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陌上谁家小二郎   作者:贪嗔   【楔子】   楔子   建安十六年七月廿六。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火光和惨叫声都清晰异常,族人们惊惶失措的面孔在面前摇晃重叠着,耳边有刀枪剑戟碰撞的脆响,噼啪爆裂的声音,还有鲜血“哧”地一下从身体里喷射出来的响声。妇孺们残破的裙裳和丢落在地上的手摇鼓组合在一起,仿佛一出拙劣而怪异的折子戏。   这只是个梦。我在心里想,这一定只是个梦。   火光愈来愈近,迎面扑来的烟息燎热而滚烫,凌乱尖利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我捂着耳朵,不解地关下窗子,望向屋内,姆妈在一边的柜子上急急慌慌地在翻些什么,我赤着脚跳下床榻探头去看时她猛地转回脸来,往日里清秀的五官在火光下显得扭曲可怖。我被唬了一跳,乍然跌坐在地上。姆妈没有像以前那样用软语或糖哄我起来,而是一把拉过我,黯淡而诡谲的烛光之下我看到她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雪亮的刃在她眼中明灭不定。   我往后瑟缩了一步,“姆妈,我要死了对吗?还是我们都要死了?”   姆妈曾经姣好的容颜随着年月和对爹爹无望的等待逐渐老去,但眼睛依旧很美,如湖水一般潋滟明润,然而此刻我却看到她的眼眶里满是浑浊的泪水,衬着眼角细而深刻的纹路颓丧不堪。她颤抖着手把匕首塞到我的手心里,匕柄用一圈一圈的麻绳缠着,在手心里粗糙而温热,而覆在我手上的那只同样粗糙的手却是冰凉僵硬得可怕。我不放心地欲反握住她手,却被她紧紧按住,她蹲下身看着我,喉咙中吐露的声音喑哑而急促,“囡囡,你记住,逃出去,你一定要逃出去。”   我还来不及回答,便被姆妈急急地推搡出后门外,外头呛人的浓烟让我不得不死死捂着口鼻,只能从指缝间迷蒙不清地问道,“姆妈跟我一起走吗?”   “是要跟囡囡一起走的,”她方才凝着的五官骤然解封,只柔柔对我笑,恍若在云端一般迷蒙,“不过姆妈可能要走另一边……囡囡拿着这把匕首,如果有人想来拦囡囡,你就趁他弯腰时跳起来扎进他的喉咙……”   “为什么?”   她哑然,半晌只颤颤地伸出枯槁的手紧了紧我身上的披风,再三确认我全身上下都被裹住了才低低地说道,“因为,他们是坏人呀……”   ……   那是我第一次出乐麋山。   那夜没有月光,迎面袭来的晚风灼热而干燥,带着血腥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我醒了醒鼻子,不管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只晓得按姆妈的吩咐紧裹着披风没头没脑地向前窜去。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间只觉得攥着匕首的手心潮潮得发热,瞬息待发。   跌跌撞撞跑下草坡时陡然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猝不及防地被弹飞在地上,抬眼看去时那匹被冲撞到的马似乎也受惊了,仰天一声长嘶,扬蹄便要碾过来。我下意识地紧紧地闭上眼睛,却只听到“吁”的一声。宛若福音,我这才发现原来马上还有个人。他反手勒着缰绳,微侧着身居高临下的望着我,声音清澈好听,尚带着几分少年的青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抬起头望他。   那是个极英俊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修长,线条流畅的下巴微抬,贵气而稳重。苍茫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到底是如何我臆想中的深邃有魅力,也不晓得他的眉目是姆妈形容爹爹时说的“面如冠玉、英姿飒爽”,但我还是认为他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见我未曾回答,那个华衣贵服的少年撇过头看向乐麋山的方向,那里已是苍烈的火光一片,他似乎怔了怔,跳下了马,走近了几步,微微欠着腰低头打量着我,似乎是在研究些什么,复又问道,“你还好吗?”   他低下身时投下的黑影长长,笼罩住了我的视线。我猛地拔出袖中的匕首,跳起身来刺向了他的喉咙。   当然,我并未得逞。他只是轻轻一摆手便毫不费力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匕首“咣当”一声便落了地,我心一凛,挣扎期间不经意地看到他的眼睛,幽黑而明亮,如新开辟的水井一般清晰地倒映出此刻灰头土脸的我,“你是谁?”   那个少年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对我清清淡淡地道,“不是你要杀的人。”   我不知为何变得出奇的咄咄,“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便再没有再回答,只是抬起手来,又捋起袖子,我以为他要打我,忙缩回头去,几欲想逃跑,他却毫不客气地将我拽过来,一点一点地擦干净了覆在我脸上的泥土和尘埃,突然嗤笑出声,“原来是个小丫头,怎么反而舞刀弄枪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浑身聚集的戾气似乎在一瞬间散了个干净,反倒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抹去下巴上的一点泥泞后,他抬眼看了呆愣的我一眼,似乎又是失笑,“怎么了?”   “我……”我正欲说些什么,有十几个黑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我正欲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应战时却见他们齐刷刷地站到一圈,恭敬地欠身,“太子。”   他随意地挥了挥袖,示意他们退下,而我分明看到那袖边内镶着一圈细细的明黄,“太子?”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似乎是急着赶路,我再抬眼间他已跨身上马,织着金丝的袍角在暗夜间划出一道暗涩流光,我裹着破破烂烂的披风垂下首来,他却随手将匕首丢给我,不偏不倚地插在我眼前的土地上,入土三寸,我正盯着那露出土面的刀刃出神时,只听得他骤然对我朗声笑道,“记着,我叫姜慕。”   马蹄声沉沉,扬起尘烟滚滚。我低着头,估算着他已策马扬尘而去,才抬起头来,在心里细细描画着这个名字。姜慕。   梦境缭乱。   【俗世镜花】   第一章 眉梢雪   又是一个雪天。   我一向都很怕这种天气,凛冽肆虐的风雪下只显得我常年用以裹身的麻布衣裳愈发单薄。我讪讪地不断缩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圈成一个球,窝在墙角一边烤着火,一边听一群与我一般的叫花子们说镇里发生的新鲜事。一个老乞丐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嗨,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的国君昨晚莫名其妙驾崩了,只说是暴病,而那太子又在同一时间不知去了哪里,朝廷上正乱得很呢。”   “啧啧,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当朝帝裔只得那太子慕一个……这……”   那个老乞丐呷了一口刚讨来的酒,眯着眼睛对我们笑得诡异兮兮,“……这天下,怕是要易主咯。”   我蜷在一旁听他们夸夸其谈当今国事,无聊得昏昏欲睡,却又担心此时腹中空空,一迷糊便会冻死在这雪地里,虽然跟这些叫花子们同在一个地方讨饭存生,却跟他们是在没有什么感情,至多也不过有时能好心舍一个烤火取暖的地方给我,而其他是决计不会关照我的,然而尽管只有这些,我便够知足了。   我将身子蜷得更小一些,努力地瞪着眼睛继续听,漫不经心撇过头时只看见一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从经过的路人怀抱着的纸袋里滚落到雪中,那个人只回头瞥了一眼,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便走过了去,并没有再拾起的意思。   我眼睛刷得一亮。   老乞丐们言传身教的抢食三技巧,快、准、狠。   我狰狞着一张花脸,伸着黑乎乎的爪子以最快速度向那雪地中的包子扑了过去,期间唬走了正欲上来抢食的花狗两三头,惊掉了枯树枝桠上正看好戏的老鸦三四只,吓哭了一边锦衣华裳的垂髫丫头四五个,过五关斩六将动如疯兔势不可挡。然而这般的胜利并未维持到尽头,在离那个包子险险只差一厘时,却被一只涂着大红色蔻丹的手拾了起来,我只看到那花色艳丽的裙裾在我眼前一扫而过,眼前那热气腾腾的包子就没了踪影。   何人如此大胆敢抢本女侠的食。我恶狠狠地抬起头,欲对抢我食物的人怒目而视,然而一抬头我怀揣着的怒气就统统飞到了爪哇国去。   以前我也曾跟着几个小叫花子到勾栏院门口讨过几天饭,见过里头不少千娇百媚的美人,但居然没一个能美得过眼前的这女子。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雪白得近乎不真实的玉手娉娉婷婷地撑着把玄色的油纸伞,一袭艳绝的绛花长裙,外头裹着蜡染的碎花小袄,眼波流转间妖娆冶艳,白皙的脸庞上红唇一抹,宛如戏折子里写的祸国殃民的妲己夫人。我自己虽然也身为女子,但对美人向来没脾气,如此惊艳的冲击之下只能僵着脖子抬着头,傻乎乎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收了伞,蹲下身平视着我笑着问道,“几岁了?”   一阵浓厚的脂粉香扑鼻而来,我呛了几声才应道,“九岁了。”   “识字吗?”   我摇摇头,忽的想起曾蹲在私塾旁边死皮赖脸地缠了那私塾先生几天,勉强认了些“壹贰叁肆”,复又赶紧点点头。她轻轻撩开挡在我眼前散乱如杂草的头发别过耳后,被发丝视线骤然清明间我看到她嘴边的笑意更甚艳丽,“愿意跟我走吗?”   腹中的饥饿感愈发明显,搅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调了个位儿,此起彼伏的“咕咕”声中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歪头思量了一番才低声小心地问她,“跟你走?每天都有饭吃吗?”   鹅毛般的雪片扑棱棱地落在她的漆黑如墨的长发上,浸染了鸦鬓两行,纷纷扬扬的白絮飘散下看到她似乎是在失笑,“那是当然,不过在灵栖里,工作或许会很苦。”   没有再多犹豫,我慌忙地点点了头,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别再让我过这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笑吟吟地摸摸我的头,“真是个好孩子。”而后便牵住了我脏兮兮的手往前方走去,我低着头看她甚是白皙秀气的十根玉指芊芊,心中只不住惶恐自己一个小小叫花竟这般污了她的美好。   忽的听到她问,“可有名字?”   我扳着手指胡乱算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只凭着印象答道,“有,他们都叫我阿九,明年就叫阿十了,后年就是阿十一,还有阿十二,阿十三……”   她便又是一阵咯咯地笑,连着玉莲般白皙的指尖也随之轻轻颤抖起来,我看着那涂抹得极为艳丽的丹色在我眼前不断晃着,刺得我眼睛微疼,却又忍不住诱惑再三探头去看。   “傻丫头,名字不是这样的。”她眼神微敛,微微转过身扫了我一眼,便随手指了指绣在我衣裳肩胛处上已显得微微有些破败的一朵杜若,“以后就叫你杜若吧,再也不用改了。”   “那你呢,你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她微微弯起了被胭脂浸染得红艳艳的嘴角,“眉梢雪。”   我皱了皱鼻子,寻着她的读音反复念了几遍,忍不住道,“好奇怪。”   刚讲完我便后悔了,只得小心地用眼角瞟着她,以为她听了会不高兴,心里已存了千百个解释的理由,却只看到她噙在嘴边的笑容愈发扩大了几分,妖媚如开到荼蘼的花,“阿若,在这疯魔世上最不缺的,大概也就是‘奇怪’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她脚步骤然停下,连带着跟在后头的我一个趔趄差些跌倒,我抬头看向眼前的桐木招牌,上面的三个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我仰着头努力辨认才认出写得是“灵栖”。她弯下腰看着我,“阿若,到了。”   我暂时还不适应这么近距离直对着她艳丽娇媚的笑容,又不舍得转过头去,只得微微撇开眼光,直愣愣地盯着她手执的那柄紫竹制的伞骨,用力地点点头。似乎听到她又在笑,我把头埋得更低,看着脚上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不再说话,只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地挪了进去。   朝花镇上常年热闹非常,没想到灵栖客栈里却是冷清的可以,独独靠近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布长衫的男子,正值弱冠之龄,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嘴边一直噙着几分笑意,让本不算特别突出的面容顾盼生姿起来。此时他正执着一个白瓷酒壶自斟自饮着,看起来很是倜傥逍遥。   “眉……”那个男人刚抬起头唤了一声,这才发现身后的我,不禁停顿了一下,转眼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又转回了头去,语气似乎很是嫌恶,“眉娘,你最近是愈发闲了,得了空不去旁儿的醉仙楼一夜春宵,反倒捡了个小叫花子回来,就这小身子骨,熬汤都嫌味道淡。”   我被他的话唬了一跳,赶紧藏到眉娘身后,忽的又想到眉娘或许跟他是一伙的,又乍然跳开,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男人看着我慌里慌张的模样似乎很是开心,笑得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一时让我想到了以前老乞丐描述过山野中欲成精的狐狸。   眉娘似乎对他放肆的言论也不以为意,只淡淡地摆摆手,“五晏,别吓坏阿若,好歹以后也是要跟你一起共事的。”   “就她?”那个被唤作“五晏”的男人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很是不屑,“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罢,能做什么事?趁早丢出去算了。”   我怕眉娘会因为他的话不要我,忍不住从眉娘身后跳出来,鼓起勇气插嘴,“我过了年就十岁了。”   他也懒得跟我计较,“哦,好,十岁,那你能做什么事?”   见他回话时口气间似有一丝松动,我赶忙讨了个乖,拍着小胸脯豪情万丈地应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做饭会吗?”   “……不会。”   “算帐呢?”   “……不会。”   他眼角微抽,面上却仍是笑着的,“那你会什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得哭丧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要眉娘赶我出去,只得嗯嗯啊啊地拖延时间,方才豪气万丈的气势霎时落了大半截,只不断酝酿出几滴泪光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盼望着他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却见他仍是一边斟酒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凉凉地笑着,明明好看得紧,却让我禁不住毛骨悚然。   最后还是眉娘解围,“以后阿若便是这里的杂役,阿若,这是邱五晏,灵栖里的后厨。”   鉴于他起先的语气实在不甚友善,我察言观色地唤了个带有些讨好意味的称谓,“邱大哥。”   他似乎愣了一下,复又眯着眼笑起来,伸出手掐了一把我被尘土污得脏兮兮的脸颊,“哟,这么仔细一看,这小妮子还挺可爱的。”   他的手劲很大,下手也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我被他捏得呲牙咧嘴,却仍忌惮着他之前说要拿我熬汤的言论,半些也不敢挣扎,只能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一定要屈。软,是要服的,仇,日后自然也是要报的。   第二章 独戚戚不如众戚戚   今日灵栖的生意出奇的好,我和邱五晏两人皆忙得脚不沾地。眉娘倒是一如既往的逍遥洒落,大清早的便拎着一壶酒出门了。如今偌大的一个客栈只剩着我俩咬牙切齿地忙进忙出,也不知心里骂了她多少遍。   好不容易撑到打烊时间,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我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瘫倒在离我最近的木桌上,双脚已动弹不能。   冬去春来,我在灵栖竟已待了近三年的时光。   邱五晏显然也快不行了,但却还是很敬业走过来擦去桌上客人留下的菜渍,顺带白了像一滩泥一般赖在桌上的我,才倚着楼梯扶手慢慢坐下。   邱五晏是灵栖里的厨子,整日一袭白衣飘飘,清俊非常,连坐楼梯这种不甚雅观的动作都能被他拗出几分散仙的意味,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对厨子总是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怪叔叔印象,若不是几次都看到他毫无形象地挥舞着玄铁锅铲同时在五个锅里炒菜的油腻场景,我会笃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帐房先生。   然而相处久了才知晓,这厮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无论来人是三教九流还是亲王贵胄,都能笑得春光灿烂不带一丝瑕疵直看得你心神恍惚,但若是敢惹恼了他,下场也是无比凄惨的,我曾亲眼看见过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往一位刻意来找碴的客官菜里下地沟油。如果说这还仅仅只是小儿科的伎俩,那么可怕的是他下手的分寸还掌握得无比炉火纯青,那位倒霉客官整整离了灵栖三日后才开始上吐下泻整整折腾了半个月,根本不得而知是在灵栖里出的问题。   谁说蛇蝎只是女人的专利,男人若是要毒起来也是可以分分钟不拖泥带水的。   不知过了多久,邱五晏起身问我,“起来收拾吧?”   我胡乱地哼哼了两句,又趴在桌子上装死,无论他怎么唤都不出声,渐渐地听他没了声音,我心中正暗喜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句,“阿若呀,今晚想吃什么?”   我立马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掰着指头数,“葱爆牛肉、红烧狮子头、冬笋炒肉丝……如果有两串冰糖葫芦做甜品那就更好了!”未等想完已被他拧着耳朵低声恐吓,“不打扫完,今天晚饭都别想吃!”   我咽了咽口水,面上依旧大义凛然的模样,“不吃就不吃!”   “以后也别求着我给你买糖葫芦。”   “这……不买就不买,眉娘说我长大了,过段时间也可以拿工钱了!”我梗着脖子,俨然视死如归。   他拿着锅铲的模样仿佛书生执着洒金白折扇那般尔雅清隽,见我这般誓死抵抗只作浑不在意地道了一句,“西边王麻子烧饼铺的小儿子……”   “……我这就去!”   邱五晏的可恶之处在于总是不偏不倚地拿捏着我的死穴,我杜若本应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那继承了他父亲脸上的满脸坑的小王麻子却成为了我的致命硬伤,莫名其妙说对我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就拉着我手死活不放,还塞给我一个石头弹珠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心爱之物,既然给了我那我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快定下终身让咱们私奔到天涯海角逍遥快活做一对亡命野鸳鸯吧。   我:“……你才亡命野鸳鸯,你全家都亡命野鸳鸯。”   虽然最后他被难得正直的邱五晏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后扔出了客栈,但这厮的耐心显然比他脸上的麻子还要多,每隔几日便要跑来灵栖大作文章。还记得上回是甚么《凤求凰》,只是刚念了一句“凤兮凤兮归故乡”就被黑着脸的邱五晏一玄铁锅铲打昏在了地上,上上回是偷了街口花坊张姨相公送给外头偷偷养的小美妾的一束刺蔷薇,被张姨左一边小王麻子耳朵右一边张姨她相公耳朵地暴力拎走时花瓣四处飘零的场景很凄美,还有上上上回,上上上上回……   于是我的生命中开始出现了吃饭,睡觉,看小王麻子被虐的和谐循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出院子时只见空中一个黑影直朝我面上飞快地扑腾过来,我心里暗骂了高空抛物的人缺德千百遍,一边慌忙虎虎生风地扬起手中的扫帚欲打开,却又觉得眼前呈现的颜色不对劲,待定眼一看才发现,原是一只毛羽洁白的鸽子,我猛地缩回了手,心里这才暗道一声“好险”,差些就伤了这只小祖宗。   那只白花花的肥鸽子悠哉悠哉地在我头上足足盘旋了一圈才轻轻巧巧地落到我的肩膀上,脖颈上用红绸带拴着的铃铛泠泠作响,在风声中显得很是清越,只是在我听来却如同魔音入耳。   我哭丧着脸看它脚上用细麻绳捆着的小竹筒,“小白花儿,看在我们那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跟你商量个事呗。”   肩膀上的小白鸽左顾右盼,貌若无事。   我依旧垂死挣扎,“这玩意儿我能不能不打开?然后你再原路飞回去,不,你尽管到外头转几圈再回去也行,就当你迷路了从未到这儿来过?我也从未看到你?”   它歪了歪头迷茫地盯着我,细小而幽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最终还是选择无视我悲痛的神情,欢快地扇着翅膀“咕咕”叫了两声,最后看我迟迟没有动静还状似好心地抬了抬脚,将拴着的竹筒直戳到我耳边。   知晓这厮已然把我生死至余度外了,我垂头丧气地认命从它脚上卸下竹筒,取出里头的纸条逐字逐句读道,“这几日去访一位故人,灵栖暂交给五晏打理,‘君莫笑’再过三日便可开封。”我的目光游离到最后一句,“照顾好花白。”落款是,眉梢雪。   读到后面的时候肩上的那只小白花跳着脚在我肩上蹦了蹦,似乎被提到名字很是开心。   眉娘果然最擅长不动声色地制造灾难。我抽着嘴角把纸条揉进了手心里,一脸悲壮地拎着这只欢快的小祖宗冲去前堂找邱五晏,准备抓着他一起来分享这个噩耗。   第三章 小白花儿   晨起时际灵栖里的生意还不是很忙,只有寥寥数人在大堂里捻着糕点喝茶,我一把抓过正打着呵欠沏茶的邱五晏的手,坚定地把手中的纸团塞给他。   邱五晏眉毛微微一挑,“哟,怎么着,情书?哪个姑娘送来的?芳龄几何?模样怎样?”   我正沉浸在即将赴死的烈士情怀中,听得此话只是无力地翻着白眼,懒得追究。他自顾自地问着,忽的探究地看着我,“阿若,不会是你写的吧?”   “眉娘说要去拜访一位故人,这几日大概不会回来了,灵栖交给你打理。”我有心拾掇他打开纸条亲自体会直面痛苦,“你打开看看啊。”   “哦,去就去呗。”他见怪不怪地甩开我扒拉着的手,随手把纸团扔到一边,屈着肘提起手腕轻轻地倒满了一杯茶,他倒茶的模样向来优雅,袅袅的轻烟散着清淡的茶香,悠悠地漫过他细琢的肩线升腾而起,又向四面散去,配上他那常年不变的一身白衣,一眼看过去很是仙风道骨,“眉娘的故人多得是,又不会走丢,我们有什么好操心的。”   唉,这厮还不明白,咱们该操心的不是眉娘呀!我痛心地面露凶光,森森露出一口大白牙,“邱五晏,所以,我们中午吃烤乳鸽吗?”   “白日做梦,还烤乳鸽,你怎么不想鲍鱼燕窝人参去……”他正懒懒地说着,拎着茶壶的手骤然停住,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不会是那……”   我一把从身后拎出那只正低头认真地啄着自己身上羽毛的小白花,惨笑着朝他点点头,企图推波助澜把这份悲壮的情绪升华到顶点。   如我所料,邱五晏手忙脚乱地打开纸条快速扫视一遍后,彻底颓了。我十分同情地看着他,他亦无比怜悯地看着我,泪光闪烁之间宛如一对难兄难妹。横在中间的小白花抬起头“咕叽咕叽”地左右转着短短的脖子,不解地看着我们两个,模样很是天真无邪。   “这样这样,”他一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晶晶亮,似乎很是兴奋,“就按你刚才说的,你剃毛,我烧火,咱们把它直接烤了吃了,骨头扔去喂狗,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蠢鸟都没来过灵栖?”   被唤作“蠢鸟”的某小白花乍然飞起来,使劲扑腾了几下小翅膀,表示小祖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邱五晏看也不看就恶狠狠地伸手一把捉住那头胡乱扑腾着的小白花,面上虽还是温文尔雅地笑着的,看不出任何破绽,站在一边的我却听到他的一口大白牙正磨得格拉格拉响,很是凶神恶煞,“就这么决定了,我先去磨刀,速战速决了这只蠢……啊!”   小白花机智地低头狠狠啄了一下他屡遭伤害的虎口,成功解开了邱五晏对它的禁锢,顺带耀武扬威地在邱五晏头顶上飞了好几圈。   我抽了抽嘴角,果断否决了他的异想天开,“如果杀了它,眉娘会杀了咱们的。”   邱五晏适时补刀,“如果不杀它,它会杀了咱们的。”   “……”我们相视无言,唯有泪千行啊那个泪千行。   “邱五晏,你那边有麻沸散之类的玩意儿吗?”我突然间来了精神,细细盘算着,“这样,我们先把它麻上一天,随便喂点东西和水,然后再麻上一天……只要坚持个三天眉娘就回来了!”   他摸了摸常日剃得光滑的下巴,思考了一阵,突然慢悠悠地说道,“说起来,这个方法还是可行的。”   “真的!?”我惊喜。   “当然,”他眨巴眨巴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对我笑得很动人,“这点药量,顶多也就让那蠢鸟落个精神紊乱而已,等眉娘回来之后,看到她心爱的小鸟儿晕头转向一面飞一面纷纷扬扬地掉毛,呀,那场景可真梦幻。”   我横眉冷对,“邱五晏!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他同样冷冷地看着我,“所以你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屡遭嫌弃的小白花似乎没感知到我们身上正四处蔓延的黑暗气场,或者说装没感知到,依旧欢快地围着我们两个转着圈,带着满满一身毫不掩饰的明媚贱气。我绝望地扑在桌上惨叫,“还是来个人一刀杀了我吧!反倒来得痛快!”   “嘿,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语气很温柔,“我当然可以借你把刀,但是放心吧阿若,世上这种快意恩仇的好事,向来轮不到咱们身上。”   说起来,这小白花儿之所以会让我和邱五晏如此深恶痛绝,大概是因为这厮不是俗鸟——世上没有吃得这么多的俗鸟。   这只鸽子是眉娘前几个月带回来的,取名“花白”,很是附庸风雅的名字。然而这厮说是鸽子不如说是饕餮鸟更为实在形象些,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厮实在是,太!能!吃!了!我从未见过一只鸽子可以吃的下一整只的烤卤猪还有鸡腿鸭爪各式各样荤的素的一大桌,若是这样也就罢了,排泄功能还准确迅速得厉害,一边欢快地窸窸窣窣吃一边痛快地稀里哗啦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搅得满城皆是鸽屎味。   这当然也可以忍,大不了关起来就是了。偏偏这小白花儿牙齿还利得很,木头笼精铁笼竟都关不住它,消停不到一会就又状若无事一般嚼一口嘎嘣脆地就摇摇晃晃出来了,我曾怀疑那精铁的纯正性,试着用力咬了一口那精铁的笼子,然后捂着被磕得红肿的腮帮子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邱五晏本来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直到小白花儿第六十一次在他衣服上作乱撒欢后终于掀桌而起决定抗争,然后我便喜闻乐见了他可怜的衣服第六十二次被小白花儿欢乐地糟蹋。   隔壁猪肉铺的汪老板一直对眉娘有些意思,听到灵栖里有了这等令人忧愁的玩意便自告奋勇地讨来几日,还拍着胸脯说自己绝对有办法喂饱它。然而世事总是这样一个磨人的小妖精,按照一般的发展来说,立下的誓言愈发坚决,结局就愈发惨烈。撑不到三日,那猪肉汪便面如土色地颤抖着手将最终正津津有味嚼着一块五花肉的小白花送回来了,听说那肉铺还因此闹亏空了好几个月才逐渐回转过来,从此也就打消了对眉娘的念头。   而之所以灵栖没有被这厮坐吃山空的原因大概那小白花儿倒也识些时务,并没有常驻在灵栖里,只是每当眉娘出远门时总会飞回来通风报信,顺便休养生息几日,把我和邱五晏折磨得尚存半口气后再在眉娘回来前日挥挥翅膀审时度势地翩翩飞走,如此循环。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哟,这是谁家的小鸽子?模样长得真讨喜。”   我闻声看去,原是镇上的算命先生清风,没有束冠,凌乱的长发只胡乱披散着在肩上,身上也是一袭松松垮垮的藏青色长袍,不修边幅地露出半边锁骨,正执着个斑驳的葫芦酒壶,大摇大摆地越过我和邱五晏两人之间,探过头看着那在桌上四处啄啄嗅嗅的小白花儿。   看到一边的邱五晏的脸以瞬息万象的速度绿了,我不免心情大好,秉着“死敌的死敌就是朋友”的守则赶忙迎上去欢喜道,“诶呀,疯子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屈着食指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我的额头,佯怒道,“几日不见,你这小丫头片子愈发没大没小的了,‘疯子’是你可以叫的吗,怎么算你也该唤我一句‘清风先生’才是。”   我嘻嘻地称是,“是是是,清风先生。”   他丝毫不在乎我明显的敷衍,只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讨喜嘛。”   清风是朝花镇里唯一的算命先生,按常理说这种小范围里的职业者必然得是低调风骚的高手一个,然而这清风却不然,十卦起码有八卦不准还有一卦是随口蒙的,哦,你说还余了一卦?那便是他连扯皮都扯不出来只好借机尿遁不了了之的。这厮除了神出鬼没、故弄玄虚之外没一点符合算命先生的要求,不过只要有这两点傍身,他倒是也可以在朝花镇有一席之地了。   虽然清风算卦算不准,但人却还是极好的,哪家里需要帮忙他都会去尽力帮衬些,虽然有时候仅仅只是在凑热闹,但每家每户都明眼看着他在场,弄得有些商铺对赊账战绩极为可观的他说话却也格外有人情味些,那些本应凶神恶煞的催债话语先在喉咙里绕上几圈,说出口时便降了好几个调子。为人性格又是出了名的浪荡不羁,在一众假正经的人中显得格外出众,久而久之,“疯子”的名号便这么喊起来了。   总而言之,清疯子是我们朝花镇上的一朵旗帜分明亮闪闪明晃晃的霸王花,我们大家都爱他。当然,除了邱五晏。   第四章 勾搭未遂   说到其个中原因,当然便是因为这不羁的疯子性取向也必然不羁,没几天带着个小倌招摇过市是常有的事,然而这疯子在风月楼里挑的还不够,又好死不死地把目光瞄到朝花镇里的众少男来,整天笑面春风桃花朵朵开的邱五晏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为了清风的目标,一面是他模样好,一面当然是因为邱五晏固定在灵栖里做事,好制造所谓的“偶遇”。   第一次“偶遇”,邱五晏被苦苦守在门外的清风死拉着袖子硬要说自己在门外捡到的这把扇子是他丢的,既然还给他了那么就以身相许吧。   第二次“偶遇”,清风“一不小心”地泼了杯酒在邱五晏身上,硬要当场扒了他衣服拿回去洗。   第三次“偶遇”,“绊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石头”的清风直接扑倒在邱五晏怀里。   第四次“偶遇”,清风只刚露了半张脸就被蓄谋已久的邱五晏一顿丧心病狂地狂轰乱揍,最后以无比壮烈的姿态被当众扔了出去,从此龙阳之癖广为人知,为朝花镇人民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于是,邱五晏除了得帮我对付时不时来一段《凤求凰》的小王麻子之外,还得腾出空来收拾那个时不时“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疯子。   我无奈地耸耸肩,偷偷地朝他扮了个鬼脸,看到清风随手拈了一粒花生米在小白花面前晃了晃,又向上一丢,小白花“咕”得一声扇着翅膀飞去衔着那粒花生米就咽了下去,乌溜溜的小眼睛满意地眯着,似乎很是享受。   清风饶有兴趣地“咦”了一声,奇道,“想不到这小东西还挺有灵气的。”   我心里暗道,何止是挺有灵气,就是因为太有灵气了,才更可怕。刚转过念头就见到清风玩得兴起,正伸出拾花生米后油腻腻香喷喷的手指欲去逗它,正想惊叫阻止就被邱五晏捂住了嘴,我默默地回望他,见他正勾起唇冷笑,便心领神会地朝他比划了一个手势,表示会乖乖闭着嘴巴才终于挣脱出他的魔掌。   三、二、一。   灵栖里清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扑棱棱地惊起了一列无辜鸟雀,我早已有备提前捂住了耳朵,才避免了直面冲击到那惨绝人寰的叫声。清风呲牙咧嘴捂着被那“有灵气的小东西”啄得一片血肉模糊的手指落荒而逃,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他的高音飙得很是销魂。   功成身就的小白花儿啄完之后便摇头晃脑地飞走了,临走前还受宠若惊地收下了邱五晏难得给它的好脸色。我依旧捂着耳朵,以抵挡远方清风传来的一拨又一拨声浪攻击,扭脸对邱五晏笑得很意味深长,完美地秉承了邱五晏之皮笑肉不笑之绝学。   邱五晏显然被我呵呵呵地笑得发毛,面上再三欲言又止后还是决定发问,“你怎么?”   达成目的——我心里暗喜这厮总算在我面前败了下风,面上还是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又朝他扯开一个更大的笑,末了只摇头晃脑留下一句,“天机如此,不可为外人道矣。”便哼着欢腾的小曲儿装模作样地学着以前瞧见的戏台上的老生迈着四方步走开了。   邱狐狸平日里狡猾得让人牙痒痒,但显然在研究当今民生时势之上还是略逊一筹,就凭疯子方才那嚎得惊天一嗓子,明儿街坊巷子里还不知道能衍生出多少三角四角龙阳公子求爱而不得故因爱生恨的版本。   这几日清风倒是很是清闲,整日执着装着不知道从哪里佘来的酒的酒葫芦死皮赖脸地瘫在灵栖里,逗逗小白花儿,再逗逗“他家小晏晏”,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那叫一个悠游自在——当然,如果邱五晏没有咬牙切齿地用地沟油为他炸花生米的话。   清风大概是没有吃出来那地沟油的味道,也或许是认为那是“爱的味道”,依旧笑容可掬地跟我唠嗑,还极其有耐心地时不时问我“这个听懂了吗?”“还有什么要懂的吗?”“我再讲一遍,就是……明白了吗?”   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他想在邱五晏面前扮出个良家妇男的造型,但是这厮的败笔在于他显然还不太了解我与邱五晏之间关系的恶劣,讨好我跟得罪他大概无异,但看着难得善心大发的清风面色自若地嚼着那地沟油花生米,伴着一口一声响亮的嘎嘣脆,本女侠很是忧愁。   看来邱五晏是恨毒了清风,居然把库存的所有地沟油都无私奉献给了他。我僵硬地笑着,心有余悸地暗暗拍了拍肚子,对自己与邱五晏作对到至今居然还未阵亡表示无比庆幸。   清风抿了口酒,舒坦得眉眼都眯起来,又问我道,“诶?若丫头,你今儿个怎么不缠着我问问题了?”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郑重地问他,“哦,我想问问,疯子你的酒钱结了吗?”   他黑了一张脸,毫不留情地赏给我了个一记脑瓜崩,“你这丫头好生没趣儿!”   我正暗笑,那头忽的传来一阵笑声,我和清风同时抬眼望去,却见是邱五晏正勾搭一个小姑娘以示他立场端正的性取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那姑娘笑得一派花枝乱颤。清风的表情终于也成功地开始风云变幻,风火雷电闪急急如律令。   “别急别急,你瞧这不还只是勾搭未遂么,你还有机会的,”我趁机煽风点火地添乱,“你加把劲啊疯子,你模样又好,品行也佳……如果能把之前佘的帐都还清就更好了!还有啊,别的姑娘能爬上他的心,但只有你能爬得上他的腰!”   最后一句我吼得尤其威武雄壮,远远只看得邱五晏的脊背一僵,然而却也仅是一瞬,他只稍稍错了错身子,避开视线,便用更加亲和的笑容又与那个姑娘攀谈起来,只听闻那头一串串笑声如银铃般动听。   清风怨念地蹲在角落咬小手绢,“这不公平,他都没对我这么笑过。”   “看开点,”我走上前去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很是悲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只狐。”   小白花儿不知又从哪里飞来,衔着清风的手绢先是拉扯了一番,后发现扯不过清风死紧的大白牙,便凑上前去一起咬着,一人一鸽,大眼旁边排小眼,均是一簇簇泪花花。   第五章 相思毒   “你这小白鸽儿呀,脾气是烈了些,却倒还有些良心,”清风屈起方才受伤惨重的食指似乎想去搔小白花儿的身子,又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只对着那小白花儿低低地叹了口气,“不像某些人呀——”他尾音拖得悠长,哀婉缠绵。我打了个冷战,忙暗抚着手臂上恶心出来的鸡皮疙瘩抬头望天,假装什么没听到。   转眼间清风已理了理衣衫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直接插进两人中间,俨然一副绝对的正室风范,我精神大振,在身后几乎想拍手叫好,搬了个板凳端着地沟油版花生米期待着一折美娇郎痛斥负心汉的情感大戏,然而却没想到这厮却直接蹦去了那姑娘眼前,笑意晏晏,“这位姑娘——”   难道先排除外患再暗整内忧?我胡乱想着,心情很是激荡。   那个姑娘面上满是疑惑,“你是谁?”   邱五晏黑了半张脸,“水香,不用理他,他是疯……”   清风乍然截过话茬,“……风流倜傥享誉盛名的算命先生,清风。”而后恭恭敬敬地朝那个唤作水香的女子轻施了一礼,“水香姑娘好生美貌,但我看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唇裂舌焦,元神涣散,近日必定是燥神忧思,万事不顺,本来只道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违,但小生最是怜惜红颜,不忍看姑娘受苦,不知姑娘可否听小生一言?”   我被那“享誉盛名”呛了一声,姑娘回转过头狐疑地看向我,清风微微撇过头一个小眼刀飞过来,我赶忙端正肃穆了仪容,一脸崇拜地竖起大拇哥,“说起这个清风先生呀,真是神呀,上回俺娘的猪丢了,报案官府都不管哇,俺娘整日哭得泪花花的,你是没见到哟,那个惨哟,最后还好请来了清风先生,他就那么掐指一算,就知道这猪是被人牵去煮了吃哇,为俺家猪崽子沉冤昭雪了呀,俺全家都谢谢清风先生一辈子啊!”   “噗——”是一直气定神闲的邱五晏喷茶。   那水香姑娘却来了兴趣,“真这么神?那先生便请说说看。”   清风老神在在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锦囊递与她,“水香姑娘你先回家里去,关门闭户,斋戒焚香沐浴三日,有道是男子阳污,然出于浊则阳刚万丈,撑天地之大,女子阴秽,然涤于秽则阴柔似水,故期后的三个月内不得见任何男性,此为净术,待功成身就之后寻一天阴雨绵绵之日再打开这锦囊,若显现的是‘水’,即是姑娘祛除黑气成功了,面容自会更甚娇艳,到时候怕是全天下男子都得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啊!”   我彻底绝倒。   眼看着那明显被最后一句话戳进心窝子的水香姑娘领了锦囊欢欢喜喜地走了,我摸去悄悄地问清风,“那锦囊里头写的是不是就是个‘水’字?啧啧,你还让那姑娘在雨天打开,未免太假了些。”   清风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指,故弄玄虚,“非也非也。”   “那即是什么?”我不解。   清风奸诈无比地朝我挤眉弄眼,“我留了一张白纸。”   “啊?……啊!”我反应过来后,颤抖着手指指向得意洋洋的清风,“疯子你好毒啊好毒。”   纸上若显现的是“水”字即是祛除成功,然若是白纸一张,便是修炼未成,这般争强好胜的姑娘肯定不甘心一腔心血付之东流,又因为不得见男性而不能出门寻清风解疑,则又得花三个月去重修,如此循环,即使日后发现了有什么不妥也是数月过去,哪还理会得了邱五晏。   瞅着邱五晏一副吞了苍蝇似的表情,我在心里只笑得死去活来,面上却半分也不敢体现,只僵着脸作事不关己状。于是邱五晏的小脸蛋顺利白了,红了,紫了,狐狸发怒的后果便是猛然抢过我手上的花生米,扬手零零散散地往清风身上泼去,顺带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句,“小白花儿,上!”   眼看着还未来得及享受胜利的果实的清风又被对食物偏执到极点的小白花儿撵出了几条街,我暗叹一声——明日镇里大概要传人畜绝恋了罢?   ……   二日阳光正好,正收拾间邱五晏突然问我,“眉娘该回来了吧?”   我倚着扫帚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那聒噪非常的小白花儿自上次追清风出去后就再也没了踪影,反应过来时只道句,“是。”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还好灵栖里现在尚剩有些吃的……”说罢又挥挥手打发我,“去,可以把君莫笑启了。”   眉娘酿的酒是灵栖里的一绝,而每年初春时节酿的“君莫笑”则最是香甜清冽,不同于别家直接以花瓣入酒缸后的浓郁气味,眉娘仅是以网制花囊悬在酒缸内熏数日,开缸时酒香与花香交缠,味道清雅,仅是闻闻便能让人口舌生津,即使贪喝十几杯也醉不得人,很受那些酒量不甚豪迈的文人雅士的喜欢,一壶君莫笑入喉,半梦半醒之间泼墨挥毫便是佳作百篇。   不过奇怪的是,眉娘从来不喝自己酿的这些酒,她腰间常年悬着的骨瓷葫芦执壶一拔开软木塞总是传出一股浓烈而迷幻的酒味,一时间呛得人难受,细细回味之际却又不自觉着迷,我在灵栖里从未找到过这种味道的酒,也未曾在别家闻到过。   邱五晏说这是毒。相思毒。   他说这话时表情悲悯,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我便知道他要开始说我弄不明白的话了,着空去问了西街书孰里的刘先生,他只是捋着老长的胡子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似懂非懂。   刚启封那一缸子君莫笑,灵栖门便被推开来,一阵扑鼻的脂粉香气间眉娘领着一位约摸十六七岁的黑衣男子缓缓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袭玄裙,细香滚边的裙裾随着莲步轻移飒飒作响,极尽风韵。   我抬起头来和邱五晏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三个字“又来了!”。   第六章 这厮名曰小黑   眉娘性子风流,几乎每隔七八日就从附近的青楼里挑个眉清目秀的小倌来,然而一夜春宵后便让他走,从不挽留。这些年来,我不知见到了多少形形色色的男子从眉娘的门中走出,有的阴柔婉转,有的俊俏英武,可眉娘的眼中也均是一片慑人的淡漠。即使有的小倌贪慕眉娘美貌,想要为自己赎身来跟从眉娘,也会被眉娘毫不留情地赶走,无一例外。   我私下里常觉得眉娘薄情,可邱五晏却说她这样正是因为专情。   邱五晏每次说到这种事时就显得无比高深莫测起来,例如他经常会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哮天犬跟白龙马在千万年甚至更久以前是郎情郎意的一对,我少不更事时还经常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已然习以为常,然后继续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荼毒小王麻子原本健康积极阳光向上的思想。   听说上回小王麻子在私塾里头当堂顶撞先生大肆放言了一番男男真爱论,被先生吹胡子瞪眼睛地赶回了家,我起先还担心那爱子成性的王麻子夫妇会不会气极把我吊起来打一顿,后来才知道,我低估了王麻子夫妇疼惜自家儿子的程度——被吊起来打一顿的是那个教书先生。   愧疚感泛滥的我忍痛以十天不买糖葫芦加上十句“邱五晏你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惨痛代价向邱五晏讨了一瓶据说是药到疼除童叟无欺的金创药给了那教书先生,然后陪着自发跪在私塾门外愁眉苦脸的小王麻子一起忧愁了一晚上。   正因为了有了这般的前科,所以当眉娘把那黑衣少年带到我们面前时,天晓得我们是多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后又继续各忙各的。我离他最近,看的也最为清晰。他的那一袭黑衣的布料虽已磨旧褪色,却穿得齐齐整整,仅用一支普普通通的青木簪冠束起的墨发下是宛如一幅水墨画般清冷的五官,紧抿着的唇色极淡,看不出几分血色,线条美好的下颔自然地微抬起几分,不需靠锦衣华服衬托也气自华然。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重新埋下头去滤酒时,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心中只暗叹一声眉娘最近的眼光愈发精准毒辣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得到我们的反应,眉娘不自然地掩嘴轻咳一声,对我们说道,“这是灵栖新招的跑堂。”   跑堂!   要知道眉娘连个帐房都懒得请,恨不得让邱五晏厨子杂役帐房跑堂一肩挑儿,今儿个竟莫名带回了个跑堂!我被这个称谓惊得猛地抬起头来,正巧撞上那个少年幽黑的眼眸,只觉得冰冷无物,疏离得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不食人间烟火吗?我缩了缩脖子,不免皱眉,明明是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就这般冷淡,一点也不像邱五晏那只狐狸,成天眯着眼笑得颠倒众生,风靡了镇上老老少少。这样的人……做跑堂真的好吗?   我放下手中抱着的酒坛子,好奇地前去戳戳他的肩,试图搭话拉好关系,“嘿,你有名字吗?”   少年微微侧身避开了我的触碰,依旧紧抿着线条冷峻的唇,只把毫无温度的眸子浅浅地投到我身上一眼,并未回答,眉娘回望了他一眼,挑了挑好看的眉,语气甚是随意,“喔,那就叫他小黑就好了。”   那少年冷着一张好看的脸,并无非议。我身子无力地一歪,瞬间觉得眉娘当初为我起名字时实在算是她文化程度的顶峰,不然凭我当时穿得那破布拼接而成的百衲衣,指不定她会让我叫花花或绿绿。   想到这个犀利的名字曾一度与我擦肩而过,我不寒而栗。   ……   近来天气甚是晴朗,眉娘吩咐我们把空余客房里的褥子拿去外面晒晒,以免起了霉。   我抱着一叠褥子从一间客房里出来时,小黑正巧也从我对面的客房出来,我小心翼翼地顾着手上的褥子随着他下楼,看着他侧脸冷硬的轮廓,心想着毕竟以后在一个客栈共事,怎么着也得打好人际关系,便大着胆子开口,“小黑?”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涟冷的眸光似乎微动,却没有说话。虽依旧冷淡得可以,但见他有了反应,我一下子来了信心,努力模仿出邱五晏平时待人接物的温柔神情,“嗨,我叫杜若。你也是眉娘捡回来的吗?”   “……”   我怀疑是我表情不够亲和,不足以让他感觉到这个大家庭的温暖,于是狠了狠心,把笑容咧得更大些,自觉得明媚如天边那个朝阳呀朝阳,“你喜欢吃糖葫芦吗,我很喜欢啊,特别是街口那个张老爷爷做的,他选的山楂都特别大,糖衣也裹得厚,我每次都缠着邱五晏帮我买,可是那厮实在是可恶,每次都拿小王麻子来威胁我。”   “……”   我仍贼心不死,继续拉着他胡诌诌,“邱五晏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整天笑眯眯的厨子,虽然长得像帐房,但他真是厨子!”   “……”   “至于那小王麻子……啊你肯定不知道是谁,不过你过几天就能见到了,就是西边王麻子烧饼铺里继承了他爹一脸麻子的小王麻子……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看他僵着一张好看的脸抱着褥子,愈发加快脚步地往门外走去,我口中啧啧了两声,很是担忧地跟在大堂忙活的邱五晏说,“你看新来的那家伙,我刚才观察了好半天了,居然都没个表情,不会是面瘫吧……”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邱五晏毫不怜香惜玉地一锅铲敲在我头上,一面接过了压在我手上的褥子,“一小姑娘家的怎么嘴那么毒呢!”   我吃痛,捂着头不满地朝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眼角不经意掠过大堂时,发现小黑竟站在门口看着我,微微上扬了一弯嘴角。   从未发觉他的眼眸如此灿若星芒,那一抹极轻极淡的笑容就这么毫无预警地落在我眼里,却竟一瞬间比过了窗外洋洋洒洒的阳光。我深吸了一口气,慌忙把方才扭曲的五官调整回原位,迎着他略带疑问的目光时只觉得一张脸都簌簌地烧得慌,忙不迭躲入厨房,避开布帘时还猝不及防地扭了腰,我却无暇顾及,心里只想到——原来他不是面瘫啊。   转过头时是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邱五晏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对了,阿若,方才我忘了提醒你,你的牙缝上夹着一片香菜叶。”   “啊……?!”我想到刚才死命咧着一口夹着绿油油香菜的大白牙对着小黑毫不吝啬地笑了一路,绝望得突然很想表演胸口碎大石。   深夜。   窗外此时更深露重,积聚的湿气让白日里平白无故扭伤的腰更不舒服起来,几番忍耐无果过后我终于认命地爬起身来,一边低咒着“色字头上一把刀”,一边昏头昏脑地胡乱踩着鞋子“咚咚咚”去敲邱五晏的房门,顺带一声比一声嚎得撕心裂肺。   干嚎了几轮过后他才呵欠着打开门,我见他双手环胸斜倚在了门边,单薄的寝衣斜斜地披在身上,隐约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配上他常年挂在嘴角的那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很是颠倒众生,估计他这副模样出去,能引得一大堆镇上的妖蛾子……哦不,姑娘们争相吃干抹尽。   后来还是他的发问打断了我差些收不住的意淫,“怎么?”   我仰着脸努力朝他扭曲着五官,让他可以直观地意会到我此时的肉体上受到了多惨烈的苦痛折磨,以博取他同情,“我腰扭到了。”   他尚待困倦的目光游离在我以无比诡异的角度扭着的腰,瞬间换上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啧啧,都这么粗的腰了居然还能扭到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忍,我死命忍。反正要报这邱狐狸的仇,一桩桩算起来二十年都不晚。   在他几番恶毒挤兑之下,我差些扭着伤腰丧心病狂地扑上去时,邱五晏才终于大发慈悲地让出了一条道来,“进来吧,我给你拿点药,扭伤不能拖得太久。”   终于得救了。我拍拍小胸脯轻吁出一口气,仿佛拿到了特赦令,一边继续作出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状随他进去。   邱五晏的寝房很大,是灵栖里采光最好却也是最阴暗的一间,南墙正迎晨时阳光,每日第一缕晨光破晓,那块地方便金光闪闪,绚烂夺目,直至傍晚太阳落下,但北方隔间里却是出奇的黑暗,即使是在正午时分也伸手不见五指,两处仅以一道普通锦帘略作分隔,光线却互不相犯,算得上是灵栖里的一道奇观。   只是虽然设计工匠采用的角度很是精准高超,技艺也绝对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一般人都很忌讳这样的“奇思妙想”,把这种布置称之为“阴阳宅”,在讹传讹的风水里似是极不吉利的象征,那间厢房自建好后便没有什么人愿意住。邱五晏便顺水推舟地向眉娘讨来了这间房住上,说来也奇怪,这厮一向住的安稳妥帖,光暗交叉之间穿梭得无比自如,也没见他这些年来出过什么幺蛾子,生动形象地为“祸害遗千年”这句老话做出了完美的诠释。   古人诚不欺我,诚不欺我。   第七章 兵不厌诈   当年的设计工匠与邱五晏大概也是风流倜傥的如花美眷一对,在若干年后心灵契合终于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水平高度,要不然那厮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技艺怎会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   平常我经常跑来邱五晏这里厮混一番,但北面的暗房我从来未曾进去过,前一些日子曾好奇从外头看进去,却也只见得一片漆黑,偶尔走近时有馥郁的花香合着药草的气味传出。我猜想大概邱五晏是在里面安置了一个小型药房,私营着什么倒买倒卖的生意。作为一个厨子都尚且上进积极如此,足可见这厮俊秀外表下隐匿的狼子野心非同一般。   我想到如今吃喝拉撒睡的米虫生活,突然对自己的未来前景很是担忧,心里只思量着落魄时怎么着也要涕泪横流地去抱抱邱五晏的大白腿讨口饭吃。正胡乱想着,邱五晏从暗房里挑帘出来,“好端端的死盯着这里作甚,莫非这么几年了你终于有兴趣往里头走一遭?”   我撇嘴。谁要进那个鬼地方。   邱五晏耸了耸肩,把手中握着的一个青碧透亮的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了晃,“哝,拿去,这可是最后一瓶,便宜你了。”   我欢喜地正要去取,却扑了个空,“邱五晏!”这厮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他手疾眼快地捉住我的肩膀,微微皱了皱好看的眉,“你激动什么,你自己又找不准位置。躺那别动,我来帮你上。”   我在他钳得死紧的手上死命挣扎,“不用了!大不了我把一整圈腰全涂了!”   邱五晏自顾自地阴阳怪气,手上的力道依旧未放松,“哟,那可是个大工程。你有那闲工夫,我还心疼药呢。”   “那也不行!我可是个黄花大闺女!”眼看他那万恶的魔掌又要伸来,我忙一个打滚躲过,腰却撞上了搁置在床一边的雕花柜,顿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袭来。   他倒是不再动手了,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微哂,“黄花大闺女,你确定你还动得了?”   我想翻他个白眼,奈何有气无力,只得壮烈认怂,“……那就麻烦您了啊。”   我还以为他接下来又会笑我蠢笨得无可救药,却未曾想他却轻蹙起眉头,敛了几分轻佻的笑意,沉声斥道,“以后别再乱动了,免得又要白白浪费我一瓶药酒。这次又伤到哪里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怎么永远这么冒冒失失的……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平日里刻薄得让人想自刎了之的语气却莫名的温软起来,柔和的烛光摇曳之下,连着他的侧影也被勾勒得无比柔和起来。   我趴在床上歪着头看着他点沾药酒时微曲的修长手指,心里突然升腾起几分暖意。纵使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嘴上欺负我,但是说到底却还是关心我的,毕竟,有他在旁,我便再未像以前流浪街头时那般受过他人的欺负,也再没人敢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心中细细念及了一番他的好,正打算正正经经唤他一声“邱大哥”时,只听得他在一边碎碎念道,“现在各大药房里的药材都涨价了哩,这么几帖药算下来……呀,把你卖了都买不起。不过,其实也无妨。”   见他吃了亏还笑得如此和谐,我心里骤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在很多场合出现过,比如被他看到我在用他的玄铁锅铲赶苍蝇时,比如我不小心把煮开的鱼汤撒在他衣摆上时,也比如我灰头土脸地往他床褥上滚时,更比如,现在。   我小心翼翼地使用自以为最不会出错的单音节,“……啊?”   他如斯淡定,“药材钱自然是要从你工钱里扣的。”   果然……   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几分感动在顷刻间烟消云散,我扭曲着一张脸,拗着伤腰狂躁地扯过他衣襟猛摇,张牙舞爪得宛如一只炸毛了的小狮子,“这不公平!明明我只要普通跌打膏就好的啊!邱狐狸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不用谢我,咱们同在一个客栈共事这么多年,互帮互助心有灵犀是应该的。”他风骚地朝我挑了挑眉,张开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怎么,被感动地说不出话来了?”   我正戳他面前作目光涣散状,见他如同跳大神一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跳起身来找准机会一口咬住了他的虎口,从嘴里呜咽不清地吼道,“鬼才跟你心有灵犀,鬼跟你全家心有灵犀,鬼跟你全家上辈子都心有灵犀!”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死穴的话,那么右手的虎口大概就是邱五晏的死穴,每次跟他吵架时因为身高力气悬殊过大,江湖上盛传的铁砂掌流星拳无影脚兼OOXX十八式……的山寨版皆对这厮不管用。但是在我看来那厮除了地沟油下得出神入化,还真没有什么太大本事。所以撇开其他既定事实差距不说,我对付他时唯有这招咬虎口屡试不爽,在能咬到的情况下,一旦有机会扣住,凭我的铁齿铜牙,他是如何甩也甩不开的。   邱五晏右手的虎口上一直有一道深刻的刀伤,经年不褪,他一向是注重形象的人,连被蚊子叮了个包也要想尽办法消下去,然而任他那私营的小药店里有多少修复伤疤的灵丹妙药,也未曾见过他在这道伤痕上用过心思,只说是初次学厨时被菜刀切的,留在那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错。   我曾问过他还疼不疼,他只是轻轻地抚着那道伤口出神了半晌,苦笑着点点头,低垂着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侵骨的哀意。   然后我就一口咬了上去。   随着邱五晏余音绕梁的一声凄厉惨叫,这招成功成为了我杜若享誉朝花镇的武功绝学。虽然很卑鄙,但是如邱五晏之前所说的——兵不厌诈。   那厮大抵也知道此时挣扎无用,企图以恶心我致胜,“我刚出恭没洗手。”   我依旧不甘示弱地死死扣着他的虎口,一边艰难地咧开血盆大口对他扯出一个鬼哭狼嚎天怒人怨的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獠牙,“你是看到了的,我刚过来时没揩牙。”   看见素来有洁癖的邱五晏瞬间面如死灰,本女侠甚是满意。   让我佩服的是,他此时分明痛得脸色发白,脸上却还是保持着笑容,比起咧着大嘴五官狰狞的我简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若不是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咬在嘴里的那只手颤抖得跟抽风的鸡爪子一样,我大概会认为此时被咬的其实是自己。   邱五晏始终保持着一种“今天天色真是好呀月亮也好圆”的表情,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可以尽管不松口,明儿晚上我就往你房间下销魂香。”   “那又怎样!我才十三你还真敢糟蹋我?”   他白了我一眼,不晓得是鄙视还是疼的,“你想的美。”   这厮平日里为人处事一向精明,怎么这时却忘记了“人在我嘴下,不得不低头”的浅显道理?我恶向胆边生,紧了紧牙根,猛地加重了嘴上的力气,听得这厮一声闷哼,从口齿间断断续续地挣扎出,“好吧……我委屈一点糟蹋你……”   “……”   上过药后,正推拿间邱五晏冷不丁地冒出了句,“阿若,你觉得新来的那个人如何?”   我正俯趴在榻上玩他放在床头的琉璃九连环,听得此话只漫不经心答道,“你说的是小黑?长得倒是不错,但总是不理人,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意思……诶,你怎么停了?”   他站起身来转到我面前,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终日均是笑着的面容上却添了几分严肃,“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以后……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为好。”   终于解开了一个琉璃环,我如释重负,看着他很是迷茫,“你刚才在说什么?保持距离?为何?”   他举着烛台走到一边点燃了一炷新启封的沉水香,氤氲的白烟混合着沉水香郁郁的香气缭绕而起,瞬间弥漫了满室,他的五官半遮半隐在蒸腾的烟雾中,不甚分明。我正盼着他回答,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总归不会害你就是。”   这厮口风向来极严,我深知若他不想说,就凭我的段数是如何也套不出他的话来的,心中纵使疑惑窦生,却也懒得浪费口舌,只应了句“哦。”便算过去了。   他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发,眯着狭长的眼睛笑得很开心,“真是个懂事的乖丫头。”   我用力地翻着白眼,懒得理他。   第八章 磨刀霍霍向小黑   邱五晏最近很是郁闷。   这也难怪,朝花镇这地方虽然算得上土地宽广,但大半都是荒岭无人之地,人丁稀少,故结识相交的也多,随便在街上溜一圈都能碰到十几个熟人,邱五晏相貌好,人缘广,又时时刻刻笑得一派温润风骚,算得上是朝花镇里头一朵出类拔萃的奇葩,被那些个闺中少女街坊大妈还有“个别好男风者”众星捧月一般地宠着,就连初识学步的孩童们见到他也会奶声奶气地唤上一声模糊不清的“邱大哥”,这可把他欢喜得紧,眉飞色舞地在我面前得瑟了好几天。   只是,这相貌比他更为招蜂引蝶的跑堂小黑一来,邱五晏春风得意的后宫生涯终于落下帷幕。虽然那厮每天的工作只不过是冷着脸戳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但谁让现下的女人们就好这口新鲜的,着实抢了邱五晏大半风头。往日里对邱五晏死忠得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的“雅儿”“挽纱”“月芽”之流也经常在找他之际顺便偷瞄上几眼站在门口目不斜视的小黑,眼里的惊艳动摇之意昭然若揭,就连我也看得明白,一向人精……哦不,狐狸精的邱五晏又怎么可能看不懂。   说起来,这小黑倒也古怪得紧,我原以为他那般冷漠是因为初来乍到而不习惯,可相处了这几日却发现实则不然,无论我如何上前热情搭话他也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常敛着,似乎总有什么心思藏在里头。算起来他似乎只跟眉娘稍显亲近些,时而还能搭上几句话。面对他人纠缠时,未曾恶声恶气地不耐斥骂,也不算是厌恶,却疏离沉默得直教人心头堵得慌,我几番尝试均未果后,倒是有些怕他。   大概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落魄公子哥儿吧。   而邱五晏大概是恨极了他,我常常看到邱五晏在后厨朝着门口的方向带着迷人的微笑咬牙切齿地“咻咻”磨着菜刀,也不过几天的时间,便已磨坏了整整七把菜刀,残骸分别分布在灶台边、柴禾里、后院水井边、大厅摆放的字画后、柜台上、邱五晏的枕下,还有一把我无论怎么找也寻不到,惶惶不可终日之下终于在一日夜黑风高之时路过小黑的寝房门口踢到了那最后一把菜刀,那残破不齐的豁口足以表明这厮心中如火如荼的怨念。   这般想着,我视线逐渐游离在后厨角落摆放的几只油汪汪的泔水桶,顿时觉得这容貌出众的小黑怕是性命堪忧。   有道是,自古红颜多祸水,自古祸水都作死。   耳畔传来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似是是从大堂传来的,“哎呀呀,这外头站着的是哪家的小哥儿,模样生得好生俊俏,只是之前怎么没在镇上瞧见过,莫非是外来的——”   朝花镇上虽是民风开放,但这等大胆放肆的调侃也不常有女子敢说,想来大概也只有那花堇能说的出口,我撩开布帘从后厨出来,果然看见了正噼里啪啦不断尝试与小黑搭话的花堇,远远地只听见一连串的“这位小哥你芳龄几许身高几何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尚婚配否呀?”   小黑:“……”   花堇是城西口花氏胭脂铺掌柜的小女儿,前头有一个姐姐名唤花染,是一对双胞胎姐妹,是三年前搬来朝花镇的。她们俩虽然同龄,但花染温婉大方,贤惠体贴,是出奇柔顺的性子,而花堇活泼开朗,肆意洒脱得像匹小马驹,敢做敢言,为此也没少挨花铺掌柜的骂,第二天却依旧我行我素,但这般的性格倒是更让人喜欢,所以跟我和邱五晏关系都格外好些。   至于花染,大多日子都是足不出户的,我也只见过一面,与花堇面容相差无二,但眉眼却生得极温柔,第一眼便很容易让人把她跟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若说花堇是三月灼灼开放在枝头的桃花,张扬肆意,明艳不可抵挡,那么花染大抵便是五月绽在池面上的睡莲,静婉妥帖,安然自若。   花染与我说来也有些渊源,大概便是三年前初到灵栖时吧,我跟随邱五晏去买菜,趁他跟一个菜农讨价还价之际,我偷偷跑去街市另一头流着口水看卖糖人的师傅浇糖,好不容易收了心,再回头时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纷杂缭乱,哪还找得到邱五晏的人影?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还是一派小孩子心性,暗骂了自己一阵后又总疑心是邱五晏不要我了所以才把我丢在大街上,不禁坐在地上哭得无比惨烈。最后是路过的花染蹲了下来,递给了我一块手帕,等我哭够了又柔声问我,“小丫头,怎么了呢?是不是走丢了?”   最后是花染牵着我的手满大街地晃悠,最终找回了正四处寻我的邱五晏,虽然最后这件事被邱五晏当作笑料讲了好几年,但我却仍还记得那个无限娇柔婉约的女子,笑起来的模样美好得像是雨后天晴时最绚烂的那抹虹色,在我记忆里经久不褪。那时我并不知晓她的名字,直到花堇偶然有次来灵栖里买酒,被我错当成她无端感谢了半天,两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间,她方才恍然大悟一般告诉我,我说的那大抵是她的长姐,花染。   而后虽然与花染再无交际,但我却还是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一边却也跟花堇关系更加好起来。   见我出来,正欢腾地闹着小黑的花堇忙迎了上来,附耳与我低声问道,“阿若,这是谁呀?怎么都不理人的,不会是哑巴吧?”   她这话跟我的“面瘫”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不自觉朝那头望了眼,小黑依旧木了张脸,立志要在门前站成一棵隽逸俊朗的歪脖子树,不禁深以为然,“他是我们店里新招的跑堂,唤作小黑,性子冷淡得吓人,瞧这都来了好几天了,我跟他还没搭上五句话呢,你呀还是别去招惹他为好,免得碰的一鼻子灰。”   花堇不以为然,“管他性格怎么样,脸好看就行了。”   我想了想,突然觉得这话甚是有道理,冷是冷了些,天天有这么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可看,倒也是平生一大乐事。   那厢邱五晏刚磨完刀,冲洗过后只晾着湿漉漉的手出来,大概是之前憋的一口气都出在菜刀上了,故此时心情甚佳的模样。我瞅着他手上被刀柄压出的轻微红痕,不禁猜度了一番这第八把苦命菜刀的归宿,心中暗自决定今晚得仔仔细细翻一遍床褥再睡下,又揣测着他什么时候终会磨刀霍霍向小黑。   邱五晏显然没发现我恶毒的小心思,只撇过头对花堇笑道,“这不是堇丫头吗,你长姐不是过几日就要出嫁了么,我今早从你那儿路过,见得花家上下可是忙得一片团团转,张灯结彩的瞧着喜气得很,你怎么倒有空过来了?”   第九章 胭脂   “什么,花染要出嫁了?”我惊道,话出口后又才想起,“哦……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帮得了他们些甚么,他们怕是还嫌我帮倒忙,便过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得意地笑起来,又顺手从袖里掏出一条丝绢丢给邱五晏,“顺便我也过来讨几坛酒,听疯子说你们这儿的君莫笑刚刚酿成,我可馋得紧。”   “那坏心眼的疯子是自己佘不了酒,便来叫你过来糟蹋,你还真着了他的道儿了。”我笑道,又问,“要几坛?”   她歪着头,掰着手指算道,“两坛……哦不,三坛,长姐也要算上一份。”   “这么多?这花染,都要出嫁了还收不了心性,堇丫头你也跟着胡闹,再说了……”邱五晏敛下眼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我好像记得花染是不会喝酒的。”   “长姐是不胜酒力,但一两杯还是可以的,”本一直笑嘻嘻的花堇突然敛下眼来,尾音上扬的声调也低了几分,“更何况,长姐当初为了照顾我这个累赘,延了婚期整整三年,在出嫁之前,我敬她一杯也是应该的。”   我和邱五晏面色都有些沉郁,一时没了话说。那花堇和花染虽然是一对如花似玉婷婷玉立的双胞胎姐妹,但花堇的右脸颜色却颇深些,虽然已掩饰得很好,但在另一边白皙姣好的脸颊的映衬下还是显得分外不协调。   那是用胭脂掩盖住了的。   朝花镇里的大多人都明白,这其下不是别的,正是一大片狰狞的伤疤,从额头、脸颊、耳畔迳自蜿蜒到脖颈处吗,整整蔓延了半张脸颊。尽管随着岁月流逝,伤口其上结的痂已褪了七七八八,但还是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乍一看足以唬人一跳。还好这花家的胭脂向来做得极为地道,花堇和花染两姐妹又都是调胭脂匀面的好手,出行时或多或少的都掩盖了几分,不至于太过夸张。   听人说这伤疤是因为花家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而落下的,家产销毁了大半,花掌柜才不得不举家迁到了这朝花镇来。大姐花染那时本便是已准备成亲了的,但见妹妹毁容,硬是推了婚约,三年以来精心照料,以至拖到现在才出嫁。所幸还是原先的那个新郎,这三年来入朝花镇痴心守候,不但从未变过心意,而且因为这件事更加敬重起心地良善的花染,也把花堇当作自家人一般关心照料着,称得上是一桩佳话。   半晌邱五晏才叹了口气,“是应该好好敬你长姐一杯。”   我补上了一句,“但花堇你才不是累赘。”   花堇又咯咯地笑起来,明媚得宛如迎风摇曳的春花,只俏皮地点点头轻巧应道,“嗯,我明白。”复又苦着脸抱怨,“近来不知道是怎么的,长姐似乎有些魔障,经常大晚上的都见她在我床边看着我,我寻了一天晚上装睡,偷偷眯着眼瞧了一回,她那脸呀煞白煞白的,眼神空洞洞的,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站着……哝,就跟你们这的跑堂一样,唬得我连话都不敢说,若不是她跟我从小一起长大,那副模样我早熟悉不过,不然还以为是哪个孤魂野鬼出来捣乱呢。”   我被她的描述弄得心里毛毛的,抚了抚胳膊上冒出来的一溜儿鸡皮疙瘩,只强笑着安慰道,“怕是花染快要出嫁了,心里也慌,寻思着要来找你说些什么姐妹间的体己话吧?”   闻言花堇不服气地扬起了眉毛,“我当时也猜是如此,可第二日我去问长姐,她根本不承认!我几次怀疑是她中邪了,却反被阿爹阿娘好一通骂,说再不让我听茶楼里先生讲的那些神魔精怪志异了……”   正在一边装酒的邱五晏忽然“咦”了一声,待我们都看向他时他才拧着眉道,“会不会是梦行症?”   “不可能,我从小便跟长姐一起长大的,以前睡同个屋时都从未发生这样的事,”花堇皱着眉急急否认,神情却也有些疑惑,轻声嘟囔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大概真是我被魇着了罢?”   “这丫头,梦行症也有可能是后期才显现的,之前没出现过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他把装好酒的坛子拎到桌面上,看到花堇明显不忿的脸色才不得不拱手告饶,“好好好,知晓你们姐妹情深,不能传到夫家耳里,等会我便给你写个凝神静气的方子,明儿去药铺抓几副煎服了罢。”   我表示强烈怀疑,“你还会开药方?”我还以为这厮只有地沟油下得最出神入化。   “说来也总不过是五味子、远志、合欢花那几味,若是嫌太苦就另加些甘草和大枣。”他刻意卖弄似地信手拈来,说罢又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一片了然的模样,“你不是一向怀疑我私营药房的吗,这点儿我难道不明白?”   心思不知何时被邱狐狸识破,我只能尴尬地左顾右盼作茫然无知状,心里却暗想——这厮果然私营了药房!   花堇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这话一张俏脸瞬间多云转晴,只摆了摆手,“不用麻烦啦,反正都是简单的药材,我明日自己去问药铺的小伙计要几副便好。”   趁邱五晏低头用麻绳捆坛时,她突然攥了我的衣袖一下,我疑惑看她,只听到一声“跟我来”,便飞快地拉着我咚咚咚跑到楼上,轻车熟路地进了我的房间,又“噗通”一下关上门。   我被这一连串动作弄得云里雾里一般,只被刚才那一番剧烈运动累得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却挺着腰板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又神神秘秘地抓起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哝,拿去,我特意为你调的,配方里有苏方木和蜀葵花,我和长姐淘澄飞跌净了又细细去了渣滓,精炼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另还加了好几钱杜若,最适合你了。”   手心抵着一个冰冰凉凉的硬物,我疑惑地抬头一看,竟是一个铜胎掐丝的景泰蓝胭脂盒,上头绘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杜若,皆是含苞待放着的模样,暗紫金色晕染出的花簇生艳,未待开启便有几分幽幽的花香扑鼻而来。我从未用过这类闺中女儿的物什,不禁又惊又喜,只不确信道,“胭脂?是给我的?”   “是呀,敷面的时候挑一些用清水匀开就行,又好看又香,”花堇得意地巧笑着与我咬耳朵,又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椅子上,从胭脂盒里取了一抹嫣红匀在手心里,用小指尖沾着,一点一点地涂在我的唇上。我只不安分地总想找个镜子照照,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却被花堇皱着眉头按住,“哎,别动,别动,方才差点歪了,把你描成个大花脸。”   这句话显然比小王麻子还有威慑力,我忙乖乖地挺着脊背坐好,只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放大的脸颊在我面前来回晃悠,隐约还可见到那姣好面容之下褐色的伤疤,触目惊心,宛如美璧之暇,心里不禁有几分难过,只敛下眼来,不愿再去看。   只觉得唇上每个细节角落都被她细细描画过一遍后,她才终于直起了腰,用手帕润了些水沾了些手心剩余的胭脂,从颧骨处一点点地扑往鼻翼边,反复几次后又退后几步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好啦!”   再没比这更动听的话了,我急不可耐地跳起身来满屋子地去寻镜子,只余了花堇在身后不住地笑我臭美,好不容易从床底下翻出来一面,我赶忙用袖子抹干净了郑重地靠在了墙边。铜镜中人像影影绰绰,只依稀瞧见镜中人两颊飞红,唇染一点娇俏的朱色,衬着往日里司空见惯的眉目间满是欢喜。只觉得效果太过离奇,便忍不住揽了铜镜一照再照。   花堇正站在我身后,透过铜镜怔怔地看着我的容貌,仍是笑着的,手却渐渐地抚上了左脸上掩盖住的的伤疤,模糊不清的印像中只觉得她的脸似乎带着几分挥散不去的怅惘愁思。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反应太甚,转过身去正想劝慰她几句,身后的门却被推开,是邱五晏拎着几个用红纸封好的酒壶走了进来,一边还狐疑地嘟囔着,“你们两个小丫头,好端端地窝在房里做什么,又在谋划什么幺蛾子?”   我欢喜地跳起身来,想让邱五晏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花堇却抢先从背后推着我邀功一般地到邱五晏跟前,“怎么样,我画的,漂亮吧?”   第十章 女为悦己者容   我眨巴着一双眼睛看邱五晏,心里也隐隐期盼能从这厮的狐狸嘴里听到些夸赞的话,于是纵使心里有千万只小白花儿扑腾着翅膀在咆哮“还不快夸我!”,面上还是努力装作羞羞涩涩的女儿家模样。他比我要高快两个头,我只能仰着脖子把一大张脸都朝着他,以便“直观地欣赏到我的美”,只用眼角儿斜斜地瞥着他的表情,很是费劲。   邱五晏的目光游离在我的脸颊和唇上,眸光微动,我还未看清他到底是如何表情,便见他敛下眼,屈着手指弹了我额头一下,无比嫌弃地扔给了我块麻布,“丑死了,还不快擦掉。”   ……我就知道狐狸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明显被炸毛了的花堇瞬间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要与邱五晏对战,我在其后捂着被弹得红通通的脑门,很是郁卒,只好沾了水一点点地擦去了脸上的胭脂,素着张苦瓜脸看他,“这样行吗?”   邱五晏挑了挑眉,“呀,更丑了。”   我:“……”   与我向来心意相通的花堇也很崩溃,奈何她身材娇小敌不过邱五晏那厮,打抱不平不成,只得迎上来与我附耳道,“阿若,你别理他,女为悦己者容呀,现在镇上的姑娘都愿意去我们那订胭脂,前几天镇上的几家纨绔公子哥儿们还齐刷刷地定走了一批绘春/宫图的胭脂盒,也不知是去取悦哪个勾栏女子呢?”   我倒吸一口气,“你们那还绘春/宫?”   花堇吃吃地窃笑,慧黠的眸子一眨一眨的,如星辰一般闪着光,显出几分少女特有的娇俏,“当然,只不过长姐当然是不画的,也只有我暗暗对照着那个小册子画,没想到销量好得很。”   我被她无比自豪坦然的神情也带的无比激荡起来,攥了攥她的衣摆,严肃地悄声道,“那有没有男男的?实在找不到就用邱五晏和清……”   身后邱五晏骤然一声警告式的咳嗽,我赶忙心领神会地转了口,“……和小黑当原型怎样?”   花堇撇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可以考虑。”   邱五晏拎着三个酒坛子果断地横在我们两个中间,皮笑肉不笑,“酒打好了堇丫头你可以走了贺礼咱们改天一定送上再见不送。”   花堇吐了吐舌头,嘴中不住不服气地嘟囔着“说话就说话赶什么人嘛”,一边拎着酒坛子蹦蹦跳跳地下了楼,走出门时忽然别有深意地深深看了外头的小黑一眼,突然转身,朝我挤眉弄眼了一番。我心中一凉,心里刚萌生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朝着我大声唤道,“嘿!阿若!快争取早些把这个跑堂小哥儿拿下!”   话音刚落,花堇便已经跑开了,只余了我一人在风中凌乱,当场窘得差些钻到地下去。鼓起勇气偷偷瞄一眼小黑时只见他面色如常,我才安心地舒下一口气,却又看到他转过头来,一向冷淡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捏着的胭脂盒上。我一惊,忙心虚地把胭脂盒往掌心里推了几分,又觉得不放心,便低着头偷偷往偷偷往袖里缩了一些,再缩一些,再不敢抬眼瞧他,只自顾自地撒腿儿狂奔去找邱五晏胡扯顺带蹭吃蹭喝。   忽的听见有人在大堂里大声嚷嚷,粗犷的大嗓门将楼上的地板都震了几番,“你们这店小二惫懒,你大爷我来了半天了也不知上个茶水,让客人在这干坐着就是你们这儿的待客之道?”   邱五晏厌恶地拧了拧眉,吩咐我一句“站那别动,也别插嘴”,复换上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端着茶水迎上去,“这位客官先别生气,我们这店小二是新招的,不太懂规矩,让客官好生等了,还请客官大人有大量。”   那人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很是不客气,“你又是谁?”   邱五晏依旧温吞吞地笑着,仿佛一个可以加了多了些水的软面团,怎么揉捏也不会生气,“我是灵栖里的后厨,邱五晏。请问客官要些什么?等会儿我就给您上来。”   “古人说的那什么玩意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是在说店小二的事,你一个破厨子前来掺和什么?”那个人鼻孔朝天地指了指站在一边的小黑,很是霸道,“你大爷我今儿个就要他倒!”   原来是来找茬的,听起来还是个有些文化的找茬的。   瞧着邱五晏的笑容随着一句句刁难而愈发灿烂,露出的獠牙尖尖,戳在一边儿的我几乎能看到其上正滋滋滋冒泡的的绿色毒液,不禁为那个正梗着脖子叫嚣的客人暗掬了一把同情辛酸泪,一边默默算着后厨那储存的地沟油还有多少,当终于算出具体数字后,顿时觉得这厮今个是要作死的节奏。   邱五晏微笑着转身,把手中的托盘递给小黑,复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   小黑似乎怔了怔,最终还是服从地抿着唇接过托盘逐步走了过去,敛下眉眼为那个客人满上一盏茶,挤了半天才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请慢……用。”   那客人佯作势才抿了一口,便一扬手,一倾茶盏尽数泼在了小黑的身上,大声呵斥道,“怎么拿冷茶来糊弄你大爷我?好大的胆子!”   那茶泼在小黑的衣料上时还泛着些许热气,分明是有温度的。我眉心一拧,这客人未免也太过火了些,真当灵栖这儿是好欺负的了。心抱不平着,一边蠢蠢欲动上前去正想驱客,刚走出一步被邱五晏拦了下来,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却敛下眼帘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抉择总是有道理的,我虽不明晓,却也握着拳头逐步退了回去,打算看看情况再作决定。   那个客人见我们几个都一语不发,似乎以为我们都拿他无法,愈发得寸进尺,一挥手摔了筷子,喋喋不休地叫嚷着,“板着张死人脸是要干什么,你大爷我还没死……啊!”   只听刀剑出鞘的声音骤然一凛,我眼前一花,甚至没看出他是什么时候拔出剑的,只见一道凛冽的白光掠过,晃眼间雪亮的剑刃便已径直横在那个寻衅的客人尚颤抖的喉结上,不带一丝犹豫,握着剑柄的手平稳而瞬息待发,压着他的脖颈,直到死死地沁出了一痕血迹。   那个嚣张的客人仿佛一瞬间失了声,两只绿豆般大的小眼只虚虚地向下瞟着剑锋,几乎要对成了斗鸡眼,嘴唇微微翕动着,肥硕的身子宛如筛糠一般颤抖着,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但凡是个明眼人大抵都看得出来,小黑,是真的动了杀意的。   第十一章 处罚   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小黑腰上常日悬挂着的那把看起来并不甚起眼的剑,不是文人墨客中那般轻巧华丽的装饰剑,这把剑通体并没有多余的花纹,剑柄上也未装饰什么宝石之类的花哨玩意儿,单单看在剑鞘里时暗涩粗糙得如一把普通的璞剑,然而拔出来才知晓,那两边的刃却打磨得极锋利,却又极冷硬,出鞘时那一晃而过的冷厉锋芒让人不自觉心底发怵。   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只听得到那人额上的冷汗一滴一滴落在刃面上的“滴答”声,每一滴都带着从心底而发的惶恐无数。   正当双方对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把剑放下。”   小黑回首看去,看面色似乎犹豫了一瞬,终是听从地收回了剑。剑刚离脖颈,那个客人便逃了三尺远,走出灵栖门口还捂着被割了一道血口的脖子跳脚叫嚣着,“你们等着,我要去官府告你们去!看你们这还开张得了么!”   我见不得他那副自大的模样,暗自模仿这刀剑出鞘的声音轻轻地“刹”一声,那个客人身体一震,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抖着肥膘飞快地跑走了,还屁滚尿流地跌了好几次,着实狼狈得很。   眉娘瞥了一眼,“五晏。”   邱五晏立即点头应道,“知道,我会摆平。”   眉娘点了点头,又转向小黑,面色一直是淡淡的,看不出她的情绪如何,约莫一炷香时间的静默后只微微阂闭着眼,不冷不热地对他道了一句,“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记着,如果你杀不了他,就别拔出你的剑……自古而今,成大事者,不仅要狠,要绝,还要忍。”   说道最后几字时眉娘的音调随之加重了几分,猛地睁开的眼睛透露出一份凌厉的光,纵使跟眉娘已相处了数年,我心里还是暗怵着,大气也不敢出,几乎以为那不是眉娘。心中也知晓,眉娘这次像是真的生气了,只是……要成什么大事?我不禁狐疑地看向小黑,却见他放在两侧的拳头攥紧了,复又一点点地放开,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以为这件事便算揭过去了,打着呵欠拖上邱五晏想就此散场,却见眉娘半倚着栏杆,清清淡淡地对小黑吩咐道,“按店规去领罚吧。”   店规?若不是眉娘提起,我差点便要忘了灵栖里有这物什的存在。我来灵栖三年,这东西向来形同虚设,只在刚来的时候粗略翻过几页,便因为邱五晏的一句“鸡肋”给抛弃了。因为眉娘神出鬼没,也从来不计较虚礼,待我们虽不算亲热,但也算温和,邱五晏虽然刻薄,但又是个极懒散的性子,故就算犯了些小错,灵栖里也没人会来计较这些得失,店规自然也被所有人淡忘。可是这次眉娘乍然提起店规……我凭着印象模模糊糊地想起,顶撞客人,似乎是要跪三个时辰的。   小黑那贵公子的做派,居然让他跪三个时辰?   我没想到的是,小黑的面上没有任何诧异和不愿,只顺从地低声应道,“是。”这哪还有面对那客人时的桀骜乖戾之气?   我一惊,想回头找眉娘问个究竟,这次却反被邱五晏嘀嘀咕咕的一句“上次扭的腰还没好吧,我给你上药”就给拖上了楼,我几番挣扎均无果,只好翻着白眼任由他拉着走上了楼。   小黑在后院里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我窝在邱五晏的房间里,挑着帘布往外看去,晚霞尽褪,外头的夜色已逐渐浓重起来,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早已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衬得月光更加耀眼而冰凉,他却依旧挺着脊背直身跪在那,仿若不觉石板冰冷一般,一双毫无温度的眸子平视着前方,无波无澜,一点偷懒的意思都没有。   不知何时,窗外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虽不大,但空气中却积聚了几分湿意,凝起的寒气更刺人入骨,我不禁暗暗有些着急,复拉开帘子望去,大声朝下唤了一声,“嗨,小黑!可以起来了!外头下雨了,这样是要淋出病来的!”   他没有应声,甚至连头也未转动一下,恍若未闻,若不是他的眼皮子时而还眨动几下,我几乎要以为那个跪在后院的人其实是尊雕塑。   得,好心全都喂了驴肝肺。我赌气地放下帘子想置之不理,气鼓鼓地坐了一会,漫不经心地与邱五晏插科打诨了几句,却终究还是坐不住,低咒了一句便跳起身来,从角落抄了一把油纸伞,想下楼给他送去。   “别着急了,他没跪够三个时辰是不会起来的。”邱五晏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袍,看着一脸惆怅的我冷笑,“怎么,你心疼了?”   “还没到那程度,毕竟我跟小黑不熟,若要真说心疼……大概也是心疼他那张好看的脸罢。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这些年来,我似乎从未看见过眉娘待人如此苛刻,”我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不自觉地望了望窗边的方向,他仍在跪着,细雨朦胧之间冷凝着的五官平添了几分疏离,虽与他关系不好,仍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忍,“虽然小黑平日里性子冷淡了些,却也未曾招惹过谁,今日这事怎么看都是那客人寻衅生事在先,眉娘这般行事……虽然明面上可以理解是规矩,但是也显得太不通情达理了些。我初来灵栖时也犯过不少错,眉娘未曾说过我几句,今日……”   “你现在也没少惹事,”邱五晏凉凉地眄了我一眼,复又悠悠道,“更何况,他已经不能算是个小孩儿了,该承担的,一样也不能少。”   我自动忽略掉他前句话的毒舌,只关上窗子,呈“大”字状倒在邱五晏的大床上懒散地打了个呵欠,实在贪恋他里头棉花弹得绵软的床褥,又忍不住放肆地滚了一圈,忍不住咕哝道,“可是这样未免也太严厉了些……”   邱五晏皱眉,弯下腰攀上我的衣领正准备揪脏兮兮的我起来,听到此话却是愣住了动作,半晌只弯腰把一张笑着的俊脸凑上来甜腻腻地问道,“哦?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这般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假笑觉得渗得慌,只能死盯着他唯一能看得过去的眼睛很认真地使劲点点头。我虽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迅速无常的变脸技巧,然而却也是因为这般的了解,才会知道他的脸上凡是出现笑容,大半都是皮笑肉不笑。在灵栖里,我年纪尚小,又识不了几个大字,经常跟人在一起都插不上话,眉娘性子多变且不喜与外人相处,唯数邱五晏极为讨巧,在朝花镇里称得上是长袖善舞,左右逢迎,又凭着一副好皮囊博得了朝花镇里无数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好感。   外人都道邱五晏是灵栖里最易亲近的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微笑是他待人接物的固定方式,喜也好,悲也好,怒也好,那抹笑容长久以来从未更迭,连嘴角弯起的分寸都把持着恰到好处,温文尔雅,倜傥风流。他对客人们笑是为了招揽生意,对镇上人笑是为了打好关系,对我笑是为了让我明白他要开始整我了,而对那些闺中姑娘们笑大抵是为了……招蜂引蝶。   然而只有我知晓,那笑容背后或许会是一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地沟油。   邱五晏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笑着的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忽然暧昧地附身凑到我耳边来,我暂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正欲推开他,却只听闻他在我耳畔边悄声笑道,“如果说,今日这些事,这个人,都是眉娘吩咐我一手安排的呢?”   第十二章 美色!绝对的美色!   我瞪大了眼睛,忙想起身询问,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摁住了肩膀,无论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我不解地看向他。他的脸此时与我尚不足咫尺,面上的笑容却模糊而遥远,带着几分我看不懂的诡谲暗转,“为什么!眉娘她……”   邱五晏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只轻描淡写道,“没有为什么,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他说的笃定,我仍是在云里雾里一般,“小黑?他应该承受什么?”   邱五晏没有回答,只倏然放开了对我的钳制,直起身来随意地拍了拍手,笑得很是妥帖,“别想多,我胡言乱语的,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你……”我气结。却不经意瞥见他嘴边尚噙着的几分笑意,寂冷而凉薄异常。   那一瞬间我突然收了声,心里隐隐觉得,那或许并不是一个玩笑,半晌只低低咕哝了一句,“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邱五晏笑得眉眼弯弯,理所当然一般伸出食指叩了叩我的额头,“阿若,日后你自然会明晓,‘不明白’这三个字是这世上最好的事了。”   夜色郁沉。   眼看着各个房间都熄灯了,我也抱着白日里晒好的褥子准备回房,忽的听到房檐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人蛰伏其上。   梁上君子?采花大盗?我转身欲走,想告诉邱五晏他们,又担心打草惊蛇。我吹熄了蜡烛,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绕到了后院,想看个究竟。   今夜月光正好,我借着迷蒙的光亮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屋脊之上,宽大外袍下笼罩着的背影伶仃。几乎是第一时间我便察觉那是小黑,想到前几日种种冷遇,我直觉便想遁走,可心中细细思量了几番,还是决定最后尝试一番,又怕吵醒了眉娘和邱五晏,只能小声唤着,“小黑小黑,是你吗?我能上来吗?”   他并未回头,只背着我随意地扬了扬手,月白的衣袖在夜色下宛如一道惊艳绝伦的流光,扬起堆积在屋檐上的片片妃色的花瓣。知晓他这算是应允了,我这才满足地笑起来,搬过一个长梯架着,眼看着快要爬到顶上,哪曾想上头突然唤了一声“哎。”   我被这陡然的轻唤弄得一慌,脚下一滑,踩落了一个空,千钧一发之际我忙伸手攀住了瓦檐,吊在半空中四处晃荡着,有些绝望地看向挂在上头的弯弯明月。   爬算是爬不上去了,就这么跳下去虽然死不了,但摔个狗吃屎显然很不女侠。正当我心里陷入天人交战之际时,忽的听到一直酷着脸装透明人的小黑忽的说了一句,“手给我。”   冰块脸居然说话了!我心中正激荡着,身子一个不稳,差些又要跌下去,忙扑腾着把手递给他,只觉得身子一轻,便已被他拉过怀里,君莫笑的馥郁香气一时间充斥了我的鼻腔,我这才发现他一边手上正执着一个酒壶,我指着他手中的酒壶不住笑,“喔,小黑,原来你也会偷酒喝!”   他似乎愣了一下,“别告诉眉娘。”   我赶忙点点头,差些要把头晃悠下来。告状的是小狗。   见小黑转过头继续喝酒,我才敢撇头细细打量起他来。不再是平时的一身黑,只单薄地穿着白色的寝衣,宽大的衣摆在夜风下猎猎飞舞,浅浅镀上了一层银白的月光,恍若天上的谪仙。   我呆愣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在月下抬手喝酒的样子美到了极致,他只一口一口地抿着酒,没有再转过头,我便也放心大胆地继续看着他的侧脸发呆,一时间忘了该如何搭话,半晌我才想起来,“小黑,你刚才叫我干嘛啊?”   他执着酒壶的手一滞,语气似乎有些许无奈,“想叫你上来时小心些。”   “……”我缩了缩脖子,很是怨念,见他迟迟不再说话,我试图挑起话题来,偶然看到他执着酒壶时的手指与眉娘出奇相似,均是小指微扣在底部,大拇指收进手心,食指微屈着扣住壶口,仔细端详时又越来越觉得觉得两人眉目隐隐有几分相似,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相似。还有,小黑刚来时是谁也不理的,独独只对眉娘要尊敬些。   我越想越觉得这猜测居然很是有可能,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唾沫壮胆,不怕死地凑过去小声疑道,“小黑你……不会是眉娘的私生子吧?”   “……”这回是小黑呛了酒。   能看到万年冰山窘迫的模样,我不禁深感荣幸,一边慈祥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开玩笑的,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默,咽酒的速度快了几分。   “哝,这是跌打药,我方才从邱五晏那房里拿……呃好吧,是顺的。你在外头跪了那么久,又下了雨,膝盖大抵是受伤了的,那里娇贵得很,调养不好可不行,”我把药瓶塞到他手里,想了想还是道了句,“你今天……没事吧?眉娘平日里不是那样的,大概是心情不好罢,你可别放在心上。”   他瞥了一眼手中的药瓶,虽然没有收入怀中,却也没有拒绝,只淡淡地道一句,“没事。”   果然还是这么冷淡,但起码没有再不理睬了,这也是一个质的飞跃。我决定厚着一张大脸皮地把缠人精神发挥到底,典型讨了便宜还卖乖,“那我叫你小黑可以吗?”   他面色不改,“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在叫?”   我认真地掰着指头算了算,他这句话居然首次超过了十个字,惊喜之余也随着他严肃起来,“哦,那小黑你喜欢吃糖葫芦吗?”   “……”   就在我觉得他不会回答,准备再换下一个话题时,他却突然开口了,“以前是很喜欢的。”   我因为这难得的回答正了正身子,忙不迭追问道,“那现在呢?”   “不喜欢了。”他抬手抿了口酒,清冷的月光映照着他墨色发丝下的眉目缱绻,我抬眼间只看到他侧脸的轮廓分明,甚是好看。   我微眯着眼逆着月色瞅他,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捉摸不定,恍恍惚惚之间只晓得傻傻地顺口问他,“为什么?”   他微怔,半晌只模糊说道,“因为要做该做的事了。”   “哦。”虽听不懂,但隐隐感觉再问下去他也不会说了,我无意去窥探他人隐私,只低着头闷闷地应着,“我先下去了。”见他点头表示知晓,我小心翼翼地扶好了梯子准备下去,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忙探出个头,“喔,对了!”   他撇过头看我险险搭在屋檐上的脑袋,眉心微蹙,微微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拉我,复又快速地收回去,“怎么?”   “夜晚风凉,你又喝了酒,等会还是快下来吧,明天还要早起工作呢。”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万一一个不小心跌下来血溅当场香消玉殒了该如何是好。   他大概是没有窥探得到我略显血腥的小心思,只点了点头,冷硬的五官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柔和了许多,似乎不再像白天那般难以接近。我被这反应激得稍兴奋了些,便歪着头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小黑,你穿白衣比穿黑衣好看。”不过这样会不会很奇怪,穿白衣的小黑,难不成要叫小白黑?   如水月色下似是看到他略略弯起了嘴角。美色!绝对的美色!我脑子里又是一阵晕眩,抹了把嘴角的口水慌忙下了梯子,在床上迷迷蒙蒙地眯着眼睛看着窗格子爬上了些许蒙蒙亮,才昏昏沉沉地逐渐没了意识。   第十三章 莫非是命里犯冲   梦里出奇意料地不再是那个燃着熊熊烈火的乐麋山,也不再是姆妈推我出门时惊慌失措的脸,只恍惚间看见身着白色寝衣的小黑坐在屋檐上扬手喝酒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幼年时碰到的那个少年为我擦去脸上尘埃的场景。混乱不堪,却瑰丽异常。   迷迷瞪瞪间听到有人在一声一声地唤我名字,似是邱五晏的声音,便胡乱地摆了摆手,“让我再睡会,求你了,你最好了。”   听得他声音似乎放缓了许多,传入我耳里时竟是出奇的温柔,迷蒙得近乎不真实,“阿若,那再睡一会就起来,好吗?”   我不自觉地皱皱眉,只觉得不对劲,邱五晏那厮向来只会欺负我,何时对我这么温柔过,想来应该还是在做梦罢。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便放下心来,摸索着将被子扒拉过来又裹了一层,将脸埋在了被子里,口齿不清,“好啦好啦知道了,你个死狐狸平日里欺负我也就算了,在梦里居然还烦我,可恶得紧。”   话刚出口,只觉得屋里气压骤然降低,冻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哈欠,冷不丁地清醒了过来,才惊觉身处的竟然不是梦境。   ……完了。   我尚存着几分侥幸的心理,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想窥探敌情,却正好看到戳在我床前脸已经黑得如三年没刷的锅底一般的邱五晏,心中不免暗道一声“不好”,凭那死狐狸睚眦必报的性子,我怕是连装可怜博同情的机会没了。   果然,正飞速思量着怎么讨好他才能逃出生天时,突然感到身上一凉,初春早晨特有的阴凉一瞬间渗入我单薄亵衣下的皮肤里,我打了一个哆嗦,以前所未见的速度“刷”得跳将起来,瞪着一双肿胀得酸疼的眼睛对邱五晏怒目而视,“邱五晏你不是人!”   那死狐狸居然直接掀了我被子!   邱五晏懒懒地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站在我床头边上,表情很是不以为然,“阿若啊,关于这句话,你已经说了第九百六十一遍了。起来,穿鞋,干活。”   我一时被他的话噎住,只得赤着脚丫子站在床上扯着嗓子朝他大声嚷嚷,企图从声音营造的气势上压倒他,“男女授受不亲!”   然而我决计高估了邱狐狸的羞耻心,因为他一点也不惧我刻意的歇斯底里,只凉凉地上下打量着我,在我糁得慌的时候忽的勾起一弯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透过窗纱稍显薄凉的天光下很是阴恻恻,“就你这平坦坦的小身板,就是我扑上来直接剥了你衣裳也应该算作是我的损失才对。”   我反射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极为君子坦荡荡的一马平川,又瞥眼瞧瞧他轻薄单衣包裹下愈发显得颀长的身段,抬起头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笑容时只觉得怨念至深,“……邱五晏你不是人!”   “第九百六十二遍。”   “……”   春季的天气向来古怪得紧,前几日还是阴雨连绵的景象,今日还不到正午时分外头却已经骄阳似火,闷热非常,无端惹得人心头烦燥。我百无聊赖地提溜着个扫把赶着不住嗡嗡扰人的蚊蝇,黑着眼圈试图让方圆一丈内都感知到我的怨气冲天,并努力让这股肉眼可见的黑气朝邱五晏所在的厨房蔓延去。可惜的事,我伸着脖子坏心眼地往后厨张望了几次,那端传出的也只有飘渺的油烟,和柴火在油锅底下哧哧响的声音。   很是和谐。   西边王麻子铺的小王麻子正在门口的石狮子边探出一个脑袋,瑟瑟索索地看着我,显然是被邱五晏上次豪气干云的一锅铲给吓怕了。我瞟了眼他的额头左侧淡得只剩下轻微褐色的伤疤,“唷,伤好啦?”他被我噎了一下,又讪笑着踮着步子走近我,我赶忙闪到一边,撅起扫帚头,不顾扬起来的灰尘和枯竹枝,只警惕地对着他恐吓道,“你再过来我喊邱五晏了啊!”   显然小王麻子受到了惊吓,忙连连退后几步,又小心地往前挪着,又被扫帚逼回来,表情很是纠结,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阿若,你,你先放下扫帚,听我说,不是那事,我今天过来只是想问你件事儿……”   这些年相处厮混一来我知晓小王麻子虽然平日烦人得厉害,但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孩子,学不得扯谎诳人那一套,我松了一口气,安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扫把,挥了挥手,“说吧,什么事?”   他欢喜地一溜儿跑过来,又鼓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了一番,才低下头窃声道,“嗨,阿若,你们那的打手今个儿去哪儿了?怎么没瞧见了?”   我一时被他的话唬到,手中握着的扫帚柄一下戳到了下巴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了好一会,才捂着下巴痛苦地问道,“我们灵栖哪有什么打手?莫非是你眼花了罢。”   见我不信,小王麻子表情夸张地在空中比划着手指描述,“就是那个全身黑的人啊,高高大大、凶神恶煞的,整日站在你们门口前的那个,若不是你们请的打手那是甚么?”   看来小黑面瘫的形象还真是深入人心……我不自觉地往空荡荡的门口张望了一眼,才想起今日真倒没见到小黑的身影,这次换我讪讪,“呵呵呵……你说的那个大概,是我们新招的跑堂吧。”   见小王麻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模样很是滑稽,我用力地朝他点点头,以证实这个信息的准确真实性,顺便好心提醒道,“还有,那个打……呸呸,那个跑堂现在正在你身后啊。”   看他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溜烟地撒腿就跑,我拄着扫帚笑得前仰后合,却乐极生悲地再次磕到了下巴,抬眼间看到小黑正站在我面前,我很没形象地捂着屡遭重创的下巴笑着朝他打招呼,“嗨,小黑你知道吗,这还是第一次小王麻子不被暴力解决而自己遁走的……对了,刚才你去哪儿了?”   “去买了点东西。”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忽的抬手,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欲躲过,他却又执着地伸手,我只感觉头顶的发丝有些许被拉扯的感觉,我不舒服地歪了歪头,正想询问他在做什么,只听得他低斥一声“别动”,忙乖乖地闭了嘴仍由他在我头上摆弄,丝毫不敢动弹。   半晌他才从我头上拿下了一个东西,语气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我定眼一看,他手上拈着的竟是一枝附着几粒灰尘的枯竹枝,想到刚才扬扫帚的风姿,只得心虚地干笑,偷偷地把手上的扫帚藏到身后。心里只不住嘀咕,莫非是命里犯冲,怎么每次见他都是这般落魄的形象。好在小黑性子冷淡,不喜多管闲事,也未多问,走过我身边时似乎瞥了眼藏匿在我身后的扫帚,我总错觉他似乎是弯了弯唇角,似是失笑,再看去时只嗅得他扬起的衣袂间尚存着几分清清淡淡的酒味,妥帖异常。   见似是未败露,我暗吁一口气,却见他突然回身,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了一串冰糖葫芦。双手相触间只感觉他的手心干燥温热,我头一次没把注意力先放在糖葫芦身上,只怔怔地看着小黑,虽已把冰糖葫芦拿在手中,却仍是不可置信,“这,是给我的?”   小黑微微颔首当作回应,没理睬我张大嘴巴的窘样,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天气炎热,裹在糖葫芦外头的糖稀一点点地融化,滴落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诱惑伸出舌尖舔了一口,甜滋滋的。   再不忍心下口,我咕嘟地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将冰糖葫芦上的山楂从竹签上卸下包进油纸里,放在柜台后,又在前面放了几个瓶瓶罐罐掩住后,才安心地继续挥着竹帚赶蚊子。虽是做与之前同样的事情,心情却不知为什么骤然晴明了起来,恍若雨后初晴,乍然还春。   第十四章 鼠患   约莫两个个时辰后,我苦着一张脸怨气冲天地戳在薛记药铺门口。   我只道春季是山楂最好的季节,却未曾想过这却也是老鼠最猖狂的季节,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幺蛾子全挑着此时瞬息爆发出来,只消一个中午的功夫,便成群结队地席卷了灵栖里上上下下的食材木材等一切能啃的东西,堪比一百只小白花儿过境,现场很是惨烈。   眉娘还算冷静,只镇定地从唯一没能遭破坏的酒缸里装了一壶酒,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暂时关门以灭鼠,便出门逍遥去了,一如既往地干脆洒脱。邱五晏把私营的小药房里所有能毒倒蛇鼠虫鱼人神鬼畜的药都施用了一遍,无奈鼠患绵延成灾,一拨接着一拨地在灵栖里横冲直撞,凭邱五晏那些可怜的药材量根本无济于事,反倒弄得灵栖里臭味熏天,瘴气满室,纵使我当初在乞丐窝里生活时也未曾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我本以为气质傲然出尘的小黑会是第一个受不了的人,毕竟就算如今再如何落魄,前身也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怎能受得了这般惨烈的心理折磨,然而看过去时小黑只是弯腰扫着角落里七七八八的老鼠尸体,对耳边的喧闹咒骂声不管不顾,甚至连眼皮子也未抬一下,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他丝缕墨发下狭长而微挑的眼角和紧抿着的唇,平白增了几分凛冽疏离。   倒是一向注重环境的邱五晏气得要发疯,仗着店门已关不顾形象地甩着膀子挥舞个破菜刀誓与老鼠势不两立,叫嚣着要血洗灵栖,后来又觉得不对,复加上了句“的老鼠”。   然而这次没人去挑他的错处抬杠,因为一向看热闹的我这次也气得发疯,个中原因无他,只因为那千千万万老鼠中的其中一只好死不死地啃了我偷藏在柜台瓶瓶罐罐之后的冰糖葫芦。我抱着被咬破的粘着糖浆的油纸,心疼得两眼怎一个泪哗哗了得——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头可断,血可流,毁我杜若食者,绝对不能忍!   在叽叽喳喳的老鼠叫声和邱五晏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我提溜着眉娘临走前给的半贯钱壮烈地奔去薛记药铺——买砒霜。   除去邱五晏的小药房,朝花镇里只有一家药堂,兼医馆,平日里生意清淡,只有一个小伙计帮忙照看着,至于薛大夫,大多时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经常怀疑他是去跟同样神出鬼没的清风下棋了。薛大夫单名一个恒字,听说跟花家还是老乡,之前向花堇提过亲,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自发退了亲,故虽然花家夫妇和花堇都未记恨,但跟花家关系也并不算亲近。   花家迁到朝花镇后几月,他也随着来了朝花镇开了药堂。听闻他的祖上均是有大名气的神医,有的入了皇宫太医院为国医圣手,有的游历江湖四处悬壶济世,名响天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传到这几代便毫无征兆地忽的没落了下来,无论后来几代人再如何努力想去力挽狂澜改变这一惨淡的局面,也终究还是没有做到长辈们所期望的那个“恒”字。   但即使如此,俗话也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这薛大夫往常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他自己也有病,但治个小病小痛还是很在行的。谈不上什么妙手仁心,也决不会干虚抬药价的事,极尽中庸之道,这对一个大夫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故旁人背后再怎么议论他的家道中落,见了面还是会恭恭敬敬唤一声“薛大夫”。   此时薛记药铺却是异常的人头攒动,哪还有往日门庭冷落的模样?我硬着头皮往空隙处猛钻了好几次也没能挤进去,只能对着在浩荡人潮下显得无比逼仄的店门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烈日炎炎,我一人就这么干晾在药铺外,被毒辣的阳光晒得满脑门子汗,湿淋淋得仿佛方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正晕晕沉沉地用手胡乱扇着风,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迎面是一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如鬼魅一般怪异,不禁肩膀一颤,待看清容貌之后才平复了惊慌的心思,“薛大夫,是您呀。”   薛恒的气色愈发差了,原本还能从脸上瞧着些许血色,今日一见却发现那脸上居然已泛着青了,隐隐还能瞧见大片大片的由脖子延伸到耳根的淡青色脉络,一双眼圈是乌青的,嘴唇却是出奇的血红,恍若涂了浓重的口脂一般,有种病态的妖冶,宽大的袖子下是一双修长但骨节却瘦弱伶仃的手。   这哪像是一个大夫,简直就是一个打蔫儿的的病秧子。   他似乎连转动脖子的力气也无,只直着脖子有气无力地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着我,他的眼白比正常人要稍多一些,看起来格外吓人,等我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他才张口低低问道,“你是灵栖客栈的那小丫头?也是来买耗子药的?”   “啊,是,”我赶忙答道,也不敢大声,生怕会惊扰走了他纤瘦身子板里残余的魂气,又抬起手指了指门口,“估摸着得要一斤多呢,不过太挤了,我进不去,不知还拿得到吗?”   薛恒垂下眼帘,从袖里掏出手绢捂着那血色的唇,咳嗽了两声,我抬起头来时分明看到那耦合色的绢帕隐隐透露出几分突兀的血意,心里不免一惊,“薛大夫,您……”   “没事,老毛病了。”他咳过之后那青白色的面容总算漾起了几分红色,却是极不自然的晕红,便轻描淡写地把手绢小心地折好收到了袖子里,又缓缓地抬起手来把手递给我,喑哑的嗓音愈发低沉,“走吧,我领你从后面进去。”   “好的……”我一边应着,小心翼翼地仅牵起他三根枯瘦的手指,即使这样,也是僵着手肘在空中虚拉着的,半分也不敢用力,因为总疑心只要一用劲便会“啪啦”一声折断。   朝花镇总共就这么点人,方才看着乌泱泱的一大片,但总也不过拿药走人,利落的很,所以人群来的快,散的也快,待我和薛恒从后门走入药铺时,人已散了十之八九,小伙计正在里头咿咿呀呀地清点着药材。   小伙计的年纪与我相仿,可能还要略大些,听说也是薛大夫捡来的孤儿,拾来时脖子上挂着的铜牌上镌刻着一个“丁”字,于是大家都唤他作小丁。薛大夫病弱,自退了花堇的亲后,便一直拖着没有娶亲,自然也没有子嗣,小丁又没有本家,于是再正式一点的场合里大家就自发地唤小伙计作“薛丁”,薛大夫愣了愣,便也应了。   我与薛恒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跟这个活泼伶俐的小伙计倒是关系不错,一来是因为大家出身都差不多,同病相怜,二来是因为这厮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却能精确掌握朝花镇里大大小小的八卦奇闻,连探寻秘事隐情的眼光也精准毒辣的很,今日指证西边吴掌柜脸上的巴掌印是在外养的美娇.娘掴的而不是家中的那个母夜叉,明日看出东边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坐怀也一本正经的廖书生其实是个断袖,貌似以前还对“同道中人”的清风有些意思,但是因为始终谈不拢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后来借着“西红柿炒蛋放不放糖”的争端而彻底掰了。   第十五章 瘴墙   这时小丁正口中念念有词着一味“黄麻”,正巧抬起眼来看到了我们,显然是一怔,先跟薛恒打了声招呼,又问我道,“咦,阿若你怎么是跟薛掌柜一起来的?”   “我方才挤不进来,正好碰到了薛大夫,他便领我进来了。”我看向一边的薛恒,方才那段路程似乎已用尽了他全身气力一般,此时正半倚在店里安置的太师椅上,眼睛半阂未阂地假寐着,动也不动弹,只有搁在扶把上的手指有时会微颤。我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可还有砒霜么,灵栖里快要被这耗子整乱了天了。”   小丁司空见惯地应了一声,转身用纸包好递给我,“约莫还剩下半斤多,就全给你了罢?”   我虚虚掂量了一下,不禁皱了皱眉,“就这么点儿?不够呀,小丁你也知道的,咱们客栈房间多,下起药来,若是量少了可不太方便。”   小丁也很为难,“谁也没想到这次的鼠患会闹得这么厉害,纵使之前有准备些,可铺里的存货也就这么多了,若是要新的最早也得明日早上才能到呢,要不然你明日再来拿吧?我先给你欲留下两三斤可好?”   明日?那岂不是还要被那鬼老鼠折磨一夜?我想到灵栖里狂躁的邱五晏,突然很是惆怅,正暗自思量着要不要去巷口领几头野猫凑合时忽的听到小伙计建议道,“若是等不及,不然我先给你拿些玉面粉回去?效果虽然差了些,但也能凑合着抵一会。”   我疑惑,“玉面粉?那即是什么?”   “跟砒霜效果差不多,可能还要差些,”小丁收拾着台面,一边随意说道,“今天下午胭脂铺的那个小丫头也来过一趟,倒是没拿砒霜,只问我要了些这些。”   我想到邱五晏前日说的药方子,“花堇?那她可有来拿凝神静气用的药材?五味子、远志、合欢花那几味?”   小丁古怪地看了我一会,忽的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我忙对他比划手势怕惊扰了一边闭目养神的薛恒,他却是不睬,只笑道,“你在七七八八胡诌些什么呢,你说的那什么五味子呀远志呀,还有合欢花确实是凝神静气的药材,但堇丫头来拿的哪是这些啊,她就是要了包玉面粉,便走了。”   我只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不禁抬头问他,“她拿玉面粉作甚?”   “前头不是说了吗,也是用来毒耗子的。说是她长姐近日要出嫁了,家中见不得血气,怕是不吉利,只把那些耗子先弄晕了扔出去自生自灭拉倒。”   顿了顿,他低下头把那玉面粉称了几两,细细包在药纸里,复缠了几圈麻绳再递给我,又说道,“要我说呀,这堇丫头虽然性格跟她姐姐不同,但姐妹俩的心性大抵还是一般的,心善,嗨,单纯,我看她那模样,就也没好意思另外跟她说,这玉面粉呀,别看它名字好听,若是洒上后的时间久了,也是会死人的,何况是对于那些小小耗子们呢?”   我正欲回话,一直在黑暗中静默着的薛恒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从鼻子里骤地喑哑着冷哼了一声,“造孽!”   小丁被他唬得忙噤了声,低下头提笔装作算帐的模样,然而写写画画均是一个个的圈,我惊异地回头望薛恒,不明晓他何出此言,薛恒却没有理会我探究的视线,只是有气无力地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朝太师椅所对着的角落瞅了一会,又低低地摇头叹了口气,便继续歪在太师椅上半梦半醒了。   那小丁见薛恒又没了声息,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偷偷地拉过我的袖子,附耳轻声解释道,“阿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薛掌柜总是这样古怪的,像是中了邪一样,前些月邻镇的风水先生还来看过一眼,说是开了什么天眼,平日里常见阴邪之物才如此的,我也揣摩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却也经常瞧见他对着空荡角落胡胡叨叨的,古怪得紧……总之呀,你不用理会他就好。”   “嗯,我晓得。”我早被点点头,怀抱着两包药材,与他简单告了别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薛记药铺,生怕再吵醒了这性格多变的薛恒,心里还是存着几分疑惑。若是说慈悲为怀不忍杀生却也不对,方才众人拿砒霜毒耗子他从未出声,为何却对这玉面粉如此在意,着实令人费解。   总觉得方才与小丁不过闲聊了一会儿,可方才还艳阳高照,如今外头的天空却已有了几分深沉的暮色,街道上已没有了人,触目可及的皆是都是横七竖八的老鼠的尸体,地上满是点点滴滴已干涸了的黑色血液,流淌出几条可怖的血道。镇上处处弥漫着一股静默的死物气息,迎风飘散着,令人作呕。   我忍着在喉咙不断翻涌的酸水,闭着眼踢开挡路的鼠尸,又小心地将药材拢到一边,腾出一只手来用衣袖死死地掩着口鼻,却还是阻挡不住硬钻进鼻腔里的血气,湿热难耐。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夜晚的乐麋山,血色层染,荒芜屠戮,我裹着披风,踩过一具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跌跌撞撞地逃出山门。我时常在想象,那乐麋山顶该是怎样的一点殷红破天而起,怎么烧红了整片乐麋山,那火又该是有多猛,怎会吞噬那么多生命。   大概我一辈子都不得而知。   往日里熟悉的街道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七拐八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灵栖的方向,哪里似乎都走过,哪里却又迷茫混乱。触目可及的地方皆是一片迷蒙的血色尘灰,街肆的轮廓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连悬在外头的灯笼也在血雾中明明灭灭的,宛若一场拙劣的恶作剧。   我只觉得全身不由地发冷,晌午时分被晒出的那一衣儿的汗湿腻腻地沾染在身上,如何行动也不舒服。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想尽快回灵栖去洗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前景却反而更加模糊不堪,恍若被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着,让人窒息。   我想到清风曾经跟我描述过的鬼打墙,只停在原地,强迫自己不要看地面上的血腥狼藉,拳头攥得死紧,不断深呼吸,想要先平静下来,嘴中不断碎碎念着“南无阿弥佗佛”,期望这临时抱佛脚能带我走出困境。   跟我走,一个女子的声音骤然轻响在一片暮色里,轻柔肆慢,每个字音都拉得极长,隐约能夹杂到低低巧笑着的声音,像是有千千万万个烟花女子,妖娆轻狂,如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缦一般,蛊惑中又带着隐隐的暗示,只不住低低重复着,跟我走。   我浑身一震,想要提高声音给自己壮胆,却发现怎么使劲喉咙也发不出大的声响来,连质问都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你是谁?!”   再没有人回答我,只是那串笑声更加清晰而轻佻,恍若魔咒一般,又突兀地换成了嘤嘤嘤的哭声,似是怨妇低泣,可怖而冷厉,肆无忌惮地搔刮着耳膜,我捂着耳朵,却还是无法阻挡那个声音。忽然一只手伸出来牵着我捂住耳朵的手,我以为是她来抓我,陡然抖了一下欲甩开,却被更紧地握住,如生铁一般冷硬。   我被吓得快哭出来,耳边却是熟悉的声音,冷淡却清晰得字字可闻,“别动,闭眼,不要回头,这是瘴墙。”   第十六章 爱屋及乌   是小黑。   仿佛从天而降的救赎,之前受过的一切的委屈恐惧在霎那间都得到平反。我平静下来,死死地攥紧了他的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才发现那诡异的声响不知道什么已然止了。风声呼啸,我颤抖着干燥而皲裂的嘴唇半天,酝酿好的千句万句感动感谢的话均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也没有去问他到底是如何找到我的,最终只埋着头低声蹦出了一个“嗯”字。   一路黄沙,血晖映裳,再无他话。   回到灵栖时见门口那遍地的鼠尸连着血迹已被清理掉,总算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陈尸横荒,只偶尔看见两三只老鼠飞一般地逃窜过去,我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迈步准备进去,却生生被眼前所景卡住。   两个裹着素色罩衣的人背对着我们,正大咧咧地踩在灵栖里的桌椅之上,一人拎着鸡毛掸子,一人提着扫帚柄,七手八脚地在空中乱舞,宛如跳大神一般古怪异常。灰尘大肆飞扬,一时呼啦啦地扑了我和小黑满头满脸。   我灰头土脸地踯躅在门口,瞪着眼睛看着里头的群魔乱舞好一会儿,还是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再三抬眼确认头顶上的招牌是“灵栖”而不是“魔栖”。我撇过头看小黑,他虽也是同等尘满面鬓如霜的待遇,却丝毫不减清俊之姿,还是好看得没天理。反观自己惨兮兮的一身尘灰,想也不用想就能在立即描画出自己狼狈的模样,戳在他的身边就像是一个低眉顺眼的洗脚丫鬟。   暗暗叹了一口气,我暗自哀叹,这老天爷对每个人未免也太不公了些,若单单是皮囊也就算了,偏偏连气质都比不上。再回过神来时,却见他已在看我,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我心里一凛,忙七手八脚地用袖子随意抹干净脸,扯开一个天怒人怨的笑容准备来个先发制人,不给他任何在心底嘲笑我的机会,“小黑呀……”   他果然没有再说话,只以眼神表明询问,“?”   我心里暗喜他终于上当,面上一本正经地正欲随口诌句甚么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宵一刻值千金,却又是毫无征兆的一阵尘灰袭来,还伴着“哦呵呵呵你快来追我啊”的娇声轻笑,我一时间被糊得满眼的泪,嘴里全是干涩的颗粒,我假作镇定地掸了掸身上沾粘的尘埃,低头看了看熟悉的浮雕蝶戏芍花门槛,又指着里头依旧兴致勃勃地在跳大神的龙阳兄弟花,不容置疑地咬牙切齿,“我们一定还是在瘴墙里头吧?那两个是魑魅魍魉里面哪一种?哪一种!”   小黑很适时宜地默了。   那头眼尖耳利的清风早已发现了我,忙扭着小腰挥舞着粉红绣花的小手绢一路娇笑地迎过来,我第一反应想躲到小黑身后避难,却突然想起清风不同于常人的性取向,几番盘算之后结论是这面容俊俏的小黑大概比我更加危险,只好秉着“女侠救美”的原则闭着眼睛壮烈地停留在原地,接受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个销魂抱,外加一句娇嗔“怎么一直站在门口啊还不快进来?”   我咬牙切齿地干笑着,“疯子啊,进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头……呃,是什么情况?”   清风倒是一派轻描淡写,“哦,显而易见的,我和我家小晏晏在打扫啊。”   说这话时他的身后赫然是一片肉眼可见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暮色照耀下很是没有说服力,其中一团较大些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几个圈儿轻盈地落在了清风啪嗒啪嗒不断眨着以示自己无辜的眼睫毛上,脚底下尚有一对耗子吱吱地叫着跑了过去,很是欢快。清风面不改色地信手拿下灰尘,又暗自三两下踢开耗子,继续对我们笑,“有什么问题吗?嗯?”   这回我跟小黑出奇默契地一致保持沉默姿态,由冷眼看着出现在眉飞色舞的清风身后的邱五晏镇定地一锅铲拍晕他作为结束,“进来吧。”   “你们刚才在搞什么,疯子艳鬼上身了,还是你和疯子都艳鬼上身了?”身上已是一片脏兮兮,自觉再没资格嫌弃恶劣的环境,我认命地连椅子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尘都懒得拂去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安安心心地趴在桌子上摊成一团不思进取的烂泥。   “来代送花染的喜帖的,‘顺便’赖在这不走,说是要一起清理,结果又说他怕耗子。”邱五晏脱下用以隔绝灰尘的罩衣,从里头的衣襟里拿出一封烫金描花的喜帖扔给我,我忙以饿虎扑食的姿态扒拉过来看。   喜帖尚带着几分馥郁的胭脂花香,上头缀着几只小花,着实讨喜得紧。上头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花染和她未婚夫的名字,秀气的字迹一看便明晓是出自花染之手,比起我那鬼画符的字不知要好了多少。我又瞟到日期那头,四月初十。   我皱了皱眉,“这上面怎么写的是四月初十……那岂不是就是明日?今儿个刚出了鼠患,明日就成亲,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他接过来看一眼,又丢回给了我,“上次到现在已延了快三年,按照当朝律例,若是再延便是要自动解除婚约了,这次说什么花家也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把染丫头嫁出去,想来,应该出不得岔子罢。”   好人家大多都是对解除婚约讳莫如深的。我赶忙点点头附和,“也是。”想来此时花宅的鼠患也解决了七七八八,花家夫妇最是疼花染,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心中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挥散不去,惹得心慌,只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把药带回来了。”   邱五晏闲闲地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拆药包时只见他脸色骤然微变,又将麻绳一圈圈地缠上,拧着眉沉声问道,“买的不是砒霜么,怎的掺了别的东西?”   “哦,药铺里砒霜卖断货了,小丁便给了我那个玉什么的粉,说可以暂时抵一会。”我见他凝重的神色,不禁有些紧张,“怎么,是假的吗?可是我听说花堇也买了这个呀。”   邱五晏的面色稍微放缓了些,“倒不是假的,只是有些危险。倒没想到那小伙计竟会给你这个。”   “那即是什么?”   他笑了笑,“阿若,你可有听说过化尸粉?”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我松了口气,不屑一顾,“若这么说起来,砒霜不是更危险么,咱们还不是照样好好地用么,一点事儿都没有,也没见你紧张过呀。”   邱五晏却突然笑起来,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老气横秋的语气,“阿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呀,世上的很多事,都要比死可怕得多了。”   我也微笑地看着他,很是高深莫测,“比如说清风醒了?”   “……”   清风摸着后脑勺鼓起的大包,笑眯眯地朝痛下狠手的邱五晏飞了两把娇滴滴的小眼刀,又竖着大拇哥夸奖我,“若丫头眼神真好。”   我顶着满脑门的灰尘,稍微一动身便是扑棱棱的一阵灰尘下来,呛得我好一阵咳嗽,于是连头也不敢转,只僵着脖子瞅着他以傻笑代表回应。   清风浑不在意我的敷衍,只随意用发簪挑了一些药包里的褐色粉末,放在鼻前嗅了嗅,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哟,玉面粉,薛恒那家小药铺还真敢卖。”   我惊讶,“怎么?疯子你还会辨别药材?”   原来如今竞争已经如此凶残了吗,似乎每个人都不干正事,跑堂的会武功,掌柜的逛青楼,厨子私营小药房,卖胭脂的画春/宫,就连算命的都能辨药了……我努力算着自己的特长,却悲哀地发现自己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别无优处,不禁担心若以后灵栖倒闭了该如何生存下去。   “这有什么难的?”清风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邱五晏,复对我笑得很哲学,“爱屋及乌。”   第十七章 雪芍药   我自然心领神会,于是放心地摒弃了重新回去当小叫花子的想法,顺带违心地帮处在我身后的清风挡了一条邱五晏信手飞过来的油腻腻的抹布,“我今儿个过去是正巧碰到了薛大夫,也不过几月不见,他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枯槁得吓人,我差些认不出他。”   “天眼者,万中难选其一,能辩正邪明暗、妖气阴邪,却也因为常见阴秽之物,非得男子的正阳之气压制住才成,只是薛恒天生身子孱弱,近日阴气又入体,算算那薛恒的气数大抵也该尽了,得了这个天眼的名头,也不知于他是幸与不幸……”清风慢条斯理地把簪子沾染上的粉末清理干净,才不紧不慢地在我跟前坐下,忽的转了话风,“话说,花家丫头拿这个干什么?”   “说是去毒耗……”我没有再说下去,只猛地抬起头来,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疯子,你想说什么?”他既然听到了我说花堇,不可能没有听到这包玉面粉的用处。   他拿近了方才的簪子,木制的簪尖已微微腐烂了些,似乎被什么从里而外蚕食了一般,而清风眼睛里的讽意更加明显,“没什么,方才我去找那薛大夫想要叙叙旧,赶巧看到了那花家夫妇俩去那里买了砒霜,估摸着份量有两三斤吧。”   两三斤……按花家的规格,应是够了的……我正思量着,却听闻身边的邱五晏骤然冷哼几句,打断了我的思绪,“哦?叙旧?旧情?”   这是什么酸语气?我差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震惊地看着邱五晏,想要问些什么,他却只淡淡地瞧了我一眼,眸光微动,仿佛做成了什么事一般,却又不再看我,只转过头来挑着眼角盯着清风,双手环着胸,很是有正室风范,让我禁不住想拍手叫好,却又心生疑惑。这还是邱狐狸头一次回话不抓重点,难不成,这厮终被清风掰弯了?   清风也是一愣,又乍然反应过来,忙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拖着小手看似是要“推心置腹”地说些什么……趁他们互相“痛爱”之际,我忙识时务地退下,抄起了搁置在角落的花壶便溜去后院。   花壶大概也是被老鼠侵袭了,汲了满满一壶井水后才发现后头缺了个豁口,刚倒进去的水瞬间便流了个七七八八,我懊恼地丢开花壶,又跑去前头想拿个茶壶暂时顶替一会,却不经意听闻邱五晏的声音,刻意压低的嗓音冷淡得不带笑意,“阿若还小,有些事情不要让她知道太多。”   而后是清风的声音,似乎是在轻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怕什么,迟早会明晓的,算算也不过就这么一两日了,你以为小孩儿全是傻子,还不如提前提醒一番,不然反落了个伤心,多不划算。”   他的语气冷硬,“总而言之,不该管的,就不要管。”   清风笑,“是是是,您最护短。”   ……   我紧攥着壶柄,只觉得钻进空档壶腰的一根根手指都僵直得发紧,青瓷的壶把卡得手心生疼,脑子一时混沌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明晓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有很大的事情在瞒着我。   恍恍惚惚地,我重新走回了后院。   后院的桃花树边安置着一道暗门,那是灵栖里的禁地,平日里只有我和眉娘能够出入。那扇桐木门已经很古旧了,斑驳的红漆已微微发黑,大概再过个几年就得全部落得个干净,然而上头锁却还是新的,搁在其上显得十分突兀。这些年来,几乎是每过几个月,眉娘就要唤工匠来换一次,我看着她低着声音小心翼翼指挥工匠换锁的模样,仿佛小女娃顽固地在维护着心头的珍宝。   虽然进来天气已渐渐转热,但身上衣裳穿得并不单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层层衣襟之中掏出拴在脖子上的红绳,上头系着一个小小的古铜色钥匙。   那是暗门的钥匙。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钥匙缓缓推进锁孔,不打算再去想清风和邱五晏所隐瞒的到底是什么事,反正清风方才的意思我大抵听得明白,这不过就这么一两日的事,时间到了自然就会知晓。然而即使这么开解,心头堵着的感觉却越来越分明。   越来越乱了。我心一沉,一把拨开门闩,猛地推开了那道暗门。刺耳的“吱呀”一声下照映的是满目的雪色,在夜色下安然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暗门里所谓的禁地其实并不是那么神秘,没有武功心法,也没有奇门秘术,只是眉娘布置的一个小花园,种植着大片大片的雪芍药,都是眉娘费尽心思从各地移植过来的,逢花开之际,明艳非常。眉娘喜欢芍药的明艳,却又只搜集雪芍,那品种极为难找,于是每得到一株便看她欢喜得如同孩童。   这里的每株花都有它的来历和故事。这一株含苞待放的是一个失意书生忍痛留下的,那一株花瓣豁了个口子的是前些年一个待嫁的姑娘欢喜赠与的,这边几朵讲的是张三李四的家常琐事,那头的几朵又能看明白几代人的恩怨情仇。   如果说他们都不司正职的话,那么我大概也赶了风潮不务正业了一把——干着杂役的工作,却揽了读心花匠的活儿。并非是刻意为学,比起快意的刀枪剑戟、纵马射箭,我并不很喜欢侍弄花草这般精细的活计,也懒得去读花草的所见所景,只是因为天赋秉承。似乎世事向来都是这样,一个人一旦有什么能力,就必须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无论喜欢与否。而我也知晓,这看似无比废柴鸡肋的天赋,恰恰也是当初眉娘收留我的原因。   外墙忽的有歌声传来,唱得凄婉哀绝。说是“唱”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歌词在那个女子的口中模糊得几乎听不分明,只能算作低低哼着。   “星星之火兮,若火燎原兮,不可向迩兮,犹不可灭兮……”   我正侧耳听着,后头虚掩着的暗门乍然被推开,我吃了一惊,正欲发话,只听闻一个声音比我更惊疑,“你,是糜族人?”   第十八章 优胜劣汰   今夜云浓月淡,光影朦胧,在玄书里并不算是个好天色,煞气颇浓,诡谲暗转,最是容易出精怪鬼魅之流。我心尖儿不自觉一颤,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眯着眼睛回首望去,来人的半边面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余了半边头发丝在夜色中墨染升艳,倒是那身经久不变的黑衣倒是熟悉的很。   我正想问小黑到底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却见自己的袖间正懒洋洋地悬着一朵芍药花,暴露在空中时的盘错花根十分抢眼,不禁有些汗颜。忙心虚地把手藏在宽大的袖间暗暗使了个决,让它乖乖地又飘了回去,落地生根,仅是指尖微点便从含苞欲放开到荼蘼。   糜族人天生精于侍弄花草,可以知其所念,见其所思,控其所神,然而这般附庸风雅的能力在那群文人雅士之中还尚受欢迎些,若是在其他族群生死人肉白骨之类的能力对比下,便显得鸡肋软弱至极,便也不难理解为何他人会对糜族下手。   优胜劣汰,强者为王,本就是最理所应当的事。只是,他们杀他们的,我恨,也是应当该恨他们的。   小黑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只是轻微皱了皱眉,常日寂冷的五官里难得藏了一丝疑惑的情绪,“麋族不是……”   余下的半句话他并未说出来,我愣了愣,便是再迟钝也明晓他这话里是在顾及些什么,喉咙微微有些发紧,刚说了一个字便觉得音涩得不对劲,只装作受风了一般拼着嗓子使劲干咳了几声,才扯着嘴角弯弯作出没心没肺的模样对他嘿嘿笑,“是,是被灭族了,乐麋山还被放了好大一把火,烧光殆尽,但就是逃了我一人,瞧,我福大命大得紧吧?”   他眼梢微动,心绪不明,连望向我时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没有不耐,也没有意想之中应该表现出的怜悯。   我突然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倾听伙伴,虽然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不奇怪,我向来是猜不透他们这些人的心思的,但也并不担心他会利用我什么——大概没人会想要去利用一个能力废柴鸡肋到极点的小姑娘,更何况小黑又不需我养花。   心里只寻思着眉娘虽然告诫我过不能把耳朵露给外人看,但小黑现在已然是灵栖里的人了,应该并无大碍,索性利落地抬起手来,把掩在耳廓边的头发直接撩了起来,侧着脑袋在有光的那一边给他看,“现在相信了吗?”   拥有正宗血统的糜族人,耳廓处自满月起便会被族里有声望的长老以朱砂合着特调的花汁刺上一弯藤蔓图腾,作为日后相互指认的凭据。虽然战争已过去多年,但毕竟人多口杂,眉娘怕有哪些偏执的仇家捕风捉影而来想斩草除根,从收留我那一天起便唤我留了长长的鬓发用以遮盖住那个印记,倒也相安无事。   小黑默然,只走上前来,放下了我兀自撩起的鬓发,他抬起袖时我似乎瞟到里衣紧缚的袖口边上镶着一圈细细的暗金滚边,仅是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却带着似曾相识般的熟悉感。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死死攥住他宽大的外袍,紧盯着他幽深如古井一般的双眼,“小黑……?”   他看了我拉着他袖袍的手一眼,似乎有些抵触地避让了一步,我却仍固执地紧紧攥着,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是不是以前在哪里卖过很好吃的糖葫芦?”   小黑怔忪,“……?”   看起来似乎不像,我苦恼地挠着耳后,仍是不肯放手,只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如果不是的话,我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呢?……小黑,我以前有见过你吗?”   小黑似乎又是一怔,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一般,虽意识到自己唐突,却仗着年纪小只道童言无忌,强作镇定地死死瞧着他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错漏,只为等待着他的答案。只是已然是这般的注意了,却见他所有能挑出来的错处也仅仅是在一瞬,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的面色便恢复了正常,俊朗而凉薄的眉眼仿佛从未有过变动,半晌,我见他微微抿了抿棱角温润的唇,一边轻巧地把我的手从衣袖上拿开,在我祈望的目光中淡淡地吐露出两个字。   ——“没有。”   “喔。”我失望地点点头,几乎以为是自己一时被美色所诱所以魔障了,便也懒得再去深究,忽的又想起来,“对了,你又没有钥匙,是怎么进来的?而且眉娘没有告诉你这儿是灵栖的禁地吗?”   “门没有落锁,”他只简单解释了一句,才问我,“你方才,也听到那歌声了吗?”   “没锁吗……听到了,怎么?”我努力回想着,循着方才女子曲调模糊的字音一字一字念与他听,“星星之火兮,若火燎原兮,不可向迩兮,犹不可灭兮……?”   他微拧起修狭的眉,只叫我不断重复了几次,直到我差些恼了以为他如邱五晏一般以捉弄我为乐时才笃定地判断道,“火丧镇魂曲。”   火丧?我也随着他皱着眉盘算,朝花镇近日似乎并无丧事,只前一月听闻有位花甲老人禁不住气候变化驾鹤西去,这也算是善终了,又怎会有因火丧命的例子?   天空中的云色愈发浓郁起来,遮盖着的月光看不见影。我感知到身后花草的异常,不觉一愣,忍着惊慌回头望去,只觉得全身发冷,汗毛倒竖。明明无风,身后的雪芍药花海却在轻微摆动,一时间光影浮动,花香袅袅,却似乎很是不安。我却没空去欣赏那流光溢彩的奇景,只强笑问道,“镇魂曲?这是要悼念谁?”   小黑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并未答话,俨然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模样,很是无可奈何。似乎是应景一般,墙外那段幽冥诡谲的歌声不知何时又响起,我忍着恐惧仔细侧耳倾听一番,却愈发惶恐,差些要落荒而逃。他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以眼神询问我怎么回事,我稍微镇定了一下,咬着牙从紧闭的唇里模糊不清道,“这个声音,跟我下午在瘴墙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还有呢?”   我有些惊讶,他竟明晓我有话隐瞒,然而转头望去时见他幽黑的眸子清晰地映照着我因惊惶而骤然发白的面色,才知现在自己的状态有多可疑。   我咬了咬唇,在心里仔细思量一番才决定告诉他,“这个声音,大概是花堇……或者是花染的也说不定……只是很像,我也不确定。”   更何况花家,三年前是发生过大火的。   小黑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氛围静默了下来,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夹杂在其中的女子的歌声,婉转戚戚。   我几欲搭话以破解这尴尬的气氛,然而每每撇过头总是瞟见他正严肃思考的模样,又不敢打搅,便也缩着脖子与他并排站着,支棱起耳朵总想听出些什么,谁知那歌声却是越来越远,而后便逐渐隐了下去,夜风猎猎呼啸间再寻不得半分踪迹,若不是小黑此时还在我身边,我几乎都要以为这又是我无端的一场迷离梦境。   我顿觉没意思,困倦地揉了揉一直瞪着老大的眼睛,正想叫一边的小黑回去,转头间却不知是什么东西扑到我的鼻梁上,惹得鼻尖一阵瘙痒,眯着眼时只瞧见模模糊糊的一片艳色缭绕,以为是花丛间的蝴蝶误打误撞上来,拿下来一看才知原是一片杜若花瓣,不禁低声咕哝了一声,“咦,这附近竟有种杜若花?”   本只是自言自语,身边的小黑却是毫无预警地转过头来,直直看向我。未曾想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一愣,尴尬地吐了吐舌,忙不迭解释道,“我随便说说的,您继续,继续……那我先回去了啊,记得锁门……”   他盯着我指间拈着的那片杜若花瓣,突然问我,“糜族人是如何施法的?”   我没想到一向冷淡的小黑竟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骤然被这么一问只张大嘴巴怔怔地看他,“诶?哦,那你想看什么?”   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他莞尔,“随意。”   “哦。”我低下头想了想,将那片花瓣放到他手心里,咬破了指尖,滴了一滴血,在其上画了个图腾,借花之眼织就幻境,正好能看看这株杜若到底是从何而来。这在糜族里并不算是多么稀奇的术法,只是能感知到花的所见所闻,小时曾听姆妈说族中的大长老能够移步生花,掌握天下花期更是信手拈来,我那时年纪尚小,无缘见到那般绮丽的画面,或许是见过的,但也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第十九章 反目   瑰艳秾丽的场景如一轴画卷般逐渐铺就开来,画面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黄的烛光,光与影交缠之间是各式各样的花草,无不被精心栽种在盆中,灼灼生姿。   原来这杜若花竟是养在室内的,我睁大了眼睛,复咬咬牙,从伤口处又挤了两滴血在其上,空间中充斥着的声音和气味逐渐明显起来,各韵花香夹杂着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隐隐有推杯换盏的琳琅轻响,我嗅了嗅里头的酒香,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对投来疑惑目光的小黑悄声道,“这家买的竟然还是咱们灵栖里的酒。”   他微微颔首,以示知晓。   我顾不上理会他的冷淡,只兀自调整了几番视角,终于能见到影影绰绰的人像,我漫不经心地瞥去,却差些吓得破了功。   这里头坐着的哪是别人,可不正是花堇花染两姐妹?这里竟是她们的闺房。想到花堇前几天赠与我的胭脂里头的杜若香气,也就不奇怪为何这株杜若花会种在她房里了。   惊讶之余,我又暗自舒了一口气,她们两个既然都在房里,那么方才那个唱歌的女子便铁定不是她们了,想来定是我听错了罢。心中负担总算放下了大半。敛了敛心神,我继续望去,桌上前些天花堇到灵栖里来讨的酒看起来已喝了大半,花染显然已经醉了,眼神已有些涣散,娇美的双颊因就醉了酒而泛出绯红的色泽,给温柔清婉的眉目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艳俏丽。   花堇坐在她对面,头微低着,养得许长的墨色发丝在窗外时而吹进的微风中纠缠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给她的五官散下一片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抱着酒坛安静地给花染满上一杯酒,又淅沥沥地给自己满上一杯,才轻轻地开口,“长姐,这杯还是我敬你。这三年来,长姐你一直照顾我,不惜延迟婚期,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花染醉眼迷离地一干而尽,笑得恬静,“说什么话,我们姐妹十九年,长姐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而已。”说罢又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沉静的眉眼里满是宠溺,“长姐是真的很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是呀是呀,可我怎么会忘了呢,长姐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花堇猛地抬起头来,她此时并没有在伤疤上敷上胭脂,左脸的疤痕一瞬间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她打开了搁置在一边的胭脂盒的盖子,白皙的素手一点点地调匀了胭脂,温柔地笑着,把那一抹鲜艳欲滴的殷红点在对面女子的唇上,温软地笑道,“来来来,妹妹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花染乖巧地微抬起下颚,任花堇圆润的指尖在唇上涂抹着,嘴里还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胡乱念叨着些什么,语气满带欢喜,显然醉得已经很厉害了。   花染的唇形姣好而流畅,唇色红润,如一块上好的玛瑙,本只要轻施粉黛便已够美,花堇的手指却是发狠般地挑起胭脂,在其上抹了一遍又一遍,明灭不定的烛火下花堇脸上赤裸裸暴露出的伤疤更显凄冷妖异,描画完最后绝艳的一笔,她才似大功告成一般,收回了手,拿起一边的绢子擦拭干净了手指,幽幽地说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会永远,永远恨着你一辈子!”   事情在一瞬间急转直下,我从未见过一向待人和气欢腾的花堇这副狰狞的模样,不禁一怔,只觉得心口一凛,郁郁得堵得慌。那坐在她对面的花染也是陡然浑身一震,惊异地望向她,却已动弹不得,僵冷的表情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阿堇你……”   “你知道吗,长姐,我恨了你整整三年,”花堇嘴边扬起的笑在燃着的红烛下渐渐消逝,描画着的半面残妆凄清而诡艳,“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胜于我,品性、功课、制脂,爹娘也更宠爱你些。但是我从来未曾嫉妒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有多么好,你可是我的长姐呀——”   没有得到回应,花堇用绢布擦干净手上沾染的胭脂,自顾自地说道,“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一定记得的吧,我本来是可以逃出去的……”说着,她“啪”的一下合上了胭脂盒,语气陡然激动起来,“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在火海中推了我一把,我又怎么可能毁去这张脸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真的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当时的嘴脸吗!你还对我说‘花家的女儿,只能有你一个’,你难道忘了吗!为什么后来又要对我那么好!”   “我那时候也总有几时会觉得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可是你为何要装神弄鬼?想吓倒我?哈哈哈,你当我还是原来那个连水都不敢烧的小女孩么?”花堇骤然把遍布疤痕的左脸凑上她的眼前,“长姐,你知道吗,每一个日日夜夜,我看着镜子里这张脸,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怎么会怕鬼神?如果真有鬼神,我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让你也尝尝我的痛苦,我的滋味!你知道吗?我‘良善忠厚’的长姐?我想问你一句,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你每日每晚睡觉……真的安稳吗?”   花染还是没有回话,只不断地摇着头,张大了一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能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只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形状姣好的双唇涂了极其浓艳的口脂,却无法掩饰剧烈地颤动,随即又逐渐泛起慑人的乌青色,往日里似雪般白皙的脸颊此时却如颓败的死灰一般,令人惊惧。   终于,连那几声“啊啊”的声音也停止了,乍然间,一滴清泪从她眼中滑下,在面颊上蜿蜒出一道轻浅的痕迹。满屋金粉柔香蔓延间,花堇似乎感知到什么一般,突然歪过头来,对对面坐着的目光涣散、泪目戚戚的花染骤然笑得甜美如花,素手状若不经意掩上唇时只作娇声道上一句,“记住呀,长姐,这是你欠我的。”   ——“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呢。”   ——“不过无碍的,还有下辈子,你说对么,长姐?”   ——“我们姐妹两个,自生来便是一起的,那么阿鼻地狱,我们……呵呵,大抵我们也是要一起下的。”   她讲到最后,兀自张狂地笑起来,如一把尖利的匕搔刮着耳膜。而后画面骤然抖动了一番,便是一路朝花镇迷离而熟悉的夜色,想来便应该是这片杜若花瓣脱离了主根后的模样。   感觉到手腕上骤然一紧,正沉浸在震惊中的我禁不住全身一抖,惊恐地回头望去,正是站在我身边的小黑。他严肃地盯着我惶惶然的双眼,压低了的声音清晰而沉郁,“那个姑娘中了毒,似是快不行了……你要去救她吗?”   第二十章 一身清白   他说的是花染!   我浑身一震,飞快地在脑内梳理了一边刚才的所见所闻,不禁惊得捂住了嘴,只觉得全身连着指尖都在不停地发颤,再反应过来时只晓得死死拉住小黑的衣袖,变了调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哭腔,干涩嘶哑得吓人,“快,小黑,小黑你不是会轻功吗,快带我去!城西口左拐第三间花家!前头是胭脂铺的门面,后面便是她们的住所!快去救救花染!来不及了!绝对绝对不能让花堇干傻事……”   话还未讲完,只觉得身子骤然一轻,才觉自身已被他带着腾空而起,长长的衣带在夜风中烈烈飞舞翩跹,几番打到我的脸颊,如刀锋一般刺骨,耳畔混沌的风声呼啸凛冽,宛如万千精怪魑魅从身边肆意夜行而过。   我的头上抵着的是小黑的胸膛,视线被他迎风扬起的袖袍挡着,迷蒙着看不清前景是何处,但隔着布料却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热的温度,顺着额头蔓延至胸口,不自觉地让惊惶得快要跳跃出来的心逐渐安稳下来。我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要冷静,这才感觉到十指尚未磨圆的指甲齐刷刷地嵌进了手心的皮肉里,疼痛异常,却如何也及不上对将临那死亡场面的恐惧。   心中只暗暗祈愿着——千万不要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身子突然狠狠地撞在了一面硬但脆的东西上,木头碎裂的声音零落而刺耳。我第一反应是,莫不是飞得太快,撞到了树枝?声音却又似乎不对,待定神睁开眼睛后才知晓,他竟是带我直接一路破窗而入进了她们的闺房。   疾步绕过满载着脂粉甜香的帘子,眼前赫然是一片破败颓唐的景象,酒坛大大小小的碎片遍布地面上,迷幻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在房中萦绕着,久久不曾散去。   花堇正在桌边自顾自地边斟边饮,见我们来了只是懒懒地抬头望了一眼,笑得很开心,扬手举起酒杯,“哈?你们也来了?……阿若,要不要陪我来一杯,一醉解千愁,解千……”还未说完,她的身子一软,仿佛受不得力一般斜斜地歪倒一边去,眼睛阂闭着,似乎已经醉死过去。   我暂时无暇顾及她,只看到花染软软地伏倒在八宝桌上。我急急想去探花染的呼吸,费了好大一阵力气后才翻过她的面,只略略一瞧便禁不住骇得跌坐在地上,纵使先前乞讨之时已见过不少恶心惨烈的场面,却还是禁不住一阵翻腾,当即扶在一边的梳妆台干呕起来。   她的面孔竟已在这短短一炷香左右之内快速地腐烂了,血肉模糊的脸上沟壑遍布,只余下两粒幽黑而毫无生气的眼珠子和那两瓣涂着浓艳胭脂的唇,尚提醒着主人先前是多么的美貌惊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小黑皱了皱眉,上前去伸手探了花染的呼吸,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摇了摇头。拿起桌头的胭脂嗅了嗅,“是胭脂的问题……被下了大量提纯了的玉面粉。”   玉面粉掺在胭脂里,总归还是有些别样味道的,稍微认真点都觉察得出来,更不用提向来精于辨香的花染,所以花堇才事先灌醉花染么……?   尽管已做好准备,我还是仿佛一瞬间被扔到冰窖里一般,只觉得彻骨冰寒。我飞快地跑去花堇身边,然而我无论怎么推她,她也只是醉意朦胧地阂闭着眼,绵长地“嗯嗯”应和着,娇小的身子此时如同磐石一般,任我下了再大力气也丝毫动弹不得。我正欲唤小黑来帮忙,他却是镇定地塞给了我个硬梆梆的东西。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个朱色的胭脂盒。上头以金笔绘着穿花弄影,纤云弄巧,毛羽华丽的凤凰破云而起,好不精致。   见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小黑的声音放得缓慢却字字清晰,“如果你想救她,就收起胭脂盒,再把那位姑娘口上的胭脂擦掉,这样官府暂时很难断定凶手,也足够你那个朋友逃脱。”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那个描金绘凤的沉香木胭脂盒,仿佛昨日还是花堇巧笑着把那一盒杜若花胭脂塞到我手里时附耳跟我说“这个与你最般配”的模样,而今日,今非昔比,这看似华丽美艳的胭脂里面,却已藏了蚀骨的剧毒。   耳边是小黑声音冷淡的催促,“做决定,就快些。”   我猛一激灵,迅速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将它放到了腰带里,逐步向仰面伏在地上,已腐败得不成人样的花染走近。一步步,一步步如走在刀尖上。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惊,也没有惧,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只固执地认定自己做的是对的。既然是对的,那就不能回头。   我蹲下身来,不去看花染那狰狞的面容,只掏出置在衣袖里的绢帕,颤抖着手想去擦拭去那双唇上的胭脂,离她的唇不及一份,却被一只手揪住了肩膀,骤然一拉,我向后跌去。   眼前极为熟悉的白光一闪,是小黑拔出了剑,这次对着的方向赫然是醉醺醺的花堇。   花堇却不惧,猛地站起身来,又摇摇欲坠地跌下,只以膝行爬近,张舞着手指在我身上胡乱地摸着,终于从我的腰带里拿出了那盒胭脂。   心里一惊,我挣扎着想要去抢,却被她出奇敏捷地忽的闪过,扑了个空。然而她因酒力终归侵体,这么一躲反而重重地摔在一片栽种在盆里的花中,七七八八地压坏了一片的花枝。花堇的脸因痛而惨白,左颊已结了痂的伤口似乎要沁出血来,手里却依旧紧紧攥着那盒胭脂,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而她面上的笑容飘忽如在云际天边,叫人捉摸不定。   我疾步过去正要搀扶起她,却被花堇死死攥起我垂下的衣袖,豆大的汗珠接连从她光滑的额头而下,滑过她左颊可怖的伤疤,浸染着血痂更加鲜艳而刺眼。而她嘶哑着嗓音,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阿若,我已经已是浑身腥了,不要管我,离我越远越好……”她先前满是戾气的眼睛忽的变得温柔起来,那一刻,我甚至突然想到了花染。   “阿若,”她一手拉着我的衣袖,似乎赌上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只一字一顿地说,“纵使我如今的模样再恶毒、再卑劣,我也希望你永远永远能一身清白,一世长安。”   我盯着她翕动的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花堇的身子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软软地歪在杂七杂八的花丛中,仿佛一个破碎的木偶,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安静地撇过头去,混沌的视线透过我们从破损的窗子看着外头朦胧天色,忽的扯开一个极清浅的笑。苍白而狰狞的脸颊上那如水的眸子却潋滟非常,叫人如何也移不开眼去。看了好一会后,她才收回了目光,哑着嗓子道,“天快亮了,你们快走吧。”   她身后的铜镜里毫不掩饰地映照着我因紧张而发白颤抖的唇,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荒诞而可笑,只哆哆嗦嗦地拉着头不断地念着,“花堇,花堇,你逃吧……现在时间还来得及,逃得越远越好。”   花堇却不理我,似是无言讽刺了我的异想天开,只歪头朝向另一边,“小黑,麻烦你带阿若快点离开,我相信个中原因,你能明白……你终归是要比阿若成熟得多的。”   我还想作最后一搏,却被小黑迅速地捂住了嘴,腾身一跃便出了窗子。   我扑腾在他怀中回头望去的最后一眼,是花堇缓慢地起身,俯身拾起我遗落在地上那准备用来擦去花染嘴上胭脂的绢帕,二指提着,静静地放在燃烧着只剩一指节的红烛其上。   燎动灼烫的火舌飞快地绕上她手执着的绢帕,贪婪地噬吞了其上的最后一线刺绣,也噬吞了她哀艳的面容。   不留一丝痕迹。   第二十一章 命数   暗夜将明之际,一把浩荡的熊熊烈火毫无征兆地自花家小姐的绣房率先燃起。   冲天而起的火光借着风势直上,一时间染红了半个朝花镇的天空,也刺疼了我的眼睛。“走水啦”的呼叫和求救声在并不算大的小镇中四处回荡着,刺耳的叫喊声各色多样,却同样带着三分不安和六分惊惧,余下一分则是对未来将明未明的惶恐。   我低着头从酒窖里把一坛一坛的“君莫笑”搬到屋脊之中置放的矮桌上,矮桌那一头坐着的是小黑。我们两人的目光出奇统一地集中在那几坛酒上良久,明明是心照不宣的欲一醉解千愁,到最后却谁也没有揭开那层薄薄的红纸。   沉默了良久,他突然发声,“想哭就哭吧。”   不喜这般饱含怜悯的语气,我歪头看他,最后还是摇摇头,“现在哭不出来了。”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时早已接着风声隐匿偷偷哭过了几场,眼眶红肿得缚人,却是干涸得一滴眼泪也再流不出来,我七手八脚地胡乱用手背使劲搓着眼睛,一边朝他吃吃地笑得别扭,“最后还是没有救回命啊,反倒听了个她们家的惊天秘闻。”   小黑凝眸看我,依旧紧紧抿着血色极淡的唇,却没有说话。   我半敛下眼来,本就不期望小黑能回答,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着舌头,眼眶依旧是红肿而干涸的,“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到就好了,或者说如果糜族人有别族人那般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也好,起码能救她们出生天,不至于站在一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刚才我其实也在私心地想,如果我今夜没看到也就罢了,可是偏偏让我看到了,我却还是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不好过。”   “是她自己不愿意逃。”他的语气冷静。   我摇摇头,“话都是这么讲的,可是只要能有个机会,哪怕只是一分一毫活下去的希望,怎么会有人是真心的不想活呢。”我眺望着远处渐褪的火光,只觉得浓浓的困惑,“更何况,她是那么讨厌火的,最后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解决自己?”   而后是一阵长久的寂静,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终是开口了,本就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因迎着今晚刮得肆意古怪的风声而飘忽不定,“阿若,这是她们的命数。”   我不自觉一怔。算起来,这还是小黑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我紧了紧拳头,最终还是撇过头,问他,“你相信命?”   小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侧身微倚着矮桌的一角,脊背却还是一贯而来的笔直。他静静地盯着我半晌,直到我不自然地往回缩了缩脖子时才忽的浅笑出声来,“不信。”   那刚才的那话即是诳我的了?我为这理所当然的扯谎无可奈何地撇撇嘴,心中却也隐隐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谈论表面说得上是“深刻”的话题反而显得有些好笑,但话已出口,便没有再收回了的道理,只顺水推舟地歪着头随意向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玩笑,“那你相信什么?武功心法?巫蛊毒术?荣华富贵?哦,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   这些天的相处以来我早已习惯了他遇事遇人一贯以来的冷淡反应,久了竟也未觉得这般有何不妥了。本来那句话问出口后便没想让他回答,我张口准备继续一个新话题,却见他轻但认真地摇了摇头,一双如天边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在即将破晓见日的晨雾霾色中灼灼生辉,“我相信的是,事在人为。”   “有何差别?”我转过头只能看到他微抬的下巴和脖颈,如何也听不明白这与“人定胜天”有什么异处。   然而这一句他却没有再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并不甚用力地揉乱了我鬓边纠缠的发丝。   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度冰凉,我看了面无表情的他半晌,最终还是闷闷地撇过头去,不再言语,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懂他们这些人了。眼看着朝阳印着小心地扶着长梯,重新携着矮桌上的几个酒坛子下了屋顶去,未做告别,他也未询问。   那场大火燃得迅速,消失得却也迅速,不消半个时辰的时间,大火已被扑灭,我过去时只瞧见一个乌漆抹黑的身影从一片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与我擦肩而过时险些将我冲撞了一个跟头,我回头去看时恰好看到他因用力过猛而跌在了街道上,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   我试探着伸出手来,“这位老伯……”   他猛地抬起头来,伸出黑瘦的手一把推开我,骤地抬起脸来,乱如枯草的发丝下是一张满是泥泞尘埃的脸庞,正纵横交错着几痕彻骨的伤口,正汩汩不断地往外沁出暗红的血液,映衬着他一双死灰般的瞳孔血红欲裂,吓人得紧。   这怎是平日里总严肃地板着一张脸但做事谨慎的花掌柜!?我一惊,连连后退了几步,又小心地逐步上前,放轻了声音,“花掌柜,您节哀……”   他颓唐地跪坐在地上,歪着头死盯着我半晌,歪着流着一线细细涎水的嘴角,眼神空洞洞的,似乎在探寻着什么,忽的又跳起身来,如发狂的猛虎一般飞快地扑向我,我怔怔间下意识地闭眼用手一挡,未有想象中的疼痛,只听到“扑通”一声,却是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还不住地“咚咚咚”磕着头,抬起头来时被火烟熏得黑漆漆的额头已有明显的血印,青石板上蜿蜒的泪迹凄切。   我大惊失色,嘴边的话也断断续续地,总说不安稳,差些也要与他前面跪下,“花掌柜!您,您这是做甚么!快起来!这……”   先前参与救火的众人听到这边的动静皆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我反被蜂拥的人群挤到一边,只能跳着脚看向里头,却见几个平日里与花掌柜交情不错的人欲前去搀扶均被他发狂地推开了,如灭焰之烛般绝望的眼里满是戚戚的血泪,甚是可怖,而他的眼神涣散,喉咙发出的声音古怪而刺耳,干涸龟裂的嘴里只不断嘶喊着“阿琦、阿琦……原谅爹爹,求你原谅爹爹,别来了,是我的错,我的错,别再来了!爹爹送你去超度,爹爹求你了,那可都是你的亲姊妹啊,你于心何忍,何忍……!”   阿琦?爹爹?我本以为花染、花堇的姐妹反目已是最大的秘闻,听花掌柜这么一喊,只觉得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讲到最后,花掌柜早已涕泗横流,他平时一直是个顶体面的人儿,因为一丝不苟死要面子的特性,以前还老被我和花堇背地里叫“佛无香”,取的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之意。然而此时的花掌柜却浑身粘染着浓浓的尘烟,在地面上滚爬着,狼狈不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的脸上满是惊惶和悔恨,偏执的眼里神经兮兮地四处搜寻着,怎叫所见所闻者不觉辛酸?   而那头他还在继续念着,“三年前的大火,近前的夜半扰室,一桩桩一件件,你报复得还不够么!十九年前是爹爹不好,是爹爹顾着跟你娘闹脾气,没照看好你……你病重夭折,疼得也是我和你娘的心啊!你有怨的,你有恨的,统统都冲爹爹来就好!我这把老骨头,随你去也就罢了,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你的两个姊妹啊!她们都是无辜的啊!大火、大火……咱们都搬了地方,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爹爹,不肯放过我们!”   听到最后,我已震惊地捂住了嘴,全身寒毛倒竖——这么说来,三年前那场大火时推花堇入火海的,深夜在花堇床前徘徊不去的,并不是花染,而是那个早已成为亡魂的花琦!花堇只道与她容貌一样的定只有胞姐花染一人,又怎会想到十九年前生的不是双胞胎,而是三胞胎……这么三年来,她都恨错了一个人,也报复错了一个人!   第二十二章 报应   花掌柜已然如疯魔了一般,横冲直撞着每每抓到一个女的便不住含泪唤着“阿琦”,直把人吓得落荒而逃后,他便继续挥舞着破破烂烂衣袖下的手抓人,然而这次再没走几步,便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我死死地看着眼前的闹剧,最后还是选择闭上了眼,只觉得眼前的花掌柜无比的面目可憎,无论如何破败,也一点也不同情他。   有时候恨上一个人大概就是这么容易,花掌柜明明便知晓花堇近来睡眠不安稳的原因,却只斥责她疑神疑鬼。如果早些能跟花堇坦白自己早年做的孽事,就算这两场大火不可避免,但也不至于落到了姐妹反目相残这个地步。   她们结局凄凉,他结局也怎能好过?   围观的人潮中一片哄动,说什么的都有,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不绝于耳,恍若虚幻。最后还是神出鬼没的清风突然站出来,截住了众人或无心或恶意的纷谈,“花掌柜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的!大家都散了吧,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先搀去薛大夫的药堂里瞧瞧,再另外做打算。”   清风在镇上说话还是有些威信的,众人见他已然这么说,也只不过是摇头太息了一番,便零零散散地三二结伴交头接耳地离去了。我睁开眼睛,也准备随着人群离去,却不经意瞥到花掌柜的身后街角处,赫然有一个穿着水绫红袄的女子娉娉婷婷地撑着一把玄伞,伞沿放得出奇低,半遮半掩住了大半张面容,只余留下一抹涂着浓丽口脂的唇,唇形姣好,艳丽非常。   我不禁顿住了离去的脚步,第一反应便是向来那以红装示人的眉娘,却立马觉得不对劲,眉娘向来不喜参与这般的场面的,更何况身形也不像,又疑如今正是大晴天,那人又怎会突兀地撑着一把伞?正迷惑着,那个站在街角处的女子却缓缓地提高了伞,终于露出了那隐匿着的大半张脸来。我眯着眼睛仔细瞧去,却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那张脸……那张脸……岂不是花堇花染的模样!?   那个女子似笑非笑地抬眉看着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捂着嘴咯咯地轻笑着,涂抹得浓艳的檀口轻启,嗓音空灵仿若在虚空一般,“星星之火兮,若火燎原兮,不可向迩兮,犹不可灭兮……”   火丧镇魂曲。   在场的也有旁人,可我却看他们面色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她是花琦!趁我正愣神之际,她笑意晏晏地复压低了伞沿,如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地转身,隐进了那个即使在正午也取不到光的街角。   我一凛,心念还未转,身子已自发地拔腿追去,却在半路冲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我低着头急急道了句“对不住”便要继续追去,却被来人捉住了臂膀,我回头看去,却是一脸平静的清风,我挣扎着,一边惊呼,“清风!我看到花琦了!”   “我知道。”清风依旧未放开钳制着我臂膀的手,平日轻佻的语气此时却放得慢而悠长,如密语一般,“但是阿若,你要忘掉你刚才看到的。有些事见到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譬如,你觉得薛恒如今的日子,过得好吗?”   我乍惊,抬头看向他,清风却似早已预料到了我的动作一般,在我抬眼的一霎那便快速撇过了头去,安然地避过了我审视的目光。我转眼又看向花琦出现的那个街角,哪里已是一片空空荡荡,仿若从未有东西在那里存在过。   我陡然放弃了挣扎,安静下来,“我知道了。”   清风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地松开了我,摆了摆手,将我推到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小黑身边,才大摇大摆地随着花掌柜一流去向了薛家药堂。   小黑低下头看正失神的我,似是安慰般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肩,“回去吧。”   “小黑,”我因他的触碰而缓过神来,抬起手遥遥地指着被众人搀扶而去仍疯疯癫癫的花掌柜,问他,“那这也是他的命数吗?”   他显而易见地愣了愣,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清冷而疏朗的眉目俨然是一片慑人的平静,泠泠的声音在宁静得异常的夜里仿若珠玉,“这是报应。”   原来他们一直都知晓。清风、邱五晏,连小黑一早也都明白。