡奇……”满脸怔忡的蒙撒怎么也不信眼前之景。   深信巫鬼神灵之说的仆祝却大声道:“国师难道忘了,我朝一直流传的四灵兽故事吗?”   蒙撒当然没有忘,只是将信将疑。   北理立国之初,国君为奴驯民众,假托上天意旨,说是承受四灵兽恩泽,代而下凡统领北疆。百年过去,巫祝鬼神一套说辞渐渐失去震慑的作用,后代国君为加强思想桎梏,起用“国师”一职,大力推行四典故,再次伪饰出皇廷乃天神之意的光彩。这四处典故分别是:西来灵熊、翠鸟衔玉、雪山化兔、海龙吐日。其中,翠鸟衔玉填平央海,用玉石堆砌出伊阙宫殿;雪山女神泪水化作白兔,布满整座山头。两种传闻已经实现,余下的两种传遍北理国,在愚蒙民众心头停留不去。   聂向晚捏住了蒙撒心理,知道他在犹豫,“西来灵熊”是开国的故事,若是打破,有忤逆之嫌。顺从下去,又不见得是如何的确实。聂向晚透过熊嘴,看见河畔民众呆立、蒙撒疑虑的样子,忙翻身下来,紧抓熊耳,将第二枚染药小弩箭塞进熊肚,任由受痛的白熊四散乱转。一番周折之后,她便撒落一个金“朝”字在冰面,迎着日彩闪闪发光。   仆祝嚷道:“灵熊通人性,写了朝贺的朝字!”   蒙撒将他挥到一旁,道:“一个歪字,算什么朝贺之意!”   白熊经受两支弩箭,性子爆烈不已,再次将聂向晚掀落身下。这次,聂向晚不能抽出皮鞭驯服它,只能看着它泅水逃生。她咬咬牙,径直跳进伊水,追随白熊而去。   游了一段长路程,直到看不见龙舟后,她才从水中冒出头,爬上冰面趴着喘气。   再过两刻,摸清聂向晚动向的谢飞接住她了,将熊皮脱下,用厚重皮裘包住她,替她取暖。一行人上了猎犬车,就着雪亮回到石城。   石穴之前,军营之上,听闻鼓声跑出极多的胡兵汉子。他们看见脸色青白的聂向晚裹着一身皮毛空手走回来,轰然大笑。聂向晚朝人多的地方剜了两眼,悻悻走回木屋。   众人盛集之处,聂无忧新换一件银色狐裘,长身而立,笑意盎然。胡兵杂议白熊王对抗猎户的诸多彪炳战绩,聂无忧回头说道:“那些筹彩珠宝都是你们的了,去拿吧。”   胡兵队长笑着走近,拍拍聂无忧的肩膀,道:“一起去喝酒?”   聂无忧咳嗽两下,随势走向城中酒寮,并未推辞一句。随从阿驻极不放心,尾随而去,替自家公子挡下了几碗酒。      戌时五刻,聂向晚盘腿拥被坐在木床上,吸了吸鼻涕。身前火盆爆了个火花,碳木烧得红炙,可她还是觉得冷。木门上随即敲了两敲,聂无忧掀开挡风的皮帘走了进来。今晚浅斟几盏水酒,他的面容便透出一丝红晕,墨玉的眸子看过来,极具神采。   “如何?”小木屋内地盘狭小,他只能站着。   聂向晚捂住鼻子说道:“蒙撒出河祭神,所用仪仗与皇帝一致,可见他很受皇后宠信。皇后掌了实权,待亲信逾越祖制,可见也是个糊涂人。皇后越宠信蒙撒,我们越容易打开缺口。听你说,蒙撒贪且蠢,今天一看,果然不假。”   聂无忧道:“蒙撒能得宠全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有些法术手段,和他一比,我信你更胜一筹。”   聂向晚抬头道:“公子这是褒还是贬呢?”   聂无忧穿着银狐裘衣,发缠淡色丝绦,玉容显得俊秀。他只是笑,不答话,一双桃花眼落在聂向晚身上,令她狐疑地查看自己一遍,还以为是哪里出了纰漏。   “你今天捉的那只是白熊王。”   听到这个,聂向晚恍然:“难怪那么大!”   “要我帮忙么?”   聂向晚上下打量一身清贵的聂无忧,摇头道:“公子还是将阿驻借给我使唤几天吧。”   聂无忧道:“你要争气,我的银子输得差不多了。”   聂向晚忍不住回道:“公子整日除了赌,便是晒太阳。哪里像我奔波在外,拼命抓熊弄鬼?”   聂无忧笑道:“你一头也未抓住,还欠我一条皮围裙。再说了,我在晒太阳的时候,也要好好看住小公主。”   聂向晚心中一动,道:“公主对你很亲厚?”   她盘腿坐着,将自己裹得像个雪人,聂无忧不禁低腰找到她的眼睛,与她对视上,笑道:“你很关心这个?”   聂向晚点头,他又说道:“她自小就缠着我,要我带她玩,和旁人相比,自然要亲厚些。”   “听说皇帝很是喜爱公主。”   聂无忧淡淡回答:“可惜陛下已被皇后放倒,无法拂照到公主。”   聂向晚随即明白,皇后从不修书唤李若水回宫廷的原因,一个热衷于朝政的母后,对子女就难免疏薄。聂无忧见她凝思坐着,抬脚走出木屋,离开时,偏又掀起皮帘不动,放进一阵冷风。   “聂公子!”聂向晚打了个喷嚏,恼怒叫道。   聂无忧坏笑离去。 ☆、101再见   夏末的乌干湖依然覆盖着坚冰,方便聂向晚捕猎耐寒动物。她驾车在冰上连续转了三天,均无功而返。军营里的筹彩越集越广,参与的胡兵越来越多,每到日暮之时,石城人听见鼓声就会跑出来观望,照例笑话她空手归还。正当聂无忧博弈激烈之际,聂向晚突然满载而归,震惊了全场。   两只银白狐貂,三只白熊,据说还有一只熊王,由于太沉重了,猎犬车拖不动,因此她便用锁链将它困在冰窟里,等待帮手去拉回来。   聂无忧看到她回来,转身对兵汉子笑了笑:“强者为王,败者为卒,你们可是答应我的,不知说话算不算数?”   胡兵队长抖着冰渣胡子笑道:“聂家妹子这么有能耐,我们一定跟着她走,不反悔!”   “去哪里都行么?”聂无忧稳稳笑着,不改容颜上的清淡之色。   胡兵队长看看四周一片沉寂的石城,连绵木屋似蜂房水涡延伸至远方,散雪堆砌树角檐瓦,柔和了冰冷的夜幕。玩笑了多日,听到聂无忧试探的一句,他算是明白了过来,咧嘴道:“我们马上的汉子风里来雨里去,没什么定性,但是答应人的事,一定会算数。你去跟妹子说一声,如果要我们拔营,没问题,但是有一条先应好——去的地方不能比石城差,能让我们有口饭吃。”   聂无忧慨然施礼,一躬到底:“多谢胡哥成全,家妹那边,自当应准。”随后,便将胡兵队长引荐给谢飞,再次定下盟约。   日头已沉入远方,湖面反射出雪亮,照出了一拨人的身影。他们佝偻住身体抵挡风向,艰难跋涉在冰层之上。褴褛的衣衫不能御寒,个个露出冻得青紫的膝盖。楼台起鼓,咚地拖长两声,以示外人接近。负责城内事宜的盖行远披衣走出城外,唤盖飞等人接住这一批难民。   难民喝着热汤水,暖和了一下手脚,面对盖行远的发问,细致说道:“外面在打仗,华朝骑兵朝着我们北理边境推进,攻占了三个郡。朝廷里不发兵,郡县的长官抵不住,自己先带人投降。我们怕华朝人屠村,趁着混乱跑了出来,刚开始的时候有百把人,不知投奔哪儿去,后来听说你们这地方收留难民,就结伴走了过来,走着走着,只剩下我们这六十口人……”   候在一边的聂向晚问道:“华朝攻克了哪三郡?”   被问的大叔一一报出郡名,聂向晚细细听着名字,抬头与聂无忧对视一眼。耳边又传来盖行远询问难民其他情况的声音,她踱步一旁,对会意跟来的聂无忧说道:“叶沉渊果然按计划发动了边境战争,刚才那三个郡,就在他的三条战线上,往后退,刚好回到华朝屯兵的三座军镇,他派了三大将领守着。如果我没猜错,连城镇的守将一定是王衍钦,井关镇的守将一定是左迁,苍屏镇的守将一定是封少卿了。”   聂无忧无声叹息:“知道了又怎么样?那叶沉渊一打过来,我们也没办法。”   聂向晚摇头:“公子说错了,不是我们没办法,而是北理皇廷过于退让,根本没想过要去打胜仗。”   聂无忧沉默一下,才说道:“你应该知道症结在哪里吧?”他在北理活了二十七年,自然也知道内中缘由。   “三宗坞主身上。”聂向晚拢了拢皮坎肩,转到他身后去躲风,揉着鼻子说道,“宗主势大,威慑皇廷。皇后不发兵,就是盼着华朝人打过来,帮她先剿灭处在前方的央州宗主袁择。待袁择覆灭后,她或许会分化其他两州的宗主势力,再组合大军抵抗华朝——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保住北理,因为后面的争战实在是充满了变数。况且那华朝三将,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人,尤其要提防勇谋派的封少卿,叶沉渊将他放在苍屏镇战线上,想必是对央州势在必得。”   聂无忧淡淡地听着,面风站立,并未躲避过身形。“你看得这么清楚,想必也是拟好了对策?”   “是的。”   聂无忧笑道:“那就好。”   石穴外,盖行远探明难民身份不假,安置好一切事情之后,朝聂向晚看了看。聂向晚随即拢袖走到盖行远跟前,呼出口雾气:“好冷。”   盖行远请她入屋说话,并在木凳上细心地铺上一层毛毡。   聂向晚坐下依然跺着脚,道:“我转了几天,把周围的地形都查清楚了,如果留在这里三年,依赖结冰的乌干湖做天然险堑,还是可以抵挡住任何一派骑兵的冲杀。就是三年后粮食完了,我们没地方开垦粮田,难保要饿死。”   盖行远凝眉道:“再加上投奔来的难民,朝后计算,口粮更难得支撑。”   聂向晚笑道:“我特意派牧民散播石城贤良的名声,不管来多少人,盖大哥也要接纳住,好歹帮我撑过半年。你看,今晚就来了一批民众,可见是我的传播奏效了。”   盖行远忙道:“这个自然。”   两人正絮絮商谈,门外盖飞大嚷道:“小童在里面吗?快出来呀,你的皮剥好了。”盖行远抬脚走出去,给了他一个爆栗,冷面说道:“怎么说话的?”   盖飞抓着头:“不是她抓了熊,帮我赢了银子,我还懒得替她弄哩。”   聂向晚笑着走回自己的木屋,掀开门帘一看,盖飞果然已经处置好狐貂皮毛,还将两张皮烘得干爽。她翻出随身的竹箱,取了一些淡雅花末裹在毛皮里,放在石头上晒了一天。   白日,她继续去冰面转悠,石城军继续操练,又有一批难民前来乌干湖避战。   刚回到石城,谢飞取下灰雁脚下绑定的竹筒,将郭果传递来的消息给她看。   聂向晚看着细密小字,发觉叔叔在一旁一直关注着她的神情,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会这样做,叔叔勿要担忧。”   谢飞拍了拍她的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木屋内燃起一盏牛油灯,阿吟坐在小木凳上,眼巴巴地看着聂向晚缝制狐貂围脖。她招手唤他过去,将毛领比了比他的脖颈,纳好了尺寸。   一身清寒的张初义突然摸进门来,静观聂向晚动作,咧嘴一笑:“小童待傻小子真好。”   聂向晚站起身,请义父坐在唯一的床铺上。   张初义依然靠在门口,说道:“听谢飞先生说,太子沉渊在上月新纳了一名妃子?是阎家三小姐?”   “是的。”   张初义啧啧嘴:“小童尸骨未寒,他就娶了家大势大的阎小姐,怎能这样急?”   “纳妃之后才能让阎家放心,派出大儿子和嫡派势力上战场。”   张初义嗟叹:“哎呦,我还在做着国丈梦啊——”转身拖着霏霏雪花离去。   聂向晚手上的针一抖,扎住了指头。阿吟连忙接过她的手指吹了吹。她笑着抽回手,道:“这地方清苦,阿吟还住得惯么?”   阿吟剪去爆出灯花的火芯子,抓抓头说道:“住得惯,就是没有芝麻饼。”   聂向晚将话记在心,后来见他迷糊趴着,便唤他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在灯下熬了一夜。天明时,她挑拣出来的纯色狐貂皮毛已经裁剪成形,配上金丝结编挽的流苏腰花,显得十分俏丽。   辰时,洗漱完毕的聂无忧走出石穴,便看到树下桌前坐着支腕打盹的聂向晚。他敲了敲桌角,道:“难道你守在我门外一宿?”   聂向晚揉揉眼睛,递过狐貂围裙,又趴在了桌面上。   聂无忧随即也坐了下来,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想我想得难以成眠,要时刻留在我身边才能安睡。”   聂向晚只好坐直了身子,冷淡地瞧着他。   他又笑:“昨晚哭了么?眼睛这样红。”   聂向晚回道:“缝制公子的皮围裙很费眼力。”   聂无忧细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冷不防说道:“听说叶沉渊已经纳妃,还收留了王家小姐入府做女官。”   “确有此事。”而且聂无忧这里才是完全的消息,昨晚的义父张初义只关心前面一句。   聂无忧拢住裘衣,端坐在桌前,突又清淡说道:“不用为那人伤心。”   聂向晚忙回道:“我没有伤心。”   聂无忧继续说了下去:“我也可以娶你。”   聂向晚愕然抬头,径直看向笑得恬淡的聂无忧,半晌才回一句:“公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调笑自家妹妹。”   聂无忧收了笑容,淡淡说道:“我又不是你亲哥,怕什么。”   聂向晚却很怕,三步两步逃开了。   休息了半天,精神气色便大为好转,她向城民换来半斗黑芝麻,挽起袖子,做了一锅饼。她的烹调功力与缝衣技巧一致,面子上看得过去,摸到实质的人就会笑一笑。站在土灶前忙乎很久,锅底的面饼还是糊了,散出淡淡焦味。   聂向晚抹了抹脸颊,抢出门搬救兵。她记得在连城镇里烧制糕点回赠给花双蝶时,盖行远的手法可是很轻巧。刚走几步,迎面而来一道俊挺身影,着黑袍,眉眼隽秀。   聂向晚顿步,让道一旁。   往日一向冷淡的谢照却突然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么?”   聂向晚吞吐道:“面饼烧糊了……”   谢照皱了皱眉,低头钻进小厨房,推开了木窗,又走了出来。聂向晚不明就里,抬脚要进,他却说道:“那锅饼废了,等散了烟气,再做吧。”   聂向晚依言站在外面等候,心底隐隐期盼万事俱能的金丝雀阿照出回手。   谢照轻轻跃上房顶,唤道:“拿棍子来。”聂向晚递上烧火棍,他接过,用它捅了捅烟囱。她看了恍然:阿照果然是阿照,瞧一眼就知道关键。   谢照洗净手,挽起了袖子,在案板上洒水揉面。聂向晚怔怔站了一会,醒悟过来,走到小凳前烧火。以前住在乌衣台,流光雪月占据了她那好奇的视线,从来未曾领略到身边的“侍女”阿照竟有千巧百丽的方方面面。他读诗书懂礼仪,帮她梳发穿衣,替她洗尽手指上的茧子……十年后,他带兵操练,还能为着素不相识的人做饼子。   聂向晚咬了咬唇,嘴边的话没有说出口。   叔叔迫得严,不准她与谢照相认,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谢照搓好面团下锅,轻轻一贴锅壁,动作轻灵,如同水上掠过蜻蜓。他站在土灶前一直不说话,俊秀的脸也未带上什么表情,与平素一样冷淡。直到他突然开口了,低头杵在烧火洞前的聂向晚还不敢肯定是不是对她说的。   “你总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聂向晚知道此刻不能沉默,适宜回道:“什么人?是谢郎的朋友么?”   谢照默然半晌,又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她比你沉静,也比你清贵。”   聂向晚暗暗吐气。   不多久,小小厨房内透出一股面粉香味,谢照道:“我屋里有一些杏仁蜜饯。”然后静立不语。   聂向晚想了想,随即明白是叫她去拿,忙不迭地出去了。   谢照的木屋独立山脊,台阶旁栽了两株低矮的茶花,与石子路相映成趣——由于貌美,他总是吸引了石城姑娘抹黑来“投石问路”,门前的花树和街面就是这样形成的。    ☆、102再见   谢照的家门并未上锁,里面的摆设及家具一目了然,最令聂向晚惊奇的便是满桌的花束、干果、皮衣、针绣鞋面,甚至还有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她常听说,谢郎的门锁爱坏,现在才明白其中的缘由,想必是姑娘们趁他外出练兵,便摸进来放下各种礼物,然后悄悄离去。   聂向晚走近桌,抓了一把杏仁果干,不可避免会看到兽皮榻上的一本书册,已经摊开了几页。书册由缎布包裹,里面的字迹很熟悉,她翻了翻,果然是幼时至成年后随手写的那些恪训及诗句,夹杂着她涂抹的小像,只要翻开它们,如同一遍遍回顾她成长的历史。   阿照竟厚爱至此。   聂向晚孤身站在木屋之中,鼻底有些发酸,与阿照分散多年,她想念时,也是记起他黄衫绿丝绦,在风中笑得如同金丝雀的样子,根本没料想他是男儿身。蹉跎十年,再聚首时,她与他风萍般转徙,仍然落得影只形单。她已是残嫁之身,关乎内廷的计划,族叔不许她和他相认;而他在岁月中熬尽了相思,逐渐心死。   聂向晚咬咬牙,平息内心的伤感,翻到书册的最后一页。白布内衬上写着一首小诗,承载了十年的变迁,无声诉说着谢照的悲欢:银戟雪衣向日裁,粉面谢郎战乌台。箜篌沽酒催秋老,蓬蒿满地见春来。   她想起了半年前去狄容寻访谢郎下落的往事,那时的她认出了谢郎就是阿照后,曾感慨说道,不知何时能再回乌衣台,看看谢家儿郎齐身上马,力战外敌的飒爽英姿。他劝解她,于异处安身立命亦很重要,随后笑道:“十年间我尝尽了酒醉的滋味,宁愿栖身在破落池塘之外,也不愿穿过华朝大陆回去看看乌衣台。”   那是一种离家去国的伤感,至悲戚处,突然又遇着她了,可见他的异常欢喜,于是便写出此诗。      聂向晚将杏仁饼与芝麻饼拈进竹篮,向辛苦一场的谢照道谢,谢照点点头,不发一语走出。她提着篮子走进大屋,阿吟正和李若水凑在一起抓石子。门窗经由毛毡遮蔽,四处不透风,李若水熏了暖香,染得薄面生红,腰身上的狐貂围裙摇荡着流苏花结,与白裘小帽辉映成趣。   聂向晚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件经她一夜赶制的围裙,现今正好好护着小公主的暖,使小公主娇俏不少。   “吃饼子吧。”聂向晚笑着招呼一声,李若水与阿吟连忙扑上,拈起热乎乎的烧饼就朝嘴里送。   “慢点慢点。”聂向晚话音刚落,第一次尝到民间小食的李若水就被烫到了,手一松,抓落了杏仁饼。聂向晚看见掀帘走进了聂无忧,并没有动。果然,对李若水事必躬亲的聂无忧长手一伸,替她接住了烧饼,并细细唤道:“先晾置一会儿,别那么心急。”   李若水转头唤道:“无忧哥哥也来尝一尝。”   聂无忧微微一笑,铺平一张素帕,将杏仁饼放在上面,说道:“吃了小童的饼子,可要听小童的话。”   李若水趴在桌旁朝饼子吹气,撅嘴道:“一块烧饼就想收买我呀,太小气了吧!”   聂无忧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那你说,想要我干什么?”   李若水欢呼雀跃起来:“我最喜欢无忧哥哥带我骑马打猎。”   聂无忧带着她出门游玩,极尽呵护之情。   屋内的阿吟一直沉默地啃着烧饼,时不时转过眼睛瞧瞧聂向晚,聂向晚奇道:“怎么了?”   “你脸上有面粉和黑灰。”   聂向晚抓过镜子一看,照出了一张黑白夹杂的大花脸,嘟哝道:“难怪阿照会帮我烙饼子,原来是可怜我乱忙一场还落得不成人形。”她拉过干梆梆的巾布擦拭脸,对上阿吟飘忽的双眼,再问:“又怎么了?”   阿吟吞吐道:“聂公子……是不是很喜欢公主?”   聂向晚点头。   阿吟又道:“那他会成为驸马吗?”   聂向晚再点头。   阿吟结巴了起来:“那……那……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聂向晚更是惊奇,摸了摸阿吟的额头:“你到底怎么了?”   阿吟苦着脸:“我还以为聂公子喜欢小童姐姐,向公主说了,叫公主撮合……撮合你们。”   聂向晚震惊呆立,后又温声说道:“阿吟以后不能乱说话,知道了吗?”   阿吟使劲点头,并且将功赎罪,拉来盖飞与阿驻,听从聂向晚的安排扮演成白熊操练。聂向晚细细指点着他们,半日之后,三人的动作、叫声已与真熊无异。   当晚,聂向晚在安身的小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样破解阿吟的那道请婚提议。门帘一掀,涌进一阵熟悉的沉水香,聂无忧穿着银裘走了进来,一身的清贵难掩疲惫之色。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说道:“阿吟那是小孩儿的胡话,公主不会当真吧?”   聂无忧径直坐在凳上,回道:“公主已经当真了,缠着我一天,不断问我是否喜欢自家的妹子,而且很生气。”   聂向晚怔道:“那公子是怎样回复的?”   聂无忧淡淡一笑:“你是想问我,心里有没有你么?”   聂向晚清醒过来,愠怒道:“公子又在开玩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聂无忧依然浅笑:“我自然要回绝阿吟的话。”   聂向晚松了一口气。   聂无忧的声音却突然冷了下来:“不正是你期望的么?”   聂向晚不理会他的冷脸,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聂无忧饮下那杯茶,垂眼看着手指,许久不答话。聂向晚正心奇,瞧见他的黯然模样,不禁说道:“公子极早就在保护公主,向公主示好,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娶公主,入主内廷吗?”   聂无忧苦笑一下,再抬眼时,已经恢复眸子里的清明。“你说得对,要夺权的男人,怎么能忘记娶公主这条捷径,以后我会对公主更加好些,实践我说过的话。”   他其实并没有向聂向晚承诺过娶公主,只是她在旁观察出了他的意图,便不点破,替他缝制了围裙,让他借花献佛。   聂向晚安坐。   聂无忧抿了下唇,一阵风卷出门外,忘记道别。第二日起,石城便流传了一则消息:聂家公子向公主提亲,公主喜应。   既然公主也有心慕之意,那么回到宫廷举行婚礼便是要事。阿吟的一句无心之言促成了两人姻缘,使聂向晚少费很多精力去忧虑,进阶北理宫廷的契机。   接下来的第二步,是要取得皇后的信任。五天前,聂向晚趁着夏斋河祭时,催动白熊拜会深受皇后恩宠的大国师蒙撒,已经种下一颗神化的种子。再待明日,夏斋的七尾之时,她会作法一番,催生蒙撒内心的种子,使它长成一根厚重的梁木,衔接起聂家与皇宫。      夜雪降临,聂向晚听着风声出神,谢飞推门走进,说道:“阿照那边你去说一声,叫他一道随你去宫廷。他不见得会听你调遣,所以这时候,得看你的功力。”   聂向晚苦笑:“叔叔又将难处扔给了我。”   谢飞掀起袍襟坐了下来,淡淡道:“叔叔是在考验你,能不能过阿照那一关。”   聂向晚随即咬了咬唇,道:“我怕他会发现我就是谢一,到那时,他更加心痛。”   “镇定些,想想大局。”   聂向晚无言。   谢飞淡然道:“他是北理皇子,最终需回到皇廷安邦守国,即使他不愿意,时局推动,也会迫得他回去。他与你亲厚,一心为着你,假使被他发现你就是谢一,言谈举止之中自然回避不了亲昵,这样下来,皇后会起疑心,彻查你的来历,一旦发现你是南翎国人,后面的宫变该怎样继续下去?再说,叶沉渊以为你已死,才能转移心思攻打北理,如果被他发现你还活着,与阿照留在了皇廷,那他会不会顺势掩杀过来,抓住石城一万人,引以为威胁,迫使你回到太子府去?”   聂向晚垂头道:“叔叔说的我早已考虑过,一切听叔叔的安排。”   谢飞拍了拍她的头离去。   聂向晚戴好皮帽,拢好皮坎肩,请出了盖行远随行一趟。两人冒雪走到山脊木屋前,敲了敲门。屋内亮着一盏灯,可见谢照还未睡下。   得到应允之后,聂向晚请盖行远先进屋,站在石阶前抖了抖雪花。   床榻上坐着披发除甲的谢照,映灯影,容颜生动如昔。盖行远施礼,与他寒暄几句,随后静了下来,看着聂向晚。   聂向晚会意,开口说道:“二十年前,北理发生了一场宫乱,谢郎当时已有七八岁,不知是否还有印象?”   谢照转脸看向聂向晚,眉眼温和,却没有说话。   提及往事,聂向晚担忧谢照生起失怙愁心,说得有些艰难:“我猜谢郎应该记得那年的事。皇后怀忿毒杀其他嫔妃的子嗣……谢郎的母亲,也就是独得皇帝宠爱的陈妃娘娘,护住谢郎逃出宫,随后被皇后……杖毙……据闻谢郎由此流落民间,辗转来到石城……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让谢郎报仇……谢郎会回去么?”   谢照淡然道:“去哪里?”   “皇廷。”   “你也去么?”   聂向晚一怔,道:“因盖将军等人不易掩藏南翎身份,由我这个聂家的女儿出面,或许要容易些。”   谢照应道:“那便随你去一趟吧。”   聂向晚抬袖轻压胸口,依照北理国礼节行了一礼,从容离别。身后谢照在问:“小童昨日入我屋来,是否翻过我的书册?”她马上否认,抬脚走了出去,并不慌张。   因为离开谢照的木屋时,她已经整饬出了一切如故的痕迹,无需担心什么。   天明雪停,湖面又结了一层冰。   盖行远请来婶娘将聂向晚装扮一番,目送几人出城。聂向晚穿着貂裘短衣,戴上流苏软毡帽,雪颜如新,周身极为富丽。聂无忧早起路过她的门前,还没看出她是谁,走出几步,才回头笑了笑,道:“麻雀飞上天了。”   聂向晚驾起大雪车,带着盖飞、阿吟、阿驻三人滑向东方,到了冰窟后,她责令三人裹上白熊皮,再拉出白熊王,驯服它,让它乖乖地套上车皮,一步步朝着伊水河走去。    ☆、103再见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破冰待发,翠华羽扇与仪仗旗帜如列,迎风轻响。   断发文身的仆祝惊奇大喊:“国师快看,灵熊又来了!”   身着礼服的国师蒙撒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对首银雪冰原上缓缓走来三只白熊,口衔鼓乐,应声踏舞。一道清越的嗓音穿透霏霏雾霰,在悠然唱着:“采华皇皇兮,山川月明;九黎鼓乐兮,惟天承命。西驰灵兽兮,蒙恩撒泽;福祉昌延兮,由君申令。”   蒙撒听懂了巫词中的恭贺之意,眯起眼看着前方。来人御熊为乐,暗示承受了他的恩泽前来拜服,声称延绵万世的福祉,也是听从了他的号令。他很好奇,谁胆敢公然唱祝,尊崇出他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领起福祉之命。   茫茫冰原之上,叮咚响着象鼓乐音,一头巨山般的大熊,从雪雾中滑行而出,腰身上牢牢套住一辆青盖金丝结的皮车,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衣装富贵的聂向晚站在车上向龙舟行礼,雪白狐裘映着眼里的笑意,令她十分温文可亲。“小童仰慕国师名义,前来拜服,国师勿惊,灵熊不会伤人。”说罢,她将革皮木箱缚在熊背上安置的鞍座里,取下皮套,扬鞭轻轻一甩。   侍卫欲放箭射杀逐步走近的白熊,蒙撒扬手制止,眼里越发闪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聂向晚尾随在熊王之后,挥动雪鞭,向空中一甩,鞭梢尾端的熊食水珠便洒在冰块上,一路引得熊王前行。到达河岸时,她运力一震,将食水肉末洒得更远,熊王果然浮水过去,抵在了龙舟女墙之旁,不断嗅着木板。   聂向晚暗笑道:“好大白,不亏姐姐与你角力三天,果真不败姐姐的场面。”脸上笑得更加朗然,道:“这是小童供奉的斋礼,聊表心意,以慰国师辛劳。”   蒙撒哼了声,侍卫用长戟挑开木箱锁扣,顿时一片祥瑞宝气倾泻出来,压住了皇廷威仪。大颗珠玉在前,成串玛瑙链与夜明珠堆砌在一起,蒙撒随便掂了掂,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上来说话吧。”他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   侍卫放下小船,载着聂向晚上了龙舟暖阁。聂向晚问安,逡巡左右侍从,蒙撒会意,屏退众人,拖长声音问:“小童姑娘到底是何来意?”   聂向晚忙俯首恭顺道:“国师唤我小童即可,不敢烦劳国师称一声姑娘。”   聂向晚始终表现得恭恭敬敬,脚底又未露出丝毫逈劲功力,让蒙撒很是放心地哼了哼。“说吧,找本国师什么事?”   聂向晚微微垂眼示意,道:“小童家族衰败,无处可寄身,特地投奔国师而来,恭求国师慈眄。”   蒙撒推辞:“我哪有什么能耐慈眄你们。”   聂向晚低头:“素闻国师忧劳理教,可呼风唤雨,深得皇后娘娘宠信,国师推说无能,实令小童惶恐。小童曾游学于外,远在千里亦听过国师威名,是以学成归国之后,即刻奉迎而来,愿为国师效犬马之劳。”   蒙撒捞起蒲桌上的镶玉银锡壶,对着细长壶嘴泅了一口葡萄酒,眯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   刚才半真半假的一番话后,聂向晚知道他已心动,继续发力游说:“小童知道国师尚在犹疑,以为小童空口白话,算不得真。如果小童侍奉国师取得荣华,不知国师能否放心接纳我族之人?”   “哦?”蒙撒清淡说道,“还有什么荣华是本国师没见到的?”   聂向晚恭声道:“国师府邸富贵,却难保长青不衰。国师深受宠爱,却未得封侯之赏。据我朝历法规定,只有皇亲国戚和功臣元勋才能获享食邑,因此国师即便是还受恩宠,子孙后代也不能延享福荫,想必国师听闻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皇后娘娘正值千秋盛时,自然会宠信国师,然而小童担忧,待皇后娘娘与国师百年之后,蒙家子孙该托身何处?是不是也像小童一样,奔波在外,到处寻求一方庇护?”   蒙撒放下了银锡壶,敲着座椅扶手,慢慢斟酌着言辞。聂向晚见状便沉默下来。许久,蒙撒才抬头说了句:“本国师也想替子孙谋求后世福泽,只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委派重任下来,本国师就不能立功讨赏——”   聂向晚旁耐心劝导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忙说道:“眼下有个好机会来了,国师可要抓紧。”   蒙撒搔了搔额角:“哦?”又甩袖点点身旁的凳子道:“你坐下说说,本国师推看能否行得通。”   聂向晚恭顺坐下,说道:“华朝正在攻打北理边境,隔着央州宗主袁择,皇后娘娘不便发兵。但是袁择狡诈,也不肯放开坞堡甲兵迎敌,可怜边境三郡已经落入华朝之手。我想皇后娘娘一定在烦忧,百姓外逃,郡县失守,却没有亲信能替她解决国事难题。国师如果在此时挺身而出,愿意代替皇后娘娘亲征前线,取得功勋,回朝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论功行爵,分封国师食邑……’   蒙撒一听要亲自去打战,面露惊惶之色,连连摇头不应。聂向晚向聂无忧打听过蒙撒诸多事情,已能推测出他的心理,当即说道:“国师勿惊,只要国师聚集起边境其他十一郡的兵力,我能保国师不吃败仗。”   蒙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聂向晚又道:“国师会做法术——”   蒙撒连忙制止了她:“小小法术怎能抵过千军万马?”   聂向晚知道他的根底,并不点破,只是恭敬如前,一连说道:“到时只需国师念念咒语,糊弄华朝骑兵一番,我带聂家军先打头阵,取下首场胜利,自此后国师便能势如破竹,替皇后娘娘收复三郡。”   蒙撒仍在迟疑,聂向晚起身行理国礼仪,一直恭声相劝。针对蒙撒犹豫的关键处,她都有对策安排。   一是送来聂家公子聂无忧充作人质,以示诚心。当蒙撒听闻李若水已答应下嫁于聂无忧时,脸上的惊疑之色稍微缓和。因聂无忧在半年前向国君请命抵抗华朝,被国君贬斥边疆,此次他再投诚回来,已有取信于蒙撒的基准。聂无忧又是待命皇亲身份,蒙撒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又能成全自己的军功,很是乐意促成此事。   二是聂无忧散尽家财笼络了万数人队伍,全部化为蒙撒麾下,为蒙撒鞍前马后奔走。这一点让蒙撒吃惊不已,半天笑得合不拢嘴。为使蒙撒彻底放下疑心,聂向晚提议蒙撒向皇后讨要央州东南边境的食邑,将这一万人整编为家军甲兵投入进去,作为守护皇廷的后方军。蒙撒一听平白多了帮手,又不需要他负责生死,满口答应。   三是征讨华朝的边境之争不需要皇后派兵出来,只需皇后牵制住袁择的宗主势力即可。一旦袁择按捺不住,出兵袭击前线军的后方,皇后同理可顺势掩杀过来,剿灭袁择的力量。这第三点是将聂派军力放在最危险的前线,让蒙撒占尽功勋替皇廷解忧,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蒙撒也想通了这一点,最终点头答应。   四是回皇廷后,蒙撒可称自己虔诚祭河感动上天,引灵熊相见,替自己再次披上神化的法衣,令万民臣服……   种种好事不胜枚举。      半个时辰之后,享有国师之称的蒙撒亲自送聂向晚出暖阁,言谈举止大大不同,多带亲和意。聂向晚心知会谈已奏效,低声允诺再见之时,另有厚礼相送。蒙撒笑意更盛,高声唤人送聂向晚下龙舟。   伊水河对岸的冰原之上,又出现了一些奇异景观。   原来是熊王舔食完肉末后,爬上岸来,与盖飞三人扮成的白熊游玩。阿吟裹在熊皮里,吓得迈不动腿,阿驻将他抵到一旁,与盖飞齐力阻断熊王的靠近。熊王有些无趣,喔喔叫唤,引得其他数只白熊前来,将三人围成一圈。盖飞且叫且退,阿驻机警,弄翻雪车,诱使群熊去扯,带着阿吟躲在了冰块之后。   盖飞跃跃欲试,还待冲出去与群熊决一雌雄,聂向晚刚好赶到,喝退了他:“小白,又不乖了么?”   她取下了雪络皮鞭,迎空抖了个响尾鞭花,裹着熊皮的盖飞无奈翻了个白眼,咕哝道:“熊王叫大白,我就叫小白,取名可真是难听。”   聂向晚抿唇呼哨一下,熊王舍弃了雪车,慢慢走回她身边。她干脆骑在鞍座上,带着三头小熊离去。阿吟走在最后,颤抖个不停。其余的白熊看着他们,也慢慢地跟随了过去。   十只熊转眼消失在雪霰里。   远处的龙舟上,仆祝带愚蒙侍从下拜,呼天叫地道:“灵熊显恩,保佑北理长生久安!”蒙撒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哼道:“那赶熊的小童还是本国师的食客,回去后,知道对皇后怎么说了么?”   仆从点头:“知道,知道,一定要提国师的功劳!”      回程之中,聂无忧带了一列雪犬车来接聂向晚,问道:“事成了么?”聂向晚点头,驱散白熊。他递过毛毯,叫她围住身子。她接过毯子裹住了阿吟,不断软语安抚受惊的阿吟。   聂无忧轻轻一叹,转过脸看着前方雪原。   熊王跟在了车后,不愿离去。   聂向晚跳下车,从袖里扯出一条貂绒锦绸带,挽住了熊王的脖颈,拍着它的耳朵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一行人收拾妥当快速驰向石城。聂无忧坐在车前,替聂向晚挡住了风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打赢边境那几仗?”   聂向晚缩在毛毡车罩里,冷得流鼻涕。“苍屏镇那条战线上,封少卿紧守着不动,任由阎家嫡派出兵攻占北理边境,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聂无忧想了想,道:“叶沉渊有意让阎家出头?”   “是的。”聂向晚摸了摸上嘴唇,发现鼻水已经冻成冰凌,“阎家势大,在朝政上已经牵制了叶沉渊的决策,叶沉渊早有除去阎家的心意,只不过他擅长‘捧杀’之计,不容易让人看出目的。”   聂无忧了然,盖飞却不懂话里的意思,担忧石城军首战失利。   聂向晚耐心说道:“封少卿领太子谕令,不会发兵救援阎派,只会死守后方。阎派先见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北理三郡,后面一定会冒进。叶沉渊以提升阎妃为饵,迫使阎家建立功勋。阎家第二子已死在连城,只剩下长子阎北山能够出战。那阎北山享乐多年,为人专横,哪里听得进副将的劝?这会儿他已经将军队迁徙到边郡,等着北理民众向他投降呢。”   盖飞笑道:“原来是草包将军。哈哈,太好了,我去打他。”   众人下了雪犬车,阿吟仍然跟在了聂向晚的身后。聂向晚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他又受了义父的怂恿,有奇巧话要说。她不理他,径直走进屋。   阿吟尾随进门,讷讷道:“小童……那个太子沉渊……真的有这么坏吗?”   “阿吟说的‘坏’是指什么?”   “捧杀……”阿吟结巴道,“我爹爹说了,只要沾到‘杀’字的,就不是好事情。”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咕咚咕咚饮下,不说话。他拉拉她的袖子,她只好拍拍身旁,唤他坐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阿吟点头。   聂向晚说道:“太子府里有一个昭容娘娘,心肠有些坏。太子想除去她,就先放给她一些权力,唤她去查李若水公主落水的案子。当时案发时,只有我、女官容娘还有公主在场,我没有作案的嫌疑,昭容要找出元凶,便打死了女官容娘。那一天,太子去皇宫处理政事所用的时间特别长,到天晚之后才回来,听我告状,就叫掖庭令罗列罪状惩治了昭容……”   阿吟晕沉沉走回大屋,张初义迎上来,摸摸他的额头,说道:“傻小子,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吗?”   阿吟嚷道:“爹爹老要我去试探姐姐的口风,怎么不自己去?”   张初义咧嘴笑道:“你姐姐只对你说真心话,爹爹每回去,她都劝爹爹喝茶,堵住爹爹的嘴。”   阿吟道:“爹爹为什么总是关心姐姐嫁去哪里?前两天也要我撮合姐姐和聂公子。”   张初义拢袖笑道:“你姐姐嫁定后,我才能做国丈呀。”   阿吟冲上去捶打整天嬉闹玩笑的爹爹,热闹的空气充盈了满屋。    ☆、104再见   夏末秋初,北理国风沙缓缓吹着,送来了宫廷内皇后的诏令:擢大国师蒙撒为神武大都督,统领边境十四郡军政,抵御华朝入侵。粮草自备,无督军及后援。   十四郡已失落三郡,形成一道半弧围困在北理边境,内中三个缺口对应华朝的三条战线,正被阎家军层层推进。   蒙撒发旗命石城一万人前来迎战,双方列阵于山原,摆开了喧闹气势。   山原两侧夹道断壁,中间低出一块平地,左右均有狭隘关口,阵阵烟尘滚荡而出,遮蔽了天日。右列,阎家长子阎北山的裨将韩闯打头阵,自带苏州四万人马,当道而立,对着左列的蒙撒军嘲笑。   苏州军马本来出自前连城镇都尉阎海军营,多安定,少征战,军士的警惕心有所下降。今日对阵北理国师驰列的邪教军,更让他们大开眼界——只见前方跑出千名白袍高帽的仆祝,手持绣彩雪熊、金凤及獬豸旗,列成十排,如一块银砖铺在关口。队列缝隙处,鼓声响彻,人影晃荡,突又趟地滚出皮衣革裤的巫觋,用彩羽插发,金砂涂面,踏着鼓乐舞蹈。   阎家军哄笑:“蒙撒白衣教闻名不如见面,听说做做法就能让敌人屁滚尿流!”   牛角呜呜吹响,象鼓咚咚敲着,巫祝队列中央徐徐让出一辆四马华盖车,架前设置了一道祭台,身着礼服的蒙撒正站在车上。他扬起双袖,举手向天,口中喃喃念道:“神灵万赦,天地顺时,破——”   蒙撒举着剑朝韩闯阵营一指,一道焰彩呼啸而出,砰地炸开散成花团,巫觋闻令舞得更欢,手持桃木面具,吼吼着向前。他们习仿熊族游乐,两两一队摔跤角逐,已经走到了平地正中。阎家军笑得开怀,甚至有人从马上掉下来。韩闯身为大将,最先察觉异样,拈弓搭箭,火速射向蒙撒面门。   华盖车右侧立着雪衣毡帽的聂向晚。她甩开驯熊所用的皮鞭,卷下那支箭羽,恭声道:“国师施法已灵验,请随小童入关避敌。”   蒙撒忙不迭地调转车头退向关内,聂向晚重击马臀,将蒙撒华车送远,返身冲进仆祝旗队。   右列,韩闯大声喊道:“众军听令,速速上马迎敌!”阎家军整顿阵型,发动轻骑冲将过来。位于平地中央的千名巫觋突然也有动作,齐齐抛出桃木面具,一大片黑红木片如同潮水泛滥开来,落地,砰砰砰炸出火光,顿时点燃了一道火线。   阎家军前锋马匹稍受惊,扬蹄嘶鸣。   伪装在巫觋队列中,冲在最前的盖飞呼喝道:“上链刀!破马阵!”他当先取下腰间缠绕的精铁链子,就地一滚,将顶端的弯刀削着地面丢出去。身后的少年团听令,齐齐放开铁链飞刀,雪片一般扑向轻骑军马腿。   马匹先受惊,正在扬蹄时,后腿已被削落,纷纷嘶鸣倒地。前锋的骑阵一旦打乱,阎家军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正在惊呼间,关口的巫祝旗队快步跑开,露出了风沙漫天的山道。   一彪骑军虎狼般扑出,为首者涂饰金砂彩羽,遮掩了容貌,只看得见冰冷的双眼。石城军练兵半载,尾随在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聂向晚护着仆祝旗队从两侧撤离,朗声道:“国师有令,杀十人者进一阶,为甲兵!”她轻轻跃起,攀附住山藤,如灵猿翻上断壁,站在石块上组织仆祝垂绳救援底下的少年团。   少年团冲在最前,有所损伤,盖飞号令随众涌向谷底,扑身而上,抓住断壁垂下的藤蔓绳索。他抿唇呼哨一下,仆祝举起事先预置好的山石、投枪砸向跟进的阎家军,在喧闹战场上替少年团争取到了一些逃生的时间。阎家军紧追不舍,砍断绳蔓,谢照带石城胡兵及时赶到,抑制住了前头的攻击。   翻上山的聂向晚及盖飞抓紧机会拉少年团子弟上来,底下的战场完全交付给了谢照。   谢照扣缰驰进,挺起雪亮长枪直取韩闯咽喉,黑金战铠紧束全身,只露出鬼魅般的容颜。韩闯遇上他的冰凉双眸,微微一怔,银枪如疾电飞来,无论怎么躲避,都不离他的面目一分。   韩闯急低头,后颈已被扎破,鲜血直流。   谢照将韩闯挑下马,再搠一枪,直取他心脏,立时斩杀了阎家军主将。   骑兵惊呼起来:“鬼面郎君杀死了韩将军!”一边纵马围困谢照,另有大批兵士朝后逃逸。   座下战马嘶鸣一声,双腿骨折倒地,谢照飞身下马,挑动长枪迎战十数骑兵,刺、扎、扑、拨,动作翩若游龙。四处只见寒星点点,亮光皪皪,银枪上下若舞梨花,如飘瑞雪,只要沾到一丝清寒的光影,骑兵莫不是尸首两离。   战局外的石城胡兵大声呼好,直追阎家军。   仅仅两刻钟,谷口战役中蒙撒一方完胜阎家军,杀敌一万,活捉万数人。溃逃的两万阎军直奔边境第四郡——沙台。   沙台郡顾名思义,孤城立于沙原之上,无护城河,前面对着一截矮山,翻过去步行三十里,便到了蒙撒驻军的地盘。沙台背后旖旎拖开五十里山道,遥遥对着封少卿驻扎的苍屏镇。   阎北山留在沙台里,以为援军在后可高枕无忧,已到巳时,还不见酒醒。小校冲进军衙,拖长声音道:“报——韩闯将军战死,余众退回本郡!”   阎北山惊得翻起身,随便抹了把脸,急冲冲跑向城头,衣甲都未穿戴整齐。他拉过一名逃兵,问清战场上的具体事发经过,发恨砸下马鞭,说道:“北理兵向来是软蹄子,害怕打仗,你们怎么还能输掉谷口战?”   兵士战战兢兢回答:“他们的大国师会做妖法,挥了挥旗,就跑出一队鬼军,十分地厉害……”   阎北山一脚蹬落小兵下城头,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蒙老怪那是唬人的把戏,也能把你们给镇住!”正在他回头布置郡县内的守军重操兵甲出战时,前方矮山风沙滚滚,跑出一团黑白交杂的人影。   当先千名白衣高帽的仆祝高举彩旗,列成十方长队,随后,又有八百皮衣彩面的巫觋滚地而出,手持弯曲梨木,咚咚咚敲响象鼓,应声踏乐而舞。   城头逃兵眼直了,大声叫道:“元帅,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阎北山眯眼看了一会,摸摸小胡子,道:“取长弓来!”   兵士递过弓箭,阎北山运力于臂,拈弓射了一箭。走在最前的盖飞迎风一跃,咬住了箭矢,腾空翻越一圈,带领伪装成巫觋的少年团变幻队列,跳起更为高昂的祭祀舞蹈。   见识过此等阵势的阎家军高叫:“元帅小心,随后他们就要丢飞刀了!”   可是等了一会,巫觋少年团只是举木举鼓跳舞,未见任何动静。   阎北山查看他们只是区区两千人,把手一招,喝令道:“随我迎敌,后退者立斩!”   城门轰然洞开,堪堪整装的三万骑兵,并上两万逃兵,一起潮水般涌向正前,密密匝匝铺满了荒道。巫觋团中响起尖利哨声,众多少年子弟腾空后翻,如攀越水涧的猿猴,霎时退向了矮山。巫祝旗帜最先撤离,在风沙中影影绰绰地露出头脸,引得阎北山一路追赶。   阎北山咬牙怒骂道:“这是一支诱敌队伍,大家不要怕,我们人多!”又振臂高呼:“太子军令如山,不许我们败仗,赶紧冲上去!”   巫祝队翻身上马,倒拖彩旗,掀起阵阵风沙。胡马腿长,脚程便利,始终比阎北山的队伍快一步。盖飞带子弟翻山越岭,退出众人视线。   两方人跑出数里开外,巫祝骑兵齐齐跳下马,甩下了彩旗。一丈高的旗帜如山屏一般阻碍了阎北山军队的视线,风动处,猎猎作响。阎北山追了半晌,迎上千名调头来的彩旗骑兵,精神猛一振发,喝令众军压上。   彩旗排开处,谢照带一万石城军正稳稳候着。他们并没有骑马,只是在沙尘中绑上了皮靠,脚底踩着蒲扇大的皮掌。阎北山并不明白此种阵仗的意思,但是石城军一直在乌干湖冰面驾车来去,早就练就了滑冰划水的技巧——巫祝队引诱阎家军进这块沙地,便于石城军滑沙攻击。   谢照双手反持弯刀站在最前,朗声道:“杀!”   万数人扑过去,急抢阎家军马腿。阎家军陷落沙坑中,苦不堪言,只要滚落下马,便成了石城军刀下冤魂。一时之间,沙地洒满大片鲜血,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阎北山带兵冒进,遭遇蒙撒麾下的奇军,再次落得惨败。   战局后,盖飞偕同盖行远散兵赶来,成为前后夹击之势,狠狠攻向阎家军阵尾。聂向晚说服蒙撒,派出两万北理民众团,呼天抢地赶来,在声势上又压住阎北山一筹。阎北山越战越心惊,带亲信逃走。   沙台一役降下硝烟,蒙撒白领战绩,笑得合不拢嘴。   谢照清点部众,见损伤不大,放下心来。盖行远断后,盖飞跑来跑去翻查战利品,将马鞍马镫长弓等物挂满身,呼喝着少年团子弟清扫战场。   三万人徐徐走回沙台,树蒙撒彩绣灵熊金凤旗帜在城头,向华朝人清示了地盘。谢照依循聂向晚的提议,开始闭城坚守。盖行远拿到蒙撒的令旗及文书做路引,翻越山岭,避开战线,组织难民散兵转运粮食入沙台。   一日之内阎家六万骑兵被歼灭,一万人被俘虏,雪崩般的溃败战情传遍整个北理边境。如果以沙台作为分界,那么南北两方各驰出数匹流星马,分别向朝廷送出邸报,详细称述此事。   苍屏镇的封少卿放出鹰隼,鹰隼振翅疾飞,足带黑金脚环,比邸报先一步抵达汴陵太子府。   云杏殿寂静无声,暖阁外花果累累,娇红锦葵长满植披,朵朵绽放华彩。窗前的青苔又深了一层,可能是无人踩踏的缘故;檐下的纱囊也风干了,迎风渗出淡淡清香。每当日暮夕照时,叶沉渊只要有空闲,就会坐在雕窗前,代替谢开言看着满园的花朵。   锦桌上陈列着一座木刻小马车,拖车的糯米缩成一团,在编花小竹篮里静静睡着了。   花双蝶守候在殿外,石阶前的玉簪花丛里,突然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梳着小辫的王潼湲笑道:“花总管,殿下还在里面呀?”   花双蝶轻声道:“嘘,别那么大声。”   王潼湲撅了撅嘴,花容在玉簪之后更加俏丽。“我去叫殿下出来,那满园的花儿,殿下都没看厌烦吗?”   花双蝶轻轻一叹:“王小姐千万不可造次。”   王潼湲揉了揉衣衫角,垂头想了一会,突然一阵风冲了进去,令花双蝶阻挡不及。   暖阁内纹丝不动坐着叶沉渊,夕阳辉彩撒在鬓发之上,染出一片霜白,刺痛了王潼湲的眼睛。“殿下——”她轻轻走近,咬唇道,“这座宫殿,真的困住殿下了么?”    ☆、105、提议 ...   雕窗外百花灿漫,如同王潼湲的笑颜,迎风落下数枚粉清玉莹的花瓣,径直扑在叶沉渊衣襟上,他看也不看,只是坐着,静默成雕塑,夏去秋来,他留给整个太子府的背影永远是这么冷漠。   王潼湲环顾四周,暖阁内一切如故,不沾一丝尘垢。云杏殿据说是最好的居所,自从失去了主人之后,便对外封存起来。她曾经好奇地走入过一次,被花总管依照府规责罚,心头免不了存了些委屈。本来,她便是大总管贾抱朴亲自接入府里的红人儿,怕掉了身阶,贾抱朴连忙指派她做殿下的近侍女官,跟随在花总管之后学习宫廷内诸事。来了数月,她没见到殿下笑过一次,倒是听闻了不少关于太子妃的传闻。这座云杏殿在传闻中像是一处神奇的桃花源,引得她观望、流连,她只想着再走近一些,打破那些惨淡的往事,若能让殿下笑开怀,那也是她最乐于见成的心愿。   王潼湲咬咬唇说道:“我的娘亲会百般才艺,曾教给我南翎国的巫祝之舞,还有那些动听的小调,以前我只唱过歌儿,今天就让我给殿下跳段舞吧。”   叶沉渊没有说话,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花朵。他听过很多南翎的歌曲,最熟悉的自然还是《灯笼曲》,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吹出那种欢乐婉转的调子。王潼湲学过音律,未被严苛教导,亦不能领悟《灯笼曲》的精髓之处。   殿外石阶前立着贾抱朴,穿着青绸丝袍,手里还拿着封少卿传回来的战报。他知道殿下一旦进了暖阁,耳目心神皆闭住,沉溺于往事中,遑论有人能进言谈军事。   王潼湲咬唇退了出来,向他低声转述暖阁内的情况。   贾抱朴眼睛一亮:“殿下都未瞧过那些巫祝舞,你去跳一跳,指不定能让殿下开心起来。”他悄悄走进暖阁内候着,等待机会言事。   一刻之后,阁子外的花园里多了一抹雪白的倩影,王潼湲穿着曳地长裙,装扮成月水之神翩翩而舞,假如身边再加上手持桃木的僮仆巫觋,一曲灵动的南翎祭祀礼乐即可完备,只是府内再无懂得巫祝的人,她的舞蹈难免显得影只形单。   各色花瓣扶风洒落,萧萧而下,极像水边祭神时的场景。王潼湲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曼声唱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叶沉渊静坐如故,隔着疏疏花叶看着王潼湲的脸。   窗边候着的贾抱朴踌躇一下,顺势说道:“以前在丹青玉石展上,太子妃曾跳过这段舞。”   叶沉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舞蹈。   贾抱朴对着如入禅定的叶沉渊一刻,斟酌用多种办法传送出战败的军情,无奈想了又想,都觉不妥。云杏殿内谈国事已不宜,主君又这么冷漠,极难让人打破僵局。   王潼湲跳了一阵,气喘而停,香汗淋漓。她撅嘴说道:“以后需安排小僮跟着我练习旁边的配舞。”   贾抱朴悄悄挥了挥手,王潼湲并不退下,仍然说道:“殿下能将糯米赏赐给我吗?”   糯米团着身子兀自睡得香甜,阁子里顿时落得冷清,一句声息也不闻。   贾抱朴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云杏殿一切物件归随太子妃,王小姐的这个要求让殿下为难了些。”   王潼湲缓缓走近,隔着雕窗看着叶沉渊,容颜一旦沉寂下来,颇有恬静温文的气质。她等了一会,见叶沉渊无所应,眼眶不禁红了起来,转身提裙跑出花园。   叶沉渊走向冷香殿,贾抱朴会意,紧紧跟随过去。   “禀殿下,北理边境战火已停,阎北山元帅——”殿内鸦雀无声,贾抱朴的声音顿了顿,再续道,“连败。”   吐出这两个字,贾抱朴将战报递交上去。   书信由羊皮纸所写,封少卿为人精细,逮住溃逃回来的阎家军查问,一一录述谷口及沙台战役状况,所记的战情完备得当,并且提到了怪异的蒙撒白衣教。因他本人也区分不了巫法真假,便请太子定夺。   叶沉渊拿住战报看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贾抱朴猜不透他的意思,心里有些着急。细致瞅了一会,贾抱朴竟然发现殿下的眼光太过冷漠,似乎并未落在文字实处,心底更加急切了。   “依殿下之见,那阎家是否还有翻身的机会?”   叶沉渊不语,贾抱朴继续说道:“殿下密令嫡系在礼部进言,提升阎薇小姐为太子贤妃,前提便是要阎家立下战功。中书令阎正普听到消息后果然活络了起来,派出嫡子上战场。阎北山带走的也是阎海整治的军队,这一切都符合了殿下的计议。只是——阎家军败得太快,一天之内连败两场,损失六万人。再这样下去,后面提调来的华西冲锋军,恐怕胆怯不能进……”   贾抱朴一番长话说完之后,叶沉渊才能转回心神。他拈起羊皮纸认真看了看,冷淡道:“总管没看出关键。”   贾抱朴马上躬身受教:“请殿下指示。”   “第一场关口战,敌方只有一万人。第二场沙台战,敌方人数增至一万两千,仍比阎家军少。”   贾抱朴疑虑道:“殿下的意思是——?”   阎北山的人马分作三路进攻北理,即使还不济,也有四五万人一拨,怎么能如此快就溃散——这正是令贾抱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叶沉渊端坐在御座中,笃定说道:“蒙撒那方出了高人,指点区区万数兵冲锋陷阵,以巧计连夺两战。”   贾抱朴点头:“我也觉察蒙撒不足以施妖法获胜,只有使计才能迫得阎家军乱了阵脚。”   叶沉渊冷冷道:“将幕后那人找出来。”   “那阎家那边——”   “让他们继续战下去。”   殿下的意思是凭借战场彻底清除阎家军势力,从而拔掉阎正普赖以生存的根骨。贾抱朴了悟地行了行礼,退出冷香殿,着手布置诸多事宜。多日未传回消息,殿下也没催,贾抱朴猜想殿下是沉着在胸,并未将幕后那人很放在心上,不禁也松慢下来。      绿木渐稀,扶桑秋老,落红铺满太子府内大大小小的玉石街道。糯米嗅着竹根觅食,从花丛中突然伸出一双皓腕,搂住了它。   “我也喜欢兔子,可是殿下不赏给我。”王潼湲蹲坐在锦花团里,抹着泪水,“那阎良娣不过随口说了说要我侍奉,殿下便将我指派给她,由此可见,殿下还是看重阎良娣多一些。”   她拉下纱袖,遮住手腕处的瘀痕,抽抽噎噎地流着泪水,沾湿了糯米的雪毛。   花双蝶尾随在糯米之后有了一阵时间,见王潼湲哭泣不止,模样十分委屈,便暗叹口气,走出了身形。王潼湲抬头看到她,果然扑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哽咽道:“花总管……阎良娣不喜欢我……老指使我做粗活儿……你帮我去求求殿下……让我离开阎良娣的昭和宫……”   花双蝶掏出绢帕擦去王潼湲的泪水,耐心道:“阎良娣终究是王小姐的主母,王小姐自然要多担待些。”   王潼湲哭泣:“可是她整日唤我提水洒花、翻地培土,净是些无用的事。”   花双蝶想了想,道:“太子妃流落在外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还曾替齐昭容躬身作画,受尽了他人指责,但,太子妃没有半句怨言。”   王潼湲立刻噤声不哭,抹去眼泪转身走向后苑花园。   花双蝶在她身后福了福。   王潼湲找到贾抱朴,再次请求调出昭和宫。贾抱朴眯着眼睛听清她的诉苦,说道:“殿下正在稳住阎家,方便阎家心无旁骛上战场,内宫之中,自然也要以阎良娣为主。王小姐辛苦一段时间,朝后看好日子就要来了。”   王潼湲听后,便秉持着这句金口良言,继续在阎薇身边服侍。   贾抱朴细细瞧了瞧刚拿到手的情报,斟酌一番,侯在了云杏殿外。日暮过后,夜色凉重,重重叠叠布满廊道及花园,直等到四周再也看不清任何一束花时,叶沉渊才从暖阁内走出,径直去了冷香殿。   贾抱朴跟上,说出这十日来的打探结果。   “蒙撒新入一名门客,叫聂向晚,是聂无忧的远房妹妹。聂向晚曾在南翎学习十年,尽得文谦真传,马战兵策不输于谢族。她向蒙撒递交数计,辅助蒙撒连番取得胜利,已经成功入身北理宫廷内。皇后素来宠信蒙撒,蒙撒又依仗于聂向晚,看来这个聂向晚很不简单……”   当下,他便细致说了从北理皇廷经由谢颜传回的消息,包举了所有谢颜能打探到的内容。蒙撒手下握有一支奇兵,领首是名鬼面郎君,作战功夫高深;聂无忧即将与李若水成婚,因聂向晚身份之故,也投诚进蒙撒一派。   叶沉渊耐心听完,即使听到聂无忧还活着,也没打断贾抱朴的话。   贾抱朴拿出另一卷情报,说道:“殿下密切关注的乌干湖也有动静——哨兵听不到操练之声,便推断石城军一万人拔营而出,不知去向。石城里只留下难民,据称谢飞在内。”顿了顿,再道,“老臣推测那一万人跟随聂向晚投靠了蒙撒,不知殿下可认同?”   “嗯。”   叶沉渊应了声再无下文,贾抱朴只得继续说:“就是那一万人,涂抹金砂彩饰,扮作蒙撒白衣教下的鬼军,又将阎家余下的兵力全数歼灭——”   直到这句,叶沉渊冷漠的眸子才稍微动了下,泛出光彩。“谢族残余之力果然不容小觑。”   尽管他知道统领的人是谢照。   贾抱朴叹息一声,道:“能将谢飞与谢照都说服的聂向晚,更加不能小觑。”   叶沉渊冷淡道:“总管想除掉她?”   贾抱朴躬身作揖:“殿下聪慧。此女不除,必当为后患。现在她又去了北理宫廷做女官,在谢颜手下做事,这正是天大的好时机。”   谢颜贵为北理大皇子的嫔妃,协助皇后掌管内帷,借机处置掉一个外来的女官,落得极便利。   贾抱朴打的便是这种主意。   叶沉渊沉吟道:“聂向晚既能统领一切,能力显然在谢颜之上。”   贾抱朴着急说道:“老臣信谢颜之能。”   叶沉渊早就万念俱灰,只想着早日结束对北理的征战,继续行进叶潜未能完成的事,听到贾抱朴提议抹杀聂向晚,当下他也不在意,应声好便打发贾抱朴出了冷香殿。       ☆、106 阎家军久滞北理边境,被沙台杂军个个击破,前后历时不过十天。与谢照一万刀兵对战时,阎北山侥幸逃脱,向左线驻扎的华西骑兵营求救。华西兵出自齐昭容父亲旧部,受灾后拔营前往连城镇,并入王衍钦的行制之下。此次攻打北理,叶沉渊下令华西游骑做前锋,实意为后面的精利骑兵开道。华西兵见阎北山惨败,讥笑之余,悠悠荡荡开向沙台,打算破城抢功。 聂向晚入驻沙台内,效仿古时李牧练兵之法,大肆犒劳军士,闭城坚守。她大胆起用盖行远运粮,正是看中他稳重细心的性情。盖行远不负所托,尽管因为避开战火绕了一圈长路,所带的骑兵小队也能抑制住山匪流寇的侵袭,确保了粮草的运行。 大国师蒙撒领大都督之职,连胜两仗收复沙台,忙不迭地将战报送回了北理宫廷,等待皇后嘉奖。接下来的数日内,聂向晚按兵不动,只劝谢照带石城军举行角力大赛,意态过于悠闲,很是急坏了一心立功的蒙撒。 “华西骑兵在城外骂了三天,喝令我们出战,小童怎么不动军令?”蒙撒坐在深院大宅里抿了口葡萄酒,眯眼问着聂向晚。 聂向晚连忙起身,施礼说道:“请国师勿要忧虑,华西兵日益浮躁,形势对我们有利。” 蒙撒把玩着镶玉银锡壶,拖长声音道:“哦?” “华西兵最大的弊病便是游牧出身,执行军令时比不上华朝正规骑兵果决,国师再等五日可见成效。” 蒙撒依照聂向晚的主意,多等了五天,果然见到了功效。 每次日暮,谢照手握军刀,督促石城骑兵交出坐骑,违令者必斩。聂向晚委托原连城镇马夫行伍中的阿驻等人骑上战马,带着其余数千匹马冲向城外,在原野上放牧。倘若华西兵来犯,阿驻等人就回撤,每次遗留一些马匹在外,任由华西兵抓去。 谢照站在城头观望,说道:“牧民爱马,逢马必捉,这个道理倒是不假。” 华西兵与狄容有极大相似性,看不得马匹受戮,一旦有散马跑过来,就用绳索套住。聂向晚在城内大飨兵卒,杀马宰牛,将累累骨架丢弃在城外,并不避开哨兵耳目。一道道牲畜骸骨混杂着血肉黄沙,曝晒于荒地上,夕阳残影拂照过来,凄清了暮色风声。 起初,华西兵心存警觉,套马时一定留下大队人马严守沙台门外,提防北理军队冲出。反复多次后,沙台守军像是缩头乌龟一动不动,任由他们辱骂,这种窝囊劲令他们十分轻敌。 阎北山最着急,不断催促骑兵首领攻城,无奈华西兵不听他指挥,只对城台大呼小叫,骂得起劲。 第十天,当阿驻等人带着马匹慌慌张张撤退时,阎北山再也忍不住,一马当先,向城门冲了过来。 城头,晚来的风吹得彩绣灵熊金凤旗猎猎作响,蒙撒在垛口处退后一步,对身旁的聂向晚说道:“快,快。”聂向晚当即拉弓搭箭,似流星般激射出去,看到阎北山避开第一记扑杀后,才动用真正功力,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北山中箭立仆。原野上,马匹慌乱奔走,引得华西兵溃散了阵型。 蒙撒扬袖道:“吹本教号角!”一边摸着小胡子,用眼角瞟了瞟聂向晚,哼了声:“小童箭术不错呀。” 聂向晚马上放低长弓,躬身说道:“国师登城前替小童弓弦附了灵法,小童才能射中敌方大将。所以说,这全是国师的功劳。” 蒙撒笑开嘴,小胡子翘得更高了。“小童明事理,本国师十分高兴。” 他的高兴化在嘴角,直到战后都没有落下笑容。 当白衣巫祝吹响牛角,咚咚咚敲响象鼓时,城内整装待发的两万兵士如一阵风冲出,领战者仍然是鬼军涂饰的谢照。出战前,谢照只说了一句鼓舞士气,极精准便利。“抢回战马,打破华西兵,每人分十金。” 在战马和金稞子的诱使下,石城骑兵与步卒如同神鬼附身,勇猛冲向三倍于己的华西阵营。华西兵前面起了骚动,正在套马争抢战资,沙台城门一开,黑潮般的鬼军覆压过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这一战,厮杀声震天,鲜血染红残阳,黄土郊原之上荒草吐出凄艳,披离萧萧骸骨。 蒙撒站在城头笑得畅快,聂向晚紧守在身旁,护住了他的周全。 谢照带兵所向披靡,彻底在蒙撒派系中站稳了脚根。 当晚,聂向晚依言拿出整箱整箱炼制成形的金锞子,分发给存活下来的勇士。胡兵队长拍拍谢照的肩膀,笑道:“聂公子曾说跟着自家妹子走,不会亏待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啊。” 营内呼号之声顿起,众人继续行酒令庆贺。 谢照撩开营台门帘,对聂向晚说道:“别待在这里,人多气味杂。” 聂向晚空手走出军营,呼吸沙土气息,一轮孤月挂在丘陵树丛上,清冷地看着城池四周的坟包。谢照走向荒野,倾倒一碗碗浊酒,一一祭奠死去的骑兵英魂。 聂向晚留在城头,看着他的背影。谢照默然站了一刻,从袖中摸出一柄竹笛,轻轻地吹奏起来。 孤城、冷月、清笛、风沙,寂静的夜里似乎留下了太多的叹息。聂向晚走回栖身的内宅,坐在灯下,冥想多时,再睁开眼,恢复了心中的灵智。谢族生来定邦守国,还多还艰难的征战,必须由她和谢照来完成。 天明后,华西余散的游骑兵卒集合起来,在沙台前逡巡,谢照领兵冲出,经过两次小的战役,肃清了华西余部力量。 与此同时,封少卿的精准战报绑在鹰隼脚上,再一次比邸报先抵达汴陵太子府。 贾抱朴擦了把汗,撩起衣袍快步走向冷香殿,说道:“阎家军与华西骑兵均败于沙台,被蒙撒一派剿清了十万军力。” 叶沉渊站在窗台前,夏风拂过,素淡长袍不胜身形。他的眉目凝澹,面容上不见慌张。贾抱朴看了他一眼,突然也冷静了下来。 长久的寂静中,叶沉渊说了一句:“朝中政议如何?” “阎派彻底销声匿迹,三省台倒向殿下旗下,提议由殿下继位大统。” 叶沉渊冷淡问道:“再也没有中立的派系了?” 贾抱朴彻底明白过来,拢袖笑道:“殿下这一手好主意,将那些混杂又不受控制的人马都送上战场,由着北理国歼灭。这样一来,满朝文武谁还不敢站在殿下这边?” 他在主君面前向来嬉笑,散漫成性,叶沉渊从来不与他计较。 “退下吧。” 贾抱朴慢吞吞行了个礼,拢袖走了出去,消散了来时的急切之情。廊道里,中书令阎正普撩着衣襟下摆急冲冲走来,额上带着一丝汗水。贾抱朴让道一旁,冲他笑了笑。阎正普径直跑进冷香殿,不待侍从通传。 “殿下!请殿下放过阎家!”阎正普跪地不起,大声说道,“阎家两个儿子死在沙场之上,为国进献最后一份力,求殿下宽宏大量,收回督战成令。再打下去,老臣的侄儿一辈也保不住了!” 叶沉渊转过身,抬袖道:“中书大人请起。” 阎正普用衣袖偷偷擦去一两滴老泪,如同擦去丧子的悲戚,继续据理力争。 叶沉渊坐在御座里,目光扫过阎正普官帽下的疏疏白发,臃肿身体上起了皱褶的官服,最终开口说道:“中书大人起身吧。” 阎正普伏地跪拜,没听到切实有效的保证,不敢应承起身。 叶沉渊冷淡说道:“阎家巨擘,侵扰朝政不下十年,尤其在华北一带聚众养兵,不建任何功勋。凡是不利政令的人,我必屠戮。今念在中书大人年事已高,需近亲奉养,我明日便请诏,放任中书大人辞官归家——中书大人听懂了么?” “听懂了。”阎正普擦汗,颤巍巍地磕了个头,“请求殿下收回督战成令。” “准诺。” 阎正普起身说道:“多谢殿下成全。” “我听信谢开言临终一言,才对阎家网开一面。” 阎正普一怔,虽不明白已故的太子妃说了什么,但总归是心存仁慈之类,对阎家有利。他想起多次阻挡谢开言升任太子妃的言谏,终究叹息一声,慢慢离开了太子府。 阎薇穿着水红罗纱裙,站在台阶上目送父亲离去。她挽起飘逸宫缬,裙裾带风走向冷香殿,近侍本要通传,她冷冷地横了一眼,伸出涂抹艳丽丹寇的手指点了点,近侍即刻低头退避。 “都候着。”阎薇丢下三个字,屏退众人走进内殿。 叶沉渊沉身而坐,桌案上物件井然有序,不沾一丝尘垢。 阎薇行了个大礼,起身道:“殿下既不看书,也不批示公文,那便是表示有空闲,听一听臣妾的进言了?” “说重点。” 阎薇低低哼了声:“殿下宠信女官,使内廷恩泽失衡,让臣妾好生难做主人。又排挤阎家,陷兄长不忠不义,让臣妾难以抬头做主人。” 叶沉渊抬袖覆压御座扶手,冷冷道:“敢这样对我说话,难道是想步入阎中书后尘?” 阎薇低头咬唇,容貌犹带不满之情。 冷香殿内格外寂静,日影撒落金砖,泛起一丝亮色。 阎薇忍了又忍,突然哭泣道:“殿下做了储君,越难让薇儿靠近了!十年前,殿下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薇儿!”大滴泪珠滚滚而下,在雪色肌肤上抹去一道痕迹,看着十分怜爱。她冲上金阶,噗通一声跪在御座之旁,拉住了叶沉渊的袖子:“潜哥哥,我等了你十年,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107   叶沉渊端坐不动,一袭素袍如山巅的雪,白得冷清。阎薇抬头,看见珊珊日影洒在他的衣襟上,比春林外的雪杏更加灼亮,眼里的泪再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你知我想起了什么,潜哥哥?”她哭诉着,紧抓住叶沉渊的衣袖不放,“十年前,叶府外面的那片林子,杏花开得正艳,你留在亭子里读书,我围着墙根打转,只想着把你引出来,陪我玩一会儿。这时,小谢姐姐来了,拿着风筝,弄出呜呜的声响……”   泪珠滚过阎薇粉霞扑扑的脸庞,不沾染一丝痕迹,鬓角的蔷薇花似乎懂了主人的心思,随着她的哭泣,色泽也暗淡了下去。只是,她的心和泪珠一样剔透,知道在叶沉渊面前该怎样说,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叶沉渊安静坐着,在阎薇一句一声的往事追诉之中,有了些微失神。她细细讲着谢开言以前玩闹的点滴小事,将自己放在了故事之后,存在的影子极淡漠。   “小谢姐姐是个聪明伶俐的人,逗得潜哥哥十分开心,潜哥哥记得她,也是应该的。小谢姐姐会做响鸢、跳秧马、拉皮影子,这些我统统都不会,只是姐姐她待我很好,闲暇时总是来教我做各种玩意儿,不像潜哥哥待我这样生分……”   阎薇越说越心酸,扣住叶沉渊袖口的纤指颤抖起来,她埋下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长久的沉寂之中,叶沉渊回想了一遍叶府外的谢开言逗弄自己的种种行为,不禁怅然。夕阳光彩缀满他的衣袍角,蒙上一层暖色,他的面容也逐渐回升了和煦之意,不再是那么冷漠。   清而不冷,淡而不愠,正是十年前的叶潜对待阎薇的态度。阎家与他多有龃龉,很难入他的眼,但待阎薇,他却没有那么多的透骨厌弃——总归是十三四岁骄纵的女孩,坏不到哪里去。   阎薇等他十年,这话也不假,他在外征战奔波,她怜他辛苦,用骄横的脾气缠住父兄,央求父兄拨出一些兵力做后援,竟然奏得奇效。叶沉渊发动清边战争,与北理边防军相持不下时,阎正普为了安抚闹绝食的阎薇,被迫无奈提调出阎家军,从声威上给予了支援。北理随后撤兵,叶沉渊一举攻克三郡,肃清了边境。   “你不能这样待我……也不能这样待阎家……”阎薇跪伏在叶沉渊膝上哭泣,艳丽妆容凄苦不堪,反反复复说着压抑在心底的话。叶沉渊低眼看着她,墨黑发丝如水般倾泻在他的手边,和她一样委顿失色。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淡淡问道。   阎薇感觉到了他的软和迹象,扑倒在他膝上闷声哭着,动也不敢动。   叶沉渊见她哭得更加伤心,不禁又抚了手边的发丝一下。“哭了这么久,肯定是有所求。”   阎薇听着他冷静的声音,暗自咬了咬唇,闷声道:“我要殿下一句承诺——不再追加阎家之罪,善待阎家人。”   “既然唤我为殿下,需以君臣之礼进言。”   叶沉渊垂袖坐定,冷淡说了一句。阎薇会意过来,连忙放开他的袖子,退下阶台,立在金砖上匍匐行了大礼。“臣妾恭求殿下日后善待阎家,不再追责阎家失战之利。殿下若是应允,请唤进起居注令史,记录下殿下的言行。”   叶沉渊稍加沉吟,当即唤进令史,果然应了阎薇的诉求。究其原因,阎家势力已倾塌,独留的阎薇却是内廷之中按照礼聘诏书送进来的妃子,不可随便废黜。保留她,便是维护太子府现有的典范样子,没必要引起礼部的争议。   阎薇将叶沉渊的承诺散播开去,阎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随后,阎薇要求父亲向病榻中的皇帝请诏,敕令叶沉渊补办纳妃的婚礼,遭到太子嫡派言谏的阻挠,理由便是备战之期,国费不可奢靡。阎薇料到会有这种遭遇,退而求其次,让父亲在告官放权之前拿到了皇帝的谕令:太子府阎良娣掌管后宫诸多事宜,并行统领六宫妃嫔。   华朝皇帝不曾立过皇后,内廷素来混乱,一直由太子府委派亲信主持着宫内的一切。齐昭容死后,这份职责落在阎薇肩上,也是情理中的事。叶沉渊从不关心后宫事宜,更不在意谁人出面把持内廷,主君既是如此,作为家臣的贾抱朴自然也不会反对阎薇这次的主张。   阎薇逐渐巩固了在府内的地位,倾尽心思清理后宫。   王潼湲应贾抱朴之邀入得太子府,历经一些曲折被下派到阎薇身边做了近侍女官,内心极委屈。阎薇掌权以来,不曾大肆欺压过她,暂且与她相安无事。   近六日闲暇时,王潼湲一直在教习府内小僮排演南翎巫祝舞蹈,十数人手持桃木流连在花园内,热闹管弦声传遍云杏殿宇。   阎薇坐着车辇从皇宫回转到太子府,听到音律声,皱了皱眉。“府里久不闻喜乐,她倒是过得快活。”一边扶着侍女的手,拖着裙裾悄悄走向花园。   王潼湲曼声歌舞,身边小僮用金砂涂面,穿着皮衣革裤,吼吼着向前。   阎薇看了一阵,脸上勃然作色。她本想趁机拿住王潼湲肆意嬉乐的话柄,没想到居然看到了巫觋拜神的舞蹈,而远在北理边境的谷口、沙台两役中,阎家军正是败在了这种类似的祭祀舞蹈军上。   “来人,给我狠狠掌嘴!竟敢触犯我阎家的霉头!”阎薇并不解释突然发作的原因,着实喊人教训王潼湲。   王潼湲急中生智,拔下头上金钗,刺伤两名围扑的侍女,见机会逃到了贾抱朴的花舍之中,寻求庇护。她说明原委,哭得泪水涟涟:“阎良娣容不下我,求总管替我做主。”   贾抱朴朝尾随而来的花双蝶使了个眼色,花双蝶会意,先行离开花舍,去了昭和殿安抚怒骂不止的阎薇。   这边,贾抱朴拢袖沉吟道:“王小姐跳的这折祭神舞,源于南翎旧俗,先前特地献给殿下观赏,殿下也未说过半句不高兴——只是,怎会和阎家军的失利扯上联系?”他皱着眉推敲,一边抬眼看着王潼湲。   王潼湲认真想了想,抹去泪水,回道:“总管说得不对,祭祀礼仪中的故事才是源自南翎旧俗,这种舞蹈却是我娘亲亲自编排的,更不可能诅咒到阎家战场的失利。”   贾抱朴听后心里猛然一跳,他按捺住神色问道:“王小姐的意思是指,这种巫神之舞确由王夫人编排,外人不可习得?”   王潼湲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娘亲曾在南翎居住,或许她教给了其他人,才将舞蹈流传出去了吧?”   贾抱朴低头不语,想到的也是这种可能性。去年的丹青玉石展,文谦带着谢开言一众画师排演了巫祝之舞,可见文谦与谢开言都是擅舞者。他匆匆安抚王潼湲几句,劝她姑息事由,便走向冷香殿。   转廊之上,不断有带着战报的鹰隼拍翅掠过檐瓦,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得更急了。   冷香殿内灯彩高照,昼夜不息,素袍雪鬓的叶沉渊静坐在桌案后,连续几日处理前方发回的战报及宫内奏章,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宿。贾抱朴吩咐近侍不断递上汤水膳食,无奈大多被退下,让他这个太子府的大总管也一筹莫展。想到阎薇闹起的巫祝排舞风波,他更是不敢轻易去禀奏给叶沉渊,一并摒弃了琐碎之事。   叶沉渊抬眼看到贾抱朴低头走进内殿,说道:“总管来得正好。”唤人递过战报。   贾抱朴细细看完战报,说道:“一切如殿下计议进行,当殿下下令三线的将领全部压进北理边境时,北理抵挡不及,只能节节败退。”   “有一处仍在顽守。”   贾抱朴再次接过羊皮纸上写清的战报,看到的是“沙台”二字。沙台郡留守的北理**由大国师蒙撒统领,门客聂向晚充作军师,两战均告捷,歼灭了整支阎家军。据谢颜传回的消息所讲,两人已调拔队伍曲折走向皇廷,独留一万民众团负隅顽抗,似乎是不在意这批残留者的死活。乍一看到是沙台兵据高抵挡了封少卿的进攻线路,贾抱朴一点也不吃惊。   如果说三线战役上能遇到阻挠,那么一定会出现在诡计多端的聂向晚这方。封少卿从守郡苍屏镇出发,全力进攻央州这一侧战线,最先遇到沙台的抵抗。沙台并不出兵,只用投石机械抛洒沙包出来,趁风扬了华朝骑兵满头满脸的土,怎么喊战都不露面。   因此,攻下沙台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静寂中,叶沉渊说道:“蒙撒敢留一万孤军守沙台,一定布置好了后招。”   贾抱朴嗤道:“蒙撒乃一蠢才,决计不会留了一手。老臣敢向殿下保奏,布置那些奇奇怪怪门道的人,一定是聂向晚。”   尽管叶沉渊没把任何一个女人放在能与他匹敌的地位上,也不得不承认总管的话是对的。   就在封少卿加紧进攻沙台的第二日,华朝皇宫突然传来老皇帝薨殁的消息,顿时引起朝政上一些混乱。叶沉渊入宫主持政务,平息各方动荡,也摸清了老皇帝离奇死去的缘由。他连夜坐车回到太子府,径直传唤数人,取来封存过舌吻兰香的枕头,命冷香殿金砖上跪立的绿衫宫装女官细致闻了味道,才说道:“我不杀你,只问你一句话。”   绿衫女官伏地磕头,忍泣屏气,不敢多做一丝多余的动作。她便是阎家绣坊出来的绣娘,被郭果收买,将含有奇花异香的纱囊塞入老皇帝依靠的枕头内,三月后便让老皇帝归了天。郭果知道事发会牵连到她,已替她安顿好了退路。然而太子来得更快,直接封住了皇帝寝宫,责令不可走漏一人,这才顺藤摸瓜,查到了她头上。   叶沉渊冷眼看住女官,沉沉问道:“自投毒到陛下驾崩,前后共计多少时间?”   女官惶恐应道:“三个月。”   “当真?”   女官只需听到叶沉渊冰冷的声音,就吓得魂不附体,早将郭果交代的应对话语抛到脑后。“绝对不敢欺瞒殿下,不多不少正是三个月。”   叶沉渊挥袖唤退女官,令她去太子府内仆局躲避风头,再说道:“封闭府门,传两位总管殿前听命。”   子时三刻,汴陵太子府全府服素缟,燃白烛,摘除冠缨配饰,所有侍从宫女齐齐聚集外殿,沿着玉石街道排列,皆垂头屏气候命。偏西的冷香殿烛火煌煌,不见丝毫人影走动,风入檐角,携带着一股冷清气。   殿内的光景比外街更加凝重,叶沉渊端坐案台之后,许久不说一句话,雪袍润着一团烛影,冷得僵硬。贾抱朴拢袖站在阶下,低眼看着金砖。金砖那侧,跪着迟缓吐息的花双蝶。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一切如故,没做多大改变。   贾抱朴只道是主君烦忧皇帝驾崩一事,静默着陪侍。花双蝶却能察觉到有些异样,无奈在冷重的氛围下,她也不敢冒然开口。   叶沉渊一动不动坐着,心里推敲了足够长久,才说道:“传贾总管前来,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贾抱朴忙躬身施礼道:“殿下请吩咐。”   “舌吻兰的毒性潜伏三月才能发作,置人于死地。为什么谢开言误吸兰香不足半月就离奇死去?”   听到这句话,贾抱朴不禁抬头,抑制不住脸上的惊恐神色。“殿下难道怀疑太子妃诈死?”   叶沉渊冷淡不应。   贾抱朴急急说道:“殿下思念太子妃,以致忧劳成疾,这是人之常情。太子妃丧报传遍庙堂,殿下责令文武百官斋戒三月,已然与礼法不合。现在殿下竟然又提出太子妃未死的谬论,难道不怕朝政哗然生变?”   花双蝶斗胆附和一句:“请殿下节哀,总管说得在理,殿下不可不虑。”   殿下陪侍的两人都是心腹,叶沉渊即使沉浸在谢开言有可能诈死逃走的震怒中,也断然不会轻易处罚他们的快言快语。要推断出谢开言是否真的离世,有很多办法,他却独独选了最难的一个,以作对自己的惩罚。   若是她活着,他就去找出来;若是她死了,他就体会她所经历的痛苦,度过漫长的十年,完成宿命后,再随她一起去。 ☆、108   华朝皇帝薨殁,宫内卤簿、车驾全部备齐,太子叶沉渊称托染病未曾出席仪礼,礼部官员主持大殓,将皇帝梓官放置在殿内,举行斋戒及吊唁等事宜。   太子府内唯独叶沉渊一人没有服丧,穿着雪袍,风骨清冷,整夜滞留在云杏殿暖阁里。他燃上一盏孤灯,环顾四周,寻找谢开言生前遗留的蛛丝马迹。檐前纱囊花朵已风干,雕窗静对一轮明月,景致似乎与往日一样。糯米循着光亮跑进,撞在叶沉渊衣袍下摆上,晕头转了个圈。   叶沉渊伸手将它拈到圆桌上,它缩着身子躺在花篮里,一旁的小拖车静立如故,木板上浮现着雕琢出来的图形。   叶沉渊舀起拖车仔细看了看,这才发觉了异样。谢开言误吸侍药婢女手中的兰香后,精神气色萎顿不少,整日只是昏睡。但清醒时,她多数抱着糯米游玩,似乎是察觉到不久即将离世,便急赶着时间蘀糯米雕了一辆小拖车。   车壁上细致刻着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的图画,刀功熟稔,收放自如,哪里像是一个垂死者的手劲?不仅如此,叶沉渊还记得就在拖车雕成的当天,谢开言便陷入昏迷,再清醒时要求去一趟锁星楼,与他话别,从容而安详地死在他怀里。   风入窗,拂散夜花清香,温柔缱绻的气息却不能抚平叶沉渊凝住的眉头。种种蛛丝马迹似乎在指明,谢开言离世之前布置了一些反常之事,太过于细微,以致沉湎在伤痛里的叶沉渊忽略了开去。现在他转醒过来,逐渐推敲出前后的关联。   “传两位总管进殿。”   云杏殿外,贾抱朴与花双蝶如常侍立。看到叶沉渊不治皇帝丧礼,不顾维系太子府典范风仪,贾抱朴最是担忧,害怕朝中谏议再次扑过来,引起主君继位前新一轮的动荡。   太子府总管,领的就是辅国安邦、督劝太子的职责。   花双蝶伸颈翘望殿内动静,贾抱朴在旁慢条斯理说道:“花总管素与太子妃交好,或许由花总管进言,殿下看在太子妃的情分上,能听得进去。”   花双蝶忙敛容施礼:“总管严重了。”   贾抱朴悠长一叹:“殿下碰上太子妃的事情,心态就有些失了准头。这满朝文武等着殿下主持丧葬大礼,殿下却一直留在太子妃故居里,想着太子妃还能活过来一次,世上哪有这等奇巧事儿呢?当初花总管给太子妃梳发穿衣,亲眼看着太子妃薨殁,断了气,可是千真万确的。再说太子府一直是华朝法理典范,殿下都顾不上治丧礼仪,这底下的臣民能不议论吗?花总管如果有心,还要多在殿下面前提点提点哪。”   贾抱朴公私兼顾的一番话说得花双蝶细细渗出了冷汗。她也明白情可乱、理不可偏的道义,尤其是在殿下继位大统之前。正斟酌着言语时,内侍通传唤她与贾抱朴进殿。   暖阁的孤灯映着一地清凉,陪着几缕淡淡花香,景色依旧暗淡。   贾抱朴唤侍从掌灯,从袖中舀出早就备好的金帛纸,铺置在锦桌上,作揖说道:“老臣斗胆请求殿下批示停兵举丧的谕令。国丧之期,殿下需聚民心,不宜号令封将军等大举进攻北理。”   叶沉渊冷淡道:“边境征战与国丧并不相悖,封少卿可以服素缟发兵。”   “万万不可!”贾抱朴掀起丝袍一角,噗通一声跪在叶沉渊跟前,大声说道,“先前太子妃的丧礼,殿下就要百官斋戒了三月。如今是天子薨殁,殿下在礼仪上不能落人话柄,乱了太子府的名声!”   花双蝶挨着贾抱朴也顺势跪下,恭声劝了一句。   叶沉渊眉目凝澹看着两人。“总管可否想过,那聂向晚为什么只留一万人守沙台?”   贾抱朴闷声道:“殿下不答复老臣的请求,偏偏去提其他事的由头……”   叶沉渊淡淡道:“聂向晚就是知道华朝全境会举丧休战,所以才能这样有恃无恐,只留一万人断后。”   贾抱朴微一思量,不禁讶然。“聂向晚师从文谦馆主,文童出身而已,决计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如果她提前知道老皇帝的病情,推算出老皇帝驾崩的时间,自然能闭城不战,守住沙台。”   贾抱朴越听越惊愕:“殿下的意思是——”   “聂向晚此人不简单,应当好好查探一番。”   眼见几次征战的关键都落在了聂向晚身上,贾抱朴即使察觉到事态发展隐隐有些不对,也只能应承下来。“老臣遵旨。”数日前他就查探过聂向晚的来历,说与殿下听时,殿下极是不以为然,没想到皇帝薨殁的消息,她竟然也能提前知道,还一度引起殿下的猜疑。   游学南翎的北理文童,是怎样抓到华朝这诸多内情的?   贾抱朴正细细思量,耳边传来冷淡的一句:“退下吧。”   贾抱朴并不退,而是躬身施礼:“另有一事需禀告殿下。”他舀出十年炼丹心血凝结成的笔录图册,翻开工笔描摹的兰草那页,笃定说道:“华西奇草舌吻兰毒性不定,因人体质而异,潜伏期分为一旬至数月,老臣与太医院首座多次商讨,才得出这条结论。殿下怀疑太子妃误吸兰香,不至于殒命,在医理上说不通。”   叶沉渊听后遽然冷了声音:“我自有论断,总管不需多次进言。”就此堵塞了两大总管的言谏。   贾抱朴慢慢站直身子,拢袖说道:“老臣知道这样说会触怒殿下,只是江山社稷在前,老臣责任使然,不可不劝殿下看明事理,在太子妃一事上节哀。”说完他拱拱手,先退了下去。   暖阁里只余花双蝶一人孤零零跪着,承受着夜风的冷和凝重的氛围。   许久,叶沉渊才说道:“侍从通传,王潼湲昨晚在我寝宫外跪了一宿,所为何事?”   花双蝶忙回道:“王小姐与阎良娣起了争议。”   “说清楚。”   花双蝶是知道主君殿下看似冷淡,但对王潼湲的事情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当即也不含糊,细致说了一遍因排演巫祝之舞,两人生起的口角。据传,远在北理国的蒙撒采纳聂向晚的计策,用巫觋舞乐大败阎家军,王潼湲在府中排演类似的舞蹈,被阎薇指责成“祸心包藏,与外敌私通”等等罪名。   叶沉渊沉思一刻,凝住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说道:“果然又牵扯到了这个聂向晚。”   花双蝶不解抬头:“殿下,此事和聂向晚并无关系。”   叶沉渊居然笑了笑:“你不懂。”   花双蝶的确不懂,但又不便询问。更令她惊异的是,殿下没有对王潼湲的委屈做出任何指示,他只是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天外的月色。   花双蝶暗想,既然殿下没有唤她退下,那便是有话要说。   孤身站立许久,叶沉渊果然开了口:“贾总管劝我节哀,无非是要我和往常一样,做一个监国辅政的太子。但他不知道谢开言的死,对我造成极大的打击。现有种种迹象表明,谢开言还活着,仅是今天,我就发现了几处异常。”   花双蝶屏气静声地听着。   “所有的迹象都汇集到了聂向晚身上,你蘀我出使一趟北理,细致查清她的底细。”   花双蝶终于明白了殿下单独留下她听命的原因,应道:“遵旨。”   华朝全军素缟举丧,停止了边境战争。丧礼并全之后,华朝皇帝梓官发引陵墓,期间,叶沉渊再也没有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贾抱朴主持一切事务,只得对外宣称太子忧劳过度,正闭门清休,谢绝各方探视。朝中政议纷纷,三省官员频频送表奏入太子府,催促太子登基。   正殿里的贾抱朴抄着袖子大骂一众侍卫:“都是一帮蠢货!百把人守在寝宫外,殿下什么时候不见的,竟然没一个说得清楚!”他越说越气,走过去踹了侍卫长一脚,喝道:“不准走漏一点风声,你们摘了府里的配饰,穿素服,随我出府走一趟!”   花双蝶还来不及动身前往北理宫廷,叶沉渊已经不见踪影。她小心侯在殿门外,等着满脸寒霜的贾抱朴走出来,问道:“总管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贾抱朴冷脸答道:“殿下重情分,时常想着太子妃为他吃的苦,听我说了舌吻兰的毒理功效,他肯定是想亲自去试验下,用来推测太子妃毒发的时间。”   花双蝶听了大惊失色。“难道殿下要进沙漠和百花谷尝试一番?”   “正是如此。”   贾抱朴细细推敲的结果并没有错,舌吻兰的毒性潜伏期不定,因人体质而异,叶沉渊想体会谢开言所受的苦,势必会走上她走过的路,用残破身躯应对舌吻兰的毒性。   他牢牢记得谢开言无声无息躺在怀里那一刻惊恐的感受。可能是他迫得太紧,竟然使她生出死逃之心。锁星楼上,她说了很多话,希望他做明君,爱护万千子民,唯独没有一句话涉及到她的心意——那些十年前苦苦追寻叶潜的心意,像是被风一吹,淡漠地散成了烟云。   一想到谢开言仍在活着,他焦灼地做不成任何事。天刚破晓,省台签发的快件即将启程离开汴陵,他索性换上常服,游魂一般登上驿馆的车,押着文吏出了城。那名小吏并不认得他,紧   紧抱住火漆公文袋,一路提防地看着他。   叶沉渊回神说道:“不用怕。”除此之外再没有言语。弃车辗转走到肃州,已是十天之后,沿途青峰连绵不断,飞鸟振翅盘桓,如同多年以前。那时的他忙于征战,在华朝内陆留下了很多足迹,甚至还经过了黄沙莽莽的荒漠。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沿着谢开言走过的路朝前瞻望。   肃州荒漠之上,层层沙脊蜿蜒到天边,像是巨人一般横卧在眼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痛苦。沙砾上滚烫,只有残阳投射下来的影子,他穿过一道道干涸的断口,心想,她一定也走过这里。十年的风沙掩盖了一切痕迹,但是沙毒的霸道毒性不会更改,等他精疲力竭走出荒漠时,他的皮肤包裹着一层热火。   接下来的地方便是云州百花谷,传闻中美丽至极的神仙洞府。桃花溪水里依然流淌着粉红的花瓣,白雾笼罩住叶沉渊全身,百花障内不能牵发绮丽情思,否则必然中毒。他小心穿过茫茫雾气,逐渐迷失了方向。   前面的花树下,竟然有一道藻绣雪青衫裙的身影。她对他微微笑着,就像多年前那样无忧无虑。他不禁问道:“你来带我出去?”   谢开言的背影转身,带着叶沉渊走入雾霭沉沉的桃花林,他伸手触摸她的衫角,她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叶沉渊忍受着冷热交蘀的两重气息,抹去嘴边血,一步步走出红霞装扮的树林。谷口处,密密匝匝跪着数不清的百花谷民众,最前方的花双蝶泣不成声。   贾抱朴伏地磕头,嘶声道:“请殿下保重身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太子府随行仆从亦然呼喝。   贾抱朴泣血说道:“请殿下早日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   身后所有民众沉默稽首。   连番奔波下来,叶沉渊的身形清减不少,衣袍不胜风。他披散着长发,漠然穿过跪拜的众人,沿着太阳撒落的光彩走去,心里仍旧想着,她一定也是这样走出去的。   贾抱朴起身,紧跟在后面,长长叹道:“老臣不敢阻挡殿下的任何决定,只是斗胆劝告殿下,千万不可因为太子妃的病丧,打乱了原定的计划——”   叶沉渊停下了脚步,说道:“浮堡已入青龙镇?”   “回禀殿下,正整装待发。”   “那便没有什么偏差。” ☆、109   华朝皇帝薨殁,太子未登基,边境三线征战全部骤停,一夕之间,时局变得对北理皇廷极为有利。央州宗主袁择位于皇廷之前,沙台之后,因聂向晚定计抵挡住了封少卿的猛攻,他的坞堡便没有受到丝毫战火的侵扰。另外两处的宗主却失陷了一些势力,分别被王衍钦与左迁攻占了三座名下治理的县郡。   半月前,大国师蒙撒领神武都督之职,取得大小四次战役的胜利,喜上眉梢。他听从聂向晚的进言,调转队伍辗转走向皇廷,预备进宫受赏。回程之上,蒙撒特意绕开袁择所在的风腾古府,拖着一路迤逦的彩旗望坞堡旋走,安心倒在锦绣玉织的车架内品尝葡萄酒。   蒙撒车架之后,便是聂无忧与李若水的车辇。聂向晚留在最后一辆青车里,押送财帛物资。她撩开一角窗幔朝外观望,只见风腾古府沐浴在秋阳之下,袁择的坞堡屹立于眼前,大块砾石枕着胳臂粗的铜梁,垒得直通天阶,像是穿上了甲胄的巨人。   聂向晚正在细细打量,车窗外逸来一句清冽的声音:“袁择的城堡不易攻进去,只能从内部突破。”   聂向晚微微笑道:“谢郎与我想法一致。”   谢照策马走在一旁,没有再说什么。他听从聂向晚的计策,带领石城骑兵杀敌十万,替蒙撒建立了汗血功勋。盖氏兄弟留守沙台,他作为骑将首领,本应带兵沿央州东南侧边境撤退,押解战俘入海镇修筑城堤。待来日皇后赏给蒙撒食邑后,他和骑兵再被整编成蒙撒私募的甲兵,入驻食邑以图后事。   若能自置甲军,足以证明蒙撒十分受皇后恩宠。正是为了保住这种恩宠,蒙撒不遗余力搜罗各种奇珍异宝进献给皇后,甚至还涉及到了一些私密的玩意儿。但,无论他怎样张罗,都十分忌惮其他面容秀丽者进宫,放眼观望整个白衣巫祝队伍,均是一色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   聂向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傍晚与聂无忧商议时,聂无忧一席话点醒了她。“国师不仅深受皇后宠信,还是皇后的入幕之宾。”   聂向晚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蒙撒拈着小胡子的身影,脸色微微一怔。   聂无忧笑道:“没想到?”   “完全没想到。”   聂无忧又笑道:“皇后精力旺盛,喜欢身材伟健男子,国师好不容易上了皇后的床第,自然要费力保住位席。因此,你若要谢郎举事,可得将他藏深些,避免国师的猜忌。”   聂向晚的确想将谢照带入宫廷中,让他与皇帝相认。但为了不忤逆蒙撒的心意,造成暗通款曲的嫌疑,她当先请示蒙撒,言称谢照不受任何嘉奖,只愿化身为仆从,一生侍奉蒙撒。   蒙撒尚在迟疑:“难道谢郎要和小童一起,住进我的别院里?”   他对聂向晚只称“我”,可见已经亲信她不少。   聂向晚还待游说,谢照依照北理礼仪向蒙撒施了一礼,非常干脆地提起尖剔刀,划伤了自己的面容。顿时,一条鲜红的血痕横亘在俊秀容颜上,虽没伤着骨头,但是浅显的疤痕是少不了的。   聂向晚心痛得直呼气,蒙撒连忙笑道:“谢郎决心不小,本国师就网开一面,带谢郎入宫吧。只是有一条,谢郎除战甲做仆从,必须入我白衣教来,穿上教服,不可随便走动,日夜侯在别院里,等本国师吩咐。”   聂向晚已经拉住谢照的手腕,这才让他没划下第二刀。   蒙撒见两人神色始终恭谦,言谈举止之间不住尊崇自己,料想他们也没有任何异志,日渐倚重于他们的能力。蒙撒手上没有将才,聂向晚骑白熊从天而降,替他解决所有的困难,自然使他乐得惬意。聂向晚趁机进献最后一箱珠宝,有意安排蒙撒看到他们的家底,以示没有后退之心。蒙撒摸摸修剪得当的小胡子,当之无愧地受用了珠宝,转身进献给皇后。   归程之上,谢照果然穿着白袍,绾发戴帽,策马走在青车一旁,充作聂向晚的随护。他的容貌过于俊秀,与人接待时只能微微低了头,聂向晚隔着车幔看到他的影子,忍不住轻轻一叹。   谢郎在外神色依然,淡淡道:“我不委屈,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一道山陵堵在路前,骑兵营依靠军令,必须与蒙撒队伍分道扬镳,带着战俘前往海镇。胡兵队长纵马跑回,手把手搭住谢郎的肩膀,用男儿才懂的礼节告别,咧嘴笑着说了一句:“保重。”   谢照双手作揖道:“兄长保重,谢郎每日必当为兄长祝祷,期望早日与兄长重逢。”   队伍如常行进后,聂向晚坐在车里传出一线声音,细细问道:“暗语?”   谢照同样传声回来:“是的。”   “没有谢郎镇守的骑兵营,胡兵不会逆反吧?”   “不会,军里的汉子一向重承诺,何况我还留了副将做主帅。”   聂向晚放下心来,随车悠悠荡荡驶向前方。一座座连绵青山后退,黄沙路面逐渐稀少,衔接而来的便是笔直的走马道。伊阙坐落在山前,用一种高瞻远瞩的姿势俯瞰城池,像极了云雾中的巨力神。最高的玉石街上,一栋楼塔拔地而起,八角飞檐吞吐着风声,带动清脆铜铃响彻云天。   聂向晚只能瞧见楼塔大致轮廓,耳边脆响不断,像是天外之音拂照了整座伊阙宝顶。   谢照依然不轻不淡地解释道:“皇后下令新建的万象楼,用来祭祀天神。”   聂向晚抬头观望很久,笃定道:“这种规格,绝对不是祭祀天神这么简单。”   “走近看看便知分晓。”   车马继续行进,穿过不计其数的水井庐包之后,外城大门徐徐打开,蒙撒车架带领白衣教众昂然驶入市镇。白石砖道上挤满了按肩行礼的城民,姑娘们戴着花冠,垂着流苏缨络缠绕的小辫,正七嘴八舌地堵在车前,念叨着什么。   白衣教众应是看多了此种场面,每人举旗站定,不牵发一丝骚乱。   蒙撒的华车被堵塞住,前进不得。聂向晚一向持重,看到满街的小辫及点缀其上的花叶、珍珠,也不禁探出半脸,细细打量起来。谢照转脸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蒙撒钻出垂纱门,站在车架上扬声念了几句祝词,再将手一撒,抛下点点星碎的光芒。   城民更加拥挤,近身前来,承接被神化的国师撒下的金砂,祈求得到天神眷顾。   一切妥当之后,蒙撒喝令余众退开,继续朝着巍峨的皇城进发。   聂向晚趴在车窗前,回头瞧着那满街的小辫,叹为观止。谢照突然说道:“你不会梳发?”她也应声嗯了下,过后才醒悟过来,作为谢开言的前半身,一样是不会梳发穿衣的。   耳边传来各种流水似的人声,聂向晚坐在车里静静听着,竟然没有一句提及到边境的战争,仿似华朝大将封少卿此时并没有攻打沙台一样。如果不是民众太乐于享受太平,那便是皇廷有意欺瞒了战事。聂向晚细细想着,对即将见面的皇后已经摸到了一些根底。   车架随行进了皇城,径直驶向了蒙撒的宅邸,夹道的恭迎之声不在话下。蒙撒宅邸位于内城西北角,与皇宫仅隔了一座苑囿,假如皇后召见国师,车架不出片刻便能抵达后宫。所有出入的门禁,全部维系在那道两丈高许的城门上,看着十分威仪,聂向晚一路行来,却发觉蒙撒的彩绣灵熊旗起了很大便利——只要是守军看到旗帜,就大开门户,径直放进车架前行,而蒙撒的种种便利,不能用“恩宠”两字道尽。   日暮,聂向晚一行人栖息在蒙撒别院里,李若水最是按捺不住,骑着小红马,一阵风地冲向内廷。聂无忧站在大门前目送她远去,并不追赶。   聂向晚钻进偏房收拾了床铺,点燃熏香,请谢照先行歇息。聂无忧慢步踱到石院里,聂向晚已整饬完毕,坐在圆桌旁低头打量砖石上的阴影。万象楼台披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屹立于斯,落下的影子笼罩住了皇城墙根,如一片乌云伞盖。   