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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叨扰了,刘头那边开了局,且去松快松快吧。”说着,温简含笑托起狱卒的手,另一手往上面一抹,塞进去一锭银子。   老康眼睛都笑歪了,其实早就知道温大人必有打赏,也佯作推辞了两下,然后把银子塞进了袖子里,将钥匙交给他,告辞离去。   这里的狱卒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喝酒,一个就是赌钱,反正犯人关在铁牢里,他们又不能出去,不喝点酒不赌点钱,这日子还怎么过?   本来就是给活死人守墓的活计,只要犯人跑不了,上头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道了。   牢门被打开,里头是黑漆漆的一片,温简伸手取了墙壁上的火把,然后踏了进去。   幽暗阴森的牢房被照亮,现出了最角落里的那人。   她跪坐在那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到她身材消瘦,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大约她听到了外面的响动,知今日有客来访,正以五指为梳,慢条斯理的梳理自己这一头杂乱的头发。   这就是当年叱咤江湖,名动天下的魔道妖女——“玉面仙”白晚。   “玉面仙”白晚,是武林一代传奇人物“白公子”之唯一的女弟子,她成名的很早,很多像她当时那个年纪的少女还生活得如梦似幻的时候,她就已经出现在了六扇门缉拿榜三甲之列。   那几年,她就像是疯了一般在各地作案,洗劫富商、勒索官员,仗着武功高强通吃黑白两道,又因年轻貌美,被誉为“玉面仙”。如果不是因为在她身上发现了“白请令”,她的罪名早就够砍头十回八回了。   同样,也是因为“白请令”的出世,才让人豁然开朗,这么年轻的女子,为何身负如此霸道的武学。   当然因为是“白公子”的弟子,既然是“白公子”的传人,又岂能以常人度之?   “白姑娘,我来看你了。”温简走近她道。   “多谢……温大人惦记。”大约是因为许久不曾与人说话的原因,白晚一开口,声音嘶哑,声带犹如被烈火骄阳烤过得大地一样干裂。   温简低头,从腰间摸出了一个水囊像她丢了过去。   白晚眼睛一挑,伸出手,在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中,她接住了水囊,拧开盖子,迫不及待的喝了起来。   哗啦啦的响动,源自于她背后锁住她琵琶骨的两条铁链,那两条铁链如一个婴儿的手腕那般的粗,另一端挂在她身后墙壁上的巨大铁环上,传说白晚武功奇高,六扇门捉拿她的当日,就把她的武功废掉了,并且为了安全起见,另外凿穿了她的琵琶骨,以链锁之。   如此一来,插翅难飞。   没有异味没有残渣的清水,喝在嘴里竟然如此甘甜,这纯净的味道几乎感动了白晚,要知道这里犯人对吃喝是无法挑剔的,馊饭臭水倒不算什么,若是赶上牢头心情不好,连刷锅水都没得喝。   她意犹未尽的喝光了水囊里剩下的水,然后恋恋不舍的丢还给了温简。   “温大人如此体贴,看来已经在限期之内破了案。”白晚仰起头看着温简,枯黄的头发垂于两侧,中间现出她那病态般苍白的面容,她沙哑着声音道:“陈小姐还好么?”   “陈小姐被救了出来。”温简顿了顿,道:“花梁九已伏法。”   花梁九绰号“青花狐狸”,乃是一个恶名昭彰的采花贼,轻功极佳,几次逃脱了官府的围剿,这一次陈翰林家的小姐被“青花狐狸”所掠走,此案甚至惊动了圣上,圣上大为震怒,限令六扇门五日之内破案。   温简是在上月初升任为六扇门的副指挥使,年轻而资历尚浅,难免有许多人借着此案等着看他的笑话。   温简出身于衡阳温家,衡阳温家又被人称之为“神捕世家”,他的大伯温正阳当年乃是六扇门总捕,因毓王一案中立有大功,如今已被今上封为忠义侯,他的父亲温正川十六岁入公门,一生缉案无数,曾被今上封为“天下第一捕”,他的三叔温正昊受百姓爱戴,被誉为“关中神捕”,他的大哥温景生前亦是担任的六扇门指挥使之职,就连他三叔家的长女温情都入了六扇门做了“女神捕”。   所谓家学渊源,背景雄厚,也难怪他受到了破格提拔,成为了六扇门历史上年纪最轻的指挥使。   虽然出身于“神捕世家”,但这回的案子也极是让他伤神,最后能在限期之前抓住恶徒,说起来要多亏了眼前的人,如果不是她透露了“青花狐狸”老巢的线索,事情也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玉面仙”当年在黑道绿林享有盛名,以她当年的美貌和手段,自然引得无数裙下之臣竞相追捧,心甘情愿任她驱使,其中便有“青花狐狸”花梁九。   “恭喜温大人首战告捷,日后必然平步青云,前程似锦。”白晚说着笑了起来,又仔细看了看温简的神色,见他不甚开心,于是又叹了一声,道:“只是可怜了陈小姐,受了这番惊吓。”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陈小姐被采花贼掳走,就算救了回来,名节已失,关键是,这位陈小姐乃是温简的未婚妻。   采花贼掳了陈小姐,打了温家的脸面,便是救回来了,面子里子还是丢了。   到了这个地步,如若退亲,免不了背上不仁义之名,可如果不退亲,温家的颜面又搁在了哪里,也难怪温简看上去并不开心。   可是温简并不是为了这个,他看了白晚一眼,道:“不劳费心了,陈小姐已经过世了。”   “怎么?”白晚倒是小小的讶异了一下,刚刚不是说人已经救回了吗?   “昨天半夜,陈小姐趁丫鬟不注意的时候悬梁自尽了,总之……是花梁九害了她。”温简微微低着头,语气里透出一些沉痛的感觉。   作为温家子弟,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定论,温简对陈小姐并不熟悉,也谈不上感情深厚,如果她活着,以温家的门风,决不至于做出退婚之事,然而到底让人心里不舒服,可她这一死,却又让人十分的同情。   温简想起那陈小姐的遭遇,颇有些伤怀之情,而白晚瞪着眼睛看着他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抱歉,陈小姐很可怜……我只是忍不住……”   白晚一边赔礼一边笑着,这种放肆的态度着实让温简又几分不快,脸色都寒了下来,白晚见了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正了正脸色,道:“我只是觉得很讽刺,你费了那么多功夫才救回她,她却自杀了……好吧,我承认我不是很了解这些良家妇女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但是她落在花梁九手中的时候为什么不死,偏偏救回来了反倒寻死?”   如果是贞洁烈女,或可在失身之前一死保全清白,或可受辱之后羞愤自尽,为何非要等到救回来第二天才死?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死?   温简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意味,淡淡的道:“或许是没见到家里人,心中留有遗憾才不忍赴死吧。”   “你真的这样以为?”白晚再问。   陈小姐是温简的未婚妻,其父陈翰林乃是朝廷清流,最是讲究礼义廉耻,陈小姐今年十八,原该在两年前嫁到温家,只因家中有丧,谨守孝制才耽搁了下来。   本来,以陈翰林和温简的伯父在圣上面前的脸面,请圣上夺情或者是赐婚都不是难事,温家亦有这样的想法,然而陈翰林为人正直,宁愿女儿当个老姑娘也要守完孝期,想来若是当初他二人早点完婚,也不至于遇上这样的事情。   以陈翰林的性情,女儿被采花贼掳走又救了回来,必然视为奇耻大辱,而陈小姐的死也有种种说法传出,但是这种话,温简又怎么能对白晚说呢。   “她是一个烈性女子。”温简情愿这样认为,反问道:“不然你认为呢?”   陈小姐一死,成全了她自己的名声,顾全了陈家和温家的颜面,所以真相如何,没有人会去追究,这也正是温简难以释怀的原因,他是这件事的受惠者之一,因为一个人的死,他从中得了益,这让他非常矛盾。   “我怎么知道,这些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帮了你……”白晚真的不关心什么陈小姐王小姐,也不关心温简纠结的心情,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认真的盯着温简道:“……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捧场~~~ ☆、第二章   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抓住“玉面仙”白晚,六扇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小温侯”温朔在抓捕白晚的时候,被她砍去了一只手臂。   温朔其实是温简一母同胞的二哥,只因大伯“忠义侯”温正阳没有子嗣,儿时过继给了侯府,温正阳因御赐“铁甲索衣”又被人称之为“铁甲温侯”,故而温朔才有“小温侯”之称。   温朔年轻俊逸,武功不凡,本被温家给予了厚望,就因被白晚砍去了一只手臂,武功大打折扣,在三年前的围剿北溟山君魔寨一役中,重伤身亡,所以说起来,白晚要为“小温侯”之死,至少负上间接之责。   温家人都恨白晚,除了温简,他本来也是恨的,可温朔临死之前他也在场,温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替我照顾好白晚……   七个字,一字不差,却让温简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简看着白晚,一直看着她。   “我想晒一晒太阳……可我还想洗个澡。”白晚歪着脑袋盯着温简,身子往前倾了倾,她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沙哑着声音缓缓道:“你能让我洗个澡,然后干干净净的晒一晒太阳的话……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还很年轻,虽然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年轻了,如果是她最风光的时候,她若是肯说出后半句话,会有很多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可是她现在是一个囚犯,临安地牢有着自成一系的生存法则,在这样的环境折磨下,她的美貌被无情的磨损了,玲珑的曲线瘦成了干柴,当明珠失去了它的光芒,于是白晚的风情,也就无法打动温简这一颗铁石一般的心肠了。   “我只答应让你晒一小会儿太阳,你不要得寸进尺。”温简不为所动。   白晚帮他捉住了花梁九,而他的承诺仅仅只是让她晒一小会太阳。这看似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请求,却只在地下长期遭受非人待遇的人,才会体会到那种不可抗力的诱惑。   温简是“神捕世家”温家的人,温家控制了六扇门多年,但刑部不是温家的一言堂,还有其他势力存在,温简新官上任,他必须做出成绩来证明自己。   温简也并不是继承温家的最好人选,“小温侯”温朔才是,可他在君魔寨一役中战死,而温简的大哥温景也已病逝,温家青年一代中,已无成年男子支撑家业,所以他责无旁贷。   正因为温简有急于有所成就,所以白晚才显出了价值,她当年和很多黑道上的人物都有所来往,知道很多有用的信息,这也正是为什么还有很多黑道上的人在找她的下落,想要救出或者杀掉她的原因。与其把她丢在地牢里自生自灭,不如让她来帮助自己,正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温简才开始和她进行交易。花梁九的命,只值他带她上去晒会儿太阳,这是说好了的。   “我只是想干干净净的晒会儿太阳,我是一个女人,想要干净一点又有什么错!”白晚仰望着温简,尽量放软了语气,让自己显得十分柔弱委屈,她问:“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洗过澡吗?”   “你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吗?”   “那些狱卒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用冰水淋湿我的身体,就为了看我宽衣解带,我能让他们达成心愿吗?”   之前有温朔,之后又有温简帮她打点,的确让她少受了许多罪,不过在临安地牢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尤其是她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受过很多刑,吃过很多苦头,就算是现在,有些情况也是避免不了的,上个月的时候,她还咬断过一名在饭菜里下药,企图奸-污她的一名狱卒的喉咙。   白晚说着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链想要走近温简,可是她背后的锁链没有那么长,限制住了她的活动范围,所以她只好停了下来,双手合十,哀求道:“求你,让我洗个澡吧,你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温简警告的瞪了她一眼,她总对他说这样暧昧中带着一股下流余味的话,但这全然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当然,她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接着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可以出卖任何人,只要对你有用,求你了。”   如果出卖人可以活下去,白晚一定不会犹豫,她在这里已经关了太久,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她了。   过去的白晚,又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   她年轻气盛,骄傲又任性,而且,她很忠诚,可惜是她把她的忠诚给了不对的人。   当年“小温侯”温朔潜伏在黑道当中结识了白晚,那时候的她已经在绿林黑道中享有盛名,温朔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而对她展开追求,并得到了她的亲睐,后来也正是他在发现了她身上藏有失踪了十余年的“白请令”。   “白请令”乃昔日“白公子”随身之物,此人乃是六扇门头号通缉要犯,涉及一件多年未决的要案,于是温朔汇报给了温侯之后,设计将白晚生擒,为此甚至在激战中被白晚砍掉了一臂。   白晚被捕后受尽了折磨,仍宁死不肯吐露与“白公子”有关的只纸片语,最终被关押在临安的地牢中,时至今日,已近五年。   忠诚的确是令人钦佩的品质,然而时间会磨灭一个人的人性,尤其是一个原本很美丽的姑娘,把最美好的岁月耗费在地牢里,这实在是件残忍无比的事情,若是当年白晚知道自己日后的遭遇,是否还会有当初那样的勇气?或者,她早已悔不当初?   白晚是个犯人,来这里是受罪的而不是享受的,温简可以只给她一小盆清水即可,但他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大约他心里其实是同情她的,虽然他应该更恨她一点才对。   