我皱了皱鼻子,埋下了头,不发一语地转身,一心只想回灵栖去好好歇息一番再说。今日遇到的事都太过急转直下,我想我需要时间来消化。   小黑并未跟随,只在我身后突兀地开口问道,“你想不想回一趟乐麋山?”   我前行的脚步在听到他问话的同时不受控制地一顿,猛地停了下来。我回过头来,惊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出此言。小黑却是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离乐麋山很近。”   的确,我怎么会不知晓朝花镇的城西口是离乐麋山最近的地方,以前在镇中讨饭的时候我便多次动了跑回乐麋山看看的想法,却又多次在跑到这里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把人各式各样的心魔比作一道坎,那么那个夜晚血流成河的乐麋山,大概便是我心中一道永远跨越不去的门槛,上头还贴了两道朱砂符咒,彰显着“胆小勿近”。   小黑还站在原地,没有温度的眸子淡淡地投向我,似乎是在等我的决定。我眷念地虚望了一眼乐麋山的方向,心念转了千百回,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闭眼下了狠心轻声拒绝道,“不去了。”反正走到半路也是会逃回去的。   他的面上无波无澜,只微微颔首,表示知晓我的决定。   我咧嘴,毫不吝啬地朝他扯开一个感激的笑。   回到灵栖时,邱五晏正站在门口洒扫,神色平静得仿佛一点也不知晓早上发生的那场惊天闹剧,看到我们此时才归来也未曾说什么,在我们之间飘忽的眼神却微妙地闪过一丝别样的担忧,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我的头,把手中的扫帚和簸箕递给我,清清淡淡地道了一句,“干活去吧。”便走开了。   我机械地接了过去,脑中又是一片怔怔。邱五晏一派平静沉稳的模样反而比刻薄地哔哔哔乱喷毒液的时候更要可怕,我盯着干净得几乎无尘的地面,突然想起前两天邱五晏才告诫过我要与小黑保持距离的话,不是很确定这厮是否是因为这个而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呀。   如果是回到早几年前,我初到灵栖的时候,或许我还会暗暗窃喜以为他这般古怪的反应大概是因为喜欢我,可现到如今,我已跟他相处了那么久的时光,虽然还是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但浅显的情绪却还是看得明白的。毕竟他就是狐狸化成的精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地隐藏着一切,这些年与他朝夕相处之间,总会透露出那么一些异处。   他有时候看向我的眼神,明显像是在望一个故人。   第二十三章 悼念   自从发现了这点异常后,我便彻底打消了对他暗生的情愫。   是,虽然一直很不愿意承认,但我“曾经”确实对邱狐狸动过一些小心思。他模样生得虽不如小黑般那样瞧着一眼就让人惊艳,但笑起来时却无限明媚而温雅,如五月阳光一般总叫人心头暖融融的,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我刚来时还不知笑是他的惯用表情,只当他是对我特别的,还被他这抹颠倒众生的笑迷倒了好几次。   眉娘自从把我接来后也不曾管我,经常好几天没见个人影,有时候也是醉了一场混混噩噩,鲜少有见过她清醒的时候,灵栖里她只不过是一个挂名的掌柜,平时甚少管理,大多时候还是邱五晏掌管着灵栖里的一切事宜。于是那时也是他帮我赶走叫嚷着我没爹没娘的坏小孩,用好听的嗓音唤我“阿若,阿若”。我一直都很明晓,虽然这厮嘴毒又爱欺负我,但凭良心说,他其实算得上是最关心我的人罢。   那时候我刚剥离叫花子的身份,又与那些正经人家的那些小孩们不熟悉,一时间两处不着边,是他一直在我的身边,与我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我当时谁也不熟,只认准了这个人对我好,便也老是跟在他屁股后头软软地唤他“邱大哥”。后来决定挥剑斩情丝时,才逐渐大大咧咧地直呼他全名,一向细心的他却也恍若不觉的模样,也就这么“邱五晏”“邱狐狸”地喊下来了。   想到往昔的时光,我方才被一系列惊人变故折腾得几近麻木僵冷的心蓦地温软起来,心里暗暗决定下回一定找个机会跟他道歉,顺带追问明白他对小黑的顾虑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   花家两姐妹因火灾惨死闺中,花夫人因未能及时逃出而窒息身亡,花掌柜一时经受不住这般打击的惊吓,患了失心疯,一时间生意做得鼎盛红火的花家颓唐如山倒。   第二日,镇里的老人们都在叹惋着世事无常。   我在灵栖里听得这些叽叽喳喳的叹息,坐立不安,总觉得心里头团着一股火,使人焦躁难当,连每日必修的观望小黑美色这一事项也省去了,只不耐地紧锁着眉头,提溜着个扫帚团团转,邱五晏大抵是实在烦我,只用锅铲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我的头,“你还是去趟花家吧,当是送她们姐妹俩最后一程。”   我愣了愣,“哦。”   城西口胭脂铺那边早已是一片苍凉的荒芜,即使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周围还是弥漫着一股混着血腥的焦土味道,掩盖了平日弥漫的脂粉香气,经久不散,凡是有路人经过,十有八九都会叹息一声,或者放一束白花,才走开。   我踮起脚尖,郑重地将带来的白灯笼挂在一边未被那场火灾波及到的榕树的枝桠上,默默祈佑着花堇和花染能在另外一个地方撇弃间隙,重归于好。忽的瞟到榕树下方的树枝下还悬着一方白色的布条,正迎风飘摇,似乎还写着什么字,眼看着风将布条的末端飘到这里,我好奇地捧起来看,上头的笔锋遒劲,却又在尾处微颤,仿佛是在纠结些什么,每一笔都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布条上书八个楷字,“花染吾妻,生死不离”,最后一个字微微有些晕散,似是泪痕。   想来应是花染那个等了她三年的未婚夫罢。   虽然与他素未谋面,但是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写一封布条尚且如此,不知他该会有多伤心?   我太息了一声,将布条按原位放好,又扯过了几枝树枝遮挡以防被雨雾侵袭。做完这一切,回转过身时,我看到了薛恒,他骨瘦如柴的手撑在腰上,臂弯环着一个古怪的圈,似乎被什么人挽着一般,穿的齐整青布长衫下的身形愈发显得孱弱纤瘦。   他看见我,只是轻轻地点头示意,又抬首凝望了一番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榕树。   我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往回走,却听到了清风的声音,却是在跟薛恒言语,一上来便是突兀的一句,似是严厉地斥问,“你竟然把他也带来了?”   清风平日都是和和气气的,鲜少用这种不善的语气跟人说话,特别对方还是平日里跟他来往甚好的薛恒。话里的“他”是男?还是女?我心里疑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清风话虽是对这薛恒说的,可眼神却飘忽向一边,我揉着眼睛再次看去,薛恒身边还是一片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纵使我在一旁觉得这样的奇怪,薛恒却是了然他意思一般地点点头,哑着嗓子轻轻道,“总归是要来看看的。”   清风皱着眉,冷哼了一声,咄咄逼人,“你已经有选择了吗?你就这么不把你的性命当一回事?”   “谢谢清风兄关心,”薛恒拱手弯腰拜了拜,身子却一个不稳差些跌到地上,好半天才终于恢复了平衡,他咳了几声,脸色愈发灰败,语气却仍透露出不可撼动的坚定,“但恒的选择,从未更改过。以前不会,以后自然也不会。”   “哼,自作孽,不可……罢了,”清风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拍拍他的肩,可是目光却游离在他孱弱得似乎随时都要倒下的身子上,又缩回了手,转而拱了拱手,“期望下回还能有机会,与你饮上一壶酒。”   他的语气太过沧桑感伤,几乎都要让我觉得那是对着墓碑在悼念。   而薛恒扯开一缕苦笑,也虚虚地托着身子,强行回了个礼,“同清风兄。”   “告辞。”清风的眸色一深,复又加重了语气道了句,“保重。”   “一定。”   清风一挥袖,冷着张脸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似乎并未看到我一般,只余了他身后飘起的衣摆借着疾风自我脸颊掠过。   我又回头看向薛恒站着的方向,他依旧抬头看着那棵榕树,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他那一向黯淡清冷的眼里却乍然流转过几分烟花般绚烂而凄凉的颜色,然而还未等我细看,他似乎左肩微微一歪,似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转身虚浮地缓步离开了。   我看着薛恒稍显踉跄的背影,心里有些惘然。   他这是在悼念谁,曾经提亲过的花堇吗?可明明又不像,他的眼中确实藏着情绪万千,有愧疚,有怀念,有痛苦,可偏偏并无爱恋。   番外·花琦篇(一)   长久以来的游魂生涯里,她常常会在想,自己如今的状态算是活着的还是死了。说是活着,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出生不满三日时,便因为一场经久不退又无人理睬的高烧夭折了,说是死了——可她明明那样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着,这样的情绪甚至比有些尚缓着一口气的世人还要强烈。   作为一个怨念和灵力都称得上高强的婴灵,如果她愿意的话,大概还可以在这个人世间寂寂无聊地待个那么千八百年。   然而很可惜,她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复仇,是让温热的血液在漫长到差些不识初衷的仇恨和寂寞孤单中开出一朵美艳而浓烈的阿芙蓉。   阴寿十五年,她玩心大起,只现了身潜进花染的闺房,站在正梳妆她的身后,弯下腰在铜镜前为她笑着戴上一支珠花,正与她互称好姐妹拉话家常之时,花堇正巧折了一枝桃花推门进来。花染看看花堇,又惊恐地看着她,霎时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她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冷眼看着花堇急急抱着她的姐姐惊呼叫人来,撇了撇嘴,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那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扬长而去,由得她们姐妹情深。   真不识趣,她好歹也算得上是这花染的妹妹,怎见她便如此慌张。   那场拙劣而小儿科的恶作剧让花染病卧床上整整一个月半。自那之后,她的父亲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急急忙忙地不知去哪里花了大笔钱请了什么鬼道士来。那半桶水的道士欢欢喜喜地收了钱,自然愿意卖力干事,仅用一夜便用毛笔沾了提炼精纯的朱砂,写了形似鬼画符的玩意儿百八十张,唤人贴到宅子里的各个地方,防范于未然,甚至于后院新修的水井也不可幸免。   她隐了身形,大大咧咧地蛰伏在内堂的房梁之上,根本不畏符咒的束缚,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人纷杂忙碌着,黄纸那沧桑的颜色连她看得都眼晕,难为他们居然能日日看下去。又见她的父亲依旧满脸的惊惶防备,她只觉得好笑。   她岂是这种破玩意儿就能降服的?   闲来无事,渐渐地又觉得乏味可陈,她坏心眼地从房梁上长长地垂下衣带,随意地撩拨了一下一个经过的小伙计的脸颊,那个小伙计却如被雷击一般,回过神来时才以刚变声的青涩嗓音尖叫着“有鬼啊”便一把散了手上的大叠符咒黄纸,拔腿跑开了。   她笑得愈发开怀。   花染病好后三月便已订了夫家,是一个家道殷实的人家,未婚夫一表人才,英武博学,看花染时温存而热烈的目光差些能绽放出耀眼的星火,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今夜前头正在举办定亲宴,邀了全镇的人来凑热闹。她此时心情正好,也不打算去捣乱,闲去后院端详那所谓的“符咒水井”时,刚不屑撕下一张黄纸,耳边便突然响起一句问话,“你是谁?”   她是谁?她一愣,乍然有种被抓包了的心虚,张望四周再无别人,只余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带笑看着自己,她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没来得及隐下身形,待自发看了自己的手俨然是一片透明后,又怀疑是这个走一步喘三喘的病秧子实则是误打误撞胡言乱语地碰上了。她正欲绕到他身后想吓一吓他,以示故弄玄虚的教训时,那个问话的男人却是突然转过了身来,灿若繁星的眸子盯着她张皇的脸庞,忽的温文地拱手笑道,“姑娘,怎么?”   这下她彻底傻眼了,“你……能看得到我?”   那个男人突然笑出声来,左边嘴角旁嵌着的酒窝深深,给苍白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活色,显得有生气了些,“姑娘你一个大活人就站在这里,在下为何看不到?”   大活人?她挑了挑眉,有意无意地松开了攥在手心的一条绢帕,趁着风把绢帕吹到他身上时,她伸出手假意探去,不禁了然。万中选一的天眼者,难怪能看得到她。可是看这番形势,这位仁兄似乎对自己异于常人的能力尚不明状况。   也好。   正思量着,他却一把抓住了她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手修长,正好能箍住她细窄的手腕,不经意间皱了皱眉,明明放在别人身上显得浮夸轻佻的语言从他口中说出却是极清晰的一字一顿,认真无比,“明明近来天气还不甚寒冷,姑娘的手怎么这般冰?”   因为我是鬼呀——她眼角微挑,虽然并不厌恶他突兀的触碰,却还是识时务地轻快抽回了手,对他笑得甜美如花,“大概是因为……心静自然凉。”   他对她敷衍的态度不以为意,“在下薛恒,姑娘可是花掌柜的千金?只是不知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如果我是花染,将要嫁为人妇,你也敢来招惹我?”她亭亭地站在那里,眯着眼对他开心地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心里觉得很是有趣。花掌柜的千金……大抵她也算是吧。   他还要再问,前头有胭脂铺的一个小伙计探来后院扯着嗓子喊,“薛大夫,快过去!大伙儿都在祝酒呢!就差你一个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薛恒提高声调应了声,却禁不住气滞,弯下腰咳了一阵,待抬头看去,后院已一片空寂,只余下刚才那个喊他过去的小伙计站在门口候着他,“……姑娘,在下先走一……咦?怎么不见了?”   小伙计看着他四处寻觅的动作,乐不可支地揶揄道,“薛大夫,您莫不是方才出来透气给透糊涂了,这里哪儿有什么姑娘呀,明明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呀,说来您也该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前头花家二丫头也出来敬酒了,那模样呀跟她姐姐一模一样,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快前去看看!以您的声望,指不定还能向花掌柜提亲呢!”   “你真的没看到?可是刚才……罢了。”他疑惑地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后院,轻叹一口气,便随小伙计逐步走出了后院。   待他的脚步声远至听不见,她才提着裙摆从榕树交错的茂密枝桠散下的树须阴翳中走出来,轻轻地迎着鸟鸣风声道了一句,“我是,花琦呀。”   然而他不会听到了。   大堂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派纸醉金迷的模样,过得跟自家女儿要嫁人一般欢喜。花染一袭水红色的罗笼裙,端坐在侧席上,享受着众人的祝贺。金箔花钿,蜜蜡手钏,仪态端庄。镶金玛瑙的耳坠在她精致小巧的耳垂上随着颔首微笑而微微摇动着,在烧得正是好时候的簇花高烛下流转出一片迷幻的流光。   而她溜进了宴席,自得其乐地顺手偷了一壶佳酿,躲在一边无人的角落里自斟自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欢欣安乐,惬意娇慵得几乎要这么两眼一闭就此睡过去。   正兴起的花堇无惧一向古板的父亲那紧锁着的眉,大大咧咧地四处代替长姐与人敬酒,咧着嘴咯咯笑起来时慧黠得像只偷到食了的小猫,敬到薛恒那一桌时,他却突然抬起头来,眸光一闪,对她笑道,“原来,姑娘你真的是花家二小姐。”   花堇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似乎对他语气中莫名的熟络意味有些疑惑,正欲开口询问,余光却又不自觉地瞟了眼一边正黑着一张脸对这里虎视眈眈的父亲,便不敢造次,只好轻轻地放下了酒杯,规规矩矩地轻施了一礼,装模作样地客套道,“花堇见过薛公子。”   他却是笑意俨然地看着尚不明所以的花堇,眉目温存。   正大大咧咧坐在角落的她手不禁一抖,杯中的酒洒了半杯出去也浑然不觉,只愣愣地盯着那个方向,想到方才小伙计的那句“指不定还能向花掌柜提亲呢”,心里不禁郁郁,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只觉得莫名苦涩难当。名正言顺的身份,与他最是般配不过。   这个人,她还没有得到,便已经失去了。   三日后,薛恒果然向花府二小姐提亲,理由是“小姐兰心慧质,玉雪聪明,在下仰慕已久”。   看花堇难以置信地捉住“兰心慧质”“仰慕已久”两个词在家里咿咿呀呀地四处嚷嚷这薛大夫铁定是瞎了眼睛,花染在刮鼻子取笑自家妹妹不知羞。她闷闷地一摔酒杯,向薛记药堂冲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法,就是想要向他讨个说法,明明才是第一次见面,哪来的什么仰慕已久,呸呸呸,这个病秧子怎么还是个撒谎精!   番外·花琦篇(二)   她大大咧咧地闯开药铺的门,正在算帐的小伙计被吓得一激灵,忙抬头看了眼,走上去关门时还一边不忘疑惑地嘟囔一声,“哪儿来那么大的风,怎么把门都给吹开了。”   正在整理医书的薛恒回转过身来,她从他的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诧异,而是一片了然,面对她皱着的一张脸,他只隐秘地做了个口型——“姑娘进来说话。”   她心里暗自盘算着他房里头大抵还来不及准备什么厉害的法器,便一梗脖子,施施然随他进去,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壮烈。进了后门的药房,她叉着腰,索性开门见山,“嗨,薛恒,你那天在后院看到的是我,可我不是花染,也不是花堇。”   他面不改色地用废弃的药匙柄将里头的烛光剔亮些,“我知道。”   “那你知道吗,我可是鬼啊。”她看不过去他这副什么事都了然于胸的神态,硬是阴森森地压下了好几个声调,恨不得使个什么法术,把自己变成一只蓬头垢面面目狰狞的长舌鬼,好好唬这病怏怏的男人一下才过瘾。   “我知道,”令她失望的是,他也只是云淡风轻地低头,一边整理着焙干了的药材,她似乎还瞄到他嘴边噙着的一份淡笑,“别忘了,在下虽比不上祖先圣手,但好歹也是个大夫,诊脉这行当大抵还是精通的。”   她一愣,这才想起那天晚上在她故意伸手探他命脉之时,他也顺势扣住了她的手腕。想到这里,她突然失笑,原来开始时,大家都留了一手,她还以为他是个对她容貌一片痴心的登徒浪子,却没想到他并非那么简单。转念过来,她又狐疑,“那你还向花堇提亲?”难不成这也是个套?   “若不这样,姑娘今日会来吗?”他做出了一副苦相,委委屈屈,“明日退亲,可要被花掌柜记恨一场了,这代价好不划算。”   “你算计我?!”猜想被证实了,她反而更加忿忿。   他拱手,浅笑,“彼此彼此。”   鉴于薛恒笑起来时左边脸颊那个嵌着的深深酒窝太过勾引人,她挥挥手决定不追究。   第二日,薛恒果然向花家提出了退亲,理由是“久病缠身,不敢拖累贵千金”。花堇倒是一如既往地潇洒磊落,不以为意,反而还因为此而轻松了许多,整日都哼着歌儿打转,欢快得像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儿。倒是把最是重颜面的花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薛恒好一阵臭骂,等骂够之后才顺顺气一挥手让他去了。   她守在门口,叼着根草梗等他出来。   “亲也退了,在下也被骂了,姑娘可否告知在下真实身份了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耍无赖,“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告诉你。”等她报完仇。   “赔了夫人又折兵,”方才被斥得灰头土脸的他摸摸鼻子,“好亏本的生意。”   她“呸”得一声吐了嚼在嘴中的草梗,乐不可支。   此后的时光他们相处得很是和谐,薛恒再不提起她真实身份的事,她也意会地不曾与他相告,只暗暗算着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多长。   似乎很快了。她暗自想着,如果他能等下去,如果他能等下去。   她偶尔也不请自来地来药铺转悠一趟,薛恒便放下手中的事开门欢迎,时而还能听到药铺里的小伙计小丁嘟囔一句“怎么最近的风都这么邪性”,又认命地前去关她一脚踢开的门。她心情正好,瞧着这小伙计苦大仇深的一张脸倒也觉得可爱,只是每每想上去搭话他便回房添了件衣裳,说是外头艳阳高照,怎么里头却感觉愈来愈冷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薛恒便无奈地摇摇头,顺便帮忙拨正了她头上的一枝冰玉钗。那枝钗子是薛恒送她的,说是玉为寒性,正好对应她的体质。是的,他说的就是体质,她总是觉得“体质”这个词用在一只鬼上说什么都觉得诡异,然而一向温吞吞的他却是固执地要为她戴上。   她心里猜想着大约跟折子戏里演的一样,人家娘亲留给儿子,说是日后要给媳妇儿戴上什么的,便也欣然笑应了。   她本来就是要嫁给他的。她笃定。   说来也奇怪,以前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薛恒似乎每次都算好她来的日期一样,每每她来时都“恰好”在场,面对她的询问时薛恒也只不过风轻云淡地说一句“大抵是心有灵犀罢”。   她嗤之以鼻。谁不知道他只是每日都守在家中等她而已。   阴寿十六岁那年,她的成年礼是在家中肆意地纵了场大火,火势绵延,一下便吞噬了花家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万贯家财,而她隐匿在墙角看着自己亲手导演的这场好戏,顺手推了她刚逃出生天的妹妹花堇一把,倒下的火柱恰好刮擦上了花堇的面颊,瞬间就灼伤了一大片地方,滋滋的皮肉燎伤声合着花堇的痛呼声刺耳而诡异。她却是莫名的兴奋,面对着花堇不可置信的眼神,只在火光潋滟中笑着对她说,“花家的女儿,只能有我一个。”   其实她并不稀罕当什么唯一的“花家的女儿”,只是想靠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并非那么掉价的孤魂野鬼,然而她亲爱的胞妹显然听不懂她开的玩笑,只瞪大着一双与她同样美丽灵动的眼睛失神地看着她,口中不住戚戚念叨着“长姐、长姐……”   仅这一句,她便知道花堇是误会了。长姐?谁是她见鬼的长姐!   但她并不打算解释,她之前从未知晓原来人类的眼睛里可以一时间变换如此多的情绪,从惊愕、困惑、痛苦,再到彻骨的仇恨,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火势撩天,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左脸一片血肉模糊的花堇,原本打算再推她一把直接来个干净利落,却在盯着花堇那熟悉的眉眼半晌后决定离去,在转身的一霎那,便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   不是突然善心大发忆起什么血脉情分,而是因为当看到花堇望向她的眼神那一刻,她便已经明晓,她的复仇已然成功了。从今日开始,她这个好妹妹将跟她一样,以仇恨和鲜血蒙蔽灵魂和心,不,甚至比她还要可悲,因为她起码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恨的是谁,而花堇……恐怕一辈子都再也不会知道了。   既是如此,留她一条命,何乐而不为?   大火之后,她果然兑现诺言地出现在薛恒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是花琦,花家夭折的第二个孩子,当然,现在是游魂,要做的是就是报仇,现在突然又有了个新目标,就是嫁给你。”   薛恒显然愣了一下,便也笑应了。   因了那句“复仇”,他们随花家迁徙到朝花镇。   迁徙到朝花镇的那一夜,也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精心打扮,红妆妖娆,薛恒却因为长期跟她相处过于亲密,阴气侵体而昏迷过去。她不以为意地在他苍冷的嘴边印下一吻,陪他度过了没有肌肤之亲的洞房。从此夜夜都是如此,白天她拈花把酒,他研究药谱,晚上他昏睡,她便在一边守候他至天明。   她虽然是只鬼,还是只好看的妩媚的艳鬼,却不通人事,便也觉得这样的夫妻生活甚是不错。   番外·花琦篇(三)   而花家之前那场肆烈的大火,她未曾提起,薛恒也并未过问。她知道他已猜到是她下的手,只是不愿去证实。他心善,根本不能接受这样暴戾的她活生生血淋淋地暴露在面前。人类或许总是这样可悲的,对既定的事实却不愿去相信,不愿挑明,最终害人害己,反而落了个不痛快。   他们一人一鬼,彼此都心照不宣。   直到一日,镇上的算命先生清风来访,听闻与薛恒是老相识,她正要去里头唤薛恒出来,却被他生硬地唤住,“夫人,我是来找你的。”   来者不善。   但是那又何妨?他伤害不了她,所以她不怕他,普天之下,也只有她爱的人才能伤她。她回眸,盯着清风严肃的眼,终是莞尔一笑,“好,那我为先生泡茶。”   清风毫不客气,上来便咄咄逼人,开门见山,“你还不打算离开他?”   “他是我夫君。”她铺开茶罗,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轻描淡写。   他话锋一转,“孽事做尽,你不怕折损了阴寿?”   她圆润的指尖从从八宝珐琅茶罗的一个小屉里捻出一撮茶叶,又仔细地剔去细碎的茶叶梗,在人间待久了,这些精细的东西便也无师自通,“阳寿都折干净了,先生认为我还会怕折阴寿?”   “他以后是要娶妻生子的,”清风的手指扣住雕花磨圆的桌角,似隐忍着强大的怒气,“你再这样执迷不悟,迟早会害了他!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了,你不能让薛家绝后啊!”   “先生真是好管闲事。”她敛下眼,为他淅淅沥沥地沏上一壶上好的银针,汝窑烧出来的瓷釉面温和,碧色的茶叶细软,搭配起来正是再好不过。银针在琥珀色的茶水中缓缓舒展开来,然而上头倒映着却只有清风怒气冲冲的脸,她的影像早已经虚空不见,“我之前从未知道夫君的事原是由您做主的。我或许不行,难不成先生便能替我夫君绵延子嗣传宗接代?”   清风拂袖而去。   她也不恼,只端起尚且温热的茶盏一饮而尽,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霎那间出现了一滩蒸腾着热气的水迹。   茶水根本无法入喉。她站起身来,睨着湿/濡的地面,骤然嗤笑出声。执迷不悟又何妨,人鬼殊途又何妨,如果事事都要计较再三委屈自身,如果相爱相守的人们都能放弃得这般轻易,人世间哪还有那么多叫人生死相许的传说?   她还是很开心的,她知道这清风早已给了薛恒令她魂飞魄散的方子,薛恒当场虽然收下了,却在清风转身之后随手丢入了一边的湖里。那时候她就在一边瞧着,直到他凉凉地说了一句,“出来吧,我薛恒说什么也不会谋杀亲妻的。”   不去理会他是怎么感知到她的存在的,反正问了也只不过会轻飘飘地得到一句“心有灵犀”,让她简直想向别的鬼学一着读心术。她理直气壮地跳出来,不由分说便给了他一个真心实意却冰冷的拥抱,耳畔是她轻喃给他听的一句话,简短、清淡,却让他更加抱紧了她,“我很高兴。真的。”   很高兴,他没有背离她。   “相信我,”他在她耳边呢喃的声音愈发虚弱,轻若蚊鸣,却字字清晰,似是誓言,“阿琦,你要相信我。”   她点点头,顺便接住了他又昏过去的身体,复叹息着摇摇头。她这个好夫君,终究还是身子太虚。   第二场大火,在她十九岁的年华。   她开心地唱着镇魂曲,看着前几年还处处维护长姐的花堇微笑着将毒胭脂涂在她长姐的唇上时,她在一边笑得比花堇更加妩媚。待尘埃落地后,她一扬手,便将绣房染成一片耀眼的血红。花堇没有尖叫,也没有逃,事实上她也逃不出。一场火过后,底下的污秽和恶毒,都干干净净。   她便成全她们姐妹情深的好名声。   然而这一次,她刻意地留下了她的爹爹的性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一双好女儿和夫人相继死去,留他一人疯疯癫癫地苟活于世。清风将他送到药堂里来时,明显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她妩媚地回视他,将他赠与一切愤愤都化作千娇百媚。   “你想要报仇的人,现在就在我这里。”薛恒疲倦地挥了挥手,她这时才发现他已然很虚弱了,连扬起的衣袂也是死气沉沉的,嗓音喑哑,再不复初见时的清朗,“你还想要继续吗?”   她转过头,看着暗房里形容呆滞的父亲鬓边斑白的发丝和枯槁的面容,心中却没有半点怜悯,只觉得快意非常。到底是在开心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她又看着薛恒的脸,忽然有些恍惚。他之前总在她耳边呢喃的是,“阿琦,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无奈的语气,微带宠溺,让她着迷。   “哎呀哎呀,好大的口气,那你能给我什么?”她那时候歪着头斜着眼看他,口气挑衅。见他低头似是在认真思考,又笑出来,提议道,“这样,若是你有的,就全部给我吧,我保证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她什么都未曾拥有过,所以什么都想要得到。   他便是极安稳地笑,温吞吞得总是让她忍不住想没形象地扑上去扒下他那张脸好好瞧个干净。而如今,他常跟她说的话已经渐渐变成痛惜而带着怒气的一句,“阿琦,你造的孽还不够多吗,该收手了!”   哦?原来这在他眼中就已经足够十恶不赦了吗?他其实早就明白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只是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自欺欺人放任她放肆,也不能容忍这样的污秽就这么赤裸裸地直观暴露在他面前。她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勾勒细长的眉,没心没肺地朝他嘿嘿地轻笑,很是不屑一顾,“这话说得好难听,我听不明白。”   收手?还早得很呢。恨一个人容易,放下仇恨却太难,她自认为自身并不高尚也从未高尚过,还未到人类所讲的超然境界。   他为她满不在乎的模样而气极,“阿琦!”   她巧笑嫣然,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作乖巧地应道,“我在。”   在嘴皮子上薛恒向来是斗不过她的,这次自然也一样。仅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便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不断弯着腰低低地喘着粗气,本就惨淡的脸色愈发青白,孱弱得似乎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她大方地伸出手拥抱住他。薛恒愣了愣,枯瘦的臂弯亦随之抬起,在她虚空的身子上绕成一个妥帖的环。阴气大肆如体,侵蚀着他躯体里存着的每一寸魂气。   薛恒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渐渐沁出点点细密的汗珠,她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太熟悉,知晓那是因阴寒而发的虚汗,却依旧固执地死死托环着他的腰,与他吻得愈发缠绵热烈,“我要求不高,我只要他活着。”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活着,无论是清醒还是浑浑噩噩的都好,她要他孤独终老,伶仃一生。   薛恒在她耳边忽的低低太息了一声,把头深深地埋入她白皙冰凉的脖颈中,“也罢,我陪你疯就是了。”就算堕入阿鼻地狱,最差也只不过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不重要了……此刻,他只想珍惜这半晌贪欢。   满意地听到了意想中的答案,她勾起红艳艳的嘴角弯弯,攀上他的耳畔,轻呢,“我亦然。”   她只是一只婴灵,从来都学不会也不想学会那些人类所奉崇的成人之美,唯愿君好,所以,哪怕最后的结局注定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她也誓要与他爱到灰飞烟灭,至死方休。   【俗世镜花】完,下一卷【明月别枝】   【明月别枝】   第一章 新房客   花家边榕树上挂着的白灯笼还未撤下,挂着红灯笼的花车便顺着朝花镇里的大街陆陆续续琳琅而过,花车的华盖上缀着朱色的流苏轻摇,银铃作响,马蹄踏香。负责护守的卫兵统一执着长戈短刀面色肃穆地守在两边,硬是给并不算宽阔的朝花大街开出了一条道来。   道中间行驶的花车上,缦缦轻纱里一列列坐着的女子们都穿着统一的服饰,头上装饰的珠翠玉环迎着风声泠泠碰撞着,华贵脂粉堆出的香风袅袅,好不气派。   我好不容易侧身挤进熙攘着看热闹的人群,拍了拍站在最前方看热闹的小丁的肩,好奇问道,“嘿,小丁,那是在干什么?”   小丁正看得兴起,全身都熊熊燃烧着肉眼可见的八卦之魂,突然被人打断自是不高兴,不耐烦地回过头来时见是我,才渐缓了脸色,嬉笑着解释道,“当朝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这些都是各地而来的秀女,嗬,你看,不愧都是皇上的女人,瞧这模样这气派……啧啧,着实让人羡慕得紧。若不是进祈国必要经过朝花镇,我们这种小地方哪有福气看得到这些啊。”   我被他这神态激昂的一番话勾起了兴趣,便也伸着脖子探头去看,然而才发现,小丁这话起码有一半儿夸大了,花车外头的纱缦虽透明,但多多少少也遮挡了些,再加上每个女子的面上都笼着半边面纱,气派嘛看不出来,模样就更是看不出来了。   小丁摸着头嘿嘿地笑,“我猜的,我猜的嘛。”   我毫不吝啬地免费赠与他一个翻得淋漓尽致的大白眼表示强烈的鄙视。   大半的花车很快便离开了视线,我新奇也新奇过了,只见得过往的花车都长的一个模样,此时只觉得无聊,正欲回去灵栖,然而刚转身便是一阵邪门的风乍然吹来,最后一辆花车外头垂着的轻纱带着馥郁的香风扬起,一方边角轻轻地拂过了我的脸颊。   上头浸润着的脂粉香浓郁,让我忍不住醒了醒鼻子,打了个喷嚏,抬起头时那辆罪魁祸首的花车正从我眼前经过,坐在末端的一个黄衣女子突然撇过头来,跟我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个女子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睛,面纱其上那光滑的额头前装饰着一枚玉色的额环,更衬得露出的一双灵动妖娆的杏眼流光溢彩,冶艳非常。   我一怔,心中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起记忆中有这个女子的存在,待再看去时只能看到马蹄扬起的尘埃落定后,花车尾端悬着的银铃四处摇摆着。我不甘心地推了推小丁,尽所能地比划道,“小丁,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最后一辆花车的那个杏眼的黄衣女子正看向我们这边?”   小丁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你大白天的怎么说起梦话来了?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而且都是外头过来的,怎有可能认识我们?”   我想想,觉得也是,便决定不予理睬,拍了拍屁股便与小丁各自打道回府。   刚迈进灵栖,邱五晏便紧皱着眉头嫌弃地赶我上楼,一面还不住絮絮叨叨着,“阿若,快去把你的冰糖葫芦拿走,这种天气……外头糖浆黏黏糊糊的流了到处都是,放那儿招蚂蚁么!”   “冰糖葫芦?”我被他推着上楼,丈二摸不着头脑,忙回过头来制止他接近丧心病狂的暴走,耐着性子发问道,“哪儿来的冰糖葫芦?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他也懵了,“你真不知道?就在你房里,桌上笔筒里头放着的那串冰糖葫芦不是你的?灵栖里不是只有你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玩意儿吗?”   “咦?”我撇下了邱五晏,加快了脚步急急上楼去,一把推开了房门,果然,青竹的笔筒里头搁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外头裹着的糖衣已融化了大半,糖浆温软地顺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山楂而下,黏乎乎地淌了小半个桌子,在阳光下反射着琥珀色的金光。   我傻傻地盯着那串浑圆饱满的山楂,想到前几日那因为鼠患而被老鼠咬脏了的糖葫芦,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人用鹅毛轻轻地搔弄了一下,惹起麻痒无尽,又舒服得止不住想笑出声来,又不敢放声,只敢小心翼翼地,自得其乐地窃笑,不愿与他人分享。   原来他竟是全都明白的。   糖葫芦外头的糖衣还在融化,我来不及一个人再戳这里上演煽情独角戏,急急忙忙胡乱地擦干净了手便捻起了竹签,这一次再不敢把糖葫芦放在外头了,只秉着“肚子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真理忙不迭地叽里咕噜先囫囵咬了个满嘴甜。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我拍了拍明显被充实了的肚子,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贵妃榻上,满意地打了个嗝儿,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   下楼时听到大堂里有细细碎碎的商量声,我小跑了几步豪气地探头去看,一个身着一袭鹅黄色广袖裙的女子正背对着我,半身微趴在柜台上,更突出了她那一把纤细的水蛇腰。一只手托着下巴,露出雪藕般的一节皓腕,而她的眼神只直勾勾地盯着铺就在柜台上的入住登记簿,一边为难地轻轻咬着毛笔杆,不知是在斟酌些什么。   估摸在柜台前踯躅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后,她竟是干脆利落地“啪嗒”一声扔了手中的笔,又拍了拍手,歪头认真地询问邱五晏,“诶,我能不能直接摁个手印呀?”   本来我也只不过是偶然路过,并未当这是件稀奇事,然而她这么一发话,我反而驻足停下,开始注意起了这个女子。她的嗓音很特别,是寻常女子家里所稀缺的娇媚酥软,微微上扬着的尾音字字都拖得悠长绵软,又恰到好处,不显拖沓,仅是一个简单的“诶”字音便占尽了人世间的千娇百媚,更难得的是,这样的声音却不染风尘,宛如琵琶拂弦,妖娆却不失风骨。单听声音和看着背影,便能猜度出这是个多么俏生生的人儿。   邱五晏愣了愣,复又温和地笑道,“无妨。”说罢便殷勤地去翻箱倒柜找印泥。   这下我确认这位新住客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无疑了,因为邱五晏这厮只有在面对温香软玉时才会装出一派从容温煦温润如那清晨的小朝阳的正经嘴脸,而后再慢慢温水煮青蛙,待得觉得时候到了再一举拿下,从此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下。这是这厮的惯用战术,这么几年来,我还未曾看到他失败过。   然而……今非昔比,这回灵栖了多了一个成日板着脸也风骚无比根本无法抵挡的小黑,我看到那个姑娘撇过头时对着的方向正巧是门口小黑站着的方位,不禁扼腕叹息,心中隐隐有预感——邱狐狸这回的泡妞战术,大抵是要落败的。   仿佛已经可以预想到邱五晏抓狂的模样,我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一边抄起正搁置在一边的印泥盒递去,一边暗自准备今晚就开始第九把残损菜刀的寻觅之旅。   邱五晏斜了我一眼,接过印泥,又转过脸堆起满脸温和的笑,变脸之速足以令常人望尘莫及咬牙切齿,“不知这位姑娘芳名,我好帮你登记入册?”   我拂了一把虚汗,这厮举得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是自己想要问吧……   那姑娘似乎没有看出邱五晏的小心思,倒是很配合,只随手扶了扶发髻上的一枝樟木缀祖母绿花钗,柔声答道,“桑枝。扶桑花的桑,枝叶的枝。”   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桑枝……”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那个女子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乍然回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是这时才真正看清她的容貌。极具传统古典美的鹅蛋脸上施得粉黛轻薄,上嵌着一双狡黠妩媚的杏眼,泛着水润潋滟的光泽,这么看一切都是极柔极美的,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并不稀奇,看久了难免让人觉得落了俗艳那一流去,偏偏她那高高的鼻梁和颧骨都极具异域风情,令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桀骜妖冶的野性,烈艳得像是七月正午时薄云掩盖住的那抹最刺眼的阳光,灼灼热烈,璀璨绚烂,看久了会反被其伤,但却又叫人始终舍不得移不开眼去。   我不禁怔在原地,倒不是因为太过惊艳,而是因为越端详这女子的面容越觉得熟悉异常,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待她朝我巧笑着快速眨了眨眼,我才一惊,瞪大了眼睛颤着手指指向她,“你不是……”   第二章 落跑秀女?   这可不是方才在最后一辆花车上看到的那个秀女?!只不过是卸了那惹眼的额环和那层面纱,虽然刚才在花车上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但这双标志性的眸子我又怎么可能会认错?再加上此时她身上那套鹅黄色的衣裙,可不是刚才看见她是身上所穿的服饰?   邱五晏显然有些疑惑,但却不理会我在一边指手画脚地抗议,只转过头,堆上一脸和煦的笑温言软语问道,“桑枝姑娘,你们之前可有见过?”   桑枝乖巧地应言歪头瞥了我一眼,刚才还对我狡黠地挤眉弄眼的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此时满是陌生,但口中的语气依然是柔媚而妥帖的,“唔,不认识,请问这位姑娘是……?”   怎么会?!我皱眉正要辩称时,又是被毫无姐妹爱的邱五晏急急催促,“阿若!还愣在这干嘛,还不快领桑枝姑娘上去?”   果真是重色轻友的死狐狸!我恨恨地朝他做了个无比扭曲的鬼脸,把疑问埋在心底,正要请桑枝楼上去,却见她退后了一步,轻巧地避开了我伸过去的手,又屈着食指托着下巴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投在了门口的方向,眸光一亮,留了约莫半寸青葱指甲的芊芊玉指轻点,娇柔婉约的语气似是二八少女撒娇,然而其中隐含着的意味却是出奇的斩钉截铁,“唔……那我要他领我上去。”   指尖的方向,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戳在门口那尚不明状况的小黑。   “啊?”我率先窘了。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她会觊觎小黑的美色,却实在没想过她竟会如此迅速而赤裸裸,当着笑若春风的邱五晏的面就忍心明目张胆地勾搭另外一个俊俏的汉子,着实眼光毒辣得紧。我在心里盘算着,按这个趋势,小黑该不会一上楼就被这性情开放热情的桑枝直接扑倒在床上吧……   邱五晏那常年如沐春风的容色也是一僵,蹲侯在一边的我察言观色,立马贴心地递了把菜刀上去以供邱狐狸唰唰唰磨着泄火。   可是为什么,这厮的脸色好像更黑了……   最终还是由我领着明显摆着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的桑枝上了楼,因为眉娘很是适时宜地唤了小黑去房里,虽然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但显然比与这时刻卖弄万千风情的桑枝回那销魂窝里要安全多了。   步入了卧房,她不住地左瞅瞅右看看,东摸摸西摸摸,似乎对一切都很新鲜的模样,我更加落实了她出身不凡的想法,便小心地转身掩上了门,试探性地询问道,“这里再没有别人了,桑枝姑娘你可要说明清楚一下自己的身份?毕竟我们灵栖是不收身份不明之人的,姑娘您事先说个明白,我们也好办事不是?”   桑枝转过身来,看向我,浓丽的眉目微动。   我以为她起码也会推诿几番,没想到她却是乍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讶然,她便抬起了头来,艳绝俏丽的脸庞霎那间竟已是泪盈于睫,楚楚动人得我见犹怜,“事到如今,桑枝也不想再隐瞒姑娘了。小女为庶出,自幼便不得家中双亲宠爱,此次秀女大选原应是长姐先行,可爹爹和大娘不忍长姐前去那宫墙里头受苦,便另指了我代长姐入宫里去,若是侥幸能得了几分名头,算是光耀门楣,若是不幸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便算是我没福气,他们更是不会心疼半分。桑枝不甘自己的命如此受人摆布,便借着如厕的空漏逃了出来,求姑娘好心收留下我,不然我,我,桑枝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我被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话绕得抽了抽眼角,“……说人话。”   “我没带钱。”   “……”   安顿好梨花带雨面色万分凄切的桑枝,并被含泪逼着发毒誓“我不说我不说这辈子就算强X了我也绝对不跟别人说出你的身份”后,我背过身深呼吸了数遍,果断选择推开门狼狈地落荒而逃。   邱五晏正斜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落跑秀女?”   “是,”我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地掷地有声,咬牙切齿,“还有,邱狐狸,窃听别人说话很不道德,我可是用我的贞操发过誓的。”   “一小姑娘家的整天满口都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话,也不知个羞,”他曲着食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口里不轻不重地斥了我一句,转而一连串地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当米虫长期养着?吃住的开销花费又怎么算?从你的工钱里扣?”   最后一句话权当作听不见,我朝他忧愁地叹了口气,提议道,“不然跟眉娘知会一声,安排桑枝在灵栖里也干个什么吧?正好灵栖里人手缺得可怜,就当作卖身偿还了罢。”   他斜眼瞟我,“比如?”   “跑堂?不行,抛头露面反而更暴露目标。杂役也不行,她那娇滴滴的模样哪像是干重活的。帐房的话,呃,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情况下,她刚才似乎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逐一掰着指头算着,最后悲哀地看了邱五晏一眼,询问道,“哎,你觉得她会做饭吗?”   邱五晏默了。   却没想到桑枝骤然推开房门,看向面对面一起惆怅的我们,忽的嫣然一笑,竟煞过了那名动天下的妖媚牡丹,“诶,做饭吗?我会一点啊。”   会一点?我和邱五晏痛心地对视了一眼,一起默契地默了,心里都没报太大期望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秀女能整出什么妖蛾子。   然而第二日,我们就领会到了她说的“会一点”的真正含义。   眼看着桌上一盘盘摆放整齐的菜肴均精致诱人得只应天上有,我被撩人的香气诱惑得咽了咽口水,偷偷地攀上桌子趁热尝了一块,从此便再也停不下筷子。我一边埋头苦吃,一边问忙活了半天却一点也不染油烟气甚至连发丝都未乱一丝的桑枝,“桑枝,这做的是什么?”   桑枝哧哧地用小绢子掩嘴娇笑一声,未语便先朝我抛了个娇滴滴的媚眼后,才悠悠地媚声道,“这个嘛,当然是鲍鱼酿水晶虾仁呀。”   “……说真话。”   “豆腐。”   “……”   第三章 良辰美食奈何天   早知道此人不能轻易相信,我一阵冷汗,又用箸尖指了指另一盘看起来浓油赤酱的菜,“那这个呢?”   “唔,显而易见的,冰糖炖红烧肉。”桑枝脸上一片含羞带怯,绯红的脸颊像是最绚丽的那片晚霞。   “……”我依旧以沉默应对。   她浅浅地撅起嘴来,似乎是在不满我的不解风情,后来在我顽强的审视目光下屈服,才不甘愿地解释道,“哎呀,好吧,豆腐。”   “……那个呢?难不成还是豆腐?”向来无肉不欢的我嘴角微抽,虽然知道底下的菜都是一片凄风苦雨的素斋,但手上执着的筷子却还是没有停歇,放入口里嚼了嚼却又觉得口感不像。   这回桑枝倒是一派坦然,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哦,那是豆干。”   “……”   方才一边随我一起毫无形象地埋头苦吃的邱五晏倒是乐了,“哟,不错,这姑娘真省钱。”   我戳着碗底,无语凝噎。   眉娘此时没有在灵栖,不知又是去哪里转悠了,我微微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小黑,想看看他又是什么反应,然而他清冷的脸上并无半分波动,只如往常一样敛着眼细细咀嚼着,每样都尝些,但每样又尝不多,慢条斯理的模样丝毫也不担心菜会被我们两个吃相足够丧心病狂叹为观止的人全抢光。   见他吃得一派和谐美好,这时才迟钝地感到羞耻心的我也不自觉放慢了几分下筷的动作,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一时动作不协调,差些把舌头咬到,我犹豫了一会,考虑了一番美色和食物的可比性,最终索性选择放开了肚皮大快朵颐。   不知是否是错觉,我居然听到了对面小黑的一声低低的轻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笑我,只知道我霎时窘迫地再不敢往前看他的表情,只自暴自弃地胡乱塞了满个腮帮子的豆腐苦吃。   见气氛已渐入佳境,桑枝开始跟小黑搭话,“哎,我听他们都唤你小黑对吧?那我该唤你什么,黑大哥?哎呀,好奇怪,唔,小黑大哥?也不好……小黑哥?如何?”   终于要出手了……我在心里低低哀叹一声,自己咽下了说话的念头,和邱五晏一道格叽格叽地继续埋头苦吃,以做一个良好专业且有职业道德的好背景。   半晌也听不到小黑的回应,桑枝也不恼,只挽起袖子亲热地布了一道菜到他旁边的碟子里,“既然你不喜欢我这样叫,那我以后还是也唤你小黑吧。你尝尝这个,方才我瞧着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可是我做的菜不符合你口味?”   嘎嘣嘎嘣嘎嘣……我跟邱五晏动作一致地面无表情啃豆皮。   那头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小黑虽是低着头的,但手中的筷子却不露痕迹地避过了装着那筷子菜的地方,继续埋头吃饭。   好一记无声无息无色不见血的暗箭,我险些要当场笑出声来,然而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为了下次还有这等口福,只得作无知状,讪笑着继续吃得满嘴油。   “嗯,小黑,你若喜欢的话,我天天做给你吃可好?”她倒是有耐心得很,纵使是得到了这般的冷遇,也只不过是赌气地眨了眨睫毛长长的杏眼,雪白的指尖一圈一圈地将自然垂下来的发丝缠成了几缕别致的弯弯绕,又乍然松懈,绷紧的发丝忽的散开来,纤细而修长的手指上还留有些许勒过的红印,慢慢地晕开来。发梢带着微微的弯曲,衬着她姣好的容颜,诱惑非常,而她妖冶的眼波流转,声音清媚,偶然倾过身时衣襟下的酥胸半露,与其说是聊天,更像是明目张胆地逗引,“桑枝以后就做你小黑一人的份儿,可好?”   窸窣窸窣窸窣……我和邱五晏两个极有共识地目光呆滞地吃着盘中餐,对眼前的香艳场面假装视而不见。我趁她不注意瞟了一眼胸口的波涛汹涌,当场便决定日后听邱五晏的话多喝牛乳好早日……咳,成长。   然而无论桑枝在小黑面前如何摆放姿势再加上言语逗弄,那头的小黑从始至终都埋着头,对眼前的风情依旧视而不见,我一边跟邱五晏争抢到了“鲍鱼酿水晶虾仁”里的最后一块豆腐,心里暗自想着,反正就算桑枝只做一份,到时候也可以去小黑那边抢食……   身软娇音易推倒,做饭撒娇样样行,自带技能真是好凶残啊好凶残……同为“姑娘”的我忧愁地小泪横飞,一边恨恨地抢着夹了两筷子娇羞丰腴的“红烧肉”豆腐来安慰我严重受打击的小心灵,顺带心安理得地笑纳了一边邱五晏恨铁不成钢的一个“没救了”的绝望眼神。   本女侠是何等气概,才不会跟区区臭狐狸斤斤计较,此时正逢良辰美食奈何天,自然是埋头苦吃大快朵颐才是正道,尔等凡夫俗子怎能参悟得透?   心里还没盘算完,小黑就已经离了凳站了起来,往后院水槽的方向走去,大概是准备洗碗,桑枝忙也随着站起来,“正巧,我也去,正好你带我熟悉一下灵栖里的路线,也好以后大家相处不是?”   小黑回看了她一眼,显而易见地皱了皱好看的眉,却没有拒绝。   桑枝欢喜地推开几分眼前未动过分毫的碗筷,站起身来翩翩然随他而去,一边还在缠着他叽叽喳喳,从大厅到后院一路都是她娇俏得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声,却又不得不承认是真的一对才子佳人。我仅抬头速度地瞧了一眼,便马上闷闷地低头继续跟邱五晏大声叫嚷着抢食,虽然表面还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然而或许只有我自己知晓,我的心里此时已经未知地恐慌起来,手中捏着的筷子也愈发沉重起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小黑先前也是对我这般冷淡的,后来似乎是因为我的不断纠缠才逐渐有了几分话题,还对我笑,对我好,带我飞,还给我买冰糖葫芦,可是这回却来了一个更加千娇百媚的桑枝,长得好看,而且又会撒娇,做的饭连向来对吃食挑剔的邱五晏都不顾形象地埋头苦吃,无论哪点似乎都比我好了千千万万倍,不知道小黑是否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对桑枝笑,对她好,带她飞,还有……   还有,从此,小黑说不定就要给别人买冰糖葫芦了呀。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惆怅,虽然知道小黑做得并无错处,却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知是为了即将消失的冰糖葫芦还是为了甚么,看邱五晏疑惑的眼神,只得对他咧嘴一笑,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抢走了他筷子下势在必得的一块豆腐,自然也接受了黑了张脸的邱五晏“痛爱”的一个暴栗。   好不容易舍得放下筷子,我餍足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抹了抹油光闪闪的嘴巴,剔着大白牙出门散步消食时正好碰见在后门处躲躲闪闪的小王麻子,我朝他勾了勾手指,“走着,我们去后院捉虾蟆去。”   本抱头准备鼠窜的小王麻子受宠若惊,转回身来放下手,结结巴巴道,“捉,捉虾蟆干嘛?”   我本来想豪气干云地拍拍胸脯,但发现是在太过一马平川以至于无从下手,于是转而豪气干云地拍了拍此时存货充足的肚子,很是雄赳赳气昂昂,“今儿晚上偷偷放邱五晏被褥里去,谁叫那厮方才吃饭时鄙视我。”   “……”   第四章 失败的挑衅   这份极饱众人口福的差事还做了不到三日,桑枝便已找上了我,直截了当地说受不了这份苦差事了,顺带赠送了一汪惯用的泪眼朦胧。   这所言应该非虚,这瞧着也不过几天时间,她原本红润的脸色竟已惨白如纸,只是说句话都要虚倚着旁边的什么物什歇一歇,似乎怎么也提不上劲来了一般,连性子也不如刚来时那般活泼了,瞧见她近日每次从后厨里走出来时就跟要去了半条命一般,着实让人有种害人“香消玉殒”的负罪感。故我心里虽还是疑惑不过三日她怎么会就整成了这副虚脱得仿佛快魂归天外的模样,却还是应了。   “谢谢阿若姑娘,”她口中道着谢,有气无力地拔下头上的一枝绿油油的祖母绿簪子丢给我,“你看,这抵住宿费够么?”   一码归一码,毕竟灵栖并非施粥坊,人是要关心的,钱自然也是要收的。我随意地瞟了一眼,那祖母绿簪子成色好水色足,怎么说也够她休养个半年多了,忙道,“够了够了。”   “早说嘛,害我还受了那么多的罪。”桑枝丧气地嘟囔着,苦恼地用指尖轻轻地抵着太阳穴,眯着眼睛很是愤慨,“早知道这破玩意儿这么值钱,就早抵了了事,不能吃不能喝的,也不知搁在头上有什么用。”   我把簪子收入怀里,一边道,“桑枝,你还是先休养一阵子吧,需要让邱五晏看看,顺便开个药方吗?他虽然是个掌勺的厨子,但是对付这些小病小痛的应该也能行。”   她忙摆了摆手,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纵使是这样的病态也美得惊心动魄,“不用了,我自己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见她这般坚持,我也没有再勉强,毕竟并非要好的关系,不好说些什么,只礼仪性地道了句“注意身体”便掩上了门,由得她去。   自此灵栖重新恢复了无美食的平静,桑枝也重新做回了安安稳稳的住客,我原以为桑枝的那句“调养几日就好”仅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竟是说认真的,眼见的也不过两日的时间,她已然恢复了那生龙活虎的模样,每天喝喝茶,撒撒欢,逗逗来往的客人,除了每日都能递进数十个为她神魂颠倒的路人疯狂地来送刺蔷薇以至于给街口花坊张姨相公的肚子上又添了几块肥油之外,倒也是一派宁静祥和。   遗憾自然是有的,毕竟再满足不了口腹之欲,对于向来尊崇“民以食为天”的我无疑是灭顶之灾,但莫名心中却隐隐有些庆幸。还好,她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小黑的胃和心。还好,小黑还是小黑,名称的前头还没有缀着一个“桑枝的”。一切都还是“还好”。   此时桑枝正倚在门口,纤长的玉指把鬓边如烟似云的墨色发丝轻轻地撩至耳后,露出雪白干净的耳廓和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泛出白璧般温润的颜色,垂下的墨色长发缠绵入腰,将本就纤细得咂舌的腰肢绕得更显得不盈一握,一阵风吹来,灵栖门外的玉兰花纷纷掉落,香味四溢见有一瓣玉兰落在她的发上,黑发白花,红妆裹素,恍若九天玄女下凡。   已有几个路人经受不住这般美景诱惑,只顾着探头去看,却撞了门前呲牙咧嘴的石狮上,引发桑枝又一阵咯咯的轻笑,让被撞的人还来不及咒骂,就恍恍惚惚地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爬起来走了。   我叹为观止。   虽然桑枝的存在抵消了小黑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场,也吸引了不少雄性客人前来围观,从而给灵栖里拉来了不少生意,只是……这厮确定是落跑的秀女吗,落跑秀女不是应该躲躲藏藏在房间里头整天惶惶不可终日的么?哪还有人大大咧咧地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可不是等着发现遗漏了的官兵来抓?   这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这厮到底干啥么总是凑在小黑身边?   当桑枝又打扮得像只花蝴蝶一般翩翩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个位置时,我执着扫帚的手一歪,心里恍若有一万只小白花儿在扑棱棱地划拉着肥翅膀咆哮过境,几欲抓狂。   虽然镇上的姑娘们时常到灵栖这里坐坐都是常有的事,而桑枝作为这里的住客,又是个落跑秀女的尴尬身份,成日都戳在客栈里转悠更算是情有可原,但我心里却知道桑枝的目的绝对不单纯。因为她每次来时,看向小黑的眼神总是与看他人时不一样的,眼波流转间妩媚勾人,只消瞧上一眼就真真要把人酥进了骨子里去。   非!常!不!喜!欢!   我不知心中这股莫名的怨怼情绪从何而来,只知道我就是讨厌桑枝对小黑那般妩媚地歪头笑,还用银铃般好听的声音对他说话聊天,摆明了就是想勾搭那闷小厮再明目张胆地吃干抹尽一点渣都不剩,偏偏小黑上回受了眉娘的罚,纵使还是冷了一张脸的,却还是不得不站在那里听她再三言语调戏逗弄,哪怕一连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得有异议。   在桑枝又一次指名让小黑上茶时,我怨气冲天地丢了手中的扫帚,抢先从后厨里端了一盏茶过去,重重地放在了她面前的桐木桌上,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从咬得死紧的齿间蹦出三个字,“请、慢、用。”   几滴茶水倏地被这震动引得飞溅起来,悉数洋洋洒洒地溅了桑枝的身上。她那一袭像是新裁的雪锻裙上,星星点点的深褐色茶渍尤为明显。我本是想从放茶的所谓气势上给她一个下马威,却想不到竟有了这出意外,一时幸灾乐祸中又带着一丝对未知状态的惶恐。   桑枝不慌不忙地抬起眼来看着我,我亦生猛地双手叉腰,心里却底气不足地回望她,本想在她的眼中挖掘出几分厌恶和不甘,更希望她能像普通贵家小姐一般颐指气使、恃宠而骄地挑衅一番,好让自己痛痛快快与她吵一架,也算是功德圆满。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却只是轻轻地挑挑眉,就连动作也是轻轻地,圆润的指尖拂拭下了还在裙面上滚动的水珠,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是在看向我的眼神里除了往日一贯而来的妩媚撩然,还多了几分了然的笑意。   明明是两看相厌的关系,可是这姑娘怎么从来不走寻常路!   恍若去势迅猛的一记重拳却歪打在了铺得绵软的棉花上,让人只觉着轻飘飘得着不到力,刚燃起来的满腔熊熊气焰瞬间怂气地泯灭,方才在心里酝酿好默记了好几遍的一番豪气冲天的话也全都不知飞到了哪儿去。面对她的大度,反而显得在一边的我心胸狭隘、幼稚可笑起来。   我挺着腰板呆在原地愣了半晌,本还想放下些什么狠话,无奈脑子被这么一堵而一片空白,迫不得已地低低道了句“抱歉”,便灰头土脸地彻底败下阵来。   隔着远远的还能听见她低低轻笑着对戳在门口装面瘫的小黑道了一句,“你们这儿的小杂役,还真有意思。”   我心里暗自腹诽,你才有意思,你全家都有意思。   正闷闷地挥着鸡毛掸子把那一带空气搅得一片尘烟飘渺几乎让人觉得快要得道升天之时,突然间一使劲打到了一个物什,我以为碰到了什么古董,惶恐间忙回头去看,却又想着声音不对劲,原来是那神出鬼没的清风,“清风?你怎么来了?”   第五章 此后面不是彼后面   说来好像自那天从花家废墟前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这厮,我还以为他这么跟薛恒一生气起码要消失个几个月才足以自矜身价,没想到这才几天就蹦跶出来了,还真是太没脾气。   “嘿,这话听得怎么这么不顺耳,难道我就不能来吗?”虽然口中是叱责着,但清风面上却没恼,只是乐呵呵地掸了掸身上遗落的鸡毛,假作嗔怒地朝我打了个招呼,复又用手中的酒葫芦口指了指门外,探头问我,“哎,那门口边儿上的姑娘是什么来头?这模样甚是面生呀,我以前怎么从未见到过?我这几天不来,就变了天儿去了?   “哦,你说的是桑枝?这是前几天新来的住客。”我正闷闷地回答着,突然抬头看到他望向门口时若有所思的眼神,不禁虎躯一震,忙不迭捉住清风的袖子惊慌地一连串道,“怎么,疯子,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天哪你可是断袖!咱们朝花镇几百年来好不容易出个断袖!邱狐狸看不上你不要紧,还有那啥啥西红柿炒蛋放糖的廖书生嘛!意志坚定点啊可不能沦陷在区区女色中啊疯子!疯子!”   “死丫头鬼嚎什么,我只不过是随口问问而矣,”清风似乎因为我的话受到了惊吓,只绿了张脸扯过了被我攥着的袖子,复使劲地叩了叩我的脑门,待我皱着张脸抱头逃窜时才过瘾地收回手,轻描淡写地提高了声音吼了一句,“放心吧丫头,我对我们家小晏晏可是坚贞不渝天地可鉴的!”   大堂里坐着的客人们统一被这惊天一吼引得虎躯一震,而后眼神又识时务地游离,这回绿了张脸的换成了刚从后厨出来就无辜躺中的邱五晏。我同情地看着清风腰杆儿挺直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一边计量着凭邱五晏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该给他的花生米里放多少地沟油下去。   待邱五晏忍气吞声地回去后厨准备报仇事宜,清风又欢欢喜喜地坐在我身边邀功,“怎么样,若丫头,你说小晏晏刚才是不是害羞了,你说他最近是不是特别想我啊?”   我朝他郑重地点点头,“是啊,肯定的,绝对想,迫切地想,掏心窝子地想。”……想你死啊。   清风笑眯眯,“哟,清风我就喜欢若丫头这份诚实劲儿。”   我心虚地朝他嘿嘿笑。   大堂里有客人皱着眉头在唤,“哎,这几日做的菜怎么不如前几日要好了?我前几日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味道。”   而后便是一片零碎的附和声,大多都是在夸着前几天的味道如何如何。站在门口逗小黑的桑枝听到里头的风声,此时早已笑得花枝乱颤,却丝毫没有出口帮忙的意思。我来不及再跟清风插科打诨,忙起身讪笑着解释道,“换了个厨子,嘿嘿嘿,换了个厨子,您仔细尝尝,其实就是之前的味道呀。邱五晏做菜做得可好了。”   好在今日的客人们都是镇上的熟悉的父老乡亲,方才也只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未多做纠缠,我看到他们都安静了下来,才安心地舒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然而再趴在桌上时却只觉得莫名的郁郁。   果然一对比就显得越来越没用了啊……   清风眉眼一眯,推了推在桌上装死的我,问道,“哦?什么厨子?我怎么不知道?”   一听他提起桑枝,我便更加垂头丧气起来,却仍是打起精神,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是啊,桑枝前些日子有做过这里的厨子,做出来的菜那味道……啧啧,把我们的嘴全都养刁了,大抵这些客人们也是一样的。你前段时间不是不在么,自然没这口福咯。”   “啧啧,”他手指的指节不紧不慢地“咚咚”扣着桌子,眉眼微沉,似乎纠结了一会才问我,“那若丫头你觉得,我家小晏晏和她是什么关系啊?”   “呃……”我也纠结了一会,判断着如何才不会让他继续吼出作死的话,“你问的是你家小晏晏跟桑枝的关系,还是桑枝跟你家小晏晏的关系?”   他疑惑,“这有区别?”   区别大发了!这可关乎到你的性取向!我暗自在心里腹诽道,面上继续讪笑着,“总之您先说说吧?”   他想了想,犹豫着道,“当然是我家小晏晏跟桑枝的关系。”   我斟酌了一下说辞,最后诚实应道,“大概是勾搭者和被勾搭未遂者的关系吧……被勾搭未遂者瞄上的是新来的小黑,于是邱五晏的一颗狐狸少男心就……枉顾了这样。”   清风的脸不负众望地再一次绿了。   过了半晌,他骤然殷切地捧起我的双手,一双瞪得锃亮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晃得我直眼晕,“放心吧若丫头,为了你前半生的幸福和清风我后半身的性福,清风我定当帮你铲除后患。”   “疯子啊……”我与他相识相处多年,此时自然立马心领神会了他语气里刻意强调的重音,只无奈地扶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对于你来说果然还是后面的那个比较重要吧。”   清风面色骤然一变,“咻”得一下马上跳离我三尺远,指向我的手指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语气悲愤无比,似是在含泪控诉,“阿若你好色。”   我:“……?!”此后面不是彼后面啊疯子!   清风不理会我的凌乱,只“嗖”得一声撩衣站起身来,还未等我阻止,便气焰嚣张地抄起装着花生米的盘子往地上重重一掼,瞬间“啪啦”得摔了个稀烂,宣告着清风爱情保卫战正式打响!   邱五晏听到碎裂的声响从后厨探出头来,一张狐狸脸上风骚的笑意不改,也不看清风,只温温婉婉地瞅着我道,“阿若,那碎的青花瓷盘价值三两,记得记到清风原先佘的账上,利息七分,年后一起讨来,若是讨不回来,就干脆多费点钱……”   “呃,多费点钱……干甚?”我斜着眼睨他,这厮又在胡说,这一贯钱便能买一大摞的破盘子什么时候又值三两银了,利息又是七分,看来这回清风得大出血咯——   半遮半掩的隔帘下邱五晏露出的半张狐狸脸笑得无限婉约和谐,口中吐露的话语却是阴森森得可怖,“当然是多费点钱去雇几个钱庄的打手来割了那两瓣唇来偿还便算了罢?戒了‘妄语’便也是一桩善事,疯子,你说可是?”   “呵呵呵呵,”清风颤颤巍巍地起身,脚底抹油,“……你们聊,清风我还有事先走了。”   鉴于邱狐狸的威胁太过强劲恶毒,作为同党的我只能戳在一边干笑,挥挥手中脏兮兮的小抹布权当作送别,“那疯子,恕不远送啊。”   邱五晏轻巧地用菜刀柄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清清淡淡地提溜着明晃晃的小刀子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其实疯子你永远不用回来也是可以的。”   清风奔逃的背影幸不辱命地一踉跄。我正幸灾乐祸着,邱五晏用手中的菜刀柄不轻不重地顿了顿我的头,斥了一句,“还不快去做事!”   向来乐于当墙头草的我腰杆儿立即拔直,差些没有对这厮三跪九叩,“遵命!”   第六章 风月楼   原以为清风那保卫“后半身”的话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这么几年来我也逐渐看了个明白,他跟邱五晏都一个德行,说的话都只能信一半儿,另外一半儿就只能靠天注定了,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思量着等他下次过来时便拿这话逗逗他就罢了。   可未曾想,第二日晌午,清风果真趁邱五晏出门采购食材之际,溜进来一把便把我拖进后厨里,在袅袅炊烟下对我苦口婆心,“所谓‘食色性也’,又道‘民以食为天’,捕获男人心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填饱他的肚子咯……咳,若丫头你别这么看着我,不是你想得那么色.情。”   我无力,“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那就好,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哦,是是是,做饭,作为一个贤惠的女人自然得有能力上得他床……呸呸呸,下得厨房。”他眯着的眼里精光一闪,七手八脚地捋起袖子,抄着锅铲比划了一个招式,“今日就由清风我来教你第一课,做菜!若丫头你在一旁且看清楚咯!”   我差些将手中随意拿着把玩着的小番茄给扔掉,“清风你还会做菜?”瞧这架势,确定不是教我习武?   清风如上次一般言简意赅,寥寥数语里皆体现他对邱狐狸爱得深沉,“爱屋及乌。”   我了然,一边啃着小番茄,一边看着说干就干的清风在后厨里热火朝天地洗洗唰唰,添柴烧火,很是有模有样,俨然一副大师风范。   我在一边瞧着他熟练的操作,心里琢磨着既然清风上回“爱屋及乌”既然可以那么快就识别出玉面粉,这回为了邱狐狸学做菜,技术大抵也是可以过的去罢,便也放宽了心,安安心心地从一边搬了个小马扎蹲在其上准备看他大展身手,并识相地在他将一边搁置的泛着罪恶光泽的地沟油当作猪油投入锅中时果断选择闭了嘴,下定决心就算等会味道再香也绝不下嘴。   然而久而久之,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在一片呛人的浓烟滚滚中我被辣了眼睛,只眯着眼不住地咳嗽着问他,“疯子,你在干什么?”   清风显然也快被这罪恶的气味折腾得受不了了,但依旧坚强地行云流水一般挥舞着锅铲,一边以袖掩鼻,一边转过头艰难的回答我,“显而易见的,在做宫保鸡丁呀。”   “呃,好的,我知道你之前是这么说过的,但是,鸡丁呢?”我从马扎上跳下来,捏着鼻子探头看去,差些都要把头埋到锅里,可是左看右看,夹在熊熊大火上的炒锅中都只清一色是一片剁碎的朝天椒组成的壮阔满江红,如何也找不到鸡丁的倩影。   清风一愣,立马瞅了眼锅中,惊得差些丢了锅铲,“……忘放鸡丁了!”   “……”我艰难地顺了口气,扶额,“那现在赶紧放下去吧,你放哪儿了?我帮你拿来,你先炒着,别糊咯。”   “谢谢啊,鸡丁在……”他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似乎似在回想,忽的面色一白,掩口惊呼道,“啊,忘切了!”   “……”我突然觉得选择清风作为战友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清风果断扔了锅铲,急急道,“阿若你先帮我看着火,我这就去切!很快的!没事!不是大问题!相信我!”   “……好。”果真不是大、问、题啊——   眼看着那头砧板“咚咚咚”切得正欢快,我重新蹲在小马扎上,一手托着腮,一边挥手大声唤他,“哎,疯子,那边火快熄了!”   “好的我马上来!”正剁鸡丁剁得无比忘我的清风目眦欲裂地从角落里敛起了一大捆柴,在我心惊胆战的目光中冲将过来一扬手呼啦啦地尽数投放在了灶里。   一阵浓浓黑烟散尽后,满目触目惊心的狼藉之中我黑着一张被烟火熏得油光满面的脸,与同样灰头土脸的清风面面相觑。半晌我朝清风哭丧着脸无力地控诉,“疯子你刚才到底是为什么会把水泼柴禾上!”   罪魁祸首此时愁眉苦脸,神情很无辜,“啊,我是怕那么一大捆全塞进去会着火啊,就没想那么多……”   我:“……疯子你可真聪明。”   实在受不了脸上油油腻腻的感觉,我急急忙忙出了后厨想去后院水井汲水洗把脸,却没头没脑地撞上了硬梆梆的一堵墙,抬头一看,“小黑?呃,你怎么在这里?”   小黑的眼神死死地停留在我的脸上,而后逐渐越过我的头顶,看着我身后门窗都噗噗得冒着浓烟而显得无比可疑的后厨,慢吞吞地问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他问得尴尬,一时只觉得慌乱得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干脆背过身后绞着手指玩,一边挺直了脊背心虚地结结巴巴答道,“啊,没、没什么,我和疯子在研究新菜式呢,呵,呵呵呵……”   幸好小黑并未深究,连我这么拙劣的谎言也未拆穿,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便走开了。   我刚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却见小黑背后约莫一丈左右处的门帘赫然被挑开,正是桑枝亭亭地站在那,一袭蜜合色的软烟罗裙让高挑的她宛如一枝开得正好的扶桑花,随着微风摇曳着枝叶。   似乎已经瞧见我在看她,桑枝也不回避我的目光,只是弯起红艳艳的唇,妖娆地朝我笑了笑,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喔,原来没有走水呀”便放下了帘子,转身翩翩离去。   我愣在原地。   这是……被鄙视了?   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不自觉伸手往油腻腻的脸上一摸,又放下手来痛心地一看。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染得满掌黑乎乎的灰烬,可想而知此时我的脸上又是多么惨烈的迹象。最狼狈的模样居然就这么被两个最不想被看到的人看到了,我颓然地放下手来,惆怅得简直想一口气吃掉三大碗红烧猪蹄。   在采购归来的邱五晏看到后厨惨状时丧心病狂的咆哮声中,保卫战第一阶段就此狼狈落幕。   而清风所谓保卫战第二发,乃是靠色相为胜。他一边领着我走在街上,一边低着头耐心地对我进行谆谆的洗脑教导,“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古往今来,无论是男人们还是男畜们第一看到的就是外在的皮相,心灵美就是个X……呃,咳咳,当然,心灵美还是很重要的,但是这个重要性嘛,就有个高低层次过渡了,呃,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嗯,我……”   他不理我,只一手拖着我快步走着,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瞧瞧那桑枝,也不过只比你大几岁吧?可人家那一颦一笑为什么都美到了天上去?若丫头你呀,哎,其实这小脸蛋儿长得还算讨喜,就是身材……咳咳,这也是可以靠遮挡弥补的,你还没长大嘛,不用担心。但是即使是天生丽质,也是要好好打扮的。”   “嗯,我知道,可是……”   清风的话锋骤然一转,“没有可是!上次是我不在状态,这次行动嘛若丫头你要信我,这次行动有我清风在,万事俱备,只欠扑倒……咳,总之就是肯定不会出错。”   我强笑着扒下随风扑到脸上的一条带着浓烈香气的手绢,“嗯,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可是我能问一下吗……所以疯子你带我到青楼来到底是啥么意思!”   此时正是暮色降临,街两道的各家店铺都已准备打烊。眼前的建筑却是依旧燃着一片耀眼的灯火,宛如金光普照。从二楼浮雕着游龙戏凤弄花照影的走廊上高高垂下来的纱缦轻薄透明,迎风飘摇出一席柔婉缠绵。脂粉香加上女子身上特有的体香袅袅,浸了香料的手绢儿飘飘,大厅里头女子妖冶的娇嗔声、淅淅沥沥的倒酒声、嫖客的调笑声不绝于耳,喧闹哄天的歌舞奏乐里俨然是一派奢靡华丽的纸醉金迷。   这可不是朝花镇里最有名气的销魂窟——风月楼。   第七章 误入贼窝   经过的路人们投来的怪异的眼神让我有如芒刺在背,只觉得全身都不自在起来,恨不得换上身百衲衣就地演一出卖身葬父的好戏,当然,清风必然得是那个被葬的。然而清风却恍若不觉外界目光一般,只撇过头神秘地朝我笑笑,“我带你来自有我的道理,这儿可是个好地方。”   我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强行忍下用破草席一卷这厮直接葬了的冲动,硬梆梆地抛出一句,“疯子……我是女的。”   “担心什么,里头也有小倌。”他随口应道,忽的面色一惊,“呸呸呸,我带你来是让你学东西的,怎么净想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   “……”   我很无力,到这种烟花之地来学东西,除了那些床帷风月之术还能学些什么,到底是谁想得七七八八……愣了半晌,我陡然正色道,“清风啊,你猜猜如果邱五晏知道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大概会怎样?”   清风顺势接过方才我扯开的香手绢捂住嘴,又娇嗔着点了点我的额头,“哎呀,若丫头你怎么能这么过分,这时候箭都在弦上了怎么能倒戈,清风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嘛,你且随我来就是了。”   “不需要变个装?”我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虽然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坦坦,但总体来说还是能暴露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太显眼了吧?”   他早已不耐我的唠唠叨叨,只丢给了旁边候着的姑娘一贯钱,便大剌剌地用依旧捂着我的头兀自大步走进去,一边还忿忿地碎碎念着,“瞎操心个什么劲儿,我带你来自然是上下都打点好了。”   我被他乍然裹住,又拼不过他的力气,只不断蹬着腿无力地挣扎,“……疯子!放开我!疯子!我喘不过气啦!喂!”   清风向来喜欢胡诌诌,然而这回倒没诳我,果然是一路畅通无阻,我被他不住晃荡的衣袖蒙着眼,便也自动忽略了一路被他连拖带拽时的众人惊诧的目光,待他终于收手放开我时,已经到了一间修得浓墨重彩的雅间里。   好不容易挣脱出生天,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头瞧着前头的一片花团锦簇,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疯子,这是?”   这问话显然对了清风欲显摆的胃口,只浑作不经意一般拍着小胸脯自吹自擂,“自然是神通广大的清风我花大价钱订下的。”   我点了点头,猛然想起,“那你怎么没钱还酒帐?”   “……”清风瞬间幽怨地黑了张俊俏的脸,“此刻正是良辰美景,轻歌曼舞在前,玉液琼浆在喉,好不悠游自在。若丫头你又是何必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   正与清风一句接一句地抬杠着,那厢已有一位穿着湖蓝色裙装的女子挑了雅间的帘子娉娉婷婷地朝我们走过来,虽然瞧着年纪并不算年轻了,但腰肢轻摆,莲步生香,沧桑的眉眼间饱含着风情万种,看得我这个女的都不免咽口水。   清风得意地挑了挑眉,“怎么样,不错吧?”   我正欲表示赞赏,只见方才还柔媚可人的美人儿忽的变成旋风母夜叉,虎虎生风着抡着两条白藕似的臂膀叉腰破口大骂道,“死疯子你这么急了吧拉找老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老娘可着急忙慌地推了好几个恩客的约呢,你倒是给老娘说个明白!”   清风忙很没骨气地赔笑,“玉儿,别生气别生气,知道您向来是最仗义的,你瞧,我这不给你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来?您仔细瞧瞧,看看可满意?”   那个被唤作“玉儿”的女子闻言似乎才注意到我一般,转过头来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俏脸一板,很是严肃,一边的清风着急问道,“怎么样,您看她的模样是不是无药可救回天乏术了?”   我:“……”   她这才收回了打量我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望向清风的目光稍显谴责,“模样,倒还算凑合,值得上几个酒钱儿,留在我这风月楼里,若是能好好培养倒也能成几分角色。只是瞧着还这么小,啧啧,疯子你竟也干起了这种勾当?”   “!!”我和清风相视一眼,均是一脸震惊。此时才意识到误入贼窝的我正想落跑,清风眼疾手快地捉住我的后颈,一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干笑道,“玉儿,玉儿您想到哪儿去了,误会啦!我不是把这丫头卖给您的。你瞧这么水灵灵的丫头,我怎么忍心。”   “那送到我这风月楼里来是干甚?”她柳眉倒竖,语气比方才更加不屑,阴阳怪气了几分,“哟,疯子,这不会是你的私生女罢?”   听着那酸溜溜的语气,我没把那“私生女”放在心上,倒是凑近了清风的耳畔暗道,“嗨,疯子,这女人可不会是你以前的老相好罢?”否则如何会那么说话。   或许是声音大了些,清风苦着脸还没回答,她便是狠狠厉厉地朝我一瞪眼,但即使是这样凶横非常的动作也能被她做的恍如抛媚眼一般妩媚,“这小丫头好不会说话,谁是那疯子的老相好呢!你哪只眼睛看出老娘是男人了!”   看来她对清风的性取向也是出奇的了如指掌……   “是是是,”清风立马奴颜婢膝,很有义气地替我承受她的怒火,“这丫头眼力见儿向来不好,清风我哪有这荣幸成为玉儿的老相好呢,她可是我姑奶奶。”   看模样她似乎还想瞪眼,可刚瞪到一半便被清风的话一逗,终是撑不住掩着香喷喷的手绢儿“扑哧”一声笑了。人一欢喜,脾气便好,连“老娘”也不骂了,只擦擦方才说话时染到唇边的口脂,身姿软弱无骨一般地兀自在我忙对面坐下了,掀开茶盖儿来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方才悠悠地抬眼道,“说吧,今个儿你带着个丫头着急忙慌地找我来是怎么回事?”   原来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我在身边清晰听得清风如释重负地低低呼了一口气,在我耳边嘀咕一句“有门儿”,又忙不迭地将我推到跟前儿,“你瞧瞧,帮我教教这丫头怎么吸引男人的目光,最好是男人一瞧见她就心神荡漾不知所以然,如果能百试百灵堪比媚药那就更好啦!”   我坏心眼地望向正不紧不慢喝茶的她,还以为她会被清风这句彪悍的话喷茶,未曾想她只是淡淡地放下茶盏,挑着勾画得浓艳的眼角重新细细审视了一遍我,“那就开始吧?”   我震惊,“……开、始?”   第八章 捉奸   一炷香后,被折腾得浑浑噩噩的我被推到铜镜前,模糊的铜镜里只能照出个影影绰绰的大概,我一眼瞧过去只觉得里头映照出来的模样眉是眉嘴是嘴的,倒还算凑合,只是坐在一边的清风却不住地皱着眉,打量了我半天才犹豫着问道,“玉儿,这副妆扮……是不是太浓了些?”   我将脸凑得铜镜近一些,果然依稀瞧得脸上是一片浓墨重彩,差些要赶上唱大戏的了,刚想双手双脚赞同清风的话,那个女子又不高兴了,“咱们风月楼里的姑娘们都是这么妆扮着,这才吸引恩客们的兴趣,你要清淡的又不早说,磨磨唧唧的这回怎么又怪得上老娘?”   这回我迫不得已地跟清风一起卑躬屈膝,“求姑奶奶重抬贵手。”   女子冷哼了一声,嘴里低低抱怨着“一个个都乱了天去了,谁是你们姑奶奶,老娘有那么老么”,一边妥协地拿起搁置在镜前的胭脂盒,朝我招了招手,“唉,小丫头,坐过来罢。”   又是快一炷香的描描画画,我的脖子早抬得僵硬了,待大功告成之后只撇过头紧张地看着清风,生怕他一个皱眉又要返工一次,他好像读懂了我的小心思,笑着点点头,清清淡淡地道了句,“不错,好像好看了些。”   经过上次邱狐狸毫不留情的言语打击,我本来就没指望这涂涂画画便能把我瞬间化成绝世美女,清风这一句“不错”已然是我预料里的最好结果了,起码证明多了几分姿色,也是好的。我立马就来了精神,“不错?那咱们就回去吧!”   清风似乎为我的不在状态很是痛心,“若丫头啊,你好歹也注意注意自己的形象,这样小黑怎么抛弃得下桑枝转投奔你怀里呀!”   咳,我心有余悸地将桌上的茶杯推远一些,“清风你别想多,我只是纯粹垂涎小黑美色而已,暂时没有据为己有的想法,何况你不怕我打扮得好看了,顺便就把那邱五晏也给勾搭了?”   他挑了挑眉,揽过我面前的铜镜自照了一番,而后气定神闲地对我笑得一脸桃花朵朵开,“放心吧,我相信我家小晏晏的眼光还没差到如此地步。”   “……”   回灵栖时正巧在门口撞上小黑,我有意往他眼前晃,他却也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神色并无变动,如平常一般,甚至还没有那天见我灰头土脸时有波动。   我心里疑惑,就算这一路走过来面上的妆被汗水弄花了,他也应该有些表情罢?带着疑惑回房里揽镜一照,却只见得脸上的妆都掉了大半,原本这次的脂粉便上得轻薄,如此一来更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只见得唇色深了些才能知晓其上曾经有胭脂存在过。   我懊恼地往后一躺,只想着什么时候再去寻玉儿画一次,在床褥上滚来滚去时只觉得身下不对劲,好像是后背硌到了一个什么物件,我懒得起身,只挣扎着别过手从身后掏出来一看,却是一个描着几枝杜若花的景泰蓝胭脂盒,冰冰凉凉的,颜色艳丽。   正是花堇当时赠与我的胭脂,只是旧物还在,昔人却已故了。   我突然想到清风以前常笑说的一句话——“世事无常,今朝有酒且今朝醉罢。”   我叹了口气,心里却是突然一动,用小指挑了些许糯糯的朱色脂块出来打量着,又起身,忆着方才玉儿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的手法对着镜子依葫芦画瓢了一番,照来照去,自觉得还算过得去,暗喜了一番后,便一蹦一跳地出了房去,想给小黑看看我的杰作,只是寻来寻去也不见他的踪影,好不容易瞅见了一方黑色衣角,我忙撒腿追过去,却见他身影仅是一闪,便施施然地进了一间房里去。   那并不是小黑卧房的方向,我好奇地探头瞧去,看清位置后腿却怂气地一软,差些原地瘫软下来。   那间房,是桑枝的。   小黑为什么会进桑枝的房间?我躲在一边的楼梯口里,幽怨地探出半个脑袋来,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直瞅着那头的房门,本想等小黑出来再说,可眼瞧着黄花菜都凉了,生米都该煮成大白饭了,那扇门却再也没有被推开过。   我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能做什么事?   那些风月闺房之事,我虽从未经历过,但却是知晓的。   其实也并不算太难过,因为我无论怎么装模作样地用手死死捂着胸口,拼命想尝试传说中撕心裂肺天昏地暗的感觉,也还是没有眼泪流出,只是觉得心口闷闷的堵得慌,仿佛刚到手的冰糖葫芦才舔了一口便突然被人嘎嘣脆咬了大半去,抢食的人还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儿,瞅着怎么也让人生不起气来,想换一根时又发现这是糖衣裹得最厚的一支冰糖葫芦了,于是纵使有再多失望不甘心,也只能憋在心里。   想着想着,我“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且当作是为失去的冰糖葫芦默哀,眼皮子也逐渐沉重了起来,终于功成身就地耷拉了下去。   耳边有轻微的呼唤声,我正在迷迷蒙蒙中,摇了摇头不欲理会,然而肩膀仿佛又被轻轻地推搡了几下,迷蒙的梦境乍然破碎,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迷惘地抬起头来,见竟是小黑站在我面前,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坐直了身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然而小黑看到我脸的那一霎那显然愣了一下,而后极为不自然地别过脸去,用拳头虚捂着嘴,肩膀还一抖一抖的,似乎是在掩饰着些什么。   我想小黑一定是被我的新造型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娇羞。   不自然地颤过之后,他蹲下来与我平视,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在这里睡了?”   “我……”我本来想狡辩说只是路过,再三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对他说实话,“我方才看到你进了桑枝房间,所以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睡醒后的嗓子还是有些干涩,我咽了口唾沫,才小心地低声问道,“那个,小黑,你是不是接受桑枝了?”   其实我这话问得毫无道理,这本是人家的私事,我也不是跟他关系亲密的人,按理说是不应该过问的,但话已然问出口,我一边沉痛哀悼了自己的冒失,一边却仍不可抑止地想听他的回答。   他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心,如我所预料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低头从袖里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擦拭过我的面颊。   “小黑你干什么啊?我又没哭!”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突然又想到脸上涂着的胭脂,忙继续喊着,“哎!别介啊,我脸上还有妆呢!”   他看了我一眼,冷淡地吐出两个字,“花了。”   我依旧不明所以,“诶?”   “妆,花了。”   我想到方才睡梦中的不安稳及邱五晏曾描述过我睡姿的惨烈,霎时尴尬得冷汗直冒,“……那谢谢了您啊。”所以刚才他掩面难道其实是在……失笑?   胭脂干后并不是很好擦拭去,我涂时又因为怕再掉妆而下了狠手,一层接着一层,很是浓艳。但他却很有耐心,并未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小黑手中拿着的帕子并非是好的布料,触及到脸时糙糙的,稍微用力些便会刺疼非常,偶尔面颊会碰到他的指尖触感如冰,但是这一寸一寸,动作都是极轻柔的,便是对待我这样一个不怕打不怕摔的糙丫头铜豆儿,也像是在呵护一朵刚开放的花。   我的心尖儿一颤,突然觉得似乎快要像被大太阳晒着的糖衣,甜腻腻地都融化了大半。   楼梯口旁边开了一个镂空雕花的花窗,清亮的月光映着镂雕上的疏影投射进来,我迎着月色仰着头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当真实地感觉美色就在眼前时,我突然间有些放肆,“小黑,我跟你说一件秘密吧,我之前可跟谁也没说过,是在我还没有进灵栖,不对,是还没有成为小叫花子的时候,也有一个少年像你这般对过我,唔,给我擦脸。”   他手下的动作似乎轻微地一顿,我抬眼仔细瞧他,却见他仍是一派面无表情,也没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长得很好看,不过说实话,我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甚至连这个少年存不存在,是不是只是我的南柯一梦,连我自己也不明晓。   第九章 巫蛊之术   “不过邱狐狸之前与我说的对,不明晓也有不明晓的好处,至少他现在就算长成癞蛤蟆般的模样,也仍然会是我心里最好的那一块地方,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失望,他如果在的话,知道我心里有这般想法,大概也不会失望。”   儿时的那些小心事我一向从未对其他人说起,此时却对他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待一口气说完之后却也觉得轻松了不少。然而更让我纠结的是,我已经努力拗得如此煽情了,就差没有热泪盈眶,小黑却也只是略略弯了弯唇角,轻轻地道了一句,“嗯。”   月色当照,美男在前,如此花好月圆夜,按理说应该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可此时我却在胡乱想着,小黑给我的固定回话居然从“哦”跳到“嗯”了,虽然还只是硬梆梆的一个字,但起码在语气上已有了大的进步了。就这么迷迷糊糊之间,竟然忘了再追问他是否已经跟桑枝确定了关系。   但或许是心里也隐隐觉得,无论答案是确认与否,都不重要了吧。   ……   近来不知怎的,镇上各户的生意皆清淡得可以,好几家都暂时关了门,只剩得几家门面开着虚度光阴,薛家药堂里的那个小伙计小丁也时常趁着药堂有薛恒坐镇时便偷闲跑来灵栖里坐坐,讨口茶水喝,顺便讲讲镇里的各种八卦奇闻。我乐意听,他也乐意讲。   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清风日后到底会继续追随邱狐狸还是从了那不近女色一心龙阳的廖书生”,外头忽的传来嘤嘤嘤的啜泣声,也有震天动地的哀嚎,唢呐吹出的哀乐喧天,声势浩大,几乎要震聋了耳朵去。外头凄风苦雨间,一片白色的冥币随风飘来,落在我眼前的桌子上,我看着那抹刺眼的白色,捂着耳朵随口大声问了一句,“外头这是在干什么?是谁家的人卒了?”   小丁随意地探头看去,顺手在门外倒了手中残余的茶水,又缩回了头来,漫不经心道,“喔,大概那些个秀女的家里赶着在中元节前超度亡灵罢,今儿个只是第一场,大概后几天还要继续呢,咱们这些天的生意呀,估摸着是好不了的喽。”   我懵了,“什么秀女?又超度什么亡灵?若真的只是不幸遇难,这街上怎又会弄得如此声势浩大?瞧这阵势,这该是多富庶的人家……”   我正仇富着,小丁却是一脸不可置信,“这几日从皇城那里传来的流言在各镇都闹翻了天去了,你竟然不知晓?”   我被他惊诧的语气给勾起了好奇心,忙问道,“小丁,你便少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流言?你倒是说清楚呀。”   “是这样的,祈国今年的秀女大选邪门得紧,送去的那三千秀女竟无一人落选,这还不算,还有更诡异的,那些个美貌女子自从进了那宫墙里头后便一个个地再没了风声,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连入宫后规定的家属探访的日子都给免了,”说到这里,小丁撇过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寥寥三两的客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沉沉得令人生惧,“渐渐的就有人传出风声来,那是当朝国主迷信邪术,借着选秀之名用她们炼了蛊!”   “啊,这么玄?”我不禁惊出声来,不由自主地看向正从楼上下来的桑枝,虽然跟她关系淡薄如纸,但毕竟是这几天生活在眼前的人,心里也有些庆幸她能逃过一劫,只朝她眨了眨眼睛,她复朝我眨了眨那双灵动的杏眼,似乎也很是欢喜。   小丁偷偷地推了推我,眼睛不住瞅着那婷婷玉立的桑枝,悄声窃语道,“嘿,阿若,你们这儿新来的房客生得好漂亮。”   我正想说话,但小丁方才那话似乎是被桑枝听到了,便又是一阵银铃般脆生生的轻笑,“这小兄弟好会夸人,桑枝可是要羞了。”   美人撒娇果真是赏心悦目,纵使已经见了多日,但这么含羞带怯的嫣然一笑还是禁不住让我魂归天外了一会,更别提初次见面的小丁了,那厮如今整个人儿都呆了,只直着眼睛,口里不住呢喃着“美人儿、美人儿”,我在一边笑得不住,心里却没有了在看桑枝对小黑撒娇时的那分苦涩。   小丁刚神游到一半,外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万分凄切,他回过神来,又愤慨地地叹道,“当朝国主还真是昏庸得可以,本就是名不副实的身份儿,如此一闹,恐怕连这龙位也坐不稳几年咯。”   我被他刚才左顾右盼的举动也带的警惕起来,听到这话只依葫芦画瓢地也张望了一圈四周,不放心地扯扯他的袖子,“嘘,这话可别乱说,让有心人听去了可不好。”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也就是在这敢放胆儿了的说,虽然人人心里大抵都这么想的,但若是放到外头我还真不敢,不过咱们朝花镇这小地方,估摸着再怎么抓也抓不到我这个小小伙计上去。”   “说来也是……只是,你方才说的那名不副实又是怎么回事?”   “前几年天下大变,原国主突然驾崩,本来顺接皇位的应是唯一的帝裔姜慕,却又在同一时间莫名的失了踪,皇上的弟弟平南王就这么做了国主。你说这事儿巧不巧?这可是把我们这些平民当傻子蒙呢,想来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太子……大概也应当死了罢。皇家的这些事儿,谁说得准呐——”   我正欲回答,身后“啪啦”一声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我回头望去,正是失神地端着倾斜的托盘的小黑,“小黑你……?”   “无碍。”他蹲下身来,镇定地拾着铺散在地上的一块块细碎的瓷片,然而轮廓清俊分明的侧脸却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棱,比刚来时更拒人以千里之外一般,“手滑而矣。”   “喔……”我复转过头去,心中暗自只觉得小黑今日的状态有些可疑,平常他虽然冷淡,但却是个顶认真的人,连戳在门口一整天这种无聊的活儿都能坚持这么多天从未叫过苦,实在让人佩服的可以。不过再认真,大抵也是有失手的时候罢,想想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那头的小丁倒是没注意到我心里的弯弯绕,还在自顾自地感叹唏嘘,“只可惜了那些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们,还以为进了宫门后便能飞上枝头做凤凰,未曾想落到了个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连入土都只能用一口空棺材,可怜可怜。”   我闻言重新往门外看去,果然是一辆辆载着棺材的灵车自街道驶过,不禁念叨着,“这世事还真说不准,前几天还是花车,今个儿便是灵车了……”正说着,我心念忽然一动,鬼使神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问道,“小丁,那你可曾听说过秀女名额有缺失?比如有秀女逃跑什么的?”   第十章 小和尚   小丁认真地想了会,最后摇了摇头,“未曾。”又道,“若是往日运气好也就罢了,这回查得紧密得很,个个都是对着花名簿查的,三千秀女,一个不少一个不多,若是有缺失,想来早应该全国搜捕了才对,哪还能这么平静?……倒也算不得平静了。”   我点点头,又朝门外看去,外头的灵车已走了七七八八,走在最后一个棺材的后头赫然是一个披着绿傧浅红色袈裟的老和尚,戴着一串凤眼菩提挂珠,手执一柄九环锡杖,肃穆着苍老的眉目,微微阂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众人似乎都很敬重他一般,即使有情绪激动的家属当街哭闹撒泼,呼天抢地,也统统都刻意地离了那老和尚一丈远。   我隔着门板偷偷地指指那老和尚,转头问道,“那个是谁?”   “噢,那个啊,听人说是从普陀山请来的大师,本来正在闭关修炼,是不可能接这种法事的,这次是听说发生了这样的惨剧,才亲自主持超度法事的。今日是第一场,自然他是要出面的,只是不知道后几天不知道还是不是这大师主持。”   “原来是这样……”我不禁轻声嘀咕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派头。”   本只是随口一说,未曾想那个老和尚却似乎听到了我的话一般,本一直行进的脚步乍然停驻了下来,转过头来猛地睁开了本阂闭着的眼睛,阴鸷而冷厉的眼神赫然投向灵栖里坐着的我的方向!   往门外张望着的我正巧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浑身扑棱棱的一凉,全身的寒毛陡然统统竖了起来,心里只不住惶恐着,虽然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了这位大师,但如果按小丁刚才所说,这好歹也是一享誉盛名的佛学大师,总不会就因为一句话便如此记上我的仇罢……?   正这么想着,我迎着他狠厉的目光却逐渐看出了点不同起来,那个老和尚似乎并不是在看我,而是越过我头顶,直直地看向我身后的位置,我迫于他直面的目光,也不好就这么直接回过头去看,只待街道上有几个家属靠近那老和尚,恭恭敬敬地双手合了个十,又小心翼翼地侧头询问他些什么,猜测着大概说的是“怎么不走了”之类的话,那个老和尚冷哼了一声,才回过头,闭着眼继续跟着灵车走去。   我这才放下心来,偶然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到底有什么东西,却发现刚才一直站在我身后的桑枝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心里不禁又是一阵疑云迭起,又疑惑,既然如小丁所说,秀女名额尚未缺失,那自称是落跑秀女的桑枝……又是如何才能逃过遗漏?   小丁前脚刚出,后脚清风便执着个给刷得油紫发亮的酒葫芦吊儿郎当地走了进灵栖的门,“外头的一圈儿实在都太丧气,还是到你们这儿舒服。”   我无可奈何地为他端上一盏茶,“说吧,疯子你又是来干甚?”   他凑到我身边神神秘秘地与我附耳问道,“若丫头,昨日进展如何?”   我歪着头想了想,严肃地跟他说,“我的糖葫芦没了,可是好像又莫名其妙地因祸得福回来了一颗山楂,所以现在我不知道是应该难过糖葫芦的缺失,还是应该庆幸山楂的回归。”   我自认为说得很哲学,但清风显然不懂这说话的艺术,只伸手朝我的脑门探去,嘴中骂骂咧咧道,“你这丫头,莫不是想情郎想得疯魔过头了,怎么尽说些胡话,什么糖葫芦山楂的,到底是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失败了呀,”我避过他刚捻过花生米的油手,只哭丧着脸一一掰着指头算着,“而且脸上的妆还不幸花了,并且好不巧被小黑撞见了,然后还没打听到他和桑枝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呃,疯子,我是不是最失败的人了?”   我还以为他会继续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一回,未曾想清风只是“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复嬉皮笑脸地把手中的酒葫芦递给我,“来来来,若丫头,尝尝我这酒,酒能解千愁,亦能除千忧,我还是从廖书生那巴巴讨来的,这是最后一壶了……哎对了,只许一小口啊。”   知晓这家伙也是个嗜酒如命的性子,我心中郁郁,也存心气他,不住点着头应下,待接过酒葫芦来后便是忽的一仰脖,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几大口,也不尝味道就尽数咽下,“噗通”一声放下葫芦时我豪迈地打了个酒嗝,看着对面清风惊愕的脸,很是得意,正想来个叉腰仰天长笑,却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酒气顺着喉咙不由自主地向上涌,“呸呸,好苦,一点也不好喝。”   清风气结,“这可是出了名的烈酒!哪能像你这般当水灌的!”   我瞪大了眼睛,“……啊?”这未免也太出乎意料了些,我怎么能想得到廖家那文文弱弱的龙阳书生会给清风这么烈的酒,这简直是要欲酒后乱性扑倒清风的节奏哇!   看着眼前清风的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似在抱怨咒骂,我想再说些什么,天旋地转间眼前一片模糊,他的脸在我眼前逐渐分裂成两个三个,又缓缓地重叠在一起,像是传说里的妖魔鬼怪,接下来的话我听得已不太清晰,只隐约感觉到清风在不停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一边唤着我的名字,语气很是气急败坏。   我晕乎乎地一下拍开他的手,摆了摆手嘿嘿地朝他笑,想表示自己没事,却禁不住一个趔趄,眼前一黑,便重重地栽在了桌上。   意识模糊前我脑内最后一个念头是,自作孽,不可活。   再醒来时竟已然是晚上,外头的风刮得凛冽,摇得白玉兰树的枝桠呼呼作响,隐约能听得街道上李老伯的梆子正巧敲过了二更天。   此时灵栖的大堂里早已空空荡荡,只余留我一人还趴在原先的位置上。一眼望去楼上是一片黑暗,邱五晏和小黑大抵是睡下了,清风也不知又晃荡去了哪里,远处留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子上,位置选得很是恰当,既不刺眼也不会让人觉得黑暗,只是不知道是小黑留的还是邱五晏。   在心里逐渐理清了思绪,我死命揉了揉酸疼的手臂,暗骂了自己五百遍报应,赔了小黑又折兵,这才不甘愿地搓着眼睛起来,发现身上盖了一条薄被,夜深露凉,清风的那甚么破酒的烈性在体内还余有后劲,我揪着布衾两端胡乱地裹在身上,摇摇晃晃地端起油灯,准备回房继续把这令人惆怅的酒劲睡过去。   听得似乎身后有沉沉的叩门声,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投宿?我无奈地下了狠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让自己清醒起来,才又摇摇晃晃地挪着脚步去开门,一面扬声答应着,“来了来了,嗨,别敲了别敲了,这可是上好的百年梨花木哟——”   刚拔开门闩,便是一阵肆烈的狂风袭来,卷得我本就睡得散乱的头发更是随风狂舞,我好不容易拨弄好已经宛如鸟窝的头发,眯着眼睛抬头见了来人,不自觉一愣。   咦?和尚!   咦?还是个小和尚!   咦?还是个板着张粉嫩嫩的小脸蛋的小和尚!   看脸约莫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长得却比同龄人拔高了许多,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身披着一袭灰扑扑的木兰色粗布袈裟,风尘仆仆的模样。手执着串古旧的檀色念珠,板着小脸蛋的模样让我突然想起了同样成天板着脸的小黑,微低下头来对我施礼时还可以看到剃度得干干净净的头上烫着几个戒印,似乎很是学究。   或许是我如狼似虎的眼神被站在门外的小和尚发觉,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双掌合十,却微微撇过头去,不去看我,侧过去的脸蛋微微透露出些晕红色,声线却是出奇的沉稳,有种不符合这年纪的成熟,“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焕月,奉师傅之命下山以度中元节期间怨灵之劫,故欲在此借住几日,请问施主可否告知贫僧此地有无空房?”   第十一章 不知廉耻   焕月?我被这老气横秋的小和尚出口的那文绉绉的一通话绕得一阵晕,宿醉带来的昏昏沉沉间只听懂一句“有无空房”,便忙如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有、有、有。”   他扭过脸来,双颊上的晕红尚未消褪,我看向他的眼神更加热烈,原来还是个板着张粉嫩嫩的小脸蛋还容易害羞的小和尚!真想趁着酒劲伸出咸猪手摸两把呀……   “施主……”   我下意识地截过他的话,拍着胸脯自我介绍道,“哦,我叫杜若,小和尚……呸,阿弥陀佛,小师父你唤我阿若就好。”   那个名作“焕月”的小和尚又是尴尬地一声轻咳,“那么请问这位阿若施主……贫僧可否能进去了?”   ……原来是会错了意,而我这也才意识到还直愣愣地堵着他在门口吹冷风,忙侧身让道,“噢噢噢!焕月小师父,快进来吧进来吧。”   大概是我的错觉罢,为什么我感觉这看起来纯良无限的小和尚刚才似乎……对我翻了个白眼?   办好了入住手续后,我领他上楼去认房,然而不知是否是我最近太过疑神疑鬼,抑或是酒醉眼迷离看不清,只见得焕月在路经桑枝房前时脚步似乎微微一滞,但随即又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想过后我又暗骂自己无知,就算他们认识,桑枝尚未出门,他怎么可能隔着门便感知到桑枝在哪一间房?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跳出红尘不染俗物的小和尚。   他回转过身来,微蹙起眉头,淡淡地催促道,“施主,可否领贫僧进去了?”   我忙应着追上去,拨出钥匙开启了房门。   厢房白日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我只帮忙点燃了烛台,告知了剩余蜡烛和茅厕的所在便功成身就地准备退下,他双掌合十道过谢后正要关门,突然又“吱呀”一声大开起门来,对正欲回房的我不明不白地补了一句,“阿若施主,那个,贫僧今年已经二十又一了,大概比施主你要大些,所以以后唤贫僧时,可以不用再加个‘小’字了。”   “啊……咦?!”我愣愣地看着他那稚嫩的脸庞,差些把手上端着的油灯打翻,来不及消化这消息给我带来的冲击力,迷迷茫茫之间只觉得深夜这么站在人家房门前似乎很是不妥,于是最后便只随着双手合十还了个礼便匆匆跑走了。   我觉得我大抵是酒还没醒……   回去途中路经桑枝房间,我下意识地随意望了眼,里头的桑枝骤然开启了门,轻声向被这动静吓得魂飞天外的我问道,“可是有新房客住进来了?”   我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是,是,怎么了?”   桑枝敛下眼来,低低自言自语了句“果然”,便抬起头笑着对我说道,“没事,只是听到了动静便顺口来问问,我歇息去了。”说罢便砰的一下,直直地关上了门。   这回好了,如今即使那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也难以阻止我把白眼翻到天上去的冲动了。   二日清晨,我正在楼梯洒扫,顺便怨念地朝门口单方面谈笑风生的桑枝唰唰飞去两把小眼刀,忽的听闻“吱呀”一声,是房门开了的声音,我抬头随着声响方向望去,正是焕月。   他衣装齐整,面容肃穆,腰间倚着二楼的雕花阑干,居高临下地望着门口的桑枝娇声与面瘫的小黑撒娇,乍然开口说了句,“不知廉耻。”   看来这副缠绵的场景显然不对这位童颜小和尚的胃口……我心里暗忖着约莫以桑枝那如何揉捏也笑意晏晏的性子大抵是会忍耐下来的,再不济也只是轻斥几句便了,然而却没想到她听到这话的下一刻居然便怒气冲冲地掀了身前的桌子,很是火冒三丈,“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被这巨大的声响给唬了一跳,突然觉得今日他们两人的状态似乎都有些不大对,正想让焕月别再出言不逊了,却见他涨红了脸,硬生生地从嘴里重新一字一顿地逼出来四个字,“不、知、廉、耻。”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开来,他们一上一下,两两对峙着,望向对方的眼神里似乎便藏着一片刀光剑影,稍微接近便要让人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哟,那这位‘最知廉耻’的出家人,你可有听说过‘非礼勿视’?”一向对待我的怨气冲天时都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的桑枝,在对待焕月时却显得出奇的咄咄,“心中有什么,看到的便都是什么,这道理向来您应该比我明白罢?我只不过是跟旁边这位小哥儿说会话,怎么在一向慈悲为怀的您的口中就成了‘不知廉耻’了?可想而知您的心里可都装了些什么肮脏玩意儿!”   焕月气极,我离的他近,听到他连牙齿都咬得在“格格”发颤,“你……”   桑枝复赌气一般地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啦”的声响,她低头睨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骤然冷笑了一声,语气愈发尖酸刻薄起来,“我什么?可是又要说我‘不知廉耻’了?呵,这位师父还真是把自己当一回事,您要宣扬人间大道何不去那勾栏院里好好开讲,看那些姑娘们会不会被你的高尚情怀而感动,跳出泥淖重新做人,瞧啊,您的时间多宝贵呀,便自顾自地做您的得道高僧白莲花去吧,留下我这个‘不知廉耻’的自甘堕落便好,您还真不用再来理会我这种小角色……反正,您不是从来都这样吗!都已经有一次了,也不怕再多做一次!”   他们之前竟是认识的?!听来似乎还有过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焕月纵是佛法再高深,精通再多深奥的佛理,但在与人,且是与女人辩驳这一方面上显然还棋差一着,这时被桑枝一通颠来倒去却声势浩大的抢白过后只被气得全身发抖,白着一张脸,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便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我不经意撇过桑枝的脸,未曾想她的面上却无一点赢了后得意快感的情绪,只是失神地看着焕月离去的方向,洁白的贝齿紧叩着下唇,几乎要咬得沁出血来。   我甚少见过桑枝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上前几步正要去询问怎么回事时却见她苍白着脸,口中低声重复念着什么话,便转过身去,扶着桌子跌跌撞撞地也走了。   两位主角皆无影无踪了,我只好疑惑地问刚才在桑枝那边的小黑,“小黑,你有没有听见,桑枝她刚才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小黑看了看我,沉吟了一番,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重复道,“她在说,‘不是这样的’。”   第十二章 ……肉体?   也不知道是否是焕月那天的话刺激到了桑枝,一向在房里闲不住的桑枝居然一连几日都闭户不出,敲门不应声,连送了吃食过去也不理不睬,仍由饭菜放在门口那变凉变馊。这回轮到我去收拾碗筷时,正好看到那放在门外的托盘还是原封不动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   倒不是怕她会饿死,只是若说这算是安分,那未免也太安分了些,着实诡异得很。   而焕月依旧早出晚归,浑不在意桑枝的异常,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是因为他的话所致的,平日也说不着几句话,只有在每日那些枉死秀女的空棺灵车经过后,才能看见跟随在后面的他的身影。原来后来的这几场法事竟都是由他主持的。   我盯着他板着的面容,心里暗道,看来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毒舌小和尚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桑枝闭户不出的第三日,那个行踪诡异的小和尚居然冷着脸找上了我,仍是硬梆梆的口气,面色却微有些别扭,“那个……是怎么回事?”   “那个什么?您讲清楚些,我弄不明白。”我被他乍然问得丈二摸不着头脑。   他皱了皱眉,口气略有些不耐,“就是那个女……施主。”   “噢,焕月师父你是在说桑枝吧?”我恍然大悟,心里琢磨着估计是这小师父觉得当日话说重了,心有不安才来询问,便也实打实地说道,“这几日我都没见到她人影,就只待在房里不出来,什么也不吃,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还以为从他脸上能看到几分愧疚或是出家人的悲悯,未曾想他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一个字,“哦。”   怎么会这么冷淡?!我再抬起头看他时,却发现他早已转身离去了,只留给我一个孤零零的背影。我站在原地皱着眉想,大概是我会错了意?又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唤道,“出家人不是都以慈悲为怀么,就算你和她之前有再大的恩怨,怎么着也得看看她是死是活再斗啊!”   他的脚步微滞,半晌只头也不回地冰冰冷冷丢给我句,“放心,她一时半会死不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暗叹……真是个冷血的小和尚。   闭关第三日,桑枝终于复出,我本以为她经过这三天的沉淀至少会收敛些性子,未曾想她自出门后却是更加妩媚火辣,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倍,每一个眼波都像是一场撩人到极致的勾引,直逼人心里的最深处,目标也不单单局限在小黑身上了,就连之前三番两次被无视的邱五晏也有幸得了她潋滟的秋波数个,惹得那厮咧着狐狸嘴笑了好半晌。   于是理所当然地,焕月的脸色愈发难看,说的话也日渐难听起来,我更加确定了之前他们之前相识的想法。然而即使是旧相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也均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各有胜负。   桑枝的脾气随着一天一天的争吵而愈发暴躁起来,掀桌仿佛成了她宣泄的一种方式,几乎他们每回吵架灵栖里就得报废一张桌子。外头是一片白惨惨的凄风苦雨,他们却也搅得灵栖里一片猩风血雨,以至于清风和小丁每次来串门时都直嚷嚷着里头有杀气。   而我在一旁看得分明,虽然桑枝在吵架上少有败给焕月的时候,但是她似乎却越来越不快乐。见得她在人前时还是张扬肆意地笑着的,但我每次推门进去送饭菜时却见她只是依着窗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姣好的侧脸依旧赏心悦目无可挑剔,却充满哀意。   至于焕月,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根本无从寻觅他的踪影。   我将饭菜从托盘里端出来,轻轻地搁置到一边的桌上,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询问那个倚着窗边看风景的女子道,“桑枝,你跟那小师父以前是认识的吗?”   她微微倾过身,信手攀折下蜿蜒到窗外的一朵开得正好的绛色朝颜,垂眼看着那朵花,突然笑出声来,更添了几分讽意,“认识?当然认识,我们可熟悉得很。”   果然。   “那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弄成现在这种局面。   她转过脸来,浅色的瞳孔里模糊地倒映出一脸疑惑的我,抿了抿唇,我正以为能扯出什么家仇国恨来时她俨然是一片坦然的模样,只浑作不以为意一般地对我娓娓道来,“哦,因为我抢了他家里头三头待产的老母猪,然后把他师傅新娶的第二个老婆揍了,再加上以酒代茶故意灌醉他,然后我一时兴起脱衣服色诱他就这么破戒了,所以他恨我。”   “……”   还未等我怒掀桌,她便自顾自地轻声道了一句,“还有,因为,现在的桑枝再也不是他认识的模样了。”   终于讲到了正题,我安定了下来,“我不明白。”   “不明白?”她没有如之前的邱五晏和清风那样嘲笑我的无知,只是将头又转向了窗外,迎着细致婉转的鸟鸣风声轻轻念叨了一句,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她在自言自语,“说来这世上,谁又曾明白过呢?”   我不语,只道了句别便端着空荡荡的托盘退出掩门下楼。   剩下的已经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了。   ……   随着桑枝一日日地对朝花镇里的众美男子们发起攻势左右逢迎,与其说是好战还不如说是好看热闹的清风感受到了紧迫感,也随即开始紧锣密鼓地对我进行洗脑教育,譬如他现在严肃地与我所说的,“若丫头哇,上回的失败不要紧,男人有时候看中的有时候并不是外表,否则那么多长得不甚……呃,不甚赏心悦目的姑娘是如何嫁出去的呢?所以呀,今日清风我便要教你独辟蹊径。”   “喔……”我一边胡口迎着,一边乱转着眼珠子打量这空空荡荡的四周,近来生意实在惨淡得吓人,这偌大的大堂里竟只余了清风一个外人磕磕瓜子喝喝茶,连借干活的名头跑路的机会都无。   邱五晏在后厨鼓鼓捣捣不知道在干什么,桑枝依旧缠着顽强迎着大太阳站门口的小黑撒娇,焕月出门主持超度仪式,即使回来也是板着一张脸看着好没意思,一眉娘好不容易回了灵栖但这几天都在昏睡,少见她下楼,于是识时务的清风便也认准了我一个好捏的软柿子来欺负。   那头的清风还在时而苦口婆心时而豪情万丈,我百无聊赖地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清风的痛心疾首,眼神不住地飘忽在戳在门口的那棵根正苗红的迎客松和飞在旁边名唤“桑枝”的翩翩花蝴蝶,便又是苦大仇深地一声叹。   清风大抵是被我这怨气冲天地三声一叹弄得心烦意乱,只亲自动手强行掰正了我的头,在我的抗议中神秘地摇了摇手指,“首先,若丫头你先回答清风我个问题,那凌驾于那外表皮相之上的,你可知道是什么嘛?”   鉴于这厮近日深得邱五晏的锅铲神功真传,并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迹象,那生铁一般冷厉的巴掌飕飕盖得如同邱狐狸的玄铁锅铲一般啪啪响,唬人得很,正也因为如此,一向欺软怕硬的我纵使对这话题再不感兴趣,也还是装作认真地歪头想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瞅了正说得唾沫乱溅兴高采烈的清风一眼,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弱弱地询问道,“……肉体?”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头上便立马被挨了他狠狠的一巴掌,在我凄切惨烈的惨叫声中,清风毫不怜香惜玉地微抽着眼角怒声痛骂道,“肉体你大爷!你丫的怎么越来越不学好了!”   到底是谁不学好……   纵然心有再多不服,然而眼见的武力强大悬殊落差在前,我立马壮烈认怂,卑躬屈膝地虚心请教自称“博学的清风先生”,“呃,那请问是……?”   见我放低了姿态,清风果然来了劲儿,美滋滋地抿了口小酒儿,便拍着桌子大声道,“便是那风情呀!若丫头你懂嘛,就是那种透在骨子里的风情哇,有哪个男人不拜倒在这种风情万种的姑娘的石榴裙下呢……呃,当然除了清风我,我对我们家小晏晏可是矢志不渝,你懂的。”   壮阔的余音绕梁间,后厨里“啪啦”传来一声那可怜见儿的玄铁锅铲掉地的声音。   第十三章 一战邱狐狸   我来不及顾上邱五晏那厮此刻是多么惨烈的心境,只哭丧着脸心疼地揉着惨受重伤的脑袋,一边抽搐着嘴角撕心裂肺道,“清风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懂啊!”   “……”   最后清风还是痛定思痛地请来了风月楼里玉儿这尊大神,说是为我普及追男秘诀。我瞧着眼前的玉儿虽然还是用小手绢儿扑扑地扇着风俨然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却再无像上次在风月楼里时那样开口骂过人,不禁觉得有点糁得慌,忙拽过清风的袖子偷偷问道,“嘿,疯子,你说请她来用的是什么理由?”   清风不自在地以袖掩面轻咳了几声,左顾而言他,“没什么啊,呵呵呵呵。”   我毫不留情地表示深切怀疑,“怎么可能,难不成是许诺事成之后你娶她为妻?疯子你要卖身?!”   “……”   “不对,疯子你可是断袖呀,”我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难不成你挟持了她家人强行要她过来?呃,话说,她家人在哪里呀?”   “……”   我仍不死心地揣测道,“美色不对,武力也不对,那就是重金为诺咯?不对啊疯子你哪来的重金……”   他尴尬的笑声乍然噎住,终于沉痛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热切询问的目光中壮烈地扼腕道,“我说要还她之前佘的帐……”   “呃……”我决定保持沉默。   之前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的玉儿镇定地用手中攥着的手绢儿压压鼻翼两侧的薄粉,不理会我们两人的相对泪千行,“可以开始了吗?对了,清风你佘的钱什么时候算算,看在咱们相识这么多年的情份上便也就不算你利息了,那几分零头便给你去掉了罢?”   清风讪笑忙拱手,“谢谢玉儿姑奶奶。”   我的眼角瞟着清风腰上系着的那个瘪瘪的只能拿来当装饰的钱袋儿,突然觉得这厮在被这个风情万种的母夜叉玉三娘搜刮之后恐怕连生存都堪忧。   在经历过一系列生存还是毁灭的媚态训练后,我已累得瘫在桌上不能自已,玉儿咯咯娇笑着直接扒下了清风的小钱袋儿掂量了一下,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还差一钱”便挥挥水袖不带走一丝云彩地离去了,只余了端着苦大仇深的脸的我和清风两两对望。   “若丫头啊……”清风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吱呀——”的一声门响打断了,我回头望去,却是焕月直愣愣地杵在那儿。   在我们惊疑的眼神中焕月抬手敛了敛袈裟,而后一派淡定地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文绉绉道,“阿弥陀佛,贫僧初来乍到,不知此地人情,不知施主可否告知此地的……呃,后厨在哪儿?”   我自动忽略他先前一大串颠来倒去的话,只听懂了最后一句,忙回应道,“左拐十丈后右转……还有,焕月师父,您找后厨干甚?”   他面色如常,眸光淡淡,然而我略一垂眼便能看到他捏着念珠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贫僧无甚要事,只是想问问晚膳何时能送上来?”   我虎躯一震,这才想到方才这么一折腾外头的天色竟已郁郁深沉了,也忘了去给房客送上晚膳,忙心虚地抬眼看他,口中连连道歉着,“不劳焕月师父亲自动手了,我这就去给您拿来,马上!”   焕月复双掌合十着,平平淡淡而宽容地给了我一个微笑,慢悠悠地道,“无碍,虽然居然晚了一个时辰……咳,但贫僧还是愿意耐心等的,真的,无碍。”   我:“……”   好吧,虽然这厮口中说着“无碍”,还有意无意地重复了两次表示确定,笑得很妥帖也是没错,可是,这厮是在谴责吧,这厮绝对是在谴责吧……   焕月弯弯唇,似乎还要再哔哩哔哩地吐出些什么话,我忙不迭丢下大出血后垂头丧气的清风,低下头飞一般地朝后厨奔去,只扔下一句,“……焕月师父您稍等,饭菜马上就来!”   迎着风似乎还能听到他在身后浅笑着的一句,“那就辛苦阿若施主了,贫僧真的可以等,多久都没事,不急,真的。”   “……”   急急忙忙赶到后厨里时,邱五晏正在里头架柴生着火,看样子是准备做饭,燃得簌簌的火焰里时不时地传来小声的“噼里啪啦”爆裂声,摇曳的火光将他的半边侧脸映得通红,连着弯起来的半边唇角也浸染的红润润的,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   我眼珠一转,玉儿有训其一,说话的时候不能直接称“我”呀“你”呀的,自称时要娇滴滴地唤“奴家”“小女”,或者呼自己本名,称呼他人时要更娇滴滴地唤“X君”“公子”以及“XX大哥”,必要时候使出“X郎”的杀手锏,适当的时候还可以配上娇笑轻吟,次数不限量。我随着玉儿学了个把时辰,自觉得运用无比娴熟,此时正是实践的好机会。   正想着该如何张口,邱五晏已然抬起了头来,看到了我后只清清淡淡地闲说了一句,“阿若,你来的正好,饭菜已经一个个码在桌上了,先去给天字一号房的客人们送去吧,那些都是惹不起的贵客,余下的我还在做,让他们再等一会。”   “咳咳,”我郑重地清了清嗓子,信手拈来,“哦呵呵呵呵,五晏君呀,小女方才听那厢焕月师父说已然肚腹空空了,特来盛饭于他,不知邱大哥可否卖个面子给奴家,让焕月师父先行吃上一口热汤?阿若在这里感谢邱公子了。”   “啪嗒”一声,邱五晏手一抖竟将锅铲扔入了锅里,又慌忙迎着逐渐升高的油温而拾起来,一边抽着眼角问我道,“杜若你在发什么疯?”   似乎成效不大……   我仍不死心,挖空肺腑也要争取搜刮些什么好话出来,只装作殷切地道,“阿若人微言轻,又瞧着那焕月师父太过可怜,还望好心的五晏君成全呀。”说罢又觉得还不够,又掩嘴干巴巴地娇笑了几声,“哟呵呵呵呵呵。”   “……”邱五晏黑着脸随手抄起一边的抹布一把掷到我这边来,我被这飞来横物给唬了一跳,慌忙跳开,心里腹诽一句“你大爷的”,表面依旧捏着嗓子,争取达到传说中“娇滴滴”的程度,“哎呀哎呀,这一番奴家好生害怕,邱郎你怎么能……”   还未说完我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扔飞了锅铲瞬移过来的邱五晏恶狠狠地掐住脖子,一字一句地恐吓道,“杜若你丫的再这么魔障地说话信不信小爷我就这么原地把你扔到灶里去!”   我:“……”   初战彻底落败。   第十四章 俊俏的小哥儿   约莫半刻钟后,我愁眉苦脸地端着托盘在焕月门口外,一边瞧着放在托盘两边的手上掐得无比扭曲的手指,忧愁地叹了口气,一边犹豫着应不应该进去。   玉儿有训其二,无论是整理发钗,还是端茶送水,或者宽衣解带……都必须掐成一弯柔柔弱弱的兰花指,这才足够体现女儿家的柔美娇羞,展示娉娉婷婷的小女儿姿态。   而这性子尚有几分如同小黑的焕月小和尚,有幸成为我试验的第二人选。   我在门口踯躅了半晌,最终还是闭着眼视死如归地敲开了门,进门的那刻也凝出几分不甚好看的笑来,干巴巴道,“焕月师父,我送晚膳来了。”   焕月此时正背对着我,盘着腿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翻看着什么书,我好奇地一眼瞧去那刚翻开的书页,只见得其上的都是笔画细得如同蚊子腿般的梵文,一列一列排得密密麻麻的,只消一眼便着实令人头疼的很,真不知他是为何看得如此认真。我快速地收回了眼,见他无甚反应,便又提高声音唤了声,“焕月师父?”   他连头也没回,我又走近了几步,只见他敛着眉,手指微动,便翻了新的一页,沉声吩咐了一句,“放在那儿就好。”   鉴于这反应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我一时转换不过来此时眼前这个安之若素的大师跟方才那个字里行间都在喊饿的和尚的形象,只得僵在那边干笑,有心撺掇他回过头来看我首秀,便又殷切道,“焕月师父,您方才不是就说饿了吗,饭菜凉了可就不好了,这么冷冷的吃下去是要闹肚子的。”   焕月翻动着书页的手微滞,最终还是听话地合上了手中捧着的书。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别扭地掐着兰花指逐一将碗箸递上,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拗得别扭的手指头,在接碗箸的同时,很给面子地也移过眼来瞟了一眼我的手,冷淡的眸光微动。   咦?我心里暗喜,好像有点效果了。   眼看成效在前,我便更加卖力地掐起兰花指来为他布开一桌菜,又殷勤地端茶送水,反正便是拼命在他面前将手晃来晃去,恨不得戳到他生得秀气的鼻孔里去。虽然这在我看来就宛如两只颤抖狂舞的鸡爪子,但既然玉儿说过这是女子之美,我便也深以为然了。   在第三次因为掐指头而失手把茶汤洒到焕月小和尚的袈裟上时,一直埋头沉默吃着饭的焕月终于抬起头来,很是忧愁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放下筷子,“阿若施主……”   果然有成效!我装模作样地掐着兰花指扶了扶头上并不存在的钗子,咯咯娇笑着应道,“嗯?”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七掏八掏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帖狗皮膏药扔给我,两掌合十,语气无限怜悯,“阿若施主,拿去用吧,就当作是贫僧与施主萍水相交几日的一点心意。”   我双指提溜着那帖味道浓重的狗皮膏药,很是郁闷地抽了抽眼角,“……狗皮膏药?这给我作甚么?我又没受伤。”按折子戏里说的,就算是表心意,不是也应该珍玩珠宝首饰么,再不济也应该捧一束刺蔷薇来罢,这不识风情的小和尚送帖狗皮膏药……算是什么?   闻言焕月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口中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抬眼时望向我的神情出奇的悲悯,口气淡淡,“阿若施主,方才你的手不是抽筋了吗?这帖狗皮膏药很管用的,施主小小年纪,日后还有大好的年华和前程,实在不要弄出什么病才好。”   “……”   二战正式告败。   眼瞧着灵栖里头就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我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蹲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时而眺望几眼前方流光溢彩灼灼生辉的芍药花园,惨惨戚戚凄凄惨惨得很是惆怅,心里只不甘心地寻思着不然明日找来小王麻子或是小丁来试试这其他的法子。   这么得意地想着,突然又觉得不对,明明最开始只是陪清风玩玩胡闹的,怎么最后,竟自己也当了真呢?   恶狠狠地朝喉咙里灌了几口从酒窖里顺出来的君莫笑,我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摇摇头准备不欲再想此类难懂的问题,只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舒爽地站起身来,准备打道回府来日再战,低头正欲下梯子时却隐隐看到屋檐底下居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儿,在那徘徊不去,似乎已经待了很久了。   我只觉得全身一哆嗦,这是人,是鬼?   一阵轻缓的夜风吹来,微微撩开了那个人影头顶上的发丝,他又正好转过脸来,露出了线条轮廓分明的半边脸出来,我眯着眼睛借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光看清了后才舒了口气,挥手跟他打招呼,一边大声唤道,“嘿,小黑,你怎么杵在下面啊?不上来吗?我这里还有半壶酒!君莫笑!”   被云翳遮挡得不分明的月色下依稀看到小黑微微弯了弯唇,似乎正欲说话,我心里正荡漾着此面瘫黑脸上的笑容终于越来越多的时候,脚底却是一个不着力,踩在瓦片上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几欲跌倒,我的心一慌,下意识地赶忙想抓住什么想保持平衡,无奈人处在高处,四周皆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手一扑却落了个空,更加迅速地头朝下以一个壮烈的倒栽葱姿势跌了下来。   事已至此,无法回头,我闭上了眼睛,当机立断地用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屁股,恨不得再多长上一只手好捂着脸,心里不住地惨淡道——完了完了,这回就是不死也要送去半条命。   而且死法似乎非常难看……   正飞快地计量着跌在地上时用什么姿势不至于太惨烈些,身子已然“砰”得一声跌到了地方,然而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我睁开眼睛,沾沾自喜地以为是那冷面厮终于英雄救美出手救了我,未曾想待得位置还是方才看小黑待的位置,然而如何望也瞧不见了他的身影,“咦?”   身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再熟悉而不过。   “……”   玉儿有教其三,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展现女儿家柔弱的一面,同时得人格高尚地衬托身边男子的豪情万丈英勇无比,这样更能引起怜爱疼惜和保护欲,比如,受到惊吓要晕,受到磕磕碰碰时也要晕,遇到窘境要晕,浅酌了三两杯小酒儿的时候更是要晕得不醒人事,晕得赏心悦目,晕得两颊飞红直教人兽性大发嗷嗷上前只求扑倒。   鉴于以上四点在这一环境下均惊人的符合,我僵硬地扭过脸来,集三位于一体地对小黑掐了个兰花指,咧开嘴娇声唤了句“奴家……”,而后便是两眼一翻,机智地晕了。   我自认为做得无比天衣无缝,兰花指掐得很好看很妩媚,最后的那句娇滴滴的“奴家”也堪称点睛之笔,至于后来两眼一翻这个动作更是传承了我多年对人翻白眼的精髓所在,一连串动作加起来简直可以打满分再附赠一碗红烧猪蹄。   可是便是这样的完美了,为什么被我压在身下的这位俊俏的小哥儿……居然在笑?!   先前只是身子轻微地在颤动,我还以为他是在忍痛,未曾想之后他便低低窃笑出了声音,后来居然是扬声大笑起来,震得努力翻着白眼扑在他心口处的我一伏一伏的。   笑笑笑,可是这厮的笑点到底在哪儿呀——即使眼前没有铜镜,我也能感觉到我呀在他胸口上的脸被羞得一阵红一阵白,热得发烫。于是理所当然的,苦逼而敬业的我被这显而易见的嘲笑而激怒了,奋起了,刚凶神恶煞地睁开眼睛跳起身想要与这厮理论一番时,却见他嘴边扬起的笑容如同弯月,因被我压倒而散乱的墨色发丝下那一双好看的眸子笑得都浅浅地眯了起来,盈盈流转着两弯温润的光华。   然后……我就很没骨气地被眼前的美色俘获了,目眩神迷之间心里只暗自称道——还好这厮在别人前从不曾这样笑过,不然邱狐狸在朝花镇里哪还有饭碗混。   只是不知道小黑他是否在桑枝面前也这样洒脱地笑过……   想到这里,我的心口突然有些闷闷的,一时间对着他尚未褪去笑意的脸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兀自又推开他了几厘,小声道,“我先回去了,小黑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就去寻邱狐狸要些跌打膏来给你。”   第十五章 不请自来   他以手肘支撑着地面直起了身来,面无表情地朝我点点头,当作是应了。   刚才见他那般放声大笑时只觉得无比羞恼,可是此时见他真的敛了笑去后,我又莫名觉得怅然所失起来,只掩下埋在心底的小心思,迈步准备离去,突然听闻他在身后说道,“可否带我再去一次那里?”   “啊?”我回过身不解地看他,“什么?”   他面朝着那头的芍药花园,下巴微抬。   “那边?那是眉娘限下的禁地……”我有些为难,又无可奈何地自顾自点点头应道,“算了,反正你起先也去过一次了,也不差这一次,只是务必要小心些,不要损了花,那些都是眉娘这些年来一棵棵精心搜集的,虽然并不算是珍稀的品种,但总归是一番心血,不好这么糟蹋。”   幸而小黑没有不耐我的碎碎念,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嗯。”   我取出拴在脖子上的钥匙,“啪嗒”一声打开锁,拨开门闩,“为什么会想要去那边?是因为也跟眉娘一样喜欢雪芍药吗?”   “不是喜欢,”他诚实地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了一句,“只是觉得很熟悉,这是唯一熟悉的地方。”   我惊讶,却不是为了小黑难得说的长句,而是因为他的那句“熟悉”,“熟悉?你之前也有见过雪芍花海吗?在哪儿?”   天下人大多喜欢浓丽的牡丹,娇艳的桃花,也有甚者喜欢淡雅的菊,清隽的荷,甚至还有不少人钟爱妖冶的罂粟,却很少听人说起喜欢形态并不算是美好的芍药,何况又是如此小众的雪芍,我还以为这只会是眉娘独一无二的趣味,从未想过这天底下竟会有人与眉娘有相同的志趣。   他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也没有回答我第二个问题,我也不好多问,只与他并着肩,兀自一把推开了那扇古旧的木门。   今儿个前半夜时月色稀薄黯淡,然而到后半夜时那月亮却是出奇的圆而硕大,挂在天上宛如一张白璧微瑕的圆盘,映照着整个花园也别样的亮堂起来。开得烂漫的雪芍花海在月色下随着轻浅的夜风微微摇摆着,一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流光四溢,惊艳绝伦。我抬头瞅着因月色而明朗无比的天空,自言自语地小声咕哝了一句,“明明还不是正月十五……”   “这样的情况每三年便会出现一次,大概算是精怪之流养精蓄锐的好时候。”   “精怪吗?”我来不及去数小黑这句话到底有几个字,心里只不自觉地想到花家姐妹的惨遇,不禁打了个哆嗦,已有了退意,只转过头看他试探性地询问道,“小黑,那个……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总觉得现在这里邪乎得紧,你若是喜欢,明日再来瞧瞧也是行的,我保证奉陪……呃,不,保证为你开门!”   他幽深如古井般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张牙舞爪的可笑模样,而他面朝着我哑然失笑,半晌只应声了一句,“好。”   我心里暗自嘀咕着这厮今日未免笑得太多了一些,真要怀疑他身子里头是否是又换了一个人儿,否则这变化也太过稀奇,放在他的身上怎么看怎么怪异。   当然,赏心悦目还是必然的,我打心眼儿里希望小黑能多笑笑,却又不那么希望他真的每天都对人那样笑,一时间矛盾非常,琢磨得竟似忘了魂儿一般。   他忽然回转过身来,“怎么不走了?”   我大大咧咧地往他身后后指了指,模棱两可地应道,“有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警惕地皱了皱眉,身子微侧自然地挡在了我的前面,暗自隐匿下袖袍下的一抹冷厉的光,低下头来只防备地低声重复了一句,“客人?”   我注意到小黑的手已渐渐摁在腰间悬着的剑柄上,修长的手指紧扣着缠绕在其上的粗陋的麻绳上,骨节微突,似乎瞬息待发,忙朝他摆了摆手,“别,她暂时没有害人之心。”   小黑的神色冷峻,语气隐约有些怀疑,“我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这……”   “你当然感受不到,这又不是人,虽然很厉害没错啦,但是……”我截过他的话茬,戳了戳那头,理所当然道,“但是,呃,你有见过芍药花丛里开出一枝扶桑的吗?”   明朗的月色下,一片雪白的芍药花中,属于扶桑的那一抹朱红便显得无比突兀。   他仅仅望了一眼便拧起了眉,“那是……?”   “大抵是只误打误撞的扶桑花精罢,趁着今夜这越远好日子……”我一边低声应着,稍稍蹙了蹙眉,伸出手来,凝神静气幻出一抹细小而微弱的流光,正想去探测一番这只不请自来的小花精到底是什么个来头,然而还未触及到花瓣,便只听到“啪啦”的一声爆裂声,幻出的光晕乍然被弹开,有淡粉色的瘴气自花蕊间袅袅升腾而起,在月色下显得妖异非常。   我怔神间,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然被身后人迅速地一把拉了过去,不用猜想定是小黑。然而此刻我却神游天外,没去追究此时是什么情况,反而开始琢磨起护我在身后的小黑来。   他的怀里没有如邱五晏衣裳一般熏得郁郁沉沉的沉水香味道,没有焕月袈裟和念珠一齐酝酿出来的檀香拂动,也并非小丁身上衣袍挥散间散发出的微苦药香,而是带着属于皂角和阳光的干净气息。老实说,这股气味并不如他人那般独特,也不足以吸引小姑娘们,但却不知为什么,总令人觉着妥帖异常。   我自愣神着,眼前那明显急急冲我而来的那股淡粉色的瘴气被小黑如此一搅便扑了个空,在空中忽的裂开,散成一片颜色极淡的薄雾,然而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到一起,宛如一条灵动而敏捷的蛇,自花蕊处蜿蜒而上,在空中兀自狂舞扭动着,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又似一把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的利剑,所经之处无不摧花折叶,回风转雪,好不凄惨。   “……”   小黑大概是注意到了我此刻凄凄切切的神色,轻轻扳过我的肩来,略有些急促地询问道,“可是哪里受了伤?”   “未曾。”我惨笑着拂开他的手,在原地轻巧地转了个圈儿表示自己无恙,然而眼睛却死死盯着眼前那株惨遭扶桑花袭击的无辜雪芍药,即使不用镜子也能知晓此时我的面上是一派壮烈的苦大仇深,“只是想到我这个月又要被眉娘扣工钱了,心情略有些惆怅。”   小黑很没义气地莞尔。   那厢正忙着积聚的瘴气显然欣赏不来我们如此无所谓地唠嗑态度,咻地一声飞身而起,如一条柔软的白练一般弯弯绕成了一圈圈虚妄的环,将我与小黑死死套入环内,如一只松松垮垮的巨大的茧一般,又层层收紧,渐渐密集,我几乎已能闻到自它身上传来的阵阵甜香,不同于脂粉的浓郁,而是花香的微醺气息,惹得人鼻子发痒,又昏昏沉沉。   只听见头顶上小黑询问的声音,“现在应该如何?”   我努力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坐吃等死”,转而讪笑道,“随机应变。”虽然这两个词的意思差不离,但显然后者听起来更为高深莫测,大抵不至于令他马上反应过来笑话我。   第十六章 我垂涎的是小和尚   然而小黑此时在心里有没有笑话我不知道,耳边只隐隐听到剑出鞘的声音,我忙攥住他绷紧了的手腕,摇了摇头,“没用的,这瘴气又不是实物,若是这么冒然砍过去反而会腐蚀剑刃……呃,你这大概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吧?”   “那么,我们……”小黑语气似乎刻意顿了顿,我正要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时只听得他嗓音带笑询问的一句,“坐吃等死?”   ……我们还真是心意相通。   我黑了脸,只见着瘴茧里的空间愈发逼仄,气息也愈发难耐,只好叹了口气,憋着一泡泪死死咬着牙根,暗暗背过身将食指伸向他出鞘了三寸的剑刃,又闭着眼狠狠的一抹,瞬间一线殷红的鲜血自割出来的伤口汩汩涌出,顺着雪白的剑刃而下,狰狞而寂冷,只瞅得我脑子一阵发晕。   小黑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却没有贸然发问,而是兀自撕了一片衣袖低下头给我简单地包扎了一圈,我抬起头望他时他正俯身用眼神表示疑问,“?”   “本来还不想遭这罪,但是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呃……我还以为那小花妖适时当便会停手的,”我很没骨气地哭丧着脸,疼得“嘶嘶”吸着冷气,只不去看还在滋滋冒血从而浸湿了那圈布条的伤口,一边虚踮着脚在他耳畔边低声道,“小黑你剑法可好?直接透过那头的空档,刺进那株扶桑花的花蕊,咱们大概就能得救了。”   那株妖异的扶桑花此时正在一丈开外,东西南北面皆是一片白茫茫的芍药花,要刺进那细小的花蕊更是难之又难,虽然并不是生死之线,但若是被那不知好歹的小花妖发现了这等伎俩也够我们好受一会儿,这也算是至关重要了。然而虽然是这样的难度,但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却笃定觉得,只要那是小黑,便一定能行。   小黑看了我一眼,没多废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只见那浸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色的剑花自眼前一闪而过,迅猛如电,狠厉如鹫,直直便朝那花蕊中袭去,干净利落地简直让我想拍手叫好。   剑尖刚点过那簇花蕊,便只听得一声娇呼,淡粉色的瘴气在霎那间尽数散去,我皱眉转眼看去,却是一个绛衣女子背对着我们扑坐在原本那株扶桑花的地方捂着头轻声呼痛,语气还带着些许抱怨,念叨来念叨去也不过只是“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之类的话。   我撇嘴,果真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花妖。   我往前几步正想揪着她兴师问罪,然而走近了后却只觉得不对劲,那个背影,好生熟悉……   正滞留在原地暗自惊疑着,那个女子貌若无事地站了起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泥土,回转过身来,撅了撅粉嫩的樱桃小嘴,“我还以为再惨也不过是被那个厉害的跑堂小哥儿看出真身,原来是竟被你识穿了,真没想到……你竟是糜族人?!”   桑枝!   我扶额,“……桑枝,你是扶桑花妖?”   她撇了撇嘴,扬声抗议道,“哎呀,怎么一开口就是妖啊精啊的,好难听,还是唤我‘桑枝’好听些,你说是不是?”   不理会她娇声的辩驳,我的脸色愈发黑,一字一字从咬得死紧的齿间蹦出,“所以……落跑秀女?”   桑枝愣了愣,歪头似乎是在回想些什么,转而对我笑得很是甜美,“哦,那自然是骗你的。”   果然……难怪那秀女名额并未缺失,原来这厮根本便是个撒谎精!我想了想,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那我前些天在花车上看到的是?”   “本来是打算随着她们一起去祈国皇城的地界逛一逛的,听说那里可繁华了,好玩的很,”她伸出玉腕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对我的差脸色不以为意,“但是临时听说有旧相识来了这里,便也跑了出来,宿在这里了,哎,这么一想也幸而没去那鬼地方,不然可被那些臭道士们炼成什么蛊了。”   “……”   看着我瞪着眼睛愣愣张大了嘴巴的模样,桑枝又是以手掩嘴一声娇滴滴的轻笑,而后随意摆了摆手,“好啦,现在你知道我身份,我也知道你身份了,可算是扯平了吧?”   扯平个鬼!   我张牙舞爪地“嗷嗷”冲上去欲跟她同归于尽,却被她轻巧地避开,“好嘛好嘛,别动气,为了补偿你的花的损失,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我停住了手,依旧恶声恶气,“什么?”   “我喜欢你们客栈里住着的那个小和尚,”桑枝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下晶晶亮,几乎快弯成了一对月芽儿,敛下眉想了想又抬头大大方方地补充了一句,“并且已经垂涎了十一年了。”   ……   什么叫做天雷滚滚!这就是!一小妖精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小和尚!心思还动了整整十一年!这若是放到话本儿里该是如何惊天动地的一个故事!   “难不成焕月师父……呃,就是你方才说得旧相识?”我此时只觉得眼角抽得厉害,只得僵着脸略微摁了摁,一连串地问道,“你不是说你抢了他家里头三头待产的老母猪,然后把他师傅新娶的第二个老婆揍了,再加上以酒代茶故意灌醉他,然后你一时兴起脱衣服色诱他就这么破戒了所以他恨你吗?怎么你又会喜欢上他?”   “扑哧”一声,是身后的小黑失笑。   我不敢转过身去公然鄙视他,只能僵在原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然而这回轮到桑枝瞠目结舌,“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我尴尬,“咳,当然没有……”转念又觉得无比奇怪,“那你和小黑……?”若说是平常的聊天卖痴这也就罢了,可那个晚上……我明明看到小黑进了桑枝的房,还滞留了许久,这又如何说得过去?   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思,眯着眼笑道,“自然也是假的,我本想叫那榆木脑袋的小和尚注意到我,那日还硬是唤了你家跑堂小哥儿进我房里捉耗子,关门了许久,可是那见鬼的小和尚愣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讲到最后她敛了笑,揪着裙角气急地跺了跺脚,“你说他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啊,就知道跟我抬杠,不知道过来把我抢走呀。”   后面的话我都没太听清,脑内只盘旋着“你家跑堂小哥儿你家跑堂小哥儿……”,晃过神来时她已在自言自语般地絮絮念叨,“以前明明还是个可爱得紧的小和尚,如今怎么这么遭人嫌。”   我不禁窃笑。但就是这么遭人嫌,你也不是还陷进去了么?   真相已然明朗,我之前忧愁的一切竟毫无道理,联想到之前做过的一系列傻事,我黑了脸,这不自然地咳了咳,打断了她的絮语,只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跟焕月师父说明白?”   她果然止了口,然而却怪异地看着我,骤然拔高了声音,“开什么玩笑,我是妖精,他是和尚,若是这么直接过去说,就凭臭和尚那驴一样的性格能答应吗?”   ……那您方才还纠结什么开窍不开窍的问题?   “不试试又怎么会知晓?”   闻言桑枝黯然地垂下头来,“其实我十一年前就明里暗里的跟他提过好几次了,可他总是不明白……大抵是不想明白,再后来当他终于认清人妖殊途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了……可我也总是弄不明白啊,为什么他宁愿相信他师父说的一句话,也不愿意相信我真的没有害人之心。”   第十七章 失误   说罢她又是一声恨恨的冷哼,带着几分赌气的情绪,“他不信也就罢了,他若是一心怀疑我会害人,我便这么害给他看,落实了这罪名可倒好……可追根究底我害得都是垂涎于我美色的男人,明明是他们自投罗网的,我也未贪心地伤人性命,只不过是吸食了一些精气而矣,若是歇息个两三天也就过来了,这本就是我们生存的方式啊……但是,他却还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他清高的很。”   我听得入神,见她停下忙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便断了来往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低下头自顾自地交缠着芊芊十指,嘟囔道,“我也不知道我巴巴地追随到这里是为甚,只觉得偷偷看他一眼,或是跟他每日这么拌拌嘴也是好的,总比,总比他不理我好,可是,便是这样的一些理睬,估计也要快没了。我看得出来,他如今对我失望得很,可我没办法,我是知晓他的性子的,如若我不弄出些什么大动静,他根本看不到我,他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天下苍生,哪还会注意的到我这个小小花妖?”   原是如此……   我踯躅了许久还是冒险鼓励道,“就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是妖,不老不死,他却是凡人一个,虽然还年轻,却也耗不得太多日子,你若不问,又怎么知道他不肯为你还俗?”   这话并非是心血来潮剃头担子一头热,就凭焕月师父曾跟我问起桑枝的近况,这表白心迹也是有几分把握的。那个看似冷冰冰不易与人相处的小和尚,或许并非对桑枝无心。   “还俗……”她的眼睛亮了亮,忽的又黯淡下去,“这是个太美的梦,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打破,或许我还能一心认为他是肯的。他见过我太多残忍的地方了……一心向善的他,又怎么会接受?”   既然话已经说到如此了,我也不好再随意鼓励,只蹲下身扶起了方才比她削倒枝叶的一株雪芍药,心疼地抚了抚,“你瞧,虽然凭我的这半吊子法术还暂时无法使它复原,但令它重新生长大抵是可以的,既然你们都忘不了那些过去那些不好的,那么重新开始,重新培养感情,会不会是个好办法?”   “重新开始……?”她低低重复了一遍,又坚定了声音,“我试试看,反正已经被他恶声恶气那么多次了,也不怕再做一次。”   我从未想过对昔日拼了命也想要比过的姑娘也能有如此好声好气的时候,最后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祝你好运。”   “好。”月色下,她忽的弯唇笑得无比纯净,一时竟比过了往日里那风情万种的娇媚模样,别有一番风味。   我仅瞟了一眼便兀自叹息扼腕……果然,上天还是无比偏心眼儿的。   ……   桑枝的个性便是说干就干,绝不拖沓。第二日清早便已看到她大剌剌地霸占了后厨,正兀自添柴生火,挽着袖子热火朝天地干着什么,好不热闹,说是要为焕月小和尚洗手作羹汤,当作追爱的第一步。就连后厨的正主儿邱五晏也被她赶了出来。反正灵栖里也没有其他客人,邱五晏大大方方地扔了锅铲,由着她去。   我探头张望着后厨里头的动静,一边跟邱五晏随口开着玩笑,“狐狸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别人动你地盘的吗,这回怎么,也被桑枝的美色惑了?”   这话说得不假,还记得我与清风一道弄毁了他的后厨,被他好一阵咒骂,直嚷得那几天我脑袋都是一阵疼,清风见了他更是如鼠见了猫一般,痛并深爱着。   邱五晏此时难得落得个清闲,正倚着楼梯口的阑干拿着个陶碗漫不经心地吐着瓜子壳儿,纵是这般难看的动作也能被他做出几分散漫倜傥的富贵公子哥儿意味。   正这么夸赞地想时,他却很没形象地对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嗤笑了一声,“那禁令只是针对你们,就凭桑枝那日的豆腐宴,想来这次大抵也不会太糟吧?”   忽略上半句的讽刺,我想想他的话说得也是,便放心地抓过从他碗里一把瓜子随他一起磕着,只巴巴等着一会儿可以借着“试菜”的名头尝个鲜儿,还未见到菜端上来便已想得口舌生津,忙又伸手捻了几个瓜子以解馋。   突然听到后厨里“砰”的一声,我惊得差些把刚磕好的瓜子仁囫囵咽了进去,猛地抬起头来与同样被惊到的邱五晏对视一眼,赶忙飞快地齐齐冲进了后厨里去。   一挑帘子,我便被眼前的惨烈景象吓到,那架在火上的铁锅烧得通红,几欲融化,而那黑黝黝的底部竟凹陷了一大块进去,汤汤水水洒了满地,柴禾燃起的灰烬遍天遍地,呛得我几番欲退缩回去,掩着鼻子再张望时才发现那猫着身子缩着头躲在一边角落的桑枝,那灰头土脸的模样竟与我上次无二。   见到她没事,我才抚了抚心口,不自然地瞥过眼去忍着不去正眼瞧她现在狼狈的模样,以免在这种场合破功笑出声来,只问道,“这是……?”   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受到的惊吓当中,听到我的问话才反应过来,只哭丧着一张好看的脸,信手扯了扯残破的裙裳,比划着颤颤巍巍地描述道,“我,刚才,做菜,在那焖着锅,一时没有注意到里头那个水烧干了,然后也不知怎么的……就唰的一下,连着锅盖一齐飞起来了。”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就是凭想象也能准确还原出当时是一个怎样惊悚的场面……   实在受不了后厨里弥漫的乌烟瘴气,我果断进去把桑枝带到了后院,无奈扶额,“怎么搞的,你那天的豆腐不是做的挺好的吗,还有灵栖里的菜也是你做的……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莫不是想着心上人所以太紧张了?”   她乌漆麻黑着一张精致的小脸,此时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诚实道,“你说的是那几天啊,那几天我其实用得是法术啦……这回不是为了表心意,不好这么做么?”   “……”难怪她当初仅做了三天的厨子便虚弱成了那副模样,原本还以为是她的身子虚弱,承受不住这般的重劳动力,原来竟是法力给用透支了。   刚被后厨惨状震惊到以至于怔在原地不动的邱五晏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扔下装着瓜子的陶碗惨叫了一声便冲进去拯救他的地盘了,鉴于上回被这厮念叨数天的经历,我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忙拉着桑枝拔腿向楼上奔去,以免再招那厮充满怨气的碎碎念。   见闻她上楼时掐了个决,大抵是使的净术,此时早已恢复了一身清清爽爽,干净如初,与方才黑漆漆脏兮兮的一个人儿简直判若两人,不对,应是判若两妖。   桑枝抖了抖整洁的衣裙,又抬起头虚指了指后厨的方向,小心地问我道,“那个厨子……还好吧?”   我郑重地想象了会邱五晏此时抓狂的模样,认真答道,“凭着我平日对邱狐狸的了解,估计,他现在很不好。”说罢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桑枝,这几天估计你要小心他往你饭菜里下地沟油,那狐狸小心眼得紧……呃,不过妖应该是不怕地沟油的罢?”   “……”   正两相无奈地对望着,身后突然传来个冷淡的声音,一字一句皆是一板一眼,“阿弥陀佛,不知两位施主可否让出个道,让贫僧借过一番?”   第十八章 祸乱   原是焕月。   他的口中虽说的是“两位施主”,然而眼睛却淡淡地睨着一边的桑枝,全身俨然是绷紧了的,似乎随时都在准备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他这副反应倒这也难怪,毕竟他们前些天时还是硝烟四起,横眉冷对,恨不得吞了对方,若不是我此时已知道其中内情,也以为桑枝还会因为此而挑起事端大吵一番。   然而桑枝这回或许是被劝动了,一反常态地未与他拌嘴,只极为乖顺地低垂着头,听话地侧身让开了道,又轻声道,“焕月师父……请过吧。”   焕月舒展开了长眉,冷冽的眸光微动,似乎有些惊讶桑枝的异常,然而这样的反应却也只是一瞬,一转眼只见他低头礼貌地道了句“阿弥陀佛”,便挥袖走过了。   我忍不住看向桑枝,她死死看着焕月的背影,似乎微微张了张口,我侧耳听闻她口中极轻地呢喃了一声,“阿月,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弄成了这副模样的……”   焕月隐匿在粗布袈裟下的脊背骤然一僵,显然是听到了的,然而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走动着的步伐一点也未乱,只恍若无事状一把推开了门,进了房里,从此便再无音讯。   她的眸光瞬间黯了下去,口中负了气抱怨道,“你瞧,无论我如何放低姿态他也还是这样的,他还是不肯听我说话,还不如原先跟他大吵一番。”   见她如今这副颓唐的模样,我不忍心地张口正欲劝解些什么,却听她又自言自语地自我鼓励道,“也罢,这只是第一次,第一次总是这样的,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一定还有机会的。”   她能这样想便好。我笑起来,应和道,“嗯。”   这些天来,桑枝是温柔安静下来了,然而焕月小和尚俨然不是这么想的,着空竟又趁着我整理厢房之际找上了我,这回倒是毫无铺垫,只浅浅地皱着眉直接地问道,“阿若施主,贫僧有一事相问。旁边房的那位施主……近日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见他终于提到了桑枝,本整理铺盖整得昏昏欲睡的我乍然来了精神,“焕月师父,为何这么说?”   他似乎斟酌了一番话语,才低声闷闷地答道,“只是觉得太过反常了些。”   哪还有什么刺激,她反常正常的,还不是因为喜欢你这个木鱼脑袋呀——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太敢说出来,怕坏了桑枝的计划,于是只模棱两可地答道,“那什么刺激不刺激的我可不知晓,焕月师父您若是真的好奇,平常也多去注意一番身边人的心意迹象,才会明晓呀。”   他拧着的眉皱得更紧了,半晌只硬梆梆地扔下了句“莫名其妙”便转身拂袖而去。   我盯着他走得风风火火的背影,倚着门栏微微叹了口气。这厮怎么这般别扭,如此明显的示好都可以权作视而不见,比常人还要难以搞定。   看来桑枝这回,可是要下大番苦心咯!   揣着满腹心事下楼时正巧碰到清风敞着半边白花花的膀子晃进灵栖的门,一见面便哥俩儿好地拉着我急急忙忙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我耸了耸肩,“没办成,不过也不用办了。现在看来桑枝对你和你家小晏晏构不成威胁。”   “为何?”清风不解。   我心情正好,只神神秘秘地竖起食指与他摇了摇,故弄玄虚,“嘘,天机不可泄漏。”   清风不屑地“哧”了一声,倒也没有多问,只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拿过一边的茶壶为自己满上一盏茶,“眼瞧着今年的中元节也快到了,最近可得要小心些,莫不要形神涣散,让有些脏东西上了身去,那可麻烦。”   “会注意的,”我一边应着,接过他手中的茶壶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不过每年可不是都这样过来的么,也没什么大不了呀。”   他也笑起来,又严肃道,“还是要重视一番的,这种节日里总是邪乎得很,孤魂野鬼魑魅精怪一路儿往街道上窜,都快要变了天去,也不说别的,单单瞧着便让人浑身不自在。”   因如今是大白日,我倒也不觉得这有何可怕,只笑道,“反正咱们也瞧不到,眼不见心不烦,大不了不出门便是。而且邪乎一些不是更好?留着你这么去诓人也能大捞一把,你可不是就指望着这些活儿来还债呢?”   “说实话的丫头最讨人嫌,这可是行业机密,怎能信口说出来。”他不客气地敲了敲我的头骂道,又以茶盖儿拨弄了几番浮在茶水面儿上的沫子,自顾自地转了话题,“说来我近日夜间常常听到外头有鹭鸟的啼鸣声,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稳,只希望不是青鹭为好。”   这回轮到我疑惑,“青鹭?”   清风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清茶,淡淡应道,“是呀,怎么,你对这感兴趣?”   我皱了皱眉,“这鹭鸟我往日里都只有见过白色的,灰色的,以前听人说过还有赤色的物种,唤作什么……喔,唤作朱鹭。可那青鹭又是什么玩意儿?那鹭鸟竟还有这种颜色的?真稀奇,我可从未见识过。”   清风不屑,“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能知道些什么?那青鹭鸟是属阴的一类,极为稀有,其上的鸟羽能引得助其妖性大涨,邪得很。许多不成气候的小妖精们都等着迎来这玩意好分一杯羹呢。幸好这青鹭不常出现,踪迹诡异得紧,不然还不知会在妖界起多大的乱子。”顿了顿,他又压低了声音,低低叹息着,似乎很是担忧,“临近中元节了,希望不要酿成什么大祸为好。”   清风的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鹭鸟的清脆叫声,我心一凛,猛地回过头望去,却见是一行白鹭扑棱扑棱着翅膀直直飞上了青天去,看起来似乎逍遥得紧,更衬得我紧张得毫无道理。   我不禁失笑出声来,一边暗骂自己的疑神疑鬼,一边又出言宽慰还在一边愁眉苦脸的清风,“疯子你定是想多了罢,且不说还不知道这什么稀有的青鹭鸟到底出现了没,就是那么多不成气候的小妖精又怎么能有机会接触到这等神物?”   见他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提起这话题的我自觉愧疚,于是想了想又道,“你也只不过是听得几声鹭鸟的声音,天下鹭鸟叫声还不都一个样儿?刚才你也是听到了,还不许人白鹭叫唤了?而且你又没见着真的青鹭,怎就思虑了那么多?”   听到此,清风的表情便也放松了些,低低地舒缓了一口气道,“我也希望是如此。”   或许是心里头还有事,清风这次并未待多久,也未与“他家小晏晏”多做纠缠,只在这儿喝了几盏茶,与我调笑了几番镇上的琐事,便先行离开了。   待清风走远,我在门口一边打扫着,一边随意地张望着外头的风景,忽的眼角不经意间触及到了空中一抹郁沉的苍青色,我心里“咯噔”一声,骤然被提了起来,然而搓了搓眼睛再定睛瞧去时,却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了外头的一树白玉兰纷纷扬扬,落英缤纷。   我不解地蹙了蹙眉,半晌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强行压下心里那分不安的感觉,继续埋头洒扫开来。   大概是我眼花了罢。   第十九章 霸王餐   当晚。   近来生意被经过镇上的这桩秀女的惊天丧事搅得无比惨淡,便是开门也与没开没什么两样,眉娘人不在灵栖,便也管不着事,邱五晏又懒得做几文钱的小生意,于是打烊的时间便也随之提早了些。   我关上门,正欲插上门闩,有人却突然直接推门闯了进来,正巧把在门后的我给撞了一趔趄。   ……劫匪?大盗?洗劫?采花?亡命徒?   一系列可怕的想法飞速过了脑,我转头望望四周,小黑和邱五晏都不在附近,于是下意识地速度抄上靠在一边墙上的竹扫帚,正欲跟这厮展开一番殊死搏斗,未曾想待回眼一看,却是桑枝软软地歪在门上,双颊绯红,眼睛明亮。   “桑枝?”我问了一句,走近了几步,又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浓烈的酒气,忙掩住鼻过去扶她,“嗨,你喝酒了?”   只瞧她手上还提溜着两坛子红纸封的酒,只兀自推了我一把,又迷离着一双漂亮的眼似乎不认识了一般歪头看了我半晌,突然振奋了起来,直起身来豪气干云地揽过我的肩,喉咙还带着颤音便大吼了一声,“走走走,陪着桑枝姐姐我再去一醉方休!”   “……啊?喂!”我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她这么死死揽着,就给急急地拖着出了灵栖的门去,连扫帚也未曾来得及丢下。我寻了个巷口好不容易才挣脱开问上一句,“桑枝你怎么了?”难不成正如焕月小和尚所说的,给受了什么刺激?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巷子里头更是幽幽得看不到底,眼瞧着这四周黑漆漆阴惨惨的模样,莫不是应了那句“月黑风高杀人夜”。我小心地把扫把翻了个个儿,提溜着放在了身前,以备不时之需。   闻言,她似乎怔了一下,醉意似乎消散了些,而后朝我委屈地扁了扁嘴,突然泪盈于眶。   见她这副模样,我本能地瑟缩后退了几步,不禁感到有些头疼。看这阵势,大抵又是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只暗自猜度着询问道,“可是那焕月师父又与你说什么了?”   本以为会听到一番哭天抢地,未曾想她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又是一把揽我过来,嘴里大声地胡咧咧着,“咱们先喝酒再说,你们那里的酒不烈,没意思。”   我回过头看向灵栖的方向,心里想着怎么着他们也该听到了我们方才的动静,应该不会担心找我,便也放心下来。   最后还是顺着她的意先寻了一座酒楼坐下,桑枝想来应是心情太差,不顾我阻拦便大咧咧地点了几坛子酒,再加上桑枝原先自己提溜着的那两坛,一字排在桌面上很是可观。酒楼里的小伙计低头上酒时大着胆子瞥眼瞧了那美艳动人的桑枝一眼,面色乍一惊艳之下居然笑嘻嘻地又免费给添了一壶酒。   我盯着小伙计油光满面的麻脸,咬牙切齿,“真是谢谢您好!意!了!啊!”   小伙计显然听不出来我的怨念之意,只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嘿嘿笑着退下。   酒过三巡,诉苦之时才正式开始。   她酒醉后有些大舌头,说话也颠来倒去的,我理了好一会才弄明白,原是那秀女之祭即将结束,那么焕月小和尚算着就这么几日也该回去了,回去那可就是一群老和尚的地盘了,难得现在有这么个自由的空间供她发挥,若是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回去,且不说焕月小和尚会直接拒绝,还得面临着被那些老秃驴们挨个围攻的危险。   就是这般想着,于是桑枝姑娘着急了,一着急便一股脑儿地冲过去表明心意了,一表明心意就刹不住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然而纵使这样倾尽捧出了一颗扑通乱蹦的妖精心,焕月小和尚却也只是抬起头看她了一眼。   脑补了一下焕月小和尚那冷冰冰的面瘫脸,我皱眉,忍不住问道,“那焕月师父他是拒绝了?”虽然太过不留情面,但按理说,这大概也是在意料中的反应罢……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她眉目缱绻地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浓烈的酒气连我这都能闻到,她却面不改色一般,忽的又低声苦笑了一声,恨恨从齿间逼出几个字,“他被我吓跑了。”   “……”这么听来似乎这个反应反而更加符合情理了……   她大力地摇了摇头,抱着酒坛子淅淅沥沥地给我面前满上了一碗,自己拎着坛子口往喉咙里咕嘟咕嘟灌着,酒液横流之间她大声而模糊不清从喉咙里咕哝出两个字,“喝酒!”   我原本早被眉娘酿的温温润润的君莫笑给喂刁了胃口,哪禁受得住别家的烈酒,幸而酒量这些年来练得还算不错,见她这副模样只能抽着嘴角,愁眉苦脸地与她敬上一碗一饮而尽,还呛了好一会。   苦也诉了,泪也干了,正是打道回府的好时候,被桑枝灌了好几碗酒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眼看着酒楼里的小伙计笑容满面地拎着账簿走过来,我虎躯一震,僵住了身子,醉意弥漫的脑子里瞬间清醒了几分,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桑枝,你有带钱吗?”   桑枝抹了把嘴边残余的酒渍,扭过脸来醉眼迷离地朝我笑眯眯,然后功成身就地伏在了桌上。   “……”不知道这时候美色还能付账吗……   我绝望地望了眼里头四周那金碧辉煌游龙戏凤的华丽装潢,四周连着每个犄角旮旯都弥漫着“我很贵”的气息。   眼瞧着小伙计已走到了面前要结帐,我下意识地死死捂着腰间仅装着几文大钱的钱袋子,扭曲着五官硬是挤出了几分笑来,“那个,大哥呀,请问这帐能否先赊着?不不不,我当然不是吃霸王餐,呃,不不不,我上头当然也没有人……我明日便把钱送过来,您仔细看我啊,我是镇上灵栖客栈里的小杂役,杜若呀,就是那个杜若呀,铁定是跑不了的……哎!您看我啊!看我啊!喂!”   我都差些把一张大脸戳到那小伙计油光发亮的鼻子的前头以证真身,然而那厮扭脸间摆出的面色却比小黑还要冷淡万倍,撒手直接“啪嗒”一声摔了厚如砖块的账本在我面前,鼻孔朝天地冷哼一声,“别废话了,再怎么看小爷我也不认识你,有钱付账,没钱滚蛋!”   诶!?   我目光炯炯地挟上一边已醉得不醒人事的桑枝,点头赔笑哈腰一气呵成,“好的好的我们这就滚蛋……”   小伙计噎了一下,转而立马反应过来,横眉倒竖,大力地拍了一下眼前的桐木桌,便瞬间招了身边的一干人等过来围成了个圈,“没付钱就想走?想得美!”   ……可不是您方才说的吗?   眼看着那一个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个个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见小伙计发火均凶神恶煞地转眼盯过来,我估量了一下以卵击石的可能性,很没骨气地重新缩了回去。抱着被邱五晏狠批一顿的惨烈心态向旁人要了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灵栖的地址,哭丧着脸递给了小伙计,“嗨,您看看吧。”   他接也不接,只夸张地挑起粗重的眉毛,“这是什么?没有银子别的什么也不谈!”   “我身上钱没带够,您再怎么急着要银子,无论如何也得放我去灵栖那里拿钱先不是?再不,我们就在这等着,您按着这个地址去灵栖找那个厨子邱五晏要钱吧,呃,邱五晏您该知道吧?就是那个整天路上遇到都能对你笑的那个……再不认识?哦,好吧,就是跟算命先生清风玩龙阳的那个!”   