聂无忧阔别北理大半年,再回来时,已经看到万象楼冲天而起,自然很难忽视它的骄横跋扈之态。他知道聂向晚在想什么,也坐了下来,说道:“皇后建万象楼,野心昭然若揭。北理禅位只需祭拜天神,鼓动民众拥簇就行,是否见到陛下的让位诏,已经无关紧要了。”   聂向晚听说过万象楼的来历。谢飞叔叔擅长修缮、功作、屯田、水利,年轻时师从南翎国大司空,学得各种本领,入了刑律堂后,才放下了那些手艺技能,尽心做得一名长老。这次来石城驻守,他与农桑猎户商讨,着手改进翻车,使它在冰雪消融的地区也能运作。他常在冰原上走动,回来后就说了说北理国都伊阙的动静。   谢飞道:“皇后指派亲信修建一座祭祀高楼,取名为‘万象’,还说‘万象皆天意,圣母亲临之’,那就是要代表上天来统领北理了。万象高两百九十尺,压过主殿屋脊,下层为方,对应四季;圆顶之上覆盖八角朝天塔,直指云巅。这种狂妄气概,早就超出了一个皇后应有的容度……”   当初的一席话说得聂向晚印象极深刻。   她再次抬头看看通天楼塔,推断道:“皇后肯定要用好蒙撒这步棋,继续神化他的法力,迫使民众拥戴他,不敢生出逆反心。”   聂无忧点头:“那是自然。”   聂向晚又问道:“北理宫廷继任过几位女皇?”   聂无忧仔细想了想:“辅国太后倒是有,女皇不曾出过一名。”   “既然理国祖制中未出过女皇先例,那么萧皇后的继位应当会受到一些阻力。”   聂无忧哂然:“我就是阻力,所以才被她参谏了一本,下放职务巡查边疆。”紧接着在寒冷空旷的炼渊之上,他炸断冰川放出了谢开言。   “现在不可贸然行事。”   “那是自然。”   聂向晚突然不语,与聂无忧双双对望了一眼。   聂无忧笑道:“放心吧,公主那边我自会提点,她现在不是小孩子,知道稳住皇后的关键。”   言及至此,聂向晚也不好再说上什么,只是抬手请了请,无声唤劝聂无忧退出院落,自行去府宅休息。聂无忧长身而起,从袖中掏出一缕银丝碎玉叶的发绳,就着站立的姿势在聂向晚发髻上比了比。   聂向晚忙退让。   聂无忧哂笑:“这么避着我干什么,难道不准哥哥对妹子亲近么?”   聂向晚低声道:“公子即将为驸马,应注重礼节。”   聂无忧轻轻一叹:“理国的女儿生性随意,喜扎小辫,你该入乡随俗,所以我才送你头绳。”   聂向晚将信将疑接下,聂无忧本待伸手揉揉她的发顶,看了一眼她那疏离的神色,暗叹一口气,将手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聂向晚走进与谢照相对的偏房,躺在木榻上,一宿难以安寝。自从重新担负起谢族的责任,她也很少能睡着。窗口裁剪着一道月华,像是素淡的袍子,她径直看了很久,才在冥想里静下心来。   天明洗漱完毕,聂向晚推开木窗,将镜奁支在唯一的桌上,开始动手梳妆。勉强编了一股小辫之后,她缠起银丝发绳,却怎么也不得要领,直弄得歪歪斜斜。再一炷香后,她翻箱找到一顶小帽,戴在垂落的发丝上,就待这样走出门。   一袭白冠礼服的谢照正站在石桌之旁。聂向晚道声早,他却说道:“牙梳沾点花膏,梳发时就会便利许多。”   聂向晚只当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陪他站着,等待蒙撒传令过来,去宫城觐见皇后。   谢照道:“你坐下来,我帮你梳发。”   聂向晚忙道:“不敢烦劳谢郎。”   谢照淡淡道:“既然唤我进宫来做仆从,侍弄国师府中的宠臣也是应该的。”   聂向晚站着不动。   谢照又道:“再过一刻国师就会传令下来,想必他是很乐意看到你衣装不整的样子。”   聂向晚踌躇一下,终于坐在石凳上。   谢照走进房间,将温好的水倒入丁香干花中,调入清淡发膏,用纱囊盛起。他取出保存了十年的象牙梳,在花香纱囊的润泽下,一遍遍梳理着聂向晚的长发。   聂向晚安静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谢照始终没说什么,动作一如十年前熟练。多年的光阴过去,她记不清少女时期的晨起该是什么样子。恍惚思绪中,倒是记起了花双蝶替她梳发的情形。   花双蝶似乎还唱了一首歌曲,不管过了多久,她都会记得。   “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   而且她决计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花双蝶,竟是如此快速。 ☆、110 北理宫廷内近日议论纷纷,大多围着萧皇后是否登楼告祭天神的事宜有关。萧皇后稳坐在朱明院内,由着朝臣争吵,只接见了国师蒙撒等亲信。 北理行政方式与华朝、南翎相似,文华风俗却是大不相同。萧皇后建万象楼,以方形地基对应四季,所居宫舍也带有希求天时四神眷顾的意思,分别取名为芳春、朱明、商秋、玄英,一一对着春夏秋冬四季。 北理的院落即是宫殿,官员衙署坐落在芳春院内,萧皇后占据朱明院处理政务,皇亲子嗣居住在商秋院,剩下的玄英院冷清至极,乱石堆砌,便是俗称的冷宫了。每院之间有走道夹院连接,各自安置着隶属的宫人及随从。 聂向晚来到北理十日,由蒙撒引荐入驻宫廷,萧皇后坐在垂纱红绢帘后,让她看不清神色。萧皇后对她所进献的贺礼只是点了点头,陪侍一旁的皇子妃谢颜才唤人收好,将她收到籍制内,指派她做了朱明院的户婢。 蒙撒抚掌欢笑,道:“小童守门最好,我大为放心。” 能将亲信留在宫内当值,做了御驾前行走的女官,方便他自由来去,这种安置对他来说自然是最好的。聂向晚也没任何迟疑,立刻走马上任,掌管起了朱明院的门户。 每日都有各衙署的官员前来进谏,门外石阶上跪倒一片,哭声震天,萧皇后只是安然,聂向晚站在一侧,探查到了北理内政的诸多方面。 不久前,华朝皇帝薨殁、边境三军素缟退兵的消息传来,群臣振奋不已,就在他们以为能松一口气时,萧皇后当机立断,以登楼为病弱陛下祈福作借口,打算堂而皇之地祭告天神登位。 南枢密院大夫死谏,被罢官。 纳言侍长跟上,跪在石阶前磕头咚咚响,说道:“陛下天体久违,皇后辅佐陛下已有两年,忧劳勤勉至此,臣等领五姓民众深感于心。皇后登楼祈福陛下早日康复,臣等本该附从,只是祖例在前,应由大皇子宣读文书割肉献礼,皇后站在楼下观礼,才能符合祭祀礼仪!” 纳言侍长哭得声嘶力竭,争谏大皇子才能登楼行礼,便是在维护李姓王孙的储君地位。如果萧皇后登楼祭告,那么帝王名号势必落在她身上,所以群臣才拼死进言。 聂向晚每日站在门前,亲眼看着一场场仆从持竹杖驱散百官的景象。只要退得慢了,官员还会挨打。一些硬骨头直挺挺跪着就是不动,新漆的竹杖毫无例外打下来,溅起斑驳血痕,有的撒在了聂向晚的靴边。 今天的言谏似乎更加激烈了些。 聂向晚微微低头,继续谦恭站着,仔细收敛各种声音。耳边一片惨淡哭声还没落下,朱明院大殿里传来淡淡的嗓音,像是用手拂去藻绣袍袖上的发丝:“你们跪了一天,乏也乏了,早些退吧。” 众官员相互对望一眼,突然从跪立的队列中向前膝行出一名监察御史,穿着斜襟朱红织衫官服,神情极悲愤。“自半年前公主外嫁,陛下就开始退朝养病,每天由娘娘院里的侍从报告一两句陛下的病情,上医院的太医却说从没见过陛下的圣面,更不谈能为陛下诊治。娘娘辅佐朝政,先是改国旗为彩绣雪熊金凤旗,再是派嫡系占据了官衙中各要务,这些举措怕都是娘娘要改朝换代的先声吧?” 萧皇后声音冷冷传来:“大胆监察,竟敢诬言犯上!” 监察御史力争,要朱明院放出国君,萧皇后在内只是不应,门楼脚转出手持竹杖的侍卫,气势汹汹地踏步过来。那监察御史一看,立刻起身,低头冲向门柱。聂向晚才抬头,就看到他一头撞在铜柱上,磕得额头鲜血直流。 一众官员惊呼,聂向晚站得最近,将要扶起御史大人,他却将她的手挥向一边,再发力撞向铜柱,立刻毙命。 朱明院外一片混乱,院内依旧飘拂着奶茶香气,不见任何动静。 纳言侍长抱住御史尸体痛哭,侍卫的竹杖还是打了下来,砸得肉身嗵嗵响。侍长一边哭一边叫骂:“老巫婆做下这等犯上欺下的事,必遭天神惩治!前三日处斩边境武卫大将,昨日杖毙两名丞相,今日又逼死了监察御史!我大理国民看得清楚,老巫婆分明是在朝堂掀起腥风血雨,清洗不利于自己的老臣!我今日即使被打死,也要笑着看老巫婆能猖獗到几时?” 一阵竹杖痛击之后,纳言侍长尸身直挺在地,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 另有被杖责的官员惊呼:“侍长大人果真是含笑九泉!天神要开眼了!” 院外鲜血淋漓,呼声震天,正值混乱之时,铜铃脆响从远方急速传来,再过一会,身着礼服的蒙撒跃下马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胡子经过精心修剪,抖成了一缕风:“都是一群老糊涂,放着官位不坐,天天来院里吵着娘娘安寝。你说天神开了眼,本国师就是代天传令的使者,收到的天启怎地跟你们不一样?” 蒙撒将宽袖一扬,飞出数张金沙符纸,上面无字。等符纸悠悠落地后,浸过磷粉水迹的部分在空气中一烧,显现出几个大字:圣母临朝,永昌帝业。 这是蒙撒的拿手伎俩,朝中有见识的大臣就嗤笑过这种雕虫小技,今日也是如此。不过,聂向晚曾私下进言,加强了蒙撒的把戏。 只见符纸被风卷走,原来洁白的石砖上,凸显出几个镌刻般的大字,仍是“圣母临朝,永昌帝业”。 朱明院外的石阶前一直以来是官员跪立的争谏席,每日都有仆从清洗血迹、脏污,绝不会凭空出现这八个形似于天书的文字。官员见奇景突起,均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蒙撒哼了一声,甩袖走进朱明院。 远远地,一顶红绡软帐的抬辇急急行来。帐角金铃叮咚作响,牵引住了滞留不去的官员视线。一截皓雪般的手腕轻撩开纱帘,送出一道酥软到骨头里的声音:“大皇子可真坏,陪着小卿好好地戏水就成了,干什么急巴巴地赶来,看这批老不死的脸色?” 北理国大皇子栖身在软帐之中,重重亲了下宠姬的脸庞,衣衫不整地跳下辇车来,看都不看身后一众寄予着希望的眼光,径直走向院内大殿。 他的身形虎虎有力,说出来的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母后替父王操劳政务,十分辛苦。天神垂怜,显威带走华朝老皇帝,让母后的边境之争喘口气。朝政上刚有点起色,他们又开始吵闹,母后千万不要理会他们,儿子就将江山社稷的福祉继续转托给母后,请母后像往常一样临朝听政吧。” 大殿美人靠上的萧皇后笑道:“还是我儿体恤母亲。” 大皇子走出来,挥袖驱散院外听命的众臣,众臣纷纷叹息摇头而去。抬辇上的宠姬捂嘴娇笑,衣衫翩翩溜下雪肩。大皇子看了不禁飞了飞眉,来不及进殿请退,就大方地爬上辇车,搂着宠姬亲吻。宠姬笑着推开,他才得空唤道:“母后这儿可还有娇俏的美人?再送两个过来吧,儿子的寝宫装得下。” 萧皇后的声音轻轻笑啐:“不成体统。” 门前守值的聂向晚低头,继续运力听着各处的声音,将一切动静收入耳中。皇子宠姬的抬辇还没散去,李若水的小红马一阵风冲来,脆蹄敲击在石砖之上,哒哒直响。 李若水每日必来问安,说些乖巧话逗得萧皇后十分开心。聂向晚站在院外自然能听清,较为惊叹聂无忧的□之力。萧皇后用铁血手腕压制朝堂的异动,内廷之中难免对一双儿女稍微松了些心。李若水尽得聂无忧的教导,拿出浑身本领讨好萧皇后,甚至还压下了谢颜的风头。 谢颜一直是萧皇后身边的陪侍,受尽宠爱,俨然成了朱明院的第二个女主。皇子新进的宠姬小卿曾笑谈,那华朝嫁过来的公主,似乎不是给大皇子的,倒像是给皇后的婢女。 谢颜听后,只是拽紧了手中的绢帕,笑了一下。聂向晚却是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愤懑之色。谢颜抬头看见聂向晚站在一边,神情很不耐,这才挥挥手打发她来看门。 酉时风沙起,日影西沉。 李若水听到朱明院的动静,特意盛装打扮而来。翠羽小帽压在洁白额头之上,与身上的杏红窄袖襦裙两厢映照,使娇美容颜增色不少。她睥睨了门边的聂向晚一眼,甩手抽了一鞭过去,脆生生说道:“本公主还需通传吗?哼,不长眼的狗东西!”话声还没落下,红影子一闪,已经纵马闯进了大门。 聂向晚捡起被马鞭抽掉的绢帽,弹弹灰,再端正戴在发顶,用曲卡别住。小公主每日来问安,最喜欢巧立名目训斥她,她早就习以为常。推究原因,还是出在聂无忧身上。小公主见聂无忧对自家妹子百般照顾,不服气,变着花样整治聂向晚。 但比起谢颜的手段,李若水的刁难只能算是天外云烟,一吹即刻飘散。 聂向晚正想到谢颜每日的指派和为难,另一架流苏垂幔的抬辇正款款走来,随风拂送一抹幽香粉气。看到谢颜的牵引嬷嬷走在前,她忙侧身站在门边,候着迤逦仪仗进去。 谢颜并不露面,坐在雪英般的软帐之后与姬妾小卿的抬辇擦肩而过,从嘴角溢出一丝鄙夷的笑声。笑声极轻淡,夹杂在小卿的娇笑嚷叫中不易听得见,只是聂向晚耳尖,毫不费力地探查到了,今日谢颜的心情想必没法好得起来。 大皇子搂住小卿扬长而去,像是没见到正妻谢颜的抬辇一般。谢颜也不下辇,径直进了朱明院,在大殿前才整了衣装走入,与李若水分站两旁。 李若水撅起嘴,拉着萧皇后的手臂摇晃:“母后什么时候才能替我主持婚礼?” 萧皇后笑道:“快了,快了,公主不用心急。我已差官员分发了礼帖,等三宗坞主汇集伊阙,公主的大婚就能举行。” 李若水拍手笑道:“三宗伯伯都要来,那些猴子猴孙也会跟来贺礼,哇,那会儿我的婚礼可就风光了。” 萧皇后轻轻点头:“王室宗亲必须来观礼,这样,公主的彩金自然又会丰厚一些。” 李若水再说了些体己话,欢喜离去。 大殿内只剩下了萧皇后、蒙撒及谢颜三人。谢颜在银盆里洗净手,斟了一盏栗香奶茶放在美人靠旁的几台上,再从提盒里取出几碟冻□糕,摆在萧皇后面前。 萧皇后笑着称赞:“真是个贴心肝的皇媳。” 身旁再无闲杂人等,蒙撒直接坐在了萧皇后身边,弯腰下去,给她轻轻捶着腿。萧皇后以手支颐闭目养神,时不时地咬掉一颗送到唇边的紫葡萄。 谢颜躬身说道:“母后这儿若无烦累事,臣媳先行告退。” 萧皇后淡淡点了点头。 谢颜说出此行目的:“臣媳一并带走门口值守的小童,好生教导她一些宫里的规矩,让她忘掉今日的言谏及庭议。” 一直近身服侍萧皇后的蒙撒开口说道:“柳妃不用如此操劳,小童是个明事理的奴婢,当值之后还得随我一同回去。” “哦?国师少不了小童的驾随吗?”萧皇后睁开眼睛,一抹异样的光彩流荡在眼角,“看国师隔三差五就唤小童回府,有什么紧急事儿这么挂心?” 蒙撒看着萧皇后的明眸,声音不知不觉酥麻了不少:“小童只是替我张罗礼庆的事宜,经不得柳妃的□,娘娘还是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萧皇后笑道:“能让国师倚重的小童,怎么可能只是个出身低下的奴婢。她助国师大破华朝军,还替我分解边境的压力,来得太及时了,自然要让柳妃好好审查下。她若是忠心,我这宫廷永远对她敞开;她若是有二心,即便是国师,也保不住她的小命……” 蒙撒连忙捶着萧皇后的小腿,赶急说道:“小童散尽家财来侍奉娘娘,又鞍前马后为我奔劳,绝不会生出二心,娘娘为什么不能信任她?” 萧皇后淡淡笑了:“宫廷之中向来尔虞我诈,走得稳妥些才能长久。” “那就依娘娘的意思吧。” 谢颜欣然受命,施礼退出大殿。蒙撒扶起萧皇后保养得当的身子,走向寝室。他凑到她的耳边,笑语道:“我在猎民手中买到了奇方,能保住我脐下三寸不泄气,娘娘要不要试试?”萧皇后点了他额角一下,笑着说了一句:“有什么本事尽力使出来。”手指已经摸索下去,撩得蒙撒叫唤。 他们以为再也没人能听见殿内的一切动静,却不知站在门口的聂向晚突然红了脸。 步出大殿的谢颜挽住绫缬,拖着一片雪羽般裙幅徐徐走下石阶,对聂向晚说道:“随我来。”随后抬辇摇荡着流苏花纹,走向皇城西北角玄英院。路上的景色越来越衰败,金漆窗棂与青色椽柱静寂长在荒草乱石之上,对着一片斑驳日影。 队列最尾,有士兵抬着两具尸身,那抹诡异的笑还留在纳言侍长嘴角,令人不寒而栗。谢颜每日来萧皇后的朱明院善后,此刻也不例外。因宫中官宦暴毙,尸身不宜示于人前引民愤,就会被她不落痕迹地掩埋掉。 聂向晚听着士兵橐橐靴声,安静走在抬辇之后。自进宫以来,谢颜少不了一番整治,当值完毕,她便是被谢颜唤去伺候花草。更多时候要站在宫门外,高举瓷花盏,替谢颜接起清晨下的露水。如果撒落一滴,另有重罚。 种种尖酸刻薄的做法不枚胜举,无论谢颜怎么刁钻,聂向晚都知道那些是刺探,安静应付下来,有时还要装出惶恐的样子。她并不清楚谢颜为什么会盯住她,似乎不像是受萧皇后指使那么简单,做一名户婢本就是谢颜的主意,也方便宫内人监视她的行踪。只是,她们都不知道她动用耳力和轻功足够摆脱一切盯梢,极便利地来去。苦于谢颜盯得紧,才进宫十日的她不敢轻易找时机刺探各处,眼前的乱石冢也不在话下。 歪干槐树上停着一两只食腐肉的乌鸦,秋阳残影落入草间,照亮了嶙峋堆砌的石头。 谢颜坐在抬辇内,唤人丢了一把花锄在聂向晚脚下,淡淡说道:“将两位大人埋了。” 尽管埋葬死人的苦累事是头一次,聂向晚还是不声不响地执起花锄,完全舍弃功力,费劲地刨开乱石,安葬起两具尸身。挖了一阵,手指磨出血泡,痛得她咝咝吐口气。 谢颜冷笑道:“娇惯得像个小姐,做给谁看呢?” 聂向晚继续老老实实挖坑,伪装成文童应有的样子,挥臂的动作看着还有些秀气。谢颜接过婢女温热的奶茶,抿了一口。“多挖个坑,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 聂向晚费力直起腰,说道:“回禀娘娘,奴婢真的没力气了,能不能明天再来挖一个?” 谢颜嗤笑:“若是你明天犯了事,落在母后手里,一样将你杀了,我还去哪里寻人替你挖个坑?” “娘娘教训得是。” 说是教训,实则是威胁,聂向晚还是听得懂的。谢颜又说道:“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聂向晚用手背抹了下脸,眼眶有点发红:“娘娘何苦来为难我这个奴婢,奴婢十足真心,从来没想过作假。” 谢颜淡淡一笑:“你知道么,从进宫以来,你没有犯过一次错。这么谨慎的心思,怎能让我不提防?” “奴婢怎么说都是错。” 聂向晚抹去眼角泪,咬住嘴,奋力挖坑。她的模样越是委屈,谢颜越是笑得开心。晚风滚落荒草之中,吹拂起红白两色花朵抖动。白花似雪,长在石缝里,硕大无比,堪比小小的灯盏;红花凄艳,瘦骨嶙峋,与向阳处的雪色一比,如同深宫弃妇。聂向晚刨土之时,忍不住睇视了两眼红花,看到一抹异泽爬上根茎,像是裹了一层铜漆。她随即明白过来,转头继续挖土,再也不看向那处——草木根株生异色,所依赖的土壤内可能有铁矿。 谢颜笑道:“你也看到了佛盏花颜色不同了吧?据说红花是吸食了死人的精血才能变成这样,而白花向来开在洁净的地方,生得高贵无比,是这座荒院冷宫中最美丽的东西了。可惜的是,白色佛盏花也只能活在砖石夹缝里。” 聂向晚当然不信北理浓重的巫鬼之说,只是低头做事。 “在我手下要安分些,千万别一个不小心,做了红花底下的冤魂。” 谢颜说完,拉紧绫缬,裹住胸口,婢女当即劝她离去。她吩咐士兵看好聂向晚,先行离开冷宫前的乱石冢。走得不远,一个近侍嬷嬷禀告说:“翠怡坊的胭脂婆已经到了,是直接放进宫里来么?” 谢颜急声道:“那是当然。她带了花粉吧?” 两人边说边离去,语声渐行渐远,聂向晚不动声色地聚集起内力,将两人稀落的对话尽收耳中。她听说过翠怡坊的名字,那个胭脂婆在十日之内竟来了两次,名义上是进献胭脂花粉,不易让人察觉出异样。 宫里掌灯之时,聂向晚有意在士兵的押送之下,去了一趟谢颜居住的商秋右院。胭脂婆早就退了,聂向晚站在庭院里,等待谢颜下达第二条命令,若在平时,她可是唯恐避之不及。 谢颜坐在华彩重重的屋阁里,将手边的茶盏盖烫了两遍杯口,突然砸到地上,迸出清脆响声。聂向晚听她生着闷气,侧耳捕捉商秋左院的动静,只听到一片寂静。而平常之时,小卿有意向谢颜示威,必定引得大皇子浪荡大笑,直惹得谢颜咒骂不已。 屋阁里的谢颜压低声音恨恨说道:“嬷嬷也是随我远嫁过来的,给我评评理。” 嬷嬷忙应答:“娘娘放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总管先要我查那丫头的根底,我已经回报了一次,说那丫头不知真假,看着倒像是老实可欺的。总管大概不放心,这次竟然差人给我带口信,说是派了花双蝶来北理。” 嬷嬷细声细气回答:“花总管来了也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帮手。” 谢颜横了一眼嬷嬷,低声说道:“嬷嬷哪里知道我的怨气!我落得这样的境地,还不是那花双蝶害的!” 嬷嬷忙宽慰谢颜,两人又低低商谈了一阵。 聂向晚等了很久,才等到嬷嬷走出来没声好气地说:“你还站这儿干什么?早些回去,明天当值完了,去乱石冢把草锄干净。” 聂向晚施礼离开。 蒙撒拈着油亮的小胡子,满面春风走出朱明院,看到门前的聂向晚持着一柄八角灯,笑眯眯说道:“委屈小童了,再忍耐些,等娘娘探明了你的忠心,又可以调回我堂下执事。” 聂向晚挑着灯盏在前带路,手指间的伤口落在暗处,遮掩住了条条血迹。 蒙撒即使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径直走上插着彩绣旗帜的马车,唤车夫打道回府。 栖息在别院里的谢照等着聂向晚归还,在石桌旁搭了一枝玉兰干,挂着明亮的灯盏。光彩照在他的雪衣上,驱散了晚风中的凄冷。 聂向晚放下袖罩遮住手背,吹熄手上灯盏,走进别院。 “还好么?”例行的问候永远是淡淡的,似乎不带着情感。 聂向晚照样答道:“又撑过了一天。” “宫里有什么异样?” 聂向晚细细说了下午的血腥镇压及各种杂事,隐去了乱石冢的内容。说到最后,她有些忧虑道:“以我看来,谢颜是华朝太子府总管的眼线。只是谢颜为人精利,在萧皇后面前站稳了根基,不想失去这棵可依靠的庇荫大树,就在华朝和北理之间周旋,不得罪任何一方。” 谢照淡淡道:“她能玩弄手腕是她的本事,你担忧个什么。” 聂向晚立刻收敛面色,笑道:“谢郎说得极是,与你无关的人,的确不用担心。” 谢照问道:“还有异动么?” “没有了。”聂向晚决计不肯说出贾抱朴指派花双蝶来北理的消息,刚才过于疏忽,险些牵出谢颜为了试探她,百般刁难的往事。如果谢照顺势追问起来,谢颜为难她的原因,她不容易搪塞过去。 “早些睡吧。” 聂向晚走向厢房,身后谢照又说道:“睡前用牛乳水搓搓手指,可消除茧子。” 聂向晚一愣,抓着小辫说:“我没有牛乳膏,就免了吧。” 谢照淡淡道:“我已经替你备好,放在了水盆旁。” 聂向晚连忙走进屋子里,砰咚一声关闭了窗户,坐着床榻上对着银水盆发愁。谢照似乎看出了她的秘密,替她梳发备水,都是按着十年前的习惯布置。他或许不敢肯定,怕失礼于她,才没与她相认。她在推行着计划的进行,难以分出心思顾虑其他旁生的枝节。 窗口月光剪出淡淡素华爬到桌前,像是拖着一袭洁净的袍子,对上聂向晚失神的眼睛,让她半宿不能安睡。她屏退诸多念头,冥想一番,才能安然睡着。 第二日天气晴朗,秋阳撒落一地光晕。 聂无忧极早就撑着伞走进院落,青紫的衣袍素淡飞逸,拂落周身应有的喜庆之色。看到聂向晚准备动身前往宫廷,忙说道:“来得正好,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吧。” 雪袍白冠的谢照与聂无忧见过礼,去了堂教督促白衣仆祝扎彩灯。聂向晚上了聂无忧的马车,一同去朱明院向萧皇后请安。车上,聂无忧说道:“我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庭谏,你有什么好方法推动一把?官员越闹得大,皇后的继位就越难实现。” “当务之急是找到陛下。” “说来也怪,我到处打听了消息,竟然没一个人知道陛下的下落。”聂无忧细细想着什么,面色稍有波动。 聂向晚劝慰道:“皇后只是将陛下软禁了起来,不会杀他。公子可以想想,病死的陛下才对皇后有利。皇后即使还跋扈,也得顾虑百官民众的心意,断然不敢做出弑夫夺位的事。” 聂无忧了悟一笑,随后笑道:“你将谢郎带进宫,只怕早有了主意吧?” “是的。” 聂向晚与聂无忧商量一阵,推敲各种细节,只要是不易办到的枝节,都交给了聂无忧处理。当天,她又看着新一轮的言谏庭议上场,气焰比不上昨日的叫骂寻死。所幸的是也没有官员撞柱殒命,萧皇后凤颜大悦,对已故纳言侍长门下的学生也和气了许多。入暮后,就在侍长被打死的那个时辰,一名耿直的学生提出要求,请国师在院外做清斋祭礼告慰亡灵,没等到应允。他慷慨激昂争辩一番,看到侍卫又持竹杖走近,索性盘膝而坐,咬断舌根自尽。 众人哗然。 萧皇后勃然作色,命令侍卫杖击百官,不留任何情面。百官纷纷逃窜,她像是一头困兽在大殿上走来走去,聂向晚为避免灾祸,躲在了门柱之后。李若水骑着小红马越过混乱的人群,朝柱子后抽了一鞭,又将聂向晚的帽子卷落,冷哼着冲向大殿。 在李若水的撒娇及安抚之下,萧皇后渐渐平息下来,喝令撤了竹杖。侍卫来报:“学生脸有诡笑。”萧皇后不禁打了个冷颤,怒骂道:“这批贱骨头,竟然如此可恨,只想着咒我死!” 李若水下令早早关闭朱明院大门,请萧皇后安寝,并让亲随传信给蒙撒,让他来寝宫主持一场清斋祭,安抚萧皇后的心神。聂向晚本待施礼退出宫院,封锁大门,李若水看了看她,将纤指一点,说道:“小童留下来守门。” 聂向晚转身向谢颜的嬷嬷说道:“请嬷嬷回禀柳妃娘娘,奴婢今晚不能去乱石冢除草。” 嬷嬷摆摆手,道:“今儿不是为你的事来的。”她走进大殿,向萧皇后施礼,说道:“柳妃差老奴送来翠怡坊的上好花粉,并向娘娘请安。” 萧皇后歪在美人靠上,用手指按了按额角,懒懒问道:“她人呢?” 嬷嬷回答:“柳妃染了风疾,怕魇了娘娘,只差老奴过来。” “有心了。” 李若水接过锦缎小盘,转身递交给萧皇后。 萧皇后打开盒盖,看着淡丽花粉,神色明朗不少。四十年岁的女人,**反而到了如狼似虎的地步,对于容貌的保养,她看得极重。谢颜投其所好,近一月不断进献胭脂水粉,她取来敷在脸上,肤色变得红润,如同枯木逢春一般,全身焕发出珠玉光彩。 萧皇后笑纳花粉,想起了什么,便唤婢女燃香沐浴。 而此时当值的宫人,只剩下了聂向晚一个。 聂向晚微微低头走进大殿,绕过三重帘幕,来到云雾缭绕的浴室。萧皇后正在更衣,玲珑曲致的身子裹着一件洁白的素缎袍,袖口及衣襟处勾勒出几朵祥云图案。她吩咐聂向晚抬起头,聂向晚第一次见到了她的脸。 萧皇后方额广颐,娥眉凤目,腮染桃花,唇裁寒冰,正一动不动看着聂向晚。 聂向晚忙低下眼睛,垂视地砖。 萧皇后淡淡地说:“公主并不喜欢你,可她也一个劲地在我面前推崇你,足见你有些本事。国师那边,自不多说,只要见着机会,便一次次念着将你提到我身边做副官,这样说来,很让我好奇,你到底有什么能力胜任他们的举荐?” 聂向晚按住左胸微微躬身施礼,说道:“皇后娘娘聪慧过人,小童不敢在娘娘面前有半点僭越之心。承蒙公主与国师看重,小童才能举荐到娘娘面前卖弄一番手艺,若能让娘娘开心,那便是小童的福气。” 萧皇后懒懒道:“哦?那就试试吧。” 聂向晚洗净手,用香帕敷手,小心取过萧皇后头上的冠戴,将她头发打散,很轻柔的梳理起来。再挑起清香四溢的热膏,焐在她的额头两处,细致按摩。 萧皇后沉身坐在汤水里,神情很受用。 聂向晚在寝宫里点燃熏香,洒下特制的合欢水,还请萧皇后泡了药泉。她带来的合体香,由义父张初义亲手提炼而成,媚而不淫,比起谢颜进献的胭脂水粉,手腕自是高出一截。谢颜正在愁心花双蝶偕使者的到来,少来朱明院走动,没想到疏忽之间,便让聂向晚取得了萧皇后的欢心。 随后赶来的蒙撒更衣沐浴,名为清斋举祭,实则与皇后欢好半宿,还是聂向晚守在宫门之外,替两人熄灭灯盏。不是她存心要听,只是两人动静太大,寝宫内的垂幔震得簇簇乱响,合着那种节奏,在寂静的夜里,勾摄心魄。 如此反复三夜,蒙撒越战越勇,萧皇后满足的吟哦声也越来越大。朱明院的盔顶攒尖挂着半轮冷月,静寂无声地映照着苍白宫宇。聂向晚有意避开了几尺,在院外墙根前站立。大门里,素衣谢照翻墙而过,披散着长发,拖着一地苍茫的影子。来之前,他便凭着记忆中先母陈妃的样子,细致描了眉,染上金沙银白眼粉,将自己容貌复原成二十年前宫乱遭诛杀的陈妃的惨状。聂无忧将他偷渡入宫,聂向晚行使值守便利,让他轻松溜进朱明院。 聂向晚安置的合体香药效已过,蒙撒摊手睡在鎏金镶玉的凤床上,累得不省人事。萧皇后素颜枕在蒙撒手臂上,雪腕绕过他紧致的小腹,有一下没一下撩着床幔。 欢好两场之后,她的精神愈是焕发。 羊皮木窗突地洞开,谢照像是一片纸般轻轻飘了进来。他的袍底坠着羊膜水包,每走一步,药物渗漏出来,必定释放出烟气。 隔着层层纱幔,萧皇后看到了一道苍白的影子。北理盛行巫觋鬼神之风,前几日又有两人带着奇笑离世,在朱明院造就了一股神秘而诡魅的氛围。现在亲眼所见影影绰绰的鬼身,偏偏枕边人又死睡,萧皇后不担心受怕那自然是假相。 她拉起薄毯遮胸,稳住声音问:“你是谁?” 谢照不答,踩着盛积一时的烟气滑进纱幔,让萧皇后看清了他那苍白的脸。他幽幽看着她,在嘴角拿捏出一个恰当的笑,模样与冤死的纳言侍长及门下学生一致。 萧皇后偷偷瞅着地面,只看到一团雾气,看不清鬼魂的影子。她的脸色大变,声音忽上忽下抖得厉害:“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十年前,你害得我好苦啊……”谢照幽幽吐出一口气,道,“我的孩儿也死在你手上,我要你下去陪他……” 萧皇后推蒙撒的身子,蒙撒逐日吸食合体香,累积起来,便有了沉睡功效。他转醒不过来,萧皇后只能抖着嗓子喊:“来人……来人……护驾……” 谢照抓紧时机说道:“陛下托梦过来,要见我孩儿……陛下在哪里,他要见我孩儿……” 萧皇后急道:“陛下被我……怎么可能托梦给你……你,你到底是谁?” 院外动静喧天,谢照滑步退向纱幔外,使出身法飘出木窗,穿过聂向晚特意留下的钢网缝隙,帮她扎紧边口,再循着聂无忧安排的路线遁去。 聂向晚用钥匙打开大门,敲响金钟,呼唤侍卫冲进朱明院护驾。萧皇后猛然醒悟到,蒙撒还睡在了凤床之上,忙挽了挽头发,披衣而起。 聂向晚移来木屏风,遮挡了大殿外的目光。 萧皇后坐在御榻上喝道:“深夜见袭,各位值守不力,该罚!今念在各位平日劳苦功高的情面上,免下这顿责罚,只是宫内诸多奇异之事,不得散播出去!” 众侍卫领命散去。 聂向晚点亮更多灯盏,侍立一旁。 萧皇后参悟不了今夜的玄机,摆手唤道:“你给我捶捶肩。”聂向晚近身侍奉萧皇后,只当看不见她那多变的神色。被狠狠惊吓一次,萧皇后的花颜仿似遭了霜冻,迅速萎败下去。 “今晚可见到什么离奇的人影?” 听到询问,聂向晚小心答道:“小童像往日那样值守,封锁了前后大门,布好四墙的钢网铜铃,只听得东角叮咚一声响,似乎有人越过。小童唤侍卫追赶,只闻到了一股奇丽的暗香。” “是哪一种香气?” 聂向晚沉吟:“似乎是茶花香。” 萧皇后敲敲额角,皱眉道:“去梳妆架取来那个小团花盒,打开闻闻。” 聂向晚依言照做,闻了闻谢颜三日前差嬷嬷送来的花粉后,怔忡道:“就是这个味道,侍卫大哥也闻到了。” 萧皇后不禁凤目一挑,露出一点冷光:“她胆敢玩弄我,活得太舒服了吧!” 第二日,深宫之中并未流传出朱明院闹鬼的风声,蒙撒饱受萧皇后一顿责骂,仍然不知过错出在哪里。他找到聂向晚,打探实情,聂向晚也是连声称怪,反问蒙撒是否中了迷香。蒙撒思索一阵,忙不迭地对萧皇后禀奏:“来之前,吃过柳妃差人送来的斋糕,以前都没异样,就是不知昨日那碟糕点,是否动过手脚……” 话没说完,萧皇后已经心烦意乱,将众人屏退出大殿,兀自一人坐着,并不召见谢颜。比起被她软禁的陛下,谢颜起异心还算是小事。聂向晚仍然守在门外,趁换值时,拿出早已备好的织铃花粉,涂抹到萧皇后专乘的车辇木轮上,散成薄薄的一层。 日暮后,萧皇后吩咐早早闭宫,留下大批侍卫值守四墙。等到夜深人寂之时,她乘车从后门驶出,只带一名心腹仆从。车轮压在青石砖路上,留下肉眼不易察觉的花粉渍。织铃花粉兑了水,非常稀疏,即使打着灯笼照亮,痕迹也是时断时续,在白日里更加显现不出来。车辇如此碌碌行了一刻,玄英院赫然在前。 萧皇后孤身一人下了车,走进斑驳残破的院门。看到所安排的囚室并未出异常,她松了一口气。 天明后,萧皇后似乎受到神祇拂照,容光焕发地上了早朝。 芳春院无极宫内,金碧辉煌的倒影映得百官目眩神迷。翻修官衙也是内廷主张的政措之一,四柱及栏屏镶嵌了许多珍珠玉石,与富丽堂皇的万象楼遥遥对应。 萧皇后独坐金椅之中,头戴皇后冠冕,吐纳偌大明珠,银丝绣饰的绢带飘拂下来,勃发着庄严气象。礼官唱喏:“华朝使者进殿——”顿时牛角呜呜吹响,彩旗拂动之声一层层传来,院外砖石铺就的长街上,走来一道修长身影。 紫衣金冠的卓王孙一路行来,有似闲庭信步,两旁积威似的雪戟光芒撒落在他的俊容之上,仍然遮掩不了那双深瞳里的浩瀚墨色。他在锦袍外拢了一层绯红罗纱蔽罩,衣襟带着风,铸造出清玉般的身骨。 卓王孙的身后,便是十辆镶铜铁轴的马车,御驾均是笔直坐定,对着厢内溢出的珠玉华彩视而不见。马匹缓缓踏行时,顺溜的风掀开一角垂帘,露出高株珊瑚树的身影,光芒飘逸,如同倒泻银河。 候在殿外的礼官唱报:“华朝恭贺公主大婚,进献银枝珊瑚一对,高丈许。东珠五箱,并玛瑙晶石若干。沉香十盒,彩缎百匹,珍药不可计数……” 贺礼过多,礼官还未报完,卓王孙已经走到玉阶下,朝萧皇后躬身施了一礼。他所携带来的财富,早已比下大殿的辉煌,尽管栏屏之旁还陈列着犀角、象牙,与他的清贵一照应,那只是一种堆砌出来的富丽。 萧皇后在垂帘之后细细瞧了卓王孙的容貌,才凝着声音问道:“特使为何而来?” 卓王孙长身而立,道:“恭贺公主婚礼。” “两国处于交锋之期,特使此番前来,怕是不简单吧?” “臣代殿下聊表寸心,并无其他意图。” “哦?你们的殿下倒是好心。” 卓王孙不慌不忙答道:“公主屈身下嫁华朝时,殿下忙于政务,有所怠慢公主。现在听闻公主大婚,特意委派微臣前来贺喜。” “这么说,沉渊殿下就是没有趁机约和的意思了?” 卓王孙再施礼:“微臣只是拜帖贺喜的使者,国政大事一律不知。” 萧皇后轻笑:“好一个口齿伶俐的特使,沉渊殿下提调你来,想来是有一番道理。” 卓王孙淡淡道:“皇后有所不知,微臣的妻子也是北理国民。” 萧皇后听后不禁飞舞着一边眉毛,像是提起了兴趣。群臣有人出列,提议扣押使者,胁迫华朝退出所侵占的土地。萧皇后扬了扬手,以大国声威入话,劝退了谏议大臣。 随后,朱明院侧殿举办了盛大的宴席,为特使接风洗尘。 萧皇后偕着卓王孙走出无极宫,这才看到特使出行北理一次,华朝派出的仪仗规格。 一轮秋阳高悬于天,光彩闪闪的长街上,并立十二对宫娥,手持金丝香炉,均微微低头向着女官花双蝶行礼。花双蝶通身的气派自是不说,单看香培玉琢的容貌,也足够令人叹服。 殿外侍立的官员出于礼节,并未议论华朝所派出的特使规格,萧皇后用一双巡视的明眸平息两侧渐起的骚乱,笑着说出众人的心里话:“如此调度,可见沉渊太子倚重于特使。” 花双蝶向众人敛衽行礼,唤侍从及宫娥随北理礼官而去,安置好他们的舍院。 李若水骑着小红马哒哒经过,回头瞧了一下高台上的卓王孙,撅嘴跑开。很快,站在朱明院正门前当值的聂向晚就知道了特使出行一事,聂无忧假借名义将聂向晚唤到僻静处,说道:“皇后正在屠杀宫廷中不利于政见的老臣,华朝这时派出特使,是否表示两方有结谊的嫌疑?” 聂向晚也在惊疑不定卓王孙的到来。如果他有动作,势必能牵扯到朝政上的派系格局,本来就复杂的宫廷,会变得更加复杂。她沉吟了一下,回道:“卓王孙为人精细,我们不得不防。目前朝局尚不明确,我们必须静观其变。” 聂无忧见着聂向晚的绢帽低在眼前,缠着碎玉叶发绳的小辫随风轻晃,忍不住压了压她的帽檐,低声说:“杀了他,或许更加妥当。” 聂向晚急忙抬头说道:“万万不可。” 聂无忧对她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张帛纸,上面书写着留驻石头城的谢飞发来的消息:今日巳时五刻,叶沉渊只身进驻石城,叔心疑有伏兵,未可轻易动作。另派华朝特使前往北理宫廷,恐或生变,可狙杀之。 ☆、111   深秋,乌干湖冰原上依然披载着厚厚冰层。   早起的谢飞穿好皮衣,来到冰水溶解区域,几名农猎户已经等在那里了,正摆弄着翻车。斗筒从淤泥里翻转出来,经过谢飞改良的漕运管道排污,抽出的水立刻变得清浅不少。   “成了,成了,先生手段真是高。”猎户高兴地叫着。   谢飞笑道:“带着翻车去石城吧,朝西边走,没这么多积雪,我们可以开垦一些地了。”   “好嘞。”猎户们将翻车拆下来,收拾好,拖着一包包行囊走向石城。   雪霰迎风飞扬,像是一层雾罩住了石城。自从谢照带着万数人的胡兵骑军离开,这里就冷清多了。每天只有谢飞迎来送往,组织躲避战乱的民众自力更生,大多数人留了下来,伙同原住户一起打猎、耕种,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谢飞的身子抵不过寒气,容颜日渐苍老。猎户佩服他的手艺,多和他结交,时常驱车带着他去周边走走,据说在远远的冰原那边,住着一些蓝眼睛大胡子的异族人。谢飞跟着猎户学习各族语言,勤学苦练,掌握到了大概。每次交换猎物及用品时,三四种不同口音在耳边撞荡,谢飞看着他们,极力揣测话里的意思。   他们说,很早以前就见过华朝人,是个少年郎,每年冬天都走到冰原最北,凿冰钓鱼,探测风向。   谢飞说道:“我不是华朝人,是北理遗民。”   外族人当然分别不了华朝、南翎、北理三民的区别,在他们眼里,都是黑发黑瞳穿长袍,长得一个模样。听到谢飞继续问,他们再说了说少年郎的事情,三言两语,消息并不完全。   但是谢飞已经完全明白了,曾经有个少年多次走过冰原,来到两境交壤的地方,与异族人接触。他驾着雪车,参加域外的狩猎大会,胜利后接受了异族王公授予的金角匕首。   谢飞面上不动声色,暗中传消息询问聂向晚,十年前叶潜的动向。   聂向晚回复,能与域外王公交结的人,一定是叶潜。从十二岁起,华朝皇帝便流放他到北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走得那么远,一直走出了华朝,走出了冰原,遇见不同的人和事,开拓了自己的疆界。   谢飞自然看出了聂向晚的言下之意,长久一叹,吩咐石城加强了戒备。骑军已离城,只剩下流民组织着操练,凭借冰原地利,躲避任何一方的冲击。   谢飞担忧的便是,一旦攻击者找到了破解冰层得以行军的方法,这座石城就要失守。如果来人屠杀满城,这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流民能寄身的地方?   因此,北理急需安定,作为壁垒,保护各族流民。   谢飞拢着袖子站在雪雾里,眯眼看着砾石砖墙,猎户已散开,三三两两走向石城。   冰原之上突然出现一道凛然的身影。来人穿着黑色鸟羽氅衣,颈缠银貂皮绒,除冠戴,黑发雪容,如同混沌雾霰突然裂开,分出一个暗夜修罗来。冷风鼓吹,撼动不了他的衣角,走在茫茫冰层之上,他的步履平坦,似乎是行历过多遍。   如此难以行进的冰原,来人不借助任何外物,走得稳当,这份功力令谢飞心奇。他透过雪霰,终于看清了叶沉渊的面容,不禁抿嘴一吹,声示石城加强守备。塔楼角即刻响起咚咚鼓声,流民及猎户纷纷躲进门,不再出来。   叶沉渊走到谢飞丈许远的地方站住,问道:“先生身体可好?”   谢飞冷冷道:“不劳牵挂。”他纵目远眺,只看见珠子般飞散的雪霰,夹着冷风飘摇在地平面,白色之后,隐隐浮起一层黑亮,极像是披甲持戟的士兵守候在远方。   难道叶沉渊带了伏兵?   谢飞不得不迟疑。   叶沉渊见谢飞面色不善,再不多话,直接越过他的身边,走向石城大门。谢飞急步跟在后,问道:“殿下来这里干什么?”   冷风又起,拂起叶沉渊鬓边长发,落在银貂之上,和雪色一样鲜亮。他没有回头,说道:“先生勿忧,我随处走走。”   他说得冷淡,可不能消除其他人的惊疑。因此,谢飞拢着袖子哂笑一下,站在冰冷的石城铁门之旁,道:“我担忧什么,殿下要是想吞没这座城,只管放马过来,反正这偌大的天下,已是殿下的囊中之物。殿下奴役南翎流民,吓退北理民众,将我等一干人逼进这最后一座孤城,若是还不顺意,大可一举歼灭,确保华朝边疆方圆百里,再也没有一个流民的影子。”   冷风将谢飞的话送向前方,让叶沉渊的脚步稍微停了停。他这一停,躲在屋舍里的猎户及流民就紧张了,只扒在窗楞缝隙里朝外看,一点声息也不敢透露出来。石城的马道上极安静,风卷着残雪飞舞,呼呼声直灌耳鼓。庐包里的漏箭裂了,啵地发出脆响,像是挑断了紧绷的弦。守时报节的老兵轻手轻脚收拾了残渣,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叶沉渊缓步朝前走去,将一切尽收耳底。“石城不在华朝的辖守疆域内,朝外退,我不阻拦。若是回转过来生事,我必定剿灭。”他这一番话,已经决定了石城民众的去留。   谢飞回道:“殿下好气度,竟然千里迢迢赶来恐吓几个老弱孤残。”   叶沉渊迎着飞雪走向石城尾端,乱风吹过鬓边,扬起一抹刺眼的白色。“我已下了安抚流民的诏令,石城人入连城镇门,便算得上是华朝子民,废除品阶,免除三年徭役。”   谢飞倒是没有想到这种可称为仁政的结果,面色怔了一怔。很快他又发现,叶沉渊说的“随处走走”确有其意,因为那道黑色的背影从未停过,径直走向了城尾,透过漫天风雪,在冰原的北方镌刻出一抹孤寒。   紧绷着心的猎户纷纷走出门,看着身影逐渐消失在雪天里,问:“他就是太子沉渊?”   “是的。”   “和传言里不大一样。”   谢飞淡淡道:“再早个十年,你就后悔不该跟他见过面。”   猎户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刀砍的动作,缩了缩肩膀说:“以前是这样的?”   谢飞瞥了他一眼,答道:“现在的叶沉渊更懂得收买人心了。”   半个时辰之后,外出收集消息的阿驻驾车跑回石城,向谢飞禀告说:“太子沉渊调兵边防三郡,已经过了三个月,华朝皇帝驾崩,三军素缟举旗,退回了边郡。探子伏在山头上看,只能看到军营里骑马射箭,如常操练。华朝派特使团进北理,太子沉渊反向而行,来了我们这边。”   谢飞问道:“军营既然没动静,叶沉渊来石城又能干什么?”   阿驻摇头:“不知道。”见谢飞沉吟,又连忙说道:“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阵,能断定他是去了北边,大概是乌尔特族的地盘。”   谢飞推断很久,也不能肯定叶沉渊来一趟石城的目的,吩咐阿驻将消息传给了北理宫廷。 ☆、112 北理宫廷为迎接华朝特使,一连三天在朱明院举办宴席,名曰昭示大国风仪。 偏殿内歌舞升平,春意融融,众多翩跹的影子游走在金碧辉煌的屏栏之后,搅动一阵阵脂粉香风。正中兽皮地毯上,两列宫纱衣装的胡娘裸足而舞,金铃沙沙作响,平添几分艳靡气息。 萧皇后斜靠在雕花榻上,拈着青玉杯,轻轻晃荡里面的葡萄酒。她的眼光瞟到了兰案之后的卓王孙身上,细细瞧了一阵,笑道:“公子认为我北理国力如何?” 卓王孙端坐如故,逡巡一眼全场的富贵之色,淡淡答道:“昌盛平和,足以号令三宗坞主。” “哦?公子真是个体己人,话都说到我的心上去了。”萧皇后笑着饮下一口葡萄酒,顺势打量了一下卓王孙的侧颜。 听到高台传来的嗓音已变软滑,包裹着女人的嗔笑意味,卓王孙马上侧身答道:“并非是微臣有意恭维皇后,实在是传闻已久,巷闾间都有这般说法。” 萧皇后轻笑:“公子撇得这么急干什么,民间的议论实际如何,我是知道的。” 卓王孙沉默不应。 萧皇后目视一旁侍立的宫人,要他替卓王孙斟满酒杯,又笑道:“那公子再帮我看看,我家美人怎么样?” 卓王孙随意看看殿内宛如银蛇扭动的胡娘身姿,沉吟一下,说道:“众美秀绝,不可多得。” 萧皇后笑得更开心:“公子说话老是这样持重,怕是受了拘谨吧。” 卓王孙端坐不语。 萧皇后的眼光淡淡流转一番。“想必宴席上的宝器美人都不能入公子的眼,不如公子随我去一趟珍宝阁,见识一下番邦的特供‘美人玉骨尊’。” 卓王孙拾起金杯遥遥敬酒:“微臣不胜酒力,喝下这杯理应退回馆舍休息,再滞留不去,恐怕殿前失仪,唐突了皇后的美意。” 萧皇后不便再请,只是淡淡吩咐着,不可怠慢了特使大人,也不放卓王孙离席。观看一阵歌舞后,她又说道:“狎戏游乐之舞既然不讨公子的喜欢,那就请柳妃上殿吧。” 侍从拖长声音将旨令传达外廷,值守大门的聂向晚听了,连忙将两扇金漆门推开,让出玉石街道来。过了不久,谢颜乘坐的抬辇翩翩行来,流苏吐风,拂送熟悉的兰桂脂粉香气。另有斜襟裸臂的随护抬着一架金红色的方响,亦步亦趋跟在后。 谢颜提着裙裾翩然走出抬辇,看看身后的众人,皱眉道:“母后不喜粗壮男人,你们在外面候着。” 聂向晚早已退到铜柱之后,恭谦低头,着力隐没身形。可是谢颜眼波一转,就找上她了,径直唤道:“小童替我抬进去。” 聂向晚无奈,与其余奴婢一起抬进了方响。她低眼看了看栏架上的徽字印章,赫然是个“卓”字。再趁着摆列方响时,她翻了翻管片内侧,看到新补了一层彩漆,遮住了原本的铜釉底色。 聂向晚怔忡一下,立刻垂手退到一旁。她曾将这尊方响作为礼物,进献给汴陵清倌馆主,如今辗转一圈,竟然来到北理。 谢颜向卓王孙盈盈一拜,拂开云袖轻纱,指着方响说道:“这尊古玩是妾身从流香阁馆主手中重金购得,传闻公子曾鉴定此器非凡,今天妾身特意将它送到大殿上,恳请公子再品鉴一次。” 聂向晚站在屏栏之后,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卓王孙。卓王孙的目光落在方响上,面色却是淡淡。一贯的淡然有礼就不会露出破绽,即便聂向晚知道他从未见过这尊“古玩”,也不曾品鉴过,但依照他的玲珑心思来推断,不难断定是往日连城镇特使所为。 果然,卓王孙平声说道:“珍品归得慧主,也是有缘,无需再验。” 然而谢颜需要卓王孙品鉴的,并非是乐器,而是她的舞姿。 谢颜在萧皇后的首肯之下,轻踏舞步,长袖缦回,如乘风飞去。仙姿绰约的身影流荡在案席四周,每一阵香风拂过,必定让乐师目眩神迷。乐师频频敲错几个音,卓王孙听惯弦乐,不禁皱起眉。萧皇后的一双眼眸不时注视在卓王孙面容上,见宾客不怿,她此刻也少不得带了些愠怒。 宴乐间隙中,萧皇后摆手示意敲击方响的乐师退下。卓王孙闲适饮下一口酒,目光一动,看向了仆从席中微微垂头的聂向晚。此时,谢颜一舞完毕,向萧皇后施礼,退向了她的身侧。 萧皇后笑问:“方才那支舞,公子认为怎么样?” “仙灵之姿,不染俗气。” 萧皇后看向谢颜,笑道:“柳妃听见了么。” 谢颜拜谢,抬头看见花榻上的萧皇后睇视下来的目光,猛一会意,说道:“承蒙公子赞赏,只是公子有所不知,母后珍藏着一尊美人玉骨雕,姿容秀丽,妾身有幸识见,受到启示,才编排出此种舞姿……” 萧皇后应声笑道:“公子可有兴趣前去玩赏?” 卓王孙淡淡敛眉,道:“今日有幸品得美酒、聆听雅乐,已知足,不敢过多叨扰皇后。” 一抹笑容戛然停止在萧皇后嘴角,她怔了怔,随即如常笑道:“珍品缺乏名士赏鉴,可惜,可惜。” 无人应声中,谢颜移步出来,讨巧说道:“臣媳想再献一支舞,以博母后、公子一笑。” 卓王孙依旧端坐,淡然饮酒。宾客矜持不应答,殿里的氛围就冷落了下来。萧皇后左右思索一下,只得应道:“也好。” 卓王孙此时放下酒杯,说道:“微臣来北理三日,还未曾习得各方礼仪。微臣见着殿前小童伶俐,想向皇后讨要。”说完,他的眼光笃定地落在聂向晚身上。 垂头站立的聂向晚暗暗叫苦,好在皇后心下也不舍,当即婉言拒绝。卓王孙微微叹气,沉脸不再说话,殿内又像降下一阵霏霏银雪,无声的冷寂充斥着各个角落。 谢颜只得站出来再次斡旋:“听闻小童从南方游学归来,也曾习得一点音律,不如让她来演奏方响,妾身随意舞上几姿。” 萧皇后下令聂向晚殿前献乐。 聂向晚正有此意,移身出来向卓王孙施了北理礼仪,坐在木墩上开始敲击。她以商音开头,曲调悠长而悲凉,其他乐师会意过来,纷纷持起乐器,一起演奏南翎民间久负盛名的《月怨》之声。 《月怨》来自嫦娥奔月的故事,用哀婉乐声倾诉着天上人的相思之意。谢颜本是乐师出身,听见喜庆宴席之上突起萧萧凉曲,心下虽不喜,但她依然捺着神色,拂开长袖翩翩舞了一曲。聂向晚屏声静气地敲着方响,暗自念着连城镇时所学到的手法,突然变徵为悲凉,用一记铿然尾音向卓王孙示警。 卓王孙抬眼看着聂向晚,聂向晚道声献丑,施礼退向一旁,并不迎上他的目光。但她相信,聪慧的特使大人应该明白她的提醒。久在门外值守,只要她稍稍动用耳力搜捕殿内的声音,就能听出萧皇后的缱绻色心——萧皇后不断邀请卓王孙品鉴玉雕,便是以此为借口,将他诳到无人处,收缴他做入幕之宾。 一曲一舞终了,萧皇后言称卓王孙为华朝名士,请他赋诗奏乐提兴。卓王孙固辞,无奈萧皇后以身份地位压制,有意拖延宴席的时间。卓王孙当即磊落而起,说道:“北理久居沃土,人杰地灵,海晏河清。昔萧后入朝持节,红妆不输峨冠;今翠袖轻拨丹墀,功越千秋之主。东连幕堤,以惑海日;西御三宗,铁骑围困;南接横岭,玉山成屏;北尽江河,仓储之积……” 在一席不卑不亢的语声中,萧皇后不禁飞红了颜面。她支头看着卓王孙,听他称赞谢颜舞姿“翩然兮游龙,皎然兮惊鸿”时,立即敲了敲扶手,阻断他的话语,笑道:“柳妃的造诣哪里比得上公子,不如请公子吹首曲子吧?”她的眼波流动之处,尽是绮丽光芒。 卓王孙撑住额角,缓声道:“微臣不胜酒力,延请告退。”他放眼看向殿门一侧,才发现,领太子之命随身侍奉的花双蝶不知何时被人支开,落得不见踪影。 萧皇后笑道:“既然公子身子不适,那就好生歇息吧。”一边唤人将他扶到后殿去。 谢颜了然,招呼一众随侍退下。聂向晚依令抬出方响,在正门前积聚耳力,听到嬷嬷对谢颜说道:“……依着娘娘的意思,老奴将花总管请到了商秋院……” 商秋院花苑内,一盆硕大的洛神花支离破碎躺在花双蝶脚边,风一吹,几朵紫红色萼片染上她的裙裾,像是找到了依偎,拂落不了。 一袭锦衣的谢颜悄无声息走入,冷冷道:“别动,你担当不起。” 花双蝶拈起花瓣的手不由得停住。 谢颜绕着洛神花的残枝缓缓走动,满头珠翠映入各色花团之中,艳丽得鲜亮。她端着皇子嫔妃的风仪,并不与花双蝶见礼,看着花双蝶的眼光里,还带了些冷冷的不屑之意。 玲珑心肝的花双蝶立刻施礼说道:“柳妃息怒,这盏花不是我打碎的……” “不管是不是你,母后怪罪下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谢颜并不让花双蝶说完话,只是抢白。本想解释缘由的花双蝶渐渐明白了,这个柳妃就是冲着她而来。可她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柳妃,为何柳妃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谢颜横眉竖眼说道:“洛神花是番邦贡品,全伊阙只有这一盏。母后等着它开花采做脂粉,命我小心伺候了几个月。你却冒冒失失闯进来,将这唯一的贡花打碎,到底是存了什么祸心?” 花双蝶打量左右,不见唤她前来的老嬷嬷,心下又明白了不少。她清清嗓子,还待开口细说,谢颜却冷喝道:“来人啊,将这名盗贼扣押起来!” 刚才静寂无人的石子路上,突然闪出来几名裸臂彪汉,虎步行来,伸手就要向花双蝶抓去。花双蝶急退,冷声道:“我是沉渊太子谕令指派的使者,谁敢动我!” 谢颜见众侍从止步,冷笑:“这儿是北理皇宫,母后说了算,太子的一纸谕令又能护得你多久?”示意左右,猛抓住花双蝶的双臂。 花双蝶为顾全颜面,没有慌乱躲避,只是盯着谢颜呼告。“北理也有王法吧?说我是毁花之贼,必须经由厅堂公审,怎能让一名妃子滥定罪名动用私刑?” “真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谢颜啐了一句,将花双蝶拖到花苑偏僻处,压着她的头,迫使她跪了下来。一朵白色的佛盏花摇曳在砖石缝隙处,纯洁无垢,雪云一般跃入花双蝶眼帘。她忘记了挣扎,看着这朵花。 “果然是百花谷出来的绣娘,知道佛盏花的故事呢。”金丝藻绣的裙裾如潮水层层在花双蝶眼前铺开,随着谢颜走动的身形,她的声音也忽高忽低了起来,“每一朵佛盏花的下面,一定埋着一个冤魂。花儿越是开得白,越是高贵。可惜的是,无论它怎么高贵怎么美,只能活在缝隙里。” 花苑内静寂无声,新翻的土坑冒出一两颗草种,虫子拍翅奋力飞走。花双蝶在死寂中扭头看见一人大小的尸坑,面色不禁骇然。“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胆敢……随意抹杀使者的性命?”她抖动着嗓音,说得不成调子。 谢颜呵呵笑道:“母后对卓公子上了心,打算让他来得去不得,所以特意唤我将你们一众人处理干净。” 花双蝶咬唇出血,迫使自己清醒:“我不信,我不信……殿下提点五十万骑兵堵在边境,送我们出城……我不信皇后不顾及殿下的颜面……” 谢颜轻笑:“殿下怎么可能知道宫里的这些小事儿呢?他忙着布兵遣将,哪有空闲将你们放在心上?” 花双蝶忍泪不从,谢颜抬起她的下颌,用尖利指甲划伤了她的脸,长笑不已。“你可能没有想过,会落得今天这样惨吧?当初谢开言将我寻来,委派我随身侍奉公子,你倒是好,明着暗着将我支开,任我流落在教坊中,受尽其他乐师的欺负。我天天盼着能出人头地,机会终于来了,贾总管提调我进了太子府……可是我没想到,你们竟然还是将我送到北理,做了和亲的皇子妃。你以为这种受人左右仰人鼻息的滋味很好受吗?看那大皇子,至今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在这冷冰冰的后宫,没人关心我,没人可怜我,就连母后,待我也越来越严苛……” 花双蝶看见谢颜过于狰狞的笑容,轻颤个不停。谢颜突然一敛笑容,冷冷说道:“剪断她的手指做花肥,佛盏花长得太单薄了,需要点人血。” 花双蝶尖声惊叫。 石子路深处及时响起一道声音:“娘娘,花总管伤不得!” 听见熟悉的声音,背向而立的谢颜恨恨说道:“贱婢敢管我的事?是找死吧?” 聂向晚提着裙角小碎步跑过来,站在谢颜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奴婢一心向着娘娘,阻止娘娘动手也是为了娘娘好。” 谢颜侧过身,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给我跪下说话!” 聂向晚低头看看花容失色的花双蝶,暗地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在了石子尖上,惶急道:“请娘娘听奴婢一言!” 谢颜看看聂向晚急切的脸,笑容越发开心:“区区一名贱籍奴婢也想在我面前说上话?刚才宴席上的旧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聂向晚跪在地上,双肩轻颤,不敢动。谢颜轻笑着,喝令:“剪掉她的小指!” 彪汉随从按住聂向晚,用花剪剪下了她的左手小指。聂向晚痛得低嘶一声,身子猛地抽搐起来,冷汗淋漓而下。残指被丢在佛盏花下,染上一点泥土,谢颜看了一眼,冷哼道:“这就是与我作对的下场,记住了么?” 聂向晚用右手紧紧捏住左手,堵住了血水流出。她顾不上擦去满头的汗,嘶声道:“请娘娘听奴婢一言……” 谢颜冷笑:“还没长记性?给我剪掉她的右手!” 聂向晚被随从按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沙。她发力说道:“华朝军队堵在边境,派使者进宫廷,便是先行打探皇后娘娘的意图!娘娘若是杀了花总管,堵塞了与华朝约合的机会,那便是置皇后娘娘于不利的地位!奴婢请娘娘三思啊!” 花双蝶流泪含恨道:“柳妃何必如此?我与柳妃又无深仇大恨,何苦拿着别人的性命做陪衬?若是不解气,冲着我来吧。” 聂向晚在草末沙土之上奋力抬头,冲着花双蝶摇了摇头,花双蝶看着她那双哀求的眼睛,一怔,果然不再说话了。 谢颜面带犹豫地站着。 聂向晚趁机说道:“皇后娘娘极为喜爱娘娘的调香手法,娘娘若是留下花总管,学得百花谷的一些隐秘技巧,必定能让皇后娘娘容颜焕发。这一举两得之事,娘娘为什么不听从?” 接到消息的李若水姗姗来迟,骑马闯进花苑,收拾了残局。她有意磨蹭一刻,本想借助谢颜的手段折磨下聂向晚,谁知赶来一看,聂向晚断指残发,滚落在土坑里,惨得不成人形。这种场景是她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她连忙惶急冲上,大发娇蛮火气,喝退了谢颜。 花双蝶鬓发散乱,失魂落魄般站在花丛之后,看着一众人离去。来日应对主君的密令时,她感念聂向晚的救援,思索极久,回道:聂向晚柔弱可欺,毫无太子妃风骨,恳求殿下网开一面,收回成令。 她知道卓王孙随行出使的目的之一,只因动身之前,主君曾明令过,如果聂向晚与谢开言无任何干系,那便是蒙撒的亲信,卓王孙可将其先行斩杀掉,断绝蒙撒的依靠。 至于卓王孙出使的其他目的,似乎是与军机之事有关,她不敢打听,也不敢知道,就这样安分地来到北理宫廷,遭受了一次次的变故。 聂向晚得空休整一日,包扎残手,嘱托亲近几人,不可将消息透露给谢照。谢照留在蒙撒别院里,忙于祭礼,近一旬没见到聂向晚归宿,问及下落,才得知她已搬入特使随驾小院。 谢照询问前来交换消息的聂无忧:“小童为什么要这样做?” 聂无忧苦笑:“是我害的。” 随后,他细细解释了缘由。十日前谢飞传书,劝他狙杀卓王孙,他动了心思,唤李若水陪着皇后闲聊,有意提起卓王孙的才艺名声。皇后果然奇心大发,多次宴请卓王孙,挽留他长驻北理。卓王孙初是万般推辞,后又坚决不应,引得皇后大怒。他抓紧时机进言,提醒皇后可将卓王孙囚禁起来,皇后从其计。 “可是小童提点蒙撒,国师地位将要不保。蒙撒听后闯到朱明院,干涉皇后私扣特使一事。”聂无忧淡淡苦笑,叹气道,“皇后还需依仗蒙撒,不得不退一步,放了卓王孙。恰逢这时,花双蝶又来讨要小童做随从,小童顺她意搬去隔壁,大概是想暗地守住这两人。” 谢照问道:“花总管和小童没任何交往,为什么单独讨要她?” 聂无忧暗自心惊,面上却笑道:“大概是见小童伶俐……” 谢照站在孤月之下,一身白衣雪亮,声音也是冷冰冰的。“说实话。” 聂无忧想了想,叹口气,当即说出聂向晚被断手指的往事。谢照突然冷脸朝外走去,聂无忧早有提防,发力拉住谢照,用事理大义劝服他,也等到了他的一句话:“我一定要亲手摧毁掉这北理宫廷。” 当晚,谢照便出行一次,去了宫人常常流连的翠怡坊,收买了一名婢女。 五日后,宫廷生奇变。 皇子宠姬小卿突然暴毙,经验查,生前敷用的胭脂花粉有毒。皇子彻查商秋院,贴身婢女回报,小卿所用的花粉正是由谢颜发放。谢颜跪在朱明院外,请求萧皇后主持公道。李若水临场闯入,在一旁列数谢颜种种对待花双蝶不公之处,萧皇后听得头痛,当即下令收押谢颜。 在场之人突然明白,万千的辩解及理由都抵不过小公主斩钉截铁的一句:“今日皇嫂用胭脂害小卿,胆子已经不小了。来日若是再生异心毒害母后,谁又能防得住?” 谢颜百口莫辩,不住哭泣。 萧皇后突然想到闹鬼那一夜,也是与谢颜脱不了干系,心底不由得恨了起来,下令道:“绞杀。” 深秋瑟瑟冷风吹拂到了安置特使的商秋别院内。蒙撒前往东海监察海堤防护事宜,并为即将到来的秋斋祭礼做准备。临行前,他放心不过萧皇后的宫闱,力邀卓王孙同行。卓王孙应允提议,乘坐金漆龙舟,一起去了东海。 再过几日,聂向晚当值完毕,从朱明院退下来,径直回到自己的偏房休息。扇形小窗外突然响起一些碎语,她也见怪不怪,继续清洗。 随特使来到北理的华朝宫女也住在小院内,她们轻声议论道:“卓大人已经回了,瞧着憔悴了不少,两鬓竟然染了白。” 聂向晚持着巾帕的手不禁一顿。她匆匆吃了晚膳,等在宫苑门口,提灯远望。一道修长身影步出朱红大门,沿石阶而下,径直走过她的面前。 “公子去哪里?” 卓王孙冷淡道:“皇后唤我品鉴玉器。” “公子请留步。” 聂向晚提灯转到卓王孙身前,借着光华一看,果然看到他双鬓如雪,眸色浅淡,像是蒙了一层萧瑟的秋霜。 “公子可是中了毒?” 卓王孙冷淡不应,先行离开。 ☆、113 试探   朱明院珍宝阁,玉器琳琅,宝瑞祥光。一尊两尺多的美人雕静静站在琉璃龛内,碧绿通透,隐隐带有油脂光泽。萧皇后穿着抹胸洒金凤褶裙,外罩碧纱衣,正笑盈盈地站在雕像旁。看见一袭素袍的卓王孙走入,她便遣退随侍婢女,说道:“公子认为这尊美人如何?”   美人玉骨,体态妖娆,一大一小,似乎有两尊。   卓王孙的目光只落在玉雕之上,语气淡然如旧。“上好岫玉,细腻无暇,当属珍品。”   “我信公子的眼光。”萧皇后从幕帘后走出,点燃栏架上的灯盏,一回头就惊呼了起来,“公子怎会变得这样憔悴?”   卓王孙容貌如昨,在光彩下夺人眼目,然而鬓角的霜白染上几丝沧桑尘色,衬得眸子越发冷淡。他不说话,一股疏离之意便萦满全身。萧皇后细细瞧着他,突然像是顿悟到什么,急声说道:“公子只随国师出行过东海,难道说,这是国师做的?”   卓王孙冷淡回道:“皇后日后不用再召见我了,惹得国师不高兴。”他也不施礼,转身就走出阁门。   萧皇后在后恨恨磨牙:“这个蒙老怪!”   当夜,蒙撒领诏令入宫参见萧皇后,讨得一顿好骂。蒙撒梗着脖子争辩道:“那点小毒算得了什么,又不会要了你心肝的命!”萧皇后抓起犀角台,将他砸出门。他扒在门板上叫道:“堂堂皇后,深夜召见使臣,竟然穿成这种模样!”随侍早被屏退,萧皇后一见左右无人,索性提裙走上前,将蒙撒踢开,并关上大门。   蒙撒气得小胡子乱抖,喝退巡夜的士兵,并密令数语,专程等候在了鼓楼旁。再过不久,四名乌衣乌帽的巫祝趁夜色潜往特使所居的商秋别院。   宫苑内燃着一盏孤灯,花草散发淡淡香气,众人均已安寝。   充作杀手的巫祝牵开四角钢网,悄无声息地摸上石阶。一条软鞭毫无分差地卷过来,如轻灵的蛇,将众人一一扫入网内。那条鞭子似乎已经熟悉了他们的套路,无论他们怎么躲避,都不能避开卷击。头领被困在网角,定睛一看,忍不住叹道:“小童姑娘原来有这么好的身手。”   聂向晚利索地将四人捆成一团,拉住网绳,像是牵着牛羊一般,扯着他们下了石阶。巫祝本就是农家汉子出身,大多淳朴,见首战失利,他们也不惊慌,乖乖跟着聂向晚走出别院。   “带我去见国师。”   国师门前的宠臣一发话,哪有不听从的,四名巫祝不多时就带着聂向晚走到蒙撒跟前。聂向晚以稳固两国边境安康为义理,向蒙撒表明特使杀不得。蒙撒哼了哼,神情极不悦。“本国师只是稍作惩戒,提醒他卓大人别忘了身份,不是真的要拿他的性命。”   聂向晚趁机打听卓王孙中了什么毒。   蒙撒嗤道:“红佛盏花毒能有多大功效,只是让他精血衰败、发浅肤冷而已。没了那个俊俏模样,看他怎么去蛊惑皇后。”   既然听到无性命之忧,聂向晚也就放下心来。蒙撒即使荒唐,也断然不会做出对皇后不利的事情,这一点她有十足把握。她掏出一包花香药粉,趁黑递交给蒙撒,低声道:“国师嘱托小童找来的方子,小童请花总管亲手调制了一包合体香,据传有奇效。”   蒙撒笑了起来:“还是小童明事理。”   余下几日,蒙撒出入朱明院时,春风满面。萧皇后重新宠信大国师,自然对特使一行人就少了很多瞻顾的心思。卓王孙领萧皇后口谕,在宫内发掘玉石,琢磨胚玉,鲜少四处走动。   每日的晨起及入暮便是聂向晚最难捱的时候,她必须依照礼节前往卓王孙所住的宫苑外问安,并传递朱明院的诏令。   辰时不到,卓王孙穿着雪袍就站在花木之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比露水还润得清淡。聂向晚从铰银石门后转出身形,施礼请安后就待退下。   “过来。”卓王孙突然唤道。   聂向晚抬头,这才看到一案一椅静静伫立在卓王孙身旁,上面罗列着银盆、雪巾、玉梳等物,而四周无任何人影。   卓王孙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淡淡道:“今日由你当值,过来替我梳发。”   聂向晚迟疑道:“我行走内帏之间,并非是公子的近侍。”   “既然如此,我便向皇后讨纸诏令,擢派你来别院随侍。”   聂向晚踌躇一下,走到卓王孙身前,又施了一礼,说道:“公子可千万不能这样做,最近宫里的变故太多,引得他人议论。我若是再惹出事来,连宫婢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卓王孙落座,淡然道:“你既是驸马的妹妹,何必流连一介宫女之位。”   聂向晚转到椅子后,赧然说道:“乱世生存不易,我也是糊口饭吃。”   见她小儿女情态,卓王孙的眼眸在她身上稍稍一顿,再移开。“倘若天下一统,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乱世感慨来。”   聂向晚惶恐声音传来:“我只是宫婢,不敢妄议朝政国事,请公子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些,否则他人听去,还以为公子是在刺探我国之情。”她说的话尤为必要,且符合身份,若是以前,想必一定会反驳回去。   卓王孙的嗓音已冷淡了下来。“你倒是小心。”   聂向晚默然不语,拿起玉梳,却发觉有千斤重。卓王孙曾为她奔波十年,寻访药引,无任何怨言,待她亦然谦恭有礼。再看现在的特使大人,端坐于前,长发雪鬓,沾染露水,透着一丝萧瑟秋意。她想起他站在卓府俊朗如月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怆然。不过寥寥数月,再见时,他竟然白了两鬓,周身落得更加冷清。   静寂中,卓王孙问道:“怎么不动?”   聂向晚悄悄退后一步,说不出一句话。   卓王孙似乎了然:“不敢?”   聂向晚放下玉梳,退开说道:“的确不敢唐突公子。”   卓王孙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与你并不相识,你只是做分内之事,又何来唐突之意?”   聂向晚微微低头:“公子身份尊贵,干系重大,我怕手脚粗鄙弄伤了公子。”   “无妨。”   聂向晚只能再拾起玉梳,站在椅后,开始替卓王孙梳理长发。她回想华朝士族的发冠顶戴,觉察应当先将他的两鬓及顶上发丝合在一起,梳成一股发髻。可是梳子在她手里,不似那般便利,她使了好大力,最后只能勉强握住墨绸般的长发,用发带缠住,束在他脑后。   她擦去汗,吞吐道:“公子可满意?”   卓王孙良久无语,过后才说道:“你不会梳发?”   聂向晚赧然:“是的。”   他看了眼她绢帽下的发辫,问道:“你那满头的小辫又是从何而来?”   她踌躇说道:“院子里的姐姐帮我梳的。”   当然,若她们忙时,她便上了些花膏,盖住绢帽,将头发勉强打理一番就出门了。   卓王孙看她踌躇难安的模样,心神才稍稍牵动一下,一股尖锐的疼痛便跃入他的四肢中,令他几乎把持不住坐姿。他默默吐纳一下气息,冷淡道:“去吧。”聂向晚连忙转身三两步跃下石阶,逃也似地走了。   她走得如此急切,自然见不到身后人细微的变化,因巨痛袭来,他的眼角眉梢都在微微抖动,可他强压住一切,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嘴边的血迹。   早已梳妆完毕的花双蝶从宫苑门后悄悄转出,低声道:“公子家有不少珍奇草药,可以解开红佛盏花毒,为何公子执意留下这股毒,不让小童姑娘知道?”   卓王孙默然吐纳一刻,在间隙时回道:“你不懂。”   花双蝶的确不懂,只能沉默了下来。而且她隐隐察觉到,眼前的卓大人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卓王孙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冷淡道:“你只需做好殿下交待的事,将谢开言找出来。”   花双蝶忙施礼道:“公子所言极是。”   卓王孙问道:“小童身上可有怪异?”   花双蝶回禀:“随小童住在一起的宫女来报,小童深入简出,不喜沐浴,换洗衣物只有两套。昨日趁她剪花时,宫女将井水撞洒在她脚上,她撩起衣裙擦水,宫女并未见着她的脚踝上有任何金环饰物。”   卓王孙淡然笑道:“那金凤翔海镯造工精巧,普天之下只有熟习剔骨术的匠人才能脱下来。”   花双蝶惊异道:“公子仍然怀疑小童姑娘就是太子妃?”   “她若是遇见了奇工巧匠,改头换面也绝非是难事。”   花双蝶对民间传闻知之甚少,很难相信这等奇异之事。“瞧公子这样说,那便是心中有了论断了?”   “以殿下名义传令给王衍钦,命他带兵火速去石城,捉拿摸骨张。另,不可惊扰谢飞。”   花双蝶仍在迟疑,卓王孙看了她一眼,又道:“殿下曾去过石城,已探得摸骨张的一些踪迹。”   日暮消息回转,禀明连城镇总督王衍钦出动五千轻骑,万数步卒,搭建一座浮桥通往冰原上的石城。王衍钦假托传递安抚流民诏令,将石城中愿意随行的民众请走。那么剩下来的,必定是追随谢飞的死忠。王衍钦细细探查一番,认出了猎户装扮的摸骨张,甚至还发现唯唯诺诺躲在门后的阿吟。   谢飞拒绝离城,王衍钦调动大军回转,以修城为理由征调走了大批猎户,其中就包括摸骨张及阿吟。谢飞为稳固后方,未曾传递消息给聂向晚,只提及义父张初义外出劳役数月,日后将归还。   卓王孙看完传报,眉色舒展开来。   聂向晚远远站在石门处问安,不等卓王孙回复一句,就转身走向院落休息。自此之后,她只在傍晚前来请安,减少与特使一行人的接触机会。   “人呢?”这是卓王孙问得较多的一句话。   花双蝶探查后回答:“在睡觉。”   卓王孙冷了眉眼:“她哪会这么老实。” ☆、出使   入夜,万物沉寂。万象楼巍峨独立,层层飞檐挑着灯盏,光彩远绽拂照伊阙。秋斋即将来临,聂向晚依循蒙撒之意,每日子时前燃放风灯,用以向天神昭告祥瑞气象。风灯越飞越高,到巅峰处尾端的焰彩包会炸开,撒落一些金粉花末。   今晚的风灯却有些异样。只见其中的一盏遥遥飞了一阵,突然倒头栽了下来,如火球一般砸向万象楼西南方,点燃了飞檐上的油彩,不多时,那角檐翅火光大作。   已推算好了时辰的聂向晚早早走到洗脱嫌疑的鼓楼处,与巡夜士兵齐声惊呼。“快快通传国师,万象楼起火了!”   翌日朱明院的晨谏之中,便多了蒙撒的身影。蒙撒上表说,西南起火,天降凶昭,风腾古府瑞象太盛,与皇廷祥彩犯冲,需压制。萧皇后逡巡一眼左右官员,询问谁能领这趟差使。   左右踌躇,胆大者禀奏:“前些日子,皇后为公主筹备婚礼,派官员分发礼帖去三宗……至今都不见礼官们归还……”   官员倒吸一口凉气,萧皇后抑制不怿神色,冷冷道:“三宗即使还狂妄,我也不信他们敢滥杀礼官,压我皇廷一筹。”说罢,擢派蒙撒领特使之责前往风腾古府。   蒙撒却慢吞吞说道:“本国师夜观天象,发觉卓大人所居院落位于风腾瑞象之末,紫气浮动,似乎能抵挡风腾那方的锐势。皇后若是请动卓大人前往,那才是造福于本朝的决断。”   一番辩驳之后,萧皇后无奈下诏令,派出蒙撒白衣教众与卓王孙两方人马前往风腾。站在宫门前的聂向晚自然听到所有议对,深知若无意外,这趟差事会落在她头上。正屏气凝神间,蒙撒果然走到她跟前,要她领旨出使风腾。   聂向晚本意便是混进宗主袁择辖制下的风腾古府,趁机打探一番,鼓动农奴生事。听到蒙撒一开金口,她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至于蒙撒牵扯进卓王孙一事,是她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她揣测,华朝特使必定会维护本国威仪,拒绝萧皇后的差遣。然而世事多变,卓王孙为堵塞蒙撒之口,竟然应允此等差事。      巳时,伊阙皇城正门大开,聂向晚乘坐的简朴青车缓缓出行,一队白衣巫祝持旗随护左右。走到郊野之时,聚集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聂向晚撩起窗帷,细细查看路上光景。上次随蒙撒调军回转伊阙时,他们绕道经过风腾古府,有意不触动袁择的气焰。因另走偏道,蒙撒又是享有盛誉的国师,流民□就没有波及行军队伍。   今日的出使队伍却走得艰难。   青车上插着蒙撒专属的彩绣金凤旗,一些妇孺认出了标识,靠近过来,围堵着队伍,七嘴八舌说道:“国师行行好,替我们做场法,撒点风露下来,我们饿坏了啊!”   聂向晚暗叹口气,钻出车门,将预备好的粮食衣物分发下去。一群农家汉子突然从田埂下冲出,个个骨瘦如柴,拨开妇人小孩,抢走了米袋。   场面一度混乱。   聂向晚抽出金凤旗,捏在手中,跳下马车站在路旁观望,并不阻挡。汉子们一阵哄抢,见到白衣巫祝在前,顺势扒下了他们的衣装。   巫祝队长捂住胸口扯碎的布条,抖索着说:“小童姑娘,这,这可怎么办。”   “不要阻拦,随他们去。”   队长欲哭无泪:“再抢下去,马车都要被拉开了。”   聂向晚微微一怔:“你倒是提醒了我。”她跃上摇摇欲坠的车顶,将金凤旗一招,朗声道:“天赐瑞兆神武大国师门前护法在此,尔等速速退去!”   众人哄抢的动作稍稍一滞。聂向晚左手持旗,右手抓了一把金砂粉,效仿平日蒙撒的模样,闭目撒了出去。“国师昨晚已经祭坛,祷告天神开眼,拂照沐浴金砂之人。”趁着众人扬手接金砂的间隙,她抢下车厢里的包袱,跳到白马之上成功脱围。   受惊的巫祝随从也发力追着白马跑向山道,边追边问道:“小童姑娘跑什么?”   聂向晚勒住马,低声道:“那些人是从袁择坞堡里逃出来的农奴,饿得两眼发青,国师的名号只能镇住他们一阵,等他们回过神来,就会抓住我们,把我们煮着吃了。”   一众巫祝面带犹豫之色,听到恐吓后,也不逃走。   聂向晚跃下马,将队长拉到一边,问:“你老实说,这次陪着我出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队长吞吐道:“没有。”   聂向晚笑道:“上次就是你带人行刺卓大人,这次国师又指派你出来,怎么可能不生事。”   农家汉子出身的队长最终交代,国师蒙撒用言语挤兑卓王孙,迫使卓王孙也得出行风腾。他们在路上可伺机使绊,给卓王孙一些苦头吃。   聂向晚很想拍清呆头呆脑的队长,肃容说道:“卓大人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别说下绊子,就是接近他都很危险。我数次支开你们,便是救你们一命。”   随后,一队巫祝被说动,抓着撕乱的衣服翻山走向伊阙,向蒙撒复命。   聂向晚将众人支开后,骑马跃上山冈,顺着榛子树丛朝外走。底下隐隐传来马嘶,夹杂汉子们的吵闹声。她侧耳听了一阵,叹口气,从包袱里摸出了焰彩盒。   通往风腾古府的官道只有一条,卓王孙出行的车队正好走在了聂向晚身后。   农汉们前番得利,看到一队十数人护卫的马队缓缓行来,胆子大了些,堵在前头就待伸手抢掠。卓王孙安身坐在车厢里,不发一语,车夫依然行驾,腰身挺得笔直。银衣铠甲的骑兵齐齐驱马上前,当道而立,手中长剑指向农汉,眉目间蕴着一团杀气。   打头的汉子正待呼喝众人动手,突然砰咚一声巨响,引得路旁的孩童惊呼:“山那边有彩云!”他们回头去看,只见到青色山冈之上,伞盖似的一朵朵云彩争先而出,红紫两色辉映,片刻后聚集起一团光彩陆离的凤凰雾云,缓缓向着伊阙去了。   农汉尚在惊疑,妇人们已遥遥下拜:“天神真的显灵了!”推推搡搡追着云雾跑去。   官道上的流民不多时就散了,卓王孙撩起窗帷一角,看了看风向,吩咐道:“你们先去驿馆候着。”      榛子树结集如华盖,遮住了底下的一涧泉水。聂向晚挽起袖子,在香气浮动的山泉中替白马上上下下刷了一遍身体,看到自己也湿透了,顺便勉为其难洗了个澡。   她将白马栓在树下,坐在山石上听虫鸣鸟叫。一只松鼠跳过,带动树枝沙沙轻响。她拈起榛木棒敲了敲树身,吓跑松鼠。另有一只灰皮野兔从树洞冒出头,慌慌张张奔向草丛。她见了,忙提着裙子追过去。   山路弯弯曲曲,尽头处站着紫袍身影,绯色罗纱蔽罩迎风飞扬,散发衣染清香。   聂向晚顿步,迟疑问道:“公子怎会在这里?”   卓王孙弯腰提起被砸晕的兔子,淡淡道:“刚才山头飞过一只凤凰云彩,可是你放的焰火?”   聂向晚推了推背上的包袱,答道:“是我放的,想替公子解围。”   “那朵云极好看,何人能有这般巧手?”   聂向晚沉默不语。风灯和焰彩都是谢飞叔叔做的,巧夺天工,特意嘱托阿驻送进宫来。他依照她的想法才做了两三个,为了降服袁择一事所用,哪能让她随随便便透露出处?   卓王孙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再放一只给我瞧瞧。”   聂向晚抹去额上汗水,低声说道:“那些只是糊弄人的小把戏,公子勿要取笑了。”   卓王孙拎着灰兔耳朵向山冈走去,聂向晚看到兔子一动不动的样子,踌躇一下,也跟在后面。“公子怎么单身上得山来?那一众随从呢?”   卓王孙面不改色答道:“先前流民□,将一众人冲散了。”   “卫士能找到山上来么?”   “不用担心,他们有办法寻到我。”   聂向晚语塞,安静跟在卓王孙身后,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山尖长满枝叶饱绽的松树,一间破败的木屋依在石前,吞吐着风声月色。走进门,地上搭建着火塘,随处摆放着采石人的用具。主人或是逃难或是饿死,不见归还。卓王孙安然坐在木椅上,将发晕的兔子放上火架,拂了拂衣袖。他的意态极淡雅,似乎是在屋子里作客,脸上也不见任何焦灼的神色。   聂向晚站在门外,紧紧看着半死的兔子,问道:“公子肚子饿了么?”   “嗯。”   聂向晚将包袱抵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在里面翻拣一阵,摸出两个干果和一块糕点,一并包在手帕中,慢慢走近。“公子先将就一下,我再去摘些果子。”   卓王孙接过干粮,随手在手帕上抓了抓,将它整治成一朵西番莲花的模样,轻轻搁在陶壶口。   聂向晚看得眼直:“想是公子吃不惯这些粗食……”她走到木架旁拎起灰兔耳朵,摆了摆它的身子,说道:“这只兔子也是粗皮糙肉的,公子稍微忍耐下,我再去寻得更好的口粮。”说完,她也不等卓王孙应允,抱住兔子急匆匆走下山去。   来到山涧旁,白马轻轻甩着尾巴,万物静默如故。她用冷水淋醒兔子,将它塞进树洞,又轻轻跃起,采摘了一些树上结的果子。洗净后,她将果子切成小片,放在蕉叶上。随后又想了想,摘下两枚红透的沙枣,点缀在果叶顶,将它们包成了一个粽子。   卓王孙留在木屋里,查看四周境况。他在马车上已休整一天,食水充足。相比聂向晚的奔波,他闲适了许多,见她许久不归还,他并不心急,依然安静坐着。   聂向晚终于摸进门来,递给他一个裹得紧紧的蕉叶粽子。在她少许期待的目光下,他拆开叶子,吃了几片水果。好在她也没问滋味如何,他默默咽下了那股苦涩。   聂向晚看看蕉叶上被她切得七零八落的水果,问道:“公子饱了么?”   卓王孙轻轻一咳:“饱了。”   聂向晚暗地松口气,暗想再也不必采摘树上的果子了,心思转到嘴里时,自然变成了一些客套话。“公子早些安歇吧,我去看看白马。”她施了个礼,先行离开木屋。      当晚,月朗星稀,夜风轻柔。聂向晚靠坐在树干上,远望着玉盘似的月亮,蓦地想起娘亲所讲的故事。她说嫦娥夜夜相思,泪水化作星子撒下来,那一明一暗的光彩,都是天上人的悔恨眼泪。   风拂过,送来一阵衣染清香。   聂向晚低眼一看,卓王孙正站在树下,手里扣着一枚石子,趁月色,将石子飞激进草丛。   聂向晚跃下树问道:“公子这是干什么?”   “打猎。”   聂向晚的眼皮跳动一下:“这夜深人静之时,正是万物生长之期,公子高抬贵手,让兔子松鼠回巢睡个安稳觉吧。”   卓王孙拂拂袖口,清淡道:“既然有你求情,那我便放过它们。”   聂向晚听后腹诽一句,又不便与他争论,只觉在如此寂静的山涧旁,两人默然相对面面相觑,实在是有些傻气。她咳了一声,先开口说道:“我送公子回去,公子早些安歇。”   “肚子饿,睡不着。”   聂向晚在包袱里翻了翻,拿出细绳扎紧的粽叶包,倒出一个兔头形状的饭团,递给卓王孙,无奈地说:“最后一个了,公子将就下吧。”   卓王孙笑纳。   聂向晚用榛子棒扫开连绵起伏的野草,领着卓王孙朝山顶木屋走去。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像是流纱一般轻柔。他们各自无话,只是窸窸窣窣地走着,在静寂的夜里,惊吓了草虫的奏鸣曲。   木屋前安放着一把椅子,卓王孙安然坐下,说道:“你进去休息,我在外守一夜。”   聂向晚忙推辞,卓王孙稳坐不动。她走进屋子里,倒在石床之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华淡漠,将天色裁成一袭素色衣袍,长长地拖在窗口。她默然看着,突然听到门外在问:“在想什么?”   她随口应道:“公子不会趁我熟睡之时,又去猎杀一些小兔子小松鼠吧?”   “不会。”   她翻了个身,看到素淡月光落在石壁之上,不禁用手摸了摸。月色终究是凉的,不似那人的袍角,无论她怎么放松心神,都不能摒弃脑子里浮现的影子。   她干脆盘膝而坐,冥想了一番。   门外不闻任何声息,卓王孙端坐如故,月华落在他的衣上,像是一捧清冷的雪。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若是妄动心念,难免又会毒发,痛得他难以把持住。   正默默吐纳时,聂向晚的声音传来:“听闻公子通晓几方语言?”   卓王孙淡淡应了声。   “公子可知北理之外的乌尔特族?”   “知道。”   聂向晚沉顿一下,又问道:“他们的话好学么?”   卓王孙也静默一下,才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聂向晚踌躇片刻说道:“‘比奇那多库玛,陀越思音虽尼格’是什么意思?”   卓王孙心里一动,一股尖锐的痛楚便直入肺腑。他抹去嘴边血,皱眉问道:“谁对你说的?”   “我在冰原上待过一阵,一天,一个猎户大哥跟我说了域外的故事。他喝醉了,反复唱着这一句,瞧着还似是很伤感。”   卓王孙暗暗吐纳一刻,才应道:“我恋你,当生死如一。”   聂向晚抓头,细细想着这句话,沉默了下来。   卓王孙又道:“乌尔特族发轫于乌干湖上,世代牧羊为生。相传三十年前,三宗坞主用火攻占冰原,将乌尔特族赶到了域外。族内的男子被抓,与北理民女通婚,放弃了发妻。一代代人传下来,与北理民众混杂,诞下后裔,偏又割舍不了本族的血脉亲情。男子一入冬天,便走去遥远的雪湖,寻找瞳色相近之人。依照他们的族规,若是嫡系,身上必定有相同的印记。你提及的那个猎户,想必是发妻已死,或者是与他生生分离,让他难以独自存活下去……”说到最后,他的语声变得凝涩不少,屋内反而无一丝动静。他细细一听,原来是她已经睡着。      卓王孙秉持君子之风,进屋一次替聂向晚盖好身上的衣物,坐在屋外再也没有动作。他看着月升月落,独自抑制内心的伤痛。松鼠跳得近了,刮动树枝乱响,他怕扰了她的睡梦,才拈起石子将它赶跑。   天亮后,聂向晚借口去山涧边洗漱,撇下屋前的卓王孙一人。她牵着白马走到山道口,在马股上狠狠一抽,看它顺势跑向了木屋。处置好一切,她便掠起身形,远远奔着风腾山而去。   如果不出异常,先行混入农户中的盖行远已经等在了田埂上。盖行远为人朴实,在石城中享有薄名,这次为了化解三宗势力,他依计改名作盖大,混进了袁择名下的佃户家。   袁择既是宗主,依附于他的农奴便是佃户。农奴地位低贱,无田产口粮,只能租借袁择的土地进行耕种。袁择为控制隶属的奴众,将数座镇子连起来,砌上砾石砖墙,称霸于一方。三十前过去了,原风腾山野就变成了袁择的私家府第。   换好农妇装的聂向晚翻山越岭,掠进一片榆树林里。众多的妇孺砍断大树,拖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黑烟滚滚的石窟。石窟上洞开一根硕大的烟囱,烧炭后的烟气一阵阵排向苍穹。坟包一般的洞窟中另有安置,转过去,才能看见铁栅栏与索道。一些光着胳臂的汉子抡起铁锤,站在黄土院子里敲打武器。   聂向晚抹黑脸,混进人群拖了一棵榆树,费力朝前走去。身旁不时有推着木车的农工走过,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终于在做完晌午的劳役后,碰到在水井边喝水的盖行远。   “布置得如何?”   聂向晚也觉口渴,坐在山石上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盖行远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是谁,也爽快说道:“石城里的流民来了一批,化成无家可归的人投靠进了袁择的镇子。镇子里都住着农奴,他们也有头领。我吩咐石城人多散播一下石城的好处,已经与他们接上了话。再等几天,合适的机会一来,相信他们能起来反抗。”   聂向晚沉吟道:“这事并不简单,还请盖大哥多费心。”   “好。” ☆、布置   夜沉星稀,鸡犬无鸣,劳累了一日的农奴们回到村镇之中,低头进入管制下的笼屋,倒头睡去。不久之后,寂静的石子路上只剩下橐橐靴声。每隔一个时辰,必有巡夜的甲兵经过,他们目不斜视,日复一日地按照固定的样子走下去。   袁择名下有四名说得上话的农奴首领,住在镇尾,今夜秘密聚集在一起。盖行远带着聂向晚进了后院里的柴房,众人一见领头来举事的居然是个姑娘,目光里难掩失望之意。   盖行远抱了抱拳,诚恳道:“这位小童姑娘是石头镇的军师,带着我们破了阎家军,后又收服了国师,成了国师门下的特使。”   三言两语过去,众人的表情已经变得吃惊不少。若说北理最大的名头,当属国师蒙撒无疑,既然能收服国师,可见姑娘家更是厉害。   布衣粗裙的聂向晚看懂众人心思,依次向四周施了礼,说道:“各位大哥放宽心,我不会什么妖法,也不像盖将军说的那样厉害,只是有一点,我来这里鼓动大家起事,是想大家挣脱宗主的控制,分得田地,当自己的主人。”   农奴首领应声道:“就是为了分地,不分地我们还不闹事哩。”   聂向晚不禁微微笑道:“各位大哥果然爽快,既然这事儿对我们两方都有利,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应该不会有偏差吧。”   首领们磕了磕旱烟枪,七嘴八舌道:“瞧姑娘说的什么话。”   “我们过的苦日子够多了,不想后辈也这么过下去,姑娘要是有高招儿,尽管使出来吧。”   聂向晚细细听着首领们的牢骚,断定他们是真的有反叛之心,不是一时受人蛊惑那么简单。她先说了一番警醒话,随后直奔正题:“皇后假托公主大婚的名义,不断催促三宗宗主进皇城观礼。实际上,皇后已经起了杀心。三宗也不好糊弄,暗地认袁择做老大,密切关注着袁择的一举一动。袁择在这月大肆挖矿冶铁,就是打算去皇城观礼时,顺道带走自己的甲兵,冲进伊阙逼皇后退位。所以说,这两派阵营是狗咬狗,不管谁胜了,对我们都没一点好处。但是,如果我们做第三方,埋伏在后面,等他们拼得两败俱伤时再杀过来,那我们就是最后的赢家,三宗再想回头,我们就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将他们一一消灭。”   “怎么灭?”   听到质疑,聂向晚也不慌张,摆动桌上的几个茶杯成伞形散开,说道:“三宗坞堡堵在伊阙外围,占据了南、西、北三边的进攻路线,此时华朝边境又全线息兵,形势对三宗宗主极有利。等公主大婚那日,他们带甲兵冲进伊阙,皇后必定出嫡亲禁军平叛。那么皇城之中的守卫就变得薄弱,如果这时,又有一支军队打着援助皇后的旗号,从东边挺进,占据宫廷,阻断禁军的退路,与各位大哥带来的散兵团一起夹击困在伊阙的这两派人……想一想,这种胜算该是有多大?”   首领们低头细想,一直沉默的盖行远适时说道:“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成功了,北理近百年被宗主把持的局面就会解开。失败了,我们又会被奴役,子孙后代照样做牛做马伺候宗主。所以趁着这次机会,我们绝对不能退缩,只能拉起气势冲到伊阙去。”   首领迟疑道:“我们不是退缩,是想着……就算三宗死了,宫里的人怎么可能让我们翻身,占田分地,做自己的主人?”   聂向晚正色道:“我已找到了陛下,有他的手谕,我不信宫里人还敢追究各位大哥的罪责。”   与会众人面面相觑,过后才有首领艰难问道:“听说陛下早就被皇后软禁起来了……你还找到了陛下?”   聂向晚点头道:“小童说话绝无半点虚假,只是陛下被扣在地牢里,皇后的禁军守在皇城,小童不易救他出来。”   众人将目光移到一名黑脸汉子身上。那黑脸汉子就是三宗坞堡里最有声望的农奴首领,叫桑麻。桑麻一直没说话,只听众人商议,到这时,才显露出他的作用。   他站起身,看着聂向晚道:“小童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借我们三宗农家汉子的闹事,方便你在宫里救出陛下,反过来,你也会帮我们剿灭三宗的势力,形成互利局面。”   “没错。”   “既然有陛下的手谕和小童的保证,那我们还怕什么,一起闹事吧。”   聂向晚闻言笑容满面地坐下来,与众人商议其余的细节。桑麻问:“其余两边宗主那里,小童也派了人吧?”   聂向晚诚恳道:“实不相瞒,有家兄亲信与盖小将军坐镇,相信另外两方的坞堡也会起事,只不过先要征得桑大哥的同意。”   桑麻把手一挥:“我有个什么不同意的,有田有地的买卖,绝对参与!”   入夜众人散了,聂向晚留宿在柴房里,看见盖行远借口流连不去,知他有话要说。盖行远目送四名首领离去,掩好木门,回头问道:“你真的布置好了一切?”   聂向晚弯腰整理床铺,左按右按,不抬头说道:“盖大哥还在担忧什么?”   “头领们只听到有地就愿意起事,但——皇宫里,哪是你说了算的?”   聂向晚回头叹道:“皇帝身体亏损,还能活到几时?能继位的只有大皇子和阿照。但聂公子虎视眈眈守在一旁,断然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所以我猜宫变那日,聂公子肯定会趁势抹杀大皇子的性命。按照北理先例,皇帝一旦驾崩,宗族国亲可辅国监政。而那时偌大个北理,又只剩下阿照与驸马在位,所以最终必定是聂公子夺得权柄,执掌这点江山。”   “而聂公子当政后,又会推行你的主张。”   “正是如此。”   盖行远低低一叹:“可惜了谢郎,他是条汉子。”   聂向晚也叹:“我问过阿照,是否愿意登基做新皇,他只说完成谢叔心意后,就此不过问世事——那便是无意角逐皇位了。”   盖行远叹息着走出柴房,坐在门外守护一夜。天明接到消息后,他与聂向晚商议,说道:“卓王孙也来了,不如趁机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聂向晚暗叹一声,道:“杀了他,给叶沉渊进兵北理的借口?”   盖行远忍不住一砸拳:“在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偏偏又来了。”   聂向晚却笑道:“只要他不是带兵来,我自有办法拖住他。”      风腾古府占据沃野山原,承泽金风玉露,实属一方宝地。宗主袁择早早换了锦服,驾着驷马华车,亲自到大道上迎接卓王孙的到来。随行的袁骊极不解,问道:“父亲,那卓大人不过是华朝的官吏,怎么能劳父亲大驾,跑这里来亲自接见他?”   袁择瞥了一眼装扮得像朵花儿一般的女儿,回道:“卓大人是沉渊太子的宠臣,据说太子留了五十万骑兵在边境,用来保护卓大人的安全。万一怠慢了他,我这后方就不稳妥了。”   袁骊吹开荡到嘴边的流苏花绦,哼了声:“父亲只怕华朝兵,怎么不见款待国师的使者?”   袁择嗤道:“蒙老怪会几手法术,我才礼让他三分。现在只派个门童过来,我还理会他干什么。”   袁骊撇撇嘴:“父亲就是说得好听,哪次国师发下来的符文,父亲不是好好接着?”   袁择把眼一瞪,袁骊已经掀裙跳下车,追逐一只小黄鸟去了。古道上希聿聿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辆白玉立柱黑檀辕木的华丽马车出现在眼前,两旁并列数名银铠骑兵,其威仪气势不亚于宗主袁择队列。   袁骊顿步不急,险些撞在马头上。车夫扬鞭一甩,两匹白马如通人性,齐齐甩蹄站住。袁择的眼力要深些,当即看出众随护训练有素,果然不曾辱没华朝特使门风。   袁择默然不开口,车里传来疏淡而有礼的声音:“可曾伤到小姐?”   袁骊哼了哼,当她看到随之而来的容颜,突然说不出话来。卓王孙站在车前,紫衣灼然,如清玉塑骨,着实缠住了她的视线。      风腾古府设置多处彩庐为华朝特使接风洗尘,然而一路之上,袁择放任女儿游荡在卓王孙身边,自己驱马在前,带着车队走上洒扫好的白石砖道,避开了坞堡里的军力布置。   袁骊好奇地问:“瞧着公子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为什么生出了白发?”   卓王孙骑马走在一旁,想了想,答道:“思念发妻所致。”   袁骊呵呵笑道:“听说公子十年前娶了阿碧姐姐做妻子,对吧?那阿碧姐姐长得极好看,我小时候见过一回。”   卓王孙沉顿一下,才答道:“是的。”   袁骊如同小黄鸟一般叽叽喳喳说着一些往事,告诉了卓王孙,他的妻子阿碧当初在袁族只是一名部曲长的女儿,被指派给官员做侍妾,阿碧不堪奴役,主动请缨去了宫廷做一名女医。随后出使华朝,嫁进了卓家。   卓王孙神色浅淡,一路无语。袁骊不嫌冷漠,兀自高兴地说着各种趣事。一行人抵达袁择坞堡时,天色尚早,草地里已新扎起一座彩楼。   卓王孙梳洗一番之后,褪下官服,身着雪白衣袍入席。他唤人呈上一对晶莹剔透的玉杯,送给了袁骊,贺祝她十六岁的生辰。   袁择笑道:“有劳公子费心了。”   卓王孙微微颔首,言辞之礼全由身旁的侍卫代劳。   袁择一愣,仍旧笑道:“骊儿直吵着要配玉,可我这荒僻乡野,不像皇宫地底藏丰,哪里去寻到玉石给她。”   卓王孙淡然道:“所以宗主打算进军皇宫,掘出各类宝玉送给小姐?”   袁择倒酒的手顿住:“公子真会说笑,来,来,喝酒,喝酒。”   随行侍卫单膝跪地,扣手道:“请宗主恕罪,我家公子不胜酒力,恐在尊驾前失仪,这杯水酒就由属下代劳吧。”   袁择牙一咬,怫然作色,突然看到侧席上的袁骊撅嘴哼了声,他马上又换上笑脸,继续陪着卓王孙寒暄。说不了几句,他的意图便显露出来,直指卓王孙家事。   “公子一直无后,不如再娶个平妻,给卓家开枝散叶……”   卓王孙冷淡道:“我曾与内子许诺,无意再娶。”   袁择将话岔开,笑着说些他事。黑脸短褂的桑麻跑上楼来,抹去汗水,说道:“老爷要的杂耍已经到了。”   彩楼依湖而建,面向坞堡草野。不时有些甲兵骑马来去,呼喝农工结圈斗角力,充作酒乐余兴。袁骊看过多遍,早就有些不耐烦,一听到有新奇玩意儿来了,忙拍手叫好。   秋风瑟瑟,草地寂然无声,连一丝虫鸣鸟叫都没有。   袁骊撅起嘴:“什么嘛,吊着人家的胃口。”   突然砰咚一声巨响,树林尖上升起一朵伞盖紫云,牵引了众人视线。卓王孙不需要抬头去看,单听这熟悉的声响,他就知道又是谁来了。众多啧啧称奇的话语充斥耳边,他睇视一眼风向,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只彩凤缓缓飘来,与萧皇后驾前旗帜的绣饰一样。 ☆、追问   紫云散去,焰彩化作凤凰,拖着绚丽羽翼浮游于空,让袁择脸色一变。   袁骊拍手叫道:“这个法术好厉害啊,把皇后娘娘的徽志升到天上去了。”   袁择厌恶的正是这个,他与皇后斗了多年,因忌惮国师的法力,难免在气势上低于她一筹。可是随后而来的稀奇场面,实出他的意外,不经意间,他竟然站了起来。   彩凤云盖之下,慢慢走来两只梅花鹿,双角戴花,口衔铃鼓,拂响一片沙沙乐声。它们悠然走了一阵,径自低头去拱苜蓿草。一只皮粗肉糙的大白熊跟在后,嘴里叼着一只鱼,背上系缚大彩球。另有两头小熊到处乱走,听见领头的熊王在叫,又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了。