如果不是她,“小温侯”不会死,他也根本不会入六扇门,如果他没有入六扇门,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文士。   是的,没人意料得到,曾经御前比武第一,被今上收入六扇门为用的温家温五公子在文科上的天赋,更甚于他的武科。   温简写得一手好字,喜欢饱蘸墨汁的笔尖在宣纸上游走的那份洒脱,他还喜欢画丹青,寄情山水,他从三岁开始学武,可是他喜欢这些甚过于学武。   温家乃是神捕世家,重武抑文,所以他不敢告诉他的父亲,如果他大哥温景和温朔还健在,或许他真的还有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惜后来随着他二人的离世,他不仅失去了他的亲人,也承担起了扛起温家这面大旗的责任。   洗澡水打好了,狱卒们当然觉得这件事十分奇怪,但温副指挥使能够来此,是过了刑部的明路的,所以,他们也没多事,准备好家什就退了出去。   水桶里冒出徐徐热气,令白晚不禁想象,把身体浸入进入温热干净的水中会怎么样的享受。不过她没有显得那么急切,她该先谢谢面前的人。   “多谢。”白晚颔首,又抬眼望了温简一眼,那眼神仿佛凝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你看什么?”温简皱了皱眉。   心愿达成,白晚低笑了起来,慢斯斯的道:“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你不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很像他。”   温简想了想,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谁——“小温侯”温朔,既然与他一母所出,兄弟俩又岂会不像呢。   温朔被白晚斩断一臂,间接导致后来命丧君魔寨,可是白晚却直接因他被捕,锁琵琶,受酷刑,终身不见天日,过得比死不如。如果说,于公方面,她是咎由自取,可是于私,却是温朔负了白晚。从他临死前的遗言上看,温简觉得,也许他心里对白晚也是……可是他是一个捕头,有时候立场决定了一切。   白晚提及温朔,但温简并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她很狡猾,她想用这个话题来试探他的态度,或者博取他的同情,他不能让她如意。   “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我为你要到了热水,但希望你不要做蠢事。”温简突然道。   这个地牢里,曾经有犯人把头埋在水盆里将自己溺毙,所以一般狱卒是不会提供水给犯人洗澡的,不过有时候也会分发半盆水到牢房里,以供犯人们不至于把自己弄得那么臭,且那些盆也是特质的,口面窄小,盆沿极高,犯人无法把头埋进去,现在温简帮白晚要到了一大桶水,他不希望是给她提供了寻死的机会。   “做傻事?”白晚要愣了一会儿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她从未想过自杀。   “放心,我不会的。”白晚笑着承诺了之后,又道:“那么我开始脱衣服了,你想看吗?” ☆、第三章   在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矜持和尊严都是害人的坏东西,要赶紧丢开。   白晚所经历过的,是她自己都绝不愿意去回想的,她的确被改变了,比如她可以不把自己当做女人或者当做一个人,她也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个女人的身体。   相信在有些时候这么做,对痛苦的承受能力会随之增加,不会轻易崩溃掉。   白晚已经开始脱衣服了,因为她背上锁着沉重的锁链,所以她是直接把衣服撕掉的,她的衣服不知穿了多久了,既破烂又脏污,撕起来就跟撕碎纸片儿那么容易,现在她的面前有一桶水,她可管不了洗完了之后,该怎么穿上狱卒送进来的干净的囚衣。   这个时候温简还在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开。   地牢里没有配置女狱卒,女人干不了这活,所以这里只有男狱卒,据温简所知,这里的犯人并不是都没洗过澡,尤其是女犯人,狱卒们会让她们洗澡,而且会看着她们脱光自己,给自己清理,理由自然是为了防止她们自杀,所以过程中如果她们有任何“过激”的行为,狱卒们会亲自动手。   当然,就算没有“过激”行为,他们也能动手,那是他们的“乐趣”之一,他们在在女犯人身上玩的花样比男犯人更多,更花哨。   所以,温简找人弄来水的时候,狱卒们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奇怪却带着一股了然,大约是把他当成了一丘之貉,甚至连理由都给他找好了,冠冕堂皇的提醒他,要照看好犯人,要盯着她,防止她玩花样。   这大概也就是白晚一定要他在的时候洗澡的原因,她知道,温家的男人至少还算正直。   但温简还不是很确定,要知道那些狱卒也并非全无道理,进这地牢来的人没有出去的那天,永远活在地下,与虫蚁为伍,忍受寂寞、恐惧和痛苦的煎熬,他们最终都会崩溃,不是彻底疯掉,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寻死。   他又如何确定,白晚还能坚持多久呢?   白晚很快把自己脱光,她盯着温简,仿佛不在乎自己在男人面前赤-身露-体。   温简出身世家,自幼的家教让他没办法那么卑鄙,他游移目光,从她开始脱衣开始便不去看她,最终在她的注目下,尴尬的转过了身。   白晚见了,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温简面对牢门,听到身后水响,知道白晚进了澡桶。   “你很坚强,来这里虽然只有五年,但有很多人坚持不下来。”过了片刻,温简突然道。   白晚双手浮在水中,感受着舒适的温热,感觉好极了。   “在没有希望的黑暗中……那不是五年,那是比一辈子更加漫长的时间。”白晚愉悦的捧起一捧水,拍在自己脸上。   “你刚刚说你不会做傻事的,为什么?”温简想了想,问。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他好像很执著于这个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白晚想要享受难能可贵的沐浴,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   “可是你刚刚说……”   “是的,我刚刚那么说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你的原因。”白晚泡在水里,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从温朔死后,常常会来看我,我很绝望却又不是那么绝望,因为每次我绝望的时候你都会出现,你是我和外面最后的一线联系,我不想这么幻想,但我的确幻想也许事情会出现转机。”   “我现在我对你还有用是吗?所以我也就还没有完全绝望,我知道你一会儿肯定会不断找话题来跟我对话,确保我不会把自己淹死在这里,而我只想好好洗个澡,享受一下这难能可贵的时光,现在,你知道了我的想法,麻烦你安静一下可以吗?”白晚达到目的之后,就完全不似刚刚哀求他那么驯服了。   温简的意图被识破了,他自嘲一笑,然后道:“我开始怀念你刚刚哀求时的态度了。”   白晚挑了挑眉,乖乖的闭上了嘴,温简没有再听到她说话,只有不断拍水的声音。从拍水的声音上听起来,某人正欢快的像一条鱼一般。甚至,依依呀呀的哼起了戏文。   “浅杯余淡酒,不意自晚归,方只见海棠正艳……却不知……”   “却不知,流光空负了谁,那如花美貌,似水年华……”   白晚浑身浴水,以手捧起,浇林自己的身体,水细细的顺着她的皮肤蜿蜒滑下,划开她身上的脏污,她揉搓着自己的身体,被掩盖住的肌肤露出它白皙光滑的本色,令人身心愉悦,这份愉悦感染进了她的声音里,虽然声音并不清脆,略有沙哑,但此刻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小手在骚动他人的心窝。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温简,温简背着身站着,就像一座不为所动的石雕。   白晚搓弄着自己的头发,对他翻了翻白眼,摇了摇头。   温家的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白晚想着,松开头发,张开双手缓缓抚摸着水面,感受着轻软的水波,慢慢下沉,将自己整个沉浸在水中,让水包围着她,清洗她身上的脏污,她在水中抱成一团,长发如海藻一般漂浮起来。   在水里,她的心出奇的平静,仿佛时光流转,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自己只是一颗种子或者一条鱼,现实中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她觉得很舒服。   逃避现实,是因为现实太残酷,哪怕可以逃避的只有那么片刻,也让人感到弥足珍贵。如果一切不曾发生过,甚至她不曾存在过,该多好啊。   白晚吐出气泡,在水中如梦魇一般露出了笑容,松开了紧抱着自己双臂……   白晚在此之前,绝没有求死之心,但这一刻,窒息的感觉竟然让她不舍得出来……直到突然一股大力拽住了她的长发,将她拽出了水面。   温简把她拽出来,神色薄怒。   白晚头发被狠狠的拉扯着,这令她不得不仰着头,下巴高昂,眉头疼得皱起,嘴唇微颤,脸上挂着水珠,她愕然的望着温简,然后她明白了,温简以为她想自溺。   “我说过我不会的!”白晚忍着疼,颤声道。   “我警告过你!”温简不相信她。   “我……”白晚不知所措,只能瞪着温简,她之前的确没有寻死之心,但刚刚泡在水里的感觉真的太舒服了,舒服得她变得异常的迟缓。   “我只是……”   只是怎么样?   只是觉得好累?   只是觉得逃避要比坚持容易得多?   白晚与温简四目相对,瞳孔里映着彼此的模样,她看到他眼眸里的那个女人,像一朵哀婉献媚的花,靠着出卖求生,却还在乞求着得不到的怜悯。   她本不是这样子,现在的她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模样。   她喉间动了动,突然轻笑了起来,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紧张我。”   温简这才注意到,他面对的是一个从水里被他拽出来,一丝不-挂,浑身湿漉漉的女人。   白晚是个美人,洗干净之后,就像明珠洗尽灰尘,显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尽管长久的折磨和营养不良令她身材过分纤瘦,身上蜿蜒着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疤,但就算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依旧看出三分昔日“玉面仙”的影子。   此刻,她的头发贴服在她白皙的颈项上,还流淌着水,昏暗的光线给她的身体晕染了一层暧昧的暖色。   温简突然发现自己陷进了怪异的气氛里,不自觉就这样直愣愣的看着她,看她单薄的身体半浸在水里,长发流散,欲遮还羞般的遮住了起伏的胸部,她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在这样的气氛下,也徒然生出一股想要令人怜惜抚慰她或者更加凌虐她的奇异冲动……   温简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人的身体,这具身体的主人我见犹怜的仰望着他,仿佛是可怜的羔羊在等待主人主宰自己命运。   “……穿上衣服。”温简向后一退,同时松开了白晚,然后转过身,弯腰抓起搁在地上的干净衣裳,往后一丢,丢在了澡桶旁边。   “立即!”温简喝道。   水生和锁链响动着,白晚一言不发的从澡桶里出来,囫囵擦干了身体,捡起地上的衣服穿戴起来。   她不是这里第一个锁琵琶骨的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因此这里有专门给她这样的“特殊”犯人穿戴的衣服,衣裙是寻常囚犯穿的白底蓝边布裙,上裳被分成了两片,后肩胛骨的布料被剪开,正好留出了锁头和锁链的空间,穿上后将背后的整片布料拉下来,两侧的细带和前面的细带打结系住。   外衣也是如此穿戴,虽然麻烦一点,但好歹能换件干净衣服是不是?   所以也就是说,之前不是她没有魅力,而是因为男人对肮脏的女人没有兴趣?白晚暗暗盘算着,可是他还是很有定力,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持,果然是温家的男人。   温家的男人最大的特点是,他们是木头,是顽石,就是不是男人。   待到白晚穿戴整齐,温简走过去从墙上的大铁环上解开了锁链。   这两条锁链足足有上百斤重,一端栓在铁环上,一段锁住了她的琵琶骨,一直以来她像狗一样的被栓在这里,但实际上她的武功在被捕的那天,就被温朔废了,后来又被凿穿锁住了的琵琶骨,所以就算不拴着她,她也无法逃走。   两条锁链被温简拉着,他就像拉着一条狗一样拉着白晚,带她离开这个牢房。   牢门被打开,白晚走过狭长的走道,一阶一阶的登上楼梯,整整三十六层,她背后的铁链与台阶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当她再次抬起头,她可以看到那一扇充满光亮的铁门。   就像是从地狱的入口出来一般,那一扇门外,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这一刻,即便是白晚,也禁不住呼吸急促,全神贯注,充满渴望的向那扇门走去,双手不自觉的抬起来,努力的去尽可能的接触到门外照进来的光亮。   阳光是这个世上最灿烂温暖的东西,距离上次看到它,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在黑暗中侵染已久的眼睛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么强烈光亮的刺激,双目里流出泪来。   温简跟在她的身后,走出最后一道门,于是便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赤足跪地,向天空仰起她依旧年轻的面容,她闭着双眼,泪流满面,颤抖双手向天空举起,仿佛在用她伤痕累累的双手托起一抹洁净的阳光。    ☆、第四章   阳光明媚,轻风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忠义侯府,听涛阁。   温正阳坐在主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侯爷面前立着一个身长挺立的青年。   “简儿,听说你又去了临安死牢?”老侯爷的声音不怒而威。   “是的。”温简颔首。   “听下面的人说,你对‘她’十分关照?”   “是。”温简垂首而立,顿了顿,道:“相信她很快便会撑不下去了。”   “哦?”老侯爷端着茶盏,用杯盖撩拨了一下茶叶,问:“何以见得?”   “我把她带到地面上来,她泣不成声,当我要她回牢房的时候,她难舍难离,以至于我不得不拽起她身上的铁链,才能将她押回去。”   