听我提起邱五晏,那小伙计面上的表情总算放缓了些,接过来瞟了眼纸面上的地址才沉吟着点了点头,“行,那你们俩儿先在这候着,我过去跑一趟,”又厉声吩咐了旁边的汉子,“可把她们看好了!”   瞧着他快步地出门去,我这才瘫软下来,低头戳了戳一边早已歪头趴在桌上睡沉了的桑枝,没反应,抬起头来,又只能看到四周对我们虎视眈眈的汉子们,不免很是怨念。   刚碎碎念了几句,突然瞧见桑枝侧头伏在桌上而露出的半边脸间的表情似乎微动,像是快要醒了,我苦着脸拨来搁置在一边的茶壶倒了杯热茶凑近,欲先喂她喝下去解了酒意再作打算,未曾想她却乍然睁开眼睛,圆溜溜的直把我唬了一跳。   她朝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我心念一转,轻轻地放下了茶杯,把头凑得近些,正欲问她何事,她却伸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低笑着在我耳边说道,“跑!”   第二十章 我带你回家   话音刚落,她便唰的跳起身来,大力地掀了桌子一把,一边拉着我玩命地往门外冲去,我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她带离了数十丈远,眼瞧着后头反应迟迟的汉子气喘如牛地正抡着大粗膀子快要追上来。我闭上眼,绝望地跺了跺脚,赶忙加快了脚步随桑枝一起没头没脑地狂奔而去。   也不知被她带着跌跌撞撞地拐了几个街头巷尾,只晓得待停下来时身后那群悲催见儿的汉子们早已不见了踪影,身边的桑枝刚刚清醒不久,似乎被又一轮的酒劲上头了,软软地倚着一边的墙角睡得香甜,恍若不觉此时是如何处境。   我毫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看来这厮算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分,我打量了一番周边的环境,能依稀见得大片大片青灰色的瓦墙,在无烛火映照的深沉夜色下黯淡诡异非常,我搓了搓手臂上接连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总觉着一边空洞洞的巷口会唰的窜出个什么诡异的东西一般。渐渐地只觉得四周似乎都隐隐有些熟悉,然而等到真正要走了却又觉着都陌生得紧,只得不停地在原地打着转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远处隐隐听闻有鹭鸟长一声短一声的清脆啼鸣,夹杂着刺耳的风声,呼呼作响,我想到清风白日里所说的那诡异非常青鹭,只觉得身上又平添了几分冷意。   方才喝得那几碗烈酒此时仿佛在这一瞬间起了作用,宛如一条敏捷而灵动的金环小蛇,在体内寻准了一个时机便迅猛出动,精准地往该昏的位置咬上了一口,刚还清醒着的脑子便一阵混沌,眼皮子也困倦地紧直往下掉。   我努力掐着自己的手臂以保持清醒,恨不得多长几寸指甲好刺进皮肉深处,一边无力地想,难道今晚真的得陪着桑枝这厮烂醉街头了!   心里隐隐明晓自己再撑不得几时,我倚着尘土乱扬的泥灰墙慢慢滑落下来,只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软趴趴得直往下垂,连着膝盖也要软下去,正昏昏沉沉地与体内仅有的一些神智抗争之间,身子乍然落入了一个冰冷但柔软的怀抱里,“阿若?”   是谁?!我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来人,伸出手来狂乱地想要推开,然而迷迷糊糊间却听得头顶上有个清冷的声音,随着夜风传入耳内,字字清晰,“阿若,阿若,我带你回家。”   不知为什么,我乍然安定了下来,再无反抗,任由那人以无比别扭的姿势把我搭上背去,心中却仍是在迷茫着的。   家?在哪儿?乐麋山?   我有气无力地垂着眼帘,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过去。   逃出乐麋山的那年就连我也忘了当时的自己到底是多大的年纪,只有和我在一起厮混的老乞丐们才每年估摸着唤我阿五阿六阿七好来确定我的岁数,被眉娘收留时他们唤我阿九,至如今,约莫是十三。   原来已经那么久了。   或许是如今的生活过得太过安逸了罢,我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儿的山、那儿的水、那儿的天空到底是什么模样,只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跳下马来,在我试图刺杀他未果后仍安静地用袖口擦去我脸上的灰迹,抬头温言问我,“你还好吗?”   ——大概是这句话,当然也有可能是“你受伤了吗”“你叫什么名字”“这里出了什么事”之类,总归他是有跟我说过话的。   他离去似乎有跟我提起过他的名字,然而我只独独挑了他策马扬尘而去时的背影在心底一直挂念着,然而即便是这样,这分好不容易捡起的印象却也随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渐渐淡去。   有时候我难得静下心来,也会怀疑隐藏在记忆深处里的这个场景、这个少年甚至是整件事,是否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个缭乱异常的梦,或者是我在极端的困厄恐惧之中无端意淫出来拯救我的英雄。   毕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个天下如此之大。   那一夜突如其来的战争过后的一场熊熊大火烧尽了整个乐麋山,也烧干净了所有将死未死的族人。而从那以后我便已经流浪在街头,哪怕离的位置再近也再没回去过乐麋山,也再没见过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与我一起走的姆妈。或许,她已随着记忆中的爹爹而去。   以前听得有几个熟悉那地方的叫花子们说,那儿已经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荒山,再无人问津。偶尔有硬着头皮不得不从那而过的路人传出流言说,深夜看到乐麋山山口处有鬼魅蹿行,身后不知是火光还是血光烈烈,常闻刀戈碰撞声,妇孺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时常在想,那是否是我那已成荒郊亡灵的族人们,还在执着地守护着乐麋山这块在他们的意识里永恒的净土。   ……   我就这么软趴趴地伏在来人的背上胡思乱想着,只觉得身下人的背脊虽然是硬梆梆的,即使隔着一层层浆洗得软糙的衣袍也还是觉着硌着慌,而且背的姿势也拗得一点也不舒服,生涩而别扭。然而他的步伐却迈得极稳,这里的小路并不算平潭,他背着并不算得上轻的我一路走过去,我却并未感觉受到了半分颠簸。   这个神秘人……大抵是会武功的罢?   虽然不知道那是谁,也隐隐觉得这般轻易地跟人走未免也太过轻佻,但这人的气息莫名令我觉得妥帖异常,我恍惚间只暗自下定了决心誓要赌上一把,便不再多想,只伸出手稍微搂紧了些不让自己滑下去,就放心地两眼一闭,终于没了意识。   这一场觉似乎睡了许久许久,几乎要让我快要错觉这一辈子都会如这般长眠下去,然而醒来时外头的天空却还是黑压压的一片,连月光也瞧不分明,显然还是发生在今晚的事儿。   原来一切不过须臾。   头还是疼着的,我困倦地揉着眉心,昏昏沉沉地起身找鞋,一抬头这才发觉竟已经到了自己的卧房里,熟悉的装潢,而桌前搁置的一盏烛台灼灼生辉,盈了满室的暖意。   我拧了拧眉,莫非那个神秘人是认识我的?然后恰巧经过,便特地把我送回了灵栖去?   可是这普天之下,又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第二十一章 虚幻   我费力地侧过身子,正往下盯着床底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绣鞋上描花绣云的鞋面儿发呆,忽的听得门外有细微的响动,我一怔,鬼使神差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立刻躺下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装睡,然而待那脚步声渐近我心中却又后悔了。   为什么要装,这明明是自己的地盘呀!   然而眼睛已然闭上了,再这么乍然睁开就显得太假,我心里正思量着怎么装初醒时分的模样,却又有些疑惑都约莫已经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为何再没有听到来人的动静?一时间卧房里静得我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轻浅不安。   那个人是走了,还是站在这里不动身了?   我被这诡异的静寂唬得几乎不敢动弹半分,身子蜷缩在闷热的被褥下,隐约能感觉到身后冒出的细密冷汗浸湿了里头薄薄的小衣,粘腻在后背上,难受得很,只得装作不舒服一般撇过头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地是一片玄黑,“诶?小黑?你怎么在这里?”   他似乎正在看些什么,听到声响而回转过身来,“醒了?”   “嗯,”我模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天色又问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刚敲过三更。”   “三更……那还算醒得早些……”我了然地点点头,只觉得有一连串的疑问,“我唤那小伙计寻的是邱五晏,怎会是你过来的?邱五晏呢?还有,小黑,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了。”我可记得我们当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当时有事,我便代为过来了,”他冷着脸递给我一碗热水,“回春楼的伙计们说你们是往西边跑的,我顺着找时恰巧听到了声响便寻了过去,并不是很远,只是绕的偏深了些。”   回想起霸王餐事件,我不禁有些心虚,半晌又想起前头儿的那个冰冷的脊背,“呃,那,是你背我回来的?”   他点点头,面无表情。   “哦……”虽然他似乎反应比以前更冷淡了,但倒的热水的温度却贴心地刚巧合适入喉,原本冰冷的指尖连着搪瓷碗的表面都随之簌簌地暖起来,蒸腾而上的袅袅白气氤氲了我的视线,连他的侧影都无比迷蒙起来,我正为眼前美色而愣神着,突然想到,“那桑枝呢?你没把桑枝也弄回来吗?”   “没有,”他端起放在一边的铜盆,搁置到茶几上,轻描淡写,线条冷硬的侧脸在跳动的烛焰融成的微弱光晕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口中话语淡淡,“当时的情况,只能救一个。”   我一噎,抬眼瞪着他,“那桑枝她……?!”这小黑纵是再冷面冷情,也总不会真的放桑枝她一人昏睡在那小巷子罢?   虽说桑枝是妖,但却也是一只妖娆妩媚貌可倾城的妖精,君不见当年董永趁着那天庭之上美艳无双的七仙女下凡洗澡都能把那厮勾引……呸,捕获了,更何况是此时已经醉得神志不清的妖精桑枝呢?   他没有再回答,起身递给我一条用冷水浸湿了的绢帕,示意我敷着。   我只瞟了一眼,并未想去接,只低着头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若是桑枝能遇到一好人,说不定也如七仙女和董永一般成了一桩佳话,还能断了桑枝对焕月小和尚的心思,倒也算得上是好事。   然而这只是最好的情况,这世道无常,男人常有,而如柳下惠董永一流却少之又少。朝花镇虽然算不上恶人遍地,但也并未够得着孔老夫子所说的“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标准。更何况,那小巷子既隐蔽又阴森森的,如果说能遇到巡游的官吏或打更的李老伯也就罢了,若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什么地痞流氓……纵使桑枝是有那么几招半吊子的奇门遁术,估计也难以对付得很,万一不小心……   想到这里,我赶忙低头找鞋欲下床,“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算桑枝她侥幸遇不到什么坏人,但再怎么说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样睡在外面一夜也是要受寒气的。”   大抵是心中这么一急,加上又使了大幅度的动作,原本就因为酒醉而有些恍惚的脑袋此刻又是一片眩晕,身子在空中晃了晃,差些要这么倒下去。我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便霎时停下来了起身的动作,乖乖地重新坐回了床榻上去,虽然脑子还是混沌的,但心里却很明晓,我这么个糟糕状态过去,哪里是去救人,简直就是去添乱。   转头时见他似乎微微皱眉,收回了递给我帕子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不耐烦了,未曾想他转而抬手就把趴在哦不由分说地敷在了我的脑门子上。   帕子是从他方才端着的冷水盆里刚捞出来的,虽然已经绞了七八分干,却还是冷冰冰的,加上又是借外人之手,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心里略有些抵触,但下一刻却又觉得这玩意儿对因酒醉而灼烫的额头来说确实舒服得紧,便又自己巴巴地接过来摁着了。   正七手八脚摆弄着的时候,恰巧听到一边的小黑不紧不慢地说,“不用去了,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唤焕月师父过去帮忙了。”   我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盯着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放肆地抚掌大笑起来,险些把头上敷着的帕子弄丢下来,“小黑,未曾想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啊!”   这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如邱五晏清风之流,也算得上是司空见惯,并不值得奇怪,然而我一直觉得如小黑这样冷淡的性子能把我背回来都算是奇迹了,恨不得等明儿好多了去烧几炷高香谢他劳驾理睬之恩,本以为他再不会管别人的闲事,未曾想他还有这副帮人撮合姻缘的热心肠,着实令人觉得稀奇得紧。   小黑却没有笑,只将我额头上已转温的帕子拿下,起身端起铜盆,似乎就要出门去。   我随口问道,“你要走了吗?”   他背对着我,再一次使用了冷冰冰的单音节,“嗯。”   我皱了皱眉,心里略有些不安。虽然以前小黑他并不是没有这样说话过,甚至用字更节省的也有,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了其中的不一样。   似乎……似乎更冷漠了些。   我有些困惑于他重新堆积起的寂冷,仿佛初见时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又回来了一般,明明之前相处得一直都很好,虽然有时候不回话,有时候面无表情,但是起码也看见他笑了,也会与我说心事了,这次还救了我,我一直还窃喜起码他能把我当作朋友一般的人物,未曾想酒醉后这么一醒来,却又回到了起点。   是以前经历的那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还是现在才是梦的开始?   摇摇头不去再想,我自暴自弃地呈“大”字状扑在铺得硬梆梆的被褥上,有些抑郁,只忿忿地腹诽——少年心,海底针,这等博大精深的技术岂是我这一个籍籍无名平庸无奇的小女子就可以揣摩得透的?   听闻他的脚步声到了门口而骤然止住,而他突然出声发问道,“阿若,你可有想过,今日如果我没及时找到你,会怎样?”   第二十二章 警告   诶?   我略微直起身来,瞥眼朝门外看去,轻薄飘摇的床幔阻隔之间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那厮平常又是个冷性子,语气也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只能揣测着问道,“小黑,你是在关心我吗?”   没有回复。   那便就是了,我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说道,“我打小便成了孤儿,后来混作了小叫花子,在街上游荡,遭人白眼,拳打脚踢,什么苦都受过,所以什么也不怕,后来幸得眉娘好心相助,进了灵栖,又受邱狐狸明里暗里的庇佑,一直没经受过大风大浪,也侥幸未受过奸险之事所带来的困扰,所以一直活得没心没肺,不管不顾,总以为自己到如今是真的什么也不怕了,然而这次……我是真的怕了,实话说,这份恐惧比我方才担心桑枝的情绪更甚,我虽然平时自诩为女侠,但其实贪生怕死的很。所以邱五晏说啊,我永远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女侠,正如时时刻刻心中揣着一碗复仇的地沟油的邱五晏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厨子一样。”   素色的纱缦轻摇间依稀看到他身影微动,然而却未听见他的回音,但我知道他在听,便咳嗽了几声,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平时很少对人道过谢,即使受到别人给予的恩惠也总是将感激的心情埋在心底,然而这次真的谢谢你,救了桑枝也救了我,否则在那种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愿去想。”   “我不知道你是否是因为我这般轻贱自己而生气了还是其他,但是我私心里想,无论如何这份情绪总归是要归类在‘关心’上的,所以我还是很开心你能把我当作特别的人,我杜若并非是一个忘恩负义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纵使平时反应慢了些,投机取巧了些,懒散了些,嘴馋了些……呃,脑子笨了些,但是该明白的事却还是明白的,今日的事是我做错了,让你担心,请你见谅。”   话已说完,我心里揣揣着,隔着薄薄的纱帘望着他的身影,等着他说话。   半晌,他终于开口,口气依旧冷硬,却放低了许多,“三更天过了,早些歇息吧,我去换盆水来。”   知晓他这便是原谅了,我大喜,仍不死心地追问道,“哦,小黑,所以你刚才是真的在关心我吧?”   “……”   我掩嘴窃笑,“还有,小黑,你方才真的真的是在生气我没有照顾好自己吧?嗯?”   “……”   “小黑啊,我说……诶,诶,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哎!”   看着他冷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嘭”的一声关门匆匆离去,一向沉稳的脚步声竟带着几分慌乱,调戏面瘫黑成功的我如释重负一般地倒在床上,却禁不住嘻嘻地偷笑出声来,只觉得从头发丝连着脚丫子都莫名顺畅着,全身心满是欢喜。   不知不觉浅眠了几分,隐隐只觉得门微响,额头上微微被伏着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什,仿若清冽的甘泉一般,解了不少酒意,我舒服地抱着铺盖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耳畔依稀听得一声极浅的男子轻笑。   恍若来自虚空。   ……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室内阳光普照,灿烂美好得让人永远想活下去,大概是邱五晏也知道内情,故未曾如往常一般用丧心病狂的方式来弄醒我,一觉安稳到头,莫过于人生一大乐事。   我微微倾过身来,肆意地舒展了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床欲去寻桑枝,只见得头上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地掉落在铺盖上,我撇头一看,原是一块微干了的粗布帕子,想到昨晚突如其来的清凉,我心微动,将帕子拾起来方方正正地叠好,收入了怀里。   桑枝的房门虚掩着,我悄悄地走进去,只见她的床前纱缦半撩,隐约显现出两个人影,我定睛一看,竟是焕月正趴睡在桑枝床边,睡着的面容带着几分倔强而无奈,眼圈乌青,似是熬夜许久,而桑枝虽已在榻上睡熟,但手却还紧紧地攥着焕月的一边的袖子上,大概是因为使劲过度,指间已余了一片晕红的印子。反观她的面容,即使是在睡梦中,也笑容甜美。   想来这应是攥了一夜吧?只是不知道他们昨晚借着微醺又聊了些什么心事?   我捂着嘴,微微笑出声来,若说之前还对焕月小和尚待桑枝的心意有几分不肯定,那么如今已然可以确定了,这焕月小和尚也是对桑枝有情的,否则面对桑枝这般纠缠大可以翻脸割袍,然而他却只是这么仍由她拉着,纵使佛家再讲究与人为善,也到不得要牺牲自己接近女色的程度,除非他是心甘情愿的。   果然是个不坦率的小和尚啊——   不欲去打扰他们,我暗笑着逐步退出了桑枝的卧房,准备收拾收拾便去干活儿,未曾想刚退出房门外便遇到了端着洗脸水欲进门的小黑,我神神秘秘地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朝着他低声笑道,“里头还睡得熟着呢,就别去打扰他们了……我说呀,这么一来他们说不定就成了,到时候他们一定给你个大红包,嗨!”   他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果真没有继续往里走,“好些了?”   我怔了怔,后知后觉才晓得他是在问我,恨不得就地虎虎生风地打一套太极给他看以证明我有多生龙活虎,“全好了,那酒虽然烈,但是不留后劲儿,现在头一点也不疼了。”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便转身下了楼去,一句也没多言,然而我却禁不住满心欢喜,转念之间只蹬蹬蹬地随之跑下了楼去,转角绕过了大堂去往后厨。   原因无他,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再三思量后我还是决定咨询号称“情场一枝霸王花”的邱五晏,“如果一个人,长得很好看,对我也好,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还关心我,那是不是喜欢我呢?”   正面不改色地抡着大勺的邱五晏毫不掩饰鄙视地乜了我一眼,双指从我怀中捧着的纸袋里拈了一颗桂花糖放入口中,漫不经心道,“哦?难道阿若你是在说我?放心,你想多了。”   我毫不吝啬地送他了一个大白眼,忙护住手中的纸袋,横眉冷对,“你才想多了。”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低下头尝了咕嘟冒泡的锅中煮着的一口汤,面上笑意俨然,只漫不经心道,“那是谁?西边王麻子烧饼铺的小儿子?”   “滚……”   “哦,那难道是东边薛记药堂里的小伙计小丁?”他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又点了点头,“这倒是比那小王麻子模样要好些,眼光不错。”   “怎么可能……”   他歪头想了想,忽的皱起眉头,表情夸张道,“那便是街口捏糖人的张二拐子了!哎呀呀,那可不行,那张二拐子可是有家室的人了!生的那幺女都能打酱油咯!”   我被这厮天马行空的胡乱猜测弄得很崩溃,“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还能有谁?”邱五晏兀自调笑了一会,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身子一震,勺子里头残余的汤水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慌乱地跳着脚不住抖着衣裳,正欲与他兴师问罪,却见他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试探性地问我道,“那你说的,难道是,小黑?”   虽然之前被他逗得羞恼,但也未曾想如此迅速被猜到心思,我骤然停下了兀自踱着的脚步,愣了愣,终究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本还想朝他咨询些什么,却只听得邱五晏口中低低叹上了一句,“阿若,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要与他保持距离的么?小黑他的身份……怎么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第二十三章 异事   原本也只是随口问问,然而听邱五晏这厮如此郑重的说明,我反而有些不服气,“小黑不也是在灵栖里干活儿的吗,跟你跟我跟大家都一样,能有什么身份?就算以前是富贵公子哥儿,现在也跟你我一样了呀。”   半晌没有回音。   我转过头去看他时见得邱五晏的面色微变,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却欲言又止,半晌才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略抬起头仰望他,那样年轻的脸庞,却莫名使用了一种老气横秋的口气,与他隽逸洒脱的眉目极不相称,“阿若,若你想一世安稳无忧,我劝你,还是对那小黑敬而远之为好。”   “为何?”我被他口气里的警告意味弄得云里雾里,只有几分不甘心。   然而这次邱五晏却再没有回答我,只寻了个毫无说服力的理由随便搪塞过了,便毫不留情地挥舞着玄铁锅铲轰了我出去。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咒着邱狐狸故弄玄虚,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行至大堂,突然见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汉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灵栖的门,甚至还推倒了几个刚要入门的客人。   我皱眉,步入过去欲问他所为何事,未曾想他确实目呲欲裂地一把推开我去,然而自己也摔倒在了大堂正中央的木桌前,抬脸间我偶然看到他低垂着的脸上蜿蜒的凄切泪痕,从眼角处环绕了一圈晕红,牙齿格格地响着,手指微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这个男人瞧着眼生得很,应该不是朝花镇上的人,我看着他身上的一身孝服,方才被冲撞的怒气稍微消散了些,安抚了其他被冲撞到的客人几句,又倒了杯茶递给他,耐着性子问道,“大叔,您先坐这里吧,可是有什么事?慢慢说,莫不要像刚才那样了,你瞧,灵栖里的客人们都要被您吓到了。”   他似乎稍微镇静了一些,又抱歉地看了我一眼,不住点着头赔罪,又捧着茶碗小心地啜了一小口,仿佛不安心一般地又放在了一旁,手脚有些局促,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姑娘,姑娘,您可否知晓焕月大师住在哪间房里,我们,我们这出大事了!快让焕月大师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原来是来找焕月小和尚的,可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可有些尴尬。若是那大叔贸贸然冲进去了看到那等场面,该是如何想法?   绝对不能让他上楼!   我转了转眼珠,决定暂时先稳住这中年汉子再做打算,于是又轻语问道,“大叔您别慌啊,您先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焕月师父的名声您也是知晓的,入住之前便已吩咐了不许闲杂人等打扰,您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说,”他颤颤巍巍地又捧起搁置在一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得或许太急,呛得咳嗽得厉害,我欲起身去为他抚顺气,他却一边咳着一边强行将我摁下了,面色憋得通红,好一会才惊惶地絮絮说道,“我是邻庄里的,今日庄里死了人,所以,所以大家派我来唤焕月大师为他超度一番,求姑娘,求姑娘快快领我上去罢!”   我微微了放下了心,转而问道,“大叔,你们庄里死的是何人,为何会如此兴师动众?”   这倒是稀奇,若是常人,也只不过是草席一卷下棺入土为安,再富贵一些的也只是请些声势浩大的殡葬队来,怎么会想到直接请焕月前去助阵?也不怕吃了闭门羹。   “并非有何身份,只是那普通的村民……可是,可是那死法!”那个中年汉子说到这里,似乎又忆起了当时的情形,霎时身体颤动有如筛糠,手中的茶碗里的茶水溅了几分到他的衣衫上也浑然不自知,我看得心慌,赶忙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放到一边,便继续听他说道,“庄里有一两个胆大的土算命先生来看过尸体了,都说这是,这是被妖怪吸去了精气!他死得不得安宁呀!现在我们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不知道,不知道下一个还会是谁!”   我浑身一冷,正欲安慰些什么,上头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贫僧这就过去。”   我抬头望去,正是身着一身青布袈裟的焕月,此时正面容冷峻地伫立在二楼的阑干后,清朗的眉目无半分不耐,而是满载悲悯。桑枝站在他身后处,身上的衣衫还有些松散,皱巴巴的,显然是刚睡醒,幸而还与焕月适当着保持着几分的距离,还不至于让外人看出些什么端倪门道来。   那中年汉子显然一怔,而后仿佛看到了福星一般,终于泣不成声,慌乱地踢开座下的板凳起身“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嘴里忙不迭大声呼道,“小民谢谢焕月大师出手相助,谢谢焕月大师救我们一庄里人的性命啊!”   焕月轻而慢地逐步下了楼来,敛眉看正不住磕头的汉子,弯下腰虚扶了一把,复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施主请起,先过去再说罢。”   那个中年汉子慌忙道,“是,是是,焕月大师请随我来,今日来得急,未能备软轿接大师过去,还望大师,见谅,见谅。回来的时候一定备八抬大轿送焕月大师回去!”   焕月冷着脸摆了摆手,缓语道,“无妨。”   我咂舌,原以为前几日看到的那老和尚的排场便算是大的了,未曾想焕月小和尚也是好大的面子。正思量着看他们已经往门口去了,我忙飞奔进后厨跟邱五晏招呼了一声“反正店里也没什么客人,我过去瞧瞧先!”,待他点头应允了便冲了出来,跟在后头随着焕月的脚步前去,焕月只是回头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倒也没有拒绝。   那中年汉子所在的村庄唤“水茶庄”,顾名思义,当地出产茶叶最为享誉盛名,而当地大部分的村民也是以采茶为生。水茶庄离朝花镇并不算太远,一直往北直走过了山路,也不过是三四里地的路程,一路上借那中年汉子之口也逐渐明晓了一些情况,原来遇害的村民名唤王二,名字一般,容貌一般,性情一般,家境一般,算是千千万万人中顶普通的一个,人长得壮实,平时也从未听说他与人结过深仇大怨,而尸体是在茶园里被清早赶早去采茶的一个茶女发现的,一切都是突然的事,毫无征兆。   我抢先问道,“那他的尸体到底是怎样的?”   中年汉子怔了一下,放在两边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半晌稳住了气息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颓丧地对我说,“小姑娘,你待会自己去瞧瞧吧,可千万做好准备,别被吓着,实在不行,离远些也好。”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头略有些忐忑,那尸体到底是什么样的惨状,才会把旁边这位身材壮硕的汉子给吓成这副模样?着实令人费解得紧。   入了水茶庄的门,面前俨然是一群与那个中年汉子一般披麻戴孝的村民,还有几个妇女围在一块凸起的白布边哭天抢地,想必应是死者的家眷。   见到我们进来,村民齐刷刷望了过来,连着起先那正在尸体边呜咽的死者亲人们也抬起头望来了这个方向,我暂不适应这样热切的目光,便往焕月和中年汉子的后头稍微躲了躲,探出个头来看他们的反应。   他们的目光在我们三人中间涣散了一会,而后统一集中在了穿着袈裟剃度了的焕月身上,齐齐膝行至一丈远间伏身拜倒,微微颤声道,“望焕月大师能护佑我水茶庄村民平安!”   我被这阵势给唬了一跳,焕月略略皱了皱眉,却如同司空见惯一般,双掌合十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定当尽其所能,施主们且都起来罢,请问坛场可已布置好?”   方才带我们过来的那个中年汉子忙不迭地点头躬身应道,“已设好,已设好,那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便等焕月大师您过去主持了。”   眼看着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便要过去抬尸体,然而尸体底下搁置着的木板刚动,覆在其上的白布便被无端而来的风撩起了一大半,我仅瞧了一眼就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两眼直直地瞪着那搁在其下的尸体,久久不能回神。   第二十四章 超度   那是个怎样个可怖的形态!   他的四肢全都萎缩成了青灰色的一团,衣裳早已破成一丝一缕的布条儿,暴露出他身上其他的皮肤也是青灰色的,统统地干裂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水分,皱巴巴地附在形状锋利的骨架之上,肋骨一根根地突出,几乎快要透过了外头的皮肉去,已经看不清了的面目干枯而狰狞,两只翻白了的眼珠子在空洞洞的眼眶里头爆凸着,一眼望去只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人的形状。   纵使先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这么乍然看去,我喉咙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酸水,不上不下的恶心得紧,而那先村民们虽然之前有见过,但此时也是被恶心得一阵东倒西歪,妇孺的哭声和尖叫声给气氛更增添了几分诡谲,稍微有定力些的老人忙慌乱地指挥身边的汉子们把白布重新蒙上,众人调理了半晌,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望向走在最前头的焕月,他似乎察觉到后方的动静,而微微回转过身来,但也只是抿着唇,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说话,也没有帮忙。在这个年纪算得上太过青涩的眉目间并无如旁人般的惊慌失措,也无对眼前恶心惨烈景象的厌恶,而是一派包容的悲天悯人,仿佛那庙里头常年供奉的那佛祖和观世音像一般。   然而……却又隐藏了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仿佛睥睨天下众生,看透红尘俗世,万物在他的目光下都仿若卑微无道的蝼蚁。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时而冷漠时而别扭的小和尚了。   还未等我纠结完,大部队便已缓缓随着水茶庄里的后山走去,我盯着那抬在最前头的白布木板,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回去还是继续,最终还是决定忍着不断翻腾的酸水,咬着牙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奔去。   后山大半都是茶园,而超度的地点便选择在了茶园边上的一块空地里,一位簪着白花的妇人面容凄切地将牌位放置在坛场中央,又是一阵哭哭啼啼,几欲昏倒,最后被几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一边劝说着两相搀扶着到了一边去了。   待焚了三炷香后,超度仪式正式开始。   在木板其上的尸体被抬在了牌位的后方,围在周围的众人的表情皆是一派严肃,还有因为方才的刺激而尚未褪去的惊惶,我也不敢造次,只缩着身子挤在围观的人群中间,借着人们手肘的空档处费力地看着正中央青衣冷冽的焕月。   只见他双目微微阂闭,双掌合十,形容庄严肃穆,口中正念念有词着什么,我专心致志地侧耳听去,也只能听晓风声中夹杂的几个“南无阿弥佗佛”。   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吹得他后头的袈裟鼓成了一个大包,我险些被这风吹得站不稳,幸而挤在人群中不至于摔倒,而他却在疾风中屹然不动,恍若不觉一般,依旧念念有词,诵着经文。乍然风止,之前的喧闹似乎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天地万物,一切均归于静寂,而焕月微微阂闭着的眼睛此时乍然睁开,随之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在一片空旷的寂冷中清晰而清亮。   ——“弟子焕月,至诚祈请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慈悲加持、摄受、接引水茶庄村民王二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早成佛道!”   众人如约好的一般,见此场景都齐刷刷地低下头去,双掌合十不住低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我便也赶紧低下头去,依葫芦画瓢地照着他们念着,然而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鹭鸟清脆的啼鸣,我抬起头来张望天空,寻找声音来源间我与焕月冷冽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忙又心虚地低下头去,闭着眼随着村民们不断念诵着“阿弥陀佛”。   眼瞧着超度仪式圆满结束,除了那尸体样貌实在出乎意料的惊悚了些,一切均无波无澜,而那无端惨死的王二也已经入土为安,可算得上是皆大欢喜,虽然水茶庄村民均殷切邀请焕月留宿一晚,但焕月却显然不欲逗留。   走到出庄口的时候,先前的那个中年汉子居然真的信守承诺不知从哪里雇了一顶八抬大轿送焕月回去,连我作为一边的小跟班也沾了光,有幸与他同轿。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抵也便是如此了。   我坐在轿里头,瞧着那焕月小和尚正盘腿窝居在一角,兀自闭目养神着,清淡沉静的眉目宛如无边秋叶。本不欲打搅他的修身养性养精蓄锐,但又想到方才突如其来的鹭鸟啼鸣,便爬过去了些,小心地问道,“焕月师父,您刚才也是在寻找那只鹭鸟吗?”   未曾想他猛然睁开眼来,一双淡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咱们镇上的算命先生清风前几日有与我提起过,青鹭一出,祸事将临。”我咽了口唾沫,一边呐呐解释着,一边被他的眼神盯着有点发虚,便又乖乖地坐了回去,与他保持了些距离后才觉得舒缓了一口气,又道,“想来应该是我最近被他说得有些草木皆兵了,听见空中鹭鸟啼鸣声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起这青鹭,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呀。”   “你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本一直保持默然的焕月突然出声,打破了我自说自话的尴尬,他压低了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在逼仄的轿子里头显得诡谲异常,与他那张对双十男人来说算得上太过稚嫩的娃娃脸极不相称,“中元节将近,那些不安分的也都一个个冒出头,今年又正逢阴年,若是青鹭在此时出现,麻烦的事……大抵会更多了。”   我似懂非懂,“麻烦的事?”   焕月缓缓地拈着腕上紫檀念珠中的一颗,缓缓说道,“今日的王二,便是一个例子,身上精气全无,枯竭而死,若无青鹭鸟羽的相助,普通的精怪,应该很难能吸食得如此彻底。”   “应不是罢?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恰巧的事儿……”想到方才那形态可怖的尸体,我不禁有些渗得慌,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摇摇头转而问道,“焕月师父,就连你也忌惮青鹭吗?那青鹭到底是有多厉害?可以让你和清风都这般……”这般惊惧不安。   他似乎没有在意到我刻意的停顿,回答得迅速而简单,“是一个能让天下大乱的东西。”   “焕月师父你之前可有见过这青鹭?”   “小时跟随师父游历时,有幸见过。”   “在哪儿?”   他骤然转头看向我,眉目慈悲,淡淡地从嘴里吐出四个字,“祈国王宫。”   第二十五章 斗法   突然,轿子上方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伴随着“砰砰”的响声,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我被这晃荡摇得七荤八素,只觉得肚子里头的东西全搅到了一块一般,人直直朝焕月的方向滑去,本是向轿壁撞去,幸而焕月及时出手一拉,我的头恰巧碰在了焕月座下垫得稍软的蒲团上,免去了一劫。   我连滚带爬地起来,正欲询问外头到底发生了何事,话将要出口的一瞬只觉得轿子砰然落地,而轿内又是一次重重的震荡,听闻有木头“咔嚓”生生折断的刺耳声音,只是不知道来自于哪里。而这次连焕月小和尚都难以幸免,剃得溜光的后脑勺撞到了身后的轿壁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重的闷响,“焕月师父!”   他紧拧着秀长的眉,朝我摆了摆手,表示自身无碍。   待好不容易外头的动静平复了些,我直起半身,挣扎着前去挑开了轿帘,向外探出半个身子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话刚出口,我便知晓这是白问,眼前那八个身高八尺的轿夫们俨然是个个中招,有的捂着头哎唷叫着倒在地上打滚,有的早已昏迷口吐白沫不醒人事,轿子前方的槐木打造的轿杆早已折断,截面并不整齐,尖利的木刺根根暴露出来,想来方才在轿中听到的木头折断的声音便来自此处。   我正疑是路中山贼讨财,眼前却忽的掠过一抹苍青色,在浑浊的天色下显得模糊不明,若不是那抹苍青色还在晃动,我几乎要以为又是我的一场幻觉。   我惊呼起来,“青鹭!”谁又能想到,那卦都算不准的清风这次的预感,居然是真的!   青鹭出世,风云变幻,祸端横生。   那空中那盘旋着的巨大青色鹭鸟似乎听明白了我的呐喊,尖利地啼叫了一声,几欲震聋我的耳朵,天地之间风云迭生,如方才在坛场一般的狂风呼啸,而它飞速地扇动起翅膀,一阵强烈的气流径直朝我们袭来,竟掀起了整个轿顶,卷起风沙万丈。   簌簌落下的粉尘迷人眼,我猝不及防被夹杂着沙砾的狂风吹出了满眼泪,泪水横流间只看到那只巨大的青鹭在风声中大力扑扇着双翅,以单只趾爪死死地扣住残缺轿顶的边缘,微俯着头,前倾着身子,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们,似乎很是不屑。   那青鹭尖利的趾甲几乎已扣进了缎面铺就的轿壁半寸,苍青色的毛羽丝丝如针,尾端尖利似锥,在混沌不堪的天色下泛着生铁般冷厉的光泽。   耳边的风声骤然急促起来,那只青鹭忽的大张开双翅,投下的阴影瞬间遮去了轿顶上的半片天空,似是准备袭击,我惊惶地退缩到一边,忽见窗外一块大石上枯藤盘绕,计上心来。   不过一瞬,青鹭低低地俯冲而下,阴风阵阵间青灰色的锋芒直逼焕月,那磨得无比锋利的趾爪俨然直直抓去焕月的喉咙!   我不免心惊,它是要取焕月性命的!   哀痛地看了一眼上次刀割后好不容易结痂了的手指,我忍痛用力咬破了指尖,费力地探出小半个身子,飞速将沁出的血滴点在那盘在大石上的枯藤之间,结了个手印,“去!”   只见那以血为契的枯藤乍然返青,膨胀得粗壮的藤蔓自大石上疯狂地生长起来,直直地通往轿顶,在趾爪离焕月的喉咙险差一寸之时,一圈圈地死死缠住了那青鹭的趾爪,阻隔住了它的行进。   我缓下一口气来,只见青鹭仰头尖利地嗥鸣了一声,张开双翅轻巧地一挣,转眼间那青蔓便已碎开,飒飒地落在地上,重新变成了几截干细的枯藤,又瞬息化作齑粉,随风而去。   果然很厉害……   虽然那只青鹭的动作只因为青藤的阻碍滞留了不过一瞬,但这显然已经足够焕月反应过来,侧身挥袖躲过它的扑击,我见他凝目着那只挑衅意味的青鹭,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孽障!”   话音刚落,焕月忽的一挥袈裟袖袍,方才还悬在腕上的紫檀念珠不知何时已经扣在了他右手的虎口处,那每一颗念珠浮雕的文字虽细如蚊腿,但都微露金光,藏墨暗钩,听闻他口里喃喃念决,手上飞速拨弄着一粒粒的念珠,瞬间金光四射,瞬息待发,看起来似是件厉害的法器。   知晓目的已达到,我识时务地默默退缩到了轿子里头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一角,不去做焕月小和尚身边的小累赘,只搭着下巴一心观战。   那只青鹭似乎有些忌惮焕月手上念珠藏着的那抹金色佛光,三番四次被那金光挡开,便再不敢靠近,只用勾在轿顶的那只脚一借劲,乍然从轿子顶上飞起,在我们头上一圈圈地盘旋着,并不如方才一样直接冲下来,似乎是在寻找机会。   看样子双方还要对峙一段时间,我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绞手指玩,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偶然瞥眼看到枯草地上有一股肉眼可见的黑气竟如一条虚幻的蛇一般,袅袅地升腾而起,聚集到一起,形成一条微不可见的细细黑线,又一圈一圈盘绕上了焕月青布僧鞋之上白皙的脚踝,那线黑气逐渐收紧,微微泛出血色,看起来可怖诡异得很,而焕月小和尚似乎没有察觉到那团黑气一般,依旧微抬着头与上方的青鹭两相对峙着。   这里头绝对有古怪,原来这青鹭这厮还会明晓兵不厌诈!?我瞪大了眼睛,直觉不好,忙挥手大声惊呼道,“焕月师父!小心脚下!”   他身子一滞,低头往下看去,眉头一皱,似是发怒了,手中的紫檀念珠霎那间金光大作,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空,那团黑气顷刻便烟消云散,不知到了哪儿去。而手中的念珠被他扯断了绳子,一颗颗倾泻下来,他拈在指间念了个决,那些念珠齐刷刷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盘旋在空中的青鹭射去。   只见那青鹭骤然凄厉地嗥叫一声,似是受了伤,再不恋战,展翅飞往天边去,不一会儿就再也不见踪影,只有满地的狼藉能证明曾有它存在过。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我盘着腿坐在已残损不堪的轿底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正专心连接着念珠的焕月小和尚,一派凄凄惨惨戚戚,微张了张嘴巴,又随即闭上,而后继续眼巴巴地盯着他,似要从他看起来无比稚嫩的脸上穿出个洞来。   焕月小和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欲言又止,也或许是注意到了我此刻无比扭曲的苦瓜脸,撇过眼来,以拳掩口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缓声道,“阿若施主……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见正主终于发话,我如释重负,复又一脸痛苦地把屡次遭伤害此时正不住滴血的手指头伸出来,颤抖着在他面前摇了摇,“呃,焕月师父,请问您身上还有上次给我的那种狗皮膏药吗?”   “……”   第二十六章 扫平障碍   轿子已毁,眼瞧着那轿夫虽已清醒过来,却个个都已使不上劲了,不忍再为难他们送我们归去,便以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最终我和焕月小和尚还是步行回去了灵栖,索性这来回路程算不得远,否则非得因为这崎岖不平的山路弄崩溃不可。自老远便可以感觉到灵栖前头俨然是一片不寻常的气息,一抹墨绿伫立在门口,显眼得很,自从青鹭事件过去后,我对一切绿色都敏感得很,此时已然皱起了眉头,然而待走近些一瞧,才见原是桑枝。   桑枝此时早已换过了一身衣裳,正婷婷地站在灵栖的门口,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地眺望着,墨绿色的织锦更显她肤色白皙,身量窈窕媚软,形容举止莫不娇俏动人,引来了无数贪图她美色的群众暗自围观,且均为男子。   我略微扫了一眼,上至三岁孩童下至古稀老翁,见此美色无不心旷神怡目眩神迷,有的舔冰糖葫芦忘了神儿,有的假借喝茶其实偷瞄,还有的大胆的直接赠上一束刺蔷薇,争奇斗艳比比皆是。我为眼前奇景而咂舌,低下头去,小心地飞着小眼角儿,斜斜地瞟着站在一边的焕月小和尚那愈来愈黑愈来愈黑的严肃娃娃脸,恨不得当场仰天长笑三声。   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厮大抵是吃醋了罢?也好也好,这榆木脑袋被桑枝这么偶然地一刺激,也终于算是开窍了。   见他一边的衣袍微动似是要转身离去,我有心撺掇他,假作不明白地歪头问道,“焕月师父,怎么不走了?诶,那边不是桑枝吗,唉,这该怎么办,若不然,我们还是回……”   “不,”只见那焕月小和尚紧抿着樱瓣一般的唇,纵使方才还是一颗无波无澜大慈大悲的菩提心,此时却还是被眼前所景气得脸色发白,只恶狠狠地从咬得死紧齿间硬生生逼出一个字来,“走!”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见这厮终于被激入套,我险些得意地笑出声来,又想到好事尚未成,只得强行咽下了快咧到耳根后笑意,只作若无其事状地点点头,“好的。”   他微噎,面色霎那间风云变幻,似乎有些后悔自己所说的话。   呀,这厮还想反悔?我眨巴着眼睛,不住作天真无邪状看他,就是要逼得这厮回不了头。最后焕月小和尚他踯躅了一会,便似下定了决心般愤愤然一甩青布袈裟,大步向前走去,眼瞧着桑枝见到焕月走来,眼睛一亮,忙迎了过去,樱桃小嘴一张一合地似乎是在说些什么,焕月虽冷着脸未应,脸色却不再像方才那般难看了。   看着两人身影隐入灵栖里,我拍了拍小胸脯。大功告成。   我吊儿郎当地逐步随在后头,因为即将促成一桩好事,心情愉悦,索性又无比仗义地打发开四周正滴溜溜转着眼睛打量的男人们——   “哎哎哎,刘掌柜,您怎么还在这里呀,可让我一通好找……哦?无事无事,只是我刚才看到您夫人在街口骂着什么……哦,私房钱?您说蹊跷不蹊跷?”   “咦,这不是张老板吗,哎呀,您那刚娶的小妾真是好生美貌,哦,我哪里看到的?当然是风月楼啊……哎,您别那么快走呀,只是有些相像,我也不确定是不是!”   “小豆子,你这冰糖葫芦是几时买的?……哎呀,对了,我刚路过时正巧看到你娘正絮絮叨叨着什么钱被偷了,还准备了什么竹竿啊鸡毛掸子啊正满大街寻你呢!”   “……这位老大爷,别看了,您回头瞧,您家老婆子似乎气势汹汹追过来了,咦,手里拿着什么,咦,居然是扫帚,呃,您现在逃还来得及。”   ……   这般转悠了一圈,使用了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总算是把明里暗里对桑枝虎视眈眈的人儿给清理了干净,我踮着脚尖远目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身影,霎时很是有成就感。   我满意地拍拍手,正欲打道回府时,抬眼间却对上站在门口的小黑略带笑意的目光,想到刚才招摇撞骗的行径似乎都被这厮撞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脸烧得慌,万般痛心之下只讪讪地道一句,“小黑啊……”   他应声,带了疑问的腔调,“嗯?”   我咽了口唾沫,“那个,小黑,刚才那事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了,竟看得到小黑他那常年冰霜暗结的眼中飞速地掠过一丝揶揄的笑意,狡黠而玩味,然而仅是转瞬便恢复了正常,“所谓何事?”   若这是邱五晏那狐狸应话,我决计会掀桌,然而此时对方却是一板一眼、从不曾开玩笑的小黑,我不禁有些不明这句问话是真是假了。但无论真假,事实证明,打死不承认总比伏首认罪结果要好得多,我心思一转,面上呐呐,“……没,我先进去了啊,小黑你慢慢守……咳,外头太阳是挺大的,你一天到晚地戳……呸,坚守在这儿,恐怕也晒得慌,我下次去草帽店的孙大娘那给你讨一顶草帽来哈?”   他点了点头,当作是应了,也可能是当作放过了我一马。   我吁了一口气,又屏息静气地一步步地从他身边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跨入门槛的那瞬,还可以隐隐约约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几缕微不可闻的皂角香,清芬怡人。   撇头瞧他直视前方,似乎并未注意到我这儿来,我放肆地仰头深深吸了一口,又低头别扭地扯扯自己身上的短打,心里暗自决定以后决计再不偷偷学邱五晏往衣裳上熏那些七七八八的香了,原来皂角的味道本身便已足够美好,无需再添分毫。   刚进门桑枝便如一只轻巧灵动的花蝴蝶一般张开双臂向我呼啦啦地扑来,我心里猛地一惊,赶忙侧过身子去,才避开了她直面的撞击,“桑枝,怎么了?”   她浅浅地撅起嘴来,似乎很是不满我的反应,轻轻地一跺脚,娇嗔道,“阿若!”   美人撒娇,威力自然是巨大的,我着急忙慌地换了副奴颜婢膝的嘴脸,立马朝着她卑躬屈膝,“哎,唤小的何事?”   桑枝被我逗笑出声来,只轻轻地用芊芊玉指一点我的额头,嗔怪了一句,“你呀!”又欢欢喜喜地附耳对我悄声说道,“嗨,近日我似乎感觉那榆木脑袋有一丝松动了。”   我瞬间来了兴趣,也低声窃窃道,“哦?!怎么说?”   “昨日我不是酒醉?但休息半晌总还是有一些意识的,半梦半醒间我隐隐约约听他在我床榻边上追忆以前的往事,我还以为那是做梦,未曾想竟是真的……而且那些事,都已经那么久了,若不是他提起,恐怕连我也记不分明了,未曾想他却记得那样清晰,”她絮絮叨叨地讲着,双颊上飞了两抹红霞,“我那时候真想永远装睡听他说下去,然而感觉他说完了便是要走,我赶紧睁开眼睛,借着酒意死死捉住他袖子不让他走。”   这么听她一说,这事情果然有门儿,我心里一片敞亮儿,听到此又急急问道,“然后呢?”   “其实呀,当时我就后悔了,我还以为那厮又要给我上演什么‘割袍断义’的戏码,前头聚集的一点温馨情意会被我这么一鲁莽给消散得干净,未曾想他虽然还是冷言冷语,但终究是没有离开。”她歪着头笑道,“他终究还是当年初见的那个小和尚呀。”   “那他可应允还俗了?”   “未曾,”她摇摇头,笑得温婉,“不过我想,应是快了。”   听着这故事竟要比那折子戏里头看到过的《白蛇传》还要温馨上几分了,我托着腮帮子,捧着一颗少女心肆无忌惮地犯着傻气,“真好!”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推搡了我一把,隐约带着几分嗔意,突然出言发问道,“哎,你呢?”   “我?”我正沉浸在这故事中,这么被她乍然一问,不禁丈二摸不着头脑,“我什么?”   第二十七章 不速之客   “嘁,装什么傻,我说的当然是你和小黑呀,”她浅浅地嘟起被口脂匀染得绛红的嘴来,似乎对我的不在状态很是不满意,“你瞧,我方才都跟你照实说了,你怎么着也得跟我交换故事才行。”   “故事啊……”我想到邱五晏上午跟我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心情不免有些郁郁,最终还是诚实应道,“大概就是毫无进展吧。”   闻言她微微皱起勾勒秀气的眉,语气里还是存余些怀疑的意味,“怎么会?小黑他当晚未曾照顾你吗?我听焕月说小黑昨晚一直在你房里呀?”   “有是有,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低头搓着衣角,信口讲着,突然又觉得这话似乎听起来有些歧义,但一时舌头转不过弯儿来,差些咬了舌头,调整了好一会才尴尬地大声咳起来,当作为自己壮胆,“咳,不是那种事啊!”   桑枝似乎一愣,随即疑惑的表情立刻转为了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过来,而后很给面子地笑得前俯后仰,银铃般的笑声极赋有穿透力,几乎要传遍了半个灵栖,引得外头过往的人驻足痴看。   我摇头自暗自懊恼间,突然瞧见门外有一角黑衣随着轻风微微晃动,这才后知后觉刚才说话时竟忘了降下声调去,还不知有多少让守在门外的小黑听见了,思量着竟不自觉地红了脸。   桑枝俨然惟恐天下不乱,用手背随意揩了揩方才笑得眼角儿滚落的泪珠,瞧见我发烫的双颊时只故意大声疑道,“咦,阿若,你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思春了罢?”   我一惊,下意识地转眼朝门外望去,只见外头露出的那一角黑衣又是轻微地一动,像是听到了。   若不是这桑枝面目长得实在太好看,我差些便要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鸡爪子与这厮拼命,枉费我杜若女侠一片好心好意,方才还费尽了口舌帮她清除了那些个恼了焕月小和尚的后患,折煞了这三寸不烂之舌,还被小黑看了笑话去,怎儿个这厮的恩将仇报得竟来得如此快。   思及到此,我不禁低下头,兀自扼腕哀叹一声,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呸,妖心不古哇!   ……   当晚,灵栖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   我缩在柜台后,小心地抬眼看着直直伫立在门口的那声振寰宇的老和尚沟壑遍布的脸庞,绿傧浅红的袈裟下清晰地看出他的脊背直得仿佛一块木匠精打细算切下的木板,从侧面望去便是直直的一竖,毫无偏差。而那已显现出几分苍老的眉目古默而严肃,像极了年老版的焕月,不禁心里有些惶惶。   这可不是那天在秀女灵车后瞧见的那个老和尚?怎么会突然到访灵栖来,莫不是待事情忙完之后,终于忆起那天我言语的冒犯,所以特地来寻仇了?   思及到此,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正欲遁回后厨通风报信,把这厮留给邱五晏那八面玲珑的来招待,未曾想那位老和尚却发现了我,朝刚跑到半中央的我双掌合十了一番,阴鸷的眼神上下将我扫视了一遍,才低下头去,语气微带着些许倨傲,让我忍不住心里发虚,“阿弥陀佛,老衲法号太虚,请问这位女施主,此地可有一位小僧名唤焕月?”   原不是来寻仇的,我顺了一口气,稍微放下了心来,又觉得奇怪,这老和尚要找焕月是有何事,莫不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前来斗法的?正思量着,忽见他微微躬身施了一礼,我唬了一跳,也手忙脚乱地还了更大的一礼,一边毕恭毕敬地应道,“有,有,只是这位太虚大师,请问您找焕月师父有何要事?”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盯得正想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时才似耐着性子一般沉声解释道,“我们师徒二人来到此地,原是为了助亡故秀女超度生天,如今事情已尘埃落定,也是时候该唤小徒回去了。”   原来焕月小和尚竟是这个太虚大师的徒弟?我壮着胆子又仔细瞧了他两眼,终于恍然大悟,这面目里头毫不掩饰的阴郁冷淡,可不是需从小受耳濡目染才能养成的么?便赶紧又躬身拜了一拜,“好的,太虚大师您在这先坐会儿,我这就便上去叫焕月师父下来。”   他点点头,一手倚着锡杖坐下了。   我心惊胆战地捂着小胸口,一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去,在脱离了那太虚如芒刺在背的阴冷目光后才终于舒缓下一口气,去敲了焕月的门,高声唤道,“焕月师父,焕月师父,您师傅来了,就在楼下呢!”   听闻里头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退开几分等他出来,然而却是桑枝来开的门,我心里一凛,忙往里头望了一眼,有些惊疑不定,“桑枝?你怎么会在这,你们……”   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讪笑着掩嘴与我轻声道,“嘘,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瞧他今日施法或许是累了,便偷偷跑进来瞧了眼,就瞧了一眼,你可千万别告诉焕月啊!”   “可是……”   桑枝大剌剌地打断我的话,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语气有些不耐烦道,“哎,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那个老秃驴来了么,怕什么,再怎么急带着他的徒弟走也得等第二日焕月醒来再说啊,你说是不是?”   老秃驴……看来桑枝与那位老和尚似是交往不浅,只是不知道关系是好是坏,不过依那老和尚阴郁的性子,大抵是视桑枝为洪水猛兽吧?我想了想,心中还是觉得略有些不妥,“说来也是,可……”   她连忙竖着手指封住我的唇,不由分说地窃声道,“别可是了,就这样决定了啊,嘘,千万走漏了风声,千万千万别让那老秃驴知道我进了他乖徒弟的房啊。”   我正欲答应下来,左手边骤然传来一声冷哼。   这……   我霎那间僵住了身子,半晌只尚且存着几分侥幸的心理转头望去,然而事不遂人愿,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太虚老和尚冷着一张苍老的脸,一双如鹰一般阴鸷的眼神正死死地盯着正交头接耳的我们,想必刚才的话也落入他的耳中了。   我转头望在一边的桑枝欲问她有何办法,桑枝只是皱了皱好看的眉,小心地掩好了焕月的房门,又一把推开了我,将身子挡在了我前方,但仅是背对着我,我也能隐隐感觉到她向太虚投去的那不善的眼神,想必之前定是与这太虚老和尚有过一段渊源。   走廊里的气氛一下子跌到冰点,我咬了咬牙,从桑枝的身后走出来,然而真正对上那太虚老和尚的眼神时还是有些呐呐,只鼓起勇气道,“太虚大师,你怎么上来了?啊,焕月师父已经就寝了,您看,是不是先在这儿住下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然而太虚并不看我,恍若未闻一般,只是死死地盯着桑枝,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怎么还没走?”   桑枝倒是不恼,只倏地轻笑一声,然而我却感觉此时的她像一只全身都警惕地竖起了尖刺的刺猬,笑时连身子都在颤动,说不清是气得,还是真正在笑,“走?我在这住得好好的,有吃有穿,很是舒坦,为什么要走?”   太虚的承受能力显然还不如焕月小和尚,听到此话猛地一顿手中的八宝锡杖,似是发怒了,锡杖上头悬着的环在走廊边安置的烛火下琳琅作响,流光溢彩,衬着他严肃的眉目,对比很是鲜明,“我早已警告过你,离他远些,不要毁了他的道行!”   她漫不经心地交错着修长的手指,似是浑不在意他的大声,“道行?道行有什么用?是不老不死,还是能点石成金?我的百年道行您都不曾在意,为何您这乖徒弟至多也不过是二十年的修行,您就紧张得不得了?这就是您所说的众生平等?”   第二十八章 开诚布公   他发狠地斥道,“满口胡言!老衲当时听信了焕月的求情,一时心软没有直接让你魂飞魄散是老衲的一大错处,还以为这么些年来你这个孽障能断了对他的心思,未曾想你竟追到这儿来了!”   桑枝却是一愣,低声喃喃,“当年原是他……”   我眉心忽的一动,听太虚老和尚这么一说,再加上桑枝失常的反应,心里的迷雾总算消散了些。猜想那当年桑枝和焕月小和尚结下的那几分仇恨,大抵里头是别有一番误会存在的。   那太虚似是越说越为激动,无了半分刚进灵栖门时肃穆的模样,挥起手中的锡杖就要打在桑枝身上,那锡杖似是被施了什么法术,方才还普普通通的錞管上此时通体散发出金色的佛光,晃得迷人眼,与焕月小和尚手上的那串念珠相同,见闻他只是口中念了个决,那锡杖上的大环小环齐鸣,声音清越,却又宛如催魂铃一般,惹得耳边嗡嗡作响。   见他祭出这等法器,我的心骤然一凉,这太虚老和尚满载忿忿的一下竟是想要桑枝灰飞烟灭了,又转头着急地看看四周,却并无可驱动的花草。   惊惶之时另一抹金光咻地从我眼前飞过,架住了即将落到桑枝头上的锡杖头,我本已做好见血溅当场的准备,如此变故不免欣喜,定眼一看,才见是一串紫檀念珠,其上的金光稍比锡杖的要黯淡了些,也并未完全架住,锡杖被这么一阻挡,而侧身一歪径直砸到了桑枝的肩上,桑枝的身体一软,险些跌到了地上,又强行撑着墙面站着,倔强地抿着唇。   焕月站在我们两个的前方,站成了一个保护的姿势,白日里穿的那青布袈裟还未换下,无风自动的衣角在摇曳的烛火下韶染出一片诡异的光芒,只是一挥手,那串紫檀念珠便飞起来,重新回到了他的虎口上。   太虚的脸色一白,立马厉声喝道,“孽徒!还不快快让开!让师傅先收拾了这个祸乱的妖孽!回去你再领罚!”   他不语,身子依旧屹然不动。   桑枝痴痴地看着焕月的背影,似乎心满意足了一般,骤然轻笑了一声,终于支撑不住,身子猛然一晃,仿佛下落的枯叶。   我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桑枝,见到她嘴边沁出的一丝血沫,暗暗只觉心惊。她的肩膀上挨了那一下都尚且如此,若是刚才焕月小和尚未出手相救,若是那太虚的一杖不偏不倚地正打到了她的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来不及想其他,我七手八脚地从怀里翻出一条绢帕为桑枝拭去嘴边的血迹,看着被血浸湿了的绢帕,终于发声怒道,“一语不合便要致人于死地!这难道就是太虚大师您的道理吗!”   太虚似乎这才注意到了我一般,听闻话毕只怒极反笑,却不回应我,只转眼盯着我散乱头发下露出的耳廓,“哦,糜族人。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安身立命,反到这里为妖孽出个什么头!莫非你也想成为妖孽!”   “你……”   “不要再说了。”焕月冷冷发话,突然撩开下摆跪下,一字一句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而坚定,“徒儿不孝,因受红尘所惑,待一切安顿好后,自然会回寺领罚。”   见徒弟终于肯认罚,一直板着脸的太虚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便亲手杀了她,这一次,师傅绝对不能饶过这个妖孽。”   “我想师傅大抵是会错意了,”焕月突然浅浅地弯起唇来,给一派郁沉的面容添了几分孩子气,“回寺领罚后,徒儿自会与方丈议明还俗之事,徒儿既已入红尘,便甘愿于红尘。枉费师傅一片苦心栽培,还望师傅见谅。”   本已做好日后劝慰桑枝不要伤心的准备的我听到此话,不禁瞪大了眼睛。焕月这话是……要为桑枝还俗了?欣喜之下却又隐约有些担心,太虚这老和尚眼里如此容不下桑枝,听到爱徒说此话不知道又该如何反应?焕月和桑枝的法力尚且拼不过太虚,我又能如何?邱五晏不会武功,小黑的武功定也拼不过这虚幻的法力,便是来了也不过是多了两具尸体。   我这才发觉手心里竟已满是冷汗,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数,稍微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果不其然,太虚气得全身发抖,狠狠地挥起锡杖似乎要打下去,焕月安静地闭眼,昂着头却不闪躲,锡杖终在离一寸的时候又颤颤巍巍地放下了,连话都说不安稳,“好,好好,我的徒儿终于也学会逆反师傅了,你,你竟要为一个妖孽毁了这么多年的道行!我早说了这是个孽障!你不信,不信,这不就惑了你的心么!”   他似早已预料般地缓缓睁开眼睛,“妖也算是在芸芸众生中,徒儿定会规劝桑枝从此不伤及人命。”   太虚古怪地盯了他一会,忽的笑起来,似是嘲讽他的无知,“浅薄!妖性本身便是如此,你以为凭一个你小小焕月便能逆了这乾坤去?”   桑枝早已因为受伤过重而昏迷过去,无从听到后面的话,我紧张地揪住了衣襟,担心焕月的态度会因为这太虚老和尚的话而有所松动。   然而闻言,焕月只是咬了咬下唇,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并不算大声的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决,“徒儿定当尽力而为,若桑枝一日伤及人性命,徒儿定当亲手了结了她。”   太虚微怔,抬眼以一贯以来阴沉的眼神打量了一会,最后终是妥协,“记住你说过的,若那个孽障有一日伤及人性命,你要亲手了结了她!”留下了这并不算客气的一句后,他狠狠地瞪了我和昏迷的桑枝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我心里还是有气,毫不惧怕地回瞪了他一眼。   “她怎么样了?”   听焕月问起桑枝,我费力地扶起瘫在墙角的她,放心地交到他的手上,“昏迷过去了,不过我方才略微瞧了一下,应该未伤及到筋骨,桑枝又并非凡体,休养几天便没事了。”   他“嗯”了一声,当作是应了。   见他不再说话,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师徒对决后的我胆子也大了起来,只好奇地问道,“焕月师父,您之前是否是因为救下桑枝性命,所以才有了误会的?”否则为何他们初次见面时总是剑拔弩张的模样,若如桑枝之前所说,单单是她为了引起焕月注意,也决计是说不通的。   他们之间,定还别有一番故事。   焕月点了点头,低头看向怀中的桑枝时,常年冷峻的脸上竟酝酿出几分名叫“温柔”的情绪来,我搓了搓眼睛,差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那时师傅说她会扰乱我修行,当时便要毁了她,我跪在师傅面前求了一天一夜才,师傅才就此作罢,只唤我离开她,否则便要让她灰飞烟灭。”愣了愣神,他又缓缓说道,“其实师傅他,也是对我很好的。”   听出了他语气里隐藏着的几分黯然失措,仿佛一个犯了错事但又倔强坚持己见的孩子。我闭了嘴,不禁有些默然。   第二十九章 变故   就这件事平心而论,我实在有些太自我,因为与桑枝亲近些,所以希望他们两个能好好的在一起,而对破坏他们感情的人都抱与仇视的态度,甚至在焕月说话之前还在心里暗藏了许多诋毁那太虚老和尚的话,准备待他说完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如今想想,那在旁人眼中古板得甚过的太虚老和尚,固然不通情理,但之所以这次也能饶过桑枝一命,怎能不算是对他爱徒的又一次绝大的容忍。我因为桑枝而与老和尚置气,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徒弟才下了狠手。   然而所幸我并非圣贤,只是灵栖客栈里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杂役,从未想过一心向善皈依佛门,也理解不来那些人间大爱换位思考的大道理,所以即使知晓那太虚老和尚做这些事的理由,也绝对不能够原谅。   心思已然通明,我安安心心地与焕月施了一礼,回了房去,心里只思量着明日定要把这好消息跟小黑和邱五晏传播一番。   下楼之时我偶然回头看去,焕月依旧站在走廊上,低头敛眉看向怀抱着蜷在他怀里的桑枝,清冷的眉目中满载温柔。   ……   二日是个晴好的天,或许是因为焕月帮助,也或许是因为妖体所故,更或是因为心情正好,桑枝的身体恢复得出奇神速,也不过只歇息了一夜,此时便已经能下床活动了,除却左边受伤的肩膀暂时还抬不起来外,一切活动均与常人无误。   我把双臂如游魂一般耷拉在二楼的阑干上,懒散地看着楼下桑枝硬是仗着受伤,撒娇着要焕月喂她吃食,焕月依旧冷着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却在几番纠缠后还是妥协了,一举一动无比别扭,却满藏蜜意。瞧着桑枝如花的笑靥,带着几分耍过小聪明后得意洋洋的情绪,我不禁有些好笑——这厮伤得是左肩,与行事的右手又有何关系?   正瞧得不住呵欠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望去,却是小黑,忙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提溜过了靠在一边的扫帚拄在身前,整装待发,俨然一副“我绝对没有偷懒”的模样。若不是时间不够,我都差些要呸呸吐口唾沫在手心里以整整散乱的发帘,再来个完美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朝他招了招手,“嗨,小黑。”   小黑微微颔首,便当作是招呼,又瞥了眼我身后的阑干,“怎么趴在这里?”   原来他刚才竟是看到了,我泄了气,索性又趴了上去,没好气地指了指下方,“先看一会楼下那对柔情蜜意,沾沾喜气,等会干活才能顺顺当当。”   他微微地弯了弯唇,“什么歪理。”   我嘿嘿地傻笑起来,又注意到一向冷面的小黑今日竟每一句都有搭话,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我不禁来了兴致,问道,“诶,小黑,你以前有喜欢的姑娘吗?”   他本已是准备下楼梯了,听到此话半回过身来,面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终究是给了我一个确定而清晰的答案,“没有。”   果然啊……像小黑这般冷面冷情的小哥儿,虽然并不至于让人觉得害怕或是厌恶,但也总是不会与人太过亲近,也探听不到他内心的想法。这样的状态下若是要有真心喜欢的女子,大抵也是很难的罢,但如果真的有了,那也应当是天下最好最好的,这才得以能与他匹配。   我孤零零地拄着扫把站在高高的走廊上,居高临下地朝着小黑渐行渐远的冷寂背影,无措地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问出接下来的那句“那,现在呢?”。   ……   中元节将至,清风变得愈来愈忙碌,倒也不玩神出鬼没那一套了,便整日摆个卜算小摊在灵栖门口,倒也顺带给冷清了数天的灵栖寻来了不少生意。   原因无他,虽然这厮算卦不准,但名声却是大的,镇上乃至临镇的人纷至沓来,都愿意寻他算卦,并非是人们多么迷信鬼神,也只是为了讨个心安,再加上水茶庄的那件血案,更让旁边的小镇均人心惶惶,也越来越倾向算卦卜平安这一方法来缓解心悸。   所幸清风别的本事没见过,但胡诌诌的能力还算上层,面对这么乌泱乌泱的人群也能面不改色地编出一大堆吉利话,且不带重样的,直将人忽悠得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嘴皮子动动便得了份酒钱,不一会儿便看他赚了个盘满钵溢。   我在门口听着清风卦摊上搁置的破酒坛里头铜钱哗啦哗啦的响声,不禁羡慕得紧,心里暗想着若是以后真的不干这差事了,倒也可以去随着清风四处招摇撞骗,再怎么说也能混口饱饭吃。   眼瞧着天色已黑了,清风抱起坛子摇了摇里头哗啦作响的铜板,满意地宣布了收摊,只待后几日再大捞一笔。我收了工,悄悄地踱步自他身后,猛地一拍他肩,待他惊得抱着坛子回转过身来才拍手笑道,“呀,好清脆的声音,我这一天在灵栖里头都听得眼红得紧,现在明眼里一瞧又放心了许多,这下可不用担心疯子你赊的酒帐咯。”   “嗨,瞧你这话说的,我每年甚么时候没还上过?”清风惊魂未定地抚着心口,显然是被吓到了,缓过一口气来后又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复从怀抱着的破坛子里头随手抓了一把递与我,“若丫头你数数,可够了吗?”   我接过去,信手掂量了一下,霎时笑得桃花朵朵开,轻巧地对他行了个礼,“大抵差不多吧,我待会儿回去让邱五晏确认一下,若是缺了再补就是了,欢迎客官下次再来,哦,记得带钱哟——”   清风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屈着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脑门,嘴中笑骂道,“嗬,好势利的丫头。”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来了劲儿,掰着手指絮絮叨叨地算道,“疯子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你也不想想你年底落魄没钱买酒的时候,是谁趁着邱狐狸不在的时候偷偷给你拿酒的?还有装酒的时候是谁白赠了你好几瓢呀?还有还有啊,你平常来时顺口吃的那些花生米呀都是谁从后厨给你端来的呀?”   清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可教你厨艺了啊!”   想起当时惨状,我不禁为之默哀,“结果差些烧了后厨……哦,这帐得等邱狐狸来跟你算,他前儿个又攒了一缸地沟油,你要可小心些。”   他显然噎了一下,想了想又道,“我可是让玉儿教你……”   我毫不留情地截过了他的话茬,“……咳,这种失败的经历提起来只会让我更加想掐死你啊疯子。”   “……”   最终清风还是很没骨气地拱手告饶,我这才作罢。   几番插科打诨过了,我抬头看了看渐沉的青灰色天际,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清风,前几日我看到你说的青鹭了。”   他容色一凛,敛下了尚存在唇边的几分笑来,沉声问道,“在哪儿?”   我指手画脚地与他比划着,“就在从水茶庄回朝花镇的山道那边,可凶悍得很,那送我们回去的几个轿夫都被那畜生撂倒了,若不是有焕月师父在,我估计也要惨死在那畜生的嘴下。”   想到那天的凶险场面,我仍心有余悸,当时亲身经历时还觉得算不得什么,待日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命悬一线,差些就小命不保,“不过以焕月师父的法力都没能致它于死地……可算是明白那畜生的威力有多大了。”   “好,我知道了,”清风微微拧眉,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只微微颔首,复又摸了摸我的头,说话难得的严肃正经起来,“没事就好。”   知晓他是心里有事,我便没再与他对着干,只随之点了点头,老实地应声道,“是,没事就好。”   只觉得他揉着我头发的手掌逐渐加重了几分力道,却没有再说话。   正随着清风一起沉默着,远方的人群似有一阵骚动,伴随着一声声尖利的惊叫声,在深沉的夜色中显得诡谲非常,我恍过神来,与清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忙并肩一同狂奔过去,想要去看个究竟。   待终于赶到所发处,我仗着个子小,费力地拨开巷口里围得密集的人群,好奇地探头朝里面一看,不禁当场愣住,随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三十章 世事无常   地上赫然又是一具枯尸。   与上回在水茶庄看到的无异,甚至较之更为凄惨,尸体的面目狰狞而干枯,缩干了水分的尸身上衣衫褴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镇上哪家的人。而尸身上方的胸口处还破了一个大敞着的干褐口子,里头的心和肺已不知到了哪儿去,或许是被精怪吃了。   使得竟是最为恶毒的剜心掏肺的伎俩。   围观的人群中,一些胆子小的人早已逃窜到远处找个角落呕吐,声声刺耳,略有些胆识的也统统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唯有我直直地站在那,盯着那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尸体,久久不能回神。   虽然此前早已受过王二尸身的冲击,但那毕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到那凄惨的画面时除了恐惧外,至多也不过是同情悲哀,而如今,一想到躺在地上的此人我有可能在这镇上有打过照面,说不定还打过招呼,甚至有可能还说过几句话,如今却成了这副可怖的模样,屈辱地躺在这儿供人围观,我便从心底而上一阵阵地发冷,两腿也不自觉地开始软了起来,几欲瘫倒。   有人从身后用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耳畔是清风带着几分叹息的劝慰,“若丫头,别看了,回去罢。”   “清风,”我喉头有些发紧,又捏了捏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力求压下心底不断涌上的愤怒和惶恐,但仍感觉声音有些颤抖,连着齿间也轻颤起来,“那你帮我看一下,那具尸体下方压着的那抹绿色,是不是青鹭身上的鸟羽?”   他似乎愣了愣,而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太息,话语间有意避开我的问题,“若丫头,不要去想了。”   我不理会他刻意的劝告,“到底是不是?”   这回清风沉默了好半晌,才终于妥协一般地回声道,“……是。”   心口有团火无处宣泄,我渐渐松开了拳头,面无表情地扒下他捂着眼睛的手,“哦,我们回去吧。放心,我不会为了不熟悉的人做傻事,更何况我也拼不过那厉害的畜生,只是觉得日后自己要小心些,莫要让精怪钻了空子。”   清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   ……   第二日清早,镇上便有风声传来,昨晚在巷口发现的那具干尸官府已然确认了身份,正是那打更的吴老伯,按现场来看,是从街道上被不知何方来的精怪生生拖入巷子里头杀害的。   昨夜一夜都再没有传来那熟悉的打更声。   吴老伯早年娶的妻早已病故,因伉俪情深,此后便终身未娶,而膝下又无子,吴老伯一个人无依无靠,只靠着打更赚些钱为生。眼看着这就快到了古稀之年,却这般凄惨死去,不得善终,怎能不令人唏嘘。镇上人自发地都掏了些钱为吴老伯置办了一副好一些的棺椁,再草草下葬便了事。   自此找清风算卦的人更多了,统统只为了祈个家人平安。我在灵栖里头干活时依旧可以听得到外头传来的那哗啦哗啦的铜板撞击的声音,却再也没有了当时那份羡慕之意。   当晚收摊过后,清风拎着装着铜板儿的破酒坛儿直接走进来,嚷嚷了一句,“上坛酒吧,好酒。”   见他状态有些不对劲,我替他取了坛他最喜欢的女儿红,又端了碟花生米过去,这才在他对面坐下,“怎么了疯子,头一次见你赚了钱还如此垂头丧气的,换了平日你不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他径直掀开蒙在酒坛上的红布,摇头低叹了一句,“这钱赚得太不开心。”   我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端倪,但还是问道,“为何?”   “这边是张家媳妇哭着要算她在水茶庄做事的丈夫是否平安,那头是李家阿婆颤颤巍巍着要算她嫁去祈国内城从而音信全无的女儿八字是否能克阴邪,这么一天到晚下去,自己心里都没个安稳,还得笑着跟他们说大堆吉利话,心情怎么能好。”   我皱了皱眉头,劝道,“大家也都是被吓坏了,待过一阵子说不定也就过去了。”   “希望如此,”他仰脖灌了一口酒,眼神突然越过我瞟到后头,带了几分玩味,突然闲说道,“那只小花妖跟那个光头小和尚关系还真是亲近,莫不是真的在一起了罢?”   我随着他的目光所及回头望去,正是桑枝正夹了一块肥腻腻的红烧肉硬要焕月吃下去,两人感情如蜜里调油一般,整日甜蜜得很,似乎浑然不知外头的人心惶惶,倒也算得上是灵栖里的一道风景,“是啊,他们……咦,疯子你是怎么知晓桑枝是花妖的?”   “在下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算命先生,呃,虽然卦算不准,但总不至于连眼前的是人是妖都看不明白。”他闲闲地拈了粒花生米到口中,沉吟了一会,“若丫头,我与那小和尚不熟,有些事我去说不太方便,你去替我向那小和尚带句准话,近日最好看着些那只小花妖,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我转念间已是知晓了他话里的意思,隐隐有些不快,出言辩驳道,“桑枝她从未害过人性命。”   清风并不恼我的反驳,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人急红眼起来也是会干出些丧心病狂的事儿,妖也同样,而妖有比人更大的能力,所以更加可怕,前头的那两件血案你也亲眼目睹了,我说的这话并非是针对谁,听明白了吗,若丫头?”   他这话说得并无错漏,合情在理,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鉴于这厮难得正经,我心悦诚服地垂下眼来,“是,方才是我激动了,我会找时间与焕月师父说的。”   “无妨,知错就改就是好丫头,”聊了会天后,清风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不复刚进来时那般怨气冲天,一边呷了口酒,又抛给我粒花生米,笑道,“嗨,若丫头,接着,赏你的。”   这么些年来早已见识过,清风这厮见风起浪的技艺实在太过高超,若是再给好脸色看指不定就得上房揭瓦了,我翻了个白眼,当即决定不予理会,他闹腾了半会也觉得没意思,便转了话风问道,“你与那跑堂的怎样了?”   这俨然是个更绝望的话题……我想了想,最后沉痛地以四个字形容,“心无杂念。”   清风便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手拎着酒坛子,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没头没脑地拖长声调道了一句以前常说的话,“世事无常,今朝有酒且今朝醉罢!”便留下几枚铜板付作酒钱离去了。   以前听他这句话只是笑谈,然而如今听去竟觉得意外的意味深长起来,我回过身去,看着他大摇大摆的背影,心思杂乱。   第三十一章 血案迭生   日子只安稳了不到三日,朝花镇里头便又出了一桩惨案。   这次的死者是风月楼里的一个小倌,名唤蔻官,不过十八九岁,虽并不算风月楼里的头牌,但却也生着一副如玉如花貌,不仅身段窈窕,还有一副如百灵鸟般婉转的好嗓子,又是极活泼的性子,每逢初一十五时便专在风月楼里头咿咿呀呀地唱昆曲,倒也唱出了些小名声。   我对那蔻官隐隐有些印象,眉娘以前带回来“留宿”一晚的男宠里头似乎便有个他,也只一面之缘,模样早已记得模糊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场景是他被眉娘带来灵栖那日,我去眉娘房中为他奉上一盏茶,蔻官那时正坐在铜镜前兀自照着,嘴里低低地哼着甚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见我推门进来,便仰起头对我笑,露出了两个出奇尖的小虎牙,接过茶盏来时还欢欢喜喜地道了一句,“谢谢阿若姑娘。”再没有了进门时的半分媚态,而是十足的一个青涩少年模样。   而现如今,那个昔日的美男子已然赤身裸体地以一个扭曲屈辱的姿势躺在风月楼的后门前,通身干枯如柴,四肢萎缩,诡异地弯折着,眼珠暴突,而喉咙则几乎完全被切断,似乎是被生生套去的一般。后来为了不有碍观瞻影响生意,才才又在尸体其上蒙上了一层惨白惨白的麻布,然而凸出的诡异形状看起来却还是无比渗人的,宛如欲盖弥彰。   玉儿似乎在风月楼里头跟这蔻官的关系十分要好,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点也不避讳地直直跪在那具白布蒙了的尸体边上,以手掩面哭得死去活来,让清风着急地前去好一通劝才凄凄切切地勉强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香帕来抽抽噎噎地擦了泪去,这才作罢。   因为蔻官的身家并不算清白,以往的那些捧他宠他的恩客们也怕惹了晦气,镇上没有人像对待吴老伯一般为蔻官出钱置办棺椁,往常小倌或是勾栏女死了都是草席一卷埋到深山里头去便罢了,而这次老鸨的想法自然也不例外,她见过的风浪多了,这次蔻官的死状虽然出乎意料了些,但也总不过都是个死,下场自然都该是一样的。   而玉儿虽在风月楼里头尚有几分薄面,但却也如何都求不得那爱财的老鸨回心转意,因为从没有为自己赎身的念头,故她平时花钱大大咧咧,一直活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手头上并无余钱,这次便是想帮蔻官入土为安也有心无力。蔻官为人们唱了一辈子的戏,死后却也让人们演尽了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一出戏。   正当我们都以为这回蔻官大抵真的得草席裹尸凄惨入土时,整日不知道提溜着酒壶子游荡去哪里的眉娘这时候竟恰巧回了门来,听说了蔻官的事后沉默了一会,大抵是念及了那一夜的露水情缘,便自己掏了私房钱,唤来镇上的工匠割了块上好的杨木板子,加急钉了口还算体面的棺材给风月楼里头送去,倒也算是了结了一桩棘手的难事。   也因这一茬儿,玉儿对眉娘称得上是千恩万谢,还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灵栖里头若有任何变故,她定会尽其所能去帮衬些,另外托我捎了两盒听说是上好的胭脂水粉给眉娘,只说是一些心意。   眉娘这次回来后并没有马上走,大抵是也听说了近日的祸乱横生,似乎有暂时安稳几日的想法。   我携着玉儿给的胭脂盒去房里找眉娘时,她正在里头对着铜镜拈着一枝黛笔细细描眉,虽有蔻官的丧事在,但她的身上却依旧是一袭凛冽明艳的红色,顺直的鸦色长发此时并未盘起,自线条优美的脖颈后背上如墨色瀑布一般挥挥洒洒地倾泻而下,仅单单瞧一个背影,便忍不住能让人想到暗夜里的妖精。   我定了定心神,挪步走过去,将袖笼中的胭脂水粉搁在她的右手边上,“眉娘,这是那个风月楼里的玉儿……哦也就是那蔻官的朋友唤我带来给您的,说是为了感谢您这回能帮助蔻官体面地入土为安。”   眉娘微微撇过头来瞧了一眼,微微弯起红艳艳的唇笑起来,“哦,这样。”又顺手把梳妆台上的梨花木梳篦递给我,“阿若,帮我梳个头吧。”   “啊,是。”我顺从地接过篦子将她的额发梳至脑后,又沾了几下桂花头油,捋平细碎的发丝,“眉娘您要梳个什么发式?惊鹄髻?或是现下正流行的牡丹头?”   她勾勒完最后一笔,放下黛笔来打量了一番,只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鸾髻就好。”   “哦。”我应了一声,一边反绾起手中的一把滑溜溜的长发,顺长的发丝如顽皮的鱼儿一般,险些要抓不住,又正巧瞄见铜镜倒映出她刚描画完毕的两弯黛眉,终于忍不住疑问道,“眉娘,为什么您总是喜欢画远山呢?像您这样的眉式,描涵烟眉是再好不过了。”   见她似乎愣了愣,又笑道,“又不是像你这般年轻的小姑娘了,只是觉得远山更稳重些。”   果然又是这般沧桑的语调。   我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捏着篦子为眉娘梳起了头发,心里却是疑云重重,似乎有一团迷雾在前方,却如何也拨不开。   正思量着,忽见眉娘抬起手来,以指腹压了压一边被桂花头油浸得溜光水滑的发鬓,突然开口问我道,“阿若,你跟了我几年了?”   我敛着眼帘,挽起她白皙后颈处的一缕墨色升艳的发丝,“快四年了。”   “原来都已经四年了……”她对着铜镜望着身后我的脸,忽的弯弯唇,“当初看着你还那么小,总觉得如何也长不大,现在竟也长那么高了。”   “阿若永远记得眉娘您的收留之恩,”我也自铜镜中看向她,“可是眉娘您一点也没变。”   这话倒是不假,当时眉娘收留我时瞧着也不过是双十年华的模样,这三年来从未见她容貌有丝毫变动,明明年纪并不算大,只要轻施几分薄粉,便已经足够突显她的美,然她却总是喜欢用浓墨重彩来粉饰自己的容貌,也正因为如此,眉娘的身上常年都有着称得上是浓重的脂粉香。我总觉得这似乎是在掩盖着些什么,却又始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然而奇的还不单如此,邱五晏与眉娘年纪相仿,本应是同辈般态度对待,但无论邱五晏平时再怎么油腔滑调没个正形儿,但在与眉娘相处的时候却也是似有若无地抱着一种敬重的态度,即使是开玩笑,也多余有分寸,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可疑得很。   他们一个个仿佛都藏着天大的秘密。   她低下头,又笑了笑,对我的话未置可否,只转了话题问道,“近日小黑……在灵栖里与人相处得如何?”   “他?”我不知眉娘为何会突然问我这个,只中规中矩地答道,“自上回您……处罚之后,已经渐渐好多了,虽然平时还是冷着一张脸的,但也不会与客人发生冲突,要我说来,大抵小黑他便是性子冷了些,不好与人亲近了些,心却还是好的,只是……”   眉娘稍稍撇过头瞧我,饶有兴趣地询问道,“只是什么?”   我语气有些犹疑,“只是邱五晏私下里再三有提醒过我不要与小黑太过亲近,还提到了什么身份的问题,只把我听得云里雾里一般。”   此时发髻已梳好,我放下梳篦,簪上一支步摇以固定,又嫌这样太素,便兀自从眉娘面前的梳妆盒里拈了一只金镶玉的点翠为她戴上,看着镜中眉目冷静的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晓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来,故一直存了心思想来问问您,小黑他……到底是谁?”   第三十二章 舍命陪疯子   “原是如此。”眉娘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铜镜映照出她的面色微动,又从玉儿送的胭脂水粉里头取了一些口脂细细匀在唇上,更显得她本便已涂抹得浓艳的唇更红了几分,更显得扑满铅粉的双腮如雪,粉黛含春,整个人儿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不过并不是大问题,五晏的疑心本来就要比旁人都来得重些,考虑事情也周到,说的这些话大半是为你着想的,并不用太在意,大可不必特地避开小黑,顺其自然便好。至于小黑的身份……到了时候,你便自然会明白的。”   话已至此,便不应多问了,我重新抬眼瞄了一眼她浓艳非常的妆容,识时务地点头应下,“嗯,我知道了,谢谢眉娘,呃,如果您没有事的话,我就先下楼干活去了。”   她微微颔首,“去吧。对了,下去时顺便帮我把五晏唤来。”见我惶惑不安的神色,又似猜到了我心中所思一般,转过头朝我浅笑着安慰道,“放心,我不是找他来兴师问罪的。”   我这才放下心来,掩上门便去了。   刚步至楼梯口,便撞见了正欲上楼的邱五晏,我朝他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嘿,邱狐狸,眉娘恰巧叫我唤你到房里去呢,你就来了,”又瞟到他一手上执着的玉色酒葫芦,疑道,“咦,你怎么还带着酒上来?”   邱五晏随意地抬起那只酒葫芦在我面前晃了晃,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的,是眉娘的物件,想来应是她要了。”   我定眼一看,果然是眉娘常年佩在腰间的那个骨瓷葫芦执壶,他拿着在我面前晃时我又隐隐从那紧扣的软木塞边上嗅到了那股迷幻而浓烈的陌生酒味,虽仅是一缕,却也直呛得鼻腔间发紧,还来不及再回味他便已经收回了手去,与我低声温言吩咐道,“我这就过去,下面阿若你先招待着,若有什么事便上来唤我就是。”   我回过神来,“是。”   ……   下楼时竟破天荒地看到了清风正襟危坐地窝在大堂里执着个酒坛子自斟自饮着,看起来好不自在,我疑是自己忘了时辰,可探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却还是一片白晃晃的明亮,外头不一会儿便来了数人,瞧见那空空荡荡的算命摊子后,又是一批批失望地铩羽而归,全然没有发现就躲在里头仅与他们一墙之隔喝酒的清风。   我瞧着外头那唬人的仗势,不禁有些咂舌,这来的人每一个都是金主,而那厮竟连钱也不要了也要躲进灵栖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当真是财大气粗得紧,正欲调侃几句时,清风恰好抬起头来,似乎是见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若丫头你来得正巧,来来来,陪清风我喝一盅。”   我见他面前摆的是最不容易醉的君莫笑,便应了下来,与他碰了一杯才半开玩笑地问道,“疯子,你今日怎么不出去招摇撞骗了?这可不像你有钱必赚的作风。”   “小爷我也不想跟钱过不去,若不是这阿堵物的来源太邪气,我怎么着也得拼来下半年的酒钱才是。眼看着已经去了三个了,总不知下一个会是谁,真是……”他话仅说了一半,显然不愿再提,只紧锁着浓密的眉头,叹着气摇了摇头,抱着酒壶兀自为我淅淅沥沥地满上了一海碗,语气故作轻松道,“喝了,喝了!反正这酒醉不得人。”   我抽着嘴角,看着推至我眼前的海碗,酒面几乎跟碗沿齐平,只消一颤便能溢出几分来,这酒醉不得人是不假,可这便是当水喝也够呛了,下定决心“舍命陪疯子”之时已经做好了与茅厕永结静好的准备,正闭眼准备一口气猛灌下去,忽听到清风又在大大咧咧的招呼,“嗨,嗨,那个还俗的小和尚,对,就是你,你也过来陪清风我喝一盅,当作是提前敬你们的喜酒了。”   想来他说的应是焕月。我在心里暗道,清风这话虽说得好听,但那冷冰冰的小和尚就算还俗了,也只是个冷冰冰的小光头,清风这么一回莫不是要直直撞在南山上,未曾想却听到了焕月沉着声的一句,“好。”   咦?   我猛地睁开眼睛,连酒也不喝了,就这么瞪大眼睛瞧着焕月一身清清冷冷但总算具有些人气儿的直襟皂袍缓步走将过来,行至我们面前,利落地一端碗,便是往喉咙里一通猛灌。   清风眯了眯眼,见到这般只兀自拍了拍手大笑了一声,“好!”   虽君莫笑醉不得人,但总归还算是酒类,焕月大抵以前从没喝过这类玩意儿,自然是比不得我们时而小酌两杯一点点练成的酒量,再加上他此次又灌得急,待放下碗来时免不得被呛得咳了好几声,面上已憋得一片通红,他面龄本就来得比常人小,这么一来让人总有一种做坏事后的心虚之感。   我撇着头瞅着他水嫩嫩的双颊上忽的飞来的两抹晕红,终于还是好心地问道,“焕月师父您……哦,如今应直接唤你焕月了,你可要去茅厕?”   焕月黑了脸,连忙摆摆手表示不用。   清风转而直直盯着我面前的海碗,双眉一挑,意味分明。   见连昔日的小和尚都已然豪情万丈一回了,为保女侠之名,我痛苦地不得不把刚才借着焕月之名偷偷推到一旁的海碗重新捞回来,只暗恼恨方才怎么没有力气使大些好让这多溢出去几分去,在清风的眼神威迫之下只好一闭眼一仰脖尽数倒了进去,大抵是因为焕月起先的试水让我放心了些,倒也没有了起先在心里所想的痛苦感觉,只觉得小腹隐隐有些涨意,看清风俨然还有继续喝的势头,忙先行告饶欲尿遁而去。   清风在我身后用筷箸当当敲着瓷碗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若丫头!等会还得回来啊!难得小和尚加盟,怎么着等会也得上烈酒!”   我身子一歪,差些要跌倒。   行至桑枝房前,我一转念,本欲唤她出来,先把焕月拉走好让清风别再发疯,却未曾想扬声唤了几回门后,里头也毫无动静,也无人应声。我试探着伸出拳头叩了叩,未曾想门却被“吱呀”一声地敲开了,唬了我一跳,眼前俨然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毫无人气,只剩床上的帷帘随着窗外吹进的轻风飘摇得妖娆。   我皱起眉头来。她是出去了吗?可是桑枝她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儿?   ……   自九谷轮回之所出来只觉得全身舒畅,一身轻松,我呼了口气,蹦跳着下楼时只隐隐听到大堂里传来细碎的谈话声,模糊不清。   今日灵栖生意清淡,邱五晏在眉娘房里,小黑在门外,桑枝出门了,想来大堂里如今应该只有清风和那焕月两人罢。只是他们也不过只见过寥寥数面,而焕月的性子也不易于人亲近,怎就这一会时间,便能聊得如此热火朝天起来?   我蜷在楼梯口,使劲低凑近耳朵,想要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一阵模糊不清的絮语声过后,只听到焕月的声音冷寂,“早听闻清风先生的大名,今日来访只请问先生可有抑制妖性的法门?能否授予在下?焕月定当感激不尽。”   第三十三章 谎言   一阵酒盏叮铛碰撞声间清风平静的声音隐隐传来,“可是为了那个小花妖?”   焕月的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半晌才答道,“是。”   我微微探出个头去,见雕花楼梯的镂空间隔之中是清风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来,“你便是不来找我,我大抵也是要找上门的,我不喜欢看见镇上再出这样的事,当然,撇去这些假道义的话来不说,我终归是惜命的。这药,是三次的量,每隔两天放在吃食里便好,只是……”   焕月紧了紧手中的酒杯,又颓然地松开,坚定道,“先生不必顾及其他,只悉数道来便好。”   “……只是,可能会有些副作用,譬如说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只能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度日,不过停药以后,凭体质恢复些日子,大抵也便好了,这是一时之计,好在,你也只需要这一时之计,中元节过后,天下大抵便太平了。”   我终于听不下去,直起身从楼梯后头走出来,因忌惮桑枝会突然回来,只压低了声音忿忿质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桑枝?她并没做错什么!”   清风并没有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也或许是因为早就发现我的存在,本就不欲躲避,只对我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句,“她终归是妖。”   我对他的话困惑无比,却还是兀自为她辩称道,“是,她是妖,但是你们也看见了,她是只好妖,为什么只因为这一个身份,就非得背上你们这种猜忌?这对她不公平!”   话音落地,沉寂良久。清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包涵着的宛如对无知任性孩童的宽容,面上神情似是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词句,终于缓缓说道,“阿若,事到如今,清风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邱五晏他向来护短,故他一直希望尽可能给你一个毫无邪恶诡疑的环境来弥补他以前对……不过既已身在红尘,就算再被小心保护,贪嗔痴慢疑这几桩,谁又能逃得过呢?”   我一愣,听他继续说道,“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明晓,无论好妖邪妖,妖便是妖,它们赖以生存的方式便是吸食精气,它们若是活着,我们就活不了,如此冲突的生活方式,又何谈的上公平?也许他们暂时没有害人之心,可以后呢?我们不谈太远,现在呢?它们真的能抵挡得住青鹭羽的诱惑吗?谁又能保证?……当然,说到底,我也不过是自私的,只想保全性命,仅此而已。”   即使心里知晓他说的是实话,我心里还是堵了堵,最后只能再次强调道,“可是桑枝她从未害过人性命!”   清风皱了皱眉头,试图出言劝我,“我知道,可是……”   “不,她有杀过人,”在一边一直未说过话的焕月乍然抬起眼来看我,清隽的目光一点点褪去了方才的犹疑不觉,而是一派慑人的沉静,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在坛场那天的眼神,那凌驾于众生万象之上的倨傲和悲悯,只一瞬间让人觉得无所遁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我十三岁那年……我,亲眼目睹。”   我震惊,“怎么可能,她明明说过……”   我仍记得那夜桑枝在芍药花园中朝我与小黑哭诉的话。她说她害得都是垂涎于她美色的男人,也未贪心地伤人性命,只不过是吸食了一些精气而矣,若是歇息个两三天也就过来了,是焕月不曾理解她,才与分道扬镳。现如今想来,竟也是漏洞百出。   焕月似乎明白了我心思一般,轻而缓地截住了我接下来的话,“桑枝她……一向都是个小撒谎精呀,你怎么就还不明白?”   我哑然。   的的确确,桑枝一路过来扯了不少谎,虽然经常让人恨得牙痒痒,但却也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然而,我又如何能清楚在她与焕月相识的这几年中,她有没有对人动过杀心,又对焕月说了多少不能容忍的谎话呢?   气氛凝结了半晌,只有清风自斟自饮的声音,约莫沉默了一炷香后,焕月才对我轻声说道,“阿若,不是我不信她,而是我不信自己。”   我无言以对。   焕月在与太虚对峙的时候,他曾答应过若是桑枝有一日伤及人性命,他便要亲手了结了她。我以为焕月那日答得坚决是因为胸有成竹,未曾想过,他竟也是怕的。他们说得似乎都有理,可我却仍是无法赞同他们仅是因为猜疑便要把人打入死牢,但毕竟是站在外人的立场上,最终却也只能妥协,“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她的。”   “谢谢。”他端起一边的酒碗,与我端端正正地一敬,面容肃穆,“阿若姑娘,这杯在下敬你。”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坛子,我离开的这么些时间里竟就已经摆了大半桌,其中也不单单是君莫笑了,如清风之前所说的,均多多少少掺上了些烈酒,气味醇厚绵长,隐隐有些醒鼻,我喉头一紧,摆了摆手,不自觉心有余悸地退开了几步,“算了,我便不喝了,待会还有事要做,你跟疯子二人再说话吧,我不叨扰你们了。”   他看向我的眸光微动,似是有些不安,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   我转身退去,即使背过身也能察觉得到他略带哀意的眼神,还有迎风飘来的轻声一句,似是解释给我听,又似是困惑凄惶地自言自语,“我也不想这样做的,真的不想。”   我没有回头,只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我知道他不想这样做,也知道可能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是这不代表就能够被轻易原谅,毕竟这对桑枝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   夜深人静。   月儿在夜空中盘成了一个弯弯绕,虽然大半部分都已被乌色的浓重云彩遮住,但所幸露出的那小半部分倒是亮堂得很,伴着点点星辰,加上后院栽种的一株开得正好的桃花,看起来很是附庸风雅。   我搬了个梯子,扶着两边一步步地爬上了屋顶,在屋脊上一屁股坐下。经过几日的训练,我竟已然可以很好地掌握爬屋顶这一技能,说起来虽然调脂抹粉、卖弄风情的那些事我总是学得一塌糊涂,但对这些古里古怪的事儿却是出奇的无师自通,不消实验几次便已熟练得很,再也不会出现前几次从屋檐上跌下的窘境。   小黑果然就坐在屋脊上,旁边摆着一小壶酒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这似乎已然成为他来到灵栖以后的习惯,我一早便摸清楚了他的行迹,几番创造“偶遇”,故这次他见我溜上来后面色也不惊讶,只从屋脊中间临时安置的小茶几上翻了个玲珑的红泥小酒盅递与我,权当作是打招呼,便转头继续喝自己的。   即使眼前这杯子是垂涎美色已久的小黑递的,我也不敢多喝,只怕神智一乱,又要脚步虚浮地在他面前跌个壮烈的狗吃屎。虽然知道小黑不会在意虚礼,但也不好直接拂了面去,我只得浅浅倒了半杯,算做个意思,而且在手中拿着个什么东西,也总觉得心中踏实些。   两人静默地在屋顶上吹了一会微凉的夜风,后院蝉鸣隐约,显得我们更加沉默。   气氛虽然并不算得尴尬,但我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故总想找些什么话题来打破这样的沉静,一时身边找不到什么物件,眼前也没有什么美景可供我借题发挥,只能瞧着玲珑酒盅中碧绿潋滟的酒水随意问道,“今个儿怎么不是原先的了?”我记得他最喜欢的是君莫笑。   他微微侧过身来,淅淅沥沥地满上一杯酒,看起来倒也挺乐意回答我如此无聊而简单的话题,“被今日来的那个算命先生和焕月喝光了。”   见他提起清风和焕月,我不禁又想到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只又问道,“小黑,他们说的,你可是听见了?”他当时就在门外,我激动起来时声音又大,多多少少,大抵也是听见了些的。   “听见了一些。”他没有隐瞒,面色无波无澜,敛眉抿下一口酒,绿莹莹的酒渍在他较常人而言略显苍白的唇边妖冶异常,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去。   “那你……是怎么想的。”我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盅,想知道答案,却也怕他说出答案,“小黑,如果你是焕月,你因为她是妖,而对她下药吗?”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如果小黑的答案也如他们一样,我想,或许我便能放下这个心结。   第三十四章 孰是孰非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黑他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一遇到上纲上线的问题便沉默,待我目光期待地看向他时,他清清淡淡地撇过头道了句,“我不是他。”   这是什么奇怪答案?我拧眉,正欲不甘追问,却听见他安静地用帕子擦了擦唇边残余的酒渍,继续说道,“如果我一时没有护她周全的能力,便一时不会表达心意拖累于她。”   我愣了半晌,先前是在狂乱地想“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小黑他个大面瘫居然会回答这么深刻学术的问题”,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抓住了重点,“她……?”小黑他,原来已经有想守护的人了吗?   明朗的月色清晰地见到小黑弯了弯唇,似是恶作剧一般,“信口胡说的。”   我点了点头,低下头喝着杯中酒,无奈酒盅太小,不足以让我把脸埋进去,只能抵进半张脸,半晌只在酒盅里稀薄的空气中闷声应道,“哦……”信他才怪!   朝花镇里的风向来是极凛冽的,就连夜风也不例外,有时候甚至会吹得人睁不开眼去,然而今夜却反常了些,轻风微覆,花香飘摇,令人舒服得紧。   我闭着眼睛,被这轻轻柔柔的小香风儿吹得有些忘我,“唔,怎么说呢,我大概没有你想得那么深刻,或许如清风白日里所说的那样,是我年纪小见识浅薄的原因吧,我只思量着有什么事,再苦再难,两个人分担也总比一个人要来的好,譬如一个人觉得没东西吃挨饿很丢人很痛苦,但是死撑着不向另外一个衣衫褴褛在他眼中同样挨冻受饿的同伴说明情况,虽然那个人身上没有鸡腿呀红烧猪蹄呀冰糖葫芦呀,咕嘟……咳咳,但怎么又能知道那个人身上没有一块供两人饱腹的馍?即使没有,又怎么能知道他会不会舍给你一支木棍别紧裤腰带,好让你少受些苦?”   耳畔听闻他低低地轻笑起来,我此时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在望我,只听到一句,“继续。”   我酒量并不算太差,但是此时在屋脊上喝了两口小酒竟也觉得晕乎乎的,仿佛要飞了天去。   此时话已然开了个头,我索性便继续高谈阔论道,“所以我觉得啊,既然双方已经心意相通,那么告知便是义务,而告知之后,另一方选不选择继续,这才是本应属于他的权利。怎么说呢,或许这个想法在你们眼里太天真可笑,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可是我还是固执己见,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不会。”   我睁开眼睛,不自觉地转头望向他去,小黑的眸色平稳,向来清朗的眉目妥帖而认真,并无半分轻佻或是讥讽,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泛着清亮的光,浅浅地映照出我身后的那轮弯月。   我觉得我一定是喝醉了。   ……   在第二日清早第四起血案发生后,焕月毅然决然地给桑枝的茶水里下了清风给的药,而且是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每一截都带着痛惜,我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出言劝阻。   我明晓焕月他为何会如此愤怒——桑枝昨日,分明是出去了的,并且回来后也只对自己的行踪含糊其辞,目光闪烁不定,比任何一次说谎都要明显。而焕月本就因为幼时的事存了些许芥蒂,若说起先还对用药之事有些犹豫和愧疚,这次已然痛定思痛地决定动手。   他虽然已然还俗,心中却仍是在意很多,苍生、天下、社稷、安康,正因为心中存了这份人间大爱,所以才永远不会真正投入全身心地去对待桑枝微薄的情意。   我看着桑枝安安静静地把掺了药的茶水喝了下去,总觉得她在掩上茶盖之前,似乎隐隐约约地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我心虚地往后一缩,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出了门去,再不愿面对她,而后又自觉好笑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罢,这才疑神疑鬼的。清风这回做事并非是开玩笑,又怎会留有空档让桑枝觉察?   而桑枝服药后的情况,远比清风当初说得更为严重。   前两日只是听她抱怨说觉得近日手脚发软,气虚易困,总病歪歪地歇在床榻上好半天,但我来探望时还能笑吟吟地与我开几句玩笑,也能喝几口清淡些的汤汤水水,我总安慰她是因为换季的缘故,再加上上回太虚的内伤复发所致,她便也安安心心地答应了,还笑说若是长久这样缠绵病榻,可就要把大喜之日拖好几月,还不知那时候焕月肯不肯再娶她。   然而到了第三日,桑枝她已全然昏迷过去,一睡便是大半天,醒来不到半个时辰,又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往日白皙而姣好的面容在这短短时间内尽数变成了一种病态的青灰色,虽面貌还是极美的,看着却让人总觉得心有不忍。   我第五次往桑枝房里送去茶水时,看着她沉睡的青白面容,终于哀求道,“焕月,能不能不要对她这样了?说不定,说不定那日的不是她呢?每日朝花镇里出去的妖精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怀疑到桑枝身上?”   他接过我奉上的茶水,并没有回答。   抬眼时我注意到他面色憔悴,眼眶下赫然是两抹浓重异常的乌青,下巴也冒出了微微的青茬儿,我知晓这是他部分白天黑夜照顾桑枝的后果,也知晓他为了守桑枝经常熬个几天几夜不眠,偶尔才伏在床榻边上小睡一会,即使这样,也只是浅眠,听到有些许动静便速度爬起身来,吃食也只不过是进了些清清淡淡的米汤。行为举止无不体贴,若是桑枝意识还清醒着,一定会激动得拉着我尖叫罢?   凭良心说,不能说焕月对桑枝是不喜欢的,如今桑枝在受罪,焕月他又何尝不是在清醒地承受着这份混沌?他在以自己肉体上的痛苦,来惩罚自己对桑枝的伤害。   可是这样真的还得清吗?这其中的孰是孰非,谁又能说明白。   我叹了口气,不予追问,出去掩上门时只又轻声道了一句,“焕月,照顾好她。”   这句话其实实属多余,可这实在是我作为一个外人的身份所能说的所有话了。   焕月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站起来,只微微颔首,轻轻地扯了扯微有些龟裂的嘴角,勉强勾勒出一个轻微的笑来,“一定。”   第三十五章 皆是虚妄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臆想中的事实,桑枝昏迷的这几天,朝花镇乃至临镇以内,都再也没发生过血案,一派平和安详,之前被那几具枯尸吓得闭门不出的众人也都大着胆子零零散散开始出门活动,仿佛一切苦难诡谲都已然过去,一切丑恶凶戾均被雪藏,安定得简直不像话。   然而焕月却越来越不开心。   我笃定他是真的心心念念地希望着天下太平的,但真正等一切对心爱人的不利猜测都被这一份祥和证实,他却又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他心里装着的事太多,故也注定他永远都得不到两全。   桑枝昏睡的时候,焕月逐渐开始翻阅自还俗后便许久未见他动的佛经,当作打发时光的活计,我奉茶时曾有瞄见过一两次,他翻得俨然是一卷《大般若波罗蜜经》,上头用朱笔清晰地圈着一行话,“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看着床上桑枝并不算安稳的睡颜,又抬头看着窗外头那一片晴好的天空,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仅仅只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清风上次给予的三次抑制药性的药已然用尽,今日正是去拿药的时候,几日不见,清风的眉头已然舒展了几分,再不如前几日那般愁眉深锁,想来也是因为这等的平静而稍微放心了些。他与桑枝本就不过点头之交,不如我们与她朝夕相对的感情,故也谈不上有怜悯之情,只时而对我叹息几声,问几句那个小花妖怎么样了,才作罢。   我趁热打铁,苦苦央求他换一种服药后反应稍轻缓一些的药,他犹豫了半晌,便也就给了,只是要比原先那药粉复杂一些,需要煎熬方才能有效,也就是说不能像之前那样掺进茶内哄她喝下了。然而其实这样也无妨,如今桑枝这副病歪歪的模样,倒真像是常人重病的模样,妖生病也得靠药治,故这么熬了药进去也不算太诧异。虽然,这是毒药。   清风拿药给我时,表情郑重地低声警告了一句,“这药效果较轻……切记,不可让她生事。”   他的语气慎重而有些大难过后的余幸,我拿着纸包的手指紧了紧,还是严肃地应下了,掂量了一番,又转手递给了一边因为连续熬夜劳神忧思而面色有些惨淡的焕月。   焕月皱眉看着手上的黄纸药包,面目担忧地朝清风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正陪着清风饮下几盅不温不火的小酒,我拈着就酒杯不经心瞥眼间,见清风身后挡着的半片楼梯处飞快地掠过一抹素色的衣角,我心里警铃大作,丢下清风飞快地追过去,却只见楼道处俨然是一片空空荡荡,似乎什么人都没存在过,寂冷得紧。   我又偷偷摸去桑枝的房里看了一眼,焕月去煎药了,卧房里头便只有桑枝一人,她墨色的长发细细软软地铺就在粗糙的布衾上,安然地阂闭着双眼,正在熟睡,再往下一看,床底下的鞋也摆放得安好。   我忐忑不安地打量了一番,觉得一切并无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想来应该并不是她。   少顷,我端着焕月煎好的药进房时,恰巧桑枝正从日复一日的深度昏迷中悠悠转醒过来,焕月忙起身喂了她些茶水,顺便抬手为她掖紧了被角,她便也垂着眼乖顺地捧着一口一口喝了。   我盯着她那双黑黝黝得似乎看透一切的琉璃瞳孔,心虚得几欲先跑,然而焕月却是一脸平静地将我手中的药托接过,端了过去,“虽然你是妖体,但这药……吃了便能早些好,我们也好挑个时间早些成亲。”   桑枝甜美地笑了笑,但仅接过来抿了一口,便皱了皱好看的眉,又放下,“这药太烫,先搁在一边凉一会。”   或许是焕月见习惯了昏迷期间她乖顺的模样,这一回乍然的反抗情绪竟令他的语气有些失措,见他调整了声息后只又耐着性子放低姿态温言劝道,“药凉了药性就不好了,现在喝了吧,嗯?”   “哎呀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她仍是不依,只语带撒娇乞求道,病态的面容更为她增了几分娇意,惹人垂怜,“阿月,你先出去下,我趁着清醒时,跟阿若说会体己话,等会儿我再喝,好不好嘛?”   大抵没人会拒绝这样的撒娇,焕月身影微滞,终究还是应了。   待外头的门掩上,她在我的搀扶下微微直起身来,费力地靠在床背上,又从枕下变戏法一般地扯出了一尺明艳的朱锻,随着玉臂微舒一点点地铺展在我面前,青白的手指抚过溜光水滑的织锦缎面,而她苍白的面上笑靥如花,“瞧,阿若,好不好看?”   我看着那抹鲜艳的朱色,心底骤然一惊,莫名存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面上仍是笑着应声道,“好看,这是……?”   “我前几天在钱家布庄订下的。”她来回轻抚着缎面上精致的苏绣,浓丽的眉眼中透出了几分小女人的欢喜缱绻,“我知晓你们人间成亲都是要穿红嫁衣的,我不如平常人家的闺女,也没有娘家给我准备,便自己去订了一匹缎子,那边掌柜的说,这种颜色最衬我。你瞧,这一看便是上好的缎面。”   说罢,她将一边的缎子撩起来些比划在半边惨败似灰的面上,在绸缎色彩鲜明对比之下更显诡艳非常,一边巧笑着询问道,“阿若,你觉得呢?”   “嗯,很漂亮,只是桑枝……”我暗暗背过手去,惴惴不安地用未磨圆的指甲死死掐着手心,心里尚有些惊惶不定,“桑枝,你是何时定了这匹缎子的?”   她这几日都昏迷在房中,每日如常人清醒的时辰不过须臾,照顾她的焕月未曾离开过她半步,我也经常去房中看她,她又是能挑到什么时候去布庄订的?除非……   第三十六章 心毒难解   “何时?”她歪了歪头,似是在努力地思考我的问题,又泄气一般地摇了摇头,咿咿呀呀地掰着手指算道,“我也记不清了,一天、两天、三天……约莫,是八天前吧?原来已经那么久了,可是为何我总觉得不过只是昨天的事儿?”   我心里暗自算着,八天前,正是桑枝无故出离的那天!也正是焕月正式怀疑桑枝的那天!难怪提起那日行程时她会含糊其辞,原来那天她竟是去为自己订做了一件嫁衣。   桑枝是那样的想要嫁给他,然而他却已然在她付出的一片痴心中下了毒。   我正蹙着眉头思量,她歪着头瞥眼看我,眸光中隐匿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情绪,“阿若,怎么了?怎么脸比‘患重病’的我还白?”   我盯着她青白却依旧美丽的面容,终于沉声问道,“桑枝,你都知道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怎么会察觉不出,”她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着冒着缕缕白眼的青瓷药碗的边缘,忽的轻轻笑出声来,沉静而虚弱的眉眼一片讽刺,“放心,那碗药我会吃。无论如何,我都是不愿让他为难的,以前是这样,现在自然也是如此。”   乍然间,焕月破门而入,想来是一直都在外面听着我们的谈话,而他的语气有些惊惶和无助,“桑枝!”   桑枝并未对焕月的不请自来而惊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听完他这一声唤不急不缓地撇过眼去,静婉地笑出声来,明明是一句问话,语气却似是陈述,“哦,阿月,你来了。”   焕月没有回应她的招呼,微微颤抖的语气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我问你,我只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害过他们?凶手到底是不是你!”   桑枝的眸光一冷,渐渐地敛起了嘴边的笑意,给出的答案模棱两可,“信则有,不信则无。”最后,她叹了口气,轻声而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月,你信不信我?”   时间逐渐推移,桐木案几上飘飘渺渺焚着的零陵香已然去了大半截,薄薄的香烬随着窗外袭来的微风轻散,零落到窗台之上,眼瞧着香都已快燃尽,焕月却迟迟没有再说话,只凄惶地别过头去,似乎不愿回答。   桑枝似乎因为上一次还未消散的药性而有些倦了,此时只软软地倚在床榻上,比对起焕月的面如死灰,反而是出奇平静地笑起来,凄艳非常。   “桑枝……”   我隔着薄薄的布衾牵起她的手,欲多少能带给她几分力量和支持,却只觉得她修长的指尖僵硬发冷,我不安地回望她一眼,却只能瞥见她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上弯,竟带了几分决绝之意,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阿月,其实你从不信我,你只信你那所谓的拯救万民,普渡众生。”   而后她终于也不再说话,只轻轻瞥眼,用尽全身气力一般推开我,端起搁置在茶几上的药,冷笑着一饮而尽。   当晚,桑枝离奇失踪。   一切均是毫无预兆的,桑枝自喝完了那碗药后便一如往昔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焕月自白日里那次变故后精神便一直恍恍惚惚的,我几次去见他时都只听闻他的嘴里只不住喃喃念叨着“一切皆是虚妄”,整个人邪乎得紧,去水房打水时敏锐如他竟也没感知到桑枝已借着这个空档隐了身形遁走,只知晓到傍晚时分时,已然发现桑枝不在房里。   我看过里边的卧房,床褥上的被角都掖得好好的,收拾得整整齐齐,显然不是被人掳走,而是桑枝自己逃脱。   因为清风严肃的嘱托,我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便与小黑一道儿约莫快找了大半个朝花镇去,却仍未见到桑枝的身影,夜深回门时,恰巧见邱五晏与焕月寻回来,也均是摇头。   我不安地道,“要不要去把疯子叫过来?一起想想办法?”疯子虽然算卦极烂,但是见焕月都要尊称一句“先生”,又拿得出抑制药性的要拆,想是应该也没那么废柴,总归是个帮手。   “来不及,”邱五晏发声,“疯子向来居无定所,你到哪儿去找他?”   邱五晏是向来不参与我们的这些事的,与桑枝虽然有过一段渊源,后来却也不甚交往,故关系不冷不热的,近日只从清风那儿道听途说得知晓个七八分缘由,此时累得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不咸不淡地饮罢后不禁疑道,“我听闻阿若说疯子之前给的药只不过是减轻状况,桑枝她怎么能逃到那么远去?”   见旁人也赫然是一副疑心重重的模样,我忽然想到她说的那句“不愿让他为难”,又忆起清风曾说过的轻浅药性,只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回答道,“恐怕桑枝她先前……都是装的。”正因为之前都是装的,所以这次在碰到药性更一般的药之后,才能得以迅速脱身。   想来是桑枝对焕月他伤透了心,也或许是对所有不信任她的我们都伤透了心,才会下定决心逃脱升天。   我的话毕,接踵而来的是一片慑人的沉默。   大家正猜度着她会跑去哪里时,忽的听得后巷一声压抑着的凄厉惨叫,我身子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声音唬得一颤,抬起头来正巧与同样猛然抬起头来的他们对视。   邱五晏“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茶盏,伸出手本想拉过我到身后去,我却下意识地移了脚步想往门外奔去,正巧避开了他的手,错过的那一瞬感觉有几分不对劲,我回头时见邱胡言他速度收回了手去,那往日里拗得无比妖孽的眉眼微眯,当机立断地扬声吩咐道,“你们先去,我留下看店,切记注意安全,小黑,保护好阿若!”   小黑镇定地点了点头,表示应允他的嘱咐,我来不及多想,只兀自急急应了声“好”,便赶忙拉扯着小黑的衣袖出了门,随前头焕月急促的脚步朝后巷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死命奔去。   第三十七章 幻境   后巷常年无人居住,故两道边无半些烛火映照,黑漆漆得紧,所幸今晚星空耀耀,月色也还算得上明朗,待眼睛适应了从灵栖里出来后的黑暗后前方的视野也逐渐清晰起来,不至于落得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窘境。   刚进巷口,我便觉得这里的气氛隐隐有些不对劲,然而究竟不对劲在哪处,却如何也说不出来,急速奔跑途中又来不及细细询问小黑,正暗自思量着,忽然感觉到前方焕月沉沉的脚步声骤定,我心中知晓已然到达了目的地,便也迅速地收住了脚步,抬颔定眼看去。   一片黑暗中是桑枝逆光而立,素色的衣裙随风簌簌飘摇着,半边透露出红艳艳的嘴角染上的不知是胭脂还是血迹,她的手中正死死地掐着一个人的喉咙,而被挟持的那个人看不清面目,只瞧得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只余指尖轻微动弹,还有喉咙不断传来的诡异的“咕嘟”声,身下是一大片干枯的血迹。而全身的一丝丝微不可见的聚光点正逐渐朝桑枝的方向移去。   纵使是我这个外行的也看得分明,她分明是在吸食他人的精气!   焕月愠怒的面色在看到桑枝苍白凄艳的面孔的那一刻乍然卸去了几分,看神情似乎在心里纠结了几分,最后终归是服了软,本应当质问的也语气适量地缓了些,转而斥道,“桑枝,你在干什么?快放下他!”   “咦?我在干什么?阿月,你向来聪明,甚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愚蠢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她微曲着白皙而细长的手指极轻佻地勾了勾手中挣扎的人的下巴,笑得轻柔肆慢,“我是在杀人呀,阿月,你既然怀疑我,我便杀给你看,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焕月脸色忽青忽白,却仍是没有说出恶毒的话,只重重地叹了一声,痛惜地劝道,“桑枝,收手吧!”   她却是乍然恼怒起来,娇艳的五官一时变得狰狞,“呵,收手?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我还回得了头吗?你永远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说着甚么众生平等,可是这世间上的人事又何曾平等过?便是连你,昔日慈悲无量的焕月大师……却也是瞧不起妖的。”   焕月终于被她挑衅的言语激得脖子上的青筋乍然凸显,一口气在喉咙间哼哧了半晌竟似不顾一切一般恼怒地吼道,“是!我是瞧不起你,你害了人命,不管如何,这便是错!师父说的没错,妖果然便是妖,再怎么样也变不了本性!是,我也错了,我错就错在相信了你,我错就错在我好高骛远自尊自大,以为真的能够让你回头是岸!未想到你竟是这般无药可救,好,好,就当我焕月这回瞎眼错看了人!今日你既要寻死,我便让你灰飞湮灭,成全了你!”   桑枝面色似乎一怔,随后更加张狂地笑起来,一边不住地点着头,哀戚的笑声在凄清的暗夜深夜里显得可怖非常,“是,是,是,我卑鄙无耻妖性不改无药可救,做尽了你生平最不能容忍的错事坏事,可你们呢,高贵的人类,你们又可是一身清白干干净净?为何人做了错事便能掩盖过去,妖就活该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见她手下猛然发力,那个人的面色愈发沉郁起来,隐隐可见一团可怖的黑气顺着他的喉咙直达心口处,渡过天池穴时那个人的身子猛然一软,两腿无力地打着折,显然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桑枝仅浅浅地瞟了一眼,苍白的面上讥讽的笑意渐深,一手死死地掐着他的喉咙,随手抛出袖中藏着的一串泛着浅浅金光的佛珠,“来吧,慈悲的焕月大师,如你所言,杀了我,我便圆了你的信义昭彰。”   我抬眼望去,不免怔怔,这不正是焕月之前手上的祭出的那串紫檀佛珠?仔细想来,似乎自焕月宣布还俗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他手腕上看见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这法器竟到了她的手上。   只消一眼,我便敛下了眼帘去,心已了然。看来,桑枝她早有预料到这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她要的感情正如她的容貌一般,凛冽非常,烈火如歌。而这,恰恰却是焕月所不能给予的。   听闻焕月呼吸重重的一滞,而后目赤欲裂,“桑枝!”   “怎么还不动手,是不忍,还是不敢?”她幽深的瞳孔微微移动,上下打量了一番焕月,忽的放肆地哈哈笑出声来,几乎快笑得喘不过气来,妖异的墨发瞬间疯长,几欲低低垂落到地面上,随着她单薄身体大幅度的摆动而在晚间的轻风中显得狂乱非常,宛如鬼魅,“啊呀啊呀,您不会是真的对我这只小小花妖用了真心罢?连我做了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也不忍心杀死我了?我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看见焕月放在两侧的拳头逐渐收紧,仍紧闭着眼睛,嗓音明显压抑着怒气道,“桑枝,不要激我。”   她怒极反笑,“不,我没有激你,今日你放过我,明日我便去对另外一个下手,哈,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爱我,爱到比天下大义还重要,爱到可以以他们的万千性命来陪葬!”   说罢,她说做就做地更加紧了手上的气力,那人的身子骤然猛地一抽搐,大量的精气混合着围绕在旁边迟迟不散的的黑气溢出,他的生命迹象逐渐消弱,手脚也停止了挣扎,只剩寂静小巷中微弱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我心神微动间,竟隐隐感知到几分扶桑花的气味,扶桑花本无味,大抵是因为这糜族人的花神后裔命格才能感知得清晰,而且按我的半吊子神识探去,这附近竟是铺天盖地的扶桑花,数量极为可观。扶桑花在本地并不算得上稀奇,故能感知到它的气息也并非是异事,只是……这地方附近何时种了那么多的扶桑?   我仔细思量了一番,暗自定了定心神,立马转头张望着四周,立刻发现了不对劲——我虽是路痴,但朝花镇里的地界还是较为熟悉的,更何况这是在灵栖附近,便更不消说。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我陌生的地方?还有,方才我和小黑明明是随焕月进了那个后巷,此时眼前呈现的却赫然是一片陌生的场景,刚才只是夜色浓重,又来得匆忙,所以才并未发现,此时一看,竟古怪得很。   可是这样并不能说明些什么,眼瞧着焕月和桑枝对峙的气氛逐渐冷厉起来,我正急急梳理着脉络,身边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小黑突然轻轻地对我道了一声,“这里,没有气味。”   我的心思被他这寥寥的一句点拨乍然通透明朗。是,是!这里头最大的古怪便在这里,这里完全感知不到别的花草的动静,也丝毫没有闻到湿腻泥土所带有的腥味和常年阳光照不进的暗巷里本应有的潮湿气息。   如果说这些的感知的例子还不够鲜明,可眼看着桑枝手中挟持的人明明血流了遍地,乍一看去足以令人作呕,我的位置离她虽不算近,但也并不算远,却丝毫没有闻到其中的血腥味。   “不好!”心中一凛,我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反应过来时忙扯着嗓子大声朝焕月喊道,“焕月!住手!那是——”   然而已然来不及。   焕月终于被她激得狂怒,手中佛珠的金光大作,一时间照明了半个夜空,隐隐浮现出一个个梵文的字形,随着焕月咬牙切齿的念念有词又统统汇合成一束,宛如利剑一般,霎那间便贯穿了桑枝孱弱的身体。   她显然受到了重创,然而嘴角噙着的笑容尚未褪去,反而愈发扩大,带了几分阴谋得逞的狡黠,明艳如花,一字一句清晰地念着,像是在朗诵,“阿月,看着我,快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要你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焕月似乎正在因为她胸有成竹的话愣神,然而一时天旋地转,晕眩间眼前的景物在一瞬间破裂如碎裂的瓷片,又纷纷化作几股轻薄的雾气,在夜空中轻柔地散开。   而连着幻境一起破碎的,还有桑枝的身体,在夜空中绽放出浓墨重彩的一笔绝艳和涟冷,仿佛霎那即逝的绚烂烟花。   待这一阵晕眩过去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逐渐明朗起来。   没有满地的鲜血,没有那个受桑枝胁迫而濒死的无辜男人,有的只是四周遍布的一地破碎凋零的扶桑花,那正值明艳颜色的朱色扶桑花瓣零落了遍地,在青石板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哀婉凄艳得宛如一场盛世葬礼。而其中悬空着的一朵,正灼灼地散发着光芒,开得绚烂妖娆的花瓣里头含着的圆珠花蕊正一点一点地出现裂痕,又逐渐随着时间推移而深刻起来,逐渐沁出几分慑人的血意,似乎时时刻刻都濒临破碎的危险。   那正是桑枝的元丹。   第三十八章 疯魔   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大半的情况,但是此刻经历了这般迅猛的变故后,我一时间仍是怔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焕月的佛经上用朱笔圈着的那一行字——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一切皆是虚幻。   桑枝她用本体的扶桑花织就了一个这么一个残酷而血腥的幻境,那一声透露的惨叫为的便是引我们过来,而再三的挑衅,是让焕月亲手杀死她。她在以自己的性命,来报复他的不信任!不单单如此,她还要焕月看着她凄烈地死去,要他看着她因为他的猜忌而就此覆灭,而后一生都为错手杀了爱人而愧疚度日直至到死为止。   她实在太了解焕月,所以知道这对焕月来说,死并不难,若为了天下大义而杀掉一个人也不难,但是让他昧着良心杀错了人,这才是莫大的折磨。   然而这一次,桑枝她赌对了。   焕月他扑在那朵逐渐欲裂不裂的扶桑花上,生不如死,自怨自艾,不人不鬼。   我看着他双目无神地狼狈跌坐在地上,身上被磨得破损的长衣沾上了些许地面上的扶桑花瓣,仿若几抹刺眼的血迹,在夜色中凄凄清清。听闻他口中喃喃自语道,“我杀了她……我,我怎么会杀了她……我总归是杀了她……”   念叨着,他骤然自嘲地苦笑一声,“哈,她向来都是个小撒谎精呀,从以前就骗我团团转,现如今……我怎么,还不明白?”   天已将明,我站在一边,看着动作已有些痴狂的他,没有说话。自己之前分明也多多少少对桑枝存了怀疑的心思,说到底,却也算作是推波助澜的凶手,此时又怎有立场去苛责他?   我死死地咬着唇,别过脸去,只觉得全身发颤,不能自已,只觉得手心骤然一紧,是一边的小黑握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他寂冷的眼眸,他依旧是冷着脸的,手掌却出奇的温热,一如既往的妥帖。   小黑的安慰简练而干涩,“不要哭。”   想来他大抵是还记得上回花家的事,此时便没有再劝我哭出来。我轻轻地反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没事,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焕月,只干哑着嗓子闷闷地应道,“嗯。”   他又问我,“回去吗?”   “嗯。”   ……   一夜无眠。   我努力睁着眼睛,想撑着精神去听听楼下的动静,然而除了几只耗子扑通扑通撞击桐木桌脚的声音,便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响,寂静得不禁让人心生慌乱。   而焕月显然一夜未归,连放在客房里的包裹都未带走。我再去那个巷子时,也寻不到了他的身影,甚至那日看到的铺就得厚厚的扶桑花花瓣也找不到了,我四处找来找去,也只能找到几片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枯叶,已经被阳光消耗得很脆,只消手指轻轻一错,便碎成了齑粉,随风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虚妄的梦境,然而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   眉娘这几日都住在灵栖,却基本足不出户,跟他们实在没有过什么交集,但也零零落落从我口中听到了一些端倪,而后只叹息地去那后巷挥挥洒洒地敬了一杯自酿的醉连理,我从侧面看到她美艳的眉眼,毫不掩饰地流转着几分浓烈的哀戚,似乎感同身受一般。   我敛下眉眼,低头随着眉娘的脚步回去,但临到灵栖门口时还是回首,低低地看了一眼那地上一大片的“醉连理”酒迹。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   焕月疯了。   朝花镇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那道行已经算是极深的焕月大师,终究是捱不过朝花镇近日肆意横行的鬼魅,这不,瞧,这才来了几天时间,就染上了一身疯魔病。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因为他们都亲眼所见昔日风光无限严肃做派的焕月一袭破破烂烂的粗布长衣,中了邪一般肆笑着拿着一朵同样颜色破败的扶桑花,目光呆滞地在街头巷尾跌跌撞撞地穿梭,无论受到何种欺凌嗤笑也全然不顾。   但听说,镇里曾有顽皮的孩子瞧着好玩,便上前想去抢那朵花,被乍然回神一般的焕月压在地上揍了一顿,又形如癫狂地一把扯过花枝去了,由得别人惊异的眼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那朵花是他心中的魔障,也是现如今他唯一守护的东西。现在焕月他终于可以全身心地去爱去呵护,可终究逝者已矣,再无回旋之地。   或许是碍于焕月之前的名声,也或许是怜悯焕月如今破败的状态,孩子的爹娘到底是没有去找焕月的麻烦,从此朝花镇里除了清风外便多了一个疯子,只不过,这个疯子的名头,却是真的。   我念及着往日的几分情分,曾想把焕月接到灵栖来暂时安顿一番,顺便叫邱五晏帮忙看看能否有好转的可能,然而焕月虽然在朝花镇里四处乱晃,却半分也不敢近灵栖和灵栖后头的巷子三丈以内,我有试着好言好语地将他哄进去,然而他刚迟疑地一踏步,便又缩回来,一溜烟地跑了,连脚上的布鞋丢了一只也全然不顾。   最后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到临此地的太虚老和尚来接走了已然疯疯癫癫的焕月,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一般,只冷冷地叹息了一句“即已选择出离红尘,为何又妄图修改天道,冤孽,冤孽”。   我呆呆地倚着门,看着远处他们师徒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心思有些恍惚。只觉得身后忽然被谁拍了一下,耳畔乍然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正是邱五晏。   他依旧是往日里笑面春风的模样,似乎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他脸上挂着那弯的璀璨笑容减免半分,此时也正挂着一张好看的笑脸朝着我催促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干活。”   我被他的话终于拉到了现实,悠悠地回过神来,重新望了一眼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复转头轻道一句,“是。”   番外·桑枝篇(一)   她与焕月初次相遇,是在他刚十三岁的年华。   那时桑枝还是聆陵山上刚刚修成了百年道行从而初化为人形的小花妖,初次有了活动能力,便什么事儿都显得新奇,总想把山上曾用灵识探测过的地方都亲身走过一遍。   然而这聆陵山,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瞧着也不过是几天时间,她便已然绕了好几遍,对山涧中每条崎岖的山路都了然于心,又过了几日,连每株花草生长的地方都已记得一清二楚,而那些初次看来无比新奇的大好风光,至如今,便也看腻歪了。   于是寂寂无聊的小花妖便开始忧愁。   人一忧愁可以干很多事,譬如一醉解千愁,譬如到哪个勾栏院里寻欢作乐一回,然而她却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花妖,还是个凭微薄法力尚出不得这聆陵深山的小花妖,忧愁起来便只能打坐、观天、数蚂蚁。   待聆陵山内一只只苦逼的蚂蚁被无聊的她抓来,在不断地循环数到地三千一百五十六只时,她终于在这空得连鬼影都见不到的深山老林内碰见了一个新奇的事物。   准确的来说,这是一个人。   再准确一点,这是一个和尚。   再再准确一点,这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和尚。   虽然她涉世未深,但基本的审美观她还是具备的,甚至还比常人都要挑剔几分,此时见了这等尤物,怎能冷静。   她向来是藏不住心思的,心念一转便“唰”得跳起身来,大剌剌地丢下那第三千一百五十七只蚂蚁,摆出饿虎扑食一般的姿态着急忙乎地迎去,硬是挤出一脸娇媚的笑来,“我叫桑枝,这位小和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哎……你干嘛躲远了啊……”   焕月小和尚当时哪见过这等阵仗,只一愣,赶忙闪开身去,隔着三尺之遥按照师傅师兄们传授的规矩,朝着她一板一眼地施了个礼,一本正经回应道,“小僧法号焕月,逢师傅自普陀山来此地独坐修行三月……师傅说,不能跟女人亲近,否则便是破了戒的。”   “哦……”她眨巴眨巴了眼睛,突然觉得逗这个小和尚很是开心,只撇着嘴狡辩道,“可我不是人,我是妖精!”   他抿着嘴,很识时务地选择不说话,甚至连眼睛也不瞅她,只维持着双掌合十的动作,沉沉郁郁的神情像个小老头儿。   “好嘛,那也简单,我变成个男人就是了。”她也知拗不过这个看起来就很固执的小和尚,只翩跹地转了个圈儿,暗暗捏了个法决,一转眼便成为了一个清俊儒雅的少年。   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她无所谓地弯腰,对着一边的积水滩上照了照,又嫌这副模样不够突出,便玩心大起地施法添了一撮八字胡上去,稍微一撇嘴,两边小胡子就如受惊了一般抖动来抖动去,看起来很是滑稽。她乍然凑近他,欲显摆胡子一般地嘟了嘟嘴,“小和尚,你看我这样如何?”   “……”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本能地觉得这只强词夺理的小妖精似乎比师傅口中所讲的洪水猛兽还要危险。   见他还是不予理睬,她转了转眼珠,手背过后去施了个小术法,便变出了一只酒囊来,他毕竟年纪小,还是个未经历过太多的孩子,见她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物什儿难免有些好奇,只别别扭扭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和尚上钩,怎能不顺杆爬?   她存了坏心思欲撺掇他破戒,只卖弄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巧地道了一句,“好东西。”说罢,便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儿将手中的酒囊里头的酒半推半就地倾数倒入正不住念着“阿弥陀佛”的他嘴里。   此酒名唤女儿红,她此前只听说是人间里头最受欢迎的酒,如妖娆女子柔情万千,绵柔甘长,顷刻便能入喉,他便是想吐出来也无可奈何。他虽之前从未喝过酒,但也觉得此滋味太不对劲,一时天旋地转之间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虽然是妖精,却也长得怪好看的,比他娘都要好看。   桑枝坏心眼地走近了一步,“咦,小和尚,你怎么脸红了,莫不是觉得我太漂亮了?”   这一句她本是玩笑,却倒是误打误撞地道中了他暗藏的心事,他的脸瞬间滚烫更甚,她又靠近一步,想递给他帕子好擦去他嘴边残余的酒渍,于是便“哎”得招呼了一声。   小和尚落荒而逃。   然而她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他?她在这空寂得只剩妖怪和野兽的山林里已无聊了已多日,这会突然碰上了一个能跟她说话的人,还是个好看得一塌糊涂的小和尚,难免兴奋异常,闲暇时间就开始她的调戏小和尚之旅。   “小和尚,你为什么要来当和尚而不去当道士啊?”   “……”不理不理不理,坚决不能理,上次已然被她哄着破了戒,昏昏沉沉了好几日,这次再怎么说也不能理这个爱骗人的妖精了。   “小和尚!”她以为他是没听清楚,便好心地把声音放大了些。   他依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着,紧闭双眼,就着原地打坐着,平静的神情很是端庄肃穆,仿佛没有听出她语气里隐约透露的嗔意。   见他怎么唤也不肯理自己,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也有招,霎那间换了一张面孔,委委屈屈地扁着嘴仿佛快要哭出来,“你肯定是嫌我是妖精了,妖精怎么了,妖精就没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利吗……我还以为你与他人是不同的,没想到你还是看不起我嘤嘤嘤嘤嘤……”   果然……   他被她的哭诉扰得不胜其烦,睁开眼睛本想赶她走,可是一睁眼就瞧到她泫然欲泣的眉眼,心又不自觉软了下来,在冠冕堂皇的"一心向佛自愿皈依"的说辞挣扎间,最终还是决定对她照实话说道,“……阿娘说如今天下独尊儒术,寺庙香火也旺,比道士好混口饭吃,起码,起码不会饿死。”   番外·桑枝篇(二)   “喔,”她瞬间收起了似乎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笑得无比浓丽的眉眼都挤到一起,明明是丑丑的,可是却在树枝间偶尔散漏下来阳光下却出奇的娇俏动人,他不禁看痴了,却见她又是一派天真地问道,“可是你们和尚不是可以不吃不喝不洗澡好几年吗,最后呼的一下就坐化了不是?”   真是个笨妖精!他黑了张脸,恼怒怎么会被这样一只总该糊弄人的小妖精晃过了神去,心里忙念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嘴上口气也硬梆梆,“……那个,你说的那是苦行僧。”   “哦,是吗。好嘛,小和尚别生气别生气。”她忙吐了吐舌头,又欢喜地跳起来抢先摸摸他剃得溜光水滑的光头,疑惑道,“哎呀,你怎么只有三个戒印啊,一点也不对称,我看山下别人家和尚都有十二个的!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可好玩了。”   “……”这笨妖精的问题怎么那么多!   她漂亮的眼睛里一转眼又蕴满了泪水,状似无辜地朝着他眨巴眨巴着眼睛,仿佛只消一声令下就要落下泪来,“你肯定是嫌我是妖精了,妖精怎么了,妖精就没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利吗,什么什么,你没有?我不管我不管我才不相信你,你就是看不起我,嘤嘤嘤嘤嘤……”   他被她连哭带怨的絮絮叨叨搅得颇为头疼,虽然心里不断默念“她是装的她是装的”,最终却还是熬不过这般折磨人的浩劫,无奈地解释,“我还是个小沙弥,按师门规定只能烫三个,等以后,还是要再受戒的。”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立马将眼泪收回去,只依旧含着泪眼,巴巴地看着他头上的香疤,声音有些怯怯,满是怜惜和同情,“哎呀,那烫这个的时候……你疼不疼?”   他不自觉有些发愣。疼不疼?何人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师傅年纪已大,成日闭着眼在禅房里打坐,很少见到他的人影,师兄们都少言寡语,大多时间都是沉默着的。他幼时本是极活泼的性子,可稍微多问了些话就要被师兄瞪一眼,有时还会被含蓄地责骂一顿。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久而久之他也旋即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连受戒时,艾绒团在头上燃烧又在烧到最后一截时被捻碎时,他也只是死死咬着唇,如何也不吭一声。师兄们和师傅都对他这副样子很是满意,说是他沉稳了许多,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察觉不到疼痛。   然而只有他心里知晓,他是真的疼,虽还谈不上到心神俱裂的程度,却也让他好几天一察觉到头上的疤就禁不住手脚哆嗦,烫完艾绒后还要求不停地走动,以防疼痛乃至形神涣散,他几次走在那阴翳山林小道之中时都几欲昏过去,只觉得眼前都是花的,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熬过那噩梦般的一天。   她小心地看着他微微有些阴沉的脸色,这会儿已然抢先着急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在睫毛上晃着晃着,让他总想玩笑似地伸手把它拂落,好半天才忍住了手,只听闻她忧虑地絮语道,“嗳呀嗳呀,真的那么疼啊,嗳呀嗳呀,那,那你还是不要烫了,我刚才是随口胡说的,你可别当真,十二个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三个好看,三足鼎立,多可爱,千万别再多了。”   他失笑。心里突然觉得在修行的寂寥时间里,身边有个这样性格跳脱的小妖精陪伴,倒也还不错。   刚起了这个念头,他就忙闭着眼急急默念了一遍金刚经,暗自恼自己怎么动了这般不齿的心思,且不说她是个女儿身,而且还是个妖精,更触犯了出家人修行的大戒。自己怎么能跟她这样的……厮混在一起呢,师兄和师傅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惩罚他。想到这里,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边转过头正色道,"桑枝。"   刚才还泪光闪闪的她此时正兀自折了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半蹲着身子饶有兴趣地逗弄着一只在花瓣上爬行的小蚂蚁,听闻他唤她名字,便随意地应了一声,撇过头来,“嗯?什么事?”   本就披散着的墨色长发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而倾数散开,露出她线条极优美的后颈,而她的灵动慧黠的眼睛笑起来时宛如天边的月牙儿,红扑扑的双颊飞了两片俏丽的云霞。   他不自然地撇过头去,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没事。”   "嘁,你这小和尚真古怪,"她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仰头看了看天色,便欢快地扔了手中的叶片,直起身来,拍了拍手,“我要回去啦,小和尚,咱们下次见——”   话音还没落,她便已落了个无影无踪。他无措地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心里隐隐有个东西在扑通扑通地动,他不知道这种陌生的感觉叫什么。   或许是盼望罢,盼望这个傻乎乎的笨妖精能给他平日沉闷无趣的日子里带来些许生气。   然而寺院的清规戒律并非摆设,之前受过的多年教诫也并非一时便能忘记得了的,他每回与桑枝四处胡胡闹闹回来,都会自觉对不起师傅多年的期望和教导,晚上便又发狠般开始钻研佛经教理,而后每次与她亲近一分,他回去后便多默诵一遍当作补偿。   这般的恶性循环,让他反而愈发两难,每回悔思后都想叫桑枝别来打扰他清修,可话还来不及说出第一个字,便又因为她看向自己的纯净而狡黠的眼神而强行咽了下去。   很快就结束了,他在厢房里抄写着经文,心里暗暗想。眼瞧着一日日的时间飞梭,算算他在这里待的日子也不过只余了几日,等过了日子,他回了普陀山,就再也见不到这个烦人的小妖精了。   然而他一想起这般命定的分别,却莫名觉得难过,甚至比当年阿娘为了家庭生计狠心送他去寺院苦修时还要难过。   他想他一定是魔障了。   ……   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为他送行,临别时依旧眨巴着那双灵动的眼睛,朝背着大包裹的他没心没肺地笑,“哎呀哎呀,你这个冷冰冰的小和尚终于走了,真好,我以后就可以继续去数蚂蚁了呢,你知道吗,我上次数了三千一百一十六只呢,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这聆陵山上的蚂蚁到底有几只……哎呀,小和尚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才不会因为你走而难……”   未待她说完,他到底是再次破了戒,然而这次却是主动地破了戒,下意识地一把拥了对着他笑得无比灿烂的她入怀中,也不说话,更无缠绵,就这么直愣愣地抱着。   桑枝似乎愣了一下,终于“哇”的一声放肆地伏在他肩上大声哭了出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她哭,事实上她每日都要为了骗他说话而哭个好几次,而他明明知道这是假的,却也不得不妥协。然而这一次,却比她之前每一次的落泪都真实。   她哭得那么肆无忌惮,娇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动着,似乎他不这么抱住,就随时要散架了一般,“呜呜呜,你为什么要走啊!我舍不得你,以后再没人陪我玩了怎么办,就不能不走吗!你这么一走了我怎么办!我才不要想你呢!坏小和尚,臭小和尚,一回去你就又要被烫香疤了!那么疼!呜呜呜……”   他无措地伸着手,不知道该做什么。等她哭够了,才抽抽噎噎地用袖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推开了他,“那,那你就算回去,也不要忘了我,就算师傅和师兄都不让你想,你也得永远永远记得我。”   “嗯,”他别扭地点了点头,又别过头去,闷声闷气,“那你……也不要忘了我。”   她差些要把头点下来,尚染着几许哭腔的嗓音出奇的坚定,“嗯!”   那时候她想得还很简单,觉着反正妖也有几千年的寿命,等焕月小和尚的那些师傅师兄们统统都驾鹤西去了,那时候焕月成了一个老和尚,她成了一个老妖精,还能在一起好好地过,就如往昔的日子一般。实在不行,她还可以继续等他下一世,下下世,下下下世,虽然这长久时间是难过了一些,但总归也是个盼头。   从聆陵山回到普陀山尚有些路程,小和尚又不如那些道士们会御剑飞行,身上又没有带多少钱,付不起车马费,只能单靠脚程走回普陀山,算来也要大半个月时间,于是路途中他时常以附了灵气的纸鹤与桑枝传递路途中的所见所闻:今日到了杏花村,那里卖饼的大娘很好,见他是出家人便多施舍了两个厚实的大饼,昨日留宿时遇到了一家黑店,差些强行把他身上的盘缠全部坑完,待他情急之下,胡乱地撒着拳脚亮出了几招,那些人才悻悻作罢,他才逃过一劫。   番外·桑枝篇(三)   她极珍惜这段时间所得到的一些讯息,将收到的一只只的纸鹤都小心保存起来,每日都余留了大半天的时光一只一只细细翻阅着,仿佛她时刻跟随在他身边一样,有时候读得唇边眉梢眼角浸染的都是笑,自身也浑然不觉。   最后一只收到的纸鹤上说的是,近日连绵大雨,他便找了一家客栈留宿几日待来日天晴时再赶路,老板娘待他很好,收他的价钱很低,还经常免费送些吃食上来,说是她早年没了一个儿子,如今与他甚是投缘,便暂且当亲生儿子待着。最后他说,小妖精,你还好吗,待天晴了我便要继续赶路了,大概几日便能回到普陀山,到时候也会发纸鹤给你,只不过……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然而她就这么耐心地等呀等呀,等到聆陵山这边都下雨了,雨后又出大太阳了,却还是没有等来小和尚的那最后一只纸鹤。   是他还没到普陀山,还是忘了她了?   她终于耐不住等待,笨手笨脚地折了只纸鹤,在其上施了法力,御鹤而去,想要去探听个明白,就算他已然不要她了,也应当给个准确话才是。当晚,纸鹤便已飘然回来,上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染上了几分血迹,只见她指尖稍微一碰,纸鹤那被血濡了的翅膀便扯开了。   小和尚出事了!   她当即惊慌得不能自己,拼着半吊子法力火速根据一只只纸鹤上报的行程追寻而去,杏花村,李家庄,清水镇……一直摸到最后一站,这才凭着感应能力在一家隐蔽的小客栈的暗室内找到了已然昏迷的小和尚。   她的小和尚此时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手腕处被割了一个口子,通着一支管子,正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她的目光游弋在他苍白的面孔和腕部深刻的伤口上,又看到一边水晶棺内躺着的同样面色惨白,身体却大部分溃烂的男孩儿,想来是得了什么重病而死的,她只扫了一眼,当即怒不可遏。   那个被小和尚描述为“好心”的老板娘,动得竟是为她儿子借尸还魂的主意!若要是她一时麻痹大意来迟了些,她的小和尚只怕是连小命都要丧到这里!   思量到此,她当即便拔了那根通魂的管子愤愤地折成两半,施法暂时为小和尚的伤口止住了血,又细细地收敛了发散而去的魂魄。做好这些后,她毅然决然地迁怒到那个要以命换命的对象来,果断施法从里而外彻彻底底地焚毁了那个水晶棺,连着里头残余的魂魄,均被她干净利落的一把凛冽的冥火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并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只知道小和尚待她好,她也喜欢小和尚,便站在他那边,任何妄图害她的小和尚的人,都是死有余辜。   那个老板娘正好推门进来,想来应是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怕小和尚先行醒过来,便来探个究竟,见到那处焚烧后的灰烬,差些癫狂,尖叫着冲上去便要跟她拼命。   虽然她法力并不高,但好歹也是个正经八百的妖精,怎么会畏惧这区区人类,见她这般拼命只转过头去,阴恻恻地一笑,阴冷非常,“便是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报仇的,我正嫌打坐修行来得太慢,你一个人类的精气正好为我提升修为!”   说罢,她便如一阵飓风般冲过去,死死地掐住了老板娘的喉咙,渡过精气,听得她的喉咙里无力地“呜”了一声,而后便垂下了头去,面容俱毁,不消半晌已干枯如柴。   她冷笑一声,一撒手,丢下了老板娘的尸体,正欲回去渡些灵气给小和尚好让他早些清醒赶路,然而一转头,俨然是他直身坐在床榻上,清亮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狰狞血腥的一切,还有她的脸。   不知他已经醒来多久了,是否已然看到了她暴戾的一面,她心里霎时没有底起来。   她刚才与恶形恶状的老板娘对战时丝毫没怕,然而被他这么一看,却是真的怕了,只把方才掐过老板娘喉咙的手背过身后,怯怯地探问道,“小和尚……?”   他没有回声,只僵着一张好看的脸下了床,连鞋也没有穿,直接光着脚,踩过了老板娘遗留的血迹和一边的灰烬,深一脚血红浅一脚漆黑地走出门去了。   她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有解释,只颓然地跌坐在了方才小和尚坐着的地方。   她有种预感,她要失去她的小和尚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小和尚似乎是有意地避开她一般,再也不给她传送任何讯息,甚至她有意去找时也只能寻个他驻留过的踪迹,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她委屈,她愤恨,她怨念,然而却还是无可奈何,甚至连缝个破布偶扎他小人都不忍心。   好不容易在普陀山山口守株待兔一般地等到他,待她红着眼睛把事情缘由全诉完之后,本以为虽然以后可能再无联系,但至少能冰释前嫌。可未想到他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哦,你可以回去了,以后也不要到这里来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了一句,“我不想见到你。”   她也是有脾气的,这般低三下四地解释已是她的极限,被他这么一挡,便负了气来,愤然离去,转过身又红着小兔子一般的眼睛留下了一句狠话,“我记住了!我对你也一样!”   这般的狠话放下时如拿刀剜自己的心肝肺还要难受,她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殊不知在她离开后,焕月已忍着心底的难受,直直朝着山门口打坐着的已融入身边的古木一般的太虚老和尚跪下,一连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头,“师傅,徒儿已然按照您的教诲赶走桑枝,此后也再不会有任何交集,请您不要对她下手……您方才也听到了,桑枝她并不是故意杀生,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徒儿。徒儿日后定当好好研习佛学教理,再不会动红尘之念。”   太虚何等老道,怎会看不明白自家徒儿心中存着的的执念,但见徒儿已然这般坚定,他的根基尚且不问,如果再步步紧逼只怕会乱了自身的道行,只阂闭着眼睛点头,当作是应下了。   心里的大石头已然落地,焕月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   身后的太虚睁开眼睛来,望向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掐指一算,旋即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这个徒儿……到底还是放不下。   ……   寺里新进来的两个小沙弥还未褪去在外头生活时的欢喜劲,只趁着师傅和师兄还没发现偷着懒躲在角落里聊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遥指着远处那个打坐着的粗布袈裟的和尚在叽叽喳喳,“看,那个师兄手上怎么还拿着一朵扶桑花?诶,还是开败了的!”   另一个似乎知道些其中的内情,忙压低了声音回答道,“那是焕月师兄,听闻师兄们说以前这是寺里最有潜力的一个弟子了,只不过听说前段时间出去与人超度时染上了疯病,回来后便疯魔了一般,拿着那枝扶桑花如何也不松手。”   “呀,竟然还有这等事,连焕月师兄这般的人都会遭此变故,那么我们……”他骤然想到自己的前景,不禁有些迷茫和忧愁,一时间竟有些迷惑家人把他送到这寺庙里来修行到底是错是对了。   “嘘,小些声,”那个小沙弥竖了一根食指在唇边,似乎很是警惕,转而看四周没有动静,又倾数说道,“近日听人说,焕月师兄似乎好些了,只每日每日地在那里打坐修行,师傅疼爱他,便腾出了一块地方供他清修养病……嘘,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别打扰焕月师兄修行了,免得被师傅师兄们发现了,可是要挨骂的。”   “是,是,赶紧走吧,咱们晌午还要受戒呢,受戒以后要走的路程可多。”   那个小沙弥此前说八卦的时候扬眉吐气,此时一听到受戒,立马语带怯怯起来,“是啊,听说受戒挺疼,我有点怕……”   另一个小沙弥豪气万千地拍了拍肩膀安慰道,“不用怕,不用怕,师兄们不是都这么过来的吗……”   “说来也是……”   两个小沙弥的话音随着飘忽的轻风逐渐消散不见,在蒲团上盘着腿端坐着的焕月缓缓睁开阂闭着的眼来,先是回首宽容地笑看了一眼那两个咋咋呼呼的小沙弥远去的身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香疤。那时候刻骨的疼痛,到现在居然在记忆中已然不清晰起来。   他转而垂首,温柔地看着手上拈着的那枝有些败落但依旧未凋零的扶桑花。   那日还是师傅提醒他,那扶桑花蕊中的圆珠虽然已然裂痕遍布,但终究是没有完全裂开,元神尚未完全散尽。他如果能够以接下来的时间潜心修行,终有一日可以修复好她残损的元丹,虽然这仅仅是一个不确定的方法,他却仿若在其中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只要有个这样的盼头,哪怕此中的岁月有多长,相思有多苦,他都愿意去尝。   【明月别枝】完,下一卷【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   第一章 画皮   眉娘已经许久未出门了。   说这话并非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如今表现得这般的安分实在太过蹊跷。说起来,自我来灵栖起,眉娘便一向是“神出鬼没”的代名词,晌午或许见到她还在房中小睡,过了几个时辰就提溜着她那个精雕细琢的骨瓷酒壶儿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然后便是几天几夜的不归,至于她滞留的地点……或许在风月楼,也或许是大漠北,更或者只是跑到附近的荒郊野岭上去看月亮。连一向秉承“来无影去无踪”准则的清风提起她,都要自叹弗如。   而近日,她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经常闭着门就是大半天不出,我与邱五晏皆习惯了她不在灵栖时的模样,而她又没有什么别样的动静,好几次做饭时都差些忘了她的份,引得好几次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因为眉娘不常下去与我们一道儿吃饭,于是每次都是由我送早中晚的吃食到她房里,然而几乎每次去时,都能见到她痴痴地对着一轴画卷失神,脸上出现了一种为了守护心头珍宝而顽固到痴狂的神情。   我有幸见过一两次画卷的正面,画上面是应是个男子,虽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容貌,但身上的那身华丽的盔甲总是没看错的。画轴中的男子一袭青碧色的战袍,横刀策马,瞧着那气势倒是英武得很。然而我仅险险瞟了一眼,就赶紧收回眼来,埋下头去挽着袖子为眉娘布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心中却忍不住还是有些疑惑。   画上的那是谁?眉娘喜欢的人吗?可是却似乎从未在朝花镇里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朝花镇里头出过这般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正思量着,身后突然传来“咚”得一声闷响,我以为是柜上的什么物件落了,回头看去时只见竟是刚才还神色如常的眉娘跌坐在榻边,玄色的裙摆在花纹华丽繁复的波斯地毯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艳色诡谲的大丽花。   “眉娘!”我一惊,忙丢了手中的筷箸,急急跪下吃力地扶起她到榻上,见她紧紧地阂闭着双眼,口中叫着什么,我以为是他又在头下枕了几件较松软的衣服,小心地就着碗沿喂了几口温热的水进去,“眉娘,眉娘,您还好吗?”   水根本无法入喉,还来不及喂进去,便尽数又从嘴角边上流了出来,浸湿了枕在头下的衣裳,我唯恐让头下受风凉,便不敢再喂,只忙拿了一边的帕子拭去水迹,却忽见她指尖用凤仙花汁染得嫣红的指甲上有一块突兀的白,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刮蹭掉了颜色还未来得及修补上。   本是个极小的地方,并不足挂齿,我却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那抹白色,眼皮不知怎么的骤然一跳,便鬼使神差地用手上沾了些许水的帕子用力地擦去涂在上头的蔻丹,只见湿帕所经过的地方皆是一片病态的惨白,甲面轻薄而脆,毫无正常人所应有的血色。   我看着素色帕子上沾染的艳色蔻丹,惨淡似血,一瞬间心跳险止,随即又抬眼看去。   此时近距离看她,我这才发现原来眉娘脸上的妆已经日益变得如此浓了,远看时那精致浓丽的眉目原来也要靠黛笔和胭脂来维持,虽然五官还是美的,却总让人感觉宛如一张美艳的画皮覆在其上。   事到如今,便是迟钝如我也能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只不住飞奔出去,一边劝慰道,“眉娘您先在这歇息一会,我这去叫邱五晏!”   一炷香后,我屏息静气地待急急赶来的邱五晏凝眉把过脉后,连忙迎上去问道,“什么情况?”   他缄默了一会,眸光微黯,口中轻轻地低叹一声,“眉娘她……”   我正提心吊胆地缓着一口气,待他继续说下去时,然而那厮却骤然扬起眉来,旋即很是轻描淡写地朝我轻松笑道,“眉娘她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受了风寒而矣,多休养几日便好了,我过会儿忙完手头上的事便与你写个方子,等晌午过后阿若你去薛记药铺那儿走一趟,按照方子上列出来的抓几副药便是,别瞎想了。”   然而我这次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再轻易被他拙劣的伎俩蒙骗过去,隐隐有些愠怒,“邱狐狸,你别唬我,你只有在说谎的时候才会说那么多有的没有的废话来解释。你便实话与我说吧,眉娘她到底怎么样了?”   邱五晏面上的笑意不减,“之前都说了,只是普通的风寒。”   “邱五晏!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咻”的一声猛地站起身来,哗啦啦地带动着桌面上一阵瓶瓶罐罐叮当作响。   因心里恼怒于他的敷衍和刻意的隐瞒,我语气也有些咄咄,“风寒?风寒会甲面泛白?风寒会突然晕倒?风寒会让人气息羸弱?眉娘她之前既没有发热迹象也没有咳嗽,你又是何来的风寒诊断?不关如此,这些年来零零总总你瞒我的事还算少吗,行,有些事你不想说我自然也可以陪着装傻,但是邱五晏,我杜若平常是没什么大用处,也很少能帮上你们的忙,但是这也不代表你可以拿我耍着玩!”   他面目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如往常一般摸摸我的头发,我心里尚存着几分气,只硬生生地撇过头去,不让他触碰。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手尴尬地在半空中滞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悻悻收了回去,一片寂静中是他沉沉地叹息,“阿若,我是为你好,我不想……重蹈覆辙。”   我心中团起的一阵无名火起,正想赌气怒道“我不需要时”,转头忽的见到他有些凄清的眉眼,再无平日时的轻佻散漫,刚积攒起来的怒气不知为何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也不去计较他后半句的那莫名的“重蹈覆辙”,半晌只闷声应道,“我先出去了,邱五晏你留下来照顾眉娘吧,有事的话唤我。”   第二章 小倌   邱五晏点点头,正当我死命在酝酿悲伤的情绪时却倏尔张扬地笑起来,如四月阳光一般暖融,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之时他复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毫无芥蒂一般,似乎刚才从未发生过争吵,“哎呀哎呀,阿若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这厮的恢复能力怎么可以这么强!   不知道白日里邱五晏与眉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晚已全然清醒过来的眉娘喝了很多的酒,入睡时都隐隐能听到她屋中传出来低沉而哀恸的哭声。   这般的哭声持续了快大半夜,我翻来覆去,实在耐不住这般的戚戚的情形,于是起身穿鞋,本想过去安慰她一番,却莫名在门口听见了邱五晏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嬉皮笑脸,而是出奇的严肃,“您这又是干什么?逆天而行本就是天大的禁忌,是,银鸩能保您一时无忧,日后却也能让您肝肠寸断,又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逆天而行?   唯恐被里面的人发现动静,我警惕地半蹲着身子,然而再探听时,里头却是一片死寂,仿佛从不曾有人存在过,几乎都要以为刚才所听到的声响其实是夜半的魑魅精怪所致。   眉娘房外焚着的青铜香炉里添着的是明绿色的乾陀罗婆香,氤氲的彩香混合着白芥子油特有的辛辣味道,犹如森林阴翳一般徐徐铺就而开,在并不算广阔的空间内升腾起几分柔香缥缈,悠悠晃晃,妖娆肆意地荡漾着夜深时人错落的心神。   我侯在门外,被房外这飘飘渺渺的香气熏得脑子一阵恍惚空白,回过神来时只捂着嘴无声打了个呵欠,正以为方才听到的那一番话只是一番错觉时,眉娘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簌簌燃着的灯油释放的迷幻气息中轻柔迷惘,恍若鬼魅一般,“五晏,我昨晚好似又看见他了,我总疑心是他要回来了,马上就要回来了,是不是?”   再就是一阵淅淅沥沥的倒酒声,“眉娘您又何必问我,您自己心里明明也很清楚,那统统只是幻觉。”   “幻觉?”她低低的重复了一句,恍若自问,倏地苦笑一声,“即使是幻觉也好。”   “何苦?”邱五晏轻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已有了松动之意。   她轻轻呢喃的语气有些惘然,却隐隐带着几分孤鹜难折的倔强,仿若悬崖边上开得纷扬的荆棘花,“但凡只要知道这个世上会有这个人存在,只要心里还有这个念想在,就不苦。”   而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内气氛沉默了半晌,我见里头再无声响,也知晓有邱五晏在一边帮衬着,便放下心来,欲打道回府,临走时尚听得里头邱五晏低低地叹息一声,“罢了,眉娘,我敬您一杯。”   ……   第二日清晨,我去送洗脸水时再没有见到眉娘的身影,想来应是又出去了。而邱五晏除了因为睡眠不足而面色有些难看之外,其他倒是一切如常,我关心了几句眉娘的情况,便没有再多问。   本以为眉娘这一去又是数日,我本打算干完手上的活计便去给她卧房里的物什儿都蒙上罩布,以防长久未有人烟使灰尘堆积其上,未曾想这回眉娘却没有再在外面滞留过久,清晨出去,夜晚便已娉娉婷婷地推开了灵栖的门。   “眉娘,您……”招呼的话还没说完,我便看到了尾随着眉娘脚步进来的男子,不禁止了口,有些惊讶。   