最后来的是一只庞然大物,长着骆驼般温驯的嘴脸,全身披着皮甲。它的背峰高高隆起,偏又能砌成一座小平台,上面还搭建了一间小小的花篮亭子。聂向晚盘膝坐在里面,笑得温文无害。   袁骊欢呼一声,掀起裙子跑向梅花鹿。   袁择咳嗽了下,喝道:“来者何人?”   聂向晚弯腰施礼,朗声道:“国师门下白衣小童,领皇后懿旨前来恭贺小姐生辰。”   袁择冷笑道:“你怕是说错了吧,我只听说过皇后下令,来我这坞堡踏平祥瑞之气。”   聂向晚稳坐不动:“袁大人若是多心,那可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片好意。我知小姐喜欢游乐,特意进了杂耍班子,与班主一起献艺。诚不诚心,但看小姐的喝令。”   袁骊叫道:“父亲别吓跑了她,我要看杂耍!”   袁择见爱女满心欢喜的样子,无奈把手一挥,喝道:“罢了罢了。”   草地上走来另外几只骆驼车,杂耍班的艺人全数上场,演示各种本领。聂向晚取下熊王背负的彩球,抛出去,两头小熊依令用前掌嬉戏。梅花鹿仍在吃着草,熊王吃完鱼,呼哧呼哧吐白气,聂向晚见了,忙扯过它脖颈上的貂绒锦带,低声道:“不可再贪嘴。”   熊王摇摇晃晃走到跷板旁,用一只脚掌踩住了一头。它喔地一声叫唤,小熊从另一头的木梯跳下,重重砸向板子,双双被弹飞。袁骊开怀大笑,聂向晚乘机向袁择请求,骑骆驼绕着石湖走一圈,不着痕迹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据蒙撒查算,袁择瑞气最盛的地方就在石湖,可是袁择贵为宗主,哪是那么好打发的,因此,她才要想办法踩掉这股气,方便回去复命。      一切安置妥当后,被袁骊挽留下来的聂向晚显得十分轻松。吃完晚膳,她由着仆从伺候沐浴净身,换上整洁衣袍,打算熄灯休息。   袁骊却摸进门,央求她再变些戏法引住卓王孙的注意。聂向晚奇道:“难道小姐对卓公子上了心?”   袁骊低头拧衣角,不答话。   聂向晚迟疑:“据我说知……那卓公子已经有了妻室,且对妻子颇为爱护……”   袁骊不禁嚷道:“还好也没生下娃,又是贱籍出身,怎么与我比?你不知道,当初她从袁家逃出去,已经引得我父亲不痛快了……”絮絮叨叨说出卓妻阿碧的往事。   聂向晚盘膝坐在床铺上,支起下巴颏,做出一番认真倾听的样子,心底却有些好笑。若能在这个关口留住卓王孙,不失为一条良计。至于卓王孙是否再纳妻,那得看他的欢心,她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够对付袁择的逼婚。袁骊又拉她的手,她便趁势说道:“小姐会吹笛么?”   袁骊掏出一柄小竹笛,吞吐道:“我只会吹一些放羊的小曲。”   聂向晚肃容说道:“卓公子通晓六艺,才情卓绝,被华朝士人推为榜首。平常的小词小曲,恐怕难得入他的眼。”   袁骊急道:“那怎么办。”   “小姐勿忧,我替你想法子。”   夜风正凉,聂向晚站在花墙之后,仔细捕捉风声流动的微响。依照华朝名士的品性,当是喜爱风雅事物,因此月下美人邀约赏花,也是投其所好之举。她想起以前在连城镇学音律时,叶沉渊曾用一曲《杏花天影》催发花藤跳舞,诱她驻足观望,那么今晚待她依样施展开来,或许能牵引住卓王孙的目光。   花墙那边,使出缠功的袁骊果然请来了卓王孙,聂向晚立即屏声静气地站着。一番言语之后,落在卓王孙身后的袁骊掏出竹笛,轻轻吹响一声,随后只是应对口型。聂向晚也轻轻抬起长笛,查看风声流向,吹奏了一曲《杏花天影》。   在两人合计的演示之下,垂在石壁上的紫藤花翩跹舞了一曲。袁骊比卓王孙更加惊异,清脆笑声飞过了墙。聂向晚便在笑声中一步步缓慢后退,离开了院子。   正待她宽衣睡觉时,杂耍班的艺人来报:“小童姑娘,那头大白熊撞开了栏车,跑去了石湖。”      聂向晚为凑足熊王的鱼食,花费了一些时间。她提着木桶走向石湖,却发现卓王孙已经站在了石台旁,周身披散着蒙蒙月色。   她踌躇一下,还是走向了熊王。   大熊前掌趴在石台上,半个身子浸在湖水里,看似在散热。见到聂向晚来了,还喔地唤了声。聂向晚硬着头皮走到卓王孙身旁,低声道:“公子让让。”待卓王孙慢吞吞退向一边,她将木桶里的鱼食放到熊王跟前,说道:“好大白,上来吧,我给鱼吃。”   熊王挣扎了一下,慢慢爬上石台。聂向晚趁机将木桶朝后移动半尺。   身后卓王孙在问:“大白是你豢养的?”   聂向晚抬起木桶底敲击石面,继续诱使熊王上岸,回道:“不是。”   “可我瞧着与你差不多,都是一个心眼。”   聂向晚抿嘴不答,因为她知道,一旦回答了气势就会落向下乘。   卓王孙却说道:“你来之前,我已喂了两块肉饼,它为了要挟第三块饼,这才下了水。”   聂向晚忙回道:“公子不可随便喂食,大熊笨重,不识人性,恐怕会误伤公子。”   “大白很通人性,比你的心思浅。”   听到这淡淡的一句话,聂向晚提桶的手不由得一顿。她暗想,卓王孙话中有话,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要找出疑问也很简单,只要她不着痕迹地试探就行。   “公子似乎是对我心生不满……”   夜风微凉,大熊抬掌爬上石台,抖了抖身上的水。卓王孙始终垂落右手,左掌却轻轻一动,在袖口处翻出了一张油纸包住的糟肉饼。大熊闻到味道,自发走上前,站在卓王孙身边便不动了。他无意喂食,它也不刨抓,只是低头嗅着。   可见,大熊是很通人性的。   卓王孙抬眼看着聂向晚,道:“我问你一句话。”   聂向晚这才知道他深夜来石湖的目的,竟是为了一句话。   “方才代袁骊吹笛子时,你心里可曾想起一个人?”   聂向晚见先前暗助袁骊的伎俩被识破,也不推脱,索性爽快问道:“谁?”   “教你吹曲的人。”   “公子为什么要问?”   “夜曲低回婉转,似乎寄托了哀思。”   聂向晚默然。她当然知道这曲《杏花天影》是为了诉说吹奏者身不由己的隐痛,就如叶沉渊的心意一样。站在花墙后吹奏时,她并没有想到很多,然而头脑中突然浮现的影子,的确是挥之不去的。   卓王孙看着她暗淡下去的眼睛,再紧着声音问了一次:“真的想起了那个人?”   “是的。”   卓王孙笑了起来:“那便好。”   聂向晚心奇,凝神去看卓王孙,发觉他的眉眼有异于前,竟然透着一股隐隐的熟悉感。正待她深究时,卓王孙突然放下肉饼,转身离开了石湖。   大熊毫不客气地啃食完肉饼,一路循着卓王孙的背影走去。聂向晚站在石台上怔忡许久,暗想,这绝对不可能,他明明是卓公子,在萧皇后的宴席之上,我已验明过正身。卓公子谈吐大方,行使使臣职责,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不会做得这般出色。   然而,他为什么追问她的想法,又是让她费神之事。   聂向晚慢慢走回屋舍休息,仍然推想不出其中的联系。一想到即将要来的公主大婚,她不得不摒弃其他的心思,转念推敲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将卓王孙的问话抛在脑后。   翌日清晨,梳洗一新的袁骊经过院落去向卓王孙请安,站在窗前的聂向晚自然看得见。随后,袁骊请求卓王孙陪她游玩,甚至还提出同行华朝的要求。桑麻扶着杂耍班的栏车出坞堡,趁机向聂向晚说了这则消息。   聂向晚低声道:“小姐缠住了卓公子,这可是天大的机会,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   桑麻点头道:“趁风行船,我们甩开手干吧。”   蒙撒特使离堡,袁择自然不会出来送行,萧萧古道外,倒成了聂向晚与熊王分别的地方。她塞给杂耍班主一些银子,好好与熊王道了别,委托他送还乌干湖去。熊王舔食她的手心,她笑着拍拍它的头,依然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黄叶飘零,她骑着马走向伊阙,与熊王反向而行。从苑囿中打猎回来的聂无忧截住了她的道儿,问道:“事成了么?”   聂向晚点头。   他扬手丢过一张白狐皮,道:“送你的。”   她也随手接过,问:“还过几日便是大婚,公子怎么不准备?”   聂无忧笑道:“已经准备好了。”   “公主那边呢?”   “我已讲明大皇子留不得,她哭着哭着,就睡了。”   聂向晚微微一叹。聂无忧却淡淡说道:“夫君与兄长,国家与私情,总要有所取舍。”见她默然不应,又冷不防问道:“你呢?”   聂向晚抬头看着他,他依然淡淡说道:“叶沉渊迟早会发现你的事,到那时,你选择站在哪一边?”   聂向晚奇道:“他是如何知道?”   “你义父已经被请进了连城镇军营,他虽然圆滑,就怕敌不过叶沉渊的拷问。”   聂向晚沉默一刻,细细思量之后,便抬头说道:“紧要关头不可分心,义父那里我先放一放。至于公子的问题么……”   “怎样?”   “我留在北理助公子登基。” ☆、交谈   宫廷大婚临近之际,萧皇后牢牢把控各方消息。李若水换上娇艳的红裙,来朱明院央求,给久未见面的父王进献一盘喜饼。萧皇后顺手接过银盘,唤人验过毒,准备按照以往的戒备方法送到地牢去。李若水却拉住她的手臂说道:“母后怕父王的瘟病魇了我,不准我去见父王,但可指派一个贴心的奴才去嘛,这盘喜饼是我亲手做的,交给侍卫我不放心。”   最后,聂向晚取得两人的信任,手捧银盘走向玄英院冷宫。   一番繁琐的谕令检查后,她沿着曲折幽暗的石梯向下,来到一间潮湿的地牢前。门口有另置的笼舍,通常由侍卫把守。她说明来意,并塞过银子,声称替公主转达些体恤话。侍卫们会意,打开铁门密锁,远避几丈开外,任由她只身钻入地牢。   北理皇帝奄奄一息躺在石床上,仍有神智,褥底铺着的干草透出臭味。聂向晚放下银盘,凑近说道:“陛下,奴婢便是每晚从气窗吊下字条的人,若是陛下信我,半个时辰后请吃下这盘饼子。”   皇帝睁开双眼,看清了聂向晚的模样,吃力说道:“你这女娃有心了,每晚来探望我。只是外面看得严,你怎么将我带出去。”   聂向晚附嘴过去,细细说出了计划,并叮嘱道:“陛下要一切如常,不能让侍卫起疑。”   皇帝闭眼考虑一阵,最后应了用桑花果诈死之事。   聂向晚处置好一切,拿出一封讨伐萧皇后的诏书,请皇帝用指上的宝石戒指盖了红泥徽印。她退出地牢,走出石梯入口,路过宫院内残破花圃时,脚步不由得顿住。红色佛盏花似是吸足了地底冤魂之血,越长越凄艳,根茎处的铜绣也越来越重。她蹲□,用发上别着的曲卡挖了一个小坑,伸指进去掏了掏,却未发现大的变故。   这可奇怪了,她暗想,每晚来探查北理皇帝病情时,她曾倒了一些炼金水进佛盏花根,用以探查地底的矿藏是何种物质,而今日显露的状况表明,佛盏花圃下似乎只埋着死人尸骨和铜锈,与《北水经》所记载的内容不符。   《北水经》有云:北理伊阙皇宫由玉石堆砌而成,所藏颇丰,且有奇矿。   院外巡查的士兵喝令聂向晚离开。   聂向晚摆脱士兵,辗转找到聂无忧,出示印章诏书,说道:“事成。”聂无忧浏览一遍诏书,将它收好,商秋院外已响起骑兵跑动的声音。   “戒严!”   骑兵统领手持大旗发号命令,催动其他兵卒围困宫内四院,不多时,皇宫便像铁桶一般,拥堵得水泄不通。   聂向晚与聂无忧双双对望一眼。“桑花果药效发作了。”   聂无忧点头:“大婚之前,皇后肯定要对三宗封锁陛下驾崩的消息……”   正说着,内侍手持萧皇后金印进来传令,声称皇帝染病不治,已薨殁,棺椁停放在朱明院偏殿。他装模作样地安抚一番,匆匆赶去其他内院。   聂向晚一心挂着冷宫花圃下的矿藏,辞别聂无忧,慢慢走回居处。别院旁边便是供奉特使的宫苑,此刻未点灯,满地冷清。她拉过一名宫女询问,才得知花双蝶已离开伊阙,坐车回了华朝。   洗漱完毕后,聂向晚愁肠百结地躺在木床上,思量着该如何避开众多的守兵,再去冷宫内探一探。突然,邻近的宫苑传来一声巨响,带动别院地面也抖了两抖。   士兵喧哗:“卓大人宫苑失火,闲杂人等回避!”   卓王孙居住的宫苑空无一人,整座庭院被炸平,大火熊熊燃烧,趁风一吹,火舌遍布其余房屋。聂向晚抱着被褥跑出,与宫女惊惶逃窜去他处,更多的侍从及兵士加入救火行列。她兀自跑了一阵,趁慌乱中混入夜色,施展轻功一路奔向冷宫。   因地处偏僻又无异事,玄英院兵士值守较涣散。聂向晚摸进后门旁的神庙里,藏在塑像后。她本待守兵换岗之时,再去正殿探查,却无意发现神像前的桌案有些异样。   小小一间土庙里,居然藏有乾坤。案底灰尘散落得厚薄不均,聂向晚从薄处入手,探查到了一条地道。她的目力强于世人,不需点灯,也能看清眼前的景象。那地道越走越沉,两旁的石壁触手可滑,似乎滴着水。她走了许久,眼前的光亮陡然变大,定睛一看,原来是绚丽晶石迸出辉彩。   聂向晚站在一间空旷的石穴里,抬头仰望穹窿顶。各种玉石晶石如同天河垂珠,挂在缝隙处。饶是她这种爱好凿空、玩赏玉器之人,也不能全数说出各种玉石名目,遑论那些奇光闪闪的晶石。更奇妙的是,石壁底部连着泥土夯成的地基,四处泛落着紫红之色,斑斑驳驳,透出花纹。   她拿出采掘佛盏花的花铲,在地基上轻轻敲打,听到不同回响。她发力挖去,挖到半铲尖紫珠般的石块,用手一捻,质地竟是十分坚硬。   “紫红石,珍异矿藏,伊阙独有,遇火不化。”静寂的石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语声。   聂向晚抬头,发觉一块落地生成的晶石屏后,坐着一道雪衣身影。他的衣襟纤尘不染,坐在一片流丽生光的玉石堆里,如同点染灵芝瑞露的仙人。   “公子怎会在这里?”   聂向晚不得不惊奇,按照常理来推断,卓王孙应该滞留在袁择坞堡内。   卓王孙清淡回道:“蒙撒起了歹心,炸平我宫苑。”   “可公子又怎会在宫苑里?”   “待你走后,蒙撒派人接我回宫,声称皇后旨令,需我出席婚礼。”   聂向晚上上下下打量卓王孙周身:“这借口如此拙劣,公子也信?”   卓王孙不语。   聂向晚看到晶石屏旁边有道水晶拱门,里面光芒稍黯淡,好奇不过,拽起一块彩石照亮就走了进去。洞穴内多土坑,散落大片的紫红石,形状不一,藏量颇足。门外卓王孙在说:“出来,我有话交付你。”   聂向晚围着土坑打转,随口说道:“公子请讲。”   “我要看得见你。”   聂向晚心奇,但又不便说出失礼的话,就磨磨蹭蹭走到拱门处,一脚踏在外,露出个半身。她继续用花铲刨那洞壁,剥落两粒紫红石后,将它藏进袖口。   卓王孙见她忙个不停,再唤了声:“你出来!”   聂向晚使出壁虎功,向上游走,扒在洞穴顶仔细勘探。顶部有一处土砖年久松脱,隐隐透出腥臭,她随手一拉,一点残骸骨末合着佛盏花根滚落,染她一手铜锈。   原来佛盏花下,紫红石洞穴之上,布置了一截夹层,用以掩护底部的矿藏。若不是本月内朱明院杖毙多名官员,又遣她来埋葬尸骨,被她看到了红佛盏的根绣,这个秘密或许要藏得久一些。   门外传来淡淡的呼吸,压抑了一种几不可闻的骨骼关节轻颤声,在如此寂静的石穴里,落入遍开功力的聂向晚耳中。她想了想,擦净手,走出拱门,站在卓王孙身前。   “公子要说什么?”   卓王孙默默吐纳,极力平复肺腑间的巨痛,然而心念一旦打开,情毒像是百花障里的雾气一般,密密麻麻冲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坐着不动,抑制住毒血的翻涌。   “过来。”他哑声吐出两个字。   聂向晚在他丈许远的地方站定,蹲□,去看他的眉眼。   他低敛了眉目,声音难掩萧瑟之情。“你曾问我为何来北理。”   “是的。”   “我为我的妻子而来。”   聂向晚杵着花铲,应声道:“公子与尊夫人的私事,不应当我这外人面说,我看公子吐纳迟缓,像是受了内伤,不如让我给公子护法,公子自行调息一下。”   卓王孙哑声道:“听我说完。”   聂向晚盘膝坐定,只能默然。   “我的妻子为了我,入华朝做平民,费尽辛苦才来到我身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已入华朝籍贯,当是全心归属于我。华朝出兵与她的国家对战,将她的国民收编为猎户,迁入人口匮乏的华西等地,只留下少数奴工造船。她听到战乱消息,哭着要回去,见我不应,竟然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聂向晚闻言心里一动,低头仔细回想阿碧的事情。   卓王孙又缓缓说道:“她却不知我已经离不开她,只想和她一起去了。我之所以苟活,只是在完成上辈的使命。自她服毒后,我像傻子一样不吃不喝,等着她能睁开眼再看我一次。她就睡在我怀里,无论我怎么唤,她都像听不见,动也不动。我舍不得殓葬她,属下便将我迷晕,将她放进棺椁安葬。”   聂向晚暗暗思量,难道阿碧已经死了?可是并没有听到谣传。她的事情竟与我有些相似,不知那时的她怀着怎样的决心,卓公子又是怎样处置敌对的关系。正纷乱想着,耳边传来卓王孙越发凝涩的声音:“她的性子与你极相似,若是这事再来一次,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想的?”   聂向晚迟疑:“尊夫人所想……不一定与我一致……”   “但说无妨。”   聂向晚仍在迟疑,一来是擅自揣度他人心意不合礼仪,二来是卓王孙于她有恩,若是直言说出,恐怕会加深他的痛苦。   卓王孙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说道:“你说出来,我以后便不会错了。”   “难道公子的寻妻之事还有转机?”   “嗯。”   聂向晚想了一刻,抬头道:“既然公子执意要听,那我便猜测几分。”   卓王孙举袖掩了下嘴角,不着痕迹抹去了泅出的血水。   聂向晚道:“公子出兵攻占尊夫人故土,已然斩断了尊夫人的敬重之情。试想,生她养她的故土,她怎会不眷念。尊夫人先前离家去国来到公子身边,那只是喜爱公子的缘故,然而国家受难,她爱护的便是千千万万民众,她哭着请求公子,只想借公子之力,使民众免于流离。公子不懂她,吞没她的国土,奴役她的手足,如同将她抽筋剥骨一般,却还想着将她留在身边,做一个不懂情仇的傀儡,这种好笑之事但凡放在稍有骨血的女人身上,都不会得以善全,遑论她还是个经受教养长大的世族子弟。”   卓王孙咳嗽一声,嘴角渗落大片血迹,飞溅在雪白衣襟上,染出凄厉的梅花红。   聂向晚抬眼看着卓王孙入鬓的白发、琥珀色浅淡的眸子,轻轻一笑,清冽说道:“你说是不是,殿下?” ☆、爱恨参半   聂向晚的笑容如秋水明霞,入眼鲜亮。叶沉渊看着她的眉眼,胸口的剧痛搅得更加厉害,他默默抑制住气息,过了很久才能问出一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聂向晚仍旧盘膝而坐,抬眼看着他,手上用花铲杵着明镜似的地面。   “殿下与卓公子生得七分相似,稍作修饰,便能瞒住众人。殿下为隐瞒行踪,也算煞费苦心,去了一趟石城后,又径自走向域外,让我等以为殿下是去了北边,从不曾提防殿下又转了回来。我猜想卓公子是真的中了国师施放的佛盏花毒,不得已回去疗伤,让殿下有了机会来一趟北理宫廷。”   叶沉渊缓缓吐纳,她瞧见了他的痛苦,接着说道:“殿下弃了往日所用的熏香,遮住右手不显露出来,无非是不想让我瞧出差别。殿下这样做,既能保住易容的秘密,又能方便行事。那么,殿下能不能告诉我,千里迢迢赶到北理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叶沉渊哑声说一句,血沫争先恐后涌出。“我想带你回去。”   “还有呢?”   “你不信我?”   “不足以信。”   见她冷淡如斯,他忍痛唤了声:“你……你过来些。”   可能是思念的人在前,又不能控制住心念,他的疼痛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停歇。嘴角垂落的血水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无法再去遮掩,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聂向晚说道:“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如此狼狈。”   叶沉渊闭眼说道:“我始终亏欠于你,别说狼狈,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   聂向晚用花铲凿着地面上的晶石坷垃,不以为然地说:“多谢殿下厚爱,我承担不起。既然殿下都愿意把性命交付给我,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睛看看我?”   叶沉渊闻言睁开眼睛看了看,正对聂向晚的一番笑脸,一口血泅出嘴角,气息又紊乱起来。他痛得敛起双眉,萧瑟说道:“这样折磨我,满意了么?”   聂向晚笑道:“殿下这样说,可是没道理的。论理,殿下是自行去了荒漠和百花谷,染得一身情毒回来,落下这吐血的病根,与我没有一点干系。论情,我身处百丈红尘之外,与殿下不曾约定过誓言,更不曾要求殿下为我做任何事,又何来折磨一说?”   叶沉渊没有应答,眉眼轻颤如秋蝉之翼,每闪动一下,隐痛便强上一分。他那紧抿的嘴角与沉默的容貌终于让她安静了下来,她觉察到他痛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他背后,伸出手抵住了他的穴位,给他渡气。   叶沉渊的苦痛立减。   他低声说:“为什么救我?”   “殿下现在还不能死。”   石穴内一时静寂无语。   叶沉渊的气息终于平复下来,聂向晚刚松开手,他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随我回去。”   她摆动手腕,没挣脱,再发力,他也忍痛抵挡住了她的内力攻击。她见状说道:“松手,我还有事要说。”   叶沉渊起身抱住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顾她的反抗,像是箍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挣脱一会,未成功,暗叹口气,站住不动。他的气息翻滚一下,必有点滴血水滑落,溅在她的肩头,她扭头看见了,伸手别过他的下颌,嫌恶说道:“别弄脏了我的衫子。”   他突然咬了她一下,痛得她瑟缩躲避。   咬过之后,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道:“不准唤我为殿下,我是阿潜。”   聂向晚揉了揉肉麻的脸,没说话。   他又说道:“几日前我问你,可曾想起教你吹曲的人,你当时应了我,可见你还是想念我的。”   她没有辩解,只因他说对了,而且以他的一颗玲珑心也应该看出了她现在的不忍心。情毒发作时滋味如何,她比他更清楚——越是见到欢喜之人,动嗔动念,越是难捱切肤的痛。   叶沉渊嗅着聂向晚发辫上的茶花香,苦涩说道:“既然对我有情,就不用避得这样紧。”   聂向晚淡淡道:“你是储君身份,将要攻打北理,我现今依靠北理宫廷庇护,没杀了你,已是觉得对不起民众。若是再不避开点,我怕我的颜面都要丢光了。”   叶沉渊不禁放开她的身子,注视着她如水的眉眼,问道:“你是执意要与我为敌?”   她拂下他紧抓不放的手腕,说道:“殿下说话好没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过来又怪责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穴另一边,查看壁石,举止虽然从容,但紧皱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见她起了烦厌之心,恐怕随后又难以说上话,叶沉渊安静站了片刻,缓和起伏不定的气息,不再执着于争战议论上。   他的沉默,便是气势上的退让。   聂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试质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顺着石类长势走出洞穴。叶沉渊立刻叫住了她:“将香囊还给我。”   聂向晚一怔,走回来,摊开左手,掌心便放着一个紫绢布面料的香囊,散发着淡淡雅馨。她盯着囊包上绣饰的青竹与紫蝶,竟觉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针绣,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细想一下,她依稀记得在连城镇时,曾与花双蝶讨要过一顶帽子,花双蝶教她女红,她便随手绣了一丛竹子。   她拿走这香囊,本想好好参详一番,以后若不见他,也能留个纪念。   叶沉渊淡淡道:“还从我怀里摸去了什么?”   聂向晚爽快道:“没了。”   “袖中还有你赠与的短笛,要不要一并取了去?”   “殿下若还我,再好不过。”   叶沉渊伸手拈过香囊,放进怀中。由于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伤疤便显露出来,再也没有遮挡住。聂向晚站着一阵恍惚,猛然记起自从提调到特使别院起,他就有意隐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见为了扮作卓王孙接近她身边,他的确是煞费苦心。   她抬头看着他那与卓王孙颇相似的眉眼,再扫了扫他鬓角的零星白发,说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后,发色变白,眸色变清,面相越来越冷。若不解毒,强用功力压制,也只有数年寿命。殿下刚才问我如何认出了你,便是这个原因。”   叶沉渊站着不动,只应了一声。   她又说道:“我已经告诉殿下一个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叫我阿潜。”   她沉默不应。   “夫君也可以。”   她开口问道:“殿下派卓公子来北理,到底为了什么?”   “庆贺公主大婚。”   聂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会有这般好心?”   “你随我回去,我告诉你所有事。”   她不答,无声拒绝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愿回去?”   “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北理宫廷下埋有紫红石,质地坚硬,运出做城墙,铅弹打不破。”   聂向晚细细咀嚼叶沉渊的话,总觉不会如此简单,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会做无用之事。若说他派卓王孙千里迢迢赶来,仅是为了挖走地底的石头,未免太过儿戏。   她站着冥思苦想,他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细细摸了一阵,似乎是起了瘾,反复捺着,按出一抹红痕。   聂向晚惊觉过来,站开了几步。   叶沉渊嗤道:“你这面皮见不得水。”   义父张初义曾说过,削骨做成的脸不能长久泡水,否则会起皱。她在细细想着他事,哪会与他一般悠闲,对他去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是叶沉渊一句话如同炸雷,轰得她头皮发紧。“张馆主和阿吟在我府上做客。”   “殿下要威胁我了么?”   叶沉渊淡然道:“有必要时,一定要试一试。”   聂向晚冷了眉眼说道:“殿下现在毒发,功力不如我,因此想出这种计策了?”   “要带走你的法子很多,我先知会你一声,只想你心甘情愿跟着我回去,不再生出那些诈死逃亡的心思。”   聂向晚低眼看着玉石台,不再说话。暗想着,他的口风如此紧,该怎样求证她心里的疑惑?   这时,叶沉渊走向她,拉住她的手腕,温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回去?”   她拂下他的手,抓紧机会说道:“我与殿下都是不肯吃亏的人,不如这样,我向殿下索要几个答复。作为回报,殿下也可以问我一些事情。”   他小心候着她的脾气,满口答应:“好。”   聂向晚坐在玉石台上,将凿出的晶石一字摆开,回想着遇见卓王孙之后发生的诸多事情。以前不曾知道卓王孙暗中被掉包,每次见他,都是一派闲适之举,不易引人注目。因此,她从未过多联系他的意图。   然而特使换成叶沉渊后,这趟差使决计不会那么简单。聂向晚渐渐理清头绪,说道:“卓公子曾在宴席之上,向皇后提及过东海的城墙,说是‘东连幕堤,以惑海日’,不多久,他便去了一趟东海。”   她从袖口取出一粒紫红石,敲在台面上一响:“那卓公子,是不是为了东海而来?”   叶沉渊站在石台旁,反问:“你认为呢?”   “海边正在修建防御城墙,抵御海潮侵袭。殿下在七年前开始造浮堡大船,已有三只不知所踪。殿下既然问我,我便大胆猜想——卓公子正是为了考察东海军情而来,只因殿下早将浮堡调到了青龙镇,一路迤逦而上,便可攻打北理侧翼,与边境三军合成包围之势。届时只需全线压进,北理退无可退,必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聂向晚用花铲挥开紫红石,权当求解到了第一处疑问。“我说的可有错?”   “无错。”   “皇帝染病薨殁,殿下下令斋戒三月,用息战之举蛊惑北理,暗地里,殿下可从容调拨浮堡入水,三月之后,便可抵达东海。换句话说,殿下早已定下了攻打北理的日子,只是等着兵力布置到位。”   “是的。”   聂向晚默算剩下的时间,哑声道:“那便是两月之后了?”   叶沉渊看着她,笑了笑,无需他开口肯定的问题,他便不应声。   聂向晚拨开第二块墨石,再说道:“殿下来北理后,整日闭门琢玉,鲜少外出走动。但,殿下却肯动身去风腾,借国师之手出使袁择坞堡,像这等反常之事,可否证明殿下又有打算?”   “有。”   “是什么?”   “我劝袁择进攻宫廷,可挖掘地底藏玉,取出石矿。”   “殿下为什么这样做?”   叶沉渊淡淡一笑,弯腰拈起聂向晚绢帽下的小辫,放在指尖捻了捻。见她僵硬坐着不躲避,他才漫不经心说道:“那只是借口。”   “殿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三宗冲进宫廷,北理必乱,边境防线随之崩溃。或许不等三个月,北理就被我拿下了。”   聂向晚抽回小辫,暗自惊心。叶沉渊却一派闲适地坐下来,拈起一粒紫红石,说道:“要不要抓石子?以前你爱缠着我玩这个。”   聂向晚哑然。   他当真在石台上找出几块棱角不多的墨玉晶石,放进香囊里。   她却是见多了他一贯镇定的样子,真真假假让她分辨不了真实意图。正揣测着,他还走开一刻,去了水晶拱门的洞穴。   她只得跟了上去,说道:“殿下不担心自身的安危么?”   “你给我挡着。”   他沿着土坑走动,查看地况。见她默然不语,又说道:“只有你能逼我死。”   聂向晚出神看了一会他的身影,恨声道:“殿□陷北理,任由国师迫害,似乎有恃无恐,从来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背对她的叶沉渊微微一笑,不否认。   “除了我的保护外,殿下莫不是另有安排?”   叶沉渊沉顿一下,淡淡说道:“你问了几个问题?”   “九个。”   “证实了几个推测?”   “两个。”   叶沉渊负手而立道:“足够了。”   聂向晚在他背后行了一礼,静寂退向石穴外。   叶沉渊唤住了她:“我还没问你,就这样退了,十分无礼。”   聂向晚站定,等他发问。   他转身看着她,问道:“谢照在哪里?”   聂向晚暗暗抿了抿唇,如常答道:“不知道。”   “他能去的地方不外乎石城、宫廷与蒙撒的食邑,你不答,我也能查得出来。”   聂向晚不语。   叶沉渊再问:“有没有怨过我的狠心?”   “怨过。”   “为什么不喜欢与我说话?”   “说了无用,徒费口舌。”   叶沉渊淡淡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不答应。”   聂向晚忙施礼说道:“那便请殿下撤兵,终生不与北理动干戈。”   叶沉渊依旧冷淡:“我这次撤了兵,谁能保证华朝下一轮国主不动北理?反之,谁又能保证北理不侵犯我华朝边境?”   聂向晚回道:“两朝边境互通贸易,设置府台监管民政,或能友好共存。”   “非一朝一夕之事。”   聂向晚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那这场争战,殿下是一定要打了?”   “我只能应你,天下为一,废除品阶及奴制,四海宴清。”   聂向晚摇头:“可惜,可惜,殿下给的雄图霸业不是北理民众要的安定。”   叶沉渊静静瞧了一会她的容貌,说道:“你过来。”   聂向晚走到他身边站定。   他拉住她的手:“随我回去。”   “不去。”   “为什么?”   “我与殿□份立场不同,且有颇多旧忿。谢族倾覆、南翎蹈灭都与殿下脱不了干系。”   叶沉渊紧紧抓住聂向晚,低声说道:“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也是叶家祖辈以来的夙愿。南翎腐朽没落,拖累谢族至死,我唤那五千子弟投降,本意是挽救他们一命。”   聂向晚只冷冷一笑,不答话。   他再低声说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入了华朝籍贯,应当与我一心,怎能独自在外飘零。”   她想挣脱他的手,却未成功,不禁含恨说道:“殿下若是止戈,兼爱天下,我自当供奉殿下圣像,日夜为殿下烧炷高香,祈祝殿下长命百岁。”   叶沉渊不顾毒发痛苦,发力将她扯进怀里,吻了吻。“竟这么恨我,咒我早死。”   聂向晚闭上眼睛不答。   他又软声说道:“你明明想着我,偏又将我推开。我能应你的,自然会应,你还是不回来么?”   “是的。”   他低头抵着她的额角,声音几近喟叹:“那我只能硬抢了。”   聂向晚嗅着他衣领处的清香,默然无语。   “云杏殿还为你留着,糯米瘦了许多。”   “按理……阎良娣应该搬进去。”   叶沉渊扯住聂向晚的发辫,笑了笑:“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是。”   他的笑容更悠然:“你是不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与我亲近?”   聂向晚认真想了想,答道:“都不喜欢。”   “为什么?”   “容我提醒殿下,这是第九个问题了。”   叶沉渊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辫子:“谢照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伺候 石穴内光彩斐然,犹如白昼。聂向晚坐在石台上,用手指摸索墨玉基底,兀自想着心事。叶沉渊看看晶莹似雪的地面,突然说道:“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聂向晚听到这个熟悉的故事,逐渐回过神来。十年前她趴在叶府墙头,对着入冰水炼制身骨的叶潜讲了这则奇闻,然而她没想到,他竟然一字不差地记住了。 “殿下是从故事中推断出,皇宫地底藏有矿石吗?” “卓夫人曾转告我一些宫中秘闻。” 聂向晚听后默然。 两人同处一室,各怀心事,因此较少交谈。叶沉渊看了看她,还是先开口说道:“卓夫人入宫做了女医,在内帏行走,也曾医死过姬妾。她一心向善,来后院神庙祷告,无意发现这条地道。” 由此,聂向晚也可推断出,当蒙撒炸平特使宫苑后,叶沉渊必定是像她一样,避开众多耳目来到地下。然而身中两重奇毒,妄动精气者,也必定会被枯竭的内力拖累,引得剧痛反噬。十年前,她为了救出被困的花双蝶,曾经催发过内力,从而加剧了毒发疼痛。 想到这里,聂向晚忍不住扭头打量了下叶沉渊。他的长袍染落血痕,面容生出一丝倦色,眸子里的光如玉石一样,温润了许多。既然留在这里于事无补,不如将他带出去。她猜想着,他的身子熬了这么多痛,只怕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叶沉渊见她一脸深思地站在那里,时而皱下眉,嘴角就挑起一抹笑容。他似乎较为享受看着她为数不多的表情争斗,并不催。 聂向晚起身摸到地道口,刺探好后院的值守情况,回来说道:“出口没人把守,殿下随我一起走吧。” 叶沉渊回道:“我内力亏损许多,不便施展轻功夜遁。” “我助殿下一臂之力。” 叶沉渊伸出手,聂向晚一怔,会意过来,拉住了他。 两人缓步走向出口,移开地砖后,远处隐隐有晃动的火把和兵士巡查声。聂向晚指指上面,叶沉渊跃上地龛,坐在神像后。她四处看了看,没找到躲避之处,正待一缩头继续留在地道口,突然一阵轻风拂过,发上绢帽被叶沉渊取走了。 聂向晚额角微微渗落汗水。如果她避免不了要撞见人,没了宫廷女官一贯的冠戴,会被盘问。她想着他大概是引她过去,就咬了咬牙,也挤进了神像后。不偏不巧地,她只能坐在他怀里。 叶沉渊抵在聂向晚耳边问:“宫里加了戒备,该怎么走?” 聂向晚很想摸摸耳朵,刚抬手,就被他抓住。她想了想,说道:“折向西边,借鼓楼阴影藏身。” 叶沉渊将绢帽给她别好:“走吧。” 她紧抓住他的手,当真助他一臂之力,带他游走在众多宫宇宝顶上。一路迤逦行来,最后回到别院里。同院居住的华朝宫女为避火,乱跑半宿,后被收入杂役局。 聂向晚烧了热水,布置所需之物,退出自己的厢房,站在门口值守。士兵队长知道她是朱明院那边的红人,鲜少盘查别院,只在街外巡逻。即使有人摸进来,她也假托国师之名夜观天象,将他喝走。院子里落得冷清,深合她意。 聂向晚摸到宫女浆洗熨烫衫子的厢房里,取来叶沉渊的干净衣袍,正捧在手里打算递进去,身后传来干哑的声音:“进来。” 于是循声走进。 叶沉渊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穿着一套洁白的窄衫,襟带未系,露出一片光洁有力的胸膛。聂向晚连忙转身背向他,将手里的锦缎案盘放在桌上。 “殿下饿么?” 叶沉渊低头系着襟带,漫不经心地说:“你过来替我穿衣服。” 聂向晚掠眼看看窗纸外渐起的天色,心底有些急切。但她转身面对叶沉渊时,举止神情一派从容。她走过去,替他整理好窄衫,说道:“殿下的睡袍在衣架上,外衣在桌上,晨起时我再过来伺候殿下。” 叶沉渊抬起双手,看着她弯腰抚平窄衫上的皱褶,说道:“换睡袍。” 聂向晚一怔,抬头道:“衫子和中衣不是殿下选的吗?” “休息时应穿睡袍。” 他虚张双臂站在那里,不再动作,她只能转到他身后,脱下他的衫子,取来睡袍给他换上。她小心拂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整理好了系带。雪白的衣袍已经遮住了他光裸强健的上半身,遮不住的是浴后的草木清香。她屏声静气,退出他怀里,再问道:“殿下饿不饿?” 叶沉渊坐在桌旁,掸了掸袖口,说道:“穿好寝衣再进食不合礼仪。”他低头看了下,伸手拉开睡袍衣带。 聂向晚连忙走过去压住他的手,急声说道:“殿下不必再换衣服了,我给殿下铺张桌布遮挡下。”说完她利索地取走锦缎案盘及灯台,从箱子里抽出一张天青色巾帕,铺在了桌角。 叶沉渊看着巾帕道:“这是阿吟替你做的围脖?”以前吃桃时,她的口水淅淅沥沥掉下,他见她戴过。 聂向晚踌躇一下道:“是的。” “你还带了些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察到他的言下之意,从袖罩里翻出一朵翠玉簪花,递给他看。 簪花造工精致,内镶奇石,在柔和的灯华下散发着珠玉般色彩。 “这是殿下赠与我的礼物,我一直带在身边。”聂向晚用指尖夹着簪花,送到叶沉渊眼前,神色依然恬淡,“可留作纪念。” 叶沉渊抬眼看着她,脸色如同云开雨霁,瞬间变得清明。 聂向晚低头把玩着簪花,心里暗道好险。她曾收拾过海葬那日的随身祭品,将一众孔明锁、小弹弓之类的玩意儿塞给了阿吟,翻到这朵簪花时,阿吟见是姑娘家的饰物,极力推脱不要,她才随手放进袖罩中。 “不必留作纪念,你待在我身边,便可时刻见面。”叶沉渊趁机拉住了她的手,低声劝道。 她顺势坐在他身边,温和说道:“殿下休息一下吧,天快亮了。若是觉得饿,我去张罗早点。” “我不敢休息。” “为什么?” “一旦睡着,你就会离开。” 聂向晚内心暗叹,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殿下精气亏损得厉害,好好休息才能恢复体力。” 叶沉渊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我醒来时,你还在么?” “一定在。” “我信你一次。” 聂向晚继续发力,低声劝着叶沉渊休息。他只是看着她,嘴边还噙住一丝笑容。她心底极是诧异,又不便露出任何焦灼的神色。她耐心地说了两三句,完全没有觉察到她是第一次这样温柔地待他。 外间门户上传来剥啄轻响,一名小宫女依照惯例送来早膳。聂向晚忙起身接过,将袖口暗藏的药香末撒入面片汤中,再放在卧室的桌上。 叶沉渊看着香气袅绕的汤食并不动。 聂向晚持起汤匙,舀上两三块面片,放在嘴边吹了吹,正待吞下。他却压住她的手,淡淡说道:“不用试毒,我自己来。” 她随即端坐一旁,看着他慢慢吃下半碗面汤。漱过口后,他仍然坐着,神色倦怠不少。 一刻后。 聂向晚铺好床褥,架起叶沉渊的腰身,伺候他睡下。 他的眸子像是蒙上云雾的晨星,暗淡了下去。“你在汤里下了迷香?” 她替他盖好被褥,压住床炕的边缘,关好窗户。“殿下好好睡一觉,不出去走动,我才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如此说来,你倒是为了我好?” “那是自然。” 聂向晚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叶沉渊的面容。壁龛里的沙漏缓慢流下,已过药效发作的时间,他却没有睡着。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温热。 “殿下不舒服么?” “身子热。” 聂向晚眼神诧异。 叶沉渊哑声道:“迷香主料是什么?” “苏合安息。”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聂向晚伸手,试着探了探他的胸口,发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惶然收回手,轻声说道:“殿下稍稍运力压制丹田下的气流,待那股酥麻散了后,殿下就没有大碍。” 叶沉渊抿紧嘴,过后才说道:“苏合安息有催情功效,你既然知道,还敢对我使用?” 聂向晚擦去他额上的汗水,正容道:“殿下误会了。义父替我调制了一大包合体香,让我献给国师,香料里就加入了苏合。我见国师服用后必然昏睡,才生起这点心思,取了一小份来,给殿下服下。按理说,殿下只会觉得倦,过不久便会睡着。” “你义父就是张馆主?” “是的。” “他曾说过,有关苗疆密术,他只学了点皮毛,手艺并不精巧。” 聂向晚适宜不接话,神情有些恍然。 原来是半吊子义父又坑她一回,所幸没有造成极大的伤害。 叶沉渊默默忍受一刻,再哑声道:“你来替我降温。” 聂向晚取过冷手巾帮他擦拭身体,累得一头汗。他的体温是降下来了,眸子里的光却越来越热,带着一股压抑的颤动。她会意过来,伸手贴近他的胸腹,自行运力帮他引导热流。 “你出去。”他的眉眼遽然冷漠了下来。 她侧过身子,不去看他,嘴里温和说道:“既然殿下的狼狈模样都被我看光了,这次就稍微忍耐下,让我给殿下换好衣服吧?” 他突然冷冷说道:“下次让你尝尝我的手段,谢开言。” 聂向晚微微一笑,用一块洁白的手帕遮住叶沉渊的眼睛,掀开被褥,替他换下已经湿了的亵裤。他配合着一动未动,像是睡着一般。她才揭下手帕,他的冷冽眼光如同穿透了云层的雪雾,铺天盖地地袭来。 “睡吧。”她再也不看他,伏低在床炕旁,坐在脚踏上也要休息片刻。 他从被褥下拉住她的手,冰冷的指尖一直摸索到了她的断指,说道:“这些人的命还抵不住你的一根手指,你又何必为了他们谋求退路。” 她趴睡在床边,一动不动。“我与殿下政见不同,取舍也不同。”剩下的话,她却不想再说了,因为多说无益。石穴里的会谈并不能打动他,她便依循往日的习惯,三缄其口,另图他策。 他握紧她的手不放开。“若是没动你,我还能放他们一条活路。” “殿下大可放心,萧皇后等人难逃北理上下一片讨伐。” “那我送你一份大礼。” 聂向晚不禁抬头问道:“是什么大礼?” 叶沉渊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她叹气,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紧实。天色吐白,草虫寂静,她侧耳听着外面的一切,回头看时,他已经呼吸平缓,陷入药效睡梦之中。 她掰开他的手指,整好衣襟,锁上门,走进庭院里。 秋雾退散,天气晴朗,风小,适合出行。 公主大婚终于来临。 ↓↓↓↓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各位书友MM:这个故事渐临尾声,我已经通过最大努力多更新了一些内容,下面的结尾部分,需要缓更,请各位每周来看一次就可以了,谢谢各位:)不便之处请各位见谅,工作外的时间我会努力结尾,早些完成这个故事。 ☆、兵变 秋高气爽,万物清朗。伊阙宫殿内花果飘香,红绸翠羽妆点着玉石街道。 驸马府前洒扫一新,张灯结彩等待公主喜轿来临。新漆的扇门对开,聂无忧着喜服站在街前,眉眼俊秀,周身清落,唇角总是含着一抹笑。两旁随侍林立,垂手候命。另有百名死士装作仆从埋伏在府内,以防变化。 三宗坞主公推袁择为首,替公主李若水起轿辇。萧皇后的仪仗队伍随后,穿锦色衣袍,手持金器献礼,迤逦拖行数街。袁择骑高头大马走在队首,所带的百名甲兵也整饬一新,俨然护在了他的两侧。转过街角,他看见喜气风雅的驸马爷远远候着,笑容如昨,心下亦是安定不少。 彩旗堪堪拂过转角檐头,聂无忧就掀起袍角匆匆走下台阶,迎上队列,温声拜谢袁择,令袁择颜面增光不少。一行人按照北理习俗入得大堂,聂无忧与李若水行过夫妻升拜大礼,席间,侍从捧来萧皇后诏令,擢聂无忧为太常卿兼右卫将军,顿时恭贺驸马爷之声络绎不绝。 聂无忧请各位宾客回朱明院主殿参加庆贺宴席,袁择向其余二宗坞主使了个眼色,笑道:“驸马爷家的酒一样好喝,来来,快快给我们摆上。驸马爷就不要推挡了,利索些,将公主唤出来,一起喝上一杯。” 聂无忧笑着与袁择斡旋,吩咐家仆摆上酒宴,而李若水早已换下喜服,骑上小红驹溜回皇宫内。萧皇后得到消息后,发令东西两营的禁军全数出动,重重包围驸马府。 铁蹄声如潮水一般涌向宫廷外,与仪仗队兵士一起,将驸马府围得密不透风。 袁择听到动静,冷笑一声,掷杯为号,随行甲士齐齐抽剑执刀,抢先劈向聂无忧。一直站在后面的聂向晚闪出身形,拉住聂无忧的衣袖,轻烟一般滑动脚步,将他带出了刀光剑影。 袁择大声道:“将驸马拿下!大家撑住些,再过小半时辰,我的人马就冲进来了!” 三宗互援,团团围住大堂。另有甲士燃放牛油花弹,砰地几声连绵不绝,送出了伊阙内的号令。 不多久,站在高台上的哨兵便撞击钟鼓,呼喝道:“伊阙数里外烟尘滚滚,有大批军队来袭!” 萧皇后有所准备,下了第二道谕令,派出十万禁军骑兵结集在伊阙城外,夹道伏击三宗甲兵队伍。 驸马府战况胶着不下。仆从装扮的死士纷纷亮出兵器,与百名宗主护卫近身肉搏。聂向晚从袖革里抽出秋水,反手一掠,轻身挤入战团。她的剑辉明亮如秋霞,光影所到之处,无不披靡。众人骇然躲避,包围越来越松。她寻了一个便利,紧扣住聂无忧手腕,将他拉出了战局。 “不可恋战,皇宫里缺不得驸马爷打头阵。” 聂向晚拉住聂无忧跃出高墙,直冲向预备好的坐骑。聂无忧收回家传宝剑东华,扣缰急驰,与她分头行事。甲兵追出府外,遭到仪仗队的阻挡,被迫退回院子,关闭了大门。 伊阙外的禁军包抄三宗坞主的甲兵,短兵相接之下,杀喊声震天。渐渐地,有余散队伍攻进城内,使正门失守。禁军初战锋利被压制,又见三宗甲兵如此壮勇,面上禁不住带了些犹疑之情,不待将领发令,他们团团退向城内。 城内兵荒马乱,北理民众猝然经历兵变,来不及出逃,大多避向地窖。有的户主将家人缚住,投入枯井内,以求躲过一劫。正在哭号之声越来越烈时,皇宫内的万象楼塔顶升起一朵巨大的彩云焰火,呈金凤形状,正是萧皇后惯有的徽志。 逃难民众清醒过来,推搡着朝皇宫内深处逃窜。聂无忧派出亲信阿驻,手持萧皇后腰牌,疾马冲向皇宫正门,喝令军士开门,放进民众。三宗余散甲兵脱离阵团,径直扑向正门,引得战火蔓延至皇宫。 “杀死老妖妇,夺取朱明院!”甲兵高呼。 守门军士慌又关闭大门,大批民众拍门哀求。阿驻看得眼急,回身射出一支鸣镝箭,向朱明院内的聂向晚等人通报紧急军情。 逃出驸马府的聂无忧与聂向晚分头行事,力求抢占一切时机。 萧皇后用禁军镇压三宗叛乱,将一众官员迁到芳春院内,名为保护,实则软禁。百名官员只听得外面厮杀震天,偏又刺探不得军情,个个愁眉苦脸地候着。聂无忧冲到芳春院外,责令护院将士开门放行百官,将士声称只听从萧皇后谕令。 聂无忧再不多话,拔出东华宝剑,带着亲信火拼护院军。 交战方始,只听见马蹄滚滚,如潮水一般覆没了皇宫各条街道。一柄黑金大旗迎风猎猎作响,行进之快,出乎想象。 聂无忧回头一看,眼露喜色。 戎装银枪的谢照已赶到。他才堪堪提马一跃,伸手一搠,便将护院军队长刺破了心脏,钉扎在石阶前。 鲜血汩汩冒出,观者骇然,不约而同地想着,有如此武艺的骑将杀进皇宫,谁又能抵挡他的锋芒? 几日前,谢照假托秋斋祭礼之名,回到蒙撒食邑,组织原石城军整装备马。一切稳当之后,他依照聂向晚的密令,带原石城军从蒙撒食邑出发,风驰电掣般杀回皇宫。宫内两营禁军全数出动,扑向三宗甲兵,留给谢照一座空城。 谢照打着驰援皇后的旗号,自皇宫东门杀进,挺枪直搠,所向披靡。他的身影好似一道闪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所带的骑兵骁勇善战,气势雷霆,不多久,便攻克了整座皇宫。 形势一旦发生转变,聂无忧攻克芳春院也不在话下。他出示皇帝先前盖了红泥印迹的诏书,表明听从皇帝之意讨伐萧皇后,官员证实诏书无假后,纷纷加入聂无忧阵营。 皇宫另一侧的朱明院偏殿内,聂向晚取来桑花果树汁,滴入冥死的皇帝口中,不断渡气,迫使皇帝悠悠转醒。 她急声说道:“启禀陛下,外面形势极危急。皇后借公主大婚之机,埋伏三宗坞主,三宗坞主伺机而动,又联手发动了叛乱。两方人马从城外原野杀进皇宫,离得无极门越来越近,再过些时辰,只怕就要殃及朱明院了。” 皇帝刚刚转醒,全身酸软无力。他扶住额头想了一刻,才昏沉沉地说道:“我的头晕得厉害,你,你可有方法解救此难?” 聂向晚招手,唤人抬进先前预置的软卧辇车,凝声道:“陛下若是信我,便要听从我的一切主张。” 皇帝应允,并拿出随身佩戴的红宝石戒指,交付给聂向晚,助她号令文臣武将。 皇宫东南处屹立一座巍峨高门,名唤无极。此处是禁军的屯驻地,建于山原尾坡上,地势较高。站在城楼上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便于观察形势,因此战乱将起时,萧皇后便带着蒙撒前往无极门发号施令。 只是她未曾料到,蒙撒的食邑军长驱直入,竟然也发生了叛乱。后方已失守,她急令百名随从结阵抵御变军,才摆好队列,城墙前油烟滚滚,三宗甲兵也持火驱马赶到。 顷刻间,萧皇后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她推开伞盖,挽袖走到内侧城墙垛口处,朝着谢照骑军喝问:“谁给了你们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讨伐你们的主人?” 蒙撒也在一旁跳脚痛骂。 谢照策马停在无极门后楼前,冷淡瞧着方寸已乱的两人,并不答话。 不多久,聂向晚护着辇车来到骑兵营中间,挽起垂帘,露出了皇帝苍老而威严的脸。 顿时城楼上兵士弃械跪拜,山呼万岁。 无极门正门前的甲兵听闻动静,攻城动作有所迟疑。袁择随后驱马上前,叱令甲兵加紧攻城,此种行为,已是表明弃皇权声威于不顾,只求乱政弑主。 萧皇后转头看看城楼下的火把黑烟,再回头看看谢照军,容颜萎顿了不少。久在政局浪潮里搏击的她,已经明白大势已去,不过短短半日,两拨大军将她围堵在一方孤楼上,身旁除了蒙撒,呼天喊地不应,能够援驰的禁军被分断在正门外,或许,见到皇帝真身之后,他们也会弃械投降。 萧皇后理好裙裾,昂首挺胸站在垛口处,遥望万象楼。巍峨楼宇一如既往屹立于斯,然而她的“圣母临朝”梦已经破碎了。 蒙撒不明她的心思,犹自迟疑。 辇车上的皇帝伸指指向一脸傲然的萧皇后,久被拘囿之气无从发泄,化成一阵浓重的呼吸堵塞在胸腔间。车旁的聂向晚正抬头看着蒙撒,担忧他的性命。察觉无人注意,她微微启力,传音于一束,送入蒙撒耳中,规劝他此刻手刃萧皇后,还能博得皇帝赏识。 蒙撒却摇头哼道:“本国师即便是死,也要陪着皇后。” 他这么一说,底下的谢照已生警觉,他侧头一看,聂向晚唇形微动,似乎暗地在传送什么话语,大抵是劝说保全性命之类。 谢照冷眉,抽出坐骑携带的弓箭,朗声道:“似这等虺蜴奸邪之人,留得性命何用!”不待众人缓过神来,他松开手指,送出雷霆飞箭扑向蒙撒面目。 蒙撒慌忙低头躲避,却避不开谢照的第二支夺命箭,立仆。 萧皇后看也不看身后,尖声喝道:“我乃堂堂一国皇后,谢照胆敢欺我落势!” 谢照策马走出一步,抬头正视萧皇后面容,冷冷道:“你有什么颜面敢自称皇后?区区当年,不过是一名更衣女侍,以媚色侍奉父王,讨巧做了昭仪。你一人杀尽后宫所有妃嫔,又杖毙我娘亲,哄得父王开心,将后宫权宜收入自己手中。我流落在外多年,蒙受小童族人收留,才能保全了性命。否则,又有谁能在今日与你当庭对质,揭露你的种种丑行?” 昏沉沉的皇帝听见谢照的所有言语,忍不住一阵咳嗽,指着他说道:“你,你长得很像朕的一名妃子……唤作什么来着……陈萼平……陈妃是么?” 谢照这才踞身马上,扣手稳稳施了一礼,朗声道:“陈妃正是儿臣的娘亲,儿臣参见父王。” 皇帝细看谢照周身,一身戎装,衬出俊挺少将的威武不凡之气,便知道这个孩儿,是所有的皇子都无法比拟的人物。看他出手果决,说话掷地有声,必定是经过冰霜雨雪的考验,才能铸造出这样的风骨。 皇帝呼吸更加浑浊,老来认得一子,心底又喜又悲。他推推聂向晚肩膀,连声道:“快,快,念讨檄文,废了这个妖妇……不能让她再祸害朕的孩儿……” 聂向晚被迫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咙。刚才来得匆忙,她哪里有时间去撰写什么讨伐萧皇后的檄文呢?况且两军对垒,贵在先机,又需要什么文绉绉的言辞来声令讨伐,凝造本方的气势?但她转脸看看谢照一双透冷的眸子,正胶着在萧皇后面容上,心想他所说的揭露萧皇后丑行之话,或许有顺天承命的作用,使他们的兵乱及救驾显得合乎情理。 当下,她微一沉吟,就朗声说道:“伪临朝萧氏者,人非贤淑,委实奸佞。昔日狐媚惑主,燕啄皇孙,倾轧妃嫔,善嫉不肯让人;今朝践祚帝位,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狎邪不惜名节……” 聂向晚一字一顿列数萧皇后种种罪行,激得文臣附和,怆然泪下。就在一阵阵声讨渐趋高涨时,谢照抽箭搭弓,火速射出两支夺命连环箭,如电光火石一般,取向萧皇后面容。 萧皇后本待傲然冷笑,睥睨众生,却不期然冷光骤至,立刻灌入她的额头。倒地时,她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一抹惶恐。 “妖妇已死!天佑我大理文昌泰平!”久被欺侮的文臣大将欢呼震天,声音绕过巍峨城头,将喧闹送进正门前的袁择耳中。 袁择猜测城内发生了变故,更加催促甲兵攻门。 聂无忧飞马赶来,时机拿捏得正好。他先向皇帝请安,再转身力劝众臣离开这危急地方。前后两番将官员臣民的性命放在心上,聂无忧的所作所为,已为聚拢人心打下坚实基础。 若有老臣执意陪伴皇帝,聂无忧必定温声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已调来骑兵营围住偏殿,确保陛下安稳。” 再劝不动者,他便吩咐亲信护住官员身旁,将他们推进塔楼躲藏,并从谢照身边带走了皇帝,簇拥着金龙旗而去。 无极门后楼前一旦清开了场地,聂向晚就带人火速跃上城头,引弓疾射,压制三宗甲兵攻势。 此时火油滚滚,晚风悲凉。 谢照扬手示意,重整骑兵阵型,喝令吹响军号,率先冲出城门。 厮杀声又起。 城头上,箭如雨下,银亮箭镞专找甲兵衣束的躯体扑射,杀敌无数。有了娴熟弓箭手压阵,甲兵的前进就显得难以为继。城门之前,一身冷戾的谢照骁勇扑出,长枪劲扫,杀气浓郁。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虎狼骑兵,一彪人马利剑般插入甲兵阵队,锐气直逼宗主眉心。 这一战龙血玄黄,尸垒如山。黑烟冲天,遮蔽了伊阙月色。 谢照越战越勇,挺枪策马,逼退袁择跑向皇宫城外。聂向晚害怕谢照有了闪失,忙背负弓箭,轻烟般游走于皇宫城墙之上,寻找骑兵的前锋军。 聂无忧手持金龙旗纵马疾奔,随属追赶不及,远远落在马后。 闪跃的聂向晚看到他的身影,忙提气喝问:“公子去哪里?” 聂无忧驱马跑远,遥遥回道:“得陛下诏令,命禁军守护皇宫正门,遣送百姓入宫躲避。” 聂向晚听后心里微微一喜,脚下并不停,一阵风掠上正门墙头。 谢照戎装依旧,果然在城外搦战。以胡军为主力的原石城骑兵围在正门前,奋勇杀敌。 先前伏击甲兵的禁军被冲散了攻势,分成几营散落在城门内外。他们一直在浴血征战,并不清楚皇宫内的变故。正在喊杀时,谢照带兵赶到,冲进战场,禁军分不清敌我势力,与骑兵混战一团。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即使谢照有安排,也提防不住禁军孱弱的眼力。谢照转身射出一支鸣镝箭,爬上城墙的心腹会意,擂起了重重鼓声。 鼓点急促如暴雨,节奏三两不齐,似乎在传达着风一样的悲鸣。 禁军骑将杀势渐缓,忙挥旗招呼本部骑兵归阵,大声呼道:“听本将号令,不得乱战,不得脱离阵营!” 谢照已看到围困的禁军骑兵渐渐散开,眼底戾气稍缓。 聂无忧也赶到了城头之上,看见聂向晚跃立于垛口处,抢过绳索,将她的身子套住,死命拉了回来。 聂向晚本想反手还击,回头一看是聂无忧,忙撤了攻势。 聂无忧急声道:“谢郎起战鼓传令,已有对策破敌,你又何苦站在最前,让自己成了一个靶子?” “谢郎势力孤弱,不可不防。”聂向晚运力震断绳索,飞扑垛口,起箭射倒逼近谢照的甲兵。她的担忧有一定缘由,只因禁军分东西两营,内中不乏有萧皇后心腹,此时城前混战,他们并未得到萧皇后已死的消息,只怕过后消息传来,他们心生仇恨,趁机在战场上抹杀谢照。 聂无忧回道:“我尽快将陛下的诏令传递下去,言明陛下圣体安康,已统摄宫内大权。” “好。” 城头疾步跑上白金铠甲的禁军骑将,看见聂无忧手持金龙旗,三两步赶上去,说道:“见过驸马爷,情势紧急,不容本将多礼。” 聂无忧抬手还礼。 骑将又问:“刚才那通鼓声,似乎是很久以前禁军营中的密传语令,不知本将可曾听错?” 聂无忧忙道:“将军没有听错,城前搦战的人便是二皇子谢照,他先前流落边疆长达十年,此次为了援救宫廷危难,他特意带兵赶回,助力将军破敌。” 骑将抹去额上汗水,低叹道:“难得二殿下也懂得禁军营的操练,若不是他擂鼓传递语令,本将险些将他当作敌人,伙同其他骑营杀了过去。” 聂无忧趁机简短说清楚宫中的变故,指出皇帝尚存诛杀萧皇后一事。 骑将一怔,清醒过来后匆匆跑下城头,将皇帝的诏令及谢照的身份散播开去。 聂向晚站在垛口上,仔细看着底下的战场。 聂无忧交付皇帝的旨意完毕,抽出东华宝剑,返身加入门前战团,保护民众撤退。 禁军、甲兵、谢照骑兵镶合在一起,厮杀不停。 得到聂无忧传诏的骑将飞步走向禁军营将领身边,寥寥说了几句。聂向晚眼力通达,看清两名将领脸带犹疑之色,当下就留了心。 谢照仍在城外苦战,存留的禁军营只拔出三万人出去迎敌,其余的人马散成两列,堵在正门后。 聂向晚从背囊中抽出特制的鸣镝箭,搭弓张弦,倾尽内力发射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散落在空中,引得数万骑兵抬头张望。她趁机跃向城头厥台飞檐上,喝问道:“为何不出战?” 犹疑的骑将高坐马上,冷声反问:“你又是谁?敢来城前叫嚷?” 聂向晚高举皇帝所赠与的红宝石戒指,扬声道:“陛下赐予我开国宝戒,便是助我号令军士。将军问我是谁,答案已在我手上!” 那名将领仍在冷笑:“小小一名女侍也敢前来发号施令——”话音未完,一支银箭破空袭来,令他口舌一颤,险些掉下马。等他避过第一箭,第二道银光悄无声息赶来,径直钉入他的咽喉。 聂向晚还未收弓,将领尸身就带着“令”字的尾音轰然倒地。 禁军怒喝,聂向晚提声说道:“诸位富贵均是陛下所给,今日怎能不替陛下分忧?三宗残军在前,诸位仍在犹疑不决,贻误战机,又岂是保护国土江山的男儿行径?”她一指城头飒飒迎风抖动的金龙旗,再道:“驸马请出陛下麾下的军旗,出示陛下的诏令,难道这些还有假的?诸位再不出战,驸马可将其视作为叛敌!” 底下一直观看动静的聂无忧只得提步上楼,持剑号令城门后的禁军出战,并说道:“但凡有犹疑者,杀无赦!” 禁军少经变乱,临阵换将令,很是举棋不定。先有萧皇后谕令,再有特使传送皇帝诏令,厮杀半日又驰来谢照骑兵,短短数个时辰,竟然多次生变,他们秉持观望态势,已是泄露了软弱之心。 聂无忧心底生狠,冷声吩咐聂向晚:“杀头领。” 聂向晚会意,张弓劲射萧皇后心腹骑将,高超的箭术令人无可躲避,立毙两名。 禁军更加哗然。 聂向晚喝道:“谁敢抗令?先过城头这一关!” 此时,城外传来潮浪般喊杀声,战鼓咚咚直响,震得墙头金龙旗一阵猎猎飞扬。城内列阵的禁军三三两两对看一眼,在残存的将领举剑喝令下,终于喊着杀字冲出大门。 聂无忧拉过一匹战马,冲向城外。聂向晚背负弓箭连忙赶上。 谢照骑军围困甲兵,所向披靡。 至戌时二刻,军心溃散的三宗甲兵相继被歼,余下三万人狼狈逃窜。谢照带军杀敌五万,禁军火拼十万甲兵,伤亡人数不可计数。另有两万甲兵器械投降,被谢照喝令捆绑起来,驱赶到了伊阙原野上。 晚风瑟瑟,俘虏们低头弯腰,随着绳索的摆动向前慢慢走着。想是抵抗不了悲凉的命运,两万人竟然没有一丝躁动,都沉默地走入夜色中。聂向晚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蜿蜒行走的人龙,心底隐约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念头。 她唤住正要纵马离开的聂无忧:“公子可知谢郎怎样处置俘虏?” 聂无忧劳累一日,吉服来不及换下,此时听到聂向晚发问,便调转马头,晚风掀起他的大红衣襟,闪耀在城门下。“大约是如往常一样罢。” “若按往常的军令处置,被抓俘虏应向东行,去海边修筑幕墙,可他们走的是西边。” 聂无忧举目一望,果然如此。他沉吟道:“或是谢郎另有安排……” 聂向晚跃下城门,拉住聂无忧的马缰,仰头说道:“东海战情将起,若想抵挡华朝浮堡的袭击,必须加高幕墙。一月前我们抓住的阎家军,人数仅一万,全部投放东海修筑防御,即使日夜不停,也赶不上两月后华朝的进攻时间,如果加上这批甲兵俘虏做劳工,那结果便不一样了。” 聂无忧一直看着聂向晚的脸容没有应答,她直接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眸子里带了一层隐忧之情。 “公子在担忧什么?” 聂无忧淡淡道:“你说华朝两月后即将进攻北理,我信。可东海防御较薄弱,即使加高巩固了幕墙,恐怕也挡不住浮堡的炮火攻击。” 聂向晚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两颗紫红石,递过去。“这是我从皇宫地底采到的石子,质地异常坚硬,据说做成城墙后,铅弹打不破。” 聂无忧接过石子细细端详,笑了笑:“我只听说过北理开国之初四灵兽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个‘翠鸟衔玉’,说是伊阙皇宫由玉石堆成,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依然笑着说:“可是,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秘密?” 聂向晚内心斟酌一番,才开口说道:“我也是昨晚才得知。” 聂无忧摇头:“你骗不了我。” “公子为什么这样说?” 聂无忧支手杵在马鞍上,俯低身子,径直看着聂向晚的眼睛,让她猝不及防也无处可避。他笑道:“依照你的性子,一旦了解到隐情后,必定是直接来找我,和我商量对策,但你只委派亲信送消息给我,自己留在院子里呆了一宿,不知在忙什么,甚至忙到信中也没提及过这些石子的功用。” 聂向晚暗暗叹气,面上却不声张什么。昨晚她被毒发的叶沉渊牵住了所有心神,哪有空闲去求证紫红石的作用。待他熟睡之后,她才能好好推断一番,决意大胆起用在海防上,然而,她依然没有先行试验紫红石的时间。此刻匆匆一提,反而被聂无忧抓住了把柄。 聂向晚后退一步,淡淡笑了笑:“临时起意,公子勿要怪责。” 聂无忧再深深看了她一眼,甩开马鞭,红云一般飞驰而去。 聂向晚忙施展步法,飞跃回自己居住的院落,第一眼看到寝居暗淡无光、门锁俨然的样子,心下大安。查看无异样痕迹后,她先清洗了身子,换上雪白衣衫,带着一股浴后的清香走进厢房。 叶沉渊依然在沉睡,眉目澹淡如雪,不含一丝苦痛。模糊的银月光辉渗落窗纸,洒了他一身。她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手指,触到一抹冰凉,不禁又替他捂紧了被子。 她看着他的睡容许久,清浅呼吸,似乎怕惊醒了他,又似乎是想将他镌刻到眼底深处,生生留下一点相思的影子,可作别后的宽慰。 还未分离,她已经在思念着别离。 叶沉渊历经严苛教养,即使熟睡,模样依然矜淡,没有丝毫的瑕疵。她最后看了一眼,心里想到,如果能这样下去,未尝不好。他若是醒来,又会变成一个可恨的人。 想归想,他的周全还是要护住。她带上寝居大门,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庭院中,独自守着他的黑夜。 今日宫廷多生变故,此刻,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夜半,宫廷街巷中人影晃动,值守禁军纵马来去,加强宵禁。 院子大门传来敲击声,随即聂无忧一身戎装走进,雪亮的铠甲映着他的眉目,生出一丝英气。 聂向晚安坐不动,淡然道:“公子为了什么前来?” 聂无忧扬手制止身后骑兵进院,不答反问:“卓王孙可是在你这里?” “公子想捉拿卓公子?” “回答我。” 聂向晚徐徐起身,说道:“卓公子于我有恩,此刻染病,正在我厢房休息。公子若是要捉拿他,需出缘由。” 聂无忧淡淡道:“将他押到前线做人质,迫使叶沉渊退兵。若不成,直接杀掉,也可紊乱华朝军心。” “公子此举非良策,想那叶沉渊,也不是受人辖制的人物。” 聂无忧淡淡一笑:“既然你不肯,那便算了。”说完后,他只是站着,并不走。 聂向晚看他笑得清淡的样子,突然醒悟到,加上这次的突击巡查,他已经试探了她两次。只是他有所顾及,没有直接冲进去伤她情面。即使他不知道卓王孙是由叶沉渊假扮的,依他心黑的想法,抓住卓王孙、处置卓王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由。 她看他不走,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聂无忧收了玩笑的神色,肃容道:“妹子老实告诉我,现今这个局势,我还能相信谢郎么?” ☆、出宫 听聂无忧话中有话,聂向晚忙问道:“公子在担忧谢郎?” 聂无忧抖抖铠甲上的冰露珠渣子,叹口气:“谢郎的所作所为脱离了我们的计划,大有直指朝廷的意向。” “公子请直说,恕我愚笨,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聂无忧神色淡淡,低声说了宫乱之后的事情,聂向晚仔细听着,内心颇有些惊疑不定。依照谢飞叔叔在石城主持的盟约,她与谢照、盖行远等人当助聂无忧兵变成功,夺得大权,然后带兵编入禁军营,便于监督聂无忧的政务,决计不是自身站出来,手握重兵,对聂无忧的临朝摄政之路形成强大的威胁。 只因现在的谢照,已经把持了禁军的领兵权,扼住了整座伊阙皇城的命脉。 聂无忧道:“谢郎浴血厮杀一日,斩敌五万,威名传遍北理。禁军骑将在战役中折损大半,又被我们趁乱抹杀了几名皇后的心腹,剩下来的,多是对朝廷忠贞的老将。谢郎本是正统皇裔出身,上了战场又勇猛过人,只凭今日的原野战,就已折服了东西两营的禁军。夜里,谢郎将一众老将请进自己的军帐,一一与他们敬酒讨要兵力,再出来时,已明令全营禁军,由他统摄大权。他驱赶两万甲兵俘虏到原野土坡下,当着禁军之面尽数坑杀,一来告祭战死的军人,二来在营前立威,冲天的煞气逼得禁军不敢反叛。连夜,他带着四万骑兵追赶溃逃的甲兵,在驿台又胜了一仗,由此降服了所有人,不需他约束什么,整编的骑兵营也会尽力辅助他,听他号令。” 聂向晚一字一句听完,想了想,叹道:“谢郎的能力恐怕还不止如此。”而她和聂无忧,还过于低估了谢照的决心,以为他甘于屈居幕后,为他人打下一片帝业江山。 试想,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将军,戎马十载,历经狄容、连城之战,拥兵石城、沙台,大破阎家军,平定伊阙战乱,前后不过两年。无论带兵走向哪里,旗下没有一人叛乱,全数听命于他,这种种军绩,已经表明了他的御人手段,必定是极为高强。 聂无忧淡淡一笑:“若是将他推上前线,倒是可以抵挡住叶沉渊的进攻。这两人,都是一般的血腥,见了面,少不了一番恶斗。” 聂向晚暗地扯了扯眉,不做声张。聂无忧打的如意算盘,她懂,不外乎借谢照之力抵御华朝的攻击,但是,她最害怕的,往往就是谢照与叶沉渊的见面。 情与理,心意与手足,难以取舍。 聂向晚抑制心神,追问伊阙之外、三宗坞堡的军情,聂无忧一一解答。 据回传的战报及哨兵的口信所讲,今日公主大婚之时,三宗甲兵冲向伊阙起战乱,风腾古府及其他两座坞堡的军力便弱化了。农奴首领桑麻公然起事,斩木为兵,抢先攻占下风腾古府。此时,袁择带甲兵正在驸马府中狙杀,却不提防自家庭院起火。另外两宗的坞堡也未幸免,有盖飞及聂无忧亲信坐镇,与桑麻约好时辰后,他们振臂一呼,带领所有农奴造反,直杀得驻守兵士丢盔弃甲,四处逃窜。 既然已攻占三宗坞堡,有了退路之后,农奴们便汇集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直奔伊阙而来。盖飞虎气凛凛走在队列前方,满身佩戴兵革,沿途加强防备。到戌时走到都城郊外,农奴军正截上落败逃亡的袁择残队,厮杀一阵,他们彻底了结了袁择性命,也亲手终止了奴工的历史。 盖飞招呼桑麻,带着农奴军继续朝前走,又遇上刚刚打胜仗的谢照骑兵营。盖飞看见故人,自然心生欢喜,撒开马腿冲向了军营,缠住谢照大邀军功。谢照看着驿台外站得密密麻麻的农奴军,掂量出事情的紧急,撇下盖飞,只身来到桑麻阵前,与桑麻商谈。 桑麻只问最为关注的一件事:“皇宫里已经翻了天,不管是谁掌权,还能不能答应先前说过的话,把田地分给我们,让我们有口饭吃?” 谢照笑道:“各位兄长不用心急,今日才平定叛乱,父王还来不及正式下诏,颁布实行农耕政令。如果信我,请各位兄长退回坞堡,静待传诏使者到来。如果担心朝廷失信,兄长可后退十里,扎营驻兵,督促朝廷实行政令。” 桑麻看着谢照的眼睛,探究他的心思。谢照并不回避,只是抬手施礼,再次温声劝告退兵。 就在谢照施过第二遍礼后,骑兵营门口的心腹一挥手,无声下了命令。顿时,数万骑兵咔嚓一声齐齐拔出军刀,闪耀出一片雪亮光芒。他们虎视眈眈对着黑潮一般的农奴军,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反观谢照,仍然站在最前,不改恭谦温良的面容,仿似最为平常不过,正等着自家兄长做出抉择。 当下,桑麻派步卒传话下去,农奴军后退十里,去马道上扎营。如有厌烦行军打仗的人,可先行回到坞堡待命。 眼见农奴军分出三股之一的兵力退回了坞堡,谢照留下一万人挡在驿台处,结成保护伊阙皇城的屏障,再带走剩余的三万人,调转马头走向皇宫。 聂无忧语声浅淡地交付完所有事,一双亮眼却不停地逡巡着聂向晚寝居里的那扇窗子,似乎是黑漆漆的夜色吸引住了他的注意。聂向晚站在庭院里,背对门户,看似无意,实则是挡住了他的去路。 院子外响起哨兵的马蹄声,正说着:“禀公子,有军情回报。”聂无忧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忙大步走向门外,问道:“是二殿下已经回宫了么?”随后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聂向晚忙提升内力,捕捉院外的低声细语,听那哨兵说道:“二殿下带着大批禁军已经驰过无极门,向着陛下寝宫去了,二殿下没有下马解剑,值守宫掖的校尉也不敢阻拦。” 聂无忧语声惊异:“难道他想兵谏?”说着,他利索地跃上白马,一阵风冲向内宫。 现今的聂无忧身兼太常卿及右卫将军,负责宫掖禁守事务,他再带兵阻止谢照的逼近,显得师出有名。他这一去,当是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若是谢照果真发动了兵谏,他所带的一千人绝对不是谢照禁军的对手。 大队人马喧闹而去,留下一片冷清的庭院,除了门口两名守兵淡淡的呼气声,其余一切皆是寂静。聂向晚广开耳目,凝神听着极远处的动静,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冲突,也没有任何车马行进或者兵士呐喊的声音。 深宫中也许在进行一场兵不刃血的争斗,权力的更迭、帝位的嬗变,每个人都有秘而不宣的野心,即使忠诚如谢照,也会临场起意,夺了兵权。此时的聂向晚猜测不了谢照在想什么,但她笃信,他不会做出违背谢飞叔叔意愿并损害谢族的事情。更何况,聂无忧想要坐拥江山,就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化解这场危机。 聂向晚在内心权衡半天,察觉到聂无忧与谢照才是真正棋逢对手。看今日一战,聂无忧频频收聚人心,谢照浴血收缴兵权,各自达到了目的。趁着宫乱,聂无忧斩杀大皇子以绝后患,谢照射杀萧皇后及国师以儆效尤,两人打着“清君侧、肃宫廷”的旗号,不着痕迹地扫清了前进的路途。 聂向晚走进厢房燃灯写信,告诉谢飞宫中发生的诸事,提及卓王孙身上时,她苦想半天,终究一泯心思,说出他就是叶沉渊所扮的秘密。一是因为在内中种种细节上不易圆谎,二是因为倘若为了私情耽误大事,她自问没有任何信心再面对族叔。 她走到窗下,用铁哨声唤来灰雁,将书信送了出去。目送灰雁飞上夜空,没有遭遇到伏击后,她才回头看着院子大门,说道:“进来吧。” 几名身穿白衣的巫祝抱住双臂,抖抖瑟瑟走了进来。 聂向晚先用温言良语替他们压惊,再问发生了什么事。巫祝队长与聂向晚是故交,先前刺杀特使卓王孙时,就多次栽在她手上。今晚,他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来。 队长说,宫中发生动乱,国师已死,蒙府满门遭劫,府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谢照吩咐禁军包围堂教,将一众白衣巫祝捆绑起来,押解东海修筑幕墙。凡是抗拒者立刻斩杀,没有丝毫商讨余地。队长及其余几名巫祝趁乱逃脱开来,见宫中四处跑动骑兵,心底害怕不过,就来投靠聂向晚。 “小童姑娘,二殿下是你带回的人,你行行好,去劝劝他吧。”那名白衣队长说着说着,忍不住带着随众跪了下来,“二殿下已经杀了皇后、国师,又杀了几万甲兵,身上沾的杀气太重了,我们就怕白衣教众修完幕墙后,也会被二殿下顺手杀掉。” 聂向晚忙扶起队长的身子,低声说道:“你们别慌,我先送你们出城,安全后,我自然会去拜见二殿下。二殿下平时为人良善,不到万不得已,他决计不会坑杀无辜教众。” 队长抹着眼泪起身,聂向晚安抚完毕后,交付他诸多事宜。随后,他带着随众去旁边的特使府邸废墟前等待。 厢房外间燃着一盏灯,叶沉渊在寝室内安睡如故,素淡的光辉渗落进来,让走近床边的聂向晚看清了他的脸。岁月优待于他,未曾苍老他的容颜,只是让霜华渐染,冷清了他的眉眼。 聂向晚踌躇一下,低声唤道:“殿下,该起身了。” 叶沉渊呼吸浅淡,几不可闻,睡得依然恬静。 聂向晚又唤两声,叶沉渊容貌淡然,似乎沉溺在平缓的睡梦中,再也不愿醒来。她躬身侯在一旁,说道:“得罪了。”一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没有动,睡得平稳。 她收回手,有些无奈。如果他不醒,她总不能一直这样推搡下去吧。 “殿下……殿下……”聂向晚抑住心急,依然轻声唤着。看到他的眉头似乎蹙了下,隐隐带些不耐后,她暗叹一口气,将他的手掌从被子里抓出来,扯了扯。 “殿下,外面兵荒马乱,再留在这里恐怕不安全。” 叶沉渊动也未动,她顺势拈住他的指尖,送到眼前查看。稍稍出力一掐,他的手指便浮现出一层紫色的经络,与常人不一样。中过桃花障及沙毒的她自然知道,这是毒素扩散的征兆,若再不解毒,必然像十年前的她一样,毒气向心脉游走,即使用内力压制,也不会多活几年。 他中毒之后便来找她,罔顾自身安危。他不急,她看着却有些急。 当下,她再也顾不上礼防,握住他的手说道:“殿下出宫之后,应早些找到卓公子配置解药。”顿了顿,她又想着补上一句:“殿下如果突然薨殁了,华朝边防缺乏有力控制,过早打过来,对北理也不利。” 言及至此,叶沉渊依然没有动静,眉眼皆冷清。 聂向晚再下狠话,逼他清醒:“当然,殿下如果要殁,千万不可殁在北理地盘上,这样极不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无奈叶沉渊安睡不动,聂向晚颇有些无计可施。她看了一会他的脸,最后轻声唤道:“阿潜,你身子太沉,我实在是抱不动,你快起来吧。” 叶沉渊在淡淡的风声月色中睁开眼睛,说道:“还没到晨起时间,你就这样唤醒我,十分要不得。”他徐徐起身,被子滑落胸腹间,露出光洁的寝衣领口。 聂向晚避了避身子,问道:“难道殿下听不见刚才院外的动静?” “很吵是么?” “是的。” 叶沉渊淡淡道:“我以为又是你绕着我的寝宫吵闹,想闯进来缠住我打石子,睡梦中不甚在意。” 聂向晚听他提及太子府往事,抿嘴不答,耳廓却升起一点浅红。他仔细看了看,说道:“居然知道羞愧,实在难得。” “殿下请更衣。” “诸多彪炳往事,你是记不起来么?” “中衣及外袍在案盘里,均是白衣教的衣物,委屈殿下将就一次。” 叶沉渊坐在床边再没有动,聂向晚见状,拉他起来,又低下眼睛帮他整理窄衫,示意他继续穿衣。 叶沉渊道:“你喜欢到处游荡,穿着我的外袍扮鬼吓人,吓不住人就去揪住头发胡子,迫得人家躲避。人家让你,你得寸进尺,闯进屋将看中的稀奇玩意抓来,堆在糯米身边。糯米不懂事,咬坏了我的缥缃书袋,你却学着糯米爬来爬去,在侍从前丢尽了我的脸。” 聂向晚招架不住,低声道:“往事不提也罢,殿下尽快洗漱,趁天明前出宫。” 叶沉渊伸直手臂,她会意过来,替他穿好中衣。他温和说道:“随我回去,想做什么都依你。” 聂向晚不语。他再说道:“坏事做了这么多,就想一走了之?” 聂向晚熟知他的话语一向避重就轻,不与他争辩,以免落入他的口舌陷阱。他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趁她在胸前整理衣襟时,对着她的脸笑了笑:“梅花折了枝,秋千散了架,就连我放在书房里的贡品玉章,也被你砸断了一个角。” 聂向晚抽紧衣带,三两步走开,拿来热水、毛巾、浸汁等物,放置在桌上,再退避到院子里。她等了一刻,却不见叶沉渊出来。走进去,发觉他已经洗漱完毕,手里却拎着那件白衣教的外袍,左右端详,似乎在区分着前后衣襟。 聂向晚无奈,再次替他穿好所有的衣物,道声得罪,将风帽拉上,遮住了他的一半脸容。 叶沉渊露出的半截眼睛里满是笑意。 她却没有他那般轻松,不断催促他快走。他慢慢跟在后,素白袍子套在他的身架上,镌刻出一股清贵风骨,在一众白衣巫祝中犹如鹤立当群,显得突出。她回头一看,担心不易糊弄过去,就低声说:“殿下稍稍低下头,可以么?” 叶沉渊清淡说道:“天黑路长,低头不易行走。” 聂向晚请其余的巫祝徐步向前,走向皇宫正门,自己走在叶沉渊身边,牵住了他的手。“由我来指引殿下如何行走,成么?”她压低声音,突然出力握住了他的手指。 叶沉渊对于指尖传来的力道丝毫不在意,挑起嘴角,只稍稍低了低眉。天生的傲骨使然,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低下头,无论是何种处境。 聂向晚懂他,没有多做坚持,凭借北理皇帝先前赐予她的红宝石戒指,带着一众白衣人离开皇宫。凡是遇见盘查,她必然巧妙应答。一行人走到首府伊阙外街时,天色熹微,仍可看见躲避战火的民众四处穿插,百般呼唤着亲人相认。 ☆、安顿 卯时三刻,天未破晓,战乱已平,残留的烟尘还漂浮在街道上。白衣教众得到聂向晚所赠的钱财,各自散去。民众匆匆往来,寻找失散的亲友,对树下站立的两道人影不甚在意。 聂向晚踮起脚,替叶沉渊取下遮蔽了容貌的风帽,说道:“趁现在城门还未封锁,殿下尽早出城,离开理国。” 叶沉渊站着不动:“你要撵我走?” 聂向晚只催促:“快走吧。” 叶沉渊穿着雪白外袍,拂开垂在肩头的枝条露水,周身落得纤尘不染。他的意态过于冷淡,甚至带了些闲适的味道,又充耳不闻催促的话,急得聂向晚蹙起眉。 她先延请,他不语。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没拉动,再使出五成力去拉,他宁愿忍受手腕处的疼痛,也不愿意动。他已是中毒,若使蛮力,恐怕他不能承受。看他肤色苍白,她稍微踌躇下,只好转到他身后,抵上双掌,向他背部渡上一阵气息,暖和着他的身子,也推动他朝前走。 叶沉渊运力牵引气息流转,将它全数导入地下,脚底仿似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任由她在背后使力。 聂向晚轻轻撤了掌力,走到他身前说道:“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若是不出城,留在这里必定会有危险。” “知道。” “两国即将争战,北理宫廷正值变乱,还未全然做好迎战准备,那么,目前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扣住殿下做人质,迫使镇守边防的封少卿退军。” 叶沉渊掏出雪帕,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漫不经心地说:“随你处置。” 聂向晚后退两步,淡淡道:“我不希望这场争战,是由我亲手来对付殿下。殿下若能退兵,与北理和平共处,最好不过。殿下如果执意要攻打过来,我必定带着弓箭手站在最前,与殿下决一死战。” 叶沉渊突然脸一冷,伸手抓住了她那垂在绢帽外的小辫,用力一拉,将她带向自己胸前。“过来说话!” 聂向晚吃痛,正要反抗,瞥见他的脸色,改变了动作。她捂住发根,一路顺从地被他拉到胸前站定,不动了。 叶沉渊抓着她的小辫不放,继续替她擦干汗,冷冷说道:“你不用退得那么远,记住,我能容忍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事,唯独不准你生出一点疏远的心思。” 聂向晚失笑:“我谈国事,殿下却能绕到我身上来,果然是难以讲通道理。我想殿下要么是早有准备,知道这场仗怎样打,要么是故意避重就轻,不回答我的问题。”叶沉渊没有应答,她执着于心中的疑问,又道:“我记得殿下曾说过,要送我一份大礼,我好生等了一日,却没等到任何与我有关的变故……不知殿下所说的大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时候未到。”叶沉渊简短答道。 聂向晚微微一笑:“说了等于没说,果然是殿下的脾气。我说殿下又听不进,主张实在是难以达成一致。”她不想再费唇舌,暗地拽了拽发辫,没拽回来,抬头一看,发觉他仍然凝目盯着她,神情冷淡,便有意软和了语气:“知道了,知道了,我信你,你放手吧。” “信我什么?” “时候未到。” 叶沉渊稍稍用力,揪得聂向晚发根生痛。 她咝咝吐口气,含糊道:“那便是先前……先前那一句。” “哪一句?” “不准生出疏远之心。” 叶沉渊果然放开了聂向晚的小辫。聂向晚连忙掠开几步,退得两丈远,遥遥说道:“殿下保重,我回宫了。”她转身就走,身后的叶沉渊唤住了她:“你将我一人丢在这里?” 聂向晚回道:“我已经提醒殿下自身的处境,又将殿下带出宫,避免战乱迫害,可谓是仁至义尽。殿下来去自由,却执意不走,之后若是发生种种遭遇,可不能怨我心狠。”她垂袖前行,袖角扬起一丝风声,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战火烟尘逐渐散去,露出了雾蒙蒙的天空。 走过外街,聂向晚忍不住回头一看,不期然发现叶沉渊跟在后,白袍落落,穿过烟雾,不染任何尘杂,如同世外仙人。他是一派闲适,她却不能再将他带回宫中。 “殿下当真听不懂我的话?”聂向晚转身问道。 她已挑明所有话,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以他的聪慧,应当猜得出。即使她不忍心趁他毒发,扣住他做人质,但是聂派中人一旦得知他就在伊阙城里,必定是围困住他,想办法捉拿他,将他作为质子遣送去边境。 然而,他又是怎样应付的? 叶沉渊淡淡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有办法应对所有变故。” 聂向晚一怔:“如此看来,是我多心了。”转身再走。 伊阙城内云雾淡淡,槐叶撒落街石,被碌碌远去的车轮碾碎。在战乱中得以保全的店铺,挑出一道道旗幌子,打算重新开张。 聂向晚顿步,闻到一抹熟悉的衣染清香从身后传来,忍不住说道:“这条街道直通皇宫外城,殿下打算一路跟着我,再回去受困么?” 叶沉渊不回答,站在她身边,看了看前方,突然道:“这条街白石铺地,乌木镇邪,似乎是北理有名的素食斋坊?” “是的。” “我正好肚饿,还未吃过早膳,不如同去。” 聂向晚耐着性子答道:“我是回宫,并非像殿下这般悠闲,外出食用早膳。” “自我回别院,只吃过一碗汤食,里面还被你下了一包迷香。” 聂向晚转头不语。他又说:“味道十分怪异。” 她抬脚又要走,他冷冷说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抬眼看他:“殿下想怎样?” 他依然冷淡:“我在北理举目无亲,只能仰仗你。” “仰仗我什么?” “我住在哪里,吃些什么,睡得是否安稳,你作为东道,怎能不关心?”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的周身,答道:“殿下向来强盛有力,用各种妙法应对突起变故,日常所需想必也在妙法之内,哪里需要仰仗于我的能力?” 一滴露水随风摆落,叶沉渊听闻这细微动静,扬袖轻轻一扇,将水珠扇开。他冷脸看着聂向晚,不再说话,聂向晚与他对望一刻,败下阵来,叹道:“好吧,请殿下随我来。” 两人并肩走到喧闹处,她便以“公子”相称,不愿引起他人注意。 斋坊外人流如潮,各自行色匆匆。老板重新开张,听说国师已死,再也不能照拂这条街后,本是愁眉苦脸,却没想到来了一单大生意。 聂向晚重金聘请斋坊师傅做了一桌素食,堆在叶沉渊面前。见他不紧不慢食用,她便走到一旁,与老板商议日后的餐食,订下了一月的单子。 叶沉渊安静进食,举止斯文,两耳不闻其他事。待他吃完后,聂向晚问道:“公子可满意?” “嗯。” “那便好。” 叶沉渊起身朝外走去,径直前行,白衣背影寥落,犹如一株玉树融入街景中。聂向晚看着他清减了一些的身形,慢慢跟了上去。 “公子去哪里?” 叶沉渊淡淡回道:“我的气力有些不济,需找个雅致的地方休息下。” 聂向晚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一处外形风雅古朴的庭院前,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翠怡坊”三个大字。她沉脸说道:“公子找风雅场所倒是熟门熟路。” 叶沉渊回头说道:“这所艺馆极有华朝文华风格,又听闻教导的伶人能歌善舞,具备他人所不能的本领,我自然要来试一试。” 聂向晚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皱眉看了看透过影壁露出来的一截红绡绿帐,兀自问道:“公子当真要进去?” 叶沉渊笑了笑:“当初你摸进南风馆找少源,我可是没有半分阻拦。” 聂向晚松开他的衣袖,含恨道:“那便请公子好好享乐,我一个时辰后再来接公子。” 叶沉渊举步走向石阶,有小厮迎上,躬身请他迈入中庭。聂向晚站在门外,一直看着叶沉渊的身影隐没不见了,才转头走向外街,找到一名想逃难的商人,购买下他的庭院。她拿着笤帚清扫前院,处置好一切,雇了车夫赶车去翠怡坊,前后刚好一个时辰。 小厮通传:“公子留在阁子里休息,不愿出来。” 聂向晚扬眉道:“我只付了一个时辰的茶点金,这多出的工夫,可是没人付银子的。既然时辰到了,小哥不如行个好,将公子撵出来吧?” 小厮嗤笑道:“那位公子出手打点的银子,比你不知阔绰多少,还用得着你来请他?再说了,我敢撵财神爷吗?这兵荒马乱的,大清早就碰上一个,嘿,好好待着他还来不及哩!”说完,他将擦拭门柱的手巾朝肩膀上一搭,走了。 聂向晚低头看看自身的衣饰装扮,发觉气势不差于人,理好衣襟,也抬脚走进翠怡坊。她径直闯到馆主的房里,在桌上一字摆开宫中腰牌、皇帝所赐予的开国宝戒等物,对馆主言辞恐吓了一番。馆主冷眼看着她,直到听见她提出聘请馆里的美人去私宅陪侍名贵公子时,脸色才有些异样。 “姑娘是说,只请美人过府游玩,并不是找她们的晦气?” 聂向晚奇道:“馆主难道听不懂么?”她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馆主若是要我赎出她们,我也有足够的银子赔付给你。只要服侍好了公子,我另有重赏。” 馆主错愕至极,半天没有合拢嘴。 聂向晚与馆主签书立约,耳边听到馆主叹了一句:“这倒是公子没有想到的。”她依然不以为意,收拾好随身所带的物品,走向香茗阁。 叶沉渊正端坐在桌案后,神色恬淡,看着两名精致妆容的美人跪在毛毯上演示古法煎茶。白瓷瓯、红炉炭、麴尘碎、花沫沸,一切茶道如前人所品鉴的那样,阁子里充盈着清香。 聂向晚走到一旁侍立,低声道:“公子看也看了,乐也乐了,随我回去吧。” 叶沉渊抬头看她一眼:“如此风雅之事,却被你说得粗俗不堪。”转眼不再看她。 聂向晚笑道:“我已替你寻了一处宅子,配置了诸多美人,回去再看,想必风味更加高雅。” 叶沉渊端坐不动,聂向晚细心看了看美人煎茶的步骤,啧啧嘴说道:“水汤沸腾,需先加少量砂糖调和味道……错了!我是说挑入食盐,不是砂糖……姑娘你拿着竹夹搅动下水涡,别站着不动……又错了!茶汤奔涛溅沫之时,要舀回一勺沸水,飘散汤花浮沫香气……” 最终,叶沉渊被聂向晚吵得没法,只能拂袖而起,先离开了阁子。聂向晚路过侍茶的美人身边时,仔细端详着其中一名的面容,恍然觉得眼熟。她跟在叶沉渊身后下了楼梯,费力思索一下,认出那人便是曾入宫进献脂粉的胭脂婆。 原来这里是谢颜先前传递消息的地方。 看出翠怡坊的隐秘后,聂向晚没有声张什么,一路猜想叶沉渊来此地的目的,不小心撞到他的后背上。她抬头看到他已经站在马车旁,却不上去,问道:“怎么了?” 叶沉渊看着她蹭红的鼻尖,扬手指了指北端巍峨的万象楼,说道:“我想登楼。” 聂向晚摸摸鼻子,哂道:“这兵荒马乱的,殿下还有闲情去登楼。别说我们进不了宫,就是进了宫,也接近不了重兵把守的万象楼。” 叶沉渊神色淡淡,道:“聂无忧派兵镇守万象楼,怕是有登顶祭告天地的气势。” 聂向晚将话岔开:“殿下上车吧,我送殿下回去。” 叶沉渊依然把话说完:“汴陵锁星楼、越州乌衣台、伊阙万象楼是三处最高的地方,登顶之后,才能领略别人体会不到的壮阔之景。我走上乌衣台一千级石阶时,谢族已经残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赶到乌衣台,使你的族人,使乌衣台免于战火。” 听到谢族覆灭往事,聂向晚脸色阴沉了不少。“哦?以殿下之见,该又如何让谢族免受战火摧残?”她反唇相讥,“全线攻打南翎的人,不就是殿下吗?” 叶沉渊抬手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别生气,听我说完。” 聂向晚抿嘴退后两步,眉色带了些不耐的冷意。叶沉渊如影子一般赶上,又贴在她的身旁。“我若是当朝国君,只会修书给你的君主,命他臣服于华朝,削减各方面礼制,做华朝的子民。” “这样就能避免争战,保全谢族?” “我只要你。”叶沉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向晚的眉眼,无知无觉地说着,“没有你的南翎,对我来说,只是一座空城,留不留它无关紧要。” 聂向晚掀唇冷笑:“依照殿下这般说辞,若我在南翎,殿下就不会发兵打过来?” 叶沉渊再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既然我的作用如此重要,那我好好守住北理,殿下也必然不会发兵吧?” 看她横眉冷目的模样,叶沉渊却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低声说:“你将我的话带回给北理皇帝,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聂向晚陪着叶沉渊游玩半日,言谈之间尽量不涉及要事,就是知道他避重就轻的心性。她很是懊恼多费了唇舌,当即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推上车,扬声吩咐车夫:“送公子回府。” ☆、商议 未时一刻,聂向晚走回北理皇宫。此时,街道秩序井然,军营大门沉寂,不见匆忙行走的人影。两营禁军合为谢照骑兵营后,调出四队骁骑士兵,分别巡逻皇宫四院,掌一方平安。聂无忧派出嫡系人马守护商秋院及万象楼,与院外巡逻的谢照兵力相对峙,还未起冲突。 皇帝就居住在商秋院内,由聂无忧作陪。谢照统领一切军务,安顿各处,使偌大的皇城平息动乱,恢复了往日的样子,除去昨晚兵谏的那场骚乱,深宫内的一切事宜如常进行。 