把一个关押在地牢里几年的犯人带出去晒太阳,然后把她再次赶进黑暗当中,那份心理的折磨足以另一个心智不坚定的人崩溃。没有什么比得到然后又失去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温正阳闻言,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当日她气焰何其嚣张,受刑之时,仍敢以唾液啐到监刑官的脸上怒骂,老夫问她,将来可会后悔,她说,宁死不悔。”   温简垂首恭听。   “到底还是年轻,哪里知道要死何其容易,比死更痛苦的是没有希望的活着,她骄傲自负,又生的有几分姿色,这样的女子或许可以做到一时坚定,等过几年不人不鬼的日子,看到自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看到自己年华流逝,容颜损毁,自然就会追悔过去锦衣玉食,受人追捧的日子了,意志力会在一层一层的剥落中尽毁。”   温正阳一生缉案无数,对人性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他见过许多一时之英雄,却没见过多少一世的英雄,时间和现实都是很残酷的东西,往往能够磨灭一个人的意志、坚持和信仰。   “大伯说得是,她已经动摇了。”温简应道。   “哦?你确定?”   “她试图引诱我。”温简答道。   温正阳看了看他,见他没有丝毫心虚扭捏之态,毫不掩饰鄙视之意的笑了起来,叹道:“她还是这么狂妄,我温家的男儿哪一个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当年她在朔儿身上失算的事,难道以为在你身上能够有效?可笑,在同一件事上,她竟然连连两次失算,果然是黔驴技穷了。”   还是那句话,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若是她肯合作,也不会受这么多折磨了。   从温正阳的态度看来,他对自己这个侄儿是全然放心的。   “如大伯所料,三年来,我是唯一去探望她的人,也是唯一能庇护她的人,因此在长期承受痛苦的情况下,她对我产生了希望和依赖,驯服她就和驯服动物一样,只要让她知道怎么做能让自己解脱痛苦,她就会那么做。便如这次,我要她告诉我青花狐狸的事,她很快便事无巨细的说了。”   “这是一个转变,如果是三年前,从她嘴里是撬不出任何话的。”温正阳道。   “是的,崩溃都是从一处小裂纹开始,她以为她只是出卖几个微不足道的人,却不知道这种事一旦开始,便会越陷越深,因为她内心已经产生了希望,想要破解一个顽固之徒,不是让她绝望,而是在她绝望的时候又给她希望。”   “很好。”温正阳非常欣慰,又略带伤感的道:“这些是我希望朔儿能做到的,可惜他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温简做的都是温正阳教的,也只有浸淫此道多年的他才会对囚犯的心里剖析的这么精确,这些事本来是他想让温朔去做的,后来温朔死了,而且在他去世之前,宁愿在幕后替白晚打点,也不愿去牢中看她一眼。   也许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愧的,既不愿再去算计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只是……”温简有些犹豫。   “说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非她不可,我是说,白墨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死了,究竟我们还要从她这里挖出什么来?”温简突然抬头问道。   温正阳能理解他会有这样的疑问,但是他不能允许的是——   “你同情她?”温正阳盯着温简,目光充满了审视。   他当然不愿看到温简同情那个妖女,不仅因为正邪不两立,更因为正是她间接造成了温朔的英年早逝,他一生无子,对这个过继儿十分疼爱并寄予了所有的心血。可想而知,如果温简对她产生了同情,会多么让他愤怒和失望。   温简摇了摇头,回望着温正阳,并不退缩:“按照她的罪行,死有余辜,我不懂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心血?”   他自然知道是因为白墨,但是——   “白墨这个人为什么这么重要?”温简又问。   见到温简态度坦然,温正阳的面色缓了缓,道:“今上至今仍不放心,一定要找到白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事关皇家辛秘,所以你心里清楚就好,什么都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   但凡是涉及皇家辛秘这四个字的,就没有不错综复杂的,外人往往知道的越多,就越是于自身不利,听到这个回答,温简总算不再追问了,垂首而立。   “简儿,眼看就要入秋了,天气渐冷,你若得空,便去看看你母亲吧。”温正阳叹着,就挥挥手,示意温简离开。   温简便告退。   温简毕竟不是温朔,温朔从小得他悉心教导,父慈子孝关系也亲近,若是有话直说也无妨,而温简寡言少语,有时候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这样想来,温正阳又想起了儿子,心中一痛。   温家一门三代为国效忠,到了这一代,男丁稀少,温家三房,老大温正阳无子,过继的养子也在两年前去世了;老二温正川倒是生了五个,却是各种死儿子,大儿青年病逝,二子过继给了大哥,三子、四子皆出生即夭折,最后却只活了温简一个;老三温正昊有三女一子,小儿子温昕如今才六岁。   且说为何温正阳为何单单提醒温简去探望母亲?只因他的母亲并不住在府中,而是住在城外五里的慈净庵里,乃是一名落发出家的师太。   温二夫人因历经幼子夭折之痛,故而十分疼惜养活的三个儿子,本来就因丈夫把二子过继给了大伯,生出了些不满,加上当捕快成天和一些亡命之徒打交道,更是和一心指望子承父业的丈夫有了两路心思。   长子温景她已无计可施,便一直悄悄叮嘱温简不要学大哥那样入公门,她见温简好文,于是私自找来名师传授,望温简能弃武从文。   后来温景和“小温侯”过世,温二夫人伤心欲绝,更视六扇门为洪水猛兽,为此甚至不惜和丈夫决裂,逼温简立誓,终身不进六扇门,然而为了支撑门户,温简责无旁贷,终究违背了母亲,参加了御前比武,后入了六扇门。   温二夫人一怒之下,出家为尼,发愿终身不见丈夫和儿子。   所以,温简去每次探望母亲,实际上是站在慈净庵的庵堂聆听母亲诵经的声音,连面都不能一见罢了。   这一次,温简和往常一样,站在庵堂之外,托了一位持扫尼去通报,不敢私闯。   过会儿,那个持扫尼出来,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他便知道,又是和往常一样。   他站在门外,细声问了一些母亲的近况,之后那尼姑离开,他在门外又站了不知多久,山上气寒,方到日薄西山才觉得身上凉凉的,这才退了出去,去了主持师太那里。   他这一次来,带了五十件寒衣,二十担粮食,可供庵内自用,或可做些善事。 ☆、第五章   “‘九骨鞭’雷鸣是黑道上极少的重信义之人,嫉恶仇富,劫富济贫,当得起‘侠义’二字,若不是当年官逼民反,也不会走上这条道。”白晚盘坐在草堆里,面含淡笑。   温简眉毛一挑,对“官逼民反”四字不做计较,而是道:“但传说他品行不端,□兄嫂,出卖兄弟,为人又好大喜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白晚摇头:“江湖传闻,多为不实。”   “那么你认为这一次的案子,调查的方向错了?”温简道。   “从凶器痕迹和武功路数上的确是雷鸣风格,然而死掉的那两个无辜侍女……如果是雷鸣干的,那我只能说,这些年,他已经变得我不认识了。”   