那个男子恭敬地低垂着眉目,怀中抱着一把断了一根弦的青桐木瑶琴,上头浮雕着兽行飞禽,看起来做工很是精致。身着一袭青碧色的绸布长袍,再没有更多繁复的花纹装饰,但一看便是布庄里头上好而娇贵的料子。压有几分皱褶的衣襟松松垮垮,稍微一动身便能露出小半边肩膀,却并不是如清风般的不羁,而是从骨子里就流露出的天然媚态。   ……原又是个眉娘的新欢。   我略微地缓了口气下来,与对待前人一般照例奉上了一盏清茶递与他,且当作是最后的交集,“公子,请用茶。”按照眉娘的规矩,大抵一晚以后,这便又是个仅余有美貌的陌路人了。   他腾出一只抱琴的手来接过我手中的茶,抬起头来的那一霎,我捧着茶盏的指尖一颤,不禁皱了皱眉。   这个男子面色苍白,乍一看毫无人气,而生着的明明是极英武明朗的五官,即使在以前见过的各色小倌里头也属得上上乘,一颦一笑内却又似糅合了万千女儿娇慵之观,美则美矣,看起来却总让人隐隐觉得万分不和谐。   不仅如此,最稀奇的是,他的那一双眸子竟也是碧色的,宛如两粒水色通透的玉髓嵌在眼眶里,随着室内明灭不定的烛火而光华流转,美得惊心动魄,然而仔细看便能察觉到其中的异处——   他的五官似是在笑,神情似是在笑,连肢体动作也像是在笑,单从气质和身段上来看就是一个顶顶优质的人物,然而他的眼睛……却完全没有可以滞留的地方,单单是透露着万千媚态,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我盯了眼前男子毫无神采的漂亮眼睛好半晌,待反应过来时不禁畏缩地退后了几步,伸手扯了扯邱五晏的袖子,不解地附耳问他,“诶,邱狐狸,你看眉娘这次带回来的小倌的眼睛……难不成是个瞎子?”   邱五晏拧眉,拍了拍我的头,轻声斥道,“别胡说。”   “哦。”我被他说得缩了缩脖子,心里却也觉得自己方才的猜测有些胡乱可笑。因为见那个男子在视物之时也转动眼珠,哪像一个瞎子?只是,奇的是,那种其他常人本应该具有的眼神灵动之感,在他的眼中便无论如何都再也寻不到了。   眼前的妖媚男子好似听到了我方才对邱五晏的轻声问话,倏然勾起不知道是否是被胭脂涂抹得无比嫣红的薄唇,与我莞尔一笑。   虽然那笑是极为艳丽的,但我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第三章 青鹭   在此之前,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媚色倾城的美人儿,且不说近在眼前的眉娘、前段时候的桑枝,便是眉娘先前日子里从风月楼里带回的几个小倌中就不乏为了生计而不得不娇滴滴地掐着腰肢身段儿扮媚讨巧之众,更有甚者本就生了一副水灵灵的女子面相,眉眼细长,便更具优势。   然眼前这个男子,给我的感觉与前人都大有不同,仿佛他就是姹紫嫣红里最柔情万种的一朵,下凡转生时却偏偏误打误地生了一副英武男儿的眉目,更或者说他根本便是那一大片千娇百媚自身,无论变幻出什么模样,都能让人目眩神迷、心驰向往。   妖孽。   心中不知道为甚乍然冒出了这个稀奇的词汇,我不自觉稍稍移动了脚步,往小黑站的位置瑟缩了一些,正巧与眼前的男子出了两个鲜明的对立面,与小黑他别扭地低声道了一句,“我不喜欢那个人。”给人的感觉像是蝎子。   久久没得到回应,我回首看他时,只见到小黑清冷的眉目一派冷静,“我也不喜欢。”   “姑娘万安,”正与小黑低声说着话,眼前烟视媚行的男子骤然躬身,轻轻对我的方向道了一个万福,俯下身时我清晰地看到他松散的衣襟里头露出的锋利锁骨边上有一道极为深刻的刀疤,而他喉间吐露出似笑非笑的柔媚音调,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轻浅地哼着温柔乡里传唱的情歌儿,酥骨生花,“我叫,青鹭。”   我的脊背霎时一阵冰凉。   想到前段时间形态可怖的枯尸,我一时心神慌乱间只胡乱地背过手去,本想抓住什么桌角之类的释力,却误打误撞地紧紧抓住了身后小黑隐在衣袖下的指尖,待我反应过来男女之别这般的不妥,正欲撒手时,却感觉到小黑意会地反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捏,以示安心。   不知为何,虽然小黑的指尖并不温软,甚至因为常年握刀,要比常人还要稍显冷硬些,隐约可以感觉得到生长其上的几分薄茧,硌得手心微别扭,而他面上依旧冷淡,也没有任何的言语表示,却莫名让我心中霎时安心了不少,仿佛真能在这么普普通通的一拉一握中汲取到什么别样的力量一般。   我半回过身,朝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他的意思,便安静地抽回手来。   我重新望向眼前的男子,除了那双眸子和这个诡异的名字,并没有发现青鹭的身上有其他的异常,大抵只是名字凑巧相似也说不定,应是我草木皆兵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注定不过是萍水相逢总是客,就算再不喜也发生不了什么幺蛾子。   青鹭朝我道了个万福后,便自顾自地走上了楼去,瞧着轻车熟路得很。   邱五晏方才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此时只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青鹭上楼的背影,冷不丁向眉娘发问道,“这次又是哪里相像,那双碧色的眸子?”   我惊讶于邱五晏难得并不算太好的语气,然而眉娘却似乎是听懂了,缱绻的神色逐渐温柔了下来,“这次,全都像。”   邱五晏眸光微动,而后缄默不语。   待眉娘也上了楼去,我不解地问邱五晏道,“像谁?”   邱五晏这次没有再回避这个在常日里算得上是敏感的问题,只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轻描淡写道,“对眉娘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人。”   “哦,”我想到了曾在眉娘房中看到的那幅画像,“是眉娘喜欢的人吗?”   “比喜欢还要更甚些。”邱五晏口中说着,一边清清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青鹭余下的半杯残茶,复嫌恶地端起来,一扬手,便悉数泼到了外头去。   我看着那滩褐色的茶迹,张了张口,本还想要发问,邱五晏便像是猜到了我心里的小九九,驱逐一般地用放在我头上的手转而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夜深了,就寝吧。”   知晓他已然不想再说下去,我吐了吐舌头,识相地应声道,“……是。”   二日晌午,我在看到青鹭抱着那把断了弦的瑶琴款款从楼上走下时,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也知道此时面上大概能以精彩纷呈来形容。   从未想过第二日还能再见到他的身影,按往常的惯例,眉娘带回来的小倌儿仅会在灵栖停留一夜,第二日凌晨便会准时离开,谁也不例外,然而这回的青鹭,却是出乎意料的打破了这个常规。   正待在原地暗自震惊着,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前的邱五晏不轻不重地屈着手指,敲了敲我的脑门,“怎么愣在这里,那么多活儿不干了?”   我抬起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眼前面色如常一派坦然的青鹭,连话都要说不完整,“这,这这这……那家伙怎么还没走?”   “走?”邱五晏低低地嗤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里头仍是扬起的,却带着微不可察的冷意,“如他这般相似的容貌,眉娘若想要如往常一般从其中清醒,又哪是那么轻易的事?”   正思量着邱五晏后头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抬眼便见清风摇摇晃晃地进了门来,我招呼了一声,正要上前与他说青鹭的事时,他却已沉着眉目抢先与我低声说道,“薛记药堂的那薛恒,死了。”   “啊?”我霎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半晌才稍微反应过来,怔怔地一连串问道,“薛大夫?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昨晚,三更天,”他的语气略微有些惆怅,而后蓦然叹息了一声,“其实也并不算奇怪,他本来便是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了,可是若是放在往常时候,算来大抵还能再熬长些的,可惜正好遇上了中元节,积淤的黑气侵体……人就没有熬过去。”   “这样……”我心里念及了一番薛恒平日里的好,不禁惆怅太息了一会儿,又突然想道,“那小丁怎么办?”   “这你倒不用愁,我本是想把他顺道收到身边来的,但东口的柳家夫妇已经提出待薛恒丧礼过后收养小丁作养子了,我思量着这柳家是个出了名的善心人家,家境也算是优渥,想必待小丁定不会差,怎么也好比跟在我旁边受风雨飘摇的好,”他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磨圆的桌角,“明日便是薛恒出殡之期,若丫头你便也告个假过去一趟吧,小丁与你的关系比旁人都要好些,是应该顺道去劝慰他几句的。”   我微愣,随即点头应下,“啊……是,当然。”薛恒平日里冷淡得可以,但对待小丁却是真的好的,记得小丁经常跟我抱怨一通薛恒的阴郁性格之后,又会欢欢喜喜地掏出薛恒买的什么新奇的物件儿来,这回薛恒死了,虽然也有柳家夫妇收养小丁不至于流浪街头,但小丁心里约莫却还是难受的吧。   “好了,我先要去别家了。”他这次并未多做停留,只自顾自起身轻车熟路地绕去酒窖后头打了壶未掺水的酒,又晃晃荡荡地走了,走至门口似乎又想起什么一般,倒退了几步,朝我敲了敲满当当的酒葫芦,扬声道,“嗨!若丫头,记上帐,这三个大钱日后还。”   我毫不留情地附加赠送了他一记白眼。   以往常的情况本来应是向邱五晏告假,但这回眉娘回来了,虽然并不管事,但总归也是个掌柜的身份,说到底还是要比邱五晏大一头,关于灵栖客栈事宜自然不能再越了矩去。   我心里暗自斟酌着请假的词句,一边咚咚咚叩响了眉娘的门,“眉娘?您在里头吗?我是阿若。”   听闻里头传来几分七零八落的动静,我正忐忑思量着莫不是打扰了他们的好事,又暗自庆幸没有如往常一般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正想踮着脚尖偷偷撤离时却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便又止住了离去的步子,只做好非礼勿视的准备,待等会发生了什么情况也可以面不改色地随机应变。   毫无意外的,开门的是青鹭,青碧色的瞳孔毫无神采,在外头焚着的明绿色彩香下显得更加妖异,我抬眼时注意到他嘴边稍显凌乱的一痕艳色的口脂印,又瞧瞧他身上松散的外袍,知晓是方才的猜测中了,不禁僵硬了几分身子,忍住拔腿就跑的尴尬感,只硬着头皮问道,“青鹭……请问眉娘现在有空吗?我有事要找她。”   青鹭甚至都没有认真地瞧我一眼,也或许是因为涣散的眼神以至于我感受不到他的视线,只是面色淡淡地应声道,“夫人安寝了,你先进来候着吧,我去唤醒她。”   进去?如今在门口处已然如此,不知进去又会见到什么香.艳的景象?!   我虽然平时一向活得没心没肺的很,但到底还是尚存有些羞耻心的,此时尴尬地正想摆手说不用,却见青鹭浑然不顾我僵硬的神色,话音刚落,便已安然裸着白皙的脚踝,莲步生花地踩着铺就着的波斯毯绕过帘子进去了。   第四章 蛊惑   见青鹭都是一派坦然的模样,我便也不好再这么矫情下去,只抱着视死如归的壮烈心态,梗着脖子昂着头,拖拖拉拉着脚步随他磨蹭了进去。   幸而里头倒是并没有我想象的旖旎场景,浓烈的酒气掩盖了屋内袅袅的熏香,混合成一股奇异的味道,并不让人舒服。我隔着幔帘看去,眉娘果然睡在床榻上,裹着薄锦衾被,墨色发丝遮掩下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似乎睡得很是安稳。   我微微抬了抬手,轻声地唤了青鹭一声,“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晚上再找眉娘说也是来得及的……”   青鹭进去后并没有马上去唤醒眉娘,听闻他此时似乎正懒懒散散地吱呀推开一扇轩窗,总算散去了室内的几分呛鼻的酒气,我吸了一口清新的气息,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慑住,若不是及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便差些都要失态地尖叫出声来。   那在窗台边倚着的竟是一只真真正正的青鹭,此时正敛着铁青色的双翅,目光如利刃一般地睨着我,铁硬而锋利的翅羽丝丝绷着,赤红色的尖利趾爪紧紧地扣着窗栏,似乎立马能扑上来割断人的喉咙。   他见我直愣愣地盯着那只青鹭看,忽的弯唇笑出来,信手摸了摸它警惕地拱得凸起的背脊,似乎是随时都要进攻的姿态,“这是我前些年的物什了,好看吗?”   “这是……”我这才断断续续地找回了语言功能,半是惊惧半是愤怒,“青鹭!”   他并不惊讶,依旧轻柔地抚着那青鹭鸟在阳光下溜光水滑的毛羽,“啊,是。”   我此时也顾及不上了正在榻上歇息的眉娘,只感觉全身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我努力稳着声线,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一点慌乱,骤然拔高了嗓音,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前些日子朝花镇里的血案都是你一手导演的吧!你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青鹭漠然地用涣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虚空如无物,“阿若姑娘你在说什么,青鹭听不明白。”   “你装什么傻,前……”   我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平平静静地截了过去,“不过只是个木雕而已,我前些年瞧着雕得逼真,便买了下来,算来这物什已跟了我多年,上回与夫人……”他转眼瞧了瞧榻上的眉娘,别有意味地暧昧笑笑,“……走的急,便没有带上,今晨儿才托人帮忙送来,若是姑娘实在是喜欢,青鹭便是忍痛割爱也是可以的。”   “木雕?”我一时愣住,咽下了蹦到嗓子眼的话,耐着性子定眼看去,那青鹭竟还是维持着方才那个拱起脊背的姿势,连位置都无变动,而青鹭白皙的手肆意穿插在它的青灰色的皮毛中,它竟也无半分动弹,“……这是,木雕?”   他唇边勾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妖媚而邪肆,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极致的蛊惑,“哦,莫不是把姑娘吓着了?也罢,姑娘若是不相信,尽可以过来摸摸,是不是木雕?”   心里还存着几分疑心,我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并不受他的邀请,只警惕地冷冷道,“不用了。”天知道他会不会在我走近的那一瞬使唤那畜生飞身啄断我的脖子!   正两厢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一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嘤咛,应是眉娘醒了,而后便是一阵零碎琳琅的酒盏声,似乎是在找酒润喉。   青鹭低垂着漠然的眉眼,缓步走去,倚跪在床榻边上,低下头渡过了眉娘她尚存口中还未咽下的那一口迷幻的酒,半遮半掩在衣襟下的喉结轻微一动,便将口中的酒液咕嘟一声倾数咽下,清滢滢的酒液让嘴边蹭染上的一痕口脂更加明艳,便是在我面前竟也毫不避讳。   我以前虽然私底下也有好奇地偷偷向小丁或小王麻子之流借了几本春.宫册翻来看,说来总也不过是男男女女,并无甚新奇,然而此时真正见到这份非礼勿视的亲热景象却还是傻了眼,只怔怔地看着眉娘懒懒地推了青鹭到一边,倦懒的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缱绻,睡眼惺忪地看了我半晌后,温言问我道,“阿若,什么事?”   本在进门时便已打好了告假的腹稿,此时却突然面对着这般出状况的景象,我不禁结结巴巴起来,“啊,啊,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哦,那个薛记药铺的掌柜的,薛恒大夫,昨夜儿……没了,因为平日里也跟薛大夫他有些交集,我,我就想向您告假一日,去送薛大夫最、最后一程。”   青鹭半跪在席间,又俯身推盏了一杯递到她的唇边,眉娘安静地低头抿了一口,便朝我轻轻地点点头,似是又累了,语调有些倦倦,“薛大夫仁义,是应该去送一趟,灵栖有五晏看着,无碍。”   “嗯……好,谢谢眉娘,那我先退下了!”我脸簌簌得烧得慌,再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听到她答应后,便谢了一句,飞也般地逃走了,隐隐听到身后眉娘轻描淡写的一句,“青鹭,你像是把阿若吓着了。”   而后是青鹭轻巧而娇媚地应声,“哦?这样,那倒是我的错了。”   耳畔一片嗡嗡作响的风声过后,这才终于恢复了平常。我不再仓皇逃离,改用小步慢慢地往前方挪着,脑内不住地消化着方才的所见所闻,一时惊诧难当,迷迷糊糊地只觉得撞了一堵冷硬的墙,我且当作这是墙,便将光溜溜的脑门子抵在其上,失魂落魄地作悲痛状蹭了蹭脑袋,又觉得不对劲。不解地仰头看时,却见是小黑。   见他惯常摆着的冷面上带了几分诧异,我眼角微微一抽,心里不禁叹了一声呜呼哀哉,为什么每次本女侠做出灭威风的事儿时总是能让他见到?   一时心里转了千百种念头,但又盘算着觉得上次的两眼一翻装晕结果被无情揭穿,还被大肆嘲笑了一番似乎很不妥,此时再转身撒开脚丫子逃跑太怂气也不妥,若把他一拳打晕毁尸灭迹……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反正让他受伤就更不妥了。   如此不妥来不妥去,便唯有装傻卖痴先发制人才是上上选,于是我浑作若无其事一般,还未说话便先扬起一弯甜笑来,面上慈祥而和气地念叨道,“哎呀小黑,你怎么在这里呀是要去找眉娘吗我刚从眉娘那里出来青鹭在那里你还是别去了有事的话晚上再说也来得及,喔我今天吃了两碗饭还是很饱你吃了多少呢要叫邱五晏再加菜吗今天那道醋溜鱼有点咸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今天外面蓝天白云的好看得紧后院的桃花又开了红彤彤的一拨可好看了你可以趁着消食的机会去看看别总闷在门外赏白玉兰啊,哦对了,小黑你到底是要去哪里来着?”   他先前一直保持着默然不语的状态,冷寂得仿佛气氛都要冰结过去,此时听到我的问话后似乎才有所反应,握着拳在嘴前,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别过脸似是失笑,“茅厕。”   我霎时愣住,随即侧身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儿来,努力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您请便啊,要不要草纸啊,我这就给您送去,上好的,绝对不硌得慌……咳!”   “……不用。”   听到了意想中的答案,我呵呵地强笑,已准备遁走,“……好的好的,那您,呃,放心的去吧。”   看他脊背孤直的身影逐渐隐于走廊的黑暗处直至不见,我这才懊丧地拍了拍脑袋,顺带抹掉了脑门子沁出的一头冷汗,安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去,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再三往后张望了几眼,终于发现了这份不对劲到底是源自哪里。   虽然我杜若确实算得上个不大不小的路痴,但是那边……根本不是茅厕的方向啊喂!   ……   自青鹭出乎寻常地留下后,便开始默不作声地在灵栖里有了长驻的架势,而邱五晏和小黑也没有表示出什么异常的情绪,仿佛是众人的一种默契,眉娘也未如对待往常的男宠一般强行赶走他,只吩咐我带青鹭熟悉熟悉灵栖里头,当作是明许了他的停留。   青鹭倒也真严格遵从了眉娘的那句“熟悉熟悉”,只寻了这日晌午的空闲,下了楼去四处翻翻找找,而后又捻起柜台上搁置的一页小册子,打量了几遍后,不解地问我道,“这是什么?”   我心里还道会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待好奇地过去瞟了一眼后,不禁有些无奈,“呃,账簿。”   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到底是明不明白,复又似看见了什么惊为天人的物件一般,指了指墙上,“那个红红的呢?”   “万福结。”我口中应着,却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之前的那账本儿也就罢了,可这万福结应是寻常人家里都有的东西,怎在他的眼中就变得如此稀有?   “哦,那这个,这个,这个,哦,还有那个呢?”   “……”   第五章 诡谲   青鹭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地不住询问着一些日常所寻常的小玩意儿,而后更甚,上到天边掠过的飞禽,下至摆放在犄角旮旯的泔水桶,无一不问,若不是看他面色如常,语气疑惑而认真并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差些就以为他是故意在折腾我。   到最后,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上的活计儿,逐步跟随在其后哭丧着脸一一为他解答着,心里早已不耐地想去挠墙,然而碍于眉娘的吩咐才不得不又忍耐下来,心里只思量着日后定要强烈要求邱五晏往这厮的饭菜里头下地沟油。   行至后院,青鹭蹲着身子,对院角生长的一株迎风摇曳得很俊俏的狗尾巴草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浓厚兴趣,倏然空中飞过丽影双双,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啼鸣,我见他惊觉一般抬起头来,毫无生气的目光追随于其上,我暗地里哀号一声苦,不等他发问便要抢先解答道,“那是……”   “我知道,”他却已然自顾自地答道,玉璧一般通透精致的碧色眸子里一片无波无澜,“那是,鹭。”   确实那只是两头普通的苍鹭,在朝花镇上的天空经常可以见到,并算不得稀奇。我收回了眼去,强忍下心中不断涌起的不安,诺诺应声道,“是。”   青鹭便没有再说话,仿佛就这么一下子沉默下去一般,只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我便也低着头紧随其后。忽听闻他脚步声骤停,我抬眼望去,原来我们已走至了后院里头的边角,再无前进的余地。见刑期将满,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轻松地转头问道,“我们回去罢?”   青鹭依旧未应声,转而以修长的指节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边芍药花园的门,闲闲地观望了一会后,便伸出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其上的门锁,引出一阵嘎啦嘎啦的清脆声响,似乎是想要打开。   那锁还是前些日子刚换的,怎有可能这般轻易就被他弄开?我虽并不担心,但见他锲而不舍的模样只皱了皱眉,上前几步,好心出言劝阻道,“青鹭,这里是灵栖的禁地,按照眉娘吩咐是不能进去的,你……”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啪”的木块碎裂的声音,一阵纷纷扬扬的木屑飞雪后,我迷蒙着眼睛呸呸了几口,再定睛一看,禁不住被唬了一跳。   青鹭确实没有弄开那个崭新的门锁,而是连门锁所串联的两块腐朽了大半的门板木顺势一起掰了下来,门中间瞬间便出现了一个残缺不齐的大洞,毫不吝啬地透漏出里头的一片好景色。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到的木屑,拉开门,不理会一边已然目瞪口呆的我,指着里头的芍药花海,理所当然一般回头问道,“这是什么?”   我在“你大爷的那是禁地你就算要进去不会问我拿钥匙吗”和“虽然那木门已然饱经风霜了但总归还是个有骨气的木头你大爷的是怎么掰开的”的说辞中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奉告道,“雪芍药。”   “哦?”他不知为何乍然轻笑了一声,听不分明话语里头是什么情绪,仅瞟了一眼,便又掩上了那扇已经残缺了的门,悠悠地转过身来,轻描淡写,“走吧。”   “诶?”我未曾想方才执拗的青鹭此时会这么轻易地收场,反应过来时只抽搐着嘴角,沉痛地看了一眼门上那过堂风漏得很是风凉的两个破洞,又回头见青鹭已然悠哉悠哉地走出很远了,这才闷闷地应道,“……哦。”   眉娘当天便已知道青鹭强行进了芍药花园,却并未生气,只平静地唤了工匠来修补好了其上的残缺,便再如无事一般,也未提起。尽管我总觉得眉娘对青鹭实在宠得过分,邱五晏却似早已预料到一般,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均依旧如常,然而每回在面对青鹭时,我总觉得他那常年笑面春风的狐狸脸庞下总隐隐藏着几分极冷冽的嫌恶,与我一般,都对此抱有莫名的敌意。   我知晓他肯定是知道什么的,但他既然不说,我便也不再去问。如今灵栖里头,每个人都各怀心思,诡谲暗藏。   ……   薛恒的丧礼声势浩大,虽然不如前几日的秀女之丧,但也险险能比得上乡绅富豪出殡的规格,倒不是因为他这些年来的赚了多少钱再能置办如此盛大的丧礼,而确确实实因为他这第一大夫在朝花镇里头名望所盛,我去之前原以为至多也不过五六十人,去时才瞧见外头已经挤了上百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派了代表来,一时那小小的薛记药堂外头人头攒动,身上皆是一袭缟素,虽因为非亲非故所以不至于嚎啕大哭,但也皆悲戚满面,不禁咂舌。   清风平日里因与薛恒交好,又是个能担事的,理所应当成了这次丧礼的主丧人,负责一切事宜,这会见我过来了便为我簪上了一朵白花,便领着我先行从后门入了薛家后堂。   薛恒的尸体已然入殓,此时正停留在后堂。我与清风进去时小丁正着一袭麻衣跪在棺材前,我绕到前方时瞧得他面色有些憔悴枯槁,隐隐透露出些许青白来,想来是守灵了一夜所致。   小丁见到我便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跪了太久,气血滞留,这么猛然地站起来时险些就这么一个跟头栽倒,我赶忙帮了一手,吃力地扶起了他,他肿着眼泡勉强地朝我笑了笑,表示感谢,又走到清风面前,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这回谢谢清风先生了。”   清风连忙虚扶了一把,我在一旁瞧得他的眼圈也有些红,“小丁,我与薛大夫向来交往甚密,这回主丧隶属应该,又何必多礼。”   他点了点头,为我们上了两盏茶水后,便又重新回了棺前跪着。   出殡的时间还未到,我坐在一边喝了几口茶水,忽的看见棺头似乎有一抹白玉般的颜色。   第六章 傀儡   我有些稀奇,只瞧着似乎是朵白花,然而仔细看却又有些不像,走近了一瞧才发现,那钉在棺木里头约莫两寸的竟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冰玉钗,上头雕着玉兰花,瞧着怎么也不像男人用的东西,“小丁,这是……?”   小丁戚戚地抬起眼来,肿着一双眼睛看了看,一时间也是一愣,口中惊疑道,“咦,这钗子瞧着好生眼熟,总觉得在哪儿看到过……喔,我记得了,这以前曾是薛掌柜的钗子,那薛掌柜一向宝贝得很,说是日后要传予发妻的,可……这是什么时候钉进去的?”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探地去推了一推,指尖处触及生凉,仅是一瞬竟就在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而钉在上头的玉钗子俨然纹丝不动,里头也未传来折断的声音,仿佛就此契合了一般。我敲去了指尖上结的薄冰,微微皱起眉头来,这得是要有多快的速度和多大的力气,才能将玉钗钉进这坚硬的杨木棺材而不折断?   清风的面上倒无多大惊讶,只撤回了我的手去,在我耳畔便低低警告了一声,“别乱动,这里头的阴气能要了你的小命!”又有意无意地转头问小丁道,“那前头染了疯病的花家的胭脂铺掌柜,现在情况如何?又在哪里?”   小丁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后堂,复低声答道,“花掌柜还是老样子,神志不清的,薛大夫上月底便把花掌柜送去了外头的别苑里,还花大笔钱雇了人照料着,估摸着已经足够到老了。”   “……原是他早就预料到了。”清风了然地低叹一声,又看了看一边的香篆,轻轻拍了拍小丁的肩,“时辰已到,出殡吧。”   小丁扶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垂手道,“是。”   根据遗愿,薛恒的墓地选在后山的一片桃花林中,小丁伏在新辟的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一时送葬的人群中也是一片啜泣声凄切,而后人群悉数散去,只余了我、清风,还有小丁。待小丁哭够了,我与清风一左一右地扶起他准备回去时,他突然失神地望了我一眼,喉间尚余留着几分哭腔地嘶哑道,“阿若,我以后就不是薛家的孩子了。”   知晓他是在说柳家夫妇收养的事情,我愣了愣神,不禁有些默然。是,柳家夫妇再如何良善,但也不可能收一个外姓的孩子,小丁若是过去,定是要改成柳姓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迎合地点了点头,难过而别扭地劝道,“哎,别哭了,别哭了。”   一边的清风太息着摇摇头,不忍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   青鹭自那天露过脸之后就很少再出现,大半时光都是安静地与眉娘一道待在卧房里,倒也并非是做旁人臆想中的那春闺风月之事,只是为眉娘一日一日地抚琴,犹如疯魔了一般。我不知这是眉娘授意的还是只是青鹭特有的爱好,只知道眉娘从此再也不出门,只守在卧房里,借着烈性的酒劲昏昏沉沉地听他一曲接着一曲地奏琴。这么一待,常常便是整整一天。   而青鹭手上的那把时时刻刻抱着的青桐木瑶琴分明断了一根弦,然而却依然能在他纤长好看的手指下演奏出绝妙的音调,犹如回风转雪,泠泠动听。   我进去奉茶时曾看过一眼,镂空铜兽香炉里头焚起的细香袅袅中,是青鹭他那白瓷般细腻的手指在那把断弦的瑶琴上不住翻飞着,在不住变换的华丽指法下似乎要开出一朵朵美好绝艳的阿芙蓉来。而青鹭永远安静地垂着描得细长的眉,无论指法再繁复,曲调再哀婉或雄壮,唇角也始终浅浅弯成一个最合事宜的弧度,至始至终,都笑得无比妥帖。   我在半倚着床榻悠悠假寐的眉娘面前的案几上轻轻地放下茶盏,在逐步退出门外时,终究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青鹭他整个人让人感觉就像一只做工太精致的傀儡木偶,无论眉目刻画勾勒得再美好,关节安装得再灵活柔软,也终归只是一件美丽而不真实的死物。   不知道眉娘是否也发现了这一点,只知道她日复一日地喝得越来越醉,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而青鹭依旧敛着眉为她奏琴,即使在眉娘昏睡过去时也依旧如此,似乎永远也不会感觉疲惫一般,指下的曲调也向来一丝未乱。   然而这次琴声却骤停,正欲掩上门的我不禁转头疑惑地看去,是青鹭站起身,出声唤住了我,“阿若姑娘可是对青鹭有什么意见?”   我本想装作听不到,然而两厢眼神恰巧对上了,便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无视,仿佛当场被抓包一般,我不禁有些尴尬,呐呐道,“不,很好听。”   “那姑娘方才为何叹气?”   ……这厮耳朵怎么那么尖。   我叹了口气,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青鹭,虽然我不太懂琴,但是却也可以听的明晓……你的琴音里,没有心。”   琴在不同的人手上可以展现不同的心境,人或许为知己而奏,也或许为恩客而奏,再或者为自身而奏,但终归都是有意有心的。哪怕是琴艺再拙劣的人,也能在铮铮不成调的曲子里头寻出他的几分烦躁或抑郁之情。   然而,无论青鹭奏的是欢快或悲伤的乐曲,也无论是缠绵婉转的情歌还是豪迈雄壮的战谣,旁人都无法在其中窥测得到他琴声中流露出的丝毫情绪,似乎他便是单纯为了奏琴而奏琴,如青鹭那碧色通透的眼眸一般,乍一看着实美得惊人,却实实在在的毫无生气。   我不知道是不是控制不在手下的弦中流露情绪的人便算得上是其中的高手,但是我却很明白地知道,我并不喜欢这样冷静理智到极致的琴音。在我看来,人是有血有肉的,喜怒哀乐才是一个人正常的心境,如果连这种人气儿都能时时刻刻地精确控制住的话,那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第七章 撕破脸面   “心?”青鹭毫无薄茧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瑶琴上那根断了就再未续上的琴弦,尖锐的琴弦截面刺进他的指尖,凹下一个深刻的白点,而后又恢复正常,连一个红印子都未留下,而他面色淡淡,“何用?”   我觉得他的问题隐隐有些可笑,又似那些成日尽写酸诗的文人墨客一般矫情难耐,只毫不客气应道,“当然是活着。人没有心便活不了,你说这用处大不大?”   他倏地轻笑一声,虚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青鹭鸟无心,冷血,不照样可以活下来?”   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小倌竟也知晓青鹭?我望了望窗外明净如洗的天空,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心里隐隐觉得他这个名字或许并不是巧合,顿了顿声,口中仍辩道,“那是畜牲。”   青鹭便没有再应我,只整了整衣裳,起身离开了座下的蒲草软垫,走至眉娘的案几前重新跪下,素手柔柔地执起一只黄铜香匙,又启了一只琉璃香奁,细细挑了几粒白檀香丸,又添了几分乾陀罗婆胶香,挽起几分袖子来,在自灯瓮里燃起的一点如豆火焰上细细过了香。   气氛中隐隐飘忽起悠长地一线专属于檀香沉静的幽香气息,青鹭他微眯了眯狭长的眼,手腕微折,柔媚地将香匙放在鼻下几寸轻嗅,“乾陀罗婆,五十年前曾是宫廷御用的香料,配上龙花蕊香是再好不过的,未曾想可以在这里看个齐全。”   龙花蕊?   我心里隐隐有些疑惑,又试探地上前了几步,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方才小心地应声道,“……那是,檀香。”   “哦?”他似乎愣了愣神,复又瞧了一眼,毫无缘由地勾了勾唇,撇下了手中的香匙,“喔,原是我错了。”   龙花蕊香的外貌看起来虽然与檀香差不离,但是燃烧起来的香味却是天差地别,按理说他既能一眼便认出那稀有的乾陀罗,不应连这等香料都认不分明。难不成也只是卖弄学识,反倒弄巧成拙?可看他一举一动皆也不慌不乱,魅惑动人,那做派怎又会是风月楼里头教出来的普通小倌可以具备的?   是个危险人物。   我自心里主观臆断地下了这个定义之后,便不再说话,只直身怔在原地,看青鹭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香匙,垂下眼来,墨黑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前端微微上翘,宛如两把小扇子,尽带满妖艳的美感,失神间又见他已是在徐徐铺展开案几上的画轴,而后轻不可闻地“咦”了一声。   我应声望去的那一瞬间,似乎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讽意的弧度,轻呢了一声,“有意思。”   见那正是眉娘日前总是端详着的那副画卷,我好奇地正要探头凑去看,却见他站起身来,直接将画卷直立朝向我,半遮着面,清清淡淡地问道,“你瞧,像不像?”   我只望了一眼,便禁不住震惊地低呼了一声。   虽然邱五晏之前有跟我提醒过青鹭与眉娘喜欢的人容貌相似,我也做好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此时这么乍然一瞧,还是免不了被吓了一跳,那青鹭与画中的男子怎又仅仅是“像不像”的问题,简直便是一模一样。   画面上的男子持着方天画戟,英武地挎在高头大马上,碧色眼眸,似是要出征,笑意斐然却又略带离愁别意,而五官都与青鹭如同一个模子里倒扣出来的一般,只是身上全无青鹭自然天成的狐媚之气,“你们……是孪生兄弟?不然,是父子?”又掩住了口,自顾自地喃喃道,“……不对,就算是父子也没能这么像。”   “不是,”青鹭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的情绪,甚至比作为旁人的我还要漠然几分,“我不认识他。”   那便是莫大的稀奇事了,普天之下,若非是一母同胞,容貌又怎会有如此惊人相同?   我心神微滞间,便已看到他面目冷淡地执着画卷的一轴向燃起的烛苗送去,忙飞身冲过去推倒了他,而他手中已燃了些许边角的画轴被我一把抢过,总算免于劫难。我一边慌忙拍打起纸张燃烧后的灰屑,终于大声怒斥道,“青鹭!你在干什么!”   他依旧伏在地上,歪着头,一双碧色的眼眸呆板而无神地看着我,仿佛一个破败的木偶娃娃,然而随之摆出的面目却是一派嘲弄的,嘴中骤然冷哼一声,“多管闲事。”   “闲事?什么叫闲事?”我只觉得积聚了几日的怒气在这一时间喷涌而上,烧得我脑子都差些扑哧扑哧的冒起烟来,昏头涨脑的也不知在嘴中说些什么,“是,眉娘宠你,我知道,你是第一个能在灵栖里留下来的小倌,便是毁坏了禁地眉娘也并未责怪,但是这画分明是对眉娘很重要的东西!你跟了眉娘多日决计也不会不明白!你就算恃宠而骄,也不能到这个份上!你以为你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样尊贵,还不只是长了与画上一般的一张脸!”   青鹭撑着手肘,自地面上直起身子,“那又如何?”而后又是一声冷淡得听不出情绪的轻笑,娇柔婉转地抬起手指抚上自己的脸庞,“便是靠着这张脸又何妨,我有了这张脸,自然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   我看了一眼在床榻上半梦半醒的眉娘,心底一惊,警铃大作,“你想要什么?!”   青鹭重新跪坐在琴边,宽大的青衣勾勒出他身段线条轻柔婉约,而他正闲闲地抚着琴,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无暇的指尖零零散散地拨出几个毫无情感的音符,面对我的质问只漫不经心地应道,“姑娘这话问的好生奇怪,委身于此的人要的自然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又忽的朝我轻佻地笑起来,“姑娘可出的起百两黄金?要不,十两?五两?不然我便将就随了您这个年轻漂亮的恩客却也是好的,也省得去侍候床上那个老女人,您说是不是?”   “我会赶你走,”半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那如一潭空寂死水的碧绿色眼眸,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咬牙切齿,“一定会赶你走。”   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我的恼怒,只悠悠地抬起脸来,对我笑得很是美好,英武的五官上笼罩了一片脂粉堆积的妖媚气,我见他檀口亲启,无声地对我做了个口型,“悉听尊便。”   ……   六月三是眉娘的生辰,灵栖里头早早地便关了门去,欲准备一切事宜。这种日子向来是极热闹的,但今年或许是有了青鹭的存在,气氛开始变得诡谲起来。青鹭倒是浑不在意我们交换的诡异眼神,只在大堂里一曲一曲地奏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繁复而华丽的指法下的曲调变幻,刚才还是一首《出塞曲》,一时间已然又换了一曲民间相传甚广的情谣,缠绵呢喃的曲调宛如鸟雀比翼,枝叶连理。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他弹得动听,但却也仅仅只是动听。   我不太想再继续坐下去,只偷偷摸摸地闪进后厨里头,想先拿几个瓜果吃。邱五晏正在里头拿着把玄铁刻刀,对着一根粗壮的胡萝卜比划来比划去,迟迟不肯下刀,见我过来,只漫不经心地招手问道,“阿若,你过来,看看这根胡萝卜雕成什么样好?是花,还是仙鹤?”   我吊儿郎当地过去瞧了一眼,听到他的问话不禁有些咂舌,“嗬,怎么连仙鹤都出来了,这又不是办古稀老翁的寿宴,雕几朵芍药花装饰便已经很好了呀,眉娘不是向来喜欢芍药吗?”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应道,“那就芍药罢。”   我洗了一个西红柿啃着,托着腮帮子漫不经心地看他一刀一刻地雕花,忽听闻大堂里头隐隐传来了几分支离破碎的悲凉音调,我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一番,才识得是一首盛名的楚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样的日子,为何要奏这种歌曲?   邱五晏此时正刻好最后一片花瓣,想来也是听到了这等曲调,只眯了眯眼,拿起一边的墩布擦了擦手中沾染了橘红色汁液的雕刀,面色了然地冷哼了一声,“青鹭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野心?难不成青鹭他想上战场打仗?”我一头雾水。   他敛眉摆着盘,嘴中嗤笑了一声,抬起眼来吓唬般地不轻不重点了一点我的额头,“你这脑瓜子里头成日都在想些什么?”   “那即是怎么回事?”问到一半我又突然想起,“……对了,眉娘房里的那幅画像,你可曾看到过?上日的人儿竟跟青鹭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大将军的模样,你所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第八章 战歌   他听我说起那幅画像时惊讶地拧了拧眉头,而后便恢复了平静,倒也不再刻意隐瞒,“你说那大抵是眉娘早些年喜欢的人,确实是个享誉盛名的大将军,但后来……战死沙场了。”   “啊,原是这样……”我未曾想过背后竟会是这般戚戚的故事,一时又觉得疑惑非常,“可是,既然是那么喜欢,那为何眉娘这些年来总是带小倌儿回来?这样不就不算是一心一意了吗?还是眉娘已然变心了?”   “怎会变呢?眉娘带回的每个小倌儿,都总有几分像那个将军,”他摸着我的头,我被他压在头顶的手不得不低下头来,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头顶上他的声音悠悠传来,“上回的是鼻梁,上上回的是眉骨上的一道伤疤,还有上次死的那个在风月楼里头唱昆曲的的蔻官,像的则是敛眉的姿态,也许眉娘她并不能算是贞烈,但她还是痴情的。”   “那这次的青鹭……”   他截过了我的话,“单是那双稀有的青碧色眸子,就足够让她神魂颠倒一阵子了,又何况是一模一样的容貌?”沉吟了一会,复又道,“只是这回的青鹭,古怪得很。”   我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道,何止是古怪?简直便是养在灵栖里头的一头狼!   前堂的琴声还在继续,我愣愣地站在那听了好一会,忽的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为何青鹭此时奏的全是战歌?自《从军行》到《大漠谣》,最后竟奏上了《复垓下歌》,引得整个空旷的厅堂都是“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幽幽回响,渗人得紧。   明明是这般欢喜的日子,为何要奏这样的曲目?我皱着眉头侧耳听着,心里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只撩着帘子探头不住往里头看了好几次,终究还是不安地扭头对邱五晏道,“要不然我先去前头看着吧?”   他正从罐子里头勺了一匙蜂蜜在刚雕好的芍药花盏里,见我趴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他的手,便又出奇好脾气地勺了一匙塞与我嘴里,只挑着眉饶有兴趣的问我,“怎么?不嫌里头气氛压抑了?”   蜂蜜的甜腻味道在口腔间肆意蔓延开来,我满足地眯着眼睛,正要开口,然而刚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字,便只听得他嫌弃的一句“咽下去再开口”。我权衡再三,还是不舍地全数咽了下去,忍着泛滥的口水继续说道,“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帮不上什么,但还是自己去看看比较好。”   邱五晏摆了摆手,闲散地打发我,“去吧。”   回了座上,我漫不经心地继续打量周围,只觉得背后似乎传来一阵激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一溜儿鸡皮疙瘩,又探头望向骄阳似火的外头,不禁有些疑惑,如今已是三伏天,外头太阳炎热凛冽得很,说什么里头也不应该阴凉如此。   想到青鹭房中的那个诡异的木雕,我心里一阵不舒坦,只稍稍斜着身子附耳问坐在一边的小黑,“哎,小黑,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灵栖里头的阴邪物愈发多了……呃,大概也只是灵栖里头荫庇阴凉罢?”   我原以为小黑并不会回答,然而未曾想他只是拧了拧眉,便低头在配着的刀上摆弄了一阵,我正疑惑他在做什么时,他却是取下了什么东西顺势塞到我手心里,冷冷地应了一句,“拿着。”   我傻傻地接了过来,只觉得手心的物什温软,展开手心,原是他往日里悬在其上的刀穗,我瞪了那抹红色半晌,一时莫名其妙地猜测道,“诶?这是什么?定情信物?”   “……”小黑的面上难得地出现了几分窘迫的表情,而后轻咳了几声,才冷声解释道,“辟邪保平安的。”   我挑了挑眉,一边攥紧了手中通红的刀穗,强行忍住想仰天长笑的冲动,只垂着头用脚尖碾着地面,装作若无其事状,“……哦。”又后知后觉地想起,问道,“那这辟邪的东西给我了,你怎么办?不怕被精怪吃掉吗?”   他便抿着唇转头到一边,冷着一张俊俏的面目,不理我了。   早习惯了这厮忽冷忽热的个性,我掩下满心欢喜,只小心地把刀穗连着上回的帕子包在一起收入怀中,又拈了面前的一盘云片糕吃,继续打量着周围。   青鹭依旧在一曲一曲地奏着战歌,指下的曲调从雄壮到哀戚,眼底仍是一片惘然的虚空。然而不知为何,我只远远瞧见座上眉娘的面上有些失神,心里正隐隐有些不安间,便已看她踉踉跄跄地离了原先的座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而她眼眸迷离,宛如受了蛊惑一般,手不自制地轻轻抚上了他白皙而光滑的下颔,直至颧骨。   我心紧了紧,方才收到刀穗的欣喜消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的恐惧,“眉娘……”   青鹭并无抗拒眉娘的触碰,匀得桃花面上英武的五官硬是被他拗得妩媚非常,而指下的曲调愈发缠绵,一丝未乱。缱绻甜腻的琴音间,我隐隐听闻眉娘她口中轻喃了一声,“阿乐……”   青鹭指下本流畅的曲调在听到这声轻唤时乍然一滞,随即停止了奏琴,只将眼前的瑶琴推开了几分,安然地浅笑着,一点点扒开眉娘放在他脸上的手,涣散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但语气仍是温和有礼的,“夫人,您……大抵是认错人了。”   眉娘面色一愣,旋即仿佛才如从方才的臆想中走出来一般,唤了一声,“……青鹭。”   “我在,”泠泠的琴音再次响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弹出一阵散乱而毫无情感的音符,回答得漫不经心,“夫人可有其他吩咐?”   眉娘浑身一震,闭了闭眼,语调无力而苍白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青鹭复拨了一弦,发出“铮”的一声凛然琴音,随即亭亭地抱起瑶琴,倒也没有继续滞留之意,只起身点头,恭敬地躬身道,“是,夫人。”虽然语调还是极为恭顺的,却再无了往日的柔腻情态。   见青鹭反应似乎有些异常,我猛然想到了他之前的挑衅,心里一时警铃大作,只跟着坐在一边的小黑打了一声招呼,唤他先照顾好此时正失神的眉娘,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随了他的脚步出去,只远远地见他脊背孤然,冷冽如霜,似乎是负了气一般,脚步也是极为冷硬的。   尾随着青鹭一路行至后院,只看他直直地伫立在那棵桃花树下良久,我心中正起疑时他却是动了身子,发狠一般地直直将手中抱着的瑶琴掼到了地上,大力地震起了地面上残余的桃花瓣儿。而那把精致的瑶琴在一瞬间便被摔得七零八落,凄惨的很,他却是还如不过瘾一般,拾起主干又狠狠地摔到了地面上,末了还踏上几脚,直至粉碎,才愤愤地甩了宽大的袖子,迅速绕过墙角离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青鹭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一直以来他似乎便是个清清淡淡的木偶人,毫无在意的东西,也东西没有能让他情绪有所波动,然而眉娘的一句无心的话,却让他摔了琴,怎能让人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我在隐身的墙角等待了一会,听闻他似乎是走远了,我探头探脑了一番,见再也见不到他身影,便放心从藏身的墙角处出来,径直走到了桃花树下去,拾起了几块细小的碎片端详着,想从其中找出什么遗漏来。看得出青鹭他方才应是使了大力气的,那瓣瓣碎片的边缘处只稍微一碰一捻,便已化为了齑粉,更有甚者早已随着风飞去,再无踪迹。   我正吁出一口气之时,突然瞧着其中有两块碎片上隐隐有着什么图像,我拼了几次总算对上了号,连着一齐拿到眼前看时,才勉强认得上面是用阴雕着一个浅浅的“玉”字,笔触锋利而狂狷,一笔一划皆力道稳重,看得出并非普通人家可以拥有的。   玉?那是谁的名字?   我拧了拧眉,心里只道既然已有了一个“玉”字,大抵还会有其他字,便继续七七八八的从中翻找了一会,然而除了找到了几块浮雕着图案的碎片,便再无了线索。   正执着那块带字的碎片暗自疑惑时,突然觉着嘴被人一把捂住,而一手死死地钳制着我的左边肩膀,我惊得握着碎片的手指一松,便顺着身后人的力道直直地被一路拖去,脚跟扬起了地面上的一层薄薄的黄沙。   我心下慌张,只当是甚么犯事的贼人从后来袭,奈何口又被捂得个死紧,无论如何也只能发出“呜呜”声,于是只能手舞足蹈地挣扎得猛烈,好不容易硬是撇开了那只手,正想拼一把扬声呼救时,耳畔却只听得呼呼肆虐的风声隐匿下是刻意压低了的熟悉音调,“嘘,别出声。”   第九章 女大夫   我霎时噤了声,这时已经感觉连着身后的人一起拐到了墙角处,我背过墙大口地呼吸着,又惊魂未定地往身旁望去,看到的果然是小黑面无表情的脸。我正想出言询问为何,却见他俨然是一脸凝重,愣了一下,也随即压低了声音,皱眉问道,“小黑?你在干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小黑没有说话,只信手指了指后院处,我疑惑地转过头,随着他的指向望去,却见是一抹青碧色的身影飞快地从眼前闪过,犹如鬼魅一般幽幽地到了桃花树下。我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才使自己没发出声音来。   这可不是青鹭?他竟又回去了!   我背着墙角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重新向那桃花树下瞧去,只见青鹭他眉目漠然地重新蹲下了身子,一块一块地耐心拾起了瑶琴的碎片,连着破损的琴弦一起仔细地兜入怀中。虽他方才摔的粉碎,但地面上一丝一毫痕迹都未留下,只有一地凋零纷飞的桃花瓣,随着香风浮动,一层又一层地掩盖了方才震开的空档。   其中果真有古怪。我皱了皱眉头,待青鹭他重新离去,再三确认他应当不会再回来后才呼的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小声与小黑道,“嘿,小黑,你怎么知道他还会再回来?”   小黑面色平静,不温不火,“猜的。”   我哑然。半晌只垂着眼对他絮絮地说起方才的所见所闻,顺便提起了在瑶琴碎片上看到的那个“玉”字。见小黑敛着眉沉默不语,我欲挑起话题来,便随口讪笑地问了一句,“小黑,你可认识有谁名字里带玉?”   话音刚落,我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有些可笑,因为这实在是个太寻常的字,且不说这朝花镇里大大小小的名门闺秀小家碧玉,单单便是那风月楼里便有好几个姑娘的名字里头带了玉字,在这千千万万的人群里又该如何寻起?   小黑拧了拧眉,如我所预料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意有所指地沉着声警告道,“以后要小心防范着他些。”顿了顿,似乎是在想些什么,面目虽还是冷的,但总算让人有了几分亲近之意,我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时,听得他口中复又补充警告道,“切记……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莽撞了。”   我点了点头,垂首诺诺应允道,“嗯,我知晓了。对了,还有,小黑啊……”   小黑疑惑,“什么?”   见面瘫鱼儿上钩,我缓缓地抬起头来,逐渐弯起嘴角,咧着红口白牙对他笑得高深莫测,“你果然是在关心我吧?”   “……”   眼看着小黑冷着一张俊俏的酷脸转身离去,挥挥袖不带金风玉露。我拧着眉,怔怔地瞪了他背影好半晌,见他似是走远了终于才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一时惊落了外头桃花树上倒霉的鸦雀三两只。   然而笑过之后,我又开始毫无休止地忧愁。因为不知道哪方的圣人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小黑送了我个刀穗,怎么着我也得送个荷包去才算得上平等。   古往今来,无论是何种关系都好,要想长期维持的方法统统在“平等”两个字,譬如冰糖葫芦换糖人儿,再次一点,相思梅换云片糕,然而若是用红烧猪蹄换白粥,那便是万万要不得的,最次也得是个鸭蛋瘦肉粥才勉强说的过去。   百般思量之下,我决定趁着打烊时分,偷偷去风月楼寻玉儿求帮助。也亏得我好运气,一路分花拂柳毫无人阻拦,而玉儿今日正巧未有恩客要招待,又因为上回蔻官的下葬事宜,感谢眉娘顺接着感谢上我来,便也爽快地答应教我针线活。   屋子里点着几只无烟花烛,用绣花的纱罩笼了,一时间烛光如昼。玉儿屏退了一边服侍的几个丫头,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闲与我唠嗑着,“中元节将至,诡案多了,你以后也要万分小心些。”   我比对着花样,漫不经心道,“我看近日疯子也焦头烂额的,再这么下去,估计等过了这一波险恶风头,找他算过卦的大伙儿都得寻他来拼命。若是往日里薛大夫尚在,大家也好安生些,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如此不巧,撞上薛大夫他前段日子里又殁了……这该如何是好?”   “说得倒也是这个道理……”玉儿敛着眉,闲闲地弄着手上的针线,指尖在两面穿梭如飞,不一会儿就在其上绣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蝶翼,对着明朗的烛光照了照,又满意地放下来,“不过,听闻镇上新来了个女大夫,开的药可镇压鬼神,玄乎得很,就占在原先薛家药堂的位置,生意倒是好得很。”   我“咦”了一声,放下手中绣得七扭八歪的的绣布,话语间已来了兴趣,“什么女大夫?真的有那么厉害?”   “我是不太明晓,反正我也不惧怕那玩意儿,不过镇上好多人都去讨了几副药了,不过那女大夫也神秘得紧,常年以鲛绡覆面,又是隔着帘子听诊的,让人无法窥探一二,无从下手,说来便是我们风月楼里最神秘的姑娘,也没有保护得这么紧实。”   她闲散地说着,倏然蹙了一双秀眉,似是绣错了,对着灯眯着眼仔仔细细地退了一针,紧接着吁了一口气,安然说道,“不过前些日子有几个受了其给予的药的恩客来访时,倒是有提起过这女大夫的药是真的不错。不过那些富贾地龙最怕也最忌讳的不过就是一个‘死’字,难免把功效夸大,在外头吹得神乎其神了些,倒也是有的。”   “话虽这么说,但那也得凭些真本事,毕竟那些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那个女大夫既然敢担起这么大的吆喝,也定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玉儿弯了弯唇,“说的也是。”说罢把手上的针线放了一放,从腰间的绣包里数出了十几枚大钱来递与我手中,“我平日里不好出门,阿若你若是方便的话,便也顺带给风月楼里的姐妹买上几副吧,若是不够再来向我要便是了,我玉儿本是不信鬼神的,可这接连事闹着膈应,倒也不得不相信几分了。你我也不算外人,这也从私心里跟你说,若这事是发生在其他地儿也就罢了,只是……我实在不想再看见风月楼里头出什么乱子了。”   说到此,玉儿面色戚戚,一向厉害的神色里也藏了些许的惶惑不安,想来也是被蔻官的惨死给乱了心神。见她话都已然说到这般境地了,我便也不好推辞,何况又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接过钱来用绢子包好放入怀里,点了点头当作是应允了。   见我点头答应,玉儿更加欢喜起来,又向来是个藏不住心思的性格,只接过了我手中的绣布,更加殷勤地指点了一二。我现学现卖,居然倒也随着她的手法刺出了像样的几针,总算是给方才狼藉得不堪入目的绣面稍稍挽回了几分颜面。   这样日夜兼程赶工,一来就是三日光景,我揉了揉瞧针脚瞧得迷糊的眼睛,连绣面都没勇气看上一眼便视死如归地收入了怀中,谢过玉儿后便顶着一弯明月告辞。回去的路上经过薛记药堂,我瞧这里头尚透露出几分烛火光辉,思量起玉儿前几日的寄托,又有意去亲自瞧瞧这神秘的女大夫,便下定决心地前去叩了叩门,唤道,“哎,有人在吗?我是来找这里的大夫开驱鬼神的药的。”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有些年头的厚重木门便“吱呀”一声自动开了,里头烛火通明,却没有看到人影在侧,我心里惴惴,不自禁退后了几步,几欲拔腿就跑,然而刚起了这个念头,便看到了门上拴着的两条细绳,在房梁上一路交缠连接进了内堂处。   原是以绳子牵引,故听到外头的人声,便速度开了门。   药堂里头弥漫着熏香的味道,幽幽袅袅,我只能辨出其中添了几分樟脑和薄荷,剩下的便再不知晓,我被这通透的香气使得心思通明,此刻便歇下了一口气来,抚着惊魂未定的心口缓缓步入内堂,而后便又是“唰”的一声,遮挡在眼前的草帘乍然而起,又把我唬了一跳。然而草帘里头赫然又是一层薄纱幔帘,也泛着幽微的清香。   我坐在眼前的一把青藤交椅上,两眼紧盯着眼前,原以为这层幔帘也会如方才一般乍然而起,然而耐心等待了好一会,却再没有动静,只瞧得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自后门转来,坐到幔帘的对面,与我相对而坐。   虽然她的面上因为鲛绡的遮挡而一派模糊不清,只余了一双眼睛熠熠明亮,但那幔帘后曼妙的身姿一瞧便知道是个娉娉婷婷的女子。   我原以为这般的女大夫定是个冷寂薄凉的性子,说话也应该是低而沉的,然而却没想到她开口时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甜美,尚带着几分小女娃似的稚气,说出的话却是一板一眼的,仿若年纪未满却故作老成一般,“姑娘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第十章 摔壶祸世   虽然听这声音她比我的年纪似乎也大不了多少,然而见她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我便也随之严肃起来,只端端正正地从怀里掏出包着钱的帕子来,一字排开,“听闻大夫声名远扬,便来为朋友来讨几包镇压鬼神的药。”   “原是如此。”她轻咳了一声,不急不缓地起身,在一边案几上安置的珐琅铜兽里添了几分香料,轻薄幔帘的遮挡下可以看到她单薄的侧面剪影,而她拈着香匙往里头添香时,那形状秀美的小指微微翘起,精细优雅得像一朵将开未开的兰花。   我嗅了嗅空中漂浮着的几缕新增的香气,忍不住脱口而出,“鸡舌香。”   闻言她缓缓回转过身来,突出的声音清甜稚嫩,语气却是平静的,就连询问也是平平淡淡的,恍若一池静寂的水,“你知道?”   “啊,我们客栈里的厨子总喜欢往衣裳上熏各种七七八八的香料,我便也照耳濡目染地学了些。”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是在药师面前班门弄斧,然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说到底也只会这几种……”   “哦?厨子?”她自幔帘中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收走了我面前的钱,“哪儿的。”   我只当她是好奇,也有意拉近关系,便笑着说道,“我们是灵栖客栈里头的,就在前面右边拐角再过去一点儿,邱五晏他虽然是个厨子,但是对这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倒是很有一套,找个时候倒可以让他来与您切磋一番。”   那一头传来一声铜板掉落的清脆声响,我正欲弯下腰去帮她捡,她却已然先出言阻止道,“不用了。”而后又掀开了眼前流光浮动的幔帘,露出了鲛绡上方一双圆滚滚水灵灵的大眼睛,恍若包涵了两潭秋水,潋滟非常。   我正惊异她的举动时,她却不以为意一般,只粉黛含春地将手中的药包好,又递与我,与我笑吟吟道,“听姑娘方才说,这是为朋友买的?”   我想不通她的态度如何会变得这般亲和,只呆愣道,“啊,是。”   “外头的祸事这样乱,姑娘怎么不为自己安置一个?难得生了这样好的样貌,若是被那些唬人的精怪吸走了精气那就不好了,”我还未回答,她便兀自转身,去身后的药屉取了几块什么东西包入黄纸里,递入我手中,甜腻地嗲声道,“今日我与姑娘一见甚是投缘,便免费赠与姑娘一包,是特意配置的香料,只需焚上便好,寻常的鬼怪是断断不敢近姑娘身的,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算得上一份心意,小女子初来乍到,姑娘和那位厨子是做大客栈的,认识的人多,还请姑娘以后多加担待才是。”   我只觉得她的热情似乎一瞬间有些过了头,然而她的话又说得滴水不漏,不好拒绝,只瞧见她扑闪扑闪带着期盼的眸子,“那个……大夫,您莫不是看上邱五晏了吧?”   她似乎笑了笑,眸光明亮,不置可否,话说得也意味不明,“还望姑娘日后多为小女子美言几句才是。”   那便就是承认了。   我心里暗笑邱狐狸那厮到哪里又惹了这样一朵两面桃花,若是成了,那估计他的小药房也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经营下去了,可是若是什么时候惹恼了她……指不定什么时候怒火攻心给邱五晏那厮下砒霜也说不定。哪怕是个这样看起来无害的姑娘,也指不定什么时候狗急跳墙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也说不定。   我心里头有趣地想着,回过神来时瞧着外头天色已沉郁,便赶紧收了手上的香料,朝那个女大夫道了声谢,便起身告辞了,她也不挽留,只回到原位安安静静地坐下,顺带放下了眼前的那层薄帘。   迈出门槛时我不自觉往后头望了一眼,屋内幽幽升腾的香气白烟中我看不清那个女大夫的表情,只觉得泛着柔光的薄纱摇曳中,她隐匿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弯起,似乎是在笑。   ……   因在药堂耽搁了些许时间,回来的时候已然很晚了,黑漆漆的大堂里只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大抵是为我留的,我打着呵欠端着油灯走上了楼梯,正打算洗漱后便去睡一会好补偿我近日来的连夜赶工,未曾想却在走廊处撞见了小黑,我将手里的油灯端的更高些,才清晰地看得到他的眉目,“小黑,你怎么还没睡呀?”   小黑带着冷意的眸子清清淡淡地落到我的脖子上用红线串挂着的刀穗上,一瞬间常年冷清凉薄的眉目却骤然解封开来,宛如乍然还春一般,我正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美色震得心神荡漾间,瞥眼瞧见他清清冷冷的面上似是失笑,顺带着连平时总是沉沉郁郁着的语调传入耳中时,似乎也莫名地因为这分难得的笑容而温软了几分,听着一阵没由头的舒服,“怎么挂在脖子上了?又不是那西域的骆驼,还要挂驼铃。”   见他提起,我把手中的油灯搁置在一边的案几上,七手八脚地把半隐匿在层层衣衫里头的刀穗给扒拉了出来,豪情万丈地拍了拍小胸脯,倒也不在乎他说的甚么“骆驼”,只朝他邀功般地应声道,“你看,这样不容易丢啊。”   正说着,我又想起了怀中揣着的荷包,于是大剌剌地死扯着他衣角进了卧房,也不避嫌,只想着赶忙把荷包拿出来,装作漫不经心一般丢到他手里,又转过身去翻箱倒柜找了个小香炉,把那个女大夫赠与我的香料挑出些,精心地焚上。   房内寂静,我背对着他,作满不在乎地絮语道,“哎,你送我刀穗,我也送你一个辟邪的荷包,你瞧,是用艾草薰过了的,里头还放了雄黄,狗牙,唔还有什么来者的……哎呀,反正都是辟邪的玩意儿,今日说起来还要托邱狐狸美色的福,镇上新来的那个女大夫主动舍予了我一包驱鬼的香料,你先在一边熏一熏外袍,这样就万事俱备啦!”   许久都没有回音,我偷偷瞥过眼去,见他垂眼拿着荷包翻来覆去瞧了一番,面色隐约有些古怪,却也不像是嫌弃的模样,只是似乎纠结了半天,才终于出言疑惑地问我道,“这上头绣的是什么?”   我心里早猜测到他会问这个,只当他是被我精妙的奇思妙想而震慑到了,只反过身来,洋洋得意地道,“哦,当然不是寻常女儿家的那些鸳鸯啊牡丹啊什么的,忒俗气。这荷包既然是赠与你辟邪的,这上头的当然是貔貅啊,听人说这貔貅有镇宅辟邪的灵性,嘴大无肛,不但能够辟邪避灾,还能够招财纳福的。”   一边说着,我瞧着他的目光似乎往下移,我怔了一下,忙背过手去,别扭地扯了扯衣袖,掩饰住手指上被针扎的细碎伤口,继续与他絮絮叨叨。   小黑并不说话,只安静地听我在一边笑闹着,似乎也没注意到我刻意的小动作。我心里略微有些失落,本来是不想让他发现我的笨拙的,然而他真正没有注意到那些伤口时,不知为何,心里却又有些涩涩的,或许是私心里也是想他能够多关心我一些罢?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已经开始变得如此在意,越是被人劝告不要接近,便越是不服气地想要去接近,越是看透旁人的爱恨别离,便越是清晰地明晓内心的感情,害怕总有一天会明晓原来是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错过。   说着说着,我骤然住了嘴,然而死死地盯着小黑冷冰冰的的脸半晌后,终于憋不住噗哧地突然笑出声来。果不其然接收到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我忍住了嘴边荡漾起的几分笑,只游离着眼神诚实应道,“小黑,按照戏折子里来说,我们这样交换信物……好像接下来要定终身然后私奔了啊?”   “……”   此时窗外的月色正好,室内焚着的熏香飘忽起飘渺的香气几线,哪怕是我这个外行人也只消一嗅便知晓是配了上好的料,难为那个女大夫还硬要说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天时地利人和,在如此美好的氛围之下,我还欲再掏心挖肺地酝酿些什么……比如“这些日子认识你很开心”之类的矫情话。然而刚斟酌着张开口,便只觉得房内不知什么时候大肆充斥的甜腻香气已经幽幽地侵入全身,在逐渐昏沉的神思间肆意蔓延开来,宛如一条小巧却烈性的金环蛇,隐匿在不可觉察的角落处匍匐蜷缩着伺机出动,而后趁着人不注意,便精准地咬住了最薄弱的那一块地方,攻占全身。   我尚存着几分清醒,只不甘愿地扶着低矮的案几脚步虚浮地摇摇晃晃了半晌,还欲垂死挣扎一番,最终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眼前一黑,顿时便没了意识。   失去知觉前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医者兽心摔壶祸世,她大爷的居然卖假药!”   第十一章 绝处逢生   迷迷惘惘间,好像在一瞬间内经历过了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幼时自乐麋山上燃起的那一场灼热的熊熊烈火,另一边则是带着交横藻荇特有腥味的无望深潭,两相变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时而在交界处的黑暗中穿梭过几道虚幻的光彩,仿佛在黑暗中掠过大片虚妄迷幻的流光飞花。   我困倦异常,却无法睡去,感觉全身外表明明还是完整的,然而身子里头却仿佛破碎了一般,撞击着撕裂着,仿佛永无止息。我蜷缩着身子,死死地憋着鼻息,以让自己得到暂时的镇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不停纠缠折磨着我的烈焰和冰潭都尽数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停的下坠,仿佛是在梦境中一般,似乎时刻都要落入空洞的深渊,甚至连回声都会听不分明。   我的眼前俨然是一片慑人的漆黑,耳畔处听不到下坠时的风声,也无其他的声音。仿佛是一场无穷无尽的静寂杀戮,钝刀折磨着人濒临绝望的心神。   我想嘶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丝毫的声音,于是便放弃了蜷缩的动作,转而惊恐地在这虚无的半空中挣扎着胡乱扑腾着手脚,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这般唬人的虚幻中乍然睁开眼来。   感受到了周围丝凉的风,我正欲舒缓下一口气,然而却冷不丁呛了一口冰冷的水去,自喉咙处咕噜噜地冒出一串水泡而来。而冰冷的水猝不及防地从张开的嘴直灌至胃里,透彻心肺。我全身一凛,慌忙从纠缠的衣衫下伸出手捂住了口,又死死地沉住气,眯着眼屏息看去。   眼前这哪是我的卧房,简直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潭。   心神刚涣散了几分,便又是一阵呛,我再来不及去思考为何大梦醒来竟会又遭到如此窘境,只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拼着半吊子凫水的技术扑腾着浮上水面,露出了半个头顶去,竟也让我好巧不巧地抓住了一块腐烂了大半边的浮木。   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我使了最后一些力气让身子露出水面的多些,找准时机一把扑了上去,一阵晶莹的水花迸溅后,以呛了几口水为代价,我顺利地晃晃悠悠趴在浮木其上,顺着水流方向四处漂荡着,再也动弹不得。待清静下来后,一时间只觉得头晕脑胀,身上的衣裳统统都湿答答的贴合在身上,惹人难受。然而最难受的还并非如此,而是方才大量呛水后燃着心肺的火烧火燎,滞留在喉咙里的淤水如何都咳不出去,一时堵在那里,进退两难。   趴在浮木上稍微歇息了一会,我开始转头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果不其然自己此时身处深渊,身下的水流并不算湍急,不然身下着这小小浮木也撑不住我,但却深不可见底,也望不着边际。远处依稀可见得深渊的四面环山,地势崎岖凶险,毫无出路,看样子似乎是从那山顶的悬崖上摔下来的一般,这与我昏迷时的那下坠之感也有几分相同之处。   只是……我分明记得我昏迷前的上一刻还在卧房里头,为何会莫名到这荒郊野岭中来。莫不是被人劫持后抛尸野外?可我全身上下既买了药之后就无半分银两,摸了摸后颈,也没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又何谈得上抛尸?   这么仔细思量起来,大抵也只有那古怪的女大夫平白无故舍与我的香料里头有问题。可奇的是,我与那个女大夫也只是初次见面,此前与她无冤无仇,谈话之间也并未露财,其他去求药的人如今都安好无恙,又是为何会单单挑着我下此狠手?   思及于此,我泡在水里的大半身子猛然一震,层层水波荡漾的水面上照映出我湿冷而杂乱的发丝下的脸色苍白,嘴唇紫青。   如果说真是那香料里头出了问题,那么小黑当时与我共处一室,就算他武功高强能够发现其中有异常,但这香料看起来似乎药力迅猛,大概便是他也来不及逃脱生天。如此说来,那小黑他现在又在哪里?若是他好巧不巧不会凫水,或是没有如我这般幸运正巧抓住一片浮木……   小黑有危险!   我刚起了这个心思,便痛定思痛地放弃了手上死死扒拉住的浮木,心里默记好了水的流向,以便出水后还能寻得到浮木所在的地方,而后便急不可耐地憋着气,倏地扎了个猛子下去。不知道水底到底有多深,只知道身子一直向下重重地沉去,仿若从高处坠落一般,待心里计算到合适的位置时,我勉强睁开眼睛,眼前已是一片昏暗。   底下水并不算清澈,视野时而混沌时而清晰,偶尔扬起水底下积攒的几分泥沙入眼,便又是一阵逃脱不过的酸疼,艰难得很。我虽然并不是旱鸭子,但也实实在在算不上凫水好手,这般在水底下毫无方向地寻寻觅觅,一下便耗费了大半的体力,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压在水下,如何也喘不过气来,还未找到人便自行慌了手脚,只得在崩溃的最后一刻钻到水面上。   我大大呼吸了一口气,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紧张得连泡在水底的指尖都在颤抖。我自顾自地双手紧握,只觉得激起一阵僵冷冰凉。我看了看逐渐遁与昏暗的天色,不禁拧起了眉头。眼瞧着时间拖得越来越久,小黑他的情况就越来越危险,然而此时自己身处的深渊无边无际,这样没头没脑地找下去该等到什么时候?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了几番,只盼望着当初能幸运与小黑被抛在同一地点,于是凭着可怜的一丝方向感,转而视死如归一般地向刚出来时的水面游去。   眼角忽的触及到水底下不远处的礁石旁,似乎有一抹沉郁的黑色,随着水流飘忽着,明灭不定,不甚明朗,看起来似乎是小黑身上的衣裳。我蓦地震了震身子,咕噜噜地吐出一口气来,半喜半忧。喜的是终于能找到小黑的身影,忧的是看起来小黑他已然沉入水底许久,不知道还能有几分生还的机会?   来不及再多想,我沉着一口气,迅速探了过去,越往下,水底下便更显昏暗起来,我按着记忆中的方向迅猛地扑去,却只捞到了一弯湿.濡的衣带,还不知道他情况如何,我艰难地用那腰带栓了个活结,想要先拽到水面上再作打算,然而如何扯也扯不动。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我乍然停下了手上的力气,心尖儿一颤,瞬时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是卡到礁石里了?   正俯身艰难地跟那条出奇长而韧的衣带继续纠缠着,似乎感觉上头有什么东西紧紧地箍住我的脚腕,引起一阵冰凉。我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东西便捉住我的脚腕,将我一把提起,用力地向水面上窜去,响起一片水花声。   我冷不丁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还以为在这鬼地方好死不死地碰到了甚么水鬼山精作乱,只想着待会定要寻个机会,把脖子上拴着的辟邪刀穗拿出来,总该有些用处。   然而待迷迷糊糊地呛了几口水后,却感觉到一阵不属于水底的清新气息,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好不容易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来,映入眼帘却是小黑冷冰冰的脸庞,而身下是一根比方才要大些的浮木。   我惊魂未定地瞪着眼睛瞅了他半晌,骤然惊呼起来,“诶,小黑!”   小黑自己全身也是一派湿漉漉的,沾湿了他墨色的发丝,混合成丝丝缕缕,紧紧地依附贴合在他白璧般的脖颈间,雾蒙蒙的水色仿佛顺带一起洗刷了他的眸子一般,是晶晶亮着的,潋滟非常,少了平日里的几分清冷孤傲的谪仙之姿,反而平添了几分妖孽的意味。   鉴于眼前的美色实在太过活色生香,我很没骨气地咕嘟咽了一大口口水,正欲说些什么,骤然又忆起,那我刚才救的是……我猛地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手腕,上头缠绕着的赫然是一长截被生生扯断了的水藻,黑漆漆的,黏.腻非常。   原来那不是他。   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看见小黑这么貌美如花地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原来是这般幸运的事,我大声地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眼眶不知是进了什么东西,只觉得酸酸的,似乎有滚烫的烛油流出,不然如何会灼得方才被水流冰得青白的脸颊生疼。我顿了顿,刚支支吾吾地道出了一个“你”字,便猝不及防地被眼前常年面若冰霜的男子拥入在怀。   感受到了小黑那透湿的衣衫下传来的丝丝温度,虽不甚明显,却真实而妥帖,让人安心地只想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再不复方才独自一人时的迷惘和绝望。我的头埋在他的肩窝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待终于反应过来时,脑内的最后一根弦“吧嗒”一声崩断,霎时傻了。   什、什么情况?   第十二章 溺水   其实说起来,这样的拥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梦幻。小黑的怀抱很紧,出乎意料的不再使人觉得难以亲近,胸膛温热,只是那湿漉漉的衣衫下伶仃的肩骨硌得我僵冷的脸颊生疼,身下又流淌着冰冷刺骨的河水,性命堪忧,实在算不上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不知道这样亲昵的动作到底持续了多久,仿佛仅仅是一晃眼的事,又恍若像是一辈子。只知道小黑最后终究是放开了手去,离了我的脸三寸之差,被水浸染得黑漆漆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定定盯着我,那是干净而澄澈的目光,不带一丝别样的轻佻和旖旎。   我就算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这么仰头直视,又觉得一双眼睛因为方才的惊惧而瞪得酸疼,只能很没骨气地垂下眼去,掩下了因激动而微红的眼眶。又不甘心垂头看水,只挑着眼角瞟着他淡颜色的唇,愈来愈觉得小黑的唇虽薄,但却出乎意料的分明好看。或许是因为美色在前,连方才离开怀抱时心头涌起的几分怅然所失也逐渐消逝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仿佛感觉到小黑他线条冷冽而流畅的下颔似乎轻微的一动。   那一瞬间,我险些以为他要就此吻下去,正在心里慌乱地思量着应该如何表现自然地应对时,却感觉他的脸在离我鼻尖约莫一寸处时骤然地停了下来,我正满心疑惑时,却听闻小黑在我头顶之上却是倏然轻声笑了。   我怔了怔,突然有种被戏耍的感觉,正当要恼羞成怒地炸毛时,忽的感觉小黑突然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发,似乎直要把我前额沾湿了的几丝乱发全抚到后头去才罢休,仿佛全身酝酿着的气急败坏都因为他的动作而消逝,我努力几分,也再提不气来。   见我抬头直愣愣地看着他,小黑却又莫名其妙地仿若劫后余生一般,叹了口气与我轻道,“没事就好。”   我以为他是在说自己,便点了点头,且当作应和,然而看着他与我相似的神情,终于醒悟过来,“小黑,莫不是你方才以为我溺了水?”否则如何会那么出乎意料地紧张和亲近。   小黑的面色微动,语气有些疑惑,“那是?”   我瞧了一眼手腕上缠绕着的一线绿油油的水草,“唰”的一下霎时涨红了张脸,待终于明白过来情况时,话语间不禁有些尴尬,“……我还以为是你溺了水。”   “……”   小黑突兀地别过脸去,抿着线条好看的唇,再不复言语。我好奇地探头过去时,只依稀瞧得他原本白皙的耳根处透露出些许粉红的颜色。   他果然是在害羞呀……   我放下心来,笑嘻嘻地用他方才的话打圆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而就这么傻乎乎地笑着笑着,忽然之间又有些愣神,仿佛尚处在初梦未醒的恍恍惚惚之中,只乍然住了笑声,不确定地朝他问道,“诶,这是梦?”   “差不离。”小黑显然曲解了我的意思,一边屈起了修长的指节,自然地擦下了我脸颊边上不知道从哪里蹭到的一点泥泞痕迹,一边耐心说道,“这应是幻境,应该是通过某种媒介所筑起的屏障。”   果不其然,还是那个女大夫给的香料里头出了古怪。   我索性也先抛下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小心思,不去加以解释,只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转头对他问道,“那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总不可能在这鬼地方待上一辈子吧?”   方才我在那水底下七拐八弯地绕了一些地方,倒也瞧了个分明,这里四面环山,没有平地,水势虽不算迅猛,但也算不得平缓,有的地方时而有不大不小的漩涡。而我们身处的地方除了山便是水,连根花花草草都无,且不说如何在这一望无涯的水里找到可逃脱的边际,便是真的找到了,也无从借力上去,简直是个名正言顺的死地。   小黑微不可见地退了几分身子,又把我揽过来些,以让我在浮木边上能占据更大的位置,这才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大抵是要等到那香焚尽。”   我默默估算了一些方才铜炉里头香料的用量,寻摸着大概还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完全消散殆尽。算来也不长不短,只要如今一直这么风平浪静下去,虽然底下依旧被水泡着,但眼前有山有水有小黑,这泡在水里头的半个时辰……大抵也不算太难熬。   然而或许是上天都容不得我这般偷闲的心思,我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面前便是一阵迅猛的风浪袭来,我闷头撞到眼前的浮木上,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河水,险些从浮木上栽了下去。   而风浪显然还未结束,还来不及喘口气,便一阵又一阵地突兀袭来,一下打翻了我们险险依傍着的浮木,感觉到身下本普通的水流突然开始变得湍急无比,险恶非常。我刚大声对小黑惊呼了一句“小心”,便和小黑一道儿随着水流急急漂浮而去,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身边触及到棱角分明的石头,割得手臂边上的衣衫层层撕裂,又深深地刺进皮肉处,刺疼无比。   本就不算清澈的河水因为风浪而搅得愈发浑浊,我着急忙慌地重新屏着气息,双腿因浸泡了过久而渐渐失了气力,身子逐渐自然下沉而去,迷糊惊惶间感受到有人伸手护住了我的肩膀,用力地一捏,表示安心。   我心莫名一暖,顺从地摸索过他的手,借力向上浮去,总算脱离了被动的场面。眼前的风浪迅猛,盘旋的漩涡湍急,我毫无目的地拖着小黑的手并肩向前游进,只盼望能重新找到一块浮木,好拖过这半个时辰的时间。   忽然感受到手下受到的几分阻力,我疑惑地回头眯着眼向后看去,却见沉在水下的小黑莫名其妙地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而自己却在原地滞留不前,水波荡漾下只看得到他长长的衣袂顺着水流飘忽着,仿佛在倒退一般。   第十三章 一吻天荒【积分过万加更】   我心下起疑,还以为他是没了力气前行,于是对他艰难地弯起一个放心的笑,以示我还余有空档气力。回转过身正欲重新拖着他继续前行时,却意外地瞥见他身下的脚踝处缠绕着一条黑糊糊的物什,正随着湍急的水流狂乱地舞动着,宛如魔障了一般,越缩越紧。我近眼看时,那被缠着的那圈脚腕显然已经红肿了起来,已被深深勒进了几厘有余。   水草。   我面色微变,心下一冷,仿佛乍然失足跌落到了冰窟一般。这是我最畏惧的情况,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便发生在小黑的身上。经过方才那场乌龙便已经知晓,那底下的水草韧性非常,若要想挣断,恐怕得费上大力气,何况现在是在我们两人都已然气息奄奄的情况下,逃脱便愈发显得艰难。   我别过头去,不敢去看小黑的表情,生怕那厮会真的给我一个俗套的“舍生忘死”的表情。   垂下的目光触及到他的腰间,我胡乱地摸索到小黑腰上别着的刀,努力接近些,奋力拔了出来,又任着身子沉下了些,原想尝试着斩断,然而未曾想小黑的刀本就沉重,再加上方才挣扎时又耗费了大半体力,这时候身在水下,如何也使不了力气挥去。   小黑被水草纠缠在水底下,根本无法上去换气,而在水底下的时间拖得越长,他便越要危险,这半个时辰又怎么好拖得过去?   我皱了皱眉,只觉得齿间都在发颤,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手将刀收回了他的刀鞘里头去,又微微露出些冷冽的刀锋,咬着牙贴着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割破了指尖,缓缓溢出的血液很快被水流冲刷稀释,冰冷的水迅猛地渗进刚割开的一线伤口里头,仿佛是又一场的苦痛折磨。   顾不上喊疼,我咬紧了牙根,将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往水草其上一贴,口里飞快地念了个决,却未曾想过此时自己身在水下,嘴刚张开,便是一大口冰冷的河水灌进去,我猝不及防呛得差些破了功。   幸而口诀已然在这一瞬尽数念完,隐隐约约只瞧得眼前血光大作,直直冲破了水面,溅起约莫半尺高的水花,仿若星子。而箍在其上的水草在妖冶的血色光芒笼罩中逐渐萎靡收缩起来,露出了小黑脚腕上的一圈慑人的淤青,但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我松出了一口气来。幸好来得及。   一直觉得我身上附着的花神能力废柴,也固执地把“无能”认为是族人灭亡的原因,未曾想此时却还能帮得上大忙,也总不算是个拖累。我弯弯唇,扬起脸来,想朝小黑功德圆满地笑,然而却缓缓地松开了咬得酸麻的牙根,仿佛一时间松懈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就此沉沉地跌了下去。   冰凉刺骨的河水大肆地充斥着鼻腔和口齿里头,仿佛是一场铺天盖地的网,毫不留情地笼罩着全身各处,闷得人刻骨挠心的难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莫不是真的要命丧于此?我回复些许理智来,重新奋力把牙根咬得死紧,脑内依旧是清醒的,只着急地想要挣扎浮出水面,然而四肢此时却仿若不是自己的一般,只不听话地直直往下坠去,逐渐在强大的水流压迫间喘不过气来,而憋着的气息也逐渐低落下去,微弱如无物。   迷惘中耳边听到一阵行进的飒飒水声,冰冷的水浪一阵又一阵地打到我的脸颊上,我迷迷糊糊地本能伸手去挡,却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而后感觉到似乎有人伸手死死地撑住我的后脑,隐约还能感受到一根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被冲刷得凌乱潮润的发间轻柔而有力地穿行着。我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看他的脸,然而却被轻缓而不容置疑地扭过下巴去。   是谁?小黑?   我刚睁开眼睛去瞧,唇边就仿若紧紧地贴上了一抹别样的温热,又轻柔地撬开了我险些要咬倒了牙的冰凉唇齿,脸颊依稀可以感觉得到他轻轻抵着的鼻尖。   覆在唇上的吻并非如同预想中的灼烈霸道,也感受不到丝毫挑逗的情.欲所在,仿佛在认真地对待一件上好的羊脂白玉。这个吻似乎辗转缠绵着持续了许久,我不自觉地仰起头,生涩而笨拙的回应着他舌尖的缠绕,青涩异常的辗转吮吸间,隐约感觉他轻轻地自口腔渡过一缕兰草的清雅气息,如同四月初开放在枝头的杏花,温稳而清润。   接收到的丝丝缕缕的气息虽然并不浓厚,却霎时平稳了我在水底下的呼吸,变得不再那么艰难。   我本应有千万惊慌失措的话语,想要呼救,想要哭诉,甚至想要恶言恶语地咒骂那个女大夫,却在此时统统彻底地消失在封住我声音的唇舌间,只余了一双瞪大了的眼睛,仍在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张离我只险险余有半寸的清冷淡漠的眉目。模糊不清的水雾搅动升腾间,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熟悉却又陌生得可疑。   我,果然是在做梦吧?……大抵还是个春梦。或者说,这只是死前的幻觉?   身下的水仍是冰凉的,冲刷着每一处温热,然而全身上下仿佛却有一线热流从其中流转而过,又有如千虫万蚁在不停地啃啮噬咬,酥酥痒痒的,触不着抓不了。单薄的唇上的吻愈发娴熟而炙热,而身体也逐渐变得滚烫起来,软绵绵得仿佛身处云里雾里一般。   脑内一派灼热的混沌间,隐约可见水底下潋滟的银白色光晕,迷幻而纷扬着,感受到他的手轻缓地托住我笼罩在肥大衣裳下的腰,掌心的温度如往常一般的妥帖,带着安稳的气息。   原来世人所推崇的地老天荒也不过如是。   我愣怔了半晌,权当作这些都是濒死前的福利,只眷恋地最后看了他那祸国殃民的俊朗面目一眼,不知怎么的竟促狭地想到了一句“宁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后便视死如归一般地阂闭上了瞪得酸疼的眼睛,昏昏沉沉却又满足无比地晕厥过去。   第十四章 毒医圣手   再有知觉时,只觉得蜷缩着的身下是一片硬梆梆的,抵得微微凸出的脊骨酸疼,脖子也是僵硬地梗着的,稍动一下便酸麻无比,后脑勺是一派冰凉冷寂,如何动弹也不甚舒畅。我困倦地眯着眼,全身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脉络筋骨一般,虽然难受,却还是软趴趴地不想起来。   这是在天上,还是在地狱里头?   不对,若是死了,又怎么会有知觉?   思及于此,我猛地一激灵,强行撑开沉重地耷拉着的眼皮子来,只见窗外头已是破晓时分,朦胧的天色在明灭不清的烛火下恍若虚幻,而眼前呈现的俨然是一片熟悉的布局,卧房里安置的案几书画都无一变动的迹象,而自己正平躺在屋内的青石地面上,微微地铺就了一层湿冷的白霜。   我痛苦地揉了揉僵直的脖子,痛下狠手地硬生生拗回了正位去,听闻门外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却是小黑叩门进来,见到我起来只安静地把一剂尚蒸腾着丝丝缕缕缕缕辛辣热气的姜汤推至我面前,冷淡的嗓音几乎让人联系不到当时那个炙热的吻,“喝了,驱驱体内的阴寒。”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身上,身上的衣衫却依旧是干燥的,我就这衣襟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半分被水洇湿的痕迹,只余有贴身的小衣微微汗湿了几分,像是惊惧而后的冷汗。若不是身边小黑脚腕上被水草缠绕而至的那圈乌青尚且清晰,我大抵还会以为刚才所经历的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待反应过来后,我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起身来,膝行到一边的案几上,余有后怕地倒了盏澄澈的茶水往尚飘忽着轻烟的铜兽里头泼去,以防那鬼东西再死灰复燃。   案几边上搁置的那碗姜汤还在散发着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的辛辣意味钻入鼻间,带来些许呛意。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托着微烫的碗底,顺从地把姜汤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喉咙,便是一阵火辣辣的后劲。   我的声音尚因为憋着鼻音,而显得有些怪腔怪调,“怎么不把我弄到床上去?”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歧义,我冷不丁地呛了一口,复又赶紧加了一句,“地上太硬了……而且,我不重。”   看他面色似乎愣了愣,而后弯了弯唇,解释道,“看你睡得挺不安稳,便不敢再吵你。”   “哦……”我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双手捧高了碗,几乎要把整个头都埋进去,只觉得一缕缕热气自脖颈逐渐攀升到了耳根处,不用照镜子,也能知晓那里会是一片不自然的通红。   待咽下了最后一口,我还傻愣愣地捧着碗掩饰,待感觉到那阵潮红褪去后,才慢悠悠地放下来,只在心里暗想着,这姜汤还真有效,一定没有像别的无良店家那般掺过水。   小黑此时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手指的线条修长冷硬,然而动作却很轻,连碗沿的碰撞声都只是轻微一声“铮”。我抹了一把嘴,还是忍不住探身过去,好奇问道,“哎,小黑,你刚才在水底下时,是吻了我吧?”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并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我仍不死心,忙站起身来追了上去,“小黑,你方才一定是亲了我吧?你别欺负我当时神志不清,更何况,那是不清又不是全无,你就先告诉我嘛,我又不要求你对我负责。”   “……”小黑的脚步愈来愈快。   我迈着小短腿,扑通扑通地追过去还要再问,他却是乍然停下了脚步,我查些撞到他的背上,正想发问时,他背着我突然发声了,“只是当时情况所致。”   眼前的人突然又变得冷冰冰起来,像是热情过后刻意地疏远,仿佛就此隔上了一堵防护的墙,再容不得他人亲近。莫非真是我自作多情,把一时舍予的善心之举当作了男女之情?可是千错万错,感觉并不会出错,或许刚开始确实只是公事公办,然而后来的缠绵之意又该如何解释?我虽未经历过情事,却也不傻,这样的理由,未免太没说服力些。   我虽并不诧异于他给出的答案,却还是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本想干脆烦人到底,去不死心地追问“那若是别人呢?”,但却又莫名地害怕从他口里听到真正的回答,只好失落地道了一声“哦”,便回房去了。   背后似乎尚负着他回转过身来的一道清清冷冷的目光,我没敢回头去看,只当作未发现一般,垂下眼帘合上了门去,原以为会是彻夜无眠,未曾想方才在溺水幻境中的精力早已耗尽超额,倒是头一沾枕头,便沉沉地睡到了天明时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我避过青鹭,迅速把正要捎给玉儿的几包香料,连带着铜兽里的香灰烬,一齐扔到了邱五晏的面前,以求鉴定,本也不过是抱着试试就看的心态,然而见他一脸认真,倒也放下了几分心去。虽然这厮在其他方面不靠谱,但大抵对香料算得上是精通的。   邱五晏本并不甚在意,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听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后,表情才逐渐凝重起来,用小指尖挑起了一些粉末放在鼻尖前几寸,而后又凑近了些,愁眉紧锁。   我心一紧,“怎么样?”   他掏出一条帕子来,拭干净了手上沾染的粉末,轻缓道,“给玉儿的这些只不过是让人镇静心神的药材,虽然并无驱鬼之用,但也不会害及人体,难得的是仅在药谷里出的药材,所以格外稀奇些。而给你的这包……这调香的手法,倒挺像是我以前在药谷里头的师妹,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些年来药谷里是否有出了其他的调香好手。”   我敏锐地抓到他话中暧昧的“师妹”一词来,“师妹?邱狐狸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师妹?学厨的师妹?”   “我少时曾拜于药谷谷主虞白门下。”对于药谷里的事,他只草草解释了一句,似乎并不想多提,又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朝我拱了拱手,很是风骚,“喔,还有,在下不才以前在江湖上还有个称号,叫作毒医圣手。”   我心里霎时恍若有八百只小白花儿咆哮过境,如何死瞪着他看也不像一个正正经经悬壶济世的大夫模样,难怪起了一个这般矛盾风骚的名号。后来又突然想到,“那你为甚么退隐江湖,倒在这干个这么没前途的厨子?”   “哦。”邱五晏只是一贯漫不经心地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因为那个称号太难听了。”   “……”   他突然凑到了我面前,因为距离太近,我只看到他甜腻的笑容在我面前不住地荡漾,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脸,却因为这抹笑而模糊遥远,“怎么样,阿若现在是不是很崇拜我?”   我被他明媚的笑脸晃得眼晕,只得避开头,硬生生地挤出一脸谄媚的笑来,虽然与他温习得已炉火纯青的笑脸对比起来仿若云泥之别,但如果论惊心动魄的程度,大抵我还要略胜这厮一筹,“我说,五晏啊……”   他果然很识时务地收回了脸去,只轻咳一声,碰了灰一般摸了摸鼻子,应道,“嗯?”   “所以上次我偷吃厨房里的红枣花生酪结果上吐下泻……”   “哦,那个啊,那是我原本打算拿来毒耗子的,所以在里面放了点巴豆。”他颠倒众生的狐狸眼稍稍一眯,眼波流转间极尽风流,风轻云淡间已转了话风去,“说来,那次是你去偷吃的?”   “……好吧我们先不谈这个,”我心虚地抽了抽眼角,又质问道,“那上上次你托我带给小王麻子的那碗梅菜笋丝面?”   “哦,我在里面下了点极乐膏。他不是老欺负你吗?我这不是帮你出头么,怎么?”他歪头思量了一会,嘴里又不轻不重地嘟囔了一句,“不过瞧着他那回怎么倒没事儿?”   因为他老人家那次好巧不巧地让给我吃了啊……!我愤愤地打碎了满口银牙,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继续问道,“谢谢您老人家好心了啊……那上上上次我在你卧房里翻到的一盒桂花糖?”   邱狐狸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回忆,而后对我笑得很是风骚婉约,“哦……这个我真没放东西。”   我表示深切怀疑,“你确定?”那怎么我偷吃之后上吐下泻整整三日,连一张脸都蜡黄成了桂花色,差些被人当作患了黄疸且不说,还闹得我好一段日子不敢再闻桂花的味道。回想起来,简直是惨无人道的噩梦。   邱五晏面目无辜,“那只是在那搁置了好几年而已,当初你刚来时我便置下了,难为你虽然脑子蠢笨了些,但终于能找的出来,我还打算着若你再翻不出来的话,就放到更显眼的地方去呢。”   “……”我对他怒目而视,“邱五晏你太不要脸了!”   第十五章 命不久矣   邱五晏并不理会我在一旁的张牙舞爪,只轻描淡写地重新包好了药纸包去,在递与我时出乎意料地笑眯眯地揶揄道,“她在哪里?我这便去会会她,看清楚了面相,也好为你报仇不是?”   我拿过药包,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那厮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凭着这一张春花灿烂的面相也或许能骗得了旁人,却实实在在地骗不了我。邱狐狸此时……分明不在状态。   看着邱狐狸的面上还是无懈可击地笑着的,然而我在接过纸包时无意触碰到了他冰凉而轻颤的指尖,他只一触我,便出奇警惕地缩回了手去,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无数。   他分明是在怕。不过,他是在害怕什么?   我敛下了眼去,只当作什么也未察觉到,转过头时也浑作无事一般,不去看他在阴影处而有些晦暗的眸子,只跳到他前面,随着他乐呵呵道,“哦,就在原先的薛记药铺,我随你一同去,正巧我也要顺路把药材给玉儿送去。”   邱五晏回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双眸子里的光泽晦暗不明,闪烁不定。我假作不知,只瞧得他微微颔首,终究是允了。   此时明明还是阳光灿烂的白日,那女大夫坐镇的药铺却是大门紧闭,便是我如何敲门,也无人应声,然而却清晰瞧得里头还余有一抹明灭不定的烛光,透过古旧的窗棂,在室内轻摇的柔纱间流转出一片虚幻的光芒。我贴耳去听时只依稀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有人在里头。   莫非是心虚?   我正疑惑时,却在头的无意碰撞间,竟顺势“吱呀”的一声推开了那扇木门,险些把我跌了一个趔趄,我环视了四周一圈,并无发现其中有什么异常,如昨日的装潢一般,层层叠叠的格障物让人看不清里头的事物。我一层层地挑开帘子,终于行进到了内间。   内间里焚起的幽香飘渺,我尚余有后怕,当即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转身欲求助邱五晏,他只是眉目微敛,轻微地点了点头,扒下了我的手去,表示无事。   我放心下来,继续向前探去。   诊桌前安置的纱缦似乎又多了几层,层层叠叠的,厚而密集,仿佛阻隔了一堵墙,我隐约看到帘后透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忙拉着邱五晏的袖子道,指了指那个晃动的人影,“大抵就是她。”   邱五晏从始至终都一直没有吭声,此时轻佻的眉目逐渐沉郁了几分,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香草?”   我愣了愣神,这才反应过来。想来这应当就是他说的那个师妹的名字了。   里头没有人应声,只有一层层的纱帘随着微风轻摇,混合着屋里升腾起的异香,搅起一阵浮香弄影。窗台上摆放的一盏红烛已燃到末尾,最后一朵烛花噼啪爆裂间,只看到悬在梁上的连接着木门的麻绳一动,身后的大门合着窗均倏然“砰”的一声关闭,满室骤暗,瞬间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我倒退了几步,猛地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待听到头顶上低低吩咐的一句“别怕”,才意识到是邱五晏。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依稀能看得到一些大的物什。我渐渐平静下来,看到邱五晏逐步走去,挑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幔帘,我摸索着随过去时,正巧听得邱五晏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里头的藤木椅上确实坐着一个人影,却比上次见到的那个女大夫要来的庞大的多,显然并非本人。   邱五晏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呼的打亮。晦暗的火光下看得分明,那在藤木椅上窝着的俨然是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此时正扭曲着脸,惊惶失措地看着我们。   邱五晏用火折子点燃了一边的烛台,室内重新变得亮堂起来,更显得那个男人沟壑遍布的面容凄惶,朝着我们不住地磕着头,嘴里咕哝不清着,似乎是在求饶。   看来是狸猫换太子的一出戏了。我唰的冷了一张脸下来,也提高了声音,询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男人却只是拼命摇着头,双手胡乱地挥舞,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可是呜呜得就是不回答,喉咙里咕叽咕哩吐出一连串古怪的破碎音调。摇晃之间,一锭金光闪闪的金块从他松散的衣襟中啪嗒一声掉落下来,那个人更加激动,呜呜哇哇地胡乱指着,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我看向地上那锭金子,又看到他激动的动作,心已了然——看来便是贿赂了。   邱五晏面色微动,走上前去,一把捏过那个古怪男人的下颔,迫他张开嘴巴来,里头俨然是一片慑人的空空荡荡。   那个男人,没有舌头。   我一惊,大着胆子前去仔细打量确认了一番,“哑巴?”   邱五晏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冷寂,意味不明,“她倒是费了大心思,找了这么一个人来。”   我皱了皱眉,将他扣着那人下颔的手放下,那个男人解除了禁锢,霎时侧身从我们身边逃窜了出去,“你确定这是他自身生成的,而不是……”而不是他的那个好师妹对他下的毒手?若真是那样生生割掉,未免也太心狠手辣了些。   还未说完,他便仿佛知道了我的意思一般打断了我的话,沉声辩驳道,“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气极之后,反而安静下来,一字一句却皆是负了气的,隐隐有些哽咽,“暂且不说这人到底是不是你那个善良的香草师妹,也不说她离开你的到底这些年来到底有没有变化,便是她昨日许我的那香,就分明是要至我于死地的。我命贱,但不代表我不惜命。我也是庸俗的凡人,我也怕死。邱五晏你知道吗,昨日如果没有小黑在侧,或者是如果我恰好不会凫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大概便是冤魂一缕了。”   “那香的伎俩恰好控制在了濒死之际,而幻境是可供下香人操控的,如果真是她……”他不在意我话中隐匿着的敌意,只温言地解释着,又住了声,转而摸了摸我的头,平复了我浑身的戾气,低叹了一声,“罢了,都是我的错,她恨得是我,反而委屈你了。”   我拂开了他的手,闷闷地应了一声,“没事。”   他便也不劝,反而在那把藤木交椅上坐下,闪烁的橘黄烛光下映照着他半边脸温和异常,“你也长大了,有些事大抵也应该告诉你,关于眉娘的。”   我歪了歪头,拉开对面的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这算是贿赂我?”   他一时失笑,“不是。如果真的要贿赂你,便直接带你去买冰糖葫芦了。”   “哦……”我有些想笑,想像以往一样缠着他买冰糖葫芦,但突然想到此时自己正应该生气,又见他说我长大了,便是强行忍住了,生怕他又反悔不讲了,只咕嘟了咽了口口水,装模作样地板着个脸道,“那就说罢。”   他顿了顿声,似乎是在斟酌什么,而后才平铺直入道,“上次你也看到了,眉娘……快不行了。”   虽然早已隐隐有这个猜测,但通过他人口中真实地说时,却还是引起惶然无数。我的手背过身后,死死攥紧了拳头,又平稳了声音问道,“眉娘她生了什么病?”   “她此时本不应该活着了。便是活着,也不应该是这副模样,而是白发老妪。”或许是见我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他解释道,“我邱家世代行医,眉娘以前对家父有恩,我小时被人掳去毒谷……后来逃出,便继承了亡父愿,留在灵栖里,替眉娘续命。”   我猛地站起来,惊呼,“续命?!”   “是。这是眉娘的意愿,以死后灰飞烟灭的代价,来换取一世红颜。”他点了点头,“眉娘腰间的那个酒葫芦,里头便是银鸠酒,剧毒之物,却也是续命之物。可是最近,银鸠的功效已然越来越低了,暴露出的纰漏,也只能靠脂粉掩盖……包括气味,算来,只不过再几月的日子……”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明晓了他的意思,不过是一句“命不久矣”。   为了掩饰,所以眉娘面上的脂粉才愈发浓烈罢?   “……那眉娘为何要这样?”我始终不能理解,“仅是为了好看一辈子?”眉娘她虽然是有些注重皮相,却并不像是如此浅薄的人。   “眉娘在等她死去的丈夫转世,所以想保持自己的原样,希望那个人转世之后还能认出她。灵栖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客栈,又是三国交界处,若苏乐有事出行,一定会在此留宿。”   我乍然忆起来,“苏乐?便是画上的人?就是那个跟青鹭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邱五晏微微颔首。   我凝眉,试探地猜疑道,“既然那个苏乐前世是大将军,那眉娘的身份是……”   这回他还没等我说完,便已经平平静静地回答了,“祈国前朝长乐公主,姜雪芍。”   第十六章 血案再生   姜雪芍?眉梢雪?   我终于成功地被邱五晏清清淡淡的这句话镇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长乐公主,驸马苏乐,这两个身份我又怎么会不熟悉?长乐公主姜雪芍,祈国前朝的天之帝女,为前朝国主之长姐,自小受尽万千宠爱,不爱红装爱戎装,烈火如歌,凛艳非常。而苏乐则为前朝武状元,文武双全,善使刀戟,封骠骑大将军,立下军功赫赫,后赐婚于长乐公主,两厢兴趣相投,自然一拍即合,伉俪情深。   后苏乐出战,长乐公主做出了一个为天下人所震惊的决定,打破陈规戒律,脱下宫装,换上战戎,不顾朝野上各式议论,数十载并肩策马,与其共进退,共浴猩风血雨,两人最终成就了一段传世佳话。   虽然已经过去近五十载的时光,但他们的故事却还是风靡了老老少少,为人所津津乐道。更有甚者将其编入大小戏内传唱,早已耳熟能详。   只是虽然关于他们什么传奇的版本都有,但是最后的意思却是八九不离十,不外乎是一次长乐公主病重,无法随行,苏乐将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最后寡不敌众,被敌军团团围困,不幸身亡。   待发现苏乐尸体时,他早已血肉模糊,衣衫褴褛,面容更是已然辨认不出,最后只靠身形才得以确定。长乐公主悲极,拖着病体抚棺而泣后,效仿虞姬,一生缟素在苏乐下葬时的悲歌中,拔剑自刎,追随驸马而去,霎时漫天飞雪,如泣如诉,追封“贞”字,事迹为各户良家女子标榜。   如今看似心如止水的眉娘,年轻时竟会是那般烈艳的女子。   虽然传闻有误,也略显夸张,但真正等到揭开事情真相时,我还是不免唏嘘了一阵,又向邱五晏问道,“那青鹭怎么办?放任着不管?可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他实在是太过古怪了。”   “我也不喜青鹭。眉娘原本是能分得清楚替代物和现实的……近来,大概也是因为药性的原因,幻觉迭生,倒真应该担心几分。”邱五晏敛下长眉,屈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微微倾斜的侧脸冷冽,“我怀疑青鹭是皇城那里派来的人。”   一连串的秘闻出世让我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只沉下一口气,迫着自己平静下来,强作镇定地询问道,“皇城?……难不成是当今国主?可他为什么要针对眉娘?算起来他大抵算是……是眉娘的弟弟啊!”   “国主?那姜玉算哪门子的国主,不过是窃国者侯罢了。更何况皇家那些秘而不宣的肮脏事儿多了去了,他连弑兄的事情都做的出来,也不怕再加上这一遭。”他轻蔑地勾起嘴角,似乎很是不屑,又沉吟了半晌道,“而且,他针对的……或许并不止是眉娘。”   姜玉……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我乍然想起青鹭琴上刻着的那个“玉”字,逐渐拧起眉头来,可是又觉得不仅仅是那么简单,哪个属下竟会把暴露自己身份的物什随行在身边,不遮不掩,而后又是为什么愤而砸琴?究竟是他太过轻敌,笃定我们发现不了联想不到,还是另有原因?   我疑窦横生,“既然他针对的不是眉娘,那还有谁?你?我?小黑?”   邱五晏却没有再说话,只站起身来,轻轻地点了点我紧蹙着的眉心,避而不答,“总之,小心青鹭。”   他跟小黑说的话一模一样。   其实关于青鹭,经历过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即使不用他提醒,我心里也恍若明镜一般,听到此只舒展了眉头,顺从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下去。   待拐去风月楼捎给玉儿药材后,已然是晌午时分,我顶着正是毒辣的日头,顺着一列列铺散而下的阴影挪回了灵栖,刚入门口便撞见了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女娃,约莫六七岁左右,面相水灵灵的,身着着一袭新剪裁的水绫红袄,娇俏得像是夏日青碧荷池里含苞待放的菡萏,此时正眨巴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想问什么,见我望她,复又不好意思一般,埋头扭扭捏捏地搓着衣角。   我走过去,半倾下身问道,“怎么了?”   她这才怯怯地开口,“娘去外头买胭脂了,我跑出去玩,结果找不到我爹爹了。”复又歪头想了想,细语补充道,“这里卧房那么多,我记不清了。”   我点了点头,这个小女娃我倒是有几分印象,应该是前日自县外来入住的方员外和方夫人的千金,尚不知全名,只听那对夫妇唤她作“梓儿”,虽然很少打过交道,但瞧着甚是乖巧可爱。   我去柜台翻了翻客人入住簿,又逐步将她带到楼梯口,伸手指道,“小梓是吗?你顺着这楼梯一直向上走,到三层,往左数第的三间,便是你爹爹的卧房了。明白了吗?”   她探头虚虚地张望了两下,才甜甜地笑起来,对我轻巧地行了个礼,“明白了,梓儿谢谢阿若姐姐。”   “不用,”她笑起来的模样颇有几分像当初的花堇,我不禁有些失神,恍过神来时只揉了揉她扎起的两个小羊角儿,又牵起她的手,“去吧,我先领你到二楼,恰巧我也要回房,那三楼你就自己去咯?”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朝我笑得纯净,我心里喜欢,又不轻不重地掐了掐她两边粉嫩嫩的脸蛋儿,引得她轻呼一声。   回到房里,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自凉水盆里绞了一把帕子,抹了一把大汗淋漓的脸,突然瞥见桃木梳妆台旁边搁置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瓷瓶儿,我拔开软木塞,贴着瓶口闻了闻,味道清清凉凉的,似乎是添了薄荷脑和冰片,应该是涂抹创口的药。   药瓶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我打开来看,不同于邱五晏平日里惯用的洋洋洒洒的行草,纸条上头则是一行整齐的小楷,虽然只是寥寥数字,却笔力遒劲,连贯清隽,明显是受过了良好的教育——“蛇脂膏。涂手。”   底下没有落款,但除了小黑还会是谁。   我惊讶地看了看双手上细碎得几乎看不分明的浅色伤口,那是为他绣辟邪荷包时笨手笨脚留下的,扎的针眼虽密集,但却细小无比,若不仔细观察是决计发现不了的。我双手握着小瓷瓶儿,垂眼间心下蓦地一暖,仿佛昨夜里受到的冷遇和委屈都在霎那间得到了平反。   原来他竟是都知晓的。   正欢喜地点沾了一些药膏,准备涂抹上时,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尖利而稚嫩的惊叫声,凄厉无比,听闻像是梓儿的声音。我一惊,慌忙将药瓶收入怀里,便闯开门冲了上楼去。   梓儿正怔怔地跌坐在门口,背死死地抵着身后的墙,见我过来了也丝毫没有理睬,去方才还灵动无比的一双眸子此时因为过度的惊惶而涣散,冷汗遍布在她的额头上,面色苍白得可怖,我扶住她肩时感到她小小的身子竟抖动如筛糠,仿佛魔障了一般,显然惊惧到了极点。   是见到了什么东西才让梓儿反应如此之大?我心里起疑,顺着她的目光所向直直看去,面色唰地一白。   眼前竟又是一具枯尸,与前一段时间见到的那几具无异,双眼暴突,身体缩成了一团枯柴,只有脖子上拴着的一个绿油油的碧玉佩才证明他是原先的方员外。而他此时就横尸在卧房的正中央里,门只推开了半边,一只足卡着门缝,姿势扭曲而诡异。   我全身一凛,寒毛刺棱棱地倒竖,忙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梓儿的眼睛,却已然来不及。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冲击力,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音,霎时身子一软,便如一根轻飘飘的芦苇一般,直直晕厥在我的怀里。   邱五晏和小黑大概是也听到了刚才的惨叫声,此时已经从下面飞快地赶了上来,见到此情景也是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我颤抖着双手把怀中晕过去的梓儿塞给邱五晏,语无伦次,“邱狐狸,你先看看梓儿有没有出什么事!小黑,小黑你先在这看着,不要让人接近这里,我、我这就去寻方夫人!”   急急冲下楼梯的时候险些冲撞到了一人,我慌忙刹住了脚步,才见原是眉娘,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垂首敛眉的青鹭。   “阿若?什么事那么慌张?”   我来不及避讳青鹭,只飞快地组织了语言道,“眉娘,前几日来我们这儿入住的方员外死了,我去通知方员外的夫人来。”又快速地扫了一眼随在眉娘身后的青鹭,只见他如往常一般面色淡淡,一双毫无神采的碧色眸子无波无澜,仿佛置身度外一般。手上抱着一把瑶琴,乍看与前几日的毫无差别,但细看时便会发现,琴上刻着的那个“玉”字早已没了。   到底是不是他在背后搞得鬼。   我咬了咬下唇,不去再想,“那眉娘,我这就先去了。”转身时不知是否是我错觉,那半隐在转角处黑暗中的青鹭似乎阂闭上了眼,微微弯起了嘴角。   第十七章 调香   方员外在灵栖里头的惨死,让镇上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人们又开始重新惶惶不可终日起来,于是毫不意外地再次惊动了官府。捕快和仵作派出了一拨又一拨,声势浩大地在灵栖里头往出频繁,搅得一阵鸡飞狗跳,不得安生,然而最后得出的结果却也是含含糊糊的,最终还是落得个不了了之,反倒惹得灵栖不得不关门谢客,再无旁的生意可言。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反倒落了个情景,只是那方夫人知道丈夫的死讯后直哭得死去活来,后来终于禁不住,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连自己的女儿也不管不顾了,于是梓儿只好暂且由我们照料着,一大一小皆出了这一样的毛病,一时间只忙得一个头两个大。   梓儿自醒过来后便一直是呆呆愣愣的,一双大大的眸子里毫无光彩,既不哭,也不说话,仿佛一朵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提前破碎凋零的花。偶尔还会从纠缠的梦魇中惊醒,而后便是叽里咕噜的一通胡言乱语,如此反反复复,也着实让人既头疼又心疼。   毕竟她还是半大点的小女娃,禁不住药力凶猛,邱五晏也不敢下甚么虎狼之药,只能熬煮些静神的药材喂下,即使是这样,也是微量的,生怕再留下些什么祸害病根,反倒逃脱不了干系。这药性未到,自然效果甚微。   正值当晚,我正给梓儿铺被褥,忽的听闻身后昏昏沉沉的她惊慌地呓语了一声“鸟!”,而后便冷汗淋漓地坐将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在远处都能隐隐听到她齿间发颤碰撞的声音。   鸟?我捕捉到那个敏感的词汇,乍然一惊,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忙过去为她拭了一把额间冒出的冷汗,轻声问她,“梓儿,什么鸟?”   她不睬我,只不住咿咿呀呀地重复着“鸟”字,瞳色涣散,视若无物。我看着不免心疼,却还是不得不缓了声音继续问道,“梓儿,还记得那鸟是什么样的吗?又从哪里看到的?”   闻言,梓儿似乎稍微清醒了些,不再发抖,只举起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青颜色的,鸟,好大好大……从窗外飞过……然后爹爹,爹爹……羽毛……”还未说完,她便大口地喘着粗气,又昏厥过去。   我心下一冷,已确定她描述的是那青鹭鸟无疑。然而在灵栖客栈内,除了青鹭房里的那只所谓“木雕”,还有哪里见到过?又怎么可能如此巧合,青鹭一来,灵栖里头便出了这桩血案?如此想来,定是那里出了古怪。   我为她仔细掖实被角后,急急忙忙出门去寻邱五晏和小黑拿主意,未曾想平时不常交流的他们此时倒坐在了一间房内,仿佛达成同盟一般,着实和谐得诡异。我顾不上问他们什么时候凑在一块的,只把方才梓儿的话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便颓然地坐在了桌边,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只等着他们评判。   小黑面色平静,兀自从怀里掏出了一抹苍绿色的物什,我定眼一瞧,原来却是一枝青碧色的鸟羽,其上的颜色已经有些晦暗,显然已经掉落本体得有一段时间了。   我正要发问,邱五晏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替小黑出言解释道,“这是在方员外尸体下找到的,我在官府来人之前提前先藏了起来,免得再被那些废物收了去。”   “青鹭鸟羽?”我皱了皱眉,面朝向小黑一连串地说道,“莫非你真是不要命了,要知道这东西邪门得紧,明日便是中元节,你倒也真大胆,敢把这玩意儿带在身上,不怕那些丧心病狂的鬼魅们找上门来,把你也吸成个干尸模样?我给你绣的那个貔貅荷包也不过是讨个好彩头,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它能辟邪?”   “急什么。他体质属火,阳气比常人都要重些,命定又有罡气护体,那些小几百年道行的小妖们暂时还不敢动他。”邱五晏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香茗,“更何况,青鹭针对的便是他,若不顺水推舟,又怎能斩草除根?”   “那青鹭为何要针对小黑?”我仍是不解,心里又存着几分惶惶,担心那些鬼魅们真的会找上门来。   邱五晏但笑不语,似乎对眼前茶盏的兴趣比对着我还要浓厚,小黑也没有出言解释。   知晓他们均有心隐瞒,我也不再多问,只丧气地望着对面安置的铜缕掐丝香炉,望着那缕缕升腾而上的轻烟,突然计上心来,连忙问道,“既然你的那个师妹可以用香料织就幻境,那么你行么?比如调制什么可以让人说真话的香?”   邱五晏古怪地盯了我半晌,直盯得我心神发冷毛骨悚然,才慢吞吞地道,“你以为我是妖?还带窥探人心的?”   “……”实际上我很想点头,这厮分明比妖精还要来得恐怖三分,碍于对面坐着的某狐狸虽然面上笑得一派和煦,但鉴于警告的小眼神实在太过威迫,只得迫不得已屈打成招地摇了摇头。   邱五晏这才满意地真正笑将起来,“虽然我调不出来你说的那种香,但那种暂时麻痹心神的香料,大抵还是可以尝试一番的。”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那需要多久?”   邱五晏笑而不答,只故弄玄虚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揣摩着试探道,“一个月?”   他冷不丁地呛了一口茶,似乎感觉受到了轻视一般,反应很是激烈,“一个月?!你以为下蛋?不过是些初入门的小玩意儿,一个时辰便足矣。”   见邱狐狸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便放下心来,懒散地打了个呵欠,“那明日破晓时分我等你好消息,顺便明日一早就要把方家母女先给送出去,免得穿插在其中,反倒徒添乱子,梓儿尚没有恢复完全,方夫人可不能再出事了。”   显然说到了邱五晏的心思,他点点头,当作允了。   自邱五晏的房里并肩出来,方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黑突然开口,“我以为你会希望她们留下来。”   这是预料意外的问话。我意外地回头看向他无波无澜的眼眸,里头并没有半分责怪我的意思,于是才放下心来,随之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说?是因为平日里我太喜欢管闲事?”   “不是那个意思。”小黑的面色平静,并无嘲讽和嫌恶质疑。   知晓他并不是讨厌我,这便足够了。我便也随之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且不说这里暂时有些危险诸如此类虚的套话,便是单说方夫人,她并非贫妇,就算这回方员外不幸归天,留下的基业再薄,也大抵也只不过是不能再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罢了,至于照顾梓儿的能力还是有的。更何况灵栖这里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是做买卖生意的地方,并不是施粥坊。”   他莞尔,“你倒是看得通透。”   受了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夸奖,我倒莫名地颇有些自得起来,只感觉脑子晕乎乎的,仿佛要轻飘飘地飞起来一般,比乍然见到一草垛子冰糖葫芦还要欢喜。然而这一些细微的小窃喜只能很没骨气地埋藏在心里,不能与他人言说,生怕旁人这么分赃了自己的乐在其中去。   我继续说道,“又不是从小便娇生惯养的女儿,前几年乞讨的那些日子难不成白过了?我便是再幼稚肤浅,也该懂得一句自知之明,所以实在没有夫子说的那甚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大庇什么的,呃,反正就是那意思的野心。”   似乎听闻身后的小黑低低地轻笑一声,嘴边弯起的弧度在黯淡的烛光中并不算明显,却还是俊俏得天怒人怨,我看痴时,他却替我补上了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厮笑的次数真是越来越频繁了。我心里暗自腹诽着,一时间不免有些尴尬,“……啊,对!”见小黑转身,似乎是要回房,我顿了顿,还是对着他的背影低声唤道,“那个,小黑,谢谢你的药啊。”   他的脚步一滞,却并没有回头,只秉承了能少说就少说的基本规范,风轻云淡地留下了两个字,“不用。”   我以拳掩嘴,轻咳一声,“咳,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但小黑你这送我个药吧并不算大恩,所以还是要言谢的,”提及于此,我歪头想了想,且认真地在原地徘徊踯躅了一番,而后一本正经地对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口吻严肃道,“不如奴家就以身相许如何?”   “……”   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也能清晰地看到小黑逐渐隐于黑暗的背影在霎那微僵,显然是被惊到了。而我却依旧停留在原地,遥望着终于进入卧房消失不见的小黑,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眼光,突然间很是忧愁。   难不成是我言辞太豪放,把小黑给吓着了?可我明明用了“奴家”这个娇滴滴的自称呀。   第十八章 惊生变故   稀奇的是,我们昨夜临时定下的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半分意料之内之外的情况都没有发生,而连夜想好的补救方法和一套又一套的托辞居然也无派上用场的时候,如有神助一般。   方夫人和梓儿天刚蒙蒙亮就被小黑秘密地送走,不留一丝风声,我再探去时已经不见了她们的身影;而邱五晏一早便信誓旦旦地将调配好的香料尽数交予我手中;而后我每日照例进眉娘房中奉茶时,见眉娘她正在内间昏睡得深沉,一时半会间定没有要醒转的意思,只余了青鹭一人在外室平静地抚琴,正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中元节的天气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黑气撩天,反而一扫前几日的阴沉,阳光万丈,绚烂无比,仿佛隐匿在黑暗中的一切阴邪物都不曾存在过一般,平凡,却又不平凡。   一切皆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可我心里却总觉得其中似乎有哪里隐隐不对劲,似乎是因为进展得太过顺风顺水,反倒让整件事透露出几分别样的诡异起来,让人不免心生慌乱,胡思乱想起来。   正在疑惑地思量着,猛然间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身处在眉娘房中,背后便是即将要面对的青鹭。我赶紧摇摇头,强行挥散去脑内盘旋着的不安情绪,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在眼前的八足香鼎中添了配置的香料进去。   我看着从手中倾泻而下的粉末,微微地拧起眉来,一时间只觉得胸口紧张得砰砰砰颤着,仿佛即将要跳将出来一般。   生怕被身后的青鹭察觉出什么异常,我脊背笔直地跪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强行让自己凝神静气下来,调整了几番声息,才逐渐缓了过来。又觉得有些好笑,其实自己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因为青鹭指下那一串串流畅的琴音完全掩盖了我本就微不可闻的心跳声,又怎会被觉察出来。   心念已沉,我暗自将藏匿在指甲盖的解药轻轻吮入口中,这才冷下心来,簌簌地焚起了安置在香案上的香鼎。   袅袅的轻烟混合着轻微的热气,自香鼎盖上镂空的花纹中升腾而上,连成几缕悠长的直线,又结成一朵四不像的花,而后在空中宛如挥洒的金粉一般徐徐铺就而开,隐隐透露出几分夹竹桃和阿芙蓉的甜香,悠远而迷幻,又是极为舒缓而隐秘的,仿佛要趁人不备,偷偷钻入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里去。   即使我事先服用了解药,但毕竟离香源最近,在第一时间闻到香味之时,也还是觉得脑内乍然一晕,仿佛被人重重击中了后颈一般,空白了一刹,所幸还能把持的住,吞入口中的解药仿佛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又逐渐恢复了清醒起来。   因为邱五晏事先有与我仔细说明过一切事宜,故我也并未慌张,只撇了撇嘴,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声,邱五晏那厮虽然平时油嘴滑舌,没个正经,但这调香的技法的的确确名不虚传,可谓是名家级别。   身后的青鹭似乎没有发觉我换了气味截然不同的香料,依旧抚着那把新换的瑶琴,行云流水一般的琴曲里依旧毫无情感流露,我依旧背对着他,垂首跪坐在蒲团之上,装作在整理上头的甚么物什一般,一边静静地等待这缕幽微的香气飘浮进他的鼻尖。   半炷香的时间已然过去,身后青鹭指下流转出的繁复琴调逐渐变得缓慢起来,而后凋零破碎,终究归于沉寂。我睨着飒飒落下的几撮香灰,自蒲团上站起了身,动了动因为长久跪坐而有些僵硬酸麻的双腿,回转过身来看他。   青鹭的手指依旧放在琴弦之上,然而却眉目紧闭,仿佛就此僵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一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目在闭上眼眸后,更加显得妖媚而死板,仿若一件精致的木偶。   我将蒲团移至瑶琴前方,跪坐在青鹭的对面,虽然信任邱狐狸的药效,却尽量还是不弄出太大声响,以免出了什么岔子,反倒惊醒了他,只平缓了语气,轻声地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薄凉的唇微启,一字一语仿佛梦呓,“青鹭。”   “哦,青鹭,”我心里暗喜,说起来要弄晕他并不难,难的是是否能让他吐出真话,如今简单地一试,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一边思量着,口中只试探性地问道,“方员外的死,是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他的回答迅速而简练,却充满了别样的冷意,“是。”   我“嘶”的深吸了一口气,再三抑制才忍住当场掀桌到他面上的冲动,捏着拳头时隐约能听到指节纠缠时嘎吱声响,只忍下火气继续问道,“那水茶庄的王二,镇上打更的吴老伯,风月楼里头的蔻官……”   青鹭死板地歪了歪头,仿佛整个身子都扭曲了一般,口中只疑惑道,“他们是谁?”   难不成那几次杀人的不是他?我心里正暗自疑惑着,却见眼前的青鹭嘴边微微勾起一弯古怪的弧度,乍然睁开眼睛来,一双无神的碧色眼眸在烛光下流转着美丽而诡谲的光,恍若鬼魅一般,“我杀过的人,向来不记得名字。”   事情在一瞬间急转直下,我惊得猛然站起身来,“你!”又猛然回头看看正焚着熏香的香鼎,依旧袅袅地散着轻烟。   难道那香对他不起作用!?   青鹭浑不在意面色骤变的我,只拂了一片琴弦,指下随意地拨弄出一阵铮铮的音调,“我本来只想杀了这个人的,未曾想你也不知死活地找上门来,正好你这丫头对他有情有意,那就随着他陪葬吧,也算是个好归宿。”正说着,青鹭随手一拉身后的柜门,里头隐匿着的一个黑影倒下,一个重重的坠地声传来。   我惊疑不定地抬眼看去,却见地上蜷着的人一袭黑衣,腰间别着一把宽大的佩刀,清冷而俊逸的眉目此时紧闭着,脸色苍白。那不是小黑还会是谁?   只是……小黑不是大清早便去送方氏母女出镇了么,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二十章 敌患   难怪……难怪我觉得其中有不对的地方。   我紧捏起了拳头,心里已知当时涌动的不安到底出自何处。自起床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小黑,按理说灵栖离朝花镇境外这点路程,他应该早就返回了才对,我却只以为是他起晚了,未曾想原来是青鹭对他下手!   可是小黑到底是什么身份,青鹭为何要选择他?邱五晏曾说过青鹭或许是王城中派来的人物……那么,要杀死小黑的,是祈国国主!?   青鹭不理睬面色惨白的我,只径直蹲下身子,自小黑的衣襟中拿出一枝碧色的鹭鸟羽毛,放到眼前看着,“原本想趁着中元节妖力大涨,像对待前人一般将他吸成干尸的,可惜这附近的妖魔道行实在太低,就算有了我的青鹭鸟羽相助,也还是破不了他的罡气,只弄了个昏迷……不过这样也好,我便亲自替王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让你这个观众永远闭嘴才好。”   话音刚落,他便面色冷厉地一挥袖子,窗棂边上搁置的那只青色的鹭鸟木雕仿佛乍然活泛过来一般,身形骤然暴涨,苍青色的毛羽如锥,尽数竖将起来,尖利似锥尾端泛着生铁般冷厉的光泽,凛冽如刀,瞬间便“吱呀”一声冲破了窗纸,在室内一圈一圈地盘旋着,经过之地皆破碎,掉落在地上。   我退后一步,心内千般盘算经过,背过身后的手下已攥住了香炉,香炉中焚着的熏香已然死死扣着鼎身的手指僵冷发硬。邱五晏在房内还不知结果,小黑昏迷,眉娘就算醒来也拼不过青鹭,如今没有人可以帮我,只待我以命相搏。就算最后拼不过,也定要尽最大气力。   青鹭嘴边的笑意愈发古怪扭曲,在他指尖有意无意的操纵下,那只青色的鹭鸟尖利的嗥叫了一声,极速向我飞来,锋利非常的趾爪微曲,直直扣上我的喉咙!   我忍着由心底而发的恐惧,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准了飞行过来的它的头部,口中大声斥骂了一句“操你大爷的”,便扬起手要发狠砸去。   突然,一个高大的人影突兀地挡在我面前,我唬了一跳,手中的香炉砰然落地,散落了灰烬一地。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冷冽异常的刀光自眼前闪过,幻出一道疾速的流光迷彩。   不过是一晃眼的时间,眼前面目狰狞的男子合着那只青色鹭鸟便已轰然倒地。我捂着嘴,惊魂未定地看向眼前熟悉的身影,唤出声来,“小黑?!你……”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或者说,他之前仅是装的?   一片血色凄茫中,是他安静地回过身来,温言道了一句,“别怕。”又指了指身上佩着我绣的那个花色乱七八糟的貔貅荷包,“它们奈何不了我。”   我用力地摇摇头,掩下眼眶很没骨气地涌起的湿热,转眼看青鹭倒在地上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竟透露出了几分楠木的颜色,浸染成血色的切口中突兀地暴露出缠得密密麻麻的丝线,或粗或细,连接着身体每一个部位,在血色中泛出银白色的光,仿若支撑身体的骨架一般,而后又逐渐软散下去,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依靠。   我震惊地退后一步,不可置信。虽然再次之前我有猜测过千万种可能,或妖或鬼,但却始终没有想到,他竟是一个傀儡木偶!一件精致的死物!怪不得邱五晏的香料奈何不了他!   他僵直的身子猛然抽搐了几下,最终口中轻轻地“嘘”了一声,那只青鹭居然乖顺地飞到他的旁边,他口中呢喃了几声,似乎是在对话,小黑抽出刀去还欲解决那只青鹭,他却乍然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护住怀中那只青鹭,生生地挨下了那一刀,一只胳膊被卸下,而他却感觉不到一般,用另外一只残损的手放飞了那只青鹭,眺望着窗外,嗓音破碎,仿若嘶喊,“王!”   仅吐出了这样一个字,他便再也没有了声息,逐渐化为了一个僵硬的木偶形状。我想要去追那只放走了的青鹭,却被小黑拦住,“不用了,追不到了。”   我只能看向青鹭鸟渐飞渐远的方向。如果我没有辨认错的话,那里是,祈国王城。   我敛下眼。如今青鹭精气已散,这件木偶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这件事到此为止,也终究算是个了结。   正沉浸在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数时,身后隐约传来几分珠帘的零碎响动,带动着悬在其前的风铃也叮叮当当的,我惊讶地回首望去,却是眉娘。   只见她一手挑开了隔挡的帘子,浓丽的眉目疲惫而无助,语气轻缓,带有刚睡醒的倦意,“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仿佛被现场抓包,我心里冷不丁的一慌,明知道迟早遮挡不住,我却还是下意识地侧了一步,试图掩盖住身后的青鹭,口中却只干巴巴地唤了声“眉娘”,便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气自己如此嘴拙,连解释和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只是,便是解释安慰了又能如何。青鹭那张与苏乐相似的容貌大抵是眉娘她在这人世间仅存着一些依仗之一,我们却不得不将他毁去。眉娘她如今这副孱弱而破败的身子,又如何能承受住如此之重的失去?   小黑撕扯下一块衣襟,擦拭干净了沾了血的刀刃,又利落地收回了刀鞘内,而后直直朝向眉娘跪下,“青鹭已死,若有冒犯越矩之处,请眉娘责罚。”   我一惊,便也跟着他身后跪下来,随着他的话大声说道,“请眉娘责罚阿若过失……只是青鹭,不能不杀。”   只是没想到的是,眉娘仅懒懒地瞟了一眼狼藉的现场,便收回了眼去,语气很是漫不经心,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哦,杀就杀了吧。”   窗外拨云见日,阳光甚好,可我分明看到一片慑人的血色之中,眉娘漂亮的眼中隐藏着的什么正在消亡。   番外·青鹭篇(一)   青鹭这辈子跟随过两个男人,一个创造出他,一个毁灭了他。   他的前身来自于七拼八凑。楠木为骨,天蚕丝为筋,蜜蜡为肤,玉髓为眼,说来也不过是十个月的时间,与一个孕妇诞生生命的时间大致相同,他便正式诞生在了一个宫廷木匠手上的刻刀下,刻画的眉目精致而英武,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创造他的是一个有着一张苹果脸的木匠,没有名字,只听人唤作“小七”,极平凡的名字,也生着一张极平凡的眉目,却很有灵气,着急时会跺脚团团转,开心时会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谈天说地时眉飞色舞。圆圆的一张苹果脸,眯起眼睛来笑时,很是讨喜。   木匠为他取了个小名,“青衣”,每回说话时总是这么咿咿呀呀地叫着,也不管他到底会不会应声,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味。雕刻程中,他听得木匠絮絮地跟他说过很多话,譬如“今日又有人不怕死地进谏,被暴怒的王拖了出去,施以炮烙之刑”,还有“今天大工匠又克扣了工钱,神气什么呀”。   他尚且没有神识,有时侯听不懂他的话,也有时听懂了,却也无法回答,仅仅只是这么安静地听着,数月以来,皆是如此。有时候见苹果脸的木匠着急哄哄的,倒也觉得有趣。   狭秀的眼眶,高耸的鼻梁,薄凉的嘴唇,一一在木匠的刻刀下展现,就如他面前那副策马扬鞭的将军画像一般动人心扉。他瞧着眼前的木匠红彤彤的鼻尖上的一点汗珠儿,总心痒痒地想要拂去,却终究是动不了手。   终于,他的身体被构造出来,然而仅是这样这还不够,最后一步,则是以血赋命。简单来说,便是以三千如花似玉的秀女的陨灭,来创造他的涅槃新生。   在木匠痴迷而欣赏眷恋的目光里,在一个个被捉来放血献祭的秀女凄厉而逐渐衰弱的惨叫声里,他坚硬而板直的楠木身体逐渐在猩甜而温热的血液中变得柔软而异常,外表的皮肤也一点点变幻得如羊脂般细腻而富有弹性,宛如初生婴孩一般泛着柔亮而媚惑的光泽,让人不免想要一亲芳泽。   三天三夜后,木桶中所有涌动的血液,终于被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身体疯狂地吸收了个干净。而他有了生命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对木匠轻轻地唤了一声“主人”。   他的声音糅合了所有献祭女子的嗓音,声线娇媚而泠泠动听,连带着一举一动也清媚起来。   木匠显然惊了一下,瞪圆了双眼看着他愣了一会,便毫无预兆地展开结实的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无法抑制地大声哭号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哭声中,他隐约听到木匠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唤的话,"青衣……青衣!或许我不该这样的!但我没办法,我要钱,要权,要势……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世上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所以我不得不献出你……青衣!你能理解我吗!青衣!"   他不懂创造出他的那个男人的面目为何突然会变得如此悲伤而无望,也从来不知晓如何出言安慰,只能呆板地转动着美丽但毫无生气的眸子,一语不发。   那阵戚戚的哭嚎过后,木匠拭干眼泪,理智和对外来锦绣前程的贪恋终究是占了上风,看向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静,“青衣,以后你不能叫我主人,你的主人,是另一个。”   他尚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只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木匠,完全不知他话中的含义,只知道他既然唤他不要叫,便就不叫了,只轻轻地点点头,表示知晓。   而后的相处时光,木匠开始不厌其烦地教他入宫事宜,教他如何行礼,如何说出讨好的话,甚至请来了勾栏院的女子教他如何献媚,他也一板一眼地学了,毫无反抗,也不知什么叫做反抗。他已然生成了女子的情态,学起这些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然而眼前的木匠,却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也不再欢喜地笑了,望向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矛盾和迟疑。他时常张望着在眼前团团转的木匠,只觉得还是那样熟悉的脸,可那躯壳里头却是那样陌生的灵魂。   人类原来是那般善变的生物,会背叛,会欺瞒,会功利。他头一次庆幸自己只是个木偶,没有变化,也永远不会变化。无论身边花开花落,人来人往,他也一直在这里,从未更迭。   待所有礼仪差不多都教完之后,也便是他要入宫的时间。   入宫的前一夜,木匠喝了很多很多酒,而后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闯入了他的屋子,摇摇晃晃地几乎要站不稳,他也无意去扶,只听得木匠说道,“青衣,我明日便要带你入宫了,从此皆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触怒王。你,怕吗?”   他木然地摇了摇头。怕?他不知道这个字算是什么意思,木匠从来没有教过他。   “青衣,你还是这样,冷血冷情。”木匠苦笑,衬得那张不再稚嫩的苹果脸红彤彤,而后伸出粗糙而宽大的手抚上他墨色的发丝,继续缓缓说道,“可是我怕。知道吗,青衣?”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应有的反应,眼前总是温和地笑着的木匠的面目突然变得疯狂而狰狞,欺身压上了他冰冷却柔软的身体,手不住地撕扯着他身上轻薄的衣物,他听闻木匠的嘴里不住地念着的是他为他取的名字,"青衣……青衣!"   猝不及防地,他被木匠压着躺倒在了床上。他漠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木匠那扭曲的脸庞,乍然弯起嘴角咯咯笑起来,至于是在笑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明晓。人世间的面目原来可以变幻得如此之快,一念之差,便是天与地,人与魔,生与死。   他眼前的木匠,总有一天也不过会化成虚妄的一抹光影。   脖颈间落下木匠细密而侵略的吻,伴随着惶惑而破碎的一声声“对不起”,感觉到腹部抵着逐渐壮大的坚硬,他微微侧过头去,并未反抗,只是在已红了眼的木匠耳边轻轻地呢喃了句木匠曾日日诚惶诚恐教予他的话,一字一句,脆生生的,“草民青衣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宛若太清晰的讽刺。   木匠的耳中“嗡”的一声,仿佛当头一棒,浑身的酒意在霎那间尽数散去,身下肆虐侵占的动作已经因为自然而成的恐惧而骤然停滞下来,方才浑身涌动的火热难耐,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在霎那间变得冰凉刺骨。   一时间身下人的娇媚动人统统变成了恶魔的象征,因为他的一颦一笑,一字一语,都无不在提醒,他终究要成为那站在至高点的人的禁脔,是他一个小小木匠所触及不到的美丽。   心思已然通透清明,木匠仿佛在断头台上走了一遭,再没勇气来一遍“酒壮怂人胆”,此时只慌乱地收拾了扯得凌乱的衣服,从他美好的身段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落荒而逃。   青衣慢吞吞地收拾零落的衣裳,不以为意。   木匠带他入宫时,他似乎听到了空中传来一阵清亮的啼鸣声,似是是一种别样的蛊惑,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来随着声音来源望去,偶然看见了高高的城墙之上飞过的那一只巨大的青色鹭鸟。   明明是那么高的城墙,它却为什么可以飞过得如此轻易。他的脚步霎时停滞下来,伸手指了指空中,轻轻地问道,“那是什么?”   木匠回过头来,顺着他的指向望去,而后疑惑道,“什么?”   空中俨然已无了那抹暗青色,只余了蓝天白云,再不留一丝方才的痕迹,似乎什么都不曾存在过。他低低地垂下眼去,绞着一直被小心保护得细嫩安好的手指,不再说话。   木匠虽此时正惶恐着等会所要面对的决定他生死和富贵荣华的贵人,早已无暇顾及他人的情绪,只领着他着急忙慌地继续赶路。   皇城里头的宫殿修缮得华丽奢靡非常,走廊边燃着的灯火升腾起的烟是幽幽的莹绿色,墙两边描绘的繁复花纹更衬得那抹灯火明亮而诡谲。   那一定是有香味的。那会是个什么味道?   他有高耸的鼻梁,却没有嗅觉,只看得那莹绿色的烟雾幽幽地拉长成一线,倒映在他碧色的眸子里。他只觉得什么都觉得新鲜,然而还来不及把玩,便不得不在木匠的催促中,低头随着木匠的脚步逐步前去。   正与木匠并肩跪着,耳畔听闻一个声音沉沉地响起,是有些喑哑的,并不好听,“小七,他……便是那个木偶?”   青鹭好奇地抬头,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纵然一边的木匠身子抖动如筛糠,他也不畏不惧。   眼前的王者俨然已然不年轻了,纵使再细心保养,再如何大量服用道士炼的丹药,那流逝的岁月还是已然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无法忽视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是阴郁而有威迫的,他只一眼便明晓,那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他的王。   番外·青鹭篇(二)   木匠乍然被至高无上的王点到名字,忙诚惶诚恐地大力咚咚咚磕了几个头,“启禀陛下,这便是青衣。您看,是否与……有几分相象?”   “青衣?青衣……”姜玉口中念着,温煦的目光游弋在他年轻而俊美的脸上,褪去了以往的几分阴翳鹰隼,只温言问道,“可会唱京戏?”   他听不懂眼前男人口中所说的“京戏”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却听懂了“唱”这个字,于是很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事实上他如今连长一些的句子都说不清楚,又何谈唱?   姜玉便是宽厚的笑起来,“那为何叫青衣?”   青鹭这回倒是听懂了他的话,却仍是保持缄默不语,只闲散地以二指浅浅地提溜了一下身上的一袭淡青色的衣衫,欲给他瞧个明白。   木匠低着头跪在旁边着急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唤道,“青衣,快说话,我以前怎么教……”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玉一个凌厉的眼神堵在了嗓子眼上,只好慌忙地低下了头去,不敢再多言。   从那时候,他便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待他宽宠之最的。   深宫的日子寂寂无聊,青鹭却是唯一不寂寞的那个,王对他莫上的宠爱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后宫中的千娇百媚一时皆被冷落下来。姜玉每日都会抽出大半的空档陪着他,一夜承欢雨露过后,便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独上宠爱。   朝堂上的一派风雨和怨声载道青鹭全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听不懂是如何意思。此时他只依偎着身边的王者,站在窗台边上,不解地指向在池间簇簇开得旺盛的花,“这是什么?”   “芙蓉。”   他便又指,“那是什么?”   “牡丹。”   “那个呢?”他转而指指安置在案几之上的烛台,他依旧记得初进宫时见到的那滢绿色的轻烟,飘渺而美丽。   苍老的王者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他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不厌其烦地轻语说道,“乾陀罗。”   他细语低喃,“乾陀罗……那是什么味道?”   “迷幻的。毒药一般的。”姜玉的头深深地埋在他白皙的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就如你一般,这般的模样……让人不惜饮鸩止渴。”   这般的模样?他那时并不知道苏乐的存在,且当作这是夸奖,把玩着一朵刚拈下的牡丹,但笑不语。   空中乍然传来一阵清唳,他似乎受了惊,下意识地仰头看去,正是他在入宫之时所见到的那只苍青色的鸟,在高空中盘旋着,翱翔着,每一根鸟羽都在阳光下灼灼地发散着凛冽的光。   他眺望着那抹青色,忽然有些失神,“……那是什么?”   姜玉环搂住他削瘦的肩,目光深邃而遥远,“那是鹭。青鹭。”   “有何特别?”   “青鹭鸟冷血、无心。”姜玉缓慢地说着,“也是我唤了宫内的工匠打造出来的,混合了所有青鹭鸟的心头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世间难得一只。世上仅此一只。”   他不解,“王为何不直接捕猎一只,再慢慢驯化?何苦挨个捉了再放血?”   姜玉笑了笑,声音微微有些喑哑,“我只要能在我掌控中的。”   他“哦”了一声,低下了头,不作所语。   姜玉对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不以为意,又道,“青衣,你可喜欢?朕赐予你可好?”   他本想摇头,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便看姜玉的食指和拇指交错放入嘴间,一声轻轻的唿哨,那盘旋在天空中的青鹭便径直冲了下来,乖顺地停在姜玉的肩上,左顾右盼,很是有灵气,一点也不像是单纯的木头所雕刻而成。   “青衣,不好听。”他将那只温驯地敛了翅膀的青鹭交予他的手中,“以后你就叫青鹭罢。”   寥寥数语,他便从青衣变成了青鹭。似乎有什么变了,似乎又什么都没变。   “青鹭谢王赐名。”他也一板一眼地恭敬垂首,轻抚着手中青鹭硬冷的鸟羽,似乎很感兴趣,然而刻画精致的面上却始终掩不下不断涌现的失落。   原来就算是再烈性的鸟儿,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终究是逃脱不过一人的手。   ……   相处得久了,他开始越来越明白伴随的这个男人的喜好。   姜玉喜欢添了龙脑香的茉莉香片,喜欢浓油赤酱的菜式,喜欢看他穿着战袍舞枪弄棒,特别是一柄方天画戟。喜欢把他抱在怀中为他细细梳理纠缠的青丝,一边看他现学现卖着宫廷乐师所传授的技法,生涩地奏琴。哪怕他指下琴声再破碎拙劣,姜玉却也是口中饮着一口葡萄美酒,含笑看着他,包含了最大的宽容。   缠绵中的眉目半敛间,青鹭偶然抬起头来,透过红鸾帐外安置的菱花镜,看到姜玉看他痴迷缱绻的眼神。他本渐渐走上正轨的指下却乍然一颤,错了力气,琴弦乍然断开,割破了他的手指。   他不知道姜玉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只知道决计不会是他青鹭。那般的眼神不应该出现在刚认识不久的他身上。   这般顶替他人的生活让青鹭只觉得厌倦非常。   “琴弦断了,怕是不能再为王奏琴了。”他推开案几上的瑶琴,换了个姿势,斜斜跪坐在铺得松软的榻上,白皙而微凉的足尖轻勾上姜玉缠着丝丝缕缕的金线的腰带,本应俊朗英武的眉眼此时却带着几分轻佻逗引,眉梢眼角浸染的尽是三千女子融合的那妩媚精气。而那流露出的所有千娇百媚,统统都只是为了邀身后的男人一次沉沦。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姜玉却是一把推开了他,对上他无辜的眼光时没有责怪,只是轻轻地太息了一声,"你终究不是他。"便整衣离去,背影是一如既往的薄凉。   看着那被推开又缓缓闭合的门,他没有说话,只裸着足下了榻去,面无表情地砸碎了那面清晰得令人生厌的菱花镜。他其实情愿看到姜玉立刻对他发怒,甚至是厌恶地赶他走,也不愿他拿对那个虚空的人的这般痴狂情感在他面前表露无遗。   算什么。   番外·青鹭篇(三)   一日清晨,他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姜玉早已去上了早朝,只留他一人闲来无事,只趴在案几上,跟着《诗经》上一笔一划地仔细抄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并不会书法,只能一边参照着字形画,故转折弯钩都十分小心,仅是寥寥数字,却磨磨蹭蹭得几乎要折了一炷香去,虽然写出来的字并不算好看,倒也是一板一眼的工整。正落下“心”字的最后一笔,听闻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也不睬,只落下最后一笔,又回身将手中的毛笔自然地塞给身后的姜玉,媚眼如丝,笑吟吟道,“我写乏了,王您便替青鹭续下一句罢?”   青鹭承认他是存着几分故意的,原本盼着姜玉能按部就班地照《诗经》中的原句,续下“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未曾想姜玉清淡的微笑间,提笔写下的却是一句曹操的“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仅是一句之差,便已是天与地,爱与利用的分别。他死死地盯着姜玉续下的两行字,缄默不语,甚至连冷笑的气力也无。   原来自己对于他的意义,也不过如此。什么真心,什么情爱缠绵,不过是一个他自顾自编织的一个太美的梦。   “怎么不说话?”   “呵,说?我自然会说,”感觉受到了轻视,青鹭冷笑着丢了笔,不知为何骤然变得恼怒起来,口不择言,不惜触碰逆鳞,“是说堂堂一国之君原来是不折不扣的龙阳,还爱上自己长姐的驸马,还是说你不惜以选出的三千秀女精血炼造出一个傀儡,更或者,说你纵情声色,纸醉金迷!?”   姜玉敛了笑,拔出佩刀来卡在他的锁骨之间,又压了几分,直至见了血色,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眸,“青鹭,你近来未免有些太放肆了。”   “是,”这是他入宫以来头一次见到王暴戾的一面,青鹭便是妩媚地笑起来,不顾锁骨上落下的深刻刀伤,根本无所畏惧,只轻勾上他的肩,“因为我有这副皮相,所以有资格放肆,王您说是不是?”   他以为姜玉会继续勃然大怒,未曾想他的王只是叹了口气,收回了刀,不再反驳,也不再追究,当作是默认了。   仿佛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尖刺,他只颓然地跌坐在原地,看着地上点点滴滴的血色,突然觉得自己就算有了生命,却也如同那戏台上供人操纵的木偶一般,无知可笑。   姜玉没有扶起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碧色的眼眸,苍老的脸上神情有些迷蒙,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物,却让他觉得无比遥远,而他口中吐露出的情话更恍若剜心的魔咒,“你很像他,眼睛最像,也是常人都做不到的。若是普通人,定是生不出这般异色的眸子……这世间,大概只有你能做到了。”   他挑衅式地闭住了眼睛,直到听闻姜玉缓缓走远的脚步声后,才悠悠地睁开了涣散的眸子,终于抑制不住冷冽的讽意,疯狂地长笑出声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青鹭最终还是决定离开。   他离开时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城外春光明媚正好,簇簇的牡丹在迷蒙的晨露雾气中吐露艳色,比盛放在皇宫庭院中的还要多几分野性的绮丽,似乎没有荣光加持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城门边上那永远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大声嬉闹着,一边追逐地悠悠飘摇在天际的纸鸢,一边轻快地笑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不自觉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今日他的身上还是一袭青衣,如当初一般,他一直不变固执地守在这里,然而却很明晓,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等不到那个人了。   怀中抱着的青鹭鸟安静而服帖,褪去了初见时的凛冽,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他阂闭上双目,抚着它的毛羽的指下踯躅。他这时候才知道,自他被冠以“青鹭”之名时,便已经与怀中的青鹭鸟一般,掌握得了别人的生杀大权,却始终改变不了自身的毒。   自始至终,大家都逃不过一个“命”字。   身后负着一道淡淡的目光,不用回首便也能知道在那高高的城阙之上,是姜玉负手看着他安静离去。这次总算是姜玉看着他离开,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没有意外,也没有多余的挽留。他向来厌恶极了那般清清淡淡的目光,偏偏又无可奈何。   他一辈子都斗不过姜玉,就连离开也一样。   一个人爱上一个人的结局也只不过是或喜或悲,但若一个傀儡棋子爱上主人,结局注定只能是毁灭。痴缠得越深,毁灭得就越为彻底。然而在毁灭之前,他还要为他的王做完最后一件事。   他的王,还有着最后一个阻碍。   ……   朝花镇。   他眉目冷淡地一曲一曲地奏着那把断了弦的瑶琴,本青涩的指法一天天的娴熟,然而想要对着奏琴的人,却再也不见。   偶尔也肆意忘形,随着那风月楼中长年累月的纸醉金迷气氛,嘻嘻哈哈地用随手捞起的筷箸敲着眼前一字排开的玲珑杯盏,杂乱无章的叮叮当当声响中,他大声地笑唱着“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时而哼起“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只是再没唱过那首《子衿》。   有些人事物,既然选择放弃,便永远也不要再忆起。   正随着一夜纵情的人们欢腾无量,颠龙倒凤得差些不知今夕何夕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怀疑的女子唤声,带着无法掩饰的缱绻万千,“阿乐……”   长乐公主。姜雪芍。   心知目的已然达到。他安然地掩下对她口中那个熟知的名字本能的厌恶,悠悠地反转过身来,遮挡半边硬朗面目的云扇上那一双碧色的瞳孔,毫不掩饰地直直对上眼前的人儿那迷惘而失神的眸子。   他突觉得意,似乎突然之间便从落魄的败者转为了掌控一切的赢家一般,口中只道,“夫人,您怕是认错了人了。”   她的眼睛在看到他碧色的眼眸中霎时明亮,恍若星子,于是执着依旧,“你,叫什么?”   “青鹭。”他弯起唇来,看向眼前这并不算是陌生的美丽女子,她的眼神与预想中的毫无偏差,怀疑、恍然、惊喜而充满痛苦,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臆想,他清晰地看见自己虚幻的影像在她的双眸中交缠重叠,变化成另外一个容貌雷同的人的面目。   但那有怎样?他的意义本就是如此。   他早在宫廷的内阁中看过长乐公主的画像,这数十年来,她的模样虽然毫无变化,他却一眼便能看出她体内逐渐掩饰不住的油尽灯枯。甚么公主,她也不过跟他一样,是个可怜的蠢人。   便如飞鸟逃脱不过宫墙一般,谁又能逃得过愚妄呢?   他垂首,盈盈地朝她拜下一礼,掩去薄凉的唇边不经意流转的一抹凛冽的诡谲。而后再三强调自己的名字一般,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我叫,青鹭。”   【青青子衿】完,下一卷【脱骨生香】   【脱骨生香】   第一章 解铃还需系铃人   随着邱五晏一道探望方夫人母女回来时,天色已然逐渐西沉。梓儿的精神已然恢复了许多,虽然夜间也是会被梦魇所困,但白日里终究会理人了,总算是了结了一桩沉重的心事。邱五晏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脚步也明显轻快了许多。   趁邱五晏大发善心去旁儿的铺子里称几斤糕点,我自顾自地跑去外面,望着街边王老伯浇置的糖人儿咽口水,正踯躅着买与不买时,眼角似乎掠过了一个挺熟悉的身影。   我凭着感觉瞥眼望去,俨然是个女子的背影,一袭暗紫色纹花的罗裙将那个女子包裹得娇小而纤细,虽然样式古板,颜色陈旧,但却依旧掩饰不了女子大好的青春年纪。黑发上并无半分寻常女儿家用的钗环,一身倒是素净得很。   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此人,我呆愣在原地回想了一刹,直到那个女子闪身拐入街角时,偶然瞧见了她的面上俨然裹着的一层轻薄的浅色鲛绡,衬得上头那一双浑圆的大眼睛更加明润无比。   是薛记药铺的那个新来的女大夫!   来得倒是正巧,本女侠正要寻她去算帐!想到几日前的遭遇,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杀千刀的,也不再去管那糖人儿了,只忿忿地跺了跺脚,径直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想要质问当天的事。   那个女大夫似乎察觉到了在身后紧紧追随的我,行走着的速度也逐渐快了起来,健步如飞,再往后几欲飞奔起来,一时间那一条小巷子里只有我们脚步行进时的嚓嚓声,仿佛出战前的战鼓一般,紧扣心弦。   逼仄的小巷里却是出奇的曲曲折折,而她的身影如疾风一般飞快,又如狡兔一般轻车熟路地七拐八绕,不一会时间,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我气喘吁吁地收住了脚步,正停留在原地懊恼跟丢之时,却看到一角暗紫色的衣袂自不远处的墙角处飞速地一掠而过,仿若一只受惊而轻颤的蝶翅。   我拧眉,飞速地重新追将上去,眼看就要从后抓住她的肩,未曾想她突然停止了逃离,我猝不及防,只急急收住了脚步,还是险些与她撞上。   她翩跹转身,一手扯下了覆在面上的鲛绡,长长的衣袂不经意一般地自我脸上拂过,带着几分熟悉的香味,我正努力回想时,她乍然抬首,与我璀然一笑,那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面容却因为这一笑,霎时艳丽过了天边的霞彩,“杜姑娘,寻我到底有何要事?”   见她如斯异常反应,我不禁有些愣神,转而想到此行目的,忙回过神来,急急斥道,“你到底是谁,上次给我的香料里到底为什么要动手脚!”   “原来你不知晓呀,”她便是又笑起来,眉梢眼角弯弯,更显两抹眉黛夺得几分萱草色,背过身朝我时只轻道,“我还以为他会向你好好介绍我。”   “你……”   “阿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出来好一通找,天色都这么晚……”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而邱五晏的声音在眼神触及到起我面前的那个女大夫时戛然而止,仿佛一时间被人生生扼住了喉咙一般。   我见他的神情,不禁有些不放心,只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邱狐狸……?”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却并没有说话。三人沉默了半晌,只能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并不明朗的沉郁天色下,我看到邱五晏头一次褪下了面上所有的笑容,不复轻佻,抬眼看她时,口中只沉沉地唤了两个字,“香草。”   她并无惊讶,只安静地回转过身来,笑意斐然,“邱师兄,好久不见。”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我终于被这一来一去轻轻淡淡的问候给怔在当场,呆若木鸡。   虽然邱五晏早就有猜测过是他师妹下的手,但我却一直未曾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总觉得是他多疑,这天下如此之大,怎么可能正巧便撞上个熟人?却未曾想原来真的是她下得手,然而……我与她无冤无仇,就算是她与邱五晏以前有些情仇恩怨,怎么着也应该算到那厮头上去才是,为何偏偏专挑我这个软柿子捏?如何想也不是个道理。   还未想明白,她已然开口,“我今日来并不是要针对这位姑娘,只是想来问问当年的事,若不是使用此法,想必师兄大抵也是不愿见我的。”   邱五晏没有说话,她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今日来意,想必师兄也猜了七八分……当年的事,究竟是为何?我只想要个说法!”   “阿若,我们回家。”邱五晏拉过我的手,出奇冰凉的指尖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他却还是不由分说地死死捏住,仿佛溺水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力非常。我吃痛,却如何也甩不开他,只能由他这么拉着。   身后的虞香草也不恼,“就这么走了?不怕我对她下毒?”   邱五晏的脚步突兀地一滞,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倏然紧了紧,而后又松开,沉声应道,“你不会的。小时候,你连兔子都不敢杀。”   邱五晏的大半张脸庞都隐匿在小巷里逐渐郁沉的暮色中,看不分明,我仅抬头瞟了一眼,便转而垂首盯着脚尖,缄默不语。   他分明连自己都不甚相信自己的话。   “师兄,我不知您平白无故哪来的那么多自信,以为一个人真的是亘古不变的。”虞香草的眸色一黯,转而嘴边噙着几分嘲弄的笑意,虽然听得出嗓音天生清冽温软,一字一句的语调却皆刻意压得郁沉,给稍显稚嫩童真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刻板之意,“当然……我曾经也以为你会永远是我的好师兄。直到……”   她顿了顿,终究是没有说下去,只突兀地转了话风,“先看看她的手腕吧,然后我们再来探讨我以前有多善良。”   见话题突然转向,我一愣,赶紧翻转过手来,白皙的手腕上呈现的俨然是一枝朱色的并蒂莲,以腕上淡青色的脉络为枝,将一条条脉络都晕成血红色,由其上生长而发,两朵皆是含苞欲放着的模样,仿佛刚刚用朱砂画上去的一般,很是明艳,还隐隐散发着些许异香。   “该死!是什么时候……”我低咒一声,便是我对这类东西没有研究,也能知晓定不是甚么好玩意儿。   一时间心下微冷,没心情去欣赏手腕上的这般奇景,我还妄想着只是个玩笑,忙使劲用指尖搓了几下,然而手腕都快被搓破了皮,却还是没有抹去分毫,仿佛是由生带来的印记一般,生生地长在了我的手腕那儿。   “你我同拜在爹爹门下,且师兄的毒术和医术都要比我精进许多,这个标志……师兄您应该不会比我陌生吧?”虞香草弯腰拾起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鲛绡,重新戴上,霎时白净的面上只余了一双暗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夜色下流转着冷冽的光。   她复又冷道,“下个月初二,蛊莲花开之日,便是身死之时。除药谷种植的药草外,无一可解。师兄当年来时空空,去也空空,倒把与药谷的关系给撇了个干净,此时便是享誉盛名的毒医圣手,大抵也是黔驴技穷罢?”   邱五晏拉着我往巷口匆匆走去,而她迷惘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幽静的巷子里响起,飘渺如在虚空般无物,“师兄,我还以为你会记得的,我十九了。”   小巷空寂,衬得虞香草的声音愈发空灵而清晰。我听不懂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不安地望向邱五晏,然而他的脚步却再没有停,一直等出了巷子口,他才仿佛霎时松懈了全身的防备一般,怔怔地蹲下了身去,呆愣地看着左手上虎口的那道伤疤,狭长的眼角似乎有一抹泪光划过。   我这才有些慌了神,甚至比刚知道自己中毒时还要失措几分。说来我来灵栖已四五年的时光,我却从来未曾见过邱五晏他这般慌乱的样子。印象中的邱五晏,无论心境悲喜,也无论遇到的事有多棘手,面上总是一副笑面春风的模样,让人免不了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但如今他这副颓丧的样子,却更让人心惊异常。虞香草是他心中的一个结,只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旁人又该如何插手。   此时暮色四合,时值打烊时分,路旁已没有几个人影走动,也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我张望了一眼,便也随着他在街边蹲下,低声问道,“邱五晏,她刚才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了头来,面色已然恢复了正常,轻描淡写一般,仿佛方才的失措和异常都不曾存在过,“我杀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师傅,毒圣虞白。”   且不管虞白到底是什么个身份,我原先心里只道大抵是些这厮年轻时儿女情长的小事,听到此不免有些心惊,只急急问道,“为什么?”   第二章 梦魇   既是杀父之仇,虞香草如此反应确实也不为过。只是……邱五晏为何会对他的师傅起了杀心?他并不像是贪图功名利禄的人,更何况他也并未坐上药谷谷主的位置,便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邱五晏却没有再说话,待休整得差不多了,这才踉跄地站起身来,一袭清隽的白衣下瘦削的身形有些微晃。我闻到他外袍上常年熏着的鸡舌香,别有一番馨香芳菲,使人心神宁静,这些年来从未更迭,我总以为这是为了让他自己沉静下来,然而此时才惊奇发觉,这味道却与虞香草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只轻浅地道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是。”我敛下了眸子,没有再多问,心里只隐隐觉得,这香料,还有邱五晏左手虎口上的那个深刻的伤口,并非他以前所说的切菜所致那般简单,说不定,跟那虞香草还有几分关系。   回灵栖时天色已然很晚了,眉娘与小黑的房前都燃上了绿幽幽的灯盏,在一片黑暗而空寂的走廊中突兀而诡异。我与邱五晏两人皆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我也没有心思如往常一般去争着抢着拿他纸袋中形状诱人的糕点。   明明那厮还是如平常一般嬉皮笑脸地站在我面前,可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然在虞香草出现后,就变了个模样。翻天覆地,风云变幻,直到再也寻不回来往昔相处的方式。   这般的静默延续至入房歇息时,我挽起了几分袖子,将手腕上血色潋滟的并蒂莲翻转在他面前,终于还是耐不住轻声问道,“邱五晏,我会死吗?”   邱五晏的面色似乎微愣,而后伸手胡乱揉乱了我额间的碎发,如往常一般清朗地笑了笑,“不会的。”顿了顿,复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阿若,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再出事。”   我点点头,简单地应了一声“嗯”,便再不多话。如眉娘往日里所说的一般,邱五晏的心思太重,若他自己不主动揭露,任是旁人再如何旁侧敲击也是无用的。   其实说起来,我并不算畏惧真正的死亡,我只畏惧在这最好的年华时抱憾死去。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没有吃遍天下的红烧猪蹄,没有赚够足够多的钱,还没有人用一草垛子鲜亮的糖葫芦娶我回家,甚至没有真真正正地去尝试爱过一个人,又如何甘心这般寂寂地泯灭于世?   夜间缭乱纷忙的梦境中,是乐麋山熊熊燃起的一簇苍烈火光,还有呛人的烟熏火燎下姆妈湖水般明润哀伤的眼,伴着匕首冷厉而凛冽的光,纠缠不清。有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嘶喊告求声,还有慌乱的一句“囡囡,你要逃出去,你一定要逃出去”,所有的声响仿佛被合在一起揉碎了一般,在耳畔嗡嗡作响,扰人清梦。   而后是我裹着姆妈长而厚重的披风急急出逃,回望过去时见到的却是姆妈脸上清冷而绝艳的笑意。她的声音因为我的离去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了一张嘴一张一合,然而我却看得分明。   姆妈她口中声声轻唤着的,似是爹爹的名字。   似乎有人捉住了奔逃的我的脚腕,我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焦黑带血的断手,虽然已不知它的主人是谁,却仍在地面上不安地蠕动着,不安于平静一般。鲜红而灼热的血液在崎岖不齐的断面处喷涌绽放,宛如一朵开放到荼蘼的大丽花,而后又渐渐萎缩下去,变成了缠得紧密的枯藤一弯,在脚腕上勒出一道血色的印记,触目惊心。   我努力地想挣脱,却始终逃脱不开枯藤一圈一圈的缠绕,只待着攻进乐麋山的一人怒瞪着杀红了的铜铃双眼,挥起手中的双斧毫不留情地向我砍来。   最终我还是惊声尖叫地从不断纠缠着的梦魇中坐起身子,一切噼里啪啦的声响均在这一霎那统统消失殆尽,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一时间卧房内平静得似乎都听到远处有一搭没一搭的蝉鸣声。