昨晚,谢照带兵冲过无极门,敲开皇帝寝宫大门,将聂无忧隔绝在外,向他的父王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由他统领军权,二是由驸马监国。 皇帝先是请出宫中伺候过谢照母妃的老人,核查了谢照皇子身份无误后,再昏沉沉地靠在床榻上思索很久,才问出关键的一句:“立谁为太子?” 谢照兵革未除,抬手行过礼,却不答话。皇帝拿眼看住他,心里也有掂量。虽然痼疾缠身,手中又没兵力,但,皇帝的头脑是清醒的。 大皇子已死,储君位置悬空,皇嗣中只留下了谢照和李若水。北理向来没有传位于女的传统,先前萧皇后想称帝,遭到朝臣死谏和反抗,便是教训。眼前只有谢照能够继任为太子,可是谢照看似对储位无意,只推出了聂无忧监国的主张。 皇帝见谢照不答,又说:“栉风沐雨,亲冒锋矢,平定战乱,你立下如此战功,理应立为太子,为何在储位面前,你反而回避了?” 谢照淡淡道:“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一个人而已,并非是冲着父王的王位而来。” “为了何人而来?难道说……是你的母妃?” 谢照不答。皇帝只觉一阵阵脑痛袭来,皱眉问道:““那你又为何统摄了军权?将军权交给父王,不是更好么?” 谢照淡然一笑:“手握重兵才能对驸马形成威胁,倘若他不足以成事,我便杀了他,再继位为太子,也不晚。” 皇帝叹口气:“何必如此麻烦——” “父王有所不知。”谢照看着皇帝惊愕的眼睛,截口说道,“无论我做任何事,都不能让她伤心。我既然答应过她,帮助驸马起势,便不能失信于她。”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看着谢照朗然的面容,在安神香气缭绕的寝宫内,心智突然清明了起来。“朕又成了傀儡国君么?唔……这个王位竟然要让给驸马……实在是让朕想不到。”他叹口气,说道,“驸马终究不是国君良选,你若是有心,便利索些,将他杀掉,朕传位给你,才算甘心。” 谢照依然不答应,服侍皇帝睡下,唤进宫人小心伺候着,离开了寝宫。寝宫外,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聂无忧领右卫将军之职,带领一千人马来防守内宫,却不想被谢照骑军隔绝在皇帝寝宫外。那一千人马齐齐拔剑,就待冲进寝宫。好在聂无忧的眼力要深远些,他看了看四周的兵力布置,就笑着说:“都不要惊慌,二殿下深夜回宫,想必是有些紧要话给陛下说,我们留在外面,等待二殿下出来便是。”他一招手,命令自己的人堵住了商秋院大门。 谢照出来后,走到一身兵戎的聂无忧身前,淡淡说道:“驸马大可放心,我向来遵守承诺,余下之事,一切按照先前的盟约来做。” 聂无忧伸手握住谢照左臂,拉他走开几丈远避开众人耳目,做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他面上笑得轻松,嘴里却低声说着:“谢郎说话顶天立地,我一向信服。只是有一点,谢郎做出决策前,需要知会谢叔。这深宫兵乱,谢郎独大,很难让我放心。谢郎若是真心助我,可分出一半兵力给阿驻,让他代我镇守内廷,免我后顾之忧。” 谢照沉吟一下,借口说道:“谢叔是盟约主持人,依他心意,当是全力辅助驸马。既然这样,那便等谢叔来宫廷,我先与他商议,再给驸马答复。” 聂无忧不敢逼得太急,点头应好。 一场深宫危机就此化解。 谢照回母妃故宫梳洗,除去甲革,换上轻便长袍。他仔细闻过周身再也没有一丝血腥气,才小心佩戴好香囊,提上食盒走向特使别院。 院落冷清,聂向晚寝居大门落锁,不见主人身影。 谢照将食盒放置在石桌上,坐了下来。不多久,面色不怿的聂向晚走了进来。 “你去了哪里?” 聂向晚正低头想着心事,突然听到一道冷淡的嗓音,连忙敛了脸色看过去,谢照着玄色衣袍,正徐徐站起。他的领口及袖角,翻出一片繁复的金丝藻绣,衣饰精美无比,衬出皇子风仪。 “皇宫生乱,我送卓公子出宫躲避。”聂向晚简短答道。 “为什么不将他扣下来做人质?迫使边境的华朝退兵?” 聂向晚不答,谢照也不催,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她想了又想,抬头说道:“卓公子对我有恩,不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刻,我下不了手去抓他。” “怕不尽然如此。”谢照不动声色地说。 聂向晚走到谢照跟前,看着他的眼睛,神色依然镇定。她不想落入被盘问的境地,便有意岔开话,问道:“谢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谢照没说话,拿开食盒盖子,取出几碟精致的小菜及糕点。他给她一一摆上金丝虾球、香蒿糕片、酱汁鲷鱼等食物,还摸出一个温热的小酒壶,一并放在石桌上。一时之间,南翎国特有的菜色风味又回到她眼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了这些。”谢照温和说着,又摆上烫过的筷子。 聂向晚看着桌上酒壶有些迟疑:“我不喝酒。” 谢照淡淡道:“我知道,这壶里装的是桂花茶。” 聂向晚提壶斟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满颊留香。她忙碌许久,没有好好休息和进食,当下也不犹豫,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谢照看着她,眼带笑意。 “你不吃么?”聂向晚的嘴里包了两个虾球一片糕,左右鼓动着,语声显得含糊。 谢照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 聂向晚大快朵颐了一番后,眉眼舒畅不少,谢照看着她只是笑,仿似满足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个掌厨者。 侍从走进院子收拾好食盒,谢照替聂向晚斟茶。聂向晚拿着茶杯迟迟未喝,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开口,才能不伤及谢照的颜面,并打听到诸多事实。 谢照看她安静下来,便淡淡说道:“不用觉得为难,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 聂向晚放下茶杯,紧紧瞅着谢照,说道:“谢郎把持兵权,与我们先前的商议并不一致。公子心惧,担忧谢郎有取而代之之意,我极力劝告公子,谢郎断然不会这样做,因为在谢叔面前,我曾问过谢郎,是否愿意登基做新皇,谢郎当时应我,完成谢叔心意之后,就此不过问世事——不知谢郎是否还记得?” 谢照应道:“记得。” “既然记得,为什么又要把持兵权惊吓公子?” 谢照站起身,徐徐环顾四周被烟雾笼罩的殿宇飞檐轮廓,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不需要惊吓任何人,因为我反抗的,是整座北理宫廷。” 聂向晚决计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看着谢照凛然的背影怔了怔。 谢照没转身,只是清冷地站着,但是他的话,却字字句句撞在聂向晚心间。 谢照说道:“八岁时,谢叔将我送到谢一身边,从此后,谢一便是我的天,我的地。在我心里,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她要我离开乌衣台,我便离开乌衣台,她要我反叛狄容,我便杀掉首领,一心听从她的安排。随后,我带兵去了石城,战阎海、守沙台、平宫乱、退农奴军,为了什么?只是因为这都是她的心愿,她不需要说,我就能为她做好一切事。我将她放在身后,小心护着,生怕她有一点闪失。宫变之路艰难,多有龌龊奸污事情发生,我怕脏了她的手,累她落得弑主犯上的名声,便先行站出来,声讨皇后、坑杀甲兵,替她扫清一切阻力。只要她愿意,我甚至都能双手奉上整座宫廷!” “阿照……”聂向晚的眉眼不住跳动,嗓子间堵满了酸涩,让她说不出话来。谢照看出她就是谢一,她并不奇怪,毕竟待在一起久了,她的点滴习惯会让他找到谢一的影子,那些他为她置办的洗手乳、发膏便是明证。可是,她没想到,她对他的影响竟是那样深。她视他为手足,保留着少女时期美好的回忆。十年分别再见,一旦他有亲近之意,她也必然会避开,甚至是喝止他的靠近,但总归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绮盼,以为他们终究会在厮守在一起。 她有心结,仅是谢飞叔叔一人看懂。待一切完成之后,她仍然想回到乌衣河畔,追随那投河而死的五千谢族亡魂。谢飞叔叔制止她的这种想法,不准她失意寻死,她兀自徘徊很久,还是觉得回归乌衣河,才能洗净她的罪孽。 在这之前,她会好好陪着谢飞,完成使命,应对一切事。可能与叶沉渊再相聚,看着他如水澹淡的眉眼时,她才会一次次不自觉地去寻阿潜的影子,找到往昔的熟悉感,然后闭上眼睛,贪享片刻的欢愉。 她的这种愚笨,竟然与谢照的做法如出一辙。面对他的深情,她只觉内疚,却难以承受。 “阿照,我欠你太多……无论如何,我都回报不了……”聂向晚看着谢照的背影,说得极为艰难,“只是,我将你当作谢族人,当作我的手足,决然没有……蛊惑你替我做任何事的心思……” “我知道。” 院子里分外安静,秋风吹动落叶的声音无端变得响了起来。 谢照背向而立,低声说道:“我不需要你亏欠我什么,我甘心为你做任何事。”他才说了一句,发觉嗓音在微微颤抖,又立刻抿紧嘴,不再言语。 聂向晚看着他平息了肩膀的轻颤。 过后,谢照转过身,不顾她惊愕的眼光,执起她的手腕,用指尖轻轻拂着她的断指处。“我很小便知道皇宫是个脏污的地方,包藏了各种祸心,还有外人难以想象的争斗。北理已经腐朽,便是从皇宫开始烂起。你要推翻它,我乐意之至。即使要我杀掉父王,我也不会皱下眉毛。但我舍不得让你吃苦,更不说让别人伤害到你。” 他蹲下身,平视她的眉眼,低低说道:“谢颜断你一根手指,我便还你一座宫廷。兵权如今在我手上,拥立谁,处罚谁,全凭你一句话。” 聂向晚惊异:“阿照兵谏,用武力控制了整座皇城,做得如此决然,难道是因为我的断指?” 谢照并不否认,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我才能保护你。” 聂向晚震惊,半晌才能说道:“我便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谢照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聂向晚坐在石凳上,看着膝旁半跪的谢照,发狠说道:“如果你真的听任我的主张,那么将兵力交付一半出来给阿驻,让聂公子安心。” “好。” 聂无忧听到消息时,才明了,聂向晚的一句话,胜过谢飞对谢照的督责。他先来找聂向晚,言明他的难处,推动她去劝说谢照,看来正好走对了一招棋。 酉时,皇宫禁军按照祖制分编为东西两营,皇帝下诏擢升聂无忧亲信聂重驻为左羽林卫大将军,统西营军力,盖行远入宫,拜为右羽林卫大将军,与聂重驻一并管理西营。 东营禁军仍掌管在谢照手中,他不放,没人敢要。 酉时一刻,鼓楼敲钟。谢照着皇子礼服,与戎装未除的聂无忧双双走向皇宫正门,恭迎谢飞的车驾。谢飞下了马车,一身黑袍渐染风尘,虽落拓,但难掩气度。 聂向晚在鼓楼转角处伸头看向来路,一看到谢飞走过来,便小跑着过去。近身了,她突然想起此处不是乌衣台,她也不是那个任性骄傲的谢族大小姐,忙捺住脚步,躬身施礼道:“见过叔叔。” 谢飞容颜苍老不少,身形清瘦不胜风。他看了眼聂向晚,淡淡道:“不用多礼,叔叔有话要问你。” 谢照调拨出一座别院供谢飞居住,配置二十名宫人。他请谢飞稍作休息,拉住聂无忧先退了下去。谢飞看着里屋散发着热气的浴桶,唤退宫人,动手清洗。待他除去外袍及中衣,回头一看,屏风外还站着聂向晚的身影。 他扬声道:“叔叔要洗澡,你一个大姑娘家,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聂向晚将一套新衣搭上屏风,吞吐道:“叔叔不是有话要问么?” “走远些,等我洗完再来。” 聂向晚踌躇一下,依然站在屏风之后,任宫灯拉出一道阴影。 谢飞奇道:“你大概又做了什么错事,耍赖不走,想我不责罚你,是吧?” 聂向晚回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将要告诉叔叔的事,叔叔听后一定会生气。若在浴桶里,叔叔便不会跳出来劈我一掌。” “谢一,你皮痒了是吧?” 聂向晚见谢飞的声音变大,连忙说出叶沉渊劝降的主张,将他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不漏转给了谢飞。谢飞听后冷笑:“他打的倒是如意算盘,我且问你,你信他么?” 聂向晚摇头:“不信。” “那便是了。”谢飞闭目沉思一刻,说道,“你少时读史,看过哪一位君王为了自己的妃子,在当前利益下,能停止兼并战争?更何况,那叶沉渊为了全线攻打北理,做了长久的准备。” 聂向晚的影子微微点头。谢飞冷哼:“这场仗一定要打,打不赢再议和,一样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过度章节,阿照表白,聂向晚没有回应,可能我写得不好,没有多对聂向晚的心情做描写,但是前文的确有两处提到过聂向晚最后的打算,本文不是悲剧,不会以聂向晚的自杀结尾,而且出版编辑已经要求过结尾,明文规定要HE,如果有追到这里希望BE的MM,请接受我的鞠躬道歉,我在中间三月调节了很久,也才接受这种结尾,所以我真的能体会你们的心情。 ☆、送礼 是夜,北理深宫举行了一场会议,商讨着该如何对付华朝即将发动的进攻。 很早前,叶沉渊就派出三员虎将,占据了北理边防三郡,从南到北,拉开了三条战线。一旦等到浮堡战船抵达东海,三将将同时进攻北理,与海战战局遥相呼应。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北理想得以保全并非易事。 谢飞没有向他人转达过叶沉渊的劝降政策,因为他笃信,即使双手奉上聂向晚,缓解了边防压力,待一段时日过后,叶沉渊也必然是再立名目征讨北理。历史留下太多鉴证,清醒地告诉他,野心昭然的君王,不会轻易放过唾手可得的东西。 谢飞也曾想过刺杀叶沉渊的计策,然而,华朝宫廷好比是一架运转便利的翻车,撤走了关键人物,不出多久,仍然会选出继位者补上。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未知的继位者身上,不如好好应对眼前的叶沉渊。 因此,谢飞问聂向晚:“如果有必要拿住叶沉渊,胁迫他当质子,你下得了手么?” 聂向晚回道:“一定不误叔叔的事。” 谢飞就此放心对叶沉渊的处置。 聂无忧坐在案首,询问与会各人退敌良策。聂重驻执意硬冲,盖行远反对。谢照不说话,身旁的胡军队长一向作为谢照的心腹,自然也不接话。 聂无忧扫了一遍众人的面容,笑着说:“这场仗我们一定要打,还得想个万全法子。这三线战役之中,连城镇的王衍钦相对而言薄弱了些,其心智谋略比不上左迁与封少卿。不如,先从王衍钦身上下手。”说完,他看了看不发一语的聂向晚。 聂向晚枯坐一晚,始终没有说什么,聂无忧想到的环节,她也想得到。她在盘算,该怎样将战争的损失降到最低。北理国力逊于华朝,一旦在东西两侧组织军队对抗华朝的攻击,所耗费的资财想必也是惊人的。如果能找到一条兵不刃血的良策,不失为上上之选。 王衍钦是三条战线中的缺口,瓦解了他的势力,才能使左迁和封少卿顾此失彼,形成不了铁桶围阵。到那时,北理军队反扑过来,胜算更大。 聂无忧自然也能推算出王衍钦一处的关键,他直接将棘手的难题丢给聂向晚,说道:“小童负责对付王衍钦,我与谢郎领兵出战,对抗其他的两个人。盖将军熟悉海战,去东海防守。小童那处是首战兵场,一定要妥善解决好。”他向众人说了说各处的兵力布置,计策大致可行。 谢飞代替聂向晚应承下首战军令,督促她找缺口对付王衍钦。 聂无忧唤聂向晚进内堂起草废除农奴的诏令,应对各院递上来的请奏折子,处理政务井井有条。谢飞看了后内心赞赏,转眼又瞥见谢照沉默的面容,想了想,便走到谢照身边,开导他:“别怨叔叔心狠,叔叔看人一向准,知道你心气傲,不屑于权力争斗。但是做一个帝王,必然要置身于各种角力争斗中,懂得掣肘,懂得权衡。聂公子刚好具备这种能力,他能动心忍性,必会成就大事。他是南翎皇族后裔,血统纯正,在北理又用驸马身份监国,赚得了足够大的优势,由他出面,容易结集两国民心。” 谢照淡淡道:“我本意就不住皇位上,叔叔请放心。” 谢飞拍了拍谢照的肩,重重一叹:“那就好。” 守护议事厅大门的盖飞溜进来,直嚷着聂重驻名字取得不好,倒过来念就是“蛀虫”。他缠着聂重驻胡闹,谢飞咳嗽了声,吸引众人注意力。 “宫廷举事既然已成,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有关小童的身份,我需要向在座的各位讲明。”谢飞缓缓扫过众人面目,说道,“小童就是谢开言,曾嫁与叶沉渊为妻。” 这句话犹如晴天旱雷,炸得厅里人脸色遽变。谢照稍显黯然,盖行远惊愕不已,不住说道:“难怪……难怪……先生总说聂家妹子能力不下谢姑娘,甚至比她更强……”盖飞则是欢呼一声,什么都不顾上,冲进内堂寻他师父去了。 余下的聂重驻与胡兵队长双双对看一眼,却没说什么。 谢飞大抵明白厅中人所想,向他们团团做了个揖,说道:“小童为人如何,各位随她一路走过来,想必比我看得清楚。即便她是叶沉渊的妃子,她也没做出半点对不住我们的事。相反,她始终站在事理大义上,与我们齐进退,共甘苦,为了平定北理动乱而奔波,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她作为一个女儿家,许下了什么样的宏愿——” 话音没落,盖行远就接口说道:“建立新兴之国,废除品阶,庇护流民,使子民安居乐业,免于流徙。” 谢飞再拱了拱手,朗声道:“有这样心性的同伴,你们还需怀疑么?” 聂重驻与胡兵队长连忙摆手,谢照丢下一句“她便是我,我支持她所有决议”当先走了出去。一向持重的盖行远破天荒笑了笑,说道:“谢姑娘能回来,先生知道,我是很开心的。” 谢飞一席话尽释前嫌,替聂向晚稳固了阵营中的地位。 内堂。 盖飞殷勤地帮助聂向晚磨墨斟茶,不断看着她的脸侧,忍得久了,竟然伸手去扯她的脸皮,说是要揭下碍人眼的面具。聂向晚不堪其扰,将他撵走。 写好诏令后,聂向晚放笔走出来,与盖行远闲谈了几句,简略说了说她的经历。一名侍女通传,别院内有客人到访。 聂向晚辞别盖行远,走回自己的别院,妆容精致的胭脂婆应声转身,与她打了个照面。 “可是公子出了什么事?”聂向晚忙问道。她在叶沉渊宅院里置办了一众美人作陪,曾吩咐过,一旦有事就速来宫廷禀报,为此,她还交付给胭脂婆一块出入宫禁的腰牌。 胭脂婆抿嘴笑道:“无事,无事,聂姑娘不用担心。”她挪过石桌上的提篮,取出双格食盒,在朗月下摆出一盘盘点心,有玲珑兔子糕、金丝兔首麻团、兔耳面片等。 聂向晚拾起一块兔子糕看了看,问道:“是你的手艺么?” 胭脂婆笑着点头。 “翠怡坊出来的人,当真是心灵手巧。” 胭脂婆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她看着聂向晚径直越过石桌,走向寝居门口时,错愕一下,又连忙唤道:“聂姑娘……聂姑娘……这些点心可否合口味?公子还说了,以后天天都要送来……” 聂向晚摸出钥匙打门,背对着庭院说道:“你搁那儿吧,我饿了自然会吃。” 胭脂婆一愣,说道:“聂姑娘不去看看公子么?公子等了半日,不见聂姑娘回转,心里好生失望。” 聂向晚暗想,这个胭脂婆的道行还是浅了些,说话直来直去,比不上花双蝶的玲珑心肝。想那花双蝶说话,言辞向来得当,处事又周全,所以才能获许叶沉渊的提拔。不过,心性浅薄的人,倒是容易套出话。 想好主意后,聂向晚就走回来,正容说道:“公子曾怪责我不关心他的衣食住行,我好好反省过,才给他安置了日常所需。现在公子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稳,这万般好事都堆在眼前,还哪有心思去失望……” 聂向晚不说则已,一说便将胭脂婆绕晕了。几个回合下来,胭脂婆已经彻底忘了来此地的目的,她知道叶沉渊的身份,也知道聂向晚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凡听到发问,她就极快回答,生怕惹得聂向晚不快。 聂向晚旁敲侧击,从胭脂婆的答复中,证实了叶沉渊辰时去翠怡坊并非是品茶看美人那么简单,因为翠怡坊的馆主能够连通各地的商贾,传达各处的消息。至于叶沉渊将消息送给了谁,以胭脂婆的身份资历,是没法知道的。 聂向晚打发走胭脂婆,看着糕点,舍不得吃掉。兔子糕之旁,放置着青瓷壶,她斟出一盏茶,细心闻了闻。 茶水中有淡淡花香,还有极清淡的奶酥气,都是她喜爱的味道。她多留了个心眼,拍有酒水掺杂在其中,并不喝下。 第二日起,聂无忧继续召集谢飞等人通商国是。他派聂重驻带兵前往驿台,向农奴宣读了诏令,并着手安排官员分拨去坞堡,组织分发田地一事。桑麻大喜,带着农奴军撤退,让出了伊阙城外的道路。 不多久,饱受战乱的各族流民涌向伊阙,聂无忧知人善用,委派盖行远去处理此事。盖行远一直生活在民众间,口碑广厚,凭着原石头城亲善的名声,他不大费力便安置好了流民,帮他们搭建帐篷,驻扎在原野上。 第三日,聂向晚拿着灰雁传递的消息回转,向聂无忧禀告:“北方冰原突然冲出大队人马,渡过伊水河,向伊阙赶来。” 聂无忧有些吃惊:“冰原路滑,那队人马是怎么跑过来的?” 聂向晚回道:“恐怕是乌尔特族。只有他们,才天生具备驾驭冰原的能力。” 聂无忧皱眉道:“北理与乌尔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住得远,适应不了我们这边的风沙。以前有三宗坞堡在外面抵着,无形保护了皇廷,现在可好,三宗一倒,等于撤了皇廷的屏障。”他只是口头埋怨,心里的瞻望还是极明朗的。破除三宗,对北理以后的长治久安有重大意义。 聂无忧匆匆走出,去与谢照商议。一刻后,谢照带兵出征,吩咐盖行远先用流民堵在外围,结成第一道屏障,再摆兵严阵以待,组成第二道壁垒。 聂向晚转到谢飞居处禀报消息,谢飞看着她问:“乌尔特此时出兵是何道理?” 聂向晚推断道:“估计又是叶沉渊的主张。我曾见他去翠怡坊送消息,就是猜不到他的意图。” “以他那性子,叫来乌尔特族,想必又要生事。你给我老实留在宫里,不准外出见他。” 聂向晚在谢飞的盯视之下,应了声好。她走回小院,胭脂婆提着另一笼糕点在候着了。 聂向晚无奈地说:“姑娘连续三天送来点心糕果,都喂到我徒弟肚子里,以后别来了,这皇宫大院,又不像姑娘家的门楼子,走动得频繁了,恐怕他人生疑。” 胭脂婆得了叶沉渊的教导,心智灵活了不少。因此再应对聂向晚时,她从来不管聂向晚说了什么,只顾喜滋滋地凑到她跟前,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这次也是如此。 “我给姑娘送的花香奶酥茶,味道可好?怎么不见姑娘喝过一次?喏,这里还有一条毛皮围脖,我连夜赶着缝制的,今儿天凉,姑娘戴着试试。” 将闹闹腾腾的胭脂婆推走后,聂向晚捻了捻围脖,发觉那些雪白的绒毛,似乎是兔毛。她呆立许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过一日,胭脂婆又喜滋滋地对聂向晚说:“公子外出一趟,提回一篮子雪兔。那兔子长得可真是好,毛发又白又亮,公子闲来无事,只是逗着兔子转圈,看来姑娘的第二条围脖又有指望了。” 聂向晚坐立难安,午后悄悄出宫,去了一趟外街的宅院。垂蔓秋千后传来一阵美人的笑闹声,大概是逗得兔子开心。她站在花墙外,背对着院子,耳中却是极力搜捕着动静。她听到兔脚跑过沙地的细微声音,心知叶沉渊果然捉了一篮兔子,脚下却有些犹豫,迟迟不肯进门。 一只白兔傻头傻脑地跑到她面前,不知听到什么声响,又跑回了院子。 聂向晚慢慢走进院门,流苏花架前,正站着一袭雪袍的叶沉渊,他在手里拈了根花枝,几瓣秋海棠撒落下来,随风卷入衣袖,拂送一丝绮丽暗香。 他没说什么,嘴角掠开笑意。 秋千架后的三四个美人放下紗棚,齐齐对聂向晚施礼,抿嘴笑道:“总算盼到你来了,再笑下去,我们可都要闭气儿。”她们鱼贯走出院子,招来马车夫,报出翠怡坊的名字,再也不见回转。 聂向晚等着众美人走远,说道:“殿下何必辞退了她们,留着她们帮殿下剪兔毛,不是更好?” 叶沉渊笑道:“她们在,你就不会来。” 聂向晚走到石桌旁,提着一只只雪兔放进竹篮,问:“我可以带走兔子么?” 叶沉渊伸手,用花枝压住了竹篮边框,一股沉力迫使兔子慌乱起来,在布置好的花被上转圈。聂向晚拂开他的花枝,他又抬手搭上,还淡淡说道:“兔子是人质,被你带走,你更不会来。” 聂向晚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放在身后提着,拉开与叶沉渊的距离。她想起那条白围脖,极是痛心,冷脸说道:“天气转凉,兔子没了毛皮御寒,会冻死。殿下自己倒是吃饱穿暖,偏生不可怜那些无辜的性命。” 叶沉渊立刻答道:“那是貂毛。” 聂向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又加上一句:“不骗你。”她摸了摸雪兔,觉察到毛质确有不同,才松口气。 叶沉渊见她站着不动,拉她坐下。 聂向晚直接问:“殿下唤来乌尔特人,到底有什么居心?” 叶沉渊伸手摸进她的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指,觉得冷,便唤院中唯一留下的侍女胭脂婆拿来貂皮暖手抱,给她捂着。见她推脱,他索性拉住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 聂向晚慌忙收手,忍不住说:“殿下的脸比寒冰还冷,实在是不敢让我造次。” 叶沉渊微微笑了笑:“我身上是热的,你来试试。” 聂向晚退远了些,再提话头:“那乌尔特人前来北理——” “那便是我送给你的大礼。” ☆、诱酒 聂向晚心里生奇,再也顾不上兔子,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叶沉渊撤了花枝,从秋千上挂着的纱棚里取出两片洒了药水的车前草叶,在兔子跟前晃了晃。那三只雪兔本是赖在花被上打滚,闻到熟悉的味道后,突然齐齐立起身来,将双腿搭在竹篮边框上,伸头去嗅悬在半空的草叶。 叶沉渊驯了极久的兔子,今日小露一手,无奈聂向晚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问:“殿下此话何解?” 他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曾对你讲过,乌尔特族与亲人失散的故事。” “是的。” “那么此刻,乌尔特族来北理,时机显得刚好。” 聂向晚越听越惊奇,不自觉地挺直腰身,端坐在椅子上,皱眉推敲听到的答复。叶沉渊转头看看竹篮里的兔子,见它们因为没得到往日必然撒下的草叶,而作出的一副戒备模样,嘴角不禁又掠开笑容:“都是一般傻气。” 聂向晚听他岔开话,回神问道:“什么?” 叶沉渊却不答,只是笑。 聂向晚皱眉道:“殿下绕来绕去都不肯告诉我,那乌尔特族出兵的理由,只推说送礼给我,让我好生捉摸不透。” 叶沉渊抬手抹去她眉间的皱褶,温声说道:“留下来吃晚膳吧。” 她推开他的手,冷淡瞧着他。他兀自摸了摸她的头发,仍然低语道:“留下来。” 院外秋阳高照,天外传来雁子清亮的叫声,除了叶沉渊的软语之声,四周落得极静。聂向晚看着叶沉渊温润的眉眼,似有光华流动,恍惚记得,十年前,他也曾这样对着她,为她穿衣梳发,照顾她的起居生活。那时的她中毒将亡,他依然待她如掌中至宝,事必躬亲。 聂向晚垂下眼睛,神色已是温和了不少,应道:“好。” 一只鸽子咕咕叫着拍翅飞走,兔子听到动静,又昂起头。在清净四境中,聂向晚回过神来,催促叶沉渊解释乌尔特族出兵的缘由。叶沉渊不语,她将手搭上他的左臂,推了推,说道:“殿下越是拖沓,我越是觉得殿下不安好心。” “叫我阿潜。” 聂向晚怔忡一下,道:“殿下都这般年岁了,再被称作‘阿潜’,十分不合时宜。” 叶沉渊抬眼望过去,淡淡道:“你是嫌我老?” 聂向晚抿唇不语。 叶沉渊遽然冷了眉眼,说道:“即便我是这天下人的殿下,也只是你一人的夫君,夫妻之间平称名姓,有何不合时宜?” 聂向晚静静看着他,面色谦和,心底却忍不住腹诽个不停,太子府里还留着一个阎良娣,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怎能算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不过,她极早就打定主意不随他回去,与他斩断一切纠葛,这些题外话,她是断然不会提的。 叶沉渊只觉腹内血气翻滚,情毒之痛像是烧沸的水,层层叠叠涌上他的喉咙。他极力克制一刻,暗中调息吐纳,平复疼痛。 聂向晚看出他的异样,渡气给他,低声道:“殿下别动气……对身子不好……” 叶沉渊依然枯坐在凳上,似一尊石像,冷着眉眼,挺直着背,不言不语。 聂向晚涩声唤道:“阿潜……” 叶沉渊转头看她:“肯唤我为阿潜了?” 她为难地摸摸脸,说道:“殿下原本就是储君,足踏至尊之位,若是被旁人唤作小字,恐怕有失风仪。” 他淡淡回道:“当初你在地上爬来爬去时,怎么不提我的风仪?” 她语塞,连唤几声见他不回头,转到他跟前,低声说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对不住你。风起凉了,你回屋去歇着吧。” 他亦然看着她,面色不兴波澜,连语声也是淡淡的。“真想讨巧赔礼,就得听我的话。” 她叹道:“好吧。” 聂向晚温驯异常,一派恬静地坐着,很讨叶沉渊的欢心。当即,他就解释了乌尔特出兵的始末。 乌尔特族在三十年前被三宗坞主攻破,被迫退向域外,远离了冰原。族内被抓的男子与北理民女通婚,留在宗主坞堡内,诞下子嗣,与子嗣一并被充作为农奴。 叶沉渊说道:“此次李若水大婚,我料想宫廷之中必然会发生一些变故,便写信督促乌尔特族亲王出兵,既能帮他找回散落的族人后代,也能解决外围的问题。” 聂向晚奇道:“外围能有什么问题?” 叶沉渊哂道:“你能去袁择坞堡,大抵不过是鼓动农奴反主,趁着袁择杀进宫,再布置人去堵他后方。这计策虽是好,却有些风险。农奴既然敢反主,自然也敢反你,一旦他们提出的要求没达到,下个打劫的便是皇廷。” 聂向晚微微笑了下,没说什么。他的话可能有偏差,但预想的结果却是正确的。几日前,农奴自发组成大军,浩浩荡荡朝着伊阙杀来,剿灭了三宗溃散的甲兵,却也胁迫皇廷立刻同意分发土地,与谢照禁军对峙驿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叶沉渊再道:“乌尔特族一来,可以替你解决天大的难题,一半农奴分化出去,回到原居地,所留下来的人口必定是北理嫡派血系,难以生出二心。那聂无忧分发土地时,也能省下一些,便于他屯田养兵。” 聂向晚转头用眼角瞟了下他,问:“你会有这样好心?做些造福于北理的事?” 叶沉渊笑道:“我长年吃荤,偶尔吃吃素也是极不错的。” 她狐疑地看着他,面色犹带不信服之意。 他淡淡道:“北理已是我囊中之物,我只希望,能早些带走你。” 她追问:“我的事怎与乌尔特出兵有关联?难道说,他们一来,我就能随你走了?”可是先前,他说乌尔特是为召回本族后裔而来,也便于帮她解决外围的围困,她是信的。至于这后来的一句,她决计想不通道理。 她暗自揣度,他现已中毒,折损了功力,以他目前的处境来看,是她威胁他才对,遑论他能带走她。然而转念一想,他的心计一向多,连她布置农奴闹事、在宫廷夺权的事情都能预见,这还有什么后继变故不是他能掌握的? 聂向晚抑制心内惊奇,继续试探道:“殿下既然沉着在胸,怕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叶沉渊冷淡道:“你唤我殿下,即是承认我储君身份,君臣需有别,我必须撵开你,不答你话。” 绕了一个时辰,眼见又回到称呼问题上,聂向晚算是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唤了声:“那,阿潜告诉我吧。” 叶沉渊拂去袖上秋海棠花瓣,漫不经心地说:“阿潜不方便答,你还是死心吧。” 聂向晚呆立一刻,见他笑着,微愠转身,朝院子大门走去。他在身后不咸不淡开口:“你答应过我,今日要听从我的吩咐,我不唤你走,你怎能私自离开?” 聂向晚继续朝前走,一道袖风从她身边滚过,唰地一下将院落大门掩上一扇。她见状顿了下,转身道:“我且问你,作为东道,我待你可好?” 叶沉渊微微一笑,敛了敛唇,不答话。 “你曾怪责我,不关心你住在哪里,吃些什么,睡得是否安稳。我都着手一一解决,让你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稳,衣食虽不至于精贵,但也强过殷实之家,你细心想想,我说的可有错?” 他看着她的脸色,忍笑顺从答道:“无错。” “那便是了。”聂向晚淡淡地扬了扬眉,说道,“你接受我的馈赠,即是客人。客随主便,这个道理还是要讲的,现在主人要走,食客怎能阻拦?”说着,她已抬脚迈过玉石门槛。 身后传来胭脂婆极为困顿的声音:“公子,照着这食谱上说,爆炒兔肉需加入姜末葱花,用火焖过才能起锅。这样一来,味道重了些……” 叶沉渊淡淡说:“无妨。” 聂向晚踌躇一下,终究走了回来。她抢到石桌旁,又要提起那篮兔子。一截花枝伸过来,用力粘上框篮,惊得兔子乱滚乱爬。她在脸上痛惜不少,又伸手去拂开花枝。叶沉渊再次取过车前草叶,在兔子跟前晃了一圈,诱得兔子傻兮兮地立起腰身,伸头去嗅叶子。 聂向晚看见三只雪兔齐齐站起,一动不动地瞅着他,惊异不已,手上竟然忘记了动作。 叶沉渊暗自笑了笑,哄着她坐下。 天外无风,花自翩跹,拂送暗香。静默的午后,烹茶便成了叶沉渊着意消遣的事情。他唤来胭脂婆当庭演示茶道,胭脂婆得他三日指导,技艺不可同日而语。 宅院门廊上布置着一道桌案,旁边配齐木炭、红炉等物,映着窗前青竹碧色,显露一派恬静之态。胭脂婆洗净手,跪在席上,化开雪泉水,放在鍑锅里煮沸。待水烫过三巡,她加上少量盐末调和味道,然后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得两盏清茶。 聂向晚看出了端倪,说道:“胭脂婆效仿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 叶沉渊应道:“是的。” “你唤她来演示,又有什么主意?” 叶沉渊淡淡道:“你在天阶山上,曾用过这种贵族斟茶法,可见对它较为熟悉。我唤她再演示一遍,显露每一个细节,就是为了让你放心。” 聂向晚没听懂弦外之音,不答话。 叶沉渊耐心说道:“前两日,她送你两壶花香奶酥茶,都被你倒了。我想你大概是防得紧,怕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脚,所以唤她当庭烹茶,给你新做一盏。” 正说着,胭脂婆似是得到指示般,将半凉的清茶倾倒进碧玉杯,在杯口隔上一层雪巾。聂向晚看得心奇,胭脂婆拈起一撮桂花,捻在雪巾上,再用沸水烫过,沉下花香。最后,她从炉上取下长嘴铜壶,突然抬高手臂,当壶嘴离得杯口不足三寸时,她便激射壶水,将少量奶沫送进杯中。 顷刻,一盏花香四溢的奶茶便呈到聂向晚面前。 聂向晚微低头,闻了闻茶香,仍是不喝下。 叶沉渊取来一碟水晶兔子糕,放在石桌上,淡淡道:“还是不愿喝?”篮子里的雪兔探出头,看着桌上的兔子糕,微微拨弄着前爪。他见了,卷起一片竹叶,挑出几滴茶水,送进兔子口中。 兔子全数喝下,无异状。 叶沉渊抬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聂向晚哂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兔子不懂事,喝到什么自然不会对我说的。” 叶沉渊再用花枝轻轻拂了拂竹篮,兔子受力而动,齐齐站起身子,又傻兮兮地与聂向晚对视。 叶沉渊淡淡道:“就差唤它们给你施个礼,以示我未存异心。喝盏茶么,又不是要你侍寝。” 聂向晚捂住发红的耳廓,愠怒道:“殿……你少说些玩笑话,或许我更能相信你。再说了,你三番四次送上来的茶,能随便喝么。” 叶沉渊拂衣而起:“罢了。”转身走向内堂。 ☆、狙杀 日暮,烟尘落下,树叶无风飘洒。 捱到晚膳后,聂向晚不待叶沉渊发话,便匆匆忙忙赶回皇宫,继续起草土地分封的诏令。 伊阙外街宅院内,万景静默,垂蔓花架四周浮起一层暮色,煊赫了清冷的廊道。 叶沉渊掀开雪袍衣襟,端坐在椅子上,说道:“怎么样了?” 此时,院外高大的榆树上才跃下三道灰衣身影,均是斗篷遮面,手脚灵便。他们躬身施礼,由着暗卫队长答话。 队长说道:“回禀殿下,乌尔特亲王所带的队伍一路冲来,离此地还有二十里,北理两营禁军在城外结阵严待,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能遇上。” “谢照呢?” 队长回顾一下所掌握的消息,仔细想好了措辞,才答道:“据下属传报,谢照本是在城外值守,忽截到一名白衣教巫祝的行踪,喝问那人一番,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然后,他便带着一队人驰向内城,在素食斋坊外巡查。” 叶沉渊在三日前去过素食斋坊吃早膳,穿着白衣教的袍子,一路走得闲适,并未避开众人耳目。常人只当他是巫祝,敬而远之,只有逃出宫的那几名巫祝,见聂向晚待他亲善,能猜测到他的来历不简单。 尤其巫祝们还曾听到叶沉渊抓住聂向晚手腕时,扬声说过一句:“我不是你的殿下,唤我阿潜。” 叶沉渊存心要会会谢照,有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让谢照寻来,向巫祝点拨身份、在外游荡半日便是如此。他不便去挑衅谢照,那么只能等谢照自己送上门。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聂向晚都不可怪责他。 “竟然用了那么久。”叶沉渊冷淡说道,挥袖唤暗卫退下,“我当他聪慧,能早些推算出我在这里。” 暗卫并不动,迟疑说道:“殿下染疾,内力亏损,身边只有我们三人,再唤退我们,恐生变故。” 叶沉渊冷冷道:“退下!” 那三人再不多话,齐齐鞠躬,翻身跃上树,顷刻隐没了身形。 叶沉渊去内室,用药水净面,稍稍擦拭,便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酉时三刻,两列禁军扣缰疾驰,以虎狼阵势围堵住了外街,不放走任何一人。谢照兵甲未除,着黑金战铠,手持银枪,宛如游龙般掠向寂静的宅院。他的身后,仅仅跟从数匹骑兵。 叶沉渊端坐在院,双鬓泛霜华,容颜清如雪。一旁的桌案上,平整放着古剑蚀阳,锋刃冷冽,嫣红胜血。 远处,一人一马当前跃出,细看,还能看清来人脸上的浅显疤痕。 岁月在即将对峙的两人身上,各自留下了沧桑的痕迹。或许这场争斗,从很早起就拉开了帷幕。 战马冲突进院,谢照不停,眸子里的光蕴着一团清冷月华。及近,他一拔身形,似是腾渊的蛟龙一般,自半空中扬手,使出一记绝杀。银枪聚集了他的所有力量,尖锐地破开风声,径直劈向叶沉渊眉眼。 叶沉渊伸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按,掠走蚀阳,同时避开了身形,只余下一袭袍角在风声里飞扬。那柄银枪赶到,刺向他的胸口,他提剑斜挑,将枪尖震开。 叮地一响,有些微光火在庭院里落下,映着两人冰冷的眼眸,似是脆弱的招呼声。战马早先受惊,已撅蹄跑开。只过了一招,院子里的秋千便散了架,孤零零躺在垂蔓花架下。 叶沉渊望进谢照眼里,冷冷说道:“等你很久了。” 谢照亦样不假辞色:“若知是你,早些日子便不能让你这般快活。” 叶沉渊掠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有这能力么。” 谢照回道:“现在让你领教下。” 两人说得冷淡,手上功夫未曾停下,强烈的杀气震得花枝叶末飞舞,形成一道道漩涡,吞吐着风声暮色。院外的骑兵眼尖,知道这场争斗不是沙场那般简单,纷纷避开锋芒,退向了街边。有一名骑兵担心谢照有了闪失,问道:“不帮殿下么?那人的剑气看着要烈一些。” 被问者将他马头拉开,嗤道:“殿下就是怕我们吃亏,才不准我们进战团,你当殿下没有预计过这事?依我来看,殿下就是太磊落了,不愿意走快道儿发兵围歼敌人,只肯自己硬拼。” 正说着,强烈的剑气从旁劈来,惊得战马嘶鸣一声,还来不及躲,就被削断了蹄子,跪倒在街上。 骑兵骇然,一招手,示意传令远方,引禁军来围堵。 庭院受损,残破零落,花墙四散,土胚兀存。 叶沉渊雪袍凛然,站在晚风中,衣襟轻轻飞扬。他的右手,拎着红光炽热的蚀阳,沾染了一丝血迹。谢照回头看看四周已经残破,开辟出一方空旷的场地,便索性拉开铠甲,只穿着黑袍站在花枝上。 “如此而已。”叶沉渊看着谢照,冷冰冰说出四字。 谢照反唇相讥:“以你这样的资历,只配我使出一半力。” 一阵潮水般的马蹄声从远而来,夹杂着禁军兵革的摩擦声。不等他们停下,背对着的谢照就扬起手,说道:“都不准动,这是军令。” 骑兵无奈驻马,停立在外围。 叶沉渊面向众人,容颜不改分毫,嘴里的语气也是清淡的。“即便是一起来,结局也只有一个死字。” 谢照哂道:“可笑你一介蝼蚁之民,自不量力,依靠伪装的身份,才能苟存这么久。没那么通天的本领,嘴上的牛皮倒是吹得响,不怕闪了腰么?” 有骑兵哈哈大笑,笑声未落下,叶沉渊的身形已闪出。如同电光火石一般,他弃了谢照,凌空劈出一剑。等剑气消散时,笑着的骑兵已经陈尸马下,连带着身后人受累,也被抹杀了性命。再看叶沉渊,站在原来的石阶上,衣襟才轻轻落下,仿似从未离开过。 谢照沉声道:“都退下。” 骑兵肃容,徐徐驱动马匹后退,留给对峙的两人更加广阔的场地。 “满意了?”叶沉渊抬眼看谢照,冷冷地说。 谢照持枪指向地,微微叹口气:“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丧家犬,不需我用力追打,留你一分薄面。哪想你不领情,追着我讨打,既然如此,那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原来谢郎的功夫来自嘴皮。”叶沉渊掠了一丝模糊的笑在嘴角,淡然道,“果然不曾辱没粉面之称,显尽了北理的女气。” “是么。”谢照淡淡道,将银枪搠立在地面上,扬起两指向空中一招,“再不笑,只怕就笑不出了。” 顿时,在林立的禁军马队后,呼啸起一片风声。百名弓箭手待命而来,见令下,纷纷扣弦而射,雷霆般迸发箭雨。 叶沉渊身形疾动,长剑冷劈,扬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剑气屏障,击退近身的箭矢。他的前后左右,顷刻间插满白羽,如同溪流一般,阻断了马蹄的靠近。 一股骑兵仍然跃跃欲试,想冲进战局。 谢照接过递上的弓箭,拉开弦,用冷眼睇视住前方雪衣身影。他的臂膀蓄足力,弓弦已是饱满,再无可退之地,如果射出这一箭,必定是风云雷霆。 叶沉渊无暇他顾。 谢照悄然松开两指,羽箭追星赶月般扑过去,穿透其余箭矢的残尾,径直扑向叶沉渊。叶沉渊正凝力劈开一剑,听闻周遭声音已变,心知有异况,不得不转过身形躲避。 谢族羽箭的雷霆击杀发挥出威力。 那只银光箭矢贯入叶沉渊肩膀,穿透了肩胛骨,剥落出一蓬血,顷刻染红了雪袍。如此大的力道,牵发叶沉渊的身形一滞,带动他的步伐也颤动了一分。 叶沉渊反身斜挑,劈开其余的箭矢,趁弓箭手转换队列的间隙,凝起一口气,鹰隼般扑向前方。 所有人都预料不到叶沉渊的突然袭击,因为他就像是一团冰冷的雪,当头罩下,铺天盖地的都是那股冷冷的剑气。只听见一阵惨叫传来,弓箭手的队列被掀翻,箭羽纷纷脱手,战斗力直下一半。骑兵队也似炸了锅的油水,马蹄惊惶避走,震得轰隆作响。叶沉渊一旦近身欺进禁军营,全然不顾毒发残破的身躯,只管提剑长劈,杀气纵横了天地。 骑兵提缰纷纷避开,根本近身不得。 场地中央,一团凛冽的剑光如蓬勃红日笼罩四野,无论谁人逼近,轻则断手残肢,重则立时毙命。谢照在外围喝退禁军,手持银枪,抢入战局,也解开了下属被围困的局面。虽然他从来不轻敌,但也未料到叶沉渊竟是这样耐打,从单人到混战,似乎都不曾折杀过他的威风。 谢照摒弃他心,凝神对敌叶沉渊。这一次,他的出招无所保留,银枪层层舞出光华,天上地下,遏制住了蚀阳凛冽的剑气。叶沉渊终究因为毒发,气力弱于谢照一筹,游战小半个时辰后,被谢照剐伤了一枪。 除去肩伤,又有缕缕血丝濡出胸口。 叶沉渊伫立在晚风中,雪袍染落两处斑驳,衬得他眼里的寒意更冷了一分。谢照收了银枪攻势,一样说了句:“仅此而已么?” “再来。” 随着冷淡至极的两字落地,叶沉渊的身形已经发动。无法形容出这蓄力一击的快速,只听得见风声哗然一响,夜色中扑下一只雪鹰,端的是狠厉。 谢照变换两种身形,并未躲过这记杀招,只是他早有提防,才不至于伤到筋骨,只是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两人身影交接,胶战在一起。新一轮攻击过后,谢照再披一剑,新添一道伤口。他的黑袍有如墨玉,将叶沉渊的雪衣映得极是鲜明,一来一去间,尽是黑白动静的对立。 叶沉渊察觉到气力有所亏损,游剑身外,故意露出一招破绽。倘若谢照欺身进来,必中杀招。谢照凭着长枪便利,只刺不削,将银亮枪尖舞得如同咆哮的海龙。他看到叶沉渊似乎皱了皱眉,有些虚脱的迹象,不容细想,便近身赶上一步。 叶沉渊嘴角挑出一丝笑容,他的杀招已经发动。蚀阳既然出手,断然没有回转的机会。 远远地,奔来聂向晚轻烟般的身影。她的发辫因为风声流动,向后掠去,掀落了绢帽,可见来时的急切。叶沉渊才稍稍转开眼睛,看着她的脸,竟然发现了从未有过的惊惶之色。 她喊的是“阿照”这个名字。 叶沉渊眼一冷,心底也一冷,手上便有了落差,蚀阳卸去残力,只劈到了谢照的银枪。银枪却去势不减,扎进了他的肩膀,将原来贯入的箭矢,生生推了出来。 谢照对敌之时,未曾想到叶沉渊突然撤了力,虽然不想对叶沉渊秉持君子之风,然而重创他之后,也就没有再出手。 聂向晚掠过谢照身边,径直扑向叶沉渊,出手如风点上他肩膀,替他止了血。叶沉渊退开一步,冷冷道:“走开。” 聂向晚果然走开,来到谢照身前,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叶沉渊眼底的冷意更盛,若不是气力还未蓄起,依他性子,势必会劈出一剑,哪怕两败俱伤,也要拉得聂向晚回头。 聂向晚此时却不看他,将背朝向他,挡住了他的攻路,顺便也护住了谢照的身形。 ☆、解围 暮色风声似乎停止了流动,无言看着对立的三人。宽阔的外街上,死一般的静。 肩胛破碎、毒血翻涌,所牵发的疼痛也是惊人的。叶沉渊暗自忍受伤痛,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雪袍前襟仍有濡濡血丝流出,他看也不看,只对聂向晚的背影说:“过来。” 聂向晚不需回头,只要听见他的冰凉嗓音,就可推想他心中的怒气。她抓紧机会给谢照包扎,自然不会走回他的身边。 半个时辰前,胭脂婆慌慌张张寻来,禀明了宅院里的争斗。聂向晚当时心急,正待跃出身形,胭脂婆又一把拖住她的袖子,哭诉道:“公子受了重伤……你,你不能不理……他的肩膀被那,那什么二殿下给射穿了,你想法子治治……” 正是胭脂婆的一番话,唤醒了聂向晚的神智。她连忙奔回居所,取了一切应用之物,再运力掠出身子,连谢飞叔叔的呵斥都听不到。 这一场争斗,谢照看似占上风,实则也受了内伤。他借聂向晚包扎之机,不着痕迹地缓和气息。但他能推想,叶沉渊伤得更重,因为在下手之时,他已使出所有功力。 叶沉渊又冷冰冰唤了句:“过来。”便紧抿住嘴,阻断了即将从嘴角流出的血水。 他说话向来不重复,两次已是达到极致,聂向晚焉有不明白之理。只是当前,她的神智很清楚地告诉她,必须护住谢照,安抚住他,才是解围妙法。她在手上加快了动作,用敷好伤药的巾帕缠住谢照伤口,嘴里低声说道:“阿照,原野上的乌尔特族即刻要攻城了,盖将军正在带兵布防,东营禁军少不得你的调度,裹好伤后,你尽快赶去。” 谢照一听军情紧急,男儿气概顿生,一把握住搠立的银枪,转身就待上马驰回外城。可他走了两步,突然记起此地还有个极为痛恨的敌人,又转身持枪指向他,冷冷道:“今日先放你一马,以你现在的功力,也跑不了多远,下次,再好好让你尝尝痛打的滋味。” 聂向晚脸色一白,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街道上,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风声。就在谢照话音落地时,叶沉渊挟着一团至寒至烈的剑气,如同大地狂雷一般,全然切向谢照身上。 谢照不躲,挺枪刺向风暴中心的叶沉渊,眸子里的冷光撞向叶沉渊,也是一般的透彻心骨。 场地中,只有聂向晚耳聪目明,知道这一击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当天雷碰撞上地火,必定是以摧枯拉朽之力,剿灭近身的一切。当即,她便使出全力,如一尾灵活的鱼,硬生生穿插进两人的攻击里。一阵气流激荡起她的发辫,她站稳了脚步,运力一拂双袖,搭上两人的兵刃,左如行云右似流水,用柔劲推开两边的杀招。 叶沉渊看得分明,抡剑削向另一侧,谢照枪上压力骤减,立刻撤了攻势。谢照才刚刚站好身形,未想到叶沉渊腾空又起,使出一招苍鹫扑食,迅疾冲向他大开的胸怀。聂向晚闻声而动,扑向谢照胸前,双掌轻推将他震开,自身受了叶沉渊的这一击。 叶沉渊攻势已发动,本就是凭着快速重创对手,见聂向晚返身阻挡,挽落不及剑气,仍送出了半招击杀。他凌空撤剑,受气流反扑,被蚀阳剑柄撞到了胸口。 聂向晚硬生生地站着,心里默念,就当我还报十年前的罪孽吧,那时我也伤了他……就在这一瞬间,剑气尾端扑向她的肩膀,刺得她痛苦地皱起了眉。 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剧痛,因为在半招攻势中,已被叶沉渊化解了不少力量。 聂向晚抹去嘴边的血迹,哑声道:“满意了?” 叶沉渊反手扬起蚀阳,将剑尖朝外,右手向握成拳的左手虎口一拍,震飞蚀阳,送得长剑嗡嗡直响,径直扑向一侧的树干上。他再不说话,垂落双袖,静寂朝着破损的庭院走去。 无人敢拦。 谢照看着聂向晚的脸,极是心痛,他拉过她的身子,伸掌渡气过去,替她调息。 聂向晚说道:“外城还少不得你的调度……” 谢照冷声道:“别说话!” 她叹息:“军情为大,你快走吧。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在方才,你与他斗得难分难舍时,他还能送出密令,交代暗卫传话过去,要求乌尔特族攻城。你听,原野上响起了乌尔特族的歌声,那是他们在招呼亲人归去……” 谢照运力侧耳一听,情知聂向晚所说不假。 他与盖行远将围聚到伊阙的流民围在外围,阻挡来势汹汹的乌尔特族,并非是不顾民众死活,而是民众所搭建的帐篷过多,很大程度上阻止了骑兵的行进。在战线内侧,驻扎了禁军营,结成鱼丽之阵,木栅栏与弩车等器械也随之摆放在一旁。 暗卫听从叶沉渊死令,隐身在城头大树上,用弹子术语向乌尔特族亲王传达主君的要求:即刻攻城,直至他出现。 乌尔特族亲王一招手,指挥部众唱出本族的歌谣,顿时,原野上低低沉沉传来回响,像是聚集在一起的云,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流民伸颈盼望。生疏了近三十年的语言,突然飘荡在原野上空,那些哀伤的词儿,怎能不让流民瞻顾。听得懂的人,似是受了招呼一般,应和着曲调,不知不觉向着草坡走去。一旦有人离开帐篷,必定会有追随者。于是,更多的男人拉着自己的孩子,唱着别人听不懂的调子,心无旁骛地走向乌尔特族骑兵阵。 他们或许是流民,或许是三宗残留下来的农奴,此刻对于他们来说,户籍身份已经不重要了。能够与族人再次相认,回到那片梦寐以求的土地上去,这些响起的歌谣,就像是天籁之音,一步步地牵着他们离去。 然而,所遗留下来的流民,便失去了一半的依护,直接暴露在乌尔特族马阵前。只要乌尔特族发动攻势,第一个受屠戮的必然是手无寸铁的民众。民众想朝回退,禁军营明令禁止,因为阵势一旦摆开,禁军营守护的便是身后的伊阙城。 而且,谢照又被叶沉渊引开,辖下的整座东营禁军只能死守不动,为乌尔特族的进攻无形提供了便利。可以预见的是,谢照如果被斩杀,这场战争更加对敌方有利。 忧伤的歌谣响彻原野,人潮回应,逐渐散去。乌尔特族吹响白象号角,骑兵齐齐拔刀,朝天一指,呼喝一声:“阔契!” 那是进攻的呐喊,足以撼动暮色。 城内的聂向晚听到动静,又催促道:“快走。” 谢照伸袖擦去她额上的汗水,低声道:“信我,我会打败他们。” 聂向晚抬头看看他极具神采的眸子,点头道:“我信你,但要保重。若你还当我是谢一,必定要听从我的吩咐。” 谢照叹气:“又拿族长的威风压我,我——” 聂向晚推他:“快走快走。” 他不动,她也放了手。 “他负你十年,你还要向着他,将我支走么?”谢照看看庭院残坯中伫立的叶沉渊,直接将话挑明,“这一次的选择,可不能再错。即使你不喜欢我,也不能跟着他走。” 聂向晚急道:“这个时候了,阿照怎么还在纠缠小事。” 谢照抿紧嘴,眸子里的光也沉了下来。“再不说,只怕我回来时,你这边又起了变化。” 聂向晚运力捕捉城外的声响,发觉传来阵阵惊惶的哭声,心底更急切。但她知道谢照也是认死理的人,不处置好他的问题,势必又会引起新一轮争斗。 叶沉渊撤剑,只是对她的退让,不是对谢照的妥协,这点她还是懂的。 聂向晚正容说道:“阿照,我下面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听清楚。首先,我不会跟着他走,因为他现在是华朝太子,而我只想遵守盟约,助得聂公子开创一个新兴之国。其次,我是聂公子与他商谈的筹码,我在,他便不走,华朝也不敢贸然进攻。我走,他必定放松心,下令大举进攻北理。我自然知道,凭我现在对他的影响力,只能推迟他攻打北理的时机,不能更改他的野心。但是我想,只要能拖得一时,让北理备战更加充足一些,这些主张便是好的。你这样瞧着我,是不是在想,我莫非是在痴人说梦,还自以为能影响到他一些?唉,这其中有些缘由,我是没法说清的,你就当我厚颜梦了一回吧。最后,我本该去城外抗敌,由着你继续杵在这里,可我转念一想,有个更好的退敌法子,就在他身上,我为什么要弃之不用呢?所以我现在要去找他,好生照顾他,劝他助我退敌。那么你后面见到了,不会又质疑我的做法吧?” 谢照哂道:“我为你不值,才会带兵围他,你当我要与他争一口闲气,故意来为难你?” 聂向晚诚恳道:“我知道。” 她是真的知道。 想当初,仅凭断了她的一截手指,谢照便能下决心推翻整座北理宫廷,不留任何情面。提及到叶沉渊十年前对她的作为,无论事发原委,在谢照眼里,便是辜负之举。如今原野之战即将打响,她还哪有心情去说这些无关的情由?她只盼能劝走谢照,化解这场针尖对麦芒的争斗。解开外街之围后,她才能解开原野之困。 谢照一向听从谢一的指令,如今对着聂向晚亦然如此。他抬袖再擦了擦她的汗水,喟叹道:“你在他身上,还是用了不少心思。” 聂向晚沉顿无言,准备转身走向叶沉渊时,街头旗帜飘拂,送进一队人马。 聂无忧锦衣玉带,当先由侍从簇拥,骑马走向聂向晚这边。他坐在马上拱拱手,说道:“请谢郎调兵迎敌。”这样,谢照再无拖沓的理由,只能点了个头,飞身上马,持枪直奔城门去了。 谢飞随后拍马走到仪仗队列之旁,眯眼看了看庭院里伫立的叶沉渊,再回头看了看四周残破的景况,冷笑道:“先前谢一放他走,他又不走。现在好了,斗得气竭,想走也走不了。”摆手就要随从的骑兵围上去。 聂无忧在马上欠了欠身,抬袖阻拦了一下谢飞的马匹前进,说道:“先生且慢,太子沉渊还有妙用。” 聂向晚发力朝叶沉渊掠去,身后谢飞在唤:“站住!”她没有回头,径直跃进庭院。 聂无忧转头道:“先生难道不信小童?” 谢飞叹道:“我怎会不信她,只是那叶沉渊奸诈,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小童也不例外。我不准她再见叶沉渊,就是怕她中了他的道行。” 叶沉渊空落落站在台阶上,一直看着聂向晚的脸,眼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人。他的雪袍斑斓带血,污浊了许多,若在平时,必定是惹得他不快,少不得又生出一些折磨人的念头。 此时,他心冷至极,只是站着。他看得见聂向晚护住谢照,那么不管不顾;他看得见谢照对她的温存,那么轻声细语;他看得见她的肩后渗出了血水,被她瞒住谢照,反手不着痕迹地抹了下去。她做了那么多,似乎都与他无关,只是担忧谢照而已。 就在万念俱灰的最后,聂向晚终究奔向了他这方,眼里的急切也不是假的。 他的脸色稍缓。 “肩伤不可儿戏。”聂向晚避开脚边的残花,拂落叶沉渊袍袖上的枝叶,着急道,“你随我进去包扎下。” 叶沉渊站着不动,任由晚风扑过,又卷起数枚花瓣入他袖口。 聂向晚看看他的脸,低叹道:“我曾劝你,不要留下,你不听。既然留下,我也是高兴的,但讲明过,不能担保随后所发生的事。如今聂公子带着大队人马来堵你,你可不能再发狠争斗,引得肩伤加剧。” 叶沉渊冷冷道:“区区一千人,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聂向晚低声道:“我知你厉害,但也难挡如此多的兵力,何况我还会出手。” 叶沉渊恨声道:“你下得了手?” 聂向晚抿住嘴,不答话。 谢飞的声音遥遥在远处响起:“太子殿下,你是自己走过来呢,还是要我带兵过去捉拿你?请先定夺一声。” 叶沉渊踏出一步,冷淡道:“就凭先生这点能力——” 话没说完,身前的聂向晚已死死抵住他的胸口,低声道:“你疯了么,难道还要对叔叔出手?” 叶沉渊低头看看怀里人,果然止步。 聂向晚转身看向远处的谢飞,用背部抵着叶沉渊,说道:“请叔叔再宽限一刻,我替他疗好伤就来。” 谢飞扬鞭指指城外,道:“乌尔特族即刻攻城,望你看清轻重缓急。” 聂向晚立刻回道:“叔叔言重了,既然想拿太子殿下做质子,需礼待于他,给他足够的尊重。” 叶沉渊突然转身走向内堂,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聂向晚朝谢飞鞠了一礼,赶了上去。 屏风后的桌案上,放置着温水、药巾等物,胭脂婆花容失色,跪在一旁低低哭泣。看见叶沉渊一袭雪袍染血,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走进来,她只觉更加心痛,眼泪滚落个不停。 “殿下……殿下……你何必苦了自己……”她跪伏在叶沉渊脚边,哭道,“殿下是我们华朝人的储君,应当受子民侍奉,何苦陷落在这里,由得北理人欺负?” 叶沉渊冷淡道:“起来,替我更衣。” 尾随在后的聂向晚挽起胭脂婆,温声道:“姑娘先去避一避,我会照看太子殿下。” 胭脂婆磕了个头:“太子妃,无论你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让殿下受苦。你说要照看殿下,就必须守信。” 聂向晚避了下胭脂婆的兜头跪拜,长叹一声:“我应你。”不再解释什么。 ☆、疗伤 熏香掩落,烟雾袅袅散去。 聂向晚捧来一套干净的衣袍,放在桌案上,一低头,就闻到了清淡的杏花香。青龙镇叶府外的那片杏林,香雾缱绻,牵引了她多少美好的记忆,想必在他心底,也是一般的艳丽,开满了灼灼花朵。 她的眼底温柔了一些,心神稍稍涣散开去。 叶沉渊站着不动,唤了声:“更衣。” 聂向晚回神道:“你先坐下,我替你包扎。” 叶沉渊仍然冰冷伫立,脸色苍白如雪。 她低声唤道:“阿潜,坐下吧。” 他的反应就是慢慢抬起手臂,无声示意,要她脱去血袍换上新衣。 聂向晚当真剥下那件斑驳的袍子,低头去银盆里绞热手巾。叶沉渊中衣尽散,露出血汗重重的窄衫。他的左肩微微肿起,撑得那枚龙眼大小的伤口,不断渗出血丝。 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看着聂向晚,冷淡道:“现在才觉得心痛,不敢看了?早先净是扑到谢照怀里,念着他去了?” “我没有扑……”聂向晚一抬头,看见叶沉渊苍白至极的脸,暗叹口气,不再说任何辩解的话。 他又冷声说道:“你与他亲近,由着他替你擦汗,可曾想过我就站在你身后,看着你做出不守规矩的事?” 她看了看他,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他却伸指冷淡一拂,拂去吹上眉头的风一般,也拂落了她的好意。 她怔忪一下,暗叹道,火气竟是如此大,再低头绞了一趟干净的手巾。 叶沉渊掀落中衣,看也不看伤口,说道:“他只是外人,你护得这样紧,置我颜面何顾?” 聂向晚试着走近一步,迎上他凉透骨的眼光,微微笑了笑,依然没说什么。他的脸骤然一冷,紧抿的唇隐隐泛出紫色,想是动气的缘故,引得肩头渗落一片猩红。 他伸袖推开她的手,冰冷说道:“你是想看我死么?” 聂向晚稍稍踮起脚,用手巾擦去他肩头渗出的血水,再轻轻剥离他的窄衫。他的裸身强健有力,怎奈肩胛被洞穿,混杂着血汗与青紫瘀痕,将那片光洁的肤色摧残得不成样子。 她闭眼,轻轻擦拭他的伤,手指已在颤抖。 叶沉渊问:“怎么不说话?” “阿潜……”聂向晚低唤了一声,只觉擦拭伤口的手臂有千斤重,索性挽住了他的脖子,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别生气了……都是我错……好不好?” 他突然侧脸看她,语声像是带着冰珠子,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你竟然不否认?” 聂向晚一怔,决计猜不到他的言下之意,只能隐约察觉到,他满身的疏冷之感。 “否认什么?”她试着问道。 “你做出不守规矩之事。” 她在他的注视下,不禁摸了摸脸,诧异道:“我没有——我是说,什么时候做错了事?” 这话一落地,叶沉渊已经明白了个中缘由,语声沉到了最低:“原来你刚才没有听进我说的话。” 聂向晚在心里打了个突,立即回想一遍分心之余所听到的言语,逐渐明白了过来。 他看着她,冷冷道:“既然心思不在这里,你去吧。” 她自然不敢走,回道:“先疗伤。” 叶沉渊拂落聂向晚上药的手:“片刻后我就会出来。” 聂向晚应道:“这些碧玉膏是本族特制的药物,能治疗箭伤,我小时也用过。” 他转身垂手走向衣橱,准备拿出礼服,不再理会她。她赶到他跟前,又挑出一些碧玉药膏,细细抹在他的伤口处,再用嘴吹了吹。 叶沉渊冷脸看她:“不用大献殷勤。”伸手就待揪住她的小辫,将她掀到一边去。 聂向晚眼疾手快,径直扑向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身。 自然,此次也是付出了全副心思。 她紧紧抱着他,低声道:“你的伤口又在流血……就是我看着,也觉得心痛……你消消气,让我替你包扎完。” 他连忙抬手搂住她,觉得肩伤也不是那么痛了。 怀中有轻轻的心跳声,极清晰,不再隔着咫尺距离。 “哭了么?”叶沉渊问。 聂向晚放手,转身去取裹伤的药巾,他仍然揪住她的辫子,扯向自己怀里。她吃痛,只得回来抱住他。 他在嘴角掠了一点浅笑:“死了也值得。” 静寂中,叶沉渊问出在意之事:“你的肩伤怎样?” 聂向晚被闷在怀里,含糊道:“不碍事。” 她见他心情转好,又凝力捕捉城外的动静。晚风吹来,隐隐夹带马蹄之声,只是不再听到有流民的惊惶呼叫。既然安稳,想必乌尔特族没有开杀戮,滞留在内宅的她也稍稍放了一半心。 叶沉渊摸着她的脸,摸到一手冰凉,不禁问:“在想什么?” “乌尔特族之事。” “怕他攻城?” 聂向晚叹口气:“怕他屠戮百姓。” 叶沉渊淡淡道:“不会的。” 聂向晚想了想,朝他怀里凑紧了些,问道:“你怎会这般了解他们?” 叶沉渊右手抚进她的肩衣,摩挲那道被剑气所划的伤口,漫不经心说道:“十四年前我去域外参加雪猎大会,拨得头筹,乌尔特亲王赏我一把金角匕首,同时也许诺为我做成一件事。这次他们前来便是践行誓约,只要见着我了,由我所说‘可行’两字,他们就算交付了任务,会自行离去。” 聂向晚挣脱开来,推他:“症结果然在你身上,那你赶紧去城外,唤他们退兵吧。” 叶沉渊敛了眉头,淡淡说:“不急。” 叶沉渊所说的不急,是真的不急。一来他知道聂派人的想法,无非是已推断出他与乌尔特族之间有关联,准备将他扣留为人质,胁迫乌尔特族退兵。二来他迟些出去,让乌尔特族城前叫阵,给北理守军施加压力,造成的局势也对他有利。 聂向晚催促过后,看着他澹淡的眉眼,逐渐又明了他那雷打不动的决心。她抑制住心急,尽量面色如常地劝他离去。他不动,她便好脾气地候着,倒是给了他许多可乘之机。 叶沉渊搂住聂向晚的腰身,极力抬起左臂,掀开了她的衣领。她微微挣扎,他便说道:“别动,这只手痛得很。”她果然不再挣扎,他费力拂落她的衣衫后领,看到一片白皙的肩膀。 他干脆地扎下嘴,在她的前肩、脖颈到处吻了吻,顺便采撷走几缕淡远的梅花体香。眼见他的嘴唇越滑越低,她推开他的脸,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在一片软香温玉中抬头,微微笑了笑:“险些忘了正经事。” 叶沉渊提及的正经事,便是检查聂向晚的伤口。看伤口而已,实在没必要退下她的大片衣衫,但他坚持要查探得清楚,不可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疤痕,诳得她双眉紧敛,无奈之下,她遂了他的心意。 叶沉渊静立待她。 聂向晚掩着衣襟,遮住了前胸,露出光洁如玉的后背,秀肩仿似不堪风寒,在微微颤抖。 叶沉渊站在她身前说:“给你上些药,不会痛了。”说着,他当真涂抹了一些药膏,在她那条微不足道的伤痕上。 她耐心地等着,由他整饬。他还在细细涂抹,她就抬眼说道:“好了吧?” 他替她穿上衣衫,面色极温柔。 见他高兴了,她才劝他坐下,用他先前极度嫌弃的软帛夹板,一前一后给他固定好了左肩。他忍着僵硬的触感,紧闭嘴不发作,她紧紧拉住他拂肩的右手,殷勤说道:“三日,稳定三日就好,等药起效,便可愈合骨头。”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他果然不再抗拒。 一切整饬完毕,叶沉渊却没有起身走出的意思。 聂向晚延手作请,他淡淡说道:“质子出城约降,需穿礼服。” 她稍稍气结:“我送你上城头,不是约降,只是商谈。” 他冷淡依旧:“在我眼里便是北理约降。” 考虑到他一贯的习性,她放弃与他辩解,转身去衣橱,捧来太子冠服,放在桌上。他依然伸开两臂,示意她更衣。她暗叹,这不是折磨人么,又顺从地替他换好所有衣物。 聂向晚站得近,就在叶沉渊怀里,闻到他的衣染清香,还有淡淡的碧玉膏气味。叶沉渊的嘴角始终挑着笑,闲暇时,他还能亲吻到她的脸颊、双唇,甚至是令他挂念的地方。 最终,第二次更衣完毕。 叶沉渊身穿典雅的玄色衣袍,除衮冕组绶,以紫玉冠束发,静立在聂向晚面前。他的衣襟、袖口走绣着五色丝线章纹,华美而精致,勃发出至高无上的王族风仪。 一袭华服加身,衬得他的眼神过于肃穆。 聂向晚见他始终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太子佩剑。” 随即她才想起,以礼服示人,的确需配长剑,左右并列翠华仪仗。她匆忙走到街外,取来钉扎在树上的古剑蚀阳,擦拭干净,双手递交过去。 叶沉渊却不接。 聂向晚诧异道:“又怎么了?” 他淡淡说道:“我左臂已伤,身旁无一名侍从,自然由你来捧着这把剑。” 她怔道:“如此说来,我又成为殿下驾前的走卒了。好吧,一切依了殿下。” 他依然不动,她不禁愠怒:“殿下还需要什么?一并说了来。” 叶沉渊沉顿一下,冷冷道:“你今日弃我而去,只护谢照——” 有了前番对阵的经验,聂向晚的应答变得及时而熟练:“是我错了,殿下息怒。” “错在哪里?” “应当以你为重。” “真心话?” “绝无假意。” 他抿紧嘴,冷淡瞧着她。她走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低声道:“走吧,阿潜,时候也差不多了。”他伫立不动,她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说道:“这次出去,我会护住你,绝不会让你再伤心。” 叶沉渊果然转身走了出去。 ☆、撤退 伊阙原野之上,密密麻麻排满马队,分左右两方站定。乌尔特族手持松油火把,嘴里大声呼喝,嚷叫着旁人听不懂的言语。流民受惊,惶急退向两边的草坡,窝在低洼处瑟瑟发抖。谢照策马站在禁军营最前,吩咐下属分出一队人,暗助流民撤退。聂重驻与盖行远穿戴好甲胄,领兵列队,护在谢照两侧。 夜幕下的局势一度剑拔弩张,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乌尔特族只投掷火把砸向流民的帐篷,引得烈火兹兹燃烧,间或爆发出一两阵嘲笑,除此外,没有多余的动作。 谢照久经沙场,冷眼旁观一切,不为之所惑。身后禁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引发起一点骚乱,他便扬手制止,说道:“全军扎紧阵脚,不得乱动。” 乌尔特族吵嚷继续,提刀指向远处的伊阙城正门,杂声说着什么。 城门上竖着金龙旗,领监国之职的聂无忧便站在旗下。他纵目远眺一会,回头对着谢飞说道:“乌尔特族刚冲杀一阵,踏乱流民的帐篷后就折了回去,再也按兵不动,这是什么道理?” 谢飞眯眼看了全局的乌尔特族离奇战法,听到聂无忧发问,拢袖回道:“域外番邦打仗素来不讲究阵法,全靠轻骑冲突。他们看得出谢郎的厉害,又被堵住了路,所以干脆就不动作,只叫骂了。” 聂无忧看着铠甲齐整的禁军营,目露赞赏之色。 晚风吹过,翻出泥土中的血腥气,浓味直冲天空。几日前,这片土地上刚刚浴过一场血战,众多收拾不及的尸骨暴露在外,被草坡上的火把一映,拉出嶙峋的影子。 聂无忧转眼看到一点白色聚集处,便知是尸骸曝露在野,不由得重重一叹:“国都经受了太多的杀戮,流民始终不得安生,今晚这场争战,不知又要添上几多冤魂。” 谢飞纵阅古今,历经国破族亡的伤痛,心境炼得越发坚定。不同于聂无忧的悲悯,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日后的长远发展上。 “驸马爷勿忧,历代新兴之国都少不得沙场上的杀戮,踏着累累尸骨走出来的国君,想必也要多体恤民众一些,因为他们懂得开创帝业的艰辛。我看驸马爷悲悯,正是我朝民众之福,只求今晚过后,驸马爷抓紧时机调兵,来巩固边防,给子民张开更加坚强的臂膀。” 聂无忧重重点头,道:“先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草坡上的火把兹兹作响,又引起一番骚动。一名哨兵骑马驮着通晓乌尔特族及北理两方语言的流民回来,向城头的聂无忧禀告了军情:乌尔特族要求面见太子沉渊,不答应便放火杀人。 聂无忧听后,淡淡说道:“那些大胡子兵,是想胁迫我放出太子沉渊么?” 谢飞接道:“那叶沉渊猜得到他的处境,先发制人,引来乌族兵围堵伊阙,有这般心思的人,已是不易控制。驸马爷不如索性些,放他出城,我们偕着谢郎守在后,一旦看到情势不对,直接冲杀过去,与他们硬拼。” 聂无忧失笑:“先生倒是刚烈性子——不过我信小童,她一定会有方法解开伊阙之围。” 正说着,值守兵通报,太子沉渊带聂向晚上城楼。 金龙旗在晚风中哗然拂响,散成一片黄云,遮住了叶沉渊稳步上楼的身形。他穿着玄色衣袍,眉眼如同墨玉裁过,显得深邃。没了翠羽仪仗在旁,周身的威仪不曾减少一分。 聂向晚手持蚀阳跟在后,远眺原野上的动静。 叶沉渊径直走过聂无忧及谢飞身前,在城头正中站定,不说一句话。他的礼服采色凛然,在一众苍黄的灯彩下,深沉得夺目,那一片浮云般的金龙旗,仿似又成了他的陪衬。 聂向晚走近聂无忧身旁,轻声问:“公子如何处置他?可要我唤一名乌尔特人过来,与他商议一下?” 聂无忧摇头,转述了先前乌尔特族的要求,并低声道:“恐怕只能送他出城。” 聂向晚皱眉不语,谢飞看着她的模样,冷声说了两句:“难道你还想留着他不成?这样的男人,迟早是个祸害……” 聂无忧忽然笑着将谢飞拉走,然后才走回来,说道:“不管你有什么决定,我都信你,别听谢叔的气话。” 聂向晚淡淡道:“叔叔见着他就生气,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怕,一旦放他出城,便难以再请他回来。” 聂无忧叹道:“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想扣住他,胁迫他做第二回质子,在边境之争中逼得华朝退兵?至于以前那些他折磨过我的手段,唉,国难当头下,提也不用提了。现在军情紧急, 谢郎即使骁勇,也难挡十万乌族兵,所以我想,先度过这关再说吧。” 聂向晚躬身由衷施了个礼,道:“公子能有这般心胸,可见已有一国之君的担当。既然公子下了令,那我便送他出城。”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心中的隐秘也让她羞于说出口。聂无忧如此大方地放走叶沉渊,没有一丝羞辱或者折磨的意图,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既然见叶沉渊完好走向盟军,再也不需她的看护,那便让她大松一口气,算是了解一桩心事。 城门大开,哨兵马一阵风跑向阵营前列,传达了聂无忧的口谕。盖行远虎目一聚,回头看着重重铠甲枪林后徐步走来的人影,为他的胆气赞赏,将手一招,喝道:“西营听令,下马列队,送太子沉渊出城!” 谢照稳踞马上,在嘴边掀起一丝冷淡的笑容,带着东营禁军并不动。 盖行远翻身下马,西营禁军效仿他法,潮水般朝后退开一步,让出了一条通往草坡的大道。东营仍是扣马伫立,齐齐持枪指地,银亮枪尖像是下了一片雪,用森然的光芒割裂了夜色。叶沉渊垂袖走过那一道道寒冷的银枪前,神色自若,只当万千光芒为他照亮。身后聂向晚止步于城门前,看着他走向银铠森森的军阵中。 叶沉渊的后背仿似长了眼睛,一旦听到她没有跟上来,他便停了脚步,唤道:“过来。” 聂向晚委派一名骑兵手捧蚀阳跟随,但是叶沉渊并不走。 谢照先前就答应过聂向晚,不再怀疑她的动机,听到身后有异变,只静寂抬手,阻止东营禁军围聚过去。 城头聂无忧在唤:“妹子随太子走一趟,早些处置好乌族兵。” 聂向晚无奈随行。 经过阵前时,盖行远朝叶沉渊扣手说道:“今日下马,已偿还殿下连城镇借兵之恩,再有相见时,必定对殿下不留情面,望殿下考虑东海浮堡之行。” 叶沉渊冷淡一笑,起步越过他,吝于说一句话。 草坡上另有一番光景,热闹异常。 乌尔特族亲王喝着皮壶里的奶酥茶,突然看到雪亮的北理军营前分出一条道,让出两个人影来,忙抹去胡子上的奶沫,吹了声口哨。 顿时,嬉闹声逐渐平息下去,随之而起的,便是一柄柄举得高昂的火把。亲王抛开皮壶,下马朝前迎上几步,手按左肩,屈膝行了一礼:“太子殿下好。” 虽然他的中原话说得十分生硬,粗犷骨子里透出的恭顺之意倒不是假的。其余的乌族人纷纷下马,学着亲王的样子向叶沉渊行礼,原野上立刻低下十万之众的头颅,朝着一个方向臣服。 叶沉渊礼服加身,不带一兵一卒,已显露了华朝太子的威仪。远处的盖行远看到动静,回头与主将聂重驻对了个眼,低声道:“没想到太子沉渊如此有积威,还能迫得域外的异族人礼让三分。” 不仅盖行远是这样想,站在叶沉渊之后的聂向晚也在迟疑,只是她比常人沉得住气,不易露出异样神色。 叶沉渊长身静立,淡淡颔首道:“有劳亲王出兵。” 亲王摸摸胡子,哈哈一笑,说起了乌族语。叶沉渊与他熟练应对,都是聂向晚听不懂的词儿,她回想着在乌干湖冰原上学到的话,连估带猜,大致猜出他们在各自寒暄,说了说别离后的经历。 忽听到叶沉渊冷淡唤了一声:“你过来。”她便背手握住蚀阳,躬身朝亲王施了一礼。 亲王的眼睛上上下下瞟了她两遍。 叶沉渊道:“这是内子。” 亲王哈哈笑着:“原来是太子夫人,很好,很好。” 聂向晚笑了笑,感觉很不好。因为原野上的乌族兵都举着火把倾身向前,争先恐后瞧着她长得是何模样。叶沉渊转头看了看她,说道:“不习惯么?喝完这杯奶酥茶便能散了。” 亲王仿似极为善解人意,应声递出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杯奶香四溢的茶,散发淡淡桂花气。 聂向晚抿嘴不动。 叶沉渊淡淡道:“胭脂婆的手艺便是从乌族学来,早先伺候你几回,你偏生起疑,不肯喝。” 大胡子亲王也在劝:“来,来,见面喝杯茶……” 叶沉渊负手一旁,依然淡然:“这是乌族礼仪。” 亲王哈哈笑着,将茶杯塞到聂向晚手上。聂向晚拾杯闻了闻,见无异样,几口喝下。一股香甜直冲心底,很快,她发现树梢上那抹昏黄的月亮变成了两道影子。 她摇摇晃晃看着叶沉渊:“茶里果真有酒?” 叶沉渊笑道:“奶酥茶不放醇厚酒果,哪能拂散出持久香气。” 聂向晚竭力抱头保持清醒,叶沉渊不再看她,用乌族语说道:“多谢亲王成全,日后必助亲王收复乌干湖。” 亲王大喜,呼喝着族兵赶出先前置办好的华美马车。众目睽睽之下,叶沉渊蓄力抱起聂向晚,将她放置在车座里。一行人仿似看不见北理全军营惊异的眼光,调转马头走向来路,离开了原野。 聂向晚随着马车行进摇晃一阵,眼底倦得打颤。她想极力说出几句话,无奈咕咚一声,一头栽向了叶沉渊怀里。 ☆、归程 原野上,盖行远与聂重驻面面相觑,他们带兵列阵,本是打算抵挡乌尔特族的冲杀,保卫身后皇城。谁料乌尔特族拥簇着叶沉渊转头就走,像是一阵风般干脆,不仅没有觊觎皇城领土之意,甚至是三三两两纵马跑开,来不及带上任何战利品。 城头的聂无忧回过味来,啐道:“这个叶沉渊,兴师动众的,原来只是做个样子。” 聂派人向来没有猜中叶沉渊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他已许诺乌尔特族,将乌干湖划入了乌尔特族的地盘里,仿似域外这片土地已受他辖制。 只有策马伫立不去的谢照,无奈目送马车走远,淡淡敛眉,隐约预测出域外的动静又是不简单。 叶沉渊的归程有三处,分别是连城镇、井关镇、苍屏镇,三镇相连,形成三条战线。他选了素来亲近的左迁之处驻留,吩咐车夫缓慢驾驶马车,直奔井关而去。 乌尔特族自然全程陪护,确保无追兵叨扰太子的清净。 车厢燃了暖香,窗帷处徐徐送来一抹凉风,沁在叶沉渊鬓发之旁,的确落得十分清净。他转头看了看身侧,聂向晚依然伏在他的膝上沉睡,满头小辫拂散开来,送到他的手边。他拈起一根辫子,瞧了瞧缠绕在上面的银丝碎玉叶发绳,突然醒悟到这是由旁人所赠,心下立刻不喜。 依他来推断,她那性子自然不会去注意衣饰发式,只管囫囵穿戴身上。能拿出这般精巧手工的小玩意,大多是讨好她心思的男人。 聂向晚正在昏天黑地地糊睡,发顶总是轻轻传来拉扯,太过频繁,引得她抬头观望。一张熟悉的脸落在她眼前,黑发雪颜,鬓染月华,精致到了冷清的地步。 “阿潜……”她趴在他膝上傻笑一下,“我是在做梦么……” 叶沉渊应了声,伸指揩向她红坨坨的脸颊,说道:“醉酒就变得乖多了,瞧着也顺眼。” 聂向晚拂开他的手,滚向车座里边,抱膝团成一团。 叶沉渊又掠唇笑了笑:“糯米的傻劲冒出来了。”任由她抱成一团滚来滚去。她玩得累了,他便伸手过去,不厌其烦解开那些碍眼的发绳,将它们丢向车外。 她醉眼朦胧地拂开他的手,他从她袖罩里摸出一把木梳,替她轻轻梳理着长发。 她那样子极受用,像是豢养的兔子被主人抚摸着毛发,不禁侧头倒向一旁,眯起了眼睛。 叶沉渊摸着聂向晚的一头秀发,看了看车窗外的夜景,抬起手时,闻到袖口已经沾染了一丝茶花香。她已然安睡,容貌恬静,三千墨丝倾泻下来,遮住了清灵的眉眼。 这个时候,她便是最为温顺的。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中,拉过毯子替她掩住了全身,将她发上的茶香与胸口溢出的梅香一并包裹起来,送到自己鼻底晃了晃。一股清淡气息萦绕在前,柔而不媚,透出十足女儿家风情,他细细看着她如水的容貌,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嗅进毯子里,寻找香源来处。 聂向晚在睡梦中极不安稳,不断躲避胸口处的亲吻,那种酥麻感引得她呓语连连。 叶沉渊嘴里流连着软香温玉,含糊道:“乖乖的……别乱动……” 她皱眉向他怀里躲闪。 他察觉到气息紊乱了,一阵疼痛直冲肺腑,忙停下采撷香气的嘴,缓缓吐纳。 聂向晚昏睡一阵,冥思中,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杏花香气。车轮碾过石砾,发出沙沙之声,她闭着眼睛侧耳去听,还以为窗外下起了阑珊春雨。 春睡醒来,锦衾犹寒,杏花春雨,恍似流年。 她在乌衣台听多了春雨,却未瞧见满枝粉霞的花朵。叶府外边的那片杏花林,不知长得怎么样了……她想着,不自觉地吐出几个字眼。 留在她记忆深处的,除了乌衣台的点点灯火,便是叶府书房外的瓦墙、草缝中的夜蜻蜓,还有叶潜的如雪眉目。 才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往昔的容颜,一如十年前那般恬淡。 “我不是海盗……我是谢一……”她挽住他的脖颈,极力说着十年前就想说过的话,“谢一必须为谢族而生,你离我远一些……” 叶沉渊悠悠摸了摸她的脸,不说话。能听见她的心里话,也是弥足珍贵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打断。 “可是我喜欢阿潜……”她哽咽道,“就是阿潜……不是别人……他在冰水里睡觉……过得很苦……我要和他避开世间……不当谢一……” 原来在她心底,始终念着那个冰冷身骨的叶潜,宁愿推卸族长的责任,宁愿过得轻松自如些。反观她清醒后的一切决断,大概便是谢一的身份所驱使,站在人前,努力承担。 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低声道:“你回到我身边,不用过得如此辛苦。” 她开始挣扎起来,推挡他那温暖的胸怀,昏昏沉沉说道:“你不是阿潜……你是太子殿下……” 他微微闭眼,忍住黯然的神色。 她继续说着心中所想:“太子是个冰冷的人……城府深……野心大……这么多的争战放在他眼前……他只当看不见……天阶山下堆满了骸骨……还有冤魂在哭号……他也听不见……” 他伸袖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先有一统,才能兼爱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历来是叶家祖辈心愿,我又岂能推卸责任。如果你要阿潜,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太子罢兵,这是我没法应承的事。” 聂向晚哽咽渐止,仿似春雨急打芭蕉之后,零落了一点点尾声。她在睡梦中听到了答案,心智或许并未完全清醒,但在积习使然之下,约束自身,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 叶沉渊却是看不惯她那一派安静的模样,将她搂在胸前,拧了拧她的脸颊,还仔细地瞧了瞧。 她果然在昏睡,就像方才的一场呓语来自梦魇,说尽了,便了结了心事。倘若真是如此,他也会大为放心,但诸多经历告诉他,醒来后的她必定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不讨喜,算计人。”他低头在她耳边宣判着。 她皱眉拂开他的嘴,在他怀里扭动一下,寻了一个更温暖的地方扎去。 他将她移到未受伤的右臂弯里,闭上眼睛养神。 车厢内微不可闻两人的呼吸,暖香淡淡流转,充盈了绮丽的梦境。 第二日午时,井关镇大门对开,街道洒扫一新。左迁穿着银亮铠甲,带了一万骑兵专程迎接叶沉渊的车驾。随行中还包括被暗卫寻到的胭脂婆,她匆匆跑向镇中最华美的客栈,领太子谕令先行置办一切事宜。 乌尔特族送到关口,便徐徐撤退,乌云一般冲向冰原。 左迁在车外请安,叶沉渊并不露面,只是冷淡吩咐:“传一名军医过来。” 车夫驾车从容穿过两列林立的骑兵,径直走向左迁所驻扎的军衙。 “屏退众人。” 一听到主君下令,左迁急不迭地唤退骑兵。万数骑兵提缰跃马,有条不紊向着两侧撤退,尽管在奔走,马蹄声却如暴雨连珠,蓬勃了全营人的朝气。 叶沉渊在车内捂住聂向晚的耳朵,侧脸看看窗外,随即便了解到雪衣骑兵营的士气。 军衙秩序井然,三道红门贯穿内堂,映得日影深深。 叶沉渊用毯子抱住聂向晚周身,只露出她的一些眉眼,方便他查看她的醉容。从下车到安置她睡在屏风后,他都未曾假手他人。 左迁看着生奇,却又不便询问什么,内心只是纳闷。 老军医跪在一旁,替坐椅中的叶沉渊检查肩伤。一旦退下中衣,他那染血的药巾便显露出来,伤情再也遮掩不住。军医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手,他转脸看了看夹板,不以为然地说道:“碍着我的肩了,拿下来。” 左迁护主心切,直接问道:“谁伤了殿下?” 叶沉渊淡淡道:“谢照。” 左迁一拳砸进手心,愤然说道:“誓将此人手刃刀下,一解我心头之恨。” 叶沉渊抬眼看左迁:“不可为私心冒进。” 左迁急道:“可他伤了殿下!殿下是我们的储君,理应受万民供奉,怎能任由他一介武夫动刀动枪……”又激愤着说了许多。 叶沉渊待左迁一腔热血发作完,才淡淡说道:“谢照统领东营禁军,所赖胡马腿长,才能来去如风,骑射自如。就你这短腿夯劣的骑兵,能比得上他么?” 左迁细细咀嚼一刻话意,醒悟过来,扣手说道:“多谢殿下出言提点,属下再想他法,必定在战场上降服谢照。” 军医包扎完毕,躬身退了下去。 叶沉渊看着左迁说道:“听说你与封少卿私下设赌,看谁先能攻克战线?” 左迁赧然,小声道:“连这个也瞒不住殿下……只求殿下不要责罚……” “赌金多少?” “三年俸禄。” 叶沉渊侧头看了左迁一刻,直看得左迁脸上飞起了红云。 左迁踌躇道:“殿下认为不妥?” 叶沉渊却说道:“算上我一份,我赌封少卿赢。” 左迁呆立,过后又黯然,心道连殿下都瞧不起他的能力。但他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在他所接受的教训里,从来没有低头认输四字。有道是打不赢,加把劲,还打不赢,和对方死拼。 左迁回想一遍克敌箴言,心下安定不少。 叶沉渊伸手入怀,摸出一块玉玦作赌资,不期然发现,怀中的东西稍稍挪位,只是不曾缺少什么。 他走到屏风后,低头看了看聂向晚的睡容,在她脸上揩了揩:“又想在我怀里摸走什么?连睡着了也不安分。” ☆、看守 小楼独立,翘檐垂风铃。 聂向晚听见夜风中的脆响,自睡梦中悠悠醒来。房内燃了暖香,锦被沁了一层淡馨,手一摸,那水滑的缎面还是凉的。她坐在床边沉淀了一刻神思,看到四周静雅的景况,已完全明白发生了何事。 装扮一新的胭脂婆凑上来,福了福身子,向她请安。 她招手唤胭脂婆走近,掐了胭脂婆的手臂一下,问:“痛不痛?” 胭脂婆龇牙:“极痛。” “那可见,我不是在做梦。” 胭脂婆忍痛回道:“太子妃若以为此刻还处在梦境中,应该掐自己来求证。” 聂向晚笑了笑,起身绕着布置精细的寝居转了圈,还推开窗子,打量外面的夜景。 胭脂婆跟在身后孜孜说道:“殿下担心走失了太子妃,特意加固了这栋小楼,不仅派出重兵守卫里外三层,还吩咐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子妃。喏,太子妃你瞧瞧,每一层飞翅上都挂满了传信的铃铛,每一扇窗户外都兜着网格,太子妃若是生奇心,想跳出窗外滚一滚,那网绳也是极坚固的,不会伤着太子妃,更不会被太子妃的利刃所割断……”兴致勃勃说完所有,甚至是兵力布置的情况。 聂向晚走完一遍内外室,情知胭脂婆所说不假,也知叶沉渊下了狠心,像是豢养一只鸟儿般地看住她,哪怕有伤她的颜面。 胭脂婆还在喜滋滋地说着什么,聂向晚抬眼看她,打量她的身段及神韵。 胭脂婆突然一激灵,醒悟了过来,摆手说:“太子妃千万不能打我的主意,再走失了太子妃,我可是死罪。本来我也不想应承这桩差事,可殿下说了,太子妃似乎很喜欢我,我才勉为其难来顶个侍奉的缺儿。” 聂向晚笑道:“我不会害你,放心吧。” 胭脂婆果真放心下来,又絮絮说了一些他事。聂向晚认真听着,好奇问道:“听说乌尔特族居住在冰城之中,每晚不需点灯,就可映得道路通明?” 胭脂婆嗟叹:“那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冰城还美,也不及扶桑国小岛的绚丽。每到秋天,扶桑小岛长满了枫叶,红彤彤的,瞧着像是云霞一般,还有芸达者马车走街串巷,摇动着风铃发出脆响……” 聂向晚奇道:“芸达者是何人?” 胭脂婆附耳说道:“艺妓。” 聂向晚再问:“你怎会了解这么多的奇事杂闻?” 胭脂婆傲然挺胸道:“本人是转世仙童,流落于民间,走遍五湖四海,便是为了点化有缘之人。我看太子妃悟根甚深,才勉强一现身,指点太子妃若干迷津。” 聂向晚失笑看着她,一阵恍惚。 记忆中,谁也曾这样对她说过一番话,甚至是哄骗她凿空访仙? 似乎是句狐。 句狐,一个久远的名字。 聂向晚淀了淀神,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胭脂婆将手一挥,大咧咧说道:“就叫我胭脂吧,我的本姓太过古老,多数人都不习得。” 聂向晚没有再追问,仔细瞧着胭脂婆的眉眼,却未发现任何熟悉的影子。 房门传来轻响,一群妙龄宫装少女涌进来,不待聂向晚发话,就团团跪在她脚边,磕头道:“请太子妃沐浴更衣。” 聂向晚脸色一白,怔忡站着,胭脂婆瞧了瞧她,抿嘴笑道:“有殿下看护着,太子妃是逃不过这次的晚课。” 小楼中单独设置了一间房,专司沐浴梳妆之事,就并连在聂向晚的寝居旁。 聂向晚简直是被众侍女推进房间里,无论她说什么,众侍女只当听不见。四道云母屏风阻碍了探向浴室的视线,前方设置了桌案木椅,叶沉渊穿着锦衣,手持玉尺镇纸,正稳稳地候着。 华灯光彩氤氲着水汽,也模糊了一些。 聂向晚对上叶沉渊的眼睛,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便舔了舔唇,低声道:“我们打个商量,可好?” “清洗净了再商量。”叶沉渊掀开衣袍下摆,落座椅中,将玉尺镇纸摆放在桌案上,明晃晃泛出光亮。 聂向晚磨蹭不走,还是胭脂婆胆大,推着她走向屏风后。脱去聂向晚的衣衫也是一件繁浩的事宜,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叶沉渊听到身后动静,索性起步走到聂向晚面前,不顾她的慌乱,将她合着小衣按进了齐腰深的浴桶里。 他看着她的双眼,低声道:“是要我亲手脱去你的衣衫么?” 她扒在木沿上,备受威压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清醒过来,低叫道:“你,你出去,我自己来。” “不准生出一些奇巧心思,乖乖地听话,嗯?” 她兀自迟疑,他已经伸手过去,要剥离她那最后一件遮羞的小衣。 她惊得大叫:“我应你!我应你!” 他嘴角噙笑,擦净手,从容转到屏风前。 随后,聂向晚像是被沸水蒸煮的鸭子一般,惊叫个不停。大概是为了维持颜面,她的叫声总是简短,才发出一下,必然自行掐断。胭脂婆口鼻观心,仿似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倾倒出清香的花皂水,覆在浴巾上,替聂向晚前前后后擦拭着身子。 饶是叶沉渊定力如山,也禁不住那些叫唤,他支起右手闲适撑着脸庞,顺便也遮住了右耳。 最终,聂向晚清爽走出来,身后跟着多名染湿了衣衫的侍女。 聂向晚穿着素綾中衣,外罩团花罗纱裙,秀发直披下来,覆盖了后背。灯彩映着她的眉眼,如水般温柔。她静静看着叶沉渊,叶沉渊也静静看着她,仿似过了十年之久,他们才能看到对方的眼底,去弥补数不清的相思记忆。 胭脂婆悄无声息带着一众侍女退下。 聂向晚垂袖而立,仍然安静地笑着。 叶沉渊起身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那间固若金汤的寝居。她的手指很柔软,散开的领口不断透出淡淡梅香,与女儿家特有的雅态融合在一起,勾住了他的心魄。 他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就寝吧。” 她奇道:“这么早?” 他的回答就是低下唇,探入她的薄衫内,寻找那一点幽香地。 她推着他,说道:“你陪我玩耍一刻。”伸手摸进他的胸口,将衣襟拉开,到处翻找。 他蓦地想起一事,拉住她的手问道:“回来时,你又想在我怀里摸走什么?” 她不以为然说道:“石子。” “真的么?” 她笑道:“在皇宫地底玉石洞里,你不是随手捡了几块墨玉晶石,放在香囊里么——我找的便是那个。” 他当然不会任由她翻出香囊石子,打断他同床共枕的想法。 叶沉渊取出一块翠绦玉玦,系在聂向晚腰间,再低声道:“上好岫玉,喜欢么?” “喜欢。” “那,就寝吧。” 聂向晚无奈地说:“酒醉昏睡一日,此时无睡意。” 她微微低头站在他身前,墨黑的慧睫垂下,轻轻一刷,像是扑翅的蝴蝶,撩得他的心花朵朵盛开。他再哄,她不应,将淡红双唇咬出一道印子。 他看了怜惜不过,伸手扯了扯她的脸颊,说道:“罢了罢了,随你吧。” 半抹月华透过网格渗落进来,蒙在扑窗观望的聂向晚身上。她回头一看,叶沉渊先行脱了衣袍,已经熟睡。床铺的另外一半,安置好了锦被和绣花枕,香气淡雅,可见他花了不少心思在照顾她的起居。 她从袖罩中摸出秋水,轻轻伸手碰触钢丝网,运力一划,却未损坏网格分毫。就这么轻微的动作,仍然带动檐角的风铃叮当一响。 叶沉渊睁开眼睛,淡淡说道:“运十成力试试。” 聂向晚垂头走向窗边的锦缎美人榻,坐下来,支手捧住脸。 叶沉渊又道:“难怪今晚显得如此安顺,是蛊惑我放松心神么?” 她依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说话。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发,说道:“我知你心有不甘,但你已是我的妻子,理应留在我身边,与我共同面对诸多的风浪。” 她暗想,他始终将她当成华朝人来看待,没有听进去她的停战请求,那她骨子里的谢族遗风又该如何安放?政见主张不一致,多说也是无益,于是她便不答,以沉默谴责他的囚留。 他坐了下来,将她抱在怀里,细细逗着她说话。她应了几句,看见月华撒落他的肩头,不禁伸手去拍了拍。 他十分喜欢她那乖巧的样子,依靠在榻背上,搂着她睡着。 夜风缓缓吹拂,待他惊醒过来再看时,手边已经没了人影。一抹浓郁香气扑在他的衣襟上,他仔细一嗅,竟是熟悉的味道。 杏香淡转,随风飘散。这是他为她置办的安神香,没想到她收留起来,用来对付他。 聂向晚所居留的小楼只有三层,底下却有五千人值守。叶沉渊考虑得精细,布置兵力时,有意拉开了哨岗的距离。