温简敛眉,雷鸣这个人他有过风闻,总的而言印象不佳,但白晚既然如此说,他便道:“如果不是雷鸣的话,用他的手法犯案还留下线索,那么这个人一定与他有仇。”   “也不定然,也许不但无仇无怨,反倒有情有恩呢?”白晚想了想,道:“雷鸣被自己人出卖,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为人过于耿直,跟他打交道,你总得防着他发现你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你就被大义灭亲掉了……呵,在黑道这种环境下,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这个浑水池子里,各种结合都是利益的结合,不是你身正不怕影子歪就能无所顾忌的,要她说,雷鸣弄得自己身边的人离心离德,是很该自我反省一下自己的。   说到此,白晚想到什么,突然笑开了。   “雷鸣这个冤大头,说起来真亏了你们温家,不然可活不到今天,当年他身陷‘武安镖局’玉麒麟失窃一案,是你大伯温正阳还了他的清白,揪出了他的拜把兄弟阎月刀,后来‘乾州双尸案’,他又几乎已经人赃并获,却被你大哥温景逼出了他的妻弟关熙凤这个主谋,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哈哈,偏偏案子到了你的手里,你说,你们温家是不是前世欠了他,这辈子要一次一次的还他?”   这也正是温简对此人有所成见的原因,此人一次一次涉案,却一次次逃脱,他自然不敢质疑自家长辈和兄长,可潜意识里不禁会怀疑,为什么每次都是他?难道每次都是给人暗算了不成?   被冤枉一次情有可原,可若次次受冤,必然是有所根源的。   温简并不了解雷鸣,尤其是江湖中捕风捉影的传闻很多,令人无从分辨,但白晚了解,既然她如此说,便是对这个人有相当的把握。   “我懂了。”温简起身准备出去,临走又道:“如果这一次你是对的,我可以再答应你一个要求,只要不过分的话。”   “一言为定。”白晚抬头看着他,笑颜如花。   温简唇角略微动了动,似乎是笑了,又像是没有笑,他道:“一言为定。”   温简走了,那扇牢门便再次关闭。   随着牢门关闭,白晚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   黑暗的寂静中,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自己是一件死物,如她的生命也在关门那一刻从她身上抽离了出去。   不需要露出表情,因为除了温简没人会来看她,也不需要说话,因为除了温简没人跟她说话,连送水送饭的狱卒,也不会搭理她。   当一个人被关得太久,活着就好像失去了意义,温简在外面缉拿凶手,于他而言,时间紧凑而又充实,然而牢房中的白晚,却是像一个活死人一般,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间流逝,她的思想逐渐随着她的身体一起被禁锢了起来,没有交流,也没有希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着自己枯萎。   这就是白晚会盼望见到温简的原因,这种日子,真的可以将一个人逼疯。而更甚的是,这样的日子,就是她剩下的全部。   墙角的蛛网结了织,织了结,蛾子虫儿的尸体被蚕食尽之后的某日里,那扇牢门终于再次打开。   白晚抬头,微笑,就像昨天才刚刚见到他一样。   而事实上,已经过了一个月。   温简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眼中的还没来得及掩饰的盼望,他一身风尘仆仆,略有疲惫,看着她淡淡一笑,虽然很淡,但这次是真的笑了。   “你是对的,你想好你要什么了没有?”   她又说对了,雷鸣依旧是被自己人陷害了,对这个人的为人处事不表,对其间发生的种种盘根错节之事也不表,现在犯案之人已经全部落网,于是温简便来此兑现自己的承诺。   就像用蜜糖喂食饥渴的人,嘴里尝着甜味,却咽着自己的口水。   若问白晚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阳光是多么温暖,可惜的是今日阴雨绵绵,注定是晒不到太阳了,作为补偿,温简带她来到了地面上,在廊下准备了桌案,请白晚观雨。   白晚散腿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是一壶空了的茶壶和一盒空了的糕点盒子,她背靠着墙壁,这个姿势虽然不够端庄,但让十分舒适,更流露出了之前她身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洒脱之气,关键是,她可以不至于全然背负身上的锁链的重量。   温简则立于廊下,以手中的剑鞘点地,白晚则仰头痴痴的看着顺着屋檐往下滴落雨水。   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水花。   “你不必一直守着我。”白晚带着迷醉的表情,喃喃道:“你知道的,我现在是一个废人了,你不必那么小心的。”武功尽废,链锁琵琶,插翅难飞,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这已经是艰难的极致了吧。   温简没有忘记,面前这个极致艰难的女子,仅仅靠着牙齿,就咬断了送饭狱卒的喉咙。   “你心里还在恨他吗?”温简突然问,当初废掉她武功的,正是“小温侯”温朔。   白晚眯起眼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略动了动,道:“我不恨他。”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白晚笑了起来,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句话。   温简自然也不会相信。   “你落到这个田地,不必怪他,他只是与你立场不同而已,你是贼他是兵……有时候立场决定了一切。”温简道。   白晚不语。   “他尽力保全你了,可能他做得远远比不上他夺走的,然而他已经尽力了,若不是他,你早就死得无比凄惨。”   温简说着瞟了白晚一眼,见她一直看向外面,于是犹豫了片刻道:“……我这次来,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刑部那边有人已经察觉到我到临安地牢的次数过于频繁,我没办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所以有可能,我以后很难得到许可再来看你。”   白晚闻言,猛地抬头狠狠看向温简。   人的心理很奇怪,一旦习惯了某些事情,当这些事不再发生的时候,会觉得很失落,尤其是这意味着她的日子将会更加难捱。   温简现在说的话已经在脑中演练了许多遍,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他必须给白晚施加压力。   “我想帮你。”温简走到白晚跟前,望着她道:“我真的想要帮你……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而我也不能一直出现在我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不是一直在告诉你那些人的事情么?这不足够让你给出合理的解释吗?我可以帮你破案!”白晚扶着墙起身站了起来,瞪着温简质问道道:“你想要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把我关在这里自生自灭才是暴殄天物,我就是一个黑道‘百晓生’,我可以帮你在六扇门站稳脚跟,你的那些同僚和属下不会把你当做一个全靠祖荫庇佑的二世子,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你去想办法打通刑部的那些人吗?!”   