我惊魂未定地抬手拂了一把额头,其上已然是一片冷汗泠泠。   究竟是多久没做这个梦了,一个月,半年,一年?   或许是夜的缘故,让人一时间变得无措脆弱起来,一些平日里甚至已经可以选择性淡忘的小事,在这时候都恍若洪水猛兽。   我披了一件外衣,在偏居一隅层层叠叠的被褥里翻找之下,总算是找到了藏匿在其中的一柄匕首,轻薄的刃面没有印上花纹,打制也粗糙得很,但即使相隔多年,也依旧泛着冷厉的光,如当初姆妈塞在我手心时里一般。   匕柄上缠着的麻绳已经绷起了一根根竖毛,刺得手心微疼。我将它比在心口处,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什么温暖一般,然而再三尝试,它也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唯一能想到与此关联的,大抵便是那出逃之日遇见的那个鲜衣怒马的英俊少年,将我隐匿了大半张脸的兜帽掀开,又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我的脸庞,温言笑说“原来是个小丫头”。   可是即便是这般温暖的记忆,那少年的眉目也已然在我的脑海间模糊不清了。可是就算他真真正正地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大抵我也没命见到了罢?   一时间反而更加伤春悲秋起来,我懒得再去研究手上颜色鲜艳的并蒂莲,不禁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把匕首横放到枕后,这才重新和衣躺了下去。   只觉得越往后,脑内便愈发昏沉混沌,仿佛有人也在里头燃了一把炙热一场的火苗,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滚烫起来。朦朦胧胧间仿佛听到门被“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还有脚步的嚓嚓轻响。   是谁?   我直觉应是什么小毛贼,下意识地想起身去,然而身体却不听我的控制,在挣扎几次都无果后,我索性直接放弃了灵与肉的对抗,任着自己就这么直直地在床上挺尸,一时视死如归地估摸着反正我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比眉娘一屋子里头都是金钗银簪之流。我枕头下尚存着十几枚铜板,要拿便统统拿去好了,只要谋完财别害命劫色便好。   这么想着,倒也愈来愈沉下了几分困意,依稀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隐隐感觉到那个人转而坐在了我的床边,与常人相比有些冰凉的手掌轻轻地敷在我灼烫的额头上,仿佛一阵甘泉清流袭过,并非冷得让人一激灵,而是清清凉凉的,让人舒服得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听闻有一个清冷却温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仿佛从天际传来,“阿若,方才是不是被魇着了?”见我不回答,又腾出一只手来,为我掖了掖被角,口中似乎在自言自语,“有些发热,还好不严重。”   这把声音倒是挺熟悉,可我哪里有脑子去想这是何方神圣,只晓得方才他的那一摸舒服得紧,便也顾不上什么劫财劫色七七八八的了,只迷迷糊糊地扒过了那只手去抱着摁在了额头上。   似乎感觉到那只不请自来的手微微一滞,轻轻地往外挣了一下,仿佛是有些诧异。然而我此时正难受,便凭着本能始终死死扒拉着,怎么也不肯放手,便感觉那只手霎时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仿佛在一场别开生面的战斗中取得了莫大的胜利,我满足地将滚烫的脑袋往其上蹭了蹭,当作宣示了一番所有权,而后便功成身就地彻底没了意识。   说来也奇怪,我虽然一直抱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手,然而后半夜的睡眠却倒是妥帖异常,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阳光静好,尚余留着几分雾气清润,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窗棂上啄食着昨日撒下的一把小米,一切都如此和谐,然而这些都并不重点,此时已经完全恢复清醒的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清清楚楚的俊俏侧影,第一时间竟在这美好的氛围中想到了“杀人灭口”这个词,当然,杀的是我自己。   我竟不知死活地拉着小黑的手打着呼噜睡了一夜!虽然小黑本人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共度春宵……呸呸呸,共度良宵。这样传出去,似乎怎么说都……不太好吧?   至于第二时间,我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恨不得当场挖个洞往里钻,只赶紧放开了仍抱在怀中的他的手,一时间尴尬得不能自已。   小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静,放下手中正把玩着的匕首,回过头来,冷淡的眼中藏着几分困倦的淡淡笑意,褪去了本身的几分凉薄之意,“醒了?”   我东瞧西顾了一遍,确认遁地无门,转而机智地挂上一分高深莫测的慈悲笑意,笑容可掬地企图给小黑洗脑,“不,其实是你睡着了。我从来没有睡着过,你也从来没有醒来,事情的经过定是这样的。”   “……”   第三章 吃干抹尽   说来我心里本已然准备好了一大套信口胡扯的托辞,只待着这厮等会儿若有何非议,便拼着鱼死网破地一一用上,怎么着也能丢脸得有尊严些。然而没想到小黑却是温温和和地不辩驳,口中只浑不在意地轻浅道了一句“哦,原是如此。”   我正兀自愣着,却见到他伸出手来,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身上的热倒是退了。”   见他这般反应,我也不好意思再装傻卖痴下去,只轻咳了一声,讪笑道,“昨日的那人原来是你,幸而不是甚么小蟊贼。”便当作是承认了,一时又想到,“对了,小黑你怎么会到我房里来?”   “刚躺下,便听闻你似乎是被魇着了,便顺道过来看看。”   ……果然是好顺道啊。   “哦,”我点点头,心里颇有些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忽见他的面上透露出几分不甚正常的青白,显了憔悴之色,“……小黑你一夜没睡?”   他抿唇不语,有些散乱了的墨发掩盖住了他的大半张俊朗的面目,大抵是昨日起夜时还未来得及梳理,我探头去看他表情时,却隐隐瞧见了他幽深的双眼上布着的缕缕淡红的血丝,虽然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出,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的,便知晓心里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这个木讷的呆子……大抵真是守了我一夜未合眼的了。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幸好我没睡了个昏天暗地,免得那厮指不定会失了耐心要掀了我的床去。此时说再多煽情的话也无益,反而显得矫情了。我心念一动,忙双手叉腰,口气故作凶狠地催促道,“那,那你快去歇着吧,反正灵栖明日才正式开业……再说了,我也要起床穿衣了!你在这不合适!”   眼角险险瞥到他面上似是失笑,我愣了愣,随即心里揣揣,隐约有些发虚——明明都已经抱着人的胳膊睡了一晚上了,这时候再以这借口赶人,如何都显得没说服力。   幸而小黑没有如邱五晏一般与我抬杠,只很是听话地站起身来,浸染着幽微酒香的宽大衣袂轻巧地挥过,竟不经意地带动了他方才随手放在床榻边上的那柄匕首。   我这才发觉他方才在手上把玩的匕首正是我昨夜放在枕下的那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他发现了。然而此时也想不了这么多,眼看着匕首就要琳琅落地,我下意识地忙半倾过身子伸手抓去,未想到掠过一个人影比我更为迅速。   眼前骤然一花,我伸出去的手一时偏离了方向,就要朝明晃晃的刃口上撞去,耳畔只听得急急一声“小心”提醒,我却更为惊慌,一时竟失了重心,猝不及防地从榻上以一个倒栽葱的经典姿势跌落下来。   那一瞬间我本想着最近定是有甚么血光之灾,什么时候也应该找清风那厮算一卦,那厮虽然不准,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准总有不准的应对办法,譬如若是从他那儿不幸抽了个上上签的话,肯定便是遇到了甚么无妄之灾,我也就可以及时去寺里求个甚么得道高僧开运了。   正在心里胡乱思量着,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虽然我跌下来时四仰八叉的姿势无比壮烈,但自己此时不仅不疼,耳根还痒痒的,只觉得似乎贴了个什么温软的东西,决计不会是甚么匕首之物。   我深呼吸了几遍,才有勇气睁开眼去看,那柄匕首赫然在离我约莫一尺处,显然是被人打开了,我拧了拧眉,转眼到另一边,霎时却又懵了,只觉得自己的两腮边隐隐发热,安置在妆台上的模糊铜镜都能显现出我的脸颊已窘得通红。   我的身下压着哪是旁人,正是木着张俊俏的面目的小黑!因为脸颊错开,倒是没有唇贴唇那般恰巧,但他棱角分明的唇轻蹭在我的耳根处,不经意呵出的缕缕热气逗得耳垂微痒,又酥酥的麻着,升腾起几分温度,无疑又是致命的诱惑。   心口处仿佛也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白花儿,正在里头肆意地横冲直撞着,引得砰砰跳,仿佛就要这么冲撞出来一般,我忙捂住了胸口,心里只忍不住想着,最近做的春梦真是越来越多了……   还未等怔怔的我彻底反应过来,身下的人却已有了轻微的动作,我自青石板地上艰难地撑起手肘,正要尴尬从他身上起来,却只觉得身下骤然伸出的一只手顺势揽过了我的肩,宛如盘绕着的青青藤萝一般箍得紧而霸道,也有意无意地将方才错开的脸给摆正了位置。   眼睁睁地看着底下人的脸庞骤然放大,映照在我瞪大了的眼中清晰异常,仿佛一场虚妄的梦境。我顾不上欣赏眼前祸国殃民的美色,正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想要脱离,却乍然听到他口中吐露出的喑哑一声“别动”。   我忙停止了动弹,还未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何要这么乖巧听他指令时,唇上已覆盖了一个极轻的吻,仿佛随时都要随风飘摇而去的绒草一般,飘忽不定,却又真实异常。   脑内绷着的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再次“吱嘎”一声,给崩断了个一干二净,只觉得手臂连着全身都一阵阵地发软,我霎时没有了重新挣开的力气,只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明明心里除了慌乱外并不难过,眼角却不自觉地滚落一滴烫热,然而还未流淌过耳根,就被他信手轻柔地拂去。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吻,却是我唯一清醒地感觉到的一个真正的吻,若上次溺水时,他真的只是为了以口渡气来救得我一命,那这次既不是紧急情况,又不是甚么媚药所致……他又该如何解释?   他没有给我继续深思的机会,随着印在唇上的吻的加深,他原本孤冷薄凉的唇逐渐变得炙热起来,仿佛是一块软绵绵的烙铁,吮吸着我已然滚烫的唇,浸染着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宛若从蜜糖罐里出来一般,再不复上次那般的青涩。   我的脑子始终保持着铺天盖地的空白,不知觉间他已轻巧地伸出灼热的舌尖,如小兽轻轻舔舐着受伤的创口一般小心而疼惜,依旧是一股清雅的兰草气息,依稀混合着“君莫笑”的微醺酒意,渡过的一丝气息绵软悠长,与舌尖逗引般地缠绵着,迟迟不肯散去。   不知是否是我恍惚中看花了眼,小黑那本清俊冷漠的眉目间,竟渐渐染上了些许情欲的意味,明明是那般熟悉的清冷眉眼,一时间我却仿若不认识了一般。   君莫笑分明是醉不得人的,可是此时见他的面目,却恍若醉了。   我正怔怔地定眼瞧着,只觉得眼前霎时一黑,却是他腾出了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我打量着的眼,依稀觉着齿间舔过一抹温热,微硬的齿一点点轻叩着柔软的舌侧,又轻轻噬咬了一下,惹得一疼,似乎是在惩罚我的分心。   这厮好生霸道!我不知怎么的,瞬时被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惹得炸毛了起来,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了,不计后果一般,只大胆地伸出双手死死地搂住了他同样滚烫的脖颈,赌气一般微低下头拙劣而生硬地回吻而去,不安分地照葫芦画瓢缠卷着他挑弄着的舌尖,占着自己人在其上的优势,反客为主。   意乱情迷之下是细密而热烈的吻,我逐渐被这般的侵略而弄得喘不过气来,一派混沌间只感觉到自己满心欢喜,仿佛费尽心力攒够了私房钱去买一枝糖葫芦一般,尽管得意,却还是小心翼翼。   一生一世到底有多久?天长地久。   不知何时,他的唇已然微微地错开了我的,复轻吮了一下我有些干燥的嘴角,便转而浅浅地埋在我的脖颈边。这时我才感觉暴露在空气中的唇是一片火辣辣的,还在明晃晃地昭示着方才的失控。   一阵凉风过阵,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唇上袭来的生疼,却只觉得腰上一紧,是他箍着的手更加紧起来,我吃痛地咕哝了一声,张口正想胡乱说些什么,却听闻他在我耳边哑着嗓子轻轻地呢喃了一声,尽管话语颠来倒去,却字字清晰,“等我,阿若,等我有能力……”   我霎时噤了声,呆愣地侧头看着他冷峻的眉眼,时间只觉得想笑出声来,却又不得不憋住。   虽然不明白他说的“等”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只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便再无他话。直听得邱五晏在门外呜呜哇哇着大声喊门了,我才后知后觉地手脚并用从小黑的身上爬起来,又爬上了榻,仍觉得面颊滚烫,几乎可以摊个鸡蛋上去。   小黑倒是一派从容淡定,只待邱五晏终于耐不住闯开门之际,脚步轻而稳地走了出去,一时卧房内只余了我与邱五晏二人大眼瞪小眼,似乎要比对个究竟。   第四章 不速之客   邱五晏面无表情地板着个活泼泼的死狐脸,颀长的身段斜倚着门框,诡异而探究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到我微微红肿了的唇上,又不自然地迅速游移开,显然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半晌,口中只犹疑地道了一句,“你……”   我还以为一向不喜我与小黑亲近的邱五晏会骂我一顿,埋下头正欲伏首认罪时,未曾想他只是以拳掩口,轻轻地干咳了一声,面色重新恢复自如,浑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我来看看你身上种的毒。”   本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仿佛一盆透心凉的冰水劈头盖脸地倾盆而下,浇得尚沉浸在幸福其中的我猛地一个激灵,霎时失去了所有甜蜜的余味,逐渐从指尖处一寸寸地僵冷起来。   我可是……将要死去的人呀。   腕上盘旋的那株血色并蒂蛊莲一时间变得刺眼异常,仿佛一只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饕餮凶兽,随时要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吞噬体内的每一丝活泛的生气。明明窗外还是明媚的大好春光,我却突然觉得全身发冷,禁不住地抱膝微微蜷缩起来,对着眼前常年斗嘴的人,也依旧是闷闷地再无话可说。   如果说昨日知道自己将死时,还未曾有太多顾虑和牵绊的话,那么今日便已然有了太多情感割舍不下。捧到高处后再被狠狠地摔下来后的感觉,大抵也不过如此罢?   邱五晏走了过来,也坐在我的身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出奇地没有再嘻嘻哈哈地出言挤兑我,只轻言轻语地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哦?”他应了一声,又磨着身子坐过来了些,与我并肩坐着,轻缓的语气中听不出来隐藏着甚么情绪,“是小黑吗?”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回想起方才的亲昵场景,褪去了羞涩后,依稀有些恍神,“虽然狐狸你之前再三警告过我说不能与他多亲近……但是,好像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小黑,或许是因为性格,也或许是因为你说的那甚么身份,眉娘也说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感情的事,谁又能凭这些就妄自评定呢?”   “我并不是不喜欢他,只是……”邱五晏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只又笑道,“你若喜欢便喜欢着吧,之前是我思虑太多了,倒失了你这份洒脱。”   “洒脱?”我失笑,“我可不洒脱,见到他时还是会忐忑不安,害怕出错,便越会出错,闹了不少笑话,之后又是不断的懊恼难过,然而若是稍微从中得些甜头,便又重新恢复满心欢喜。这样且失且得,来来回回,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当时眉娘的心境了,哪怕再惶惑惊恐,每当有他在身边,就会觉得妥帖异常,仿佛一时间拥有了莫大的勇气,变成了一个不怕死的战士,随时都可以嘿咻嘿咻地扛着把大刀冲锋陷阵,哪怕最终只是拼得一个马革裹尸回……”   说到死的话题,我本滔滔不绝的话语乍然顿住,只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蛊莲,相比于昨天的含苞待放,今日已然微微绽开了些,按虞香草的说法,这蛊莲全然盛放之时,也便是我身死之时,如此算来,也不过是不足一月的事。   思及到此,我心里不禁隐隐有些难受,本微微上扬的声调也不自觉地逐渐低了下来,“可是纵然已是这样的勇猛了……最终还是敌不过生死啊。”   仔细想来却也觉着好笑,从前遭遇灭族之灾时没有死,做小叫花子挨饿受冻的时候没有死,如今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倒真是要长眠于世了,果然世事皆是个祸福相依的道理,只是好巧不巧地让我给撞上了,倒也算不得是多大的委屈。   话音刚落,感觉到放在我头上的手重重地一沉,我不禁抬起眼来看他,邱五晏的表情却是一如往常的镇定,唇边弯起的几分弧度和煦,“这事本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未曾想竟会牵扯到你身上,不过你也且放宽心罢,若你真的到最后真的无药可救……”他的语气顿了顿,三缄其口后才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我邱五晏便是换血也定是要换回你一条命的。”   这本来是个严肃的话题,但鉴于这厮的表情太过壮烈,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情,我还是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将起来,揶揄道,“哎呀哎呀,我怎么记得你可从来不会做这么亏本的买卖。”   “嘁,好没良心的丫头,听我要替你死就这么开心,妄我这些年来对你那般好了,原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邱五晏口中佯作生气,曲着食指毫不客气地叩了叩我光溜溜的脑门子,复又敛了几分笑,轻声叹道,“罢了,原本便是欠你的。”   尚不喜看他如此愧疚的模样,我一时心里微沉,只强作欢笑,闹着赶他出门。临出门前,邱五晏突然回转过身来,朝我促狭一笑,“可要我找些消肿的药来?”   “啊?”我愣了愣,见他眉梢微挑,直溜溜地盯着我的面上。我这才想起尚为褪去红肿的唇,一时间脸又如煮熟的虾子一般“腾”的一下红了。他倒也没有继续逗我,只吊儿郎当地走出了门去。   见他依然走远,我这才有了反应,只下了床榻拾了方才丢落在一边的匕首,又挑了件袖口紧实些的衣裳换上,以遮住那株明显晃眼的蛊莲,虽然不知道方才小黑是否已经察觉,但若是让外人看去,倒也是有些麻烦的。   做完这一切后,我重新爬回榻上,看着手中的匕首失神。不知是否是我想多了,小黑方才打量这把匕首时的神情,分明像是“似曾相识”。   ……   灵栖开张前夜,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袭并不显眼的苍灰色布裙,若是站在光线并不明朗的角落里头,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那里没人,然而轻薄的墨色鲛绡难掩她面容轮廓姣好,虽并不算是倾国倾城貌,却也不难看出底下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清秀佳人。   只是这般的佳人从始至终都死气沉沉地板着一张清丽的花容,显然心情并不是太好,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稍稍半敛着,被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大半瞳孔,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愈发不甚清晰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伫立在柜台边上,直死死咬着牙,把桐木柜台上雕花的沿儿掰得一阵吱嘎吱嘎响,这才勉强忍住了咆哮的冲动。   这厮怎么还蹬鼻子上脸地找上门来了?是真不怕我们仗着人多势众,把她给捆后院石磨上折腾个几天几夜,还是笃定了邱五晏那厮真的会一直被她吃得死死的?   我走近了几步,正想要兴师问罪,然而却隐约发觉些许不对劲起来:   第一次见虞香草时,她大多时候都是坐着的,再加上那药铺里层层幔帘轻纱有意无意的遮挡,也没有注意她的身形,第二次则正处在危急时刻,哪曾会去注意这些?再加上她平日里穿的似乎总是深颜色的衣裳,便更显身形娇小无量。   此时此刻仔细地一打量,却意外地发现她的个头却是比我也高不了多少,若不是她的五官时常笼罩着一股郁沉之气,还真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半分也不像十九岁的模样。   我眉心微蹙,不客气地甩了甩搭在一边肩上的抹布,扬起附在上头的好一阵尘灰,而我口气刻意放得有些冰冷生硬,“不知虞姑娘深夜到临此地有何贵干?”   她却也不理会我明显流露出的敌意,只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淡淡道,“我是来住店的。”   住店?鬼知道这厮又要惹出什么幺蛾子!   正冷眼与虞香草对峙时,听闻身后似乎有轻微响动,我回眸望去,却是邱五晏从后厨走出来,见到虞香草时面色也不惊讶,只接过我肩上搭着的抹布略微蹭了蹭湿漉漉的双手,神情浑作漫不经心道,“你还是回去罢,你从我这里问不出甚么的。”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凭我这么多年的了解,若邱五晏不想说,要撬开他的嘴还真不是一件易事,这点应当虞香草也知晓,而纵使那虞香草调制的香料有万般能耐,奈何碰上了同门师兄,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得手?   “不说也罢,”她骤然低低冷笑一声,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答案一般,缓缓的抬起眼来,幽黑的眸子泛出一阵冷厉的光,“这不是客栈么?那师兄你且当我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从今日起我便在这住下了,再怎么样,我也应当看着她……”她顿了顿,指尖转向我,“我也应当看着她一点点地在我手下死去便是。”   我黑了张面,正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见虞香草却是更加灿烂地笑起来,隔着深色的鲛绡都能看清她嘴边张扬的弧度,肆慢而带着几分讽意,“师兄,你可是把她……当成了我?”   第五章 鸠占鹊巢   俨然是一阵晴天霹雳,正提溜着个鸡毛掸子气势汹汹欲去赶人的我霎时间震在原地,不能自已。手中攥着的花色鸡毛掸子“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扬起一阵细密的尘埃,迷离了眼前的视线,他们两人的面目一时间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未曾想过事实会如此迅速地揭开,虽然邱五晏并非是我杜若一人之物,但被人当作他人那般被厚待多年……虽然并未受什么伤害,却不能不说心里是不堵得慌的。见她的神情,仿佛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恶人,总让人觉着膈应。   似乎是收到了意料中的反应,见虞香草面色微哂,然而眼神却未投到邱五晏身上,只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震惊的我,自顾自地说道,“果然是这样的呢,看来这么些年来,我还是了解师兄的,那……”   “香草!够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已被上前一步的邱五晏厉声打断,而后扭头朝我大声喝道,“阿若,带虞小姐上楼!”   我此时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此不禁拧眉,不安地唤了一声,“狐狸……”   邱五晏的面色尚冷凝着,没有半分笑意,宽大的素色外袍下依稀看到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显然还未从方才的话中回复过来,只冷声催促我道,“快去!”   “……是。”我不情愿地应了一句,抓起纸笔在灵栖的出入簿上歪歪扭扭地添了虞香草的名字,这才不甘不愿地磨蹭到了她的面前,“虞小姐随我来吧。”   分分叉叉的走廊间尚未来得及点燃安置灯盏,更显漆黑而狭长,我抄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羊角风灯,与虞香草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各怀心思。   脚下的每一寸地方我分明都早已了然于心,却走得磕磕绊绊,无比艰难。   虞香草行进的脚步骤然停止在一间卧房前,微微阂闭上了眼睛,我心里疑惑,便也随着她停下来,只听得半晌过后,她轻声问我,“这里……可是他的卧房?”   我冷不丁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句话给愣了好半天,探头辨认是邱五晏的卧房,这才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他”是谁,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是什么个意图,只皱着眉,规矩地应声道,“是。”   “记得师兄以前说过,鸡舌香配合兰草,混合着百种药香是人世间最好的香味,既不像女儿家常用的香那般甜腻,又少了三分冷硬,是最佳不过,自我离开药谷,便再也没有闻到其他人的身上有这般味道……”   述及前尘往事,她的眉目褪去了些许阴沉,借着风灯的微弱光亮可以看到她一直板着的清丽面孔似乎有些微微的松动,只见过微探过头轻嗅了一下,隐隐透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窃喜意味,嘴里絮絮地喃喃了一句,“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还记得。”   “……”我默声不语,心里略微有些别扭,更没心思听她说与邱五晏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只觉得这虞香草似乎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深藏不露,那般的古板与毒辣,虽然刚开始接触时觉着渗人得紧,然而相处时间一过,便反而觉得更像是在虚抬架势故作深沉一般,让人心生疑虑。   邱五晏卧房里头常年熏着鸡舌香,连衣裳上也都是这味道,虞香草能辨认出来并不算奇怪,若说能闻到里头种植着那盆吊珠兰草的花香,也还勉强过得去,然而……邱五晏安置在里头的小药房位置可隐蔽的很,又加上这特有的“阴阳房”有意无意的遮挡掩饰,寻常人决计是看不出其中别有天地的,我当初也是进过他屋子好几回,才隐隐有些揣测,未曾想虞香草只随意从门外经过,便闻出了里头的药香。   看来这药谷弟子,也绝非普通人物,不可小觑。   过了一霎,她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瞬时冷了脸下来,轻咳了一声,“走吧。”   见她方才失神的模样并不像作假,我拧了拧眉,暂时也不作他想,只速速地将她带到了左起第四间卧房内,便逃也似地匆匆走了,临行前还能闻到虞香草房内传来的一缕幽微的鸡舌香气,自空中飘忽而起,缠绕鼻尖,回味绵长。   ……   第二日,灵栖正式开业。   上回客房血案的愁云惨雾已然随着时日的推移而逐渐散去,虽然并不算客盈满门,倒也有的一阵忙活,好不容易从一阵忙乱中歇下空子,却又见一人大摇大摆地从门外走来,我心里暗叫了声苦,又认命地迎去,走了几步却见进来的原是数日未见的清风。   清风身着着一袭甚是喜气洋洋的粉红色袍子,上头绣着簇簇的朵云纹,袖沿上又缝了一圈深色的细香滚边,乍一眼看去花里胡俏的不得了。亮色的缎面一看便知晓是前几日新裁的料子,然而却依旧被他穿得邋邋遢遢的,也干脆不束腰带了,只不经意地漏出了小半个肩来。嘴里还轻巧地叼着了个碧青的草梗,与身上的那件衣服很是相得益彰。   红配绿,倒是这厮一贯不羁的张扬做派。   我扑哧地笑出声来,又迎上去招呼,“嗨,疯子,好久不见,你可来了,新衣裳做得不错——”   “那是自然。这么多天不见,若丫头可是想我了?”他被我这一句夸得得意洋洋起来,只“呸”的一声吐了齿间咬着的草梗,面上嘻嘻哈哈地与我打了个千儿,褪去了中元节前好不容易端起的几分肃穆正色,重新变得油嘴滑舌没个正形起来,“若丫头不想我不要紧,小晏晏可想我了?”   我笑容慈祥又飘渺,只好心提醒道,“邱五晏正在后厨磨刀。”言外之意是,这厮此时手上有凶器,若挑得这时候去招惹他,免不了又是血淋淋的惨案一桩。   “……”   清风面皮一白,显然是明白了,而后又重新尴尬地嬉笑起来,只信手一指,转了话风随口问道,“说来,坐在角落那儿独自吃茶的姑娘是什么来头?方才我进来时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你,正想与她打个招呼,走近了瞧才方觉得有几分异处,莫不是你的什么亲生姐姐?”   “什么亲姐姐?我哪儿来的亲姐姐?”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然而顺着他的指向回头望去时,才见得竟是虞香草摘了覆在面上的鲛绡,抱着一只茶盏,坐在那蹙着一双秀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此时一看,我才讶然觉得,她的容貌虽然与我大相径庭,但眉目间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特别是永远推脱不了稚气的五官,如何看都显得青涩非常,“她……”   难怪虞香草昨夜会说出那种话,现如今,就连我也不得不相信她的所言非虚。   “什么?她什么?……哎,若丫头?若丫头?”旁边是清风用手在我眼前胡乱晃着,似乎想要把我拉回魂儿来,又喃喃自语道,“莫不是疯魔了去?……丫头,丫头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找谁赊酒赊花生米去哇!你死了我找谁探听我家小晏晏的情报啊!若丫头!”   我这才被那厮一声声的鬼嚎给引得缓过神来,忙解释道,“喔……那个是邱五晏的师妹。”又认真补充道,“我还没死。”……不过,估计时日无多了。   “师妹!”清风大抵是没有注意我后面特意补充的话,也或许是觉得我这般的认真解释太过可笑,只抓住了“师妹”一词追究,本一直懒散地眯着的眼里似乎精光一闪,微微缩着的身子也霎时直了起来,又强调性地认真问我了一声,“我家小晏晏的?”   我这还是头一次见他的眼睛瞪得这么大过,几乎要成了一对铜铃,唬人得紧。见他神色不对,我一时摸不准这一向这思想跳脱的疯子是什么个想法,只干笑道,“……对。”   于是清风纠结了,忧郁了,严肃了。在席卷了三盘花生米后,只见得那厮老神在在地摸着绞干净胡茬了的下巴,依旧保持很严肃的模样,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了三个字,“有问题。”   “你也看出她有问题了?”我以为目光毒辣的清风是看出了这虞香草有古怪,忙在一边急急地掀了几分袖口,避着有人的地方露出腕上印着的血色蛊莲来,想知道他有何解法。   然而在边儿上侯了好一阵子,清风却瞅也不瞅我一眼,只心不在焉地以二指拈了盘中最后一粒油汪汪的花生米,目光依旧追随着虞香草的方向恨恨道,“自古以来,师兄妹就不是什么能安生的主儿……”   这倒是说对了,他们两个近日以来确实不太安生。我猛地点点头,心里默默赞许了一番清风这不靠谱儿的神机妙算,正欲应声附和时,却听闻他嘎嘣嘎嘣地嚼着花生米,口齿不清地接下去问我道,“若丫头你说,她这么一来,小晏晏会不会就不肯与我私定终身远走高飞了?”   “……”   第六章 挑衅   我身子一僵,在空中轻飘飘地晃了晃,最后终于无望地趴到了桌面上,原本怀着的满心期望统统都化成了泡影,只得无力地又重新折下袖口去,不做他想。   回头见清风还在巴巴地坐在一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眨巴眨巴的眼睛里头隐约透露出几簇泪花闪闪,倒是动人得很,似乎很是迫切地想要一向作为“好姐妹”的我给出个答案来。   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在弥留之际还恶语打击这厮的一颗脆弱的龙阳少男心,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撇过头朝清风敷衍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不用想也知晓很是触目惊心,“喔……我想,肯定不会的。”……反正他本来就没有要跟你私定终身远走高飞的意思。   于是清风安稳了,放心了,这时才分神眄了我一眼,而后面色疑惑地关心问道,“若丫头,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摆了摆手,对不靠谱的清风已然不报与希望,若是告诉他指不定还要浪费口舌解释一大通,只打了个呵欠,随口胡编乱造,“没事,大抵是昨夜没睡好罢。”   幸而清风在对待日常杂事向来懒得花费多少心思,见到我如此,也未多做追究,一心只与我絮语研究讨论着如何打倒假想敌。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高谈阔论,只觉得兴致缺缺,偶然听得他口里似乎念到了一个“死”字,我乍然清醒过来,“清风,你说什么?”   他似乎是被一直保持死气沉沉的我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弄懵了,缓了好半天才掐着兰花指抚着胸口顺气,一边又嗔道,“若丫头你好大的反应,我只不过是说把那小师妹当作那些扰人的蚊蝇拍死罢了,只是一时口舌之快,莫不是你还真以为我会拍死她?”   原是我草木皆兵摆了一场乌龙。我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冷不丁地正色问道,“清风,若有一天你知道你大限将至,你会怎么做?”   “自然是要交代后事,把我的什么钱呀,签书什么的留给我家小晏晏咯。”他随口说着,又警惕地眯起眼来,语气有些怀疑,“若丫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谁大限将至了?可是谁生什么病了?”   未曾想过他竟会这般较真发难起来,我心里猛不丁“咯噔”一下,而后迅速心虚地朝他嘿嘿干笑,口中顺溜地搪塞了过去,“哪会有人呢,只是最近突然想思考讨论些深沉的东西,便随口问了你。”   “哦,”清风了然,“那我们直接聊你的体重不就好了?”   “……”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时,天色已然很晚了,我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回去休养生息,转上拐角后却远远望见虞香草的房门大开着,走近时还可以闻到里头透露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呛人得紧,我回房必须从她房前路过,本无意搭理,却还是忍不住好奇瞥了一眼去,却恰巧与她的双眼对上,一时尴尬地转身欲走时,却听到身后轻唤了一声“哎”。   此时也不好再走开,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望向她。   “小丫头,过来,对,坐下来陪我吃杯酒,好酒。”虞香草半趴在桌子上,只以手肘险险撑着桌面,才半抬起下巴来,只懒散地对我勾了勾骨节纤长的食指,显然已有些醉了,两颊已经染上了几分绯红,仿若天边的云霞,醉态娇慵,唯独那墨色发丝下出奇幽黑的双眼,却在并不算光亮的烛光照耀中愈发明亮,熠熠生辉。   我下意识地径直退后了几步,皱眉拒绝道,“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这么晚了还会有事?便是真的有事,也不差这‘一会儿’。”虞香草眯着眼睛笑起来,只把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给笑成了两弯月牙儿,颇有几分像是邱五晏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莫不是在怕?”   且不说这激将法到底有无用处,这背后下黑手的事儿她又不是没有做过。我停滞在原地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里誓死如归地答道,“好。”   虞香草细长的眉梢微挑,隐约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怎么,不怕我下毒了?”   我心里头此时跟明镜儿似的,当然知晓这仅是一句普普通通的玩笑话,但本便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便也存了几分偏见,只横眉冷对地拎起桌面上的两只酒坛子,重重地重新叩在自己面前,发出“噔”的一声脆响。   “怕?”既然已背负了将死的名头,我便也不管不顾了,只板着脸,浑装作一副豪气冲天的模样与她挑衅道,“嘿!我跟你说,我杜若人穷志短,故这辈子什么都怕过,妖魔鬼怪,山魈水魅,生离死别,但是就他大爷的不怕你!”   她一愣,而后便是咯咯笑将起来,腾出一只手为我拉开旁边搭着的一张紫竹板凳,尚脱离不开青涩的面目或许是因为微醺的缘故,透露出几分少女的稚气来,衬得她本算不得沉鱼落雁的姿色霎时灵动了几分,让人移不开眼去。   “杜若,是吧。”她轻声念着我的名字,站起来时身子略有些摇晃,只跌跌撞撞地抱着已然半空的酒壶子给我满满地斟上了一杯,差些要溢出来,又随口问道,“几岁了?”   “过了年便十五了。”我仅抿了一口,便嫌杯中酒太烈,一时间灼得嗓子疼得慌,于是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中玲珑的琉璃酒杯,面对她的问话时也有些漫不经心。   “十五?……原来还那么小。”她似乎愣了愣神,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漂亮而浑圆的眼睛染上了一片雾蒙蒙的云色,使得本清澈的眼神怔怔松散,不知看向何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十五岁的时候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晓得傻乎乎地一股脑儿往前冲,反正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师兄在身前护佑着,什么也不怕。”   看来他们之前的师兄妹关系很是亲厚。我拧了拧眉,不自觉地也低头随着她灌下一口辣味的酒,也不顾喉咙里升腾起的灼热,只在心里疑惑着。虞香草今年不过十九的年岁……算来是快四年的时间,约莫是我初到灵栖前的一些日子才发生的事儿,怎就在这其中就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虞香草虚指了指我的面目,大抵是真醉了,指了半天都没指到方向,只得又不甘心地放下,嘴里呢喃的话也逐渐咕哝不清起来,絮絮的夹杂着几个破碎的字眼,约莫一炷香后又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凑过了头来。   她的脸离我的脸颊不足一寸之遥,喷出的一阵湿热的酒气浓烈,唬得我一跳,还以为她是借酒壮胆伺机报复,正欲推开她时,却听得她口里模模糊糊地问我道,“你方才说,你怕妖魔鬼怪,山魈水魅,这些都实属寻常,那为何后头要加上一个生离死别?生离死别,能与那些吃人的精怪们比拟么?”   我想也不想,便信口答道,“那是当然,生离死别,自然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   “最痛苦……?”闻言,虞香草似乎是轻声地笑了一声,不知里头隐藏着什么意味,只见得她重新跌坐回原先的座位,口里喃喃地念着,似乎沉吟了一会,敛下的眸色微动,还未等我仔细瞧,她面上便又笑吟吟地推给我一杯酒,“来来来,先喝了这杯。”   我不疑有他,再加上起先已逐渐顺了嗓子,只接过酒盏来爽快地一口饮下,倒也没觉得这酒有多烈,反而不知怎么的从中品出些温温润润的药香出来,又隐隐觉得好笑,我本便是将死之身,任是她再多下一份毒也无益,充其量也不过是早死晚死、死状如何的差别,于是也只当是虞香草身上熏着的鸡舌香,在推杯换盏之时不小心浸染了几分味道到酒里罢了。   未曾想,饮完一盏后,她却似目空一切般肆慢地笑道,“不然我也给你那黑衣服的小情郎下朵蛊莲,你们便也不再有了生离死别的疑虑了,你说可好?”   时至今日,我本便忌讳这些生死之说,此时见到她以小黑的性命相胁,更是无端生出了几分戾气来,也再不管她口中之言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借着微醺的几分酒意,猛地拔出袖里藏匿的那柄匕首,径直跳起身来,死死地钳制住了她早已软了的肩膀。   我喝得不比她多,酒量又比她要深一些。那本就坐不稳的虞香草竟被我这重重的一下便轻易地跌倒在地,一时间带动了桌上的一系列酒盏破碎脆响,声声刺耳非常,在空旷的卧房里回荡着。   我不理会满地跌落的细密碎片,只顺势半跪下身子去,死死地压住了她的膝盖,直截了当地把锋利的刀刃压到她白皙的脖颈边上,赤红着双目厉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先杀了你!”   第七章 发狠   我自小便没有学过武艺,也全然没有甚么技巧,凭得只是几分野路子的蛮力,虽然毫无章法可言,但对付她却也已然足够,她所得以傍身的不过是毒和蛊,但一切皆对我无用,大不了也便是个鱼死网破……只是,坚决不能再连累小黑!   虞香草一时间瞪大了眼睛,而后又随即平静下来,嘴边隐隐勾起一丝类似于油尽灯枯般凄凉的冷意,带着几分逼到死路后的决绝,“怎么?着急了?……”又低低地轻笑一声,我捕捉到她眼角流露出的一份轻蔑,“要杀我,便尽管。”   她是笃定了我不会动手。   其实若是放到往常,我确实断没有这份胆量,然而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酒是断肠毒,却也实实在在是件壮胆的好东西,更何况此时又是将死之身,一切早已命中注定,还有什么不敢的?   借着几分微醺的酒意,我笑得比她更加灿烂,只兀自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压下,不过是须臾之间,便在她的喉咙处蹭开了一丝血口。不到一会儿,只见得那道细细的伤口处霎时冒出了一线殷红的血珠来,鲜血顺着脖颈直流而下,划出长长的一条血痕,虽然并不会危及性命,瞧着却也慑人的紧。   她吃痛,面色霎时惨白了几分,一口银牙几乎快咬破了下唇,也随之沁出了几分慑人的血意,却愣是没有吭一声气,倒也算是个烈性的女子。   若放到常人身上或许我尚会佩服几分,然而此刻我却无暇眷顾,只晓得硬生生地扼住她的喉咙,一边用锋利的匕尖抵着,嘴里发狠道,“江湖儿女讲的是一个干净利落,我便也不跟你多废话,只说一句,你想让他死,我便让你先死,我虽然以前从未杀过人,但你若是真是要以此法来寻找一个解脱,那我便好心成全了你!”   胭红的血液大肆从浅浅的伤口中涌发而出,浸染了随着这么多年的时间推移,光芒已有些晦暗的刃。刃口被鲜血重新洗刷得雪亮非常,清晰地映照出我早已赤红了的眸子,连我自己都能依稀感受到自身泛发而出的可怖戾气,甚至比在乐麋山时还要强烈许多。   在我以前当小叫花子四处游荡的时候,曾用这把匕首来杀过鸡,宰过鹅,甚至剖过鸟蛋,却还是第一次沾染上人的血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虞香草黯着眼眸,失神地看着面目狰狞的我,突然笑起来,勾勒出一抹无望的凄冷,“呵,我终究还是错看了师兄……你跟我一些也不像。”   死到临头,这厮居然还在纠结这问题。我心里微恼,将刀刃又逼近了几分,猩红的血液攀升上我攥着匕柄的指尖,连着匕柄上缠绕着的一圈圈麻绳也染上了一片浓重的绛红。   她说话时喉咙的每次震动都能碰到我的刃尖,却依旧气若游丝地固执将剩下的话说完,似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一般,断断续续,“我断然没你这般胆量……当时师兄杀了我爹爹……我,我也如你一般……提着把刀就要去杀他,为爹爹报仇,他分明就站在那里……半分也未动身,也不躲开,可我,可我却还是下不了手……直到那时候……我也不相信,师兄,师兄他会……”   到最后,虞香草的声音竟染上了一丝哭腔,并不声嘶力竭,却彷如刚出生的小兽般,呜呜咽咽的话语破碎地从她口中传出,“杜若,杜若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变了……为什么那么好的人……到最后,就变了一个模样呢……”   她自己这么多年都未曾想明白的事,又何需来问我。我冷冷地翻了个白眼,不为所言。   虽然听起来一切都是邱狐狸这厮杀人亲不地道在先,但活了这么些年,是个人都应该看得通透,这江湖上的事儿本便就是一个适者生存的道理,或许有时候遇到威胁能有好运气,被好心人帮衬一把,但也没有谁能就这么被人保护一辈子。若想要一辈子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儿,便算好着日子,在被污染的前一刻自尽罢。   更何况,邱狐狸既没有抢她爹爹虞白的谷主位置,也没有杀她以灭口,而是自己来到灵栖这个小客栈投奔眉娘,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厨子,怎么说也定是那虞白错在先,否则哪个人会如此闲着无聊,杀个恩师玩玩?   他们所结的恩怨其中必有什么原因所在,只是我尚不明白其中的是是非非,只是完全相信邱五晏那厮虽然平时相当不靠谱,又毒舌得紧,但无缘无故做出欺师灭祖这种事,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之前有了大动作,加上之前又喝了些酒,此刻恰巧正逢酒意上头,我的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稍微挪一下身子便觉得是一阵天旋地转,只拼着最后残余的一些清醒,死死将雪亮的刀刃再次逼近她已然血迹斑驳的脖颈处,一时间冷了心肠正要发狠下手,却感觉到肩膀一紧,似乎是被人生生钳制住了一般。   我瞪着一双猩红的目回首望去,心底原以为或许会是邱五晏听到里头的声响过来劝架,打定主意这次无论他说什么,我也要先发制人,然而未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墨色的粗布衣袂,抬头时毫无悬念地见着那张永远风云不变的冰块脸,一时间心里倒是很是妥帖。   小黑。   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他想,纵然自己肚子里似乎有万般委屈要倾诉,此时却忽然失语,仿佛哑巴了一般。   我张了张口,又随即马上闭紧了嘴巴,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小黑看到我如此凶悍的一面,却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从沉默中迅速地恍过神来,硬着头皮继续维持着方才凶横的模样,急急道,“小黑!你放开我!”   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很不给面子地没有半分松懈,整个人站在那儿,一副巍然不动的模样,就像是一棵俊俏的小白杨。   眼看着底下的虞香草身子微动,似乎隐隐有坐起来的趋势,我生怕反被扳回一局,便愈发着急起来,努力扭摆着胳膊,想要先脱离他的禁锢,两相挣扎之下,手上的刃一时偏离了方向,顺势划过他的手背,流转出一道血光。   伤口并非像方才压在虞香草脖颈上那般方留有余地的浅,而是实实在在的极为深刻的伤口,顿时鲜红的血液汩汩而涌出,迅猛地自我的指尖划下来,点点滴落在底下铺设的青石板地上,覆住了原先虞香草的血迹,转而晕染成一片诡异的黑红色。   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浓烈起来,大肆充斥着并不算宽大的卧房,一时间竟盖过了原先在房里焚着的鸡舌香。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不紧不慢地自傻了眼的我的左手腕处一折,便轻而易举地取下了我手中攥得死紧的匕首,敛着一双好看的长眉平平淡淡地问道,“怎么突然动手了。”说是问,反而更像是在平铺直入的陈述,也没有预想中的责怪之意。   仿佛一时间轰隆隆地卸下了全身堆积而起的暴戾,我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仿佛打翻了一瓶五味杂陈的醋,好半会儿才低声嗫嚅着,“小黑……你的伤……”   “不打紧。”小黑轻描淡写地应着,一边用一边没受伤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折起一角袍子来,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匕首上的鲜血。刃面轻薄,本来也便没多大位置,他却擦得仔仔细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明明只是一把再普通而不过的匕首,十几文大钱就可以去铁铺买到一把,然而见他认真的神情,却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冷硬凶狠非常的心,却是霎时软塌塌了下来,仿佛也如冰糖葫芦一般,糊上了一层绵软的糖稀。   不到一会儿,刃上一丝一缕的血迹都不复存在,干净如初,仿佛姆妈当年刚塞到我手中时一般。见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微微弯起唇色冷清的嘴角,把匕首重新递回我手中,“怎么会有这么冲动的小姑娘,嗯?”   “我没有冲动,她刚才说要害你,我才……”我忍不住絮絮辩驳着,然而目光在触及到他手背上深刻的伤口时,便没了脾气,最终还是心虚地低下了头,只得转了话题,“……况且,我也不是小姑娘了。”   “哧,只有小姑娘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隐隐听到头顶上小黑低低的一声轻笑,我想抬头去看时,他却加重了力气摸摸我的头,不知是否是我昏昏沉沉的听不太清,只隐隐觉得他一向清冷的声音中出奇透露出些许温软起来,传在耳朵里倒是舒服得紧,让人忍不住想向他要颗糖吃,“你也不想想你这么一出手,官府非得抓你走不可。”   第八章 夜探药房   我下意识地想出言说其实我并不怕被官府抓,因为恐怕他们还没查清楚凶手是谁,我便已然拍拍屁股魂归天外了,死无对证,自然无从定案,却也算谋了一桩福祉,然而思量再三,我还是乖乖地闭住了嘴巴,不打算那么快便告知与他。   说来也是有私心的,虽然小黑平日里都是一副冷面,话也不多,让人猜测不出是怎样的情绪,但已然与他相处那么久了,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罢?最后的这一些日子……我希望能与他开开心心地过,不愿意他因为这事拘着,本便是那般不容易流露感情的人了,若要再深沉下来,怕是我连最后一句话都跟他说不着了。   万千色相之中,他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正兀自默声不语着,却见眼前一晃,光影剧变,却是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的大刀,直立着死死地钉在了虞香草铺散而开的发间,刀光冷冽,阴翳非常,带动的气流甚至吹开了她散乱的长发,常年磨得锋利的刀锋离她刚止住血的脖颈处甚至不到一厘的距离,流转出一片清冷的流光。   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他抽开刀时,尚扬起了一把被斩断了的墨色青丝,随着窗外袭进的一阵冷风纷纷洒洒地飘落在地面上,而后面无表情地拉着彻底瞠目结舌的我,大步向房外走去,只余了虞香草伶仃一人,合着屋内萦绕的漫漫鸡舌香。   我揣好了匕首,刚出了门口便怀疑地审视着他,“你真的是小黑,确定不是假冒的?”并非是我大惊小怪,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小黑他不应是如此冲动的人物,更不会如此明显地与人起冲突,今日如此行事,着实蹊跷了些,让人不得不怀疑几分。   “……”小黑显然懒得理睬我,只面无表情地接着扮面瘫,但是奇怪的是,就连他一声不吭的模样也让人心神荡漾的很。   他的步子迈得大,我只能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仍不做不休,依旧等这双眼睛怀疑地看他试探道,“那你说说,咱们灵栖里头客房有几间?”   “十三。”   “后院开的什么花?”我不依不饶。   小黑的语气隐约透出些许无奈来,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桃花。芍药。”   “最后,”我放下了些心来,而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指,“疯子上回跟人起纷争结果被一壮汉扯落了半边亵裤的事你还记得吧,那他朝着大街撅起的左边屁股蛋儿上露出的胎记是什么形状!”   “……”小黑很适时宜地默了。   “啊?”我摆出惊恐万分的模样,“你果然不是真的!”   小黑最终还是妥协,“花。”   “太笼统了,再准确一点!”   “……菊花。”   “好的我这就去给你上药,小黑你等着点啊。”   “……”   我房内往日里并无备上什么药,平日里有个小病小痛、小伤小寒第一时间找的便是邱五晏,此时已然是深夜时分,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到了邱五晏的门口,暗自在体内运了运气,转了几个大周天小周天,而后气沉丹田,本已然做好了在门口撕心裂肺来一记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狮吼功,未曾想走近时才发现,邱五晏的房门大开着,人也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我试探地敲了敲开在里头的门,内间里头却并无回音,只余了我的呼吸声在卧房内微弱而清晰。   邱五晏那厮向来秉承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这么些年来也从不曾夜不归宿过,如今这么晚了,他又会去了哪里?摇摇头不做他想,我只当是他被清风叫出去“交流了一下感情”,便寻了火折子打亮了一盏烛台,蹑手蹑脚地探了进去。   房内的铜兽香炉还在袅袅生烟,依旧是那清清淡淡的鸡舌香,若不是里头的装潢截然不同,我几乎要误以为是又走到了虞香草的卧房内。   邱五晏的小药房安置在“阴阳房”的阴面,我犹疑地站在那道阻隔的薄薄布帘之前,心里还是有点揣揣,我以前畏惧这里阴暗诡异,所以从未进去过那地方,但这回小黑伤口极深,若不快点找药敷上,虽不致死,以后倒也要多吃些苦头。   没想到临死之时,还要给小黑带来一场血光之灾。   一想到这茬,我不禁摇头晃脑地叹了叹气,认命地将手中的烛台上烧得正旺的烛火剔得更亮些,掀开了帘子,毅然决然地迈着大步走了进去。   掀开帘子时,以前在帘前闻到的那阵幽微的药香,此时变得愈发强烈起来,还有一股奇怪的花香,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虽然并不算臭,却不免让人有几分难受。   方才还烧得正是时候的烛台,此时在一片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漆黑中竟显得渺小不堪。我拧了拧眉,还未就此深入,便已先有了退缩之意。   脚步在原地停滞了一霎,我心里愤愤地暗骂着邱五晏那厮的恶趣味,一边无可奈何地凭着直觉且走且行,然而越前行,只觉得那股奇特的花香也愈来愈浓郁起来,熏得人脑子混混胀胀的,我心里只道是方才酒意未完全消散的缘故,心里也盼望着不要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不到一会儿,仿佛额头边冷不丁地撞到了什么硬物,似乎是走到了一边尽头。毕竟这是药房,加上那厮金光闪闪的“神医毒手”身份,就算再不济,我也不敢妄自用手去探,只小心地退开了半步,借着烛火的微弱光芒看了看,眼前俨然是一个大型的木架,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置着几排大大小小的瓷瓶。   我腾出一只手来随意挑了一个小瓶子,放在耳侧边摇了摇,里头俨然是一片细微的水声,隐隐透露出些许麝香的气味,大抵装得是药酒一类的玩意儿,心里不禁一喜,看来这便是对头了。   来不及思量,我猫着腰,屏着声息仔细再看去,只见架子上放置的一个个小瓷瓶的瓶颈后都贴着一块剪裁整齐的小红布,上面写的内容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我挑一个玲珑玉瓷葫芦模样的,借着火光看去,贴着的红布上邱五晏的写得龙飞凤舞的行草,我认真比对了半天,才认出上头写着竟是三个字:“销魂散”。   一看就知晓并不是个好玩意儿。我抽了抽眼角,将那玉瓷葫芦瓶儿放回原位,又黑这张脸从角落边上拿起一个看起来稍微正常一些的青玉小瓶,上头赫然写着的是:“一次七夜酒”。   我:……   翻翻找找,偌大一个药架子上头摆着的药瓶上贴着的标签上不外乎全是“春宵丸”、“媚骨香”之类稀奇古怪,又刻意惹人遐思的名字,愣是没有找到稍微正常一些的玩意儿,至于伤药,更是连影儿都没见到。   统统翻了个遍后,我几乎要泄气,正要打道回府时,借着手上烛焰明灭不定的光芒,隐隐看到了旁边似乎还有个甚么物什,只是或许是因为离的远的缘故,是一团黑糊糊的,只比周围的颜色要深一些,瞧不太清楚。   难不成正经的药放在另一侧?我心里疑惑,小心翼翼地端着烛台,往那边缓步走去。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只觉得自己越靠近那个地方,那股奇幻的花香愈发浓郁起来,熏得人一阵头晕目眩的,闻起来却也不像是邱五晏在卧房里养着的那株吊珠兰草,仔细辨认时,倒觉得有些像是眉娘那个骨瓷酒壶儿中的“相思毒”——银鸩酒,然而那酒分明又不止是这个味道。   我甩了甩头,努力保持脑子的些许清醒,继续硬着头皮前行,然而手中端着的烛火却不自然地微晃起来,一时间不知被哪里来的过堂风给熄灭了,我害怕地死死捂住嘴去,感觉身后有帘子被簌簌掀起的声音,伴随着骤然而起的亮色明光。   我惊疑不定地回首望去,眼前的却是小黑,不免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来,忙招了招手,“你怎么自己先过来了?我正在给你找药呢。”   他没有说话,面上也没有表情,隐隐约约只看见他朝我向内摆了摆手,便将已然晕晕乎乎的我带出去了暗房。   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我鬼使神差地低头朝左手看去,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个小药瓶,仔细一看上头贴着小红布标签,却是实实在在的“金创药”。   惊喜了一阵,我又不自觉地拧起眉头来,心存警惕地拔开上头的软木塞,避着风,倒出里头些许灰白色粉末来。然而我瞪着眼睛瞧了半天,始终没瞧出其中有什么蹊跷,又小心地凑上鼻尖去嗅了嗅气味,也确实像是金创药的味道,一切似乎并无偏差,并无大碍。   可是,我分明记得我方才在邱五晏的暗房里头寻到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并没有找到甚么较为正常些的药膏,那么我手上无缘无故的这瓶金创药,又是怎么出现在我手上的?   第九章 银鸩花   我摇了摇头,心里头疑窦迭起,但转眼见小黑手背上的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泛着血,与旁边已结成深颜色的血垢融成了一片,一时间也不免慌了手脚,忙乖乖地随着他出去。   走出布帘外的一刻,我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黑乎乎的暗房,皱了皱眉,只心心念念着大抵是我方才出来的时候无意识地从旁边抓到了一瓶,未曾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偏偏就这么被我歪打正着撞上了。   如今无论如何,还是及时上药为先。   然而即使是这样努力地劝慰自己了,不知为何,心口处还是砰砰砰地跳着,不自觉升腾起的不安感觉清晰异常,似乎一触即发,似乎一触即发,虽然几次均被我强行压下,但总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里头有什么门道来,只得悻悻作罢。   小黑自始自终都没有吭气儿,俨然是一副安安稳稳的模样,线条冷硬的面上也始终没什么表情,任我摆布。   我只当是他的性子一贯冷淡如此,便也未曾在意,只小心地拉着他在一边的榆木矮几上坐下,拧了一把浸透了热水的帕子,为他清理起伤口来,一边随口问道,“疼不疼?”   久久没有得到回音。   待全部清理好后,我才松了一口气下来,他手背上半干未干的血迹虽然看起来颇为唬人,但洗掉浸染了伤口边大片的血垢后,便只余了细细的一条,唯一的差处便是刺深了些,恐怕要等全好起来,还多有不易。   拧开瓶口的软木塞,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些磨得细腻的粉末,轻缓地在伤口处匀开,甚至比我侍奉后院的芍药花时都要小心几分,生怕手下一个使劲弄疼了他,不经意抬头间,这才发现小黑的脸仅离我仅余有咫尺之遥,我手下的动作轻微一滞,不自觉轻声唤了句,“小黑?”   他微微低下头来,清清冷冷地凝视我。   我顿了半晌,正要问出口的一句“会不会疼”,被他接下来的动作而乍然休止,那忽然近在眼前的轮廓分明的面容,我几乎可以感受得到他温热的鼻息,然而五官却一时间却毫无缘由地虚幻了起来,就仿佛隔了层极轻薄的雾,又如身在梦里般迷蒙。   ……梦?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字眼来。   眼看着小黑那一双幽深的眼睛离我愈来愈近,我心内暗暗狂喜之下,却不禁有些恍惚,仿佛踩在云端那般飘飘然,然而脑子却逐渐地遁入昏迷,两眼一黑,一时间再无了意识。   ……莫不是一个乐极生悲,便跌落云头了?   再醒来时只觉得头隐隐有些疼,但却不晕了,隐隐听到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地唤我“阿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那身麻布黑衣,是一清隽孤冷的月白色衣角,“……邱五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伸手拂过我的脸时,衣袖上微微浸染着几分竹叶青的轻薄酒意,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他的衣襟上尚余着几点斑驳而清晰的酒渍,语调却依旧清朗,仿若平常,“我回来时看到外头的帘子被掀了起来,还以为又有甚么不识相的小贼入了门,便进来瞧瞧,没曾想捡了个昏倒了的笨贼。”   昏倒了?我揉了揉尚有些困倦的眼睛,心里疑惑。难不成方才所见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南柯一梦?   脑子逐渐清明了起来,我活动了几下僵疼的脖子,便饶有兴趣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象。   此时我与邱五晏仍身处暗室,然而屋里的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起了莹绿色的青铜油灯盏,颜色变幻,诡异得紧。上头跳动的火焰虽然不甚大,却照得本漆黑成一片的室内亮如白昼,每个地方角落的视角都清晰了起来,比我方才端进去的烛灯不知道要强悍了多少。   或许是见我逐渐清醒了,他这才起身,我还未张口问,他便已经了然地答道,“这是长明灯。”   “哦。”我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问。   他随即又问道,“怎么突然想要到我的暗房里来?”   想到方才的遭遇,我不禁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小黑受伤了,我本来想寻你拿些伤药,见你没有在屋子里头,就自己去药房里找了找,未曾想……一个人用的玩意儿都没有。”   他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是惊讶,“伤药还不好找?就在那头的那个架子上啊,就算你从未……你不会直接撞上去了罢?”说罢还似怕我不信一般,自顾自地去架子边上寻了一会,便丢给我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药瓶,“哝,这不是?”   我接过去瞟了一眼,却是我之前翻到的一个,“这……上头写的不是一次七夜酒吗?”   “对,就是这个,”他眨巴着一双魅惑众生的狐狸眼,很是无辜,“我怕有小贼进来盗走我的好药,所以才给这些平常的药给标了这些,吸引注意力,不过……”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近来贼频频闯户,这些药也损失得厉害,倒是要想个新的办法。”   “……”我的眼角一阵抽搐,忽然又想起方才所见到的幻象,忙含糊不清到底问道,“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得意味不明,然而他显然是知道了我心中的疑惑一般,虽然口中没有回答,但却饶有深意地朝着我身后的一个方向微微地挑了挑细长的眉,似是暗示。   我随之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株姿态诡异的花,仅是孤零零的一朵,并非折枝插在花觚中,而是亭亭地养在辟开的一个银白色的小水池上,已经是开得盛极的状态,底下没有叶子,余了一个伶仃的花蕊出奇巨大,上头的一层层叠加而上的花瓣均鲜嫩娇艳无比,在燃着的长明灯的幽幽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几乎要晃花了人眼去。   然而上头是这般的鲜艳,下头托着的花萼却为极深沉的鸦青色,两相色彩冲突搭配起来,无缘由得让人觉着甚是森冷可怖。再往下的部分便没入那个水色泛银小水池中,看不到了。   看那奇花的模样倒有些像是阿芙蓉,但是阿芙蓉分明又没有如此巨大。   想来我之前的闻到的那股浓郁而迷幻的花香便是来源于这里。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便安安稳稳地收回了眼去,转而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他这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将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蒙在了那株吐露万千艳色的奇花上,顺势那股奇幻的花香便清减了不少,令人绷紧的鼻息一舒,“这株银鸩是我专门养在暗房里头的,平日里都被这天蚕丝布掩住气息,今夜我出去时一时忘了掩上,没想到我一个不小心,你便恰好中了招,倒正是好运气。方才我给你喂了解药,现如今应该是没事了。”   不理会他语气里的几分嗤笑之意,我疑惑发问,“银鸩?那不是眉娘的续命药名称吗?”   “是,这银鸩花便是那酒必不可少的药引子,是与阿芙蓉串的种,历代以邱家传承人出生时取的一滴眉间精血而一年年培育下来,下头又靠提炼出来的水银喂着,都是大毒之物,却也是续命之物。因为常日里见不得阳光,所以特意在这间的得天独厚的房里养着。”他点了点头,而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架子上的一个个小瓶子,发出一阵零碎而清脆的响动。   见我长大了嘴巴,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而后继续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银鸩大体与阿芙蓉一般,能引人于心中构筑的幻象,因为觉着理所当然,所以也最不易被人察觉,在美好的幻境中,染毒死去。”   难不成刚才所见识的一切亲密举动都是我构想出来的?还包括那瓶总是求而不得的金创药,也因为心中强烈的执念而在幻境中出现了。我不禁悻悻然,见他转身,袖笼间浮动一抹竹叶青的味道,这时候才察觉到奇异,不禁转而问道,“邱五晏,你喝酒了?”   在我的印象中,邱五晏平日里总是很少喝酒。便是喝,也只是浅斟几杯口味稍轻浅的,并不如旁人那般总是禁不住醉倒过去,大梦不醒,酒能醉人,能误事,而他喜欢时时刻刻保持冷静的状态,虽然这也算是好的,但总让人觉得永远揭不开他脸上的那层笑面春风的面具。   然而今夜我看他的模样,虽然一直都与我谈笑风生,也极为清醒地帮我拿药,但……分明是醉了的。   见他面色似乎怔怔,转而微微颔首,便是承认了,“嗯,心情不好,一时便多喝了些。”   果然如此。   我心里默默地为他叹了口气,与邱五晏他并肩盘着腿坐着,“为什么心情不好?可是因为……你那个师妹?”这句话其实只是明知故问,若能让整日笑得春花朵朵开的邱五晏心情不好,大抵只能是那个虞香草了。   第十章 前尘往事   “说是也是,却也不全是。”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邱五晏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些饶舌,却并不像平常那般总是三缄其口,让人猜测不定。   人醉了大抵有三种形态,或沉默,或多话,或沉沉睡去,邱五晏这厮显然属于第二种。   还未等我心里思量完毕,他的语气已然顿了顿,复又神色戚戚地问我道,“阿若,你觉得我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   听到这等问话,知晓这厮定是遇到甚么刺激了,我赶忙正襟危坐,昧着良心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细声细气地劝慰道,“嗯……邱狐狸你很好啊。”   “……”邱五晏微微轻咳了一声,察觉到他嘴角弯起的几分清晰的弧度,我心内正暗喜蒙混过关,转头却见那厮笑眯眯地直视我,“……说实话。”   “哦。”这厮虽然醉了,但这头脑怎么清醒得与平日里差不离?真是太不可爱。   见吹捧的谎话一瞬间被无情识穿,我讪讪地嘿嘿干笑了两声,随后很是认真地掰着手指算起来,“除了吝啬了点、嘴坏了点、口蜜腹剑了点、圆滑世故了点、奴役人了点、自恋了点、仗势欺人了点……此外,自然都是很好的。”   “就知晓,”邱五晏恨恨地瞟了我一眼,飞了两把幽幽怨怨的小眼刀,而后又叹了声气,“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诶?”见话题突然转向,我不禁愣了愣,重新坐正了身子,“怎么说?”   不知道是否是夜色掩饰的关系,邱五晏一直张扬笑着的面上多了几分晦暗之意,“因为不愿让你走上她的道路,所以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让你知道。”   我突然毫无缘由地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问出了心里一直掩藏着的问题,“邱狐狸……你真的是把我当成了那个虞香草吗?”   “刚开始的时候,或许是的吧,”他不自觉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记得你初来灵栖的那天,我一见着你,就想着,哎呀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小豆丁儿,明明一直可怜巴巴地躲在眉娘身后,然而望向我的眼神却是倔强无比,在我有意出言逗你的时候,你嘴上卖着乖,眼神差些没把我吃掉,我以前惹香草生气时,她寻师傅告状,也是这样一种神情。”   “啊……?”我不禁有些尴尬,心里早已想不出来有这一茬子事,当时满心想着定要留下来,便也没在意自己面上的表情到底是如何模样。   或许是意识到什么,他有些突兀地收回了手,被酒气熏染成绯红色的面上继续笑道,“那时候我还没有把你跟香草想在一块儿,后来大概是过了一两月的时间吧,你大半夜老是偷偷摸摸到后厨翻东西吃,像只小耗子,偏偏脑子又不灵光,脚步也不放轻些,害得我三番四次被你吵醒。”   这我倒是记得,那时我虽然已然习惯了灵栖里头的日常作息,然而在外漂泊风餐露宿而养成的饿病,一时半会儿却还是改不了,每每到大半夜就觉得饿,恨不得把东西全塞进嘴里,常常吃得肚子饱了,嘴上还觉得没够,几次吃得积食涨肚,还是寻邱五晏开的药,我就觉得当时他怎么没有怀疑,原来他竟已都知晓,“原来你都知道啊……”   回忆起前尘往事,他白了我一眼,凉凉道,“若不然你以为后厨里头摆的那些鸡腿糕点的是喂给谁的?”   俗话说得好,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毕竟也白吃白喝了人家那么多年,若此时翻脸不认人,倒落实了“白眼狼”的罪名。我只嘿嘿讪笑着,点头哈腰,很没骨气地装起孙子来,“您继续,您继续。”   邱五晏显然对我拍的马屁很是满意,嘴上满足地继续哼唧道,“有一回,我睡得晚,当晚你要溜去后厨,可巧就这么被刚出后厨的我在门口撞上了,可还记得?”   他说的应当是我来灵栖半年时的事了,还记得那时,我撞见他时惊慌得不得了,差些要哭出来,生怕他会借着这个由头赶我出去,那时我虽年幼,可在外讨饭的时候见过的人却不少,便也有了几分识人的本领,知晓这个整日笑面春风的厨子内心可凉薄得很,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虽然没有被现场抓包,但我这点小举动定然瞒不过他的眼,于是也不欲辩解,只低着头怯怯唤了一声“邱大哥”,便再无他话。   未曾想那时邱五晏高深莫测地睨了我半天,最终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一边将手中拎着的风灯递给我,“起夜的话最好端盏灯,不然你瞧,这黑灯瞎火的,连路都认错了,茅厕在那头。”   这般在狐狸眼皮子底下轻松过关,简直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我当时简直要激动哭了,只猛点着头,就拎过风灯去了,为了表示对他至高无上的信任的敬意,我还特意去茅厕逛了一圈,这才带着一身臭烘烘的气息回的房。   邱五晏看了我一眼,轻轻缓缓地说道,“那时候我才发现,眉娘领进门的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原来已经有个姑娘的模样了,那时候昏昏暗暗的,只余了你那一声怯怯的唤声特别清晰,我打量了你还没长开的眉眼半天,这才觉得,你有多么像她了。”   回想起那时候的故作聪明,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以为邱五晏那只千年修炼成精了的老狐狸真的没有发现我,若他要知晓那次的宽容为我日后做坏事壮了不少胆子,不知会不会后悔?想着想着,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忽然又有些惘然。   那时、那时……原来都已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然而记忆却还是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发生过一般。   “笑什么?”邱五晏的语气有些疑惑。   “没什么,只是感叹一下。”我收敛起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绪,掩饰一般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地问道,“然后呢,你呢?此后便把我当成你的小师妹了吗?”   不能说是不在意的。那些串冰糖葫芦,原来全是因为在我身上能找到虞香草的影子。那时我曾隐约觉得青鹭虽然可恨,倒也有几分可怜,却没曾想自己扮演得倒一直都是青鹭的角色。   然而邱五晏却是摇摇头否认了,“曾经我也这样认为,但是后来才发觉,阿若,你与她不一样。你是半枝莲,张扬,不顾世俗,生命力顽强得仿佛永远不会消耗殆尽一般,就算我没在你身边,还有小黑、清风、小丁、小王麻子一大堆人护佑着你,甚至连眉娘也会特别担待你几分,然而香草却是开在逼仄悬崖上的荆棘花,旁人大多都嫌刺手、危险,若我再不帮她,便没有人再……”   “好了,”虽然那厮说得很煽情,我却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邱五晏,我上回就说过你骗不了我,你每次要撒谎时便是一通长篇大论,我好歹也跟你待了这么几年,到底是有心的为她开脱,还是单纯是酒醉后的喋喋不休,我是分辨的出来的。”   他的面上毫无意外,只是出奇安定地笑开了来,半些也没有被当面拆穿后应有的失措,让人禁不住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败下阵来,只听他慢吞吞地说道,“我确实有为香草开脱之意,但总体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我并未如眉娘一般喝了银鸩酒,所以,很清楚地认知着你与香草的不同。”   “哦。”且不管这句话真假,我闷闷地点了点头,便再无他话。   暗室里头的长明灯燃得平静,不如寻常的灯盏一般总是爆了灯花,噼啪作响。一片慎人的寂静中,两人皆沉默了良久,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这长明灯油该是多大一手笔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打算开门见山了,“我方才问话中的那句‘自私’,其实还有另外的意思。”   我的眼神终于从长明灯上扒拉了回去,“嗯?”   他一字一顿,“其实我当时是没有资格拜在虞白门下的。”   虞白?我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可不是那个虞香草的爹爹,邱五晏的师傅,药谷的谷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便听他继续说道,“我幼时与家人走散,被人贩拐走,卖到药谷当了药人。”   “药人!?”我震惊地唤出声。   他点点头,望向前方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是在回忆,“那时我偶然结识香草,她不忍我每天受接踵而来的药、毒交换折磨,便跪在门外整整求了师傅三日,师傅这才心软,暂时收了我做大弟子,她随即拜在师傅门下,成了我的师妹。”   我了然地点点头,“原是如此。”原来他们之中还有这样的缘由,难怪邱五晏会如此护佑虞香草,“那你后来为何……”为何又莫名其妙地杀了恩师虞白?引得这样一对感情亲厚的师兄妹反目?   第十一章 愁云惨雾   话还没有说完,邱五晏却已然知晓了我话里的意思,只清清淡淡解释道,“方才我说的是‘暂时’,所以……我也一直很清楚地知道,就算他表面上收我为徒,却始终没有传授真正的药理,我终究还是要接受一个药人的命运,若虞白他有何伤损,我便是要献祭出身体中的一部分来替补他的。”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他不说,我便也猜得出来,宛如心有灵犀一般,也学着他接了下半句,“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   他点点头,鼻息闷闷地嗯了一声,大抵是常年憋在心中的话终于得到时机一口气吐露出来,虽然语调依旧有些沉郁,但本紧紧纠缠着的眉目间显而易见的已释然了许多。   “我想不通,”我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在我的印象里,你也不是甚么追求功德无量的大善人,就这么大点事儿,竟会让你执念那么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也只是为了活命,若是我,我也会如此。他不死,你就得死,两者选其一,自然是选自己。”   “我后悔的并不是杀了他,如果重来一次,我大抵也会这么做,只是……”长明灯的幽绿光芒最终还是笼罩了外头的夜色,迷蒙的光晕下依稀看到身边的邱五晏弯弯唇,勉强勾勒起几分苍白的笑容,“我下手的那日,那时,香草就在门外。”   我霎时噤了声,心里已大概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心中的愧疚,无非便是无意让虞香草亲眼目睹了亲生父亲的死亡,并且动手的还是她最信任的大师兄,虽然这在猩风血雨的江湖上已经不算新鲜,但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一回事,这若是放到哪个常人身上,定也是难以接受的。   约莫沉寂了一炷香后,我拧了拧眉,还是忍不住发问,“那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或许她心中不会有这么恨。”   邱五晏微微笑了笑,眼角眉梢没有任何的上扬,显然并非是真的笑意,而他清晰的话语,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懵懂,“叫我说什么呢,说我为了独活,而杀了她的爹爹?说我一开始有意无意的接近,就是有意骗她的,就是为了引起她注意,从而一步步逃脱生天的?……她不应该接受那么多。”   我本还想就此辩驳“人没有磨练就永远不会成长”,却听最后他缓缓地继续说道,“阿若,你不知道,有些事过去了,真的就只能过去了,等伤口愈合,留疤,封尘,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而后再多看起来可信有力的解释,统统只是在其上补上一刀,而我不想补上这一刀。”   喉咙里涌动的万千话语统统因为这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而憋了下去,我怔了怔神,最终也只是闷声道了一句,“嗯。”   他站起了身来,捻起一柄药匙捻熄了一边燃着的长明灯芯,暗室里头霎时又回归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感觉到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将我领了出去,“今夜说太了,天色不早了,快去睡吧!”   “嗯……诶,对了!”方才被七七八八的幻象给乱了心思,而后又与邱五晏来了一场思想道德人伦均极深刻的对夜谈心,我居然此时才忆起小黑手背上的伤势,忙蹦起身来,惊声道,“那小黑的伤……”   邱五晏撇头,微哂,相对于我的一惊一乍来说,显然要来的平静得许多,“哎呀哎呀,我还以为你用情有多深,难不成这时候才想起情郎来?”   知晓这厮是在故意膈应我,我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不予与他计较,只在身上翻了一边,“方才的金创药我给放在哪儿了?……好似没带出来,不然你告诉我方位,大不了我自己摸黑进去找找便是,也不浪费你灯油是不是。”   他嗓子虽然捏得阴阳怪气,却还是明了地出言解释道,“不劳您费心,方才我过来时小黑正要闯进去,我怕他中了银鸩的幻象后又要浪费我一颗解药丸子,便拦下了,暂且让他安了心,想来这时候已然睡下了。”   我这才安定下来,与他欢喜地道了声谢,便出了房门。路经小黑房外的时候,我禁不住探头隔着门瞧了一眼,果然里头的灯已然熄了,一片黑漆漆的,我彻底放了心,这才回了自己房去。   案几上尚且搁置着一盏漆色斑驳的黄铜铸莲花烛台,顶上安插的一枝红烛已快烧到尽头,底下凝了一大摊朱红色的烛泪,看起来很是愁云惨淡,衬得其上如豆的星星火苗也显得有些黯淡无色。我正欲俯身吹熄,却瞥眼见烛台边上还搁着一个玲珑的葫芦状小瓷瓶儿,上头没有任何字样标示,古怪的紧。   我疑惑地直起身来,转而拧开红布包裹着的软木塞,细窄的瓶口里头传出的正是熟悉的气味。   金创药?我蹙眉,心里略微有些疑惑。   这不是邱五晏给予小黑的吗,为何反倒会搁在我这里?难不成是小黑一时忘记给落下了?可他分明又不像是如此粗心的人。再看去,见那裹着软木塞的红布上头沾了几分墨色,却是用蝇头小楷写着两字,“手臂”。   这上头分明是小黑的字迹,可这是要打什么哑谜?   我挑了挑眉,低头随意地向自己手臂看去,只惊见臂上的那块衣衫早已是破破烂烂的模样,拨开来看时才发觉里头全是细碎的伤口,想来应是方才挟持虞香草时给地上的碎瓷片刮的,我自己都没发觉,倒被一边的小黑看见了,虽然闷不作响的,未曾想却记挂在心上了。   莫名觉着心里一暖,彼时才发觉臂上的伤口处传来几分痛楚之意,我匆匆上了药,便和衣躺下了。   迷迷糊糊地与周公下了盘无人能解的死棋,睁开眼睛时已然是天明时分,听到窗棂前有几只老鸹嘶哑着粗嘎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变调的“哇——哇——”,聒噪不堪。   我不胜其烦,再也躺不下去,这才想起昨晚睡得匆忙,没来得及关上旁边的窗子。夜里更深露重,倒使得浑身筋骨酸疼难耐,裸露在被褥外头的一半手臂也僵冷得紧,只觉着全身都不舒畅,连带着人也懒起来。   再懒今日也还要干活儿,还是起床为先。我困倦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扒住被褥的双足上暗暗使了几分劲,心里默声数了“一、二、三”,便是一个鲤鱼打挺,却未曾想才翻到一半,蹬起的腿肚子便是突突突一阵抽筋,刚翻到半空中的“鲤鱼”悲壮地直挺挺重重坠落下来,引得下头的杉木床板吱吱呀呀地摇晃了一阵,似乎马上就要呼啦一下垮掉一般。   我以倒栽葱的姿势趴在坚硬的杉木板儿上,沉痛地呲牙咧嘴了一会,便默默地捂住了耳朵。果不其然,下一霎便听得楼下邱五晏咆哮的魔音入耳,“杜若你在上头发什么疯!还不快下来干活儿!我都快忙死了!”   大清早的便遇事不利,难怪这些愁云惨雾的鸦鸟之流要寻着晦气找上门。   我在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勉强正了正身形,正准备起身去关窗,然而爬起身来的一瞬,只觉得胀痛的小腹处似乎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惹得亵裤里头浸染了几分的湿热,隐隐还有要渗透出去的意思。   我心里蓦地一惊,只觉得脑门子上冷汗哧溜溜地直冒……莫不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尿床?   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我便羞恼得满脸通红,只觉得一阵臊得慌,忙匆匆趿了鞋,神色无比可疑地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拎着一条干净的裤子,以半熟螃蟹的古怪姿态飞速朝茅厕溜去,幸而一路皆畅通无阻,无人瞧见。   待终于坐在恭桶之上时,我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浊气,然而还未来得及换下污了的裤子,便感觉方才胀胀的小腹突兀地一阵钝痛袭来,又沉沉地往下坠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下死命拉扯一般。   以为是昨日吃坏了肚子所致,我死死咬着牙关,强硬地忍下体内不断冲撞着的诡异疼痛,不让自己叫唤出声,引人怀疑,只缓缓地褪下身上的裤子来,翻面时借着外头的微弱光亮可以清晰的看到,上头俨然是一片殷红的血迹,刺眼得紧。   ……什么情况?!   正想着,腹内又是一波更加剧烈的疼痛来袭,四肢哆嗦着发冷僵硬起来,我颤颤巍巍着七手八脚套上了新的裤子,便彻底不能动弹,只能继续呲牙咧嘴地捂着胀痛更甚的小腹,哭丧着一张已皱成菊花的脸,痛苦地蹲在恭桶上发呆。   我平日身体并没有什么大毛病,昨日似乎也没吃坏过什么东西,一切都正规正矩的,并没发现有什么错处,若不是自身行为的原因,那么只有是……我低头看向手腕上愈发鲜艳盛放的朱色并蒂蛊莲,心情也随之愈发惨淡起来。   第十二章 贪恋   小腹内隐隐的胀痛还在继续,折磨得人心神恍惚,几乎不能自已。感觉到体内的气血正不断地流失,我拧了拧眉,只咬着牙,费力地将手中脏污的裤子拧成小小的一团,小心地揣到腰间,又心有余悸地垫了几张草纸在裆部,生怕那分血色再透露出来,惹人笑话。   手腕上的那朵朱色的蛊莲如何看都显得刺眼非常,仿佛在提醒我已经命不久矣。我低垂着眼帘,尽力不让自己去瞧,免得徒增难过,却还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怎能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人世。   从恭桶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半天,我回头清晰地看见恭桶底下尚窝着一抹浑浊的血色,更加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心情也随之低落到谷底。   经过了小半日一拨又一拨的疼痛折磨,我扶着一侧的墙面,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臭气熏天的茅房,只觉得两眼前都是一片花的,似乎眼前的场景也被人用什么锐气搔刮了一般,搅得一团乱,连着脑袋和心也是一片凄凄切切的愁云缠绕。   若只是这么死去也就罢了,怎在死之前还给个这般大的惊吓,半分也不让人安生。   不经意间在走廊处撞到一人,我以为是前几日在此留宿的客官,只有气无力地抬头望去,本想低头道个歉,却只听得一把淡然的嗓音,“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小黑!   我身子不自觉地一凛,直觉不愿让他看出来我的异常,忙挺直了腰板,若不是腹间愈发猛烈的疼痛还在继续,我恨不得当场给他来一段欢天喜地的渔阳花鼓戏来表自己身体健康倍儿棒,此时只得扯开一个极难看的笑来,用了一个拙劣的谎言,“没事,只是昨晚上没有睡好。”   他或许是看出来了,或许是没有,或许是看出来后也未戳穿我,此时只轻微地颔首,被长长的睫毛遮掩下的半边古井般的瞳孔幽深不明。   我内心一片慌乱,如同乱麻一般割舍不断,只点点头继续一口气道,“那我先回房了,你帮我跟邱五晏说今日我不下去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想先睡个回笼觉再作打算……嗯,告诉他中午不用帮我留饭了,因为我可能要睡很久很久。”   他依旧是安安稳稳地点头,“嗯。”   “嗯。”此时解释再多,也只是徒增怀疑而矣,我轻轻地应了一声,便算是对话的终结。因为怕走路时虚浮的姿势会露出破绽,我背紧贴着墙壁,笑着伸手示意他先行,他似乎也没有疑心的模样,微微颔首,便与我就此别过。   小腹依旧疼痛难忍,依稀可以感觉一股寒气侵体,连带着底下两腿不停地打着寒战,如何止也止不住。额头上的冷汗不可休止地冒了出来,沁成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我内心一阵惊慌,表面只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只轻轻地用手背揩去,一边哼哧哼哧地扇着风,只想让他当作是天气闷热。   我面上虽然是笑着的,可只有我自己知晓,我眼前的事物仿佛被刮擦,揉乱,什么都模糊开来,唯一可以清晰感觉到的是小黑在稳步与我擦肩而过时瞥眼,清清冷冷地瞧了我一眼,走廊点着的灯盏下,他暗色的眸中流转的一抹极黯淡的光彩意味不明,不甚确定。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错觉他那轻飘飘的一眼,就已然全然看穿了我内心所有的慌乱无措,风浪迭起。   其实他此时若是当面拆穿我也并不奇怪,即使眼前没有铜镜,我也能知晓我脸上维持的笑容有多么难看和可疑。敏锐如他,又怎有可能察觉不出?   我们两个都在心照不宣地装傻,只看谁能撑到最后一场落幕的戏。   再回过神时,小黑已然走远了。我勉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背贴着墙直直地站在身后,努力瞪大了早已昏花的眼睛,以多少能看得清晰些。只看着他衣衫墨黑的背影愈来愈远,最后渐渐隐于走廊漆黑的尽头,终于消失不见,不留一些光和影。   我怔了怔,终于经受不住这般的冲击,仿佛一时间被抽取了全身所有装模作样端起的气力一般,只闭上眼,轻轻哽咽出声。   在这最后仅有的一点时光,多希望能贪恋到他所有的目光。   我此时才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就算嘴上说得再好听,也终究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待默默地在墙角蹲了一会后,我终于停止了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捂着疼痛稍缓的小腹站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摇晃地回了房去。   既然已经无可挽回,那便选择不留遗憾。与其一天天地巴巴数着死期,痛苦纠缠,遂了那虞香草的愿,还不如借着接下来的时光做些事。也不枉……在这十五年中,曾喜欢过一个人。   清风说过,若他死了,定要把全部家当都赠给“他家小晏晏”,代遗传承。   我深以为然。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我咬着笔杆子歪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好半天,甚至偷偷地溜去茅房换了沾血的草纸好几次,也始终没想出我身边还有什么可拿出手的值钱家当来,最后干脆一把丢了笔,翻箱倒柜把东西统统翻出来一边,才觉得脑内的文思那个泉涌,心满意足地开始歪歪扭扭地记录开来。   “小黑,见信好。   当你看到这封很像决别信其实就是决别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因为虞香草给我种下的那朵破蛊莲而魂归天外啦。虽然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比如还不知道你的真名,没有带你回乐麋山见亡故的姆妈,或许再也等不到你说的‘大事’完成,甚至还没有……为你生宝宝。但是世上大概本身便是有许多这般的遗憾的,比如镇里酸书生们所说的‘君生我未生’,又比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点击过万加更】   写到这里,我实在矫情不下去,只得动着笔杆子直接切入正题,“我的枕头底下还压着三十四个铜板,是我这些年存下的,虽然不多,但却是我从冰糖葫芦口粮里头省下来的,好不容易才没让邱五晏找到,你可以拿去替我买三十四串冰糖葫芦,如果卖冰糖葫芦的爷爷人好,买多了你还可以多向他添一串儿,这样就凑足三十五串了。   床头的被褥底下有一把匕首,虽然普普通通,没有半些可取之处,却是当初姆妈唯一留给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上,即使没了物什填饱肚子,也不愿去典当半个铜板,我想她把这把匕首留给我的意思,应该是留给未来的女婿的……当然,这是我胡口编造的,反正便把它赠与给你啦,记得妥帖收藏,至于被褥……如果新进来的小伙计儿不喜欢死人用过的东西,便把被褥赠给门前的小叫花子吧。   进房左边的案几上头摆着一个牛皮油纸袋,里头称着八两桂花糕,唔……或许还有几个白糖糕,是前些天邱五晏给我买的,那边的老板娘贪恋邱五晏的美色,但凡是他去买,总会特意添些别的好吃的,只是她的算盘可打得不响,因为邱狐狸那厮向来是不喜甜食的,于是每回都便宜了我,至今见到那美艳的老板娘还是有几分心虚。这回我只吃了半块,便不敢再动嘴,怕到了阴间……还留恋人间的味道,过不去奈何桥,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去。你便替我吃完,当遂了我的愿望。   对了,房中铜兽香炉里头焚完的香灰里还埋着一个小石头珠子,那是当时小王麻子赠与我的,说是定情信物,你可别误会,我绝对没答应他,只是他虽然平常烦人了些,却是个顶好的玩伴儿,你还是把那颗珠子还于他吧,我想总会有个小姑娘能喜欢上他的石头珠子……和他的满脸麻子。   我房内可圈可点的玩意儿并不多,算算大抵也就这几项要交代了,嗯……还有一个名唤杜若的能力废柴的小姑娘,不知道你还肯接手吗?   上句是开玩笑的。所有要交代的差不多就这样啦,眉娘的身体还有邱五晏代为照顾,想来也出不得什么岔子,我本来便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你便也随着帮衬些,如果眉娘最终找到了那个苏乐大将军的转世,一定要烧纸钱告诉我,顺便再烧两串儿冰糖葫芦,再炖碗红烧猪蹄,多放些大料,这样我寻着气味,便能知晓得快一些……呃,鬼能识别气味么?……不管这些,大抵便是这样了。”   一口气写完时,旁边零落的香灰都早已冷却了,我轻轻拂落了,而后吹了吹纸面上尚且湿冷的墨迹,满意地对折了几番,便压到枕头底下,放心把自己直挺挺地横在榻上,沉沉睡去。   自从知道手腕上蛊莲的存在后,似乎便从未做过如此安稳的梦。九天星辉,十丈软红,统统落入一个剑眉星目的墨衣男子身上,冷硬的五官和窄硬的肩骨皆凛冽得像是他腰间刚出鞘的刀刃,然而低低地敛眉落目间,却又温润明朗如水色月华,像是最纯粹的琉璃玉髓。弯唇浅笑时是春色渐明,面色冷冽时是孤冷深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今夕何夕?   隐约感觉到身边有轻微的响动,几乎可以就此忽略过去,然而睡意已经不在,我眯起一只眼睛看去,只见得是小黑在一侧,微微低着头,淡颜色的薄唇边弯起一抹极轻浅的笑。   一醒来就看到如此场景,我差些没惊叫出声,一时间几乎又以为这是一个新的梦,忙紧紧地闭上眼睛,又试探地睁开。   还是小黑。   难不成是注定逃脱不过了?我心里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钻出了方才拱起的温暖被窝,装作无事般问道,“小黑,你怎么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隐约嗅得他的身上浸染着几分幽微的墨香,萦绕在鼻尖,没由来得令人舒服。我皱了皱鼻子,随意问道,“小黑,你方才写字了?”   见我问话,他却没有回答,只是侧头微微轻笑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正欲继续探究时,只见他敛眉侧目,转身打开搁置在一边的梨花木八角食盒,“来送些饭食。”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嘴中轻轻地嘟囔着,“不是说中午不用给我留饭了么……咦,这是晚上了!?”   一起来,才觉着身下黏.腻得慌,引得亵裤粘连,很是不爽适,想到上午所见到的那一滩可怖的血污,显然是“蛊毒”又渗出来了,指不定还染了床褥。   我不禁一惊,身子早已僵硬了,碍于小黑此时在侧,不敢急急跑去茅房更换,忙随手拉过身下的薄衾掩着,艰难地半撑起身子来,尴尬地对他嘿嘿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小黑,你在这等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也没多久,你这不是已经醒了?”他面上似乎失笑,一边从食盒中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来,“我并不太懂这些,只听得人说白粥补身,便拿了一碗来。”   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颤颤巍巍着手接了过去,诚惶诚恐,“难不成是你亲手做的?”   他愣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微微皱着一双俊俏的长眉,面色为难地解释道,“……我添的柴火。”   “咳!……咳咳!”我刚含在嘴中的一口滚烫的粥很不给面子地噎住了,咳了好半天,把脸都咳红了,这才努力忍着笑道,“原是这样。”   见他似乎欲走,我赶忙咽下一口粥,正欲跟他道声谢意,却只见他突兀地轻飘飘回转过身来,又轻飘飘地留下句“字写得不错,便是错字太多了”,便挥了挥深鸦色的衣袖,飘然掩门而去,留下我一人愣在床榻上,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久久未反应过来。   什、什么意思?   第十四章 骨气…才没有那东西!   来不及多想,我诚惶诚恐地避过旁人的视线,溜去了趟茅房回来,回房时还在挖心掏肺地想着小黑临别时莫名其妙地留下的那句话的含义,直把自己弄得一阵心有戚戚焉。垂头丧气地推开门时,我偶然瞥眼瞧见桐木案几上摆放的墨砚显然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拧了拧眉,走近几步时才发现,砚台里头添的是不再是黑黝黝的墨汁,而是一滩研磨细腻的水色朱砂。边上搁着一支墨色尚未干透的花枝俏,针尖般大的狼毫笔尖也点沾了几抹明艳的朱墨,在散金的烛色下流转着温稳的柔光。   我细细端详了良久,忽然之间忆起方才他宽大袖笼间熏染着的飘渺墨香,禁不住一愣,心里突然升腾起几分不好的预感,赶紧回身寻了枕下压着的那封“诀别信”。   果不其然,虽然那张薄薄的宣纸依旧按着原先的褶痕折叠安好,从外望去时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里头明显添上了新的字迹,看样子似乎还涂抹得很是……花里胡俏。   平日里看那厮表面上冷冰冰的,一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衣冠不整……呸,衣冠楚楚的正经模样,难不成其实也是个肚儿里黑的人物?   我兀自寻思着,不禁黑了张已皱成菊花的脸,怀着悲痛的心情急急拆开信纸来看,虽然之前心里已然做好了准备,但最终却还是逃脱不了目瞪口呆的命运。   眼前俨然是一片壮烈辽阔的“满江红”。在我原先写的一行行字上头,用明色的朱笔圈改了其中的一大堆错字,相比于我歪歪扭扭的“狗.爬体”,他在旁边批注的两列铁画银钩一般的簪花小楷清隽工整异常——   “字有进步,见识欠佳。”下又书,“关于最后一条接手的提议,在下谓之甚好。”   我:“……”这厮确定不是邱狐狸假扮来特意膈应我的吗?   正耷拉着脸暗自羞恼着,耳畔依稀听到屋顶上的瓦片有轻微的响动,隐隐伴随着轻微却稳健的脚步声。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早已不会一惊一乍地还以为是梁上君子一流,只把揉得皱巴巴的信纸攥在手心里,气呼呼地要去寻那厮讨个说法。   常言道,士不可辱……也不可杀!   后院栽着的那一棵桃花开了又谢,有的枝条上头已结了几个青碧的小果子,在漆黑的夜色下几乎要寻觅不到,记得我刚来时还馋得很,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能吃的玩意儿,花开旺盛的桃树结出的果子总是青青涩涩的,无论如何都熟不通透,仅一口就要涩倒了牙去。   我轻车熟路地搬了长梯子,上了屋顶去,屋顶上头依旧是习以为常的一片清朗的酒味,伴随着果子特有的甜香。   我抬眼望去,果然是着一袭白玉色寝衣的小黑,小案几上头搁置着一个雕着和合二仙的绛色桃木漆盘,里头摆着一盘削了皮的梨子,上头褐色的蒂还没削掉,很容易便能提起来吃,想来方才闻到的幽微果香便是来自于此。漆盘的边上合着两个深颜色的红泥小酒盅,一盏阴雕着一句“但愿人长久”,另一盏则是“千里共婵娟”。   我无暇顾及上头的附庸风雅之意,只眼巴巴地瞥眼瞧着那一个个削得无比晶莹剔透的梨子,心痒痒地总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去拎一个吃,可又霎时间又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只得咕嘟一声强自咽下一大口口水,左手死死拽着蠢蠢欲动的右手,一边摆出了一脸凶恶的模样。   刚气势汹汹地挪移了几步,准备愤然出声时,就活生生地被他闲散的一句“今秋上市的梨子甚好,阿若你要不要尝一个?”给堵住了要质问的嘴。   我愣了愣,而后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两声,纵使心里已挖心掏肺地想要去拿,面上却还是无比正气凛然地拒绝道,“还是不……”   小黑看似随意地拈了一个里头较大些的,无暇白璧般的修长手指微曲,虚虚地扣在深色的果蒂上,在莹白的月泽下一眼望去,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边是果肉,哪边是他的手指。   我正歪着脑袋,打量得有些痴,只听他的语气依旧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是蜀地独有的苍溪梨,嗯……似乎是出名的果大核小,汁液清甜。”   ……这厮莫不是故意的!?我的身子不可避免地晃了晃,最终还是心中仅存的几分理智占了上风,忙死死地咬着牙根,强装正直起来,“我、我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只小梨子而……”   小黑倒是不慌不忙,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颜色清冷凉薄的嘴边却隐隐勾起一抹轻轻淡淡的笑意,瞧着好看得紧,却也可恶得紧,“好像就剩这几个了。”   我艰难地干咽了咽唾沫,咬牙切齿地怒声道,“贿赂也没用!我才……”才不会这么容易被诱惑!   “嗯?”小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的誓死抵抗,只随手捻着果蒂,轻飘飘地将整只晶莹剔透的梨子提起来,不近不远地放在我面前的空中。   霎时,眼前万物俱灭,连头顶上圆如月饼的银盘也失去了颜色,我面前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个硕大的梨子晃来晃去,被削得光溜溜不然半分瑕疵的雪白全身都闪耀着“诶嘿快来吃我呀”的可爱光辉。   骨气……骨气……我努力屏息静气,心中还未酝酿出甚么新的拒绝的话,身子却已然因为他微不可见的收手动作而下意识地一个前倾,来了一个饿虎扑食,“……我要!”在食物面前,骨气算得了啥么!   清甜的梨汁入喉,一下子被“唰”的一下浇灭了所有欲兴师问罪的气焰,我霎时没了脾气,一心只想着那厮果真没有诳我,确实是果大肉小,绵软可口。   狼吞虎咽间,我好不容易抽出点空子偷偷瞥眼瞧他,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意外的模样,只是侧着身子,兀自自斟自饮着,被红泥小酒盅挡了大半的唇,只依稀瞧得薄凉的嘴角微翘。墨黑的双眼仿佛两颗上好的黑曜石,分明一直瞧着我半分也不文雅的吃相,却没有流露出半分嫌恶之情,似乎……还很是开心。   这是把我当猴儿耍了?我气不过,却一时又腾不开嘴去,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诽道,笑吧笑吧,等我吃完便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梨子囫囵吃完,我表情严肃地清了清被汁水润得甜腻的喉咙,正欲重新端起架子来兴师问罪,却又被小黑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个在手中,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前,只见他常年冷清的面上此时笑得很是纯良诚恳,“别急,还有很多。”   我忿忿,刚才他自己不是说只有几个吗!   可是,既然已经吃了一个,再吃一个……似乎也没什么关系的样子。   且当作这厮是在自动谢罪,以求从轻发落。我在心内放肆地幻想了一番我不受利禄影响英勇拒绝的模样,而后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埋头继续啃食起来,权不理会他在一边有意无意发出的轻笑声。   又一个成功解决完,我抹了把嘴巴,又得意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汁水,心里斟酌着词汇,却不自觉地放软了几分声调,开口道,“我……”   小黑很是镇定地继续拎了一个雪白雪白的梨子过来,不知是否是我错觉,只觉得这只梨子看起来似乎比方才的都更为硕大诱人,与此同时,他顺便还很是贴心地递了一条帕子,口中温声哄道,“还有的。”   我欲哭无泪,“……好、好的。”可我分明……不是这意思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得眼前的夜色愈来愈浓郁,而那漆盘上头拜放的梨子愈来愈少,直至完全没有,他才终究收手,不再填鸭似地递来。   我功德圆满地捂着已被梨子撑得圆滚滚的肚子,撑着手肘,半躺在逼仄的屋脊之上,满足地“嗝”了一声。全身骨架子都舒服得被疏通过了一般,让我几乎想要对月长嚎。   小黑终于放下了一直在手上把玩的酒盅,“饱了吗?”   我笑得一双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听到问话只继续痴笑着猛点头,“嗯!”   “对了,”小黑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一边为我布开另一个红泥小酒盅,又斟满了君莫笑。我坐起身来,自然地接过,只听得他在一边缓语问道,“你方才是要与我说什么?”   印象中,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倏地一愣,身子一下子挺得笔直,放下手上捧着的酒盅,大声应声道,“对!”   小黑的声音低沉,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刻意放得缓慢无比,微低下头来看我时,暗色的眼眸无波无澜,在晴明的月夜下灼灼得泛着清冷而凛冽的光,仿佛是一种别样的蛊惑,“那你要说什么呢?”   我一手轻抚着撑了无数个蜀地梨的圆肚子,努力地回想了一番,而后哭丧着脸看他,“我、我忘了……”   第十五章 可以与人生小娃娃了!   小黑半些也不意外,只噙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垂下眼来,自斟了一杯酒气清冽的君莫笑,不急不缓道,“那我有话要问你。”   难得这个万年冰山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开口找话题,我心中惊讶之余,不免用手扶着案几,稳当地坐正了身子去,又敛了面上几分轻佻的笑意,“你说。”   他的指尖在烧制光滑的绛色杯沿上一圈圈地打着转,我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只顾低头看他的手,未曾想他的手指却突然停止了打圈,只听得上头有声音传来,“还记得你上回在这里与我说过什么话?”   咦?怎么突然开始追忆起旧事来了?   我一时吃不定这厮这时的想法,只干笑了两声,猜测道,“上回?上回我说的是……今日邱五晏的猪蹄炖的很好吃?还是小王麻子好几日没来下挑战书了?难不成是后院的一朵芍药花刚开就被不知好歹的土拨鼠咬了根儿?”   仲秋时节的夜风微凉,他的话合在轻微的风声里,每个音调转折入耳时都清晰无比,“你那时说,有什么事,再苦再难,两个人分担也总比一个人要来的好。”   我默了声,垂头盯着从窄袖沿口露出的半边腕上开得愈发旺盛的血色蛊莲,心口隐隐有些闷。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尚且年少,无知无畏,口中说出大话容易,可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明知道结局惨淡,又怎会忍心让旁人与自己一起痛苦。   沉寂了良久,我才干巴巴地发声,一字一句都说得颇为艰难,“当时的几句戏言怎么可以当真……也罢,也不过只是虞香草说,若非是药谷中药草所配,是治不好的,连邱五晏也回天乏术,此时再去寻他人也来不及了,下个月初二,就……”   他仅仅瞟了一眼我手上的血莲,就冷静地收回了眼去,转而摸了摸我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别怕。”   苍茫无边的夜色中,众生万象皆只有模糊的轮廓,唯独余了他的一双墨染了一般的眼睛清亮而冷冽,口中吐出的却是最简练却又最温柔的话语,仿佛许下誓言,“还有我。”   我张了张口,正欲说话,腹中却突如其来一阵绞痛难忍,我先前还以为是梨子性属寒凉,这么囫囵下去给吃坏了肚子,正呲牙咧嘴地捂着肚子想跑路茅房时,却隐隐感觉到几分古怪之处。   疼痛的来源似乎是……小腹。   难不成又是那恼人的玩意儿?我心内霎时警铃大作,已隐隐猜测到了估计又是体内的“蛊毒”发作了,欲起身火速遁逃。然而刚付诸了第一个动作时,脚却是很不合拍地软了一下,一时踩不稳狭窄的屋脊,差些又要摔下去,幸而我及时稳住了另一只脚,可一时半会儿还是定不住身形,只张着双臂强自平衡着,身子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杆儿一般晃晃荡荡,将跌未跌,很是折磨人心神。   我在心里重重地哀叹了一声自己的糟糕运气,还未来得及向小黑投去求助的眼神,肩上已然觉着一紧,被腾空而起的一人轻而易举地带入怀里,不消想便知晓是永远巧合得无可救药的小黑。   我被他带入半空中,脚下俨然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虚空,并无脚踏实地之感,然而后脑勺抵着的那片温热,却已然是埋藏在心里头最稳妥的地方。   只是明明是这般喜闻乐见的事儿,我心里却没由来的难过起来,仿佛是在享用一顿丰盛的断头饭一般,一边还伴随着面目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哼哧哼哧的磨刀声,咽下去的每一口珍馐美食,都代表着死期将近。   待落地之后,我从他的怀抱中挣开来,反身看着他,愣了一霎,扁了扁嘴,嚎啕大哭。   这并不是第一次在小黑面前哭过,不过可能是小黑他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姑娘,敢牺牲自己并不算美貌的面相,采用如此惨绝人寰天怒人怨的哭法,一时间似乎也慌了神,四处在身上寻起来。   他的帕子方才递与我用来擦拭梨汁了,此时自然寻觅未果,只听闻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边轻缓地摸着我的头发,一边伸出了袖子来。   我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抬眼疑惑地看他,肩膀一抽一抽的模样想来在他的眼中,一定很滑稽。   然而小黑却没有笑,只不由分说地擦了擦我脸上已糊成了一片的眼泪鼻涕,霎时墨色的袖子上就蹭下了一滩深沉的水色,连我看着都觉得尴尬,然而他却没有说话,只待我喘足气后,才低语问道,“怎么了?”   听到问话,我又是一阵很没骨气的眼泪哗哗,只一手胡乱地抹着眼泪,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上接不接下气地抽抽噎噎哭诉道,“我……我身上的蛊、蛊毒发作了……疼……流、流了好多血、血……就、就要死了……我不、不想死……”   “流血?”他一愣,“哪里流血?”   这怎么能说的出口?我噤了声,只泪眼朦胧地低着头,不回答。   抬眼时瞧见他的目光似乎稍稍往下游移了一些,而后便很是不自然地撇开了眼去,只毫不嫌弃地牵过我刚擦完眼泪而湿漉漉的手,“走,我带你去找眉娘。”   此时我的情绪已然稳定了大半,只是暂时还是缓不过气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找……找眉娘干什、什么?”   他依旧是刻意撇着头,虚无缥缈地望着别处,再不把眼神飘过来半分,听我问话,只沉默了一会,目光很是可疑地闪烁不定,似乎是在斟酌说辞,“你……大概是来了葵水。”   “葵水,葵水是什么?”我心里正痛不欲生地揣着满满一腔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哀愁,听到此话,一片愁云惨雾间又是一阵疑惑。难不成又是一种新的毒?   他却便是紧紧地闭了张唇色淡薄的嘴巴,任凭我之后怎么追问,也不再开口了,权当作视而不见我一般,只木着张好看的脸领我往眉娘房里走去。然而虽然他眉目冷峻,脚步却放得缓慢,似乎刻意的照顾,牵着我的动作也极轻,修长的指节骨微微突出,虽然握久了会隐隐觉着硌得有些疼,却仍是藏着满心欢喜。   到了眉娘的房前,只见他仅轻叩了几声门,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难得眉娘今日并未出门,也未曾昏睡过去,衣衫齐整,从门外看去,里间的烛火还燃得亮堂,似乎又是一夜未眠。大抵……又是在思念那个久久未曾转世归来的大将军了罢?   眉娘描画得精致而厚重的妆面上一派波澜不惊,见到我们两个杵在门外头,只淡淡地抬眼询问道,“何事?”   我尚不明状况,只见得小黑上前一步,面目平静地与眉娘耳语了几句,期间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我正想问问是什么棘手的事引得小黑也如此为难,下一瞬却只见得眉娘倏地抿嘴一笑,略微带着揶揄之意的一声窃语轻飘飘地传入我的耳里,“算算倒也该到时候了。”   即使知道了她的真实年岁,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她依旧是祸国殃民的美人一个。但见着如此艳丽的笑容,也是这些天来,眉娘身体每况愈下后为数不多的一次。   我缩着脖子,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察言观色,心里早已拐过了几个弯弯绕——想来,应该不会是坏事。   待他们两个终于商量完后,眉娘端了端仪容,抬手唤我,一双手的五指上那凤仙花浸染的霞色蔻丹晃得我一阵晕头转向,只听闻她口中的话尚掩不住笑意,“阿若,随我进来。”   先是小黑行色匆匆,而后又是眉娘话语可疑,他们两个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我一头雾水,心里只思量着眉娘和小黑两个是定不会害我的,便听话起了身,乖乖地随她进房里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我换了一身新衣裤,拉开门喜气洋洋地蹦了出来,一边自我选择封存之前哇哇大哭暗自神伤等一系列丢人的反应,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小黑!原来我不是蛊毒发作!”   “自然不是,”他从侧身靠着的墙上直起身子来,常年眸色冰凉的眼底快速地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又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敛眉问道,“眉娘她……都与你交待清楚了罢?”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眉娘还说,来……呃,之后便是大姑娘了,不能再是个小孩子模样了,也不能再意气用事,行为举止都要向大人看齐,可我想了想,我还是喜欢吃冰糖葫芦糖人儿云片儿糕,便是不知晓‘大姑娘’是不是能吃这些的。”   小黑失笑,不置可否,又随口问我,“那眉娘还与你说些甚么了?”   “啊,”我歪头想了想,而后郑重其事地应声道,“对了,眉娘还说了,我年岁满了,可以与喜欢的人生小娃娃了。”   “……”   第十六章 幌子   日子一天天地如白驹过隙,似乎并无甚么变化,只知晓邱五晏每晚喝的酒越来越多,夜来迟归,而后便是沉浸在熏得铺天盖地的鸡舌香中醉生梦死,以几壶上等佳酿,换得一夜烂醉不醒,第二天照常早起笑靥如花地待人处事,然而面上绽开的那抹常年春暖花开的笑容,也越来越不及眼底。   我与小黑自那天之后,就再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便是对话也仅是寥寥数语,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死期将近一般。虽然同在一个客栈里头,但因为他总是戳在门外头,实在也碰不到几回面儿,每每都是擦肩而过。   我总疑心是因为我那日太过不矜持,一时把他给吓着了,然而那厮却又不像如此胆儿小的人,只能稍稍敛了性子,转而揣着满腔子的怨念度日。   虞香草已然大半月未出门,安分异常,我几次偶然瞥见她时只隐隐觉得蹊跷。她身段本便比常人要来的娇小一些,也不过是这么些日子,见她的身形愈发纤薄孱弱,更如同弱柳一般。   而我手腕上的并蒂蛊莲随着日子的推移,色泽愈发秾丽起来,层层锥形的血色花瓣肆意地在淡青色的脉络间铺展开,眼看着已隐隐有了燎原之势,似乎一夜之间便要开到荼蘼。   花开盛极之日,便是身死之时。   正出神地望着腕上的血莲发呆,耳畔依稀听得似有人唤我,我匆忙折下翻起的袖口,又不放心地往下捋了捋,这才回身望去,却是一位灵栖里头的常客在絮语抱怨,“这些天儿里的爆肚儿怎就失了原先的味道?莫不是食材用得不新鲜了?”   邱五晏近日这般状态,如何还能做的好事?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见那位客人还在抱怨,忙抽出神来,放下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甩着的抹布,心思活络地堆上一脸奉承的笑道,“哪儿能呀,您可是一等一的行家,且又是这灵栖里头常来常往的,这么做不是砸了我们灵栖的招牌么?退一万步说,便真是有不新鲜的食材,就是猪油蒙了心儿也不敢往您碗里头送啊,您说是不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客人听得此话,便也摇摇头,不再计较,只唤我去烫二两花雕来,且当作是盖盖爆肚儿残缺的味道。   幸而没有遇到胡搅蛮缠的,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笑意晏晏地依言去了。   邱五晏没有在后厨里,不知道又到了哪儿去,我索性也不管,只将锅子架在火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里头的热水翻滚着,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边拎着酒壶子,在里头过了过,耐心地等酒温热。   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别样的细碎响动,我不禁回首望去,却是虞香草。   手上拎着的酒壶砰然掉到正烧着热水的锅里头,溅起一阵尚冒着白气儿的细碎水花,一时间打湿了半边裤腿儿,我却半分也感觉不出烫来。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虞香草如此精心地装扮自己,一改往日里素净甚至有些老气的形象,身上穿了一袭耦合色缠枝纹的粉缎面儿织锦裙,细香滚边的裙摆在地上迤逦而开,又胭脂水粉细细匀了面,朱唇一点,额上描了淡金色的木犀花钿,流光溢彩。脸若春日芙蓉花,身似隋唐堤边柳。待她走近时,还能隐隐约约闻到自她身上传来的幽微女儿香,混合着常年熏着的鸡舌香的气息,尤为好闻。   墨色的发丝被一支凤穿牡丹的金步摇细心地盘了起来,前几日晚被小黑的刀削去的半边发丝也被一缕一缕地用琳琅满目的细巧素银钗环一一别上,一丝不乱。玲珑耳上的一只红玉髓坠子随着她头部轻微的动作而摇摇晃晃,在白皙的脖颈上尤为明显,仿佛掠过一道朱红的流光。整个人都像是从壁上挂着画儿里头走出来的一般。   她瞥眼瞧见我,幽黑的眸色微动,却没有说别的,稍显稚气的面上忽的绽开一抹孩子气的笑容,只翩跹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语吟吟地问我道,“杜姑娘,好看吗?”   一时摸不准她问这话到底是处于什么样的目的,我微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从鼻子里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杜姑娘,你可是恨我?”她出奇突兀地浅浅笑起来,见我缄默不答,也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应该恨我的。不过,很快,便解脱了。”   是啊,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晓得她这时突然来找我说这话到底是处于什么目的,若是想挑衅,那便太没眼力见儿了。我微微抽动了几分嘴角,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这才发现匕首上回已然在“绝别信”里头托付给小黑了,于是放弃了再次袭击的念头,只蹲下身子自顾自地埋头温起酒来,且当她不存在。   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刻意摆出的冷淡,只又轻缓道,“很快,便也是我的解脱。”   我一直沉默不语,摆明了就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然而她面上却也不恼,只与我絮絮地说了一大通古怪的话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便兀自转身去了。   听闻她脚步声渐远了,我这才移动了脚步,心里忿忿地暗骂了一声“怪人”,便把这档子事儿放到一边,转而拎着烫好了的花雕给大堂里头候着的客人送去了。   我本来便跟她不是一类人,自然无话可说。   再见到她时,已经是第二日天明。今日正逢初二,腕上的血莲已开得旺盛无比,像是水面上最美的那一簇明艳的朱色,我借着晨曦的微弱光泽看得呆了一会儿,换上了一袭簇新的青衣小帽儿,爬起身来,准备坦然迎接自己的死期。   正欲去后院汲水洗漱,却听到大堂里的细微声响隐隐传来,依稀辨认出是虞香草的声音,“师兄,当年的事,你还是不肯给我一个交代吗?”   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儿,我愣是咕嘟咽下了一口正含在嘴中的揩牙盐水,也不顾喉咙里头的咸涩,忙双手扒住门栏,探了半个头瞧去,里头站着的正是盛装的虞香草和沉默不语的邱五晏,站成了一个两相对峙的姿势。   不知道前头是说了什么,只知晓她花苞般娇嫩的俏脸上绽开一抹嘲弄的笑,“今日便是初二了呢,不到午时,那丫头就会被蛊莲噬吞,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么?”   这便是在说我了。我拧了拧眉,继续探听下去。   邱五晏沉默不语,连我都为他暗自捏一把汗时,他却是开口了,“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若你要为师父报仇,当时我已然给了你机会,何必追及到此不依不饶。”   她并不为所动,“女人有时候是很固执可笑的,我也一样。”   虞香草的脸色在轻薄的脂粉下仍可以看到一点点地苍白透明,宽大衣衫下的身影单薄,衣角在窗边吹进的风里飒飒作响着,整个人像是随时都要飞逝而去的残损花叶,而她轻启朱唇,风轻云淡,似乎不像在讲关于自己的生死之事一般,“师兄,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药谷的女子,向来都活不过二十岁。”   我瞅见邱五晏背对我的身形稍晃了晃,一边手撑在了桌沿边上,仿佛要以这来支撑全身的气力一般。   似乎是意料以内的反应。虞香草只是清浅地笑了笑,又缓慢地说道,“今夜子时,便是我二十岁生辰。”   今夜子时……我猛地忆起她昨夜跟我说的“解脱”,难道她的意思便是如此?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会什么时候倒下,明明还没有死,却能一点点地感觉到魂气流失,”她依旧保持着那抹轻轻淡淡的笑容,又轻声问道,“即便是我快要死了,师兄你也不肯给我一个交代吗?”   邱五晏依旧缄默不语。   她嘴边噙着的笑容愈发明艳,然而脸色却愈发苍白,“师兄,记得从小到大,我玩什么都比不过你,你脑瓜子机灵,总是能看穿我耍的小把戏,但凡有你在场,我便是逢赌必输。这次……你也赌赢了。我无论是努力装成多么世故的模样……也终究是下不了手,我们,自始自终都没有变,只是你装得比我好。”   我正思量着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时,转眼却清晰地看到虞香草那白净面上的血色尽褪,仅留下这句话后,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形微晃,轰然倒下。   与此同时,我手腕上开得旺盛至极的血莲印记飞速地回复了去,直至收回成最开始见到的一个玲珑剔透的朱色花苞,而后又逐渐隐去了上头的血色,等我再望去时,手腕上已是一片光滑空白,仿佛什么东西都未曾在上面过。我不可置信地摸了摸,上头却只有突起的细微青色脉络,哪儿还有那朵并蒂莲的身影?   所以,所谓的毒发,难不成……只是个幌子?   第十七章 再入迷渊   想到那天她敬我的酒里头隐隐的药香,我心已微微了然,待反应过来之后禁不住浑身一震,也不顾躲在一边儿窃听了,只急急忙忙掀开帘子,冲到邱五晏身边去,指着瘫软在他怀里的虞香草,有些不可置信,“她……她死了?”   “只是昏迷,”他早已怀抱住了倒下的虞香草,此时蹙着眉心,沉声应道,“我封了她的血脉,暂时死不了。”又与我道,“阿若,你扶她去房里休息,等会儿到暗房里头找我便是,我有话跟你交待。”   事到如今,纵使之前与虞香草有再多的嫌隙,也统统抛到了脑后,我牢牢地扶住了她沉软而了无生机的臂膀,敛眉应下,“是。”   邱五晏便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一摇一晃地走了。   待扶虞香草躺好后,我急急唤了小黑代为先看着她的情况,便脚步匆匆地去暗房里头寻了邱五晏去。   暗房里头依旧燃着那盏幽幽的长明灯,而邱五晏正埋头伏在桌面上,眼前摆放着一大堆杂乱的药草。我走进时本心有余悸地屏了鼻息,生怕那株古怪的银鸩花再把我弄得晕头转向,进去后方才看到已然被那劳什子天蚕丝布给盖上了,方才放心地呼了一口气,转而有些担心地唤道,“邱五晏……”   他应声抬起头来,眼角是一片干涩,并没有想象中的半分泪迹,只朝我明朗地笑笑,再不复前几日的阴霾笼罩,淡淡地对我道,“我打算换血。”明明是这般重要的决定,语气却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做什么饭菜一般。   “换血?!”我震惊。   “是。”他的十指如飞,在桌上摆放的一片杂乱的药草里头飞快地穿梭着,直教人觉着一片眼花缭乱,“换下她身子里头的毒血,再用药草调理,她便能继续活下去。”   我的喉音有些涩哑,干巴巴得难听,“可是这样你会死。”   “嗯,大抵来说是这样的,”邱五晏微微弯起嘴角,很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又将几个包好的药纸包递与我手中,“所以之后的日子里,就麻烦阿若你照顾她了,哎,别瞪我,并不需要你如何端茶送水一把屎一把尿的养着,只要把这些熬好给她送去即可,一天一包,约莫五日便能恢复平常,那时候你尽可以挥着鸡毛掸子赶她走,便不用与她两看相厌了。”   这厮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贫!我想如往常一般没大没小地叉腰破口大骂他死狐狸,然而张了张口,却自己先哽咽了三分,只撇过头不语,也不去接。   他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只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傻丫头,别哭啊,说来你不是老早就盼望着我死了吗,平日里一个‘死狐狸’‘死狐狸’地叫得没个正形儿,怎么,这时候先心疼了?舍不得我死了?哎呀哎呀,泪花花都出来了,好丢人,这要传到外头,你还要你这自封的女侠名号么?”   “这不一样!”我难受地摇了摇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药纸包,仿佛一伸手,就等同自己判了他的死期一般,只不住地摆着头,哑着嗓子道,“我想不通。你杀了药谷谷主虞白是为了生,为何现如今为了他的女儿便甘心死?你是……爱上虞香草了?”   “爱……?说来也谈不上爱吧,”他微微一笑,习惯性地微微眯起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霎时间只见得到两条黑乎乎的缝儿,很是颠倒众生,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只不明不白地道了句,“有些感情,说不明白的。”   我还想劝上几句,以求他转心意,却听闻邱五晏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阿若,说来你可能觉得过于夸张,但是真的,当我做出这个决定后,我觉着一辈子都没有如今这么轻松过。都说一命偿一命,事到如今,倒也是应该还了。”   我仍是不服,只低声辩驳道,“那江湖上的那些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怎么没死?那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做尽了肮脏事的伪君子怎么也活得好好的,没日没夜的搂着个娇妻美妾过舒坦日子,怎么偏偏牺牲你一个不疼不痒没羞没臊的小人物,这算什么?”   他却是笑了,“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他似乎并不想再多说,话音刚落,便只强行把那几个小巧的纸包塞入我的手中,明明份量不算得上充实,拿在手上却仿若有千斤重。我知晓他是心意已决,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走出了门去。   回到虞香草房里,小黑正在里头守着,我拉过了他的衣角,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纵使是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他也没说什么话,面上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给了我一个眼色,示意我自己去看,我走近时才瞧得她已然清醒了大半,只不过因为被邱五晏暂时封了血脉,所以还不能动弹,但已然能说话,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语气虚弱地问道,“他是要为我换血吗?”   倒是猜得通透。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未曾想到的是,虞香草一双幽黑异常的眸子直直看向我,只能算得上是清丽的苍白脸庞上突如其来地绽开一抹甜美异常的笑意,嗓音清脆,如琴音般泠泠作响,仿佛还是当年天真可爱的豆蔻少女一般,然而口中缓缓吐露的却是极无情的话语,如同刚开刃的锋利匕首一般,轻轻的一横一撇都伤人,“我一点儿也不难过,这是他欠我的。”   不知为什么,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不生气了,只耐心地为她倒了杯茶,送与她唇边,尽力使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何必呢,你在这里跟我倔,邱五晏也听不到,我也不会佩服你。你便是在这里骂了他十八辈儿祖宗,也单单只是你一人儿的事,旁人儿更是无从过问。你若想一心知道真相,好,那我便告诉你,他前头儿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杀了你的爹爹,如今为了你活下去而毁了自己,便是这样子,简单得很,还有甚么好问的吗?”   给她喂下了几口温水,我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到一边的案几上头,也扬着脸对她嘿嘿笑,学着邱五晏没心没肺的模样,“虞香草,即使你没有让我死,我还是想告儿你,那天晚上,我是真想要了你的命的,现在,也一样。邱狐狸现在大抵是去焚香沐浴,准备换血事宜了,你若是给我把刀儿,我趁着这空档现在就敢刺进去。”   说实话,我还真怕在一旁儿默不作声喝茶的小黑会延续往常配合的作风,风轻云淡地抽出要中的刀递给我。我虽然有这杀心,但确实没这胆子直接血溅当场,何况又是邱五晏死心眼儿要保护的姑娘。说来说去也不过只是看着她无所谓强装镇定的模样来气儿,故意做着恶模样撂几句狠话而矣。   幸好,那厮只是在一边儿很有眼力见儿地一口一口啜饮着茶,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一片平静,倒是安定的很。   虞香草的脸色依旧苍白,口中吐露的话语细弱,微如蚊吟,我心中负着气,本不予理会,却见她的口型似乎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这才放下了手中捧着的茶杯,侧耳,“你在说什么?”   她喉间的音色破碎,然而三番四次拼凑,倒也听了个明白,“枕下……锦囊……香……焚上……”   我泄了气焰,无可奈何地依言自她枕头底下摸了一阵,果真摸出个素色的香囊出来,里头硬梆梆的,打开看却是一块炼制好的香料,嗅了嗅,却也不是鸡舌香的味道。我放在手心里头,打量了一番,不禁凝眉,“难不成又是甚么溺水幻境,或者烈火幻境,悬崖幻境之类的玩意儿?”   看神色她似乎想要摇头,但碍于身子不能动弹,只乞求一般地眨了眨眼睛。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转头向小黑看去,想要请他做决定,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赤裸裸,他终于放下了手中如同他初恋小情人一般眷恋的茶杯,朝我微微颔首,便当作是同意了。   不知为何,见他点头,我也稍微放下心来,仿佛一切的不安都被平复,只慢吞吞地打开了一边儿的香鼎,放入香块,簌簌地在其下燃起火来。   随着一缕幽微的香气夹杂着一线白烟借着风势扶摇直上,我隐约觉得脑袋有些昏沉,眼前的事物也迷迷离离地重了影儿,我心里正暗恼着怎么又着了虞香草的道儿,便彻底眼前一黑,“咚”一声地闷头栽倒了下去。   我只道大抵将要遇见的又是什么折磨人的玩意儿,然而没想到的是待迷蒙在眼前的黑雾终于一点点褪去后,眼前铺展而开的却是一片葱茏的绿意,许多我连见都未曾见过的鲜艳花草在我身边环绕着,不远处还有一弯泉眼,汩汩地从外流出清澈的水来,叮当的好听,眼前陌生的一切都似乎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第十八章 野战【喂~!】   我顾不上欣赏眼前如诗如画的美景,只不放心地在原地狠狠地跺了跺脚,又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旁边的地面,直到这么诚惶诚恐地团团绕了一大圈,我才不得不相信脚底下踩着的全都是实打实的肥沃土地。   没有沼泽,没有松陷,没有坍塌,也没有突然从地底下窜出个模样狰狞可怖的佝偻地精儿来,张开湿答答的血盆大口对我呲牙咧嘴地笑说“诶嘿嘿嘿,肥腻腻的小丫头快到我嘴里来”……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甚特别,然而这样的平静,反而愈发让我心中不安起来。   这是哪里?虞香草把我们送到这里的意义又何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索性把这些疑惑权给丢在一边儿,只一心道先寻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小黑再说。   鉴于方才我绕了大半圈也没见着那厮的倩影儿,我总疑心是他在跌入幻境时很不巧头朝地给摔晕过去了。虽然这般在背后诅咒他不算好,但是武艺再高超的英雄也定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鬼知道英雄练不练铁头功。   我从地上胡乱捡了根枯枝桠,用来拨开眼前一簇簇的茂密草丛,想要寻寻小黑的踪迹,实在寻不到人,找到那些纸条上挂着的一片破衣角儿也是好的,起码还有个方向目标。附近已然探过,没有人烟,各处都只有一簇簇长得正旺的草,鳞次栉比,各色不同,我隐约认得其中似乎有忍冬夏枯草车前草几样,其他的便再也认不出来,想来也应当同是药草一流。   倒是个实实在在的灵山宝地。   我心里下了这个结论后,便开始漫无目的地继续拎着枝桠胡乱翻寻起来,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只惊觉愈往下坡路走,药草便愈发高起来,从刚没过脚背,而后及膝盖,直到此地,那草竟已经生长到了我的半腰处,视野均是一片迎风摆动的翠绿苍茫,几乎快看不清前方。   既然有药草,指不定也会有毒蛇蝎子一类的妖蛾子。我犹疑地看着眼前陌生而未知的一切,几乎已有了退缩之意,但思及小黑还摔得生死未卜,深觉自己脑内一闪而过的想法很是可耻,只硬着头皮,紧握着拳头继续往下走去。   刚走了没两步,便觉得前方代用来探路的枝桠似乎在草丛中戳到了一个什么硬梆梆的东西,阻下了我前行的脚步。   我心里一喜,莫不是真的寻见了小黑?而后欣喜过后,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方才我戳到的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若真是小黑,他躺着也不对,站着也不对,莫不是……倒栽葱?   我试探性地又戳了一下,还是一片硬梆梆的,正欲走近瞧上一眼,却未曾想这回响应而起的还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嗷”,宛如婴儿尖利的啼哭,震得人几欲心神俱裂,惶惶不已。我脚早已软了一晌,忙退后几步,惊恐地望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猛兽!   草丛里俨然出现了一双圆眼吊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小,再然后便是张得奇大无比的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上头两个尖利的獠牙来,上头还残余有腥臭的涎水,滴答滴答地流落在底下的草地上,沾草便黑,很是骇人。   也不过是转眼间,那只隐匿在草丛中的猛兽便已经显出了全身来,豕首羊身,虎齿人爪,眼生腋下,嘴大无量。口中依旧是那“嗷嗷”的婴儿啼哭声,在一片寂静的草原中显得低沉而凄厉,仿若在控诉侵占它领地的敌人。脖颈上浓密的鬣毛齐刷刷地竖了起来,根根如针,看起来便尖硬非常,摆明了已是迎战的姿势。   ……饕、饕餮!?   我当即震慑在了当场,待感觉脚下有了气力,忙没命一般地丢了手中攥着的树杈儿,转身拔腿就跑。   开玩笑,饕餮,传说中的上古十大凶兽之一!又不是之前那只仅仅只能算是“贪食”小白花儿鸽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饕餮兽!我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恐怕还塞不了这厮的牙缝儿,若要想要与它硬碰硬,简直便是死路一条。刚才还庆幸着没有甚么地精山魈,此时便来了一个更吓人的玩意儿!   感觉飒飒的风声从我耳边飞快地呼啸而过,而在身后的饕餮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更加得意地开始乘胜追击起来,依稀只听得身后一声声尖利的咆哮,刺耳而挑衅。   越往下跑,药草便愈发密集而高涨起来,几乎快要埋到了我的手肘,逃窜也便愈发的艰难起来。我身边没有带什么尖利之物,只得冷着心肠,在疾奔之下忍痛咬破食指指尖,不停地在眼前的草丛处点去,一面在前方暂时开路,一面也喝令身后的草丛漫长,至少能阻拦一会儿身后这跑起来就不要命儿的幺蛾子。   不知道我这般晕头转向地跑了多久,只知晓身后的喘息声愈发沉重低哑起来,似乎已然很不耐烦,而我鼻间嗅到的腥臭味也愈发浓烈,似乎愈发逼近。我不敢往后看,生怕一眼便失去了所有支撑气力,只无数次重复着那早已捏得驾轻就熟的法决,脚下的动作也愈发快起来,提心吊胆,几乎快要崩溃。   突然,我脚下一歪,不知是踩到了底下什么凸起的物什,我身子本就因为狂奔而不稳,遇到此只顺势跌了下去。待再想急急爬起身时,那只饕餮凶兽已然如一阵疾风一般冲到了眼前!   它张大了的口腔传出来湿腻的气息,几乎占了大半张脸去,眼看着举起尖利的趾爪便要朝我摁压过去。我情急之下,侧身一躲,便顺着草坡下方滚去。它虽体形庞大,模样骇人,但所幸身手还并不算太快,如此只扑了个空,险险划破了我臂上的衣衫。   但即使是这样,它扑落到地面上的呼啸掌风,还是震得身在近处的我五脏六腑一阵纠缠,仿佛统统被绞到了一起一般,在顺着草坡跌荡而下时,只觉着喉间一甜,而后泛起浓重而凛冽的血腥味来。   显然是受了内伤。我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天杀的”,忿忿地呸出含在喉中的一大口污血来,还不忘再捏个法决,以免浪费好不容易被那厮拍出来的精血。   腿在第一次跌倒的时候便已经不大中用,此时更觉得无限酸麻起来,只觉得仿佛不是在自己身上了一般。被逼到最窘境时,我心里反倒转得飞快,也清楚地明晓自己一时半会也站不起来,我认命地用双手护着头部,一路顺着陡峭的坡势继续磕磕绊绊地滚落下去,直至滚落到草坡脚下的平地,方才停歇。   而身后的那只饕餮凶兽或许是从未吃过一击不中的气,此时也极为较真地咆哮着追及上来,眼看着那厚实的一掌又要直直地朝我的脑袋拍落下来,早已跌荡得七荤八素的我早已毫无气力再动弹,只怕这厮把我的死相弄得太过难看,做了一缕丑冤魂。   正思量着我这么血溅当场后,下辈子投胎时是学做红烧猪蹄还是糖葫芦的时候,眼前的趾爪却被一把刃光冷厉的大刀架住,生生地阻隔了一场生死浩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我此时来不及发怔,只死死咬着下唇,狠命拼着身子里残余最后一点力气,撑起手肘来,快速地从它的趾爪下滚开。   几乎是我滚开的同一时间,那把刀便经受不住饕餮的威压,收回了势去。我恍过了神,细眼瞧去,只见那打磨锋利的刃上已沾染了血色。目光再触及到那一身熟悉的黑衣,我禁不住在心里悻悻地感叹,终究……还是让小黑给救了啊。   饕餮一时吃痛,大抵是觑见了刃上的血色,眼见的动作更加凶残疯狂起来,只胡乱挥舞着生铁一般沉厚冷硬的爪子,“嗷嗷”吼叫着转移了目标,不理滚落到旁儿的我,只转向直朝着小黑扑去。   纵使小黑武艺的高超我也是见识过的,但毕竟是凡人之躯,而饕餮却是大名鼎鼎的上古神兽。人力对抗间,虽还暂时看不出胜负优劣,但我清晰地感到小黑渐渐也力不从心起来,我如今只余了一双眼睛还能活动,见到此只能干着急,并无他法。   脑子还是一阵晕晕乎乎的,我隐隐感觉到身子已能动弹几分,忙挣扎着用指甲狠狠地划了一下方才指尖咬破的伤口,都说十指连心,霎时一阵激疼便袭来,直击心肺。我灵台清明,只忙坐起身来,随手攥过旁边的一弯韧性非常的青藤,如法炮制点沾上指尖残余的血液,转而掐了个繁复的手印,口中喃喃飞速念决。   那是幼时姆妈传授于我的法决,只可惜随着时间久远,记忆早已不甚清晰,上回助焕月对战青鹭鸟时只使出了忆起的那半招,如今眼前的是比那青鹭鸟还要凶狠百倍的饕餮,若再凭着那半吊子法术故技重施,只怕是……无济于事。   第十九章 并肩携手   眼前的战况显然已然紧迫无比,一片银白色的晃眼刀光之下,小黑那墨黑色的衣角在空中翻飞如蝶,又如惊颤的枝叶,飘忽不定,一时难以看清。   我强压下猛烈的心跳,忍着不去抬头看,也下了死心不去听小黑的刀刃与饕餮兽坚硬的皮毛碰撞的声音,以免被扰了心神去,只反复地变幻着忆起不同样式的口诀,企图能从中被我瞎猫撞上死耗子想起来。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早已无限唇干舌燥,方才喉间泛起的猩甜还留有余味,仿佛一场血腥的盛宴,折磨着我本就不算高的耐力。   忽然觉着手上似乎一凉,我抬眼看去时,却是一滴豆大的血滴溅到我的手背上,又顺势滑落下去,拉开一道触目惊心的淡红色血痕,也不知到底是谁的。   我死死捏紧了拳头,心里更加迫切,几乎快要咬破了舌尖去,视死如归地凭着印象念出了最后一个字,只见那本僵死得软塌塌的青藤霎时如青蛇一般活络地扭动起来,扫得地上的草叶一阵摧枯拉折,回风转雪。   这便是成了。我心中猛地一喜,继续在口中急急又重复了一遍,而后迅速往青藤被掐断的地方加持法印。   只见那条正扭动着的粗壮青藤霎时分裂成无比幼细的几丝,又“唰”得绷直了,我往上一拍,那捋直了的青藤丝便如同拉弓狠厉的箭矢一般,直直向饕餮藏匿在腋下的一双巨大无比的眼部猛地分散扑去!   虽然我的这点见不得世面的小把戏对饕餮来说只不过是以卵击石,但仅凭那凶兽下意识扭身闪避开的一霎,便已然足够小黑闪躲而去,避开它的攻击范围。   目的已然达成,我心里暗喜,只强迫着如同散架一般的身子,狼狈地膝行退及到一边去,重新拽下一弯垂下的青蔓,紧攥着拳头,一双眼只紧盯着那饕餮凶兽的动作,准备瞥准了时机,蓄势再次出手。   然而不知道为何,纵使我心里此时砰砰砰跳动如擂鼓,大半部分却并非因为是对此刻凶险情况的惧怕或者紧张,而是终于能与小黑并肩作战的激动。   我自问没有大本事,也没有小聪明,大抵全身上下,也只剩下有他在场时而迸发那点英勇。   眼见小黑将朴刀向上,似乎想往饕餮兽最为薄弱的肚脐处刺去,我正欲出手缠住它的前爪,好让它在闪避之时暴露出肚皮上的空档出来,然而还未来得及掐决,远处便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一个扬起的欢快女声,“小陶?小陶!”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居然还有活人?我惊讶。   然而更让我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只方才还极为好战的饕餮兽霎时放弃了对小黑猛烈的进攻,转而仰天打了个响鼻,撒欢着向声音的来源跑去。   身边伸出一只手,我勉强对小黑笑了笑,强撑着直起身来,又踮起脚尖望去,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大名鼎鼎的饕餮兽都俯首称臣。   未曾想,举目眺望了好半天,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俏生生的艳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头上扎着式样反复的小辫子,看起来并不像是本土的人。素手上拎着一串纤巧精致的素银宫铃,风一吹动,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而她身边跟着的,正是那只饕餮兽,明明是那般凶恶狰狞的脸庞,此时却在她的身边乖巧如猫。   我瞪大了眼睛,这少女的模样我在熟悉不过,分明是与虞香草一模一样,只不过脸上毫无前日里所见到的阴翳之气,而是一片毫无弄虚作假之意的天真无邪,尚余留着几分娇纵,怎不惹人怜爱?   只见她拍着那只比她还要高上几分的饕餮兽的头,板起一张娇艳的脸,学着大人的口气自顾自地训道,“这里怎么又乱糟糟的,小陶,又是你乱糟蹋药草了对吧?还抵赖?不行,罚你倒立一个时辰……摇头,摇什么头,再摇就三个时辰!这儿被你搅得一片乌烟瘴气的,若是让阿爹知道就该狠狠罚你了……诶,这才听话嘛,回去我唤师兄给你炖肉吃。”   我们身处的位置此时离虞香草并不算远,她却仿佛看不见我们一般,只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着。我与小黑低语,“怎么她好像看不见我们似的?说是故意,却也不像。”   “我们在此不过是虚体……饕餮食人魂魄,便才发现得了我们。”   我还未搭话,虞香草便已训斥完毕,一蹦一跳地领着那只垂头丧气的饕餮走远了。我刚才听闻她言语中似乎吐露了“师兄”二字,心神一凛,便赶紧拉了拉小黑的衣袖,示意跟上,他已然知晓我意思,微微点头。   既然虞香草的目的是要我们当个默不作声的观众,那便看到底便是了。   草坡的底部俨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高大的外墙以巨石层层砌起,看起来坚不可摧,我们随着虞香草的脚步进去,仗着没人看到的优势,一路畅通无阻,倒省了不少麻烦。   行到了一扇门前,虞香草俯下身拍了拍饕餮兽的脖颈,示意它去一边儿玩后,便“吱呀”一声轻轻巧巧地推开了门去,欢声唤了句“师兄!”   我好奇地探头望去,果然里头是邱五晏,依旧是往常笑眯眯的眉目,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眉带宠溺,“怎么又顽得一身脏回来?”   “不是我贪玩,是方才小陶蹭到我身上的,”她撅嘴称辩道,忽的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又凑头到面前的檀木香案上,感兴趣道,“师兄,你这回是在调什么香?”   邱五晏弯唇浅笑,将手中把玩着的香囊放在她鼻尖前,“猜猜看,看你到底进步没。”   “哈,别忘了我可是自小学这个的,就算爹爹说你天资聪颖,可我不比你差多少,”她便是自信地笑起来,仅嗅了一下,便挺着胸脯,如数家珍起来,“沉香三钱,龙脑二钱半,青木香、苏合香、安息香各一两,零陵香三两二分,以清晨的荷露点澄后,配以一香匙煨好香息的檀末、茶碎、蜜蜡、炭皮末拌匀,焙干后再滚一遍生蜜,揉捏成丸便是了。”   一连串复杂的香料名报下来,我在一边直听得头昏脑胀,暗暗佩服,然而见邱五晏面上半分也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还有呢?”   “我还不了解你?最后自然是在爹爹的药房和花房里头各熏了三个月的鸡舌香咯,总共是一两二钱,这是你最喜欢的味道。”她便是咯咯笑出声来,一边摇着他的臂膀半是撒娇,半是挑衅道,“怎么样?这回你可得甘拜下风了,要给我当大青马骑。”   他摇摇头,“还有一味。”   “还有?怎么可能?”她霎时慌了神,一把放下他的臂膀,又抢过他手中提着的香囊,嗅了又嗅,看神情,似乎还是不知。半晌,只得塌下了脸去,语调很是不甘愿地放下身段求道,“还有一味,是什么?”   他捏了捏虞香草挺翘的鼻尖,又指了指她幽微香气浮动的袖笼,温言笑道,“红袖添香。”   我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一边抚着臂上冒出来的小疙瘩,一边“嘶”得倒吸着冷气,不知该作何他想。   这些年看惯了邱五晏甩着一张狐狸脸的模样,如今乍然看他认真腻味起来,当真是不习惯。不过看来之前邱五晏所言非虚,他若是真把我当成虞香草,平日里怎会那般恶言恶语地欺负我。   我正思量着,霎时身处的场景变幻到大红喜堂,如同梦境一般变幻无常,不合逻辑,我正咂舌着这跳跃未免也太快了些,一点准备也没有,便只看见穿着朱色广袖对襟翟衣的虞香草和邱五晏逐步迈入喜堂。   喜堂内俨然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伴随着闹哄哄的起哄声,还有酒盏叮当的碰撞声。我抬眼看去,只见琳琅作响的珠凤喜冠帘下,虞香草弯起的嘴角甜蜜而幸福,不搀假意。   我有些疑惑。这虞香草曾跟邱五晏成过亲?可那虞白不是一心只愿把邱五晏培养成药人,又怎么会答应嫁自己的女儿给他?   我与小黑二人很是忠心地扮演两根不说话不笑的柱子,戳在一旁看他们欢腾喜悦了,半晌,我隐隐察觉出其中的些许不对劲起来,愈往后推移,这分古怪的感觉就愈发清晰起来。   我不安地扯了扯一边小黑的衣角,皱着眉道,“诶,小黑,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是哪里。”   小黑却没有立即回答,只将我揪着他衣角的手拂落下来。我还以为是他不喜我触碰,正皱着鼻子埋下头,暗自不甘心时,却只感觉到他抬手,转而将我微微蜷曲的拳头轻轻地握入他干燥而宽大的手心里,又微微收紧。   我心尖儿上不禁倏地一颤,不自觉地抬眼看他。   第二十章 生死有命   小黑的神色却依旧如常,无波无澜,或许只有我一人才能够清晰感受到,他触碰到我手背的冰凉指尖微微轻颤,显然不如脸上摆出来的那么平静。我正欲偷笑,他嘴上却仅是清清淡淡地对我道了句,“静观其变。”   为今之计,倒也只能如此。   我只顾着低着头,瞥眼觑着他骨节修长分明的手发呆,心里微微升腾起些许的不甚真切的欢欣,听见他的话,便用力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句“嗯”,便如着急掩饰一般,转而急急收回了眼去。   这般的骨气撑了半晌,我却又忍不住,想趁他不注意时一再偷偷去瞧,如何也掩饰不住嘴边满足的窃窃笑意。   人各有不同,或许有时候并不需要多么甜腻的话语,只需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足以让我稳妥心安。   然而这么长久地看着小黑的手,我突然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问题,猛地转头,朝正安稳笑着的邱五晏看去。果然,他朱色长袍袖口隐匿下的半边左手上,赫然呈现着一道深刻而明显的刀痕,狰狞攀爬着他的虎口处,宛若一只扭动着的蜈蚣。   这便是其中的古怪之处了……   记得之前虞香草曾有提起过,邱五晏左手虎口上的那道伤是在虞白死后,她怒而错锋所致。然而此时眼前俨然是一片阖家欢腾的祥和之气,而且那虞白老头儿还乐呵呵地端坐在堂上,哪像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刀下亡魂一个?   只怕眼前的这锣鼓喧天的一切诡异的圆满……全不过是那虞香草美好的臆想,而后寄托在自身调配的熏香里头罢了,偏偏在印象中邱五晏的设定上漏了马脚。   我摇头叹了口气,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略有些迟疑地张口问道,“小黑……既然方才燃香时虞香草跟我们在一个房里……她又没办法动弹,服用不下解药。那么按理说,她的虚体也应该出现在这个幻境中才是啊,为什么……”   小黑听及于此,也是微微拧眉,沉吟了半晌,方才轻道,“只怕……是她有了寻死之心。”   “什么!?”我惊声问道,心里警铃大作。   小黑的反应却比我要来的镇定许多,只微低下头来,看着我轻声安抚道,“生死有命。”   话虽如此,这些道理我也全然明白,但是……我一时震惊之下,急急忙忙转头迅速地环视着四周,既然如此,她一定还在这里的,一定还在!   不知到底寻了多久,只突然望见在满堂欢腾嬉笑的陌生宾客之中,藏匿着一双哀伤的眼,虽然模样与喜堂上那个戴着花冠的娇俏女子相差无二,然而眉目却是那般的郁气沉沉,带着将亡人特有的僵冷死气。   虞香草似乎立马便察觉到了我投去的视线,撇头望向我,轻轻地笑了笑,极其缓慢地对我做了个清晰的口型——“我不怨他”。   这时候哪还管的上这些……我紧紧地拧眉,正欲疾步冲过去,阻止虞香草做出傻事来,然而却已然来不及。随着堂上的人一声悠长的“夫妻对拜,礼成——”落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的脚步被强行停滞,眼前的幻境瞬时被吱嘎揉碎,模糊,逐渐分散开来。   她竟在幻境中自解了被邱五晏封住的血脉。   待幻境终于完全破碎,我与小黑从虞香草房中悠悠转醒时,虞香草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邱五晏此时正坐在她的身边,神色超乎寻常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更无失声痛哭,冷静得甚至比我更甚。   而门外响起的梆子声清脆而刺耳,一慢两快,刚刚敲过子时。   她终究还是没熬过。   “香草她是等我来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我尚来得及跟她说一句‘生辰快乐’。”邱五晏低头温柔地抚着她略显散乱的长发,又轻缓地问我道,“她编制的梦境里,是不是有药谷?”   我难受地点了点头,纵使自己跟虞香草并无什么感情,可如此清晰地经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又亲眼看着她泯灭,一时间心里还是酸涩难当。   她曾经是那样肆意被人娇宠着的姑娘,生而烈火如歌,灿若夏花,即便是死,也死在美好的幻境中。   “明日我便要启程上路,带香草回去药谷安葬,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我注意到脚步有些杂乱无章,我这才看出来他并非面容上的那般冷静。   只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与小黑手中,顿了顿,又虚弱道,“银鸩酒我已然配好足量,放在暗房里头的柜子里,尽数交予小黑你看管,眉娘……她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日后便请你们代为照顾着些,若有异常,阿若你便及时飞鸽传书给我。”   小黑点了点头,当作是应了。   我此时只觉得鼻间酸涩,怕一时失态,只别过脸去,哑着嗓子应声道,“是……”   邱五晏便是极安稳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去,抬手,疲惫的打了一个屏退的手势。   我还未答话,小黑便是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我听到身后邱五晏微微的叹息,不知是说给床上躺着的虞香草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才成为彼此的变数的?”   我眼圈不知怎么的倏地一红,终于忍不住,低头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小黑默不作声,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   ……   邱五晏走得无声无息,原来与他说好第二天正午时分,集结了大家再一起送他走,然而第二日清晨我去他房内准备叫人时,才发现那厮已然没了踪影,甚至没留一声告别之语。   其他人见此情形,倒也就罢了,只是余了朝花镇里头那令人头疼的清风,此时正呜哇大哭地巴着邱五晏昔日的床榻,久久不肯离去。   若这也就罢了,他还一边挥舞着那湿漉漉的小手绢儿,嚎得如同奔丧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一点也不衬他那张五大三粗的脸。我如何撵也撵不走,只好由得那厮凄凄切切地哭一声,身子抖三下,似乎马上就要背过气一般,直叫见者触目,闻者惊心。   ——“呜呜呜呜,我的小晏晏啊!……你怎么就去了啊!”   ——“你怎么能扔下我一人不管啊!小晏晏!小晏晏啊!你怎么能够这么无情!都不跟我说一句告别,将我的一颗痴心……痴心枉顾……!”   ——“小晏晏!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嘤嘤嘤嘤嘤……”   ——“汝无情!汝残酷!汝无理取闹!”   ……   到最后我实在听不下去,只硬着头皮好心去劝慰道,“疯子,节哀顺……呸呸呸,疯子你别这样啊,去世的是那邱五晏的小师妹,不是你家小晏晏。”   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瞪了我一眼,然而或许是因为气势不足,反而更像是在抛媚眼。见我发问,他用手中捏着的小手绢儿抹了眼泪,一脸理直气壮道,“我当然知道死的不是他!若他死了我便用不着在这儿哭了。”   我正点头,转眼清风又抬起架子来,劈头盖脸地责备我道,“你这惫懒丫头,好生没有良心,我家小晏晏好歹也与你共事了几年,如今他去了,你怎么连滴泪珠儿都没落下!”   鉴于他的愤怒太过一本正经,我很是头疼地干笑了几声,随口敷衍他道,“哪儿能呐,不过您才是真真正正地用情至深啊,我怎么敢跟疯子您抢风头,您说是不是?”   清风歪头想了想,似乎觉得我这话甚是有道理,这才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当我原谅了我。待我刚轻松地吁出一口气之后,又见他转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哭号起来,宛若月夜狼嚎,一声比一声惨烈。   我抽了抽眼角,反应过来后立即痛苦地捂着耳朵,深觉此地实在不宜久留,连声招呼也不敢打,赶忙转身退了出去,反正知晓赶也赶不走,灵栖里此时又没有客人,干脆由着那厮这么胡闹去,闹够了大抵也该消停了。   灵栖的大堂里依旧空空荡荡着,或许是知道了邱五晏今日要走,所以再没有客人来。我挎坐在硬梆梆的雕花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懒懒地望向外头,却始终找不到目光的触及点。只见门外依旧是一片晴好的天,阳光万里,很是灿烂,然而灵栖此地,却早已千疮百孔,物是人非。   感觉到头上突如其来覆着的一抹别样的温热。我不免恍过神来,侧目时毫不意外地触及到一抹熟悉的墨色,普普通通的暗色麻布衣袖上头没有任何的装饰,一如既往的朴实无华,却令人安心。   我不禁弯起嘴角,本是一片惶惑的心里骤然升腾起几分妥帖异常的暖意,“幸好,还有你呢。”   小黑轮廓分明的英朗五官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然而却是微不可动地颔首,“嗯。”   番外·香草篇(一)   即使是近于十年的时光匆匆而去,虞香草还是经常会从本就浅薄的睡梦中乍然惊醒,抹了抹额头,一手凉薄的冷汗,潮湿而冰凉,如同她寂冷的心境。   梦中除了有师兄持刀刺杀爹爹的那一刻凛冽的血意,还有他教她调香时的场景。无论幼时脑子愚笨的她如何辨认错这样那样的药草,他的嘴角总还是噙着一抹暖融的笑容,和煦如拂面春风,似乎永远不会感到不耐烦一般。   狭长的眼角风雅,熏着淡淡鸡舌香的白衣胜雪,宽大的袖口时常被窗外透进的风吹鼓出一个大大的包,而后又逐渐地温软下去。绣着忍冬的月白袖口显现出的十指修长,微微屈起拈药时,弯折姿态如精心栽培的兰草。   初见到他时,大概是在九岁的年纪。   记得那时是药谷里新一批药人入谷的日子,她对此并不算惊讶,这样的事情每年都会发生一次,即使最先看到的时候新奇,后来也便厌倦了。那时她对这样生死的概念算不上清晰,只隐隐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那些被用各种途径选进来的药人脚上都拴着沉重的精铁脚镣,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模样。更有甚者,睁大着眼睛怒瞪着她,似乎她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一般。   先前也是有几分委屈的,后来见怪不怪了,便再不欲理睬。这次她正折了一捧开得正好的桃花,准备回去插在新烧制的青花玲珑瓷瓶里头供着,未曾想回去的途中,却猝不及防地就与今年进谷的药人打了个明晃晃的照面。   她直觉回身想避开,然而却来不及,队列中有人早已从她非同一般的奇特服饰中看出她的身份来,只撇头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霎时便被走在前头面容凶恶的领队人一把推倒在地。那个人霎时扭曲着一张痛苦的脸,喉咙低沉地嗷嗷着,再动弹不得。   随行的侍女阿珠说,小姐莫要与他们置气,那些都是生了恶气的药仆,早已服下了软骨散了,又加了脚镣,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若是小姐实在觉着委屈,阿珠便过去替你教训了他。   她本也是个不安分的娇纵性子,但在原地纠结着眉了半晌,终究还是沉着一口闷气,冷声道,“算了,阿珠,待他们过去了我们再回去罢。”   阿珠本已然走前了几步,忿忿地挽起了袖子,露出箍着鎏金镯子的半截晒成蜜合色的手臂来,听到此,只威慑性地抬起下颔,鼓着眼睛瞪了那个多话的人一眼后,便随即诺诺着退到了她的身后,不再说话。   她漫不经心低头撕扯着手上娇艳的桃花瓣,尽管早已对他们恶劣的态度习以为常,却还是觉得心里郁郁,忽然一阵风吹来,她本便没有拿稳的桃花顺着风在空中飘摇了几下,便打着旋儿坠落下来,洒了一地,她直觉想追上前去捡,却只见一只白玉般的手代为捡起。   这显然不是阿珠的手,她的手早已也是与手臂一般晒成的密合色,因为劳作的缘故,还带着几许薄茧。也不是那个领头人的,且不说他早已走在前头,他的手她偶然有瞥见过,黑黝黝的极为粗糙,虎口和手指有用过刀后的粗茧和伤口。   那会是谁的?   她皱了皱眉,抬眼望去,却是一张明媚的男子笑脸。跟她所见过的文人墨客、剑士侠客都不一般,那些人要不太过拘谨,要不然便太过豪放,都令人难免生几分疏离之感。然而瞧眼前的这个男子,狭长的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弯起的嘴角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轻佻,也不造作,显然受过良好的家教,使得本并不算出彩的五官熠熠生辉起来。   “你……是谁?”她不禁停了拾着桃花的手,有些怔怔地出声。   刚说出这句话,她便觉得自己有些犯傻,因为男子所穿的俨然是一件极素净的白袍,仅在袖口绕上一圈忍冬的暗纹图样。这是药人入谷时统一换上的服饰,然而换在他的身上,却偏生生拗出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这还是第一个对她那么友善的药人呢!   那个药人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思,站起身来,敛下了弯着的眉去,张了张口,似乎正欲说话,那头便传来了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在这拖拖拉拉的干什么!还不快走!”话音刚落,眼前便是劈头盖脸的一柄乌黑油亮的长鞭袭来,似是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药人。   “别……小心!”她清晰地感觉到耳边鞭风凛冽,来势汹汹,眼见的那个药人还在原地,一时也躲闪不开,她心里一急,下意识地便扑在了他的身上。   领头人自然是知道谷主独女的尊贵身份的,霎时慌了神,急忙收势,然而却还是未能全收覆回来,只瞧着她生生挨受了那一鞭,臂上的衣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里头透露出长长的一条血色伤痕,很快颜色便转深了,直至变成了一痕清晰的淤青。   她那时年纪小,又是当作掌上明珠养着的,从未经受过甚么重责,这么狠厉的一鞭下去,且不说到底疼不疼,也早被那架势吓得闭了眼,哇哇大哭起来。   阿珠虽然没有多大本事,却是个极护主的人物,又是侍奉小姐的,在谷中自然有些地位。见此忙急急上去甩了那个领头人两个火辣辣的耳刮子,口中怒斥了一句“大胆”,便又疾步过去半跪下,温言软语哄着仍在啜泣的她,“别哭了喔,小姐,别哭……阿珠回去给您做好吃的,云片糕?豌豆黄儿?……哎哟,快别哭了喔我的小祖宗……谷主大人看到是要生气的。”   这般哄劝了半天都没有用,她越想心里越委屈,耳边只捕捉到方才那个被她挡住的药人倏地一声低低的轻笑。她抬起泪眼,忿忿地望去,心里原想着这个没良心的,明明她替他挨了这一下狠的,他居然还在一边儿取笑她,果然这些药人没一个是对她真心友善的,亏她方才还有一瞬间以为他会是不同的。   然而刚抬眼,她便怔住了。眼前呈现的俨然是一个仅用几根桃花嫩枝编好的草镯,虽然是材料简陋的小玩意儿,然而他编得却是精巧,边上没露出一点粗粗糙糙的丝儿,好看得紧。   仅在方才那么一点儿时间,他便编好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温煦的笑脸,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由着他把那只草镯子戴到自己手腕上,又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方巾递与她的手中,一双笑着的眼睛似乎会说话,只示意她擦去一张花猫脸上斑驳交错的泪痕。   阿珠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此人的举动已然算是偕越了,赶忙从中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方巾,虎着张生着浓眉大眼的脸,碍于方才他哄住了小姐,还是给了几分薄面,降低了声音呵斥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而后又紧皱着眉,软语劝道,“小姐日后再不敢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了。”   她刚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便被阿珠半推半哄地拉走,走远后她禁不住回头望去,惊鸿一瞥间,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他嘴边噙着的那一抹明媚的笑容,白衣萧萧,桃之夭夭。   那时候她想,大抵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般配白色了。   第二次见到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药人,是在药谷的毒房边。   她正欲去草坡寻小陶玩儿,经过毒房时却偶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似乎是从一边的灌木丛中传来。   那里头藏着人儿?她疑惑地走近了几步,只看到一片素白的衣角隐隐透露在外,心中的猜测已然有了定论,这定是试药过程中落跑的药人,这样的事年年都会有,并不算新鲜了。再抬眼,便看得了那人的模样。他的容貌虽然并不算特别,但她看到那分弯起的嘴角,便已记起了他是谁。   她惊诧,“哎呀!你不是……”这可不是那天那个对她笑的药人?   话还未说完,那倒在地上的药人便已虚弱地竖起了食指在唇边,示意她别说话。她立马掩住了口,耳听闻旁边有人的脚步声,忙缩着身子蹲在草丛中,又转身看伏在地上的他,不禁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有些忧心地怯声道,“那个……真的很难受吗?”   他的面色青白交加,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的黑紫色汗珠,浸染了散乱的发稍,而后又逐渐滴落到身上的白衣上,看起来分外诡异。手脚颤抖着,在一身宽大的白衣下显得孱弱无比,显然情况并不算太好,但那脸上却依旧是安稳地笑着的,似是想让她放心一般,只低声应道,“是有一点儿。”   “你逃不出去的,药谷里头有昆仑奴层层把关,四周又都是石壁,便是我出去也要检查过后才肯放行……”她好心劝慰道,然而看着他痛苦的面色,终究是不忍心再打击他,便闭了嘴,不再多话。   番外·香草篇(二)   此时毒药的药性显然已经全然发挥出来,他额上诡异色彩的汗水滴落得更加多,只断断续续道,“我想……想要活着。”   “这……”她探出了半个脑袋,看了看灌木丛外边,见到并无人来,这才缩回头去,小声道,“这外边儿戒备森严,我也放不走你呢,那我就在这儿陪你说说话吧……奇怪,我以往见别人初次试药时虽然也疼,但没有你反应这般大的,算了算了,大抵是你体质虚,唔……我陪你说说话便也熬过去了。”   他点了点头,身体蜷缩如虾子,只虚弱地应声道,“好。”   她心里不安,便是盘腿坐着,试探地问道,“唔……我叫虞香草,你叫什么名字?”   “邱五晏。”他便是更宽厚地笑起来,狭长的眼角微微眯起来,微微吐露出的声音如珠玉相击,虽因为身上的毒液游走折磨而透露出几分气虚,但依旧掩盖不住他温润的音色,恍如她房中熏着的鸡舌香。   “喔,邱五晏……”她低声重复了一句,被他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引得不禁有些怔怔,而后恍过神来,真心实意赞美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谢谢。”   