除非聂向晚飞跃时不换气,否则就是巨翅鲲鹏,也无法掠过长达数百丈的戟林。 叶沉渊坐在顶楼安静地等着,外面铃声大作,恍如暴雨疾风。 聂向晚在底楼试探过哨岗的分布,左右冲突几下,都觉得不能避免撞见守兵。守兵见到她,势必又会引起一番骚乱,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折损颜面,于是她站着踌躇一下,终究走了回来。 ☆、防范 叶沉渊端坐在榻上,散着领口的衣襟,风骨显得清冷。“再有下次,必定严惩。” 聂向晚抬眼看他,默不作声。 “折腾了前半宿,后半宿肯安分么?”他问她。 她无奈点头,乖乖走向雕花床,脱去靴子睡在里侧。 他将她拉起来,替她脱了外衣衫裙,又伸手去剥她的中衣。 她立刻滚向一旁,抓来锦被裹住周身,想了想,还扯过他的一张薄毯,围在了外面。顿时,她就将自己裹得像一个臃肿的雪人,盘膝坐在床铺中央,从被毯领口处露出两粒墨玉般的眸子,防备地看着他。 叶沉渊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聂向晚含糊道:“你想做什么?” 他淡淡一哂:“我想看看你的衣囊里,还藏了哪些稀奇古怪的门道。” 她将自己捂得更紧了。 他冷声说道:“软香迷药,怕是一个不少。” 聂向晚的衣衫经由胭脂婆采办,以淡雅风味见长,款式与贵女衣装一致,自然不会置留旁门左道的暗囊。聂向晚喜欢随身携带储物布褡,塞满了她的一些小玩意,其中不乏见不得光的东西。 见叶沉渊说对,她也不否认,只管倒头就睡,拥着被毯不撤手。 叶沉渊再取一床薄毯入眠,她睡在旁边,有时会艰难地翻个身来,瞧着像是陀螺滚来滚去,令他哑然失笑。 第二日的沐浴晚课亦样行进得艰难,聂向晚躲在寝居里不出来,胭脂婆斗不过她,只能专程禀告了叶沉渊。叶沉渊放下勘察的图册,离开军衙,径直上楼,不顾聂向晚的躲闪,将她抓在了手上。 聂向晚抱住廊柱垂死挣扎:“殿下怎能这样,堂堂一国之君,是要欺负我这一个落难的人么?” 叶沉渊冷了脸:“你唤自己为什么?” 她转脸不去看他,依然抱着柱子不放手。 “当朝太子嫔妃,说出这样的话,成何体统?” 不知是否迫于他那冰雪般的语声压力,她仿似受了寒凉一般,开始微微颤抖。 他拉下她的手腕,冷声说:“抖了也无用,去洗澡。” 她万般无奈地放下手,慢吞吞地朝着浴室走去。 他照例坐在屏风前,手持玉尺镇纸,极有威严地督促她沐浴。只是她万般不甘愿,叫声可谓凄惨,好在胭脂婆为人伶俐了些,将窗户堵紧,才不至于让那些简短的声音落入底下守兵耳中,徒增他人笑谈。 室内的叶沉渊当然要生受聂向晚的挣扎及叫喊,不等她沐浴更衣完毕,他便走出门外散心。 她对净身沐浴琐事的抗拒,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见她垂头丧气地走回寝居,一副斗败了仗的模样,他只觉好笑,说道:“又不曾洗掉你一层皮,以后不准那样要命地叫。” 要我命也好过洗次澡啊。她愁肠百结地站在那里,没有应声。 “又在盘算什么?怎么不说话?” 她照样不理会他,双手摸索着腰结,一阵风般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过后,便心神不定地走回来,他唤她一声,她都没有应。 “怎么了?”他拉下她的手,替她查看脸侧。 她皱眉说道:“义父曾说我不能泡在水里太久,否则脸皮会发黑。”她捺着耳廓下的面皮,隐隐可见,透出了一丝黑痕。 他少不得讥笑:“当初又要生出奇巧心思去整饬脸——” 她打断他:“请我义父来看一看吧。” 她避开了其他话,自然也不会去解释,换成聂向晚的脸庞及身份,是为了方便在北理宫廷行走,而不是简单地避开他的探查。 他却多留个心眼:“骗我送来张馆主,怕是方便你鼓捣其他事。” 她嗤笑:“那你就留着我这张黑脸吧。” 叶沉渊静立不语,聂向晚踢踏着裙摆,慢慢走到窗边,远视夜景。弯月挂在树梢,万物已然沉静,她却没有就寝的意图,磨蹭着不肯回头。 他拿出准备好的罗缨玉环佩,走上前,替她别在腰间,低声道:“‘亲结其缡,九十其仪。’懂么?” 聂向晚自然能听懂。叶沉渊所说的句子,出自华朝的礼书,描述女儿家出嫁时,亲人一定会结一束罗缨赠与她,用以示意“结缡”,也期望她仪容举止要端庄秀气。 那么,他是想表达永结同心之意,还有督促她的行为举止要端庄大方了? 转念想到沐浴时的惊叫,她似乎明白了他意有所指。 聂向晚暗哂一下,低头执起玉佩,看了看,这才发现昨晚也是叶沉渊赠与了一块玉玦,悬挂在她右侧腰边。 叶沉渊看着她墨黑的眸子,闻着清淡的女儿香气,喉头紧了紧。“就寝吧。” “我睡榻上。” “那又何必。” “窗边有桂花香,容易入梦。” 聂向晚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不走。叶沉渊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块玉环,拉她起身,系在翠绦玉玦上。 “喜欢么?” “喜欢。” “那早些安寝。” 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袖子,他却伸开双臂,示意她可以亲自来翻找,笑了笑:“没了。” 她抓下三块玉饰,捏在手里细细把玩,果真走向了床帏。一旦躺下,她就捂紧了被子,躬身侧向里边,看都不看他。 他将她翻过身来,来不及说什么,她又滚了回去,背对他。 他沉脸说道:“包成一团会睡得舒适么?” 她索性伸手过来,摸走他的那床薄毯,裹在了身下,加固她的茧被。 他看她半晌,冷声道:“防得这样紧,难道是指望我对你做点什么?” 她合被翻滚过来,凑到他跟前,仔细瞧着他的眉眼。 “怎么了?” “你当真没有那些心思?” 叶沉渊看聂向晚将信将疑的样子,淡淡一哂:“我若强要你的身子,又怎会等到今日。” 聂向晚仔细想了想,深觉这话没有任何偏差,便打散茧被,分给他一床,驰然而卧。 叶沉渊躺在旁边,一时却睡不着。他待她呼吸平缓了,扯过她的身子,辗转亲吻起来。 她的眉尖在轻轻跳动,手脚僵硬摊开,一动不动。 他的气息逐渐变得火热,一股隐痛又冲上肺腑,搅得他皱起眉。 她睁开眼睛笑道:“情毒发作了吧。” 她身受情毒之苦,自然知道发作时的厉害,也知道如何控制疼痛。 悟性高的叶沉渊显然也一样。他平躺下来,缓缓吐纳气息来缓解痛苦。 她支起头,侧卧在一旁,悠悠说道:“可见我睡在榻上,是尤为必要的。” 夜静露深,聂向晚平躺在美人榻上,放松心神睡去。叶沉渊起身走到她跟前,低头凝视她的脸,过了许久,才能在如水的眉目之下,找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大概还不知道,只要能捕捉到一丝谢开言的神韵,他已会觉得满足,倘若能恢复她的容貌,对他来说,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一连两日,聂向晚都过得百无聊赖。她趴在窗台前,极力查看底下的动静,无奈左迁的军营不在小楼四周,她只能隐约听见骑兵操练的呼喝之声,便可推见,叶沉渊终究是要出兵北理。 胭脂婆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过问。 只是她走不出这栋小楼。 叶沉渊忙于军事,闲暇时会来作陪,但他极警觉,未曾对她透露过任何的战备消息。见她安分了,他才会笑着离去。 一只金鳞碧色的石龙子顺着砖墙缝隙爬了上来,在二楼窗台上逗留。聂向晚连忙拈来一角糕点,绑在丝线上,将它钓了上来。 她招手唤胭脂婆取来一个小瓷缸,布置了沙砾、食盆等物,随后放进石龙子,忙得不亦乐。 胭脂婆一脸惊恐地避在一旁,虽然害怕,也未走开。 叶沉渊走进来时,就看到聂向晚坐在桌前,支着脸在端详什么。他负手站在她身后,陪她看了一刻,终究忍不住说道:“竟然闲得养一条爬虫。” 她依旧懒得动作。 他拍拍她的头:“女儿家侍弄花草才对。” 她转头阴郁地看他:“我对着它在想念大白熊,不成么?” 他笑了笑:“又在无理取闹。” 聂向晚四处搜摸了一阵,从袖口扯出一方洁白的绢帕,盖住了石龙子的身上。 胭脂婆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房间内只有叶沉渊陪着她,自然也是他逗她说话。 “这是做什么?” “石龙子天性血冷,需保暖。” 叶沉渊看过药理典籍,知她所说不假。她转头又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可不一定。” 他悠悠站了会,笑道:“所以每晚就寝时,你必定要拖走我的被褥?” “那是自然。” ☆、恢复 聂向晚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支手看着叶沉渊,眼神涣散。 叶沉渊掠开嘴角笑了笑,极清淡地说:“镇子里栽了一棵杏树,我带你去看看。” 她便一跃而起,利索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不转身说道:“平日见你套个绳索在糯米颈上,想是在遛兔子?” “是的。” “那我现在带着你四处闲逛,又是什么道理。” 她抿紧嘴不答,在他身后剜了一眼。 他淡淡说道:“在骂我?” “不敢。” 他突然伸手抓住她,将她扯到身前,重重咬了一下她的唇。她害怕门口值守的兵士回头瞧,忍痛受了这一记。 小楼之外的偏僻田宅旁,独自长了一株杏树,秋花已残,徒留点点青果。 聂向晚站在树下,细细思量往事。叶沉渊见她不动,问道:“不喜欢么?” 她拈住一颗杏果,嗅了嗅清香味,回道:“既然无花,又不需用果子泡茶,不看也罢。” 他淡淡说道:“可唤胭脂婆为你沏杏茶,做杏饼。” 她想着走出小楼后的心事,没有回答。 “只要你能高兴些。” 她马上回头,摆上一副黑沉沉的脸色,说道:“你要我高兴,不如放我四处走动,让我舒活下筋骨。” 他负手而立,淡淡道:“想得倒美。” 她滞留树下,盘旋不去。 一身戎装的左迁虎步行来,扣手行礼,禀告已从连城镇接回了张初义的车驾。 聂向晚回头,果然看到义父撩开衣襟下摆,急匆匆小跑过来的身影。 叶沉渊摆手唤退左迁,长身静立。 张初义看也不看聂向晚,跑到叶沉渊身前半丈开外,噗通一声跪下,朗声道:“草民张初义拜见太子殿下!” 聂向晚慌忙走上前,要扶起张初义的身子,张初义却是稳如泰山地跪着,伸手拂开了她的手臂。 她旋即明白,这其中可能有些端倪,便问道:“阿吟呢?” 张初义轻轻一啧牙,道:“殿下还要挽留阿吟多住几日。” 聂向晚回头看向叶沉渊,愠怒道:“你竟然将阿吟扣下来作人质,威胁我义父?” 叶沉渊淡淡道:“张馆主不做错事,阿吟自然会被好好安置。” 张初义不待聂向晚开口,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声道:“丫头莫再说了,殿下待我和阿吟都好得很,来之前,整座连城镇就把我们当作贵客一样供奉着,你弟弟多留几日,也是好事情。” 聂向晚拂袖而去,无他处可逗留,只得站在了小楼庭院里的桂树旁,冷眼看着身后缓缓走回的两人。 张初义小心侯在一旁,无论叶沉渊开不开口,他都大力点头。 叶沉渊沉顿一下,道:“张馆主不用如此害怕。” 张初义擦擦汗,笑道:“蝼蚁之民见不得殿下的声威,殿下完了事,还是早些放我回连城吧。” “嗯。” 张初义大喜过望,径直拜倒,叶沉渊却是托住了他的身子。 “张馆主不用如此害怕,我既说过,不追究张馆主坑蒙拐骗的旧事,自然会守信。” 张初义嘿嘿一笑:“殿下大义,小民没齿难忘。” 叶沉渊见聂向晚滞留桂树下,知她有话要对张初义说,却没有单独给她机会,仍然负手站在一旁,闲适地看着他们。 那种距离极恰当,既不会突兀地穿□来,偷听到他们说话,又不会让他们忽略了他的存在。 张初义只觉冷汗沾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聂向晚低低恨声道:“义父何必如此怕他?” 张初义啧啧牙:“丫头有所不知,殿下的手段常人承受不起——” 聂向晚转身背向叶沉渊,果断说道:“他不会动阿吟的,义父只管帮我逃走。” 张初义嘿嘿笑:“这个我可不敢,丫头还是再想其他法子吧。” 聂向晚急道:“义父难道忘了华朝五十万精骑还屯在了北理边境?聂公子信我,交付我破解连城的首战任务,我怎能拖沓下去,耽误他随后的计划?” 张初义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叶沉渊,思量一下,叹气说:“情与理不能两全哪,丫头。莫再说了,只要阿吟在殿下手里,我就不敢做错事。” 聂向晚半晌无言,躬身施了个礼,才说道:“让义父为难了,十分对不住。义父刚说过,在连城留作上宾,受全镇礼待,想必是可以随处走动的。那义父能不能告诉我,连城军力布置的情况?” “这个倒不难。” 随后,张初义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了说聂向晚想知道的事情,包括在都尉王衍钦的统领下,连城镇各部军营的充军问题,来源之杂,数量之多,出乎常人想象。 聂向晚再问汴陵内的动静,张初义说清辗转打听来的消息,大意是郭果声称要为家姐守丧,推拒了宇文澈的婚礼。宇文澈有意讨好她,任由她在汴陵游荡散心。太子府里的闫良娣掌了后宫大权,不断巧立名目欺负王潼湲,叶沉渊大概是接到了传报,先行命令花双蝶回府,解救王潼湲的困境。 聂向晚听后,不由得心奇:“连太子府里的事,义父也知道?” 张初义拢起袖子笑了笑:“我不是老想着做国丈么?不了解下府里的情况,以后怎么发展势力。” 聂向晚嗔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义父还有心思开玩笑。” 张初义正色说:“爹爹不是开玩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爹爹看着太子待你极不错,还把你的嘴边咬出个缺儿,就知道,将宝押在你身上绝对错不了。” 聂向晚抬手,恼怒地抹了下嘴唇,像是要抚平叶沉渊留下的痕迹。 张初义瞧着眉开眼笑,她趁着抬袖的机会遮住嘴,又细细委托他在回程之中,着手办理的几件事情。 “还没好么?”叶沉渊静候许久,才走上前问了一句。 张初义马上回道:“好了,好了,请殿下随我去药室,我给殿下着手解毒。” 待张初义抱着药物包囊跑开后,叶沉渊回头对聂向晚说:“见了你义父,倒是笑得开心。” “亲人见面,自然心生欢喜。” “那他跟你说了什么?” 聂向晚抬手摘下一些桂花,装入纱囊,恨恨说道:“你大可放心,义父不敢违背你的任何意愿,等会与义父私下相处时,你要礼待他一些。” 叶沉渊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见她躲避,索性欺身过去,赶着亲了下她的嘴唇,再转身离去。 顷刻,另有五千甲兵围堵小楼,加强了防备。因此,即使叶沉渊去了药室,用热蒸法解开两毒之一的沙毒而耗费一日的工夫,聂向晚也没有机会逃走,更不提能依仗私心已向着叶沉渊的义父。 她沉闷地砸开桂花纱囊,坐在榻上,再想其他方法,该如何便利地离开这里,去连城完成首战任务。 一日过后,叶沉渊的周身落得轻便不少。沐浴过后,他便要求张初义在他的监督之下,替聂向晚实施医术。 张初义不敢含糊,随即准备药水,准备唤来聂向晚洗脸。聂向晚留在寝居里不应答,兀自在盘算着心事。叶沉渊走进,掐住她的下巴,喂她喝了一盏桂花酒。 再次动手替她恢复容貌就方便多了。 张初义将药水轻拍在她的脸侧上,洗净了乌丸泥,揭下易容的面皮,还给叶沉渊一张最熟悉的脸。 叶沉渊立即起身,抱住昏睡的聂向晚,甚至都不愿多费唇舌唤退张初义,就直接回到了顶楼。 一路灯彩明灭不清,可是落在怀中人的眉眼上,那些细小的蹙动,也能让他看清。 此刻,谢开言又回到他身边,能够失而复得他的珍宝,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窗外掠过风沙,卷起桂香飘散。谢开言枕着一宿花香,仍在睡梦中惊出一身冷汗。她区分不了梦境与现实的差别,睁开眼来,才知道那些血淋漓的杀戮场面并未发生。 她坐在床边沉淀了极久的心神,胭脂婆不懂她,以为她睡得痴傻了,不断摇晃她的肩。 谢开言被晃得头晕,问道:“我义父呢?” “殿下唤人送走了张馆主。” “他没留下什么话吗?” “殿下并未交代过。” 谢开言再问,得到的答案仍是张初义被看管得死死的,甚至都没法和她辞别的消息。 她站起身,绕着居室内绕了一圈,脚步有些打浮。 胭脂婆跟在后面问:“太子妃的酒劲还没醒吧?” 谢开言听到这句,索性抓起绢帕下休眠的石龙子,发力朝胭脂婆脸上扔去。 胭脂婆大惊失色,不敢伸手去抓石龙子,石龙子嗅到清盐的味道,以为又是平日的喂食,伸出舌头不断舔着胭脂婆的脸。 胭脂婆惊叫连连,在室内乱蹿。谢开言用绢帕拈起石龙子,笑着再去恐吓胭脂婆,才胡闹一刻,叶沉渊就快步走上楼来。 ☆、哄劝 寝居大门一打开,露出一截即将破开天光的晨色。谢开言掠开身形,像是一只跃水的青鱼,径直扑向了楼下。叶沉渊,追赶一步,将她拿在了手里。 被提住了衣领后,谢开言便微微挣扎,含糊吐出几个字。 叶沉渊冷眼看她:“又在胡闹什么?” 胭脂婆看不到石龙子去了哪里,兀自在乱抖乱跳,不顾礼仪,闯开门逃了出去。跑过走廊时,她还带着哭腔嚷道:“悔不该接了这讨人厌的差事……”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冷脸问:“你将她撵走了,又想做什么?” 谢开言挥开他的手,脚步漂浮地走到椅子旁,坐着傻笑一阵。过后,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蹲下身,四处胡乱寻着石龙子。 叶沉渊走上前,拉起她的身子,仔细瞧了瞧她的脸。她的双瞳涣散了些,颊边还带着红晕,看着憨态可掬。 他问道:“真的醉了?” 她踢着他的衣摆:“踩着我的猪了。” 叶沉渊无奈,弯腰提起没有一丝猪形猪态的石龙子的尾巴,将它送回瓷缸内。谢开言跪在美人榻上,将瓷缸摆上窗台,等待日出。 叶沉渊摸摸她的头发,说道:“闷出一身汗,去洗洗。” 她径直对着窗台问道:“你去了哪里?” “晨练。” “会去洗洗么?” “嗯。” “带上我的猪吧。” 叶沉渊静立无语,见她始终不回头,便问道:“当真是醉话?” 谢开言道:“怎么还不去呢?” 他扭过她的下巴,迫使她直接面对他,看到她的眼瞳深处。“叫我一声夫君。” “夫君。” 他果然拎着石龙子的尾巴走出门去,过了两刻钟,又走了回来,新换了一件紫袍,披着晨光霞彩。眉间的温柔之色还未完全散开,就冷在了那里。 谢开言已经不见了。 晨曦悄然,值守士兵静立如林,檐外无风,不曾听闻铃铛响。 叶沉渊站在寝居里,环顾四周,发觉没出任何纰漏。 那么她的逃离,一定是临时起意,趁他外出沐浴降低防心时,就赶紧钻空子溜了。 他走到窗台前,拈起瓷缸底的小石子,一一激射出去。顿时檐角的风铃大作,晃动了牵连的精丝网绳,迫得內连的机关线震动起来。 机关的设置虽然简单,却是行之有效。 他仔细听着传来的回响,不过片刻,便捕捉到了廊道转角斗拱上的异样。假如有人藏在那个角落,机关线的弦震受到影响,发出的颤音也会不一样。 叶沉渊还未举步离开寝居,转角飞檐底倒挂下谢开言的身子。她的左手抓着一只白鸽子,嘴里还叼着一个针筒。一旦瞥到一角紫袍衣摆掠出寝居门口时,她就忙不迭地跳下来,脚底生风,出现在他眼前。 她的走动果然悄无声息。 叶沉渊径直越过谢开言身边,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条玉尺镇纸。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倒提着鸽脚后退:“我抓鸽子而已,你怎敢处罚我!” 叶沉渊突然快如闪电逼近,紫影漫漫,罩住了谢开言的退路。她出手反抗,身子如一溜轻灵的风,在廊道间隙中穿插。他冷着脸一言不发,与她游斗二十多招,遽尔变掌为刀,切向她手中的鸽子。 她举掌去救,滞了一下,被他拿在了手里。 “给你留个教训。” 说完后,叶沉渊便抓起谢开言的腰身,将她抱上美人榻,举起玉尺镇纸,重击她左臀。 谢开言上半身穴位被点,只能勉力趴在榻上挣扎,口气说得又怒又急:“我不服你管教!你不是我家族叔!” 叶沉渊冷冷道:“嫁与我为妻,为什么不能管教?”一尺下去,嗵地一响,压下了她反踢上来的小腿。 她怒道:“谁曾嫁给你?可有聘书为证?” 他照样打下她反抗的腿踢:“三日前你就收下我的结缡环佩,即是表明你已与我结成婚礼。” 她愈发挣扎:“那不算!那是你拿来哄我就寝的!” 他再不多话,运起三成功力,贯注尺身,一一击向她的双臀。共计五下后,他便抛开玉尺镇纸,击向桌腿,将它碎成两截。 谢开言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眉眼。她趴在美人榻上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一丝声音。叶沉渊拍开她的穴位,将她翻过身来,对上她那双含怒的眸子说道:“没有第三次,听到了?” 她挣脱他的手,继续趴睡,吝于看他一眼。 他摊开施以惩罚的右手,发觉掌中没有用力后的红痕,手指却在微微颤抖。比起失去她的痛苦,他相信,这种痛苦根本微不足道。 所以他不说一句话就下了楼,至于那些特意新换的衣装、清洗过的石龙子之类的琐事,此刻来说,更是不屑一谈。 胭脂婆带着四名侍女走进来,静静待在美人榻旁。 谢开言依然一动不动,一日不曾进食。 叶沉渊一身冷气坐在军衙办公,左迁侍奉半日,没得到主君片字的指示,令他好生纳闷。他外出取来膳食,温声劝着:“殿下吃一些吧。” 叶沉渊放下羊毫笔,抬头问:“谢开言呢?” 左迁一怔:“太子妃不是在楼里么?” 叶沉渊已转身走了出去,径直上楼,查看寝居里的情况。所有人与食膳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动,胭脂婆看到他,更是惶急地摇了摇头。 他缓步下楼,走进军衙,提笔批示加急快马递交过来的奏本,一样不进食。 后半日,他又曾查看五次,得到的消息都是摇头。唤退众人后,他便坐在榻边的椅子上,低声说:“打痛了哪里,让我看看。” 谢开言定力如山,整整一日不动分毫,让叶沉渊看得心慌。 他翻过她的身子,她的双眼依然闭着。 他又低声说:“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礼。” 她沉默如故。 他摸了摸她的脸:“以前你向我赔礼时,我可是极快就接受了。” 她没有反应,似乎已经睡着。 他又软声说道:“你送我一束花,我就能不生气。现在我送你一匣玉,你也不准生气。” 她的呼吸始终平稳,他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心底一狠,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将她掐醒。 她便一脸怒容对着他。 叶沉渊抬手轻掩谢开言的眼睛,遮住那些冰冷至极的目光,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只要不逃,我都依了你,这样总成。” 谢开言推开他,冷冷道:“你需赔礼。” 叶沉渊从善如流,再道了声对不住。 她依然冷冷看他:“我喜欢鸽子、兔子、松鼠、雁子还有石龙子,你准我捕来。” “准了。” “我喜欢四处探访,你不得束缚我行踪。” 叶沉渊淡淡回道:“需在我身旁,不能探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谢开言傲然道:“我也准了。” 讨要到一些权宜后,谢开言便慢慢起身,走到桌旁,开始进食晚膳。她拿起青瓷汤匙在兔耳面片汤里搅了两下,将眼前的玲珑兔子糕推开,叶沉渊站在一旁,递过来一碟色味俱佳的竹丝烩梅雪,说道:“尝尝这个。” 谢开言却低头喝了一口面片汤。 叶沉渊揭开新送上来的食盒,为她取出一碟碟精致的菜肴,并一一报出名目:“龙片三仙、春水芙蓉、玲珑望月……” 胭脂婆适时插话道:“太子妃可得多吃点,这些都是殿下的心意。殿下从古书里收录菜谱,怕太子妃吃不惯辛重口味的,特意改善了烹调法子,连刀功火候都要细细吩咐下人去做。殿□恤太子妃是个雅人,又给菜肴取了好听的名儿,只盼着太子妃能听着耳顺,多吃一些。” 谢开言皱眉看着胭脂婆,不说话。她并不信胭脂婆说她是个雅人,出自真心。 胭脂婆笑了笑,福过身子无声退下。 叶沉渊始终站在一旁,帮谢开言布置饭食。 谢开言吃得少,走回窗边,却不坐下。叶沉渊无心食用晚膳,径直走到她身边,问:“身上痛么?” 她自始至终不摸受打的地方,也不回答。他扯过她的身子,她便挣脱。 “乖乖的,让我看一下。”他开始低声哄着。 她依然不为之所动。 他拿来一个锦盒,挑开锁扣,倾泻出一片宝气天光。里面陈列一对体质通透毫无瑕疵的玉杯,色泽晶莹得像是一滴水。她瞟了一眼,便知价值非凡。 “闹了一日,又不曾吃饱,消口气,让我看一下。” 一对玉杯换他查看一次伤口,这桩买卖当然划算。 谢开言接过锦盒,任由叶沉渊解开了她的衣衫。他的手修韧有力,顺着她的腰侧慢慢滑了下去,细细摩挲着她的一方雪白肌肤,撩得衫裙都起了一丝火热气。 她捧着玉杯退后一步,他的手指又摸了过来,继续向下,撩向她的裙裾。 她急道:“怎么能用手查看伤口?” 叶沉渊转到她眼前笑道:“何止用手,我能用的地方很多。”说着,他扯落她的衣衫及下裙,朝着她□在小衣外的肌肤重重吻去。 谢开言躲避,他抓住她不放。 寝居门外响起左迁的声音:“启禀殿下,今日批示的急件还未印章封启,邮差等在衙外,请殿下决议。” 叶沉渊从谢开言的胸口处抬起头,抽空说了句:“明晨再议。” 左迁在门外踌躇,有关连城镇增兵的急件,一连发了三拨,都被今日心神不宁的主君殿下压了下来。再不批示,恐怕连城镇军情生变。 左迁斗胆再进言:“连城一事紧急……” 门内的谢开言极力推开叶沉渊的脸,在他的耳下咬了一口。微微的痛意终于使得叶沉渊清醒过来,他取过被毯包住她的身子,亲了亲她的嘴,起身离开了寝居。 谢开言边穿衣衫边想,调配军令的印章果然留在了军衙里,他想得精细,再也不曾随身携带着,枉费她在他怀里悄悄搜了好几次。 ☆、劝说 军衙华灯高燃,秉照浮雕红日云海粉壁,折射出一片雪亮。 左迁站在案下,睇眼去看,方才醒悟到唤主君回来,没选对时机。 灯彩下,叶沉渊俊容如雪,薄唇抿得生紧。一袭典雅的衣装已散开一些,露出洁白的内衫领襟,淡淡的指甲抓痕随即也掠了出来,无声镌刻在清玉般的身骨上。 左迁立刻垂头侍立,心底懊悔不已,半晌没听到旨令,又偷偷抬眼去看案上。 叶沉渊拆开急件又看了一遍,仍然不置可否。 左迁硬着头皮发问:“连城申议招兵至十五万,殿下以为如何?” 叶沉渊径直看住左迁,黑黑的眼里极有威压力。 左迁思量是否自己问错了。 叶沉渊冷冷说道:“我不批示,即是表明事不可行,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 左迁躬身施礼,额角已有薄汗渗出,禀明道:“连城收录阎家军残部、华西游牧兵、散骑共计两万人,再加上招募的新兵、殿下派出的精骑,人数已达十万。北理边境有大批农奴涌出,退向了原狄容所盘踞的流沙原,对连城门户形成威胁。王都尉发信求殿下再多派五万精骑驻扎,殿下并不回应。王都尉心生惧意,这才提议再招五万人,将连城军力扩大至十五万。” 叶沉渊冷淡不语,只掠了眼浮壁图案。左迁双手持平连城兵营地图,垂头站在案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便是今晚过后,连城各部屯兵的详细分布图,因人数过多,已有数营驻扎在镇外牧场里。” 叶沉渊接过看了,冷淡回道:“十万人马足够,再多,军镇势力便独大,旁边已无可调配的兵力能遏制它。” 左迁仔细回想关外地形及相关兵力布置,醒悟过来,不再多话。随即又明白,他终究还是让自己的主君白跑了一趟。 左迁讪讪地站着,叶沉渊看在眼里,问:“认得粉壁上的画么?” 左迁连忙抬头,怔道:“似乎是云海日出。” “错了。” 左迁有些发憷,应道:“啊?那请殿下指示,该是什么画儿。” “你将它画下来,明早就能知道了。” 左迁愁眉苦脸抽出判签的朱墨两色笔,仰头看着画壁,在白纸上一点点临摹下图形。 叶沉渊临走前,又淡淡说道:“你那哨鸽多养几只,以后绕过小楼传送消息。” 桂香入风飘渺,散落在谢开言的枕边。她盖着雪白的毯子,已然在美人榻上熟睡。叶沉渊走进去时,正好瞧着石龙子也趴在了瓷缸底,身上盖着一方洁白的绢帕。 “还真是一般地傻气。” 他坐在榻边,仔细看着她的脸。红唇淡抿,秀眉墨睫,她的容颜一如十年前,即便是睡熟后的样子,也没有多大改变。 他低头亲吻着她的嘴,仿似想采撷一缕甘甜,力道由浅入深,吮得上瘾。她睡着一动不动,不计他的蛮横。 雪毯随即被拂落。 自她的领口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梅花香,他亲吻上去,她的眉尖便在微微跳动。 “洗了么?”叶沉渊伸手入她衣衫,隔着绢丝抹胸握住了她的左边。 谢开言不禁眼前一亮,忙应道:“没有,还沾了些汗。” 他恋恋不舍从她的胸口处抬头,哑声道:“我替你洗。” 她看着他那双黑得透亮的眸子,怔住。过后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道:“让我一人去,好么?” “为什么?” “我怕你生受不住。” 他笑道:“莫非你想投怀送抱,趁机蛊惑我?” 她正容道:“我蛊惑你做什么,有了桃花障毒打底子,你还能近女色不成?” 他只搂着她的腰,低声说道:“你先去洗洗,待我身体力行亲近给你看。” “不去。” 他稍显冷淡地看着她:“你以为能逃得脱?” 她暗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这一次吧,让他明白情毒的剽厉。 胭脂婆烧来热水,又布置了玉膏、香巾等物,伺候谢开言沐浴净身。 谢开言这次的清洗来得心甘情愿,因此也不叫唤,她直接忍住了温水滑过皮肤的异样感,由着胭脂婆整饬。 胭脂婆一边梳洗着谢开言的长发,一边提防地看着她的手,生怕又给抓出了一只石龙子。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 寝居里,叶沉渊坐在床侧,缓缓平息腹中的灼热。谢开言手持灯笼走进来,他见了,气息蓦地又紊乱起来。 她穿着粉绢裹胸、素白小绔,外面仅是罩着一件连襟结的丝绸睡袍,每走一步,空荡荡的袍子便掀开一些,溢出了清香和雪色。 她的心底终究是存了怯意,走了几步,又沉默站在雕花阁门前,外室已被反锁,她便断了退路。 “过来。”叶沉渊低声唤道。 谢开言放好灯笼,走到他身前。 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吻向了柔软的胸脯。她在微微颤抖,酥热一路爬升,染上了她的指尖。 他品尝了极久的雪色峰峦,忍耐不住,便一手剥去她的睡袍,扯下那抹残存的裹胸。 她的温香软玉全在他嘴里,跳动着,慢慢变得挺拔。 她因受力而抬起了手,抓了他的脖颈一记。他浑然不觉,仍是沉溺在吞吐吮吸中。 她惶急说道:“对不住。” 他哪里听得到她在说什么,又做过什么。 她见他不应,受不住他的力道,又抓了他一下。 他终于抬头:“胸口痛?” 她还被他玩弄在手掌间,艰难点头。 他笑了笑:“那便换一个地方。”说着,手指已经滑向她的小绔内。 她只能惊喘一口气。 折磨许久,他才退下她的全部衣衫,将她平放在床上。 谢开言闭上眼睛,心底暗念,这不可能。中了桃花障还未解毒的人,怎么能流连女色这么久,还有一举攻城的气势? 叶沉渊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一黯,知她并未完全接纳他,甚至是迫于他的威压,她才勉强留在他身边,默许他一次次的要求。 他的身上很烫,心里更烫,血液好像烧了起来。最痛的不是毒发,而是他对她的渴求,找不到宣泄的缺口。 他压下精壮的身子,直接覆盖在她的雪肤上,还未攻略城池,滚烫的毒血就翻涌上来,迫得他喉头生紧。 她看出了他的异样,忙伸手托住了他的上半身,将他放在一边床铺上,淡淡道:“先养好身子吧。” 他抿紧唇,强抑下腹中的绞痛,尔后睁开眼睛,看着她冷声说道:“遂了你的意。” 她从散落的衣衫里找到一方雪帕,替他擦去满头汗,失笑道:“我是体恤你,才先提醒你,不可太亲近于我,你偏又不信,这下好了,受痛了吧。” 他闭眼不语,容貌恬淡,难掩痛惜之色。 她伸手渡气过去,助他调息。他的呼吸渐缓,俊容又生出玉色。她看了看,凑过去拈起他的鬓角长发,叹道:“阿潜也老了啊。” 叶沉渊睁开眼睛,冷淡地瞧着谢开言。 谢开言趴在他身侧,扯下一根他的白发:“岁月不饶人。” 他掐住她的下巴,冷冷道:“嫌弃我染毒生出了白发?” 她吃痛,发力拨开他的手,愠怒道:“弄痛我了。” 他偏生不放手,她索性说:“即使你不染毒,也比我年老十岁。” 他的脸沉到底,将她扯过来在唇上咬了一口。 她痛得吸气,半晌忘了要说什么,随后记起,又开始劝道:“据说冰泉有驻颜美容奇效,你要不要试试?” 叶沉渊伸手拖过谢开言的身子,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口处,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她的头发。谢开言趴在他怀里,听他胸口在微微起伏,便说道:“如果不愿去试,那就解毒吧。” 叶沉渊捧上她的脸亲了亲:“你说了这么久,是想劝我解毒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不敢动,点了点头。 他淡淡道:“卓王孙已在配置解药。” 她抑住心跳,从容问道:“据我所知,炼制解毒的嗔念丹需要药引‘乌珠水’,极难聚集,卓公子曾说,他行走中原十年,才能接到三盏……你这毒,来得及配置解药么?” 他沉默一刻,才如实说道:“来得及。” 她怔住。 他又说道:“卓王孙在天阶山找到一株新的乌珠木,长势茂盛,不需十年,就能聚集起所需的水露。” 她轻轻一叹:“那便好。” 他解释道:“是最近才找到的。” 她回道:“我帮你取来。” 他摸着她的头发不说话,她推了推他的手,急道:“你得了天人的风姿,却落了染白的双鬓,难道一点也不在意?” 他笑了笑:“你在意我便在意,生得美丑,只是取悦你的心。” 她闭眼轻叹:“那便是十分好。从明日起,就让我替你去守乌珠水吧。” “不用。” “为什么?” “让卓王孙去。” ☆、陪伴 第二日风起,吹动砂子伏地而走,杏树枝头微微摆动十年沉渊。 晨起之后,谢开言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叶沉渊,他唤她食用早膳,饮一杯提神茶,她都一一照做。 叶沉渊起步下楼,见她仍是亦步亦趋跟在后,问道:“出去游玩?” 谢开言淡淡答道:“你不是曾应过,只要留在你身边,便不再束缚我的行踪么?” 他笑道:“我去军衙处理事务。” “我也去。” 他淡淡否决:“你向来不安分,留在军衙,只会生事。” “那我站在门外替你值守。” 叶沉渊沉吟一下,当即拉住谢开言的手,牵着她走回寝居。谢开言猜他内心有考究,不催促,看他如何吩咐。他唤来胭脂婆替她再次梳妆,先行走了出去。 胭脂婆已摸清叶沉渊的心意,便擅作主张,将谢开言的高髻打散,替她挽了两朵碧丝垂髻,再将其余的头发编成两条柳叶辫,并佩饰上雪英簪花。 胭脂婆整饬的这种梳妆,是适用于未出阁的女儿家。 谢开言穿着翠玉罗纱长裙站起,便依着女儿家应有的模样,朝胭脂婆盈盈拜了拜:“上次惊吓了胭脂,十分过意不去。” 胭脂婆忙掩唇笑道:“太子妃折杀我了。”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接受了拜礼。 谢开言走出门,叶沉渊正侯在一旁,替她再戴上了雪襟斗篷。他拉着她的手朝军衙走,说道:“我带你出行,已不合礼仪,你给我省些心。” 她微微笑了笑:“一定不丢殿下的颜面。” 谢开言端庄坐在军衙纱屏之后,静气屏声,果然不曾辱没叶沉渊的颜面。她特意取一方纱巾遮掩了半脸,又不曾拂落斗篷,避免了抛头露面之嫌。 军衙中只有左迁能进入内堂。谢开言坐定时,已经看到了左迁,因他还在案下愁眉苦脸地画画。 叶沉渊冷淡看了左迁一眼,左迁便深查君意,自行搬了一方小小的红木桌案,靠在门洞里,继续奋力画完。 叶沉渊执起朱笔批录快马传递过来的奏文。 内堂极安静,除了文风墨香,不闻一丝杂鸣。 一个时辰后,叶沉渊起身走到谢开言跟前,温声问道:“饿了么?” 谢开言摇头。 “渴不渴?” 她再摇头。 他低声道:“你看了我整整一个时辰,不累么?” 她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我想与你在一起,无论怎么看,心里必定是欢喜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正待弯腰低唇下去,突然记起门洞里还有人,便回头问道;“画得如何了?” 左迁忙不迭站起身,将一宿的画作捧到纱屏前,低头说道:“请殿下过目。” 叶沉渊挥袖唤左迁退下,左迁临走前擦去额上的汗,朝纱屏后投来感激的一眼。 谢开言即刻醒悟,她的到来无意解救了左迁的困境,心底不由得好笑。 叶沉渊取下谢开言的斗篷与纱巾,递上一杯淡香清杏茶,说道:“觉得闷就出去走走。” 谢开言伸手接茶盏,他却拂开她的手,径直送到她的嘴边。 她就着他的手呷了一口茶,回道:“还是坐这儿吧,让你放心些。” 叶沉渊今早进军衙之前,已检查过文案及四壁,不留任何能牵引起她心思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泄露任何战备消息。见她真的是安顺地坐着,他又少不得为她挂心。 “四处如此冷清,你不觉无趣么?” “有你在这里,怎会无趣。” 叶沉渊听得嘴角含笑:“今日怎会这般乖巧,软话说了一桩又一桩。” 谢开言拉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温声道:“你若高兴,我还能多说。” 他低眼仔细看她,她的神情恳切,便知她的话出自真心。他回头看了看日晷,有意在武将回禀战情前支开她,说道:“不惹事就能让我高兴,去玩吧。” “去哪里?” “后山有猎场,抓猪抓兔子随你开心。” 谢开言笑了笑:“这可是你撵我走的。” 叶沉渊替谢开言开辟出一处小小的猎场,所走的线路均有安排,既避开了他人眼目,又限定了她的行踪。 谢开言带着胭脂婆及数名侍女走上山,山下另有骑兵守护。 胭脂婆拿着绢帕扇风,啧啧嘴:“太子妃打个猎兴师动众的,多麻烦。” 谢开言回头解释道:“为殿下而来,不麻烦。”她拿出一副弓箭,特意等到随行众人赶上前,才射中一只野獾,从不曾脱离她们的视线。 既然表现得如此安分,所有侍从也就放了心。 谢开言走回小楼,在底层厨房里忙碌。 胭脂婆劝道:“油污重,又气闷,太子妃何必亲自下厨。” 谢开言不置可否,径直料理好野獾肉,切成薄片,放在沸水里煮。起了砂锅后,她将肉片捞出,加入多种辅料,依照食谱做出一盅八宝汤羹。 她交付给一旁作陪的胭脂婆:“送给殿下,可唤人试毒。” 胭脂婆咂舌:“太子妃言重了,我亲眼瞧着,怎会有毒。” 谢开言自行去了浴室梳洗,洗去满身烟灰味道,再熏了衣香,才去探望叶沉渊。胭脂婆赶过来,将她全身收拾得清爽了,才放她出门。 谢开言穿着雪青罗裙迈出门,耳边还有胭脂婆喜滋滋的声音:“太子妃如此贤惠,殿下今日可高兴了。” 军衙外堂红木紧闭,值守士兵不敢让谢开言站在一旁闲等,便搬来座椅。 谢开言坐在院落鼓架之后,不愿引起他人注目,因而数名武将步出外堂时,也不曾见到她。 众人散去,左迁尾随走出,值守士兵向他使眼色。 左迁一回头,明白事出有因,忙快步走到谢开言面前,施礼道:“参见太子妃。” 谢开言站起躬身还礼,迫得左迁向旁边躲避一步。 “太子妃可是来探望殿下?” “闲来无事,坐这里晒晒太阳,不必惊扰殿下。” 随后两人无语。一坐一站,各自内心踌躇。 谢开言抽出手帕擦了擦干净的额头,自袖中飘出一只折叠好的纸雀,模样栩栩如生。 左迁拾起纸雀,好奇道:“能飞么?” 谢开言在纸雀后腿上扯了扯,一松手,放它飞了出去。她坐着听了一阵风声,利用巧力,送纸雀顺风滑翔,左迁哪里知道其中有些小秘密,径直跟在纸雀后看了一阵,赞叹道:“太子妃就是手巧。” 谢开言微微一笑,不答话。 左迁想起昨晚的画儿,随心问道:“太子妃去过内堂,可知粉壁上画的是什么?” 谢开言不答反问:“左大人想学那壁上的浮画?” “不想。” “那可想学这只纸雀的折法?” “也不想。” 谢开言微微笑了笑:“那就对不住左大人了,我也不知那是什么画儿。” 左迁摸着鼻子走开,去内堂禀告。叶沉渊随即走出,唤谢开言进去饮茶。 内堂已稍有整饬。桐木窗纸换成了纱屏,接入疏疏阳光,一株新移植的翠竹探出枝条,簇簇扫着风声。窗前设置了一张小檀案,上面摆放的茶、水、火、器无不精贵。 谢开言坐在桌案旁,细细看着叶沉渊烹茶。他从雪瓮中取出色泽清纯的泉水,释疑道:“此水需在午时二辰,采用五丈三尺长的悬索垂入三斤铜瓶,直落泉窟,才能取得真水,过浅、过深、左右涤荡都不可捕获清泉真味。” 谢开言颔首受教。 叶沉渊一一再展示精茶、活火、妙器三项烹茶工艺,让谢开言明白了,他使用的是贵族茶道,即是将她当作上宾对待。 午后安寂,玉瓯香茗,清风徐来,雅气渐生。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饮尽一杯茶,才忍不住弯腰过去,亲了亲她的嘴:“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来探望你。” 叶沉渊笑了笑,谢开言也抿嘴一笑,两人对坐,互相看着,满身萦着淡淡的茶香。左迁在外堂门口处伸头张望了一下,顿了顿,又随即走开。 谢开言回头看看餐具并不在内堂,问道:“羹汤滋味如何?” 叶沉渊给予了肯定:“鲜美可口。” “喜欢么?” “若是每日送来,更喜欢。” 谢开言应道:“好。”看了看叶沉渊温和的眉目,又说道:“我能留在这里么?” 叶沉渊笑道:“四壁冷清,只怕委屈了你。” 她依然温和说道:“看着你便不会冷清。” 谢开言一连九日留在叶沉渊身边,看他如常批示公文。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不曾打扰过他,如果他唤她起身去转转,她也知道那是武将集会的时候到了,依言走出去打猎,再将猎物细心做成羹汤,给他送来。 军衙里冷清如故,左迁时常侍立一旁,听候叶沉渊的调令。只要谢开言坐在一旁,叶沉渊必定不会多说,谢开言会意避开,等左迁步出内堂,她才会折身回来,手里时常拿着一束花,或者是女儿家玩弄的小东西。 叶沉渊担忧谢开言枯坐无聊,准许她在内堂走动。她拈来主案上书写公文的金帛纸,在窗前坐着,巧手翻转,将它折成了一只鸟雀。左迁走来,仍然好奇地瞟了一眼,她索性将金纸雀放在桌案上,正对着叶沉渊的如意笔架。 叶沉渊伸袖拂走纸雀,淡淡说道:“玩物不能出现在军衙。” 谢开言不以为意,拿走他的裁纸刀,在瓜果上雕出一幅幅图形,摆放在他的眼前。 叶沉渊无奈,再特意安置一张小木案,放置她的小玩意。她连坐九日,雕出了冬瓜花篮、雪瓜玉兰灯、梨子玲珑塔等九种艺品,可谓巧夺天工。左迁每见一次,必定为之折服,就在谢开言随口问他学不学时,他见主君不在身边,迟疑一下,最终点头答应了。 谢开言笑道:“女儿家的东西,左大人怎会有心去学呢?” 左迁玉容微红,抬手施礼,却不答。 谢开言又问:“可是看中了谁家的女儿,特意学去讨好她的?” 左迁颜面大窘。谢开言适宜不再追问,只说:“要学几种?” 左迁想了想,默算将要出征的日子,回道:“七种。” 谢开言了然,将七种小手艺装进竹篮里,一并送给了左迁,先温声劝他拿回去自行研琢一番。 左迁忙不迭地提回屋舍,晚上再去当值时,没听到主君的任何质问,心下大安。 ☆、提婚 熏香轻拂,月淡风清十年沉渊。 谢开言坐在灯彩之下,素手轻扬,用细软的草枝扎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蜻蜓。她将绢布打薄,绷在蜻蜓身上,当作翅膀。然后轻轻一弹,送它扑飞出去。 此时的胭脂婆必定是好奇站在一旁,细心瞧着谢开言整饬各种小玩意。 谢开言拂袖待离去,胭脂婆紧巴巴地说:“太子妃好生不讲理,怎么不将画本作完。” 谢开言笑了笑,当真应了她的催促,走到桌旁继续完成画作。数日前,左迁偶有一问,询问军衙粉壁画的是什么。她没有应答,回来后便裁剪绢布,加入内衬,做出一册素白的画本,开始提笔勾描壁画。 时至今夜,谢开言用笔墨渲染开海龙腾云而去的最后一点痕迹,已算是完成了画作。 胭脂婆执起画本,在灯下轻轻一翻,随即惊叫了起来:“这些云啊海啊都能动呢。”绢布一页页滑过她的指尖,将所画的内容连成一道皮影戏,影影绰绰的,讲述了一个连贯的故事。 谢开言微微含笑,看着胭脂婆有似孩童般的神情,恍然觉得又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极早前,她推卸不过句狐的邀请,替她画了一册《月魂》的故事,也是这般引得她眉眼生光、惊叫连连。 “知道《南华经》么?”谢开言问道。 胭脂婆像是捡到宝物一样捧着画本,先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读过,懂得不多。” 谢开言细细说道:“《南华经》有记载,鲲鱼化鹏鸟,振翅而怒飞,水击三千里,双翼蔽天日。我这画本上画的,就与故事所说的差不多。” 胭脂婆来了兴致,凑过来道:“快,快,赶紧对我说说。” 谢开言凝目看她:“对你说了无用,我原本想讲给左大人听,让他应付殿下交代的作画差使。” 胭脂婆依然兴致勃勃:“由我转告给左大人,也是一样的。” 谢开言微微一笑,解释了所有:“北理开国流传着四典故,其中有一则叫做‘海龙吐日’。是说水中生异虫,先为石龙子,再为小蛇,游过千里伊水河,决起而飞,化成海龙。那海龙奇大,能吞吐日色。吞下整轮日头后,海龙便腾云飞走,直上九霄,散落九彩霞光入伊阙,拂照金堂天子身上。” 酉时三刻,胭脂婆用绢袖掩住颜面,抵挡微微的风沙,走到左迁屋舍外。 左迁听到侍从通传,连忙走到院子里,请胭脂婆进屋寒暄。胭脂婆福了福身子,说道:“不用麻烦左大人,我说完就走。” 左迁唤退所有值守侍从,负手而立,银丝袖罩经风一拂,有些发颤。他站在月下,玉容敛着光,眉眼看得分外清晰,如同秀美的山水。 胭脂婆皱眉拢着衣袖,继续遮掩扰她面的风沙,漫不经心说道:“太子妃说了,殿下要左大人画的壁画叫做‘海龙吐日腾云而去图’,听着是不是很新鲜?其实就是石龙子化成一条大虫,吞了日头,然后逃走的故事。哎呦,左大人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没有殿下、太子妃那样文雅,说的意思也差不多嘛。” 她递过画本,左迁一直看她,来不及接过,她便一掌拍在他怀里,继续撇撇嘴说道:“左大人所占的井关镇,原来就是北理的边防军镇,内堂画上开国四灵兽的故事,是为了镇邪,不是左大人想的什么青天海日、一派祥和……” 左迁见胭脂婆转身要走,忙说道:“姑娘为什么这样生气?” 胭脂婆回身秀眉冷对:“我喜欢那画本,太子妃却要我拿来给你,能不生气么。” 左迁想了想,将画本径直放进怀中,彻底阻断她那流连忘返的眼神。 胭脂婆嗤笑:“小气鬼。” 一阵晚风拂过她的周身,织锦绣缎的衫裙便层层飞起,仿似散开了一朵幽香雪兰。她的眉眼藏在飘拂的发丝后,更显妩媚。凄迷的夜里,只有那张淡淡的红唇有如秋色海棠,吐暗香,笑语缠绵,引得左迁微微失神。 胭脂婆奇道:“左大人发什么呆呢?我能走了么?” 左迁清醒过来,让开了路,胭脂婆不待辞别,转身就走,他在后咳嗽了声,问道:“不知姑娘真实名姓是什么?” 胭脂婆听他发问,只得停步回道:“我从古姓,叫奇名,左大人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罢。” 左迁慢慢走到她身前,再问:“你,你多大年纪?” “二十二。” “可曾有婚配?” “没有。” “那,那是否想过,嫁给……嫁人?” “不想。” “为什么?” “嫁人有什么好?”胭脂婆将绢帕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眸子,不以为然地说,“不如行走五湖四海来得自在。” 左迁长身而立,看着漫无心机的胭脂婆,心底的愿望更加迫切。但他向来所持光明磊落的作风,又不愿委屈了她,因此如实说道:“胭脂……我唤你胭脂好么……我很中意你,想娶你为妻,你觉得怎样?” 胭脂婆跳脚:“什么?你说什么?” 左迁羞赧笑了笑:“我身边都是厉害人物,可我喜欢你这种随性的,长得美,笑得美,每次见你,我都极开心……” 胭脂婆如丧考妣:“不就是来送个画本么?怎会变成这样?”她嚷着嚷着一溜烟地跑开了。 军衙里,叶沉渊正低头核查快马送来的军营驻守图。左迁身穿便装去而复返,踌躇立在案下。 “禀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叶沉渊不曾抬头,也不应答。 左迁惆怅侍立许久,内心只觉忐忑。 叶沉渊收好地图,看了左迁一眼:“将要出战,浮动的心思一律不准求。” 左迁暗自鼓气,扣手答道:“殿下应了我的请求,我才能心无旁骛上战场!” 叶沉渊坐下来看着左迁。 左迁一鼓作气说道:“我已过婚配的年龄,请殿下做主,替我指配婚事。” 叶沉渊却说道:“胭脂婆不可行。” 左迁怔道:“我还没提是谁,殿下怎么知道……” “心思过浅的人,自然会被抓中把柄。” 左迁施礼道:“殿下既然看出来了,只求殿下成全!” 叶沉渊冷淡回道:“以你身份,需配三品官员之女。胭脂婆只是修谬买来的奴婢,安插在北理做了探子,心性养得散漫。” 左迁跪下力求,苦苦说道:“我知她心性散漫,又爱玩闹,可我只看中了她,决计不会娶殿下所提议的王小姐!” 叶沉渊看着左迁哀戚的面容,沉吟一下,问道:“不后悔?” 左迁直挺挺跪立,大声答道:“不悔!” 叶沉渊挥袖道:“准了。” 左迁欢喜离去。 第二日天明,胭脂婆得知她一向忌惮的婚事竟然有了着落,且是太子下令促成的,如闻噩耗一般,僵立在谢开言面前,久久忘了该做什么。 谢开言细细瞧她,问道:“左大人平日待你极不错,难道你没看出他的意思么?” 胭脂婆怒道:“你待我也不错,难道你也会中意我?” 谢开言笑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胭脂婆撇下未梳妆的谢开言,全然不顾自己的职责,一阵风卷到左迁屋舍前,冲他怒喝一气。左迁拿着名册,一边对她笑着,一边细细点数昨晚所拟的聘礼,丝毫不在意她的怒气。 胭脂婆昂首挺胸道:“左大人不用肖想我了,我看不中左大人这样的。” 左迁出示婚书,温和道:“殿下已经印了玉玺,所列婚约立时有效。” 胭脂婆转头就走,离得远了,仍在愤愤说道:“强做的买卖怎能持久。这天下之大,哪里不是我容身的地方?不如去扶桑小岛,行商也好,卖艺也好,好过留在这天天想打仗的华朝……” 她顺口气,上楼继续替谢开言梳妆,不准旁人问她一个字,就连谢开言发问也被喝退了回去。谢开言已摸出她大致的底细,看她平时嬉笑怒骂随心随意,从来不与她计较,眼下更是如此。 ☆、心愿 夜里,谢开言站在廊道上,抬头远观星象十年沉渊。东方无星,夜幕低压,隐隐有乌龙云雾盘桓。有时从浑黑的幕景里扯出个亮闪,颤巍巍的,映亮了西侧小楼这方的天空。 同在北理国疆界里,气候变化竟是不一致。海边即将要起风暴,军镇只是吹拂着风沙,躲在山林怀抱中酣卧。 胭脂婆好奇地凑过来问:“太子妃看了半天的星子,在想什么哪?” 谢开言回道:“殿下的浮堡正走在东海路上,如果遇见风暴,怕是要耽误一阵子行程。” 胭脂婆撇嘴说:“那极好。浮堡不到位,就发动不了海战。再说了,它干吗紧巴巴地跑到人家领土上去,攻打人家的子民?要我看啊,最好将它留在海里,就这样飘着,说不定一百年后,能化成一座小岛……” 谢开言回头道:“胭脂的想法很是奇巧,不过,胭脂能对殿下说说这番话么?” 胭脂婆瞪眼,伸手朝脖子一抹,说道:“殿下这么宠着太子妃,都听不进太子妃的话。要我这个低等下人去说,有几个脑袋够殿下砍呀?” 谢开言回头再看星象,黯然无声。 一颗星子拖着微弱的尾光坠落西方,紧跟着,又有一颗划落夜幕。 胭脂婆扯着谢开言的衣袖,兴奋异常,嚷道:“快,快,许个愿,准能实现。” “为什么?” “理国一直有流传,落星是天神的眼泪,民众许下愿望就能得到天神的观照,撞得连连好运。” 谢开言淡然伫立:“古书记载,星坠为石,磨擦生光,属天象自行运转景况,哪里是由得你的天神去把持着?” 胭脂婆忍不住揪了谢开言一把,愤恨道:“你这人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谢开言满腹心事静立一旁。 胭脂婆兀自在对天祝祷,喃喃道:“天神天神你听我,请让殿下止干戈……天神天神你应我,保佑孩童免灾祸……” 谢开言暗想:她倒是反战争的,这点心意非常不错,不知会不会促使她逃出去。并凝神去听余下的祝词。 胭脂婆说着:“天神天神吼一声,劈得左迁落马身,马儿马儿快快跑,送我飞跃扶桑岛……” 谢开言内心一叹:算了,还是先胁迫她再说吧。 胭脂婆哪里知道谢开言的百结愁肠,自顾自地说了一番心愿。她回头一看,发现谢开言默然站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由得笑道:“太子妃又在想什么哪?” “胭脂别晃我,让我静一会儿。” 胭脂婆依然摇着谢开言的肩膀:“天见可怜的,发个呆还要避开殿下,只怕是有说不得的心事吧。” 谢开言的确是避开了叶沉渊的眼睛在想心事,不愿引他起疑。他将她看得这样紧,她在平日只是好好陪着他,并不提任何一句其他话。在胭脂婆面前,她却不需要顾忌这么多,甚至还能与胭脂婆闲聊几句。 一颗星落下夜幕,谢开言拂开胭脂婆的手,说道:“别管我了,快许愿吧。” 胭脂婆将左迁落马不能娶她的心意又说了一次。 谢开言踱步到一旁,站在了空旷处,胭脂婆看她两肩担着风,无知无觉的模样,眼底柔和了一下,嗔道:“太子妃过来围上斗篷吧!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谢开言默不作声站了会,突然回过神来,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以前在连城镇小屋舍外,句狐怜她吹晚风,也曾提醒过她要保暖。 谢开言讶然抬头:“你说话总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通常,别人从来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南翎。” 胭脂婆咬唇道:“谁?” 谢开言黯然一刻,回道:“一个故去的朋友。” “你想念他么?” 谢开言背过身,点了点头。 胭脂婆揉了揉发僵的脸,笑道:“既然想念他,为什么不在刚才许个愿,说不定能再见到他。” 谢开言背立不动,缓声说道:“因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已故去,便留在我心底……决计没有再能见到的道理……” 她顿了顿,控制声音缓急,又说道:“更何况,我已不愿再见他一次。” 胭脂婆难以接受这个回答一般,惊叫起来:“为什么!” 谢开言只觉嘴里发苦:“我不见他,便不知海外有奇山,能一心留在谢族当族长,不曾见到这以后所有的人,那更能留得他一条命。” “可是这样,不就是连殿下都见不着面么?” “是的。” 胭脂婆惊奇道:“你愿意?” “我十分愿意。” 胭脂婆惊呆而立:“怎可能……” 谢开言说道:“又有一颗星掉下来了,快许愿吧。”她走回了寝居里,再也不去看天幕,更不曾许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 半夜凉初透,叶沉渊从床上起身,走到美人榻前,弯腰亲吻下去,却发现谢开言并没有睡着。她盖着被毯,侧头去看窗台,清冷的月光撒落在瓷缸上,像是浮着一层雪。 “怎么了?”见她如此安静,他坐在榻边,极力逗她说话。 谢开言拥被坐起问:“阿潜有什么心愿吗?” 叶沉渊笑了笑:“怎会想到这些心窍?” 她摇着他的手,认真说道:“告诉我吧。” 他想了想说道:“登基后立你为后,你伴我一生。” 她立刻缩回手,转头看向月色,不说话。 “不对么?” “那是太子的心意,不是阿潜的。” 他淡淡哂道:“怎能分得这样细。” 谢开言掀开被,端坐在榻上,与他促膝相对。“你知道么,我在十三岁那年好像见过你。” 叶沉渊回道:“现在才想起来?”伸指揩了揩她的脸。 她低头想了想:“那年下很大的雪,我骑马路过宁州,去抓长尾雪鸡给叔叔做寿礼,一个少年郎站在雪地里,穿得单薄,无论怎样都不说话——那人是你么?” 叶沉渊摸了摸她的脸:“是的。” 她低叹道:“原来那时你就一身冷气了,冰桩子一样的,我心想,普通人家的儿郎怎会如此怪异——” 他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她吃痛捂住脸颊,再不说话了。 他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唇送到嘴边亲了亲:“你该问我为什么站在那里,又为什么不说话。” 她揉揉脸,又揉揉下巴,愠怒道:“卓太傅曾说,你从十二岁起,每到冬季,就被流放到北疆。你站那里,自然是为了锻炼身骨,适应冷气候的。你不说话,自然是瞧不起我等凡夫俗子,认为我等看向你的目光里,尽是傻气。” 他笑了笑:“现在的凡夫俗子,也不见得如何聪明。” 谢开言看着叶沉渊,欲言又止。叶沉渊看在眼里,说道:“有话直说,不准躲闪。” 她当真对上他的眼睛,如实说道:“十六岁再见你,我已没有一点印象,可见,若不是去叶府盗图,我不会与你再有任何牵连,极有可能忘了你。” 叶沉渊冷不防说:“那自然是高兴的。” 谢开言怅然点头,回神看到他的眼光,突然清醒过来,说道:“我其实是悲伤的。” 他已伸手将她抱了过来,放在怀里揉捏一番。她忍住痛,一声不吭,随着他的心意摆弄身体。 等他雪容降下霁色,她才温声问道:“那个时候的阿潜,可有什么心愿?” “没有。” 已经走过的路,叶沉渊向来不曾回头看。 谢开言一怔,道:“那可怎么办,我为当年的阿潜准备了礼物。” 叶沉渊捏捏她嘴角,笑道:“你口口声声提那时的阿潜,不正是我么。” 她摇头:“不一样的。” 他见她的雪肤上浮起一抹红色,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她推开他到处流连的唇,轻声道:“我伤你那一晚,正是你十七岁的生辰,对么?” 他无心他事,沉溺在她的胸口处,透过衣衫含住了她的顶端。她惊喘一下,从他怀里挣扎起身,拿出一尊半尺长短的玉石雕塑,放在他面前。“送给你的礼物,晚到十年。” 少年公子潜穿着雪袍,静立杏花树下,面向大海计算潮汐起替。冷清的样子长久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历经十年,仍然生动如昔。 所以她将他雕琢了出来,每一刀每一处,都有她细细摩挲过的痕迹。 叶沉渊看着栩栩如生的人偶雕塑,冷淡说道:“竟然记得这样精细。”并不伸手拿。 谢开言问:“不喜欢么?” 他坐在榻上,拉她入怀,将她抱在怀里。紧箍住她的身子后,他才尽量抑制住冷漠的声音,说道:“你这几日如此反常,当我看不出你的意图么。” 她在内心暗叹,不说话。 “安分些,你应知道,我再没耐心寻你回来。” 她回头看他:“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温存 每日的沐浴晚课是谢开言难以忍受的事,随后的安寝,也让她伤痛了脑筋十年沉渊。 叶沉渊经受严苛教导,身子骨浸渍了文墨熏陶,所持礼节带有君子之风。对于谢开言,他从未隐瞒过他的欲望,只是克制着行为。 沐浴之后,谢开言带着一身花草清香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冥想,催促自己入睡。一股微温的衣染香气拂落下来,随后,叶沉渊的嘴唇必定啜饮上她的,仿似品尝玉茗,深深浅浅,做一番缠绵。 她心知逃脱不掉他的亲吻及抚摸,索性翻身坐起,搂住了他的脖子,问道:“情毒解了吗?” 叶沉渊的手滑入她的内衫,掬起一捧软香腻脂,玩赏玉石一般,用五指琢磨不放。 她再问,他才含糊答道:“卓王孙在路上……去天阶采乌珠水……两月后才有解药……” 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他从柔软香脂中抬头,又赶过嘴唇,吻了吻她的脸。 “忍耐一下好么,你抓得我生痛。”谢开言羞赧央求道,“尤其胸口那一块,痛得我换不了气。” 叶沉渊笑道:“竟有这等事?” 他将她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撩开她的绢衣领口,朝雪色双峰瞧了一眼。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圆润而饱满,并未沾上任何他捏出来的痕迹。 他替她掩好了衣襟,小心环住她的腰身,低声道:“看着无异样,是真的痛么?” 她连忙点头,他便笑了笑:“下次轻些。” 她惶急道:“还有下次?” 他没说什么,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大床上。她正待翻身滚落里侧,他却伸手拉过她的身子,覆上胸口,与她平齐相对。 “睡吧。”叶沉渊亲了亲谢开言的嘴。 谢开言趴伏在他身上,极为不自在。她动了几下腰肢,想摆脱他右手的钳制,却听到他低喝了一声“别动”,又会意过来,不再动作了。 她抬眼看到他的唇抿得紧,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禁轻声问道:“这样怎能睡得好?” 他依然闭眼说道:“睡了十年冷床,此刻有你在身边,怎会不好。” 她微感诧异地摸了摸脸,忍耐许久,终究问道:“府里那么多美人儿……没人替你……替你暖床么?” 他的手微微下滑,停在她的腰与臀之间,隔着寝衣,都能让她感受到指尖的力道。她知道,他轻轻一撩,便能在她肌肤上游走出一片酥麻,因此她适时住嘴,不再多话了。 叶沉渊阖目许久,才说道:“既是你一人的夫君,又怎能多看别人一眼。” 谢开言的神色多少有些震动,太子府虽未广置美人,可是他正值盛时,权势、姿容、财力强于其他人,又有昭容及良娣收在身边,按理说,即便他不流连美色,美色也是倾向于他的。 她又抓了抓脸,暗哂自己:这都到紧急关头了,怎么分神想起了其他事,真是要不得。 她淀了淀神,抓起他的手放在一旁,自行退到他身侧躺下,有意悄悄掩过这个话头,也就不答话了。 叶沉渊掀开眼看了一下她的神色,冷声道:“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不自律的男人?” 她讪讪一笑,他便掐住了她的脸,引得她咝咝吐气。 她挽救着自己的脸皮,赔笑道:“我是极为相信你的为人,放放手好么。” 他抬手摸上她的腰侧,滑向她的寝衣底,说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不喜欢阎薇与我亲近。” 她仔细想了想,确有其事。 “既然在乎我,就表现出来,让我看得到。” 谢开言一愣,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谈话与她所想的事情大相径庭,她不敢随便应诺,只怕没有机会去实践。 叶沉渊掐住她的腰,看进她眼底深处,沉声道:“听进去了么?” 她依然没有回答,他望着她,屏息等她说出一个好字。 最终她都忘记是怎样睡过去了,待她醒来时,已不见他的身影。寝居内燃了安神香,她睡得沉稳,一如既往被他揽到臂弯里,安静瞧了半夜。 晨起洗漱之后,胭脂婆替谢开言梳妆,将她打扮得极为清丽。一层层织锦绣花衣垂落下去,裹紧她那窈窕的腰身,每走一步,必然拂送淡雅香气。 谢开言走去军衙陪伴叶沉渊处理公文,胭脂婆跟在后唠叨:“你每天装扮得这么漂亮,殿下是高兴的吧?他一高兴,能不能退掉左迁的婚事?” 谢开言转身道:“你实在是害怕,就逃走。殿下的主意没人能更改。” 胭脂婆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个头,默默走回小楼。再在午时陪谢开言打猎时,她也提不起精神,监看一事做得有气无力。谢开言使了个障眼法,扬起袖箭打下一只长尾雀,实则是跃起身,抱住了传递消息回来的灰雁。她快速读完郭果发来的小字条,对卓王孙的行程已经了如指掌。 叶沉渊准许她打猎,准许她捕捉松鼠、兔子等动物,雁子自然也被她拉拉杂杂地塞进了请求里。每当她打到灰雁时,侍从从未怀疑,十数日下来,让她收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晚膳摆上一桌清果蔬汤及糕点,令谢开言诧异。从镇外请来的厨娘殷勤说道:“殿下吩咐置办清淡饭食,又说太子妃喜欢素斋坊的小点品,奴婢便整饬了这一桌。” 谢开言不愿为难他人,从善如流吃了一些汤食,只因有心事,吃得较少。 晚上她心神不宁睡在榻上,觉得口舌生热,起身轻轻喝过几杯茶后,她的胭脂霞色越发红了起来。 叶沉渊穿着雪袍走过来,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玉容一片恬淡。 谢开言用手抓住榻翅,平息四肢渐生的酥麻之火,含恨说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热?” 他坐在一旁,伸手拂开她的被毯,像是拂去一片落叶。“食材与往常一样,我也吃过了,并无异样。” 他低唇亲了亲她的嘴,两手极规矩,落在她身侧。她却很想迎身上去,汲取他唇上的温暖,甚至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挽住他的脖颈,送他入怀里。 他看着她发颤的眸子,微微笑了笑:“唤我做什么?” “阿潜……”她颤抖着说,“趁我失去神智前,赶紧出去。” 他伸手抽走她的袍带,用两指轻轻一划,探开了她的衣襟。一片香腻脂玉停驻在他眼前,奇峰迭起处,有微微的风声在流连。他低下头含了上去,依然细细品尝,却不动手舒缓她的焦躁,任由她奇痒难忍地颤动着。 谢开言只觉一波波酥热游走全身,最后都跑向他的嘴里。趁着欲望之火焚烧她的头脑前,她极力唤道:“劈晕我……求……劈晕……你……不要碰那里……” 可是叶沉渊要她清醒地接受他的折磨。他退下她的衣衫,极轻柔地吻过她的身子,看着她问道:“要我么?” 她颤抖地点头,生生掰下了一小块木榻片。她摸索着,用尽全力将它扎进掌心里,凭借疼痛止住了快要裂开的欲望之堤。 他的眼底很快掠过失望之色,只是对着她时,他依然矜淡着容貌,保持清俊风骨。 流过一阵汗后,谢开言哑声道:“到底是什么霸道的药物?”后面两句羞于说出口,那便是催她发热,催她发情。 叶沉渊挑去她掌中木刺,包扎她的伤口,随口应道:“没什么。” 她想了一会,恨声道:“苏合安息?” 他抬头看她一眼,淡然道:“上次你义父来,给了我一包。” 她闭上眼睛平息余下的颤热,在心底生出一块刀片,将他及义父的样子刮了一遍。 他擦去她额上的汗,低声说道:“我还没使出什么手段,你就生受不住,朝后去怎么得了。” 她睁眼看他,冷声道:“你倒是好心了?” 他笑了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替你洗洗。” 叶沉渊在近一旬之间委派工匠修出了一方小浴池,地底接上温水,方便谢开言清洗及游玩。房间四处布置好所需之物,窗帷掩得严实。 谢开言沉身坐在水池中,试着适应水流对皮肤的冲击微力。叶沉渊脱去外袍,站在她身后,覆上花皂水的浴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脖颈。 谢开言仍在疲力颤抖,甚至缩了缩脖子。 “不用怕,是我。”他低声说道。 她舒缓紧绷的背,当真尝试着接受他的服侍。 他转到身前,看着她眼睛问:“每次清洗你都要喊叫,这是何理?” 她微微低头,将羞赧之色藏起:“我怕痛。” 他在手上加了一些力道,她立刻哗然一声破开水珠,站起了身。 他失笑道:“果真如此。” 洗好之后,叶沉渊拿来一道柔和的被毯,替谢开言掩住了身子,将她抱回寝居后。他把她放在膝上,退下毯子,浏览满身的□。她的肌肤雪白无瑕,无青紫或红痕,纯净得如同一匹缎布,若有风拂过,一片温香软玉经受不住秋寒,必定微微起颤。他仅是用眼去看,目光里就缠出丝线来,绕在她的胸口处,令她片刻不能动弹。 “真的痛,又不起印子,你放过我吧。”她低声求着。 叶沉渊回道:“不曾想到……将你的肌肤养得这样娇嫩。”他省去的是他打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一个名字,谢照。 谢开言并没有听出他的心思,仍在低声说着:“只要轻微受力,我便会痛。” 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我皮薄。” 他抚上她的身子,像是品鉴着一尊玉器:“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她想了想,回道:“可能是义父替我做过刮骨术,身子并未完全长回原样。” 他抱住她,脸色沉郁:“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以后不准损伤一分。” 她无声喟叹,又不应答。 他发力搂住她,掐住她下巴,迫使她看向他。“有任何损伤,我会更加厉害地讨回来。我不动你,只拿住让你受累的人,即便是我,也不会手软。” 这话具有太强的杀伤力道,她马上听进去了,点头应好。 ☆、开战 安开四年秋,华朝大举发兵进攻北理,三线齐下,连拔三郡。遥远的海域之上,十座浮堡大船浩浩荡荡开向东海,预期不足一月便能抵达,届时,将会掀起新一轮战争。 井关镇屯兵游骑三万、步卒十万、精骑二十万,其中有万数兵力值守在风铃小楼外,无论外界如何喧哗,全军上下兀自岿然不动。 谢开言站在廊道上,看着雪铠守兵站得笔直的身躯,不禁伸手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逃不出去,她便恨不过。 软禁在井关镇的近二十天里,她都细细地算着日期。叶沉渊听从她的劝解,用一纸军令派出汴陵任职的卓王孙,命他赶赴天阶山采集乌珠水,此后,水6两运督促之事便落在了宇文家身上;再次,她从左迁口中试探出华朝军出征的日子,配合着郭果发来的消息,她便一天天推算卓王孙应该走到了哪里,在华朝进攻北理之后,她是否来得及截住他,将他挟持到连城镇。 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她的计划并没有发生任何偏差。即便是她计划带走卓王孙,耽误他两三日行程,也不会累及嗔念丹的配置。 除了一点,叶沉渊极为警觉,将她困在此地,让她寸步难行。 井关镇占地宽广,左右连接山野,军情战备强于连城镇。若论排行,还得屈居封少卿所占的苍屏镇之下,可见封少卿统领的银铠破天军力更是厉害。 楼底黄沙滚滚,掠过一队又一队疾驰的骑兵。谢开言纹丝不动站了两个时辰,细细数出叶沉渊派出精骑竟有十二万之多,心底更加急切了。 果然不出所料,暮时回转的骑兵只有数百,表明大队人马已经驻守在新占领的城池里,只需副将回军衙复命即可。 叶沉渊自然坐镇军衙调兵遣将一天,再也不曾上楼探望过谢开言。 不断有马蹄及兵士呼喝声绕楼而过,向来随意的胭脂婆都忍不住跑出房来,凝目瞧了一会底下的动静。 “殿下果真不讲理,把你带出了北理,就开始攻打人家。”她撇撇嘴说道,“还提前了进攻的日子,这下好了,北理的守军来不及做好防备。” 谢开言手扶廊柱,叹道:“以眼下来看,聂公子他们的防守的确有些吃紧。” “那他们守得住国土么?” 谢开言没有应声。不是她对胭脂婆有防备之心,而是这个问题确实难以回答。胭脂婆陪着她的几日,反战之心日趋明显,甚至是倒戈站在北理民众这一方,谴责起叶沉渊的霸行来。 胭脂婆着意亲近谢开言,私下相处时,从来都是直呼名姓,谢开言也不以为意,任她躲在一旁盘算着小心思,有时见她还愁眉苦脸,对天喃喃自语,猜想她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绪斗争。 今夜,暮色风声流动,持续传来人马喧哗声,震得树叶乱抖。 谢开言极想打听到两国之争的伤亡情况,才提裙步下几级梯阶,就发现转角及站台处密密麻麻跪满了侍从,均低着头,屏声静气。 “这是做什么?”她冷眼问道。 侍从头目回道:“殿下生怕太子妃有了一点闪失,命令我们好生陪着太子妃,不能让太子妃走错一步,伤着磕着哪儿了便提头来见。” 谢开言恨声道:“他在外面打仗,还想在里面困死我?” 侍从不回答,齐齐磕头作响。 谢开言唤众人起身,见他们不动,便一个个伸手挽起来。众人遂作罢,退到了一楼廊道里。 胭脂婆看到谢开言慢慢踱回来,脸色紧得发冷的模样,笑了笑:“你若想走出去,还需多布置门道,至少,那些随从先要安顿好,不能让殿下抹杀了他们的性命。” 谢开言闷声道:“我烦心的便是这个。” 胭脂婆惊异:“听你意思,这栋小楼还困不住你了?” “有你在,我能走。” 胭脂婆诧异地挑了挑眉,问不出什么,只能提裙去了军衙,在外堂外苦等半个时辰,才能送进谢开言的嘱托:请殿下保重身子,按时辰进膳。 叶沉渊走出来,雪袍凛然,不染纤尘。他坐了一日,容貌亦然冷淡。胭脂婆见他出现,又惶急地说了一遍谢开言的嘱托,他却笑了笑,说道:“她那意思,怕是要我问,她可按时进食吧?” 胭脂婆一怔:“殿下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太子妃的确一日不曾进食。” “随她去。”叶沉渊淡淡留下一句,转身回到内堂,继续忙于军事。 胭脂婆踌躇站在军衙外堂,细细看了看周围的动静。众多骑兵领队牵着马缰留在庭院里,低声交谈几句,等待着复职领命的副将出来。不断有流星马疾驰而来,送回前方的消息。游骑兵大步走进院门,向中堂驻守的左迁通报伤亡军情。 左迁分发下火漆令,委派各营勤务兵长安置伤员,并加置军医及医仆人手。 胭脂婆伸头瞧了瞧左迁忙碌的身影,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将军临危不乱,俊秀眉目里依然流露出温润的光泽,就是她看了,也觉得莫名心安。 可她转念一想,又不开心起来,闷头闷脑地念:“他为什么不上战场……” 左迁身穿戎装巡查各部伤员,胭脂婆游魂一样远远跟在后,只要有人阻拦,她就瞪眼说道:“左大人唤我来的……你不信啊……小心我嫁给左大人之后……整饬你一番……” 她顶着太子妃的头号扈从及左迁未婚妻两重身份,突破重围,慢悠悠转遍了军营,大致摸清华朝兵力的伤亡情况。 左迁早已发现胭脂婆尾随在后,无奈身边众将围簇,而胭脂婆又像是鬼祟毛贼一般,伸头瞧他一下就隐身在帐篷后,实在让他难以拉下脸,去将她揪出来。 终于等到随从少了的时候,他看了眼胭脂婆立在晚风中窈窕的身影,其余人会意笑着离开,他才走到她跟前说道:“夜里风大,早些回去休息。” 说着,他拉下披风裹住了她的身子。 胭脂婆直愣愣站着:“这么吵我怎么睡得着!”她的妩媚红唇掩映在青丝之后,极娇俏地撅着,无光,也能感受到她的芳泽。 左迁很想低头尝一尝,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绮思。他咳嗽了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折好的金纸雀,递过去,低声说道:“我新做的小玩意儿,比,比太子妃的手法还要巧些,你,你带回去,放在枕边,它就是,就是我……” 胭脂婆接过纸雀,奇道:“还能唱歌不成?” 左迁温和笑了笑,她踩了他的靴尖一下,结果蹭痛了自己的绣花鞋脚板,不禁呼着痛,摇摇晃晃地去了。 谢开言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袍坐在寝居里,手捧青瓷缸,眉目拢着一层忧色。她坐在这里聚力一刻,广开耳目,却捕捉不到周围有什么细小的动静。远远地,只传来伤兵的□,夹在晚风里,令她听得不是十分清楚。 胭脂婆捂着心口走进来,惊魂未定地说道:“我刚才回来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伤兵的腿,不知怎么地,骨头就这样断了,还流了很多血……我朝前走,看到营帐外面都是一桶桶的黑血,觉得犯恶心,想吐呢,回头一看,医童又抬出个半边脸的人……” 谢开言坐着不动,胭脂婆推她,好奇地问:“怎么没反应?好歹给个脸色啊?” 谢开言回过神,淡淡说道:“你以为这是最难看的?” 胭脂婆皱眉道:“我去的地方都不打仗,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很开心,来殿下这儿,才看到这许多的战祸,自然觉得难看得紧呀。” 谢开言不置可否,依然木着声音说道:“我从冰川底走出来,一路亲手埋葬了五百七十三条人命,有南翎人、华朝人、农户子弟,还有我自己的皇子殿下。我知道最终会和他们一样,所以埋葬他们时,我仔细看了他们的脸,记住了每一张脸的样子。” 顿了顿,她冷冰冰说道:“最难看的,是没有意义地死去,然后尸身落在大雨里,由着污泥水浆践踏,偏生他又长得极美丽,赛过鬓角的海棠花儿。” 胭脂婆突然不说话了。 静寂了极久,谢开言才问道:“殿下折损了多少兵力?” 胭脂婆马上应道:“两万多骑兵。” 谢开言推算,北理的伤亡应该更大,至少有四万人。因她知道,华朝骑兵向来勇厉,有连城拔寨之能,在未出动封少卿的银铠破天军的情况下,以一敌二的伤亡数目还是保守估计。 胭脂婆再禀报他事:“北理军丢了三座城后,一起结集在鸦翅坡前,不管华朝这边怎么叫骂,他们都不出来迎战。” 谢开言低头回想鸦翅坡的地理位置,记起它就在沙台之后、横斜的七座边镇之旁,再朝后退,便是巍峨独大的风腾古府,里面配备有三宗遗留下来的坞堡。 胭脂婆低声问:“北理闭门不战是什么道理?” 谢开言如实答道:“这是聂公子给我的讯号。他要求我早些赶到连城镇,解决王衍钦的军力威胁,可我现在被殿下看死了,无法脱开身。”说完,她径直看住胭脂婆,眼底带有希冀之色。 胭脂婆咬了咬唇,福福身子说道:“这个我可帮不了你。我是奴籍出身,契约捏在了殿下手里,殿下应我,只要完成井关镇的侍奉差事,就放我天高水阔逍遥去。我算了算日子,只要再熬过十日,我就是堂堂正正的正二品身阶的华朝人,盼着这种好处在前头,所以我才忍着不逃婚哩。” 谢开言看着一派神色无忧的胭脂婆,冷不防说:“你早就念叨去那什么扶桑小岛,还会记挂着殿下给你置办的籍贯身份?我猜你是看中了左大人,所以才舍不得离开此处吧。” “你说什么?我会喜欢那头呆驴?”胭脂婆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般,跳了起来,“我害怕殿下的追杀不成么!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得罪黑透心的殿下!你莫再说了,再说我就咬你!” 谢开言张了张嘴,果然不做声了。 胭脂婆转身愤愤奔出:“呆驴为什么不上战场?真是讨厌死了!” 将近子时,巡查完毕的叶沉渊走进寝居,雪袍染了些风霜,有淡而晕的月光,还担在了他的肩上。谢开言手捧空瓷缸坐在窗前,素衣黑发,安静得像是一泓秋水。 叶沉渊直接问:“要说什么?” 谢开言什么都没说,只对月坐着。 叶沉渊沐浴净身,再走回来,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睡吧。” 她将空瓷缸捧给他看,说道:“我的猪不见了。” “明天再唤人给你捕一只。” “那只喂了我的血,皮肤变红了,你看得见吧?” 叶沉渊当然看得见,只是小小的一只石龙子,无法进入他日理万机的繁琐事宜中。他的应对很直接,接过她的瓷缸放在一旁,抱起她的腰身,将她按在床上,并盖上了被子。 “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有了。” 半夜叶沉渊伸手一摸,身旁没有了谢开言。他走到美人榻前,果然看到她依旧对着空瓷缸出神。 他掀开衣摆稳稳落座:“说吧,那只石龙子又有什么名堂。” 她释疑道:“我养的那只称之为‘茱碧’,滴血入食,可将它培养成药引。你若不信,可查看天劫子的《北水经》,里面列述了相关记录。我在你府里居住时,遭昭容嫉恨,吸入了她种下的舌吻兰香。那毒香沉浸在骨血里,没法拔除出来,积淀久了,必然损夺我的性命。据经书所说,茱碧天性阴凉,可破除血内异结,若是多捕来几只,煎成药水让我服下,便能救我一命。” 叶沉渊冷淡瞧了谢开言半晌,她都是面色沉静地对着他,凉淡的月光落在她手边,映着空空如也的瓷缸。 他开口说道:“不骗我?” 她轻轻摇头:“难道义父不曾对你说过,我身体里藏着毒血,虽不至于殒命,长久下来,也是个祸害。” “他提过一次,说得极含糊。” 谢开言缓缓颔首:“那便是了。义父怕你,又是个半吊子,决计不敢在你面前直接说,我的寿命不长久。” 叶沉渊抬手摸摸她的脸:“有我在,你死不了。” 她却抓住他的手诚恳说道:“我若死了,你不能再伤心。” 他突然冷下脸看她,目光阴鸷。她连忙将话头岔开:“唤人帮我多捕几只茱碧吧。” 叶沉渊在心中推究事情是否可行,说道:“贾抱朴习得一手医术,也断言过舌吻兰无药可解,你现在唤我支开仆从,怕是暗地又有其他打算。” 谢开言淡淡道:“贾总管可看过《北水经》?” “没有。” “他与天劫子相比,谁更甚一筹?” 自然是注释过《北水经》的主人天劫子。 叶沉渊已知答案,便不再回答。第二日起,他吩咐侍从去山野捕捉金鳞绿皮的茱碧。 ☆、说服 谢开言坐在铜镜前,一一摘下珠玉簪花、环佩等物,抹去一层薄粉,收拾出最素净的容颜。她起身脱去锦织衫裙,取过一套宫女的衣装穿了起来。胭脂婆站在一旁,好奇地问:“做什么呢?” 谢开言不答,胭脂婆推推她肩膀,又问:“那只红通通的石龙子,真的跑掉了?” 否则也不会引得大批侍从分头去围捕,如今整座小楼空荡了许多。 谢开言回道:“我每日喂食石龙子,极小心。有人看我如此紧张它,特意将它放走。” “谁?” 谢开言转脸回答:“那名叫做‘团喜’的宫女,她是阎良娣擢派过来的人。” 胭脂婆悄然吐吐舌:“这女人间的争斗也忒厉害了些……” 谢开言收拾妥当,执起胭脂婆的手,走向屏风后的僻静处。胭脂婆突见臂上传来的一股柔力,摆了摆,没挣脱,不禁呆呆看向谢开言。“你想做什么?” 谢开言不答反问:“不知你是否见过华朝的尚书仆射,卓王孙卓大人?” 胭脂婆摇头。 “他与殿下长得七分相似。” 胭脂婆呆愣回嘴:“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开言依然把持住胭脂婆的手臂,淡淡说道:“我曾苦苦想过,以名门出身的卓大人,与殿下又无血亲关联,为什么能从容貌、气度上如此接近殿下,就像是特意描摹出的另一个影子。” 胭脂婆不答。 谢开言续道:“后来得知,那卓大人自小起就被高人塑骨削脸,整治成殿下的样子,放在殿□边充作随侍,一旦遇见危险,便将他推出,换取殿下的安全。” 胭脂婆静默听着,不应声。 谢开言看在眼里,说道:“可能旁人会说,这种塑骨术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在华朝内6,有修、张、句三家能够做到。尤其是句家人,从未以真实容颜示人,且擅长变脸,让看过他们的人记不住他们原本的模样。” 她径直对上胭脂婆微微失神的眼睛,问道:“姑娘贵姓?” 胭脂婆摇头,什么都不愿意说。 谢开言紧声道:“我有幸认得一名句家人,他曾告诉我,修得本门密术后,若想保持面皮的干爽,需用清盐洗脸。我抓来石龙子丢你脸上,试探过你,那石龙子闻到清盐味道,舔着你的面皮,你极为害怕,也不敢伸手去抓。” 胭脂婆悄悄拽回自己的手腕,没有成功。 谢开言在手上使出三分力,再问一次:“姑娘贵姓?” 胭脂婆咝咝抽气:“免贵姓句。” “什么名?” “句狸。” “古音钩,狐狸的狸?” “是的。” “与句狐可有牵连?” 句狸翻了个白眼:“他是我哥,为人傻气得紧,不明不白丢了命,又觉得亏欠你很多,写信告诉我所发生的事,还巴巴求着我,以后若是见到你,一定要代他偿还你的恩情。” 谢开言听她一席话,不禁怅然站立一刻,没了声音。 句狸碰碰谢开言的肩膀,轻声道:“我不骗你。狐狸当真是这样说的,‘小谢是普天之下待我最好的人,为我做帽子画画儿,从来不会瞧不起我的出身’……” 谢开言回神道:“既是如此,那便帮我装扮一番,带我出井关镇。” 句狸吞吐道:“殿下太厉害……我怕他……” 谢开言马上应道:“我护你周全。” 每夜的沐浴晚课如常进行,只要一听到熟悉的短促喊叫隐约传来,底下守兵便会稍稍松懈心神,不约而同相互瞧了瞧。太子妃属奇人,竟然害怕沐浴净身,此事一度成为值守兵营的笑谈,只是迫于太子声威,他们才不敢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句狸带着斗篷披身的宫女匆匆走出小楼,向门口检查通行牌劵的长官禀告:“太子妃生气,唤我带人采山后的花草入汤水沐浴。” 长官细细瞧了瞧两人容颜,见无异样,摆手放她们通过。 句狸牵过一匹马,与宫女样貌的谢开言共骑,趁黑跑向后山,再辗转赶到井关镇外的官道上。逃离华朝人的掌控后,句狸捏捏谢开言下巴,迫她吐出塞住两腮的杏果,又就着水洗去她脸上的涂料等物,还给她一张素净的容颜。 谢开言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山窝,与秘密潜入的聂重驻汇合。两人互相说清随后的应对,再带着一队人摸向卓王孙停留的驿馆。 卓王孙穿常服坐在灯下看医药典籍,窗台清风一闪,屋内倏忽多了一条人影。他抬头,便对上了最令他意想不到的面容,不禁说道:“怎会是你?”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醒悟到言辞不适宜,忙起身施礼:“太子妃深夜到访,定是多有不便之处,恕微臣失礼,不能去室外与太子妃叙话。” 他的玲珑心思可推算出许多,比如谢开言确实诈死,后又被太子寻到;见她普通衣装夜闯馆舍,必定是抛却一贯的礼节,要做些不宜声张的奇事。 谢开言挪开一步,避了他的施礼,交合双袖压住衣衫下摆,长躬身,不抬头。“不敢担当太子妃之称,我只是谢族人。请公子不必自称为臣下,我也不配接受你的礼节。今夜前来,是想请动公子随我去一趟连城镇。” 卓王孙遥遥抬袖,想挽起谢开言的身子,急道:“太子妃不用多礼,折杀微臣了。”他看看窗外,突然醒悟到值守的侍从都已哑然无声,定是被控制住了行动,又叹口气说道:“看来太子妃是有备而来,微臣应不应,都改变不了结局。” 谢开言长久躬身施礼,像是定住了谦逊的姿势一般,形同泥塑一动不动。 卓王孙再叹气:“我应谢姑娘之请,请起身吧。” 一行马队挑着风灯,打着华朝6运使的旗号,在夜间火速赶往关外。宽阔官道行到尾端,马队便开始翻山越岭。 卓王孙在马车内安然独坐,句狸蜷腿候在一边,仔细瞧着他的脸。他冷淡不语,一路不曾说上一句话。 句狸悠悠笑道:“果然有些殿下的风范。” 卓王孙睁眼说道:“难道你们想要我装扮成殿下?” 句狸摇头:“殿下比你仔细多了,他装扮成你,连小谢都分辨不出真假,若是你装扮成殿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被人识破。” 卓王孙默然。他在六岁入太子府,由着修谬整治了骨骼外形,便是为了做太子的暗身。十六岁行成人礼,他离开太子府,仍然觉得没有完全揣摩到太子的神韵,那种冰冷至极的决断嗓音,那种生杀予夺的王者霸气,与他内心教义不合,强迫他去效仿,即使不出纰漏,也必然会遭到他的抵触。 “既然不想我装扮成殿下,那便是要我亲自出面,做回连城镇特使的身份了?”卓王孙问道。 句狸笑答:“就这头脑,有点殿下的意思了。” 卓王孙沉吟一下,敲了敲车门,对赶车的谢开言背影说道:“违背殿下意愿之事,我一律不做。” 谢开言想了想,应道:“那先请公子去一个地方,再做决断吧。” 马队弃车前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下。聂重驻带队驻扎在山道口,听阵阵冷风滚荡而去。谢开言执意要求句狸作陪,句狸无奈,远远跟在她身后爬上山。 “这是天阶山南麓,坡势最缓的地方。”谢开言细细解说周围地貌,与卓王孙保持得体的距离。只有他气息不继,步伐缓滞时,她才道声得罪,去扶他的手臂。 “小谢等等我嘛!”远处句狸在娇喘。 谢开言走回去,拉住句狸,将她带上山,安置在一块石座上。 此时暮色渐沉,夜虫起鸣,谢开言站在山石上眺望,看得见极远处横卧的连城镇灰色轮廓,在苍茫的黄沙里,掩落得不甚清晰。卓王孙见她驻足不去,也不禁抬头远望。 一道细带似的灯火游龙明明灭灭闪现在远方,无声无息地浮动着,走向了秋原牧场。 “那是晚归的牧民。”谢开言释疑道,“每到黄昏,他们必然手持火把,唱着牧羊的调儿,一拨拨走向连城镇。” 句狸用绢帕扇着脸庞,伸直两腿,细细地捶着,嘴里悠然唱起了曲子。“原野上的风啊,吹动芨芨草,谁家的姑娘,赶着马儿跑……” 谢开言在一片悠扬的歌声里开口说道:“连城镇外是原野,原野左边是牧场,牧场里面有小河,河边的花草会唱歌。” 卓王孙笑了起来。 谢开言正色道:“我以前坐在河边,听着芨芨草在风中摇晃,总觉它生得过于微茫。后来牧场里的灯火亮了,撒落些明光过来,我才看到它与其他的野草一样,都长得不高。” 卓王孙不明她的语意,仔细聆听。 “草根呈红锈色,被腐蚀过,轻轻一搓,就能化成粉末。”谢开言看着卓王孙说道,“以公子的聪慧,应当猜得出原因是什么。” 卓王孙微微动容:“怕是地底埋有异物。” 谢开言点头:“连城镇前任镇主马一紫并不知晓,镇外原野上全部都撒满了红磷,只要有一点火花,势必引起汪洋火海。”她回头看了卓王孙一眼,笃定道,“但是,殿下知道这个事情。” 卓王孙质疑:“你看牧民高举火把,不怕火星溅落下去,可见他们根本不知地底生了红磷。既然不知地底的隐秘,便不会散播开去,自然也不会传到殿下耳中。谢姑娘是如何推断出,殿下应知道这一切事?” 谢开言静立一刻,听闻风声传回的响动。过后她才说道:“卓公子听到了什么?” 卓王孙皱眉:“似乎是兵马的呐喊。” 谢开言应道:“天阶山脚底有一座万人坑,装满了尸骨,每到阴雨天气,必定闹出些动静,如同此时。” 句狸朝谢开言身旁靠了靠,拉住了她的手臂。 谢开言兀自说道:“但是在万人坑底,又埋藏了数不清的黄铜铁矿。不仅如此,北理皇宫地底,也藏有奇珍异石,而这些隐秘,殿下实则是知道的。” 卓王孙微怔:“我只听内子说过北理玉石宫殿的传闻,其余之事,一概都不曾听闻——” 谢开言迎上他惊异的目光,笑了笑:“觉得奇怪是吧?尊夫人是地道北理国民,尚且不知这诸多传闻,那么,太子殿下又能如何知道?” ☆、救城 半轮昏黄的月亮升起在雾蒙蒙的夜空上,映得天阶山南麓的轮廓更加苍茫。 谢开言拂了拂肩上的月影,说道:“殿下自十二岁起便流放至北疆,查探地质与风向,没人知道他走过哪里,又勘测了哪些土地。连城镇外的原野、天阶山脚底,想必他都是去过的,否则大半年前,他也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在原野上免除干戈,止住战火,避开了红磷受热燃烧一事。殿下非常看重连城镇这块地界,除了它在战略位置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外,更重要的是,它能操控住通往天阶山的路,将万人坑底的藏铜处纳入自己的保护中。” 卓王孙恍然。 他回想起太子下达的诸多军令,知道谢开言所说不假。 连城镇一向是太子中意的养兵之地,不准种植庄稼,只许牧马练兵,由此避开刀耕火种,保全原野上完整的地貌。与它衔接的便是北边的天阶山南麓、东边的北理国门户伊水镇。现今太子已经占据了伊水镇,继续向北理腹部推进战线,可以推断,他必定是用足够大的疆界范围将连城镇包围起来,确保它在自己的掌控中。 卓王孙想通一番道理,不禁问道:“如此说来,殿下在一年前发动清剿狄容的战争,是为了夺取连城镇?而如今大举进攻北理,是因为殿下控制了连城镇,得到了稳固的屏障之后,继续推行的后继计划?” 谢开言回道:“正是如此。” 一旁坐着歇息的句狸插嘴道:“所以说,连城镇很关键呀。” 卓王孙点点头,深思之下,并不应答。 谢开言稍稍走上两步,对卓王孙兜头行了一礼,诚恳道:“请公子解救华朝与北理两国兵士。” 卓王孙急忙伸手虚托谢开言的身子,无奈她躬身行礼动也不动。他不禁叹道:“谢姑娘又折杀我了。” 谢开言依然保持谦逊请求的姿态,说道:“公子不问是什么缘由?” 卓王孙避礼一旁,回道:“我大致猜出谢姑娘的意思。” “不,公子还未看出局势的严重性。” “愿闻其详。” 谢开言拈起几枚石子,放在山道上,拟作地图,为卓王孙讲解连城镇军力分布的情况。“连城镇屯兵数目过大,已无处安放,因此,殿下近月将精骑调入镇内,将游散军士安置在原野上,即是表明,在知道地底红磷的情况下,他仍然决意打一场硬仗,不顾虑敌人用火袭一计。然而,一当敌人冲杀过来,葬身火海的必定是原野上的散兵。”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继续说道:“殿下知道此举的关键,所以先驱动兵力占据了边境三郡,守护起北理通向连城镇的路径。但是,殿下防不住天阶山这条线路,因为北理有一支奇兵,能够翻山越岭,从陡峰背面插入,成就旁人难以想象的功绩。” 卓王孙有所耳闻:“谢照统领下的轻骑?” “是的。” 卓王孙嗟叹:“听闻过谢照落草狄容,在天阶山来去如风的旧事,没想到,他还能威胁到殿下一意收服的后方。” 谢开言起身再次躬身施礼:“请公子随我去趟连城镇,以华朝特使的身份,调开王衍钦的军力,避免一场流血冲突。” “我若不准呢?” “必有五万农奴军、五万轻骑冲出,与华朝守军决一死战。” 卓王孙看向远方游龙似的军营烛火,沉吟许久,不愿轻易应允。谢开言看看月色,推算谢照所调派的胡军轻骑攻城的时辰,心底虽急切,面色依然保持着和缓。倒是斜卧一旁的句狸翻了个白眼,连声说道:“卓大人在考虑个什么呢?小谢阿照他们打这场仗是十拿九稳的,原野上的红磷又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没了,殿下借口不肯多增兵,就是怕这个关键处嘛!要我说,小谢还算厚道的,在打你之前先跟你招呼声,哪像殿下不声不响地就去打人家北理?我是华朝人,都看不得华朝兵流血牺牲的惨象,小谢说她是谢族人,用一个外人身份,拼命求你瓦解连城镇的兵力,其实是挽救那些华朝兵的命呀。难道卓大人还以为,在连城镇一打起来,我们华朝就必然会赢?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由不得你爱不爱听。” 谢开言转头愠怒地看了句狸一眼,句狸撇撇嘴道:“得了,我还是一边凉快吧。”说着又软趴趴地卧在山石上吹风。 卓王孙低头再沉吟,才问道:“瓦解连城镇兵力之后呢?谢姑娘打算做什么?” 谢开言三次躬身施礼:“我会带五万兵力入驻连城镇,尽量闭门不战,守住连城镇,一直等到殿下在北理的全线战局结束。” 卓王孙奇道:“无任何后援去守住一座孤城?” 谢开言如实回道:“是的。” “你有把握?” 