白晚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她不想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不想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自己,不想被遗弃,遗弃在黑暗中自生自灭。如果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不够!”温简斩钉截铁的道:“你当这里是哪里?临安地牢,要犯重地,你以为我每次来这里很容易吗?我上下打点,费力多大力才能弄到进出的手谕……”   “那么你一开始就不该来!”白晚瞪着温简。   他制止狱卒对她的虐待,与她交流,让她能从地牢里出来喘息片刻,而连这一点点的善待也即将要消失,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自生自灭!   “……因为我受温朔所托!”温简大声道:“他在三年前为君魔寨当家‘万血王’阴息风所杀,那是他临死前嘱托我的最后一句话!”   白晚闻言,蹙着双眉无言的凝望着他,而他也回望着她。   雨滴打在屋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是时候了,这是最后一次你可以做决定的机会。”温简缓缓道:“你只有说出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我才能继续帮你,否则,我将不能再踏足这里……你自己选吧。”    ☆、第六章   一开始只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就像一开始只是出卖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一旦形成了裂缝,那么痛苦即将如河水决堤一般冲垮人的整个意志。   所以,每一次的崩溃,都是从一处裂缝开始。   关于她和她的师父“白公子”的事,关于她是怎么遇到他的,关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潜藏在何处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一次白晚终于肯说了,但只肯对一个人说,便是温简。   牢房里,火把燃烧时而发出轻微爆裂声,白晚靠在斑驳的墙角,言语从她干裂的嘴唇里吐露出来,追本溯源,她的故事一开始并不比其他故事更为悲惨,过程也并不更为曲折,然而,那是所有事最初始的起点。   最开始的时候,她不叫白晚。   ----------------------------------------------------------------------   白晚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不叫白晚》   很久以前我并不叫做白晚。   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名字只是为了将一个人和其他人区分开的称呼而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是遗腹子,三岁时娘偕我改嫁给了一名村里姓余的屠夫,之前的日子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之后的日子……也记不大清了。   仿佛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继父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好不坏也不大管我,还让我有饭吃有衣穿,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有很多改嫁之后的女人处境艰难,继子继女会被虐待,但是我没有。   我相信,你没兴趣了解我那些无聊的过往,所以我直接从那年的旱灾开始说起,因为一切的转变,都是从那开始……   永隆十二年旱灾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满怀希望,但是眼看着滴雨不下,地里的收成旱死,米铺关门,存粮耗尽,家养的禽类也都吃没了,所有人开始绝望,继父肉铺也经营不下去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全村的人开始了举家逃荒。   我们一路上看到很多空了的村庄,那一次的灾情比想象中的更为严峻,于是大家一股脑的往城里去,可是县城的城门关得紧紧的,不肯放人进去,城墙上还有官兵用箭飞射,将围在下面的人驱赶。   野菜吃完了,树皮吃完了,我们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可是肚子里还是饿,一会儿大家说某个城在放粮,一会儿听说另一个城有达官贵人布施,于是大家又千里迢迢赶去,以为有条活路,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县城里的人为了诳走我们而放出的谣言。   死了很多人,当时我饿傻了,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地不起,直到我娘也倒下了。   我娘倒在地上,我守在她的身边,起先她还能跟我说几句话,很快连话也说不动了,我喊她,她不理我,我以为她是累了,过了一会她还不起来,我恍惚听到旁边走过来的人在说什么要吃掉她,我更不懂,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的蹲在那里,还以为过来拉她的人是要帮我救她,没想我去找食的继父过来,捡了一根木头把这几人打走了。   他叹着气说已经她死了,然后就和我一起把她埋了。   其实若不是她把能吃的都省下来给我吃,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撑不住,我伤心极了,哭着睡着了,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发现继父没有叫醒我就走了,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人在树下,怀里被塞了一小包干肉片。   我就这样被遗弃了,但是我真的不怪他,他不是我的生父,对我也已仁至义尽。   我把那小包干肉片细细嚼着吞了下去,甚至没想过那是什么肉,现在想来,最好的可能是死蝙蝠或者田鼠或者,最糟糕的可能是……那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吃死人肉了。   我落在后面,过了没多久就遇到了另一群人,他们可能比我们村的人要好一些,虽然也是穿得破烂,但没我们那么瘦,他们会偷偷的分东西吃,我跟在他们后面,有时候会有一个干瘪的女人丢一小块干窝头给我,然后叫我快走。   我舍不得走,她就骂我,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给点能吃的东西给我。   在他们被强盗杀死,抢走他们的东西之前,我一直跟着他们,他们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我就躲在沟里,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音。   