她本便是个不怕生的性子,此时大致熟悉了彼此,就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在谷里都没有人说话,爹爹虽然宠我,但他却永远都在忙,阿珠没意思,低眉顺眼的,一点也不好玩,还有那些昆仑奴,山一般的,也不会与我亲近。这谷里唯有小陶跟着我,乖乖地听我跟它谈天说地,可惜它不会说话,对了,小陶是一只饕餮兽。饕餮,你知道吧?嘴巴大大的,眼睛长在腋下,虽然长的丑,但它却是唯一一个肯听我唠叨的了……不,现在还有你。”   他的脸色依旧青白,身上的白衣已然被汗水污了几分黑紫色,脸上却只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听她说话,没有应声。   说到后面,她本张扬的声音突然又有些怯弱起来,“你不会恨我吧?”说罢还不及等他反应,便自顾自地说道,“你们应该不喜欢我的,你们本来就是有爹有娘的,可我爹把你们莫名其妙地掳来,还受这种罪,是个人都会难受的。”   他体内的毒性似乎是减退了些,只轻咳了几声,温言道,“那是他,不是你。”   “可我终究是他的女儿,这是不会变的。他们都说爱屋及乌,大抵恨也是如此罢。”她也随着他笑笑,心里却有些苦涩不安,“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以后还可以寻你聊天吗?”   “可以的,”他勉强撑起身子来,扯了扯方才因为忍疼而被咬得泛血的嘴角,语气有些惘然,“如果我还能活到那一天。”   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之间下定了决心,捏着拳头道,“我去求爹爹放你出来,别让你当药人了……我想让你陪我说说话,哪怕只是你在一边笑着也好……只有你肯对我笑。如果你也随着以往的那些人一起走了,我便又只有小陶了。”   “谷主是不会同意的。”他一声轻叹。   她站起身来,拍着胸脯,硬是在他面前强装出一副有底气的模样来,“放心,只要我去求爹爹,就定会成功,我可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他还未来得及回应,她便说做就做地一溜烟儿跑远了。他在原地愣怔了半晌,似乎从未想过计划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只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重新回到了毒房里头去。   拎着一根鞭子正看守药人的牢头嗤笑道,“去个茅厕怎么要这般久!你小子莫不是想逃跑!?”   他便也回之薄弱的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感情,“怎么会,只是半路上毒发了,痛苦难耐,才耽搁了些。”   “算你小子识相,这药谷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着,捉到逃跑的药人便是一个死字,这些年,死的人还少么?”那牢头面色放好了些,又阴阳怪气地道,“说来你这小子也够英雄,愣是跟人换了最烈性的药,老子看守毒房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么自找罪受的,非亲非故的,图什么呢?”   他依旧是笑,似乎完全听不出来牢头话里的讽意一般,而后低着头,缄默不语,不顾身边纷纷扰扰的议论,闭目养神。   他自然是故意的。剑走偏锋,博取同情,原本不过是背水一战的下三滥招数,但既然眼前的这一步步都让他走得顺利无比,又怎能不好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   第三天,他被释放出毒房,摇身一变,成了虞白的首席弟子。   听说那谷主的女儿不知受了那药人的什么魔障,本生长到九岁的年纪都是个娇娇的女儿家,却愣是跪在门外求了一天一夜,只说是要解救朋友,旁人如何劝如何撵也无济于事。   人人都知晓谷主虞白虽然对旁人出手狠辣,却是爱女如命的性子,这般精神折磨已然是上限,便答应了。只提出一要求,无论如何,不得出谷。正巧他门下无人,便暂时收了做大弟子。   无人曾顾及到那个“暂时”,然而他却明晓,面对虞香草毫无保留的如花笑靥,似乎是一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孩子,他也曾有一丝触动,然而这份疼惜很快便被对生命和自由的渴望压下。   他想要活着。   虞白在收徒仪式上见着依旧穿着药人服饰的他,眸色微动,在基本流程走过后,只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五晏,这身白衣裳很适合你,以后便都穿着吧。”   虞香草自然听不出来其中有什么错处,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她爹爹的审美。而他则敛眉应允,伏身拜倒,恭送这名义上的“师父”沉步离去,这才站起身来,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冷冽而清晰。   虞白分明是在警告他,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怎么会忘呢。他轻笑,不以为然,只是很是听话地唤工匠裁了白布料子,每天都是一身素净的白衣,从未更迭,以表对药谷的忠诚和安定之心。   本一向不喜调配药草的虞香草紧随着他,也拜了虞白为师,学调香,正式成了他的小师妹,从此便咿咿呀呀地跟着他身后跑,似乎永远都不会感觉疲惫一般,超乎寻常的活泼。   阿珠原本对此很是忧心,总觉得两人身份有别,然而说多了虞香草反而是要不开心,后来看着邱五晏一年年的依旧沉稳和气,好像从来都没有异心一般,而虞香草与他的感情越来越好,便也就识时务地闭了口,不再说了,甚至时而还有错觉,觉着让邱五晏多陪陪幼年丧母的小姐,倒也是好的,起码不会再寂寞。   番外·香草篇(三)   一晃便是七年。   他天资聪颖,就算虞白无意倾囊相授,常常只是敷衍了事,但有虞香草在旁边帮衬着,无论是何种领域都得心应手,然而又谦虚谨慎,向来都是笑脸相迎的模样,从不正面与人为敌,一点点地掩藏锋芒,让有心人始终拿捏不到错处,便也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教她采药,调香,不厌其烦地对她好,明面暗面,清清白白,不娇揉造作,明眼人皆是看得见的。久而久之,连虞白也放松了几分防范。   偶然有一日,他低头看着她天真活泼的侧脸,忽然有些失神,只装做漫不经心道,“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师父亡故了,你又该如何?”   “是呀,生死有命,爹爹也总会死的那一天,这些我都知晓,”她歪着脑袋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又很是没心没肺地笑道,“可我不是还有师兄你在吗!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如果我也……”   “你也什么?”她眨着一双幽黑的眸子,有些奇怪,“师兄,你今天好奇怪。”   是啊,他确实是是失态了。七年相处,如果前头给予的温柔和宠溺还只是为了利益所致,到了后来,戏演的太久了,就连他自己时常也弄不清,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办出的每一件事,到底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假意,还是真心。   “没事,”他回过神来,伸手习惯性地摸摸她如绸缎一般的墨色长发,温和地笑着道,“我只是说,你说得对,师兄自然会一直陪着你。”   “我知道。”然而她却是信了,只点了点头,也随着他眯着眼睛开心地笑起来。十六岁的虞香草已长成了少女的模样儿,虽然因为自小被保护得太好而透露些许稚气来,但终归也拥有了少女特有的娇憨可爱。只是习性依旧跟个小孩儿一般,喜欢穿粉嫩的颜色,像是春天开在枝头上的桃苞儿,是一抹活泛的明艳。   他有时候禁不住会想,待他这个小师妹后来成亲,穿着凤冠霞帔,绣花喜鞋时,到底会是什么个模样?   然而每回有这个想法,他都会很快清醒地从中脱离出来。因为就算他不走,药谷的女子,也向来活不过二十岁。眼看着她已然十六岁了,余下的至多也不过是四年的时光,一旦虞香草死去,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屏障,七年经营,全盘皆输。   所以在此之前,无论他此时付出的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必须要冷静而及时地抽身而退。   唯有看不见,才不会伤心。唯有不知道,才不会愧疚。   ……   终究是选择了动手。   这些年来,虽然虞白始终存着心思防范着他,但长久以来,多多少少都透露了些弱处。他就像是角落暗中蛰伏的金环蛇,滋滋吐着毒液,扭动着灵活的身躯,伺机出动。   七年,不知是因为他的长袖善舞,还是虞香草有意无意的袒护,他从未出过错漏,一步一步都顺利无比,这次也一样,虞白六十大寿,酒宴散后,嗜酒的虞白早已醉得迷迷糊糊,五感皆封,他借此机会,几乎不用花费多少心思,只说了几句漂亮话,便成功敬下一杯特意调配的水酒。   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再叱咤风云的人物,也耐不住穿肠的佳酿和有意无意的逢迎。   “你……在这酒里下了毒?”待虞白终于发觉异常时,本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来,却终究是狠狠跌落在地面上,望向神色平静的他时,只苦笑,嘴角留下一线黑红的血来,“我终究还是看错了人。”   “是,”他笑,自斟了一杯,如献祭一般地洒在他眼前的地面上,不急不缓地说道,“但师父请放心,您这些年来传授于徒儿药理,十分用心,徒儿自然不会忘恩负义,以同样的方法让师父死,灭了师父药谷谷主的威风。这狼子野心欺师灭祖的名头,徒儿便背了。”   他藏在袖中的短刀终究还是刺进虞白的胸膛,而后狠狠拔出,一如既往地不拖泥带水,然而他心中毫无报复后的快意,只觉得一片空落落。   摘下虞白身上的令牌,他正打算就此离去,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惧的尖叫,他转身望去,却是他的小师妹。   虞香草放大了的瞳孔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迷惘,似乎还未从血腥的梦中醒过来一般,只轻声而怯怯,一如当年问他疼不疼时的语气问道,“师兄……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终究还是扔了手中尚沾染着血迹的短刀过去,硬着心肠冷声道,“我给你一次机会,就一次。杀了我,替你爹报仇。”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那凛冽而带着恨意的刀风明明已然擦过他的喉咙,却终究还是顺着脖颈砍到他拿着令牌的左手上,霎时虎口处鲜血淋漓,却并不影响生命。   “师兄!……师兄!”她丢了短刀,伏在地上痛苦地哭起来,抽抽噎噎,胡言乱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最终会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了什么错漏?你是我的师兄啊!”   不,这一步步,都是他精心设计的。正是因为没有半分偏差错漏,才会走到现在的局面。   他忍着疼痛,依旧牢牢握住手中的令牌,睁开眼睛来,冷静得甚至有些漠然,“我只给了你这么一次杀我的机会,你没有用,这回我念着七年师兄妹情谊,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不要怪我狠绝到底!”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以命搏命。   那个人,曾用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唤她“香草”,曾用世上最好看的手指教她调香,却也曾用一把刀捅入她最亲近的人的胸口。她曾赠与他满腔孤勇的少女情怀,他却温和地笑着覆手还给了她一片血色无边的仇恨。   走出药谷的那一刻,他抬头望着夜空,漆黑的夜幕下仅有几颗黯淡的星星在厚黑的云层中闪烁不定,像是最后一眼见她绝望如生命之火熄灭的眼神。七年时光,他除了一手的血腥,和一道深刻入骨的伤疤,什么都未留下。   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好了。他敛眉抚着虎口上狰狞的伤口,自欺欺人地想,一切终于都可以结束了。   在灵栖时,他最喜看着后院的桃绽枝头,吐露艳色,想着一直未曾回去的药谷,还有药谷里的那个捧着一束桃花的女子,是否已为他人,披上了凤冠霞帔。   【脱骨生香】完,下一卷【舐犊痴妄】   【舐犊痴妄】   第一章 古怪   邱五晏走后,灵栖就从一个众口.交赞的客栈摇身一变成了一家不入流的小茶馆,原因无他,只因为我们除了泡茶之外再无待客的方式,甚至这种可怕的情况已然延伸到我们最为基本的一日三餐上。   我看着眼前的一盘厚实的白面馒头,只觉得嗓子干巴巴地堵得慌,禁不住翻着白眼寻了一壶冷茶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才觉得顺了些,而后继续看着眼前素净的一桌,愁眉苦脸。   邱五晏走了一个月,于是我们一行人也整整一个月都靠馒头度日。小黑的反应一如往常的冷淡,只是明显在嚼馒头的时候微皱起了一双好看的眉,似乎也不太习惯这样的变化。   眉娘倒是对这些伙食甚是不在意的模样,因为吃或不吃对她来说都无甚差别,只趁着精神好些时换着花样给我们……买馒头。   从黄扑扑的荞麦馒头到红艳艳的红糖馒头,再到眼前白花花的白面馒头,我几乎感到味觉功能快要从我身体中消亡殆尽。   我哭丧着一张皱巴巴的脸,用竹筷箸当当地敲着眼前的碗,以发泄我的不满情绪,“眉娘,下次咱们能换一种食物吗?比如……肉包?”   眉娘笑眯眯地,简单而有力地回绝了我的抗议,“没钱。”   早知道会是这回答。灵栖此时没了可担大梁的厨子,近日开张着就只赚了几个可怜兮兮的茶水钱,逐渐也入不敷出起来,一天天都靠着往常的积蓄支撑着,若再不省吃俭用些,怕是离倒闭的日期也不远了。   我叹了口气,把求助的眼神投到了正清冷着眉目一口一口啃着馒头的小黑身上,“小黑,不然你去厨房炒两个菜吧,只要简单的就好……好吧,只要是菜!”   小黑终于停止了面无表情的咀嚼,微微抬头看向我,平日风云不变的冰块脸头一次清晰地带了些许羞赧的情绪,“不会。”   想到这厮上回不得不靠添柴火才换回来的一碗白粥,我抽了抽眼角,“……我也是。”   “……”   我彻底绝望,只得愤愤地从盘子里头拿起一个被风干得有些冷硬的馒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闭着眼咀嚼时脑里不断试图把它想象成邱五晏平时最喜欢做的爆炒猪肚和红烧鸡翅,好歹也想象成爆炒馒头和红烧馒头。   然而这样的意淫显然没有任何作用,很快我便从寡淡的味道中败下阵来,只一心抓耳挠腮地想把出走的邱五晏从半道儿上抓回来给我炖肉吃,哪怕他再往菜里头下地沟油我也认了!   味同嚼蜡的一餐结束,我捂着明明没什么滋味却隐隐胀着的肚子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哼哼着,无论如何也不想动弹。正欲赖过收拾桌子的活儿,只听闻外头似乎有几分响动,随着层层的脚步声渐近,逐渐人声鼎沸起来。   我艰难地支棱起大半个身子,好奇地探头望去,隐隐认得是十几个城北的结伴而行,正互相交谈着,不禁觉得有些稀奇。虽然这些人都有些脸熟,但城北离这里远得很,平日里他们大多都在那个地方周边活动,是最少窜到灵栖这边的,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又是怎么个状况?   有一个较为熟识的瞥眼瞧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便转过身来跟我扬声打了个招呼,“若丫头——”   见有人唤我,我这才从板凳上起来,也随之轻巧地施了一礼,又指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疑惑地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个状况?你们怎么都到这来了?近来也没听得有什么风声说办盛典呀。”   “嗨,说来也没什么事,只是近来虽然天气湿毒得紧,疫毒之气难以排出,最是容易引发肠澼,可我们这边薛记药铺那两个大夫不都殁了么,大家都无处可循药,幸而湘子庙那边有几个善心的医僧施药,如今正唤朝花镇里头的人去领呢。”末了,那人晃着脑袋往前张望了一番,又急急道,“哟,瞧这势头,可快来不及了,若丫头你也收拾收拾快去吧,我在湘子庙那头等着你,再晚就挤不进去了,我先走了啊!”   我一愣,赶忙笑着应声道,“啊……行,我马上就过去,您慢点啊。”   眼看着那人疾步远去,我也匆匆换了件衣服,正准备出门拿药,以防范于未然,忽听得身后小黑在唤我,“阿若。”   “嗯?”我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却是小黑他淡漠着一张俊俏的脸,默不作声地为我套了一件宽大的灰色称帔。我的脸颊轻轻地蹭在石青刻丝灰鼠兜帽的融边上,不禁觉着有些微痒,却又令人感觉真实起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我所拥有的。   我怔怔地伸手紧了紧肩上覆着的披风,心里微暖,正欲说些什么话,只见得小黑变戏法一般不由分说地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淡声吩咐道,“外头风大,多穿一些,免得受了寒,要不然换我过去?”   “唔。”我被嘴里的话梅糖酸得眯起了眼,鼓着腮帮子时说的话也显得咕哝不清起来,“这六安铺里的话梅糖怎么做得越来越酸了……不用了,小黑你留在这里照顾眉娘就好,她是不是又上楼睡去了?哦……咦,变甜了。好了来不及了我过去了啊!”   他便是微微颔首,“嗯。”   我心里突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这个场景似乎似曾相识。当年姆妈为我裹上披风后,也是再也不见了,这回……   我驱除了心底的不安,用力地随他点了点头,便裹着厚实的披风,撒开脚丫子往湘子庙的方向没头没脑地狂奔而去,眼见的街道两边都没什么人了,倒也不担心会冲撞什么人,偶尔看到一两个与我一般行色匆匆的,见模样也是奔湘子庙那头去的,想来也是来迟了的。   见还有落单的,找到了归属感的我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继续冲去,好不容易到了湘子庙,只见得前头果然是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涌动,方才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在外头转了一圈也无缝可通融,几乎想要打道回府,只是又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若是以后染上痢疾还不知如何是好,邱五晏的小药房也难以找药。   思及于此,我只得颓丧地在外圈寻了一个空位,一手护着腰上叮当作响的钱袋子,木然地随着人潮动着。   只听得耳畔不远处似乎有人在一声声熟络地唤我名字,我以为是我被挤出了幻觉,不予理睬,然而那呼喊声却依旧继续,我不禁随着声响回首看去,却是久别不见的小丁,我心里不禁一喜,低着头,假装看不到旁人的白眼,用尽气力朝他那头艰难地挤去,一边伸手回应道,“嗨——”   他还未搭话,我便上下快速地把他打量了个遍。一年不见,只见得小丁窜了个儿,脸颊圆润,身上的衣裳虽然不是大富公子哥儿穿的绫罗绸缎,但也比原先要好得多了,想来在那对夫妇底下生活得还不错,原一直担心他在新家里会受欺负的我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好久不见,小丁你也是来拿药的?”   “是啊。”他憨憨地笑起来,一张圆脸上尚有几滴汗珠子。与我闲聊了几句近况后,他的眼神突然向我身后游移去,眸色微动,疑惑与我附耳悄声道,“阿若,你看那头,是不是王掌柜夫妇?”   小王麻子的爹娘?我也随之看去,果然是他们,正随着涌动的人群往前着,不知是否是我错觉,只见得他们的面色有些差,眼底似乎有几分哀戚之意,人群纷多,两下他们便没了踪影,我便也没当作一回事,只回过头漫不经心道,“确实是他们啊,不过有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小丁的面色却依旧凝着,只见得他拧了拧眉,又问我道,“近日你有见到过小王麻子么?”   我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古怪,王掌柜夫妇开着烧饼铺子,按理说应该抽不出空亲自来取药才对,这朝花镇里头的家家户户都是派闲人去的,譬如我和小丁。况且,那小王麻子本来是三两天过来灵栖闹腾的劲儿,按理说他的克星邱五晏走了,应该更加猖狂了才是,但是这么算来,似乎也有一两月未曾见过他人影儿了,仿佛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寻不到踪影。   就算那小王麻子是因为小黑的“打手”之名而闻风丧胆了,但那王麻子夫妇开得的烧饼铺离灵栖虽然不算近,但也算不得远,无论如何,我出去时也应该打一两次照面才对。   怔了一会,我心里有些发虚,只得干巴巴地笑道,“或许……是那王掌柜夫妇不忍心让小王麻子跑这么远来罢,你也知道的,他们宠这个儿子宠得可紧,含在口里怕化了,恐怕就是死了也……”讲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这么咒人似乎不太厚道,忙住了口,心里的不安愈发明显。   第二章 爱子成痴   小丁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便算是好了,可我不知道怎么的,瞧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听坊里的人猜测……”讲到这里,小丁愈发压低了声音去,见得他神情似乎有些古怪,“……怕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之前看到形容枯槁的王掌柜夫妇,我容色一凛,心里不禁也有几分信了,但是又觉得这般的揣测来的太过莫名其妙,只随之放低了声音出言阻止道,“怎么可能,你快别乱说了,退一万步说,若说真的出事了,怎么一些也没有出丧的势头,凭他们二老那爱子成痴的势头,怎么可能不声势浩大?大抵,大抵只是染了普通风寒,一时半会儿不能出门罢?”   “可是……”   我有些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慌张,“……没有可是,你说那清风,不也是自邱五晏走后一月都未曾见到了吗,难不成他也寻死去了?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嘛。”   他勉强笑起来,显然并不信服我的观点,口中只道,“希望如此。”   从湘子庙里头的医僧手上取了药,我心神不宁地往回走,一心只想着小丁方才所说的话,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只想着什么时候趁着空闲去王掌柜那边问问,毕竟是一个镇里头的,又并非陌生,多关照些总是好的。   转身轻车熟路地穿梭进一个小巷里头,我正埋着头暗自胡思乱想着,突然前头似乎撞到了一个人,我手中虚虚怀抱着的药包霎时散落了一地,七零八落,很是凄惨。   我恍过神来,忙刹住了前进的步子,急急道了个“呀,对不住,我没注意前头有人”,就蹲下身,正要去捡,只见一只满是厚茧看起来就饱经风霜的手捡起,又微微抬起递给了我。   我一怔,站直了身子向前看去,俨然是王掌柜平日里一张板正的脸,心里不禁暗道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到”,便老老实实地站好,不自觉地规矩了起来,“谢谢王伯伯。”   “哎呀,怎么这么客气,”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的王掌柜今日不知怎么的,对我笑得很是和善,哪儿还有方才见到的那几分愁云惨雾?只听他将药材交予我手中,一边亲切地问候道,“近日你们那头眉娘身子骨可还安好吗?若是有什么困的难的,都找王伯伯这边啊,咱们都是一个镇的,总该互相帮衬些。”   我记得这几年来从未见过他跟眉娘来往,这又是什么时候关系竟变得这么好了?更何况,王掌柜在朝花镇里头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什么时候家里头的财政大权由得着他自己做主了?   我心里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引得一阵疑云迭起,只宛如在云里雾里一般,懵懵然地干笑着点点头,又见得那在远处的王掌柜夫人也走过来,眉目中隐隐有倦乏之意,白皙的面上更能显现出她的眼下微青,显然近来精神头并不是太好,然而面上却堆出一脸笑来,看起来很是怪异。   还未等我开口说话,王夫人便热络地拉着我的手道,“我家老头子说的对,若丫头你啊,若是有空,也多来找找我们家耀宗玩儿,他一个人呀,孤单寂寞得紧。”   耀宗?我不禁愣了一霎,这才反应过来,这王耀宗原是小王麻子的本名,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对爱子成痴的夫妇对他们家孩子抱了多大的期望了。   见王夫人话中提到了小王麻子,我想到方才小丁的话,便也随口关照了几句,只当作是探探口风,“近来怎么没有见到小王麻……呸,怎么没有看到耀、耀宗哥哥了?莫不是……”   我只隐隐觉得王夫人在听到我的问话后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我正猜疑是因为我险些出口了一半的“小王麻子”引得她恼了,还是另有原因,却是一边的王掌柜满脸堆笑地接过话来道,“哪儿能呢,不过是近来耀宗那孩子贪顽,上山坡去的时候崴了脚,这不,只好巴巴地躺在家里了?”   “喔……”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疑虑不免消去了大半,“原是如此。那王伯伯您回去替我向耀宗哥哥问声好啊,改日我与小黑提点壮骨的补药再来看你们。”   说这句话本只是客套一番,我抬步正想走,只觉得臂上倏地一紧,转头见却是那王夫人一把急急捏住了我胳膊,她常年在自家磨坊劳作,手劲自然是大的,这么狠狠地一下几乎要攥入我的骨头里,只觉得似乎整条胳膊都快要从其中生生拗断了一般。我吃痛地“哎哟”惊呼了一声,瞪大了双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容急迫得有些扭曲的她。   王掌柜面上的笑容微微冷凝了一些,只出手“啪”的一声猛地打下了王夫人抓着我臂上的一只手,恶狠狠地使了个眼色,又转回脸来,看着面上一片惊讶的我重新笑道,“贱内不太懂事,让你这个小丫头见笑了,对不住了,哎,有没有受伤了?”   王夫人也回复了正常的神色,好言好语地赔笑着与我说道,“是啊是啊,我方才是太慌了,才差些伤了姑娘,喔,我的意思是,不用改日了,你现在便来我们家看看耀祖吧,有好茶好果子招待着呢,而且也好给你上上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我身上除了几包刚从湘子庙讨来的药,腰上悬着的钱袋里头尚余了几个可怜兮兮的铜板子,便再未有什么可盗的东西,想来王掌柜夫妇烧饼生意做得红火,大抵也不缺这些。至于奸……那也太扯了些。但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些好。   我警惕地缩了缩身子,一手轻轻地捂着方才被王夫人抓住的地方,只觉得指尖一触碰便是一阵慑人的激疼,想来上头应有了一圈淤青,“不用了,我没事……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下次,下次吧。”   说完,我便赶紧疾步走开,看样子王夫人似乎还想伸手抓我,然而之前吃了一回亏,这次我已然有了警惕,眼角瞥去的余光刚看到她身子微动,便灵敏地往左一错身子,成功避开了她再一次的铁手袭击。   我这回彻底恼了,只猛地转过身来,阴沉地拉下一张脸忿忿道,“您有什么话就开门见山好好说,我做小辈的自然会好好听着,不要玩这些旁的虚的,还有,这一上来便使了劲地抓人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我本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或许也有可能撕破脸皮发火,却始终未曾想过王夫人竟然扑通一声地跪在了我的面前,霎时声泪俱下,“若丫头,你要去看看我们家耀祖啊——”   眼看着那平日里洋洋得意以小王麻子为荣的王夫人这么灰头土脸的跪在我面前,我心里不禁有些慌了,忙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不太想靠近她,只手足无措地远远道,“别,别这样,您先起来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不叫还好,这么一叫,连那最好面子的王掌柜也随着他夫人一般,直直撩开长衫下摆“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抬起头来,泪盈于眶。   我惶惑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正湿答答抹着眼泪的半老夫妇,忽然觉着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只干巴巴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来,“怎、怎么?”   王掌柜张了张口,似乎正要说话,就被王夫人捏着帕子哭哭啼啼地截过了话头去,“我儿这不是跌伤了腿,躺在家里头么,前几日还好,后面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受得住这等寂寞,每日只巴巴地盼着有你们这些平日里在一起常玩耍的孩子们过来看他,可是这么等呀等呀你们都没来,我这当娘亲的,看着……看着他这般……”   话还未说完,王夫人已然哽咽了,只垂着头凄凄切切地啜泣着,王掌柜便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我们这做爹娘的,怎么看得了孩子这般受罪,我们也知道耀祖跟你关系最为要好,这不是……一起来求你去看他一眼,好歹也给他一个安慰,不至于一个人在床上呆着生闷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见他们二老眼泪并不像是作假,我不禁松下了口气,拍着胸口释然道,“嗨,不过是这种小事……哦不,王小……耀祖哥哥受伤自然是天大的事,那你们之前好好说不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的这么来,可把我唬了一跳,哎,你们快起来吧,我随你们过去就是了。”   说罢,我自己心里也不免咂舌,不过是小王麻子的一个请求,这王掌柜夫妇怎就这般兴师动众地来请人,甚至还下了跪,这若要说是溺爱孩子,未免也太过溺爱了些,总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知若是我的姆妈和爹爹还在,是否也会……我摇了摇头,不予多想。回首只见得王掌柜夫妇面对着面互相交替了一个眼神,似乎也松了口气,只手把手地交相搀扶着起来,很是逢迎地将我往家中的道儿上半推半就地引去。   第三章 阴亲!?   我呲牙咧嘴地被夹杂在他们两个其中的位置,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只在他们两夫妇有意无意的推推搡搡中腾出空来,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似乎还并不算太晚。我心中略略安定下几分,只盘算着在那边至多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儿,想来应该也不会有多大错处,便抛下了从路边寻人通知小黑的念头,乖乖地随他们去了。   王家位置偏向城南,原本只要按我方才那一条大路走到黑便是了,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了绕城西中间的一条偏僻的小路过去,生生绕了半个圈儿。走到大半路,我只觉得心里不停地咚咚咚打着小鼓,不知为何,只知道自己似乎愈发不安起来,连着指尖也不自觉地绷直着,下意识地摆出迎战的姿势。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略显陌生的道路拧了拧眉,正欲出言提出心中疑惑,那已然拭干眼泪的王夫人便已亲密地靠近了我些,抢先道,“若丫头呀,毕竟你与我们家耀祖男女有别,若是这事儿传出去……倒让你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不好听了,我和我家老头子之前也商量过了,选择走这条小路,这城西不常有人认识你看见你,总算也能瞒着些风声。”   “喔……”这么一大通话下来,我也只得将信将疑地放下些心来,怀抱着药材低头漫不经心地随他们走着,又自王家的后门处鬼鬼祟祟地绕进去,连我自己都觉得形迹可疑,然而要在问他们,肯定便又是那一套“不好坏了名声”的说法,便也不想再问了。   一走进那丝毫未点灯盏的后院,我便略微感觉有些不舒服,不止是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而是隐藏在空气中腐朽的气息,还有焚烧过后的气味,尽管是淡淡的,却无法忽视。   我惶惑地退后了两步,几欲先跑,然而那王夫人却在身后死死地盯着,显然是不让放人的姿势,我只好退了回来,只觉得全身莫名冰冷难耐,虽然此时已是冬日,可感觉到的空气还是与在外时大有不同。我迷惘地转过头去,那王掌柜已然慢腾腾地摸出了钥匙,先我一步打开了那扇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房门。   随着拖长的“吱呀”一声,里头传来的那股腐朽和焚烧的气息瞬时更为浓烈起来,猝不及防地簌簌钻入鼻尖里,呛鼻得紧。   我难受地弯下腰去,捂着喉咙几欲作呕,本瞪大眼睛想去瞧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只觉得一片黑黝黝的薄物件儿迎风飘来,正巧落入我睁开的眼中,似是大粒的灰尘一般,引得一阵刺痒,霎时那一只眼的泪水就禁不住稀里哗啦地淌了满脸,看起来很是狼狈。   只听闻身后的王夫人走前一步道,“若丫头,我可怜的耀祖儿就在这儿躺着,你快走前去看看吧……”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王夫人吐露的喉音有些嘶哑和诡异,毫不掩饰地带着凄凄切切的哀意,与方才待我的亲切大不一般,我心里又疑,那王掌柜夫妇既然那般爱子成痴,此时怎就让本就感觉孤单的小王麻子一个人躺在这么个……阴气森森的鬼地方?   我心疑有诈,但只觉得眼眶的泪水还是在横流,只低着头,七手八脚地好容易把落入眼中的玩意儿搓开,正欲看看这手上沾染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却一片昏黑,看不清楚。   正欲问为何没有点灯,只见得一边儿王掌柜低哑地咳嗽着,佝偻着腰,在案几上点起了一盏如豆的灯火。昏黄的灯光晕晕散散的,游移的人影在壁上投出一个个形状迥异的瞳瞳鬼影,变幻万象。   我自然地抬头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却忍不住“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怀抱着的药材一时间也哗啦啦地掉了满地,我下意识捂住嘴想转身夺门而去,却只觉得两腿几乎要软将下来。   眼前的如何是传说中缠绵病榻的小王麻子?分明是一副四周以冰块堆积的杉木板棺材!   棺材盖儿尚未关上,我一眼望去便瞧到里头小王麻子那浮肿而青白的面容,上头布满或红或紫的淤色血块,虽然看起来已然被一遍遍擦拭得很干净,衣装崭新整洁,但全身上下还是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恶臭,混合着身边冰块堆叠而起的冰寒之气,幽幽森森得吓人得紧。   只一眼我便已然清楚知晓,这模样……分明是肠澼而死。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咽下升涌至喉咙的一口苦涩的酸水,只强自忍着胃里不断翻腾的恶心,颤颤巍巍地问道,“小王麻……他……他死了?什么时候!”   王夫人在棺材边上的矮几摇摇晃晃地坐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死去的儿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在昏暗微晃的烛光下,同样青白的枯槁面容哀戚,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几岁,“上个月,初二。”   一边的王掌柜用粗糙的双手捂着面,蹲下身子“呜呜”地抽泣起来。   上个月初二?算来已然有一个月半的时间,都已然过去了那么久了,他们竟然迟迟不肯出殡,让小王麻子入土为安,而是用冰巴巴地吊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幸而现在是冬日,若是放在几个月前,决计此时见到的场面更加凄惨。   我咬着下唇,一边攥紧了身边的两个拳头,面相眼前两个面目哀戚的人,惊疑不定,“那你们带我到这儿的意思是……”   仿佛石沉大海,这话问出去后便再无回应,我看着他们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只觉得后颈一阵冷汗泠泠,被屋子里头冰寒的风一吹,更是寒冷刺骨,心下战战。   沉寂了良久,王夫人才反应过来一般,幽冥般开口,“若丫头,别怕,伯母知晓我儿以前最是喜欢你,我们俩个虽然平日里严肃了些,但心里早已暗许了你是我们王家的儿媳妇,我儿生前尚娶不得你,此刻……若能有你相许,大抵也算是双全了。”   “可他已然死了!死了!”我以为是王掌柜夫妇经受不住丧子的重大打击,一时精神错乱了些,未弄清楚他儿子是否还在人世,故提高了些许声音,试图唤醒他们刻意隐瞒自身的记忆。   然而未曾想,王夫人轻抚着躺在棺中的小王麻子的脸颊,神色虽然凄冷,但听到我喊叫的话是却毫无变化,只幽幽道,“我知道……我近来总梦见耀祖伏在我膝下哭,那么委屈,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我便去请了堪舆来看看,这才知晓,我儿生前没来得及娶个媳妇儿,倒也怪可怜的,所以才会一直求着我给他寻个伴儿,若丫头,你说是不是?”   心知与这般人多说无益,我闭了嘴,握紧拳头,面色冷凝。   王掌柜似乎不在乎我的沉默,只接着他夫人的话慢吞吞地继续往下说道,“再过三日便是上好的黄道吉日,若丫头,你便风风光光的嫁了,合了阴亲,与我儿并骨合葬了罢。”   阴亲?心下隐隐的猜测被证实,我古怪地看着他们,自古冥婚虽然并不算少,但需要男女皆故才为之,然而王掌柜夫妇口中这意思,分明是叫我……殉葬。   明明是那般恐怖的事,然而从他们嘴中说出却平静得如同谈论天气一般,虽然还未形似疯癫,然而里头的心态却早已扭曲了。   我强压了几分心神,尽量顺着他们的话来,只慢声细语道,“我也很想嫁给耀祖哥哥,只是便是冥婚……也是要拜高堂的,那照看我的眉娘还在灵栖里头,未换帖,也未下聘,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又如何这般草率行之?”   王掌柜似乎思虑了一会儿,我心里正暗喜或许会有转机时,那王夫人却已然道,“那眉掌柜只是暂时照管你的,我平日也打听到了,你小时候便是孤儿,想必爹娘也不知何踪,干脆便省去了这一遭。”末了,又抬起眼狠厉地望向我,“你推托这么多,莫不是不想嫁给我儿?”   我在心里估算着我与王夫人的距离,见她此刻情绪激动,似乎想要起身站起来,便迅速地蹲下身子去,抄起一块冻得坚硬的冰块,使了吃奶的力气,朝她面朝着我的额头上恶狠狠地砸去。   那块冰是我方才就早已看好的,就在我脚下不远处,棱角凛冽分明,彷如天然的刀刃,用来砸人是再好不过。   眼看着还未来得及防备的王夫人痛呼一声,软软地倒将下去,额头上泛出了清晰的血色,显然是晕了。我心下急切,见此也来不及欢喜,只闪身而去,继续拾起一块坚硬的冰欲对付王掌柜,然而扬手时手腕却被身后面容扭曲的王掌柜狠狠地捉住。   我咬着牙反手欲作最后一拼,然而后颈却倏地一痛,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了,瞬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脑袋也晕晕乎乎的,手中的冰轰然落地,便再无了意识。   第四章 荒唐   当屋内冰冷的湿气冻得我悠悠醒来时,眼前已然变化成了一片虚妄的昏暗,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只能依稀分明颜色深浅的区别,只能看得到大物件模模糊糊的轮廓。窗子和门都紧闭着,大抵是从外头被王掌柜夫妇用红泥或是什么物什给封死了,连缝隙处都透露不出光来,一时竟然分不清外头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昏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被重击的后颈依旧是一片火辣辣的钝痛,脑袋似乎是因为震荡,此时俨然是一片晕晕乎乎的,一时间竟然梳理不过来前尘往事。   我拧着眉头,下意识地挣扎着想站起身,然而这时才发现手脚皆被麻绳缚住,是最传统的五花大绑,让人如何也动弹不得。我稍微晃了晃身子,感觉到手臂上捆得是刮得粗砺的细麻绳,已然勒进了皮肉一分,几乎快要见得血色,越挣扎反而越加紧缚。   该死。我紧了紧牙根,低下头,艰难地衔起臂上捆着的一线麻绳,用门牙不断地摩擦着,抱着侥幸的心里想要弄断,然而牙根都已然酸疼一片了,几乎快要倒了牙,然而那麻绳还是没有任何被磨细的趋势,连上头带着涎水的牙印都仅是浅浅的一圈,根本无所用处。   在重复尝试了几次后,腮帮子早已红肿酸疼不堪,我痛苦地呲牙咧嘴着,终于放弃了靠牙齿来解开绳索的异想天开,只强行拖着被束缚得死紧身子往后蹭了蹭,隐隐觉得背上抵着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按背后抵着的凹凸来看,自己应该是被王掌柜夫妇给捆在了一个石磨上面。   我一下泄了气,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大爷的”。石磨最是沉重,凭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撼动,更别提推倒,解脱生天。   仿佛失去了所有法门,我瞪着眼睛就地枯坐着,待眼睛最终适应了黑暗后,这才勉强重新打起精神来,费力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周围有没有棱角稍微尖硬一些的石头,好来割断麻绳,然而还未来得及做出大动作,眼前的门已然被推开了,散下一片银白的月光,地上拖着两个长长的倒影。   我心里猛地一凛,直起身子抬眼望去,来人正是王掌柜夫妇,两人已经褪下了上次所见到的常服,皆换了一身颜色惨白的缟素。王掌柜托着一盏光线黯淡的黄铜灯盏走在前头,晕黄的烛火衬着他们两个枯槁而苍老的面容,乍一看去,就像是墓前烧的一对纸人。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我总觉得似乎在他们身后,似乎又闪身掠过了一个虚虚晃晃的黑影,然而稍瞬即逝,根本察觉不出他到底在哪儿。   眼看着王掌柜夫妇就要朝我在的方向逐步走近,我生怕他们若是发现我醒着,大抵又要下狠手敲晕我,赶忙闭上了眼睛,也不顾那个莫名出现的黑影的事儿了,只紧张地屏着呼吸,头枕着坚硬的石槽处,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几下。   细碎而虚浮的脚步声在我身前乍然而止,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上下打量着我,宛如打量一只活祭。而后便是一片长久的沉默的寂静,我几乎以为他们就要不言不语地站在这儿监视我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我贴身的小衣早已被冷汗浸得湿.濡了,王夫人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是哭过了的,“老头子,这丫头怎么样了?”   而后是王掌柜应声,“看起来还昏着,没事,逃脱不了的。”   “可……”王夫人口中刚冒出了一个字,便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而后又揣揣地一连串道,“我怎么瞧着,似乎位置移动了些,莫不是醒来了?会不会要逃跑?”   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猜测惹得又是一惊,霎时额头上心虚地冷汗涔涔,幸而此时我的脸大半埋在杂乱的发丝下,室内烛光又昏暗,想来他们应当也看不分明,只苦苦地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我臂上麻绳的牙印才好。   又是沉寂了良久,底下铺就的稻草有被簌簌翻动的感觉,似乎是他们在检查,而后响动停止,隐隐听得王掌柜应声道,“大抵是夫人你眼花看错了吧,我瞧着并未有什么变化啊,还是捆着呢,无碍的。况且,就算这妮子挣开了,外头的门窗也还用泥封着呢,又聘了打手日夜看着,别说是人了,便是苍蝇,也逃不出去。”   麻绳。封泥。打手。这显然是做足了准备,也是花了大价钱的。我心里猛地一跳,暗自庆幸,幸好我方才尚没有贸贸然解开麻绳,不然这回可算是遇到了大麻烦。   然而,即使是现在……麻烦也不算小了。   听到了王掌柜信誓旦旦的保证,王夫人这才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此作罢。我也小心地无声呼出了一口憋着的气,勉强安抚了狂跳的心口,只听得王夫人又低声絮语道,“两日后便是他们大婚了,可不知为何,近来我这眼皮老是突突跳着,总担心其中会出什么乱子,明日还要把鬼媒人请来看看才好。”   只余两日了?……那也就是说,我被王掌柜那一下给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闭着眼睛,紧张地默默盘算着——既然我一天一夜未归,想来小黑应该猜到我是出事了,应该会去满大街寻我。我心里暗暗着急,被缚在身后的双手也随之紧握成拳,只觉得手心里潮冷着,都是淋漓的汗。这一路过来几乎没有什么熟悉的人看到我,不知小黑他是否会想到我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否会被王掌柜夫妇听到风声。   还未等思量完毕,王掌柜已然咳嗽了几声,宽慰道,“应当是你太紧张了,不会有错的,我们事先不是都计量好了嘛,那客栈里头神神道道的厨子不是早已走了?那黑衣服的跑堂儿我瞧着也没有什么大本事,生人勿近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好相处。那个姓眉的娘们儿又病歪歪的,那就更没人帮这丫头了。更何况我们这回请的鬼媒人可是出名了的,经于他手的冥婚物事,从来不会出岔子。”   我心下了然。原来他们倒门儿清,只趁着邱五晏走了的空档,才敢来对我下手。可他们不了解,就算走了邱五晏,还有个在他们眼中看起来“无用”的小黑。   “可是我们这回结的是生死的阴亲,算来是逆了天道的,不知道那鬼媒人还肯不肯……”王夫人的语气还是小心翼翼的,虽然情绪已然平定下来,但是还是宛如惊弓之鸟一般。   相对于王夫人话语间透露出的惶惑失措,王掌柜的语气显然显得镇定很多,只一下一下地拍着王夫人的肩,低语道,“怕什么,我们也是付了大钱的,鬼媒人也是人,吃喝拉撒一样不能少,有钱干嘛不赚。天道?天道有什么大不了,说来咱们只是学着大户人家殉葬而矣。我儿被我们疼宠了那么多年,可是说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我儿这回有福气,去学学那些有钱家的少爷公子哥儿,有什么错?”   而矣,而矣,生死的事儿居然从这天杀的老头儿口中说出竟然如此轻易,若是要让他莫名其妙地替别人殉葬了,又该如何?即使心里暗潮涌动,我已然死死地咬着牙根,忍着不让自己透露出一丝细微声音,生怕被在细声交谈的他们察觉出来。   “希望如此……想到我耀祖小儿这回能有个伴儿,便是在地下也好瞑目了。”说罢,王夫人又嘤嘤地低声哭起来,声音仿若阴风惨惨中如泣如诉的女鬼,引得正闭着眼睛装晕的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得从头到脚趾都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暗暗用指甲掐了几分手心,这才勉强安定下来。   王掌柜还在一边安慰着啜泣的夫人,一边终于走开了去。待得他们嗒嗒的脚步声渐远,直到听到“砰——”的关门声后,我这才小心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重新回归于黑暗的柴房,很是绝望。   捱过这一夜,等明日那劳什子鬼媒人来了,万一又想出什么奇怪的术法,便是麻烦又多一层,我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等到两日后真的嫁给死去的小王麻子,拜堂成亲,然后再被王掌柜夫妇缢死,与他来个并骨合葬?   不不不,这种事太荒唐了,实在太荒唐了,我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暗自否了一个又一个的想法,一时急得几乎快要把下唇咬出血来,然而只听得身边似乎有细微的响动,我以为是耗子,虽然并不算害怕,但若是啃了此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来,倒也是血事一桩。   我抽出些神来,正欲从旁边寻什么物什掷去时,却只听得一片凄惶的黑暗中,一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阿若。”   第五章 剖白心扉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然而却仿若之前所受过的所有惊慌和委屈,都在这一时间得到救赎。   前头无论王掌柜夫妇说什么做什么,我最多也只余了恐惧,愤怒,从未哭过,因为我知道毫无用处。然而此刻,看着由墙角走来的那个模糊的人影愈来愈放大、清晰,直至走在我面前,清晰地感觉到那清清淡淡的目光安静地游弋在我的脑瓜子上时,我却不知怎么的有些哽咽,只强自忍着哭音,不可置信地轻声应道,“小黑?”   方才跟随王掌柜夫妇身后,从门口闪过的那个突兀黑影,原来是他。   “我在。”他安稳地应声,仿佛在一点点地捋平我心中的皱褶。   我不知怎么的便默了声,不再说话,只呆傻一般地借着微末的暗色怔怔地看着小黑蹲了下来,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砺的指尖一路从我的额头尖儿上一路下滑,直至摩挲过我潮热的眼角,又弯起指节轻轻拭去,“别哭,别怕……我这就带你走。”   我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遏制住软绵绵的哭音,转而用力地摇了摇头,阻止道,“外头用红泥封住了,若要强行闯出去势必要弄出大动静,王掌柜夫妇雇了许多打手守在外头,恐怕逃脱不易,若是你一人倒还好说,只是……我不会武艺,怕是会拖后腿,要想逃脱,还需另想办法。”   他沉默了一会,身子轻微地一错,似乎准备解开我身后的绳结。   “绳子不能解,”我扭着身子费力地避开了他的手,语气颇有些哀怨,“王掌柜夫妇夜间随时有可能来巡察,若是到时候反应不及,少不得一阵盘诘。反正……这么绑着绑着,也习惯了。”   他便是停下了手去,一片慑人的黑暗中,我只见小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闪烁不定,认真而晦暗不明,墨色的瞳仁中隐约有戾气流转。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他想。   到底还是显现出来了。   我平日里虽然反应迟钝了些,但并非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傻子,长久以来的相处,我早应该知道小黑他的身份并非是落魄公子哥儿那般简单。虽然他整日都是一袭极不起眼的麻衣布袍,然而再简陋的衣衫却还是掩不下藏匿在他心中的血性。   他不甘于贫贱,有野心,有杀气,还有未酬的凌云壮志,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小黑,”我挥散去脑内杂乱的思绪,抬眸看他,纠结地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不顾所谓女儿家的矜持,喉咙因为缺水而显得干哑非常,我只压低了声音,轻轻要求道,“抱我。”   没有轻佻,没有逗引,只是简单地要求一个拥抱。   几乎是同一时间,只感觉被麻绳束缚得几乎僵硬的身子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一如既往的安稳和妥帖,让我种错觉可以这般在他怀中毫无忌惮地沉沉睡去,就此长眠不醒。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用下巴抵着我头轻声说“阿若别怕”,那一瞬间,多年来都空落落的心口仿佛噼啪噼啪地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还有万千个小人儿在下面踢踏地跳着舞。   那时候我在想,大概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努力地将头往上蹭了一些,把下巴搭上他的肩,又往他的耳边凑近了些,瓮声瓮气,“嘿,小黑,既然木已成舟,你也走不了了,那我们来说说话。”   感觉到小黑点头,我笑了起来,依旧搭着他的肩,慢吞吞地漫无目的信口道,“不知不觉,小黑你来灵栖也已有三年了罢?可我总感觉还是昨儿个的事儿。记得那时候,你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仿佛总是有很多心事一般,我每回想寻你搭话总是会自讨个没趣儿,那时我以为你是嫌我跟个老妈子一样,啰哩啰唆,絮叨个不停,可还是想烦你,想惹你生气,想看看古井无波的谪仙也被我气得跳脚的模样,是不是很好笑?”   未等他做出回答,我已然鼓着好不容易积攒至今的勇气,一溜儿继续往下说道,“后来,花堇和花染出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肯帮我,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挽回什么,但我想,那时候,你应当是有一点点,一点点接纳我了罢。”   他的嗓音在寂静得可以听得见外头蝉鸣的黑暗中显得清冷而镇定,听不出真实的情绪,“继续。”   “后来是桑枝,为了……”我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绞尽脑汁斟酌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词汇,“……争宠,我……”   这个词刚冒出口,就听得一直很平静的小黑突然意味不明地轻咳了一声,似乎很是哭笑不得。   我见他不自然,自己反倒不嫌得尴尬了,只作无事状继续追溯着前尘往事,大概是因为隔得太久了,有许多事都要费尽心力才能想的出来,故而显得磕磕绊绊的,“你肯定猜不到,当时我把后厨弄成一片狼藉是为了你,娇滴滴地拿腔作调也是为了你,托玉儿把自己画成个大花脸,还是为了你,虽然……我一项也未成功,还让你看了笑话。”   “我想,自己大抵是那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罢,不知道你身上有什么魔力,我只觉得每次看到你,都会很安心,都会有勇气继续往前冲。一次次地帮助我,一次次地救我于升天,一次次地在我面前露出不同于在外界的模样。所以,我不信你也没有一点点地喜欢我。”这话已经太过挑明露骨了,我不敢撇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只埋着头,继续装作自言自语一般,闷闷道,“那日……你叫我等,我不知道到底要等什么,等我长大成人?可我已然来了葵水啊,可以拜堂成亲了,况且……”   话音乍然而止,我心虚地低头,偷偷地瞅了一眼胸前依旧毫无起色的“一马平川”,不禁哑然,然而话已经说道这份上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死鸭子嘴硬地辩称道,“……况且,我每天也有坚持在很认真地喝、喝牛乳了!”   小黑终于憋不住,轻轻地失笑出声来,愈发将我搂紧了些。我从方才的窘迫中恍过神来,弯了弯唇,平静了下去,“小黑,你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幼时见到的少年吗?我想已然忆起他留给我的名字了。”   我直起身来,毫不费力地挣开他的怀抱,双眼紧盯着他的脸,缓缓从嘴中吐露出几个字,“祈国前太子,正统的龙脉国主,姜慕。”   没有意想中的震惊情绪,小黑只是轻微地一愣,便转而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嘴边噙了一分无可奈何的苦笑,“傻丫头……”   果然被我猜对。从作为前朝长乐公主的眉娘非同寻常的严厉,邱五晏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敬畏和之前对我的警告,原本只是猜测,然而自从他拿着那只匕首赏玩的时候,我便清楚地明晓他的身份定不一般。   心下通明,我努力扯出个轻松的微笑来,却禁不住红了一圈眼眶,“从前邱五晏就警告过我不要招惹你,但是事到如今,倒也真真正正地招惹了。我知道你的身份非同一般,也知道你有野心,有对权力的渴望,有复国的壮志豪情,终有一日会迸发,干出一番大事业。我虽然不能像眉娘伴苏乐大将军那般,与你并肩作战,因为我自知没有那个本事,但是我想,我也一定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无论你是小黑,还是姜慕,我都喜欢你,比喜欢糖葫芦红烧猪蹄桂花糕儿还要喜欢!”   小黑摸着我的头发,语气温软,“我都知道。”   够了,有这句就够了,他知道这就便够了。我微微放下心来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抑制住砰砰砰狂跳的内心,茫茫然地抬眼看他,只想寻求个确切的答案。   听到他似乎笑了笑,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道,“我初来的时候,一直很想避开所有儿女情长的情绪,一心一意复国,报仇血恨,免得牵挂太多,反倒失了分寸。可是一天天地过去,我这才发现,已然避不开了。”   诶?!我的心猛地一跳,睁大眼睛看他,还是有些消化不过来。他刚才那难得的一长溜儿的话,是……表白了?   我抬头,固执地想去寻他的唇,以求一个真真正正的肯定,然而毫无预兆的,微颤的眼睫上却已先落下了一个轻吻,听到小黑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地化开,宛如清泉般清冽绵长,好听得让我禁不住想向他要颗糖儿吃,“夜深了,先好好睡一觉,我会想办法。”   “嗯……”仿佛是蛊惑人心的魔咒,我只觉得一阵汹涌的困意袭来,击退了最后一根清醒的弦儿,不自觉就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伏在他怀中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六章 离间   再醒来时,已然是第二日,身边已然重新恢复了一派平静,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室内每一寸的地方,与昨日所见到的无异。我懵懵然之间,几乎都要认为昨夜的所见所闻权只是一场虚幻而美好的梦,然而我却清醒地知晓小黑他就隐匿在我身边的角落,虽然隔得远,然而还是能感受到他呼吸轻浅,安稳妥帖。   想到昨晚上突如其来的表白,我心里蓦地一软,回过头去,正要对着一片迷迷蒙蒙的黑暗轻声唤他,然而眼前的门却吱呀地一声打开了,散来外头一片明媚的光华,我暂时不适应这般的明亮,只眯着眼睛看去,王掌柜夫妇两人簇拥着一个带着鬼面具的人进来。   我略略瞥眼打量了几番,那人身材干瘦,脚下蹬着一双簇新的粉底皂靴,头上系着深色葛巾,面上覆着一张水牛皮制的长舌鬼面,乍一看去甚是令人惶悚,想来应该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鬼媒人。   眼看着他们一队人逐步走近,我直觉想故技重施,倒头继续装睡,然而王掌柜夫妇却已然先瞧见了我,见我醒来,他们面上倒也无惊讶之意,只点头哈腰着,殷勤地将那神神秘秘的鬼媒人引到我面前。   这般近距离看去,只见王夫人的面容愈发憔悴苍白,几乎如将死的人一般,却仍是摆出一副敬畏顺从的模样,强颜虚弱道,“师傅,您给瞧瞧看,这丫头合适么……”   “这……”鬼媒人蹲下身来,隔着那张诡异的鬼面具上下打量起我来,又扯过我被缚在身后的手腕细看了一会儿,这才掸掸身上沾染的尘灰,利落地站了起来,回过身去,慢条斯理道,“八字倒是极为合适的,可这……”   王掌柜本就是一副提心吊胆着的模样,见鬼媒人做出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更是一脸忧心,忙踉踉跄跄地上前几步去,只紧紧捉着那鬼媒人的衣袖,口中急切道,“可出了什么问题?”   那鬼媒人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王掌柜的手中抽出袖子来,“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这孩子阳寿还未结,这么贸贸然就结上阴亲,可是排的上号儿的造孽事儿。这无故枉死的人,地府可是不收的……哎呀,可有些不好办。”   只见一边的王掌柜夫妇面色齐刷刷地骤然一变,王掌柜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只扭曲着一张苍老枯槁的面容,低声赔笑道,“师傅声名远扬,便是不好办才找上师傅的,望可怜可怜那早夭的我儿,通融一番,通融一番。”说罢,眼见得王掌柜他忽的背过身,轻斥一声,“夫人!”   王夫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一边诺诺应声着,一边慌忙脱下了手腕上箍着的一个碧油油的翡翠镯子,又一把拉过王掌柜的手,褪下了他大拇指上的一个水色通透的白玉扳指,尽数奉上,“为了我儿的丧事和这门阴亲,贫妇和我家老头子几乎把全部家当都倾数投进了,实在再拿不出多少现钱来,这些是贫妇嫁来时带的嫁妆,小小敬意,望师傅能格外开恩,与我们……通融一番,贫妇、贫妇实在不忍心看我儿……”   还未说完,那本就如纸片人儿一般孱弱的王夫人便凄凄切切地垂下头去,以帕掩面,呜呜的似乎又要流泪,身子摇摇欲坠,还是王掌柜托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师傅,您就收下吧,别嫌少,我们两口子真的已然是……已然是到绝地了。”   那鬼媒人作势与王掌柜夫妇推诿几回合后,倒也顺水推舟地将那两明晃晃的贵重物件给收入袖中了,而后只笼着袖子,拱了拱手道,“这事儿便全权交给鄙人手上,王掌柜,王夫人,都且放一百个心吧。”   小黑一定还在这房内,有他在侧,事情便好办多了。我抬起头来打量了那鬼媒人瘦削的身形一番,心里已有了主意,只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扁了扁嘴,软软地唤道,“师傅……”   一连唤了几声,直到我已然口干舌燥了,那个鬼媒人才注意到之前一直在地上装哑巴的我,然而也只轻巧地转过头瞥了我一眼,不作所语,似乎想让我先开口。   王掌柜瞪了我一眼,终究是在鬼媒人面前不敢造次,或许也是因为他自信我被麻绳牢牢捆着,生不出什么事端来,只由着我继续往下说道,“师傅,小女知晓命不久矣,只是猝不及防被掳来这里,还有许多事未曾与他人交代,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小女身上有一物,望师傅代为转赠于灵栖客栈的跑堂儿,就与他说小女回门探访双亲,不必牵挂了。”   “你与那跑堂儿,是什么关系?”   “之前早已定了终身,可是……”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王掌柜,又低下头去,继续投其所好地说道,“那跑堂儿并非是普通人家出身,而是落魄的贵家公子哥儿,虽然家道中落,但身上带出来的值钱物件儿还是有不少,若师傅肯帮帮忙代为传递,他一定会好好言谢的。”   那鬼媒人果然心动,握拳掩唇咳了一声道,“那鄙人就帮你这一回,当做了桩善事。什么物件,快快拿出来罢。”   我瞅了瞅立在旁边的王掌柜夫妇,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面色不变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蹲下来。   鬼魅人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去,我咽了口唾沫,抱着侥幸的心理凑近了他的耳边,絮语道,“师傅进来时,可有瞧得王家外头候着的打手?”   见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我继续作神秘状说道,“小女要托付给师傅的可是值钱的好东西,王掌柜夫妇为了办他们儿子的丧事喜事,早已倾尽了家产,此刻见了我托付您的物件,还不得红了眼上来抢?”   听闻他冷哼了一声,似乎对我的话很是不屑一顾,只嗤笑着作势要站起身来,“就知道你这小丫头要使什么幺蛾子,也不想想,他们可是要托我办事的,不至于敢到我头上动土。”   早知道会是这等回答,我镇定地看着他可怖的鬼面下骨碌碌乱转的双眼,不紧不慢地意味深长道,“这天底下,可不止师傅您一个鬼媒人呀——”   言外之意已然挑得分明,那王掌柜夫妇在外头布了打手,这鬼媒人在这拿了又拿,早已到了王掌柜夫妇能接受的底线,此时又见拿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若是一声令下,命那守在外头的打手拦住他的去路,抢夺一番,再去寻别的鬼媒人,也并非是不可以。   那鬼媒人果然一惊,显然是想到了我话中的意思,只一本正经地直起身子来,转头对面上疑惑的王掌柜夫妇严肃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我算算这丫头的命数。”   王掌柜一惊,结结巴巴道,“师、师傅,您之前不都已经算好了吗,这丫头……”   那鬼媒人似乎已经烦了,听到此话只倏地瞪圆了眼睛,“还不快去!若是在您儿子的阴亲上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当不了责任。出去,越远越好,这丫头我看着,出不了什么差错,难道你们还信不过鄙人?”   王掌柜夫妇关心则乱,此时又是极悲伤的时刻,也顾及不了这么多,只诺诺地称是,留了一盏摇曳的灯火后,便逐步退了下去,又听从鬼媒人的训话,灰溜溜地转而掩上了大门。   待门关上,鬼媒人才换了张嘴脸,低了几个调子亲切地问我道,“丫头,那两个老东西走了,那值钱的物什又在哪里呀。”   我重重地咳了几声,希望隐匿在一边的小黑能知道我此时的目的,面上只依旧装作可怜的样子,作懵懂无知状怯怯道,“就在、在我腰上的矜带里头。”   那鬼媒人瞟了一眼,嘴里一边嘟囔着“这么窄的衿带里头能藏的了什么东西”,一边弯下腰来欲要翻找,突然藏在鬼面具下的两眼翻白,嘴里冒出了一声闷哼,原来是藏匿在屋梁之上的小黑敲中了那个鬼媒人的后颈。眼看着的他的身子就要朝我的方向倒下来,然而到半路,便被小黑截住,扔到了一边去。   计划进行地异常顺利,我可算是呼出了一口气来,不禁有些庆幸,“还好你明晓我意思,可算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你先寻个地方把这人藏严实了,再换上他的衣服先行离开这里,虽然身形不完全一样,但这衣服宽大,再把腰带系得松散些,又加上这个鬼面具,应该看不出来。至于住处……”   还未我把心中所思全盘托出,小黑已然知道了接下来的步骤,“我扮作这鬼媒人,提出暂住那王掌柜夫妇这里,明日主婚仪式中,趁守在外头的护卫松懈,寻个机会,带你逃跑。”   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些契合圆满的欢喜,我点了点头,用力而认真地“嗯”了一声,却始终抑制不住嘴角蔓延的笑意。   第七章 惊暗换   自从小黑乔装混走后,我耐心地算着时辰,一直在黑漆漆的柴房之中独自待到了下午,这才假借着被王夫人押去茅厕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稍微探了探她的口风。   失意的人嘴上最是松,更何况她是妇道人家,我几乎费不着多大力气便从王夫人嘴中知道了大概。小黑那边果然没有其他的风声和动静,定是一切顺利了,而王掌柜夫妇也丝毫未曾对小黑假扮的身份起疑,反而将他奉为座上宾。   待一切能想到的事情探过后,我也妥帖地放下了十二个心来,专心致志等着明天的到来。   眼见的王夫人一天天以来面貌愈发枯瘦而死气沉沉,却仿佛被这件不知该说是喜还是丧的事件,突然给激发了身体里仅存的活力一般,次日清晨,一早便用雕漆托盘端来了事先预备好的喜服,扬铃打鼓地开始折腾起来。   我本来便因为心里有事,睡得并不安稳,此时听到这动静,只无可耐何地睁开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如一只扯线木偶一般由着她气喘吁吁地摆布,只见映入眼帘的喜服上头绣着华贵的凤穿牡丹,并蒂秋蕙绕肩而过襟,看起来很是精致,只是那王掌柜夫妇并非是富庶之家,却能拿出这等大手笔来,仅只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不免令人咂舌。   思及到此,我有气无力地瞧着搁置在一旁那煞有其事的珠冠绣鞋和红绫细折裙,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那红艳艳的缎面与外头布置的一片惨白分外不相衬,在这等环境下刻意营造起来的所谓“喜庆”之意,如何都让人觉得别扭非常。   未曾想过头一回穿上这曾梦寐以求过的喜服,却是要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亡人,怎能让人心中舒服?   虽然心里对配合阴亲这件事十分嫌恶,然而唯一的幸事是,被整整捆了两天两夜的我,终于从那冷冰冰硬梆梆的石磨上被暂时解放出来。我刚下意识地想松松被禁锢多时的筋骨时,眼角却无意间瞟到了一边王夫人投过来的审视眼光。   此时自己显然还高兴太早了,我心中猛地一凛,忙装作被着几天以来的清汤寡水饿得虚弱至极了一般,往前一步,便是三个趔趄,差些没敬业地跌个跟头去。   这般的姿态倒恰逢了王夫人的心意,在我连扮了一阵子娇滴滴的弱柳扶风之后,终于感觉到那被她死死盯梢的感觉似乎稍微减弱了些。   我心里暗喜,面上只不动声色地任由王夫人冷着一张愁云遍布的脸为我抹了把汗涔涔的脸,简单盥漱后,便与我换上了喜服。在搭最上方的枇杷盘扣的时候,只听闻王夫人的口中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脖颈处,似乎有些疑惑。   我低头随着她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我的脖颈上依旧戴着小黑早前赠我的朱色刀穗。自那日收下后,我便串了根绳子,一直挂在脖子上,此时因为换衣服而被翻出来,只见下头的一线线流苏随着身子轻摆而簌簌轻摇,虽平凡,却鲜艳如初。   当时他赠我的原意是以辟邪驱鬼之用,虽然至今未曾成功挡过什么妖魔鬼怪,然而不知怎么的,只要瞥眼瞧见,便如看见了小黑一般,踏实而安心。   趁王夫人转眼到别处时,我暗暗咬了咬牙,轻轻地抚上颈间悬着的刀穗,并得死紧的指间一时间揉乱了其下下垂的流苏,一如我此时杂乱而忐忑的心境。我蹙着眉头,只抱着几分侥幸的念头,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只愿……一切安好。   待一切繁复的装束终于完毕,正逢吉时,王夫人最后在我篦起的墨发间簪了一朵拿纱堆的白花儿,这才恢复了素昔那副阴气沉沉的模样,重新押着我缓缓地走了出去。   沿途中,我不时抬眼张望着,只见那守在王家外头的一列打手果然已走了大半,我心里正松了口气时,忽然只觉得手臂上忽然一疼,却是王夫人那因为疾速的枯瘦而更显伶仃的腕骨紧紧地硌着我的手臂。我几乎想要立即挣开,然而想到之后的计划,才强迫自己忍耐下去   ,只乖顺地垂着头,屏息静气,一步步随她步入布置好的喜堂。   小王麻子的棺材此时已然移至喜堂的正中央,鸦色的棺材给整个喜堂多了几分诡谲阴沉的气息,虽旁边已然未像前日那般在旁边堆砌一大堆的冰块,却还是令人感觉一阵阵的发冷,从头到脚,由衷的不舒服。   我忍住由心底而发的恐惧望去,只见得棺材前头焚着袅绕的尺香和一叠往生钱,上方安置的香案之上摆放着燃着的红白蜡烛各一对,合着一尊红木牌位,与其说是喜堂,还不如说是灵堂。   带着鬼面具的小黑直直地站在喜堂最上头,披着一领墨色的麻布斗篷。   斗篷宽大,有意无意地遮挡了他与之前那个鬼媒人有异的身形。我一眼望去,只见得他低头垂手,垂首时散落下的几缕墨色发丝恰巧遮挡住了他唯一能露出来的眼睛。   明明我们进来的动静足够大,小黑也始终没有抬眼看我一次。   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迈步往前走去,心中总隐隐觉得其中似乎有些蹊跷,然而后来又暗自忖度着,大抵是小黑他不想被旁人看出甚么端倪来,便仅飞快地瞥了站在台上的他一眼,而后也低低地垂下了眼帘去,只当作素不相识的模样,按部就班地在棺材边上放置的蒲团前跪下。   随着礼乐响起,王掌柜夫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跪倒在小王麻子的棺材边上大声哭嚎着,似乎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时间发泄一般。我按礼伏下,只偷偷瞧着小黑徐徐向香案上焚上香,又拱腰朝香案上的牌位拜了一礼。   或许是因为之前已然做过准备,我依稀听见小黑口中念念有词,虽然看不到他的面貌,但瞧着架势却也像模像样的。我闲下心思,暗暗猜度着他此时念着的到底是“南无阿弥佗佛”,还是“扁担长板凳宽”。   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拜堂之前,需鬼媒人亲手赠与同心结,这是最后一步骤。   尚不知道小黑何时会出手,我全身都绷紧了,只待他一声令下,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俯身,为棺材中穿戴整齐的小王麻子身边放置好同心结后,便轻巧地转身,向我缓步走来。   不知为何,我见他越为走近,心里的疑惑就愈发明显。   我方才瞧见小黑方才的一切举动俨然是熟练自然的,然而他之前匆匆赶来救我,事先应当未猜到王掌柜夫妇掳我过来是为了结阴亲,应该并未做好主持冥婚的准备啊?况且,就算他的能力再如何神通广大,总不会连阴亲的步骤范畴都事无巨细吧?又不是江湖百晓生,若是说他单纯是胡编乱造,那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我低着头,跪坐在蒲团之上,心里疑云缭绕,恍过神来时只见着他徐徐步入我的面前,脚步顿下。   事已至此,唯有选择继续。我默默地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然而却不经意瞧见他足上套着的还是昨日见到的那双粉底皂靴,正欲移开眼睛时,却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异处,刚刚安定下来的心不禁更加惶惑起来。   这双鞋子昨日看那个真正的鬼媒人穿时分明是簇新的,然而今日见那雪白的鞋边上却已然染了许多尘灰,显然是跑过了不少路所致。可是按照我们商量的计划,小黑他昨日不是一直都在王掌柜夫妇家借宿么,又怎么会染上这样多的脏污?   还未来得及再想,那只手已然不容置疑地递与了我面前,摊开的掌心上横放着一只墨色的同心结。我刚云里雾里地伸出手想去拿,他便顺势将我的手握住了。感觉到有几分异常之处,我着意抬眼看去,只见握住我那只手干干净净,毫无瑕疵。   我总觉得这手隐隐有些眼熟,然而一时又想不起来,虽然手掌差不多大小,但小黑的手大抵没有人会比我更明白,他的虎口和食指根上一直都有常年握刀所致的粗茧,掌心上更是有劳作时磨的一层薄茧,又怎会如现在眼前看到的这般干净明白?   似乎猜想到了什么,我心里蓦地一惊,如同一时间遭了雷击一般,急急忙忙地地从眼前人的掌心中抽回手去,只觉得全身连同指尖都在不停地颤抖颤栗,几乎快要把下唇咬出血来。   感受到王掌柜夫妇投来的疑惑的目光,我稍微定了定涣乱的心神,转而撇过头,避开他们正面的视线,转而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眼前人那藏匿在鬼面具下的双眼,虽然被阴影遮盖了大半,瞧着似乎也有几分熟悉,然而我心里却明白,这并非是属于他的。   这个鬼面人……绝对不是小黑!   可是,如果他不是小黑,那如今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神秘的男人,又会是谁!?   第八章 这厮生得甚是美貌可口   不好!   若小黑没有出现在这里,那不是代表他如今的处境……一想到此,我心里就仿佛被人狠狠扭抓了一把一般,霎那间脑内掠过无数种不好的下场,场场惨烈。   趁着王掌柜夫妇还在小王麻子的棺材边儿上哭嚎得不能自已,我下意识地提溜起裙摆,想从蒲团站起身来逃跑,然而身子刚动,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鬼面人就已然提前预料到了一般,只出手迅速地拉住了我亢长繁杂的喜服衣袖。   一时间心里惶悚难当,我低咒了句“该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啊呜一口往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下去,便准备丢弃被他拽住的外袍来个金蝉脱壳,然而突然听到从那张狰狞的长舌鬼面具下传来细如蚊鸣的痛呼,一声比一声惨痛,虽在一边震天响的锣鼓哀乐喧嚣中显得轻微无比,却让人觉着似曾相识。   我一时间停滞下脱跑的动作来,有些疑惑地望向那个正甩着手跳脚的鬼面人,试探地轻声疑道,“你……”像这么蠢的人,又通晓玄学,在这世上大概也只有……   那个鬼面人如抽风一般颤抖着遭受我铁齿铜牙重创的鸡爪子,一边咬牙切齿地应声道,“……清、清风。”   我的脸终于不负众望的顺利僵成了一个五官扭曲的模样。   不及我多想,他已然如鬼魅一般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只当作为我系上同心结的模样,一边轻声问道,“看到我在香案上焚着的香了吗?”   我侧头望去,果然那灵柩前刷着暗红胶漆的桐木香案上正搁着一只四脚鎏金香鼎,鼎内贮了一支高高的绛色香柱,顶头看样子已经燃烧了大半截儿,晕出的一线绵长的佛烟在空中袅绕着。   他回过头张望了一眼王掌柜夫妇,而后继续借着哀乐的掩护,在我耳边继续细语吩咐道,“这一炷香是半个时辰,你瞅准了那香烬之时,便拼了命往东边儿跑,这里不算太大,你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后门,那头防守最为薄弱,小黑这时候应当已然在那边扫平障碍,等你出去和小黑汇合后,会有我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在那头接应你们。”   “嗯,”原来那鞋边上的灰是小黑出门去找清风援助的缘故,我压抑下心底涌起的狂喜,死命地与他点了点头,猛然又想起,“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清风顿了顿,而后沉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悲壮而痛心地扼腕道,“自然是在这儿留下,舍身取义舍生忘死挡住那丧心病狂的王掌柜夫妇,然后掩护你们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虽然这厮直鼓吹得舌灿莲花,我还是禁不住黑了一张脸,只惨笑地抹了把额头上溅到的唾沫星子,尴尬轻咳了一声,“哦……说实话。”   清风便是没皮没脸地在面具背后桀桀桀笑起来,直笑得愁云惨雾的灵堂中一片阴风惨惨,这才叉着腰很是理直气壮地应声道,“好吧,我自然是趁着他们都去东面追你的时候,自己从西边跑路咯——”   我:“……”   而后见清风煞有其事地直起身来,整整了面上歪了几分的面具,一边拖长了腔调唱着喏,墨色的斗篷在我身边闪来闪去,恰巧避过王掌柜夫妇的视线,只是因为行踪太过古怪,便宛如跳大神一般。   我被这厮晃得一阵头晕,只专心致志地盯着那搁置在香案上的香,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象统统都变成了一对重影儿,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终于抵挡不住迷朦的睡意,逐渐阂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子。   也不知这般恍恍惚惚地过了多久,只听得耳边骤然响起一声“铮”的清脆锣音,我这才清醒过来,抬眼望去,香案上焚着的香只差一厘便要燃尽。   想来方才耳边的那声响定是清风弄出来的了,我感激地对他笑笑,只见他脚步一错,微微地退后一步,侧过身来,肩上宽大的墨色斗篷状似无意地挡住了我半边身子去。   待香柱的最后一寸终于燃尽,我迅速地从直身跪着的蒲团上跳起身来,健步如飞地出了门口便按照清风的指示,使了吃奶的力气往东边奔去,只听得到身后王掌柜夫妇凄厉的呼声和脚步声,彷如一声声战鼓,擂在心中。   王掌柜夫妇这么一喊,守在其他地方的打手定当也会朝这个方向追随而来,我若是逃不出去,便免不了又被抓回去,重新死一回,有可能还会连累到小黑和来不及脱逃的清风。   心念一冷,我更加奋力地迈腿往后门跑去,只听得耳边的呼呼风声愈发大起来,远远地只瞧见一个墨色的侧影早已守候在那。我鼻子一酸,禁不住红了眼圈,脚下的步伐却愈发如飞。   纷杂而苍茫的天光地影间,唯有他的一袭墨色最为真切。   身后乱哄哄的脚步声和怒骂声愈发清晰,似乎身后的打手已然追及上来。我只觉着右肩上被追上来的一人捉住,只消一捏便是彻骨的疼痛。   我早有预料,正欲忍着疼顺势回身踹他下路时,只觉着眼前明色一晃,一弯凛冽的刀光自我耳边掠过,直取我身后人的臂膀处,霎时地上便多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落地的一瞬间,手指尚且还微微颤动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小黑的刀见血。   不顾身后凄厉的惨叫声,我咬了咬下唇,三步并作两步拉着小黑的衣袖跳上那传说中的马车去,趁王掌柜夫妇还未追上来时,我学着旁人的模样一紧马缰,又用吃奶的劲儿大力地拍了拍马屁股,那匹马仰脖长啸一声,便没头没脑地疾驰而去,不到一会儿,身后便再也看不到了王家的踪影。   我刚抚着胸口松下一口气,然而下一瞬便遇到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清风那厮虽然为我们准备了马车,但却没有配上一个车夫,我们方才这般毫无目的方向地行进,早已与灵栖客栈的方向背道而驰,甚至瞧着旁边的景象,似是已出了朝花镇了。   我在试图用甜言蜜语和冰糖葫芦的许诺收买这匹跑得疯狂的马无果后,终于迫不得已地把求救的目光停留在了正在车厢里头安稳打坐,休养生息的小黑。   我呼了一口浊气,掀开轿帘,钻进了车厢里去,又小心翼翼地往他坐着的位置蹭了些,这才扮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我说,小黑啊……”   小黑抬眼看我。   我努力掩盖自己压根儿不会驽车的事实,只咽了口唾沫,干笑了两声,“……那啥,这匹马大抵是要报我方才拍它的一屁股之仇,所以才不听我的话,若不然,你去跟它商量一下?掉个头?”   似乎听见小黑一声微哂,我权当作没看见他那双墨黑的眸子里盈着的几分笑意,只撇过头去,假作一心一意地看窗外风景,却还是禁不住身边美色所迷,只趁着他在外头策马时移过眼去,偷偷摸摸地往他那头飞了两个小眼风儿,心中愈来愈觉得这厮生得甚是美貌可口。   我心满意足地放下帘子来,托着腮帮子发呆,不久只觉着马车骤停,然而却是平平稳稳的,并不像是出了岔子的模样。   莫不是这么快就回去了?我心里疑惑,只从马车里头探出个脑袋往外瞧,眼前却是一片绿意葱茏,落花浮荡,隐隐听得到不远处的水声潺潺,俨然是城外秀丽的风光景色,“诶,小黑?莫不是走错了路?怎会到这儿来?”   小黑却不置可否,只清清淡淡道,“阿若,你下来看看,这里是哪里。”   这厮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附庸风雅了?我虽心里疑惑,倒也只当他大抵是一时兴起,再加上自身逃过一死,本便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欢喜,便也随之跳下了马车去。看着眼前的大好风光,我不禁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好久都没出朝花镇里,今天偷的浮生半日闲,倒也不错。”   “随我走走?”   虽然始终不晓得小黑的葫芦里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这厮向来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肯主动邀请人却还是头一遭,可不是代表关系更进一步了?这般想着,不知觉笑出了声音,引得他疑惑地一瞥,我忙敛了得意的笑容,只点了点头,轻巧地应了。   低头随着他穿过一条条曲折萦迂的阡陌,一路无话,我不禁有些闷得慌,正要憋不住出言询问时,只见他在前方的脚步乍然停下了。   看来应当是到了,我放弃了数鞋面儿上第三十三条缠枝纹,转而漫不经心地抬眼望去,然却霎时被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小黑摸摸我的头,“离开那么久了,还记得这里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勉强朝他扯开一个笑来,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索性闭了嘴,只看着眼前的一片生机勃勃的葱绿,不禁有些失神。   眼前这分明是,乐麋山。   第九章 同归故里   曾经历过一场惊天大火的乐麋山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荒芜可怖,更没有传说中的山鬼横行,而是满目的嫩芽吐绿,丛林叠翠,山脚下甚至已然住了几户外来的人家,一切与残余在微末记忆中的影像天差地别。   我抬头仰望着那高高的山顶,又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色,一心想要分辨出什么来,却始终只觉得熟悉却又陌生。   算算也不过仅是十余载的时光,一切却都已除旧迎新,沾染了血腥的泥土因为过路人的脚步而一点点翻新,焚毁的土地上重新生长出了新的花草树木,一切都再寻不回当时的模样。   “阿若,该放下了。”小黑摸着我的头如是说。   是啊,该放下了。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会永远停留在原地不动,在这诺大的一个乐麋山中,当年灭亡了一个麋族,之后自然还会有娲族、娥族紧随其上,更更迭迭,永无停息,然而我心中的那个结,为何又放不下?   然而嘴上说的轻巧,又如何能真真正正地放下?   记得那时我年岁尚小,与族人的感情并算不上亲切,然而我怎会忘记,那照顾我的姆妈正是葬送在脚下这片土地,多少次从梦中冷汗涔涔地惊醒,脑内萦绕的都是姆妈在熊熊火光中愈发凄艳的脸,越到后面,便越发分不清那是火焰晕照的缘故,还是苍茫血色。   乐麋山是我的魔障,也是我的软肋。   “阿若,”小黑看着我,语调耐心而温和,“你若不想上去,我们现在便走。但终有一天,你需要去面对,但是最起码现在,还有我在。”   我抬头看着他,只见小黑清冷的眸光在树林阴翳下微微地闪烁着,意味不明,仿佛很多年前初次遇到他时见到的那般,宛如新开辟的水井,清冽而明朗。   一时间心里仿佛找到了什么安稳的寄托,我轻咬着下唇,终究是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弯了弯颜色淡薄的唇,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的回答,只又轻声问道,“可还记得伯母的名讳?等会儿上去了也好为伯母立个碑。”   我一时怔怔,努力回想了半晌,最终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轻声呐呐,“……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姆妈的本姓似乎是阮。”   人的记忆原来是如此顽固却又不可靠的东西,我至今都尚能忆起姆妈在思念弃家而去的爹爹时那一双哀伤而凄切的眼,然而却始终回想不起她的全名了。   事实上,我也没多大机会去接触。虽然我骨子里有麋族的血液,然而却并非正统。当年爹爹弃家而去后,姆妈便孤自一人守在乐麋山中,因为身为唯一的外姓人,又是弃妇一般的人物,自然遭受排挤。虽然没有明面上难听的冷言冷语,但在我印象中似乎鲜少有人来往家中,便是有人来,也只简单唤作阮氏,如此情况之下,便也无从知晓姆妈的名字。   小黑便没有再说话,只安慰一般地拍了拍我的肩。   刚步入山口,我心中便已有了几分退缩之意,那夜凛冽肆虐的刀光血影依然在眼前虚晃着,就如每一场惶悚的梦境。我脚下的步子迈的愈来愈小,到最后终于尴尬地停留在了原地站定。   见走在前方的小黑淡淡地回望我,我不自然地结结巴巴道,“那个,小黑,要不然我们还是……”   话还未说完,放在身子一侧的手便是一紧,我惊讶地抬眼看去,却是小黑不容置疑地拉起了我的手。掌心的干燥温热传递到我的手心里,仿佛浸在温腾腾的水里一般。还噙在口中的后半句话回到喉咙里头打了个转儿,再出口时已然不自觉地变了个意思,“……还、还是快点上山吧,不然天黑了走山路不太方便。”   他倒也没有拆穿我显而易见的小心思,只依旧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地朝着上方走去。   想来乐麋山这几年应该鲜少再有人来居住,原先的山路上已然有了一片青青野草,统统肆意生长到了过膝高,很是旺盛,地下的泥土又是极松软的,每走一步就会深陷几分下去,然而感觉到他一直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再也不怕跌倒。   不知行进了多久,只依稀见得前方萋萋青草之中似乎透露出一抹青灰色,我往前几步,拨开遮挡在前方的野草疑惑地探去,映入眼帘地却是一方青石墓碑。   自乐麋山的那场血洗发生之后,还有人回来为麋族亡人立过碑?我皱了皱鼻子,随意地绕到前头去,想瞅一眼到底是祭奠谁的,然而却被墓碑上刻的两列清秀小楷震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   ——“先室阮凌兮之墓。卒于建安十六年,七月,廿六。”   姆妈是乐麋山里的唯一一个外姓人,除她之外,麋族里再无人姓阮。   时隔十数年,我居然如今才真正知晓姆妈的名字。   而这个立碑的人……我有些失神地抚上墓碑,上头镌刻着的字已然因为风雨的冲刷而棱角模糊了,显然并不是新立的,然而墓碑周围却清理得干干净净,明明是这般潮湿阴凉之地,却连一片青苔也看不见,前头还摆着两盆新鲜的瓜果,显然那个人经常来打扫拜祭。   小黑站在我的身边,与我肩并着肩,“是伯父?”   我死死地咬着唇,盯着那方墓碑点点头,又摇摇头。   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愿承认我有爹爹。无论那个人在墓碑上镌刻上多深刻的“先室”,无论他最后侍奉得多么精心,做得有多么好,或者是当年他的离去是有多么棘手难言的前尘往事,我都不愿去了解,我只知晓姆妈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没有他的存在。   逝者已矣,再多这些繁缛的形式又能代表什么呢。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劝慰道,“都过去了。”   “嗯……”我正闷闷地应着声,忽的听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草梗嘎吱折断的声音,似乎有人上来。   第十章 形同陌路【加更】   这样偏僻的地方怎还会有他人前来?除非是……   眸光微动,心下已有了答案,我踮起脚尖,眺望而去,却是一个石青的模糊身影,头上罩了一顶深茄色的雪帽,走近时看到他尚微微佝偻着身子,时而因为袭来的寒风而咳嗽几声,然而脚步却是极稳健的,显然经常走这崎岖斗折的山路。只见他手上尚且搭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着的似乎是拜祭的用品。   暂时还没做好与这个男人面对面的准备,我下意识地紧拉着小黑的手跑了几步,隐入近处的灌木丛中,只探出个头来。   那个男人果然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姆妈的墓前,摘下了头顶上的雪帽,搁置在一边,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撤下了墓前的瓜果,重新换上了篮子里头装着的新的,又用衣袖拂去了碑上沾染的几分微末浮尘。   从我的角度看得分明,那个男人显然已然老了。面容平凡,眉目苍凉,并不如姆妈曾经形容与我的面如冠玉、英姿飒爽,鬓间也早已生了华发,只有五官的轮廓线条依旧是坚毅的,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影子。   这便是我的爹爹?那个让姆妈守候了整整一辈子的爹爹?   “小黑,”感觉到小黑拉着我的手稍微紧了一些,我禁不住吸了吸有些酸了的鼻子,眼圈微红,只一边胡乱搓着眼睛,指了指那个男人,轻轻唤道,“嘿,你看,他的手腕上,系着跟姆妈一模一样的红绳。”   那条红绳是姆妈与爹爹的定情信物,我至今还记得那上头还缀着一只红玛瑙珠,虽然并不算是上品,然而取得却是珠联璧合之佳意。自我记事起,那条红绳似乎就从未从姆妈的手腕上摘下过,一直是极为宝贝着的,到最后,也随着姆妈一起葬身火海。   未曾想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能在他的手腕上看到,想来他从未忘记过姆妈。可是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当初还要离开?我不明白,却也知道这个问题,大概我一辈子都寻不到答案。   或许是我声音稍微大了一些,正在墓前祭拜着的男人突然转过头,朝我藏身的位置直直看来,猝不及防地与躲避不及的我打了个照面。我未曾想过会出这等变故,只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他想。   他看着我,浑浊而苍老的眸子里突然掠过一丝别样的光亮,两瓣失血一般的嘴唇轻轻颤动着,我几乎以为下一瞬他的口中就要唤出幼年那句熟悉的“囡囡”,然而他仅是微微张了张口,便又合上了,只作没有看到一般,仓皇地重新回转过头去,弯腰为姆妈的墓前插上了一炷香,闭上目时微有哀意。   我心中本是不打算原谅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他当真扭过脸没有认我,我的心底却又有几分难过。   其实这样应当是最好的反应,免得到时候双方都尴尬,反而又少了这初见面时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父女情分,尽管微薄,却也是有的。只是,父女相见不相认,这样狗血通俗的戏码现到如今连折子戏都不稀得演了,预想之中,我本应该怨怼得不能自已才对,然而此时,我心中既没有思念,也没有恨意,只觉得困惑异常。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黑侧过头轻声问我,“在想什么?”   “你说他是我爹,种种迹象似乎也说明他是我爹,那他大抵就算是我爹吧,可是我到底有哪一些像他?”我指着那个对我来说尚且陌生的侧影,另一手指着我自己的脸庞,轻微地比划着,“鼻子、嘴巴、耳朵……还是眼睛?可是我记得以前族人们都说我的眼睛是像姆妈的,说起来,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呀。”   他认真地盯了我的脸庞半响,突然浅浅地弯了弯唇,不慌不忙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清浅凉寂,然而却无比认真,“额头。”   我一时被他口中骤然冒出来的两个字弄得不明所以,只怔了怔神,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   “你的额头很漂亮,额发高,没凹凸,伯父的也一样。”小黑耐心解释,虽然是这般无聊的问题,然而他的表情却依然是认真的,不带一丝敷衍和轻佻。   仿佛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便也略略欢喜起来,随着他点了点头。趁小黑移开视线时,我只瞥眼过去,不住瞅着他英朗的侧脸,在心里暗暗发笑。   这厮方才连诳我都寻的那么蹩脚的理由,他的额头不是也一样的好看饱满,难不成他也是我爹爹的儿子?   不过说来……大概也快了。   那个男人在姆妈的墓前盘腿坐下,身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背对着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我只看着他用宽大的手掌一点点地抚着那方青灰色的石碑,耸起的双肩微颤,连着粗糙的指尖都在颤抖,口中不住一声声地宛转低唤着,似是情人的呢喃,“凌兮、凌兮……”   姆妈的名字本来就很美,然而大概从他的口里唤出来,才是姆妈最想听到的声音。   唤着唤着,他的额头渐渐抵上了那方墓碑,止住了声音,我几乎以为他是睡了过去,这般默默无声地对着姆妈的墓碑枯坐了半晌后,他这才扶着石碑站起身来,身子有些微晃,似乎往我这方向倾斜了一些,然而终究是离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大抵是,最后一次。   待他脚步声远了,我才失神地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草叶和泥灰,这才一步步地重新回到了姆妈的墓前,跪下身去,只见他方才抵着的墓碑上沾染了一片点点滴滴的湿.濡。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碰上其中一滴,只感觉到指尖一片湿冷。   方才天上并没有下雨,那么这青石墓碑上一点点斑驳的水迹,全都是爹爹的泪呀。   第十一章 相守相知   眼角忽的触及到墓碑下方的一抹耀眼的朱红,在黯淡的青灰色衬托下显得很是突兀,我疑惑地拾将起来,这才发现放下的却是两条红绳,其中一条的丝线已然有些陈旧,正是方才看到他手腕上悬着的那条,另外一条却是崭新的。两条红绳中间均缀着一只红玛瑙珠子,在摊开的掌心中流转着灼烈而浓丽的光。   这显然是爹爹他临走前故意留下的,只是这两条红绳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小黑也从方才藏身的灌木丛中走了过来,站定在我身边,见到我正垂着头盯着红绳出神,只平静地出言问道,“是伯父留下的吗?”   “嗯,”我点了点头,心里已经猜到了其中的七八分意思,只兀自低着头,将陈旧的那条小心地系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又假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崭新的那条红绳递与他,“喏,这是爹……”   话音戛然而止,我兀自愣了半晌,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冲口而出了这个对我来说简直是陌生的称谓,而十五年未曾唤过这个名称,这一次叫时,还是显得有些别扭,“……是爹爹他留于你的。”   今日赤绳系定,卜他年白头永偕,永结同心。   说罢,我了然地低头瞅了一眼自己,不知为什么突然觉着有些想笑,迎上小黑有些疑惑的目光时只轻咳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身上鲜艳的吉服,强作镇定道,“大概,是他认为我们成亲了。”   我自王家匆匆逃亡出来,并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喜服,想来他应当是误会了,所以,才留了这样两条他们定情时的红绳,当作他作为人父最后给予的祝福。虽然我们这对别扭的父女从未真正相处过一时一日,但他的意思,我都明白。   正自身想得出神,只见得小黑也在姆妈的墓前直身跪了下来,伏身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头。   我一惊,“……小黑?”   虽然他是个准女婿的身份,叩拜一下未来岳母也并无错处,然而却想不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遭,我平时虽从未把他当作皇亲贵胄或是未来的天子来看待,然而他本人的性子却也是极冷淡孤傲的,这般主动跪下来磕头,怎不让人诧异。   小黑却不理睬我投过去的惊异目光,只直着身子,抬首扬声道,“小辈姜慕,虽此前无功无劳,但心怀赤诚,愿与贵女同渡风雨,共享春秋。今日特携杜若同归故里,既有诚心祭拜之因,也且当提先叩拜天地高堂,望慰伯母在天之灵,待他日,慕平定家国内乱,大业已成,江山社稷皆锦绣安康,戎马归来之际,定当许贵女十里红妆,一世长安。誓生死与共,不负情长。”   一片寂静的乐麋山中,只余了小黑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入耳,仿若铭刻入心的誓言。   原来他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可之前面上却半点儿没透露出来。   等到小黑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字落下,我这才从震惊中悠悠回转过神来,只也连在碑前缓缓叩了三个头,只觉得心尖儿上满满溢出的都是不可言喻的欢喜,仿佛挂上了粘乎乎的金黄色糖浆,在灿烂的眼光下灼灼生艳。   本也想学着他说些文绉绉的话,譬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而斟酌到最后,我却还是只轻轻地对着那方石碑说了一句,“姆妈,囡囡带着您的女婿,回家了。”   十余年过去,在乐麋山就此永存的姆妈她终于等来她的丈夫、囡囡和未来女婿,殊途同归。   不知不觉暮色已降临,群峰皆笼罩在一片黯淡的霞色夕光之中,山林间的轮廓逐渐迷蒙不清起来,天边的暮霞间,隐隐看到有孤鹜飞过。   我抬头望了望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扯了扯小黑的衣袖,“走吧,不然夜深了不好下山,况且,还不知眉娘回来没,看到我们不在,大抵是会担心的。”   他点了点头,然而一边却拂开了我拉着他的手,或许是见我面上疑惑,只又淡声解释道,“我在黑暗中看不清身边事物,大抵会磕绊着你。”   小黑患有雀目?可是从未听他之前有提起过。我心里不禁有些惊讶,随即又了然。难怪,小黑在那黑糊糊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柴房中时,需要我先发声,才能寻得到我的方向。   “没事,这不是还有我在呢。”心下一软,我一边轻巧地应着声,一边固执地把他常年冰凉的指尖拽到自己的手里,手腕上拴着的红绳间缀着的两颗玛瑙珠子一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嗒”,仿佛传说中的心心相印。   所幸知道小黑他在黑暗中看不见,所以此时就算自己脸上已有几分微红滚烫,倒也不觉得太尴尬了。我放下了心些,鼓起勇气,继续缓缓说道,“既然你看不到,我分一只眼睛牵着你走就是,就跟你牵我上山时一般。”   因为有我在,所以他可以不用担心在黑暗中寻觅不到正确的方向。因为还有他在,所以两人可以互相扶持,走过生命中每一道难关,每一处困境。   一阵薄凉的轻风穿梭过境,而远处的山脚下传来几个稚童咿咿呀呀轻声传唱的童谣,也随着这风轻散地在晦暗的山林间荡漾开来,“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昏暗的暮色中,其实连我自身也看不太分明小黑面上的真切表情,然而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他紧扣的五指微微轻颤着,仿佛有一阵热流传递而过,引得酥酥麻麻的,心底仿佛也这么颤颤悠悠地荡开了一层层温软的涟漪。   我并不需要他所许诺的甚么十里红妆,我只希望在这余下的大半时光里,都有他在。   相守相知,白头偕老。   【舐犊痴妄】完,下一卷【红颜枯骨】   【红颜枯骨】   第一章 刀疤   一路从乐麋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来,那原本停在山脚下的马车早已然不知所终。与小黑一道儿缓缓步行至灵栖时,已然是深夜。待远远地望见那顶上挂着的匾额时,我才猛然惊觉原来已然与他走了这般久,正欲转头与小黑谈笑些什么时,脚下突然一滞,似乎是绊到了什么物什。   我不禁“呀”了一声,只感觉一边的小黑忙伸手扶住有些踉跄的我,口中问道,“有没有什么事?”   “没事。”我摇摇头,有些慌乱地稍微退后了半步,又试探地用脚尖轻轻地碰了碰,似乎有些微软。心中正疑惑时,地上的那物什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哼,苍老而嘶哑。   我被这声响给唬了一跳,忙哆哆嗦嗦地取出袖中的打火石,暂前点燃了悬在客栈前的灯笼,这才看得分明了些,地上躺着的俨然是两个人,看身形应当是一老一小,小的被那个老人牢牢地护在了怀里,所以才没有被我踩到。   这么晚了,他们怎么会躺在这里?   这里夜间或许会有风雪,这般迷糊地躺下去定是要出事的,更何况身边还携着一个那样小的孩子,白白送了两条命去。我见过了太多可怜人,可是此时还是不禁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只拧了拧眉,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肩,轻声唤道,“老爷爷,老爷爷?您醒醒……不能在这里睡的……”   我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只依稀听得老人口中嘶哑地呜咽着,不知道在哼哼着什么。借着灯笼的微弱光亮,我这才看清他们身上皆是衣衫褴褛,两人的脸上皆是一片脏兮兮的,几乎连五官都快要认不清。   见到此,我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经猜到了几分。大抵又是风雨飘摇的叫花子。眼下正是寒冷的季节,这般饥寒交迫,难免身子虚,一时撑不住,恰巧昏倒在了这里。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伸出手来,探了探他怀中那个幼小孩童的额头,果不其然已是一片滚烫,显然是受了凉,而且已经开始发热了。   朝花镇里每年冬日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事到如今都已然不算新鲜了,便是我小时候在外头流浪乞讨时,也看过不少,若是这般一个个救,定是救不过来的,但这次既然发生在灵栖门口,也算是个缘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老一小活生生冻死在雪地里头,心里如何能过得去?   我咬了咬下唇,重新站起身来,心下已有了决断,只侧过头轻声商量道,“小黑……要不然就当作是我多管闲事一回,现儿个咱们先将他们扶到里头去罢,等他们养好身体之后,再让他们马上走就是了,邱狐狸的那个小药房里应该会有治风寒的药,煎几副药也花不了多少钱,便当是……便当是行善积德了。”   小黑没有多话,只点头应了一句,“嗯。”   见他并不反对,我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呼出了一口气来,转而扶起那个迷迷糊糊的孩童,步入灵栖。   眉娘人并没有在灵栖里头,也不知道又去向了何方。我算了算,大抵还有一月多才是她再次服药之期,便也放下了心来,整理出一间厢房安置他们爷儿俩后,又簌簌地生起了暖烘烘的火炉子。   那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孩儿约莫才七八岁的年纪,与我当年被眉娘收养时一般大,此时正紧闭着眼睛,依旧窝在老人的怀中胡乱地挥舞着稍显稚嫩的手脚,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痴话,似乎很是不舒服。   眼瞧着小黑去后厨煎药和姜汤,我也不好就这么在房中干坐着,只嗒嗒嗒地跑下了楼,去后院汲上了水来,又绞了把帕子,细心地擦干净他那被泥灰污得乱七八糟的小脸蛋儿,待全然干净后,我眼前一亮,禁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粉嫩的小脸蛋儿。   之前本来就觉得小孩儿的五官生得甚好,这么细心擦拭过后,便更显白皙讨喜起来,虽然那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然是极俊朗的眉眼了,不用想也知晓过几年后,又该是个多么祸国殃民的少年。   只是可怜了,这般好看的小孩却是这样一个落魄的出身,自小便颠沛流离,还不知以后还要受多少苦头,也不知道下一个冬天他是否还能捱得过去,毕竟灵栖不可能收养他们爷儿俩一辈子,待日后养好病,到底是死是活,便全凭他们自身和天命了。   听得那小孩儿身边传来一声破碎而嘶哑的痛苦呻吟,我这才注意起他身边躺着的那个老人来,虽然脊背已然佝偻,身板削瘦孱弱,但总觉得与其他老人有几分不同之处。   见他脸上也是一片脏兮兮黑漆漆的,我又重新换了水,为他一点点揩去那苍老的面上的污秽尘埃,如刀削斧刻一般挺拔的五官一点点地从湿帕下清晰地显现出来,虽然皱纹深刻,俨然是一副尘满面鬓如霜的模样,但依旧无法掩饰年轻时的风采,只是不知为何会落魄至此。   果然这是对货真价实的爷儿俩,我一边为他们惊为天人的面容啧啧生叹着,一边重新擦拭另外半边面来,然而待帕子触及到他左边眉骨一道微微凸起的刀疤时,我不禁就此停下了手去,疑惑地看着那露出来的硬朗面孔,不知为何,心里逐渐隐隐涌起些不安的情绪。   若他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叫花子,又怎会有这样的刀疤?   心里的疑惑更加深刻,我的目光缓缓游移至下,转而小心地用指尖抚上了那个老人脏兮兮的右手,果不其然,感觉到他的虎口和掌心处皆是硬梆梆的,皆布满了厚实而坚硬的老茧,显然以前是个习武之人。   莫不是以前当过兵?我蹙了蹙眉,放下了他的手,却听得那个老人干裂的唇瓣微动,口中喑哑地喃喃着,“水……水……”   水?我赶忙扔下手中湿漉漉的帕子,随意蹭干了手,便转身去为他倒了一杯暖茶,然转身时,本稳稳当当端着的茶杯却“啪”的一声,砰然落地。   一定……一定是我看错了!   第二章 判若两人   耳听着身后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来不及蹲下身去收拾地上摔得细碎的瓷片,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一把扯过刚走进门的小黑的衣袖,只觉得攥着他袖口的手指还是一阵轻颤。我深吸了一口气后,尽力保持平静地蹙着眉对他说道,“小黑,他、他的眼睛……”   身后那罩着石青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梨花木雕狮纹拔步床上,艰难地前倾着半身的老翁微微张开的双眼里,那两颗浑浊的碧绿尤为明显,宛如浮就在水面上的两湾色泽黯淡的青萍。尽管随着年岁渐长,到了桑榆暮景,他的眸色已然显得有些晦暗无光,没了神采,可我看得分明,那的的确确是,碧色的。   撇去以前那已然死去的复制品青鹭,普天之下,除了那前朝的驸马爷苏乐,还有谁能够拥有这稀有的碧色眼眸!?可是苏大将军他……不是早已战死沙场了么,就算是轮回转世,也定不会有这么大年纪!   也或者说……我心猛地一凛,不敢再想下去。   话还未说尽,端着药的小黑已然腾出一只手来掩住了我的口去。我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只见小黑面色平静,一双幽黑的眸子无波无澜,似乎并不惊讶,只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   我便噤了声,只瞧着他不慌不忙地端着托盘进了房里,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便也咬咬牙,本着不死不休的精神随步跟了上去。   细看那个老人,果然与当初在眉娘看到的那幅画像上见到的将军有些相似,但是为何那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又如何垂垂老矣?而他身边携着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是什么来头?   千般疑惑纠缠着我,然而口中却甚么也问不出,只得呆呆地看着那枯槁的老翁捧着新递过去的茶碗一口一口地啜尽,又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霎时那刚为他拭干净的嘴又被那破烂衣衫擦得一片肮脏污秽,那老人却置若罔闻,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也不理我们,只随意地把手中的茶碗扣到一边儿的紫檀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心思杂乱,此时只蹲着身子收拾起方才的碎片来,发出一阵细碎的琳琅声。   那个老翁似乎是才感觉到了我们二人的存在,微微抬起了有些下垂的眼皮子懒懒地瞅了我们一眼,碧色的眸子里仿若寂灭的死灰一般,我正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撇过头去,看也不看地便往地上呸了口浓痰,而后就似没有力气了一般,一倒头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发出粗鄙的鼾声,看样子很是反客为主。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口浑浊的痰液,不禁有些哑然,然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眼前这举止伧俗的老乞丐,如何也不能让我和当年那个尊贵无上的驸马爷,鲜衣怒马的大将军联系起来。就算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决计不会是如今这样。   小黑正给那个病得晕乎乎的小孩儿喂完药,此时只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语调平静而凉寂,“阿若,走吧。”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没意识地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出了房,又恍恍惚惚地掩上了门扉去,只觉着脑子轰隆隆地响,仿佛炸开了一个闷雷,一时间不知该作何他想。   等到下了楼梯后,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只压低了声音惊道,“小黑,他是苏乐吗……真的是眉娘等的那个苏乐吗?我们,我们要不要告诉眉娘!”   小黑也微微蹙起了眉来,然而口中只道,“暂时还未确定,先别声张。”   “我看八九不离十,”我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心情有些沉郁,“我方才探过了,他手上的虎口和指根尚余有硬茧,定是常年手握兵器所致,这是最难以做假的。可是我始终想不通,为何他的容貌……我并不是愿意深究,我只是怕,只是怕……小黑,邱五晏临走前也曾说了,眉娘她……时日无多了。”   相思毒早已在眉娘的体内埋下了根,用以续命的银鸩酒对她来说也越来越不起作用,虽然我并不懂医术,但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眉娘的身子显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便是面上的妆容再浓艳,脂粉香气再浓烈,也无法掩饰这具逐渐枯萎的身子了。旁人见了,也就只当作是生了什么恶疾罢了,然而只有我们心中知晓,现在眉娘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从阎王手中夺回来的新一天。   眉娘用了如此恶毒惨烈的方法续命,近五十载的时光虚度只为等待一个人,纵使我扭转不过来她的命,又怎忍心让这个人这般与她擦肩而过,抱憾死去?   “总会有办法的,”小黑摸了摸我的头,指尖依旧是僵冷的,“现如今眉娘尚未归,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咬着唇,微微颔首,“嗯。”   虽然夜已深深,然而一晚上心绪杂乱,辗转反侧皆不得眠,直到困倦地数着窗格子爬上了好几层光亮了,我才朦朦胧胧地握着脖颈上悬着的刀穗睡去。   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虽然是冬日,但白日时从外头投进的阳光依旧刺眼,我心里不禁一慌,一路骨碌碌地滚下了榻去,顾不上屁股上传来的疼痛,只下意识地想赶紧穿鞋干活儿去。然而等胡乱趿了一只鞋后,我却又蓦然想起,如今灵栖里头能办事儿的也只余了我与小黑两人了,多日未曾补给,连茶叶罐儿都快见了底去,又如何能开得了张?   人去楼空。   一时心里有些酸涩,我低下头,慢腾腾地穿上另外一只鞋,出了房想寻小黑去,未曾想没找到小黑,倒是撞见了昨夜见到的那个小男孩儿,虽然面相看过去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但个头已然蹿得比别家同龄的孩子都要高了,我稍稍弯一些膝盖便能与他平视,但或许是因为常年漂泊的原因,身子骨看起来还是有些纤弱,凹下去的眼下是一片乌青,双颊也微微凹陷了下去,如何看都是病歪歪的模样。   昨夜服用了两帖邱五晏的药,他的面色虽然依旧有些微红,显然还有些发热,但相较于昨夜来说已然好的太多了,此时正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看着我,却始终抿着嘴,没有说话。   幸好他的眼眸是黑色的,否则又是真假难辨的一桩悬案了。我不禁在心内呼出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杂乱如稻草般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了张口,似是说了,然而吐露出的声音却是极细微的,仿佛蚊子哼哼一般,我问了三番四次也听不清楚,后来他索性不说了,只看着我。   我的目光触及到他的身上依旧破破烂烂的袄子,多处地方都翻出了黑乎乎的一丝丝棉絮来,心内不禁有些同情,也不追究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了,只牵过他手轻声道,“走,我带你去换件衣服。”   他点了点头。   邱五晏当时走时一切从简,所以旧衣还是留下了不少,我随意地翻出了一件较小的与他比划了一番,虽然似乎还多出了一小截,但总算是能够穿了,便放心地递与他去换,自己回转过身去,搬了一个炭盆子烧着,以免他换衣服时又着了凉。   身后有簌簌的换衣声,半晌又停止,只听得一阵怯怯的脚步声接近,我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见到他果然已然穿戴完毕,更显精神奕奕,只扯了扯我的衣袖,微微张了张口。   我依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而见他做出的口型,似乎是在说“谢谢”,便笑了起来,“没事的,左不过也就是些旧衣服,是我们以前的厨子留下了,反正他现在也走了,你若穿着合身,等走时便都给你。”   他连忙摆手,英朗面上表情依旧有些怯怯,然而脊背依旧是直的,很是挺拔。   “都说了没事,来到这里我也算你半个姐姐,何况这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若是那个狐狸厨子赶回来讨要,我便用你赔了他便是,”我一边打趣儿着,又为他整了整有些褶皱的棉袄衣襟,“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或许是觉着跟我稍微亲近了些,他的声音放的略微大了点,总算不让人听着费力,“我叫苏陌。”   我放在他衣襟处的手猛地一顿,转而僵硬地收了回去。   苏陌,竟然也是姓苏?这到底是凑巧,还是……?我不禁捏紧了放在一侧的拳头,只不住地安慰自己决计是多想了,回过身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炭盆,一边试探性地缓声问道,“苏陌,那与你一同住下的那个……是你的谁?”   苏陌似乎微愣了一会,而后仿若下定了决心一般,喉咙中咕哝出声音虽然依旧细小,然而传入我耳中时,却恍若晴天霹雳一般骤响。   ——“他是我爷爷。”   第三章 讳莫如深   本紧握在手中的火钳猛地错了力道,一下重重地戳到了铜制的盆底,“铛”得扬起了炭盆中一阵带着火星子的灰。我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阵,干巴巴地问道,“那你爷爷……你爷爷他叫什么名字?”   刚才还从善如流的苏陌此时却仿佛被那一声惊响给唤回了警觉,只反常地闭紧了嘴巴,如何问也不肯再说了。雪白的棉袄两侧高高竖起的领子让他的双颊显得愈发瘦削孱弱起来,而那墨黑的眸子在炭盆燃起的橙色火光照映晕染中闪烁不定。   我看着他可疑的模样,微微凝眉。   这其中必有几分蹊跷,却看着模样,大抵一时半会儿我也无法从他口中知晓了。我不愿再去逼迫他,只暂且放下了追问的心思,转身欲去寻块帕子来擦干净苏陌身上方才沾染上的炭灰,然而他却趁着这个空子,转身推开门一溜烟儿跑了。   我举着帕子,糊里糊涂地朝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哎”了半天,也再没了个回音。   我放下帕子来,呆愣地对着眼前燃得噼啪作响的炭盆,心思仿佛被一件件事给扭成了一团纷纷杂杂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长乐公主膝下并无子嗣,否则说不定也不会这般一心一意枯守在灵栖里头,而据我所知,苏乐当年也并未纳妾,既他们双双均无儿女,又何来的这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孙子?可是若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那极其相似的英挺五官,又该如何解释?   如何猜想也不是一个道理。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虽然身边的炭火烧得愈加旺盛,然而我的心下却愈发是一片冷寂,仿佛霎时间坠入了冰天雪地一般,再也逃脱不开。   肩上蓦地搭了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我侧过头,只能看到他鸦色的袖口,无端令人安心下来。而身后响起的一把声音依旧是平静而清淡的,“可都问清楚了?”   想来小黑他方才应该是看到苏陌出去了。我转过身去,脸温温软软地贴着他的胸膛,颇有些挫败地闷声道,“不但没有问出个结果来,反而更乱了。”   他微微侧过身,有意无意地为我遮住了炭盆里头滋滋乱蹦出来的火星子,一面沉声道,“方才眉娘借花白传了信来,说是明日便回。”   宛如又一波来势汹汹的打击,我直起身子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俊脸惊呼道,“小白花儿方才飞来过了?……不对,明日就回!?怎么这么快?”   见他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我转而心如死灰地重新“砰”地撞到了他严实的怀里,哀嚎一声,“那怎么办?让眉娘见到苏乐如今这副模样?还是我们今日便赶他们走?”   显然这时候两种皆不是个办法,我头疼地使劲叩着脑门子,虽然并不厚道,但我突然间还是有些后悔为何便招了这等麻烦进来,仿佛一个烫手的山芋,丢了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反倒落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小黑攥住我不断无谓自虐的手,拧眉道,“事已至此,先去看看他吧。”   看那个老翁?若他这回呸一口浓痰在我身上怎么办?我叹了口气,就算再清楚地知晓他此前是有多么叱咤风云顶天立地,也难以让我对此时行为粗鄙的老翁提起一丝好感了。然而又想到灵栖歇业,此时枯坐着也无事可做,到底还是无可奈何地起身,慢吞吞地挪移着步子,随小黑到了苏乐房里。   苏陌此时正窝在他爷爷的身边,见我们推门进来,只撇过头去,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我瞅见他墨黑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似乎是知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仅仅是问一句名字,如何就要这般讳莫如深?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只随之在一旁儿心神不定地坐下,一边儿瞧着小黑给苏陌喂着药,一边状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问候道,“老先生,您如今可感觉好一些了?”   他正半撑着身子卧在榻上,懒洋洋地捉着虱子,听此只昏昏沉沉地抬起了碧色的眼眸子,面无表情地盯我了半晌,似乎是在辨认些甚么,而后无力地抬起满是布着可怖癞疮的枯瘦手腕朝我摆了摆,且当作是回复。   我越是看他,便是越为惊心。这真的还是当年那个一举平定北原的那个苏大将军吗?眉娘若是真的见到现在这模样的苏乐,又会作何他想?连我自己也不敢想象。   我暗自捏紧了拳头,决定再试探一番,只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轻声笑道,“老先生,成日待在这里未免太闷,后院的雪芍药开得甚好,都是我与……”我话音顿了顿,骤然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道,“……姜掌柜精心培育的,即使在冬日也还未凋零,我要不要扶您去看看?也算是瞧个新鲜。”   他在听到我刻意说出雪芍药和“姜”姓时,神色并未有变,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猜测出了差错,再抬眼望去时,只见他耷拉着半边眼皮子,懒洋洋地翻转了个身去,破破烂烂的衣衫下瘦骨嶙峋的脊背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出来,依稀可以看到那光秃秃的脊梁骨下,一根根纤细的肋骨可怖地暴突出来,几乎快要刺穿外在的皮肉。   我看不过眼,但他不如苏陌那般是个小孩儿,自然无法叫他这时候换衣服,只哼哧哼哧地抱过一床棉被来为他盖上,遮住他衣衫上的破旧,又倾下身为他掖好被角,一边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他左边眉骨上的刀疤,“老先生,您面上这道刀疤,是从何而来的?莫不是……以前当过兵?上场杀敌落下的?”   见他依旧没有反应,我微不可动地咬了咬唇,继续加把柴火,“我听闻前朝有大将军苏乐,沙场杀敌,所向披靡,不知老先生以前当兵的时候,有没有见过?”   他的身子便是猛地颤栗起来,双肩抖动如筛糠,瞳色涣散,似乎失了魂去。我正以为心下猜疑准确时,他却是极不耐烦地猛地转过身来了,皱纹遍布的面上有几分痞气,“小姑娘,你便是想要这反应罢?”   说到这里,他嘿嘿地朝我嬉皮笑脸起来,用干枯如柴的手指头挠了挠秃了大半边的后脑勺头皮,一双浑浊的碧眸微微半眯着,从低而上地睨着我,在透窗而进的雪光下很是诡异,“小姑娘你在说些什么,苏乐……苏乐是谁,我不认识苏乐,谁是那见鬼的浑蛋苏乐,我呀,我只认识那花柳巷儿里头的苏莺莺,那身段,那脸蛋儿……嘶……”   我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面上只夹枪带棒地应付道,“老先生大把年纪,原来还如此风流,只是这在外头贪欢,也应当顾及,家中妻女儿孙,才好。譬如您的宝贝乖孙子,也要照顾得当,这才好,千万不能把他再丢在冰天雪地里了。”   他依旧嘿嘿地朝我没心没肺地笑着,似乎半些也听不懂我话中意思的模样,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朝我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左掏右掏,从胳肢窝里寻出一只活蹦乱跳的虱子来,而后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扔进了嘴里,微翘的嘴角边尚余留着一丝银线般的涎水,又用袖子蹭去,然而反倒匀开了半边脸颊。   我怔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连面子也做不下去了,捂着口夺门而逃,临到门前,还可以听到他轻佻而喑哑的低笑声,宛如嘲讽,又如破罐子破摔一般的决绝。   感觉身后有追及的脚步声,渐渐近身,我心里知道来人是谁,便随即停下步子来,反身揪住他墨色的衣袖,对西小黑猛地摇了摇头,“小黑,小黑,我想我信你的话了,他绝对不是苏乐,他怎么会是苏乐?”   小黑拍了拍我的肩,当作安抚,“人总是会变的。”   “我不信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是没人能相信,这让人接受不了,”我缓下一口气,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只放低了声音,与他商量道,“眉娘回灵栖后也不会多在客栈里头闲逛,如今并无客人来往,只要暂且藏住苏乐便好了,至于苏陌,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眸子也是黑色的,想来解释一番,大抵也能搪塞得过去。”   一番话讲完,转瞬而替代的是无上的疲惫。我蹲坐在走廊边上,有些懊恼,“小黑,你说,明明先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了个模样呢?还有谁不会变的,还有谁不能变的?”   昏黄的烛火下,他直身站立着,默默地低头俯视着我,面色平静。   我继续絮絮叨叨着,“一个大将军,最后居然落魄到这般地步,甚至连妻女都……妻女!”我皱了皱眉,猛地站起了身来,差些撞到了小黑的下巴,只讶然道,“苏陌是他的孙子,眉娘又在客栈,那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到底又从哪里来?更何况,苏乐轮回转世后……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了个白发老翁罢?除非……”   小黑平静地替我讲完了下半句,“除非,当年,他根本就没死。”   第四章 别有天地   我伸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面色发白地看着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狂跳着,仿若战鼓,“既然没死,那苏乐他为什么当时不回去?那眉娘这些年所受过的痛苦,又要算什么,这不公平,这对眉娘来说太不公平了……”   “世事本便不是公平不公平便能够诠释清楚的,”他一手环过我的肩,臂膀间突如其来降临的温热触感无故让我的心尖儿一颤,然而他的面色却依然是平静的,又叹了口气,“那场战役,苏乐全军覆灭,仅余了他一人。”   听出了他话语间的意思,我微微拧眉,完全无法理解,“仅是因为这样,就舍得让眉娘她这般枯守至今?自个儿苟且偷生,在外头娶妻生子?”   他看向我,眉目有些沉郁,“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眉娘她还活着。”   我终于怔在原地。是啊,当年举国上下皆传长乐公主随驸马而自刎殉情,无人知道有续命秘术,便是苏乐自身,也无从知晓眉娘是否还活在这人世间上,便是当时没有听到长乐公主自刎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他应当也以为眉娘已然殁了,怎么会想到她还红妆依旧?   说到底,谁也并非罪大恶极,不过是一场攀比谁更痴情的战争。苏乐打了一辈子的胜仗,到底是败在了战场中的最后一场,也最终败在了情局中的最后一场。而这里头的孰是孰非,谁又能真正说的清呢?   “还是瞒住眉娘吧,”我哑着嗓子,心里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是宁愿她这般抱憾终生,也不要让她枯等了一辈子,却再也找不回原先的那个壮志凌云的驸马爷。”   正与小黑沉默地并肩站着走廊边上,突然感觉到一侧有人怯怯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低头看去,却是苏陌睁着一双乌黑剔亮的眼睛看着我,咬着下唇,似乎要纠结些什么。   “苏陌?”我刚讶然发声,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口气太过冷硬了,不禁软了几分音调下来,“什么事?”   他有些不安地搓着衣角,但眼睛却丝毫没有躲闪我望去的视线,吞吞吐吐道,“爷爷他……爷爷他不是故意要对你那样无礼的,只是……只是……”   我一愣,有些惊讶这小闷葫芦竟会特地来跟我解释这等隐情,只微微倾下身问道,“只是什么?”   苏陌又咬了咬唇,终究是如下了决心一般,喏喏地解释道,“爷爷自我爹娘死后,精神便不是太好,因家中欠了大批债务,他才不得已带着我逃出来讨饭的,爷爷,爷爷他畏血,见到血就怕的,现在更是了,经常梦魇连连,叫着‘报应’就起来了,所以方才听得你们说战场上的事儿,才会不舒服,冒、冒失了,我代爷爷他来向你们道歉。”   畏血?原来苏乐他竟也是怕的。我眉目微动,只苦笑着蹲下身子,摸摸苏陌因为常年在外漂泊而显得有些干枯的头发,轻声说道,“小陌,你可曾明白,你爷爷他早先年时,见过的血腥多着呢。”   “爷爷他以前喝醉时……曾说自己是个大将军,可是等酒醒后我再问他,爷爷却没有承认,只把我打了一通,此后我便再也不敢提了。”他微微地缩了缩身子,似乎还记得当时的痛楚,似乎是见我神色不对,又急急为他爷爷辩解道,“打过之后爷爷是向我道过歉了的,还哭了好一会儿,爷爷对我很好的。”   “嗯,”我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道,“那你其他的家人……”   他眸光微动,隐隐盈出些泪光来,然而唇却是紧抿着,鼓着腮帮子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落出来,等平复下来后只宛如一个小大人一般,轻描淡写道,“爹被抓去当壮丁,死在战场了,奶奶一时伤心,得了场大病,随爹爹而死了。娘……娘她心力交瘁,外头催债又催得紧,便也上吊了,只余了我与爷爷两人,相依为命。”   看来苏乐娶妻生子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心里一紧,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要去刺激这一个小孩儿,只安慰般地拍拍他的后颈,干巴巴地安慰道,“男子汉大丈夫,没事的,路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他抬起头来,朝我笑了一下,英秀的面上嵌的那一双乌黑的眸子仿佛两颗莹润的墨玉,方才流露出的几分悲伤和窘迫已然慢慢消失不见。   我出神地凝视他良久,直到他告辞离去后,才呆愣地扯了扯小黑的衣角,“你看,他像不像当时的你?”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沉稳隐忍,甚至连相貌的俊朗都不分高下,可想而知,若是他有机会可以撇除了此时这个贫贱的身份,将会干出多么轰烈的事业。   他微微弯唇,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风轻云淡,“大概以后,还会有更像的。”   我:“啊?……诶!?”   ……   眉娘回来的比预想中还要更早,未曾到晌午时分,便已然匆匆赶到。幸而我此前早已吩咐过了苏陌,这几日皆带着他爷爷在房中避避,尽量先不要发出别的声响动静来,至于一日三餐,便由我送去房内。   虽然这计划充满了各式风险,但此时此刻情况危急,便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一心只想着能瞒一时,便是一时。   我正神情呆滞地捧着粉彩瓷茶盏,兀自戳在一边儿发着愣,忽然听晓身边端坐着的眉娘一声轻咳,疑声问道,“阿若?阿若?你在想什么?”   我慌忙回过神来,差些七手八脚地摔下了手中的茶盏去,待回复过来只把茶盏递到眉娘的面前,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只是在猜测,眉娘您这回到底去了哪里?”   她倒也没拆穿我拙劣的谎言,只弯起红艳艳的唇起来,虽然已然这么多年过去,但外表依然华彩妖艳依旧,怕是就连二八年华的女子也自愧不如。   见眉娘微微撇下眼去,眼瞧着我们手上系着的红绳,笑着揶揄道,“怕是我去了哪儿不要紧,倒是你们这对鸳鸯,患难见真情了?”   或许是银鸩的原因,也或许是年岁渐长,眉娘平时并不常开玩笑,大概是今日心情还算不错。见我猝不及防地唰得一下涨红了面皮,她又笑着将一缕轻烟般的乌发撇过耳去,在适当时候换了话风,“阿若,如今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了?”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明白她话语间是在顾虑什么,只端正了面容,言语肃穆道,“眉娘您暂且放心,杜若虽然愚钝,但心中也知晓现下时势紧迫,他尚有家国大业、社稷山河去守护,并不能专志于儿女情长,情情爱爱,杜若知晓自身资质尚浅,不敢妄谈战事,故或许不能给予什么帮助,心中甚是羞惭,但我愿孤守此地,不离不弃,只待……只待一切尘埃落定,与小黑……不是,姜慕永结静好。”   她秾丽的眉目微动,一双漂亮的眸子透露出些许迷蒙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正当我心内无比紧张之时,她这才恍过神来,满意地朝我点点头,“小黑抑或是姜慕,都不要紧,你有这番心思便是好的了,想我当年……”还未说完,又是戚戚一笑,艳绝的眉目缱绻,“罢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想到楼上苟延残喘的苏乐,我愈发心虚,又见她这副模样,不禁不安地轻唤了一声,“眉娘……”   “对了,”她未曾在意,又扶着桌角站起身来,花纹艳丽的玄色裙裾在地上一扫而过,仿佛绽开了一朵凛艳绝伦的大丽花,“既然你们都已然开诚布公了,那我也应当带你们去见识一下新的地方。”   心里一凛,我已经将此行的目的猜了七八分,听到此只垂手称是。   一路步至后院的芍药花园前,我心中不禁略微有些诧异,眼见的眉娘以钥匙打开厚重的门锁,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一片绚丽的花海,流光溢彩,明媚的雪光合着芍药花瓣,直照映得万物失色。   小黑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当年宫中也有安置这般的雪芍药花海,故当时我每次见到,便恍惚觉得又回到当年了。”   难怪当初他那般喜欢在屋顶上眺望着园内风光。我叹了口气,想来眉娘,用意大抵也是如此吧。   没待我多想,眉娘她已然走至花海中央,眉目淡然地蹲下身来,有节奏地叩了叩其中一株雪芍药的根部,霎时一阵稀里挎拉的响动,仿若炸响了闷雷一般。   我捂着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芍药花海随着根部附着的土壤陷入地下,透露出巨大的一个洞来,一眼望去,尽是黑黝黝的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   侍奉此处的雪芍药数年的时光,我竟丝毫未曾察觉到其下另有玄机。难怪眉娘会将此处封为禁地,我起先还以为她仅是热爱花草,未曾想,还另有这么一层意思。   第五章 泽陂苍生   忽的感觉到指间骤然一紧,我不自觉敛眉看去,却是身边的小黑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穿插紧扣,恍若紧密相拥。见我终于回过神来,他只将下颚往那片下陷的芍药花海微微一抬,轻道,“走吧。”   “嗯。”我点了点头,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簌簌地打起了一个火折子,低着头随他通过土坑中狭长的楼梯一路向下,曲曲折折,陡峭不平,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见得走在前头的眉娘那鲜艳的玄色裙裾一顿,似乎是到了,我弯腰钻出了土坑,眼前俨然是一片刺眼的光亮,让习惯了方才黑暗环境的我只能眯着眼望去,却发现此时身处位置竟然是朝花镇后山地带。   灵栖后院竟然有密道直通了后山?   我抽了抽眼角,继续跟将上去。四周巡了一圈儿,却也看出了些门道来。朝花镇本就人脉稀少,而这里因为四周地势险峻,道路尚未开辟,故人迹罕至,便是弄出什么大的动静,估计也无人察觉。然而此处占地辽阔的山洞却是应有尽有,实在是个藏身和练兵的好地方,最是适合,韬光养晦。   瞟着四周已然开荒了的稻田,显然是养足兵士车马的来源。我“嘶”得深吸了一口气,紧步随上。   果不其然,眉娘领着我们一路轻车熟路地到了一个洞口狭窄的山洞。虽然山洞外表看上去并无异处,甚至比一般的山洞还要普通几分,但内里却是罕见的一片辽阔,隐隐可以听到有刀戈铿锵碰撞的声音,越往里走,声响就愈发明显,几乎要震天憾地。   穿梭过几道天然石柱,终于走进这天然的操练场,上头修缮着一竹木高栏走廊,正好可以俯视底下全景。   底下涌动着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潮,估摸着大约也有近十万人马了,且看起来训练良好,整齐划一,虽然我并不懂这些,但单是看小黑常年墨黑无澜的眼中霎时闪烁出来的光,便知道他们显然是精锐之流。   我拧起眉头,不禁咂舌道,“这么多兵马……眉娘您是如何弄来的?”   闻言,眉娘弯着勾画妖冶的眉眼轻道,“大多是我夫君当年那场战役……死去兵将的遗孤,我早看透姜玉那个贼子的狼子野心,当年便花了数十年时间,借着夫君的名义,暗自将他们一个个收拢而来,而后他们的子子孙孙,也皆在此处,现在想着,我那时的决定果然没差。”   见小黑半跪行礼,眉目清冷而坚韧,“皇姑母劳神忧思。”   “起来吧,反正我早便不是皇族中人了,”她轻笑,又转身从身后的石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柄精铁打制的双月芽刃方天画戟,并未赶风潮缠上华而不实的金钱豹子尾或是五色幡,朴实的铁青戟身光芒冷硬,或许是浸染了万千战魂血腥戾气,故而隐隐透露出些许冷冽的血色来,显然并非俗物,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但依旧完好如初。   我在一边儿瞧着,只觉着略微有些眼熟,似乎有在哪里见过,只拧眉小心疑道,“眉娘,这柄方天画戟不是那……”   “是,当年在清理战场时拿到的,我没有让它与阿乐一起下葬。”她涂着凤仙花汁的殷红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柄方天画戟,微微舒展开的眉目温柔,“雪藏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天,终于真正有适合的人,可以代为接手它了。”   话音刚落,她便吃力地将那柄沉重的方天画戟小心翻转过来,猛地用手掌一拍祖母绿包裹的戟尾,霎时从里头弹出了一枚青铜虎符,巨目大耳,四腿曲卧,长尾上卷,两侧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错金书,即使我们此刻身处光线昏暗的山洞内,虎符其上也流转着华彩的光泽。   虎符,权力的象征。   我端详了半晌,还是有些疑惑,“仅凭一枚虎符,便能调动这千军万马?若是军心动荡,不服主将,又该如何?”   “他们此前已然接受姜慕代为操练数年,此时军心信服,随时可以准备待命,”她拍了拍我的头,一边将虎符和那柄方天画戟一齐塞于小黑手中,而后抬起下颔,拼尽全身气力一般,朝下方扬声呼道,“效忠新皇!攘除奸凶!兴复我朝!泽陂苍生!”   下方的万千兵士停止了操练,皆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纷杂而又出奇统一的雄浑呼叫声气势磅礴,仿佛要一举震翻天和地,“效忠新皇!攘除奸凶!兴复我朝!泽陂苍生!”   余音绕梁间,我微微地咬了咬唇,转过了眼去,轻声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小黑将手中握着的兵符递至我摊开的手心里,仿佛庄严的使命,隐隐看到他的眼底下有掩饰不住的光彩,坚定而熠熠生辉,“至短两月,至长半年。”   手心中的虎符灼灼得发烫,我收拢了手指,上头镌刻的繁复花纹紧紧地嵌入手心的皮肉里,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问道,“此去多久?”   “视乎对方什么时候弃械投降。”他微微抬起下颚,眼底微微浮起几丝冷意,“多年来清风先生代以夜观星象,约莫两月过后,会出现天狗吞日之戾象,北落星暗淡微小,预示天下必定大乱,正是改朝换代,变更君主的异象,到时候民心大乱,便趁着这个由头,我率领这十万人马,借前朝苏乐将军,及前朝战死阴兵之名造势,俘获民心,一举而上。”   “我不懂这些,”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虎符交还与他,朝他笑了笑,不再去看底下气势恢宏的千军万马,只转而抬眼看向他坚毅的面容,“我只知晓,你定要好好的回来。”   见他轻笑点头,我状若无事地敛下了眼去,心念百转千回。   眼下时局紧迫,一旦天时地利人和尽数占据,战事便一触即发,刻不容缓,而算算我最后能与小黑他相处的也仅不过两月时光,但愿……只争朝夕。   第六章 语难言   眉娘的病情自那日从山洞归来后,便开始时好时坏,近日又愈发绵剧起来,前头还只是昏昏沉沉地歇在房中大半日,然而近来,居然有时候连我和小黑也认不清了,每每看到,便觉得心酸无比。   这分明就是一个生命即将要逝去的征兆。终有一日,会是最后一日。   我推门进房,直身跪坐在蒲团之上,为她面前的海棠红木案几上放下一碗刚弄好的花生酪,正欲按往常一样坐着陪她说说话,然而却只见得她的眼睛突然骨碌碌地盯着我的身后,仿若失神了一般,口脂浓艳的嘴里忽的轻轻地冒出了一声,“阿乐……”   我一愣,下意识地转身看去,然而瞥过眼的那一瞬间,心里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几日来,眉娘已然眼神昏花到三番四次地把我当作苏乐了,按理说我的反应不应该再如此强烈,然而大概是因为我暗自收留苏乐爷孙,故心虚得每次中招。   然而这一回,却是例外。   我回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分明看到一片破落的粗褐衣角从朱漆门边飞快地掠过,伴随着一声喑哑的啜泣。我心下蓦地一冷,我紧接着望向眸光迷离的眉娘,不禁有些紧张,生怕她会察觉出什么端倪。   倚在榻上的眉娘似乎并不知晓门外的动静,只看了我尴尬的表情半晌,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一般,看面色似乎清醒了些,弯唇微微苦笑,“阿若,是不是原来又只是我的幻觉?……还以为这次会是真的。近来我的记忆力愈来愈差,却总是会想起那时候,那时候我们……”   我没有应声,只听着她侧着头,哑着嗓子重复着那说了数遍的历史,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用银匙为她搅着碗中热腾腾的花生酪,只觉得那泛着热气的白雾逐渐晕红了我的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强撑着瞪着眼睛,不敢让眼泪落下来,免得引她起疑。   那个跟眉娘你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的男人……就在门外呀。然而那时候壮志凌云的将军,鲜衣怒马的公主,此时又去了哪里?   “阿若。”   我一怔,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眉娘在唤我,只疑惑地撇过头,“眉娘……?”   她枕在一方天青斗纹锦织就的枕头面儿上,浓厚的脂粉已然逐渐掩饰不住她愈见青白的面色,而她早已气若游丝,“若是我等不到慕儿出征那时……还请你替我送他一程。”   这几年早已习惯了“小黑”这个名称,乍然听到她口中的“慕儿”,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我也是半晌才明晓原来曾经的那个冷面跑堂小黑,即将就要成为那丹阙紫宫里头的一国之君,九五之尊。   此时说再多的虚话也是无益,反而显得生分了。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又倾身为她掖了掖松花锦被,一边儿平静地应声道,“好。”   她便是安静地笑了出来,虽然病重体虚,但她的唇上依旧涂抹着浓厚的艳色口脂,仿佛初春时节枝头上最明丽的花,“你如今竟也十六了,想当年……我嫁给阿乐,约莫也是十六的年岁,未曾想过,如今已然也已垂垂老去了。”   我正煽起风炉,准备茶水,听到此只柔声安慰道,“眉娘您年少时风华无量,韶华皆倾负于社稷山河,阿若自愧不如。”说罢,又惘然道,“若我有您当初的一半武艺,定也是要与他一同奔赴战场的。”   “阿若,”眉娘吃力地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颊,昔日冶艳而凛冽的眉目因长年的神思昏沉,显出了几分别样的温软来,“替我好好的守住灵栖,若他,若他日后归来……若他归来……”   这个他,说得应当是苏乐罢……   我难受地扯了扯眉娘的衣袖,终将她冰凉的手重新放入了厚厚的衾被之中,忍下涌起的酸涩之意,只温言道,“眉娘,您先好好休息罢……放心,您托付的事,我杜若一定会好好办到,一定。”   待到眉娘口中絮絮地念叨着念叨着,终于微微阂闭上眼后,我这才静悄悄地站起身来,踮起脚尖推开半掩的门看去,果不其然,见到走廊处那个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的老翁,早已泪流满面。   “她还没死,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是当年那模样……”浑浊的泪水布满他面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赤着一只被尘土泥泞浸染得乌黑的脚,另一只脚还套着一只脚底磨破了的草鞋,表情扭曲的狰狞的面上又笑又哭,一边又胡乱地手舞足蹈着,形若疯癫,“雪芍,雪芍,她怎么还会是那样子,哈,哈哈,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   我不放心地回首看了一眼,见眉娘还在榻上闭眼昏睡着,忙反身紧紧地掩上了门,面无表情地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老先生,眉娘已然歇下了,请您不要吵醒她。”   他摇摇晃晃地冲将过来,揪住了我的衣襟,英武的眉目因为哭嚎而在我面前扭曲变形,仿若鬼魅,而他仿佛疯魔了一般,只不断偏执地对我重复着,“那是谁,那是谁,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子,为什么……她还没忘了我,哈,可我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了,这副模样了!”   “苏大将军原来还记得您的身份……您原先连自己的名字身份都可以摒弃,我还以为,您也不记得眉娘了呢,”我挥开他的手,转而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冷声道,“我送您回房,记着切勿再乱跑了,若是让眉娘瞧见了,或许是不太好。”   他的眼神涣散,本是青碧的眼眸此时却呈现了一片灰色的死寂,一路上只絮絮地不断重复着,“她不愿见我……她不愿见我……”   我默不作声地将他送回了原本的房间,掩上门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只面色平静地留下了一句轻轻淡淡的话,“苏大将军,不要忘了,当初是您自己,负了她。”   门缝掩合严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神色凄切,面如死灰。   第七章 失踪   苏乐大抵是疯了。   送去的饭菜无一例外地都被他给摔了个七零八碎,甚至连着苏陌的那份也没放过,本便蓬头垢面的模样如今显得愈发狼狈起来,被尘土蹭得黑不溜秋的饭粒和涎水统统黏.腻在他杂乱如枯草的发丝上,披头散发,衣衫尽破,乍一看宛如横行的野鬼。   我看着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为眉娘喜,还是应该悲。人世间的变化原来可以如此轻易,不过是一念之差,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待照例把饭菜送到门口后,我转身离去,刚走了没几步,果不其然地又听到了身后传来瓷片的刺啦破碎声,还有苏陌无奈而低软的劝阻声,我脚步微顿,终究还是不动声色地回了自己的房里。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我无从干预,也无法干预。   只胡思乱想地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只见得虚掩的门“砰”的一下被撞了开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如旋风一般冲将进来,我定睛看去,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苏陌,虽此时是寒冷的冬日,然而他但却是满头满脸的冷汗,俨然是有些急了,然而细声细气地哼哧了半天,愣是没有憋出一个字来。   这孩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如此冲动的人儿。我凝眉,将手中抱着取暖的茶水递与他,又塞了一块方才小黑替我在外头买的豌豆黄儿,缓了缓语气道,“先喝口茶水,别慌,慢慢说,若是饿了,我帮你再去后厨拿几个馒头来。”   苏陌埋着头,没有接那块豌豆黄,只听话地直灌了几口茶水下去,然而听得我此言却是用力地摇摇头,被茶水润过的嗓子略微大声了些,虽然看得出他已然强行在克制,然而依旧难以掩饰话语中的惊慌失措,“我爷爷……我爷爷不见了!”   我一惊,猛地站起身来,惊声道,“不见了?!方才不是还在房中吗?”且不说若是被眉娘撞见了要如何,苏乐他如今本就有几分疯魔,若是跑了出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苏陌几乎快要哭了,然而却始终没落下泪来,只带着几分哭音清晰地说道,“方才你走后,爷爷他不知道为什么就闯出去了,我以为他去茅房,会回来的,可是、可是就再也没有等到他。”   我艰难地吁出了一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拍了拍他的头,“走,跟我去房里看看。”   苏乐的房里头烘着热腾腾的炭火,又关着门,更显得满屋子的酒气腐臭浓烈起来,我痛苦地掩着口鼻,一手撑开了窗子通风,又急急地往各处安置的墨烟冻石鼎内都驻了几把百合香,这才觉着鼻翼稍微舒坦了些。   房内密密麻麻的皆是酒壶的碎片,榻上还有一壶半倾了的劣质烧刀子,壶口滴答滴答地滴着酒液,引得地下的被褥一片湿冷,我一边将酒壶扶正,一边询问道,“小陌,你爷爷如今每日都这么喝么?”   他口里轻轻滴“嗯”了一声,头埋得很低,闷声道,“前几日就开始了,一喝便要醉一日有余……以前也有醉过,但只是拉着我乱哄哄地说一通话,并未像如今这般……”   前几日?那大概便是他看见眉娘的时候开始了。   我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离我回房那时约莫过去了近半个时辰,想来就算是苏乐真的跑出去了也不会有多远,起码出不了这个朝花镇去。   我捏了捏拳头,心下已有了决断,只拉过苏陌,一连串儿地温声吩咐道,“这样,小陌,你先留在这里,余了顶楼那间房是我们掌柜的住的,其他几楼的客房都没有人住,你一间间推门去寻寻,若是在别地方撞见了我们掌柜的,你就说……你就说是我暂时收留的,千万别提你还有个爷爷的事儿,我和小黑去附近周围找找,问问看有没有人见过你爷爷,别担心,一定能寻到的。”   苏陌咬着唇,发狠了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我看着他稚嫩却又坚毅的五官,带着不符合这般年龄的孩子的成熟,只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便转身寻小黑一道儿出门去了。   将逢新岁,一道儿上皆是热热闹闹的,镇上的人们皆是喜气洋洋地采购着年货,只余了我和小黑两人格格不入地一脸愁意,只艰难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很是无奈。   我被挤得晕乎乎的,只保持着仅有的一些清醒,滴溜溜地乱转着眼珠子,在街道各处寻人,一边控制住自己不往一旁儿红彤彤的糖葫芦垛子上瞧,只企图跟小黑说话转移注意力,“你说苏乐他会往哪儿去?”   “不知道,”小黑轻咳了几声,看向我一双墨色的眸子微带揶揄的笑意,“但绝对不会在冰糖葫芦那儿。”   “……”这厮莫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然怎么会把我的心思猜得如此明朗。我发誓我方才不过也就瞟了三四眼,怎就那般好巧不巧地被他看到了?我干笑了两声,恨不得要把脑袋埋到胸去,碍于实在平坦坦,只尴尬出声道,“咳,咳,那是……那是自然不会的。”   耳边听闻他又是一声低低的轻笑,我愈发恼得垂下头去,不去看他,然而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勾画着这厮笑起来的模样,定然又是一副倾国倾城貌。   正在心中垂涎三尺着,只觉得额头似乎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我吃痛地抬头瞧去,却是一锦衣华服的女子,看起来约莫要比我大两三岁,比我要高大半个头,身段玲珑,婀娜多姿,倒竖起的一双黛色的柳眉颇有几分刻薄凌厉,然而看面貌却是面生得紧,身上穿着的又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想来应该是大家大户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小姐,趁着新春佳节将至才出来逛逛的。   而这等娇贵的美人儿,此时正痛苦地捂着下巴,弯着纤细的柳腰,“哎唷哎唷”地叫着。   我心里颇有些歉疚,只赶忙扶了一把,连声道歉,“姑娘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方才没看路。”   那位美人儿放下了扶着下巴的手,转而一把推开我,载着怒火的杏眼圆睁,狠狠滴瞪了我一眼,目光触及到我身上的粗布衣衫,很是不屑,“这是哪儿来的野丫头,生了一双眼睛怎就看不着路了?”   转而,她顿了顿声,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腰,蹙了蹙眉,面上噙着一抹轻蔑的笑道,“原来还是个小贼,趁着方才把我的钱囊偷走了,快拿来!”   我本来还欲赔个几句好听的话,然而听到她此言,也冷下了脸,沉声道,“这位姑娘,我方才是一直沿着这条道儿往前走着的,若要说撞,也是你过来撞了我,这些都不计较,我也认了,可是你说话也要凭个证据,这人海茫茫的,你的钱囊指不定方才就被路过的哪个人拿走了,怎就咬定了我?栽赃陷害,可不是什么坦荡的行为。”   “好个口角伶俐的丫头,”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头上簪着红彤彤的玛瑙钗子,眸光微动,讽意更甚,“只是,我便认准是你了,又该如何?”   “你……”还未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人,我气急,正与冲上前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耳畔传来小黑清冷的一声嘱咐,“别动。”   我抚了抚心口,闷闷地吐出了一口气,意气难平地退了下去。   那位小姐看到小黑的面目时,眸底闪过一丝遮掩不住的惊艳,娇艳的双颊飞过一抹红霞,但随即抬高了下颚,且当做自矜身份,然而语气却柔和了许多,扬起的黛眉也落了下来,“这位公子,有何要事?”   我不禁在一边儿默默腹诽,这厮变脸未免也太快了些。   “无甚要事,”他颔首,只纯熟地搂过我的肩来,清冷的眸子无波无谰,“只是您方才冲撞了我的发妻,还出口污蔑,血口喷人,在下看不过去而已。若怀疑在下的夫人偷了您的钱囊,尽管到官府里头去对峙一番。”   似乎是没有想到有人敢反驳她,那位美人儿刚柔和下的脸瞬间又腾的一下沉了,只捏紧了手中的绸缎帕子,又冷笑道,“公子方才应当是说笑了罢,小女在这儿只提醒一句,莫要学他人逞英雄,强出头的鸟儿,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语毕,她复又松开了手指,用揉皱了的帕子压了压鼻尖上的薄粉,“我看公子一表人才,定然不会是等闲之辈,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守着这个倒贴的野丫头身边,白白贬了公子您的身价。”   这便是连我也骂进去了。我黑了张脸,正愤愤不平地准备插嘴,却只觉着小黑背过一只手去,暗暗地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放心,同一时间,只听闻他安然道,“旁人自然也就罢了,只是我夫人此时怀有身孕,若是方才被小姐你冲撞出了什么毛病,又该如何算?”   我一口口水顺利地噎住了。   第八章 未成亲就怀小娃娃是要浸猪笼的哇!   这厮看着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人模狗样……呸呸呸,人模人样,怎么却学着邱狐狸那厮空口白牙的满嘴胡话,且不说我是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发妻,我到底又是何时有了身孕?又不是那三岁小孩,觉着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儿就会怀上小娃娃了?   更何况……未成亲就怀上小娃娃,这是要拉出去浸猪笼的哇!   只见得小黑面色风云不变,只凉凉地瞟了一眼我方才因贪食了太多豌豆黄儿微微鼓起的小肚腩,继续道,“大夫说刚怀上的头三月是最为凶险的,经不得磕磕碰碰,若是方才姑娘你……让腹中胎儿有了甚么闪失,不知这位姑娘又该如何给在下一个交待?”   明明是这般空穴来风的事儿,这厮却说得一板一眼,无比正经,让我恨不得扑上去撕下他那张平静淡漠的俊俏脸皮。然而此时大敌在前,自当团结一致,又感觉他在身后轻轻一捏我的手,我立马心领神会,赶忙呲牙咧嘴地抚着吃积食的肚子,暗暗咬着牙,下死劲儿掐了自己手背一把,愣是逼出了两滴可怜巴巴的泪来,演得很是逼真。   那美人儿姣好的面容霎时变得青白交加,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半晌,只见她恨恨地揉着手中攥着的帕子,依旧是盛气凌人的架势,口中冷道,“你又凭什么说是我冲撞的?”   他一贯淡漠的面上风云不变,墨色的眸子微微半敛着,诱惑力很是致命,然而听到此话只木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儿照本宣科地重复道,“我便认准是你了,又该如何?”   “噗嗤——”我禁不住在他身后笑出声来,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人不见血,以前怎么未看出这厮还是个肚里黑的?   她一时气急,鼓着如雪般的腮帮子,死死地咬着一口银牙,差些没有把手中的帕子绞碎,张了张口,似乎正欲说些什么,只听得远处一阵呼唤,“小姐,小姐——”   我也随之侧目,只见一个丫鬟模样的清秀女子手执着一支白玉柄麈尾,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跑了过来,见到那个正站在我们面前怒目而视的美人儿,只呼的松了一口气,转而熟练地弯下身子,拂去了那位美人儿脚下蹬着的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面儿上并不存在的浮尘,这才直起身来,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您、您方才去了哪里……可让奴婢这一番好找。”   那美人有些厌烦地抬了抬眼皮子,眉尖若蹙,但听得话语间仍是压下了几分火气来,看起来平日里应与这个丫鬟关系还算不错,“不是说我自己一个人逛逛么,这才多久,怎么就寻来了?”   看这架势,果然是个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连随身带的丫鬟身上穿着的都是一袭广花绮罗,很是亮眼。我在心里暗自咂舌着,一边看着似乎没什么我们的事儿了,只牵着小黑的手,欲绕开她们这对主仆先行离去。   “罢了,”那美人蹙了蹙眉,口中一顿,突然抬手一指刚迈动脚步的我们,声色俱厉道,“就是他们,偷了我身上的钱囊,珠儿,快通知下人们把他们两个不知好歹的小贼扭送官府去,好好敲打敲打。”   这唤作“珠儿”的丫鬟似乎此时才注意到我们,只转过头来,疑惑地瞟了我们一眼,看神色有些怔怔的,只定着步子磨磨蹭蹭地停留在原地,似乎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位美人儿见她站在原地迟迟不动,看神色倒是着急了,忍不住抬起纤纤玉手重重地推搡了一把,一边沉声斥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   “可是,小姐……”珠儿被推得一个趔趄,往前了几步,又缓缓地回转过身来,埋着头,从怀中掏出个用金线交相绣着一对吐绶鸟儿的钱袋来递交给她,口中低低地嗫嚅着,“小姐,您的钱袋儿在奴婢这里呀,方才您走时忘了带上,奴婢怕您买不到喜欢的物什儿着急,这才到处去寻您的……”   我在一旁把那珠儿的话一字不落得听了个门儿清,险些又要笑出声来,却只见那位恼羞成怒的美人儿飞来一个凌厉的小眼风儿,我很给面子地暂时憋住咆哮的笑意,转而把头埋到小黑背后“桀桀”得死命抽搐起来。   小黑面上也失笑,只背过手去,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示意我低调些,我这才抬起头来,自觉矜持地轻咳了一声,“这……那我的肚子……”   那位美人儿发狠般地咬着红艳艳的下唇,只一把接过珠儿手中的钱袋,复瞪了珠儿一眼,似乎恼怒她的不识趣,这才抬起眼来,扬起纤细玲珑的下巴朝我们冷哼一声,放了狠话,“后会有期。”   此时苏乐尚且下落不明,我也不欲与这位跋扈的美人儿多作纠缠,只也随之扬起脸来,对她笑得很是慈祥婉约,“但愿我肚子里的娃娃生出来之前都,后会无期。”说罢,便拉着戳在一边儿的小黑,扬长而去。   刚昂首阔步地走了没两步,我这才终于板不住脸,“嘶”得一声痛呼出声来,呲牙咧嘴地揉着方才因为要酝酿眼泪而自己掐红了的手背,很是后悔方才自己为何如此较真。   我正哭丧着个脸时,听得耳畔有一把熟悉而清冷的嗓音传来,有些别样的严肃,“怎么还是这般傻乎乎的。”   我抬首正欲辩解,然而还在隐隐泛疼的手背下一瞬却已然被温热的掌心覆住,虽然他微微皱着一双墨色的眉,口中也还是埋怨的腔调,然而另一边却轻缓而小心地揉起来,酥酥麻麻的,连同他掌心的粗茧仿佛也能传来一种安稳之意。   我瞬时没了脾气,心里一时间软乎乎的,仿佛也被暖融的炭火给烘化了一般,只掩饰一般地反手轻捉过了他的袖子去,“走吧,走吧,我们这不是还要寻苏乐么?方才被那甚么小姐给耽搁了,如今还是快走吧。”   他轻轻颔首。   我不好意思再去瞅他的眼,只转着头四处继续寻着苏乐的身影,然而一直寻到天色将晚,眼看着纷杂的人群皆一个个打道回府,繁荣的街道上也逐渐空寂起来,却依旧是没有一丝半毫的线索。   我泄了气,眼见宵禁将至,已有挎着朴刀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我赶忙随小黑加快了脚步,急急赶将回去,以免被锁在城外出不来,心里只想着大抵苏陌已然在灵栖里头找到他爷爷了。   与小黑一道儿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灵栖,见门口还留着一只亮堂堂的灯笼,正随着寒风两边晃动着,明灭不定,想来是眉娘还留在灵栖没有出去。   我伸手叩了几下门,果然是眉娘为我们开的门,见到我们时只捂着殷红的唇,暧昧地笑了笑,“小儿女怎就这般如胶似漆的,好不害臊,快进来吧,外头冻得很。”   想来苏陌应当未说漏嘴,我微微放下心来,只收了伞,也懒得计较她误会了的事儿,只漫不经心的地问道,“眉娘,这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睡?”   “瞧着今日精神好些了,就随意走走,”她在旁儿的桌子边坐下,倒了一盏热腾腾的茶,又将火盆里头的炭火拨得旺些,“倒是方才下楼时还碰到一个漂亮的小娃娃,看神情着急得很,不知道在寻什么。”   幸而我离开前吩咐过了。我心下轻松,只笑道,“眉娘您说的应当是小陌吧,我瞧着那孩子挺伶俐的,倒在雪地里又可怜,想着您当年也是从雪地上收留我的,便自作主张给收下了,过几日等身体养好了,便让他走就是……对了,您瞧他往哪儿去了?”   似乎因为我的话而想起了什么,眉娘疑惑地回头向三楼张望了一眼,口中喃喃道,“看样子似乎急急跑到三楼去了,然后就再也没下来,说来倒也挺久了……”   那这到底是找到没找到?不知为何,我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只暗暗在桌下拉了一下小黑的衣袖,示意一起上去看个究竟,而后站起身来,面若无事道,“小孩子都是顽皮的,大抵是想找外头闯进来的野猫鸟儿一流,便让他寻去吧,哦,那我和小黑先上楼去了,眉娘您也早些休息罢。”   见她笑着颔首应了,我这才看似轻松地拉着小黑上楼去,待眉娘背过了身去,这才加快了步子。   一层、二层、三层,大概是因为没有住客的缘故,这里的每个楼层皆是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没有,只余了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冷寂而沉重,明明脚下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此时却在这冬夜有些诡异起来。   我嚓了打火石点燃了一盏烛台,拿着继续往三楼走廊尽头走去,突然听得尽头的卧房里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惊呼声,听起来,似乎是……苏陌。   我微怔,下意识地与小黑对视一眼,霎时护着手中的烛火,迈开步子往走廊深处的那间卧房闯去。   第九章 疯狂   我试探地用手推了几下,那扇门皆纹丝不动,也再也听不到里头的声响了。我收回了手去,心里蓦地冷了下来。   门在内显然用木栓插上了,显然有外人在里室,然而把苏陌一个半大些的娃娃困于此又是为何?   三楼尽处这间房本是雅间,因顾虑客人在此十有八九是要讨论秘事,故之前在墙板间特特填充了不少牛毛和棉絮,隔音效果要比其他房都略要好些,后来因为客房总是空余,灵栖里头的货物时而又积压,所以把这间房腾出来做了仓库,想来就算在里头发生了什么大的动静,在楼下的眉娘也听不见。   然而眉娘随时有可能上楼休息,事不宜迟,还是得早些动手。我凝眉,退了两步,转过头与小黑低声商量道,“看来只能硬闯了……上回我们是怎么闯花家房的?我记得这门闩近些年也被虫子噬咬得几乎中空了,想来只要用些力气……”   他点点头,用半边身子护住我,待数过“一、二、三”后一起发了狠冲撞而去,霎时“哐啦”一声破门而入。   本护在怀中的烛台因为巨大的冲撞而失手跌在了地上,摔断了上头整整半截蜡烛,本燃着的烛芯自然也熄了,一时间没了可以凭借的光亮,只余了外头清隽明朗的月光自雕花琐窗透过,使卧房内不再如封闭时那般黑暗。   师出不利,我暗暗在心中沉重地叹了口气,反身掩上了还在吱呀作响的门,隔绝了外头的一切声响,转而轻声唤道,“小陌?……小陌?”   没有动静。   整间卧房仿佛霎时死寂了一般,无论我如何呼唤也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声音回应,仿佛方才苏陌的那声仅仅只是我们共同的幻听。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去,面前层层叠叠堆积的都是灵栖里头的货物,因为光线不明,更是显得黑压压的一片,阻隔了视线。   久探无果,也看不到远处的事物,我恨得牙痒痒,早知道这般,便把邱五晏药房中点着的那盏长明灯拿来了,转而又突然忆起身边的小黑,不禁有些紧张,“小黑……你的眼睛……”小黑患有雀视,在黑暗中根本无法视物,方才也是随着我的步子过来的,“不然你先在这候着,我再去取盏灯。”   话音刚落,小黑便伸手拦住了我的步子,黑暗中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得他的声音冷寂,“来不及了,你听。”   见他声音慎重,显然是发现了什么大事,我匆忙噤了声,屏住呼吸侧耳听去,只听得相对与外头较为空荡的内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金戈铁甲泠泠碰撞。   我握紧了拳头,“什么声音!”   一切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我话毕的同一瞬皆静默下来,而后突兀地响起一个苍老而破碎的熟悉声音,正扯着嗓子嘶哑地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苏乐!   我心下一凛,飞速思量着。苏乐果然未曾离开灵栖,可他躲在这仓库里头是要做什么,按理说苏陌寻到苏乐应该放下心了才对,方才又为何会惊呼一声?并且并非是惊喜,而是惊惶。   还未思虑完毕,那头一阵咳嗽过后,歌声又断断续续的响了起来,依旧是之前的歌曲,然而苏乐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力竭而变了调子,显得粗噶难听起来,“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垓下歌……”我在心里暗自沉吟着,又低下头去,冷淡地轻哼了一声,“他真当自己是楚霸王了,眉娘倒也真的做了他的虞姬。”   小黑并未回应,只冷道,“他应当发现我们了,便也遂了他的意。”   “慢着,”我拉着他的衣袖,心里有些惶惑不安,“小黑,你的眼睛……真的没有问题吗?”并非是我不信他,只是这一片黑暗中,常人也只能勉强看到方圆几尺的场景,小黑若是要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应对苏乐那个武疯子,又谈何容易?   “无碍,”如此紧张的关头,连我懒散的筋骨此时都一根根绷直了,居然听到他却是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很是轻松,“不是还有你吗。”   他的声音温软,让我不禁有片刻怔松。上次我在乐麋山跟他保证的话,他却是还记得。   然而马上我便清醒了过来。我带他下山或许游刃有余,然而打斗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在行,指不定还会拖累他。虽然我并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但苏乐早年是谁?祈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就算他如今老了变了性子,近来又疯了,但疯子爆发出来的潜力也是最为可怖的。再强的人,也斗不过死不要命的疯子。   就算紧急关头,我能挺身而上为情郎挡上致命一击,然而我死了,苏乐还在,接下来的黑暗,小黑他又该如何去面对?   小黑不肯走,我欲下楼取长明灯上来,然而邱五晏的卧房在一楼,若我下去取灯再上来,势必要耽误不少功夫,把小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等于少了一双眼睛,便更为危险。   