谢开言笑了笑:“这是聂公子交付给我的任务,十分紧要。既然聂公子信我,无论多少艰难,我也必须守住。再说我只是拖延,并不迎战,较之北理腹地的战场,我这边清闲多了。” 卓王孙问:“谢姑娘一直在说拖战二字,是什么道理?” 谢开言回道:“实不相瞒,我认为连城镇的夺与取,能影响殿下随后的战局。” 卓王孙作揖道:“请谢姑娘指点一二,让在下心中更明白些。” 谢开言转身走向暗影沉沉的山坡,站在石台上远望四周寂静的山林。夜景如此广阔,毫无差别笼罩下来,即使是巍峨的天阶山,也得落在它的胸腹间,化为小小的一点。她迎风伫立一刻,感受天地浑厚的力量,始终没有言语。 卓王孙却是以为她不便于解释,忙问道:“是在下僭越了么?” “与公子无关。” 谢开言又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殿下素有雄心,想一举踏平北理,一统这内6大地。只是战争局势变化万端,怎能一一掌握在殿下的手里。据我估计,北理就有一处堡垒坚不可摧,使殿下不易攻打进去。殿下在初战时,曾令连城、井关、苍屏三镇战线首尾相连,组成围阵朝北理内6推进。我瓦解连城镇兵力,自然会破开殿下铁桶般的围困,减轻聂公子那方战局的压力。再朝后,连城镇又成为殿下的心头之患,聂公子若是守住了北理,可拿连城镇做和谈的筹码,与殿下商议息战的条件。” 卓王孙一晚上听见诸多隐情,面色尚能控制住缓急。“殿下攻打不进的堡垒是哪处?” 谢开言微微躬身:“我不便多说。” 卓王孙有些不怿:“谢姑娘为何处处维护那北理?甚至不惜与殿下站在敌对立场上?” 此时,一直不做声的句狸嗤笑了一下,看向卓王孙的眼色里,带了些讥讽之意。“我还以为大人有些聪慧,原来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谢开言再看四周夜色,没有捕捉到聂重驻发出的讯号烟火,心底缓解了片刻的焦虑。句狸吵嚷嚷要说什么,她连忙制止了,诚恳问道:“公子当真要知道?” 卓王孙淡淡点头:“这一直是让我捉摸不透的地方。” “敢问公子,尊夫人目前在哪里?”谢开言不答反问。 卓王孙不应声。 谢开言看着他迅速冷凝下来的眉目,说道:“公子也知,一旦华朝攻打北理,置北理万千民众性命不顾时,尊夫人必定会赶回故国,与她的手足并肩站在一起。” 卓王孙微微叹息:“我没想到阿碧有如此大的决心……” 句狸插嘴道:“喂,这与女人的决心无关好不好!” 谢开言待卓王孙完全平静心内伤痛,才开口说道:“我本不敢在公子面前托大,一一去说内中诸多牵连,但是我想,如果不能说服公子动身赶往连城镇,那么尊夫人护国卫家的心意,难免也会落空,所以在此请公子允许我费些时力解释一两点缘由。” 卓王孙忙不迭抬手施礼:“请。” “公子幼时深受卓太傅教导,应当知道国与国之间最大的差异便是血脉延续及文化风俗。”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续道:“那聂公子其实是南翎皇族后裔,我作为谢族首领,必然要辅助他建国立业,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聂公子体恤民众,宽厚爱人,处理北理国政有条不紊,一致获得我族上下的敬意。既是敬重,我必定不会弃他而去,对他的意愿,自然要一肩应承到底。说到这里,我想公子已经明白,聂公子的出身及能力是我认定他的第一条理由。” 卓王孙再点头。 “聂公子与殿下的主张并不相同。殿下以刑律治国,曾两次表示‘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这是殿下的宗义,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又将子民分为六等品阶,种种做法与我那故国教义不符,难以让我族生出归顺之心。既不归顺,我族上下瞻顾聂公子的做法,认定他的宽厚之举,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卓王孙默然半晌,才应道:“殿下、谢姑娘、聂公子在不同环境中接受文墨熏陶,养成不同的文理学识,殿下落得严厉,谢姑娘与聂公子却是喜欢平和之气。也难怪,你们会走在一起,单独撇开了殿下。” 句狸赶在谢开言之前说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你念你的殿下,也要看看你家殿下的主张想法能不能让人靠近。他要打仗,他要一统天下,拿铁血手腕行事,小谢劝不了他,难道还不能走么?” 谢开言拉拉句狸的袖子,将她牵到一旁,扯出了卓王孙的目光外。 卓王孙沉顿一下,回道:“她说的也没错,我认了。” 谢开言躬身施礼:“文华差异便是我认定聂公子的第二条理由。” 卓王孙淡淡道:“可还有其他缘由?” 句狸跳了回来,嚷道:“小谢和他磨蹭个什么劲呢?他站在殿下那边,看不见北理民众也是无辜的子民,哪里经得住战争的摧残呢?殿下就是再有雄心壮志,想一统天下,对北理来说,也是侵略的行径,聂公子抵抗,小谢去帮忙,天经地义的事,还扯什么理由?” 卓王孙抬手,点上句狸的穴位,句狸立刻哑口无言站在那里。 谢开言不禁温声道:“公子请勿生气,她是个随性人,快言快语。” 卓王孙垂手站立,淡淡道:“我只想摸清谢姑娘的想法,或许见到殿下之后,能向殿下提出一二建议。” “不用了。” “为什么?” 谢开言不语。卓王孙奇道:“可是对殿下完全失去了信心?” 谢开言只说道:“聂公子建立的护流民、除品阶的新兴之国,才是众望所归。” 卓王孙笑了笑:“我信殿下,殿下必定不是糊涂人。据闻在连城镇,殿下首开先例,已经废除了品阶制。” 句狸忍不住转了转眼睛,谢开言拍开她的穴位,她就一跃而起:“那样才是对的,再废除下去,我就可以抬头挺胸做人啦。” 天阶山上的一番详谈,已让卓王孙完全打消了顾虑。既然瓦解连城镇兵力能平和过度战争紧张局势,让华朝兵与北理人不再厮杀,极大程度保全华朝兵的性命,这点颇为符合卓王孙内心道义,他乐于促成此事。朝长远来看,将连城镇交给谢族人,或许还能保全发妻的国家,争得一线生机,这第二点的隐秘,也是他极力认同的举止。 下山之前,谢开言朝山林深处叩首三拜,引得句狸好奇:“小谢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 谢开言哑声道:“我百年之前的老族长,便是埋在此地。” 句狸转身也拜了拜,随后说道:“小谢我喜欢你,你们谢族人是好样的。” 谢开言黯然道:“老族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历经百年苦痛,还能做到胸襟开阔,劝慰我不要悲伤,并教给我冥想之术。” 句狸好奇不过,缠着谢开言讲述老族长的故事。卓王孙走在一旁,静静听着,最终也心悦诚服点头:“‘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的确是智者才有的胸襟。谢姑娘身受谢族教养,始终以事理大义约束自己,也不曾辱没谢族名声。只是殿下孤身一人,留在了华朝深宫里,没了适当的劝慰,谁又能宽他心怀?” 句狸吐了吐舌:“卓大人就是厉害,三句话说得面面俱到,被他这么一比较,那太子殿下又变成可怜人了。” “公子这边请。”谢开言侧身让路,“我懂公子意思,请不要再说了,殿下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回头路。” 聂重驻将卓王孙愿意和解的消息传送出去,及时阻止了胡军骑兵火烧原野的行为。盖飞穿着夜行装,带一队好手沿途劫取井关镇赶赴连城镇的流星马,确保这两日的军情不会泄露出去。少年军团虎虎有力,不敢有一丝懈怠之意,唯独对天上展翅飞过的鹰隼、雁子有些望尘莫及。 卓王孙锦袍加身,坐车驾徐徐进驻连城镇。他的面相与叶沉渊生得相近,又故意抑着全身上下淡淡的气息,引得都尉王衍钦不敢正眼去看,只把他当成了太子的影子。 王衍钦由叶沉渊一手提拔上来,深受恩宠,尚未还报太子恩情。卓王孙看王衍钦恭敬应对的样子,随之又明白谢开言算得精细,将王衍钦的心里想法也拿捏到位了。 连城镇连续两日没接到太子军令,以为像往常一样,按兵不动就可以。但是特使卓王孙好像并不满意这等做法,脸色永远是冷淡的,问出的话也很有威严。 “王都尉为什么不追究逃兵的罪责?这等小事也惊动了殿下,特意委派我出行一次,来连城坐镇。” 卓王孙使了个眼色,伪装成侍从的聂派人双手递上火漆军令,金帛纸写着太子亲笔字迹,言称特使卓氏并行监督连城军事,底下盖上太子徽印。 王衍钦细心看了看,没发现破绽,遂将腰低得更深,朝卓王孙做满了揖:“劳累殿下牵挂,劳累特使大人舟车辛苦,请恕臣罪。” 卓王孙暗自惊心,才知道谢开言准备得完备,甚至能模仿出太子的字迹,更加坚信了谢开言先前的言辞——连城镇势在必得。 他控制住面色,责令王衍钦带出大批军队追击逃兵。 连城镇的确走失了两万人数的兵力。因为在这两晚,原野附近沙丘和树林里,不断传来华西俗语、北疆方言,还有各地噪杂的语言,唱着一些思乡曲儿,引得原野上驻扎的散部军力涣散了心思,趁着守兵巡视过去,他们便一拨拨跑向了暗处。 王衍钦见主力军队不受影响,并未将这两万人很放在心上,只派出一彪人马去追赶,就地以军法处置追上的逃兵。可是今日特使也来到连城,要求他严肃处置此事,那他便不能掉以轻心了。 在特使到来的这晚,当远远近近的思乡曲再唱起时,王衍钦带出本部所有兵力,去追赶四面八方的暗影人。两个时辰之后,当他从流沙原里好不容易折回身时,才发现连城镇已经易主,城头挂上了北理金龙旗。 ☆、明白 边境战场烽烟继续推进,除去连城镇按兵不动,又未派遣流星马送回军令外,中路及南路战线各攻下一座城池。暮时,消息回转到井关镇军衙,左迁拿起标注小旗,插在北理全景地图模型上。 至此,华朝已攻克下北理十一镇,占据了足足一个州的地界,其锋利势头直指抵在了东海岸线上的央、青两州。 入夜,坐镇军衙的叶沉渊吩咐加派哨兵查探连城镇军情,刚签下火漆令,负责镇守风铃小楼的长官就急步走入,禀告了小楼内空无一人的异情。 叶沉渊将信件封签,问道:“不见了太子妃多久?” 兵士额上有汗渗出:“前后共计两个时辰。” 叶沉渊闻言手一顿,再将信件放在桌案一角,对左迁说道:“去。” 左迁得令,拿起火漆令转身快步走出。 其余将领一一得到军令离开军衙,只剩下那名长官还跪在了地上。 长官不敢抬头看叶沉渊的脸色,薄汗不断渗落。他等了又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属下该死,请殿下治罪。”突然一阵袖口的冷风掠过他身边,刮得他颜面生寒。听到脚步声由浅入深去得远了,他仍然不敢动,跪足了一夜。 冷月斜照,小楼沉寂独立。 叶沉渊站在一万守兵之外,环顾四周动静,一切景色如故,也不见有任何异处。他唤退守兵,空出中间披散冷淡月光的小楼,起步朝顶楼走时,只觉脚下有千斤重。 风不动,铃未舞,月无声,人罔顾。 他抬起手,将扣在指间的石子重重激射出去,撞进了机关线的机括里,震得弦响大作。嗡嗡弦震走完一圈,回旋到他的身边,落下所有余音,终于让他相信,飞檐斗拱处再也没有藏着任何人影,会跳下来惹得他心头一紧。 他终于明白,那天谢开言跳下躲藏的身子,手持鸽子向他跑来,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叶沉渊坐在谢开言常坐的榻上,放眼看着窗外。天外只有一轮孤月,无言注视苍茫大地。院里的桂花依然飘香,檐下垂掉的纱囊又风干了,正无精打采地转着圈。 他抬眼看看编入了秋花的纱囊,才能确信,谢开言的确来过这里,陪他近一月。 其余所有她曾经逗留过的地方,物品陈列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尘垢,让他不经意回头一看,还以为是原本应有的样子。 玉佩环饰盛在锦盒里,散发一片柔和光泽。结缡环佩垂罗缨,静静躺在首列,灼伤了他的眼睛。空瓷缸仍然站在山石盆栽旁,仿似从第一天起,它就那样镇定地等待着,不会引起他的注意。还有一些细小的物什,都失去了它的主人。 他以为,倾尽一切心思将她留在这里,给她优渥的生活、足够尊崇的地位,便能挽留住她。 但是他怎能忘了,当他说出不会再去寻她回来时,她听进去了,却没有应答。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告诉过他太执着于心头之物的答案:不用追。 谢开言喜欢拈起石子下五兽棋,孜孜不倦玩上一个昼夜,通常作陪的便是叶沉渊。在汴陵太子府里,她闯进他的寝宫,缠着他与她对弈。眼看着她所喜欢的石龙子、鸽子、兔子、松鼠、雁子沿着地图坑道跑进他这方阵营里,他有意提醒道:“不来追么?” 她盘腿坐着,拥着所有被毯,在雪人胎身里摇了摇头:“不用追。” 他想剥开她的茧被,她却一直朝床里退。极淡的灯影渗入重重帘幕,落在她的眉眼上,让他看得很清楚,她的意态是坚决的。 “为什么?” 她答道:“留之无用,任它自由。” 他必然会问:“你是清醒的?” 她却拥被滚向一旁:“我若清醒,你会放过我么?” “不放。” 她蜷在茧被里回道:“这便是我与你不同的地方。” 即使是还喜爱的东西,只要溜过她的手边,她便不会去寻回来。 在这晚过后,叶沉渊看见随处游荡的谢开言,总会停一停,等她走过来,随心逗她说上两句话。她呆站在水榭那边,迟迟不肯靠近过来。 左迁带队经过水榭巡查全府,她看了看银衣卫的箭囊,转身站在了柱后。 叶沉渊走上前问:“你还记得这些人?” 天阶山底、石头客栈前,都曾出现过这批银衣箭卫的暗杀身影。 她不愿说话。 很长一段时日里,无论他怎么问,她都不愿回答。 他哄着她留宿在寝宫里,看她茫然四顾的眼神时,才能低□段说出心里话。“我听从修谬的主张,派出两拨人追杀你,是我的过错。先前做错的那些事,我一一补偿过来。即便你寒了心,我也要将你的心捂热了,再也不会怨恨我狠毒。” 她坐拥被褥,额角发烫,滑落汗水。 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脸过来对上他的眼睛:“听得明白么?” 她定住眼眸与他对视一刻,有光彩陨落瞳海深处,刹那间归于了寂静。他猜测她的神智必定有一半是清醒的,让她很早以前就看出了他的毒辣,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他抵住她的额头,心底翻腾个不停。 她摆脱他手指的钳制,含糊道:“下棋。” 他取过棋盘小心陪着她。她依然乱跳一气,任由五兽棋子落入他的阵营里。 看过她那双闪动过灵光的眸子,他再次问出这一句,只觉十分艰难:“不来追么?” “不用追。” 他拈起兔子棋,放回她的阵营,低声道:“我希望你能来追一追。” “不用追。” 小楼寝居里依旧冷清,雕花阁门斜挑着一柄灯笼,光彩撒落桌案上,照亮了由缎布所包的《北水经》。 天劫子曾对石龙子做过注解。 “石龙子,性阴冷,金鳞碧色类尤为珍奇,滴血入食,可炮制成药引,破除血内异结……生出赤皮者便唤为‘茱碧’,亦称之为‘茱’。” 叶沉渊翻过这一页,再回头看看盆栽旁的空瓷缸,才明白过来,每日她捧着石龙子坐在那里,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我的茱呢?” 如今她的茱碧已经不见了,她逃开了小楼,不顾及中了舌吻兰毒性的身子。 她说过,留之无用,便放任离去,如同五兽棋,如同石龙子。 叶沉渊心痛难言,苦苦抑制住血脉里翻腾的毒性,最后自行撤了功力,任由剧痛滚过他的身子。他闭上眼睛,不再看檐下的纱囊,等着月下西窗,等着拂晓来临。 明日的秋阳,必定又是焕然如新。 ☆、强攻 巳时,左迁带领五万人马陈列在鸦翅坡前。 鸦翅坡延绵十数里山冈地形,突出之处修建了防御城,充作鸦首。两侧的山林包抄过来,似羽翼一般,护住了城池。 因地势险要,易藏伏兵,统领弓箭队列的副将力劝左迁不要强行攻城。左迁扬手制止道:“大军押到此地被迫停驻三日,不管怎么叫骂,北理人就是不应战。我部作为前锋,应当直冲上去,拿下这座孤城,为殿下铁骑铺平道路。” 副将惶急不敢言。 左迁在今晨应了军衙的卯点后,借口查探军情,带队驶出井关镇,直奔鸦翅坡而来。他是太子近臣,又有调兵符令,值守官以为他是得到了太子的首肯,径直放他出关门。 左迁一心想为主君排忧解难,以前与主君应对时,曾得到了“不可冒进”的训责,然而他转眼看到连续三日无法攻克下鸦翅坡的战情后,孤胆生豪气,直接提点人马杀将过来。 城前,骑兵扬起高高的矛戟,顶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头盔,大叫道:“粉面气的谢郎!还认得这头盔么?一年前连城镇外土城一战,你败给了我们左大人,怕死,先逃跑了!可怜那被你撇下的四百手足兵,个个战死,有的还被我们戳穿了头颅,拿下头盔装酒喝!谢郎你这个龟儿子,倒是伸出头来战一战啊!” 数万士兵哄笑,声音直透云霄。 城头突然伸起几座架梯,抻着加强机括,嗵地一声齐齐放出合抱粗的滚木。木桩上面镶着倒刺钩镰,借弹跳之力滚落下来,砸向坡底的华朝兵。 顿时,整齐的阵型撕开几道口子,马蹄折断者不计其数,越来越多的滚木集聚巨力冲将过来,将打头的华朝兵砸得惨叫连连。 随后,鸦首城门大开,谢照带两万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出来,直取坡底乱了阵型的左迁亲随营。北理这方骑兵占了便利地势,提马疾冲挥刀砍杀时,如同顺风行船。 华朝兵见临时生变,混乱一刻,马上又生出应对之法。只见刀斧手抵盾牌,一排排扑上,以肉身撞击滚木,卸了木桩的冲击之力,跳荡队随后踩在累积的身体上,腾起一跃,似灵敏的猿猴爬上山坡。 谢照骑兵冲杀过来,手起刀落,砍翻一半前头冲锋的跳荡军,继续插向坡底。左迁战马受惊,连连嘶鸣,无法越过遍地横躺的滚木。他见北理骑兵斩杀本部如此便利,眼睛急红了,索性飞身下马,持剑径直跃向谢照。 白马上的谢照持枪搠倒一名华朝兵,一抬头,便看到了杀气腾腾赶到的左迁。两人一旦打个照面,话不多说,直接胶战在一起,那神情,均是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入腹的模样。 谢照始终记得左迁在土城灭他四百手足的仇事,苦等机会与左迁决一死战,今日巡城到前门,愿望终于实现。反观左迁,越战越勇,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只想着将眼前人斩杀在地,给主君报了一箭之仇。他所秉持的克敌箴言向来就是,打不过,加把劲;打不赢,和对方死拼。 两方主帅混战在一起,周围又涌上各自的亲随兵。越来越多的杀戮参与进来,将战局拉开,形成了漩涡似的包围圈。两方人马杀得正酣时,城头又有箭弩飞下,钉翻外围的华朝兵。华朝弓箭手不甘示弱,以刀斧手盾牌做掩护,站在坡锋上向上激射。只是地势有利于北理一方,使他们的箭羽乘风而下,比华朝的反手箭犀利了许多。交战至末尾,站在架梯上的北理箭兵已用绝大优势压制了华朝弓箭手的反击。 副将担忧左迁失利,在人马包围圈中不断左右冲杀,替左迁缓解腹背压力。半空飞来箭雨,呼呼力道直透耳鼓,他一听,忙弃了大刀,抓起一杆帅旗,奋力挥开左右冲突而来的箭矢。背后,左迁持剑攻向谢照,银色铠甲沾染了不少血迹。谢照凝神与左迁对战,一柄银枪舞得炫烈如火,每次撞击剑刃之上,必然震得左迁虎口发麻。 左迁抹了把脸,擦去混杂的血汗,清喝一声,提剑又欺进身。谢照冷冷一笑,一招风行鹤舞直刺出去,取向左迁面门。左迁转身急避,银枪算好他的退路,如影随行,点上了他的左肩。左迁只觉一股刺痛洞穿了肩胛,还来不及皱下眉,他就反手拉住枪身,将他与谢照拉得近了,右手持剑发力一劈,重击谢照的前胸。 谢照脱手撤枪,冷冷道:“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再从腰间抽出战刀,继续与左迁鏖战。 鸦翅坡前血色震天。 井关镇军衙。 一个时辰前,叶沉渊听闻左迁私自带兵出军关,急命下属持太子佩剑飞驰出去,勒令左迁人马回转。此后,无一人一马回到军衙,他站在日晷之旁,细细看着晷针又走了两个刻度,对身后哨兵所有的奏报都未给出任何指示。 下属请示,连城镇一役该如何进行。 叶沉渊冷淡回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夺了我的城池,王衍钦即使还厉害,也不是那人的对手。” 下属踌躇:“王都尉传来飞信,说是卓大人矫令他出城,这才失了连城镇的控制。” “不是卓王孙,他还没那个胆子。” 下属不明所以,聪明地不接话。 叶沉渊又道:“传飞信回去,命令王衍钦调转十万兵力,围住连城镇,若走失一人,提头来见。” 下属得令,连忙放出鹰隼。远在原野之上的王衍钦接到命令,交付属官仔细研读了几遍,终于揣测出主君之意:待他来,不必战。至于缘由,等王衍钦看到了城头上出现了谢开言布置防御物的身影时,立刻醒悟。 一是战不赢,二是不便战。 谢开言系前南翎谢族出身,所统领的弓箭手个个技能非凡,虽不知她如何死里逃生出现在连城镇,但王衍钦听闻过谢族以五千兵力抗击五万华朝骑兵的彪炳往事,又在太子府里亲眼目睹过主君对她的迁就之情,心想避免与她正面起冲突,终究不会错到哪里去。 原野上的王衍钦面朝井关镇方向遥遥拜了拜,对主君不追究他的失城之责感激不已。 井关镇内,随着滚滚风沙疾驰回两三匹战马。一道道惊喝之声从军衙三道大门传进来,迫使叶沉渊转身探查发生了什么。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拖抱了进来,铠甲已经磨损,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一股股血水从甲片下争先恐后涌出,甚至冲刷掉了挂在上面的沙土。一身黑衣的副将跪在地上,用残存的衣袖胡乱摸了一把血铠男人的脸,露出了左迁一截尚算明净的容颜。 叶沉渊才看一眼,就疾步走下台阶,来到两人身前,冷冷道:“我说了不准他出战,你们作为副官,都听不懂么?” 全身披血的副将不敢辩解,只是哽咽道:“谢照带两万兵杀了我们三万人,还把左大人杀得浑身冒血。左大人寡不敌众,仍在独力苦战,末将担心左大人有了闪失,拼死将左大人拖出了战团……” 叶沉渊急声道:“传老军医。” 副将继续禀告鸦翅坡前的战情,并从怀中扯出了一面斑驳血色的帅旗,上面布满箭孔,已无一处完整的布料。 副将哭道:“左大人一心想拼掉谢照,飞箭射中了他的心窝,他还拄着旗不肯后退一步。” 叶沉渊看了看帅旗,冷声道:“派人将旗子送到封少卿处,给兵部上表,记录左迁战事,用以激励后来将领。” 老军医剪开左迁的战铠,剥开残留的甲片,露出一具血染重衣的身躯来。血衣下,想必有许多伤痕,单是心口上插着的那支羽箭,随着左迁几乎断绝的气息而微微发颤,也让在场所有人看得心惊。 叶沉渊坐在榻边,扶住了左迁的身子,将手掌抵在他背心,替他渡气。老军医再剪开血衣,突然从左迁胸怀处滚落一册绢画。 叶沉渊低眼一看,透过浸染在绢布上的斑驳血痕,认出了那是谢开言的画笔。他的气息蓦地一动,牵发肺腑间一阵疼痛。他不着痕迹地调息,没有说话。 老军医随军行医多年,却是看着左迁在马背上长大。浑身是血的儿郎将身上带了如此文墨气息的画册,即使是驽钝之人,也能看出左迁心中有记挂的事了。 老军医叹道:“如果不打仗,这个孩子恐怕还在想着心尖上的人,和她留在家里写写字赏赏花,过些快活日子。” 叶沉渊哑声道:“外敌不除,何能成家。” 老军医再叹:“殿下待左大人一向亲厚,如今看他落得这个样子,也心痛吧?” 叶沉渊默然。 他待左迁又何止亲厚? 他在左迁身上,总是看到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尤其是那晚左迁跪在地,苦苦哀求他赐婚的模样,长久留在他心里。 十年前,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左迁那般,跪在刑律堂前,苦苦哀求别人成全她的姻缘? 他不敢想,立刻首肯了左迁的要求。 得到赐婚指令后的左迁,日日露出喜色,愈加温文可亲,问他偷笑什么,他还会腼腆地低下头。无论怎么看,左迁都像是隔壁邻家走出的朴实儿郎,倒不像出自尚书世家的公子。 只因他的心底,存了一抹温柔的绮色,引得他盼顾将来。 这样的儿郎,若是浑身是血了无生气躺在军衙里,与他的期望多么不相适宜。 “殿下准备好了么?”老军医的呼唤遏止了叶沉渊浮起的心痛感。 “拔箭。” 一声令下,老军医熟络地拔掉断箭,用焐得温热的金创药糊住左迁创口,防止血崩。待细细包扎之后,他才向叶沉渊交代道:“左大人全身上下三十七道伤口,靠近左胸的那处是致命伤。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他后面的造化了。” 说罢,老军医拱拱手,不去看叶沉渊的脸色,走出了军衙。 叶沉渊吩咐一众副官好生照顾陷入昏迷的左迁,再唤进从太子府里征调出来的车夫,说道:“取我铠甲与长枪来。” 车夫也是行伍出身,自青龙镇叶府外随侍以来,陪着叶沉渊南征北战了七年。近三年,叶沉渊加冕为太子,他才一并卸了征讨的差事,敛住手脚,做了一名不起眼的车夫。 军衙众人马上跪地劝求:“殿下不可亲身上战场!属下愿意替殿下出征!” 此后哀求之声络绎不绝,用种种缘由阻止叶沉渊亲自征战。国已无君,太子若是再有闪失,对于华朝子民来说不啻是巨大的打击。 叶沉渊唤众将起身,从容脱去常服,换上战袍,再穿戴好一副黑金铠甲。车夫双手捧上一柄擦得锃亮的长枪,冷气流转,刺得在场众人眼前发颤。 叶沉渊的长枪造型简朴,无任何装饰或者徽纹,枪头尖锐,两侧各有勾戟托座,可卡住人骨迫其放血,端的是霸气凌厉。 如今,他披上战铠手持战枪,亲自驱动十万大军,下令血洗鸦翅坡。 ☆、浴血 夜幕下的鸦翅坡宁静得可怕。 叶沉渊的御用车夫丁武带夜行队伍摸上山坡两侧的树林里,趁着西风突起之时,放火烧山。北理守军本在树林里安置了弩桩与守兵,听到树梢上的铜铃大响,就知道有敌人偷袭。他们迅速反应,发动了箭弩攻击。只是丁武身手过于矫捷,攀附在树上,如同猿猴一般,腾起跳跃一番,就能破除方圆数丈内的暗桩。随丁武出战的夜行军是一支死士队伍,且军令如山。在丁武战刀督促之下,他们用肉身拼掉其余的暗桩,确保后面的弩车队伍能顺利登山。 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耀得夜空通亮。 城池里的北理守军披甲待战,另有后勤兵抬来水龙扑灭烧到了跟前的火舌。全城兵马统帅谢照心知这是华朝战法的先声嚆矢,当即下令,加固城池两侧防御,提防敌人据高强攻的行为。 火势蔓延之时,叶沉渊已带兵陈列在城门前,人马衔枚,稳伫不动。队列末尾,分出两股潮水般的步卒兵,推着碌碌作响的铜轴弩车强行登山,即使有前锋队未扑灭的残火烧到了他们的铁甲上,他们也不敢后退一步,只顾着将强弩发射出去。 顿时两侧山林箭如雨下,仗着风势,裹着火油,尽数扑向底下的城池。 北理守军先前搭建的藤甲楼被攻破,燃起熊熊大火。后勤兵慌忙调转水龙喷口对准火焰,另有甲兵冒死爬上楼梯,将长盾竖起,抵挡一时的箭弩攻击。 甲胄未除的聂无忧找到城上发号施令的谢照,扯住他的手臂道:“谢郎,箭弩穿透力太强,再死守这座城,就要做了瓮底的靶子。” 谢照自然看出华朝这次出动的弩车与往日的不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雷霆战将,所经之处,必定是扫荡完一切军力。先前的城战中,北理连失几镇,还未遇上这么剽厉的攻击。此番这样的做派,怕是由叶沉渊亲自督押而来。 果然,校兵来报:“华朝太子正带兵攻打正门,冲撞车已折断了一根铁门栓,不多时正门便会破开。” 谢照转头对聂无忧说:“驸马先退,我来断后。” 聂无忧大力拍了拍谢照的肩头,招手带走多数人马。 谢照持枪疾驰,调动兵力围堵正门,对两侧传来的惨叫声充耳不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能瞻前顾后,心系其他的枝节,这是他一贯的行军作风。 山坡残林里的强弩持续射下,不断有北理士兵被钉翻,勉强竖起的长盾防御一度岌岌可危。大火噼啪直响,火星溅落在城石上,烧焦了守军的尸体。全城还未披血,只闻浓浓腥臭,还有压抑在夜色里的那些喊叫。 突然火光大盛,城门已破开,卷来一股油烟味。数不清的华朝骑兵手持火把驰进,与谢照守军正面交战。两拨人带着必死之心浴血奋战,一为拖延一为强攻,各自杀红了眼。 叶沉渊提缰立在门外,持枪指向夜色,刀斧手与跳荡队就列,借助冲梯等辅助工具,奋勇爬上城头,开辟第二处战场。 密密麻麻的华朝兵似沸水似狂风瞬间吞噬了孤城。 几经强攻之下,孤城城墙坍塌一半,豁出了血亮的残口。 叶沉渊纵马驰向城池,突破密集的人墙后,便来到稀落的内城。他的战马宛如游龙,风一般直取谢照那侧。 华朝裨将团团涌上,护住叶沉渊的四周。 “让开。”叶沉渊冷冷下令,将士们驱马后退,随之让出一块空旷的地方。 谢照守军仍在四处顽抗,谢照一人落单。 华朝兵士继续攻城,个个眼睛雪亮,随着领头军绕过内城中央的战团,跑向了后门。 厮杀、火烧、叫唤声不绝于耳。 谢照的铠甲挂着残血,在火光里冷得发亮。他缓缓擦净了银枪,斜指前方,冷眼看着叶沉渊,没有丝毫惧色。 叶沉渊当道而立,束战甲,持长枪,杀气更盛一筹。 时隔一月,两人的攻防局势逆转。无论是在伊阙长街外的那场狙杀,还是今晚内城的这场争战,在兵戎交接之前,他们都要赢得磊落,只讲单打独斗凭个人能力。此后或许有围困之战,杀得火热的两人自是不在意。 战团一旦退开,叶沉渊就纵马跃出,携着风云雷霆之力,径直劈向谢照。 谢照迎上,与叶沉渊再次搦战。 两道黑色身影在火光里交错再分开,兵刃经受两人强烈的力道,发出撞击的钝响。再看两匹战马,已经跟不上主将的速度,嘶鸣不已。 叶沉渊当先跃下马来,持枪扫向谢照战马,打折前蹄后,他的攻势不减,长枪如孤冷的霜枝,刺向谢照面容。谢照闪身急躲,回枪格挡,被迫后退一步。 叶沉渊只攻,招招勇烈,卷起的风声直指夜幕,又似下了一场雪雨,将谢照全身罩得密不透风。谢照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动静,也无心去顾及亲随属军的战情,仅仅一个叶沉渊,就引得他全力对付,三十招后,险些露出败象。 今晚的叶沉渊与往日也不同。长枪森冷,杀气浓郁,冰霜眉目不时逼近,让谢照看清了他的眼睛,里面蕴着一层光火。 狭路相逢时,他竟然怒发招,力量暴趋几分。 聂无忧指挥大军退向风腾古府,回头带一彪人马冲回鸦翅坡救援谢照,正迎着华朝兵从后门涌出,他见了心急不过,喝令部将替他杀开一条血路。 聂无忧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挤进内场,此时的华朝军力追讨北理撤退的大军去了,余下的人数不过j□j千,倒是缓解了不少对他的冲杀力。 正焦急张望谢照身影时,城后又冲进一队人马,举着北理金龙旗,出现在聂无忧眼前。 “先生怎么来了这里?”聂无忧纵马弛近谢飞身边,急声道,“太危险了!赶紧回去!” 谢飞却一把扯住聂无忧马缰,问道:“谢照呢?” “我也在寻他。” 两人一问一答,眼底的忧色更深。华朝兵呼喝而来,两队人马各自结阵抵挡。谢飞内力尽数传给了谢开言,所射的长箭失去往日的威慑力。他在人马喧响处突然看到了一团人,堵在了军营鼓楼处,当下心一凛,拍马冲了过去。 近了,谢飞终于看清,叶沉渊手持寒气森森的长枪,尽力朝斜依在木架上的谢照掼去。谢照今日前后苦战两场,重创华朝大将左迁之后,又逢着狂风暴雨一般的叶沉渊追杀,力气终于耗尽。他的银枪撤手,铠甲浴血,眼看最是雷霆的一击铿然袭来,他只能反手摸出军刀勉力抵挡。 马上的谢飞心急如焚,张弓即射。想是在危急之时,他含血迸发出全身所有力道,又在弓弦上激出了十成狠气,这支羽箭一当破空而出,便端出了谢族风骨。 叮的一声,白翎长箭撞上叶沉渊长枪,将它的枪尖撞出了偏差。长枪随后扎进谢照左胸上方,噗地一下透肉而入,叶沉渊看也不看落地的箭矢,转动手腕,枪头下的勾戟托座便卡住了谢照的骨头,将它生生拉断。 鲜血如溪流涌出,谢照忍痛挥刀,并没有逼开叶沉渊的攻击,身体却被长枪带得离架,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微微颤抖着。 谢飞怒喝一声,跃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抱起了谢照的身子。 谢照面如金纸,看清来人是谢飞后,极力吐出一句话:“叔叔,阿照已尽力,不曾辱没我族名声。” 谢飞嘶声道:“你给我撑着!给我撑着!即使要死,也让叔叔背着你走回乌衣台!” 聂无忧带着两队人疾风弛近,叶沉渊轻轻跃起身,落在马上,手持染血的长枪,冷然看着一切。 聂无忧一声令下,北理援军冲向叶沉渊所在的战局,华朝裨将自然带兵迎上,只要有余散的北理兵士倒向叶沉渊马前,必定被他屠戮。 他的锋芒过于锐利,令所有人走避。 偌大的混战圈子里,只有叶沉渊一人策马而立,长枪指地,冷漠的眸子并不躲避,径直对上谢飞怒气腾腾的面容。中间隔着厮杀的士兵,无论喊战声如何激烈,于他而言,仿似都是静止的祭礼。 谢飞看着修罗一般的叶沉渊,猛然又记起了七年前南翎国破那日。当时,万人哀号,哭声震天,而叶沉渊只是伫立于高坛之上,遥望乌衣台,将凛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残破江山幕景里,祭起滚滚狼烟,任由如水的历史从他脚边流淌过去。 一个王者一般的男人,又怎会在意被戮者的血泪与嘶喊?在他的心中,只装满了天下疆域的走势。 谢飞看了眼叶沉渊的眸子,探出了沉沉的冷意。他突然呼喝道:“拼尽全力护住驸马爷!” 随之而来的变故让谢飞又惊又怒。 叶沉渊招手示意,果然发动所有兵力围困住了聂无忧那一侧,然而对上搀抱住谢照的谢飞时,华朝兵像是看不见实景似的,纷纷越过他们两人,投身进入旁边的战局中去。 谢飞一咬牙,拖起谢照的身子,将他扶上马,再甩开马缰,一阵风疾驰出城。 离开时,自然也未受到阻挡。 脱身之后,谢飞督促更多的兵力回去援救聂无忧,一伙人杀开一条血路闯进来,不期然碰上浴血的将士扶着满身伤痕的聂无忧倒栽出门。 当下,北理军以更多的兵力火拼华朝军,安全护得核心人物离去。 一只灰雁脚绑鸦翅坡战情飞回连城镇主楼顶。 盖飞取下信件读了,又跑进堡垒,将军情禀告给谢开言。 盖飞急道:“师父,华朝全力围攻鸦翅坡,我们不用分兵去救谢郎么?” 谢开言低头跺开几步,深思一番,才应道:“连城镇这里也极为关键,你看那王都尉,围住我们几日,即使我们要出城,也不容易走得出去。” 盖飞跃跃欲试:“我带两万人突围试试。” 谢开言看着盖飞饱含期待的眼睛,点头应允。在她详细做了一番布置后,盖飞推开马厩旁的侧门,带着少年子弟团打头的骑兵打算朝外闯。 可是王衍钦接受了死令,将连城镇围得水泄不通。华朝守兵齐齐亮剑,凛冽的剑气几乎阻隔了侧门之路。更远处,有弓箭手结阵以待,森森矢端对着出口。 盖飞怒道:“你们这些华朝孬种兵,打又不愿打,只知道死守,是个什么道理!要是有一点男儿气,只管放马冲过来,小爷我好好陪你战上几回!” 戎装王衍钦纵马跑过来,朗笑道:“小将军倒是好大的口气!你且看看,连番突围两次,那些受累死的士兵尸首还堆在了树沟里!我们殿下说了,不可走漏一人,因此,我即便是将你们杀光,点数时,也不会少了一个人头!” 彼时天未降下暮色,秃鹫盘桓在莎草之旁,抓住荆棘树枝,对着沟底变腐的尸身怪叫了两声。 盖飞抿嘴吹哨,顿时从连城镇几道侧门,都跑出了一拨拨头绑尖刃尾悬炮竹的狂牛。 王衍钦振臂一呼:“殿下死令,不走一人,各位弟兄招子放亮些!” 华朝守兵潮水堵上,罔顾狂牛顶肚的危险,硬是遏制了盖飞第三次的突围。 盖飞舍不得损失兵力,又因城内能调用的牲畜数目有限,他愤愤射了几箭,带兵回转城内。谢开言听得他转述王衍钦的一番话,沉思良久,没有应声。 盖飞催促道:“师父现在怎么办?” 谢开言拍去他肩上的风沙,尽量如常说道:“不用太过担心谢郎那里,要相信聂公子的安排,兵力不能随便调动。” 盖飞只得含恨吞下华朝围城的这口气。 深夜,又有加急战报送来:鸦翅失守,损失兵力两万,主帅及公子无忧,由谢飞督促风腾堡垒防御战事。 困在连城镇的两人自然不知道,谢飞为了稳定军心,没有将谢照重伤、聂无忧染病的实情完全传递回来。 驻守在连城镇内的谢开言一直思索,是否使用绝法逼退王衍钦的围困,不曾想到,几日后王衍钦竟然单人策马来到正门前,叩墙问讯。 谢开言站在城头,依照礼节对他回了一礼,但是拒绝交谈。 王衍钦翻身下马,扣手诚恳说道:“谢姑娘即使与我为敌,情理上,也是我的姊妹,现今我有家情禀告,谢姑娘怎能不出城听听二娘的口信?” 谢开言梳双辫着乌衣而来,秋风拂面,深邃了她的眉眼,宛如画过一般。一排排乌衣子弟兵手持良弓立在墙头,在开阔的秋景下,身姿挺拔,显尽了清俊风骨。 王衍钦始终低身行礼,即便看出她所持的是谢族装扮,依然将她当作太子君妻来对待。 谢开言走到两方阵营中间停步,让各自的人马听得见她的每句话,以示无意通敌。 王衍钦力劝:“二娘病重,多年一直挂念你,若方便,还请你去看一看……” 谢开言施礼道:“我若不死,自然会去探望娘亲。” 王衍钦听她淡然谈及死字,不禁一怔。 谢开言看着他怔忡的双眼,淡淡道:“王都尉可是在怪责我的心狠?” “不敢。” “我自五岁离开娘亲,至十六岁得到消息娘亲已另嫁给王大人,中间找了整整十一年。我知娘亲过得好,心里也欢喜,自然不敢贸然探望她,平白无故惹得她伤感。既然娘亲托来口信,说是要见我一面,待战后,我若不死,必定回到她榻前躬亲侍奉汤药。除此外,我没有更多的理由需听从王都尉的调派,擅自离开这座城。” 王衍钦见私心被点破,额上冒出汗水,口中一直讷讷不能言。 谢开言又道:“王都尉可有其他的指示?” 王衍钦忙道:“不敢担当指示二字,出城一事请多海涵。”目送她走回城池。 每日天色熹微时,谢开言必定早起,照例取下窗台上的一大株乌木盆栽,小心集起挂在树枝上的晨露,将水珠盛放在冰筒里。 盖飞不解,曾问道:“师父为什么如此看重这棵黑乌乌的树?” “解毒的引药。” 盖飞抓脑门:“就是那什么嗔念丹的药水吗?” “是的。” 盖飞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对师父有利的东西,那得好好收起来。” 他并不知道他的师父已经完全解毒,师父也没有给他解释过。可他久在关外闯荡,还是看得出这株树木有些年头了,又咂嘴说:“看样子长在暗处已经有三四年了,还能被师父采到,师父大概也费了不少心。” 谢开言沉默良久,才回道:“乌珠木长在山崖白菅草之旁,较为显眼。天阶山只有这一株,我怕断了根,只截走了它的一枝树干培育起来。” 盖飞受困于城内,如同一头小兽走来走去。他趁谢开言去了后边巡视时,曾站在城头多次用言语挑衅王衍钦。一日清晨,待谢开言去收拾乌珠水露,盖飞再也按捺不住,带领子弟兵团开门搦战。 王衍钦调来重兵力围堵盖飞子弟兵团,将他们困在了原野之上。 谢开言心急赶到城头,飞跃垛口上,倾尽全力射出一支鸣镝箭,噼啪声爆响于苍穹。 王衍钦回头见是她亲自来擂战,忙举手示意本部人马收起阵型,先将盖飞等两千人围死,再寻机会屠戮。 谢开言持弓朗声道:“王都尉可敢与我一战?” 所谓输人不输阵,何况华朝兵力强于连城镇人马。王衍钦当即仰头笑:“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怕真打下去,会拂了你的面子。” 盖飞等人被围困在秋原之上,脸色无异样,仍然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蓬勃朝气。他们手持战刀,背靠背站着,与华朝重兵对峙。 谢开言不看盖飞那边,只是盯住王衍钦的脸。 “如此说来,王都尉倒是个汉子,不是仪仗围堵城池升到这兵马总帅的位置。既然如此有胆量,王都尉敢不敢效仿古代晋楚之约,与我赌上一局?” 王衍钦哂道:“沙场上只有拼得你死我活,哪有拿战事来设赌局的道理!” 谢开言冷淡道:“你会看到的。” 说罢,她扬手示意,瞭望塔上有亲兵挥动小旗打密语,一排排弓箭手跑动就位,将手上特制的火油箭准确无误地射了出去。 城楼距护城河外华朝兵所立之地有二十丈开外,箭羽射程只能赶到边缘。但是,谢开言熟悉连城镇牧野之战,与狄容对阵时就有此番做法——使用火攻。 上次出动的是火牛,这次便是依靠浸到草根底的藏油,加烈火势,引得地底红磷充分燃烧。 十日前,卓王孙以特使身份调开王衍钦全部人马,留在暗处的谢开言便督促牧民手持油壶,将藏油沿着草原地形倾倒下去,为以后的争战准备。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大开杀戒,是以等候了多日。然而依照《北水经》的注释来看,秋水时至,百川灌海,又到了连城镇外西门河快要决堤的那一刻了。 因此,她想趁今日这个机会约战王衍钦。 火油箭射入地面,突然燃起一字长龙般的大火。 王衍钦心惊。不待华朝兵反应,那火越烧越烈,势态猛得出乎人想象! 同样被困在原野上的盖飞大声道:“都看到旗语了吧?” 众子弟兵齐呼:“看到了!” 盖飞下令道:“拼一阵,等师父放水过来,我们跳河跑!” 瞭望塔上的小旗依然按照南翎密语比划,告诉了盖飞等人再支撑一阵。 华朝兵卒与弓箭手在火势燎原时急退,却像一头太过庞大的巨兽,迟迟不能灵敏地转过头来。不断有士兵发出惊呼声,火苗吞噬了他们的身影。王衍钦惊怒不已,座下战马在火龙中冲突不出去。 谢开言运力喝道:“王都尉,我在片刻之内便能熄灭这场大火,现在愿意与我赌么?” 王衍钦怒道:“都依了你,快些放过我的兵!” 谢开言再次射出一支鸣镝箭。 突然轰轰隆隆的水泄之声从地底传来,由于声响巨大,居然撼动了铁山一般的古城。西门河、地下泉全部被炸开,引得水流泛滥,通往引水沟渠时,如游龙奔向前城的护城河。谢开言再炸开河堤,河水源源不断蔓延上原野,扑灭了一半的火焰。 王衍钦的军力被分阻成两截,他带人站在原野前方烧得红黑斑驳的地方,战甲熏得漆黑。再看其余的步卒,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他暗叹一声,殿下果然有先见之明,不准他举战,想必应是有一番道理。 随后,王衍钦与谢开言所派使者商议,依照火战时的口头约定,华朝后退十里,扩大包围圈,从外围上堵截连城镇,不再近身逼迫。 连城镇危机一度缓解。 ☆、坞堡 风腾山野上密密匝匝铺满了华朝兵,分左中右三路排列阵型,如同密不透风的铁墙一般,堵在了风腾坞堡前。 坞堡内最高的瞭望楼上,聂无忧围着厚厚的衾衣,咳嗽着问:“依先生之见,叶沉渊出动了多少人马?” 谢飞放下远镜,凝重了脸色回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华朝兵。” 聂无忧哑然道:“看来叶沉渊提调来了所有的兵力,倘若三宗坞堡被攻破,北理国土便会完全沦丧在他的铁蹄下。” 谢飞朗声道:“如此,才能激起全国子民上下一致的敌忾之心。” 聂无忧环顾四周,打量这座被称为最后屏障的堡垒。 秋阳下的风腾古府寂静无声,火红的枫叶随风摇曳,将一片冰凉的原野装扮得绚丽。原央州宗主袁择的坞堡巍峨独立,用铜梁与砾石堆砌出直通天阶的城墙,像是给巨人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甲胄。 墙厚,不易攻破,第二道关口上,还有从伊阙皇宫地底运载出来的紫红石所做的幕墙。 坞堡内,数不清的防御器具铺排在城头,十万农奴军、十五万正规军严阵以待。 聂无忧唤部将割血祭旗,在各部领军前宣读战斗檄文,讲明北理目前所处的情势。随即,由监国驸马所签发的奖令状分送到各部军阵里,极大提升了兵士对敌的决心。 谢飞始终站在坞堡内的瞭望楼里,指挥南翎旧属挥旗打出密语,用以传送军令。每隔一里距离,便有另一座瞭望楼,将旗语传送下去。这一次的坞堡防御战事,北理做了足足五十日的准备,只因谢开言先前曾反复告诫:北理各座军镇如果抵挡不住华朝的兵力攻击,不要犹豫,可直接朝后退,退回三宗坞堡里背水一战,依靠强大的堡垒抵御华朝入侵。 谢飞等人一番商议,又调来紫红石加固坞堡城墙,督促工匠、兵士、农奴日夜紧急赶工,将南西北三方的三宗坞堡连接起来,形成一座真正的固若金汤的大城池。 如今,华朝陈兵在城外,由太子亲自督战而来。 巳时起,华朝兵开始攻城。坞堡城墙高达五丈,阻隔了内外的视线。城池若圆瓮,无端口可攀援,华朝兵架起云梯及甲楼,分成四股强行登城。 首先做先锋军的便是长枪队,他们在弓箭手的帮衬之下,手持尖矛向上仰挑,其目的是破除掉坞堡城头的铁甲兵。 北理铁甲兵躲在铜盾之后,用矛戟对抗攀爬的华朝兵,占得地势便利。 华朝四股人墙前仆后继冲入了很多兵力,不断有受伤士兵惊叫跌落,砸在梯架两翼的弓箭手身上,使攻城效力衰微。 强攻与强守行进一刻,华朝步兵统领点燃烽烟,青白烟气直冲上天。 刀斧手得令,做第二拨冲击。他们在甲楼上搭建飞梯,成倾斜状,然后口衔战刀爬到顶端,伙同长枪兵扎刺北理兵的双脚。刀斧手是近身搏击,受戮者不计其数,即使眼见越来越多的尸体坠落地面,他们也不曾后退一步,用肉身牵引住北理军火力。 最灵敏的跳荡队伺机欺上,如海潮狂啸,卷向坞堡城头。他们用圆盾撞开北理军的防御牌盾,再似跳跃山涧的猴子,囫囵朝城内长梯跃下,从不计后面的援军是否跟上。 瞭望楼上的谢飞下令急打旗语。 坞堡内的第二道防御墙上,顷刻登上一排排北理弓弩兵,开始弹射机括中的飞箭,将先前偷袭进来的华朝跳荡队尽数射杀在坑底。 外墙与内墙之间的紧急军情得到缓解,旗语又发生了变动。 弓弩兵依令朝前门跑去,加强那处的防守。 坞堡正门前,冲撞车轰隆作响,从未停歇过。只是那铁门如焊住了一般,捱住了每一次强有力的冲击,撒下几颗螺钉后,再也纹丝不动。 正门久攻不入,四侧边墙又未突破,华朝的强攻战陷入焦局。统领点燃第二道烽烟,步卒推出铜弩车及炮车,升高底台,齐聚火力朝着外墙发射,来不及退下的华朝兵也葬送在火口下。如此狂轰乱炸一番,历经大半时辰,他们终于在外墙上打崩了一个缺口。还未冲上去,北理兵又齐声呐喊,用尖刺栅栏堵塞了那道缺口,还将铜盾竖起,组成了防御线。如果有士兵被炮火炸翻,旁边持续有兵卒补充上去,可见,北理防守军力也是充分的。 原野山丘上,叶沉渊策马而立,一身铠甲掩映在火枫中,更显凛然的黑色。他的身旁,齐聚五千银铠破天军,手持长戟面容肃静,在风中整装待发。 叶沉渊督战许久,细看各方的对峙,待烽烟完全散去之后,才沉声道:“去撕开一道缺口,死伤不计。” “得令。”封少卿朗声应道,举起长剑,朝天一指。随之响起进攻的军号,大队兵卒抬着改良后飞梯跑向前方,将两座甲楼并在一起,加固底盘,替银铠军铺好了通道。 云梯上的士兵继续砍杀,打乱北理铁甲兵反攻的步骤。 封少卿如一道闪电当先跃出,径直踏上木梯桥面,飞快驰向坞堡城头。号角继续吹响,越来越多的银铠骑士虎狼般扑上,马蹄践踏声如滚滚雷雨,震蹄一跃时,必定掠出丈许远。骑兵本在阵地战才能发挥优势,然而华朝此次出动的是精锐之师,即使没有平坦的战场,对他们而言,攀爬垒墙亦是一样地杀下去。 铁甲兵举矛刺空,划破欺近的马肚,对于脚下难免疏忽了一些。战情正吃紧时,短衣农奴持刀赶到,帮助盟友守护住外墙。 银铠军驱马挺进,不退一步。他们的战力强于其他所有军队,剑戟一挥,抹杀北理兵士无数。更有甚者,纵马飞跃第二道幕墙,即使失蹄落马直坠城下,也不曾惊呼过一声。 骑兵带着一道道银亮光辉跃上幕墙,一半兵力攻进来后,便弃马近身肉搏。一时之间,内外两道城墙都有银铠身影,在滚滚黑烟之中,尤为显眼。 谢飞看得分明,急打旗语。 紧接着,一阵扎扎机杼之声缓慢传来,钝而响,竟然盖过了所有喊叫及声响。 血战的两国士兵自然不会分心去看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山丘上的叶沉渊却听到了异样。坞堡城墙极高,遮蔽了里面的动静,他只能看到银铠军似落叶一般,纷纷栽倒在地,战马嘶鸣奔走,最后坠落下城底。 叶沉渊急速驰出,长枪凝起一团冷气,冲上梯桥时,所向披靡。北理守兵遏制不住他的攻势,由着他纵马一跃,径直跃上幕墙。一道弩箭迎面扑来,不待他缓和半口气。他偏头挑开箭矢,终于看清幕墙后的动静。 一座座筒楼巨塔踩在滚轴铜桩上,缓慢靠近,不断喷射出长箭强弩,其威力远远超过华朝的一众攻城器械。它的缺口与阀门处,都埋伏了北理兵,或是投射火石,或是掷出飞枪,完全隐蔽了操控者的身形。 如果遇上一个全副武装的对手,这场征战该如何打下去? 华朝发起三次强攻,好不容易撕开两道城墙缺口,甚至赔付上银铠军两千兵力,结果还是输在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庞然大物手上,怎能不叫人恼怒。 叶沉渊下令收兵,后退十里当道扎寨驻守。 所有将领来主帐里商议军情,通报各部伤亡人数,一时喧杂不停。 叶沉渊坐在案后捻着幕墙缺口崩裂的紫红石细看,察觉到边角仍然粗糙,保留着滚落下来的模样,便知石炮力道果然奈何不了它的强度。 今日华朝出动铜弩车、铅弹石炮,齐齐轰向坞堡外墙,打开了一个断口。然而对上幕墙时,强弩铅弹攻不进,当时他便料到是紫红石发挥了坚固的作用。等到封少卿率领银铠军强行登墙,让华朝战力一度寻到攻入机会时,却又遇上巨塔般的防御物事,将他们击退了回来。 因此,华朝将领愤情难平,直说北理防御太邪奇,又去怪责打头阵的先锋军不提醒幕墙后有重火力。 叶沉渊静静侯了一阵,面色却是缓和,等着身旁喧杂之声逐渐平息。 他诚恳说道:“诸位已经尽力,回朝后我必定论功行赏,请勿要相互指责战事不利。”又温声安抚各部将领,直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化解君臣之间的间隙。 叶沉渊巡查军营探视伤员之后,不除兵甲,径直走回帐中。 案前站着银铠封少卿与军衣装扮的车夫丁武。 在亲随面前,叶沉渊仍然不显疲态。 丁武问道:“那防御塔设计得过于巧妙,不知是何人的手段?” “谢飞。” “可要我潜入进去破除那几座塔?” 叶沉渊不禁看着直来直去性情的丁武笑了笑:“我造浮堡,谢飞建塔楼,已经有数年光景。你破他几座塔,随后还有更多的防物来到。” “那殿下说说,该怎样打破坞堡?” 叶沉渊摊开羊皮图卷,指点封少卿与丁武一些事,过后说道:“先围住坞堡,夺得伊阙、东海之后,谢飞等人自然会出来见我。” ☆、海龙 央州东海之滨,海水茫茫,青雾弥漫。 右羽林卫大将军盖行远统领一切军权,正在五丈高的幕墙上巡视。墙外是浅水海滩,他已丈量过,即使浮堡靠近了过来,石炮射程也只能勉强打到墙头,何况墙内还有紫红石筑基,发挥了稳固的作用。 十日前,北理军便是依靠这些紫红石幕墙及防守塔楼,取得了坞堡战的胜利。消息传来之后,给了东海留守军极大的鼓舞。 由此可见,华朝人想通过水路强攻下东海,也是极困难之事。 盖行远再次眺望茫茫海面,看着乌云盘旋的远空,突然听到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声音从远方传来,仿似带着龙吟,呜呜地回响。 北理守军一听动静,争先恐后跑上墙头。 盖行远喝道:“怎能不听指挥,擅自上墙来?各部将领速速稳固阵营,准备迎战!” 将领驻足幕墙上,面色惊异回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声音太诡奇,听着像是海龙在咆哮,竟和我北理开国之初的传闻相符合,士兵们都在观望海景,不敢应战啊!” 北理立国之初,国君为奴顺民众,创下西来灵熊、翠鸟衔玉、雪山化兔、海龙吐日四则典故,加强思想统治。百年来,不明真相的民众桎梏在这种思想之中,早已对四灵兽典故深信不疑。近来听说西边乌干湖上出现两头白熊,应验了第一则典故,他们自然也会认为,海上生异变,必定也是天神显灵的景象。 盖行远听说过一些四灵兽传闻,知道北理巫觋之风浓重,只是未预料到,仅仅是听到一些动静,就让士兵们乱了阵脚。他大步走过幕墙,斥责将领维护军队纪律。 海面青雾逐渐散去,天若圆盘倒扣下来,噼啪作响一道道乌云闪电。一会儿光景,海域上搅起一股阴沉的风,光线与乌云变幻不定,罗织出黑色的天幕,似乎再过不久,便会从混沌中破空裂出神魔鬼怪来。 轰隆一声,天降闪雷,撕裂远方整个海空。巨大龙吟之声由远及近,从未间断过。 幕墙上的士兵越积越多,黑色天幕沉沉压下来,似乎要吞噬掉东海所有光彩。盖行远察觉到身旁逐渐积聚的无形重压,握紧军刀,开始处决不听将令的士兵。 可是士兵们仍在不怕死地观望着。 呜的一声响彻海面,似乎是远方传来万千号角同时奏鸣的声音,夹着风向,滚滚地激荡。黑色天幕随即破开,驶出一道长长的游龙来。那龙首奇大,高昂着金翎碧粉的头颅,足足撑起五丈高楼的距离。楼下设置冲角,但凡有船只靠近,必然会被颠覆。龙身广开涂饰了金粉的风帆,横跨左右,像是巨龙的双翼。它的后半身,缓缓游弋着九座浮堡楼船,均用精铁锁链牢牢扣住了侧舷。在龙首巨大的牵引力下,楼船也不断地在排水摇桨,像是节节浮动的龙骨身,一点点朝着前方靠了过去。 这番景象落在北理人眼里,必定是海龙破空而来无疑。 乌云盘旋,龙船仰首挺进,发出巨大轰鸣。一轮红日渐渐爬升海空,强光透过云层降下缕缕华彩,像是给龙船披挂上了一道霞光甲衣。龙首蜿蜒游向幕墙,数以万计的风帆层层张开,遮蔽了红日光彩。 幕墙后,原本有一万阎家军战俘及三千白衣巫祝教众在修缮防御工事。在听到海外传来的喧哗时,他们便打开幕墙底的防护门,不顾死活,齐齐冲向了海滩。华朝细作早已混入战俘中,带着一批人大叫着:“海龙吐日!海龙吐日!天神果然显灵了!”白衣巫祝仍和墙头的北理士兵一样,在迟疑观望着海景。 龙吟声攒集而来,龙船逐渐靠近,铺天盖地堵塞了海面,仿似真的吞噬了一轮红日。 盖行远抢过远镜,看出龙船的仔细,喝道:“前后共计十座浮堡,正是华朝出动的楼船数目,哪里是什么海龙游来的景象?速速迎战,不准贻误战机!” 嫡派军士沿绳梯下了幕墙,推动快艇入水,做好紧张准备。这时,龙船后又划出四十艘艨艟斗舰,扯着白色风帆,顺风驶向了海滩。最前的艨艟上,搭建一座高台,立着一道礼服身影,双手向天平举,袖袍袖缀满了日月星辰章纹,正迎风飘拂着。 及近,观望的白衣巫祝突然齐声高喊起来:“是国师!国师还活着!” 来人长目美须,的确是北理大国师蒙撒应有的模样。他拿着号角拖长声音喊道:“本国师蒙受天神保佑,是不死之身,尔等见到本国师,速速参拜,免触天神声威!” 三千白衣教众一见教主显露真身,哪有怀疑的心思,齐齐跪倒在地,高呼国师威名。 装扮成蒙撒的丁武一挥衣袖,顿时,从靠近潜水海域的龙船身上传来更加响亮的龙吟声,潮水隐隐滚起,像是沸腾了一般。 丁武喝道:“再不缴械,本国师必定让海龙吐火,烧光整座东海!” 万数战俘及三千教众呼喝声响彻半天,北理十万守军大多丢下兵器,争先恐后奔下城头,朝着海龙方向参拜。盖行远劝阻不住,发令嫡派军士出船冲向华朝斗舰,势必要打破对手装神弄鬼的假面目。 叶沉渊提调的浮堡楼船这次却是有备而来。华朝兵先是依照太子飞火传信,等待海潮这日才出战,借助诡奇的天气做幕景,使北理人相信当真有海龙从水上腾出;再是动用蒙撒国师的威名,收服原本的教众,在战俘的声呼辅力下,彻底动摇北理军心;最后,若是前番计策都不奏效,也必定会引得北理水军来袭,一旦入了海,华朝兵的优势才能真正显露出来。 北理战舰入水迎敌,缺乏幕墙的防护,果然被近身的石炮打得船仰人翻,失去了半数战力。盖行远一马当先,激战海面上凫水的华朝兵,还得时刻提防艨艟上的拍桨敲打下来,躲过那一次次的偷袭。他并非是不懂战法,随意下令守军离弃幕墙的保护,只是华朝人此次汹汹而来,装神弄鬼一番,打乱了他的阵脚,迫得他只能出战。 海上激战时间并不长久,仅仅过了半个时辰,军力强盛的华朝人就夺取了整个东海。十万北理兵士朝拜海龙,不战而降,盖行远带领剩余人马火速退向坞堡。 风腾原野上,枫林灿若红火,沐浴着华光。 坞堡外停战已有十日,华朝军营驻扎在西侧十里远的山道上,如常进行操练。今日凌晨,叶沉渊下令拔营行军,不计阴暗天色,驱动五十万精兵再次来到坞堡前。 谢飞登上瞭望楼,手持远镜,观望原野四周的动静。聂无忧纵马来去,督促各部军营备战。 巳时多,东侧山路烟尘滚滚,跑来一彪人马,约计有两万人。 哨兵报告:“盖将军带着本部人马退回来了,请求打开东门放他们进来。” 谢飞稍有迟疑:“那叶沉渊按兵不动许久,怕就是在等着开门的机会抢攻进来。” 聂无忧纵马跃上第二道幕墙,居高急问:“盖将军辛苦了,东海一战可好?” 风尘仆仆的盖行远面有愧色:“辜负公子所托,东海已失守。” 聂无忧长叹一声,回头吩咐亲随打旗语,催促谢飞下令开东门。 盖行远抹去面上风沙,一咬牙,回马驻足在门外山道当口,说道:“前部随我摆阵迎敌,提防华朝出兵抢攻过来。” 正说着,突然号角齐响,潮水般的喊杀之声从原野山丘背后蔓延开来,东门机杼扎扎大响,缓慢露出半身空隙。 大批银铠骑兵手持长刀,急速冲将过来,正对着门外这两万孤军。 谢飞打旗令,北理弩兵登上幕墙,跑向东门处,攒射华朝骑兵。坞堡第一道墙头上的铁甲兵纷纷砸下石矢,底下骑兵左冲右突,宛如灵活的游龙,冲破两层杀伤力,近身搏击盖行远孤军。 北理军怕误伤手足,投鼠忌器,火力攻击一度被牵制。盖行远孤军如同一片落叶,顷刻被卷入华朝骑兵的浪潮之中。 东门发生战乱,谢飞急调兵力反击。 正在酣战之时,坞堡北面突然又响起呼喝之声,汹汹马蹄由远及近,速度堪比疾风。 哨兵回报:“乌尔特族来袭!正在抢攻坞堡背面!” 聂无忧舍弃东门,驱马疾驰坞堡北方,登上瞭望楼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黑鸦鸦的乌尔特族骑兵,踏上牛皮缝制的冲梯,借力跳跃,像是一道道猛虎扑向山涧,无所顾忌地跃上城墙,比十日前的银铠破天军还要勇猛。亲王策马站在山丘上,吹响号角,用声音指令本部人马攻击哪处稍显薄弱的地方。 数日前,他们接到叶沉渊许以便利的传信,出动全数人马,从乌干湖冰原上赶来。今日这场抢攻战,他们明白自己的作用,依然无怨尤地供叶沉渊驱使。 幕墙后传来钝响,北理再次出动筒楼巨塔做防御工事。数不清的火石飞枪投射出来,砸向城头的乌族兵。乌族兵呼喝一声,纷纷下马,将手中刀尖刺向马股。胡马受惊,齐齐震蹄而起,撞开身旁的北理军,凌空冲向了筒楼。若是平常战马,决计不能冲上那种高度及距离,但是乌族兵所驯养的胡马,脚长力大,在损伤了两成数目后,千匹马身直接撞上了筒楼! 与此同时,马身上携带的火药燃尽,炸开了筒楼的阀门。躲在里面的操控者发出一阵惨叫,由上到下,裹着层层火油。不多时,幕墙后出动的数座巨塔防御物已经失效,陷落在熊熊火海之中。 聂无忧看得眼急,扯开身上的御寒衾衣,捞起一把战刀,纵马冲向石梯。比他更快的还有一道人影,黑金铠甲束身,气势灿然如虹。 聂无忧回头一看,才发现谢照带着本部一万胡军骑兵赶到,远远的,还有谢飞出动的第二批投石车等器械正缓慢推进。 聂无忧挂念谢照未痊愈的伤势,连忙驱马跃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退敌。 战局即刻变成了乌族兵对胡兵,两拨人均是域外驯马高手,搏击时,避开马匹,只管囫囵砍向对手。乌尔特亲王放眼望了一会儿,急吹号角,指挥本部退下。 他骂骂叨叨地休兵:“他羊头妈哈的,怎么打得这狠,还跟本族人长得一样。” 亲王猜测胡兵中也有乌族人后裔,顿时灭了死对的心思,聚集兵力驻扎在山丘枫林下,等待与叶沉渊进一步商讨军情。 谢照抬袖擦去额上汗水,站在幕墙之上,远望一阵风撤走的乌族兵。身旁聂无忧说道:“你身子未好,早些歇息,下次可不能这样冲出来,不顾死活地打斗。” 听到关切声,谢照心怀感激,在马上对聂无忧抬了抬手:“多谢驸马挂念,我并无大碍。”说完后,动作又牵扯到了伤口,从甲片下淌出一些血迹。 聂无忧催促谢照返营休息,谢照仍在坚守,并说道:“乌族兵打仗向来不讲阵法,来去拼着一阵风。此时不知什么缘由让他们退了,等天黑,只怕又要攻过来。驸马去东门支援谢叔,此处留我防守。” 聂无忧拍了拍谢照的肩,叹道:“谢郎果然是我军中坚不可摧的屏障。”他叹服谢照的勇敢及机智,也是有原因的。自五十日前乌尔特族发兵围困伊阙,带走了叶沉渊并退向冰原后,北理皇廷一度猜测乌族人只是偶尔跑出打打秋风,赚得叶沉渊几许便利,因此放松了对北部的监视。只有谢照,一直主张加强坞堡北面防守,提防预计不到的敌人突然来袭。 眼下果然应验。 聂无忧放心离开谢照这侧,带兵去东门。 就在刚才北面强攻战时,东门战乱趋近尾声。 盖行远带着一千人浴血奋战,拖延华朝骑兵攻城的时间,吸引住了前锋火力。身后约两万残部人马尽数抢进东门,使他少了后顾之忧。他挥舞着长刀,如同远古战神附身,硬是以一人之力力挫六十名骑兵,坚决不退一步。 远在山丘上的叶沉渊看着万千银亮铠甲中那一点黑红的血光,看他孤军奋战,看他胆气震铄古今,看他迟缓的身子仍如霜松傲立不倒,突然明了一年前谢开言远赴连城镇,费尽心力找回他的原因。 谢族有一种人,北理有一批人,即使国亡,也不会被对手剥离掉身骨里的孤勇及傲气。 叶沉渊看看天色,察觉时辰差不多到了,下令道:“活捉盖行远,待以上将之礼。” 巳时五刻,坞堡外的所有战火已经散开,露出朗朗晴空来。北理损伤万数兵力,守住了坞堡,却因被华朝的抢攻战牵引住了军力,不能及时发兵外出,营救被封少卿从边路杀进的伊阙孤城。皇城民众、来不及逃离的深宫妃嫔、侍从、宫女共计五万人,尽数被驱赶出来,匍匐跪倒在长街两旁,迎接未知的主君及命运。 ☆、登楼 安开四年深秋,华朝攻占北理平、青两州及央州一半土地,调集所有军力围困在坞堡外,与最后一座孤城对峙。 封少卿深受左迁染血战旗的鼓舞,又听闻东海战局已被丁武平定,激发出全营骑兵所有士气,一举荡平坞堡外围北理所剩的兵力,替主君扫清了前进的道路。 叶沉渊带着两万亲随骑兵缓缓走进伊阙,一路畅通无阻。皇城遍布华朝太子府专用的锦青龙旗,正迎风猎猎飞舞,昭示着乾坤已经易主。数不清的民众跪在长街两旁,以降民之姿,恭迎华朝骑兵入驻。 马蹄声缓慢踏进,听似杂乱,却不败叶沉渊亲随军的阵型。他们安静跟在主君身后,无一丝喧哗,用严整军威迫得北理民众透不过气来。等到冰冷至极的气流尽数走过后,有大胆之人抬头,远远望到队列前的主帅,绾冠发束战甲,背影挺直,果然端有君临天下的风姿。 民众小声议论:“听说华朝太子不喜降民,那他会不会杀光我们?”这般想着,已有人在瑟瑟发抖。 盖行远被抓之后,华朝兵卒将他看得紧,防他自尽,强行给他上了疗伤药膏,并催促他跟上太子的亲随军,一同走进伊阙。此时,盖行远听到民众的议论,再看到妇孺抱住一起低泣的模样,扬鞭抽打马股,追上了前头队列。 内城尽是深宫中人。嫔妃们钗环散落,衣衫却是完整,个个花容失色跪在玉石街上。叶沉渊驱马走过时,手中长枪划开沉沉暮色,透出一股冷亮,仿似在睥睨众生面相。宫人们害怕不过,齐齐膝行躲避。 叶沉渊暗哂一声,将长枪丢向一旁的骑兵手中,下马走向北理国政正殿无极宫。宫内栏屏旁陈列着众多犀角、象牙、玉石金器,映得倒影迷离。他走过一地的华彩,径直坐上国君的金座,安静对着冷清而富贵的殿堂。 骑兵屯守在外,众多妃嫔侍从民众挤挤攘攘跪在门口,低声哭泣着。 盖行远大步走进殿门,问道:“殿下如何处置这批降民?” 叶沉渊以手支颐,靠坐在椅身里,双膝上安静摆放着红光凛冽的蚀阳长剑。他对着灯影看了一刻,并不答话。 盖行远又问:“殿下可是在等人?” 叶沉渊不置可否。 大门处转出一道佝偻的身影,来人不断咳嗽,穿着皇袍,正是北理染病的老皇帝。 叶沉渊端坐不动,冷淡看着座下。 老皇帝行将就木之际,心智越发清明。聂无忧带兵驻守坞堡之前,力劝他一起随行,可躲避战乱。可是他决然不应,只说用国君最后的身份,为自己的臣民做点事,稳固后方军心。 封少卿攻克皇城内外,揣测到主君心意,将老皇帝也请了出来。 老皇帝看清形势,知道臣服一事无可避免。他吃力走到金座玉阶下,说道:“城破前,我已将传国玉玺送到驸马手中,此时,驸马便是我北理第十任国君。我以未亡皇亲身份,领受殿下一切处罚,只求殿下放过五万民众,留得他们性命。” 封少卿侍立一旁,喝道:“既是自认为罪民,接受殿下处置,为何不跪拜献礼?” 华朝素来讲究礼节,太子府作为法礼典范,对下时,可谓等级森严。如今北理皇城沦陷,昔日的皇帝与嫔妃在华朝人眼里,等同于阶下囚。 老皇帝明白四周处境,不禁颤巍巍地跪落双膝,朝着金座中的叶沉渊叩头行了大礼。 门外的哭声更大了,夹杂着一些“陛下使不得”的细微言语。 盖行远走到老皇帝一侧,跪落单膝,要将老皇帝扶起身。皇帝不动,他便朗声说道:“殿下要折辱人,由我这个粗人代领受罪就是了,何必为难陛下!” 叶沉渊冷冷道:“这是受降礼节,又晚到了两年,不杀他,已是天大的恩赐。” 老皇帝挥开盖行远的手,对着叶沉渊三叩九拜,完成进见帝王的大礼。一众哀戚的哭声中,老皇帝再也没有直起身子,匍匐在地,吐出最后一口气,薨毙。 叶沉渊看着老皇帝的尸身,下令道:“打开城门,将北理人尽数赶向坞堡,是生是死,让他们守在一起。” 万象楼屹立于斯,巍峨华贵。叶沉渊登上两百九十尺高楼,独然而立,肩上仿似披着青紫色的天幕。至此为止,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中最高最华美的地方,已全然被他征服在脚下。他放眼远望万千宫宇,连绵不断的宝顶盛着一层淡薄的月华,像是天外仙境。再朝外看,青山原野相阻隔,遮挡了他的目光。 远方,应该有一座孤城,坐落在黄沙牧野之中,不进不退,再无任何音讯传来。 南方,延绵万里的华朝锦绣山河隐没在夜雾中,不曾落出任何一点柔美的面容。 叶沉渊站在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手握无限风光,静寂看了许久,最终承接住了一身的夜露秋凉。楼下驻守战甲齐整的虎狼之师,另有一批诚心降服的北理臣民依然跪拜在地,等待新任君主的首肯,收留他们做子民。 盖行远看着密密麻麻或跪或立的人影,无声长叹。战乱之下,能够保全性命永远是上上之策,对于改变了立场的北理民众,他没有资格批判一番。 叶沉渊在两旁随侍的簇拥下,走下楼来。 盖行远问道:“殿下权势已经登顶,放眼这天下,再也没有任何微末事物能阻挡殿下称帝,殿下可是满意了?” 坞堡虽未被攻下,然而整个内6大地上,也只剩下这座巨型堡垒游离在华朝的管辖外。假以数年之后,待华朝休养完备,掀起第二次的攻击狂潮,坞堡能否继续保持不倒的地位,实在是个未知的问题。 叶沉渊踩着众多的尸骸走到今晚这座高楼,细细算来,竟然历时十一年之久。他不答盖行远的质问,因为心底的感觉已经告诉了他,他从未满意过。叶沉渊这个名字需要走到的帝王路,他已经走到了最后。但是更多的夜里,当他睡在冰冷黑暗的寝宫床上,他感受到了切肤的冷,比青龙镇叶府里的冰水地棺,更让他寒凉上几分。 他早已明白,缺少谢开言的陪伴,他只能留在寒冷的深宫里,像是浮沉在永远不见天日的渊水中。 所以,他只能孤身一人朝前走,登上极势高楼,独握秋风夜露。 这是他必须承担的,他已经明白。 可是在今晚,似乎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对手也看懂了他。 盖行远再说道:“七年前我南翎国破,再加上今日北理几近亡国,谢姑娘都凑巧见不到这些惨淡景象,我想背后大概也有殿下的推动之力,将她隔绝在远地,不至于让她当面伤心。殿下既然存了宽厚心思,为什么不将这种心思发扬下去,罢兵休战,让天下广大子民也尝一尝殿下的福泽?” 叶沉渊转身说道:“你这是在求和么?” 盖行远抱拳说道:“不,我只是僭越了本职,首先向殿下提出议和一事。”他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言行举止不违背将风,与北理其余将领相比,更易入叶沉渊的法眼。 深夜,叶沉渊坐在谢开言曾居住的院舍里,开始考虑盖行远的提议,封少卿、丁武陪侍一旁。 木桌上摊开一副北理全景地图,标注清楚了山川地形及土质矿藏。叶沉渊看着坞堡那处标示,久久不说话。随后进来一名高级将领,递上钱粮主簿赵元宝的议事奏折,躬身退向门外候命。 叶沉渊将奏折丢到封少卿手边,封少卿依照往日习惯,拾起奏折读过一遍,禀告道:“赵大人三度进言,说是军资紧张,再也筹备不出殿下需要的口粮。” 站得纹丝不动的丁武嗤道:“那赵大肚子一向是个小气鬼,殿下还没开始打仗,他就嚷着没钱粮了。” 封少卿偷偷看了下叶沉渊的眼色,只是探查到一片漠然。他想了想,试着说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殿下早就知道开战以来,我朝所耗费的钱粮巨大,仅是开销七十万兵卒的口粮,一月下来,就要七百万贯钱。再加上战衣、马工、兵器、海运等,即使拿上赵大人凑齐的军资,我们也难以熬过这个月。何况本月过后,北理就进入寒冷的冬伏期,坞堡墙壁变得更加冷硬,到时连火炮都打不破。外围的乌尔特族擅长驱马攻城,此次也是无功而返,被迫退了兵。这种种军情表明,殿下此刻不宜再强攻坞堡,留得他们喘息一口气,也是让我朝士兵休整一阵。” 丁武撞了撞封少卿的肩膀,险些将封少卿撞倒。“封将军当然说得轻松,据我打探的消息,封将军与左大人约赌,已经赢了左大人三年俸禄。封将军赚得军功钱银,可怜左大人还留在医舍里,眼巴巴地问,殿下打赢了吗?封将军可还好?要我看,封将军完全是出自私心劝殿下罢兵。” 封少卿咬牙低声道:“丁武你不说话会憋死么。” 丁武嘿嘿一笑,闭上了嘴巴。 叶沉渊看清了北理地质和蕴藏,收起地图,冷淡道:“都退下。” 封少卿和丁武施礼后退出屋舍,并将外面的大门带上。寝居里燃着一盏孤灯,映着石炕、木椅、箱笼斑驳的影子,叶沉渊环顾四壁,不由得想,当初的谢开言是不是也坐在这张椅子上,安静对着一地的冷清。 她所逗留过的地方,总是保持着一份洁净,礼待于主人或是后来者。这样的她,极力反对争战,如果遇上不可避免的战争,她便第一个站出来,给予对手最凶狠的打击。 叶沉渊想得头痛,念得心苦,立刻抑制住了如野马一般奔腾的气息。他渐渐平缓了痛楚,随意在寝居内走了走,查看谢开言遗留的痕迹。正待上床就寝时,他又在被褥底翻出一朵泛出玉石光彩的簪花来。 叶沉渊拈住簪花,眼色一沉。他记起谢开言曾说过,要将这朵簪花时刻留在身边,以便睹物思人。言犹在耳,他听进心里,她却随手将它抛掷下。 原来,只要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实意,让她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也难以打动她分毫,挽留住她在身边。前次她逃离小楼,他还能欺骗自己,说是因为战争临近,逼得她逃出去帮助聂无忧。既然她罔顾他的告诫离开了他,他便不再寻她回来。可如今看到这朵簪花,他不免真真切切地察觉到,她始终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回想,在连城镇柳树下、在太子府织铃花旁、在小楼雕窗美人榻前,他都曾要她答应,不可随便离开他,最终,还是剩下了他一人。诸多往事告诉他,只要不是出自她的本心,无论他怎样软硬兼施,她终究不会听进去他的话,她终究不会留下来陪他。 所以如同今晚一样,他只能独自登上高楼,领略广阔而寂寥的风光。 叶沉渊静寂站在窗前许久,深思一番,将簪花收入袖中,彻底泯灭了浮动的心思,回归君王本色。天明后,下属官吏已算出战争损耗的钱财,并拟定出多则议和条款,尽是利于华朝的内容。叶沉渊洗漱完毕,喝过早茶,将文书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站立的盖行远。 “带回去给谢飞看看,若是同意条目细则,就派聂无忧出城答复。” ☆、献礼 七十万华朝兵依然围在坞堡外,银亮甲衣身影潮水般铺在原野上,灼得红枫黯然失色。正门前,才露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路。 华朝议和仪式分为投递文书与当庭盟誓两部分,废除了杀公主告慰战死亡灵、谢罪天下的古礼制度。这次征讨北理的战争,华朝伤亡近十万士兵,又因杀得分外艰难,难免在军营中生出一股怨气来。 叶沉渊几乎日夜巡视各部军营,自然知道底下士兵的心思。他要求聂无忧出城答复,便是存了私心。在这七十万大军前,他有意要折辱聂无忧的颜面,灭掉坞堡守兵的锐气。 巳时五刻,正是华朝昨日停战的时候,北理派出的使者队伍也按期走出了坞堡。 叶沉渊一人策马独立在山丘上,黑金铠甲束身,长枪在手,衬出睥睨天下的英姿。他不需说话,冷峻的面容也迫得使者不敢抬起头。走在队伍最后的谢飞却是甩了下袖子,推开数名挡住道的使者,赶到了最前头。 谢飞长袍落拓,眉峰染上皓雪霜华,瞧着已经衰老不少。他拢袖说道:“太子殿下提出的纳城、钱银赔偿、重新划分华朝与北理疆界三事,陛下已尽力应允。太子殿下作为另一方,又能许给陛下什么便利,怎么不见文书上写出来?” 叶沉渊冷淡答道:“我在位一日,华朝便不得征讨北理。” 谢飞冷笑:“仅仅一句空口话,就能赚得北理大量钱财,太子殿下打的倒是好主意!” 叶沉渊应道:“签不签停战协约,只在你们心意,对华朝无任何损失。” 谢飞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能含恨咽下这句话。他回身从使者手里的金漆案盘中抽出聂无忧已经签署好的文书,将它高举过头顶,双手进奉给战马上坐得岿然不动的叶沉渊。 叶沉渊开口唤道:“慢着,我要北理国君当面答复停战礼节,不需先生代劳。” 谢飞冷冷回道:“太子殿下昨日折辱死上代国君,难道又想在今日辱没本朝国君的颜面?本人作为御前文史,理应代替陛下答复礼仪。” 叶沉渊依然阻拦:“先生即使想答礼,也不够身份,请唤国君出来。” 谢飞漠然而立。 叶沉渊随即问道:“先生果真行得了跪地礼?” 谢飞听懂了话外之音,默然伫立一下,才回答:“南翎已灭,谢族风骨无处依托,不如索性全部折杀在殿下手里。”说完,他双膝跪地,抿着青白的唇,膝行过去,将文书高举过头顶。 这一跪,引得周围华朝兵士眉飞喜色,将长久作战积压的不平气一扫而光。他们终于看清,这场仪式虽说假托议和之名,实则是显露出了本朝太子的强悍手腕,他以一种胜方姿势,无形迫得北理人臣服马下。 叶沉渊看了封少卿一眼,封少卿会意,跪在谢飞身前,取下文书,并双手搀扶谢飞起身。 谢飞拍去袍襟上的沙土草末,转身走向坞堡,不说一句话。 自此,北理割让边境三座矿藏丰蕴的城镇,赔偿千万金银,逐年开放边市的形势已成定局。聂无忧以新任国君名义,传飞信到连城镇,通告议和诸事。 连城镇外,杂草斑驳,露出黑红色的土地。战火焚烧过后,满原野的秋花已尽数灭绝。华朝大军分编为六部,遣送回一半军力入原驻州营。其余三十五万人,分别进驻北理割让的边境三镇,这连城镇便是最后一站。 盖飞站在城头,看着原野上密密匝匝的华朝兵,转身说道:“师父,太子亲自带着大军来收城了。” 阙台前的谢开言站着不动,距离城头有一丈远,在金龙旗后隐没了身形。她透过间隙,看见极远处华朝兵摆列得齐整的阵型,仍然安静侯了一刻。 盖飞回头又去瞧阵前叶沉渊策马伫立的身影,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谢开言握紧手中仿似有千斤重的献降文书,唤盖飞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小飞还记得师父讲过的越主故事吗?” 盖飞抓了抓头:“有些印象。” “越主勾践历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葬死问伤,吊忧贺喜,终于壮大了本国力量。他虽然贵为国君,却能弯腰做人,将最难和最苦的事情承担起来。” 盖飞嚷道:“我记得了,师父就是在这野外说的,要我学习越主,勇敢承担难事!” 谢开言拉平盖飞衣衫,用柔和的目光徐徐浏览了一遍他的周身,将他虎气勃勃的模样印在记忆里。“小飞回去之后,带一句话给盖大哥,要他监督聂公子的政务,若是发生偏差,可拥立谢郎为王。谢郎如不愿意,就拥立你为王。” 盖飞满口应承在人情上最难以突破的国事,谢开言转身下楼,去完成最痛苦的献城礼。 连城镇铁铸大门徐徐打开,身着乌衣腰系双胜结的谢开言带两名弟子走到原野上,兜头朝马上的叶沉渊鞠躬行礼。 叶沉渊看着谢族首领装扮的谢开言,已经明了她所代领的身份,受了她的礼节。 接下来,便是交接城池的仪式。 秋原依然豁开着受伤的肌肤,冷风吹过,翻起干涸的草根。谢开言再也找不到曾经绚烂绽放过的花朵,也不曾去看哪些生灵能苟活在兵燹中,只是向叶沉渊微微低头以示臣服,并说道:“报。” 身后的子弟开始展开文书,报道:“连城镇特向殿下进献黄金五十斤、马夫百名、战马千匹并五万守兵的全部器械,以待殿下检阅。”说罢,他将文书递交到谢开言手里,再与身旁的同伴后退一步,各自持了兵符与帅印,跪在了地上。 谢开言双手高举献降文书,就待跪落双膝。 马上的叶沉渊出声唤道:“免礼。” 谢开言松开紧抿的双唇,回应道:“殿下声称华朝礼节不可偏废,否则所签署的文书一律视作空谈。殿下坚持谢文史议和、前两城献降都得秉持此等礼节,我领最后一城兵马统帅之职,理应遵守殿下定下的规矩。” 她见叶沉渊未接文书,极快地低下头,跪在马前端正叩首一记。 叶沉渊喝道:“你起来!” 谢开言直起腰身,眉目失去往日神采,无法生出一丝颤动。她看不清叶沉渊的脸,又端正叩首一记。 叶沉渊跃下白马,两步走到谢开言身边,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后领。 谢开言跪伏在地不动,面向黑土说道:“十二万兵卒在后方看着,殿下想怎样做?是继续受礼还是打破先前的言论,认为礼节可以随便废黜?” 叶沉渊并不迟疑地拉起谢开言的身子,对上了她那张苍白的脸,冷声说道:“你终究是我的妻子,以当朝太子妃的身份,怎能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殿下发动战争的那一天,就应该知道,我只能做十年前那个衰亡的谢族族长。殿下在百万众人面前迫得谢文史下跪,应该也知道,随后的献城使者只能遵循那个规矩一路跪下去。殿下每做一件事前,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必定会预计到结果。殿下既然已预计到现在的场面,不如大方些,让我领职完成献城礼节。” 叶沉渊心底生狠,松开了抓住谢开言的手。 谢开言果然再次跪地,朝着叶沉渊纤尘不染的衣袍下摆端正叩首第三记,伏地说道:“礼毕。” 受礼的叶沉渊脸色铁青,许久不说话。 谢开言恭声说道:“殿下若是有心,一定要记得文书上的誓言,终生对外族免除干戈。”她跪着不动,身后两名乌衣子弟也是跪地不动,再向连城镇大开的城门看去,还有共计五万的兵卒单膝跪立在城内石砖上,均微微低着头示意。 叶沉渊伸手压住谢开言肩头,紫袍袖口却在微微发抖。“谢开言你真是狠,明明是我赢了一切,痛的反而是我。”他抓住她的肩,本想用力,偏偏又无法使出力,只能那样压着。 谢开言避开他的袖口,站起后躬身施礼,一直退向了一旁,都不曾抬过头。 华朝大军前的王衍钦摸了把脸,回头呼喝道:“进城!”顿时马蹄滚滚,扬起一阵冲天的雾尘,送进了十二万兵卒。 盖飞带着五万北理兵朝后撤退,谢开言走在队伍末尾。听到有人呼唤,她便回过头问道:“义父带着阿吟怎么还不走?” 张初义腆着脸笑道:“殿下还在城外站着,怕是在等你回去。” 谢开言答道:“我应该回到叔叔那边去,向聂公子交付完尾事。” 张初义一把抓住谢开言衣袖,嘿嘿笑:“这仗不是打完了么,你还去北理做什么。听爹爹的话,回去给殿下说两句好听的,保准哄得殿下高兴,回头什么都忘了,任你提什么,他都能答应。” 谢开言淡哂:“殿下不是义父想的那种人,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便是他做太子身份,坚决不会退让的事。” 张初义听她说出实情,重重一叹。 王衍钦带着大队骑兵追上来,北理兵以为他们要劫道,均拉开架势,准备赤手空拳与他们搏斗。 谢开言连忙扬手制止北理兵的动作。 万数之多的骑兵在连城镇都尉王衍钦的带领下,跪在了谢开言身前。谢开言不明就里,正待发问,王衍钦高举一纸文令,朗声说道:“殿下命末将携文书来提醒太子妃,太子妃作为附加条约已写进议和文书中,获得北理国君及谢文史的首肯。条约有言,太子妃若是离开华朝,走进北理地界一步,便是视作为受北理胁迫,当引发两国争战。” 谢开言极震惊,接过文书查看,发觉条约不假。且条约声称她为华朝贵族,深受华朝庇护,虽未冠以太子妃之名,但是金粉大字写明她的出身,系前礼部尚书之孙女,需她认祖归宗,回去侍奉高堂。 谢开言目送五万属军滚滚而去,单独被撇在了连城镇里。张初义曾站在她身旁,犹豫挣扎过一阵,最终还是跑向了队列末尾的阿吟那边。他笑着朝谢开言摆摆手,一句不提国丈心愿。谢开言看着他随意踱着的步子与自由散漫的身姿,心底很是羡慕。 连城镇马道上不断有骑兵跑过,仿似看不见滞留在树下的人影。 谢开言等到夜j□j临,军营已全部安妥稳定,才能穿过一地的杂乱散物,走回落脚的小木屋里。窗台上还摆放着那株乌木盆,静静披着冷月光华。 她在窗前看了半宿,露水染上衣衫,频生寒凉,她仍是无知无觉地站着。 深夜里,叶沉渊竟然肩披冷清月华来到窗前,隔着乌株木望着她的脸。 她依然木立。 叶沉渊开口说道:“我知你心意难求,所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回太子府做我的妃子,要么回王夫人身边做孝女,决计没有第三条路。我知你通常不会将我放在心上,尽是想着怎样与族人团聚,所以先用文书约束你,不让你走出华朝。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必须要考虑清楚,还有哪些是你应该承担下来的事,不能一贯轻视他。” 身后随侍捧上一个锦缎托盘,里面放置着两块过关凭证。一是畅通无阻的太子府徽志玉牌,一是官府签发的路引,可保持有者顺利抵达王府。 谢开言留在屋内迟迟不动作。侍从跪地举盘,叶沉渊也不催。最后,她走出来,抓起了路引纸令。叶沉渊尽管猜到了她的选择,还是忍不住冷下了脸。她并没有看他,踌躇一下,又拈起那块通体光润的玉牌。 侍从反应比叶沉渊更快,马上撤了托盘,行礼退得不见踪影。 叶沉渊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真的考虑清楚了?” “是的。” “出自真心?” “是的。” 他原本打算转身走开,终究觉得她的心意难以确信,又回头说道:“我不曾半点勉强你,既然是真心实意地选了,就要应承到底。” 谢开言想了想,伸手交出玉牌,冷淡道:“我见过上千佳玉,都比不上这一块的质地。刚才抓来试试手感,发觉极好。殿下若是不催,我还舍不得交出来。” 叶沉渊负手而立:“选了就不能后悔,更不能作儿戏,这是君王命令。” 谢开言将玉牌放进怀中,行了个礼,返身走回屋里,并关上了门。 叶沉渊孤身站在门外,反握住手,克制微微生起的怒意,实在是无法一走了之。 屋里谢开言说道:“殿下看到的这株乌木,是我从天阶山采来,已经生长了四年。既然空自长了四年,可见卓公子能够早些炼制出解毒丹药,但是殿下只推脱说没见到它,将我多困了四年。这本是我的劫难,与他人无关,我不怨殿下狠心,只想问殿下一句话——如果十年药期已满,殿下还会不会放我出来?” 叶沉渊听着她麻木的声音,突然觉察到了秋露的冷意。他一直避免她与卓王孙见面,便是害怕她知晓这个隐秘。眼下已被她挑明了话,他也不再回避,扬手劈开木门,将她抱了怀里。 “我可以如实告诉你,我只会在统一了天下后,给你一个太平盛世,才能放你出来。” 谢开言不抱希望地闭上了眼睛,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她冷冰冰地站着,他岂会不知道她的想法,抱住她不敢放手。 “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会一一补偿过来,你不用为以前的事情伤心,也不值得你伤心。我已经完成了叶家祖辈的心愿,朝后来,就是一心一意待你的阿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坐好,将她抱在膝上,见她没反应,又低声说道:“即便我是太子,也能对你退让一些,只要你开口。” 谢开言并没有开口要求什么,如今光景下,她只能摸到手指也是麻木的,有点痛,自然不会在他的言语上寄予厚望。 叶沉渊陪着她枯坐后半宿,天明时,服侍她睡下,再唤官员修改议和条约,只将北理边境三镇并入华朝版图,开放互利互惠的边市,不拿走丝毫的钱银献礼。 北理上下由此能缓和一大口气,发展生产,恢复国力。 ☆、预置 乌干湖冰雪皑皑,白熊王从冰窟里探出头,嗅着谢开言手里的糟肉饼。 午后,谢开言在乌衣上多套了一件皮裘,甩开一众随从,独自踏上茫茫冰原。喂过白熊之后,她摸着它的头,与它话别。“不知以后能否再见到你,乖乖地,嗯?见到猎人要跑远些,别贪嘴……” 回程中雪霰已停,冰原露出玉色肌容。谢开言驾着雪车走了许久,来到东侧的伊水河畔。北理经过一次次战乱,民生维艰,百姓们更是成群结队地来到母亲河边,举行斋祭,请求天神眷顾国土。谢开言静静站了一会,已看见大批民众将一罐罐的石龙子倾倒入水里,顺应北理开国之初的那个石龙子化龙、海龙又吐日的传闻。 她蓦地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一条茱碧,饮过她的血之后,被宫女团喜放得不见踪影。她向来不在意身体隐疾,即使以前吸入的舌吻兰香沉毒马上就要她的命,她也没想过去解毒,大有顺其自然之意。只因她相信,溜过手边的东西,那便是无缘,不用再追。 转眼看到对河的民众已放生了许多石龙子,谢开言转念想到指派团喜来使绊子的阎良娣,眉头不由得皱起。假如她不可避免要回到太子府,势必会与阎良娣相见,到时难免又要陷入一番争斗。她可以不去招惹阎良娣,但阎良娣会放过她吗? 谢开言茫然站了一刻,身后突然传来极大的动静,引得对河的北理民众伸颈观望。 原来是侍从跟不上谢开言的脚步,害怕不过,将消息传给了尾随出行的封少卿。封少卿连忙请动乌干湖石头城里驻守的乌尔特族亲王,亲王二话不说,带着大队族兵套车游遍整个雪原,不出一个时辰就找到人了。 亲王驾着四只高犬的雪车呼呼跑过来,溅起的雪沫子尽数扑在谢开言衣裙背上,她默然向河站着,并不躲避。身后还有几辆车跟着猛冲,停不住势头,径直扑进了冰河里。亲王一边骂着“羊头马哈的”,一边走到谢开言跟前说:“太子夫人乱跑,不好。没地方玩了,去石头城打猎。” “殿下已将乌干湖送给亲王了?”谢开言退开一步问。 亲王点头,面有喜色。为了邀功,他亲自送谢开言回连城镇。 镇内广阔的校场里,叶沉渊正在裁决两营骑兵的马球大赛,听到封少卿报告的消息,他将令旗交给封少卿,吩咐道:“替我一会儿。” 封少卿跃上马跑向校场,两队人见主君离开,打得放肆多了,围着封少卿一阵疯抢。封少卿吐出被骑兵球杖刮进嘴的沙土,愠怒道:“银衣军营的,你们长官输了俸禄,所以找机会来报仇吧?” 正说着,伤势好了大半的左迁带一队人从井关镇赶来,声援本部军士的比赛。他甚至来不及先向主君通报,直接冲向了赛场。等揪住封少卿分出个高低后,他猛然记起此行最大的目的,忙拍净沙土,向主厅走去。 亲王部下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厅堂上,叶沉渊穿着锦青长袍,负手站在谢开言座椅旁,用乌族语与亲王交谈。谢开言大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乎与马匹有关。每当她不耐地起身想走时,叶沉渊便伸袖轻压她的肩膀,将她送回座椅里。 叶沉渊用乌族语问了一些引胡马入边镇训军的方法,每隔一刻,就低头询问谢开言是否饥渴,无论她应不应,他都唤来侍从摆满一案几的糕点茶水,可谓殷勤备至。 亲王看得心奇,不顾礼仪,用手抢过那些糕点食用。左迁走进来行礼,叶沉渊摆手将他闲置一旁,又用乌族语对亲王说道:“华朝日后不动兵,也要加强操练,亲王不如入我军镇来,帮我训马练兵。” 亲王忙摆手,只说愿意做个石头城大首领。 左迁见主君商谈他事,偷偷向谢开言打眼色。 谢开言仍然握着一支小羊毫笔画完白熊王的模样,站起身,挡在叶沉渊面前,将画纸交给亲王,说道:“这只熊是我的玩伴,脖颈上系着我做的锦带,可以将它与同类区分开来。烦劳亲王族兵打猎时放过它,不要再伤它了,这天寒地冻的,药膏也起不了作用。” 亲王抓着胡子一愣,半晌不接伸到面前的画纸。 叶沉渊立刻说道:“我再送十车药材、二十车棉衣给亲王。” 亲王哈哈大笑:“太子殿下是个爽快人,很好,很好。”他忙不迭地招进部下,吩咐将画纸刷印千张,送到每队头目手中,并下令说,不得再猎熊杀熊。 临出门时,亲王又回头说道:“太子夫人还有玩伴吗?喜欢狐狸、雪狼吗?多来冰原转转呀。”左迁将他送出门。 叶沉渊唤侍从换过热茶,又抓起谢开言的手,塞进貂皮暖手抱里,给她捂着。谢开言一动不动地坐着,任他整饬。他捻了捻她的乌衣衫角,说道:“衣料还是薄了些,不冷么?” 谢开言的眉目、脸庞、双手都是冷的,对着他时,仍然没有过多的言语。 叶沉渊取过侍从递来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系上了一个精致的襟结。 她想起来了,十一年前毒发之际,她蹒跚走去汴陵太子府,曾小住过一段时间。他照顾她的起居生活,每日替她梳妆,也曾系过这样的衣结。 谢开言抬手摸上胸口襟结,想起与他的多般孽缘纠缠,不禁又放下了手。 叶沉渊见状说道:“午后出去游荡了一圈,怎么不见高兴些?” 她开口说道:“我想去一趟北理,与聂公子交付一些事。” 他抓住她那冰冷的手,塞回暖手抱里,想了又想才说:“倘若只见聂无忧一人,我可以答应。” “好。” 谢开言起身,就待朝外走。 叶沉渊忙拉住她的手,不避侍从耳目,将她抱进了怀里。“不用这么急,我给你安排随行队伍。” 她皱起眉:“殿下若是信我,就让我一人去。我也必然对殿下讲诚心,决不会做出让殿下不喜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诚心。看着她并不躲避的眼睛,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于是适当地放松了手。 “我信你。” 叶沉渊离得十分近,衣袍上的淡淡熏香又侵染了过来。他的容貌俊美如昔,笑起来时,就像解冻了一池春水。 谢开言摸了摸他的脸,几近痴语道:“多笑笑。”笑起来后,眉目温和的阿潜就回到了她的身边。 叶沉渊站着动也不敢动,低下头凝视着她。她仿似梦醒,遽然收了手势。 他再接着问先前在意的问题:“你去了北理之后,再有什么打算?” “回汴陵。” 无论是前往北理还是回到汴陵,谢开言坚持一人上路,拒绝叶沉渊提出的各种好意。他软着声音哄了又哄,她险些冷了脸色,最终是他退了一步,随她心意来去。 谢开言说走就走,不再多说一句话,已经迈出了主厅大门。 叶沉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多挽留了一会儿,说道:“既然不要人陪,我送你一匹马总成。” 侍从牵来叶沉渊的战马,白马识得主人,在叶沉渊面前低下了头。它的额上有一抹嫣红,全身毛发纯白无杂,在秋阳晚照里,披着一层金光。 “骑上骅龙,在华朝没人敢拦你。”叶沉渊说道。 谢开言久居连城镇,知道骅龙的名气。“龙”在古代是纯种白马之祖,额前显红便是高贵血统的象征,全天下仅有这一匹,可称得上是千金难求。 谢开言翻身上马,叶沉渊持着缰绳将她送出连城镇外。原野尽头,沉沉坠落一轮红日。万千光辉镀上她的衣衫,如同对她敞开璀璨的天门。 叶沉渊松开手,看她纵马迎着光跑去,逐渐不见。她的斗篷不知抛落在哪里,只剩下乌黑的衣衫荡在风里,远远掀起一抹亮色。她像是冲向了九天胜境一般,显得那样无拘无束。 叶沉渊目送谢开言离去,兀自站了许久。左迁见唯一能劝服主君的人也已远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求殿下网开一面,放过胭脂。” “随我来。” 连城镇马厩旁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存放着废草料。潮湿的腐烂味道沿着地底爬升上来,快要湿透了句狸的绣花鞋子。旁边那间黑不见底的小牢房不断传来哭泣声、哀求声,字字句句撕裂了句狸的心肺,才被暗卫抓来囚了半日,她就觉得全身发冷,忍不住哆嗦个不停。 “殿下……殿下……我眼睛疼……那条蛇已经钻到我的头盖骨里去了……” 句狸听出了是宫女团喜的声音,竖起耳朵偷听一阵断断续续的哭诉,也大致揣摩出发生了什么事。团喜放走谢开言饲养的石龙子,引起太子警觉。太子彻查一番,抓到团喜放信鸽通报给阎良娣的把柄,一句话不说,将团喜投放到黑牢中。 只是无人知道,太子到底使了什么手腕,竟然让一条活生生的蛇钻到团喜身子里,还能到处游走……句狸一想到那蛇爬过皮肤,吐着冷冰冰的信子,即将也会爬到她的身子上时,再也按捺不住,扑到铁窗前不住嚷道:“太子殿下您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乱嚷了半日,看到围墙后真的转出一道修长身影后,句狸又马上闭上嘴,绞着衣带角不说话了。 叶沉渊唤值守士兵打开铁门,随后,句狸被推了出来。她抬头偷看一眼叶沉渊冷冰冰的脸,不待他出声,她就惶急说道:“殿下不准杀我!太子妃十分喜欢我!我死了她会伤心的!” 叶沉渊回道:“我知道。” 句狸又急着嚷:“那也不准对我用刑!” 叶沉渊淡淡道:“你是我的座上宾,怎会对你用刑。” 句狸回头看看四周极阴森极冷腥的境况,抱住头脸一阵跳脚:“殿下是在跟我这个下人开玩笑么……不如索性给我一刀……” 围墙后面的左迁急得伸出个头,朝句狸猛打眼色。可是句狸还在弹跳,根本没看到他的暗号。 叶沉渊冷冷看着句狸,直把句狸看得没了任何火气,只能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我不追究你私放谢开言的罪过,只要你能答应我,好好看住谢开言,等我处置完和谈一事回到汴陵后,将她交还给我。” 叶沉渊负手说完,句狸就小声应道:“太子妃是个大活人,又怎会随我摆布,任我交付给殿下呀?” 叶沉渊不应,只向后看了眼,左迁已经捧着一个锦缎箱子走了进来。 叶沉渊说道:“这是赏赐,里面有你需要的新户籍和通行凭证。” 句狸连忙接过箱子,打开锁扣,顿时被一阵宝气珠光耀花了眼睛。她眉开眼笑地说道:“殿下既然不怪罪我,顺便能不能把我的婚事也废掉啊?” 站在一旁的左迁小声说道:“殿下说话从不更改,别惹殿下生气。” 句狸撅了撅嘴。 “那团喜就是例子。” 句狸不禁打了个冷颤。 左迁又极快说道:“你不用怕,根本就没有蛇,我只灌团喜喝了一碗迷药。” 叶沉渊见目的已到,先离开了土坯院子。左迁抓紧机会与句狸说话,他向她释疑道:“殿下虽说只给太子妃两个选择,任她回太子府或是王大人府邸,但是私底下,殿下总要考虑得周详一些,将太子妃可能去的地方都提前布置好。太子府的花总管曾经对我说,十一年前,就是殿下将她分派到北疆小镇里,以待日后太子妃经过此地,让她能够就近照顾下太子妃的衣食。随后又好像发生了些偏差,修谬先生更改了殿下的传信,勒令花总管不得过问太子妃的琐事……总之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去揣测殿下的私事,不过今日这一件,殿下的主张倒是明明白白的,就是要你跟着太子妃,行使花总管十一年前的职责,好生陪着太子妃,将她送回到殿□边。” 句狸抱着小宝箱皱眉凝思。 左迁推推她:“你听到了么?早些回来与我成亲。” 句狸恶声恶气地答道:“听到了听到了,左大人就慢慢等吧。” ☆、安息 伊阙皇城未经战火摧残,依然落得巍峨秀丽,皇嗣居住的商秋院内,搭建了流苏花架与秋千。雅致的雕花窗推开,正对着一间熏了暖香的阁子,不时透出铮铮金石之声。 随手拨弄凤首箜篌的是位美貌少女,她穿着杏红的衫裙,乌丝直披身后,映着雪白的肌肤,比秋花更加灼眼。洒扫侍从唤她继续拂尘,她听也不听,仍然随心玩弄着琴弦。 侍从念她终究是已故宗主袁择的爱女,没有多为难她,瞥了她两眼后就走开。 袁骊极喜欢在谢照院落里逗留,盘桓之处,总有惊喜引得她驻足观望。比如说花架下的那只秋千,用藤蔓装扮了,小黄鸟喜欢花草味道,还曾来这里唱过歌。更不提阁子里布置着各种精致的笔墨书画,偶尔翻一翻小盒子,还能让她看到扎得栩栩如生的草蜻蜓。 袁骊忍不住想,到底是谁,能这样得到二殿下的青睐,替她准备了一座女孩儿都向往的庭院。 转念想到二殿下的容貌,袁骊又禁不住颊飞红晕。 父亲叛乱,被农奴所杀,家里的钱银、田地、人口悉数收缴入宫廷,她自此落入奴婢的贱籍中。查封坞堡那日,外面的人向她嘶喊着什么,面孔极其愤怒。她吓得不知怎么办,正在危急时,一道凛然的身影驰马冲入,破开一众农奴,以严整声威平息了动乱。 马上的谢照说得十分清楚:“罪不及家人,袁小姐既是玉叶出身,需给她留得一份尊贵。”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有粉面谢郎之称的二殿下向来怜悯弱者,尤其善待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她蒙受他这一次援救,将他放在了心尖上,只想着与他多相见。 巧的是,当今新任国君似乎懂了她的心思,特意擢派她到二殿下的院子里做洒扫婢女。 不成曲调的箜篌声似乱入飞涧的流水,终于让按捺不住的李若水提裙冲了进来。 袁骊慌忙行礼。 李若水近期正在苦练皇后礼仪,最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快活。她挑剔地看了袁骊一眼,冷哼道:“衣衫也不会穿,头发也不会梳,不知学着谁了,装成千金小姐的样儿。” 袁骊撅嘴,横过去一眼。李若水生气,抬手要打,手腕已经被来人抓住,袖口的丁香花气息直透出来,渲染了清丽的秋景。 李若水转眼笑道:“阿照哥哥。” 谢照放下李若水的手腕,淡淡道:“我说了,不准为难袁小姐。” 李若水拉住谢照的衣袖,娇嗔一番,眼见他的脸色仍是淡淡的,哼了声,推开袁骊就跑了出去。 袁骊施礼:“多谢二殿下。” “退下吧。”谢照径直走向主厅大门。 “二殿下等等!”袁骊急忙唤住了谢照,递过去一只草扎的蝴蝶,小声说,“瞧瞧这个,喜欢吗?” 谢照回头看了看袁骊手上的小玩意儿。 蝴蝶翅膀用打薄的绢布绷着,迎风微微颤抖。 “哪儿来的?”谢照遽然变了脸色。 袁骊怯怯说道:“昨儿天黑,我见二殿下在阁子里弹箜篌,就站在院外偷听。公主却说我对二殿下不怀好意,将我拉到偏殿,打了一顿掌心……我正躲在柱子后哭着,一个穿乌衣的姐姐走过来,给我这只草蝴蝶,还逗我开心……我对她说二殿下的屋里也有许多的草蜻蜓,惹得我羡慕,姐姐就手把手教我扎这些小玩意儿……” 谢照一把抓住袁骊的胳臂,急问道:“她来过这座院子吗?” 袁骊怯怯点头:“她看了窗子一会儿,才走的。” 谢照转身就朝外走,走了几步,猛然又想起此时的光景已经不是昨夜,再也找不回那个人的影子了,不禁颓然靠在了门口。 袁骊终于明白这满院的花儿满屋的珍奇是为谁置办了,将嘴唇咬了又咬。最后她走上前,牵起谢照的袖口,轻轻拉了拉:“我想那位姐姐肯定是个有心人,怕与二殿下相见,惹得二殿下伤心,所以才不声不响地走了。谢飞叔叔不是对二殿下说过,‘徒留伤感,不如不见’么?所以谢飞叔叔也没有告辞,就离开了皇宫,只托我好好照顾二殿下。” 她拿出谢飞委托转交的书册,送到谢照面前,说道:“谢飞叔叔将毕生研究的心血记入这本册子里,单独留给了二殿下。还说过,大约一月后,郭果小姐就会押着谢族地下钱庄的资财入北理,助二殿下重新修复国力。” 谢照怅然道:“我只想追随他们而去,不当这什么二皇子。” 袁骊想了想,说道:“可是二殿下也必须要有担当啊,谢飞叔叔说了,二殿下生在这座宫廷,就是不容更改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无法割舍掉与北理国的血脉联系。” 担当,又是担当二字。 谢照看着逐渐高升的秋阳,看着光彩洒落在那些花枝藤蔓上,心底无端变得空落起来。十一年前的谢一,如同朝阳一般夺目,如同春花一般美丽,他总是替她梳好发辫换好衣衫,目送她远去完成早礼仪式,那时的他和她,还没想过此后的磨难,需要他们共同承担起来,甚至是放弃一些原本拥有的东西。 叶沉渊指定的合约条件,谢照是明白的。最终,那人夺走了谢一,谢一也必定会遵守条文,终生不踏上北理国土一步,以求免除干戈。最终,他必须担当起皇子的责任,继续留守着北理宫廷。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都无法见到谢一的面啊,那些笑过的场景、说过的话,难道还要继续化作记忆陪着他吗? 谢照背对袁骊扶住了院门,不想流露出任何伤感的模样。 袁骊将草蝴蝶翅膀抖动一下,扑闪在谢照眼前。“二殿下,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你开心,可是我想,人这一生会不断地告别亲人和朋友,还有很多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辞别话儿。既然知道要伤感,不如放手不见面。我的父亲,在公主大婚那天早上离开我,到了晚上再也没有回来,其实也是这样的……二殿下你看,我还能笑得出来,因为这以后的路,要靠我一个人走完呀。” 谢照转头看了看袁骊的笑脸,透过她的眉目,仿似又看到了一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喟叹。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昂首伫立。 谢开言骑白马而来,穿过草木深深的山道,径直踏上渡口。 聂无忧站在舟首,着锦衣束玉带,玉容生光,再也不复当年的温润模样。可是对着他的谢开言,乌衣举风,肤白如昨,仿似从未经历过十一年的变乱,就这样骑着马从乌衣台冲出,带着一阵明光跑向了他。 他知道,那是记忆中的印象,飞扬而狡黠的谢一,在他心里烙下了印。除此以外,他必须持礼相待。 谢开言翻身下马,施礼道:“见过陛下。” 聂无忧忙道:“千万不可这样生分,你就像我的亲妹子,见不见礼都是一样。” 谢开言依然恭敬说道:“离开北理前,我有两句话想进献给陛下。” “请说。” “北理巫觋风气浓重,民众大多愚昧,陛下不能急除这股风气,动摇了民众根本。可广办学堂,徐徐教训他们。” “这个自然知道。” “陛下兼爱各族民众即可,无需更国号为翎。” 聂无忧有些惊讶。 谢开言坦荡地笑了笑:“当初立盟约助陛下取得北理时,叔叔多有不愿之心,我为了安抚他及一众跟随者,才打出改建国号的旗帜,这样,也能便于聚集一批南翎流民。现在各族民众融和在一起,深得陛下的宽和仁爱,再区分国界,实在是无必要之事。陛下开创新国,勤劳理政,已达成我的心愿。就此,我愿陛下圣体安康,一世推行仁政主张,将恩慈之风秉持到底。”说罢,她弯腰深深鞠了一礼,长唤道:“望陛下记住此时,记住我的心意。” 聂无忧上前扶着谢开言的手臂,应道:“必然记得。” 谢开言微微躬身,牵马退向渡口。 聂无忧唤住她:“妹子,我其实舍不得放你走——你懂么?” 谢开言施礼应道:“陛下与我同处在一个个风尖浪口,为了各自的担当,选择了不同的路。既然选了,应无理由后悔,只能一肩应承下去。其他琐事,陛下不必考虑。” 她站在河岸微微低头示意,聂无忧下令开动龙舟,远离她而去。 谢开言骑上白马,慢慢朝着华朝大6走去。马蹄散漫而行,她也不催,一路随意看看四处的风景。到了宁州边境时,她便多了一位陪同。 谢飞叔叔驾着一辆青幔马车在等着她,眉目鬓发竟然染遍了霜华。她催马疾驰过去,来不及问什么,他已坦然说道:“叔叔快要走了,来陪你最后一程。” 谢开言的眼泪瞬间落下。 谢飞执起她的马缰,缓声说道:“生老病死是常事,你不用伤心。我的心愿已了,又能看着你堂堂正正地走回来,心底很是高兴。再朝南方走下去,我就能回到乌衣台。我只后悔,不该把整个谢族的规训压在你的身上,让你活得很不畅快。” 谢开言坐在马上无声流泪。 谢飞多次劝慰,终于使她忍住了伤痛。两人结伴而行,历时十天,走进了汴陵。 汴陵风光秀丽,莲花河畔祈子树上,依然挂满了五色香包,一道道氤氲的雾气充斥着整条街道。 谢飞环顾左右,长叹道:“太子的治理手段果然不一般,我们一路行来,只看到百户殷实城镇富足的好光景,还从来没见过哪一处稍稍流露出颓败气,更不说这汴陵。” 谢开言并不应答。 谢飞淡淡道:“有心事?” 实际一路上谢开言都有心事。 谢飞显然懂她:“我如果去了,你不准跟来。我已在郊外焚香告祭天地,免除你谢族族长一职。我既是刑律堂长老的身份,说出这句话后,即刻就能见效。” 谢开言仍不语,面色始终木然。 谢飞又道:“我知道你不大甘愿回到太子府中,但你现在身份干系十分重大,稍稍踏错一步,便会引得太子动怒发兵。太子向来目空一切,言出必行,大概也只有你才能稳住他,劝得进一些合适的国策建议。” 谢开言回道:“我不愿受他的条文法理束缚,我想接娘亲回到乌衣台。” 谢飞沉声道:“那也必须是在两国和平不起干戈的大局下,才能满足你私心里的愿望!” 他并非是故意这样强压着她,只是他太了解她的心结不易解除。比起她以死谢罪全族亡灵的结果,他宁愿推着她一步步走进太子府,至少在他死后,她能衣食无忧,能规劝太子行善事,造福两国子民。 谢开言无奈应道:“好罢。”她慢慢走向王府那条路。 谢飞又牵回她的马缰,吩咐道:“听我的话,先去太子府,至少要让太子看得出,你是以他为重。” 东街太子府之前的商道,风车哨子、火炉铜笛声此起彼伏。谢开言见人多,下马穿行街道。走上玉石街后,四周境况就落得安静起来,远远可见一座巍峨府城屹立于前,用金漆朱红大门勃发出威严气象。 大门紧闭,不留一人。 谢开言牵马转到西侧,门户依然未开。她想了想谢飞叔叔的督促,又不便离去,只得再转到第三处偏门。两名华衣值守侍从一看到她的面相,双双吃了一惊,过后瞥到一旁白马的徽志额饰,他们猛然清醒过来,施礼道:“见过太子妃,快请。” 谢开言看明白了,太子府的人并不知道她仍活着的消息,或许,叶沉渊并未传回任何飞信,告诉府里她将回来的事情……她寻思着,是不是来错了? 一道颐指气使的女声从后方传来:“给我关上所有大门,都退到阁子里去。” 两名侍从正迟疑不定,盛装打扮的阎薇已经转出了身形,拖着明丽的裙幅,徐徐走上台阶。她招招手,从阎家跟随来的亲信们忙冲上前砰地一声关闭两扇门户,将谢开言阻隔在外。 侍从惊惶道:“娘娘千万使不得,她,她可是太子妃啊!” 阎薇冷笑:“太子妃又怎么了,只要是做了华朝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我又不曾杀了她,只是要她认个错而已!” 尽管阎薇把持太子府后宫已久,在禁内也有一些势力,那两名侍从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他们想扑过去抢开门,阎家亲信一拥而上,将他们反绑着拖走了。 “姐姐你听到了么?薇妹可不曾有意为难你,只要你认个错,在我阎家万数忠骨坟前烧炷高香,我就好好给你打开这扇门,接你进来。” 阎薇慢悠悠地说着,自然不知墙外的谢开言拉着马已经走开了。白马极通人性,认得熟悉的门户,低头咬住谢开言的肩衣,不肯再动一步。谢开言无奈,只得转身站着,隔墙听着阎薇继续呼喝。 阎薇听见外面响起的马鼻声,知道谢开言仍在墙后,说得愈发冰冷。“如果我是你,索性不用回来了,身份不尴不尬的,让殿下好生为难,在朝臣面前丢尽了脸。可笑的是,殿下为你神伤几月,你还活得好好的,偏生跑到北理去,当起了华朝公敌,在边境杀我阎家整支军队。你手上染了血,心里也没个廉耻么?还敢堂堂正正走回来,出现在我面前?” 谢开言一声不吭地生受着阎薇的讥讽,根本不作反驳。 阎薇冷笑连连:“莫要怪我教训你,权当我为殿下出一口气。再说了,我本来就是后宫之主,你想回来,还需听从我的管教。” 她拍拍手,招呼亲信搬来座椅,理好裙幅,一派闲适地坐定。 墙外谢开言说道:“阎良娣说完了么?” 阎薇抬手掀开杯盏,浅饮一口润喉的花果茶,淡淡道:“还没完呢,你给我仔细听着。” 谢开言回道:“立场不同,多说无益。” 阎薇讥笑:“既然姐姐始终要站在殿下的对立面,没把自己当做华朝人,那就不用回这个太子府啊。” “我自然不用回来,只是这匹骅龙,如此名贵,却是万万耽搁不得。” 谢开言话音刚落地,墙外便传来白马的嘶鸣声。阎薇抬头朝外望,只见一道雪亮的影子从天而降,径直越过高墙,向她飞扑而来! 阎薇尖叫,被白马撞倒在地,立时晕迷过去。亲信们急忙围过来救治,来不及打开门替主子色厉内荏叫上几声,玉石街上已经没了任何人影。 谢开言转到太子府正门前,红柱后露出半张如花颜面,与她一样生着相似的眉眼。 谢开言看向王潼湲:“王小姐没被阎良娣欺负够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王潼湲红着眼眶:“姐姐……” “不敢当。” 王潼湲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姐姐当真不回么?那我往后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谢开言递过手帕,淡淡道:“不去娘亲身边侍奉汤药,倒是想着在太子府过轻松日子。” 王潼湲咬唇:“殿下不放我走嘛,说是要指配婚事给属官。” 谢开言不再听她辩解,转身走开。 王潼湲忍不住稍稍大声喊道:“姐姐千万不要着了阎良娣的道儿!殿下本来把阎良娣赶回了阎家,令她列出所亡家军的名录,等着以后上报给朝廷,没说过要接她回来。她是自己跑回来的,还特意在这两天支开了花总管,带着一批随从耀武扬威,也不知个羞耻……” 谢开言径直远去,急得王潼湲跺脚。 暮色中,谢飞驾车前往南方,花白头发迎风飞扬,十分显眼。谢开言不费多大力就追上了他,与他一起并肩而行。 谢飞奇道:“怎么不听叔叔的话?又跟过来做什么?” 谢开言转述一遍太子府侧门前发生的事由。 谢飞叹气:“太子怎会生得这样糊涂,任由一个妃子把持了大权,挑着你争斗?” 谢开言不辩解。 谢飞生气一事,责问:“那女人在为难你时,你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么?我是怎么教你的?对待敌人怎能手软?必要时一定给他致命一刀!” 谢开言冷淡道:“不用动刀,阎良娣必死,我何必脏了手。” 谢飞追问缘故。 谢开言不再隐瞒,释疑道:“阎良娣派人私下截住了殿下传回的飞信,没人知道我在这几日会回到汴陵,只她知道。她掌了后宫大权,像平日那样操持一切,府里的人自然也不会生疑。她将我撵走倒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殿下容不得她作弄的手段,势必借机铲除阎家最后一点势力。到那时,别说是她,连她的父亲及宗亲,恐怕都逃不过制裁。” 谢飞默然半晌,嗟叹:“太子府里多是非……” “那么叔叔不要催我回府里去。” 谢飞整容说道:“你的身份干系不比旁人,太子惦着你,不惜动用政令要你回去,那就是表明你的重要性。” 谢开言不应声。 谢飞没有迫得很紧,舒缓了口气说道:“罢了,随我回一趟乌衣台吧,随后再说你的去留。”此后他便瞒住谢开言,提笔写了一封令他内心苦痛却又无奈接受现状的密信,通过情报栈投递给正在远方处置国事的叶沉渊,将谢开言托付给了他。 经过连番赶路,青幔马车载着两人回到原南翎故地。残阳晚照,街巷荒败,离披萋萋白华霜草。原先做工造船的七千南翎遗民尽数迁往华西,在华朝土地上生根落户,已融入当地子民中。偌大的乌衣台在暮色风声中便落得冷清了些。 谢开言告诉谢飞,娘亲早在十多日前先一步回到故居中,并遣退了一众从王府跟随过来的奴仆。她在王府外打探到这些消息,没有惊动任何一人,径直出汴陵追上了谢飞,与他一起回到乌衣台。 乌衣台下草木凋零,浓似墨的夜色里亮起一盏孤灯,指引两人来到陋巷民居前。 谢开言低声道:“娘亲离开这里已经有二十年,自娘亲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用手摸了摸小院木门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又感叹道:“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回来了,叔叔也来到了这里。” 二十二年前,一袭灼灼乌衣的谢飞走进这间普通的民户院子,向当家妇人提出要带走她的孩儿,去做五万谢族子弟的首领。再过两年,他又婉言劝走那名妇人,着力培养她的孩儿独立处世的能力。 如今岁月做起了司仪,悠悠转过一个身,将他们三人再次提聚在一起,静看他们的悲喜。 灯下,谢母拥被而卧,面色苍白,眼里的光彩却是坚定。 她终于等到了久别家园带着满身风霜归来的女儿。 谢开言跪在病榻前,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娘亲,女儿不孝,现在才能来看你。”甚至是让她来不及侍奉汤药。因为对于回光返照的病人来说,任何灵丹妙药已经失去了效用。 谢母伸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的玉镯润着一点柔和光泽,除此外,已不见昔日美人的风仪。 “小囡……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谢开言膝行过去,扑在榻侧,忍住了哽咽:“娘亲还是这样唤我……可是我不配做娘亲的小囡……” 谢母费力地抚摸谢开言的头发,笑了笑:“傻孩子,是娘对不住你,没保住身子去你身边。”她恋恋不舍地将手掌抵在谢开言净白的脸上,笑着说:“我的小囡还是不会梳辫子,像个长不大的姑娘。” 谢开言忍泪,转身过去,低坐在榻旁,任由娘亲支起手替她梳理发丝。 谢母轻轻哼着:“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 谢开言一听熟悉的民谣,泪水无声流下。 谢飞等待多时,才推开房门走进小小的居室里。 谢母细细看着眼前霜白头发的老人,到了最后,才能辨认出来。“是小囡的叔叔么?” 谢飞躬身施礼到底,诚恳道:“谢飞愧对夫人,让夫人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才能带着谢一回来。” 谢母忙唤道:“叔叔不必多礼,孩子出落得有担当,全凭叔叔的教导,我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三人在灯下各自叙说往事,谢母力虚,说不了几句便昏然闭上眼睛。谢开言神色大恸,仍极力抑制住语声中的悲戚。她跪在榻边,握住谢母的手,低低唤道:“娘亲……娘亲……小囡想一直陪着你……” 谢母费力睁开眼睛,露出最后一抹美丽的笑容,说道:“将娘葬在金灵河岸上,让娘以后每天都能看见你。”说完后便绝了气息。 谢开言哀痛大哭。 天明,旧南翎国东海源头金灵河畔,谢开言亲手垒了一座孤坟,依托在浓浓的翠华之中。她相信,待来年,这里便能垂下满枝芳华,陪着她的娘亲度过一个个绚丽的春日。 谢飞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浑声调激荡在空旷的河水上。 谢开言默默伫立,看着奔腾不息的母亲河。 过后,谢飞才说道:“听说你娘亲多年侍奉道学,也曾与天劫子前辈、文谦先生有过数面之缘,受得他们的一些点拨。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们念一段经文超度吧。” 谢开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坟包,开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富贵如一梦,浮生能看悟……”身后寂然无声,她念了一段猛然回头,才看到谢飞靠在树身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谢开言急扑过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灵的经文中,走得那样安详。至死,他都站着的。 天暮,谢开言抚摸过每一株草木枝条,徐徐走上乌衣台。受封为谢族预备族长那一天,叔叔牵着她的手,穿过一道道玉石街,将她送到最前的那块金砖上。当时是灿灿春日,街巷两旁家家户户敞开了纱屏,对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树,姹紫嫣红的景象吸住了她这个孩童的目光。 许多人站在两旁,穿着各色衣衫,静静等待谢飞牵着她走过。他们的孩子,流露出羡慕的眼色,向她投来过多的关注,在十年之后,随她一起穿上了乌衣。 叔叔稍稍捏紧了一下掌心,对她说:“谢一,记住此时。” 她站在金砖上回过身,数以万计的谢族人躬身施礼,从上到下,像是掀开了一场声音的海潮。“参见大小姐!愿大小姐带领我族永保昌盛!” 连绵不断的呼声层层叠叠落下,不曾消磨在数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过于矮小,甚至还看不清面前众人的模样。 “记住,他们就是你的责任。”叔叔最后说道。 那时的她从来不知道世间有一个铁律:一件事情的开始,永远意味着另一件事的终结。 从此后,她放弃了玩乐、放弃了娘亲、放弃了一个女孩的娇嗔,逐渐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担起五万子弟的教训。 她曾想过,如果年少时不去金灵河畔,就不会遇见句狐,与之相应的一切,随后也不会遇到。可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恋上一个人,让她怜惜他的冷、他的苦,让她忍受应得的惩罚,只为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当世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梦醒来,只剩下了孱弱的记忆,告诉她,她曾是谢族族长。 她只能朝前走去,朝着微弱的光芒处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残存的力气为跟随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终于走到了最后,堂堂正正走回乌衣台。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她就是踏过这块金砖,向着华朝走了出去。 她已恋过,即使心中累积了伤痕,也不曾后悔。 金砖蒙沙,光彩犹在。 谢开言蹲□,摸着砖角镌刻的“谢开言”三个字,低叹道:“谢一的心愿已了,谢开言能干净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面生烟。霞彩透过乌沉的云,落在碧色寒水上。 谢开言扶着装载谢飞尸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里埋葬了一个又一个谢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鸣的风也无法撕毁他们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红日初升时,便能听见乌衣台传递回的金钟敲击声。 海风又在咆哮,撞得金钟轰鸣。 谢开言不忍放手木排离去,因为这广大天地间,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连皓雪眉目的文谦先生也在弥留之际,只身走入海水里,先一步离开了尘世。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屹立的乌衣台,闭上眼睛,跟随叔叔的木排,扎进了海里。浪头打过来,裹得她全身冰冷,她却感觉不到痛意,放开手脚直沉海底。 她早就知道,这是最温和的气息,如同花瓣坠入大地,如同游子行吟千里,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沉入了最向往的地方去。 ☆、消沉 千山沉寂,海水青碧。 叶沉渊日夜兼程赶赴乌衣台海边,只看得见苍茫水面浮起一层烟雾,除此外,一切景色凄清如故。他在辗转千里的路途上,动用一切哨探及手段,已经明了汴陵所发生的事由。谢飞写信曾提及,谢开言会滞留在故居里,然而等他纵马驰向那方简陋的民宅时,里面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满院冷清的夜色。 他看着窗檐下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小斧子,落了许多的灰尘。这才知道,四五岁时期的谢开言,必定要站在小木墩前,费力地劈着柴火。 原来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过得分外艰辛。 他抿紧唇,狠狠咬了一下牙,心底的感觉由惊惶转为疼痛。他只想早些找到她,好好待她,弥补她失去的各种享乐。 此后,他陷入周而复始的寻找一事中。尽管在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清明的神智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做了什么,会怎样去选择,可是他不敢朝后想,只坚信,她一定会回来。 数日以来,左迁总是面有忧戚地走进太子府,向整宿未曾合眼的叶沉渊问安。 君臣之间隔着重重帘幕,各自沉顿无言。 左迁照例说道:“各驿所及关口都未传回消息,可见仍是没有发现太子妃的踪迹。” 叶沉渊坐在床侧,一如既往答道:“继续找,总会找到她。” 左迁担忧的何止是谢开言一个人。他垂头说道:“胭脂也不见了。” 叶沉渊穿过帘幕走到左迁面前,笃定地告诉他:“那便证明是句狸在陪着谢开言。” 左迁抬头,看到一双镇定的眼睛,心里也变得冷静起来。他极快地抬手施礼,退了出去。“我再去督促一下哨羽探子,令他们将查探范围拉大一些。” 再过十日,左迁带着飞信回来,说道:“郭果小姐押着大队马车通过南州关口,申报运货去北理国,经打探,货物是千万资财。宇文公子全程作陪,不过使用的凭证却是殿下交付给太子妃的那块玉牌。” 叶沉渊踱开几步,没说什么,心神却有些不宁。 左迁接着禀报:“我替殿下已摸清底细——太子妃回汴陵的那日,才见过郭果小姐,转交玉牌,此后就再也没出现过。郭果小姐拿着玉牌走遍各地下钱庄,将谢族积累了近五十年的藏银取出,动用宇文家的运输队,专程送去了北理。” 叶沉渊只想着“此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句话,至于左迁随后又问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 左迁只得再问:“郭果小姐申报的出境一事,殿下是否批准?” “准了。” 左迁稍微小声:“北理急需恢复国力,那批钱财若是运出去,对北理有很大的好处,殿下难道不用考虑下么?” “既是谢开言转交了玉牌,那就依着她的心意去做。” 左迁施礼走出,奉令行事。 再过一段时日,被叶沉渊流放在天阶山的前华朝贵族卓王孙托人送来一封书信,言辞恳切,请求获得叶沉渊的谅解,准许他回卓府药房炼药。 因华朝各州气温不同,第一颗乌株木生长在炎热之地,采集一盏露水本需三年之久,若方法不得当,还会影响随后的炼制步骤。再加上其他药材用文火蒸煮四十九天,先前的炼药大师天劫子才能得到一粒解毒丹嗔念。 卓王孙新近发现的第二颗乌株木生长在天阶山崖壁下,受雾气浸染,水分较为充足,聚集起露水不需一年时间。叶沉渊早知炼药前后总共计时约一年半,以引药未聚齐为理由,拒绝了卓王孙的回家请求。 再朝后,来的便是曾教导过谢开言宫廷礼仪规矩的卫嬷嬷,凭着这层旧情,她较为便利地见到了叶沉渊。只是那时的叶沉渊已变得有些冰冷骇人。 卫嬷嬷不敢提起半点往事,吃力跪拜在地上,为着自家的公子求情。 眼看整整一月过去,还打听不到谢开言的任何消息,叶沉渊的脸色岂能用冰凉两字形容。卫嬷嬷颤巍巍地说了许久,他也没有听进一个字,只是背手站在窗前,一身冷气压过了琉璃瓦上的白雪。 卫嬷嬷想了想,随后禀告:“公子手里另有一份乌株木的引药水,殿下早点放公子回来,也好早点炼出解药。” 叶沉渊蓦地想起连城镇木屋窗台前的那株乌木,直接问道:“可是谢开言转交给他的?” 卫嬷嬷小心翼翼回道:“据信上说,送药水来的是个少年郎,叫盖飞。问他缘由,他只说是受太子妃所托,并不知道太子妃随后去了哪里……” 叶沉渊听到寻人线索又断了,不耐地挥了下衣袖:“退下。” 卫嬷嬷暗自叹了口气,吃力爬起身子,施礼退出冷香殿。由于跪得太久,走到廊道上时,她的腿脚抖得站不稳,一名布置火笼的宫女跑过来扶她,细细说道:“嬷嬷这边走,赶紧用手炉暖和下手,千万别冻着……” 殿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迷迷茫茫,罩得花木池水一片银白。窗前的叶沉渊看着卫嬷嬷缩着肩膀走远,突然又想到谢开言也是这样怕冷,极爱将手拢在一起,朝掌心呼口气,再向肩膀拍上一拍。此时,她的小动作在他的记忆中就这样清晰了起来。雪花飘飞到叶沉渊眼前,再随风卷走,纷扬如雨,片片零落廊道、回窗、竹枝、檐瓦上,凄迷了一路的朱红碧绿。他猜想,若是她近在眼前,必定会追着风雪走出,去看一看南翎国所没有的美景。仅仅是闲居在北理宫廷时,他就见她多次搭着剪花枝的木梯,翘首朝天外观望。 叶沉渊推开殿门,跟在风雪之后,慢慢走过长廊。满园的冷香拂过他的肩头,送他走到尽头,依然无言承接着覆枝的雪,却不曾在杏花树下,为他留住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眼底生恨,又不知该恨谁,只能狠狠一掌劈向了琼枝玉树,震下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来。 “为什么不回来?” 左迁疾步走进云杏殿外的花园,已看到叶沉渊单衣站在杏树下的一副落拓之态。他慌忙跑上去,请声罪,用袖口拂去主君颜面及肩上的残雪,低声道:“殿下,殿下,切不可乱了方寸,朝中许多国事还等着你来定夺。” 叶沉渊失魂落魄站了一刻,才缓过神,说道:“逾尚,你说,她是不是不会回了?” 左迁听到主君第一次呼出由他所赠予的字名,不禁呆愣一下,片刻未做反应。 叶沉渊看着左迁,哑声道:“难道你也认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后事,是必定不会回了?” 左迁清醒过来,惶急道:“太子妃或是有不便之处,不能即刻就回。” “有什么事能牵住她,让她捎个口信回来都落得不便?” 左迁不敢乱猜。 叶沉渊回头去看满枝的杏花雪,苦涩说道:“她的娘亲族叔都已离世,那她离开我,只会走得更加利索。” 左迁急应道:“太子妃决不会撇开殿下离开的,殿下别忘了,太子妃回汴陵那一天,是想先回到殿□边,可见太子妃一直在惦记着……”他猛然觉察到不应再说下去,否则又会引起主君的一片怒火。 可是叶沉渊已经想起那天的阎薇做了什么事。他径直走向孤冷的后殿,推开残破的大门,带着一身冷雪出现在阎薇面前。 阎薇裹着半旧的夹袄,站在檐下,跺掉长裤角上的雪沫,干哑说道:“殿下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叶沉渊越过阎薇身边,走进殿内。 阎薇抹去眼边的泪水,低声道:“殿下不如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你不能死。”叶沉渊站在殿内转过身来,对上阎薇失神的眼睛,冷淡说道,“留着让谢开言撒气。” 阎薇哭出声:“我错了!求殿下放过我们阎家吧!太子妃若是回来,我会向她磕头认错的!” “等着。” 叶沉渊丢下两字,出了偏殿,又命令宫娥看紧阎薇,不能让她冷死。阎薇愤然大哭,不管不顾地叫道:“潜哥哥怎能这样对我!想当年,我为你受了多少气!为了帮你找到援兵解你边境围困,我还讨到了爹爹的一顿板子!现在你做了储君,就能不念旧情了?” 叶沉渊的单衣身影越走越远。 阎薇踢开脚边雪,捶打廊柱:“凭什么这样对我!拿着我的性命威胁家里人,不准我死,只准我活着受罪!” 宫娥低声劝道:“阎小姐要是懂个分寸,就不会落得这样了。” 阎薇的一口小姐气快要骂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下进肚子里。 深夜,冬雪积压殿脊,簌簌有声。太子寝宫内暗淡无光,轩辕顶上孤寂地坠了颗夜明珠,撒下微微华彩。石青帐幔暗影沉沉,叶沉渊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侧,捕捉四周动静,只听见冷风卷着雪花飘过。 他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 以前谢开言抱着枕头在寝宫外吵闹,他嫌她聒噪,还曾下令将大门堵死。此刻没了一点声音,也不会有她缠住他下棋含糊的嘟囔声,他只是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叶沉渊站起身,走向殿左那面墙。厚重的帘幕下,遮蔽了满壁珍奇的玉石光彩。他掀开一角,就能看见一块结着罗缨的玉环佩静静躺在缎布上。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谢开言舍弃了用以永结同心的信物,舍弃了与她有关的人和事,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如此,她还多次舍弃了他,一次次轻易地离开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回头顾盼过。 是什么原因致使她会这样做? 叶沉渊握紧玉环佩,死死抵在手心,感触着那一抹带着温润的冷。 她的人就像玉石一样,看着玲珑剔透,实际上却透出冷意。 他细细地想着原因,在一片安静的夜色里。 叶沉渊仔细回想半生往事,终于认清,对他而言最紧要的是什么。“叶沉渊”是一个覆冰守残的名字,在这个名字的提醒下,他背负着叶家祖辈的仇恨和希望长大,南征北战多年,手握兵权自立为太子,最终洗刷了家族所有耻辱。此后,他便坚定不移地朝着帝王的权柄之路走去,并一路走到了最后,站在了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所希望达到的,却是叶潜的终路。因为尽头一定会有人在等他,带着满衣襟的杏红花瓣,依坐在树枝上,在笑着看他。 如果终其一生能让她无忧无虑,应该是一桩美事。 但是叶沉渊这个名字做不到,也不可能让他放弃责难与背负去做到。 十年前后,他们选了同一条路,那就是承担二字。承担到最后,因身份立场使然,他们站在了南北两端。他留在华朝,她已不知去向。 叶沉渊念得心苦,起掌狠狠拍向了桌面,情毒之痛毫无偏差地来到,搅得他心肺如焚。他忍住喉头血,抽出裁纸刀,运力朝桌上平摊的左手切去。 左迁一宿在外值守,知道今日的主君不比往常,多留了个心眼。只要听到微末动静,他便蹑足进来查探。在他第五次查探时,眼前一景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只管合身扑上去,死死拉住了叶沉渊持刀的手。 叶沉渊的左手五指因此而得救一次。 左迁跪地叫道:“殿下即便是折磨自己,太子妃也不可能看得到!殿下若是有心,应当振作起来,将国政打理好,万不能让太子妃回来时,看到民户萧条的景象!白天里海关传来急件,禀告苏州外海地域,有海盗流寇出没……傍晚我去花园寻殿下,本来就是想禀奏这件事情,殿下那时心忧,听不见我说了什么,我才将事情压下……” 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冰冷,仿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左迁急声道:“殿下是我朝主君,理应为子民处置好海关隐患!” 叶沉渊拂开左迁的手,颓然坐下,说道:“我已经做尽了一个储君需要做到的事情,唯独只愧对过她,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偿还给她吧。” 左迁不禁愠怒问道:“殿下斩下自己的手指就能偿还了?” “我曾对她说过,只要有人让她受苦受累,我便加倍讨回来,连我也不例外。” 左迁心下骇然,因他已记起谢开言断了一指的例子。正想着,突然传来极轻微的脆响,他脸发白地扑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叶沉渊左手五指无力垂落,已被捏碎了骨骼。 叶沉渊苦涩说道:“终究是我心狠,先前不肯对她退让一步,逼得她想出死逃的法子去北理,落了一身伤也不愿回来。” 左迁疾呼侍从传御医,惊动了全太子府。 从东海海战赶回的贾抱朴连夜闯进寝宫,撩起衣袍下摆噗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干脆地说:“殿下不登基不理国事,形同废人一个,不如早些让位,挑选合适的皇裔继任大统。” 左迁与封少卿不禁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总管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花双蝶跟在后面说道:“奴婢觉得,早些寻回太子妃,陪着殿下登基做国母才是对的。” 贾抱朴冷笑:“殿下再消沉下去,别说登基,连明早的海防奏议都应对不来。那东瀛扶桑国派了一名权贵做使者,通晓华朝经学教义,今日在外廷已驳倒一批文臣,直言外海盗贼与他本国无关,还想要我朝赔偿他的制海损失。” 叶沉渊不应答,花双蝶见状,为难地说:“殿下失了太子妃,处置不了任何事,总管又不是不知道……” 贾抱朴回头瞪了一眼:“那你们还不去找?” 左迁及封少卿诺诺退下,贾抱朴苦谏,以必定寻回谢开言做条件,好生劝得叶沉渊回了心神应对国事。 翌日朝堂之上,礼鼓声声,龙旗飘拂,玉石街道上走来一道昂然人影。 叶沉渊着礼服接受外朝使臣觐见,左手隐于玄色袍袖之中,面白如玉,外形上不露任何缺陷。 东瀛扶桑国皇后之弟,充任大纳言官职的藤原悟池走上殿来。他依照贵族装扮穿着白色丝衣深紫裤袴,外罩了一件深红织锦褂子,生得极为俊丽。虽说他只有二十五六年岁,与当朝文武相对时,却显得谦和有礼。 藤原悟池声称:“海民为了淘盐,贸然进击贵朝海域,实非有抢掠之事,还请殿下退兵。贵朝兵卒扰我海关,已对我国造成损伤,这批钱银,却应是殿下应承的责任。” 叶沉渊向来自持身份,在早朝庭议时一贯坐得威仪有加,此刻听完藤原的话,却撤了身姿,以手支颐闲靠在御座中,并不答话。满朝文武知道他的脾气,默不应声,任由不明就里的藤原连说两次请求。 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飘拂着一阵阵的熏香暖气。 藤原悟池作揖说道:“我国虽小,却是宝岛,华朝独大,有失公允,殿下不应,可是瞧不起我这介使臣?” 叶沉渊伸指向文臣队列中一点,看似随意点出一名官员当庭对答。 中书令闵旭出列,大声道:“上卿此言差矣!我朝国力昌盛与上卿的问题无关,且不说上卿在遣词功力方面有待改进,以便让殿下听得懂,就是单论殿下精通五国言语的学识,也断不出上卿的一番道理!” 藤原悟池立刻躬身朝闵旭施礼,温和道:“有请大人指教。” 闵旭昂然直立,侃侃而谈:“政令一统,上行下效,方能称之为国;土地纵横,交合无缺,方能称之为疆。人臣代君主忧劳国事,是为本分;人臣背君主妄论朝政,是为僭越!今扶桑国弱,无力护得子民安生,所以才有渔民入海为盗一事!上卿不思如何回报君主,辅助君主整顿海防,却来我朝讨要清剿战役之赔银,不是乱我边疆混我朝政的荒谬道理么?” 躲在大殿帷幕之后听政的贾抱朴长松一口气,知道自家殿下找对了人,果然不曾辱没精准二字。 藤原悟池不改颜色,仍落落言谈:“此番只是属臣之建议,可作两国约盟先决条件,殿下应不应,直接关联到苏州渔民生活,属臣期盼殿下多做考虑。” 叶沉渊站起身,一袭礼服如同破开云色天光的华彩,直泻明亮金砖上。他不答话,看似在沉吟,却又背手绕着藤原周身走了一圈,犹似闲庭信步,满身的冷香也逼迫过去,充斥着藤原的鼻端。 那味道极冷,还伴有一丝苦檀香,像是在冰泉里浸过,飘拂开去,必定令嗅闻者为之心神一震。 藤原悟池闲适时爱制香熏衣,习得中原一些技艺,自然能从配香的味道中嗅到一丝端倪。他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入了冰水沐浴?” 叶沉渊回到太子府之后,常常去寝宫地底卧冰炼身,用冷透骨的肌肤感触强压下心里的苦痛,逐渐控制了情毒的发作。听见藤原这样一问,他却顺势说道:“你从海外来,应当知道海水温差大,最冷时能冻死游鱼。” 藤原悟池心性宽和,不曾察觉到一朝主君在称呼他时,直接用了“你”字。此时光景下,这种称呼极随意,也带有不敬重的排外之意,精通华朝文学的他却是不知道的。 藤原恭敬应对问题:“正是如此。” 叶沉渊冷淡道:“我沐浴过的冰泉温度比海水低,华朝水兵平日就是进入这种冰泉潭底进行操练。” 藤原悟池讶然。 叶沉渊看住他:“你说两国交战时,谁的胜算大?” 藤原悟池更加吃惊:“太子殿下如果缔交盟约,可免除战争,保得海境渔民一方安宁……” 叶沉渊截口道:“犯我海关,势必虐杀荡尽,何需盟约?” 藤原悟池终于察觉到身前的气息比冷香更盛,不禁抬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浩如墨海的眸子,他看进去,却捕捉不到一丝风云颤动。 叶沉渊是不动声色的,嗓音也不见起伏,偏生能让藤原记牢了这句话。 藤原退开一步施礼,叶沉渊又说道:“属臣?” 藤原不明语意,只觉与他面对面交谈十分艰难,尤其在他带着冰雪般的气息走近时。 “属臣一词用错了。” “太子殿下是说……”藤原惊异抬头,却发现叶沉渊背手已远走,玄色衣袍堪堪拂过大殿朱柱一角。他不由得连声说道:“在下一定学好文华学识再来向太子殿下讨教!” “罢朝。” 冷淡的两字传回来,叶沉渊已扬长而去。 文武官员从藤原悟池身边鱼贯而出,只有闵旭经过一旁时,笑着对藤原抬了抬手。 藤原忙还礼,慨叹着回到东瀛。 ☆、重聚 冬去春来,华朝政局安稳,四海宴清。太子迟迟不登基,仍是独揽大权处理国政,他曾出动水军远赴东海以外歼灭整支海盗流寇队伍,并将海域防线扩大了三百里,用赫赫声威震慑住了依海而生的东瀛扶桑国。 扶桑三月莺时,流水潺潺。 萨摩郡山原区普通民户家前,一株杏树灼灼开放,风姿秀澈,满枝芳华覆压在庭院纸窗上,如同撑起一片云蒸霞蔚的天空。 谢开言听着沙沙雨水轻扑窗纸,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触目所见,皆是粉雾般的红霞,几枚清丽的花瓣卷上畳床,落在她的长发旁。 她仍然平躺着,不知身处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再醒来,就落得这般手脚冰冷头脑混沌的光景。 春雨阑珊,杏花零落。恍然梦醒,锦衾犹寒。 一名穿着杏黄单衣,暗红色生丝裙裤,系着长长腰带的女子走进房间,秀媚的脸上带着笑,说道:“醒了么?来吃点小米粥吧。” 谢开言看着她的脸,觉得异常熟悉。“狐狸?” 那女子点点自己鼻尖,轻笑道:“哟,小谢还记得我啊。” 谢开言发出呓语一般的喟叹:“我是在做梦么?”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和以前的亲朋族人重聚。句狐给了她那么多的欢笑和伤感,她怎会忘记。 句狸笑眯眯地凑上前,蹲在畳床头,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对吧?是不是长得像句狐?看来你并没有完全忘记所有事嘛!干嘛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欢我那傻里傻气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狸,想起来了吗?” 谢开言看着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费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灯影,一闪而过,没有连缀成清晰的记忆回报给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来,句狸为什么也长了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句狸将小小桌案推到谢开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饱腹,细细解释了数月以来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讲述时,特意隐瞒了两件事。一是受太子叶沉渊所托前来照顾谢开言,二是她自作主张,给谢开言服食了忘忧散。 忘忧散由萱草提炼而来,可以让人忘却烦忧,连续服食一月,便能忘记往事。古诗中曾记载“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说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场景,古人相信它能忘忧,至于功效如何,句狸却是拿不定准数的。 因为在这之前,谢开言已经转醒过一次,且记得所有事。为了保住谢开言的一条命,句狸吃了不少苦头。 数月前,句狸猜想谢开言终究会回到乌衣台,因此去海边渡口花重金买了一条商船,准备带谢开言一起离开,远赴自己所向往的岛国。她每日守在海边,发现谢开言投海求死时,费了一番力气将她救上船,可是待谢开言悠悠转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险些让她应付不来。 谢开言执意求死,不吃不喝,无论句狸怎样劝,她都不开口说一个字。句狸倦怠地小憩一会儿,刚睁开眼,就发现谢开言不见了。 句狸惊慌失措地求船夫去水里打捞,用所剩不多的珠宝付了薪资。再次捞上毫无血色的谢开言后,她便冲过去,提起谢开言的头发,对着那张惨白得不成样子的脸狠狠来了一巴掌。 “有什么事过不去,啊?”句狸提着谢开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哑了,“国破了族灭了,换个地儿照样从头来!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国,背井离乡的,又不是你一个!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谁说后面没个痛快日子?朝前走,说不准还有桃花源呢!” 谢开言如同一条搁浅的鱼一般,毫不挣扎地躺在句狸手边,看着了无生气。 句狸蹲在一旁说:“我知道你有心结,想不开,所以才带你去个新的地方。我为你花光了所有存银,包括你以前给我的那些,现在么,一句话告诉你,你的命是我的,我还指望着你给我赚钱过生活呢。还想死?等你还完了债再说吧。” 她从腰后扯出一把小算盘,对着谢开言死气沉沉的双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后一顿噼啪作响算计:“买船、请船夫厨子、编个捞你的渔网子、布置船舱被褥、医药诊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头上,不多不少一千两。”她伸出手,对着谢开言笑眯眯地说:“给钱。” 没钱银偿还的谢开言被句狸使出浑身解数拖到了东瀛,此后又被持续喂食了一些萱草汤水,一直沉睡到今日。当然,她也记不清楚此前发生了什么,甚至是忘记了当海暴来临商船覆顶时,句狸用网绳死死拖住她游向对岸的难事。 句狐为了便于接近谢开言,恢复了本来的容颜,顶着一张与兄长一模一样的桃花脸进出谢开言身边。 谢开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脸。 谢开言在东瀛海边农户家住了下来,每日依照句狸的吩咐,洒扫庭院、培花种树、编织渔网、挖渠引水……忙得没有一丝空闲。日暮掌灯后,她便坐在矮几之后,凭借残存的记忆,画出一张张人物绣像。 句狸本嫌她费了油蜡,捏过她的绢布画册翻了翻,就不说话了。 画册上栩栩如生地绘着一个个谢族的儿郎,手持长弓,眉目静雅,齐聚乌衣河畔,写尽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风流。他们或远或近,模样各不相同,举止之间却又相似,带着引弓欲射的精干风范。 句狸凑过去问:“你到底记得多少事?” 谢开言摇摇头:“不多了。” 句狸将画册最后一页弹得嗤嗤响:“这个少年郎,瞧着与前面的不大一样。” 谢开言抚平画册最后的绣像,沉默不语。尾页画着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临海而立,袖口拢着几枚花瓣,似乎采撷走了春华暗香。杏雨零落,难掩他的风雅。 句狸推推呆愣的谢开言:“他是谁?你的相好么?” 谢开言木然应道:“不记得了,猛然想起时,我就随手画了下来,一次画一点,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狸啧啧称奇,什么都不解释,却也信了谢开言时好时坏的记忆能力。 翌日,句狸嫌弃汤菜味道淡,吩咐谢开言下海捕鱼。谢开言借了一柄渔叉,卷起裤腿,沿着潮浪朝前走。浪头打过来,她也不躲避,径直扑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狸惊叫一声,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将她拖出了水面。 谢开言全身上下湿透,头发杂乱地披在苍白脸庞上,还挂着细小的螺蛳蚌壳,比海草更显难看。 句狸提着谢开言的衣领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没一个让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放开我。” 句狸冷笑:“你的心里就这么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让你高兴的事?” “我的脚很痛。” 句狸尖叫:“你脚痛了怎么了?有我心痛得那么厉害吗?好好一个人,偏生要活得那样冷!冷透心不说,还要带着我一起难受!” 谢开言的身子就着句狸的手劲被扯得摇摇晃晃。她稍稍抬了抬裸足,又有一抹血从划破的脚掌渗出,飘荡在水面上。 句狸低眼看到染红的海水,突然明白了过来。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里,哭得昏天黑地。“小谢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其实很软弱的,见不得人家寻死寻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苦还难,都不说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样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么。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啊?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世上还关心你的人,行么?” 谢开言茫然站了一会儿,才知道将渔叉从水里捞回来,举到句狸眼前说:“我跌倒时还刺中了一条鱼,你的豆腐汤有着落了。” 句狸举拳捶着谢开言的裤腿,含着眼泪又笑了起来。 从此后,她们再也没有谈论过轻生一事。 句狸总觉生计紧张,变着方法哄谢开言外出赚钱。谢开言无奈地参加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约赌,最离奇的是骑着一种长脖子黑背羽的沙鸵鸟,一路颠簸着从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与动物有缘,驯养几次后,那只叫做“空太郎”的大鸵鸟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贵族乘着蒲葵叶饰顶的槟榔牛车来海边祈福,一众侍女涌出纱屏帐,顿时裳袖随风飘拂,纷纭如霞彩,谢开言追着空太郎跑过,乌衣黑发闪入云裳中,片刻就没了踪影。空太郎伸着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壮硕身姿像是一个守卫者。她从一堆彩衣袖子里钻出来,扯过它的脖子,继续去追赶前面的浪人队伍。 四月贺茂祭,子规远啼,布帛扎染成山。京都皇宫辩官在牛车上系着向日葵,又在马脖子上挂着铃铛,齐齐驱赶牲畜们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妇、宫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语礼拜,唯独跟着句狸进城来的谢开言,还是穿着乌衣披着长发,追在空太郎之后,阻止它去惊扰行人队伍。 句狸在发顶插上梅花簪饰,拖着长长的裙摆款款走过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楼上观礼,见她姿色,用扇掩面轻声议论。她斜飞了一眼,保持得体姿态,继续朝前行走,心底却在怨恨谢开言不识时务,不知又钻去了哪里。往日的芸达者马车还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费力地找过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狸单刀直入:“多少赏钱?” 班主伸出两指。 句狸眼睛一亮:“再带个‘半玉’出场,总能多添些酒水钱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来的新人雏儿,被称之为半玉的谢开言,失望得连连摇头。 句狸抓住班主,低声道:“听说藤原家的君公子也会来?你信我,这块半玉绝对是个宝,能帮我们教导君公子。” 暮色时分,皇宫清凉殿前6续搬来青瓷花瓶,插满许多枝五尺长的樱花,粉色升绽到高栏边。大纳言君藤原悟池穿着礼服端坐在殿前门户外的木板间,伺候着皇后的言谈。句狸随着一众馆艺芸达者远远站在庭阶花树下,细细瞧了藤原两眼,再对谢开言耳语道:“那名贵气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儿子,喜爱中原学识,曾经拜过几名远游至此的华朝人为师。可他太好学,提出的问题让师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将华朝人都驱逐出去了。” 谢开言抬头扫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说道:“看他谦冲雅正,持君子之方,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句狸笑得心惊:“小谢有双慧眼啊。不如这样,等宴席散了,我将你举荐给他做老师,看他应不应。” “他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 谢开言想了想,回道:“近两月的春会上我都见过他,同理,他也将我追逐太郎满街跑的样子看光了。试想,谁会愿意接受一个随性随行的女人做老师?” 句狸穿插往来于宴席间,妙语如风,引得公卿顾盼。她不费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边,替他斟满酒,举荐了谢开言。 藤原持着一柄细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么?” 句狸一见他考虑的模样,笑脸先行塌了一边。 今晚的谢开言梳理好了双辫,收拾净了乌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闲转了一刻,回到她身边,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兴地叫着。 谢开言从袖中抽出红布头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转动脖子,向晚宴上的贵人们展示它所独爱的帽子。 藤原悟池随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问题:“不用她了。” 归程之上,句狸不住数落谢开言:“你知道东瀛有多少海客么?从明天起,又多了我们两个!叫你好好表现,争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随后落定户籍的事不就简单了么?你倒好,带着傻鸵鸟丢人现眼,将唯一的机会也丢掉了!” 海客即外来流民,无东瀛国籍,也不曾列入当地户籍中,发饰服装与岛国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个风光体面的上等人。眼见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责怪谢开言。 空太郎一路追赶,跑累了,跳入牛车上,将句狸挤到一边。 句狸拍着裙子拂去尘土,恨不得向大鸵鸟踢上两脚。 谢开言递过一块雪帕,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鸵鸟容易生出轻生意图么?再骂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悬梁。” 正说着,空太郎一声怪叫,挨着句狸的裙子缓缓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摆,怒道:“一边去,死一边去。你们都不给我省心是吧,从明天起,克扣一顿饭!” 七日后,谢开言带着空太郎去海边捕鱼。一个身材矮小的带刀浪人骑马经过,叫道:“谢女子,谢女子,来渔场射鱼吗?” “赌金多少?” “二十个铜铢。” 谢开言摸摸随身布褡,为难地说:“没有。” 浪人稳稳盘坐在马背上,抱手说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转头朝句狸落脚的民舍跑,谢开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渔场。 渔场里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队候着,旁边观战的都是渔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鱼比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参与者掌握弓箭技巧。长长的链锁拖在铁箭之后,磨损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猎鱼,可想而知它的难度。谢开言看见肥白的鱼卷着花浪跃出水面,陡增动力,开弓射出两箭,拽上一条鲑鱼来。 空太郎与主人七日来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此刻见肥鱼上岸,它也忍不住低头去啄鱼尾,将鲑鱼拖到脚边守着。 谢开言臂力不及浪人,战绩稍居第二位。正当渔场围观呼声越来越高时,突然从临海的竹栅栏外射进一簇簇飞箭,来势猛烈,径直扎入了人身,顿时让欢呼声来不及回转,就变成了惨叫。 谢开言抛下铁弓,搂住一名近处的孩子,就地一滚,带着他躲开了飞箭。她压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后,拍背将它赶走。空太郎叼起一条小鲑鱼奋勇跑出渔场。浪人持刀冲向栅栏,海客抱住妻儿丧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红,腥气透天,无知孩童来不及躲避,径直扑倒在谢开言跟前。 谢开言双臂贯力,抢过两名女孩,将她们抛出围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栅栏沙地那边传来,较之谢开言所处的景况,已经算是安全之处。浪人们在前方一个个无声倒下,附近结集的部落海客听到惨叫,火速赶来,发觉战船上的攻击力太强,脚步迟疑了,有些逡巡不进。 谢开言使出身法蹿到平时已熟识的大叔旁边,快速说道:“我去搦战,吸引火力,你们趁机下水凿船。” 大叔回头,看见余下的人没有跟上来,呼喝道:“幕府在杀我们的孩子!犹豫个什么?是男人的跟我上!” 谢开言捞起一柄长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车长臂,再借力腾起一跃,如猿猴一般径直扑向了海面上的战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见一个不怕死的、海客装扮的来袭者,纷纷躲开她长刀的锋芒,持弩箭射杀她。谢开言使出平生之所学,尽数拨开箭矢,怒战一众武士。与她一条战线上的海客、浪人相继下水,凿穿木船,在水底激战。海面上翻滚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溅落四处,又烧着了战船残骸。 另有两艘战船赶来,张开强力弩弓,无情射杀水底的抗击者。较之以前,海水里的血腥气更多了。谢开言耳边满是孩子的呼号、大人的嘶喊,还有幕府武士张狂的笑声,她将刀尖劈上声源处,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战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谢开言跃去,谢开言处境堪忧。她站在最高处,捕捉到令声从何处来,运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带着流光疾驰,径直钉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无从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战船帆架,谢开言开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毙九人。她抬头看了看战船四周翻滚着的大片血花,眼里带着无奈的伤感,纵身扑向大海。 火海、血水、红沙、焦木、腥风。 一场围剿战后,渔场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个时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尽数瘫软在沙滩上,肚破肠流,惨遭戮身。 谢开言从水底爬出来,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火化。 火光映红了渔场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来,不忍直视世间的惨况。 谢开言驾着小渔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怀中融于一起、毫无差别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渔船那头,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识大叔,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谢开言亲手埋葬了近百条人命,其中,有他的亲人和朋友。 谢开言突然听到大叔在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是一句模糊的话。“谢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峡……找令羽村……他们的箭术……箭术……跟你一样厉……” 谢开言给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问道:“刚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任他们打杀?” 大叔竭力喘息:“没有户籍的……只能留在萨摩郡……我们这里……是最后的部落……杀我们的……土佐幕府……得势……能抗击皇廷……皇廷铲除不了……我们……我们……没地方跑……死得冤……” 话音一落,再也不动了。 谢开言替大叔阖上眼帘,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礼。她环顾四周茫茫水面,还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风,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走了这么远,其实都不曾找到过一方净土。 她将小船留给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经文,送他飘荡至远方,再返身游回渔场。 句狸跟着报信的空太郎赶到了海滩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钻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泪,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谢开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别。 句狸咬唇:“去哪里?” 谢开言勉强笑了笑:“你曾说过,只要朝前走,就能寻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谢开言的手:“难道你知道那个地方了么?令羽村?” 谢开言点头应是,再慨叹:“今晚才第一次听说,除我谢族之外,还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现在去,我觉得时机刚好。” “为什么?” “先前你一心寻死,决计不会发现老天其实给你留下了希望。现在找去,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谢开言所提的问题,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谢开言,一个人带着空太郎先走了。 谢开言已经习惯于没有告辞的离别,摇着一条小渔船,飘飘荡荡驶向大隅海峡。天气和畅,暖风扑面,不费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岛屿。沿着绿色藤萝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溅,水声激越。时有鸟雀婉转啼叫,与风声交错,跳跃在渺渺树尖。她四处观望,找寻声源,只觉铺天盖地的都是那种欢快调子,阳光不禁也活跃起来,透过树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谢开言顺着水流来到两壁悬崖前,道路已经断绝。她费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萝,灵敏地朝前一荡…… 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景象。 阳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纵横,炊烟拂过柳梢,惹得看门的黄狗一路追赶。 原来在悬崖峭壁之后,真的有一处安静的桃花源。 谢开言乘着藤萝的晃荡之力,决然放开手,如蝴蝶一样翩跹跃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乌衣长裤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谢开言转头,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禁动容:“谢七?” 谢七长躬身,持重说道:“见过大小姐,等了那么久,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谢开言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乌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来他是真的,不是她所听说的故事。 谢七,谢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乌衣领袖弟子,在数年前的金灵之战中,带领五千族人抵抗华朝的三次强攻,直杀得箭绝弓折,最后才与众弟子举身投入乌衣河中。 他们的事迹,至今仍在华朝流传,春秋史册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谢七解释道:“那日血战,我族弟子投河报国,乌衣河水将我们送到了东海中。海上生风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动我们飘向了远方。待我们再醒来时,已经扑倒在海峡沙滩上,只剩下了几百人。我连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捞还没绝气的孩子们,又造船到处探访,终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凑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数目。我想老天不愿绝我谢族,所以就带着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个村子,远避众人耳目活了下来。我听说南翎……已灭,索性断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隐居在这座小岛上……可是没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来了……” 谢开言站在树下迟疑未答。她的记忆所剩无几,往事在她头脑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后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记得她似乎画过很多人的绣像,至于那些人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剩下了一个大概的影子。她认出了谢七,只是因为谢七的脸太过消瘦,与她牢牢记住的、不想忘记的叔叔的脸形似。 她依稀还记得,完成所有绣像的第二天,就不见了画册的踪影。她没有想过去将它寻回来,如同丢失的记忆一般,她只认定了一个道理:既然强留不住,那便是无缘再见。 她对于族人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但是骨子里的执念会引导着她,再次与他们相认,与他们同进退共存亡。 就在谢开言理清思绪静立树下的片刻,一拨拨的乌衣弟子从屋后、篱笆外、田埂下涌出来,像是水流一样向她跑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 远远地,他们就唤道:“大小姐回来了!” 谢开言看着乌压压的族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察到,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 她极快低头,向他们躬身施礼,诚恳道:“我已经记不得往事,只记得心内应该存着歉疚,现在受各位手足礼待,实在是惭愧。” 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整齐的拜谒仪式。近千名乌衣子弟齐齐单膝下跪,跪在她身边,安静地低首。谢七扣手道:“大小姐带领亲信剿灭狄容、拥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乱、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绩,我族弟子已尽数知晓,这诸多往事可作表证,大小姐从来不曾遗忘谢族风骨,也不曾辱没谢族颜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 谢开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这些言辞听进耳里,竟是显得如此陌生。她极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记忆涌现在头脑里,让她重拾起当时、当年的感受。 茫然之余,她问过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记忆里,她还漏掉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种感觉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难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经遗忘过一次? 谢开言不由得举手敲上了额头,苦苦想不通道理。 谢七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大小姐一连遭受重创,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不用过于焦虑。我们重建令羽村时,定下一条明训:不问过去。我想这条训令正好应了大小姐目前的景况。” 谢族残存的儿郎已经明白沉溺过去于事无补,所以他们放眼将来,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问过去,不伤旧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谢开言住在了令羽村里,与一众子弟相处,熟稔无隔阂。她对谢七说,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到他们身边,由此可见她已经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数,并由衷感激句狸为她所做的一切。 无论是句狐还是句狸,总是给了她许多的惊喜。 华朝多争战,句狸为躲避战火,远走海外,无意漂流到大隅海峡里。满山的崖石阻挡了她的去路,她无法翻越过去,只能含恨离开。不多久,她随着渔船登上了东瀛扶桑国的海域,在岛国居住两年,因疲于生计,自荐为藤原家西席。最终因学识不够丰沛,被藤原悟池撵出京都。就在她无奈地离开东瀛,打算回转华朝投奔修谬先生时,海客传来消息,说是大隅海峡里,另有一处逍遥清净的场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狸听了心奇,再次寻过去,仍是铩羽而归。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迷石万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来访者,句狸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转换生活所需,开强弓远射海盗震慑余众时,关于令羽村民是夷羿后人的传说,才渐渐显露出来。 句狸怀揣着神秘传闻回到华朝,游荡数年,再带来谢开言。她也不能确信,令羽村是否与谢开言有关联,但推着谢开言前去探一探,总归不会有坏处。 为此,句狸花光积蓄请动渔民帮她带去一封信,转交给月初出现在峡j□j换补给的令羽村人,向他们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她并没有透露出谢开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试探,询问他们是否认得信中的女子。再过不久,飞信传回,只书写几个大字:庭前洒扫恭待两位。 句狸拿着回信,心里已经有底了。 此后,她便好好陪着谢开言,化开谢开言的心结。再后来,渔场发生变故,她便推着谢开言迈出了那探寻海峡的第一步。 皇天不负苦心人,谢开言终于寻到了世外桃源,与她终生难以忘记的族人相聚。 ☆、教导 清晨,鸟雀争鸣,花香四溢。 谢开言听到熟悉的嘎啊嘎啊叫声,禁不住跃出门,风一般卷向木格窗前。许久不见的空太郎戴着那顶红布帽子,伸着脖子去啄窗棂旁的草籽。她大喜过望,一把搂过它,笑道:“去哪里逍遥了?怎么瘦了些?” 穿着纱裙的句狸从屋后转出,用手帕扇风,撇嘴道:“你不是说太郎有轻生意图么?呶,这就是了。我才带着它坐船来峡谷一次,它慌不过,险些跳海自尽。” 谢开言哂道:“你大概又克扣了它的口粮。” 句狸用手帕抽了空太郎脖子一记,翻了个白眼:“吃得这样胖干什么?又不能跑过赛马帮我赢钱。” 谢开言轻拍空太郎,放它去觅食。谢族弟子取出洗好的菜叶,细细喂着它,黄狗追扑过来,它低头去啄,一时在草场闹出极大动静。 谢七出来后,所有乌衣弟子一哄而散,各行其是。 谢开言陪着句狸闲聊一会儿,句狸说出来此地的目的。 “京都对海客查得极严,我没有户籍,几次被抓进兵司受审。我喜欢那地方的风情,每到秋天,一定要跟着芸达者马车走街串巷献艺,你要是念我恩情,就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谢开言问:“是帮你落户京都么?” 句狸点头,怕谢开言不应,又嚷道:“只有京都的日子有保证啊。你都不知道,外面各部海口都遭到了土佐幕府的攻击,国司、太宰府拿他们没办法。幕府势力现在独大,强行征掠土地,再过不久,怕是要抢到你们这地方来……” “皇廷不管幕府的事么?任由他们作乱?” 句狸嗤笑:“想管也管不了。征夷大将军据高城拥强兵,对抗起皇廷来,实打实的厉害。土佐人再抢下去,就能自己建个国家了,皇廷只能看着干着急。怨得了谁呢?当初皇帝一发怒,说吉卜人妖颜惑国,将他们子孙后代尽数赶到了边境小岛上生存,从那以后,皇廷就缺少擅攻强守的卫士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软脚虾货色,怎么抵挡得了幕府的武士?” 谢开言听得心奇,叫句狸详细说了说吉卜人的轶事。句狸告诉她,吉卜人和谢族一样,持操守,尽忠节,历来就是皇廷的守卫者。他们擅长“修面”,即是变换妆容,隐藏在主人身边,充作一队暗影力量相随护。 谢开言兀自想着,原来海外岛国也有谢族之类的中坚势力,就是不知能否敌得过幕府的武士……句狸却在一旁念叨:“吉卜人被驱逐之后,子嗣一脉薄弱了许多……据说他们长得挺奇怪的,怎么个怪法,可惜我没瞧见……唉,真是伤心啊……” 句狸的伤心才过了片刻,就被满山的鲜花吸引住了,她提裙跑了过去,将谢开言一人撇在窗前。谢七走过来,谢开言与他细细商谈,交代好一些事,然后告辞离开。 谢开言在令羽村蛰居一月,外面景况有所变化。正如句狸说的那样,她们沿途经过的城镇都落下了一些幕府烧抢的痕迹。谢开言带着句狸辗转来到京都,正值夏初,端午祭方酣,全城上下和乐融融,丝毫不见战火的气息。 街道上,母亲们背着幼女围成一圈,互相对应,跳着祭舞。两旁商铺门口摆满了彩陶人偶,店主吆喝着,声音此起披伏,最后应和了鼓乐,拖长成一首礼赞之歌。 句狸感叹说道:“这便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开心。” 谢开言搂住空太郎脖子嘀咕了一阵,再拍打它背部三下,送它出街口。空太郎腾跃而起,直奔皇城观礼的楼台。 卫士齐齐拔刀,阻挡来历不明的飞禽。 空太郎极争气,一连腾跳三下,躲过一众袭击,像是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声落在藤原家的礼台前。二楼纱帐后端正坐着皇后,见空太郎头戴菖蒲叶帽、昂首挺胸的模样,忙出声唤住卫士近身的砍杀,笑道:“这只鸟儿十分有趣,脖子下还挂着红绢书袋,看来是由人饲养的。” 大纳言藤原悟池取过空太郎脖下悬挂的书袋,抽出一纸清香花笺,查阅一遍,再递给皇后。 皇后轻轻念道:“日月迁兮不稍待,唯独三室山外宫,久经年岁兮春常在。” 藤原持扇轻拍手心,说道:“主人派一只大鸟送拜礼,祝贺皇后万寿无疆富康永驻,心思足见巧妙,我去会会吧。” 皇后首肯,藤原尾随空太郎来到街口,正见卫士团团围住两名女子,仔细一看,竟然还识得她们的颜面。他走过去唤退了卫士的盘查,对句狸说道:“老师此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句狸干笑:“哎哟不敢当老师的称呼,这位才是我请过来的老师,君公子瞧瞧。” 藤原悟池转身向谢开言施礼,抬起头,便对上一张明净的丽颜,如空山新雨,令他难忘。她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定定看住他,透出神采。他不由自主看进她的眼里,说道:“这位小姐不就是上次老师举荐的人么?两月前,我曾见她追着鸵鸟跑过祭礼车帐,赢了浪人的长跑赌约。” 谢开言躬身施礼:“让君公子见笑了。” 藤原围着谢开言徐徐走了一圈,有些惊异地说道:“小姐容貌大有改变,比以前生得美。难道这就是老师两次举荐你的理由?” 句狸举起彩衣袖口,轻掩唇角笑道:“我们小谢是货真价实的书画大师,君公子好好看着吧。” 眼见如此境况,谢开言也只能微微笑了笑,应承下藤原悟池随后要求的考查。 藤原家逐年举行四次宴乐,各应时节。夏雨渐稀,绿池生莲,园林内一座金箔望阁里,藤原悟池延请两三人入座,一同观摩谢开言作画。 此次便是首场考查。 谢开言提笔画了一幅庭院夏景,水石花木,各抱姿态。藤原接过画卷阅毕,交付给朋友观赏,说道:“疏朗相间,笔法娴熟,只是水出石空,意境差了一些。” 谢开言交上第二幅宫廷宴乐图,细致描绘所涉场景,女御、命妇、宫女尽态极妍。藤原看后点评:“小姐画艺可做匠工,担当‘大师’之称,实在是名不副实。” 午时,藤原家传膳进餐。 谢开言一人端坐在案几之后,沉心静思,画出第三幅图。她将萨摩郡至京都一路的白沙清海、落拓部族、渔场劳作、幕府高城、寒山春水、嬉乐贵人、繁华街景尽数融入画卷中,最为巧妙之处,便是徐徐展开画纸时,民风国情从左到右也一一显露出来,让观画的人不由自主沉溺进去,随着她的笔端重新游历一番场景。 藤原悟池闻讯赶来,看过画卷,大为赞叹。他向谢开言恭敬行了拜师的礼仪,自第二日起,开始潜心学习中原文化。 课后,藤原曾询问谢开言:“属臣一词何解?” 谢开言执笔在宣纸上书写讲明:“属臣即为臣属。以臣自属报效君王,如幕府将军与皇帝之关系。” 藤原有些恍然,又问:“对他国君主,可称‘鄙臣’?” “是的。” “倘若那名君主冷厉,令使臣难以亲近,又该如何与他诉诸使命?” 谢开言不便询问具体详情,从自身经历出发,回道:“可投其所好,破除间隔,再因循导势,以情理动之。” 藤原细细咂摸一番话意,将漆骨扇敲了敲桌面,恍然道:“原来是我错过了先前那一步!难怪,难怪。” 一月后,藤原悟池请谢开言参观香室,向她展示了东瀛香道的六种熏物,并提出了第二场考查,需她展现手艺技巧。谢开言留在居所里苦思一刻,蓦然察觉到,在目前能符合藤原品味的艺品,恐怕只能是她唯一能记住的淡远水墨香。 她洗净手,按照残存的记忆,独自在居所里配置墨锭。取雪雾松香木做主料后,她再试着加入麝香、梅片等配料,久经烧制,终于做出意想中的成品。 藤原鉴墨,闻散香,调色泽,赞叹道:“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可作进献上品。” 谢开言听后放心一笑。 藤原问:“不知能否将研制此墨的方法传授给我?” 谢开言如实相告:“此墨是由他人转赠给我,并非是我独自研发出的技巧。我只记得松墨香味,依味道推选入墨配料,手艺过程与匠工并无差别。我已忘记,赠与我香墨的主人是谁,那最为紧要的一道凝墨工剂又是什么,因此,我不能对公子完整道出原本配方,请公子雅谅。” 藤原把玩一会墨盒,才说道:“既然没了配墨的法子,那这盒成品,能否让我转送出去,作为老师先前所说的……‘投其所好’礼品?” 谢开言见记名弟子如此听话,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夏去秋来,青山染红。 谢开言站在望阁之上,看着绚烂枫叶飞舞,念起了句狸的心愿。此时的句狸,想必在跟着芸达者的马车走街串巷,去听风铃摇出的脆响…… 藤原悟池上了阁楼,请谢开言入席,参加红叶贺礼。 谢开言谢绝:“我实在是不擅长喧乐歌舞,请君公子允许我独自在此静静心。” 藤原问:“那老师喜欢什么?” 谢开言脱口而出:“品茶。”说完后,她自己都在惊异,怎会将茶艺记得这样深。 藤原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眸子,立刻应道:“由我陪着老师,可否?” 谢开言施礼道:“公子屈尊陪在左右,令我十分荣幸。” 礼仪讲足后,她带着他坐在廊道中。庭前植立翠竹,阶上设置一张檀木桌案,摆放诸多物品,由她采办的茶、水、火、器无不精贵。 她用贵族烹茶法替他斟出一盏茶,应景说道:“烹茶用水本需在午时二刻,采用五丈三尺长的悬索垂入三斤铜瓶,直落泉窟,才能取得真水,否则会散失了清泉真味。” 藤原叹道:“中原茶道技法精巧,用水尚是如此讲究,更不提茶味的拂散。” 谢开言兀自凝神坐了一刻,并不答话。藤原问缘由,她才皱眉回道:“我自身识得茶道,练习多年,已有一定功底……只是这取水技巧,似乎是别人对我说的……” 藤原不愿见她如此神伤,忙笑着邀请她随他一起去庭院入席,观摩红叶舞。 谢开言深知再次推辞便是失礼,去了殿堂后的庭院,端坐在旁侧的贵客席上。此时秋阳西下,夕照浅迷,红叶似火,乐声鼎沸。藤原悟池徐徐起身,穿着紫色直衣及裤袴,如同一株秀雅的树鹤立当群。他闻乐合音,吹奏出一曲笛子,风拂过,浅蓝单衣似潮水漫卷,从他净白的脖颈上露出一抹淡雅颜色,配合着满院秋景,形貌再好不过。 有女客低语:“纳言君的美貌,让我等见了,也心生忌恨呢。” 藤原演奏完,面朝皇上及皇后施礼,随后对着落在后侧的谢开言微微一笑。 谢开言忙点头还礼,罔顾四周夹杂着玩味的注目礼,端坐如故。 乐声之后,便是藤原悟池的贺舞。他换好礼服翩翩走出,更显得玉树挺拔,美色不可方物。二十名乐师起奏,声音清越贯耳,松涛迎风响和。藤原踏乐而舞,冠上红叶翩跹落下,悠悠扬扬,仿似诉说尽了秋韵,特意奔赴他身前,为他多加增添一丝清丽风骨。 观者沉迷舞乐,皇后赞叹不停。 谢开言待礼毕,随着侍从一起退下,回到居所进晚膳。许久不见的句狸前来拜访,询问谢开言近况。 谢开言叹气:“要教导完一年课业,才能换得你的户籍。” 句狸笑道:“小谢多努力哟。”她见谢开言不为所动,又凑近脸说道:“君公子一舞冠绝东瀛,配我家小谢才情正好,不如让我去提提亲吧?” 谢开言立即抓住句狸的肩膀,将她提到跟前,咬牙道:“你少给我整治事儿,待满一年,我就回令羽村。” 句狸嘻嘻笑道:“哎呦哎呦别生气嘛,说不定君公子也有这个意思,我才先来试一试,探探你口风嘛。” 谢开言抬手弹了下句狸额角,冷脸说道:“你再胡乱玩笑,我就将你丢进石龙子洞穴里。” 句狸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我怕石龙子?” “偶然记起你似乎怕这个。”谢开言老实说道。 “说起偶然……”句狸叹口气,从怀里的香囊里取出一只金帛纸雀,翻来覆去地看,“我也会偶然想起一个人,记起他以前讨好我的诸多小事,着实让我心生惆怅啊……” 谢开言再弹了句狸一记额角,不理她莫名兴起的伤感之态,转头整理画册。句狸凑近询问是什么,谢开言回道:“我将所见所闻编录进这本画册,取名为《海外异志》。” 句狸咬了咬唇,心思寻思,是不是又要把这本精心编纂的画册偷来,断绝谢开言对以往的牵绊之心。她抢过来翻了翻,看见里面内容尽是东瀛扶桑诸岛的地貌风情、民生习俗,不涉及任何与中原两国有关的勘录,最终还是泯灭了盗取的意图。 谢开言见句狸一脸深思的模样,推推她问道:“又想整治什么呢?” 句狸回神干笑:“我在想……册子里面画了令羽村、沙鸵鸟、浪人武士、鲑鱼片、玄米饭团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怎么不收录海外第一奇族吉卜人的样貌呢?”她摸着下巴神往,嘀咕道:“真是让我好奇死了!” 谢开言瞥了句狸一眼,将她推出门。翌日清晨,听了句狸一番言论的藤原悟池过来问安,趁机说道:“老师可满意昨日的贺舞?” 谢开言答道:“公子舞姿令我大开眼界。” 他穿着紫色纱綾直衣,戴着乌帽,倾披青丝,站在花树旁,婆娑的j□j随风轻拂,夺去了满庭颜色。他凝目看着她,微微一笑道:“能否请老师将我的贺舞,录入那本《海外异志》画册中?” 谢开言忙推辞:“粗俗玩物,不可忝列公子颜容。” 藤原依然坚持:“我希望老师翻开画册,便能想起我的模样,那种情景对于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 谢开言无奈,执笔作画,将昨日所见的宴乐及舞蹈收录进册子。 冬雪飘零之时,谢开言留在藤原家已有八个月。她温了茶水,备好纸砚,却不见藤原悟池过来学课。正在怔忡间,侍女传报,请她去藤原寝居探望。 谢开言走近藤原畳床间,在门外问安,才得知他退朝之后,遇上了幕府武士的暗袭。藤原听她声音,勉力整理好束带衣装,招呼她进来。 谢开言当然不敢私自进入弟子床阁间,只推脱说请他保重身体之类的言辞。藤原突然拉开门,握住了她的手腕,急声道:“你在春斋节后就会走吧?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你离开。” 他的额上汗水淋漓,面色过于苍白。谢开言见状说道:“公子说胡话了,快些躺下休息。” 家卫施礼进门,扶住藤原两腋,想将他送入畳床。藤原却牢牢抓住谢开言的手腕,令她挣脱不得,着实生出尴尬颜色来。 藤原之母伦子夫人下令将藤原强行拉开,险些掰断了谢开言的手腕。谢开言强忍不适,在手上运了一股柔力,震开家卫,对伦子夫人说道:“夫人不必多虑,我既是君公子的老师,对君公子自然会秉持礼待之心,决不会做出逾越之事。” 伦子夫人做了一番交代,留下挣脱不得的谢开言去照顾昏迷中的藤原。 谢开言就近坐在床侧,持巾帕擦拭藤原的额头,听他说着胡话。 藤原伤势好了以后,伦子夫人已经核定了句狸身份,将她录入藤原家的户籍中,一尝她心愿。作为回报,谢开言必须听从伦子夫人的吩咐,近身教导藤原课业,并保护他的安全。 提及谢开言的箭术,藤原悟池显得神采飞扬:“你在一年前仅凭个人之力,诛杀十名高阶武士,声名传遍朝野。你大概不知,下令抓捕你的那名旗本,在我国已算是武艺高强者,竟然被你一箭就射死,足见你更是厉害。” 谢开言不动声色退开几步,避免了藤原的靠近。“杀人屠戮之事,公子怎能放在心上。若是有其他方法可选,我决计不会脏污了双手。” 藤原敲着扇柄,敛容说道:“我是赞叹你书画武艺双绝,生出敬佩之心,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了光彩……” 谢开言施礼离开。 藤原以为她是如同往常一样,先行回了居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待他过后察觉,她并未出席午宴时,他才得知消息,原来她应允母亲陪侍他的期限已满,就从容离开了藤原家。 藤原大病一场,养好了身体,领旨出使华朝。他始终记得谢开言的教诲,将她亲手制作的墨锭包装一番,忍痛赠送给华朝太子。他又未曾料想,华朝太子一接过墨盒,闻到松墨香味时,竟然一扫冷淡颜色,在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来。 ☆、李叶 岁月如水,悠悠滑过两载。 谢开言蛰居的令羽村曾遭遇过土佐幕府的五次攻击,所耐岛石迷离、村落隐蔽,幕府武士上得山来,胡乱搜寻一番,用石炮火箭炸开了几座藏粮洞穴,再也没有对谢族人造成更大的损害。 谢七带着众弟子加强防守,四月末,藤原家派出使者登岛。 藤原悟池消瘦极多,手持画卷向谢开言讨教对策。他徐徐展开她所作的萨摩郡至京都长卷,和声道:“这幅画描摹出本国诸多州岛民生,越到海边,越显艰难。