左右皆是危难,我正加紧斟酌着什么话能够劝下小黑,然而他已然牵住了我的手,又紧紧一握,仿佛喂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我相信你。”   这厮好生狡猾,这般倒是给我扣上了一顶好大的帽子,却也知道我根本无从抵挡这般的话。   我咬了咬牙,一瞬间已然抱了与苏乐那厮以命搏命的心,只反握住了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也信你,一直都是。”   内间传来的泠泠声响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大起来,仿若示威一般,耳侧又听到苏陌咕哝出的一声痛呼,微弱如受伤的小兽。   我下定了决心,死死牵着小黑的手,小心地绕开眼前堆积的货物,往内间快步走去。   内间与外间仅一帘之隔,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那么多货物阻挡的原因,透进的月光要比在外间明亮些,视物不再那般困难,只是对小黑来说大抵还是有些艰难。   耳畔有清晰的“咔嚓咔嚓”声,与方才在外间里听到的声响差不多,我随着声响转过头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瞪大了眼睛看去,竖起的红木龙门架上悬着的黑漆濒水山泉甲仿佛赋予了什么精气,居然一板一眼地活动了起来。   我咬着唇,忍下心底的惶惑,尽力平静地低声与小黑复述道,“上次眉娘赐予你的铠甲……铠甲在动。”   小黑的声音平静,无波无谰,无形中有种魔力,抚平了我心中泛起的涟漪,“再仔细看看。”   我咽了口唾沫,依言继续看去,窗外一片遮挡住琼月半边的乌云掠过,霎时月光明亮了许多,顶着的精铁头盔那块地方,分明被映照出了一张苍老而阴气惨惨的脸!   再往下看去,护项护肩、襟袍、活舌带、腿裙和缚袴等一切繁杂的戎装衣饰皆穿戴齐全,似乎即将要奔赴战场。   他还当自己是几十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苏大将军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是铠甲在动……是苏乐穿上了铠甲!”转眼又见他手中执着的方天画戟,明晃晃的戟刃分毫不让地指着地下的一个蜷缩着的幼小人影,细听依稀有呜咽声。待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我不禁惊呼起来,“苏乐!你在干什么?!”   小黑微微侧头,似乎拧起了眉来,只放低了声音问我,“怎么?”   此时我再也平静不能,只压着嗓子急道,“苏乐他,他要杀了苏陌!他疯……”   话还未说完,苏乐便古怪地笑起来,碧色的眼眸在诡谲的夜色中流转出别样的异色光彩,喑哑的嗓子发出一连串的颤音,“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雪芍为什么又要活着,他!”他的戟刃更压紧了些躺将在地上的苏陌,“他也不应该活着……我无颜!无颜面对将士们啊……”   我尽力让自己神色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背过手,紧紧捏了一下小黑的掌心,而后暗自用指尖重重地比划了苏乐此时所在的方向,感觉到他用大拇指摁了一下我的指尖,表示知道。我定下心来,一边试图以大声说话而转移苏乐的注意力,“苏陌他是你孙子!”   话音刚落,趁着苏乐形色透露出几分恍惚时,小黑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刀冲了出去,一把挑开戟尖,然而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顺利,苏乐的恍惚也仅仅停留在那一瞬,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发狠地挡下小黑砍去的刀刃。   我心下不免有些慌张,曾听眉娘提起过,这柄方天画戟重达三十六斤,苏乐这般大年纪却还能拿放自如,可想而知,此时苏乐的实力不容小觑。   听得苏乐喉咙里浑浊不清地呜呜低吼一声,碧色的眸子蕴起了浑厚的戾气,只快速地往左错了一步,抬起方天画戟毫不留情地由侧朝小黑腹部戳刺而去!   第十章 楚霸王   苏乐这般不留余地的攻势,摆明了是想要了小黑的命!   电光石火之间掠过的光影凛冽,我十指的指甲一时间齐刷刷狠狠地刺进掌心的皮肉里去,一瞬间十指连心的剧痛让我的脑袋骤然清明起来,只欲扯破了嗓子大声提醒道,“坤一【注】!小心下三路!”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小黑迅速地按我心里所想的方位略微一侧身子,险险避开擦身而过的戟尖,雪亮的刀刃簌簌翻转间只见他顺势向由西南方攻来的苏乐挡去,终究是架住了那来势凶猛的方天画戟,而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手以刀背“铿”一声格挡开来。   虽小黑暂且躲过一劫,我仍提着一口气始终不敢松下,眼珠子只滴溜溜地随着他们飞快游移的步伐转动着,生怕漏过苏乐的一举一动。眼见的苏乐虽然气喘吁吁,然而眼神却更加疯狂,横扫千军而过。只见戟首一边锋利的月芽刃划过耳畔的风声,激得一边颓靡的尘土纷纷扬起,扑扑得仿若飞舞的暗灰色蝶翼。待一片呛人的尘土散尽之后,是戟刃势如破竹而来,欲直取小黑项上人头。   果然是疯人的作风!   这间房相对于其他来说虽已然算是宽敞,然而在两人的短兵相接之下还是显得逼仄难当。眼看的两人缠斗正酣,我却无法上前帮战,也只能在一边咬牙切齿地呼道,“艮三!”   小黑的反应迅速,立刻足尖轻点三步,反身躲过险差一厘的刃锋,随即由苏乐的肩部斩下,一路从青铜铸的护肩“刺啦”游弋而过,摩擦中的火星四溅间,冷色的刀尖正划到胸前坚硬的镗甲护心镜,才猛地反手变换为刀柄,“砰”地朝他胸口中央狠狠擂去。   我微微拧眉,心下已然明了。小黑他终究还是给这个名义上的皇姑父留了些微末的情面。   苏乐一声闷哼,倒退了数步,直至重重地碰撞在身后的红木龙门架上,随着龙门架的轰然倒地,他的嘴里蓦地吐出一大口黑红色的鲜血,手中紧握着的方天画戟脱手,滚落到了一边角落。   从嘴里汩汩流出的鲜血霎时间染红了他如杂草般凌乱的发须,青石板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色映照在他碧色的眸子里,仿若蓄势待发的凶兽。仿佛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苏乐起身,仿若迅猛的豹子一般飞身而去,两手的虎口相叉,发狠般地死死掐住了苏陌幼细的脖子,嘴边残余的一丝血腥带着嗜血的冷意,“嘿嘿嘿,你们陪我一起死吧,我们早该死了……”   我忿忿地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仿佛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只沉声道,“坎四……苏乐掐着小陌的脖子。小陌身在前,苏乐在后,行事务必小心。”   并不明朗的月色中我看到小黑微微颔首,表示明白,转而耍了个漂亮的刀花,然而下一霎凛冽的刀锋居然径直朝苏陌的眉心刺去!   还未等我惊恐地呼叫出声来,那苏乐已然下意识地错身挡下刺向苏陌的那一刀,顶上戴着的九凤朝阳乌金盔连带着一部分苍苍白发都被削落下来。怀中抱着的苏陌仿佛一个球般,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眼见的伏在地上的苏陌身子微微一颤,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嘤咛,我赶忙俯身过去,抱起了他,分明的看到苏陌脖颈上俨然是一圈青紫的掐痕,俨然方才是下了狠手的。   我心里一时间惊疑不定起来。苏乐分明是想要他死的,可是到小黑砍来的那一刻,却又下意识地护住了他的孙子,这又是什么样疯狂的执念?   被刀风掀飞到一边的苏乐支撑着半站起身来,低头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血沫,狠狠地转头盯着我,骤然凝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线涎水混合着血色从他的嘴角流下,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都是你这丫头坏事!那老子今日便先宰了你!”   说罢,他张着扭曲的十指,朝我猛扑而来。我停留在原地,不避不让,只看着身后的小黑找准了苏乐背后暴露出的后心空门,以刀鞘一击而下,趁着他因剧痛而行动暂缓时,苏乐的脖颈间瞬时便架上了一把明晃晃的朴刀。   我拍了拍手掌沾染的尘灰,将受惊而昏厥的苏陌暂且放到一边,这才站起身来,盯着他正兀自痴笑的脸,冷声道,“楚霸王,这些天以来,装疯卖傻很有意思吗?”   苏乐虽然被小黑押在地上,但仍依旧嘿嘿痴笑地看着我,仿佛压根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稍稍平下了心中的一口郁气,看着他苍老的脸,尽管他的身份已然是不争的事实,然而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张痴呆的脸会是苏乐,“你分明一直都是清醒的,可是你以为你疯了能逃避什么?疯了就能逃过那死去的将士们?疯了就能让眉娘……”   讲到这里,我顿了顿,心里不禁有些沉郁,声音也愈发尖锐起来,“说到眉娘,也就是长乐公主,姜雪芍……你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还是这张脸吗?因为她以为你死了,怕两人一起走过奈何桥后再不相识,故求了方士秘术,续命持颜,以死时灰飞烟灭为代价,只为等到你转世归来,不求在一起,只求以最美的容貌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可是你……就打算让她看你这副鬼模样么!”   苏乐涣散的眸子逐渐回复清明,仰着头呆愣地看着我,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她……”   “至多不过半年。”我已然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他,只冷冷应道,“答应我,苏乐,永远,永远不要出现在眉娘面前,就让她带着美好的幻象死去吧。她学了虞姬,可您不是她的楚霸王!”   苏乐的口中只刚混混沌沌地冒出一个字,我骤然听到外头的门似乎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伴随着眉娘疑惑的问声,“有谁在里面吗?阿若?小黑?……奇怪,方才明明听到里头有动静……”   第十一章 以后一定会节制的【……   该死,眉娘怎么会寻到这里来了!?   我心下一惊,不禁暗骂了一声自己乌鸦嘴,随即慌忙伸手捂住了苏乐欲出声的嘴,将他藏匿在阴暗的角落去,然而四周再无可藏身之地,内间又被方才的打斗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虽然在黯然夜色下乍一看去并不明显,但若是仔细瞧还是能发现端倪的,更别提那还在角落的苏乐……   耳听闻眉娘细碎的脚步声在一片慑人的静寂中愈来愈近,直至清晰可闻,我不禁“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着整颗心都快要被吊了起来,悬在嗓子眼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慌忙之中,我下意识地匆忙捉到了小黑的衣袖,本只是想商量什么方案,然而随着眉娘近身的步子愈发鲜明,我脑子不知为何一抽,只糊里糊涂地反转过他的身前,踮起了脚尖,胡乱地凭着感觉由脖颈、腮边逐渐寻上小黑薄凉而棱角分明的唇,而后视死如归一般嘟起嘴,闭目的刹那,已然照本宣科地狠狠啄了下去。   本只是逢场作戏,欲以亲密举动骗过眉娘快速离去,好逃过这一劫,虽然这般后,在眉娘心里我们的形象肯定要逃不过“干柴烈火”这一着了,但也总比闹出事故来要好。然而唇瓣相贴的一瞬,只觉得一条温软清甜的舌已然猝不及防地蹿入口腔之中,喉间冒出的短暂支吾声藉由唇畔消散成舌尖上跳跃的一片温软。   唇齿轻叩交缠之间,依稀嗅得他呼出的幽微气息带着几分兰麝特有的芳馨,浅浅地缭绕在我的鼻尖处,引得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久久不曾散去,我有心想伸手去挠挠,然而却觉着整个臂膀都是软绵绵懒洋洋的,如何也不愿再有所动作。   耳边敏锐地听得眉娘的脚步声乍然顿住,我心知已然成功达到目的,却仍不敢睁开眼睛,只往前挪动着身子,试探性地微微凑近了他些,隐约感觉小黑抚着我后背的手逐渐滚烫得如同烧红了的烙铁,即使隔着身上厚厚的袄裙,似乎也能感受到他五个指尖上细密而温润的纹路,一点点地染上了情.欲的炙热气息。骨节修长的手指顺着背上微凸起的脊骨一点点往上,最终顺势滑到了坚硬的脑后,轻缓但不容置疑地固定住。   感受到唇上的吻一点一点地加深,我闭着眼睛禁不住昏昏沉沉地想,明明方才主动亲近小黑,全然只是为了躲避眉娘的视察,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变了模样呢……   随着他墨色的双眼里闪烁的星朗光华愈发清晰明亮,我脑子里头也尽数化成一团软绵粘稠的浆糊,耳边仿佛轰隆隆的炸开了一个响雷,也像是不停地噼里啪啦放着大红的鞭炮,除了一拨又一拨虚幻的嗡嗡轰鸣之外,便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仿佛被人喂了整整一碗红彤彤的朝天椒,被狠狠吮吸的唇瓣随着时间推移开始火辣红肿。我微微抬高了些头,觉着自己的喉咙几乎快冒了烟儿,直喘不过气来,干渴得让禁不住想去寻他清凉的舌聊以慰藉,然而却反被他的舌尖如藤萝般轻缠住,逗引般地打着旋儿,逐渐如甜腻的蜜糖般,丝丝胶着起来。   眼角偶然触及到四周的场景,却发现一寸寸的皆是浸染了浓艳华彩的虚幻,分散了揉碎了,颠来倒去的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只隐隐觉得唇上炙热的禁锢似乎减缓了些,恍恍惚惚地听见耳畔一个带着几分笑的喑哑声音微微贴着道,“她走了。”   “啊……哦……”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禁不住倏地涨红了面皮,乖乖地松开了攀着他脖颈的双臂,回首看去,果然眉娘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夜间的轻风透过雕花镂空的琐窗,丝丝掠过解除禁锢的唇瓣,带来缕缕空空荡荡的凉意,退却了方才的几分炙意,我心底不知为何涌上几分怅然所失的情绪,然而突然想到一边儿角落里还有观众,我这才想起了正事,只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看了一眼仍在榻上窝成一团昏迷的苏陌,拧了拧眉,最终还是朝窝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苏乐轻道,“带着小陌回去吧,注意些,别让眉娘看见……赶明儿我会拿药来……走了啊!”   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撂下最后这句话后,我赶紧低着头往门外快步走,然而一时间又想起身后雀视的小黑,虽然心里其实并不相信凭小黑的能力真的走不出去这小小卧房中的九曲十八弯儿,但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返程,很是别扭地着手扯过他的袖子。   一片迷迷蒙蒙的黑暗中,只听闻小黑沉稳的哒哒脚步声真切无比,我别过头去,死死地攥着他袖笼间露出的尾指,无端的就红了脸。   ……   “急中生智”的结果是,当第二日眉娘再看见我们时,一贯妩媚撩人的眼波流转之下,只捂着香风袅袅的帕子意味不明地轻笑着,轻飘飘却掷地有声地扔下了一句,“年轻人感情好自然是极好的,毕竟还未成亲,但还是节制些好。”   虽然早已然做好准备,但眉娘这般大大方方地挑得明了,还是让我禁不住冷汗直流,恨不得掘个洞钻到地底下去,只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讪笑着模糊不清应声道,“……好。”   相对于我不可言喻的尴尬,回望小黑那厮——   “谨遵姑母教诲,”小黑一边轻巧地应着,一边伸手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只瞅见他墨色的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然而再抬眼看去时,只见得那厮清冷的面上却是一派一本正经,很是神圣不容置疑地继续答道,“以后一定会节制的。”   我:“……!?”   仔细想想,这其实明明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回答,可是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人想歪呢想歪呢想歪呢……   第十二章 小白花儿归来   自那日过后,苏乐便安分了许多,浑身的戾气统统散了个干净,终于不再似前几日那般让人操心,然而只余了那苏陌一人,虽还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爷爷,但这孩子本便是冷淡的性子,在经历过那场混乱后,眼见的变得愈发沉默起来,整日抿着唇,板着一张俊俏得天怒人怨的小脸蛋儿一言不发,总让人不免觉着有些担心。   我看着苏陌一声不吭地喝着药,那般苦涩的药汤,若是平常一般大的小孩儿早哭闹着不肯喝了,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在一边儿瞧着,不禁拉了拉小黑的袖子,很是惋惜,“你说这孩子,以后会不会变成面瘫啊……”   小黑:“这话好像以前在哪听过……”   我:“……”   撇开其他不提,眉娘看起来倒是极疼苏陌的,偶尔清醒时若是见不着苏陌,总会特意向我问上一两句,还拨了几件新棉衣给他,听话风儿,似乎有想将苏陌收留在灵栖的意思。   这般想法自然是好的,苏乐这把年纪,若是百年之后也好给苏陌一个去处,总不至于小小年纪便饿死街头。灵栖走了邱五晏,再添一个小娃娃,倒也算多了个帮手,虽然是个冷性子,却总归也不会再显得那般空荡荡的了。   我起先做贼心虚,总疑心眉娘她是从苏陌身上看出来了什么端倪,所以才这般亲近,然而揣着找茬儿的不宁心绪观察了好几日,发现这对爷孙俩儿除了有一样英俊的外貌外,五官倒是尽不相同。毕竟其中隔了一代,容貌上差距大些也是有的。再加上又明里暗里地探了几次眉娘的口风,见似乎并无他意,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心里只道大概是苏陌的模样,让眉娘她想起了自己从未出现在人世的儿孙罢。   这般藏藏掖掖的,倒也顺风顺水地迎来了除夕伊始。   除夕除夕,取得时除旧迎新之意,自然什么都要是新的,大扫除更是免不了。   我早早的便把苏乐迁到了一边儿的仓库里头去,以免眉娘巡房清扫时再撞见,只待过了大年夜,便乘机送出去,一了百了。至于苏陌,若是愿意留下,便留下,若是不愿,我在送走之后,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眉娘,先斩后奏也是容易的。   心下已有了清晰的打算,便隐隐觉得安定了些,我正懒洋洋地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呵欠,一边挥舞着个鸡毛掸子,在卧房整得一片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忽然只见眼角似乎一抹非同寻常的月白簌簌掠过,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挥起手中的鸡毛掸子欲打将过去,然而伴随着“咕咕”的清脆叫声,手上鸡毛掸子的力道却微微一重,似乎有什么物什落入其上。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我惨惨戚戚凄凄惨惨地抬眼望去,只见不知这段时间飞到哪儿去逍遥避灾的小白花儿,此刻正扇着肥硕的小鸽翅,扑棱棱地落在我执着的五花鸡毛掸子顶端上,小黄嘴张开得老大。我怀疑这便是这只阴魂不散的饕餮神鸟笑的方式……也有可能是它饿了——当然,我希望是前者。   虽然在外漂泊许久,然而小白花儿的身形却反而比前几年愈见壮实起来,显然凭着它饕餮通吃的本事在外头吃好喝好,活得一派顺风顺水,丝毫体谅不了我们内心里头的凄风苦雨。   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我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儿,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转而半蹲了下来,瞧着跳到窗台啄着小米的小白花儿,也不管它到底听不听得懂,“小白花儿,你怎么回来了?眉娘她这不是还没走呢,还是你已然察觉了……也想陪陪她?”   小白花儿脖子一伸一缩地埋头啄着窗棂边儿上的小米,丝毫不理会在一边儿唉声叹气的我,最后直接身子倏地一扭,很不客气地用屁股对准了我。   “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也只有你这个故人……不对,你这只故鸟还是这般没心没肺,”我笑了一声,直起了身子来,弯起指节轻轻地搔了搔它身上柔亮雪白的毛羽,低声喃喃道,“邱五晏不在,我们又不会做什么菜式,怕是不能好酒好菜的养着你了。”   它歪着个白花花的小脑袋,睁着黑亮的两粒小眼珠子盯着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我便也不再傻乎乎地与这厮计较,只用鸡毛掸子点了点它的头,又往它脚下撒了把小米,便继续开始大扫除起来,充耳不闻它对眼前寡淡伙食“咕咕咕”的不满之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着小白花儿在耳边骚扰的声音忽然不见了,我不经意地抬首,只见它似乎发现了甚么东西,只急急地扇动着大白翅膀,“咻”的一下便往窗外飞去,我急急探头望去,却见那小白花儿竟直飞向了苏陌那一间房去。   我不禁拧眉,这才忆起自己方才似乎刚给苏陌送过饭食,想来是那香味引了小白花儿这般发疯。   心里知晓此时饿昏头了的小白花儿对食物可怕的执着,若是那不明就里的苏陌胆敢与那厮抢食,指不定又是一桩血淋淋的惨案。我跺了跺脚,一把丢下了手中毛毛躁躁的鸡毛掸子,推开门朝苏陌房间一路小跑而去,半路上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折返回去,去邱五晏的房中寻了一瓶金疮药在袖里,这才重新冲向苏陌的房间,生怕那小白花儿下嘴没个轻重,又是麻烦事儿一桩。   然而一推门,那想象中的血案却并未发生,小白花儿此时正一口一口地从苏陌的指尖上啄食着一块肉,破天荒的一改往日胡吃海喝的作风,转为细嚼慢咽,看起来乖顺得不得了。若不是我曾亲身经历过它的斑斑劣迹,我还真以为这鸟儿还真是个性子温顺的主儿。   此时屋外透漏进的微凉阳光静好,斑驳的光影下是少年微红的脸颊,精致而冰冷的侧影在看见手背上的白鸟儿时仿佛融进了一池春水,化作了一片温软的溺水,这一切当然看起来都很和谐很唯美,只是……小白花儿平日里才没有那么讨喜好吗!莫不是这小白花儿也认年轻俊俏的小伙子,见到他怎么就移不开步子了?   我抬眼望去,苏陌脖颈上的那青紫掐痕还未完全褪去,在白皙如雪的脖颈上更显得清晰无比,乍一看甚至有些狰狞。所幸平日被竖得高高的棉袄领子挡去了大半边儿,才不易让人察觉。苏乐当时那一掐,不仅是掐在了苏陌的脖子上,也是掐在了他的心上。   心里微微一沉,我不欲再去想这些,只转而叩了叩一边的镂花桐木门,微微轻咳了一声。   苏陌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慌忙将自己手背上左顾右盼的小白花儿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边的案几上,又朝我微微点了点头,轻声打了个招呼。即使苏陌的心性已然比其他人成熟了不少,但嗓音还是未褪去青涩,带着几分专属于孩童的温软之意,“若姐姐。”   我盯了他半晌,确定这厮除了俊之外再没有甚么特别之处后,这才迟疑地开口道,“小白花儿它……倒是与你很是亲近。”   想当年,就小白花儿这臭脾气,连对邱五晏这般笑面盈盈的人都不留半分情面,清风更是被它欺负得嗷嗷嗷直奔十几条街,今日居然能在食物的诱惑面前与苏陌这般和谐相处,没有出“风卷残云”的杀招,倒真算是一桩天大的奇事儿。   “方才它突然从窗子外头飞进来,一时间还把我唬了一跳,后来见它一直在叫唤,似是饿了,便顺手喂了它些东西吃,”苏陌慢吞吞地解释道,封冻已久的嘴角总算勾勒起了几分孩子气的笑意,一边又用筷子从碗里重新夹了一块肉递与它嘴边,抬头问我,“原来它叫小白花儿,好奇怪的名字。”   “原名其实唤作花白,是眉娘起的,我嫌这名字太过拗口,便顺口叫了小白花儿,”见苏陌常日冷淡的面目总算是有些松动了,我也随之笑起来,只道,“以前我们几人与小白花儿相处的都不算是挺好,眉娘近日身子也不好,便是想照顾也有心无力,今日见它这般亲近你,以后你便先代养着吧。”   “啊?可以吗?”苏陌的表情有些惊讶,又隐隐有些喜悦。   看来他定是喜欢极了小白花儿,倒也真真正正地算是分担了一个负担。我莞尔,“着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你不嫌它烦和太能吃就行。”   小白花儿的嘴里刚咽下一块肉,听到此话,只张大了嘴不满地朝我“咕咕”叫了两声,似乎在责备我不该当人面拆它台。我朝它做了个幼稚的鬼脸,心里突然觉着很是好笑。   未曾想过现如今,就连一向除食物外皆动心忍性的小白花儿居然都知道垂涎美色了……   第十三章 劝告   见他们一人一鸽相处得无比其乐融融,我乐得清闲,只随手朝小白花儿丢了一块风干得硬邦邦香喷喷的腊肉,且当做一顿并不慷慨的散伙饭,而后拍拍手,在一边儿的榻上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小陌,你有没有打算过以后该如何?”   苏陌正兀自用手指逗着小白花儿,听得我此话口中只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有些猝不及防,转而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静静地抬起眸看我,一双眼睛不似寻常孩童般清澈无邪,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若姐姐,有话请讲。”   他话既说到如此了,我也不欲拐弯抹角,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见已然是傍晚时分,便放缓了声调道,“今夜子时,我和小黑会送你爷爷先走,至于你……若是你执意要与你爷爷一道儿走,我也不会强留,只是掌柜的很喜欢你,小白花儿……也与你相处得不错,在外漂泊难免艰辛,你爷爷又年事已高,说到底也还是保不得你一生平稳,你若是能留下来,不说锦衣玉食,起码能填饱肚子,而且……”   我半敛下了眼帘,将他一侧有些干枯的发丝撩过耳后,看着他雪白的耳廓上那个熟悉的藤蔓花神印记,忽觉一阵苍凉,“你先得有个不算卑贱的身份,才有资格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这孩子居然是与我同样的出身,甚至是同样的遭遇,他的双亲……是否也是在那场战争中故去?   “姐姐你已然知道我是麋族……”苏陌何等聪明,只消我一个动作,便很快明晓了我的意思。   “是,”我本就不打算隐瞒,只点了点头,蹲下身来,与他平视,一字一句虽轻,却是极坚定的,“就算你如今年岁尚小,没有麋族的甚么国仇家恨要报,然而以后呢,你若永远都只是个小叫花子,风餐露宿,朝不保夕,自身的性命尚且保全不了,又何谈保全你身边的人?灵栖虽然并不算是个坚不可摧的屏障,但却也留着一方屋檐一块瓦,总比流落在外,让那些被猪油糊了心的拍花子强卖了你到那糟践人的花楼里去要好。”   末了,我又轻道:“眉娘命不久矣,改日姐姐我若是也……不在了,也只有你能代我、代眉娘侍奉后院的雪芍药。”   到底还是有几分私心的。   邱五晏走了,眉娘不久也要辞别于人世,小黑远不过两月便要奔赴战场,此去尚不知有几分胜算,虽有十万大军助力,且有一路收服民众壮大队伍之心,然而终究还是凶险异常。并非是我不信他,而是不信战场上的变数。生死有命,若小黑他真的不幸落得个马革裹尸还,我便也早早做好了打算,随他去便是。只是这样,灵栖客栈就再无人守护,免不了被官府收回拍卖,就算苏乐已然寻到,也不愿就这样让灵栖白白流落到了外人手去。   而苏陌,无论是身份,还是性情,都无疑是眼下接替灵栖最好的人选。   苏陌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毡领上因为年月久远而略显干硬的绒毛在他削瘦的下颚处洒上一圈淡色的阴影,半遮半掩得看不清他的神情,半晌,只听得苏陌迟疑道,“那我爷爷……”   “你爷爷飘零在外,想来已然有些年头了吧,你觉得你在他的身边真的能够帮助他,还是多张吃饭的嘴?生死有命,如今你爷爷心里唯一指望的,便是为了续下这一脉的香火罢了。”   苏陌依旧低着头,恢复了几许血色的两瓣唇始终抿得紧紧的。   让这样一个小娃娃做这么大的决定确实是有些为难了。我心里知晓此时不好催促,只站起了身子来,“这样,我先去准备除夕事宜,小陌你再考虑一番,若是不愿自然也是可以的,并非是强迫你。”   他点了点头。   在一边用嘴撕着腊肉吃的小白花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异常气氛,只衔着一缕肉丝唰唰地飞将起来,呲牙咧嘴得朝我“咕咕咕”着,似乎在责怪我欺侮了它的新主人。   我失笑,屈着指节弹了弹它的小脑袋,苦涩地骂了几声,“吃里扒外的蠢东西,回来这么久也不顺道儿去探望探望你的原主儿……也就属你没心没肺,看得最门儿清,知道眉娘她命数不长了,便也不让自己徒增伤心了……”   小白花儿敛着翅膀,歪着小脑袋看着我,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正当我要摩拳擦掌地要再下一个爆栗时,它却是一溜烟地错开了几步,只甩给了我一个轻蔑的背影。   它虽然是饕餮神鸟,却终究是明白不得人世间的情感,所以决计不可能单单只是我们的小白花儿,还有可能是他人的小红花儿、小绿叶儿,总之,它不会死守在一个地方,死守着一个人。从别的面儿上看,大抵它要比人聪明得多了。   旁儿一直闷不做声的苏陌却突然发话了,“那位红衣裳的娘娘……是要去世了吗?”   他说的是眉娘。我一愣,只觉得舌根依稀有些发苦,连着喉间的声音也涩了起来,“……是。”   “那……”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做决断,但也不过须臾,便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我留下。”   意料之中的答案。   “好。”我不欲多言,草草吩咐了几句后,便推门离去。   出了门,才知晓原来小黑一直守在门口边儿上。明明是新春佳节,那厮却还是一袭凄风苦雨的黑色衣衫,在身边的一片喜气洋洋的朱色窗花中显得很是扎眼。虽然已经与他熟悉得很了,但倚在墙边的那抹剪影,乍一看去还是让人觉着萧瑟肃杀得很。   只是,小黑不是正忙着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心内猛地一跳,一时间脑内过了千百种不好的可能,慌乱之下忙扯过他的袖子,做贼一般先是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怎么了?莫不是眉娘那有什么异常?”   第十四章 枯叶蝶   或许是我心急间手下气力没个控制,他愣是被我这一把扯过了大半个身子来,感觉到呼出的温热鼻息萦绕在我的额头,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连着心尖儿上的软处也被撩拨得一阵痒痒。   鼻尖若有似无地闻到他衣襟笼着的几分皂角气息。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味道,我心里却不知为何蓦地平静了下去,仿佛每个皱褶都被耐心地抚平安定。   我此刻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大抵是反应过激了。稳了稳心神后,我微微抬起头看他。   这般近的距离,才清晰见得他清冷俊朗的面容此时已稍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倦意,想来应当是方才在门外枯等过久所致。我费力地抬着头,暗暗用眼神代替手指一笔一划地勾画着他棱角分明的唇,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不自觉地已然唤出了声,“小黑。”   “我在。”   我缓过神来,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没事。”口中说的轻巧,然而心下充盈着的却是无尽的欢喜。   小黑不以为意,只缓缓道,“眉娘无碍,只是我路过时偶然听得你的声音,便在门口放放哨。”末了,他的语气又有些无奈,“怎么这般不小心,殊不知隔墙有耳?”   因为有你这个每日十二个时辰监察看护的智囊团了啊……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透露出半分,只吐了吐舌头,从他怀里跳出来,又强装起一本正经的模样问道,“对了,眉娘的药煎好了没?”   今日除夕,恰巧也正是眉娘的服药之期,就算银鸩的药效对于身体日渐虚弱的眉娘来说已然愈发微薄,却也万万出不得任何差错。   小黑将右手中塞紧了软木塞的骨瓷葫芦儿递于我,示意药已然灌入其中。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手上沉甸甸的骨瓷酒葫芦,想到此时正缠绵病榻的眉娘,刚活络了几分的心思又有些闷闷的,“……那我这就给眉娘送过去。”   刚欲上楼去,然而那头就已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时重时轻,时而停顿大半晌,俨然是醉了酒。   心下正暗自猜疑间,已看着一抹带着浓重酒气的熟悉红影摇摇晃晃地掠过,跌跌撞撞,很是狼狈。我无可奈何地赶忙上去搀了一把,不至于让她走着走着闷头栽到地上,一边轻声责怪道,“眉娘,这大过年的,您怎么又喝醉了?”   眉娘抬起头来,醉眼迷离地随意看了我一眼,仿佛没认出来我来一般,只是咧着红艳艳的唇对我傻笑,也不说话,转而大力地挥开我的手,背着房门滑下,直至“砰”的一声坐在了地上,两眼一闭,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任我再如何拖拽,也嗯嗯啊啊的赖着不起来。   醉酒之人最是难以撼动,我在尝试过几次后只好放弃,偶然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她身后紧闭的房门,心里不免一惊,忙凝眉看向眉娘酣睡过去的娇艳容颜,一时间惊疑不定。   这正是苏乐藏身的那间房……眉娘可是察觉出了什么?可是又不像。   听得房内隐约有几分响动,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透露过门缝断断续续地传来,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惊慌,“雪……雪芍……是你吗……”   我被这厮突如其来的声响给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眉娘,见她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后,这才惊魂未定地吁了一口气,微微皱起眉头来,曲起指节重叩了一声门板,警告苏乐不要出声。   里头似乎也明白我的用意,霎时没了动静。   眼看着深夜已至,若是再拖,难免要露出更多马脚。   “看来暂时不能从正门走了,”我急急往眉娘嘴里塞了颗醒酒石,而后很是无力朝小黑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眉娘紧闭的眉目,这才压低了嗓音道,“罢了,眉娘今日醉了也有醉了的好处,趁现在她还未清醒,还是早些行事,以免夜长梦多。这间房的窗下正巧是后院,小黑你先绕去后院,唤苏乐他从窗子跳下,然后带他从后门直接走。”   他沉默地提了盏玲珑的羊角风灯,应声之间,身形已动。   见小黑已然走远,我暂时呼出了一口气来,重新蹲下身子看大醉的眉娘,欲等她稍微清醒点后,再与小黑一道儿扶她回房去。   这些年过去,眉娘面上施的妆虽日渐浓艳,这般近的距离,隐隐也可见得她眼角便上再遮掩不去的纹路,然而五官却始终没有走了模样,依旧秀丽端庄,娇媚动人,仿佛还是当年娉娉婷婷地撑着把雪伞,把我接到灵栖来的妲己夫人。   不一会儿,忽见她红艳艳的嘴唇微动,似乎在念叨些什么,隐隐有些声响,却细若蚊鸣。我精神一震,把耳朵凑近些,听到她口中轻声呢喃,“水……水……”   水?我跳起身来,赶忙跑回房去,然而这才发现茶壶茶杯皆落了个底朝天儿,只好又哭丧着脸一鼓作气冲到了后院,欲先从井里汲水来烧,顺带看看小黑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   刚风风火火地大步迈出后院没几步,听得身后突然急促地传来“咕咕咕”的声音,似乎是小白花儿的叫声,然而似乎与往常讨食时的声音大不一样,一声声愈发尖锐。   小白花儿那厮不是在陪苏陌么?我疑惑地随之回首望去,却只见并不明朗的月色下,一个红衣女子直身立在高耸的青瓦屋脊之上,火狐皮的短袄恰好地包裹住了她玲珑的身段,只余了两侧玄色的衣袂迎风飞扬着,嬿婉回风,仿佛即将要飞走的枯叶之蝶。   愈发清冷的月光仿佛一张网,完完全全的笼罩住了她的身子,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渺渺的梵音,让这个夜显得愈发静寂。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东西,她猛地抬起了线条纤秀的下颔,昂着首,似乎是在遥望着远方,然而墨色的长发在狂乱的夜风中肆意纠缠着,遮住了她大半张面容,始终看不清她的神情。   眉娘!?   第十五章 败露   只是……眉娘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被这抹突现的人影吓得一个激灵,提着木桶的手禁不住松了开来。木桶轰然落地,声响巨大,然而直立在屋脊之上的眉娘却恍若不觉,依旧怔怔地平视着前方,屹然不动,似乎要这般在其上站成尊望夫石。   小黑和苏乐此时尚未走出很远,遥遥地还能看到他手上那盏羊角风灯明灭不定的朦胧灯光,若是此时要唤他折返,也实属不易,反倒拖沓了时间。我稳了稳身形,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弯腰捡起木桶,心里只当是大抵看到了什么情景,引得眉娘她想起了往事来,然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能看到一方漆黑如墨的天空,连星子也无。   我磨着细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直到最近的屋檐底下,轻声急唤道,“眉娘……眉娘?你怎么在上面?快下来……这时辰是要喝药了……眉娘?”   没有回音。   我不敢再拔高声音,生怕她一时受到惊扰,反倒出了什么意外,只觉着耳边乍然风止,眉娘的面容逐渐在苍茫的夜雾中清晰起来,我再度抬首时,只见得她表情并非想象之中的哀戚或自怨自艾,反而那抹朱唇边忽然微微勾起了一丝希冀的弧度。   不过一霎,好像是在眼前的这片黑暗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她的一双美艳的眸子蹭地瞪圆了,一时间灿若星辰,又仿佛溢满了柔情万种的三千弱水。然而仔细瞧才会发现,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此刻却是极涣散的,乍一看还以为是被精怪摄了什么心魄去。红唇微动,看起来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我被眉娘这等的反常引得半晌怔怔,待再粗略地扫了几眼,才不免皱起眉头来,心中已明晓了七八分原因——大抵是如我上回一般,心神涣散间受了幻境所惑,然而这些年来她的幻觉虽出现得愈发频繁,然而这般胡乱走动,甚至到这般危险的境地,却还是头一茬儿。   终究还是执念太深。   眉娘之前可是喝了酒的,且不说体虚之时受风是大忌,若是心神不稳,把控不住身子,这么一头栽下去又该如何是好?我死死地握紧了拳头,欲寻个长梯先绕到她后面,趁着她晃神,一举拉下来。   然而还未等我往屋檐边儿上架上长梯,眉娘她已然突兀地咯咯轻笑了几声,在方才还一片静寂的夜里显得突兀异常。   我刚抬起的步子又收下了,只警惕地盯着眉娘此时的一举一动,心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见得眉娘她卸下了平日里的几分沉稳,再不复美艳老板娘的模样,反而仿如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一般娇憨,然而却依旧掩饰不住贵族出身所带的凛冽光华,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不加以修饰的耀眼,仿佛整个靠枯骨支撑的美艳皮囊在这一刹那统统都鲜活了一般。   只见她转而抬眼,煞有其事地对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拍手笑道,“阿乐,这样,你抚琴给我听,我近日新编了一支剑舞,便看你配不配的上这首曲儿!”   最后一个轻巧的字音刚刚落下,她已然毫不犹豫地急急往前迈出了一步。   青瓦铺就的屋脊逼仄狭窄,说到底也只有约莫半步的落脚之地,能保持平衡已然实属不易。她这一脚自然踩空,瓦片的脆响声刺耳,眼见的眉娘那纤弱的身子剧烈地在空中一晃,随即整个人便直直地从屋脊上坠了下去!   玄色的流仙裙摆在凄茫的夜色中掠过了一道血色流光。   方才放下梯子时便做好了发生异常的准备,我卯足了力气冲了过去,然而在只余了半步之遥时,只听得一阵嗒嗒的脚步声随着风声一同急促起来,如战鼓一般轰然,引得耳边一阵嗡嗡震鸣。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佝偻着的人影已然飞快地冲撞进我的眼帘,与此同时,一双苍老得已然见了斑的手在眉娘坠地的前一瞬,及时而有力地紧托住了眉娘即将碰触到地面的腰身,然后,便再也没有放开。   我被气流冲撞地退后了几步,这才看到那个不速之客。   借着并不明朗的月色可以看到,那个人双鬓的发丝虽已斑白干枯,即使是在浓郁夜色的掩护下,也不免露了几分疲老之态,然而一声破布衣衫之下,身手却敏捷如豹,势不可挡。一张皱纹遍布的面上五官轮廓挺拔鲜明,两弯眉刀锋利,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金戈铁马的铁血将军。   眼看着那个“救命恩人”碧色的眼眸在黑夜下明显异常,我心里骤然一缩,仿佛被人揪成了一团。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苏乐仿佛也失去了理智,此时不仅没有立即放下眉娘快步逃走,反而将浑浑噩噩的眉娘又往自己不再宽阔的胸膛中拉了几分,紧紧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一滴浑浊的泪“啪嗒”一声清晰地落在了脚下的地面上,晕成了一小块发亮的水迹,继而越来越扩大。   我想快步冲上前揪着他的衣襟问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地跑回来,然而此情此景,我根本无法插手,也只能听天由命地撇过头去,心里已经如同乱麻一般,完全不知如何收场。   方才失魂落魄的眉娘似乎终于从虚幻的梦魇中走了出来,微微直起身,向后退了半步,看起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要挣开他的束缚,我正抱着几分侥幸,以为眉娘此时神志不清,再加上夜色打掩护,应当……应当不会察觉到要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苏乐。   然而事不遂人愿,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她用手推开苏乐胸膛的那一瞬间,眉娘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异常,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眼前人。   待好不容易清明了几分的目光在投到苏乐面容上的一刻,她面上的表情骤然变得错愕异常,继而本就孱弱的身子突然一震,如遭雷击。   ——“阿乐……”   第十六章 惊生变故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手心快被我自身紧张地掐出血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得眉娘常年沉郁的眉眼自触及到苏乐之后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仿若星星之火汇集到了一起,胶着得几乎化不开,然而最终却在一瞬间内熄灭,如死灰般沉了下去。   显然已然发现了其中端倪。   因为苏乐的临时逃窜,小黑也只得从半路折返回来,此时正与我并肩而立,沉默地熄灭了手中提着的风灯,随即牵住了我掐得血迹斑驳的手,复微微收紧。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只见小黑俊朗的侧脸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然而幽深眼底的光芒晦暗不明。   这厮一向面冷,看起来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一般,永远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然而今夜这般混乱的局面,对立双方又皆是他的亲人,虽关系并不算亲昵,但想必弄成这样,他心里也定然不好受罢?我收回了眼去,心里禁不住微酸,转而反握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以示让他安心。   不知道到底沉寂了多久,眉娘终于缓缓地直起身子来,然而一举一动却僵硬得恍若受人操控的窟儡子。   如霜月华之下,眉娘一袭艳绝的狐裘红裙,盛采华妆,遗世而独立。岁月和剧毒的银鸩虽然在她的脸上和体内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对比起眼前苏乐的垂垂老态,她显然还是与五十多载前祈国烈火如歌的长乐公主相差无几。   眉娘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着的,在侧面看过去,就像是由一把刀直直地从她身后劈将下来,没有任何佝偻凹凸,也不见有任何的摇晃。然而我却清晰地看见,眉娘白皙的面上那两瓣朱唇剧烈颤抖着,即使其上厚厚地涂抹了一层又一层色泽秾艳的口脂,也还是无法掩饰唇瓣那一霎的苍白失血。   半晌,她终于出声,略显干哑的嗓音不复柔美婉转,在呼啸的夜风中染上了几分苍冷,“为什么……”   我心里清明。眉娘活了这么些年头,再不是当年那个只凭心意就可以为爱仗剑而行的懵懂少女,此时此刻,又何尝猜不出这其中的因因果果?这句问话,此时看来更像是多此一举,自欺欺人。   苏乐的身子猛地一颤,转而“扑通”一声在她的脚下跪了下去,匍匐着嗫喏了半晌,终究只得出一句,“雪芍,我……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口中兀自喃喃念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骤然冷笑出了声来,倦色一点点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阿乐,我等了你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如今,你跟我说,对不起我?”   “雪芍、雪芍……对不起,对不起……”他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眉娘整个身子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脚狠狠滴踹开匍匐在脚下的苏乐,自己却也受不住冲撞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连控诉都在颤抖,“五十载,五十载,我没有儿孙欢笑绕膝,没有夫君举案齐眉,也没有本应该属于我的锦绣未来!只余了你一个念想支撑着,我才能活到现在……可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姜雪芍,你就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乍然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稚嫩童声怯怯地响起,带着几分犹疑和恐惧,却仍是鼓起勇气一般地一声声执着唤着,“眉……眉姨……”   我一愣,寻着声音回头看去,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场的苏陌。大抵是还来不及穿鞋便闯了下来,此时他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脚背已然被外头肆虐的冰雪冻得通红。小白花儿见了苏陌就如同寻到了正主儿一般,拍着翅膀绕着他瘦削的窄肩飞来飞去,压根儿不理会如今的气氛有多么压抑。   苏陌倒是未曾理会一边儿频频示好的小白花儿,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黑黝黝的眼底有迷茫之色,似乎想从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中寻求出什么答案。   我头隐隐有些疼。眼看着一个已经够乱了,难道嫌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思及于此,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拧了拧眉,硬了几分口气道,“小陌,你先回房里去!”   苏陌却仍是缩着脖子,固执地停留在原地,紧紧地捏着拳头,又看着我们,巴掌大的小脸却透露出了不可逆转的倔强之色,“爷爷……发生什么事了?爷爷您为什么要给眉姨跪下?”   我心“咯噔”一声,只冒出唯一一个念头,坏了。   果然,苏陌的“爷爷”一语刚出,还在叫骂着的眉娘一瞬间噤了声,只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仿佛第一次见到苏陌一般,从上到下打量着他,然而越往后端详,她的眼神便愈发冷下去,忽的嘴里冒出了一声冷笑。   “孙子?孙子!苏陌,苏乐……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哈哈哈,我怎么就未曾看明白!?”她口中戚戚地念着,猛地一指一边尚不明就里的苏陌,冷笑道,“如此便得意了吗!我姜雪芍还真是天字一号的大傻子,被你们爷孙俩儿都给摆了一道!你说世上还会有我这般傻子吗!”   “雪芍,你听我说……”   话还未说到一半,就已然被眉娘她近乎癫狂的暴喝截断,“没什么好说的!苏乐!你活该,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你永世不得超生!”   苏陌的出现让局面愈发混乱了起来。眼看着再这样下去,免不得再起争端。我一时焦头烂额,骤然想到了身边之人,“小黑!”   小黑未及我说明,便已然明晓了我的意思,低着头一边绕过还在原地呆愣的苏陌身后,看也不看便自后颈处一记手刀劈了下去。刚张着嘴欲要发话的苏陌口里蓦地闷哼一声,便软软地晕将过去,歪倒在了一边。   而那头的眉娘已然又笑了起来,句句血泪,宛若刻骨的诅咒,“苏乐!你会后悔的……”   第十七章 魂归故里   “眉娘!”见此时此刻眉娘话语间的势头已然有些不对,我心叫不好,再无暇顾及于昏倒在一边的苏陌,忙上前几步,用身子隔开一脸懊丧的苏乐,重重地跪在眉娘面前。   待一连咚咚咚磕了三四个头,我这才努力遏制着喉咙里的哭音,一边尽量清醒地组织着劝慰的话,“眉娘您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苏乐将军平安归来么,即使,即使他是有错,但当年那样的兵荒马乱之下,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是非对错呢,起码您终归还是见到了不是吗?您,您和苏乐将军都平安,这才是最重要的啊!”   “来不及了,”眉娘的语调逐渐轻缓下来,依稀见得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始终撑着未曾流出一滴,“这个人、这句话,都来得太晚太晚了。”   “雪芍,雪芍,”苏乐狼狈地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角,毫无目的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着了魔一般,本就因为长久的落魄而显得颓唐无比的眉目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青碧色的眼眸因为积攒了满眶的泪水而愈发显得混浊不清,不知颠来倒去念了多少遍眉娘的名字后,他才安静了下来,转而闭着眼睛,哑着嗓子道,“下一世……下一世我定不负你。”   “够了。”眉娘低着头,死死地看着他苍颓的脸,脂粉浓艳的僵硬面容忽然诡异地笑将起来,涂抹得红艳艳的唇角向上张扬地弯着,仿佛开得烈艳的花瓣,然而口中吐露的却是冷情的话语,“……已经够了。这一世已经够苦了,永远,永远不会再有下一世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   话音刚落,眉娘便冷笑着劈手夺过我手中装着银鸩的骨瓷葫芦,不容我反应过来,旋即以几乎决绝疯狂的姿态大力地摔落在了地上,霎时碎了满地,银鸩汩汩流落在地上,很快便渗入了地下铺就的青石板缝里,转眼间便消弭不见,只余了浓烈而迷幻的酒味霎时弥漫了全室,持久不散。   眉娘面上的表情逐渐扩大起来,喉间一连串的笑声也愈加疯狂而肆意,带着歇斯底里的决绝。   我的心随着瓷片碎裂的声音一颤,随即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忙惊声呼道,“眉娘!”今日是服药之期,眉娘这是想……   如果说昔日桑枝的死还只是一瞬间的凛冽,那眉娘的寂灭便是缓慢而冷然的。她要的是让苏乐清晰地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我明明已然奔去紧紧地拉着她的臂膀,然而却无法阻止自她裸露出的白皙皮肤上一点点冒出血色的刀口,而后一点点地撑开来,血淋淋地翻出盈着媚色血液的皮肉来,宛如每一处伤口都带上了九天的烈火,一寸寸地随之剥离出粗细不一的森然骨骼。   尚残余着坑坑洼洼的血肉的骨架之上,她的脸颊此时已经剥落了大半,但五官却还在,在横流的血液间挤成了一个冷狞扭曲的表情,带着苍冷的笑意。   漫无目的地笑过一阵后,她抬起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指尖到底是蔻丹还是血的手,发狠一般地钳制住苏乐的下颚,逐渐收紧,直至他的五官因剧痛而变形,“阿乐,我姜雪芍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都错失在你手上。”   仿佛走局都计算严密的殊死博弈,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眉娘尚存余的脸部在空中乍然迸裂开来,血肉落到地上的那瞬,霎时化成了一滩黑红的血水,连余下挺立着的森白骨架也在一瞬间崩塌,化作了细碎的齑粉,不一会儿,便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尘归尘,土归土。   铺天盖地的血色映照在我的眼里,仿佛囊括了天地。我拨开身后小黑捂住我的眼的手,脑子俨然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觉得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在不停发颤。心里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始终拔不开步子。全身上下什么都是僵硬麻木的,五官,四肢,喉咙,仿佛都陷入沉睡了一般。   小黑说:“阿若,别看……别想。”说到最后几字,他的声线愈发寂冷下去,仿佛刻意压抑住心中的哀戚。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听从他的话。明明眼眶已然酸疼难耐,我却仍是固执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感觉到面颊传来一阵灼烫湿热,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扑簌簌地落下了泪来。   早就听说过邱五晏所说的银鸩酒的后果是不得好死、魂飞魄散,我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却未想过,这代价居然还囊括了千刀万剐。   朝为红颜,暮成枯骨。苏乐既负了她一生,她便要以最惨烈的模样在他面前寂灭。谁又比谁要来得狠毒,来得寂寞。   当夜,沾染了浑身血肉的苏乐形态疯癫地夺门而出,从此了无踪迹,直到第三日清晨才被人发现失足溺毙在涝池中。听闻尸身已然被泡胀了,口鼻眼中皆是恶臭污秽,五官扭曲变形,十指指甲掐入掌心三分,显然死时受了极大的痛苦。   因为尸体放置官府内三日皆无人认领,最后只按往常方法,用破草席一卷,直接扔去了乱坟岗。没有墓碑,没有坟墓,连吊唁的人也没有。就连苏陌,也被刻意隐瞒了苏乐的死讯。   一代英勇神将,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从此再无人问津,也没有人会知道朝花镇内的乱坟岗中,曾躺着一位祈国前朝最负有盛名的骠骑大将军,最具有才情的驸马爷,在战场之上凭着一柄方天画戟威震四方。鲜衣怒马,绝世无双。   ……   开春,我与小黑他一道去给眉娘祭拜。因眉娘尸身已毁,故只能设立衣冠冢。埋葬地点选在了芍药花苑下那条暗道所通往的后山口。那里有她最爱的雪芍药的气息,有蝉吟鸟鸣萦绕,还有她终其一生所苦心操练的十万精兵守护着。地点隐蔽,再没有人会去打扰她。   歌于斯,哭于斯。也终将死于斯。   我发间簪着一朵白花,直身跪在坟前,安静地焚上了一炷眉娘生前最经常使用的零陵香。看着眼前的一方板板正正的石碑,我忽然有些恍惚。我没有经历过眉娘的青春年华,却也知道她的曾经是那样一个明艳照人的公主,最终却也只能将一切美好明媚都埋葬在这貌不起眼的小小土丘之下。   眉娘的一生宛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最终一缕香魂零落成泥,惨淡收场。   而我呢,我的前景又在哪儿?我最后的命运又应当是如何?   从前我仗着自身年纪小,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不服常规,心比天高,从不屑去思虑这些,总觉着这样便是埋没了爱情,便是不信任对方给予的情感。然而现如今,在经历过了这么多生离死别后,我一直坚定不移的心,此刻却有一丝彷徨了。   正愣怔在原地胡思乱想着,耳侧听得一声轻唤,“阿若。”   “嗯?”我应了一声,一边回转过身去,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以前我就说过小黑他穿白衣最是好看,只可惜次数寥寥无几。此时此刻,他身上俨然是一袭缟素,虽裁剪简单,然而衬上他清隽的眉目,却依旧如同谪仙一般雅致出尘,然而此时此刻这位谪仙俊朗的面上却是一派认真,甚至有几分别样的严肃,却不至于引人发笑,“你不必担心。”   “……啊?”我云里雾里。   他极有耐心,一字一句语调皆沉稳有力,“我是说,你完全不必担心未来究竟如何,因为我一定会在。”他抬起幽深漆黑的眼来,看着神情错愕的我,“所以,阿若,你可以安心,并一直这样安心下去。”   仿佛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就被这样的一两句话给轻飘飘地落了地,再扬不起一星半点的风沙。我吁出了一口气,用力地朝他点点头,轻笑道,“好。”   原来他一眼便已经看穿我方才无意间流露出的惶然无措,知晓我深埋心底的不安情绪,也清楚地知晓我此刻要的并非是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而仅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   这样的男人……如何不爱?   眉娘生前并不喜纸钱元宝一流,故只待供奉在坟前的一炷香燃尽后,祭拜之礼便已然结束。我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身边零零散散的物件,却见小黑他突然重新跪下,狠狠地在眉娘墓前磕了三个头,而后背对着我依旧长跪着,始终没有动身。   虽然一直都是那般清清淡淡的模样,可是便是神仙,也还是有情绪不受控制的那时候吧。   “别难过,”我心头一软,随着他跪下身来,用手飞快地覆上了他的眉眼。小黑眉骨处凛冽的线条在温软的手心中触感深刻分明,而其下的眼角边却逐渐地透露出几分湿热,逐渐濡成一片湿哒哒的水痕。我随着他微微地阖闭上了眼睛,只当做从未曾感觉到,“我也,一直都在。”   番外·长乐篇(一)   金銮殿内,首领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四周一片艳羡之色中响起: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国有爪牙之选,克宣力于旂常;朝颁纶綍之荣,必勤思于水木。用褒先世,以大追崇。今之武科状元苏乐,树德务滋,发祥有自;敦诗说礼,克垂樽俎之猷;勇战敬官,早裕熊罴之略。兹以覃恩,赐赠尔为骠骑将军,官拜从一品,锡之诰命。懋功有赏,荣则溯于所生;庆典欣逢,恩不忘其自出。加兹宠秩,尚克钦承。”   一道金晃晃的圣旨颁下,新晋的武科状元郎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摇身一变成了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乐直身跪下,叩谢圣恩时稍稍低下了头去,微微勾起一笑,心里不能说是不骄傲自矜的。出身贵胄名门,祖上皆是一等一的将才,自身又少年得志,一朝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委以国家重任,得以偿男儿凌云之志,试问古往今来这无道世上,有几个少年郎能得此殊荣?   他的一路向来如东风凭借,活得顺风顺水,更无官场猫腻之阻,此时若不是身还在金銮宝殿,他恨不得立马效仿古人来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刚站起身来,他只听得外头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苏乐下意识地以耳力分辨,步伐轻快而细碎,显然是位年轻女子。   何人敢在宫中如此妄为失仪,随意走动?苏乐心里犹疑,不自觉地回首看去。   时隔数年,苏乐还能清晰地忆起那个场景。   那个少女看起来不过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披着一领绣着红香番杷丝的锦驼鸟翎毛斗篷,里头穿着酡绒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腰上佩着长穗朱色宫绦,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头一溜儿斗转曲折的抄手游廊,高高地提着两边水红色的细折裙角,逆着门外灿烂的阳光,朝他急切地奔来。因为剧烈的跑动而显得娇艳的两颊红扑扑的,让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跳动着的炽热火焰。   一个永远无法让人忽视其存在的女子。   好不容易在他面前三尺远处稳稳当当地立定,在面向于他的一瞬间,她习惯性地微微抬起了线条精致的下颔,美艳而嚣张的眉眼高高地扬起,已显现出了几分天生的娇媚,然而却不会让人想到低俗的一面去。白皙的皮肤映衬着她墨色的眼眸愈发浓郁,两弯细长的柳叶眉颜色却是极浓,勾勒得面部轮廓深邃凌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让人一眼便能想起池中高傲优雅的鸿鹄。眼神清亮,即使在看到他异色的眸子时也没有一丝畏惧躲闪,反而更加挺正了身板,直视着他的眼睛挑衅道,“早就听说这回新晋的状元郎文武双全,不知道跟本公主比试比试,结果会是如何?”   “长乐,休得无礼。”当朝国主姜平最是疼宠这个活泼的女儿,此时也不过佯板起脸来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句,便又重新舒开了宽厚的笑容,显然对女儿出格的举动并不以为意。   饶是面对当堂殿试都从容不迫的状元郎,这时候心中也不免诧异万分。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侵略性的红装女子,难不成真的是祈国的长乐公主?   正这么想着,只见那个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想法一般,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而后素手解下了覆在肩上的斗篷,露出一截修长漂亮的脖颈,这才笑吟吟地朝王座上福身施了一礼,大大方方地朗声道,“孩儿给父皇请安——”   姜平笑着挥挥手,“起来吧。”   “是,”她轻巧地站起身来,信手拍了拍裙边沾染上的轻薄尘灰,随即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转过身去对他拍手笑道,“大将军,还是与我比试一番吧,这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任君选择。”她正兀自说得兴起,不知不觉连“本公主”都忘了说,直接用了“我”字。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都说这位状元郎活得好生得意,先是新科中举拔得头筹,封了骠骑大将军,而后居然又得了当今国主最宠爱的女儿的青睐。而他们之间方才对视间的剑拔弩张,看在旁人的眼中也就早成为一见钟情含情脉脉了。   苏乐未曾理会旁人的指指点点,只看着她除去肩上斗篷后愈发显得玲珑纤瘦的身板,面上虽然风云不变,然而心里却愈发意外,虽早年就听说长乐公主自小不喜红妆爱戎装,想必也应当有些武艺傍身。然而虽然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活泼泼的很是健康,但这般纤细的身子,哪像是个习武之人?   姜国主很忧伤,好不容易养出了个宝贝女儿,可见了个英武堂堂的状元郎便忘了爹,直接就在堂下眉来眼去的,毫不遮掩。但转念一想,女儿近年恰逢婚龄,这个状元郎尚未婚配,又是他依畀甚殷的人物,若是得以两情相悦,也总好过日后被番邦蛮夷要去和亲来得靠谱,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手一挥,起驾!   待四周人潮散尽后,只余了长乐公主姜雪芍和状元爷苏乐在堂上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公主不移步,摆明了被盯上的苏乐自然也不敢一走了之,只得待在原地,好整以暇。   过了好半晌,苏乐才清了清嗓子,“方才,公主是说要与臣比试?”   果不其然,她的眼睛唰地一亮,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容易地应下,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这么说,你是答应咯?”   “总不能让公主败兴而归。”他温和一笑,转而道,“既然臣已经应下了公主的提议,那这比试内容便由臣来定可好?”   她敏锐地抬起眼来,不易觉察地瞥了苏乐一瞬,而后便飞快地移开了眼去,“将军但说无妨。”   这话答得巧妙,既不以公主之势压一头占他便宜,也不莽莽撞撞地马上应允下来,以免让自己处于明显劣势。这样模糊不明的态度,无论如何更迭,自己手里都紧握着一份与人抗衡的筹码。   虽她一向活得如野草般肆意洒脱,却也并非是没头没脑就往前冲的人物。   苏乐自是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仍是面色如常道,“比试途中难免有磕碰,然而刀剑无眼,恐伤及公主万金之躯,留下伤疤。世人奉棍乃百兵之首,那我们便比棍,点到为止,公主认为何如?”   “就按将军的意思办。但既然说是比试,总得下个彩头才有趣,”她欣然应允下来,转了转眼珠子,忽的朝他嫣然一笑道,“听闻将军善使戟,这样,若是你赢了本公主,我便把皇爷爷留下的那柄双月芽刃方天画戟送与你,你别看那家伙貌不起眼,比不得外头那些富贵公子哥儿手上裹得花里胡哨的,但是却称手得很,我不善用戟,放在身边也无甚用处,若是能与将军你一起上战场杀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也要看,你这个状元郎够不够格拿到。”   “另者?”   “若是本公主赢了你……”姜雪芍倨傲地微扬起下颔,掷地有声,“那将军你下回征战沙场,便亲手斩下敌军一百个人头来还,将军以为如何?”   他失笑,“很是公平。”   语罢之时,他们已然双双站在了御花园中的一块空地之上。随身丫鬟早已见怪不怪,只按照吩咐递上一排轻重不一的长短棍,便垂手退下。   苏乐略微扫了一眼,均是一水儿的白蜡杆。他刚随意挑了一支趁手些的掂量在手中,就听得那头一声清脆的娇叱,姜雪芍已然虎虎生风地挥舞着手中木棍向他左肋处横扫攻来,他忙错步闪避至右前方,精确地踩入生门点,避开她凌厉的力道。   眼看着她调转棍头转为中平刺来,苏乐却不欲伤其先锋之手,只迅速地变棍攻敌,叩击粘缠上她的棍尖小幅圈转,表面无甚异常,却暗暗压制住了她迅猛的攻势,化开力道,当中两人所变幻的走位和气力已相持不下了几个回合,各探底细。   一滴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棍梢之上,他不自觉抬眼间,只见面前的女子虽然额头上已冒出一层薄汗,显然已然使出了十足十的气力,感觉出她的气息也已然有些紊乱,但那一双幽黑的眸子依旧清亮如初,几乎能清晰得倒映出他的模样。   苏乐失神只不过一瞬,她便寻了这个机会灵巧地一偏棍头,成功脱离开他的圈转压制。   她的力气并不算大,但却极善于四两拨千斤。初时她还有些生疏,此时此刻便已然逐渐上了门道,看似毫无章法,率性而为,却招招攻其不备,角度刁钻,刺其死门,便是苏乐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一边在心里暗暗咂舌:原本只道是一只离经叛道的金丝雀,却未曾想过皇家的公主,也能生得这般凛冽。   番外·长乐篇(二)   苏乐还未来得及多想,只见她手中的棍已然借着他的力道,而后如灵蛇般顺杆而上,以棍尖当胸闷击而去,伴着一声风轻云淡的轻笑,“将军可不要再晃了神,您若是一定要让着我,我便也这么受下,然而本公主可当不了这好人!”   苏乐反身错步,以棍梢一挡,跟着她的进攻进退而变,始终使自身避离她棍尖圈击的范围内,转而反手将手中棍一路滑到离她棍尖约一尺内的一截棍梢上,欲再次克制住,然而她也已然早有防备,往前一步错开了位置,反架其上,正巧结成了生死棍的局面。   两棍交叉,互不相让,她的棍架在其上,为可自由灵活攻敌的生棍,而他被压制其下,则为死棍,唯有防守之力,伺对方发出攻势时,才有机会顺势反攻,否则便要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他心里清明,她此举分明是要逼自己主动出手。   果不其然,眼前的女子下一瞬便发起了攻势,依旧是不留情面的直取命门。苏乐心中一凛,居然陡生出几分与强者过招的喜悦来,终于洒脱地放弃了一味的防守,也随之展开攻势,以硬碰硬地撞了上去。   两强相撞间嚓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以韧性出名的白蜡杆竟然“喀吧”一声齐齐折断,丢落在地上,各人手里都只余了半截。   姜雪芍面上的震惊仅延续了一瞬,便立刻以断棍当短棍所用继续向他攻来。   借着她松懈的那一瞬,苏乐已然飞快地扫了一圈附近。方才那场混战,早已把御花园周围的花花草草都砸了个七七八八,地上皆是已践踏成稀泥的花瓣,也未见眼前这位长乐公主面上有些许心疼之色,然而他意外地发现,她似乎对这片雪色芍药却很是在意,那怕身形移动再快,也几乎半寸都未曾踩到过那片花田。   心念一转,他心中抱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聚力攻去,使得她往芍药花田处愈来愈近,棍风飒飒,凌厉异常。果不其然,她愈接近那片芍药花田,手脚便愈发放不开,局促慌乱之下已然被他步步逼到最后一寸。   苏乐微微弯唇,反转过手中棍尖锐的断面,直直朝她裸露出的白皙脖颈中刺去,心里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只需往后一步,便能躲开他的攻击,转守为攻。   然而她敛眉一霎之下,身子却是不动了。   虽然起先也曾想过这样的情况,但真正见到她如此,苏乐还是难掩惊讶之意。眼看着在棍尖刺入她脖颈前的一瞬间,她居然从容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然准备就死,依稀看见如蝶翅般的墨色眼睫微颤。   苏乐飞快地收了势,同时心中还有几分微微的恼怒,连他自己也不知这股情绪到底从何而来,不自觉心里的话已然蹦出口,“公主当真是爱花如命,为了保住这几朵花,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话刚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诧异,他向来都并非那般沉不住气的人,今日……却是失态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来,转而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轻巧道,“我方才在赌,赌你会不会真的对我下手,这样又可以保住花,又可以保住命。而且现在看来,我是赌赢了。”   “……”他失语。   姜雪芍咯咯笑过一阵后,往前一步正欲与他说些什么,然而却好巧不巧地猜到了方才丢落在地上的另一截断棍,一个“我”字还未说出,脚下一绊,人已然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她底盘本就有些不稳,此时脚下更是丝毫使不上力气,姜雪芍这回倒是真正地闭紧了眼睛,然而意想中的疼痛却迟迟都没有传来,她这才觉得腰间隐隐有些发热,隐隐可以感觉出五指的方位,而身子似乎被人拉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之中。   见她睁开眼睛,似是无碍了,苏乐将她扶正之后,这才敛眉低声道,“臣方才一时情急,有失礼冒犯之处,望公主见谅。”   “无妨。”她别扭地从他温暖而紧实的怀中滑出身子来,正了正身形,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别过脸去,整了整有些散乱的云鬓,淡淡说道,“本公主这场比试是输了,那柄方天画戟便予了将军。”   他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臣虽赢,却胜之不武,故不能接受公主之惠,望公主见谅。”   “真没见过你这般固执的,”她本来也有些郁郁,然而此时却禁不住被他面上的一派严肃引得“噗嗤”一声轻笑出声来,使得整个人都灵动了十分,只见她随即拍手乐道,“有了,那这场便算是咱们平局,本公主照样把这柄方天画戟赠与你,而将军你下次征战之时,便也定要砍下一百个人头来还我,怎样?”   虽只是个一时随口立下的赌约,然而他面色却极为认真,抱拳毅然应道,“臣……定不辜负公主重望。”   她面上蓦地一愣,继而如掩饰什么异样一般,迅速地转身欲离去。   “公主——”他一时间有些失神,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却已然先行唤出了声。   见闻她前行的脚步乍止,回首看他。回转过身来时,火红色的织锦裙裾扫过地面,旋转如花。   苏乐一时暗恼自己的莽撞出言,然而对上她黑亮的眸子,终究还是开了口问道,“公主您……不惧怕臣的眼睛?”虽现下是太平盛世,民风淳朴开放,并未把天生异眸的他归纳至妖孽一流,然而在旁人眼中,他却也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道出此言,勾勒浓丽的眉尖若蹙,托着下巴认真地端详了他许久,在他心里以为她思量这么久时间是要酝酿出多么感天动地的劝慰之言时,只听闻她很是平静地开口,煞有其事一般下了结论——“虽不如我们常人黑发黑眸好看,倒也别有一番特色,当然,更重要的是,独一无二。”   待她细碎却轻快的脚步声渐远,他低下头去,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后,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不远处的假山后骤然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击到了假山石。   “谁人在那!?”苏乐下意识地以为是哪个好嚼舌根的宵小之辈在偷看,然而凌厉地一瞥眼过去,却意外地见到了一个宫中熟人。   当今二皇子,姜玉。   姜玉虽然贵为皇子,却是庶出,母妃也不甚当今国主宠爱,故平日里并未多用心管教,摆明了要养出一个纨绔皇子来,好有心无力谋夺太子宝座。然而这姜玉虽然也顺着他们意,拼命往着那歪篷子里头扎,但倒是与朝里几户世家子弟也联络上了几分感情。而苏乐,便是从小与他一道儿习武长大的,关系自然是比旁人都要亲厚几分。   未等他打招呼,姜玉已然先行从假山背后走出了身来,转过头微微瞟了一眼姜雪芍所离去的方向,话里意味不明,“苏兄似乎与皇姐关系很是要好。”   “二皇子此言差矣,”苏乐不疑有他,想到方才的情景,只不自觉爽朗地笑起来,“我与长乐公主也不过初次见面。”   “原是如此。”姜玉的眸色本就比常人要稍暗些,此时微低下眼去,便愈发显得郁沉,带着几分阴戾的气息,“苏兄如何一进了庙堂之中便与玉生分了?此时只有你我二人在,只需直唤玉名便是,我们之间……无需那般客气。”   苏乐一怔,隐隐觉得眼前人的话语似乎透露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古怪,半晌只微愣着答道,“姜弟哪来的话。”   姜玉便是凉薄一笑,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转而话锋一转,“苏兄觉得这宫中如何?”   “宫中繁花似锦,华美锦绣,可谓人间天庭,然而我却更爱边关塞北的十月飞雪。”   姜玉的眸光不易觉察地又暗了几分,“那苏兄的意思,是不愿留在宫中咯?”   “自然,”苏乐眸中的光芒明亮,“男儿志在四方,定然不会独困于一地。”   “玉方才见皇姐面上笼着几分喜意,对苏兄似乎很是倾心……”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阴柔的语气此时愈发尖锐起来,“皇姐向来最得父皇宠爱,若是她向父皇求了苏兄你巴巴地守在公主府里头当驸马,又该如何!?”   他只愣了一瞬,隐隐觉得姜玉今日有些不对劲,然而随即便笑出来,“想来玉弟还不知道,我已然受封了骠骑将军,若是长乐公主真的倾心于我,也应当是我迎娶公主入将军府才对。”   “……原是玉多虑了,”姜玉闭了闭眼,深陷进去的眼窝掠过一丝阴冷,随即拱手告辞道,“玉方才身子不适,胡言乱语让苏兄见笑了,便先行一步。”最后一个字音还未来得及落下,他便甩袖离去了。   苏乐眼尖的发现姜玉背过身后的手背俨然是一片淤了的血红,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所致,“姜弟你的手……”   他离去的脚步只略微一凝滞,随即头也不回地阴沉道,“无碍。”   番外·长乐篇(三)   菱花镜里,光华浮动。待镜面上跳跃的虚幻光斑随着屋内光线减弱而尽数散去后,镜中终于清晰地映照出了一张娇艳的面容,黛眉浓丽,两颊绯色胭脂横扫间,更显少女妩媚而不造作的风情。   在宫里侍候的婢子用篦子沾了些许牡丹头油,一面缓缓地为镜中之人篦着发,一面察言观色地问道,“公主近日心情似乎甚是不错呢。”   姜雪芍微愣,定眼看着镜中的娇艳面容,本望之凛然的五官确实要比往日里笼上了几分柔和的意味。末了,她移开眼去,看着窗外已然开成花海的雪芍药,突然笑得很是开心,“外头春光烂漫,自是看得人心情舒爽。”   婢子捂嘴笑道,“要奴婢说,恐怕还有因为苏大将军的缘故吧,公主……可是对苏大将军有意?”话音刚落,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这些年来快活日子过了头,竟一时失言了,忙脸色大变地一把扔了手中的篦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半真半假地憋出了两汪泪来,“公主恕罪!奴婢一时失言,奴婢知错了,奴婢罪该万死……”   “无妨,”姜雪芍微拧了拧眉,半侧过身子去,捡起丢落在地上的碧玉篦子,兀自对着菱花镜理了理乌黑柔顺的鸦鬓,语气清淡,“……我与他之间,就如棋逢对手。”然而以后,究竟会是对手,还是相守一生的伴侣,谁又能说得清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这一生,必然会与他纠缠不清。   这既是命。她不欲逆天而行,也不欲违抗自己的内心。   外头骤然有出战的号角吹起,战鼓雷雷,高亢凌厉,气吞万千。   姜雪芍眸光清冽,宛如穿越了重重宫墙了一般,直直望向窗外声响传来的地方,葱白的手指微微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雕狮纹案面。   她是知晓的,近日祈国边境戎狄异动,苏乐身为骠骑大将军,自然首当其冲地应当拥兵前战。但所幸,也不过是些不成气候又胆大包天的蟊贼。祈国国力虽不算上等,然而镇压此等小贼仍是绰绰有余,并不足以为忧。苏乐刚上任骠骑将军一职不久,虽是正经武科状元出身,然而出身在贵胄之族,总不免私下里被人诟病为只会纸上谈兵的纨绔子弟一流。此去一行,正是为他自身扬名的好时机。这一生成败荣辱与否,皆看他初战表现。   她偏过头,问道,“苏将军什么时候出战?”   “回公主,未时三刻。”   她心念一动,不自觉已从妆奁中拈起了一串流光溢彩的璎珞比对在了雪白的颈间,半晌后她才悠悠地缓过神来来,看了看一边的青铜漏刻,随即下了决心,“替我梳妆!”   城门外。   十三万雄师已然全部清点准备就绪,苏乐顶着亮银皂缨盔,跨.坐于五色斑豹铁骅骝之上,持着方天画戟回首看去,准备做出战前最后的告别。   此时已然是雪霁天晴,江河万物皆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他控着缰绳回转过马头,正欲收回眼去,却意外地发现那银装素裹的青砖城楼间,突兀地跃出了一抹鲜艳的红。   她依旧是素昔那般张扬的作风,里头已然是一袭朱砂色苏绣宫装还不够,外头居然还系着着一领火红的丹顶鹤氅,宛如熊熊而起的红莲之火。缀着貂绒的风帽遮住了她大半浓丽的眉眼,只余下一点朱红如樱的唇在匀净白皙的下颔上清晰异常,却依旧掩饰不住自她身上散发而出的凛冽意味。   苏乐松了缰绳,稳稳当当地停住了即将要奔驰而去的马匹,转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身上覆着的锁子连环大叶青铜鱼鳞甲依旧冰冷,然而心里却陡然升腾起一分无法言喻的暖意,牵扯着本冷凝着的嘴角都上扬了几分浅浅的弧度。   她从朱漆木架之上接起一支红绸包裹着的鼓槌,稍微掂量了两下,随即扬起手狠狠地往绷紧了的牛皮鼓面上擂去。   她并不懂鼓法,然而那一下雄浑的鼓声却使了十二分的气力,如同铮铮杀气震荡在天地之间,直透苍穹,仿佛展翅高飞的苍鹰即将要直冲过一片苍云高幕,破空九天而去。   明明是那般纤瘦孱弱的身躯,一瞬间却爆发出了凌云之势。   骤然而起的寒风烈烈,乍然把她头上的兜帽吹落,本被拢入披风内的鸦色长发瞬时在冷风中纠缠纷扬着,宛如即将要御风而去的九天玄女。一瞬间仿佛天地俱寂,仅有她一人“砰”的一下扔下手中的鼓槌,沉默地独立在高耸的城墙之上。红衣白雪,墨发冷眸,仿若孤身盛放的深雪优昙。   再冶艳的昙花也仅能一现,若不能及时留住,便只能抱憾错过。   下头议论纷纷的将士们仅被着突如其来的鼓声愣了一瞬,紧接着齐刷刷地振臂高呼,士气陡然高涨起来,片刻,便已成燎原之势。   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役,然而长乐公主却亲自出面擂鼓造势,激励兵将,试问这是何等大的面子?   振奋人心的呼声几乎快要冲破云霄,然而却统统落不到他的耳中。苏乐抬起头,看着她在艳色红装的簇拥下依旧孤骛嚣张异常的眼眉,心下已有了决定。   他此去征战归来后,定要折下这朵孤岭之花,决不让她凋零浮沉。   ……   三月,皇城传来捷报,苏乐所率之军势如破竹,如有神助,单是主帅苏乐便仅以一人之力斩下百余人头颅,战神之名从此打响。   五月,祈国子民接着迎来了第二桩喜事——长乐公主与苏大将军举国大婚。   苏大将军出身名门,位高权重,英武堂堂,公主盛采华妆,艳绝天下,二人可谓天作之合。旁人本是看惯了长乐公主穿红装的,然而在穿上朱红穿金的嫁衣之时,竟然比往日还要再艳丽三分,连往日里眉目间的几分凛冽也被胭脂水粉匀得温软了下去,已经隐约有了成熟少妇特有的几分风韵。   一片欢天喜地之中,唯有一双阴戾的暗色眸子始终冷凝着,目光死死地缠黏在携手登上金顶黄绣凤版舆的一双璧人之中,始终不肯移开半分。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为何却落入了他人的手中?即使那个人是皇姐,也绝不行。   不在掌控中的人与物,都应该毁的彻底。   番外·长乐篇(四)   一晃便是十余年。   她一日从午觉的梦魇中陡然惊醒,这才觉得额头上覆着一层凉薄的冷汗。她回过头望去,窗外天色已暗,想来自己已睡了大半个下午,然而身子却依旧觉着乏得很,她尝试了几次也没能从榻上起来,只干脆睁大眼睛躺着,等着体力逐渐恢复。   房外隐隐约约传来苏乐的声音,“翠儿,夫人还在睡么?”   “是。”丫鬟翠儿的声音怯怯的,“也不知怎么地,近日夫人似乎都特别乏困,身子瞧着也孱弱了许多,只是又不像是有孕在身……奴婢,也看不明白。”   苏乐的声音停顿了半晌,而后才叹气道,“那便算了,等夫人醒来你便代为转告她,近日朝廷又出事端,我需尽快拥兵出战镇压长鲸,她便留在府中好好养好身子,不用随我一同去了。毕竟那里……也不是个养身子的好地方。”   “是,将军。”   她分明听得到他温和的吩咐,本想起身回答,然而四肢却都是僵硬的,仿佛被什么力量钳制住了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半晌,感觉他欺身而上,俯身时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住了她的半个身子。他温热的鼻息细细密密地笼罩住她光洁的额上,而后,他在她轻颤的眼睫上落下了一个干燥的吻,却让她不自觉地流出了眼角的一滴泪。   为什么,会突然像是诀别?   她心中隐隐只觉得一切变故都来的太过蹊跷,然而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待屋内袅袅的熏香散尽,她终于缓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强撑起身子来,“来人,备车,回宫!”末了,看了看青玉香案上的香鼎,复又沉着脸加上了一句,“派人唤二弟来。”   ……   远处有脚步声由轻而重,最终戛然停滞在她的床榻前,虽沉默不语,她却仍然能感受到那如狼一般的暗灰眼眸正一遍遍凌迟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恨不得扒皮抽筋,仿若面对着一桩血海深仇。   她心里冷笑,摇了摇仍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转而掀开被褥,半直起身子靠在床头,“你来了。”   “皇姐的面色好难看,既是入宫来养病,怎么反倒一进宫急急招了皇弟过来?”姜玉面上虽是笑着的,然而阴沉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她的面色苍白,两颊颧骨处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显现出一片病态的潮红,然而一双幽亮的眸子却是出奇的清明,见到姜玉进来,她只把身边一个青铜香鼎掼在地上,冷道,“这些,都是你干的吧。”   姜玉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香灰,“皇姐在说什么,皇弟怎么听不太明白。”   “买通将军府里的下人,在本宫日常焚的香料中添了夹竹桃粉、细辛、马钱子、雷公腾,样样皆是令人慢性中毒的药材,呵,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姜雪芍冷笑了几声,因为气急攻心而引得又一阵咳嗽,待抚平了气后方骂道,“数十载过去了,你居然还没死心!你以为本宫以前没有察觉你那些龌龊肮脏的心思?本宫告诉你,你从前得不到他,如今就算使尽手段,也得不到他!”   “皇姐有空追究皇弟我是否对您的夫君有何企图之心,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边疆战事,毕竟……他人是在那儿,”姜玉面上的痛色一闪即逝,转而轻笑了一声,深灰色的暗眸里隐约有狠辣之色掠过,“皇姐自小便精通药理,方才列举的自然不差,然而其中还有一味,皇姐却没有猜到。”   他蓦地倾下了身子去,不顾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抗拒和厌恶,只轻声笑着附耳道,“皇姐可有听说过……蝉蜕。”   蝉蜕……金蝉脱壳,调虎离山!   姜雪芍浑身一震,想到这次战争打响的异常,心里陡然生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皇姐怎那般激动,本就是带病之身,若是又气倒了,那可真是回天乏术了。皇弟能干什么,不过是根据计划给边境那些蟊贼们提供了几个埋伏点而已,苏大将军既然被人称作‘战神’,想必这一次……也能死里逃生罢。”他悠悠地说完,又是不以为然地笑,“皇姐,我始终都弄不明白,您明明是个女儿身,凭什么那般得父皇宠爱,自小便出尽风头,仅是因为有了个得宠的母亲?”   他收敛了浮在面上的几分笑意,转而残酷地弯起嘴角,“若这也就罢了,我还当您是我的皇姐,可是您千不该万不该风光得意过头,抢了我看上的人。苏大将军如今是第一个。坠落神坛的滋味……皇弟总有一日,会让皇姐也感同身受的。”   她心里依旧记挂着那边的苏乐是否遭遇不测,然而面上仍装作不曾被惊惶到一般反唇相讥道,“你心里也应当知道,他永远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是啊,因为得不到,抢过来似乎又很麻烦,所以……还是毁了好。”姜玉假装苦恼地盘算着,然而那一双阴冷的眼里再掀不起任何波澜,只直起身来,拍了拍手,“皇姐,您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此刻就安心在宫中养病吧,皇弟就先,告退了。”   她藏匿在锦被下的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无力地松开,随即又狠狠地握紧。   当晚,一只从将军府内飞出的信鸽被蛰伏在府外的探子射下。   行军十日,传来捷报,主帅苏乐率领十五万大军成功镇压西北暴.动,即将前往东北方向。   行军十五日,传来捷报。   行军一月……   每一次收到外头传来的捷报,她便惊喜一分,然而随即心中的惶恐更甚。她是清楚的,边塞之地越往其下,地势便愈加险峻,前期成功的堆积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关的亡命因,只希望他接到简书后,能尽快改变进军路线。   行军三月,边关传来噩耗,主帅苏乐行军“一线天”时被早已守候在那的戎狄们以巨石所埋伏,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还有一个无名小卒不知去向。   将士们的尸体被一具具地搬走清理,只余了她一人滞楞在原地,尚带着血腥气息的风把她火红的裙裾吹得猎猎飞舞,分不清其上沾染的到底是血还是泪。呆滞地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几乎已经辨认不清其上俊朗的眉目,那一瞬间她心中想到的不是复仇,也不是痛哭失声,而是他临走前给过她的那一个比蝶翼还轻的吻。   原来真的已成诀别。   然而她却没有看到,在她身边的灌木丛后,有一个穿着血淋淋的小兵衣服、沿着逼仄小路飞奔而去的男人,眸色青碧,手舞足蹈,形色仓皇。   他的一生如好风凭借,一路荣光,从没想过他终有一日会输,然而最终却还是输了全局,输了她。   路是单程,他已无法回头。   【红颜枯骨】完,下一卷【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第一章 商量秘事   沉寂了许久的灵栖今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熟客——清风。   不同与往日里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模样儿,他一进门,便已微低着头朝我沉声吩咐道,“若丫头,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我寻你们跑堂的有话要说。”   “是。”见清风他眉目凝重,显然是寻小黑有要事相商。十有八九,便是那复国之事。   我一时间猜不透他口中即将要披露出的消息好坏,但此时却也不敢马虎,应了一声后便急急奔走关上了四周的门窗,末了又还是觉得不甚放心,干脆把二三楼的门窗也统统给关了个严密齐全。   下楼时他们已然在絮声谈话,我沏了一壶茉莉香片,又低着头为他们满上。   清风霍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有意无意地止住了口中的话头,看神情似是有些犹豫。   我正手足无措间,小黑倒是一派淡然地抬起眼来,抬起手理所当然地拉我在他旁边坐下,又将眼前一盏香气四溢的清茶轻缓推至我面前,明里暗里间已然表明了他的立场,待清风面上终于露出了然的神情时,小黑这才颔首,淡声挑明道,“无碍,我与阿若之间无需隐瞒,先生请放心。”   清风这才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在下自三年前奉殿下所托后,便日日夜观天象,北落星与紫微星逐渐暗淡无光,昨夜更已齐齐显现了倾颓之势,民间有谣言四起,说是当今国主名不正言不顺,才惹得天象有异。”停顿了一霎,他又舒开眼角笑道,“也亏得姜玉那个老贼整日沉湎于声色犬马,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容易被推翻。”   三年前?……原来小黑三年前便已然一步步筹划好了,我却全然没有发觉。   “明日午时三刻,便是天狗吞日之时,那时势必民心大乱,动荡无主,若是能及时加以抚慰,必当如有神助。”说到此,清风蓦地压低了声音,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掀开下摆在小黑面前伏身拜下,略显嘶哑的声线在一片幽静的黑暗中显得冷厉异常,“殿下,姜玉气数已尽。这个王朝,气数已尽。”   言下之意,已挑得分明。   我手中捧着的成窑五彩小盖钟陡然一阵轻颤,溅出了一滴滚烫的茶水在手背之上。我低呼一声,“砰”的一声重重地放下了端着的茶盏。清风和小黑的目光一时间都投向我来,带着几分疑惑。   小黑拧了拧眉,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扶起清风之后,便将手心轻轻地覆盖在我被烫红了一片的手背上,望向我的目光和煦。   我此时正在心神不宁之中,然而此时听到问话,却不得不装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呐呐道,“这么急?”   “此次天狗吞日之异象至多维持两个时辰,我们可用的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他看向我,墨黑如渊的眼眸里隐约有一种名唤“野心”的光芒毫不掩饰地跳跃着,不消一霎,便已承凌云之势,“阿若,当今形势如此,一时之差,便是成王败寇之别。”   “嗯,”我低下了头,轻声道,“没事的,我懂。”   我都懂的……然而,却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心中翻腾而起的失落感。   清风也是个心思乖觉儿的,见话已然说完,便已然起身拱手告辞,刚走到灵栖外头,便又重新恢复了原来那般懒散无赖的模样,临行前还暗暗指了指小黑的方向,又朝我促狭地挤了挤眼,颇有“孺子可教也”的得意之感。   我正兀自晃着神,然而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跳起身来追了出去,然而走到门口又风风火火地折返回来,提上了一壶好酒,落下了一句,“小黑,我去送送疯子……啊,不对,清风先生!”   清风尚未走远,依旧是一袭松松垮垮的桃红云锦纹长袍,一侧的袖子几乎要拖到地上去,腰间配着流光溢彩的华鬘,走路姿势大摇大摆,仿佛要横行天下。以前总认为他仅仅是个四处招摇撞骗舌灿莲花的算命先生,然而此时才真正明晓,他浮夸轻佻的外表下,居然有那般厉害的本事。   我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清风先生……”   “哎,打住!”他竖起食指封住了我的嘴,作势纠结起了一双浓眉来,“若丫头你还是照往常唤我疯子吧,这一口一个先生的,刚开始好听,之后听着怪别扭。”   我提了提手上的酒壶,“我来给你送酒的,好酒。”   “好丫头,够意思,没有白疼你,”他欢喜地掂了掂手中的酒,又拨开软木塞子嗅了一嗅,这才摇头晃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是要我奸还是盗?”   “……”   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去,又肃容问道,“其实我出来时还要问一句。疯子你明明有占星预测的大本事,若是进了宫中,随意便能做到钦天监监正的位子,为什么还是宁愿埋没在朝花镇里这个小地方招摇撞骗?还硬要算错卦……并非是说每个人都要贪慕荣利,然而凭你的能力,明明可以过得更好。”   他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笑着反问我,“那若丫头你看我现在活得不好吗?”   我低着头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算道,“你现在欠了西街一条街酒楼的酒钱,还赊了东口一条街的糕点钱,呃……然后你还欠我们灵栖三十七个铜板呢。”   清风黑了一张脸去,口中嘟囔着,“小丫头真是钻到钱眼里头去了……”又屈着手指弹了弹我的脑门,这才道,“方才你那话并未说错,你也知道疯子我最爱荣华富贵,便是不入宫廷,在这小小乡镇里多算对几卦,大抵便也能博得个名声远扬,财源滚滚。”   “那你……”我愈发疑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若丫头你要知道,人有多大本事,身上担着的责任便越重,譬如小黑一般,他有国仇家恨,有复国之心,所以他前期做什么决定都会畏手畏脚,怕别人识破身份,所以为了不扰乱计划而拒所有人以千里之外……不过幸好,他到底还是选择了你,可让你捡了大便宜。”   ……果然是在嘲讽吧喂!   那厮不顾我在一边不满的抗议,继而眯着眼笑道,“然而不幸的是,疯子我是个天大的俗人,向来没有什么责任感,所以不愿被所谓的道德绑架,更不愿因为遵从自己内心而被口诛笔伐,所以干脆活在中间,随时都能消失或出现,没有绝对的利益,也没有绝对的保障,凭自己心意就可以说这人红鸾星动,道那人祸运当头,反正没有人会真信我的胡说八道,反而乐得逍遥。”   我定定看着他,心下已然有了几分定论,只待让他自己挑明。   果不其然,笑过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若丫头,天下大任是他的事,也是他要选择的路。有他爱这片山河、这个国家就已经足够了,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无需再背上这重责,这并非是个好差事。”   “疯子,”我也朝他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模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我喜欢他,但也永远不会变成一个空守深闺的怨妇。”   清风便是大大咧咧地揉乱了我的头发,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模样居然颇有些像邱五晏,我正盯着他晃神之时,听他又念叨着,“算来小晏晏也就要回来了,我可不能让他回来之时,看见他往日里疼爱的小丫头变成从前眉掌柜那副模样。”   听他提起眉娘,我不禁有些默然,只道了一句,“……是。”   清风不以为然,只拍了拍我的头道,“知道就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也乏了,你还是快去陪你那个小情郎罢。”他歪头想了想,又挤眉弄眼地对我笑得无比暧昧,尾音拖得绵长,“最后一晚,怎么着也得做点什么事才好啊……”   我:“……”   回到灵栖时小黑正站在楼梯之上,见到我回来,只摸了摸我的头,并未多问,“去睡吧。”   我点点头,随着他身后走上了长长的楼梯,似是默契,两人都并未发话,一时之间沉默得可怕。明明是那般短的路程,然而此时却显得那般遥远。   步入了卧房之内,打火石和蜡烛就在一边,我却并未掌灯。傍晚时分外头刚下过一场绵绵雨,此时连窗外的月色似乎都被洗濯得比往日更清莹些,而他的五官棱角在柔光下逐渐模糊起来,清隽如淡墨描绘勾勒的山水画。   “我在后院的桃花树下埋了一壶君莫笑,还有一壶,相思毒。”我终于突兀地发了话,却始终敛下眸子去,不欲去看他,“无论此去输赢与否,总会有一天,我必要选择其中一壶饮下。”   “阿若,”他摸着我的头发,语气认真,“相信我。”   我没有回答,低下头去就急急忙忙想解开他的衿带,然而或许是因为心中太过慌张,缠来绕去,反而给弄成了一个死结,任我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再让其动弹分毫,便也索性不解了,不等他反应,便用蛮力将他勾着墨线的衣襟扯开了大半,探手而摸进他温热的胸膛,不容置疑地捏上了一粒鲜红欲滴的茱萸。   感觉到他身子一震,转而沉声道,“阿若!”   第二章 道友,小黑把二若吃掉了!【……   我并未理会他的话,只一边回想着风月楼里玉儿上回授于我的甚么闺房秘术,一边轻狂地在小黑身上肆无忌惮地揉捏试验着,又伏下头来,深深地埋到他的颈窝里,轻轻地啮咬着他结实的肩膀。   本有心效仿他人留下一个印记,好让他记着我,然而此时两排白花花的齿在他的肩肉上徘徊轻叩再三,还是丝毫不敢用力咬下去,生怕他明日出征之后会有不便。   一滴豆大的泪水不自觉砸到了他的肩膀上,转瞬便顺着他细窄的脊骨滑落下去,不一会儿,连原先的一小滩水迹也了无踪影,似乎从未存在过,却也激得我更加放肆,抬头而上,便欲主动去寻他的唇。   我知晓自己此刻心中疯狂的执念——我想让他记着我,我要让他记着我,哪怕只是多年后的些许支离破碎的片段,也比在时光岁月的冲刷下慢慢蒸发消失了痕迹要好。即使是一夜痴缠,也定要刻骨铭心。   小黑摁住我在他身上不安分游走的手,抽离开大半个身子低头看我,肩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牙印,还沾染着些许晶莹的涎水,然而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无波无谰,沉静如窗外的月华水色。   我终究还是道行太低,如何也看不分明他这般清冷淡漠的面下隐匿的情绪,刚鼓起的勇气彷如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瞬间就已然尽数退却。我尴尬地垂着头,兀自绞着手指沉默不语,纵使此时眼前没有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烧红如同煮熟的虾子。   半晌,只听闻他口中微叹了一声,转而轻声问道,“为什么?”   方才那般勾引难不成对他真的没有半些效果?我心里不禁有几分泄气,却也无端生出些无法言喻的恼意来,然而话未出口,便已然藏匿了几分哭腔,“小黑,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所以你要去征战,要去复国,我也决然不会为了一些儿女情长和私心而去阻拦你的凌云壮志。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的感情,可是我还是怕啊!”   语罢,他仍是无话。我咬着下唇,又欲上前扯他的衣襟。   “阿若,”他微微皱起眉来,语气却并不像是愠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今晚喝的是茶!”我提高了些许声音,不服气地抬眼盯着他,然而目光在触及他眼眸之时,却又不自觉地软了声音,“小黑,我没醉,我很清醒,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晦暗不明的夜色中似乎看到他笑了笑,发出一声“哧”的微末动静。   头可断,血可流,嘲笑坚决不能忍!   我不服气地正欲抬起头辩驳一番,却感觉到他倏然伸出了手,稍显冰凉的手指已然轻缓地划过我的面庞,带起一阵阵奇异的酥麻和战栗。我不自觉地微微偏过头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腕。感觉到他的指尖更加贴近了些我的面颊,继而从轻颤不定的眼睫温柔地滑到不断翕动着的唇瓣,一寸一寸勾画着面部幼细的轮廓,仿佛在面对一件爱不释手的珍宝。   “你还这么小……原本还想等我回来后再下手的,可是我的傻阿若啊……”他的声音逐渐低哑下来,在耳边响起时带着别样的蛊惑,仿佛随时都要侵入心神,让人恍惚不能自已。而自他一贯薄凉的唇瓣间或喷出的气息炙热滚烫,渐渐染上了几分浓烈的情.欲,“……这种事,还是让男人来做要好些。”   “唔……”我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迎接而来的便是两片温软的唇,唇齿间还余有淡淡的茉莉茗香,一点点侵占了全部的呼吸。   他修长的手指顺着颈间一路滑下,仿佛带上了烙铁,每一寸他指尖经过的地方都滚烫起来。感觉到他的指尖逐渐抚到我的腰间,不过一霎间的微动,系住衣裙的腰带便已然松散开来,霎时暴露出胸前大片肌肤,在尚且湿冷的空气中泛着几分凉意。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然而混乱空白的脑子里这时候居然还在不受控制地想:上天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武功比我强、模样比我好、脑袋比我灵光也就罢了,为何这厮连扒衣服这种活儿……都要比我纯熟许多?!   太狡猾了,实在是太狡猾了……   随着一层层轻薄明艳的春衫窸窸窣窣地解下落地,我虽然之前硬着嘴巴说不怕,然而此时心却也愈发收紧起来,好像被打磨圆润的指甲轻轻搔刮着,如何安放也不甚自在,便也愈发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未有先点上烛火,不然想来此刻脸上僵硬而别捏的表情,便已然将我的青涩与懵懂暴露无遗。   迷迷糊糊间觉得身子蓦然一轻,这才发现他已然将我打横抱起,复又小心地放在了床上,灼烫的吻细细密密落在裸露出的脖颈和两肩间,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逐渐有了绵软之意,仿佛一池刚解冻的春水,一心只愿贪婪地寻求更多的温暖来融化。   我迷糊着看他,“小黑……”   没等我说完,他重新倾下身去吻住了我的唇,无尽痴缠,直到我脑子重新回复到空空荡荡一片后,才听闻他哑着嗓子嘱咐道,“可能会有点疼……阿若,别怕。”   自然是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我的心跳一阵狂乱,末了咬着下唇,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坚毅的神情倒更像是壮士赴死。   “别怕……”听语气小黑似乎是失笑,随即唇下的力度加深了些,自亲吻、吮吸逐渐更替为轻轻的啮咬,一路划至最为敏感的小腹,几乎是轻易地便撩拨出了我口中的第一声细碎的嘤咛。   耳边一时间嗡嗡轰鸣着,感觉到自身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地悬浮在云端,如何寻觅也找不到一个落脚之地,既新奇,然而更多的还是慌张。不着寸缕的双腿被无比轻柔地分开来,转而轻轻地搭在他精壮的窄腰之上,仅余了内侧一处别样的滚烫壮大,抵在愈发显得黏.腻的身下,逐渐嵌入已软得如滩水的体内。   “呃……啊!”那处灼热随着不断地深入,似乎触碰到了体内的什么地方,只觉得剧烈阵痛如潮水般袭来,引得身体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我吃痛,不自觉微微弓起背来,不安分地扭着身子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几分,以来缓解体内不断涌起的几分胀痛,然而这才发现已然被他紧紧地箍住了腰,再无处可退。   我再不顾之前的信心满满,一心只手舞足蹈地想挣脱他的禁锢,然而因为挣扎,身下四处冲撞间反而愈发剧痛,嗓子也蕴出了一丝哭音,“不要了……嘤,不要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扣住我乱摆的后脑勺,待我稍微安静下来后,转而向后轻轻抚着我凌乱的头发,喑哑的嗓音透露出些许无奈,“不要乱动……这样会弄疼你……”   “已经……嗯……已经很、很疼了……我……”我哭丧着脸,虽然心里知道他说得对,然而依旧小幅度地扭动着想要逃离,五官皱得几乎要成了一个小老太婆。   这厮面瘫是面瘫,但我怎么会忘了,他骨子里终究还是一只摇头摆尾的老狐狸。   话还没说完,便已然被他先发制人地用唇封住,滑腻的舌尖在口腔里缠绕着,攫取每一缕活泛的气息,几乎要让人恍恍惚惚地闷过气去,与此同时,他用手掌托起我的腰,抬腰霍地往前一挺,那层恼人的阻碍终于被冲撞开来。刹那间疼痛愈烈,我几乎要在心中把他诅咒了一万遍,然而那份疼痛却转瞬即逝,即刻便成绵延的欢愉。   趁人之危……最可耻了好吗!   不顾我留在心里的腹诽,他身下的律动愈发紧促,靡靡的气息在暧昧的空气中徐徐铺散开来,一股炙流随着一声荒腔走板的吟哦而充盈至体内,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抹了一把面上,方觉得额头和鼻尖上覆着一层薄汗。   素色的床单之上,有点点繁红散落浸染。   此时新岁刚过,房内的布置还未脱离开春节的气氛,窗子统统是用云霞色蝉翼纱糊的,上头尚且贴着红彤彤的窗花,看起来很是喜庆。朱帐笼罩下的床上铺就着一条鸳鸯戏水红锦被,仿佛真如新婚大喜日,洞房花烛夜。   我分神眯着眼睛看将过去,一时间心里却不无遗憾地想,只差一对龙凤花烛……   “这房里,还差一对龙凤花烛……”他用舌尖轻缓地舔舐过我泛红的耳垂,撩拨得一阵奇异的痒意,连下身的胀痛一时都被麻痹过去,“一对花烛烧到天明,一双烛火又同时熄灭,才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竟然与我想的一样。   我向来怕痒,此时只嬉笑着偏头躲开他四处撩拨点火的唇,一边轻道,“原来小黑你也信这个?”   窗外夜色沉寂,朱红高帐以内,我瞥眼瞧见小黑的眼眸温润如玉,明亮如星,只悠悠晃晃地映照出我一个人的影像,“我愿意信。”   第三章 烽烟扬   我心下一暖,还未等脑子反应过来,身子已然自发地裹着一圈火红的棉被,咕噜噜滚到了他的怀中,一路蹭到了他火热的胸膛之前,扬起脸来,毫不吝啬地深深印下了一吻,绕上他双肩的手却摇来荡去,再也不舍得松开半分。   再没有人了,在这个无妄世上,大抵再不会有这么喜欢、这么喜欢的人了。   沉溺在他温厚的气息中,我迷迷瞪瞪地耷拉着眼皮子,终于没了意识。香甜的睡梦中,只隐隐察觉身边的他收拢了些许铁硬的双臂,将窝在怀中的我搂得更紧了些,似乎要嵌入骨血之中一般。   醒来之时,窗外已然是艳阳高照,空空荡荡的房里再无人影,昨晚散落在地上的衣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头边上。我搓了搓眼睛,张望了四周熟悉的场景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忙睡眼朦胧地抓起一边的衣裙,强撑着酸痛的身子半滚半爬地下了床去穿好,胡乱拢了拢杂草一般的头发,便欲下楼去寻他。   刚慌慌张张地走到门前,便已听到房外传来絮絮的说话声,似乎是小黑在交代些什么,时而有稚嫩的短字应和,想来应当是驻扎在灵栖的苏陌。   我做贼一般地将门微微推开些,鬼鬼祟祟地瞄去,果然是他们二人,此时正在不远处的走廊边上攀谈着,看起来很是和谐。   我皱起眉头来,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苏陌这孩子性子本就沉默,经历一系列变故后,便愈发像小黑刚来时那冷面模样,小黑也并不喜与人过于亲近。这两人平时并不常交往,今个儿……怎么反倒凑到一块儿了?   我不敢贸然动弹,只如八爪鱼一般扒拉着一边的墙壁,把耳朵死死地贴在门缝边上,然而却也只能捕捉到支离破碎的话语,“不在……日后她若有遇到什么难处……乐麋山……那里……”   乐麋山?虽然苏陌同是糜族之人,然而为何小黑会突然向苏陌提起那里?听起这话头,似乎……还与我有关。   既然还未到时辰,我便也不如方才那般着急了,只心神不宁地坐在梳妆镜前发着呆,心念百转千回,然而却如何也寻不到其中的门道。   忽然,一只手上的篦子被身后一人顺其自然地接去,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小黑。   “女子十五岁本便要行及笄礼,只可惜近来遇到的事实在是太过纷杂,一时反倒忘了,所幸,如今还不迟。”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化,只轻笑一声,一手挽起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耐心地用篦子梳理顺后,又尽数在虎口处拢成鸦色的一束发丝,绾到了脑后,这才慢吞吞地道了一句,“旁人有的,你也要有。”   我从菱花镜中瞥眼看过去,见小黑身上却还是一身常服,与往日无异,“那今日的事……”   “无碍,我已然安排下去了,一到时候,便能即刻启程。”他答得平静。   我便是放心下来,顺从地任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墨黑的发丝间娴熟地穿梭着,梳的是双髻,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虽然并不算是复杂的盘法,然而他却在我身后低头敛眉,每一圈一收都用心无比,一看便知道已然事先练习过数遍。   “居然比我还要熟练……”正随口羡慕着,突然间脑内突然忆起了什么桃色的片段,我一边可疑地涨红了脸,又禁不住从镜子里头怀疑地瞟了他两眼,干巴巴地追究道,“话说起来,小黑,你不是跟我……那啥一样么,为何那么,呃……”……轻车熟路。   他偏过头,面色认真地想了想,倒是没有就这么敷衍过去,只一本正经地承认道,“我以前在宫内时,无意间有看过下人们的春宫册。”   “……”为什么这厮连这种事都能这么冠冕堂皇!   房内的气氛一时间沉寂了良久,我终于憋不住继续问道,“你方才在门外……与小陌说什么啊?”   “秘密。”那厮面上毫无被我拆穿后的惊慌,回答得倒是简练无比,俨然是一副守口如瓶宁死不从的模样。   我气急想抗议,然而又想到头发此时在他手里,不敢摇头晃脑地乱动,半晌过后,便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僵着脖子急急抬起手往前指去,“诶,小黑,前面那个漆盒里头搁着一支紫竹簪,以前我嫌着样式太精细,平日里戴着不合适,今个儿既然说是笄礼,便簪上罢,虽比不得那些玉呀金呀的名贵,但倒也算是了了这桩心思。”   小黑的手微微一顿,停滞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我等了许久,还不见身后的动静,正按捺不住欲回过头看他时,只感觉编织在脑后的发丝微微收紧了些,却是他收好了最后一缕发丝,又变戏法一般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一支杜若花枝来,精心固定好。   花枝之上紫红色的娇嫩花瓣还未凋谢枯零,显然是刚折下来准备好的。我稍微扶正了一些头上的发髻,终于可以转过头看他,“倒是比我那支紫竹簪子要好看多了,难为你有心。”   小黑笑笑,复又定定地看着我,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以后定然还会有更好的。”   心里霎时明白他方才的停顿是为何,我抬眼看他,忽然笑出声来,缓声细语道,“我自小在市井间长大,若是此时装作甚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辈,未免也太过虚伪。我是凡人,自然也喜欢金玉之类的铜臭玩意儿,然而你选的这支杜若花很漂亮,所以,我很喜欢。又因为爱屋及乌的道理,免不了私心觉着你送的玩意儿比所有首饰都要好看,所以就更加喜欢了。”   长发为君绾,青丝绕指缠。永结同心,生生不离。   怎能不喜欢?   ……   朔日。午时三刻。   此时正是天地之间阳气最重的时刻,方才头顶上的天空还是一派阳光明媚,我正疑虑清风的推算是否有误,此时却依然眼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了下来,仿佛一砚浓墨在天空中缓缓地晕开。   天地万物仿佛一时间都被这无边的浊色尽数蚀吞而下,重回最初开辟天地之时的混沌之态,只余留下模糊的轮廓光影。   众生万象,万象俱灭。   我发间别着一支紫红的杜若,站在后山的开阔之地,尽管依然离镇上足够遥远,却还是能听到妇孺的哭号和尖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到底是幻觉还是别的。   四周打着火折子,烟息缥缈,火光凛冽,照得整座山明亮如昼,就如同海面上漂浮的一叶扁舟,助溺水绝望之人逃出生天,归顺麾下。   所有隐于凡世数十载的将士已然清点完毕,整装待发。小黑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向我缓步走来,就如幼时在乐麋山初见时那般。   我踮起脚尖,费力地为他整了整头上的紫金五龙盘珠冠,这才笑道,“我嗓子不好,唱不了战歌为你送行,手脚也笨,不能像别心灵手巧的姑娘一般为你缝制寒衣,我知晓前方道阻且长,风霜苦雨,定然多有不易,而我在此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后一分绵薄之力,辟开一条还算平坦的康庄大道,送君归去。”   话音刚落,我已然飞快地用藏在袖中的匕首割破了手腕,心中默念着早已研习烂熟的咒法。   他墨黑的眸子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忍和疼惜,却终究没有出手阻拦我。这在糜族中虽然纯属雕虫小技,但却因为糜族早已遭灭顶之灾,故不为常人知晓。此举不但是坐实了“天将出征,惩戒国主”的玄乎名号,也有稳定军心之效。   神鬼之说,虽最为可笑,然而却也最为有效。   一片凄茫的黑暗之下,轻浅伤口之中溢出的明艳血色虽仅有一线,然而却灼然生辉,如附着了灵性一般,路经花草皆避让而去,不多会便辟开四周杂生的荒草,展现出一条大路来。   身后将士振臂高呼间,我转过身去,为他一件一件披挂上沉重的盔甲,发出一阵铿锵的碰撞声。   最后献上的是一柄方天画戟。   漆盒里的方天画戟依旧泛着铁青的戾色,即使数十载过去,几次易主,却依然冷冽如初。   我骤然拜伏于地,跪坐将那柄方天画戟从漆盒里拿出,又举起双手来,直身递与他手中,拼尽全身气力大声呼道,“前朝苏将军遗物在此!贼子姜玉夺权篡位,荒淫无道,天神发怒,欲降祸于祈国。妾恳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化国之利刃,攘除奸佞,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兴复我祈国万代千秋!”   这话不仅是说与身后万千将士听,更是说与他听。   他握住方天画戟的同时,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粗粝的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着,许久都未松开。我抬头看他,只见他冷眸如星,“定然,不负所望,凯旋而归。”   第四章 风雪严相逼   小镇里头最是藏不得秘密,不消两日,那支从一向人迹罕至的后山之中凭空冒出的铁骑军队便已闹得满城风雨。有了天狗吞日的神迹打掩护,事情进行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还未等姜玉从《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脱离出来祭天以安抚民心,小黑军队所经之地,皆已然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虽这样利用措手不及所获得的胜利仅是一时,但也足够让人兴奋。   最难平息的是舆论,最不可逆的是天命。   无论他们内心真的对天命之说相信与否,都甚少有人会愿意去挺身趟这滩浑水。何况出征时间尚且不长,小黑如今攻克的大多是一些小眉小眼的地方,还未行进几个军事政要之地,仗着天高皇帝远,若是此事不成,也定然不会降罪到这些县城乡镇的官吏头上。在胜负未明前,自然谁也不愿去得罪谁,就算最后被判上一个消极怠工,也好比被指认“余孽”而绞杀好。等着最后时局清明了,这才是该肃清的肃清、该抓“乱党贼子”的抓“乱党贼子”的时候。   说白了,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若是一切都进行顺利,明日之前各地事先安排好的人便会拉开大旗,假借“替天行道”之名招揽起义军响应小黑,一同攻克皇城。虽想来大多只是一些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壮丁,论实力自然是比不上精锐军队,然而若是能成功集合到一起,却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外头的喧嚣或吵闹已持续了数日,讨论什么的都有,可见前方战事正吃紧,我全当做听不见,只半掩着灵栖的门,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苏陌,眼神很是探究。   苏陌估计是被我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发毛,歪着脑袋思虑再三后,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别扭道,“若姐姐,有什么事吗?”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我甚是哥俩儿好地把他逐步牵到了自己面前,咽了口唾沫后,这才小心地问道,“小陌呀……小黑当时临走前与你说些什么了?”   “……”苏陌一张俊俏的小脸从始至终都绷得死紧,冷冰冰的,正直得简直让我自惭形秽地想钻到地底下去,“他叫我不能说。”   早已猜到成功之路必有多番波折,我自然不愿就这般放弃,依旧不依不饶地提溜着他衣袖,佯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道,“你看小黑他都走了,你就偷偷跟我说一下嘛,不然我这心里该多慌张?”   苏陌固执依旧,让人禁不住恨得牙痒痒,“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可爱了!   我“咯吱咯吱”地暗暗磨牙了三百来回,末了又灵机一动,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獠牙来,毅然决然地抛出利益诱惑道,“这样,说了的话姐姐带你逛风月楼,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去那儿么?虽你还算不得个男人,只是个小男娃娃,咳,但——见识见识世面总还是好的。”   “……”   我见他果真低着头闭着嘴不说话了,心里不免觉得似乎有那么些效果,连忙继续趁热打铁,“姐姐以后还给你介绍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呃,或者如花似玉的小夫君?”   苏陌:“……”   眼看着这厮的脸终于“唰”的一下瞬息万变,转而黑得如同锅底一般,还未等我继续天花乱坠地腐蚀这厮积极健康向上的思想,苏陌已然小脸一板,腰杆子一挺,转身硬气地一溜烟儿跑开了,只留我一人在风中萧瑟。   过了半晌,我终于反应过来,很是忧愁地啧啧出声——“年轻人……真沉不住气。”   ……   古人云,求人不如求己。   古人又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其实便是苏陌这厮嘴闭得未免忒严实了些,任我使出百般能耐,也愣是没从他口中撬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虽不知小黑究竟在那乐麋山中到底藏了什么古怪,但既然已经逼入这般的绝境,又是与我相关的物件,总归要自己先去探探才好。   心念一动,已然有了主意。趁着苏陌在自个儿房里头睡得正香,我戴上顶兔绒雪帽,又随手挑了把轻便些的伞,便急急慌慌地出了门,寻了乐麋山的方向去。   若是算起日子来,此时已然是开春了,可朝花镇里的春天一向来得晚,于是每年的冬天就显得愈发的长。而今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灵栖里头人走楼空的缘故,眼瞧着一日日过去,我却还是觉着身上冻得慌。   昨儿个夜间刚下过一场轻飘飘的薄雪,让本就不大好走的山间小路愈发泥泞难行起来。我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枯树枝,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朝乐麋山的方向走去。   算来也不过隔了几个月的日子,眼前的乐麋山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往昔的树叶枝桠均被一片茫茫雪色掩埋。雪光照映变幻下,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东南西北来。我跟只无头苍蝇一般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才终于寻到了差些被封住的山口。   我顿了顿步子,还是迈开大步跑了进去,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犹豫。第一次有小黑他陪着一起克服了这个心里难关,第二次就显得不再那么难,起码我已然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过往的血腥和物是人非。   外头是一片亮堂堂的,然而越往深处走,顶上被残雪未消的树林阴翳一遮,倒是显出了几分灰蒙蒙的意思起来,我巡了一整圈的山后已然近乎傍晚,脚步已软得有些虚浮了,却依然一无所获。   我从半山腰处垂头丧气地往下走去,心里几乎以为小黑那厮实则是有意在诓我,然而任我想破脑袋,却也实在想不出他拐着弯子要来诓我的理由来。   不知何时,耳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然而却又不像。我正兀自惊疑不定之时,感觉身下鞋袜透露出些许湿冷来,渐渐埋过了脚踝处。   昨夜的雪水已融,就算我一时出神没有避开积蓄雪水的浅水洼,湿的也应该是鞋底鞋面,如何会渗到了脚踝边儿上去?   我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却只见脚下的茫茫一片絮雪被一阵夹杂着细小冰雹的强风带动起来,回风流转,宛如纷扬的芦花在空中大肆飘荡着。   我心中隐约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忙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空依然逐渐黯淡下来,而附近的上空俨然是一大片厚黑的云层,正被强风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向此处急速袭来。   暴风雪!   当时出门前挑伞时贪图轻便,便随意选了一把伞骨较轻的,此时此刻便吃了大苦头。这般纤细的伞骨根本无法抵挡这样凛冽的暴风雪。我只刚顶着风雪撑开伞,伞面便被迎面而来的寒风给撕了一个大口子,就连伞骨也“吱嘎”一声折断了去,尖利的竹刺乍然暴突出来,几乎快要扎到我的眼眶里去。   以前不是没有见识过暴风雪的可怕,更何况此时身处之地又险要异常,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小命不保。我心下一怵,转而咬咬牙,干脆将手中的伞丢到了一边去,只慌忙裹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又将悬在身后的兜帽拢得死紧,踩着一瞬间落得绵厚的碎琼乱玉,认着方向一鼓作气往山脚下冲去。   我所处的山腰地势险峻,若是一个不设防,被风雪给刮到悬崖底下去,我便是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如今只能拼在最短时间里冲到山脚,那里尚有几户人家,便是我支撑不住晕过去,也定然会有人发现我,不至于这般凄凄惨惨地冻死雪中。   纷纷扬扬而下的雪片如刃,毫不留情地划过我被冻得僵硬的脸颊。而鞋底被融化了的雪水浸得滑腻,每跑一步都有向前倾倒之感,如何也寻不到稳固的落脚点,只能压着腿上的力气,哼哧哼哧地继续向下跑去。   顶上的风雪愈来愈大,呼啸的寒风刮得猛烈,几乎再听不清除此以外的声音。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已然从脚踝处没过了小腿肚,迈出的每一步也就愈发吃力缓慢,还未等我打好遗言腹稿,便已然扑通一下跌了个极为惨烈的狗吃屎,猝不及防地灌了满嘴的冰雪,冻得我连牙根儿都在发颤。   我胡乱地“呸呸”了几声,将雪水吐出来,心中暗骂了一句“该死”,转而坐在原地上,打量了一眼四周如出一辙的琼树生花,一时间心里不免衍生些许绝望之意——这样下去,大抵还未等我逃窜到山脚下,便已然被这见鬼了的风雪埋到脖子根儿了。   心思只杂乱了一瞬,我重新恢复了冷静,暗自捏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被冻得几乎感觉不到痛意的手心去时,我心下已有了决断。   小黑此时不在我的身边,没有人再可以突然如天神一般出现来帮我,我杜若更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附着他生存。   现如今,只有我,得已拯救自己。   第五章 冤家寻衅   眼看着飘忽的鹅毛大雪就快要漫过腰际,我“咻”地一下站起身来,不顾身后呼啸扬起的飞雪,只飞快地探头向下方张望了一眼。此时自己离山口显然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底下的地势已然逐渐平缓下来,目测过去,也无棱角突起的石块之类,姑且还算得上安全。   我暗自定了定心神,将身体连带着斗篷一起蜷缩起来,重点护住了头部,又寻了一个较平缓的方向,转瞬便如圆球一般,飞快地往山下咕噜噜滚去。   之前倒没细想过这般没头没脑地滚下去到底会如何,然而滚落的一时间只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均被团团簇簇地挤在了一块儿,四肢更是仿佛要被颠散了一般,倒并非觉得有多痛,只是一阵昏昏沉沉的晕乎劲儿。   脖子上尚挂着小黑那日送与我的朱色刀穗,我恍惚着将那条细细的红线拨出来,转而紧紧地攥住悬在其下的刀穗,仿若攥住了心底涌生的执念。   我一脸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努力不作他想,任由身子无意识地继续顺着崎岖不平的山坡一路滚下。   隐隐感觉到身子最后落地时,似乎轻飘飘地撞在了什么坚硬物之上,我口中低低地闷哼一声,耷拉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子,身子一软,终于晕晕乎乎地昏厥了过去。   这一昏想来应当并不算太长,当我睁开眼睛时,漫天的凛冽风雪居然已然停息了。来得快,去得倒也快。   我暗自腹诽着,一边艰难地扶着旁儿的一簇枯树枝桠站起身来,簌簌地抖落了一身莹白的雪花。只觉得眼前皆是一片虚幻的色块,时而重合时而分离,好一阵子才终于恢复正常。唯一所幸出来之时,全身裹得还算厚实,尚不至于在雪地里冻坏了身子。   一场大雪过后,山间逐渐漫起了青霭,远处传来雪帚扫地时的飒飒声,应当是住在山脚下的那几户人家,有几个农妇叽叽喳喳的谈论声随之悠悠晃晃地传入耳内。   ——“嗬,这好大一场风雪。”   ——“可不是么,听说那山顶上的都堆得有半人高了,啧啧,幸好俺家那口子早早从山上砍柴下来的,不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说来也是邪了门儿了,也没个征兆,就呼啦啦的刮起来了,诶,你们说……这与前些天儿那什么天狗吞日,天兵下凡有没有什么联系?”   ——“嘘,咱们可别在这儿乱说,这还没个谱儿的事儿呢,若是要被人听见了,可是要被拉去砍头的……”   剩下的谈论声已然随着风声逐渐模糊了,我也不欲再听下去,心里只知这回终归是侥幸逃过了一场大劫。我深吁了一口气,心情舒爽地伸了个懒腰,欲先看看此时自己身在何地,然而在抬起头的一霎,却不免有些失神。   误打误撞的,居然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与小黑初次相遇的那个山坡,依然与记忆中相差无二,甚至连初逃窜到这里时的慌乱心情都一模一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我依然不自觉地挪动了脚步,径直往前走去,然而却发现了几分不同寻常来。   此处远看是一片光秃秃的荒芜,并没有丝毫异常。然而走近几步看,却意外地发现那底下隐隐约约冒出了几茬儿葱茏的新绿,在一片银白之中分外显眼。即使上头尚覆着一层厚重的皑皑白雪,然而依旧顽固地探头从中吐露出几分嫩色来,虽比不上春日时分的姹紫嫣红,却也是活泼泼的颜色,很是讨喜。   我仅稍微瞅了几眼,便转而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来,蹲下身子去,随意寻了其中一处空荡,稍微清理了一下上头的积雪,便将匕首向下狠狠扎去。   松软的泥土毫不费力地一下没过了匕柄处,并未如预想中被近来的冰雪冻得结实,显然这块地方近期被人翻过土。   我站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才缓缓地重新将匕首从土里拔出来,心口骤然不可抑制的一阵狂跳起来,明明知道这并算不得稀奇,更或许是被附近的农户开垦做了田地,可是内心却有一处地方总隐隐觉得这便是我要寻求的答案。   到底是不是他……若真的是他,他又想告诉我些什么?   还未等我思量完毕,只听闻远处的沙沙扫雪声和吱嘎的脚步声逐渐近了。眼瞧着天色晦暝,我孤身一人出现在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又是这般狼狈的模样,怕是要令人起疑,免不得被盘诘再三。我心里暗暗地叫了声苦,忙拉下雪帽来,掩住快大半张脸,随即转过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几乎是刚回到灵栖,我便觉着里头的气氛颇有些诡异,偌大的大堂内几乎是一片灯火通明,然而桌椅摆放得却一片杂乱,我扯着嗓子连唤了几声苏陌的名字,都无人应允。   莫不是遭了贼?我顺手扶正了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不禁微微拧起眉头来,心中总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事情似乎远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正四处翻寻着欲寻出些端倪,耳畔却隐隐听到二楼传来了几分动静,似乎人还没有走。我拿了支趁手的扫帚,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直上而去,果不其然,里头当真晃动着几个人影,虽算不得浩浩荡荡,倒也算是明目张胆了。   我忿忿之外,也愈发迷惑起来,看这势头显然不像是来打劫。然而既然不是打劫,那便是来寻衅的了。   我走近几步,这才发现那些个来来往往的人皆是骄婢侈童的打扮,身上一溜儿看着皆是极好的料子,想来是出自有身份的人家。可是我在灵栖这么些年,从未听说过灵栖有得罪过什么富贵大户。再者说来,如若真是一方大户,也大多是不屑来灵栖吃饭的。   但无论如何,都是他们自己寻上门来。终归还是在自己的地盘,吃不得多少亏去。   一番审度后,我心下已有了几分底气,忙气势汹汹地揪住一个过往的仆从,正欲向他问个究竟。然而那人似乎是早有准备,仅上下打量我了我一眼,便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皮笑肉不笑道,“您就是这里掌柜的吧?我们家小姐那边有请。”   “你们家小姐?你们家小姐是谁?我认识吗?”我被他抑扬顿挫的官腔弄得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那个仆从却铺眉苫眼地摇摇头,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您去了就知道了”,便咍着绕过我,径自走开了。   我强自压下几分火气,疾步过去,一把推开方才他所说的那扇门。   屋内安置的一双青铜烛奴上正点着兰膏,灯影浮动间,泽兰子的香气顺着跳跃的火光袅袅飘忽而上。本来是极好的灯油,然而此刻却混合上了女子浓重的脂粉味,总显得有些俗气。   一个身着茄色貂皮袄子的高挑女子此时正背对着我,玲珑的耳边坠着一对玉髓坠子,正一手挑着帘子,漫不经心的地端详着摆放在墨烟冻石案几上的一只宣窑瓷盒。明明已是这般寒冻的天儿了,旁儿却还安排了两个婢子为她扑扑地打着香扇。   倒是矫揉造作得紧。   纵使已然猜测到之后剑拔弩张的局面,可是看到此场景我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想笑,无意瞥眼时只隐隐觉得那打香扇的其中一个婢子似乎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有在哪里见过一面,然而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只暂且放在一边,转而向卧房一个角落里看去,苏陌俨然被五花大绑在那,手脚拼命挣扎着,嘴里被一团破布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身子蓦地一震,顾不上寻那个所谓小姐算账,忙冲上前去,先拔出他嘴里塞着的破布,又急急慌慌地解开了苏陌身上缚着的一圈圈麻绳。眼角在触及到他胳膊上勒得一道道深刻的红印,我已然不自觉地捋袖揎拳,心中有无边的怒意升腾而上。   本就是个不请自来的人物,也不知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敢在灵栖里头这般造次!   那个打香扇的婢子看到了我,本欲上前几步来,然而才刚走到一半,大抵是又被我的一脸凶恶诺诺吓退了,到底是没有阻止我为苏陌松绑,只是低着头,怯怯地在她家小姐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在禀告我的道来。   我不曾理会她,只心疼地把苏陌扶到一边儿的蒲团上坐着,再三确认并无大碍之后,这才放下了些许心来,心里的怒火更甚。   那位华衣贵服的女子似乎才发现我弄出的叮叮当当动静,却丝毫未有不速之客的自觉,只放下了帘子,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挑眉看我。倒果真是面若桃花的一位女子,只是那一对黛眉的眉峰本就偏高,在微挑之时更显几分刻薄凌厉起来,就如在脂粉香氛中点着的兰膏一般,别扭异常。   还未等我去细想这到底是何方人物,她已然巧笑倩兮道,“杜掌柜的,好久不见。”   第六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待我终于看清这厮的面容之后,心里只悠悠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今日起床时定然是没有好好翻翻黄历,拜拜关二爷,否则怎么会触暴风雪这般大的霉头,回来又碰上眼前这等难缠的冤家?   面前这位长相刻薄、行事跋扈的千金小姐,可不正是上回我与小黑一道儿去寻苏乐之时,正巧撞到的那位?那日诬陷我偷她的钱囊不成,反被小黑以“怀孕”之说将了一军,便好久没有再见过她,我几乎都要以为她当日说的“后会有期”只是一句玩笑时,她今个儿倒嗅着味道大张旗鼓地寻来了。   想到与这厮的新仇旧恨,我心里大概有了个数儿,只面无表情道,“不如不见。”   她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只在榻上翩然坐下,微微低着头,也不看我,只漫不经心地玩着指尖上戴着的鎏金护甲,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日匆匆一面,还未来得及问杜掌柜的名字,幸而出动了我哥哥将军府里的几分人脉,总算得知了杜掌柜的名字。杜若,不就是山间田野里随地可见的野小花儿么……倒挺衬你的身份。”   这便是示威了,既要表明自己尊贵无量的身份,又要将我狠狠踩到脚底下,倒符合这位富家千金骄矜的作风。   我拱手,“原来小姐是出身名门,不知是……?”   一个婢子抢先答道,“我们小姐是当朝征北将军程安之妹,程绣月。”   原来是征北将军的近亲,难怪有底气如此跋扈。近日战事吃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那醉卧龙座上的姜玉还尚存一点理智,定然是要拉拢各方拥有兵权的战将,程安又担任征北将军要职,想来肯定会比往日里格外优待些。程绣月倒也是个门儿清的,寻了这个“不会降罪”的空子,便找上门来了。   不过……大抵也神气不久了。   我心念定了定,转而笑道,“那便是奇怪了,自古以来杜若花都被以形容高洁之士,古语中也有以‘山中人兮芳杜若’来形容山中神女,程小姐既然出身如此尊贵,自然要比杜若多读过几本圣贤书,想必应当不会不知道这意思罢?”   “上回听闻杜掌柜的身孕是头三月?”程绣月白皙的面皮一阵红涨,然而毕竟见过大世面,很快便恢复了平净,蓦然转了话风,瞥眼打量了一番我的小腹,嘴里冷哼一声,“这可不像是要临盆的模样,莫不是杜掌柜的孩子一蹦出来,便长这么大了?”她抬起纤纤玉手,猛然指向一边的苏陌。   我侧身将苏陌护到一旁,拧眉冷道,“干卿底事?”   “好,自是不干我的事,只是那个小杂种,到底是你这里的人罢?”话毕,她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个侍候在一侧的婢子立即上来,朝我摊开了手。只见得她的手心中躺着一个裹得鼓鼓囊囊的香帕,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杜掌柜先自己打开看看罢。”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看,里头搁置的却是一个已然碎成几截的碧玉镯子,“什么意思?”   那个婢子盛气凌人地双手叉腰道,“你客栈里的这个小……”她歪头想了半天,似乎在斟酌词汇,终究还是照葫芦画瓢地随程绣月的称呼骂道,“……小杂种,打碎了我们家小姐的玉镯子!”   我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下人的嘴巴最好还是放干净些,程小姐是什么人物,便是放个屁,也没人敢冒头说是臭的,可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对小陌评头论足了?便是狗仗人势,也得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条什么狗,跟的又是个什么主人。”   那个婢子眸光不安地闪烁了几番,终究还是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你……!”程绣月猛地一拍一边的案几,便是要站起来,然而最终却又冷笑了出来,“还是别道旁儿虚的了,杜掌柜还是来谈谈赔偿的问题吧。若是一般的镯子也就罢了,可这只,好巧不巧是我哥哥第一次出征时给我带回来的,意义重大,价值千金呢。”   “上回冤枉我偷你的钱囊,这回又说小陌打碎你的镯子,程小姐这般空口白牙的胡乱说话,未免也太好笑了些,”我转了转眼珠子,最终还是决定给她扣上一顶大帽子,“这般下去,到最后是不是还要说当今国主也亏欠你们程家了!”   “你别血口喷人!”   眼看着她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我轻轻摸了摸苏陌的头发,冷声继续道,“我方才有事出了趟门,只余了小陌一直守在灵栖里,敢问他又是从何处打碎了您的镯子?谁血口喷人,还说不一定呢。”   “我今日来,本是想与杜掌柜你叙叙旧,没曾想那混小子忽然从楼上窜下来,恰好冲撞到了我,戴在手上的镯子便磕到了桌角,掌柜的你说,这应不应当算是他的错?”   她顿了顿,咯咯轻笑了一声,透露出几分轻蔑来,“话说回来,这镯子,依我看,就凭杜掌柜的你——怕是没有那财力赔了呢,但我方才抽空在四处转了转,这个客栈……虽是简陋了些,又是在这穷乡僻壤的位置,但瞧着格局倒还算大方,也不算太无可救药,若是杜掌柜的真的无力偿还那镯子,我便也不强人所难,看着杜掌柜一人撑着这偌大一个客栈倒也可怜,便就舍了地契抵债吧。”   原来打的是这个鬼主意。   我撇过头,暗暗地给苏陌使了个眼色。他立刻意会,沉默地避开众人的视线,逐步挪移过去,而后飞快地“喀拉”一声反锁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声响。一时间,卧房里只余留下我、苏陌、程绣月和她的两个婢子。   程绣月眸光一闪,底气不足地呵斥道,“你想干什么!”   我从怀里不紧不慢地摸出一把匕首,转而飞快地插到了她手肘倚着的案几上,离她的芊芊玉指只余了一厘之遥,她惊叫了一声,慌忙把手抽了回来,抚着心口,惊魂未定。   我这才慢腾腾地拔出匕首来,转而在她白皙的脖颈边比划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麻烦叫门外的人回去,既然小姐是来寻我叙旧,自然也不习惯外头有人听着罢?……当然,若是小姐若有心知道是喊外头的人进来快,还是我的匕首快,也尽管来。”   恶人总有恶人磨,有些事既然道理说不清,还是武力解决更为迅速。   见她咬着唇,迟迟不肯发声,我将冰冷的刃贴近她侧脸更近些。她身子一震,差些碰触到刀锋,又连忙缩了回去,这才蕴着怒气扬声道,“你们先回去罢!”   外头的声音有些犹疑,隐隐可以听出似乎就是我方才在外头追问的那个人,“大小姐……”   “回去!”   “是……”   我一手拿着匕首比划在她的脖颈间,一手掀开帘子,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远了,这才满意地放下帘子,顺手搬了个竹凳坐在她身边,“好了,我们再来谈谈正事。关于方才你说的事儿,且不说小陌到底有无冲撞你,套用一句你曾经说的话,便是冲撞了,又该如何?我知晓当下时局,程小姐你似乎并不怕对簿公堂。可我杜若从小混迹的是市井江湖之间,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以命搏命,哧,算不得新鲜。”   我抬起脸来,朝她嘻嘻笑着,“不知程小姐你来时可有在四处打听过,我们灵栖里头死过的人多了,鬼魅、仇杀、情杀、自杀……似乎也不差你程大小姐一个。”   程绣月的面上微微发白,虽依旧骄矜地抬高着下巴,然而不断颤动的喉咙发出的“咕噜”声,却暴露出了她心底的紧张。   她是怕我的。这便已足够。   见吓唬得差不多了,我直起身子来,将匕首重新收回了怀里,“这灵栖客栈是眉娘留下的基业,我是坚决不会卖掉的,程小姐你到底有多少伎俩,便尽管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还能翻了这个天去了?”   不待她回答,我已然冷声道,“小陌,送客。”   程绣月扶着案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旁边两个婢子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却一把挥开她们的手,转而扭头对我恨恨道,“杜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闻令兄今日正在前方战场上打拼,只是这刀剑无眼,世事无常,难免……咳,为了您这辈子的富贵荣华,作为妹子的,还是要提醒令兄——”我笑着凑近她耳边,捏着嗓子道,“小、心、为、好。”   她尖叫,“你竟敢诅咒我哥哥!”   “程小姐误会我了,只是好心劝告一句而矣,杜若是个粗人,自然说不得什么好听的话,还请见谅,”我笑眯眯地为她拉开卧房的门,“慢走。”   待那一阵扑鼻的脂粉香风终于消逝在我的鼻尖,我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去,对房内沉默地坐在蒲团之上的苏陌苦笑地扯了扯嘴角,轻声叹息道,“小陌啊,我们这次……怕是惹了个大麻烦。”   第七章 相思迢递   放放狠话自然容易,然而在如今这般平凡的身份之下,若是凭我一人之力就想要正面与如今正如日中天的程家对抗,无疑等同于以卵击石。   今日程绣月不过是一时被气昏了头脑,才得以如此轻松解决,然而我方才发狠也已然让她有了警惕,不消多少时日,以她的性子定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又该以何方法应对?   苏陌闭着一双眼睛,出奇沉静地在矮绣墩之上端坐了半晌,在我几乎以为他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之后,他这才缓缓道,“那个镯子,是她自己差人挡着我面摔碎了,又强自塞到我手中的。”   早就猜到事情经过会是如此。若是旁儿的孩童也就罢了,可苏陌的性子我却知晓,并非是那般冒冒失失的,又如何会莫名其妙地冲撞上那个程绣月?   我点了点头,并不以为意,末了又随口问道,“那你方才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这回这厮答得倒是无比迅速,“她不会承认。”   我想了想那个程绣月骄横的脾性,不禁深以为然。   摇了摇头,我正欲下楼收拾残局,偶然回头时却见着苏陌尚挽着一边破破烂烂的袖子,露出方才被麻绳捆得伤痕累累的半截幼嫩的胳膊来,虽然算不得太严重,但是这道道血印也足够让人触目惊心。   我脚步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伤势,赶忙跑去邱五晏房中寻了一瓶金疮药来,用指尖沾了为他一一敷上。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似乎是想推脱开,然而最后却也未阻挡我,只任由我为他上药,瓷白的侧脸英朗而沉静,半分也不像普通的孩童模样。原本孱弱的身子骨虽已然比刚来时要好得多了,眼见的被粗茶淡饭养得也窜了几个个头,然而整个人却还是极瘦削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手上一时间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里,一直闭着嘴沉默不语的苏陌眉头突然蹙紧,口中“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成了一团,似乎很是痛苦。   我猛地一怵,慌忙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一面心疼地连声自责道,“这次是姐姐不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自个儿跑出去了,留你一个人在里头受他们这种罪……若是当时我在,他们便是再嚣张,起码也不敢这么捆你。”   药粉已然敷好,他逐层放下袖子去,出落得英武堂堂的眉目尚透露着几分稚嫩青涩,“无碍的。”   我站起身来,揉了揉他乌黑柔亮的头发,半开玩笑道,“小陌你平日里也应当多笑笑,别总向着小黑那厮学习啊,冷冰冰地板着张脸蛋是要丑死了。整日做得这般愁苦模样,可别小小年纪就白了少年头,反倒浪费了这张俊俏的好面皮。”   眼角忽的触及到他的两边受伤的臂膀,我敛下了眼去,放柔了声音,然而却是坚定,“这回是例外,再没有下次了。但凡有姐姐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他点点头,模样很是懂事,却愈发让人看着心酸,“嗯。”   “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我下去收拾收拾,也要睡了。”我转过身去,正欲出门。   “阿若姐姐,”他从背后唤住了我,“你打算……怎么办?”   知晓他问得是程绣月的事,我愣怔了一霎,转而撇过头看他,面上没心没肺地轻松笑道,“还能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她若是真的要循着这个空口无凭的由头,勾结官府硬把灵栖强搬了去,那我今日对她放的话……也并非仅是吓唬吓唬,总而言之,眉娘留下的东西绝对不能丢。”   苏陌闷声道,“对付这种人,以命搏命,不值得。”   听他话语间似乎别有含义,保不齐还藏着一手妙招?我心中不禁燃起了几分希冀,蹲了下来,饶有兴趣地问他,“那小陌你可有什么好方法?”话这么说着,我还一边幻想着他真能变戏法地拎出一个锦囊妙计与我瞧瞧。   “没有。”他否定得淡定从容。   “……”   我霎时泄了气,只耷拉着身子,与他大眼瞪小眼,均是一片沉默无言。   晚间吹拂的轻风习习,飘忽着轻吟浅唱之间,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伴随着泠泠作响的铃铛声骤然传来。   许久都不曾再听到这样的声响。我蓦地一愣,转过头随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脖颈上拴着两只铃铛的小白花儿“咕咕咕”叫唤着,从窗外冲进来之后又扑闪着翅膀在房内盘旋了一圈,最终乖巧地选择落在了它的新主人——苏陌的肩上。   我瞥眼看去时清晰地望见,那小白花儿正不断在苏陌肩上扑腾的左脚上头,显然拴着一个玲珑纤巧的小竹筒。   那是以前眉娘出游时,在外与我们传递信息的方式。   “这是……?”我有些失神。   我原本以为,这世间大抵仅有眉娘一人,才能使唤的动这只令人头痛又揣着一副臭脾气的活祖宗,未曾想,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苏陌却做到了……说来大抵也算是一种缘分罢。   “见这小白花是只信鸽,原本只是试一试,没曾想它真能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苏陌一边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我的问题,一边抚了抚小白花儿的后颈,似乎是以示嘉奖,待它欣喜地扇扇翅膀后,他又从它的左脚上轻车熟路地取下那个竹筒,纤细的二指从里头拈出一张薄薄的纸条来。   我眼尖地发现那纸片边缘尚有些粗糙的毛边,显然是临时撕扯下来的。   何人连传个信都要如此紧张?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探过头去想去瞧瞧里头写的是什么内容,然而苏陌仅略微扫了一眼后,便随手递给了我,平平淡淡地说道,“哝,是给你的。”   见他如此爽快,我更是云里雾里,待展开纸条一看,上头俨然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字体,一笔笔皆宛如银钩铁画——“初战告捷,士气大增。此地不植杜若,数日未见,甚是想念。”   前头刚看到他熟悉的字体时,眼眶里还甚是没骨气地憋着两泡泪,待看到最后一句,我才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天以来心底里隐匿着的担忧和记挂,不知为何,仅仅因为这薄纸上的寥寥数语,便尽数化成了无边的欢喜。   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些。我咚咚敲着自己的脑袋,很是懊恼,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嘴角边不断蔓延攀升的笑意。   “若想要与他说些什么,便写在这纸上,小白花自然会代为通传。”苏陌将纸笔砚墨统统移至我面前的圆木桌上,兀自沉默了一会,又骤然意有所指道,“算起来,他近日应当是要行至蓟州边境。”   我一怔,转而猛地抬起眼来看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已通晓了苏陌他话中的意思。   蓟州位于河北境地,而程绣月的哥哥程安官居征北将军,所属之地既有沦陷之险,自然不能如那些地方官一流落荒而逃。然而若程安落败,程家除此之外再无顶梁柱,可算是大势已去。而尚未婚配的程绣月之后更是再无屏障所依,更谈不上来找灵栖的麻烦。   我一手紧紧地攥着纸条,一手揪住了他的粗布衣袖,真心实意地与他道了一句,“谢谢你,小陌。”   虽然苏陌从小随他爷爷四处飘零流落街头,然而如此小的年纪便可以看出,无论是城府还是野心,他都一点都不输当年的苏大将军,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然而这样的性子,对他如今的身份来说,却不知道到底是好是坏,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走他爷爷的老路。   未等我仔细思量他的未来,苏陌已然少年老成般地微微拧了拧一双天生便极浓的英武墨眉,到底是没有推开我,我复抬眼看去时只见他稚嫩而严肃的面上微红,隐约透露出几分别扭的羞赧之意,“不用。”   我嬉笑地愈发得寸进尺起来,生生掐了他娇嫩的脸颊一把,引得他翻来的白眼无数,又从我的魔爪下挣脱开来,转而腾出一只手将旁儿的绿松石镇纸“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到我面前,“快写罢,约莫明日或后日,他应当便能收到了。”   我向他轻巧地抱了抱拳,大声应道,“是!”   嘴上应得轻巧,然而此时面对着薄薄的一张纸片,我却还是犯了难。   说来也蹊跷,我心中分明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他诉说,仿佛便是一堆竹简放在面前,也难以承载要道出的话语之重。然而待真正拿起笔来时,又不免犹疑再三,如何推敲也不成句。搜肠刮肚了半晌后,我才终于秉着“言简意赅”的道理在空白的纸面上落下了一句“这里一切都好”。   意思是大概到了,然而似乎又有些太短,如何看也显得不够真诚。   我呲牙咧嘴地咬着毛笔杆子想了想,又提笔歪歪扭扭地在后头写下一行蝇头小字——“我也很想你。”   第八章 枕戈待旦   “好了吗?”我还未端详完毕,那头的苏陌已然凑过了头来,仅仅粗略地扫了一眼,转而又瞥眼看着纸上大半的留白,一双鸦黑的眼眸掠过一丝不解,“为何不直接跟他说明这里的情况?明明……”   我移开了其上的镇纸,满意地吹干了上头尚且湿润的墨迹,又仔仔细细地卷好递与他手中,这才平静道,“战事要紧。不过是这点小事,无需让他操心。”   苏陌拧眉,微微张了张口,然而终究是没有再反对,只顺从地低着头将纸条塞入竹筒里头,又有条不紊地用细绳将之紧紧缚在了小白花儿的脚上,便算是默许了。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本想走出门去,然而走到了楼梯口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折返了回来,“小陌,我记得当时你和你爷爷是从北边儿回来这里的罢?”   似乎是没有意料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苏陌的面色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如实回答道,“是。当年自从乐麋山离开后,便随家人转去了幽州。”   “幽州……倒是与蓟州临得近,”我喃喃念着,心里有了几分底儿,又打听道,“那从前可有听说过那征北将军,程安?”   “征北将军?对他没有多大印象,但前些年爷爷神智还清醒的时候,倒是时常有提起他的一个得力部下蔡子进。”他幼嫩的手指在小白花儿脖颈一圈白茸茸的毛羽间穿梭着,时而引得小白花儿欢喜地“咕咕咕”唤几声当做回应。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好奇。   “听爷爷说倒是一把用兵打仗的好手,只可惜出身实在太过贫贱,又加上那程安有意无意地压制,故一直屈于二手,久久未能翻身。”   “哦……”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嗒嗒”轻叩着桌角,心念百转千回,“程安如今已然独霸一方了,这个没权没势的蔡子进居然还能引得他如此忌惮,看来真是个好枪杆儿。”   苏陌一愣,转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微微翘起嘴角,不置可否,“倒是有趣。”原本只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未曾想却收获了一个意外惊喜。   出了门外,我凭栏而立,高高地俯瞰着方才被程绣月一众折腾得一片凌乱的大堂,也再无心收拾,只调转回头去,兀自进了邱五晏的暗房。   回到自己房中的那一瞬,我只见窗外扑簌簌地飞快掠过一个雪白的鸟影,然而转瞬便因为破空的精准箭矢,而化为低低的一声凄惨鸣叫,在无边的夜色中从此湮没无痕,只留下几分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的血腥味,然而不一会儿,也被那一阵阵呼啸的夜风冲得再没了个影儿。   我恍若不觉,只兀自扯着麻绳,缓缓地拉下了竹帘。   傍晚时分外头刚呼啦啦地刮了一场风雪,我平日里又没有熏香的习性,此时只引得房内到处都是湿冥冥的,连灼灼发烫的手心也隐隐染上了一片湿潮。我倚立在窗边,看着重新回复一片黑暗的卧房,笼在宽大袖间的手不禁死死握紧了搁置在一边的匕首,眼神也随之渐冷。   今夜未免也太过漫长了些,却也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临近破晓时分,一股带着异样甜香的白烟借着氤氲湿气的掩护,悠悠荡荡地自窄细的门缝处吹了进来,袅袅烟息所触及之处皆染上了一片迷幻的气息,而后逐渐归于平静。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头的木门终于被“吱呀”一声轻巧推开,一个模糊的黑影自那一线逼仄的门缝之中飞快地晃了进来。   即使之前已然有了蒙汗药打底,来人的脚步依旧刻意放得很轻,此时便是一根细巧银针落地大抵都能掩去他的脚步声,然而更难得的是,他行进的脚步虽轻,然一路过来却丝毫没有畏缩拖沓之意,显然并非无知鼠辈,而是个地道的习武之人。   果然这就等不及了。   我裹着一条薄被,强作镇静地侧身窝在宽大的拔步床之上,屏息静气在心底默默数着,五步、四步、三步……   终于,他不断前进的脚步声在床边乍然停滞了下来,转而听闻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响从床头柜边传入耳际,随着我迟迟未睁眼,那人搅出的动静也愈发大起来,显然是已然放开了手脚。   待四下找寻无果后,来人终于逐步接近我的枕边,似是在打量。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游弋的眼神冷冽如刀,似乎每一寸地方都要被他查探个清楚明白。   我逐渐绷不住可以压抑住的呼吸,只觉着每一处被他打量过的地方都升腾起一丝冷气,不一会儿便密密麻麻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生怕再这般僵持下去会露馅,我骤然紧紧地皱起眉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只听得身边霎时万籁俱寂,离我不过咫尺之遥的不速之客竟然在一瞬间掩去了所有的声息,连呼吸声都近乎消失。一时间,只余下远处农田低洼里有一声没一声的蛙鸣清晰入耳。   倒是个高手。   我更加紧了警惕,随后不等他起疑,只搓着眼睛假意翻身,背对着他,明晃晃地露出压在枕后的一角地契,不一会儿便悠悠地继续打起盹儿起来。听得来人吁了一口气,复走近了几步,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家伙,原来在这儿,害得老子这一通好找。”   我听着正觉得好笑,忽的感觉到枕下轻微一颤,想来已是他伸手取走了地契。   就是这时候!   我乍然轻喝一声,迅速地反转过身来,精准地箍住了他的手腕,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又狠狠往下压去,一边借力稳稳地坐起了身子,转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借着稀疏竹帘间透露进的几分月光可以看到,来人虽然生得五大三粗的,然而两边自手肘以下的部位却出奇的细瘦,只消我虎口一握二指便能轻易接触,只觉着他腕间皮肉皆如晒干了的枯柴一般,紧紧附着于坚硬的骨骼之上,令人望而生怖,显然是个行窃的行家。   虽然之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眼前乍然出现如此诡异的人形,我却还是被唬了一跳,随即钳制得更紧了些,厉声喝道,“有一身功夫不用到正当地方,反而为虎作伥,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   他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不冷不热地笑道,“倒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能逃过这等烈性蒙汗药,只是……”他话语间蓦地停顿了一下,随即轻巧一动便挣脱开我的禁锢,将手中的地契飞快地拢入襟中,枯瘦的五指忽的根根弯钩如鹰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向我的喉咙袭来,“可惜了,终究是太天真,就凭你一个黄毛还未长齐的小丫头?”   我连滚带爬地侧身躲过一击,便顺手抓过床上凌乱成团的水红绫薄被,朝他面上狠狠掷去,趁他挣脱缠在脖颈上的薄被的一瞬,我猛然从床上跳将下去,也顾不上穿鞋,只披了件外衣,赤着脚在并不大的卧房里跟他绕起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圈子。   我自知没什么本事,连花拳绣腿都谈不上,充其量便是会比划几下,若此时直面与他对上,保不齐就命丧至此。此刻敌强我弱,唯有以退为进。   未曾想他身形虽然大条,然而动作却是出奇的敏捷,虽然我之前早有准备,事先在卧房里头摆放好了七七八八的障碍,更显得房中凌乱逼仄难行,然而他却依旧在一片狼藉之中穿梭自如,恍若家常便饭,反使得我吃了好几次自己布下的苦头。   我回望了一眼在陌生地方也能轻车熟路的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是个行家。   这般无休止地耗下去,定然是毫无经验的我落在下风,而他似乎也是这般想的,表情由震惊逐渐转而平静,只似笑非笑地错着步子,时而还瞥眼,警惕地注意脚下有无机关陷阱,轻松地陪我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   只不过,谁是猫谁是鼠,现在就判定,显然还为时太早。   也不知道到底与他来回了几个圈子,见他动作愈发僵滞迟缓,面上也愈来愈沉重严肃,我心中估摸着药效应该快到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退至到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来,气喘吁吁地朝他挤眼一笑,“不知阁下如今感觉如何?”   他一愣,转而如同发觉了什么一般,试着动了动逐渐软下的四肢,霎时脸色灰败,似乎想要上前,然而却半分也动弹不得,只得顿在原地,扭曲着五官朝我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做了什么手脚!”   我笑而不答,只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两粒黑乎乎的打火石来,逐个点燃了屋中各个青铜烛台,本昏暗的屋内逐渐亮堂了起来,也衬得他面色愈发青紫难看,唇色近乎转黑,眸光涣散,即使有衣衫包裹,也能看出他四肢正轻颤发抖着,显然是中毒的征兆。   第九章 邱五晏归来   恰在此时,苏陌衣冠齐整,拎着一捆麻绳推进了门来,很是镇定地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末了似乎还嫌不够结实,复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条细铁链,将手腕和脚踝又绕了几圈,拴在了一边的立柱上,这才拍拍手作罢。   我咂舌,转眼却见地上的那人呼吸急促起来,气若游丝地瘫倒在地上,两瓣唇如同缺水的鱼一般一张一合着,显然是快不行了。   这可不能让他死,否则来一个死无对证,我今晚不就白忙活了。   我弯下腰去,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见虽然紊乱微弱,但还不算完全消失,应该还能撑一会时间。我稍稍放心,一边从柜子里头寻出一把银药匙,小心地倒转过柄来,一层层地剥开他的衣襟,又取出那张精心伪造的假地契,转而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铜盆中,用温水化开。   泛黄的纸张在落入水面的刹那间骤然发出“滋”的一声,宛如落入油锅一般,本平静的水面逐渐晃动起来,泛起的水纹细密,转而居然咕噜咕噜鼓起了大泡,显然是沸腾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水面终于停止了沸腾,只簌簌升腾起一缕呛人而灼热的白烟,转而随着纸片浸软泡碎,彻底消失无痕。   苏陌用手掩着鼻子,拧起眉头来,“这里头是加了什么?”   我倒掉了铜盆中已然如墨一般颜色的水,平静地回他,“银鸩。”   银鸩自身本便是剧毒,只是与其他药材一同酿成酒之后,才得以相克其烈性,从而达到续命之效。我只不过是往纸里掺了些银鸩花的汁液,继而烘干,便足以置人于死地,而方才之所以那般费神与他兜圈子,也不过只是为了让他身上的毒发得更快一些而已。   我用湿布擦拭了一番已然显出黑色的药匙,复转头问道,“小陌,解药拿来了没?”   苏陌点了点头,应声摊开手掌,两粒拇指般大小的褐色药丸在白皙的掌心中分明。   “以为下药这种事只有你们贼会么。”我慢条斯理地剥开蜡丸外的皮,随即掰开他的下巴,一把丢了进去,又用茶壶嘴儿对着灌了好几口水,将药丸送服下去,看着他浑浊的眼珠一点点恢复清明,这才老神在在地拍手笑道,“亏我之前还以为你本事有多高超,来下手之前,也不顺便到外头去打听打听,以前我们这儿的厨子的老本行是什么。”   说罢,我还未等他回过味来,便已然一闷棍击去,他嘴里咕哝一声,便重新瘫软在了地上。   苏陌瞥眼,瞧着地上那被捆得宛如一只严实的大粽子的人,问道,“那现在拿他怎么办?”   “还能如何?瞅着天亮了,便领去官府,移交法办。”我正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蹲下身子,在他身上一通好找,终于从他的腰间取下了一个亮锃锃的黄铜令牌,乐呵呵地丢到苏陌手中,“去的时候记得强调,是程府的人。”   “报官有什么用?凭程家如今的实力,他们定然不会秉公执法。”苏陌拧眉,用脚尖踢了踢那匍匐在地上已然完全不会动弹的“粽子”,又继续道,“倒不如直接送去程府,以儆效尤。”   “这人不过只是程府里的一个小小家仆,牺牲了就牺牲了,对他们来讲并没有什么,只当是一时失误,下一次还会有更高的高手来,我们防得了这一次,可是前仆后继的也受不了。干脆就移交法办,让他代表整个程府,无论风波如何被压下去,丢得还是程府的面子。这样,程绣月以后若是再拿你摔碎她镯子来说事儿,更或者想用官府的强权镇压的时候,咱们手上也好有个说法在。”   太阳一点点地升了起来,引得窗外投进的阳光愈发明媚刺眼,我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来,慢吞吞地一字一句说道,“放心,程家也得意不久了,到时候官府那些人往哪边倒,还说不一定呢。”   苏陌点了点头,转而费力地把昏倒在地上的人拖起,一边若无其事道,“我昨晚已经把鸽子放出去了。”   “我昨晚也看到了,”我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问道,“里头编的什么。”   “蔡子进有意归顺殿下,言若殿下应允跟随左右,定当里应外合,助殿下夺回江山,千秋万代。”苏陌一副正直的模样,嗓音清冷,一板一眼的语气更像是在背书,却掩饰不了他嘴边噙着的几分笑意。   “噗——”我把刚喝进嘴里的热茶尽数喷了出来,一边寻帕子拭去唇边的水迹一边笑道,“这……还挺像回事……只是若是他们没有射下那鸽子,又该怎么办?”   苏陌一愣,转而难得不摆出一副面瘫脸,只撇过脸来朝我露齿一笑,虽然心智已然足够成熟,然而却还是透露出几分少年独有的青涩和温软,像是在耀眼的阳光底下划过的一道灿烂流光,很是有杀伤力,“昨日刚从菜市场里头买来的肉鸽,想来应当还没学会识路吧。”   我:“……”   那个倒霉的家仆被苏陌送去官府的第三天,里头便已然传出了风声来,说是被秘密棒杀了。这也本是预料中的结果,不过是程家封锁消息的手段,杀了一个没做好事的家仆,也不过就等于丢了一个没用的弃子,根本不足为奇。   我摇摇头,只叹息了一声可惜了那一身好功夫,若是能归顺小黑麾下……说到小黑,我已催着苏陌留意小白花儿的去向好几次,然而无论如何,小白花儿和小黑从此却皆了无音信,恍如双双石沉大海一般,让我总疑心是也被蹲伏在外头的人射下来,拔毛烤了吃了。   “按理说应该收到了啊……”苏陌向来是沉默的性子,空余时间也不过是在楼上卧房里默默待着,除了多了三餐口粮之外,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于是偌大的灵栖里头只余了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客栈里头团团转着,焦头烂额得仿若热锅上的蚂蚁。   我总以为我会这么转够一天,好来耗过这一天的时光,也算够本儿,然而事实证明我实在想得太多,只晃了几个时辰,我便再没有了多余的气力,只得扯过一条长椅歇息着,耷拉着下巴,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在了桌上,故作深沉地神游天外去了。   算起来小黑走了也有半年有余了,我总以为我的肚子里头也能俗套地如旁人一般装个属于我和小黑的小娃娃,好让此后的日子不再那般无趣寂寞,然而久这么巴巴地捂着肚子等了三四月,小腹处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还不如我当初一时贪吃胀肚时来得大,这才终于放弃了生个小娃娃玩玩的念想。   “好想有个小小黑啊——”在我捂着吃撑而鼓起的肚子唉声叹气了第一百零三遍后,门外倒真冒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生着一副出奇秀气的眉目,似乎像是个女娃娃,然而却顶着个剃得溜光的青葫芦瓢,看起来分外不和谐。   我强打起精神,半直起身子来,见她还在看我,不禁有些愣神,“小姑娘,你是……”   那个小娃娃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只滞楞了一瞬,转而如同确定了什么一般,如旋风一般跃过高高的门槛,火速冲了进来,连磕绊都不打的就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了我的一边大腿,又极为亲昵地用脸蹭了蹭。   我因为她这一熟络的举动又愣神了半晌,刚想推开她说是认错人了,可那小娃娃随即却不甘示弱地抬起头来,童音软软地轻唤了我声,“娘——”   “轰!”仿佛一声响雷在我耳边倏然炸响。   “啊……哈?”我低头跟她大眼对小眼三刻以后,终于彻底傻了,一只爪子抽风一般地指着她光溜溜的脑门子,语无伦次道,“……你,你是小黑在外的私生子?”难不成小黑是因为这原因觉得愧对我才不回话的?……可是这年龄也对不上啊。   那小娃娃抬起头来,看着面色变幻莫测的我半晌,怔怔地摇了摇头,面上的表情愈发迷茫了。   正对着腿上这自来熟的小娃娃手足无措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听起来似乎很是幸灾乐祸,然而又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我半是疑惑半是窘迫地抬头看去,却只见雕花门槛处俨然出现了一剪颀长的人影逆光而立,手执着一把洒金白纸扇,白衣胜雪,清隽尔雅。细看去,只见那一张妖孽的狐狸面上笑意晏晏,竟比外头盛放的簇簇春花还要再明媚温融三分。   待终于看清来人招蜂引蝶的面容之时,我霎时间停止了手上所有的动作,口中一时呐呐着,居然如何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再也寻不回在外头时牙尖嘴利的模样,“邱、邱狐狸……你……”   原来方才是这厮搞的鬼,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第十章 无关风月   邱五晏倒是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只趁着我愣神之际,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摇曳的袍角划过了一道雪色的流光。还未等我晃过神来,他已然轻轻地拥住了呆若木鸡的我,久久没有说话,我也再没有言语,只任由他抱着,心底里是一点点涌上的暖意。   一个毫无情欲的拥抱,没有轻佻的言语,也没有刻意的逗引,却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心扉。   过了半晌,他才抽离了几分身子,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压着我的头,拉到胸口处比了比,而后忽的眯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笑得很开心,“好像高一些了。”转而又毫不留情地捏了捏我的脸颊,“也胖些了,不像你刚来时的那样,瘦得像只伶仃仃的小鸡崽儿,让外人看着觉着我平日里怎么欺压你似的。”   这厮明明出去了那样久,却还是与以前一般的油腔滑调的,没个正形儿。   我一边咯咯得不住笑,一边又不满地轻声嘟囔着,“早就不是了……”然而嘴上是这么抗议着,我却始终没有挣开他的手。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只觉得眼角酸涩得慌,我慌忙用手去揉,却觉得指节处沾染上了一片湿漉漉的水迹。   骤然听得一阵清脆的“咕咕咕”声,我只见得眼前一花,一道耀眼的雪白自门槛边划过,最后稳稳当当地停留在了邱五晏的肩上,摇头晃脑地叫着,引得脖颈上拴着的铃铛一阵轻摇响动,叮叮当当,很是动听。   “小白花儿……诶,原来它在你这里!”我讶异。   “我自回来的途上看见的,便顺便带了回来。”他将手中装着纸条的小竹筒递给我,又轻轻地摸摸我的头发,终于放开了我,复说道,“姜慕的事情我已然知道了。”   “嗯?”我被他这乍然冒出的一句话引得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按照他之前行进的路程来看,他本应该继续东上直捣皇城的,未曾想居然先拐去了偏北处的蓟州,倒真是没想象到,”话说着,邱五晏撩开袍子,漫不经心地坐到了一边的竹凳上,淅淅沥沥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说道,“不过倒也好,那儿内乱闹得正是满城风雨,没有了巡守军队安抚民心,整个蓟州城儿此时如一盘散沙一般,此时攻克也只如探囊取物。”   “内乱?”我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只差一个证明,“是……关于征北将军程安的吗?”   “可不是,大抵是底下结了什么私怨,近日又被人挑拨了一番,在这危急关头,居然无端端的便免了手下副将的实权,两派势力斗得你死我活,自然便是小黑这个渔翁得力了,”末了,他刮着我的鼻尖取笑道,“幸而我早些赶回来了,不然也不知你自个儿巴巴待在这里头要无聊到什么模样。”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却也知道自己此时又哭又笑的模样,大抵落在旁人眼中时很是滑稽,然而也不管不顾了,只随便抹了一把脸道,“回来就好。”   那厮难得没有打蛇随棒上地嘲笑我的窘相,只轻声概叹道,“是啊,回来就好。”   “对了,你带回来的这孩子是……?”我实在禁不住这般煽情的场面,只兀自扯开了话题,回过头去,看着那正眼巴巴地缠着苏陌的腿,咿咿呀呀吵闹着要糖吃的小娃娃,心里不禁觉着有些好笑。   “哦,是我从药谷外头捡回来的,”他低下头吹开浮在茶面上的一层茶沫,微微挑起的眉目散漫,“说是家里双亲负担不起三个孩子,为了换点钱维持生计,只好把生的一个孩子卖到药谷里头做药人去。老幺老大他们都舍不得卖,只能卖这个两边儿都不心疼的。我发现时,那孩子正要被他爹爹抱着进药谷去,我瞧着可怜,便给了他爹爹些钱,给换了回来。”   “原是如此,”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可起了名字?”   他慢条斯理地剔了剔指甲,随口道,“既然是在家中排行老二,便唤作小二吧。”   我:“……”   “话说回来,那你这边的孩子又是……”邱五晏放下茶盏来,瞥眼看了看苏陌,本只是轻飘飘的一瞥,然而他的眼神在触及到苏陌眼眸之时显然骤然变了几番,又不由分说地扯将他过来,细细端详了好一会,这才直起身来,舒展开眉头拍拍他的肩,恍如若无其事一般地和颜悦色道,“去吧。”   苏陌似乎是知道什么内情,对邱五晏如此古怪的举动也并无抗拒,听此只默不作声地应言退到了一边。余下正依依呀呀撒娇的小二,看看苏陌一语不发,又扭过头来看看我们,怔在原地懵懵懂懂地愣神了半晌,终于也迈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蹦跶到了苏陌边儿上。   我戳在一边儿正看得一头雾水,还未来得及发问,邱五晏已然扭过脸来,敛眉严肃地问道,“这孩子与苏乐是什么关系?”   “啊,是爷孙。苏乐他……他当年并没有死,几经波折后,嗯……便留下了他。”当年事情实在太过错综复杂,我也不欲多加评论言说,只是对他的火眼金睛不免有些疑惑,“邱狐狸,你如何知道他与苏乐有关系的?”   他们虽然是亲爷孙俩,但中间毕竟隔了一代,要从面相上来看,他们长得并不算相似,若是事先不知道他们其中的关系,应当是不会联想到的。难不成邱狐狸也从清风那儿学了占卜看相之术,这一捏二掐三算的,便能瞧出什么命格门道来了?   我答得模糊,邱五晏却也似乎凭这三言两语便通晓内情了并未多问,只微微眯了起眼来,眸底流转而过的光芒晦暗不明,倏忽轻言解释道,“仔细看他的眸子,现如今是否已然成了墨绿色?假以时日,便应当与苏将军当年一同了。”   我半信半疑地随之望去,果不其然,苏陌他那本是一片鸦黑的眸子此时竟然真的透出了些许青碧的颜色来,只是色泽尚比苏乐当年要暗沉些,乍一看去与常人无异,故不易叫人发觉,怪不得我与他朝夕相对也未曾发现端倪。   我蹙紧了眉头,碍于苏陌尚在一侧,只压低了嗓子道,“可是当时确实是没有的,记得我还是仔仔细细地瞧过了的,否则也不敢就这么在眉娘跟前收留下他,如今这怎么……”   “碧眸血统并非自出生就清楚显现,仅有随着年岁增长才会愈发鲜明。”邱五晏一边解释着,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望了望空空荡荡的楼上房间,“那,眉娘她现在……?”   “死了。”脑海里猛不丁地掠过眉娘惨烈的死状,我深埋下头去,心里涌起一阵怅然,“……是在看见苏乐后死的。”   邱五晏虽然是早已预料到了的,但在亲耳听到眉娘的死讯时,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他嘴边噙着的轻佻笑意微微凝滞,然而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只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反正无论好与坏,都已经过去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如释重负一般吁出了长久以来窝藏在心底的一口浊气来,“是……都过去了。”   ……   想来是一路急急赶来,邱五晏与小二两人此时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就连素来最爱干净的邱五晏的白衣上也覆着一片灰扑扑的尘埃,在与我寥寥说了几句话后,就迫不及待地上楼沐浴去了。眼看着天色渐晚,我转念一想,也顺道儿把正腻在苏陌腿上的小二拎走,烧了壶水,准备上楼清洗清洗去。   之前没有仔细看,这么一瞧才发觉小二衣衫上沾染了一大片淤泥尘沙,看起来很是灰头土脸。我摸了摸他脏兮兮的青葫芦瓢,而后试了试木桶里头的水,又除下了他的外衣,“小二,这一路以来你们……都是这么辛苦的吗?”   “邱叔叔说他只带了他一人的盘缠,多添了小二一人,就不够坐大马车回去了。”他老实回答道,末了又疑惑地问了句,“阿若姐姐你为什么扒我衣服?”   “……”   我只想应是小姑娘害羞,尚不适应外人在旁,便退到了屏风之后,待她脱掉衣服站到木桶里头,我这才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一瓢瓢往她身上淋着水,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邱五晏之前有给你看过我的画像?”   “没有呀。”她低头掬起一捧水,猛地泼向上空,淋得我和她全身都是湿淋淋的,却也开心地拍手笑着,一双如小鹿般的大眼睛在四周雾气的浸润下更显清亮,虽然年纪还小,又顶着个难看的光葫芦瓢,也难以掩饰她长大后艳色照人的模样。   得,这么一眨,就是再大的脾气也没了。我认命地抹了把湿嗒嗒的脸,“那白日里你在客栈门口,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啊?”   小二依旧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突然璀然一笑,随即奶声奶气道,“叔叔说,里头看起来最蠢的那个,就是我娘啦——”   我:“……”   第十一章 本是男儿郎   心力交瘁地为这小东西清洗完毕后,我正欲回身去房里寻一套我以前的衣裳来为她替换,未曾想正自得其乐地嬉水的小二却乍然赤条条地钻出了水面来,哗啦啦地带起一阵晶莹的水花四溅。   我讶异地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稀薄的白雾缭绕中,她平坦的小胸脯上两点茱萸分外清晰,这也实属平常,毕竟是不过几岁的小娃娃,然而再往下……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疾步过去,毅然决然地把正依依呀呀的小二重新摁入了水中。   虽然因为年岁的缘故,他的那玩意儿小是小了些……但我那一眼该死的看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终究还是有的啊!   “小二……”我刚干巴巴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嗯嗯啊啊的不知该如何措辞,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选择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你是男的?”   “娘亲说我是的,可她没回说这个的时候总是哭。”他无辜地看着我,一双透亮如琉璃的眼睛在本就娇小可人的脸庞上愈发显眼,几乎清明得可以倒影出我此刻惊异的脸庞。   眼前的小娃娃俨然是一副堪比女子的花容月貌,粉嫩的双颊尚余留着几分婴儿肥,然而下巴却出奇的纤瘦,两弯眼睫稠密如扇,垂下眼时在眼眶下晕染出一片淡色的阴影。在褪去了一身泥垢污秽后,隐约显现出他眉间一点殷红朱砂来,更显娇俏可人,让本就美艳异常的姿色更添了一分灵动的意味。   这样的倾城绝色,若是放在女子身上,必然是极让人艳羡的,只可惜却无故生着个板板正正的男儿身,顶着这张祸国殃民的脸蛋,也不知是福是祸?   “哭?为什么要哭?”我疑惑。   他迷惘地摇摇头,稚气的童音隐约有几分难过的意味,“我也不知道。”   我心神不宁地拍了拍他溜光儿的青葫芦瓢,随即一把丢下了手中拧干了的手帕,只草草扔下一句“小二你先在这里乖乖等着,姐姐去给你拿换洗的衣裳后就来。”便小跑着重新出了门去,只不过这一次是的目标方向是邱五晏的卧房。   推开房门时邱五晏显然刚沐浴完毕,屋里还弥漫着温热的湿气,烘着里头熏着的一味鸡舌香愈发暖融。我穿过轻薄的帘子瞥眼看去,只见他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自脑后倾泻而下,配上常年不改的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乍一眼看去,倒很是有仙人之姿。   我无暇被这厮美色所迷,只跳上摇摇欲坠的矮几,哆哆嗦嗦的恨不得把指头戳到他挺拔的鼻梁上,“邱狐狸!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小二他是个男儿身!”   邱五晏似乎对我的到来并无甚惊讶,面对我的质问时也只闲闲地把玩着手中一柄精巧玲珑的黄铜小药匙,云淡风轻得简直让人咬牙切齿,“你之前也没问我啊。”   “邱狐狸你少来,”我黑了脸,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小药匙,没好气道,“他那副容貌,势必会让人误会的啊。”   “方才一旁他们都在,便是小二他年岁小不懂事,也不好这般明说,我以为我走了这么些日子,你的小脑袋瓜子也会机灵些,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他轻轻巧巧地从我手中接过药匙,反转过了挑眼前糊黑了的烛芯,烛花噼里啪啦爆裂声中,房中晦暗的光影微晃,随即愈发明亮起来,他放下药匙,在我炸毛的前一瞬漫不经心地继续道,“男生女相,虽命主富贵,却是为不详之兆。不然毕竟是个带把儿的小子,那家夫妇又如何会舍得卖自己亲生的孩子以谋生计?”   “这倒也是……”难怪会剃着那样一个光溜溜的葫芦瓢儿,想必是他双亲也努力想要让他看起来阳刚一些,然而如今看来……却还是无用。只可怜了这般小的年纪,就被自己双亲遗弃,如今没心没肺的还好,若是以后心智成熟了,又该如何交代?   “吱嘎——”一声,外头的门被推开,我从幕帘内探头望去,却是端着茶盘的苏陌,面色变幻不明。方才我与邱五晏的对话,想必也或多或少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也罢,反正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去了也就听去了。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而去邱五晏柜子里头寻了一件里衣,递交给苏陌怀里头,又接过他手中端着的茶盘,轻言吩咐道,“这衣裳你便给小二送去,呃……动作要快些,估计里头水要快凉了。还有,小二年纪尚比你还要小些,想着平日里少不得人照顾,方才又见得小二似乎格外亲近你些,那就在你卧房里多搭一张铺盖安置他,你看如何?”   苏陌沉默着并未有回答,然而我却眼尖的发现他一手攥紧了手中捧着的单薄衣衫,抬眼时只见他朝我重而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那副单薄的肩膀上真的应下了什么天大的担子。   “这就好,”我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夜深了,你便领着小二去歇息吧,我还得花点时间理理头绪。”   “是。”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像极了当年的小黑。   看着苏陌这便欲转身离去,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急忙出声叫住,“对了——”   他脚步乍停,回转过身看我。   我“咕嘟”咽了口唾沫,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不必因为他年纪小,或者他的那件事……而刻意事事皆宠着他让着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小二他也并非是最糟糕的那一条,起码吃穿用度暂时无忧,小陌你只要在日常起居方面多多帮衬一些便是了。”   “嗯……”他垂下眼去,不置可否。   我无暇去猜测眼前半大少年的心思,只挥挥手,“行了,你去吧。”   随着房门重新合上,我端着红漆木茶盘跪坐在绣墩之上,只见坐在对面的邱五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半晌都未曾说话。我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瞅得一阵发毛,只面无表情地把盘中一个五彩小盖钟重重顿在他面前,不客气道,“有话直说。”   他失笑,习惯性地倾身向前,伸手揉乱了我头顶的发丝,“这么些日子不见,似乎长大了不少。”   “是的了,便是再小的丫头现如今也是要嫁人了,自然要学着持家之道。”我承认得面不红心不跳,说罢又取笑道,“邱狐狸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还没想过娶一个良家姑娘?便是从了疯子,也好过这般孤独终老。”   “好不知羞的丫头,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他伸出手来就要拍我脑袋,被我嬉笑着躲开后这才安静地坐于原位,倏然话锋一转,敛去了面上轻佻的笑意,转而郑重地问我,“阿若,你真的打算等他?”   自然是知道他话中说得是谁,我也安定下来,平平静静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心意……一直未曾更改过。”   “我回来时有去打听过风声,战况并非想象中那般一边倒,姜玉那老头子既然能篡位,也定然不是吃素的,或许姜慕他……没个三年五载,怕是难以回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阿若,并非是我不相信姜慕为人,这些年的相处我也知晓他并非薄情寡义之辈,只是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客栈的小跑堂,可是倘若此事一成,他便是一国之主,统领天下,你真的还能保证他还能到这个穷乡僻壤接回你?就算他未曾忘记旧情,那你又该如何阻止国主联姻?恐怕你所期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眉娘的银鸩酒,你也想尝一番吗?”   他的话说到最后,语气不禁有些激动起来,这对常年不温不火、从不将情绪过多透露于言表的邱五晏来说,已然实属难得。   “你说的都没错,”我点点头,随即笑道,“但我相信他。”   邱五晏只轻微地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我已然抢先将自己放置袖中的竹筒拿出,从里头抽出纸条展开,继而大大方方地递予他眼前。   纸条上头赫然呈现的是三个简单至极的墨字——“相信我”。   邱五晏常年于三教九流打交道,并非是个不识趣儿的人物,见我这般坚持,我心里也清楚他定然不会再过多辩驳,自找没趣。故即使此刻清晰见得他清逸的眉目间分明还笼着一抹挥散不去的担忧,然而终究是没有阻止我,只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如此便好。”   他心底里分明还是不认同的,然而却愿意尊重我每一个决定。   “谢谢。”我朝他笑得灿烂,明晃晃地露出了一口闪闪发光的小白牙,“等过几日休顿好了,咱们便开张吧,反正人手也够了,灵栖这些天来关门闭户,连苍蝇都快坐吃山空了。你这么一走,朝花镇里新出生的小孩儿定然是不认识你了。”   邱五晏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颠倒众生,仿佛从来不会为世间凡俗事所困,“好。”   第十二章 蜉蝣   半月以后,灵栖客栈关闭许久的大门终于对外敞开。   邱五晏拿起锅铲来自然不在话下,苏陌与小二虽然尚年幼,但幸好都出身贫寒,并非如城里的少爷们是惯着长大的,总也可以当做半个人用,几个人扬铃打鼓地一顿乱折腾,倒也就这么像模像样地开了张。   本以为沉寂了这般久,刚开业定然是门庭寥落,未曾想还未到晌午时分,便已然挤满了人,摩肩接踵,人头涌动,好不热闹。   我自后院撩起帘子,探出个脑袋来,巴巴地看着大堂里头的盛况,又用手指粗略点了几个人头,不禁咂舌,“这怕是半个朝花镇里头的人都来了罢?”   邱五晏的反应倒是要比我淡然许多,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掂着玄铁锅铲道,“我昨日在朝花镇里各个街道都转了一圈。”   “诶?”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些姑娘们看见我这个活招牌,自然纷至沓来。”这厮自吹自擂起来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很是理直气壮。   我朝他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再探头看去,果然有一部分都是邱五晏往日里勾搭上的莺莺燕燕,一簇簇聚集在那,个个儿都翘首盼望着,倒也算是一道活色生香的风景。我故作深沉地朝他“啧啧啧”了好一会儿,才挤兑道,“这么多,邱狐狸你也不怕艳福难消受?”   邱五晏很不客气地用锅铲敲了敲我的脑袋,手下的力道半分也没留情,待我捂着脑袋嗷嗷叫痛时才没好气地笑骂道,“先别管我的艳福如何消受了,外头那么多客人,还不快去招呼,难不成你还真指望着那两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娃娃挑大梁?”   我猛地一拍脑门,乍梦还醒,“哦!对!”   这回换做邱五晏那厮朝我翻白眼了。   刚出了大堂,就隐约听得一个角落有人朝外头指指戳戳,闲言碎语顺着穿堂而过的缕缕微风传入我耳朵里——“瞧,那不是程府的大小姐么。”   “诶,看着好像是啊,可是怎么会弄成这般落魄的模样?”有人惊讶地发问。   那人磕了一粒花生米,语带嘲弄道,“嗨,他家那出息小子不是才封了大官么,可近日却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头,愣是被那劳什子起义军的主帅轻而易举地斩于马下,程家这下可算是没了依仗,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境地,自然不能再神气了。”   “这倒也是……哎你说近日这支起义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陌走过来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伸手指向客栈外头的街道,沉声道,“阿若姐姐,你看,是她。”   我心里倏然一跳,转过头朝他的指向望去,那里俨然行走着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可不就是那程绣月?虽然她身上的衣裳还是如往昔一般光鲜亮丽的,然而艳丽的眉目间已然没了平日里那分跋扈,连高耸的眉峰也垂了下来。眼圈红肿,面容疲惫,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她的家道中落。我再瞥眼看去,见她身边只随侍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婢子,始终没有抬头,只兀自碎步随行着,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个珠儿。   “报应。”苏陌平静地下了结论。   乍然,程绣月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提着温好的酒壶,伫立在雕花门槛以内,与她遥遥对望着。虽然我们的距离隔得并不算近,然而我却还是清晰的看到,程绣月的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灰败无比,眼底是一片死灰。与我对视不过一霎,她便汲汲皇皇提着裙角,与身边的那位婢子狼狈逃离而去,伴随着客栈里头一桌人并不算善意的哄笑声。   不过半月时间,却已是风水轮流转。   我敛下眼去,如无事一般地为方才谈论的一桌客人淅淅沥沥地满上酒,心里虽没有臆想之中的快意,但也没有半分同情。善恶终有报,越是得意光鲜,待摔下神坛时便愈发狼狈可笑。   一切不过皆是命数。   临近傍晚时分,灵栖里头来往的客流已然逐渐稀少了,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的邱五晏转眼就被闻讯赶来的清风借机拉了出去,嘴上只说是“叙叙旧”,只是究竟是如何叙法,便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谜题了。   不过我倒是不甚担心邱五晏保留了二十余年的贞操就这么被相思成狂的清风掠夺,想来清风大抵从邱五晏身上也讨不得多大的便宜、因为在清风拉邱五晏出去的一霎,我分明看到邱五晏那厮咬牙切齿地往袖子里头藏了一只小药瓶。至于里头装的东西,到底是鹤顶红,还是含笑半步颠,便又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谜题了。   想到两人对战得鸡飞狗跳的场景,我心里暗自发笑着,一边倚在柜台边儿上埋头核对着账目,忽的似听得门外似有几分响动,不禁抬眼看去,原来是从门口踱进来了一个着青衣小帽的小厮,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想必应是从外地而来。只是行为举止稍有些奇怪,只左右相顾着,似乎是在寻人,宽边的帽檐拉得很低,只能依稀看到淡色阴影投射下的小半张面目。肥大的衣衫下罩着的却是出奇纤细的手脚,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和谐。   见苏陌和小二都不在附近,我只得抱着算盘迎了上去。走近了可以看出,他半遮半掩的面部居然是在女子中也稀有的吹弹可破,即使素着一张面孔,也得以娇艳宛若女子。然而经过了小二这么一茬儿后,倒也见怪不怪了。我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了眼去,堆上一脸笑道,“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我们这儿的客房干净齐整,包您满意。”   奇怪的是,他分明是听到我的话的,然而却并未有所回应,只在原地怔着,久久没有作声。不知是我错觉与否,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厮那被帽檐掩住的双眼,此时似乎在仔仔细细地窥探着我,虽并未感觉出恶意,然而却总让人觉着心中一阵不安。   我不禁拧起眉头来,复试探地开口唤道,“客官?您……”   经过我这么一声唤,他这才不自然地移开眼去,一瞬间那不舒服的感觉顿时如潮水般尽数消散而去。我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耳边只听得眼前小厮刻意压低了的嗓音虽然喑哑,却依然能听出原声的纤细,只是不知这般有意掩藏是为何故,“哦,我……是来传信儿的。”   “传信?”我心里不禁疑窦丛生,却又道十有八九是小二的家人,虽然早已转手卖入他人,然而怎么说也毕竟是亲生骨肉,也不过豆丁般大,大抵也是要多关照几番的。   心念一动,我殷切地为他拉开一只竹凳,又问道,“公子这一路过来,奔波劳碌辛苦了,要不您先在这候着,只说是传谁的信儿呢?我这就去给您叫来。”   他撇过头去,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拉开的竹凳,却并未坐下,只朝我拱了拱手道,“掌柜的便是杜若姑娘吧。”   “啊,我是。不知您……”我话说到此,刻意停顿了一瞬,只待他自报家门。   方才那种被窥探的感觉愈发强烈,犹如芒刺在背,引得人全身都不自在。半晌只见得他上前了几步,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奉姜将军之命,来给杜姑娘带个话儿。”   我蓦地一愣,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将手中的算盘搁下,看了一眼四周稀稀落落的客人,谨慎道,“这位公子请随我上楼吧……啊,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名字。”   那个清秀小厮有意无意地微微抬高了帽檐,可以看见他如水的眸光一时微动,不知为何竟隐约带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哀意,待随在我身后缓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后,这才清清淡淡地回复道,“在下……蜉蝣。”   “哈?”我听得一头雾水,不自觉已然脱口而出,“蜉蝣?”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古怪的名字,也或许是我方才理解岔儿了,应当是“福游”、“富由”一类?   那个唤做“蜉蝣”的小厮便没有再说话,只站定了步子,兀自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到底是在打量些什么。   我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但既是奉命而来的,我也不好这般明说,只微微撇过眼去,不去看他便罢了。心里不禁腹诽,这人未免也太过古怪了些,小黑如何会派个这样神经兮兮的人来传信儿?   这般无声的折磨一直延续到我掩上了门后,我如释重负一般地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小黑……哦不,姜慕唤你来是有什么要通传的?他……他是不是快回来了!”说罢,我又觉得自己表现得未免有些太迫切了,只得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杜姑娘,”那个小厮望向我的目光颇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我心里一紧,正欲追问到底是何事时,他却旋即口齿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将军他,他阵亡了。”   第十三章 晴天霹雳   传说中的五雷轰顶大不过也是如此罢?   手中端着的青瓷茶盏乍然碰撞出一阵零碎琳琅的细碎响声,恰如我此刻纷杂缭乱的心境。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一番错乱的心神,下意识地不愿在外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失态,然而却只觉着自己的五官僵硬得难看,无论如何安置摆放也不再妥帖。   见着面前的人还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我艰难地牵扯了几分嘴角,强自笑道,“公子莫非是在与我说笑?也不过是空穴来风的消息,就凭你空口白牙的一说,我又该如何相信你?”半个月前还飞鸽传书让我相信他的人,方才还在客人杂谈之中出现过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说阵亡就阵亡了?   眼前的小厮似乎早就想到我会是这般反应,也并未出言反驳,只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沾染了半边暗色血迹的香囊,不紧不慢地放在了我面前的红木案几上,暗沉的红色似与案几的颜色融为了一体。   我眼皮子猛地一跳,心口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凝神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颤抖着手指,努力保持平静地将那只做工简陋的香囊翻转过来。   朱红的缎面之上,那以五彩丝线绣成的貔貅分外显眼,这是当年我为了还刀穗之礼,而赠予小黑的辟邪香囊。时隔数年,连我都几乎要忘却,可原来他竟还留着。如今再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才知晓那时我的针线活儿原是这般糟糕,不说那奇形怪状的模样,就连针脚都是歪歪扭扭的,边边角角的几处地方早已脱了线,无论哪一处,都青涩拙劣得令人发笑。   然而便是这样一件不值钱的丑陋玩意儿,他却留在身边这样久吗?   我微颤的指尖轻轻抚过磨得毛毛糙糙的绣面,长久的岁月冲刷之下,上头的五彩丝线有些已然尽数褪色,早年间熏上的硫磺和艾草气息也早已经消散于无形。什么都可以做假,只有这不可能。世上绝无会有第二个像我这般手笨的姑娘。   五指不自觉地一点点收紧,直到快要将香囊嵌入手心之中,仿若抓住了随时有可能一闪即逝的珍宝。我凝神了半刻后,才低语喃喃道,“这是我当日送与他的……”   正说着,感觉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引得里头传来一阵“沙沙”的脆响。我一愣,随即将香囊里头的东西簌簌地尽数倒在掌心之中。未曾想里头装着的却是几朵干枯了的杜若,枯萎了的花瓣上大半也染上了暗红的血色,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他曾来信说过,他在的那个地方并未种植杜若,那这几朵干花,定然是从朝花镇里带出去的罢。   我死死地看着横陈在白皙掌心中的暗红,仿若要把这抹刺眼颜色融入眼眶中一般。杜若花瓣已然十分干枯,只消我轻轻碰触,变已然尽数化为几分,不一会儿便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飘出窗外。我转而失神地扶上鸦色发髻上簪的那朵杜若。记忆之中分明还是他身着一袭漆黑如夜的简装便服,脚步稳健地分花拂柳朝我走来,最终停滞在我身后,敛眉浅笑着轻轻为我别上一支刚折下的紫红杜若的模样。然而一切就在这么弹指一挥间,却也已成了沧海桑田。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岁月忽已晚。   待眼前焚着的袅袅沉水香销尽,眼前的小厮这才抬起手来指了指案几上摆放的那个香囊,慢吞吞地开口,“将军临……前吩咐说,杜姑娘若是看到这个,自然会明白。”   他端坐在我的对面,平视着我,帽檐底下半掩着的目光怜悯,仿佛随时在等着我哭喊着扑上去拉扯着他的衣角,朝他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不是真的!你一定在骗我!”。   “不。我不明白,”我摇了摇头,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香囊,抬起脸来看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心底的情绪到底是平静还是麻木,只觉着思绪都被绞缠黏腻在一起,一时晃神间,我迷迷糊糊地听得自己的口中在一字一句地说,“我只相信小黑他,定然不肯抛下我。”声调平静得半分也不像我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杜姑娘……节哀,”他显然一愣,眼神在望向我时有几分躲闪,似乎颇有些心神不定,只别过脸草草留下这句似安慰又不似安慰的话后,便抬手重新压低了宽边帽檐。一时间只看得到他的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待声音传入耳中时都已然有些稀薄,“在下告辞,杜姑娘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他已然“吱呀”一声推开门去,脚步匆匆地下楼了,转眼便没了踪影。大抵是我眼花,总觉得那个名唤“蜉蝣”的小厮那仓皇的背影无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是同情?却又不像。   捧在掌心中的茶盏自滚烫逐渐过渡到冰冷,我却依然是出神地捧着。直到屋内余留的沉水香气息随着从窗外拂过的微风缓缓消散而去,我还是僵持在原地,无论身边有什么动静,也始终不愿动身,更不愿说话,似乎只要人这般乖乖地静止下去,时间也会随之凝滞,一切厄运都不会再发生,不会再听到。脑内所有美好的记忆依然鲜活着,半些也不会褪去颜色。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一个人在房中静坐了多久,只依稀听得楼下乒里乓啷的声响自喧嚣逐渐归于寂静,传来各人上楼回房的声音,又看着窗外万家灯火逐渐熄灭,迎来月上柳梢头。待郁沉的夜色逐渐吞噬了整个天地,我才发觉自己眼角乍然有一滴灼烫的蜡油划过,而后那一道潮湿的水迹逐渐在温热的面颊上逐渐寂冷、风干,直到遁于无形。重新绷紧了的皮肤在凉薄的夜风中隐隐发痛。   袖里还揣着他一次次写于我的字条,我微微闭上酸痛的眼睛,在心中逐字逐句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每个比划都细细抠过去,却还是觉得怅然所失。   小黑他这些年来,所留给我的都太好了,却也都太少太少了。   随着晨光熹微,我脑内的意识也愈来愈模糊,双眼所触及的景象均化成蹁跹的光影,五彩的光团,在眼前活泼地跳跃着,游弋着,又逐渐与天地万物融合成一片。端坐着的身子愈来愈轻,仿佛要永远沉睡在一个沉寂而飘渺的梦中。手中的茶盏终于砰然落地,碎瓷片混合着冷茶撒了一地,我身子一歪,也随之闷头从绣墩之上倒下,从此再不知浮生几何。   “姐姐!”一声诧异的呼唤惊碎了我轻如飞絮的梦。   盘旋着的虚幻光华均化成波纹在刹那间破碎,我惘然地睁开眼睛,却是苏陌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面上是不加以粉饰的焦急。   这孩子表面看上去软硬不吃,跟小黑一个脾气,然而心里却到底还是在意我这个姐姐的。   “小陌,”我扯着嘴角朝他笑,微张的双唇早已干涸龟裂,唇齿间隐约可以感触到丝丝别样的猩甜。嗓子干渴得几乎在冒烟,所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了的刀口在其上细细磨上一遍,喑哑得简直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疲惫地看着他年轻而英俊的面庞,却一点点地在眼底模糊开来,仿若来自虚空,“替我把后院桃花树下的酒坛子挖出来吧……我想我总该要休息一会了。”   即使我视线已然逐渐模糊,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苏陌的脸色陡然一变。他是知道底下埋着的是什么的。   一壶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壶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没想到却双双一语成谶,不知到底是玩笑,还是所谓的天命。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苏陌一声声呼唤我的声音模糊而遥远,直至再也听不清楚。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探过头,凑近他的耳边,哑着嗓子道了一句“别告诉邱狐狸……”后,便歪头躺倒在了他孱弱的肩上,神识尽褪。   也不知晓是什么时候苏醒的,只觉着全身像是在车轱辘之上滚过了一圈般,差些要跌荡得散了架去,稍微动一动便是一阵酸疼难耐。我难受地翻了个身子,发觉居然贴到了一面墙一般的东西,只得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此时自己半倚在一辆模样朴素的马车以内。想来应是一路颠簸,才震得一把身子骨要断了一般,仅有脖子上尚枕着软枕,才幸免于难。   只是……我怎么会在马车上?又是谁将我带出来的?   我抚了抚酸疼的额角,鼻尖毫无缘由地盈满了杜若花的芬芳气息,随着意识逐渐恢复,这股花香也愈发馥郁,沁人心脾。   朝花镇里头确实有栽种杜若,只不过都是与别的花儿草儿一道养的,又有哪里才会有这般多的杜若花?   第十四章 风光灼华   心念不知怎么地蓦然一动,我手脚并用地慌张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和脚踝,并没有发现被捆绑的痕迹,而所有衣衫也完好如初,想来应当并非是被贼人掳掠。那又是何人,才能如此顺畅地在邱五晏和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把我领出来?   我腾出一只手来呲牙咧嘴地揉着撞得酸痛的脊椎骨,一边试探地掀开了眼前薄软的轿帘。没了轿帘的阻隔,自外头飘忽而来的杜若花香愈发芳菲,争先恐后地钻入两侧鼻翼,仿若来自蓬莱仙境,九重苍幕。   这是梦,还是我已然随着小黑一道儿归天了?   我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撇去心中涌起的一阵奇思异想,转而抬起眼来,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个披着一领蓑衣的劲瘦人影,此时正背对着我在两横遍布沟壑的黄木车辕上坐着,又见那人时而望向两侧,也不知道在张望些什么。我探过头再细眼看去,果然是苏陌,不禁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迷惘地唤道,“小陌……是你载我来的?这是哪里?”   “醒了,”他身子一动,转而迅速地反转过身来,搭了一把手,将我搀扶下来,低声道,“姐姐自己看便是了。”   “我看?”得到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心里不免升腾起些许疑惑,却仍是顺着他的意思跳下了车去。然而在下车的一瞬间,我就已然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艳色花朵所震在原地,因为缺水而干燥灼热的喉咙早已发不出太大的声响,此时此刻我也只能颤抖着皲裂的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近日皆心心念念地守候在灵栖打点,久未出过门,此时居然才发现郊外早已春色大好。而眼前偌大的一个山坡,都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红色、白色的杜若,在带着轻薄湿气的雾中逐渐融成了一片明媚的韶光。我在原地滞愣了良久,转而几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朝东面看去,那里屹立着的俨然是巍峨青翠的乐糜山,与记忆中的并无差错。   此时身处的地方就是我与小黑初次相遇的山坡无疑,然而我上次来时,这里分明还是一片大雪封山后遗留下的荒芜,怎么会突然间便有了这般漫天遍野的杜若花?   眼前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茫茫雾气,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时隐时现,我用尽全力瞪大了双眼,近乎是贪婪地捕获着每一抹跳跃进眼中的明艳。   心里乍然忆起上次在雪底下见到的几抹并不起眼的青翠,和底下明显是翻新过的松软泥土,我仿若如梦初醒,忽的转过了身去,看着神色平静的苏陌,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破碎的音调,却依然不可抑制地带了似有若无的哭音,“是他吗……”   其实不必问也已然知晓。这世上,大抵唯有他一人,会用心至此。   苏陌点了点头,便是应了,随后温吞吞地缓声道,“他……出战前,曾特意嘱咐过我,若是有一天,姐姐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困难险阻,难过失落之时,便定要想办法带姐姐来这里看看。这样,即使他不能及时在姐姐身边出现,这些好看的花儿,也是会一直陪伴姐姐的。”   他临行前与苏陌神神秘秘吩咐得那些话,原就是如此吗?   怪不得他们都要瞒着我,原来是早就存了这般的心思。我使劲地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嗯,我明白……小陌,陪我坐一会,我们就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比上回注意到时更为清浅了些的深碧色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心,但最后还是轻轻颔首,顺从地在我身后盘腿坐下了。我并没有与他透露过关于小黑遇难的只言片语,他便也没有加以询问,镇定得像个小大人。   这样也好,起码可以让我足够安静地在小黑编织的这个世界中待一会,哪怕就这么混沌过活也好。   我不知道我到底坐了多久,只知道苏陌也从始至终默不作声地站在我的身后,从未离开半步。待我缓过神来时,天边已然斜晖脉脉,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别样的血腥味,我本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不予理会,却只嗅得这股奇异的味道愈发浓烈起来,似曾相识。   此时虽然已是日薄西山,然而奇怪的是,身边的杜若花却半分也没有倾颓之势,依旧盛放得美艳灼灼,风华无双。我瞥眼过去,看得凭树孤立的苏陌,虽然身姿依然如往日般挺拔,然而余晖之下却仍旧可以看到他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而他的脚下的一圈杜若花,生长得尤其浓丽。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方向跑去,不由分说地拽过他背过身后的胳膊,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正不断汩汩往外流出鲜血的血口子,惊声喝道,“小陌!你干什么!”   他不慌不忙地抬眼看着我,眸光清亮澄澈,毫无躲闪之意,“姐姐难道忘了?我身上流着的也是糜族的血液。”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苏陌无以为报,看姐姐当初既然肯为他以血辟路,那苏陌既然亦有糜族之血在身,此时此刻自然不应当袖手旁观,才为姐姐尽一些绵薄之力。”   我看着他与小黑一般棱角分明的稚嫩面庞良久,忽而惨淡一笑,终究还是开口告诉了他,“小陌……他大抵是,回不来了。”   苏陌似是没有听到,只低眉撕下一片衣襟来,草草地包扎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便极灵活地跳上了车辕,拉紧了马缰,便是要回去了。我便也不欲多言,只也随之坐进了马车里,挑开车帘,静静地看着随着马车远去而一路齐刷刷闭合花瓣的杜若。   夕阳西沉,一路无话。   那时候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也大不过便是如此。或许是像眉娘那般饮下一坛子银鸩酒,大梦不醒,为了守一个人转世归来而落得一生混沌;也或许是待交接好灵栖里一切事务后,像每一段唱才子佳人的折子戏一般随他而去。反正,到底也就是这样了罢。   第十五章 平生漂浮不得入沉   回到灵栖的时候,远远地便已然看到邱五晏正来回踱步在灵栖门口,神态似乎很是焦急。见我脚步虚浮地下了车,便是沉下了一张万年不变的笑脸来,一言不发地将我领进门后,便戳着我的脑门子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上的事,至于让你如此糟蹋自己!”   邱五晏嘴上虽是骂得凶,可是心细如他,到底还是看出我神色有些不对,于是面上看着还是恶声恶气的模样,但手下的力道显然收敛了许多,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邱狐狸……”大抵是由小而大生成的几分敬畏,虽然平日里与他嘻嘻哈哈从来没个正形儿,但他若是真的沉下了脸来呵斥,我却还是本能的有些底气不足。   他叹了一声,又放软了口气,揉乱了我的头发,好言好语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何必搞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若不是苏陌带你出了门,我还以为灵栖里头没了你杜若这个人!咱们好歹也认识了那么些年,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感情总比普通的朋友要深厚些罢?难不成我这么些年一走,你我二人便生分了?”   “没有……”我低声嗫嚅。   他这才满意地舒展开眉头,刮着我的鼻子揶揄道,“最好是没有,不然我定然是要去寻小黑算账,看看他把我们家阿若带成什么个六亲不认的模样了。”   若是放在往日,我定然是要气呼呼地跳脚与他争辩一番的,然而时至今日,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个本应轻松的话题却陡然显得伤感起来。我想我大抵还是太不堪一击了些,仅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玩笑话,便能激得我眼眶酸疼。   “以后?以后,怕是算不了帐了……”我干笑了两声,本不想挑明,但眼泪还是在他温言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后终于决堤,毫无形象地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小黑,小黑他、他阵亡了,他再也回不来了……我怎、怎么办……”   看邱五晏色似乎有些惊讶,随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阿若,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小黑他……派回来传信的一个小厮,叫什么,什么‘蜉蝣’,就在昨天,昨天傍晚时分来的。”我被那厮突然转换的奇怪语气弄得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也随之结巴起来。   “什么小厮?你可认识?”他的语气平静。   我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那个小厮出奇清秀的眉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一个陌生人随口撩拨一句,你就信了?”他重新阴阳怪气起来,一句话里的每一个音儿都恨不得让他给拐成了九曲十八弯,叫人直恨得牙痒痒。   “邱五晏,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便想信?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试探过,可是那个小厮给了我这个,我……我不得不信!”我口气愈发不善起来,又从怀里掏出那个染了暗沉血色的貔貅香囊,递与他,降了几分调子,“……这是我当年送予他的,世上万物皆可模仿,独独只有这样,是旁人如何也伪造不出来的。”   邱五晏漫不经心地将那个香囊接过,瞟了上头五彩斑斓的绣面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嘁,绣得真丑。”   我实在没有心力再与以往一般与他抬杠,只有气无力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低声警告地唤了一句,“邱五晏……”   “行了,”邱五晏摆了摆手,将那个香囊放在鼻下嗅了嗅,转而舒展开本紧缩着的眉头,将手中的香囊丢还给我,还未等我对他怒目而视时,便已然悠悠道,“收起你那泛滥成灾的伤感的情绪吧,香囊上头沾的不是你家小黑的血。”   “啊!?”仿佛一瞬间被这一句话激得活泛了起来,我蹬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他,只觉得心口砰砰狂跳着。   他没好气地敲了敲我的头,这回力道可没放水,直疼得我呲牙咧嘴,却无奈又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关于小黑的生死讯息来,无论如何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委委屈屈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待他折腾够了,这才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回有精神了?”   我攥紧了手中的香囊,半信半疑地追问道,“小黑他真的没死?你莫不是在诳我?那这香囊……”   “上头沾的是马血,”他很没形象地朝我翻了一个白眼,“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厮明显是特地来诓你这个蠢丫头的,你却还真的上了钩了,真是有够丢人。”   “可那个小厮为何要诳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依旧不明白,然而在得了邱五晏那个保证后,语气却轻快了不少,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邱狐狸纵使有万般不好,可向来是不会骗我的,我知道。   他不慌不忙地为了点上了一盏温热刚好的茶,待口干难耐的我捧着一气儿喝光后才不慌不忙地问道,“那来传话的小厮生得什么模样?”   我依旧是摇摇头,“不太清楚,不过那小厮确实有些古里古怪的,似乎对我很有兴趣,又总是用帽檐掩着大半张脸,我倒茶的时候偶然瞟了他一眼,只觉得那家伙眉目生得极好,清秀得如同女子一般,才多瞄了几眼,但似乎是被他发觉了,便没有机会再打量。”   “清秀如同女子?”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又蓦然笑了一声,眯起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睛,纵使已然算不上年轻了,却依然很是风情万种,“我前些日子听说冀州往南,有户极有名的富贵人家赏了一大批美貌如花的歌姬给起义军,以慰天将。”   我有些懵,“什么意思?”   然而邱五晏却是快速地转了话风儿,“你说那个小厮,说自己唤作蜉蝣?”   “啊,是。”我一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他口中轻声吟着我听不懂的诗词,末了又转过头看我,意味深长道,“蜉蝣平生漂浮于水面之上,朝生暮死皆不得入沉……想来你说的那个所谓的小厮,大不过也只是那群歌姬中,觊觎你家小黑美色的其中一名痴心风尘女子而已。”   第十六章 一桩佳话   我不知道邱五晏那天马行空的猜测到底从何而来,但却不得不承认,那厮口中听起来很是无中生有的话,却实实在在地让我安心了不少,仿佛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而让人更感谢新生的好运气。   管小黑他在外头到底有几朵烂桃花,只要他还完完整整地活在这世上,便已然是最好的事。   他拎着锅铲时的模样如同当年素衣长袍,执着一折白纸扇一般清隽无双,然而那一张勾魂夺魄的狐狸面上却是明晃晃的一阵嫌弃,“行了行了,别干站着傻笑了,上去梳洗完毕后就歇息去吧,不然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邱五晏一回来就怎么剥削你了似得,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好,好。”我因为兴奋而有些语无伦次,果不其然又遭了邱五晏那厮的一个白眼。   邱五晏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整个人都疲乏得很,眼皮子更是跟黏上了一般无论如何都睁不开,跟邱五晏打了声招呼,便打着呵欠欲上楼去。   “阿若。”邱五晏突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正要迈上最后一阶楼梯,听到此话,只疑惑地回转过身来,“嗯?”   一个灯笼被我提在手上上楼了,此时黑压压的大堂之中只余了一盏暗淡的油灯,晕染得周围一片昏黄。明灭不定的灯光之间,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邱五晏面上的表情,却只听得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复杂,“阿若,便是小黑他,真的没有回来,我邱五晏,也是有能力来照顾你一辈子的。”   我的心口猛然一跳,继而微微抬起些手上持着的灯笼,让他足以看清我平静的面容,又忽的朝他绽开一笑,“我知道。”   我知道的,邱五晏虽然表面浮夸无量,常日以没心没肺的笑面模样示人,然而骨子里却实实在在的还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如果小黑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定然不会丢下我一人不管,但同时,我的心里却也无比清楚地知道,那并非是爱情。   ……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转眼间,已然是第三年的开春时节。   后院栽的那株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更比一日灿烂浓丽,朵朵皆似佳人的笑颜,只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我偶尔也如幼时一般,在深夜时分爬到屋顶上,搭个小案几,再摆上两个红泥小酒盅,自斟自饮之间,看着远处芍药园里的一片绚烂的雪色花朵,倒也能明白几分小黑当年寂寥的心境。   听他曾经提起过,当年那皇城宫闱之中,也有这样一片雪色的芍药花,是昔日长乐公主最心爱的一片地方。   邱五晏时而上来,陪着我喝一盅新酿的“君莫笑”,便也默然不语地自顾自看风景去了。只不过我看得是远处的芍药,他看得却是后院里的那株桃花,一向轻佻的眉目在月色下却是罩上了一层清愁,似乎在思念什么故人。我揣摩着,应当是葬在药谷里的那个明艳女子罢。偶尔也有不甘寂寞的小二爬上梯子来,依依呀呀地向我讨杯酒喝,然而无论如何,都再也找不回当初与小黑在屋脊上邀月共饮的感觉了。   我歪着脑袋,往喉咙里咕嘟嘟地灌了一大口君莫笑,又不辞疲惫地掰着手指头算。   一晃眼,小黑居然都已经走了三年了呀。   埋在桃花树下的那坛子君莫笑已然快到时候了,虽说酒是越留越醇的道理,然而君莫笑窖藏三年,味道却是最好的,若是再往下,无论如何,都有些陈旧味道了。   我阖上了酒盅,拖着腮帮子喃喃自语道,“希望小黑他,不要辜负这一坛美酒才好呀——”   身后突然钻出了一个小脑袋,从我腋下穿梭而过,飞快地低头啄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酒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撇过头来,咧嘴冲我一笑,又与我奶声奶气地问道,“阿若姐姐,你又在这里喝酒啊?”   原来是小二。   三年时光已让他原本光秃秃的脑袋瓜上生长出了春草般柔亮的黑发,平日里统统梳在脑后扎成个小辫子,反倒更像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了。虽然已然长大了许多,日常生活也能自己打理了,但看着他似乎跟苏陌的关系出奇的融洽,也就没有提让他从苏陌房中搬出去的事情。   正思量着,小二忽的不甘寂寞地扯了扯我的衣角,“阿若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唔,让小二猜猜……是又在思念那个远方的小黑哥哥了吗?”   我有些失笑,顺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是啊……但是还不知道你那个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不然也好让小二你瞧瞧,那是个怎么样好的人物。”   “有多好?”他不甘心地追问。   “就是很好很好。”   他咋了眨眼,卷翘而长的睫毛在月色的照映下投下两弯淡色阴影,“有陌哥哥好吗?”   “嗯……虽然应当跟你陌哥哥长大后是差不多的模样,但在姐姐心里,比他还要好一些。”   “喔,”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几分意思,我正欲赶他去睡觉,却听得他乍然仰起脸来,冲我甜甜一笑,开口道,“但在小二心里,小陌哥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我一愣,转而笑道,“原来是这样。”   还未等那厮扯着我的衣角再探讨一番人生哲理时,我已然先发制人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盅,开始赶人了,“走,阿若姐姐带你回房睡觉去了,明早还要干活儿,莫不要再如前几日一般,让你狐狸叔叔掀你被子逼你起床。”   提起这茬儿,他果然涨红了小脸,握紧了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显然对邱狐狸万年不改的唤人起床方式很是不齿。   无意间挑拨了两人之间关系的我很是得意洋洋,本欲上前牵他的左手下去,未曾想他却偷偷摸摸别过手去,转而乖乖地把右手递给了我。我瞥眼瞧去,见他背过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里头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不禁笑问道,“小二,你手上抓着的是什么呀?”   “陌哥哥方才送我的桂花糖。”他这会儿倒是不隐不瞒,一派坦然。   就这小玩意儿也好躲躲闪闪的?我不禁觉着有些好笑,又随口问道,“那前几日,我在你床头边儿上看见的,上头摆着的那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小二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两条细缝儿,看起来很是开心,“哦,那是陌哥哥扎的风筝。”末了,还特意强调了一句,“是特地为小二扎的。”   我莞尔。苏陌看着冷面冷情的,倒很是舍得在小二身上下功夫。看小二这厮嘴中一口一个“陌哥哥”叫得那般甜,便知道定然是在这短短时间内被收买了。这么想着,我突然察觉出其中似乎有些别样的意思,转而又逗他,“可是那样扎,是飞不起来的呀。”想到那个造型猎奇的风筝,我不禁对苏陌的动手能力很是没有信心。   他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即使我没好心地与懵懵懂懂的他道破了真相,面上也没有半些沮丧的情绪,只大大方方地答道,“有什么关系,飞不起来小二也喜欢。”   “咦?为什么呢?”我心思一动,低下头笑着问他。   小二偏了偏头,随即很是理所当然地清脆应声道,“因为他是陌哥哥呀——”   身后忽的传来一阵琳琅响动,我回身望去,却原来是端着茶盘,面色尴尬的苏陌。他如今正是蹿个子的年纪,不消多久已然比我高了一个头去,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在风雪之中的落魄孩童踪影,于此同时,他的眸子也终于变成了与他爷爷一般的青碧色,旁人虽然瞧着有些奇怪,先前也是有些闲言碎语的,但是时间久了,大伙儿便也都习惯了。   说得奇怪,唯有小二,对苏陌眸色的变化无动于衷。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尚是个幼童,对新事物接受得快,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陌哥哥!”小二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方才他的话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力,只欢快地唤了一声,便又如一阵风一般冲了过去,像个扭股糖儿似得,死死巴着苏陌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苏陌把手中的茶盘搁在一边,然而双手却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干脆又把茶盘端起来了,似乎对小二很是无可奈何。   我挑了挑眉,以拳掩口,轻轻地咳了一声。   小二浑不在意,然而苏陌却已然是个小大人的年纪了,听我这一声咳嗽,霎时大窘,常年冰冷淡漠的面上总算出现了一丝别样的表情,最后扯着吮着手指的小二,急慌慌地夺门而逃了。我正很不给面子地在原地拍手哈哈大笑时,身后传来邱五晏的声音,“怎么了?那么热闹,我是循着动静过来看好戏的。可是怎么我一来,他们两个反倒走了?”   我嘴边的笑意不减,朝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这两个孩子,倒很有意思。”   邱五晏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话语间有几分玩味,“只可惜那小二不是女儿身,不然又是一桩佳话。”   “啧啧啧,此言差矣,”我装作一副文绉绉的模样,煞有其事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复又朝他晃了晃手指,一本正经道,“便不是女儿身,也是一桩佳话。”   第十七章 执子之手【大结局】   见邱五晏俨然是一脸挫败的模样,我更是咯咯地笑将起来,作势乘胜追击道,“话说回来,邱狐狸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不去寻个好人家的姑娘?要知道,家中男儿不传承香火,可是为大不孝。”   我初见他时,大抵那厮是双十年纪,如今算来,应当也是而立之年了。虽然并非算老,然而与他相同年纪的人,早都娶妻生子,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享受齐人之乐了。当年钦慕他美色的一群姑娘们也都早已许配了人家,唯独邱五晏他一人,像是中了邪一般守在灵栖这里,连我看着都有些着急。   邱五晏似乎还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把话题扯到他身上,见他面色微愣,然而那抹异色却转瞬即逝,还未等我打量清楚,便见他又笑道,“家花那及野花香?更何况朝花镇里乱花迷人眼,一时不知道该选哪朵,索性走马观花地看着,倒也逍遥自在,乐在其中。”   知晓这厮又是没个正经儿地在与我打哈哈,我没好气地扑哧一笑,又放轻了些声音,“我这几年来,一直想不通。既然你当初已然回去了药谷,为什么还要回来?眉娘她已经故去了,若是要偿还当年她对你父亲的知遇之恩,你这十几年以来的守候,也已然足够了。”   “从前确实只是为了眉娘,如今发现,身边多了一个麻烦东西,倒也还不错。”他答得轻巧,话语间却隐约有一丝苦涩。   我避而不答,只又打趣道,“那你是打算一辈子都沉湎花间,不为你们邱家绵延子嗣了?”   “我家中尚有一名幼弟侍奉双亲,虽我年少离家,使得他与我关系疏离得紧,然而却要比我这个儿子要懂事的多。若是谈到传承香火,也不差我这一脉,”他笑着的狐狸面上俨然是一派轻松,“先别担心我了,倒是你……”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我向来是按捺不住性子的,听到此忙追问道,“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的那坛子酒,估计不久就要启封了。”他的目光遥遥地投向后院的桃花树,还未等我张口应答,便已然拍了拍我的头,自发地解释道,“小黑近日已然收复疆域,荣登大统,应该不久就要‘班师回朝’。”   “真的?!”我惊喜,末了却又察觉出其中有几分不对,“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桃花树下头埋了一坛子君莫笑的?”   他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面上笑容不减,很是风骚,“我……绝对没有偷喝。”   鬼才信!我黑了一张脸,一边把指关节弄得吱嘎吱嘎响,一边咬牙切齿道,“……邱五晏!”   正当我对着兀自干笑的邱五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阿若姐姐!”   原是去而返回的苏陌。   邱五晏拍拍胸口,假意吁了一口气,我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去,“嗯?你不是跟小二……咳,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他这回倒是没有让我如愿以偿得再羞红脸一回,只是镇定地僵着张冰冷的面孔,把手中的纸条递交给我,青碧色的眼眸里无波无澜,“他传信回来了。”   小黑传信来了?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来了个猛虎扑食,从苏陌的掌心中抢过纸条,又躲过邱五晏那厮探寻的脑袋,着急忙慌地展开,只见得上头依然是小黑那熟悉的字迹——“恕我一年之期,整顿朝廷,平治天下,只盼许你四海为家。”   “上头说得什么?”邱五晏方才被我一脑门子劲儿挤开,便似乎也失去了好奇心一般,此时只悠游自在地坐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问道。   我有气无力地把手中的纸条丢给他,躺倒在床上作挺尸状,感慨地仰天长叹了一声,“还要一年——”   邱五晏只匆匆扫了一眼便递还给了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夜深了,洗洗睡吧。”   “是。”我继续无精打采。   这般懒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我顶着乌黑的眼圈,照常爬起床来干活儿,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心情很是惨淡。连邱五晏那厮挤兑我了好几次也未有心情还嘴,只在心里思量着若是那厮再多话一句,我便呲牙咧嘴地扑上去挠他面。   正出神地盘算着与邱狐狸之间如何大战三百回合,本坐在门边儿上自顾自玩泥巴的小二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的蹦了起来,扒拉着门槛使劲儿探头往外看,又跳着挥手招呼我,“阿若姐姐!阿若姐姐快来看!外头有好大的阵仗!哎……有炮竹,还有大马!阿若姐姐!快来看啊!”   我侧耳听去,外头确实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听起来很是热闹,只可惜我如今对此并不感兴趣,于是只没精打采地挥舞着鸡毛掸子赶着纷飞烦扰的苍蝇儿,随口敷衍道,“大抵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哥儿要娶老婆了罢。”   “诶?可是后头没有跟着戴着大红花的媒婆啊!”小二疑惑。   “哦,那有可能是新娘跟着以前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私奔了,啧啧,留下新郎一人,只能与从小到大的兄弟重归于好……”我依旧漫不经心,信口胡编,又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声,“好一出生死绝恋啊!”   小二这时大概也猜到与我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干脆毫无顾忌地翻了我一个白眼,紧接着小屁股一扭,继续探头瞧着外头的动静,总算不理我了。   他刚消停了不到一会儿,突然又站了起来,有些讶异,“哎,里头有个哥哥下了马,哎呀,是朝我们这儿的方向来了!”小二依旧欢快地嚷嚷着,“是个好看的哥哥!”   “哦?”什么人会到灵栖这儿来做排场?我一阵愣神,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迭声追问道,“好看的哥哥?”   “对啊!方才就是他骑那高头大马的,”小二依依呀呀地比划着,“但是却是一身黑衣服,外头还披着战甲!嗨,好威武!好神气!”   战甲……战甲!这回换我变得一惊一乍起来,忙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惊奇地抬眼望去。   眼前俨然是一片耀眼的红色,红色的纱幔,红色的步辇,朱缨轻摇,丹砂生香。随行的将士们手中举起的火把连成万丈光辉,几乎要晕红了整个朝花镇的天空,就如他出战时那般模样。而一片耀眼的光华之下,那个披着银盔战甲的黑衣男子傲然站在高头骏马边上,一步步向我走来,虽是满面风尘,却丝毫不掩眉目俊朗。   十里红妆。一世长安。   原来他从未忘记。   我揉了揉眼睛,几乎是要以为是我的幻觉,只怔怔地往前一步,却忘记了脚下的门槛,趔趄之下,恰好撞入了他的拥抱之中。   “我回来了。”他一遍遍地在我耳畔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怎么说也还不够,“我回来了,阿若,我回来了。”   我看着他已然褪变得有些沧桑的眉眼,还是依旧有些愣神,只小声道,“可是你不是说,不是说还要一年吗?……骗得我难过了一晚上。”   “我没说谎,”他好笑地弯起指节来,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泪,又将我不安分的头压到温热的怀里,一时间他身上特有的兰草气息便侵占了我所有的呼吸,几乎将我溺亡,却又害怕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是一场梦境,只得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贪婪地索取着每一刻的暖融,耳边只听得他细语呢喃道,“度日如年。”   那般闷的一个家伙,几年不见,说起情话来倒很是入耳。   “欢迎回家,”我笑着抬起头,不顾身边的众人目光,只踮起脚尖来,兀自吻上他薄凉的唇,“……我的夫君呀。”   【全文完】   【番外卷·蜉蝣痴梦】   第一章 江家有女名弱水   扈姬从光线迷蒙的锦阵花营中醒来时,正巧是日上三竿,透过霞影纱糊着的雕花窗看去,依稀可以感觉到飞鸿南行而去,转眼就没了行踪。   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外头一个婢子来通传,这才慢腾腾地起床穿衣,又抢先坐在了菱花镜前,敷上铅粉,抹上胭脂,拾掇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随着大批与她一般穿着打扮的女子下了楼去。   她听得身后有其他歌姬嗓音尖细的耻笑,带着清晰的妒意--"瞧,那个扈姬,又早早收拾好了,瞧那狐媚样儿。"   "……还当自己是那时的千金大小姐呢,到最后还不是落得跟我们一样。"   这样冷嘲热讽的话依然算不得新鲜,她几乎每日都要听得无数遍,然而后来的那个女子口中轻描淡写地提到的那句"那时",到底还是让她的脚步迟缓了一瞬。   那时……   那时她还不叫扈姬,更与之后的蜉蝣毫无关联,而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之独女,江弱水。   记得那时,大人们曾玩笑着问她,"弱水以后可有想过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当年她尚不过五岁,自小生得就要比旁的孩子都要聪慧些,口齿伶俐,心比天高,听到此问,只毫不犹豫地脆声答道,"小女只愿嫁当世之英杰。文贤之圣也好,武道杀神也罢,弱水定要这天下之最!"   她答得认真而坚定,本只是装模作样提一句玩笑话的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皆滞愣了一瞬,随即也只当是一个小小女娃的无知妄想,并未放在心上,只继续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么说来,我们的弱水将来是要当一国之后的哩--"   她乖巧地敛下眼去,适时沉默着,并没有反驳他们的自说自话。   他们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并不在乎什么一国之后,她只求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刻,都凛冽到极致。   是啊,可那一切的荣华和气性儿,都皆只是"那时"。   在她七岁之时,她的爹爹,高高在上的相国大人终究是不甘心落人一头,趁姜玉刚登上皇位,根基不稳之际,伙同岭南军欲起兵谋反,然而还未行进到一半,就已然被早已察觉到风声并加以防范的姜玉镇压,最终兵败如山倒。   她不是不理解她爹爹,说到底也不过与她是一样的想法,都想争一个天下之最。然而世道便是如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就是输了,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叛国之罪,按当朝律例当诛九族,全家人自然是逃不过一死。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命不该绝,震怒的国主不知怎么的便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怜她年岁尚幼,又是个女儿身,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便也没有赶尽杀绝,只颁了一道圣旨,将她贬入花籍,永生永世为奴为妓,到底还是保全了她一条贱命。   看似是天大的恩典,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国主却不知道,这样的惩罚,对于当年心比天高的小姑娘来说,与死无异。   爹爹率先被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行刑的那天,她就站在爹爹的身边,她看到爹爹枯槁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后悔,见到她来,只苦笑着用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用只能让他们父女俩儿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弱水,原谅爹爹,爹爹……怕是不能让你成为天下之最了。"   她最后留下的印象是爹爹他面容上深刻的纹路颓丧不堪,她下意识咕嘟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还未来得及说话,爹爹便已然直起了身子去,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弱水,闭眼,让开,爹爹……要受刑了。"   她向来是最听爹爹话的,这次自然也不意外,闭着眼睛往后退却一步后,她却感觉到一道热流"哧"一声,朝她的方向飞溅而来,一下子便沾染上了半边面颊。紧紧阖闭的眼皮子下流过一线奇怪的黏腻,一时间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量,再也抬不起来。   空气中的血腥味在刹那间浓烈起来,令人作呕。   底下的民众齐刷刷振臂高呼着"国主英明",唯有她满面尘土血色,孤零零地只身站在被过往犯人的血液染成黑红色的高台之上,呆呆地睁开眼睛,用手指小心地沾下些许脸上灼烫的朱色液体,放在舌尖上,轻轻舔了一口。   猩的。咸的。   从此,祈国京邑之中再无江弱水,只余了一个唤作扈姬的美貌银筝女流落于烟花之地,每日坐在朱阁之上,看尽锦套头外痴梦三千。   本就明丽的眉眼被莺花巷里一日比一日浓重的脂粉气息浸染得愈发美艳风尘,如同暗夜里生长的娇媚藤萝,仍为百炼钢,也能缠作绕指柔。   然而,美则美矣,却始终还是见不得光的产物。   渐渐地也有肥马轻裘的富贵公子哥儿彻尽一夜求她红酥手再拨一曲风弄琵琶,一掷千金也只为了她展眉一笑。   扈姬看着红鸾镜中未语先含三分笑的妖媚眉眼,只觉得镜中人无比陌生。   她分明也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青葱年华,大好时光,怎就已然无端端生出了这般沧桑风尘的模样?   幼年那个"只嫁天下之最"的愿望,不但没有随着年月和卑贱的身份而逐渐消退,反而愈发强烈,直至成燎原之势。   扈姬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然而也正因为太过于清楚,所以才不能与他人一般,醉生梦死,最终寥落无痕。   她的第一次是献给一个京邑中有些名声的富商。当那肥腻的身子压上她时,她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分明曾张开成爪,趁着意乱情迷之际,缓缓地扣住了身上人的喉咙。她的然而虽然全身的每处都叫嚣着"杀死他",她却终究还是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   她唯一不能赌上自己的命,至于其他的,别人要拿去就拿去好了。   一夜欢愉之后,第二日她便被一顶软轿抬到了那位富商的府中,虽然并非是明媒正娶,但便是入个正经人家当个承欢于家主的歌姬,也足以令那些"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欢场女子羡慕了。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叱,"堵在这儿干甚么,既然是老爷传召,还不快去!”   第二章 歌舞升平   出言者是府中的管家翠哥儿,近日里正是个能在上头说上话儿的大红人,面容生得极美,性子却也是出了名的大胆泼辣,便是对那些老爷夫人们说话也毫不顾忌,更别提对她们这些小小歌姬了。扈姬被这么一呵斥,这才从往事的回忆中缓过神来,魂不守舍地朝翠哥儿福了福身子,退开了一条道儿来,"是。"   翠哥儿冷哼一声,便是娉娉婷婷地甩着香喷喷的帕子,迈脚走了。   扈姬来到大堂时,张金宝已然在正唾沫横飞地鼓吹着,“……记着都给那些军爷们伺候好了,若是能有幸讨了他们欢喜,指不定日后有的你们好日子过。”   她不禁一愣,“军爷?伺候哪个军爷?”   旁边有个稍文弱些的歌姬压低了嗓音,怯声回答道,“你不知道,嗨,就是近日风声正劲的那个起义军!老爷,这是想要用我们分一杯羹呐!”她的小脸发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原是如此……”她点了点头,满不在乎的模样。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从一个官妓变成营妓而已,能差别多大?脱离开了这四方的天空,倒也逍遥自在。   正这么思量着,忽的听得上头张金宝的话已然收了尾,她极机灵儿地抽回了神来,即使耳边未有听进去多少,也依旧有模有样地随着众歌姬一道儿俯身拜谢,“是,老爷。”   张金宝看起来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瞥眼给一旁的翠哥儿飞了一个示意的眼神,翠哥儿意会地一点头,表示明晓。张金宝这才轻咳了一声,平静地补充道。“此去军营,由翠哥儿来照料你们衣食住行。”他顿了顿,压下了几分声音,显得有些阴气森森,“一言一行,皆要注意才是。”   便是安排了一个细作在她们里头了。   歌姬们之间的惶惑骚动更甚,然而最后也只好归于平静。扈姬站在互相推搡的歌姬中间,借着涌动的人头的掩护,放肆地打量着翠哥儿出奇冷厉明艳的眉眼,心中总觉得其中有几分不对。   按张金宝的说法,她们不过是前去慰劳将士,将其拉拢,何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翠哥儿此时会展现出如此决绝的姿态?   扈姬转了转眼睛,猛地想到——也许这细作不单是安插在她们之间的,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几下就在心里揣摩了个通透,见歌姬倾数散去,她也不好久留,免得令人起疑,便也混在人群中出了门,然而转眼便回过身来,飞快地闪到了一边的天香花丛中,侧耳听着大堂里头的动静。   里头传来张金宝苦口婆心地劝说声:“翠哥儿,不是老爷我不心疼你,不是老爷我非得让你去做要命的买卖,实则是事关重大,若是要换做别人,叫老爷如何放心呀……翠哥儿,宝贝……别哭……你这一哭让老爷心都碎了,哦……翠哥儿……”   其中果然有古怪。   扈姬耐心地又在花丛中等了一会,翠哥儿细细的声音终于从里头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翠哥儿……定然不复老爷所托。”   再待下去大概会出事儿了,扈姬乖觉地站起身来,拂落了身上沾染的尘埃花叶,面色平静地往自己的卧房走去,然而心里却早已暗波汹涌,百转千回。   她有预感,这一次,会是她的机会。   ……   翌日,张府中豢养的三百千娇百媚的歌姬尽数出动,以抚慰“天将”。   大抵是刚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的原因,将士们虽然皆是尘满面鬓如霜的模样,心情却是甚佳,军帐外头一片歌舞升平。主将下了命令,如何都无谓,万不可碰酒,违者斩立决,又派了几队哨兵站岗,时刻注意动静,这才放手任由他们嘻嘻哈哈地胡闹。   缭乱的丝竹声中,婀娜美艳的歌姬们辗转偎依在将士的怀中,一边笑闹着,一边铛铛敲着面前空荡荡的酒杯,伴随着脚腕上泠泠作响的璎珞串儿,不成调儿地唱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虽明令不可喝酒,但一个个将士们年轻的脸庞皆被篝火红烛映照得通红,显然士气大增。   抱扈姬入怀中的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副将,虽然听人说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却还是个青涩的模样,显然还未经人事。   这样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应付起来最为容易,又吃不得多少亏去。她笑吟吟地半推半就喂下他一只剥好的葡萄,就要倾身到搁置在前面的茶盘之上再拿起一枚果子,然而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远处的一个军帐外,孑然孤立着一个墨色的修长身影。   帐内灯火通明,那个被莹白月色笼罩的男子却似乎被隔绝在外一般。夜幕苍茫,她又隔得远,看不清那个人面上的表情,只觉得却是无比寂寥清冷的,虽然仅是惊鸿一瞥,却让人心尖儿上陡然一疼,仿佛被人紧紧地揪了一下。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橘子剥了一瓣,放在嘴里,又巧笑着推搡了一把身边那个副将,指向那头的方向,假作不经意般娇声问道,"站在那边的是哪位军爷?"为何看起来如此孤单。   那个副将瞟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收敛,似乎心中仍存着几分忌惮,"哦,他呀,那是我们的将军。"   她心念一动。原来他就是那个姜慕。以为会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却未曾想却是这样一个清隽出尘的人物。   "将军?为何巴巴地站在那边,不与我们一道儿,莫不是嫌弃我们?"她不满地撅起嘴来。   "将军向来是这般的性子的,待人处事冷得很,但对将士们倒是真的好。"那个副将只不过是寥寥地解释了一句,便扭头啄了她朱红欲滴的唇一下,豪迈笑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别的罢。"   "好呀,"她飞了一个娇滴滴的眼风儿,见得方才一直守在暗处的翠哥儿已然站起身来,行色匆匆地快步走向一片夜色之中,三两下便没了踪影。   第三章 温柔刀   翠哥儿行事一向精明,怎么却在这事儿上乱了分寸,才这么些时间就已然等不及了?她将心思暂且掩埋,面上勾出一抹极艳丽的笑来,娇嗔道,“哎呀,瞧奴的这破记性,奴的琵琶忘了取来,待奴拿琵琶回来,再给军爷奏一首‘秦淮夜’可好,那可是奴最拿手的调子。”   那副将倒也未曾为难她,只往她薄纱笼罩着的细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便着手放她去了。她半真半假地娇嗔了一声,又软软地推开了他,这才兀自起身出了营帐,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注意到她,这才借着夜色掩护,不慌不忙地走向了主帐。   方才在帐外的姜慕已然不见了踪影,只余了主帐的灯火尚且燃着,只是里头却没了人,只余下一片明亮的空寂。   扈姬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气,挑开帘帐,迈步走了进去。   如豆的烛光之下,依稀可以看到桐木案上尚遗留着一张纸条,轻薄的纸张上墨迹尚未干透,显然是刚刚书下,上头写道,"初战告捷,士气大增。此地不植杜若,数日未见,甚是想念。"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着这字里行间透露出几分暖意,半分也不像那位冷面主将平日里的模样,陈述的字句琐碎平常,倒更像是一封家书。   不知是寄给谁的。扈姬挑了挑眉,欲把纸条放回原位,耳畔却听得一声冷喝,"何人在此。"   话音刚落,四周灯光骤灭,而她的颈间便霎时架上了一把沉重的刀,稍微动动位置便有可能割上她的喉咙。她瞥眼瞧去,那刀明明便是再普通不过的材质,没有华丽花哨的装饰,平淡无奇得令人发笑,却如他的声音一般泛着丝丝冷意。   旁边虽没有灯光相映,她却也能感受到身后人毫不掩饰的杀意,然而却是睥睨天下的傲然,就如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扈姬心中蓦然一惊,继而马上反应过来,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笑吟吟地以二指轻轻推开脖颈间冷冽的刀锋,反身朝他拜下,"贱名扈姬,参见将军。"   "扈姬……你是张大人派来的歌姬?"他略微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艳丽服饰,收回了手中的刀,坐到了桐木案几之后,面色稍霁,继而冷声道,"他们的兵营驻扎在北面,下次记着,不要妄自闯进来了。"   "奴并未走错路,"她展眉妩媚一笑,嚓了一双打火石,掌起灯,四周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她也得以清晰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英武俊朗的眉目满是疏离之意,确实如那个副将一般说得冷淡,难以让人想象这便是那写下那封家书的人。   难不成是个面冷心热的?扈姬一笑,盈盈切切地端起一杯黑如纯漆的龙膏酒,“奴是特地来祝将军大战告捷的。”说罢,她抬袖掩口,自一饮而尽。   他微微拧眉,平静地看着她自导自演着这出戏码,面上已是有了送客之意。   她心思剔透,此时却假装聋了瞎了,故意作看不出来,执意继续道,"将军既然敢于拉旗起义,想必之前自然是花了大心思了解朝堂政事,可知道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并未回话,显然是不感兴趣,她受到了如此冷遇,却也不恼,只柔声道,“奴唤作,江弱水。”   果不其然,那正专心研究地图的姜慕终于抬起了眼来,看了她一眼。   九年前父亲发动的那场政变,虽很快被镇压,但因为是新王登基后遇到的第一次造反,当时却还是闹得一阵满堂风雨。而江家独女免除一死,沦落花籍,也是极为特殊的圣命,他既然有心关注,没有可能不知晓。   "奴从前在父亲膝下时,便已然听说过将军当年身为太子时的风光盛名,心里很是仰慕,未曾想如今真的见上了一面,却是在这种地方,又是以这种身份……"她不动声色地用两条藕似的玉臂缠上他孤挺冰冷的背脊,刻意娇声逗引道,"沧海之外尚余三千弱水,只看将军您,要取哪一瓢饮?"   "明明心不甘情不愿,何必强求自己。"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图,墨黑的眼眸如暗夜流光,然而此时却是极为冷淡地看着她,不带一丝被撩拨后的情欲,像是一眼看穿了一个技法拙劣的孩子,"你回去吧,军营里的饭食可比外头要差多了。"   一计不成,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泪盈于睫,凄凄切切道,"将军!事到如今奴也就跟将军说句实话吧,奴不愿再寄人篱下,受人欺辱,只一心想跟从在将军身边,无论前方有何困难险阻,也绝不退缩。"   她自认摆出的凄楚模样已然足够情深意切,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便是个女人,大抵都会怜惜她几分,然而无奈眼前的这个男人冷淡得像是雕琢精美的汉白玉,面容虽是好看的紧,却始终没有一丝松动,"军营里向来不留无用之人。"   扈姬一点也不奇怪他会出此言语,反倒是眯着一双眼睛笑了起来,眼波流转,眉目宛然。她巴不得他抱着这个心思,这个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保障,唯有展现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相互利用的关系才能更为依存牢固。   她笑过之后,有意无意地提点道,"将军出征在外的时日如此之长,想必身边也是需要个可心人儿的。"   "我家中已有发妻。"他的面色无波无澜,语气平静。   发妻?扈姬一愣,随即险些就要这么当着他面嗤笑出声来,心里很是不屑一顾。   这是有多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发妻"这个词了?自古以来便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的说法,那些嫖客们在乎的永远是如何在销金窝里与怀里的温香软玉一夜风流,那还会顾及得上守在家中的妻女?未曾想眼前的这个铁血将军面容俊俏,倒是个如此古板而不解风情的性子。   心里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却也是个心思乖觉儿的人,自然不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平白惹人发怒,只伸出一双如青葱般水灵的手来,软软地搭上他精壮的腰,下巴也随之蹭上了他宽厚的肩,一边巧言小声笑道,“将军此言差矣,家中的牡丹再好,又哪及近在咫尺的解语花儿贴心?”   她感觉到放置在他腰间的手被另一双温热的手缓缓地握住,心里正兀自不屑又带着些许欣喜时,那双手却不容置疑地箍住了她幼细的手腕,自左右移开。   他竟然将她推开了!送上门的温香软玉都不要,这男人当真就如此痴情?而那所谓的发妻也真就有这般好?   扈姬接二连三地踢了硬邦邦的铁板,面色也愈发不虞起来,她自认为在烟花巷里摸爬滚打多年,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的性子,她却如何也摸不透,难不成又是个当世柳下惠?   开什么玩笑。   好在扈姬原本也并不打算以这般拙劣的手段就收服堂堂一军之将,若是真能这般轻易诱惑,那么他也定当不是她要寻的男人。却未曾想过,他连陪她走走过场都不乐意。   既然眼前的男子如此不解情意,她也不用再浪费这万千风情。扈姬站直了身子,“若是奴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将军可否能答应留奴在身边?”   他没有回答她,或是根本不屑回答。   一刹那间,她的心念已然百转千回,回过神来时只冲他挑眉轻笑,一颦一笑皆极尽妖娆,“将军不信?”   姜慕依旧不置可否。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撇了撇嘴,摸了摸藏匿在后腰的一柄匕首,自信地弯起被胭脂浸染得红艳艳的嘴角,“那,奴自会让将军看个明白。”说罢,扈姬未等看他反应,便已然跳起身来,拨开帘帐,三两下便蹬掉了足上华而不实的帛屐,向来时的方向冲去。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奔跑途中,扈姬隐隐感觉到身后他清冷的目光,却是视若无睹的疏离模样。扈姬勾起一笑,随即只身闯入气氛欢腾的帐中。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去而复返的歌姬,连事先服侍的副将身边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了另外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凡世间的变幻是如此之快,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别的人捷足先登,要知道世上从不缺美貌的女子,也从不缺垂垂老去的徐娘,若她还不勉力自救,便只有被遗弃在一边的阴暗角落里,寂灭、腐烂、发臭,最后只能靠作呕的气味儿让人记住最后一面。   心下倏地一冷,扈姬裸着赤白的足,握紧了隐在蹁跹长袖间的匕首,复端起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一步步向返回的翠哥儿走去。   翠哥儿瞥眼时,正见扈姬莲步生花地向她走来,不禁柳眉倒竖,瞪起了一双杏核眼,张口便泼辣地骂道,“你这小贱蹄子惫懒,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没看到前头忙着吗,还不快去招待各位军爷,那……”   剩下的话翠哥儿终究是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扈姬手中那柄磨得锋利的匕首已然深深插进她柔软的腹中。   第四章 博弈   翠哥儿丰腴的身子足足晃了三晃,冒着血沫儿的两瓣朱唇间刚吐出了一个破碎的字眼,便已然要倒将下去。扈姬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逐渐僵冷的肩部,让她依旧保持着一个直立的姿势,面无表情地拔出了手中的匕首,随即又狠狠地刺入了翠哥儿圆润饱满的胸口,发出“噗哧”的一声。   鲜红粘稠的血液大肆喷溅在扈姬的面上,将她本就娇美无双的面容勾勒得有几分血腥的妖媚。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就如当年爹爹被斩首后一般。   猩的。咸的。   她重新拔出匕首,旋即干脆利落地一松手,翠哥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美得凌厉的面上依旧还保持着杏目圆睁的刻薄表情,那曾让府上人惊惧惶恐的模样,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个僵冷死去的笑话。   猩红的血液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淌过华美而轻薄的外裳,直蜿蜒到白皙的脚踝处,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地狱之莲。扈姬以前从未杀过人,然而却也觉得不过就是那样,简简单单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便能断送了一个人最为珍惜的性命。   或许是翠哥儿倒地的声音太大,终于惊动了不远处寻欢作乐的人们。将士们早已经看尽战场生死,此时也只不过是齐齐拧起眉头来,摆出警戒的姿态,可自小便被豢养在亭台楼阁中的歌姬们哪见过这般的阵仗,一时之间此起彼伏的哭叫声、惊呼声终于响起,一个个皆花容失色,恨不得拔腿就跑,奈何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只好齐刷刷软软地依附在了身边的将士旁边,仿佛临时寻到了什么保障。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碍于扈姬此刻满头满脸血色的模样实在太过慑人,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居然没有人胆敢近她身一步。   扈姬懒得去理睬此时骚乱的人群,只睨着门口,耐心地等着那个人闻讯赶来。待听得外头燃着的火把愈来愈亮堂起来,她面上的笑容也愈发艳丽。   姜慕虽然是问着旁边一个士兵,然而冰冷的双眼却是看向她的,显然已经或多或少地明白了眼前局面的罪魁祸首,“怎么回事?”   被姜慕问话的那个无名小卒受宠若惊之下赶忙一抱拳,口齿清晰地大声禀报道,“禀告将军,那个歌姬不知何故,一时刺杀了张府的管家!”   扈姬并没有理会那个小卒的话,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安之若素地蹲下身来,自翠哥儿冰冷的尸体上翻翻找找,不消半会儿,便已然自她冰凉的怀中翻出了一卷可疑的文书。她展开一看,上头赫然是用淡墨描绘临摹完好的水源标记图。   她嘴边噙着的一抹笑容愈发艳丽,平静地将手中繁复的图样翻转过去,大大方方地将之清晰面对着前头一片乌压压的人群。她便是要高调到底,要把自己身上最值得人欣赏的一面展示出来,这样才会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果不其然,群众一片哗然。   行军下一站需东渡乌江,从各个定点截取敌方水源。将士们先前操练的都是陆地作战,并无场地培养水性,故这一仗之前必须熟知水位,平日里皆放在专人身边看管,然而此时水源临摹稿是如何到了翠哥儿身上,众人只要稍微动脑子一想便知。   英雄难消美人恩。   随着众人目光统统集中在一点之上,掌管此图的先锋将领霎时面如土色,趔趔趄趄地自动伏倒在了地上,磕了十几个响亮的头,抬起头来已是头破血流,这才断断续续道,“是属下失职,疏忽大意,未曾设防……将军……属下请求将军降罪!”   这便是承认了。   本喧闹欢腾的军营中在这一时间静得可怕,只余了那个先锋额头上的血滴落到地面上的微末响动。众人皆大气儿都不敢出,便是在战役中英勇冲锋陷阵的将士,这时候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姜慕面上的表情。或许是外头的夜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刮得正凛冽,才使得营帐中弥漫着一丝冷意。   每个人的鼻尖都嗅到了飘忽在空中的几分血腥味,也不知道到底是翠哥儿那头的,还是那个先锋额头上的,也或许是两个人身上的血气儿,无论是哪一种,都令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心里微悸。   不知道这般的静寂到底持续了多久,姜慕这才冷淡地下了军令,“拉下去,按军法处置……去领一百军棍罢。”   众人齐刷刷地对视一眼,互相都心知肚明,这一百灌铅军棍下来,便是侥幸不死,也得先去阎王殿里走一遭。   唯有那个先锋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面上虽还是血肉模糊的模样,却比方才多了一分别样的轻松,“属下……多谢将军处置。”   扈姬抬起头来,扫了一圈周围神情惶恐的歌姬们,特别是几个平日里挤兑她的歌姬,此时更是不约而同地欲往角落瑟缩,生怕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女子会像对待翠哥儿一般突然对她们下手。然而扈姬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冷淡地收回了眼去。   那些蠢货未免也自视甚高了些,要知道,她想要的……不只是这个。   听闻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渐近,扈姬心下稍稍安定,转而回眸一笑,朝冷着脸的姜慕福了福身子,嘴上虽然可怜兮兮地说着讨巧卖乖的话儿,然而面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将军,您看,现如今奴除了跟随您,已然没有别的出路了。”若是姜慕再不让她随行,而让她和在场的这些歌姬们一起遣送回府,那扈姬她出卖张金宝、刺杀翠哥儿的事情定然纸包不住火,到时候落在张金宝手里,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一场疯狂的博弈,只有将手中握着的筹码倾数散尽,将自身首先置之死地,才能真正大获全胜。   姜慕敛起眉来,可即使是皱眉的模样,也好看得让扈姬心口砰然一跳,“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钱?”扈姬冷笑一声,很是不屑一顾,“恕奴多问一句,将军您觉得,是您收服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天下快,还是恼羞成怒的张大人倾尽人力到天涯海角寻到奴快?”   姜慕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扈姬也站直了身子,不甘示弱地仰望着他,眼角眉梢在褪去刻意卖弄的华彩风情之后,反而更加让人觉着凛冽异常。她向来都不去掩饰自己由心底而发的野心和欲望,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无时无刻展现出自己锐不可当的一面。   世人有万千色相,有的多情,有的专情,有的无情,有的重情,然而唯一的共同点却是,利益至上。无论是美好动人的皮囊,还是巧夺天工的技艺,有足够价值的东西,才有资格留下。就连单单一个“情”字,之所以能放任其中一方胡作非为,所倚仗的也不过是付出的感情心力而已。   就算是被利用,也要比做一枚弃子要好多了。   一时间众人的眼光皆齐刷刷地胶着在扈姬的身上,各人心里揣摩的皆不尽相同。而扈姬她自己心里清楚知晓,如今事情既然已然进展到了最后一步,她再没有回头的路,所能做的,只有拼命争取这场疯狂赌局的胜利。   扈姬一度以为自己已然稳操胜券,便是再如何变动她也有办法扳回一局,然而她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没有看透眼前这个男人。   姜慕没有与她谈条件,也再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就当她不存在一般,只漠然地裹紧了身上厚重的乌衣耄,转身径直朝营外走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冷酷得像是一尊雪山上的冰雕。   仿佛一时间被如此简简单单的动作打入死牢,原本直立在原地扈姬面色骤变,磨得尖利的十指指甲已然齐刷刷地刺进娇嫩的掌心,却始终疼不到心里。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自小学得便是应对人的万千办法,也经历过风浪无数,受尽形形色色的折磨,却没有一日能像此时这般害怕过。   她半分也捉摸不透他,所以怕他。   “将军,将军留步……您看,那些歌姬该怎么处置?”一个小卒在身后小跑着追了几步,紧张地提起眼前还未收拾干净的烂摊子。   “与那个女管家的尸体,一道遣送回张金宝府中。”他脚下的步子没有半分犹疑凝滞,头也不回,声音冰冷,仿佛生来便没有一丝情感。   小卒“咕嘟”地咽了口口水,明知道眼前的姜慕不会回头,却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指了指此刻面色苍白的扈姬,小心地问道,“将军,那站在台上的那个……”   此言一出,全场人皆竖起了耳朵,虽然心里或多或少的都已然觉着姜慕定然不会留她,然而却还是想听听最终的答案。   姜慕口中下达最后的一句命令,是自远方呼啸的风雪声中飘忽而来的,在传入扈姬耳里时,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切起来——“留下。”   第五章 绕指柔   或许是姜慕的这个态度转换得太过突然,旁人自然是有几分震惊的,唯有扈姬一人平静地半身伏倒在冰凉的地上,摆出了一个极低眉顺眼的温顺姿态,再寻不回方才那个果决地把匕首刺入别人胸脯里的狠辣女子的踪影,“扈姬——拜谢将军收留。”   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她的全身早已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瘫软。   旁儿的将士们或许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只当是他们的主将一时对着眼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心软,便也一笑了之了,然而她自己如何会不明白姜慕给出的意思?姜慕并非不打算留她,方才吊人胃口的不置可否不过是在给她一个下马威,说明她的生死去留皆由他操控在手中,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然而……思及于此,扈姬忽的轻笑一声,重新站起了身来,并不以为意。   她先前度过的这小半辈子,何尝又不是被旁人操控在手中的?如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一回,她又如何会在意?   在外人看来极为普通的一夜过去,对扈姬来说,却已然是改天换地。   大抵是因为那日姜慕一反常态的收留,她被有意无意地安排在了姜慕身边随侍,显然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然而那些人却没有想过,她倒是真有心攀上这棵大树,然而那棵凌天之树却不见得肯接纳她这株带毒的藤萝。   扈姬跟从姜慕歇息在主帐,贴身服侍,听起来关系亲密暧昧,然而他们之间却全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进展。与姜慕愈来愈接近,却也愈发发现这是个太冷情的人物。也并非是对她刻意疏离,然而无论如何,扈姬始终对他却了解不了更多。   她原本在风月楼里是那最可心儿的人儿,凭着三言两语便能哄得恩客心花怒放,把钱袋子和一大堆苦恼要事统统在她面前抖搂个干净,然而姜慕却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例外。他的心却是一道砌得密不透风的墙,任凭她再努力跳跃攀爬,终究也只能看到斑驳清冷的青砖琉璃瓦,始终等不到那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般寂寂无聊的半个月过去,扈姬几乎要放弃,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夜。   大抵是从小生存环境的特殊,她向来睡眠极浅,周围稍微发出一点响动便能惊醒她,而那天她睡在外房,迷迷糊糊中却忽的听得内室里头传来一声轻轻的梦呓,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平日下达军令时的冷冽坚定,在午夜梦回之际,全数化成了缱绻万千的绕指柔。   然而这并非是重点,重点是他口中唤的那声,却是一句“阿弱……”   阿弱?扈姬一惊,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试探地摸黑走了进去,轻声唤道,“将军……您,您方才是在叫我?”她之前似乎……是有跟他提起过她在江家时的原名的,然而平日里他却并非是这么唤她。   然而房内却并没有回应,四周是一片漆黑,并不算大的主帐中连他轻浅的呼吸声都听得不甚清晰。或许是尚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明明外头点着烛火,她却并未掌灯,以免将正熟睡的他惊扰,重新回归成那般冷冰冰的模样。她是真心想看看他流露出的如水柔情,哪怕仅是片刻也好。   抱着这般痴狂的念头,她小心地止了步子,在一片黑暗之中,用目光一点点描摹着他俊朗的眼眉,十几年来冰封雪藏的心,忽的悸动了起来。   扈姬打量的目光游移了几分,忽觉姜慕的榻下乎有一只黑糊糊的东西,似乎是从他怀中掉入床榻之下的。她好奇地走近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色看去,才见是一只朱面香囊。   与他相处这么些天来,还从未见过他身上有过这般女儿家的小玩意儿,想来平时应当是贴身收藏着的,也说明……那个送香囊的人,对将军来说,定然是很重要的罢?   扈姬心中一跳,鬼使神差地拾起了地上的香囊。香囊口尚未扎紧,她这么一动弹,去便从里头掉落出一片干枯了的杜若花瓣来。扈姬借着并不分明的月色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状若无事地装了回去,又端详着上头绣得歪歪扭扭的貔貅,看起来便知道年代久远,也明显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只可惜……扈姬撇了撇嘴,这手法未免也太笨拙了些,这般粗劣的针脚,竟然也能拴着他那么多年?   乍然,一只火折子凭空“咻”地迅速从她耳边擦过,一时间划破了她耳畔的空气,精准地打亮了她身后的一盏烛火,灯火通明之间,姜慕从榻上出奇冷静地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目间依旧是结满了冰霜,还有几分戒备,若不是她亲耳听见那声呼唤的的确确是从他房中传出,她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终年如孤山雪岭的男子会发出那般温柔的呼唤。   “奴在房外听得将军似是在传唤,便进来看看,未曾想拾到了这个,”扈姬仅愣神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平静地将手中的香囊递还给他,看着姜慕在触及到那只香囊时嘴边噙着的一份若有似无的笑意,假作漫不经心道,“将军喜欢杜若花?”   “算是罢,”他拧眉回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溯那句梦呓的起源,忽的自嘲一笑,继而微微颔首,也并未解释那句暧昧的轻唤,然而面上的表情却是稍微放缓了一些,便算是回应了。   扈姬站定了脚步,想听他的回答,然而只见他一边将香囊重新放入怀中,凉薄的嘴角难得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轻淡笑意。扈姬一时被眼前的美色晃神间,只听得眼前那个常年沉默寡言的男子此时口中喃喃自语道,“与其说是喜欢花……”   女人天生而来的敏锐让她倏然竖起耳朵,急于听他口中的下半句话,然而姜慕却是及时地刹住了话风儿,看样子从一开始就并不打算说下去。   扈姬心中虽是气恼,却终究是无可奈何。即使跟面前这位冷面冷情的将军相处不过几日的时光,她却也已然将他的脾性大致给摸了个清儿,若是他执意不说,她便是使出十八般武艺,也是无可奈何的。   “将军,那你方才……”扈姬被他欲言又止的话激得一瞬间仿佛气血上涌,冲昏了头脑,她不甘心地急急唤道,一心只想着定将那句“阿弱”给问个明白。   “什么?”他语调冷淡。   话刚出口,她已觉自己出言莽撞,便只扯出云淡风轻的一笑,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子,“奴想是乏了,一时无端端朝着将军说了许多胡话,竟忘记了自己身份,将军切勿见怪……奴先失陪了,明日还有水路行程,舟车劳顿,定属不易,就请将军……也早些休息罢。”   他沉默点头,并未有疑。而她转身离去,眼眸中蕴藏着的一点希冀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一夜无梦。   第二日走的是水路,她强撑着因为心力交瘁而显得软塌塌的身子,艰难地行至滑腻的滩涂边,正要迈脚登船,忽的感觉到了什么,弯起指节,轻轻地掸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袖间伏着的异物,低头看着随之跌落于水面上的一抹青黄,只觉得这只虫子模样古怪,从未曾见过,便随口问道,“那是什么虫子?”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蜉蝣。”   “蜉蝣……”她口中轻声重复了一遍,重新定眼看去,忽的一笑,颇有几分嘲讽的意思,“哦,原来就是那书上所说的朝生暮死的蠢物么。”   他抬眼看她,眸光里隐隐含有疑问之意,似乎是不明白她如何会发此感叹。   “我不喜欢它。”扈姬直起身子来,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即莹润修长的二指轻错,便已然轻而易举地断送了那只浮在水面之上的小蜉蝣的性命,颇有几分蛮不讲理。   “印象中,你似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站在她身后的姜慕微微皱眉,难得主动挑起话题。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般无情的人。然而好在……她到底还是让他有了“印象”吧?   她微微瞥眉,随即转过脸来,朝他璀然一笑,并未出言辩驳,只是歪着头软软地反问道,“那将军呢,将军有吗?”   “有。”她没有想过,姜慕居然答得毫不犹豫。   这一刻,扈姬倒出奇地希望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不要回答她的问题。   扈姬心口蓦然一疼,仿佛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然而不消半晌,扈姬便已然很好地将情绪深埋在心底,虽然害怕听到他的回答,然而依旧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道,“哦?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慕不紧不慢地上了船,口中话语模棱两可,似乎并不想多说,然而听入人耳中却又是该死的柔情,一触及便深深刺入内心,足以让人万劫不复——“是一个我想当做妻子来看待的人。”   第六章 我想她欢喜   妻子……难不成是他之前说得那个发妻?   扈姬敛下眉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以为他只是因为死守在那个小地方,太久没见识过外头的锦绣风光,才得以如此坐怀不可乱,可是如今……他在外头已然见过了那般多的万紫千红,竟然还能记挂着她?   “那……这个女子,对将军来说,真的很重要吗?”扈姬还是有些不甘心。   “嗯。”姜慕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平日里明明是那般冷淡的性子,此时居然也肯接二连三地应人了。   对于这般鲜明的转变,她心里并非是没有一丝不忿的,然而旋即又绽开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容,借着他的话茬儿乘胜追击一般地旁敲侧击道,“有多重要?能让将军您用心至此。”   扈姬从始至终心里是有几分期待的,说来也好笑,她便是想亲耳听听从这个冷面将军口里说出来的情话是如何的绵绵动听,然而又有几分不屑,因为男人面对这类问题时,大不过也只是“很重要很重要”,抑或是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到时候她自有一百种理由说服他放弃那个百无一用的小糟糠。欢场长大的女子,最是清楚男人的脾性,若连这点挑拨离间的手段都没有,又如何能引来那些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地递上缠头?   然而千算万算,她也万万想不到,眼前的男人敛下了往日里冰冷的眉眼,连凌厉的五官似乎都被水波丝丝泛起的柔光模糊了一般,不知是否是她眼花,只觉得那眉眼之中竟透露出几分似是叫“温柔”的情绪,这才听姜慕缓缓开口道,“我想她欢喜。”   这回答……太狡猾了。   扈姬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头用绢子狠狠地擦干净沾染了蜉蝣血迹的手指,语气颇有几分郁郁,“将军,奴觉着,您好像不是那个将军了。”   “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她抬起眼来时,正看到姜慕轻扯了一分色泽冷寂的嘴角,平静得无以复加,“她喜欢的便是好的。”   “将军在战场上铁血无情,人人皆道将军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儿,可将军原是个痴情种儿,瞧口中的情话说得是真好听,连奴都要被感动了,”扈姬漫不经心地一笑,是假还真地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泪,便如此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再抬起头时俨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轻声问道,“将军可有想过,若是有一天将军继承大统,江山在前,自然困难险阻居多,身居高位,即使是九五之尊,刚即位时尚根基不稳,难免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古来就有人云‘家国不能两全’,那到时候,将军是要美人儿还是要江山?”   她说得情深意切,三言两语便已然挑拨得干净。如果此时眼前有一面铜镜,她大抵可以看到此刻自己看似云淡风轻的眉目下隐匿着的恶毒而丑陋的面容,每个角落都兹兹地冒着暗黑的毒液,令人生怖。   然而那又如何?她本就不会在意任何人。   “怕什么,”他用一块软布拭去月牙戟上沾染的一片血迹,冷声道,“我姜慕,从来都不信什么‘家国不能两全’的话。”   好大的口气。   看姜慕俊朗的眉目隐藏着一丝宠溺的情绪,扈姬终于低下头去,面色灰败地继续随军前行。   蜉蝣……浮游,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那在水面上浮沉不定的小小蜉蝣一般,平生颠沛流离,最后落得个朝生暮死的结局?   世间有九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然而直到此刻,扈姬她似乎才有些明白,原本她一样都沾不得,却无端一样样,一样样的,都给沾了个干净。   ……   水战一行,出乎意料的惨烈。   虽然姜慕所领军队依旧是占了上风,但毕竟将士大多不识水性,牺牲兵士的数量比原先预计的要多了许多,就连姜慕自己的身上也新添了几处伤,虽然在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但只有扈姬知道,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战役结束当夜,行军终于剿灭伏兵,成功突破水路,在根据北落星方向扎好了主营后,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的将士各自回营休息,扈姬跟从姜慕逐步回主帐后,只觉得走在眼前高大的黑影在眼前轻轻地晃了几晃,直直地朝她倒了下来。   扈姬一惊,忙眼疾手快地蹲下身子艰难地扶住他沉重的身躯,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边儿上的灯笼纸扯下,将烛台凑近他,这才发现银亮的盔甲缝隙中已然丝丝缕缕地流出了粘稠的血液来,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她凭着一丝力气将他拖到榻边靠着,飞快地将他身上沉重的战甲扒了下来,里头俨然是一片湿漉漉的,她伸手胡乱摸了一把,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借着一边儿的烛光才看见,自己的手掌上俨然是一片血迹,这才知晓他里头的黑衣已然全数被鲜血浸湿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然而……很痛苦的罢。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是一阵滚烫,却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已然开始发热了。   进营帐里的前一瞬,他分明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的。   分明伤得那般重,却还要逞强。   想到这一层上,她的心陡然沉了一沉,不敢怠慢,继而七手八脚地扯下了他的衣服,霎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混合着草腥气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熏得她鼻尖微酸,不愿再抬头去看他染血了的疲惫眉眼。而他微弱移动的手……却紧紧攥住了怀里的那个做工拙劣的貔貅香囊。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继续镇定地敷着药。   寻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药为他一一敷上后,已然是后半夜时分,扈姬这才沉了一口气,一股将他抬起半个身子,终于扶到了床上,这才有心力仔细地看他。   扈姬的眼眉扫过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庞,心中突然间有些愤恨,也有些得意。愤恨的是明明那个女子没有做些什么,却能在这个时候还能叫他心心念念的牵挂着,得意的是……在他受伤流血、意识不清之时,起码是她江弱水,陪在他身边。   第七章 落空   无论如何,她是独一无二的。即使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她也毫不在乎。   这一瞬间,扈姬莫名想起了幼时她童音软软地对一群大人们说起的那个凌云之志——“小女只愿嫁当世之英杰。文贤之圣也好,武道杀神也罢,弱水定要这天下之最!”   这么多年过去,当日听她说志向的人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她一人流落在三丈软红之间浮沉错度,就算被当做百无一用的金丝雀豢养十几年,却一直没有忘记过年幼时所说过的大话。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否就是她要寻的那个天下之最?   扈姬正兀自出神着,突然听到床上躺着的男人有了微弱的动静,她赶忙将他额头上浸着温水的绢子取下,换上了一条新的,见他干裂的唇部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什么。她又将耳朵凑近了些,听得他口中轻轻唤着的却是一声声——“阿弱、阿弱……”   又是“阿弱”……扈姬拧起眉来,有些不解。他平时并非是这样唤她的,然而却也没有听说过谁名字中还带着一个“弱”字。   扈姬一愣,随即忙摇摇晃晃地跪坐在榻前,也不多想他口中唤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便已然紧紧地握住了他骨节分明修长的粗粝手指,“将军,将军……奴在您身边,一直在您身边。”他的模样……似乎很难受,让她不自觉地想宣誓主权。   姜慕没有理会她,只是依旧一声声轻唤着那个名字,只是声音愈发微弱,直至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然而在她的心里,那声轻唤却仿若在其上扔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层层涟漪,再也平静不下来。   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了个她罢?   “将军啊……”她坐在床沿上,有些磨损了的青葱指尖一点点地勾画着他面部英挺冰冷的轮廓,语气退却了平日里娇媚软哝的调子,妖娆的眉眼此刻也透露出些许别样的认真来,“从第一眼看到您,我就笃定,您总有一日,会是我江弱水的。便是我得不到,别人也一样得不到,将军您说是不是?”   微弱的烛光之下,地上满是褪下的血衣晕染的大片血色,而她蓬头垢面地蹲守在姜慕的榻边,不知怎么突兀地轻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是她一人的。   营外忽的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似是鸟类翅膀扇动时的声响,她以为又是那些循着血气儿来的鸦雀,然而待掀开帐幕一看,却是一只毛羽洁白的鸽子,正盘旋着,一见着她掀开了帐幕便轻车熟路地飞了进来,最后停在了姜慕的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显然已然是旧相识了。   扈姬抬眼看去,只见那只毛羽洁白的鸽子的脚上还用细麻绳拴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看样子是来传信的。   她本不予理会,然而长夜漫漫,她这般干坐着实在有些无聊,便也随手取下了那只竹简,将里头的纸条拿了出来,对着烛光展开来看,然而只消几眼,她便已然扔了手上的纸条,面色愈发灰败难看。   上头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迹如同那只香囊面儿上的绣工一般晦涩难看,用的却也是女子天真娇俏的口吻,看起来与姜慕很是熟悉。纸条上的内容也很是简单,约莫也不过就是问问这里的情况,然而这些皆不是重点,扈姬所看见的,是信上最后的落款——杜若。   姜慕所说的那个女子……原来唤作杜若。那个貔貅香囊里搁置的杜若花瓣是她,他午夜梦回之时口中唤着的名字也是她,而他出战在外一心一念所为了的人……却也是这个唤作杜若的女子。   阿弱、阿若……扈姬不自觉抬起头大笑出声来,她笑得一如既往的肆意,然而面颊上却不可抑制的有灼烫的什么东西划过。   原来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自作多情。   扈姬将纸条搁置在一边,心中苦涩难耐,却到底没有把那张纸条撕毁,姜慕此刻虽然昏迷,然而第二日清醒过来时却并非如此好让人糊弄。就算她毁去了一张,还会有第二张,第三张,她如何能防得了?她此时耍的这些小聪明迟早会败露,为了这点嫉妒心,就失去姜慕这个天大的屏障,不值得。起码现在不值得。   她到底还是不愿意承认,她的心里,终归还是存着那么一些侥幸的。然而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再说不清。   姜慕身上的热症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夜半天,身子便已然松泛了许多,当然这只是她眼中的他,至于伤得到底有多重,大抵也只有姜慕他一人知晓,连随行着的她也看不出来端倪,便也自我安慰是真的他有天人之相,康复自然迅速。   趁着周围将士皆在打点行装,准备出发。她莲步轻移,走至他的身后,福了福身子,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将军。”   姜慕负手背对着她,没有回话。   扈姬是知道他冷淡的性子的,故即使遭到了这般的冷遇却也不恼,只依旧轻缓道,“将军昨夜发热昏迷的时候,曾迷迷糊糊地说起了一位姑娘,想来将军还不知道罢?”说到这里,她掩嘴咯咯巧笑着,摆出了一副极机灵的风尘模样,“说来倒是巧得很,将军躺在床上时嘴上还巴巴地唤着呢,便有一只白羽的鸟儿来传那位姑娘的信来了,将军说巧不巧?”   他果然转过了身子,抬眼看她。   扈姬心思乖觉儿,自然知道姜慕的意思,便也毫不反抗地递上了手中的纸条,指间却不自觉地并拢、收紧。   她看着他端详纸条时微微上弯的嘴角,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句,“将军和那位姑娘真是好感情呀——”   “扈姬。”他没有回应她并非善意的调侃,转而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清冷,却字字扣人心弦。   她不自觉站直了身子,然而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只刻意温软下来,依旧是千娇百媚的调子,硬生生地把气氛肃杀的军营拗成了丝竹齐鸣的风月场,“将军有事?”   第八章 满盘皆输   姜慕对她扬了扬手中轻薄的纸条,虽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却隐隐透露出了几分罕见的人气儿,“多谢。”   他难得不再那般冰冷不近人情,然而听眼前的英武男子对着她将这一句感谢道出时,扈姬心里弥漫的却是无尽的酸涩。   “将军……”她苦涩地唤了一声,然而马上便知道是徒劳无功,转而冷淡地笑了一声,“……呵,将军折煞奴了。若是为了传信的事儿,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昨夜将军伤得那般重,可曾……可曾有想过将军您自己?”   然而他却开始左顾而言他了,不知到底是没有当一回事,还是不愿去谈,“扈姬,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多久了?她一愣,随即笑着应道,“记不太清了,大抵……大抵是有快一年了罢。将军怎么突然问这个?”   “昔日的张府如今已然倾颓,大势已去,从此以后再无人敢为难你。”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她的心“咚”地往下坠了坠,说不清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滋味,然而随即不慌不忙地弯了弯不点而红的唇瓣,索性开门见山道,“将军这是要赶奴走?”   “此地已离皇城不远,再往前更是有重兵把守,此去凶险,并非有心便能活命,”说到这里,他话语间蓦然顿了一顿,难得开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玩笑,“扈姬,你不是个可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   字面上明明是一句清减的玩笑话,然而却是极不容置疑的口吻,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既然没理由反驳,扈姬干脆就闭了嘴,学他往日里一般缄默不语,只平静地等着他的后话。   “前方十里处有一条岔路,沿着那条道往回走便能直接通往朝花镇。”姜慕微微倾下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个破旧的貔貅香囊,如同珍宝一般递交于她微微颤抖的手中,这才郑重道,“扈姬,我……有一事所托,望扈姬姑娘能相助。”   “朝花镇?”头一回听到这个地名,扈姬有片刻怔忪,然而看着他递到自己手里的貔貅香囊,很快便反应过来,“是她……所在的地方罢?”   姜慕颔首。   “将军便那么信任奴?要知道,奴原先可是张大人府中的歌姬,怎值得将军如此托付?”她半真半假地歪着头,欲为难他,只为争取个“相信”的位置。   姜慕沉吟了一会,这才道,“朝花镇是个好地方,若要下辈子安稳无忧,那里会是个不错的倚靠。”   便是安排后路了,倒是一个很大的利益诱惑。然而……   “谢谢将军关怀,可奴大抵是不会去的。”她低低地冷哼一声,随即凛然起的眉目又逐渐柔和下来,却句句话中带刺,针针见血,“奴这么多年来已然习惯了倚靠身体、权势、美貌来获得想要的,再没有心力去追求那些比肉体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还未等姜慕开口,扈姬已然继续放下了一个筹码,“将军,您知道吗,今日还是头一回,您唤了那么多次奴的名字……”她美艳的面容在他清冷的目光下一点点变得苍白透明,然而依然是冷丽地笑着的,却突兀地转了话风儿,“将军有命,奴自当奉从,然而在临行前,奴还有一事,想问将军。”   “说罢。”他到底还是给了她几分薄面,没有如对待旁人一般视而不见。   扈姬宛然一笑,盈盈拜倒在他面前,再抬起脸来时,已然是泪眼婆娑,然而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奴自知身份低贱,不敢与将军整日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位女子争锋,然而到最后,奴仍是想斗胆问一句,若奴当年没有被贬入花籍,若奴出现的比那位女子要早些,若奴还是那个江弱水,而不是如今的扈姬,那将军的心中……可否也会像如今对那位杜若姑娘一般,可否也能在心中……给奴一个微末的位置?”   “起来。”他拧眉的样子虽冷,却也是极好看的,就如初见时一般,那时的她就是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而迷恋得神魂颠倒,如今再看,却依旧如初般让人悸动。   扈姬冷静了十数年,在这时候却是突然犯了幼时固执任性的脾气,只拭干了眼角将坠未坠的一滴泪,咚咚咚地磕了三个清亮的响头,很是货真价实,“将军若不给奴一个明确答复,奴是不会起来的。”一时心里又觉得此时自己好笑,到底什么时候,她连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不入流的把戏都用起来了?   他却是微微蹙眉,末了,见她始终态度坚决地磨在地上不肯起来,才终于冷声给了答案,“不会。”   “将军……您就是连骗骗奴都不肯吗?”她因为行军途中经历风霜苦寒而愈发显得纤弱的身子微微一晃,喉间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并不在意此刻的自己表现有多么卑微或是令人不齿,她只需要一个结果。   姜慕却是平静地擦拭着手中光亮的戟刃,无论她如何言语也不回话了,一如既往的从不给人留有余地。   已是再清晰不过的答案。   “奴知道了……谢谢将军。将军的心意,奴定然会传达到那位姑娘耳中的。”心中泛起的最后一丝希冀终于破灭于无形,她死死地咬着唇,再次盈盈拜倒,随后死死地攥着那个做工粗劣的貔貅香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扈姬曾以为姜慕他只是一块雕琢成人的冰,无情无心,谁也撼动不得他的心智,那样却也还好,起码大家都是平等的,她得不到,别人也未必有资格得到,至于那个发妻,也只不过是谁快谁慢的问题。然而,她却未曾想过他本为有情人,却把所有的情都给了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也并非是无心汉,而是只对不喜欢的人才无心。   情是她唯一的筹码,她习惯了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这一次,却让她满盘皆输。   第九章 谎言   要想在一个小小城镇中寻到一个人并不算难,她仅凭着一个名字,不费三两下功夫,便已然摸到了那个女子所在的灵栖客栈。   她一袭稀松平常的青衣小帽,抬头看着样式古旧的招牌,一时心里五味杂陈,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   而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就是在这时猝不及防闯入她的视线的,身着一袭湖蓝色的衣裙,外头裹着蜡染小袄,仿若海上浮花。只见着她一边嘻嘻哈哈地在各色客人中间周旋着,看起来很是游刃有余,却并不像是她在欢场中嬉笑怒骂时世故沧桑的情态。即使那个女子偶尔露出了几分疲惫之态,然而抄起一壶冷茶咕嘟嘟灌下去,便能让她霎时又活泛得像是开在朝阳下的花儿。   过了一会,似乎是身后有人在喊她,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找急忙慌转身的一瞬间,扈姬清晰地看见,那鸦色的发髻上别着一枝紫红色的杜若花,娇嫩的花瓣也随着她脚下跑动而颤颤悠悠着,划过一道艳色的浮光掠影。   扈姬来之前,曾在心里构想过无数个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的模样,或许是娇俏可人,或许是冷艳如霜,或许是贤惠持家,然而却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人。虽不能算作是平凡,然而却也足以让人意想不到了。清丽的眉目已然全数长开,然而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几分毫不造作的稚气来,甚至还有些冒冒失失,不论怎样,都不会像是姜慕所疼惜的那种人。   这样的一个市井女子,按理说扈姬是全然没有理由去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却免不得浸染了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扈姬定定地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那个在各处穿梭跳跃的活泼人影,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像她那般年岁的姑娘本应有的鲜活姿态呀。然而她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却已然将自己葬送在了锦套头之中,染上的一身风尘气息,怕是这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里头的客人也逐渐稀稀落落起来,她走近了几步,正打算迈脚走进去,却听得里头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阿若姐姐,你说的那个漂亮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等小二的秃脑袋瓜子上长出头发了,那个漂亮哥哥就征战回来了。”女子活泼泼的声音因为逗孩子而刻意荒腔走板,听起来很是好笑。   “你又骗人,”那个唤作“小二”的孩童并不领情,听到此只毫不留情地奶声奶气拆穿道,“姐姐你上次也说,后院的桃花开了哥哥就可以回来了。”   壁角听到这里,扈姬不禁轻轻地冷哼一声,有些不屑。姜慕走之后的日子,原来她便是这般自欺欺人的吗?   那个女子讪讪地干笑了几声,似乎很是无奈,又天马行空地回道,“那……那便等咱们后院那棵桃花树底下的‘君莫笑’酿成了,漂亮哥哥也应当要回来了……他舍不得这坛好酒的,我说真的。前提是小二你不准与邱狐狸那厮狼狈为奸偷喝。”   这回轮到那个唤作小二的孩童嘿嘿讪笑了。   两人笑过一阵后,孩童依旧缠着那个女子依依呀呀地问道,“那个哥哥有多漂亮?”   “唔……”女子似乎是在思考,又极是认真地逗趣儿道,“似乎是没小二漂亮呢,说来跟你陌哥哥差不离罢……呃,连那厮面瘫的冷淡脾性都跟你陌哥哥差不离。”   似乎是触到了什么好玩的笑点,他们两个无端端便咯咯地笑成了一团,毫不掩饰的笑声几乎快要穿透整间客栈,听到扈姬的耳里却是非同寻常的刺耳,而她微微扬起的明艳眉眼也一点点,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   末了,听得那个女子倏然发出一声轻叹,“我也很想很想他呀——”   扈姬心里微苦,敛下眉时,心里已然萌发了去意,然而刚迈动脚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招呼,“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刚迈出的脚步又缓缓地收了回来。扈姬转过身去抬眼看她,随即低下头,压低了嗓子道,“哦,我……是来传信儿的。”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或许,这便是命。既然天意如此,她扈姬也不愿巴巴地去做成全人好事的善人。   方才在灵栖里头嬉笑的孩童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此时诺大的大堂里只余了那杜若一人笑望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扈姬微微侧过头去,颇有些心虚地避过她明晃晃的视线,一面沉声道,“在下奉姜将军之命,来给杜姑娘带个话儿。”   她面上笑意宛然,然而胸口揣着的那只刻意被她浸了马血的香囊不知为何显得愈发灼烫起来,几乎要烫伤她的肌肤。   果不其然,眼前女子的一双眼眸在听到“姜将军”的一瞬间陡然亮了起来,灿若繁星,给她并不算上等的容貌上也添了一笔动人的华彩。   她高兴之余,却依旧是谨慎的,与她冒冒失失的外表极不相称。待她虚虚张望了一圈后,这才镇定地对她低声道,“这位公子,请随我上楼。”   扈姬轻轻地点头,打蛇随棒上。   耳边充斥着那个杜若叽叽喳喳的声音,热情,却并不使人厌烦,若扈姬此时并非是满腹心事,或许还会与她聊上两句,晃神间,已然听那杜若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名字。”   “在下……蜉蝣。”扈姬口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了这个名字。   “哈?”女子的表情显然有些疑惑,然而终究是没有开口询问太多,只恢复了正常时的模样,蹦蹦跳跳地领她上了楼。   漆黑的楼道之中即使有了烛光辉映,却还是只能瞧到前头模模糊糊的黑影,耳畔是纷乱脚步踏上木楼梯时吱嘎吱嘎的声音,吵得让人心乱如麻。而那长长的楼梯之上,那个令他时刻挂念着的女子就近在咫尺,只消她在背后轻轻地伸手一推,便有可能让她“一时失足”,直接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单是想想就觉得兴奋。   这个恶毒的念头几乎是在扈姬的心底刚萌生,就不断地开始生长发芽抽枝,直至疯狂地蔓延成灾。扈姬冷了冷低垂的眼眸,逐步跟随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抬起了手来,正欲用力,然而本平平稳稳走在前方的女子却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回转过身来。   扈姬一惊,尚来不及收回手去,幸而四周一片昏暗,一时之间估摸着也发现不了她蠢蠢欲动的手。然而即便如此,扈姬的心中一时还是惊疑不定,做贼心虚地以为她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正在心中编排着一大通解释的话语后,只见得眼前那个娇小的女子忽的将烛台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些,稍显圆润的面庞上绽开清澈的一笑,“这楼梯陡得很,这烛台你先拿着,仔细照着脚下的路,免得不小心踩空了。我这些年来已然摸黑走习惯了,无碍的……你既然是小黑……咳咳,呸,既然是姜慕的朋友,我自然不能让你出事。”   没有给扈姬推托的机会,她不由分说地便将稍显温热的铜烛台一把塞于扈姬手中之后,便转身继续向上走了,虽然步子明显要比方才缓了许多,却还是极轻车熟路的步调。   扈姬结束滞愣的最后一瞬,她们已然踏上了楼梯的最后一阶。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不会再发生,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又正如眼前,她因为一时该死的心软,而无端端错过了一次加害于眼前人的大好机会,便再也无法得逞。   几乎是刚步进卧房,杜若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转而回过身来打量着她,稍显青涩的面上是不加掩饰的焦急和欣喜,口中也如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地一连串问道,“小……哦不,姜慕唤你来是有什么要通传的?他……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面对眼前女子充满希冀的清亮目光,扈姬不禁局促地压低了宽边的青布帽檐,一时间竟不敢面对她的眼光。明明之前已然在心中准备好一套完美的说辞,然而此刻竟然却有些紧张了,最终也只干巴巴地唤了一句“杜姑娘”,便再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什么?”女子瞧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一双语气颇有些急切,微微前倾过身子为她跟前满上一盏茶时时,头上簪的那朵明艳异常的杜若花摇摇欲坠,连着上头娇美的花瓣也微微轻颤着,那抹晃动着的娇俏颜色一时间便精准地刺疼了扈姬的眼睛。   心中的酸涩愈发鲜明,扈姬咽下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仿佛把自己心底最后一分慈悲也顺着喉咙尽数吞噬了下去,再抬起眼来看对面神情急切的女子时,眸底已然是一片心如死灰后的寂冷,思绪纷杂之间,扈姬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清晰地从喉间溢出,“将军他,他阵亡了。”   第十章 威胁   所谓的人性实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或许会因为一个微小的动作就放弃了前头精心部署好的周密计划,也或许会因为嫉妒而使出很多令人不可思议的狠辣手段,扈姬她也不例外,然而说完这一切后,她的心里却并非有愧疚之意,只有将心中恶念发泄得淋漓尽致的快感。   扈姬喜欢做什么事都不经思考的感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如果继续深思下去,她一定会瞻前顾后,因为一些微末的风险就开始畏首畏尾,左右为难。就如赌场之上买定离手,赢的最多的永远是那些果决下注的人,或许也有时候会输得一败涂地,然而就这般在原地犹犹豫豫,便是注定成不了气候。既然做了,就不必再想。   方才她已然错过了一次至敌方于死地的机会,而这一次,她必当要一击即胜。   当最后一个话音轻轻飘飘地落下,扈姬便飞快地扫了一眼面前女子的表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人时刻活泼飞扬的眉眼虽然不可避免地掠过一瞬间的惊异,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出奇的镇定,甚至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沉静,这令她感到害怕。   未知的东西,永远是令人兴奋地感到挑战而又恐惧的,就如姜慕,就如此时眼前的杜若。   与她面对面坐在绣墩之上,总避不开眼神的触碰,然而每一次与她目光有所交汇时,扈姬总是下意识地躲开。或许是心虚,或许也是由心底而发的害怕,就如准备从楼梯之上推下她的一瞬。   扈姬总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然而实则眼前燃着的一炷沉水香还未燃烧过半寸,只是她此刻所面对的女子的眼神实在太过令人心惊胆战,里头充斥着不是想象中的痛苦和绝望,而是深如幽潭的沉静,黑黝黝的,一眼望去见不着底。即使是在扈姬终于忍受不住这样寂静的煎熬后抛出了最后一个筹码——那只染血了的貔貅香囊只后,眼前的女子也还是那副平静到让人咬牙切齿的表情。   面对她的沉静,扈姬莫名觉得自己反倒是更加不堪一击。   待焚后的沉水香屑随风飘逝了三分后,眼前定定跪坐在绣墩上的女子终于有了微弱的动静,然而却是扬起脸来,对她扯开了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分明的笑容。方才还变幻了多种丰富表情的面容此刻虽是苍白失血的,然而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面色平和,“……我只相信小黑他,定然不肯抛下我。”   说这话的时候,眼前那个头上簪着杜若花的女子并没有刻意抬起眼来看她,然而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就是了。   直到这时候,扈姬才终于明白她到底输在眼前这个女子哪里。这个唤作杜若的女子,没有窈窕的身段,没有妖娆的面容,甚至没有一个良好的家世。然而此时她的身边分明没有姜慕的陪伴和保护,可是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宣告着自身的主权,那是一种被心爱的人足够宠爱后才会由内而发的自信,即使平时没有刻意显现,却也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案几上的沉水香已然燃烧了大半截儿,扈姬什么场面未曾经历过,然而此刻却如坐针毡,最后只得仓皇地站起身来,草草对她留下了一句“节哀顺变”,便慌慌张张地拉开门,落荒而逃。   她到底是错了。或许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   刚逃窜出灵栖门口几步,扈姬便一头撞到了一个男子的身上,即使她分明已然及时刹住了步子,然而眼前的男子似乎是刻意一般,愣是睁眼瞎地往前进了一步,便硬生生地挨了她这么一撞。   还未等扈姬拧起眉头,那位白衣男子已然打开手中执着的折扇,蓦然轻笑了一声,一手毫不避讳地勾上她玲珑的下巴,“哟嗬,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眼前的男子一袭极普通的素衣长袍,说话时缓缓轻摇着手中的洒金白纸扇,微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来,面上噙着的笑容有几分轻佻,俨然是随处可以见到的公子哥儿的模样,在她这类银筝女的眼里并不算得上新鲜。然而她却总觉得,这位看似随意浮夸的白衣男子却是在暗暗审视着她,就如她方才打量那个杜若的目光相差不离。   扈姬侧身退开一步,然而终究没有避开他不安分的手,不禁有些不悦,“这位公子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即使她身份并不光彩,但却也是个“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人物,怎么说也还轮不到街头上随随便便一个连银子都没出的人来肆意轻贱。   “灵栖客栈这里早已打烊了,你又是如何从里头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可是为了寻什么人叙旧?”他依旧是笑着的,然而眸底却闪过一丝冷意,看得出本性多疑,“姑娘好面生,在下在朝花镇里那么多年也未曾一睹姑娘花容月貌,当真是惭愧惭愧。”   扈姬眼神微敛。看来此人早已在外头观察许久。   她一时尚摸不定眼前人的实际身份,此时他虽然姿势闲散,然而身形却是不容置疑地挡在她的面前,躲又躲不开,便干脆如实回答道,“我只是来为这里掌柜的传个话。”虽然是真话,然而已然是明显的避重就轻。   “原是如此,”他和煦地朝她笑了笑,更显得那一双微眯着的眼睛狭长起来,让人一时觉着如沐春风。   扈姬无暇在此闲话逗留,正要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去,然而那箍住她下巴的手指却突然用力,几乎快要捏碎了去。在她支支吾吾地吃痛之际,只听得眼前的白衣男子在她耳畔边,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温文地笑着警告道,“告诉你,别耍什么小计谋,否则……便是有多大的后台,我邱五晏一样能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十一章 痴梦醒时,生死不忆   他的声音是温温软软的,语调平缓,与情人之间亲昵的耳语呢喃相差无二,在跟她说这些话时,嘴边扬起的弧度也半分没有收敛,引得偶然路过的人不免驻足观看几时,指指点点地道了句“大庭广众之下……断袖……”便摇头晃脑地走了。   扈姬心下一冷,随即搬出了风月场上的那一套,只兀自拿下了头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小帽儿,露出被帽檐遮住的大半素净却依旧妖娆的眉眼来,轻描淡写的话语间便已然流露出风情万种,“公子当真是在与我开玩笑,我一个弱质女流,又有何等能力能够耍什么阴谋诡计?确实只是传个话而已。”   “你的身上,有马血的味道。”他顺势将头埋入她用肥大青衫罩住的脖颈里,深深地嗅了一口,没有半点防备的模样。然而只有扈姬自己知晓,他的食指和拇指早已死死地扣住了她的风池穴。若他是个有武功的,只消手指头稍微一用力,就有可能葬送她的性命,“告诉我,你这样一个女子的身上,本不是应染些脂儿粉儿的香味么,为什么会有马血的味道?嗯?”   最后一个“嗯”字他咬字咬得十分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谈论喝花酒一般的风流韵事,却透露出丝丝杀意。   她努力保持着平静,不过三两下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出了应对的话儿来,“赶回路途中快马加鞭,大抵是一次着急扬鞭时,失手没了分寸,故身上难免多多少少地染上了马血的气味……说来,邱公子真是好嗅觉。”   “未曾想一个小小歌姬居然能得姜慕他如此青睐,想必关系定然与常人要不同些。”那个自称邱五晏的男子收了折扇,不慌不忙地便一语道破了她的身份,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早前便通晓一切。   “邱公子,你……”她有些讶异于他手上掌握的消息之灵通,一时尚未盘算清是继续矢口否认还是全盘托出。   “最好不要对他有半点心思,否则……”他不客气地截住了她的话茬儿,说到此又停顿了一下,嘴边的笑容愈发和煦,然而口中说出的却是极冷情的话语,摩挲在她下巴的手指逐渐往下滑到了她颤动的喉咙边,转而逐渐收紧,“否则……我也不介意替阿若好好收拾你。”   他下手的力道并非是玩笑,扈姬逐渐喘不上气来,眼神也逐渐迷离,晕晕乎乎地只见得眼前的景物由清晰到模糊,唯有那个白衣男子嘴边的笑容依然鲜明。   “邱公子,”她好不容易挣脱开他强硬的禁锢,赶忙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待缓了几口气后才扬起脸来,艰难地对他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来,歇斯底里道,“你分明也是喜欢那个唤作杜若的姑娘对吧,可她还不是一心向着将军?你跟我……哈,你跟我也不过只是一类人!”   “是,我是喜欢她,然而……我跟你不一样。”邱五晏面上的笑容半分不减,明明是那般温文尔雅的面貌,却时时刻刻都让她想起吐着墨色信子的毒蛇。   “有什么不同?有多大的不同?”扈姬倏然冷笑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逼近他的面前,几乎呈癫狂之态,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难不成你要说我自私,而你大方,你善良,你愿意放手给她幸福自由?笑死人了!这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儿还是留在以后他们喜结连理后说吧!你不过就是得不到!你跟我有什么不同?!”   是夜的缘故吗,随着深沉的夜幕降临,扈姬只觉得她愈来愈控制不住自己全身上下涌动的情绪。明明平时再难听的也曾听过,再难以承受的也经受过,就连姜慕对她的冷言冷语她也不过是安然接受,怎么来到此地,被一个陌生人盘诘了两句话后便原形毕露了?   这不像是她。   “不单单是这个,”他面上没有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只是微笑地扣住了她不断乱动的后脑勺,暗自发力,强行制住了张牙舞爪的她,同时修长的二指也游移到了她的后颈处,很是坦荡荡地演示了一遍兵不厌诈,“我可以决定你的生死,而你不能,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别。”   他话说得直白,反而令人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扈姬放弃了挣扎,兀自咬唇不语。   这次却是他主动放开了对她的禁锢,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姑娘虽然为女流之辈,然而定然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取得姜慕信任,然而聪明人也需得干聪明事,再狂热的赌徒在倾尽家财后也应当学会收手了,不然接着剁下来的,便是他的手指、胳膊,甚至是,脑袋。”   话音刚落,他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指甲在她的喉咙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开始扈姬还不觉得有多疼,只觉得他的指尖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然而不到半晌,便是一阵伤筋动骨的疼,从心口火烧火燎到喉咙,连同额角的青筋恍若都要迸裂开来。   这定然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一条划痕所能做到的。扈姬忍痛抬起眼来,只见眼前的白衣男子正闲适地用帕子擦拭着手指,面对她痛苦的表现时也是春风拂面的模样。   他居然在指甲盖儿里下了药!   “不是什么剧烈的毒,只是药谷里特别研制的蛊虫,若是再妄图近指定人一步,便得先受焚心之苦。”他又浅浅地眯起了眼来,看起来就像是山涧中一只慵懒的狐狸,“姜慕唤你来朝花镇,定然有他自己的打算,邱某不便违背他意,然而也请姑娘……识得分寸进退一些。”   这个人,够狠,也足够绝。   她冷汗淋漓地捂住了脖颈上的伤口,强忍着疼痛,妥协道,“那你得先给我一笔钱,我……”   然而他却是摇摇头,一派从容淡然,“一枚铜钱都没有,要知道你是死是活,皆与我毫无关系,不过是连带着死了一条虫子便是了。若你要想活着看姜慕凯旋,那旁儿便有一家花楼,你若愿意重操银筝,或许还足供温饱。这世上笑贫不笑娼的道理,想必你的体会比在下要深刻多了。”   “……多谢。”她只能这般回答。   “不用。”邱五晏微笑着点点头,对这句感谢来之不拒,照单全收。   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扈姬的眼前仿佛显现了那只浮沉挣扎在水面之上的蜉蝣。   痴梦醒时,生死不忆。   【蜉蝣痴梦】完。   【番外卷·“陌”上谁家“小二郎”】   第一章 春心萌动   灵栖客栈冬日的新一天,由一声“啪嗒”的瓷器碎裂声引起的鸡飞狗跳开始。   罪魁祸首小二嗫嚅着看着一边面无表情的苏陌,嘴里刚冒出了一个“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在苏陌向来冷冽的青碧色眸光中羞愧地一点点低下了头去。   今晨他照例熬客栈里需用的酱汤,熬好之后,他先盛了一碗准备拿回房去给苏陌,未曾想路过后院之时,不知是因为手上端着的酱汤太烫,还是因为天气太冷让手指不听使唤,总而言之手上的酱汤就这般炸到了地上,连他自己也被这声势阵仗给吓得摔了一个姿势标准的狗吃屎。若是这样也就罢了,然而那碗酱汤撒到的地方,好死不死的就是客栈里昨日刚晒干的棉被褥,眼看着今晚就要换上,然而此刻……却成了这般惨烈的景象。   在差些要把脑袋埋到膝盖之时,小二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双墨色的皂靴,当机立断地“呜哇”一声,来了一个华丽而标准的绝地反扑,涕泗横流地抱着眼前苏陌的大腿,几乎要把一张漂亮的小脸扭曲在了一起,只痛苦地拼命打滚求原谅,“阿陌!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我愿意刷一个月的碗……不,一个半月!……哎哎,阿陌你别不说话嘛……我错了就是嘛,诶,那我以后一定少吃饭来抵罪……少吃三大碗!阿陌我真的错了!”   苏陌本只想上前问上一句“有没有受伤”,却见得他如此生龙活虎的模样,便也放下了几分心来,正欲把脚下撒泼打滚的这厮提溜出门外再收拾残局,然而见他嘴里噼里啪啦冒出的一大堆话,倒也觉得有趣,只依旧平静地板着一张俊脸,好整以暇地看他还能想出什么千奇百怪的花招。   小二见一计不成,只好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装作痛不能自已的模样蹭在了苏陌干净整洁的外裤上,正准备来一个认罪态度极良好的痛哭流涕,却在蹭爪的时候无意识地掐了两把眼前人精壮而修长的大腿,一时发觉手感甚佳,便又往上得寸进尺地揩油了两把,一路再往上……   小二一时间没心没肺地忘了方才自己造下的惨状,正自顾自地扒拉在苏陌的腿上玩得无比开心,完全没察觉到眼前的苏陌在他手胡乱游移时那一霎的身子一震。   可不能让这小东西再这么放肆了……   苏陌本不喜多言,就连在这时候,也只是紧紧地拧起眉起来,强自忍下心中被那小二无意识撩拨而起的一股烈火,干脆利落地将像在他身上玩上瘾了的小二一把提溜了出来,黑着脸默不作声地出门走了。   小二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是有罪之臣,方才却不知不觉地玩过了头,错过了道歉的好时机。   苏陌他……肯定是生气了吧?怕是不会原谅自己了吧?自阿若姐姐随那个唤作小黑的哥哥走后,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都是那般笨手笨脚的,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由苏陌代劳,便是再有耐心的人,这么三番四次的也应该到了个极限。经过了这一茬过后,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肯要自己这个麻烦?   想到了这个被丢弃的可能,小二一时之间宛如失去了魂儿,只觉得比刚闯祸时还要难过,这般愈想愈委屈,一整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模样,苏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然面上依旧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冷漠模样,心里却深深地陷入了新一轮的忧愁之中。   这多疑的小东西似乎是误会了,哪天得寻个机会跟他解释清楚才好……   当晚,小二自觉实在无颜面对苏陌,只毅然决然地搬出了那个“伤心地”,然而在看到空空荡荡的床铺时,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食恶果”。那些被褥统统被他今早一碗香气浓郁的酱汤给泼了个干净,此时此刻又哪里有保暖的物什儿?   外头寒风猎猎,连裹着厚实冬衣的小二都隐约察觉到一丝寒意,若是这么睡下去第二天必然要完蛋。苏陌房里倒是还余了一条幸免于难的薄被,然而闯祸的是他,他又如何好意思去拿?   徘徊踌躇了好一会儿,小二咬咬牙,忍下了跑回苏陌卧房里的冲动,紧了紧身上的袄子,便闷头倒在了光板床上。   清醒时还不觉得到底如何,然而意识昏迷的时候才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寒风从外衣的每个旮旯细缝里毫不留情地灌进来,激得他全身泛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想要起身,然而眼皮子却是沉重的,如何挣扎也起不了床来。   正当小二模模糊糊地在肉体和灵魂之间作最后一搏时,忽觉自己被一条温暖的被褥包了起来,随即被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球,被人扛在了肩头上,小二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那个不速之客丢在了一张床上,咕噜噜地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得以从那个球中探出一个脑袋来,在看到眼前一条黑影时,不禁慌了神,怯怯地唤了声,“阿陌……”   苏陌心里一软,“睡觉吧。”见他欲言又止的可怜巴巴模样,知晓自己方才语气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冷硬了,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软软绒绒的发丝,一边暗暗在心里演练了几遍语调,方多加了一句,“我没有生气……只是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小二愣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这是苏陌第一次对他说“担心”这个词。还未等小二绞尽脑汁地酝酿出什么矫情的话,苏陌便已然熄了灯,在他身边和衣躺下了。   外头分明那般冷……小二扁了扁嘴,心下一片纷杂。   苏陌只觉得刚熄灯不久,一个滚烫的肉体便已然自动地滚到了他的背后,笨拙地分了大半被褥与他,随即瑟瑟地缩在他背后,就像是一团小小的、暖暖的火炉,偏偏娇弱得好像是自己稍微一动身子,便要压碎他似得。苏陌心下觉得好笑,只装作不经意一般,反身将那个微颤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拢入怀内,安心睡去。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小二半睁开眼睛来,懵懵懂懂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是那颗热乎乎的心,在里头砰砰砰地狂跳,搅得里头一片紊乱的暖意。   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这个总是板着一张脸但却默默对他好的哥哥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一意孤行地做到底行不行,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到底应该喜欢姑娘还是少年。小二只知道从小到大,在他的生命里,陌哥哥便是与他绑在一起的,只有他的陌哥哥对他最好,而这种感觉就如同阿若姐姐对待小黑哥哥一般,如同镇里那个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对待邱叔叔一般……大抵就是叫做喜欢罢?既然感到喜欢,就必须要付诸于行动,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才是好的。   然而想得容易,等到真的要行动之时,小二却还是纠结地望而却步了。   直接表明心意?可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若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就闯到他面前表白,指不定还会被他当做戏弄他,不妥。又或者是让别人先向他委婉地转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可若是太委婉了那个木头脸反应不过来怎么办?不妥不妥。再不,若是那传话的人没有表达出他的意思怎么办?不妥不妥不妥。   小二左思右想,只觉得似乎皆是不妥,索性来了个鸿雁传书,舍近求远地虚心请教上一位反扑成功的追爱经验。   前任杜掌柜……哦,现在或许应该称之为杜王后了,此刻正在那金碧辉煌的皇宫里闲得慌,听闻这自小被自己带大的小孩儿终于春心萌动,心中自是欢喜,不消半日,便已然极有效率地大笔一挥,派信鸽扑簌簌地传回了究极答案——   “追爱秘诀有三,一撒娇,二春药,实在不行上脚踹。”尔后,乐见其成的杜王后还极慈祥地在纸后龙飞凤舞地附录鼓舞了一句,“好好加油,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裤腰带,只有不够锋利的剪子!”   小二:……   脸被这句没羞没臊的话羞得通红过一阵后,小二又开始极认真地对照着这张薄薄的纸条思考人生。她建议的第一显然不太符合他,这第三嘛……话说得倒是轻巧,然而小二当时年幼,却也不傻,一双眼睛看得分分明明,掌柜的她自己对那小黑都从未忍心蹬过脚丫子,而小二托着腮帮子对着苏陌那张天神共愤的脸瞅了半天,在心里天人交战了半晌,到底是没敢抬起臭烘烘的脚丫子这么踹他脸上去。   冥思苦想一刻钟之后,小二终究还是决定将第二建议作为首要计划。   至于这春药嘛……   苏陌被小二不时投过来的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虚,虽然面上还是毫无表情的模样,却已然偷偷溜去妆镜前暗暗正了好几次衣冠,在反复确认不是自己在小二眼中的形象受损的缘故后,终于确信是自己魅力使然。想到这里,苏陌不禁微微上弯了嘴角,极轻、极轻地浅笑了一下。然而便是这样难得见到的寡淡笑容,都如同怕被人分享心中欢喜一般地一闪即逝,让人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这位青碧色眼眸的英俊年轻人方才任何窃喜的痕迹。   这小东西……总算是开窍肯吃窝边草了……   第二章 吃干抹净   而客房的另一边,趁着苏陌那尊存在感极强的黑面门神终于挪了窝,一溜烟儿跑走的小二此时正蜷在邱五晏留下的暗房中翻翻找找,一边口中还煞有其事地念念有词着,“销魂丸……听起来似乎是那个意思……不管了先收着。玫瑰膏,咳……似乎也有用,咦,一夜春宵散……对,就是这个了!”   ……   当夜,苏陌看了一眼眼前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盏,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一双冷青色的眼眸在两支红烛的交相辉映下明灭不定,煞是好看。   小二心虚地吞了口唾沫,生怕他会察觉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欲盖弥彰地连声催促道,“快……快喝吧,放冷了就不好喝了。”话刚说完,小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这壶酒本就没有温过,这般拙劣的谎言,苏陌那般绝顶聪明的人,若不一眼看穿才怪!   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下药勾引都失败了!小二眨巴着一双眼睛痛心地看着眼前的人,很是绝望。   然而他决计没有想到,苏陌仅是轻飘飘地瞟了一眼,便爽快地一扬手,咕噜噜地一饮而尽了。   气氛在暖融的烛光下逐渐燥热起来,仿佛窝着一团熊熊的火焰,炙烤着,撩拨着。还未等小二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然赤条条地滚在了松软的褥子上,外头的夜风已然冰冷刺骨,然而里头却是一片令人血脉贲张的景象。   苏陌看着身下微带紧张却又抑制不住窃喜的小人儿,心下百转千回。小时就觉得这个小孩生得甚是好看,然而年龄愈长,非但没有走了模样,反而更显秀气的棱角。苍白的鼻尖透露出的孱弱而急促的呼吸,像是失去了所有屏障的小兽,等着人来占有疼惜。   苏陌心里微软,轻轻地亲了一口他轻颤的睫毛,一路从修长而白皙地脖颈细啃至两根笔直的锁骨,一只手向下探去。   一瞬忽觉身下人背部突兀地弓起,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颤栗。苏陌抬眼看去,只见小二背脊那细窄而精致的肩胛骨恍如被束缚的燕尾蝶一般,随着每一次律动而微微翕动着,幼嫩的脚趾齐齐地蜷缩起来,不安分地蹭着身下轻薄的被褥,揉出一片暧昧的凌乱。   “别怕……”苏陌轻轻地吻上他光洁的额头,滑出一声破碎的呢喃,“……我会一直在。”   第二日。   喝花酒儿逍遥归来的邱五晏在卧房里四处翻翻找找,却仍是一筹莫展的模样。小二很是心虚,只得装作无事状拖着酸疼的身子挪移了过去,“邱叔叔,您在找什么?”   “小二,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跌打药?”邱五晏埋头在柜子里翻着,语气很是疑惑。   幸好他不是寻那瓶春药……小二松了口气,正欲矢口否认的时候,邱五晏歪了歪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瓶子上贴着‘一夜春宵散’的那个。我以前为了防贼惦记……”   “啊?……啊!!”   【全文完】   完结感言诶嘿嘿   当打上【全文完】的时候脑子一阵空,跟着小阿若最后的反应一样,有种迷迷蒙蒙的不真实感。说句老实话,在这本书开始写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构思完结感言应该怎么写了,结果当真正要下笔的时候却还是犹豫了半天,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太刻意矫情,但好不容易有一次写完结感言的机会,还是夹着大尾巴认真写了~   文章写到现在,大概五个月,总共四十多万字,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撑到结局,想想似乎应该感谢很多人:一直虐我大纲无数遍让我待大纲如初恋的编辑翎琅,最早认识且一直在书评区鼓励我的阿凉,疯狂打赏&与贫道相亲相爱的土豪小美衡,在我断更期间依旧坚持不懈来留言的蓝狐,时常来卖萌打个滚儿的曜曜、东耳,以毒舌功力疯狂催更的淙淙,明明自己写得很棒但是一直很耐心地夸我的小鱼、梦溪、千琼。还有很多匆匆而过的道友,嗯……看到书评区里出现你们真的很开心,谢谢你们的支持~   总而言之,谢谢,谢谢,谢谢!_(:з」∠)_跪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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