其实在三年前的画作中,老师已提醒过我,幕府据城养兵,势必会危害皇廷及子民。我将画卷送给皇上看了,皇上只是赞叹老师的气度,没有嘱咐其他之事。直到今日……”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端坐不动的谢开言,苦笑道,“幕府势大,迫得皇上下令,要我藤原家族解决此事。” 谢开言替藤原斟了一盏茶,道:“公子今日前来,是什么目的,请直说。” 藤原拜礼道:“我知老师族人本领大,想请动你们助我破敌。” 谢开言看了一眼旁坐的谢七,谢七立刻接话道:“我等渔民隐居在深山之中,不想过问外事,请公子谅解。” 藤原长拜苦劝。 谢开言冷颜问道:“依公子之意,我族还需为前锋军,替藤原家兵开道?” “是的。”藤原微微低头,诚恳说道,“只要破除了幕府势力,皇上可应承谢族任意一事。” 当晚,谢七召集全族人进行商议,谢开言不作任何指示。最终,他们统一了意见,决意出村剿灭幕府势力。 谢开言提醒群情振奋的族人,说道:“不可冒进,先作部署。”既然她开了口,族内弟子自然听从她的建议,唯她马首是瞻。 深夜,藤原悟池独立树下,看着谢开言屋舍内灯烛熄灭,仍然不舍离去。天明,空太郎从沙堆里醒来,喝过溪水,跑到藤原身前叫唤。 藤原看着它说道:“你还记得我么?可她已经当我是陌生人了。” 空太郎拍翅叫唤,引得鸡鸣狗吠。 藤原苦涩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母亲撵走了她,怨不得她心狠。” 空太郎昂首跑开。藤原枯站许久,见谢开言始终不露面,走到她的屋舍前,隔着竹篱说道:“你在听么?这两年来……我时常觉得后悔……如果初次见你时,我不存那样的傲慢心思,好好待你……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他的傲慢表现在不屑一顾的眼色上,后又多次刁难她,提出考查学识,当时的她应该是看得出来的。 屋舍内无人应声。 藤原失望离去,临走前说道:“既然你不愿见我,下次我会派使者来商谈战约。” 坐在窗前的谢开言阖上《海外异志》图册,转眼看到桌案上描金匣里整整齐齐摆放的怀纸素笺,又微微一叹。 怀纸染檀香,佐以淡色底印,一旦从封函中抽出,必然会散发清新气息。吸引谢开言心意的,倒不是纸张考究的质地,而是素笺上画了整整二十四则花木鸟兽小图,对应了两年每一月的景色,笔力堪称冠绝古今。 投递者隐而不现,只是通过月初与令羽村交换补给的渔民送进信函,没留下一点可追溯的痕迹。这份沉笃若定的心意及功力,无端引得谢开言惊异。 谢开言抽出纸笺,一一浏览图画。紫桐、红樱、白檀、青橘……花色鲜艳;山锦、茑萝、榊木、让叶……树姿秀颀;鹦鹉、水鹢、金雀、百合鸥……羽翼各异。画上鸟类穿透在花木间,扶疏相应,美境不可言传。 她觉察到,作画的人似乎懂得她的心意,为她特意呈现海外诸物风情,填充画册内容。 她有时想起藤原悟池,忍不住猜测,到底是谁,知道了她对藤原说过的“投其所好”,将此法转回来放在她身上? 可是这两天遇上了失魂落魄的藤原,她又不便询问,只能将好奇心放在了正事之后。 一旬后,谢开言领职巡山,走得累了,坐在石上看海边落日。空太郎戴着红布帽,昂首站在一侧,颇有守卫风姿。 夕彩下,不急不缓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他的身姿若庭前竹,虽瘦削,却带着一股峻挺力道。走得近了,晚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一袭天青色底袍来,恍如雪霁后的晴空那般夺目。 谢开言已经看到他了,出声问:“阁下可是君公子派来的使者?” 来人应是。 “如何称呼阁下?” 那人静默而立,低头细致看着谢开言的容颜。 谢开言心里生奇,摸摸脸道:“可是有不妥之处?”来人面色苍白,发系束带,周身气息温清,如山巅融化的春雪。她抬头看他,才察觉到他的脸庞上蒙了一层软薄皮具,似乎是传闻中的修面术。 她醒悟过来,说道:“原来阁下是吉卜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动,她站起身施礼,和声道:“我叫谢开言,阁下如何称呼?” “李叶,字付君,可唤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渐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鸥鸟清啼,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谢开言请李叶走入隐秘通道,觉察到身后之人言行始终沉静,像是敛着一层克制的情愫,不禁微微惊叹,原来海外异族终究与谢族不一样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谢七带众弟子与李叶见礼,安排李叶留宿在青瓦屋舍里。住处虽然简陋,四境落得冷清,李叶依然从容来去,与谢族同处三日,逐渐熟悉各个细节。 清晨鸡鸣狗吠,空太郎力逐飞鸟,闹出的动静比早钟响亮。谢开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声招呼空太郎回来,若不济,她会给大鸟脖子套上绳索,扯得它一路叫唤,黑羽扑飞开去。随后,谢七带人向谢开言问安,神态言辞极恭谨,无奈谢开言仍在与空太郎缚搏,实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长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谢七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唤道:“大小姐先梳洗吧……这外面还有客人……撞见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为着谢七助威。谢开言收紧绳套,牵着系索,扯它走回院子。谢七招招手,族内两名女眷涌进屋,替谢开言梳妆,不多时,便收拾出一个端庄雅静的大小姐来。 谢开言抚平层层飘落的纱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静美。只是口渴时,她便目视谢七奉茶。 谢七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谢开言叹气:“只是来了个异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这种排场。” 谢七躬身道:“世族风范不可没落,早在乌衣台时,大小姐不就习惯了这些么。” 谢开言再一叹,暗想,他怕是要把吉卜族的声名比下去,故意又将乌衣台的早礼仪式搬了出来。 李叶穿着玄色狩衣淡紫贯裤入屋,甫一进门,挺拔身姿让人眼前一亮。他站着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这是单刀赴会么?” 谢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墙的法子,这早会自然会演变成鸿门宴。” “阁下的威胁言之过早。” 谢七拢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话。 谢开言起身打圆场:“屋子里狭窄了些,请公子随我来,去海边商谈一下。” 李叶抬手,稍稍做出延请动作。 谢开言当先出门,缓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问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礼仪,难道去过中原游学?” 李叶道:“叫我付君。” “哦。” 两人在海潮拍岸声中静立无语。 谢开言想起李叶的脾气,当真又问了一次:“付君能说说其中缘由吗?” “一半华朝血统。”李叶一言以蔽之,简短有力。 谢开言转身看着广阔海面上的春日,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使者,该如何继续商谈下去。她和声提起的话头,他总是一两句应对过去,让她无法推测到更多的消息。何况他戴了一层面皮,双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时,才会透出一丝异样的神采。她与他对视,备受迫力。 “想什么呢?”蓦地李叶打破了沉寂,问了一句。 谢开言随口应道:“谢七纵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请付君多担待。” “你待我好就行。” 谢开言诧异看向李叶,李叶轻咳一声,转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长发随风拂落,披在衣后,并不掩没他的清俊之态。她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着,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来,递给了她。 她迟疑未接,他便说道:“不喜欢花么?” 她仍然费力回想他的神态,他又问:“还是忘记了什么?” 谢开言接过花道谢,李叶说道:“岛上的食物过于清淡,你吃得惯么?” 谢开言怔道:“这句话应该由我这个东道来问……” 李叶声音发出笑意:“那你问吧。” 谢开言从善如流,一一将衣食住行问了个遍。李叶只应两个词:好,习惯。 谢开言又无话可说,李叶便说道:“我新近学了一道烹鱼手艺,你要不要试试?” 这次换成谢开言轻咳一声,摸了摸脸,极力回转正事话题。“付君来岛,应是商议破敌之策——” “食膳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先解决此道,再谈破敌。” “付君如此镇定,可想是已有对策?” “没有。” 谢开言微微一叹,转身再看海面。李叶道:“这里风大,先回去吧。” 回程之上,李叶步伐轻便,随意看了看草籽树花。谢开言不便让客人滞留在后,两次停下来,等着他走近。他的神色是看不清的,不过眼里始终蕴了一层笑意。她耐心将他送回居所,才转身走开。 午膳时,空太郎不见了,李叶也不见了。 谢开言一阵寻找,终于在青瓦屋后发现了这一人一鸟的踪迹。李叶将海边采集到的草籽花种撒在空太郎脚下,仔细辨认它的口味,再调些精粮进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已然与它混熟。 随后,空太郎不断地拜访李叶屋舍,谢开言爱鸟心切,自然也要跟过去劝阻它的行为。 黄昏时,李叶站在溪边,取出一囊花叶皂角,替空太郎擦了一次澡。空太郎服服帖帖地站着,啄食岸上的草籽。待谢开言寻来时,它的羽毛已经透出了一股清香,那高昂的脖子似乎在宣示着,它变成了可供豢养的珍禽奇兽。 谢开言看了好笑不过,将空太郎拉回院子。 燃灯后,沙堆栅栏里不闻声响,谢开言出门一看,果然不见了空太郎。她不便再去寻找,没想到李叶手持一盒棋,带着空太郎踏月而来。 谢开言不知该说什么,李叶轻轻呼哨一声,空太郎乖乖走到自属地里休憩。 “下棋么?”李叶问道。 谢开言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应道:“天色已晚,付君还是请回吧。” 李叶将棋盒放在石桌上,从容转身。空太郎突然又闹出动静,似乎要尾随跟去。谢开言忙说道:“付君若不嫌弃,就将太郎带回去饲养吧。” 李叶回来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我十分嫌弃,只想和你下下棋,打发一些时间。” 谢开言索性请他进屋,挑亮了灯盏,在窗纸上映出两人影子。坐定后,她问道:“付君喜欢五兽棋?” 李叶摆开木刻地图,放上兔子松鼠等兽棋,请谢开言开局。“我想你应该喜欢这种游戏。” 谢开言抓抓眉角,为难道:“我忘记怎么下了。” 李叶随即说了说规则,面无异色。 谢开言迟疑挪动兔子棋,试着跳过两步,避开了陷阱。更令她惊异的是,不管她怎么跑怎么跳,最后居然都赢了猎人,将李叶打败在坑洞底。 李叶笑声传来:“你果然是五兽棋里的高手,规则有无,对你来说,根本不成难题。” 谢开言有些汗颜:“我可是按照付君的规矩下的棋。” 修面术下的李叶似乎仍在笑:“有可能在以前,你长于乱冲胡跳,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谢开言更是汗颜:“有么,我是真的忘了。可是你又如何断定,我以前下过这种棋?” “猜测可知。” 谢开言一阵回想,神情有些恍惚,李叶静静看她,似乎在等她记起什么。她搜刮记忆一气,未果,又问道:“你还要下吗?” “早些睡。”李叶起身安静离去。 ☆、靠近 清晨早礼上,谢开言与谢七拿着土佐幕府地形外围图商谈,一致认定幕府那高达七丈的石墙是最大难题。他们来不及组建攻城器械,且没有谢飞叔叔那样的设计才干。 谢七道:“不如叫李叶想个对策。” 一旁的弟子回报:“他人不知去了哪里。” 谢七皱眉道:“他倒是悠闲,整日跑得不见人影,从来不谈攻城之事。” 谢开言笑了笑:“你信我一回,既然藤原家敢派出一人孤身上岛,那可见此人绝对有些本领。” 谢七忙躬身回道:“我自然相信大小姐的一切主张。” 话虽这样说,谢开言也有些好奇,李叶按兵不动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她吹响驯服空太郎的哨子,沿着回应的叫声,一路找去了海边。 暖水峡口一侧的山石上,正闲适坐着垂钓的李叶,袖口落在一丛白檀花中,让玄色狩衣在春日里染上了重彩。他的衣襟间溢出淡淡花草香,走得近的谢开言自然闻得见。 她在他背后施了个礼,说道:“不日即将攻城,付君如此悠闲,是真的有恃无恐么?” “不急。” 李叶说话一向简短有力,干净的两字不出意外地堵塞了谢开言的言辞。她小站片刻,发现无话可说,只能再欠欠身道:“请早些回去,与我们一起吃午膳吧。” “嗯。” 谢开言径直离去,午膳时,在通间食厅里并没有发现李叶的身影,族内弟子一如既往斯文进食,只看汤水泛香,不问他事。 谢开言又去了一趟海峡口,背风处,李叶稳坐如山,仍在垂钓。他在竹竿上下了串钩,即使提上了大鱼,他看也不看,一手取过挂钩放开鱼嘴,径直将鱼儿丢入海中。 谢开言总觉这个人有些奇异,不知不觉走近,裙裾在草叶上擦出窸窣细响。 李叶淡淡说道:“不用过来了,弄脏了裙子,少不得又要听谢七的训。” 谢开言将裙裾稍稍提起,又走近了一点,伸头去看李叶身旁的水瓮。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条鱼。她暗自纳闷,他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说道:“我要的鱼不上钩。”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谢开言就悄悄退后几步,站在了山石上。李叶突然起身,一手持着竹竿,转脸去看她,似是极其无意地说道:“你生得好看,穿上这件裙子更好看了。” 谢开言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罗纱长裙,繁复花纹缀饰在襟袖处,风一吹,似雾般飘渺。谢族向来工诗书骑射,崇尚文风,自从谢开言回到令羽村,谢七必定沿袭过去的礼仪,将她装扮得极为美丽。 听到夸赞,谢开言在风中莞尔一笑:“全是谢七的功劳。” 李叶看着她的笑容,一时没有转开眼睛。 她对上他那过于专注的眸子,一怔,好奇地看了过去。他压好鱼竿,走到她身边,弯腰拂去了她裙上沾挂的草叶。他的遽然靠近惊得她惶急后退,却让她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裾上,若不是他伸手来扶,她险些被绊倒。 他的声音似乎隐含了一丝笑意:“叫你不用走过来,又不听。” 她急退一步,愠怒道:“哪有男子突然近女子身的。” “裙子有脏污,瞧着很败美色,我自然要弹拂一下。” “不用你如此好心——” 李叶突然走近一步,衣襟上的花草清香已经拂送了过来,气息几乎可闻。谢开言一句话来不及说完,也决计料不到他竟然又逼到了跟前,不由自主朝后退一大步。裙子照旧绊到了她,她使出功力斜滑一下,堪堪避免尴尬后果,站稳了脚。 这次的李叶,自然不会伸手去扶她。 她看不到他笑了没有,嗔怒的颜色长久不下眉眼,他转身走回垂钓处,持竿而立,说道:“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谢开言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不想与李叶再虚耗下去。李叶在后说道:“不好奇太郎去了哪里?” 谢开言顿足,想起刚才循着空太郎的叫声寻过来,的确没发现它的踪影。李叶又淡淡说:“我第一次看到,禽鸟竟然也会想着去投海。” 谢开言有些急切地走回李叶身边,说道:“它真的想不开?” “何止想不开,还在我门前绝食。” 谢开言尴尬地摸了摸脸:“那只傻大鸟有时变得很奇怪,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李叶侧头道:“想知道?” 谢开言极想知道,直接在脸色上就表现了过来。 李叶道:“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谢开言当真走近两步,站在了李叶右侧,清淡衣香里融入了他的气息。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太郎想回海那边去。” 谢开言诧异:“哪边?” 李叶抬手指了指:“萨摩郡南岸,你过来的地方。” “为什么?” “你这里有雌鸵鸟么?” 谢开言摇头,突然又醒悟过来,脸颊飞起了霞红。她悄悄看了李叶一眼,他的唇抿得淡淡的,脸上轮廓柔和,丝毫不含任何戏谑的颜色。较之先前用言行逗弄她的举止,此时的他显得极为平静,也避免了她的尴尬心。 她微微躬身告辞,他却把鱼竿塞到她手上说:“你一直想走,鱼又不上钩,我下去抓一条。” 她哑然看着他片刻,才知道应道:“我在这里,与鱼儿上不上钩,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说一句话,脱去狩衣平置在草地上,她慌忙转身避开视线。最后,他丢下两字:“等着。”极利落地跃向了海水中。 谢开言持着鱼竿,左右看看石座,觉得干净了,才铺好裙裾坐下。她如此小心维持着仪容,也是应了李叶说的那句话,无非是谢七恨不得对她耳提面命,要她端庄静雅,对外端出族长的风姿来。 李叶却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只管随意对她玩笑。她虽然有些惊异于李叶的言行,但在他面前,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既然他不讲理,她也无需多礼。 谢开言打量四周,寻找空太郎留下的痕迹。风过草地,吹动狩衣袖露,发出窸窣轻响。她低头瞥了一眼,突然想到,依照东瀛衣饰礼制,李叶的袖露是薄平型,那他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水面哗地一声响,李叶冒出半身,举起右手渔刺上的大鲔鱼,对岸上说了声:“让让。” 谢开言会意地走到一旁,远离了水瓮。李叶一跃而起,徒手攀援了一下岩石,借力纵身,来到石座上。他将鲔鱼送进水瓮,鱼尾不断拍水,溅得草地湿了一圈。她见状,又走开了几步。 “吃过生鱼片么?” 李叶穿着单衣长裤,全身**地站在谢开言面前,他一手抹去面上皮具,抬袖擦拭水迹,露出了原本的容颜。 谢开言正低头小心看着脚下,生怕脏了裙裾。听到李叶发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又怔住了。 李叶不禁笑道:“怎么了?” 谢开言仔细瞧着李叶的脸,沿着他的墨色眉峰、直挺的鼻子、淡抿的嘴唇浏览一遍美色,却没有唐突之意。 李叶一动不动站着,见她打量一刻又不言语,问道:“比起藤原悟池的容貌,我是不是更强一些?” 谢开言回过神,低叹道:“原来大叔长得这个模样……”还有两句让她不便说出口,那就是引得句狸好奇两三年,一直猜测着吉卜人的怪面相…… 李叶的脸色忍不住一变:“我很老么?” 谢开言看他面色不怿,忙说道:“袖露可作表证,付君应是三十五岁上下。”尽管他的容貌俊美,并未生出皱纹,依照衣制,她是实话实说。 “那又怎样?” 谢开言微微躬身:“按理自然要尊称一声‘叔伯’。” “我准你不讲礼。”李叶两三步走到她身旁,攫住了她的眼神,问道,“你又有多大?” 谢开言费力想了想,再抬头温吞一笑:“不记得了。” 风又拂过,吹动了她的发辫,发上缠绕的花叶玉饰微微跃起,似是翩跹的蝴蝶。她的肤色雪白,衬着二十出头的面相,容貌显得俊丽无比,李叶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滞留下去,提起水瓮与狩衣,撇下她先行离去。 谢开言站着纳闷了一阵,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她走回居所,翻开《海外异志》,细致描摹下李叶的绣像,并注录进“吉卜族”的资料,写道:美丰仪、擅烹食、敛居行、晓声乐,堪称奇绝。 午后,令羽村厨房里光线丰沛,竹叶拂风,送出一阵清香。整饬一新的李叶取得谢族弟子许可,进入通风亮堂的竹厅,将洗净的鲔鱼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会,厅内散发香味。他取下鲔鱼,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细片,放进瓷盘里。 两三名弟子见他烹作得精细,围过来观看。 李叶在瓷盘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叶及萝卜花,用两盏小小的酱碟压住边角,洗净了手。他回头看见一旁闲适观望的谢族弟子,笑了笑:“想尝个鲜么?” 他的笑容透过薄薄的面皮,不显僵意。谢族弟子知他一向独来独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见他主动出声招呼,倒是没想过他的转变,不由自主应了声:“好啊。” 他们说到做到,执起竹箸,当着李叶的面吃完了生鱼片,并且不吝称赞:“好手艺,味道别致。” 李叶又笑了起来,再取过冷藏的鲔鱼,新做了一盘生鱼片。谢七走进竹厅,咳嗽了一声,将一众围观的弟子吓走,淡淡说道:“使臣如此悠闲,可见是有破敌之策了?” 李叶回道:“生鱼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阁下商议对策。” 谢七无奈地拂袖一哼:“这可是使臣说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游玩,不见踪影。” 李叶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净手,笑了笑:“绝对给阁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开言坐在窗前,摊开画册,待笔墨风干。她取过描金匣中排列的怀纸素笺,对着春日光彩,凝神观察纸质内的变化。松墨香发散开去,留着清浅味道,就是小图里的花木鸟兽,也似乎随着香味散开了,分成上下两重。不细看,还以为是画在了一张纸上。 原来怀纸是由两层削薄的纸张压合在一起的,作画的人分别在上下两层描上小图,再刷成一张整图,竟是不落一丝瑕疵。 谢开言看了许久,越来越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忍不住对着阳光笑了起来。 “喜欢么?”蓦地一道男声打破窗前的寂静。 “喜欢。” 谢开言无意答应了一句,说完后,手搭凉棚一看,原来是李叶站在了春日下,因为背光,周身轮廓极浅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让她看清了他眸子里蕴藏着一层笑意。 突然他又说道:“无人处你就会思念我么?” 谢开言十分惊异:“付君何出此言?” 李叶指向桌案上摊开的画册,他的绣像赫然显现在当前一页上。谢开言恍然,忙阖上画册,说道:“在我眼里,付君与沙鸵鸟、花花草草并无任何区别,都是海外新兴之物,我收录进画册,以作文献考证。” 李叶低声道:“既然画了,就要时刻带在身边留作念想。” 谢开言抓抓眉骨,迟疑道:“这个要求让我有些为难。想这册子里也画了玄米团子、刺身拼盘等食物,时刻挂念,岂不是容易生出腹饿感?” 李叶笑:“三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愿意记着吃的玩的东西。” 谢开言犹在惊异:“付君以前见过我?” “是的。” “很熟么?” “嗯。” 她怅然想了一阵,没搜寻出与他的面相相关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而且她多次循迹走去青瓦屋舍,寻找空太郎的踪迹时,曾见他烹茶吹笛,怡然自安,秉持着修文敦武的雅风。他的兴趣所在,竟然与她相契合,着实让她心生异感。此后,她便想通,种种相似也是她愿意见到他、并期待见到他的缘由。 谢开言默然无应时,李叶将手中食盒递进窗来,说道:“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她并没有推辞,接过食盒放置一旁。 他安静站在窗前,见她执笔低头描摹花草图样,仍然没有走开。 她无奈抬头:“付君还有事么?” 他开口说道:“你受了我的馈赠,理应回礼。” 她看着他一向隐匿在修面术下的脸,又寻不到半点玩笑迹象,轻声叹道:“似乎是有这样的规矩。”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记得么?” 谢开言恍惚回想:“似乎……真的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李叶从容要求:“我不需你回赠礼品,只要你将藤原悟池的绣像移出画册即可。” 谢开言回过神来,李叶已经走远。她翻到藤原悟池舞姿翩翩的那一页,迟疑片刻,终于将他的绣像裁下,单独抻在了布绷子上。尔后,她用画布做了一则扇面,打算下次转送给句狸。 晚上,李叶又带着食盒前来拜访,送给谢开言两碟精致的菜肴并一碗面食。她在他的注视下,尝过面汤及天妇罗,赞道:“果然好手艺。” 李叶笑了笑。 随后,李叶邀请谢开言玩双6。她爽快答应,拿起骰子掷了开去,先行移动6棋。就在他掷骰子时,多次掷出同目,引得她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总想看出一些千术迹象。 他注意到了她一副警惕的脸色,在唇边牵了一点笑,道:“若是不服输,我可以后退几步,权当作为交换的福利。” “交换什么?” “我问你答,告诉我一些心里话。” 谢开言抬头:“你还是换左手吧。” 李叶换了左手掷骰子,微微有些不灵便,仍然领先于她。她暗叹口气,推开棋盘,愠怒道:“不玩了。” 李叶笑道:“说了让你,又不听。” 谢开言起身走向屋外,院子里月明星稀,空太郎将头扎进沙堆里睡得安稳。她闲逛一刻,又没去处,仍旧回到居所内。李叶在外室用小红泥炉煮茶,见她披着一身月色悻悻走回,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 谢开言冷脸说:“付君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李叶将两盏安神茶拾进案盘里,放在桌上,软和声音说道:“再下一局试试。” 谢开言磨蹭走到桌边,果然再玩了一局双6。李叶用左手掷骰,只要掷出了同目,必然抬右手轻压桌面,震动骰子再翻了个身。如此有意退让下,谢开言稳打稳扎,逐渐将棋子走进刻线内。有时骰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引得她心急皱眉时,他还会极配合地轻吹一口气,将骰子停了下来。 谢开言胜了终局,脸色宽和不少。 李叶抬手替她斟茶,问道:“这些有趣的玩物,以前没人陪你玩过么?” 谢开言松开一对紧皱的眉,饮下一口茶,不经意回道:“怎会没有。做君公子老师时,陪侍一旁,也要随他性情摆模具攻城,他赢不过我,往往生气几日。” 李叶默然一刻,才出声说道:“你与他在一起时倒是高兴。” 谢开言讶然抬眼看他:“我和你在一起时也高兴啊……” 李叶笑,温和之意溢出嘴角。她接着说完:“当然,见到太郎会更高兴些。” 被打断笑容的李叶淡淡回道:“我比那藤原、傻鸵鸟总要强上一些,你见到我,理应多些欢喜。” 谢开言不自然轻咳一下,抬手延请李叶出屋,却没有反驳他的话。临出门时,她终究忍不住问道:“付君的左手受过伤么?瞧着不是极灵便。” 先前她看他攀附崖壁,只是用左手轻抓一下岩石,就极快提起身子跃上钓鱼石座。今晚打双6见他也是多用右手,因此引得她好奇。 “无碍。”李叶转身,看着月光下的谢开言,“伤过两次,才能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再无言语,踏月而去,留下她一人怔忡站立。 ☆、赎罪 翌日,李叶送过亲手置办的午膳给谢开言后,来到令羽村练武场内。谢七正稳稳候着,直接询问他如何破除幕府高达七丈的城墙。 李叶取过兵架上的一把铁弓,不答反问:“阁下能拉开几石弓?” 谢七答:“三石。” 李叶目光如炬,自然看出手中所拿的铁弓是整个谢族内最强的武器。铁弓用燕牛角作腹片、青牛筋作背裹,增强了箭羽激射时的弹力。倘若让谢七使用起来,最大力道几乎可达四百斤。 李叶从带来的竹箱里拿出一块紫红石头,立在兵架上,递过铁弓说道:“射穿它。” 谢七并不推辞,当即引弓激射,送出的铁头箭叮的一声撞在石块上,堪堪裂出一道痕迹。 李叶说道:“幕府城墙由这种石头建成,坚不可摧。” 谢七已明白李叶的言下之意。若是以他本人这样的强劲功力都射不穿城石,余下的族内弟子又能怎样对付高墙?藤原家的约战要求很简单,谢族必须为前锋,破墙开道,让进随后压上的东瀛禁卫军。 谢七低头想了想,诚恳道:“公子武力强于我们一众人,不如由公子来试试。” 李叶左手接过铁弓,右手拉开弓弦,成满月状。谢七见他气息缓和神态从容,不禁微微一叹。李叶激射一箭,箭羽破空,带过强风,将铁头钉进紫红石内。 李叶小露一手,已让擅射之族谢七由衷赞道:“公子好本领。” 李叶回道:“开五石弓也不能射穿石头,只能想他法。”他走过去将铁弓放回兵架上。 谢七沉吟道:“只怕要用上弩车。” “普通弩车力道也不足以射穿城墙。” “那依公子之见,该怎样破城?” 李叶笑道:“不急,一月后自然有转机。”不再解释其他的缘由。 谢七向来敬服武艺高强勇谋双全者,见李叶言行从容镇定,已是信了他几分,觉得他必定有破城的法子。既然使臣大人说不急,谢七也不会显得更着急,毕竟他族之事,经由谢族之手办成,那他谢七又何必紧巴巴地凑上去献殷勤。 此后几日,谢七对待李叶越发宽和,不再生出初见时的排外心。李叶淡然来去,与谢族弟子相处融洽。即便是他们要他上场顶替伤员,踢一场蹴鞠,他也欣然受命。闲暇时,弟子们负弓进山比赛射猎,叫他参与,他仍是不落人后,多次拔得头筹。 数日下来,李叶一致获得谢族默许的首肯,融入了族内。 东瀛贺茂祭临近,藤原悟池之母伦子夫人派渔民送来帖子,邀请谢开言去萨摩郡观礼。谢开言婉拒,受藤原悟池托付的渔民殷勤说道:“夫人为了迁就小姐,特地将祭礼搬到萨摩郡来,小姐不去一趟,恐怕有些不好。” 谢开言想起另有一些琐事需要她去萨摩郡打探下,当即接了渔民的帖子。她穿着典丽的雪青衣裙走向渡口,李叶已经站在了船边。 李叶连续几日流连在练武场内,与谢族弟子博弈游乐,除去送午膳晚膳的时间,他较少出现在谢开言面前。谢开言见他突然来了,自然知道他有话要说。 但她决计料想不到李叶说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藤原家如果提亲,你不准应。” 谢开言怔了怔,回道:“付君想多了,藤原家与我并无多大交情,怎会向我这个寒门女提亲。”并伸手向李叶讨要被他牵住的船绳。 李叶却负手而立:“如此说来,我俩倒是相配,不如嫁给我为妻。” “不用了。” 海崖上,空太郎戴着红布帽子飞奔而来,急促地叫着。谢开言听见它的叫声,推测出大鸟要跳船渡海的意图,忍不住转脸对李叶说:“你赶紧把绳子给我,帮个忙,替我照顾太郎三日。” 李叶轻轻挽动绳子,将船拉近了一尺,笑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谢开言抢过绳子跃上船,吩咐渔民快些开船,回头想想不对劲,连忙又走到船头问道:“付君与我说好了什么?” 岸上的李叶遥遥回道:“嫁给我为妻,我便照顾太郎三日。” 谢开言黑了脸,转身一撩布帘,弯腰进了船舱。 空太郎踏足渡口急叫唤,李叶笑着将它哄走。 夏初艳阳正炙,谢开言孤身一人走到萨摩郡市集,在鸵鸟圈里挑选空太郎的媳妇。她看到贩卖者里竟然有以前约赌过的浪人大哥,知他落拓,请他去郡中较为雅静的客馆进餐。 谢开言烫好了竹杯竹箸,铺在了浪人面前。她回答了浪人一些日常的问好,说了说居住在令羽村的近况,然后开始打探土佐幕府的情况。 浪人原本是幕府武士,不满将军下达的杀戮指令,被驱逐出来,流落在民间。他向谢开言提及过幕府高墙的坚固性及难以攀援的特点,再次证实了李叶对谢七说过的话——弓箭弩车破不了城石。 谢开言沉吟:“据说是紫红石搭建成了幕府城墙,我记得中原两个国家交战时,曾经用石炮对抗过这种顽石,仍是打不破它……可见紫红石是破敌的关键……”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浪人道:“喝酒,喝酒,想那么多干什么!” 谢开言忙摆手,温言劝着客人多喝几盏清酒,自身不沾一滴。她想起李叶为她置办的膳食,心有所动,也点了天妇罗、干笋贝等菜肴。待她一一尝过之后,却觉得味道不过如此,绝对比不上李叶的手艺。 浪人大哥用手打拍子,唱着民谣,让她在苍凉的歌声里微微失了神。 “三月春水流……樱花乱飞舞……我要离开你……去远方……” 客馆中的多数食客停下了杯盏,斜靠在木柱上,持着竹箸敲打盘碟,纷纷应和着。厅里极静,只有一**悠长而孤寂的唱和,似乎生出了无形的丝,缠住了客座诸人的心房。谢开言出神地看着浪人大哥,杯里的清水被节拍震出,一点点地撒在了她的裙裾上。她沉浸在歌声中,浑然不觉。 一楼回形客座里,还有一个人如同谢开言一般,受歌声感染,正出神地看着她。 藤原悟池。 他已消瘦两年,身形清减得厉害,一袭红梅暗花衣裳无风垂落下去,失去了往日的神彩。他的手边放着细漆骨折扇,叠在一起,衬出了主人指骨的瘦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却又难以起身靠近她,生生承受着眼前看不见的桎梏。 他在两年间,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个故事,讲述者就是落户他家,最后又被请走的句狸。句狸之所以告诉他,谢开言前半生的传奇经历,是因为迫于压力。 压力的源头就在华朝太子身上。 两年前,藤原领旨出使华朝,送去一盒松香墨作礼品。太子欣然收下,当天就宴请他,席上,曾与他当廷争诘的中书令闵旭折节作陪,妙语连番,向他讨教学识。他已有醉意,稍稍说了些老师的教导轶事。随后几天,闵大人不断来拜访他,往往要闲谈上一两个时辰,言语多涉及藤原家教辅事情。他见闵大人如此亲和,禁不住敞开心怀,大加赞叹自己的老师。 最后,他的出使任务落得极大便利,虽说太子并未应允他的提议,但是朝臣却对他极力夸赞,送了他许多中原的特产。 藤原盛载而归,尾随而至的还有华朝派出的敦促两国友好商贸的左迁大人。左迁完成使命,来藤原家拜访,不知何因惊吓到了句狸,使得句狸连夜出府,失去了踪影。待藤原再次见到句狸时,已是一年之后杏花凋零的季节,据她所说,她回到了华朝,被太子列为上宾礼待。 藤原是了解上宾礼节的,只是没想到,受礼待的句狸却愁苦着一张脸,落得轻衣便体消瘦了不少。大概是同病相怜之故,他在思念着自己老师的同时,也颇为关心句狸的烦心事。 句狸迟迟不说缘由,稍稍提及年少的谢开言在谢族中的往事。 藤原仍在一天天地苦思焦虑,致使母亲看不过去,发狠首肯了他的要求:去找回老师,请求她留在藤原家。 这时,句狸却拦住了藤原的去路。她为他斟了一盏茶,细细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听到最后,满心苦涩的他已经明白了两个关键处:华朝太子妃、太子心爱之人。 老师的身份与地位竟是那么重要。 藤原两次出使华朝,了解太子习性,放眼天下,大概还没有敢直面与太子相抗争的人,他自然也不会迎其锋芒,去惹得太子兴兵讨伐本国。 他沉默地接受了命运,甚至是华朝太子强加于他身的命运。 母亲在内宫中接到了诏令,希望能早些挑选出合适的贵女做藤原家的媳妇。拜见过皇后之后,母亲就拿回了红册。他在母亲的注视之下,违心圈选了一名未曾见过面的小姐。 当晚,他已经知道,即便是他退让,也逃不出华朝太子的法掌。再朝后的一些日子,太子亲自来到本国,他索性屏蔽侍从深居简出,不去打听太子做了什么,他的老师又会有怎样的生活。 藤原再次大病一场,引得皇后及母亲等亲属怜惜不已。她们擅自做主,为他置办一场京都外的贺茂祭,地点选在他流连许久的萨摩郡。 他终于见到了老师。 可是他的老师并没有看他。 谢开言觉察到了藤原悟池的目光,却没有回头。浪人大哥喝得醉了,拿着酒壶踉跄走出客馆。她唤住他,送上一包银子。 藤原静静走到她身边,作揖问好。 她连忙还礼。 藤原似乎忍耐一刻,才问出口:“李叶待你可好?” 面对藤原时,谢开言是不动声色的。“君公子为什么单独提起李叶?” 受过叮嘱的藤原自然不敢说出缘由,只是应道:“我不能陪在你身边,若是由李叶照顾你,我也是满心欢喜的。” 谢开言微微欠身,并不接话。 藤原递上一枝亲手培植的玉牒梅,苦涩道:“你竟然不否认,可见是真的喜欢上了他。我——果然来迟了些——”他遽然抿紧嘴,转身走向落英缤纷的乡道,直至在花树后消融了落拓的背影。 中原有折柳送别之礼,他竟是效仿此法,折梅离别。 谢开言持花目送他远去,完成了最后一次的辞别仪式。她来不及参与海边举行的贺茂祭,辗转赶到土佐幕府城外,亲自探了探地形。那城墙奇高,在夜色中像是俯视众生的天神。她使出十成功力向上一纵,手脚无攀援处,最后又被迫退了下来。 五日后,谢开言才回到令羽村。她径直走向李叶居住的青瓦屋,却发现他似乎是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了一柄玉笛。她曾见他把玩过这柄玉笛,似乎是极得他的喜爱,连溪边茶炉鼎沸了都顾不得看上一眼。如今他留笛离去,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告别了她,再不相见之意? 谢开言找到谢七询问李叶的去处,谢七答道:“我也不知。” 谢开言再问:“难道也没交代下什么话吗?” “他似乎提到过,暖水峡口底下有铜矿,却没说具体的位置。” 谢开言凝神苦想一刻,叹气道:“我知道了。”她带着族内子弟来到李叶时常垂钓的峡口,从他入水抓鱼的地方跳下去,探查一番,果然在海崖壁里发现了铜矿石。 谢七当即发动弟子们日夜冶炼铜矿,造出特制的铁箭。谢开言围着弩车研究一番,在机括上增强了弹力,她再搭上铁箭激射出去,不出意外地射穿了紫红石。 众人见了,欢喜满面。 谢七估量着族内子弟的功力,每隔三四尺射出一支铁箭,谢开言为着子弟们先身效法,踏足箭杆上,借力向上纵跃,不出一刻就到达七丈高的崖壁顶。她向下呼道:“各位看明白了么?” 底下齐声答道:“明白!” 只要能让整族人偷攀进城,还愁什么幕府大门攻不破? 闲暇下来时,谢开言却想不明白一件事:李叶既然知道海底有铜矿石,为什么迟迟不告诉他们?她亦然没有想到,随着这个秘密隐藏的,还有李叶突然离岛的原因。 李叶曾在岛上等候三日,细细照顾着空太郎。期限已过,却不见谢开言归还。渡口冷清极了,暮色笼罩海崖,衬得那道坐在峡口石座上的身影很孤单。 李叶推测到,藤原家邀请谢开言去观礼,无非是藤原悟池想见她一次。由此可见,藤原并没有完全对她绝了心思,那么他的行动,更要加快一些。 他等了两年,等着卓王孙完全解开他的情毒,才顶替了原吉卜族出身的车夫丁武的位子,来到谢开言面前。他耐心地陪着她,逐渐融入谢族中,却不想藤原悟池并不死心,继续约见她,迫得他提前征调出水军,乘着坞堡浩浩荡荡直奔土佐海岛而来。 幕府一除,藤原还有什么借口能约见谢开言? 李叶下了决心,一定要断绝藤原的所有念头。 在攻克幕府之前,他还苦费了一番心思,放在以谢七为首的谢族人身上。谢七出面攻打幕府,那么战功归属于谢族,他所探查到的海底铜矿石,只能帮助谢族制造铁箭攀援城墙,要完全消灭幕府武士的强健力量,却必须依赖数目庞大的正规军。 他与谢族,都信不过东瀛的禁卫军。谢族只打算打头阵,破除大门武力之后,就待全身而退。他却想着推动谢族朝前走得更远一些,让他们一战扬名留誉东瀛。 他需要一个理由,让谢族接受他的援助。他更需要一些时间,让谢开言再次接受他的心意。因此,即使丁武先前告诉过他,大隅海峡底矿藏丰富,引得土佐幕府多次攻击内属海岛的情况后,他仍是拖延了数日,绝口不提破敌之计,继续盘桓在谢开言身边。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藤原悟池不按理出棋,竟然又来招惹他。 离开海岛之前,李叶换上单衣长裤,抹去了脸上的一层面皮,用席藁待罪的形式换取谢七的谅解。 谢七闻讯赶来,祠堂前已站满了族内弟子,均是身穿乌衣,在暮色中沉默不语。 李叶站在草席之上,素服净面,微微抬眼看过去时,使得谢七脸色大白。 谢七和其余弟子一样,认出了李叶是谁。他们自然也知道,十一年前,大小姐其实已经嫁给了眼前这个人。 谢族为南翎故国尽忠,死而后已;十一年前的叶潜,以白衣王侯的身份领兵收复失地,一样殚精竭虑为国效力,直至在金灵河畔与他们相遇。 他惜才,不动刀枪,发兵围住他们,责令他们投降。 他们选择了投河报国。 如今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他们竟然又见面了,只是这次,没了满目苍凉的河山做陪衬。 祠堂前,谢七冷冷问道:“殿下还来我谢族干什么?” “赎罪。”叶沉渊垂手而立,答得坦然。 谢七冷笑:“殿下何罪之有?华朝皇裔出身,领命攻打金灵,尽忠职守,灭我族人,也是情理中的事,又何必要做出一副悔过的姿态?” 叶沉渊微微低了眉说道:“我只亏欠过谢开言,不曾亏欠过你们。” 谢七拢袖握紧了虎口,冷喝道:“既然不亏欠,殿下来我谢族祠堂之前,又是什么道理!” “我用叶沉渊的身份,前来讨取谢开言做妻子,请求获得谢族上下的同意。” 谢七冷冷回道:“说得倒是轻巧。我等好不容易等回了大小姐,怎能让你再次带走她,惹得她伤心难过多次?” 叶沉渊能想到谢族子弟的怨恨之情。他是细致地考虑了很久,甚至是反思了一千个日夜,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 他缓缓应道:“我不强求带走她,只听任她的心意,由她来决定随后的去留。” 谢七再次冷笑:“大小姐必然要留在谢族里!” “那便允许我来探望她。”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同意你的要求。” “要怎样你才会答应我?” “没有机会可讲,殿下还是速速离开吧。” 叶沉渊环顾四周沉默的谢族子弟,发现竟然没有一人愿意正眼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他切实体会到当年的谢开言为了离开世族,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站在人前,忍受众人无声的谴责,去安然接受谢飞的惩罚。 因此,他也安然地跪了下来,跪在了草席之上。 周围子弟身形微微触动,似是起了静水起了波澜。 叶沉渊低声道:“请成全我的心意。” 谢七漠然不应,众子弟随之敛容。 叶沉渊对着祠堂内供奉的牌位恭敬叩首一记,说道:“罪责之身前来迎娶谢开言,望成全。” 谢七默然不语。 叶沉渊再叩首,凝住了眉眼,无丝毫异色。 有子弟出声道:“七哥……” 谢七横了一眼,那名子弟噤声后退一步。 叶沉渊第三次叩首,得不到回应后,又再极快地低□子,打算继续叩拜下去。 谢七蓦地大喝一声:“够了!不敢再受殿下大礼!” 叶沉渊跪立,眉眼皆索然。 谢七细细看着他:“大小姐离族之时,为殿下生受三十记刑棍,殿下可认得这个理?” 叶沉渊听明话意,回道:“认得。” 谢七招手,族内子弟迟迟未递交出三道刑杖。谢七索性走过去,抢过第一道沙尘棒,运力朝叶沉渊脊背击去。 叶沉渊撤了内力,只凭肉身领了十记棍棒,衣衫后顿时渗出血痕。他默默承受着巨痛,承受着周遭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目光,承受着谢七冰冷至极的语声。 “十记沙尘习地气,是为提醒不得忘恩。” 叶沉渊跪立如故。谢七取过第二道铩羽棒,沉声道:“十记铩羽破肩胛,是为偿付家族之养育。”说罢,他便狠狠朝着叶沉渊肩膀击去。 叶沉渊险些没稳住身子。他抹去嘴边血,再挺直了背,用鲜血淋漓的身躯无声应对责罚。 几名子弟出声唤道:“七哥,不要再打了……他终究是为了大小姐来的,大小姐如果知道了他挨罚,也会伤心啊……” 谢七持起最后一道还魂棒的手有所迟疑。 叶沉渊咳出一口血,哑声道:“打完,此后,不得再阻拦我娶她。” 谢七咬紧牙关,重重击出十棒,直至最后将棍棒打断。叶沉渊强忍剧痛,不低头不躬身,生受三十记刑罚。鲜血源源不断流下他的后背,斑驳了衣裤,泅满血水的草席也没有一丝洁净之处。 谢七摆手喝道:“去吧,所有恩仇就此抵消!” 叶沉渊勉力站起,径直走向海边,一路血汗滴落,不曾让他回头看上一眼。他的背影稳定如山,十一年来未改变,谢族子弟见了,低声道:“大小姐认定了他,应该是有道理的。” 自此,谢族上下三缄其口,对谢开言彻底隐瞒了刑罚一事,只当叶沉渊就是李叶,等着他一月后的重返。 ☆、婚礼   空太郎自从娶上媳妇后,整日在院子里昂首阔步神气非凡。谢开言描绣像、钻研棋术时,它都要带着媳妇一起嘎啊嘎啊地叫,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是在深夜闹出一些动静。最后,谢开言卷起凉枕凉席逃出门去,随便寻了一处空屋下榻。   叶沉渊披着清凉的露水走回青瓦屋,正看到苦楝木床上谢开言沉睡未醒的模样。她穿着素白寝衣,披散着鸦墨长发,躬身侧卧在凉席外,像是摊开了一副写意山水画。画中人的容颜尚是恬静,只是气势悍然了一些,睡到半夜便踢掉枕头,裸出一双天足蹬走薄毯,使得凉席卷堆在床头,她的人远远睡在另一头。   叶沉渊笑了笑,坐在床侧,伸出暖和的右手拉住了谢开言的脚踝,说道:“太郎已与黄狗打完了架,你这主人怎能还不起床?”   睡得沉迷的谢开言微感不适,蹬了下脚踝,含糊道:“赢了么……让我再睡一会儿……”   叶沉渊抚平她那翻卷起来的寝衣,顺势将手压在她腰上,细细摩挲着。掌间的热度很快传到她的肌肤上,让她猛然想到,没人敢这么无礼地对她。   她翻身坐起,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惊怒道:“想怎样?”   露出原本容貌的叶沉渊悠悠笑道:“睡昏了头么?”   谢开言举袖摸了把脸,蜷腿侧坐床上怔了半晌,不曾察觉到脚踝还落在了他的手掌之中。他看着她如往常一样,起床之后必定要呆上半天,好笑的神情怎么也隐藏不住。   谢开言逐渐回过神来,看向他:“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   她拂开他的手,收回脚踝,冷冷道:“你不是走了么?”   他却凑近一些,衣襟袖口的清香花气溢散了过去,快要染上她的鬓发。“你这样瞧着我,是在怨我抛下你不辞而别么?”他细细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谢开言的眉尖忍不住抖了抖:“一月不见,付君的脸皮更加深厚了一些,去哪里修炼的?”   叶沉渊微微一笑,并不答。   她狐疑地下了床,低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落得比我们还轻便,谢七的门禁也太松散了……”她用手杵在床沿上,伸足去勾被她甩在一旁的锦帛桑木屐,背对着他念叨:“付君好生没道理,真不知怎会被藤原家看中,派来做特使……”   坐在床边的叶沉渊出力拉了拉谢开言的头发,打断她的话,引得她怒目相向。   他淡淡道:“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只问你,想我了么?”   她嫌恶看他:“少做春秋大梦吧。”   他指了指床:“一回来就看到你睡在我床铺上,嘴里念着‘夫君夫君’的,难道不是想念我至深的缘故吗?”   她抬袖擦着嘴角,仿似要擦去已经说过了的话。过后,她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羞怒道:“我睡觉从来不说胡话,更不可能唤出你的字名,你少来诳我。”   他抓着她的发尾不放,捻在手心里把玩,清淡道:“姑娘家跑到男人床席上睡觉,又抱着我的枕头不放,还需要我诳你做什么?”   “那是空太郎——吵得我——”谢开言急得脸颊耳廓发红,才说出几个字,又觉得不妥,连忙住了口。   叶沉渊笑道:“空太郎怎么了?”   她扯回他手里的发丝,拉过凉席与凉枕,卷作了一团,羞于说一句话就掠出门去。跑到半路低头一看,曾属李叶御用的竹枕跃入她眼帘,这才明白了什么,又跑了回来。   叶沉渊笑着看她,她当着他的面抛下竹枕,勾过自己的凉枕,塞进卷席里,又拖着木屐啪啦啪啦地走远。   归屋后,谢开言洗漱完毕,谢七照例派出族内家眷替她梳妆,说道:“李叶这次送来了彩礼,向大小姐提亲。”   谢开言安稳坐在木凳上由着嫂子们巧手盘出发髻,回道:“我不嫁人。”   谢七惊奇:“为什么?”   “十分无趣。”   谢七回头想到叶沉渊带来的玉器珍珠、锦帛俪皮、山珍海味、茶果金银等百杂礼品堆满浮堡似的楼船上,因数量巨大,致使华朝士兵搬运了整个早上。他若是没嫁出大小姐,那叶沉渊岂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又要派出一座浮堡加送礼金,将他们的峡口彻底堵住。如今渡口已经堵死了,已让他们出行不便,渔民过来换取月初的补给,看见巍峨浮岛,还以为见到了蜃景,迟迟不敢靠过来……   他与谢族其他子弟一样,对钱财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叶沉渊热心,借着提亲的机会硬塞过来富可敌国的彩礼,大概是有意充实谢族的资本,让他们自行开辟出一个小国规模来……   转念想到这里,谢七只觉头痛,朝女眷们使了个眼色。   女眷拿起珠玉簪花j□j谢开言发髻里,细细地问:“大小姐为什么说嫁人无趣啊?”   “嫁过去后,便成了夫家的人,每日供奉公婆,比我们的早礼更麻烦。”   一位嫂子劝道:“付君家高堂已仙逝,不需大小姐供奉。”   谢开言怔忡:“是么?难怪没人教养他要讲礼一些。”   这话说得谢七面色极受用。他为了遮掩附和的眼神,故意转身去了内室,亲自在衣柜里挑选出谢开言穿的衣裙。   嫂子轻笑:“大小姐嫁过去,劝夫君要讲些礼,不是更好么。”   谢开言摆手拒绝:“我瞧付君穿的用的考究,可见他也是有些身家的人。大户人家与我们谢族不同,可以娶上三妻四妾,我嫁过去必定受不了这一条俗例,不高兴时将他的妻妾打死,那是极不好的。”   嫂子忍笑:“原来大小姐存了这么多心思,今天不细细问,怕是看不出来。”   谢开言微微低头,面色羞赧。“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们别当真……嫁给付君一事真的不妥……你们可不能逼我……”   嫂子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嚷道:“哎呦我的大小姐,你就像我们的祖宗一样,整天好好地供着你都来不及,哪又敢把你推出去嫁人。”   谢开言听了眉色舒畅,任由她们替她换上典雅精致的衣裙,去厅堂完成早礼仪式,接受众子弟的拜见。   吃过早膳,谢开言跟在子弟队伍后去梯田上采茶。谢七心急火燎跑过来,请她去树荫凉棚下站着,并递上了茶水说:“这些粗活儿,大小姐看着就行,千万不能亲手去做,脏污了裙子。”   谢开言无奈地说:“我在外面多穿一件罩衣,七哥你看成么?”   谢七只是拱手作揖,连连摇头,将她抵在凉棚边。   谢开言照旧看着子弟边说笑边采茶,扯过长蔓草叶,编出一个个蜻蜓蚱蜢挂在棚壁上。有一名子弟快步跑过来,伸出虚捂的双手,献宝似的说道:“大小姐快看,我有个好东西送你。”   谢开言放下草蜻蜓,盯着他的双手看。他将手放开,飞出两只粉翅斑斓的蝴蝶,在夏阳下笑得开心。她见了也极为开心,从袖中抽出漆骨扇,摊开扇面去扑,一路追逐着蝴蝶去了桑树庄。   嫂子们齐齐聚在庄前的溪水旁洗桑叶,见她跑过来,都笑着说:“大小姐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混进庄来,偷拿走春蚕,去海边当作沙蚕喂饵钓鱼呀?”   谢开言见丑事被揭了底,羞得脸颊飞红,站在溪水对岸朝她们鞠躬赔礼。可她们还是不饶过她,继续笑嚷着:“喔,不对,大小姐哪是去钓鱼,分明是去海边等着付君回嘛……”   谢开言辩解不过七嘴八舌的笑语,转身跑开,蝴蝶也丢得没了影,更不提能将它们压做标本收录进《海外异志》里。她一个人摸进林子采草籽花种,替空太郎置办午膳。   谢七找到峡口处置彩礼的叶沉渊,紧敛颜面说了一些话,兼带软语威胁与谢开言的顾虑心思等。最后他说道:“大小姐嫁不嫁是她心意,我们做不了主,殿下自己去求吧。”   叶沉渊找到林子里,谢开言正坐在石上吹风。他省去了前因后果直接说:“你已接了我的定情信物,又怎能反悔不嫁我?”   谢开言持着石竹花暗红扇面遮光,抬头看他:“付君说话向来没道理,我什么时候和你私下约定过情意?”   “玉笛就是。”   谢开言忙掏出一月前李叶留置在桌上的那柄玉笛,递过去道:“还给你。”   叶沉渊笑道:“已被你袖藏了一月,磨得光滑不少,现在退礼兼退亲,实在是不讲道理。”   谢开言站起:“我说不过你,总之笛子就在这里,我绝没有与你私相授受的心思。”   叶沉渊突然欺近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你手上拿的正是藤原的扇子,为什么又私下接受其他男人的赠礼?”   谢开言挣脱不得,急道:“伦子夫人赠与我的辞别礼品,我怎能不接受?”   他直接将她抱满怀,搂着不放,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既然你拿了我和藤原的各一件物品,就在我们中间选一个夫婿吧。这是东瀛的风俗,你必须遵守。”   谢开言不得不惊异:“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风俗……和道理……”   叶沉渊笑道:“吉卜族历来规矩就是如此,还有,我只想娶一个妻子,分不出多余心思去对付其他的女人。”   “做你妻子岂不是更惨……还需你专心对付……”   他罔顾她的挣扎将她圈在怀里,偷空去亲她的脸颊,低声道:“嫁给我,一切听你主张,怎样?”   “不好。”   “那我们再来一次。依照东瀛受礼风俗,你必须选一个夫婿。我比那藤原强上许多,不选我不足以平民愤。”   “……”   “我家不讲供奉、不办早礼、不兴纳妾,只以君妻为大,这诸多的好处,你离了我又去哪里找?”   “不需找,我留在族里也很好。”   “我还修了一座园子,放进松鼠白鹤、雪兔灰雁极多珍奇动物,你不想去看看么?”   谢开言迟疑:“这个看一看……倒是好的……”   叶沉渊将她转了个背身,推着她朝林子外走:“那去跟谢七说一声,说你要随我走。”   谢开言被他推得走了几步,疑虑道:“只说做客就可以了吧?不会又中了你的什么道行吧?”   叶沉渊笑道:“吉卜族的‘做客’就是定亲的言下意,你不怕谢七误会,就直说吧。”   午膳后,谢开言留在茶亭里对谢七说了说“李叶”的邀请,自然不敢全信他的话,和盘托出她与他的对答。谢七暗自惊异许久,没想到堂堂华朝太子面对大小姐时,竟然是另一副态势,与平日的威严冷漠大不相同。他想起受刑那晚,叶沉渊不曾皱一下眉说一句软话,还以为叶沉渊是孤傲入骨,天生落得储君风仪,哪里又能料想他处于人后的那一面?   谢七咳了下,持重说道:“那叶……李叶既然能为大小姐做这么多,可见也是真想讨得大小姐欢心,大小姐不如嫁过去,多多规劝他行事——”   谢开言截口道:“我为什么要规劝他行事?他自有族人族规约束。”   谢七叹口气:“大小姐就信我一次吧,我谢七总不会亏待你。”更紧要的是叶沉渊曾向他出示过族叔谢飞临终前的遗书,已将他的大小姐托付给了叶沉渊。   谢开言沉默片刻,才如实说道:“我虽喜欢他,也不及留在族内自在……让我再好好想想……”   谢开言闲逛一圈走回屋舍,发觉平日滞留的窗前已有了一道熟悉身影,正在伏案作画。她心奇,走过去一看,叶沉渊在《海外异志》画册上描好了两幅绣图,画着穿绕竹丛的翩翩蝴蝶,恰好是她今日追丢的两只样本粉蝶。   他提笔在一旁作批注:蛱蝶,滕王亭前舞,千金难当价。   谢开言看着他的字迹,再抽出案上描金匣里的怀纸素笺一比对,不由得怔住了。   叶沉渊坐在椅上细细看她:“我念你两年,书画作证,总不能让你怀疑我提亲之事是一时玩笑。既然你不应,我也不强求,画好这最后一幅图,我立刻离开,再也不来叨扰你。”说完他就放笔封墨,从容起身。   谢开言急道:“你去哪里?”   “回家娶亲。”   谢开言踌躇而立,又不答话,眉间可见忧色。   他冷淡开口:“你不是嫌我老么?在我家族原有一条规矩,为年长单身男子造一本朱册,圈点附近可以婚嫁的良家女,供我们择选。到遴日吉时,众多娟秀女子走进纱帐里绣花煮茶,展现不可多得的才艺,经由家族考查。我们站在竹屏后拿着册子对人,看上谁了就圈一下。”   谢开言听得惊奇不已,瞪大了眸子。   叶沉渊卷起她的一本书,充作朱册端详一番,再抬头对她掠上一眼,淡淡说道:“就是这种光景,假如你站在那帐子里,别人觉得你心性顽劣,不能娶来做妻,自然会提笔抹去你的名字。”   见她惊呆不语,他持书敲敲她的额头,说道:“听清楚了么?”   她回过神道:“怎么听着很像……我去市集给太郎选媳妇那次……付君你没骗我么……再说,我又什么时候嫌过你老?”   叶沉渊瞥了谢开言一眼,并不答话,衣袖卷风径直走向门外。院子里,空太郎与媳妇各围住一边,低头咬住他的袖子,似乎极为不舍他的离去。谢开言跟出来,看他拨开两只大鸟,又不知不觉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了海崖上。   他没有转身的意图,她忍了又忍,最终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说道:“你不要走,留下来。”   “理由。”   “我,我一直在想你。”   “不够。”   “我喜欢你!”她在他身后一鼓作气喊道。   他在嘴边掠了一点笑,声音还是清淡的。“要我留下来做客么?”   她点头:“是的,是的。”   “那也有个期限。”说着,他扯下她的双手,起步又要走。   她抱紧他腰身慌张说道:“我嫁给你总成?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他释然而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谢开言慌张应下的婚事传到谢七耳里,让谢七长叹一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吩咐族内子弟停下手中所有的劳作,拿出一月来置办好的吉服、红烛、喜饼等物,替两人举办了一场华美的婚礼。   族内亲眷陪着谢开言坐在婚房里,吵吵嚷嚷说着话,不让她听到竹厅里的动静。   水榭竹厅里实则也无多大动静。   身着喜庆吉服的叶沉渊单独坐在案首,对着底下一千谢族子弟。谢七拿着玉杯走上前,向叶沉渊敬酒:“殿下自然要喝完这一千杯酒,才能做稳谢族的女婿。”   叶沉渊接过玉杯饮下酒,点了一名子弟斟酒,笑道:“来者不拒。”   谢七招手,每十名子弟排成一队,面向桌案前站立。十口杯子里无一例外注入了清酒,他们拾起一一饮下,叶沉渊对着他们满饮十杯以作回礼。   一排排的子弟自发走上,叶沉渊的脸色越喝越白。   谢七走到桌案后,仔细看了看叶沉渊衣袍底,不见任何用内力逼出的酒渍,就知他是诚心接受了敬酒。他又默然看着叶沉渊坐得沉稳的身姿半晌,终究担忧起随后的礼节来,摆手唤停了子弟们的酒水。   叶沉渊得以解脱,先去青瓦屋饮了醒酒茶,沐浴净身,才带着满衣襟的花香气走向婚房。   谢开言枯坐许久,险些睡着。女眷们将她摇醒,笑着退出房门。她连忙拉过床上的喜帕遮住头,突然又想到凤冠早已被她移放在桌上,再去取,恐怕来不及了。   叶沉渊揭开她的帕子,对上她那略显慌乱的眼睛,笑道:“不用戴冠帽,也不用喝合卺酒。”   “为什么?”   “自然是怜惜你。”   谢开言想不通是个怎样的怜惜法,见烛光下的他一脸微笑,恍若月华里的仙人,由衷叹道:“夫君生得好看,心肠也好,我觉着……似乎很熟悉。”   叶沉渊低笑:“是么。”他抱起她,将她放在膝上,细碎地吻了下去,不让她分心想他事。   她推开他的采撷j□j的嘴,喘息道:“合卺酒真的不喝了么?那礼节不是偏废了么?”   他嫌她多穿了一件水红纱裙碍事,撕开她前襟,探入她胸怀,隔着绢丝抹胸含住了她的左边。她燥得脸红,出力推他,却又摆不脱他的手和嘴。   将要沉溺在酥软感觉时,她竭力唤道:“你的手,轻一些。不如,不如来陪我下棋。”   叶沉渊忙得不应声,听她气息乱了,索性踢过一方锦墩踏在足下,将她打横架在臂弯里。她的长发荡在他手臂外,上半身没了依衬,只得反手撑在了桌沿上借力。这种姿势更是应和了他的心意,他扯过她的底裙及抹胸,右手轻捻,把玩着她的玉峰,如同品鉴美物。   “你怎会亲那里……羞死人……放了我……”   谢开言羞愧至极,哪里又能想到她方才赞错了人。她那好心肠的夫君罔顾她的细碎请求,从上亲到下,一度将手指流连在深谷幽壑地里,拨弄几下,让她惊喘不已。   她觉得j□j入皮入骨,张嘴要唤,他极快饮完桌上置办的一杯酒,抬头咬住她的唇,将清冽酒香渡送过去,尔后再不舍地吮吸两下她的薄唇。   她一闻到酒香脸色就变得酡红,眼神也稍微涣散开去。他轻笑,挪动嘴唇到她胸口,细细吮吸,那力道比嘴上功夫更深厚。她受不住痛,从他嘴边躲避被吻得发红的身子,双腿不由出力蹬上座椅扶手,没找到支撑,又被他悬空了下半身。   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脚踝,她就惶急倒向桌面,缩起双肩,丝毫不敢动弹。   叶沉渊拉过谢开言双腿,将它绕在自己腰身上,低头亲上她的脸颊,说道:“不用怕,看着我。”   谢开言回头看了看他,抖着声音问:“听说……那一下子很痛……是么?”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唇:“你已经准备好了,不会痛。”   她伸手挽上他的脖子,在他的捻弄下竭力说出字句:“为什么我觉得热……还是下棋好啊……”   叶沉渊不待她再次逃避开身子,挺进一下,进入了她的体内。她惊呼了半个痛字,尾声被他悉数吞入口中。他缓缓推进,轻柔地吻上她的肩头,低声说着:“放松腰,迎合我,少一半痛。”   她被架在桌上进退不得,听信了他的话,软下腰身搂住了他的背。   他像是行军一般,缓缓驰骋起来,进进出出她的身体。快感如水,濒临决堤,让他长久以来的渴望得到宣泄,几乎要捏碎了她的腰。   她在他的鞑伐征讨间艰难吸气,缓解痛楚,皱眉攀援上他的肩头,痛得熬不住时,她就抓掴一下他的后肩背,留了点痕迹。待享乐攀升到顶点,他深深埋进她的身内,注入j□j,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放手。她微感不适,扭着身子要下来,他却低喝道:“不要动,留一会儿。”   谢开言依然不懂他要留什么,倦怠至极,趴在他的肩头睡去。叶沉渊抱着她走向床帏,细细擦过她的身子,再沐浴了一遍,挨着她睡下。   睡到半夜,她怕冷,躬身挪到他的怀里,发了梦魇一般低唤:“痛……痛……”   他摸摸她的额头,不觉烫,立刻会意过来燃上了灯。就着灯光他查看一遍她的裸身,果然看到在欢好之后,雪白肌肤上浮起了青青紫紫的痕迹。他怜惜不过,替她抹了一层清凉药膏,看住她的双手,不让她随便乱抓,安静地守护她到天明。   红烛灭,轻烟散,紫红绡帐内,谢开言好梦方酣。叶沉渊亲了亲她的脸,穿好衣袍,去厅堂完成她的早礼仪式。   洞房花烛夜后的生活照例进行。 ☆、回来   晨起之后,谢开言去了海边峡口。碧天远阔,鸥鸟盘旋,纵目所见皆是亮丽夏景,却不见昨日浮岛似的大船。她暗自纳闷,身后传来熟悉的冷檀衣香,沁入心脾,让她不去提防来人将她抱了满怀。   “夫君家怕是有很多财物吧,提次亲居然要用那么大的楼船,”   谢开言站在叶沉渊怀里并没有动,夏风拂面,吹散了自昨晚便染上的燥热感。她在风中嗅到了花香,只觉舒适,站得久了,也不愿轻易离开海边。   叶沉渊却是想着该怎样将她哄走,他与谢七有默契,不去提话头,引得谢开言思忆往事。她的记忆有无,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令羽村明训不问过去,谢七只想他的大小姐过得自在、开心,至于旁生的一切事,他向来不干预,大有顺其自然之意。   叶沉渊因此抓住时机娶到了谢开言,视作珍宝一般,小心陪在她身边。   “你那时晨睡未醒,也看到了楼船么?”叶沉渊亲了亲谢开言的脸,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家夫君有一半华朝血统,家资极丰厚,要是不信,就随我一起回去看看。”   谢开言的确好奇过李叶的出身,每次问叶沉渊,都被他三言两语挡开。他一向不去解释什么,她又不乐意费劲去想,连谢七见她发呆时,也会催促她笑一笑,不准再去想以前的事。由此她便推测,往事大概过于沉痛,与谢族现在的训令规矩相悖,只有听信了谢七的话,朝前走才是正确的。   “以后再去吧。”   谢开言一旦想通问题,眉目就变得柔和开来,像是解冻的春水。叶沉渊趁机拉住她走去林子里,指着他亲手搭建的绿藤秋千说:“试一试。”   谢开言迟疑地蹬上秋千,在推力之下荡上了半空。夏风吹动她的纱裙,飞扬起繁复的衣饰花纹,她的长发也在风声里流荡着,像是来回摆动的烟云。她越荡越高,抿嘴笑得极欢乐。   叶沉渊站在一旁问:“荡个秋千就能这么高兴?”太子府的那一架,比这漂亮多了,也不见她荡上一次,回头望上一眼。   她在风上欢呼:“我能看得很远!那边有茶田、木屋!还有一道石窟阵!”   他低语:“看来你还是喜欢走出去,到处观赏下风景。”   余下的话,不需要他说,他和谢七心里也是极明白的。他们都舍不得让她单独出游,四处走动,无非是因为他们挂念她,想将她留在身边。可她的心境却是开阔的,年少时,就喜欢凿空访仙,寻一寻桃花源,即使现在失去了记忆,她依然执着于搜寻珍奇之物,将它们一一编录进《海外异志》里。   叶沉渊走去竹厅准备午膳,提着食盒返回,谢开言已在网绳编织的软床上熟睡。她的唇淡淡抿着,雪白肌肤上还染着一层胭脂霞色,一朵树花悠然落下,撒在她发丝旁,将她的睡容衬得极恬静。他安静看了一刻,终究忍耐不住,低头在她唇上亲吻起来。   谢开言惊醒,含混道:“你想干什么……也不害臊……”   他的手已探入她的春衫内,握住了一侧的脂玉,手感下的柔软还在轻轻起伏,惹得他气息加重,嘴唇更是忙个不停。   她翻身下了软床,跑去了树后,掩住了衣襟。   他呼吸吐纳一刻平息欲念,才稳住了声音唤道:“你过来。”   谢开言从树后露出一张脸看他:“你客气些我才会出来。”   叶沉渊压低了声音:“我已经足够客气了,昨晚你是第一次,才费了我不少力。”   她听懂了,脸红:“你又扯些其他的事。”   “今晚不谈其他事,让你试试我的正经。”   她只想躲得更远,蹑足走向旁边的一棵树,耳角下的红晕还没有消散。   叶沉渊唤道:“过来吃些糕点。”他在石台上摆好桌布汤食点心等物,不出片刻便整治出了一顿午膳。见她已经蹑足摸出了林子,他不禁笑道:“跑还远也要回到我怀里。”   谢开言去了溪边洗草籽,晒在纱绷上,看见一队队乌衣子弟负箭经过,忙问道:“去哪里?”   他们众口一词回答:“七哥唤我们操练一下阵型。”   她提裙涉溪而过,跟在他们身后去了练武场。   谢七照旧心急火燎赶过来说:“大小姐新婚就舞刀弄枪,多不吉利,去内堂给我们烧些茶水吧。”   谢开言奇道:“以前不也是我站在队前,带大家进行骑射训练的吗?”   谢七只是苦劝,见未取得成效,最后把话挑明了说:“打打杀杀的事由我们男人来做,大小姐应该像往常一样,在幕后定下计策就行。再说大小姐好不容易回到族内,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谢七身后子弟都笑着点头,眼神极恳切,示意谢开言不用亲自上阵操劳。   谢开言站了片刻就被谢七恭敬请出练武场。她磨蹭走向内堂,烧水做点心的嫂子们又推着她出门,说尽了好话,就是不让她操心一点事。   最后,无所事事的谢开言只能走回了林子里。   叶沉渊坐在石凳上等她,夏花灿烂,绽放在他衣袍旁,他轻抬袖角,就掩住了满枝芳华。风拂过送来暗香,他笑得悠然。   谢开言选了石台那侧坐下,拿起半冷的糕点咬了一口。   叶沉渊试了试汤水温度,见是热的,才递给了她。她接过陶碗喝下一半,额上微风拂过,一朵秀色晶莹的夏花别进了她的发髻,动作之轻,竟是令她浑然不觉。   他垂下袖袍安坐如山。   她仍在忧虑谢七等人对她过分保护的决策与举止,想得出神,不由得皱起了眉。   叶沉渊伸手弹了弹她的眉说道:“不用想了,跟我来,准能让你高兴。”   收拾好食盒后,叶沉渊带着谢开言来到竹厅里。他调水和面,在砧板上捏出兔子、松鼠模样,给她新做了两碟糕点。   “烧火。”   一声令下,她乖乖走到灶膛后烧火,看他蒸出了雪白的兔子糕、蹲立的松鼠像,捧在手里舍不得吃掉。   他洗净手走近了说:“多跟我住几日,越会发现我的好处,到以后你怎么办?”   她捧着瓷碟左右看,随口道:“什么怎么办?”   “我要回去处置事情,你不跟来,难道不会想我么?”   “想的。”   “还要舍不得。”   “好。”   “那你应该怎样做?”   谢开言放下兔子糕认真答道:“我会使劲想你,对着你的绣像焚香祷告,求老天保佑你快些回来。如果你还没有回来,我就外出搜寻珍奇事物收录进画册里,也学着你那样子,每月寄出一张素笺,告诉你我去过哪里,看到了什么——你说这样好么?”   叶沉渊笑了笑,没说出一个字。她并不期盼他能回答,径直走到竹车旁采了几根松针,塞进松鼠糕点手里,给它装起了小小的叉刺。水瓮上照出她的模样,头戴一朵妖娆夏花,面相笑得十分傻气。她低头瞥见了倒影,也不在意,仍然采了更多的竹叶松针,一一装扮起糕点来。   晚上沐浴过后,谢开言缠着叶沉渊一起下五兽棋。在那方小小的战场上,她横冲直撞所向无敌,视栅栏陷阱如无物,一旦叶沉渊出动火力来阻挡,她就拈起他的棋子丢向棋盘外,毫不犹豫地说:“你的武器失效了,再想办法吧。”   叶沉渊看看被她扔得满桌的棋子,沉默半晌,最后才说道:“你绝对是高手,我愿意束手就擒。”   她要求继续下棋,他却将她抱进怀里,坐到了灯彩下。   她的脸蓦地红了,开始挣扎起身子,低声道:“你,你难道还想在光亮的地方,做些大不雅观的事?”   他瞥了她一眼:“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你倒是提醒了我。”   她越发挣扎,脸颊沁出了红水霞。他却笑着取过一柄小刀,将她的手握住,开始修剪她的指甲。他的气息围住了她,送过来一阵淡雅的熏衣香,低下的眉目又是那样温和,让她安静地看着他,看他嘴边的笑意落下去,仿似一串雨珠,滴滴砸进了她的心湖里。   “傻瓜在看什么?”他在静柔灯辉下淡淡问道。   她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曾说我们极为熟悉,那我以前是否喜欢过你?”   “喜欢。”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问道:“既然喜欢,那又为什么我记不住你?”   叶沉渊放下她的手指,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好好想想,平时喜欢做哪些事?”   “饮茶、画画、吹笛子。”   “你以前在谢族时也是这样喜欢么?”   谢开言努力回忆往事,迟疑地摇了摇头。   叶沉渊笑道:“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你是受我影响才养成了这些爱好。”   谢开言颇感震惊:“好像是这样的……”所以她总觉得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子留在她记忆里,无论过了多久,经过了几次相同的处境,她都能朝着他走过去,就像是踽踽独行在夜色中,突然受到了光彩一般的指引。   “因此你只是忘记了我的长相,并非是记不住我。”   她细细思索:“是么?听着有些道理。”   他笃定答道:“想当初你为了我寻死觅活,还不准我与其他女子亲近,这都是不容置疑的事。”   她摸了摸脸,迟疑道:“我以前竟是那样……凶悍么?”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唇:“无论你哪样我都喜欢。”   叶沉渊拉着谢开言走到水盆旁,在调配好牛乳水脂里细细搓着她的手指。她问道:“这是干什么?”他低语道:“洗后变光滑些,抓了不痛。”   待叶沉渊将谢开言抱进床帏之中,她是否因为受不住他的力道而抓痛他,他已经浑不在意了。   谢开言蜷在紫红绡帐一角,所有衣衫被扯走,做着最后的抗争。   “停一宿,成么?”她央求道,用手推开他欺近的嘴唇,“昨夜真的很痛。”   叶沉渊逼得她无路可退,将她抵在床柱上,低头细细吻着软玉温脂。她的肌肤雪白无瑕,像是沁了一层蜜,引得他不断吞吐她的胸,无暇他顾。   谢开言顿显手足无措,细碎唤道:“痒……痛……”并拉过凉枕横在胸前。   他一手夺走凉枕,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让她不能挣脱。他吻下来时,轻重缓急各不一致,她被他撩拨着,被他掌控着,不禁细细呻,吟出声音。他抚弄一刻,觉察到她已经完全放开了身子,才低声说道:“你是想看着我做,还是不想看着我做?”   他的嘴唇虽然已从她的玉峰上挪开,手里的功夫却没有消停过。她的神智几乎被夺走,偏要在他的揉捻下回答他的话:“做什么?”   他又含住了她的峰尖,含糊道:“那些大不雅观的事。”   她随着他的吮吸力道挺起了胸脯,颤巍巍地吸气。白玉上突然浮起一粒娇柔紫珠,跳动在他的口舌里,散出一点幽香。他感受到了蓬勃而起的欲念,又催促她一遍,要她做出选择。   谢开言竭力在他的折磨中找回清明神智:“当然是……不想看着你做……大不雅……”   叶沉渊低声笑了笑,突然翻过她的身子,将她跪伏在自己身前。她惶急想唤,他已经发力冲进来了,驰入她的深谷幽壑地。   她被他撞得生受不住,伸手拉住了绡帐,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此后的欢好中,她便明白了,床帏间的他不似平日那般温和,无论他问什么,最好一概不答。   浓夏,丁武传来飞信,向叶沉渊禀告水军已结集待发,可乘风驶向土佐海岛。   令羽村祠堂前,一千乌衣子弟备好弓弦箭鞘,站在谢七之后,看他焚香祭告先祖。   谢七躬身拜礼,说话掷地有声:“我谢族忠肝义胆,可比烈日秋霜。今日出战,齐身进退,破城杀敌,势必留名青册!”他用一双明朗的眼睛徐徐扫过众子弟面目,扬声道:“土佐幕府多次侵犯我海岛,实则是想打开大隅海峡的门户,占尽水底矿藏。我们不能姑息幕府的杀戮与侵略,痛击过去,守护这最后一方净土!”   众子弟齐齐三鞠礼,拜别祠堂,面目为之一整,个个神色凛然。   这样的剽悍之师何愁不能破敌。   巳时起,谢族一千子弟来到土佐幕府前,开始攻占城池。谢七指挥臂力强健者射出铁箭,让子弟踏足箭身上,不出一刻就送进九百人。他们据高张弓激射,足以抵挡住幕府的前两次冲击。趁着间隙,精干少年子弟在其他手足的掩护下,烧断铁门闩,打开了城门。东瀛禁卫军穿软甲随后压进,伙同谢族子弟抢占外城,与幕府武士正面交刃。   三派人杀得正酣时,海岛水面传来隐隐龙吟之声,不多久,华朝水军在浮堡后放下三十艘艨艟斗舰,源源不断渡过人来,掩在谢族子弟两翼,替他们杀光了一排排持刀冲来的武士。   血战持续一个时辰,华朝投入十万水军援助谢族,加上东瀛军力,完胜幕府八万武士。土佐政权一旦打破后,东瀛禁卫军就清剿幕府残余力量,谢七看不得内城流血屠戮的场景,带着谢族子弟先行离开,始终不曾向华朝人道过一声谢。   督军丁武找到藤原家的使者,冷言威胁一番,向他讨要种种便利。然后再修书给主君,禀明事情已办成。   使者回到京都,自然要禀告给皇帝,华朝太子已与谢族联姻,此次为了护卫亲族,出动十万水军攻占了土佐海岛。倘若不满足太子要求,即刻给令羽村送上四成战利,那么京都便是华朝下一个攻击的目标。   中纳言君在旁愤慨:“这华朝太子好生不讲理。”   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藤原悟池以扇掩嘴,清咳一声:“太子极早就清剿了华朝外海贼寇,不能容忍丝毫的侵犯举止,保护自身利益向来坚定。华朝力量强盛,太子为人又跋扈,只要有一点借口,他就能做出大举进犯他国的事情。我劝陛下还是礼让一些,满足他的要求,用道义约束他,迫他退兵。”   使者又吞吐道:“华朝太子还有一个要求——”   皇帝开口:“说吧。”   “将大纳言君送往吉卜族岛屿修行三年。”   藤原毫无异色地应了,低叹道:“他原本指望折磨我,却不想我也愿意受苦,抵消心底的思念之痛。”   第二日午时,皇廷派出的使者抵达令羽村,向谢七宣告了皇帝的旨令。继叶沉渊的彩礼之后,东瀛兵又搬上大量财物,无形将谢族打造成海外第一富强势力,从而使得皇帝心生警惕,他断然否认了先前的提议,声称不再答应谢族的任何要求。   谢七并没有发战争财的心思,代替全族子弟接了敕令书,等使者出门之后立即抛向一旁,继续耕种去了。   叶沉渊回屋看了看沉醉未醒的谢开言,在她额上亲了一记,低声道:“要记得想我。”随后他去了峡口,登上浮堡回到华朝。   昨日清晨就被叶沉渊喂下果酒的谢开言自然不会醒来,仍是毫无察觉地睡着,也不知土佐之战已经打完。待她转醒后,岛上风景、村里生活一切如旧,如果不是满身落得一些未消退的痕迹,她还以为是做了一场新婚梦。   窗前整齐摆放着书籍画册,沐浴华彩。描金匣里的怀纸素笺笔墨也未散开,放在光线下拂照,还能闻到淡香。看见周遭那么多喜欢的玩物,却让她提不起神来。   谢开言变得极安静,空太郎在闲暇时来探望她,啄着她的肩膀,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她握住玉短笛,坐在溪边看落叶飘零在水面上,呆愣许久,才将笛子放在嘴边吹了一首曲子。   谢七踏月而来,静静陪她坐着。   谢开言问:“这是什么曲子?我经常听付君吹奏。”   “杏花天影。”   “很好听。”她低语道,看了半宿的月色流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一月后,秋色笼罩海岛,渡口没有传来任何音讯。   谢开言怏怏走回,蹬上花藤秋千,在林子里荡得极高。无拘无束的风穿过她的发丝,拂过她的裙裾,让她听到广阔天地间,已经只剩了她一人。她纵目远望山那边的风景,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前去探一探。   谢七及全族子弟虽然舍不得他们的大小姐又要离开村子,但终究不忍心看她落得相思刻骨身形消瘦,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放她独自一人外出游历。   谢开言在阳光下笑着向族人招手,背起竹藤箱走向了海峡那一头,翻过一座山后,便走入奇形怪状的石窟阵中。她在阵里乱转了一气,用画像描摹下石头的样子,再信步走向山花灿然的右侧道路。她经过木屋、茶田、花林、山冈,远赴海外,随风漂流,终于在一场风暴里,抓着船板抵达了一座边岛。   岛民面相奇异,寸眉长脸,无论男女老少都生得一个模样。谢开言趴在岩石上吐水,看着围困住她的众人,心里想是不是遇见远古原著居民了。他们见她悠悠转醒,一哄而散,各自抓鱼打猎,身手堪比灵敏猿猴。   谢开言在岛上乱转,竟然遇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得不惊异:“君公子怎会在这里?”   布衣长裤的藤原悟池放下柴刀,转身去了石屋关上门,隔绝了她的靠近,同时也隔绝了他的思念。“太子将我流放到此岛。”   谢开言在门外问:“贵朝太子为什么要流放君公子?”   门内答:“我说的是华朝太子叶沉渊,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李叶。”   谢开言极端震惊,半天没发出任何声音。   藤原落寞地说:“我知你前后两次都嫁给了他,万般克制着自己的情意,没想到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上天的旨意么?要我亲口告诉你,无论我怎样做,怎样秉持着礼节,你还是会来到我面前,看我为着你受苦,为着你受罚,而这一切,不过是缘于他的妒忌心?”   谢开言并没有听进藤原的一个字,头脑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个名字:叶沉渊。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而东瀛国的子民更是不可能直接说出堂堂华朝太子的名讳。她只是觉得李叶身影熟悉,笑容温和,衣襟手指等各处细节都很干净,从而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影子。等她发现他的兴趣所在,与她多数相合时,自然更是欢喜异常,不拒绝他的靠近。   但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叶就是叶沉渊,那个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找出来的叶沉渊,那个挥戈攻打南北两地、险些统一中原内陆国家的叶沉渊。   谢开言坐在海边吹风,放松心神冥想一刻,仍然不能理清头脑里的乱麻般的问题。她的记忆并不完整,所耐藤原悟池字字句句说明,才能帮她找回大半的往事。   看到海水汹涌,她想起自己投海而死的选择;看到玉笛光华晶莹,她想起这柄笛子本是十四年前,他赠与她的礼物,随后又被他施以借口要了回去;看到岛上红花随风摇落,她想起了青龙镇渡口那株杏树下,曾经有一道临海而立的身影,镌刻在她脑海深处,从来不曾让她忘记……   无论是连城镇特使卓王孙,还是海外令羽村里的李叶,她都无差别地喜爱上他,这种认定的感情,并非是随着她的记忆消退……   太多的往事如海水一般汹涌袭来,激起巨浪,拍打着她那已经清减了一圈的身子。她坐在石上苦苦思索,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恭敬施礼道:“小姐皱眉深思半天,可是遇到了难题?”   谢开言见他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似未被教化的样子,蓦地又想起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丁武?”   来人咧嘴笑道:“丁武是我族人,已去了华朝享富贵,我叫丁义。小姐若是喜欢,叫我丁武也行。”又笑着解释了几句缘由。   谢开言这才知道,十四年前的叶府御用车夫丁武,竟是吉卜族人。丁义告诉她,但凡有决断不了的俗事,可去菩提寺找百岁讲经师父点拨。   讲经师父虚岁一百五十六,堪称为神仙似的人物。他那受人景仰之处不是年岁,而是虚怀若谷的心胸。当谢开言跋涉一旬来到一处红枫遍野的山冈前,不需要她萌生出亲自拜见大师的心念,也能让她体会到天地间透出的禅意。   她站在四角亭内静听周遭的声音,风入松林,不能撼动树身半分,只能拂送出淡淡草叶香气。红枫似火,延绵山脊数里,灼眼的色彩层层掩落在松林之后,充作了肃立的屏障。身穿蓝灰长袍的僧侣从一片绚丽山林中走出,衣袖带风,仿似移步天庭外,特意来凡尘见一见她这个俗人。   谢开言施礼说道:“我有一问缠绕心头许久,不知可否得到大师的点拨?”   大师还礼:“请讲。”   “怎样才能回到,我曾怨恨过的亲人身旁?”   大师将谢开言带到了海边山崖底,指着水中的小石子说道:“这种紫红石本是生长在遥远的国家里,经过了漫长的年岁,被海水冲刷出来,一点点移动,最后来到了东瀛。它是世间最坚硬的事物,也抵不过水流的冲击,由此看来柔力可化刚强,柔情能灭怨恨,使人相信天地赐予我们的一切,必定是有一番道义。”   谢开言从水中捞起细碎的紫红石,已经记起遥远的北理正是采用了这种材质的石头。就近来看,土佐幕府也是依赖它的坚固特性,一度将攻击者拒之门外。她想起了这么多,沿着海岸走出去,乘船飘飘荡荡,向着紫红石的来处漫溯。   有时海风并不作美,将她吹到偏远小岛上,她也不忧虑,随处安身。待准备完毕,她再踏上路途。越来越多的岛屿从她面前掠过,让她看遍与众不同的风情习俗,她好奇不过,将详情一一收录进《海外异志》里。   比如一岛女子染黑齿梳冲天高髻,划着巨大瓜瓢做的独木舟来追赶她;又比如傍晚她在渡口歇脚,清晨醒来却发现侏儒站在岸上,丢出一粒粒瓜果种子砸她的手脚,好像是在试探她有无气息,可那种子比芝麻还小……种种奇事不胜枚举,让她最为大开眼界的,却是一月之后,桅杆上开出了一朵硕大的葵花,引来小鸟啄食。   她漂流到华朝与北理海域边界处,再也过不去了。   叶沉渊早在三年前下令,修建一道紫红石高墙,划分出了两国陆地与制海的权限。被北理割让华朝占走的三座边镇已成了商市,连通各处的贸易往来。   谢开言没有通关的凭证,只能登高望远,遥看高墙外的光景。   北理风沙阵阵,吹拂各色篷帐,牵着牛马的商人坐在墙根下,一边仰头喝下葡萄酒,一边等官吏检查通行牒文。更远处的村镇在秋阳映照下落得山林明丽,送出一缕缕炊烟。   “终究是不打仗好,子民们能自由往来。”   谢开言喟叹一声,盘桓边境多日。她在驶来的木船上抠出一些种子,种在了客栈马厩外。白天里,她提着葵花四处闲逛,嫌弃天热时,还能将大花挡在脸上遮一遮秋阳。比起蓝眼睛大胡子的异族人,她的举止并无多大奇怪之处。一些卖艺者站在街头吆喝,正要表演杂技。其中有个瘦小的女孩,避开同班大叔嘴里吐出的烈火,又指挥着黄狗从火圈中跳过。   那孩子的眼睛极黑,极沉静,谢开言看过之后留有深刻印象。越来越多的民众拥到杂耍班子外,七嘴八舌地闲聊,谢开言有意打探各方情况,请善谈者去饮茶吃点心,与他们攀谈一个时辰。   她已探明,北理皇帝勤政爱民,广储粮饷,轻徭薄赋,兴修水利,使国力强盛不少。皇后设帐劝课农桑,提议戒奢从简,得到举国上下支持。国舅谢照娶袁骊为妻,袁骊诞下一名公主,公主自出生起便深受帝后两人的宠爱。大将军盖行远驻守海关,小将盖飞带着子弟兵日夜挖矿冶炼,加固三宗坞堡防御。   华朝这方,太子仍未登基,相传后宫竟无一名妃嫔,连先前唯一的良娣也被驱除出冷宫,礼部也从来不曾放出采纳秀女的风声。每隔一年,太子便将国政交付给三省官员共同商议定夺,远赴海外修建岛屿,开创出前所未有的规格。两月前,从遥远的大隅海峡迁来一批乌衣子弟,乘着坞堡大船前往新建岛屿,据说是太子特意准许的族亲势力。   谢开言越听越心惊,留下银子付了茶资,又买了一匹快马,打算日夜兼程赶往青龙镇。才出了市集,远处官道上浩浩荡荡驶来一阵人马,声势之大,足以盖过闹市的喧嚣。连成云的旌旗迎风招展,绣饰着飞爪龙纹,一匹雪白战马当先跃出,将一众警跸队伍远远抛在身后。   谢开言牵马站在道旁,看着一袭玄衣的叶沉渊朝她逼近。骅龙通晓主人心意,不待指令已稳稳停住蹄子。叶沉渊跃下马,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又想去哪里?”   谢开言试着拽了拽手腕,没拉动。所有随行之人远远跪在道路两旁。   她转头看了看:“殿下先唤他们起来。”   叶沉渊只看着她:“叫错了名字。”   谢开言无奈改口:“付君请他们起身吧。”   叶沉渊不语也不动。   她会意过来,低声唤了一声:“夫君要讲些道理……”   叶沉渊扬声道:“平身。”径直拉着她走去警跸队之后的马车里。他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方温热的巾帕,替她擦净了手脸,细细看了下她的腰身,低问道:“没身孕么?”   谢开言推开他摸过来的手,急着问:“谢七与我族人去了哪里?”   “你采摘桑花果的那个无名岛上。”   “他们为什么愿意迁到华朝境内?”   “无名岛与大隅海峡一样,不属于任何一国。”   “那也不能成为谢七退让的理由……”   叶沉渊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谢开言凝神听叶沉渊解释。他说道,吉卜族传来消息禀告了她的行踪及去处,谢七等已查明她恢复了大半记忆,见她不归还,猜想她仍在自责,便在族内举行晨会,商议出一个决策:将令羽村留给前来避乱的海客和浪人,他们退出去,迁徙到新岛屿上,再建世族,也方便叶沉渊登岛来探望她。   谢开言听得汗颜,低头说道:“我只想外出走走,却连累族人受千里奔波之苦。”   叶沉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对着他,说道:“谢七定下的迁岛决策很不错,如果他们远在东瀛海外,我就不能一直派兵保护。但他们迁了回来,尽在我臂膀之内,我能担保没人敢动他们一下。”   她拂开他的手答道:“没了你,谢七照样活得自在。”   他伸手去搂住她的腰身,见她躲避,索性发力将她捞过来抱在了怀里,低声道:“听说你不自在对么?饭都吃不下,一直想着我,哭得整夜睡不着?”   她面露异色:“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是无中生有!”   他笑道:“难道还有假么?不见你胖,反而瘦了一圈。”   她哂笑:“先前的确想念过你,后来太忙太饿,早将你忘了个干净。”   他的脸色沉了下:“难怪四处游荡不见归还。”他狠狠箍住她的腰,吻进了她的衣衫里。   她发力推开他再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用的是我三年前送给句狸的户籍身份,一走动,我自然知道你在哪里。”   “说起句狸……她怎么样了?”   “随我回太子府就能看到她。”   谢开言不语,叶沉渊抱紧了她沉声问:“到如今你还不愿回来?”   她想起讲经师父说的话,低叹道:“中原虽分两国,子民却能融合在一起,大概是柔力能化解所有仇恨的道理。我也是俗人,不如从了大师的提议,走到柔水源头处,或许就能找到归宿。”   叶沉渊听后破颜一笑:“你走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实在是平生最大喜事。”   两年后,谢开言随着叶沉渊回到青龙镇祭祀先祖,在渡口的杏花树下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姑娘牵着黄狗站在岸边,遥望东海之外的云层断口,眼瞳里的墨色如同冰晶一般,静得透冷。   谢开言走近,弯腰问道:“你想去那边吗?”   八岁女童并不回答。   谢开言看了看女童身形,见她单薄,心知她过得清苦。   女童察觉到谢开言伸手要抚摸她的头发,连忙躲避开,轻轻说道:“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和大黄在一起。”   谢开言知晓女童心意,不再靠近过去,站在一尺开外与她并肩看着海潮。潮水卷起雪白羽沫,看着凶险无比,却能在风浪之后,打开一个通向天境的门户。   “朝前走,就能找到桃花源。”谢开言笃定说道。   女童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走向渡口,直至消失在春景深处。   穿着雪白衣袍的叶沉渊从杏树后走出,朝谢开言伸出手:“来。”   谢开言将手放在他的掌中,与他并肩而立,等待云色破空。   杏花飘落,霞飞似雨,掩落两道静立的身影,如同毫无痕迹地送走一次次的春华秋实。   (谢谢各位,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各位读者一路的支持和厚爱,祝各位幸福快乐!   喜欢这个故事的朋友请关注下小文或者我的新浪微博(文案上有链接),有出版消息我一定在这两个地方公布出,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   结局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我努力争取过和平衡过,关于最后一个“叶潜→ 叶沉渊”的番外,只能收录在纸书里,有一些后继内容会陆续放出,比如叶潜的童年、叶潜的少年时期、与谢开言的意外邂逅、叶沉渊的登基、后代等。 ━━━━━━━━━━━━━━━━━━━━━━━━━━━━━━━━━ 本文内容由【Catalyst】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