那段日子我能记得就这些,最后有记忆的是,听说有大官带着皇粮来赈灾,于是我在永安镇外的难民营终于吃到了一碗薄粥,一天两顿,吃不饱也饿不死。   抱歉我的废话多了一些,这些事我从未对谁讲过,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没想到一说起来,都记起来了。   ……我知道听起来挺悲惨,但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因为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感觉,当一个人哪怕是个小姑娘心里只有求生欲望的时候,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麻木的。   没有人养,没有人管,我在街上和别的像我这样的孩子一起乞讨,有时候会偷窃,有时候会抢夺,有时候会博取同情,我们很狡猾,为了吃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是这样也让我们更加让人讨厌。   所以冬天来的时候就没有人可怜我们了,闹饥荒的时候没有饿死我们,到了冬天我们却要被冻死了。   一个下雪的日子,我倒在了雪地上,身体不再感到寒冷,相反很温暖很温暖。   不得不说,我的命实在够硬,我倒在雪地上,雪水化开了我脸上的脏污,有人看到我之后把我掰起来一看,见我模样清秀就把我救了,养好之后卖给了秦楼楚馆。   那家青楼在南阳,现在还在,叫做烟月馆,你若找到那里的旧人打听一下,或许还有人记得我,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儿叫艳奴。   名儿虽然俗艳,但那种地方都如是,我的年纪小,也不是当丫鬟伺候姑娘的,那年月光景不好,卖儿卖女的多得是,青楼里也不缺做粗活的人。   他们要的是雏妓,有钱人的癖好真是怪异,有的喜欢女人,有的喜欢小倌,有的喜欢小童。   ……行了,我真受不了你看我的目光,你是温家少爷,自幼锦衣玉食,你父亲和你的两位叔伯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连武学秘籍都是你生下来就备好了的,所以你会觉得我很可怜。   你站在高处怜悯我,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和我出于同一种境地,你不一定活得过我。   (温简连忙表示歉意,他知道白晚是个自傲的女人,甚至关押太久,性子已经变得有些偏激,他不想触怒她,只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后面的事情你可能会更感兴趣一点。   我在烟月馆里学吹拉弹唱,学伺候人,一直学了小半年,然后在某一日和一帮小姑娘换了衣不蔽体的薄纱衣裳,被妈妈带到花船上。   我们再那里等着被客人挑选,都是一色的九、十岁的小姑娘,那些客人可以当我们的爷爷,但他们喜欢我们。   我以为我的命运只能如此,我并不害怕,只是不甘心,我想要过得好一点你知道吗,我能活过那场饥荒,能活过那年的冬天,我觉得命运折磨我是有深意的,我不会一辈子做个乞丐或者是妓-女,我总会遇到某一个人或者某件事改变自己的命运。   ……野心?你觉得这是野心?(白晚声音尖锐了起来,很快发现自己情绪显得过于激动,然后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个人觊觎不属于的自己的东西才叫做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够过得好一点,也算野心吗?   ……那就算吧。   我的目标是城里的一个大富商,我计划让他我买回去,我学了半年怎么勾引和伺候男人,所以别把我当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知道怎么做。   可是当我上了妆,在台上扭扭捏捏的唱戏,一甩袖,一回眸之际,我突然就看见了他……   (说到这里,白晚顿了半晌,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中,脸上露出似悲似喜,古怪莫名的表情,温简没有直接打断她的回忆,然而她的异状让他敏锐的预感到,这个“他”很可能就是白公子白墨。)   他长得真俊美,只是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和一股团不散的病气,他穿着一袭白衣,和其他的人相比,并不显得很富贵,然而这个人和别的人不一样,就像鹤立鸡群,当你注意到他,眼里就不会在看到别人了。   我看到那人的时候他也正看着我,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皱着眉移开了目光,用帕子捂着嘴不停的咳嗽,好像我让人不屑一顾一样。   奇怪的是,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穿着这样艳丽的衣裳,上着这么浓的妆容,在这里唱着这么轻浮的曲调是一件让人十分羞愧的事,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自卑,可能这就是自惭形秽吧。   虽然当时有很多人,很嘈杂,可我听不到那些多余的声音,明明那么远,我却只听到他轻轻的咳嗽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练了很久的曲儿被我唱的面目全非,但我还是被先前看中的富商点走了。   那晚就在花船上,我被带到了二楼的房间,我等在那里心中充满了绝望,如果没有见过那位“病公子”,我可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当看到了他,我就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我的命运不能更加公道一点?我不想自甘堕落,我想跟好人家的孩子一样,有饭吃有衣穿可以学认字,清清白白的长大,然后嫁人当个秀才娘子。   我才不到十岁,为什么要这么贱!我为什么要这么贱!   (尽管在自述中,白晚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显得很冷静,并再三的表示自己对往事没有感觉,但是说到这里,意外控制不住的爆发了。她目光充血,呼吸急促,身体抽搐,甚至手不由自主的缩在自己的胸前,手指弯曲得如鸡爪一般,完全不能自已。   从温简见到她以来,都觉得她是一个异常冷静自制的人,而且非常的骄傲,就算被他逼到几乎崩溃,都会惯性的维持表面的镇定。没有想到,让她讲自己过去的事,会把她带入进某种极端的情绪里面。   然而她提到的“病公子”是谁?很有可能就是“白公子”也就是她的师父白墨。   可是她在讲这个人的时候,并不是徒弟形容自己师父的语气,分明是女子在心上人面前自惭形秽的态度,那么是不是就是说,她心里爱慕过自己的师父“白公子”?而且这件事对她至今有很大的影响?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初她宁愿死,也不愿出卖他了。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间被梳理,这时候的白晚还在抽搐,情绪激动到如此地步,温简不免上前去掰开她缩在胸前的手,低喝道:“白晚!”   “白晚!”   白晚的呼吸急促,气都穿不上来,双眼已经紧闭,面色惨白,很像是岔了气一样。   温简来不及多想,将她拉过来抱住,让她伏在自己颈窝里,以手扶她的后背,用内功顺着她的经络游走。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温简在白晚耳边轻声安慰。   白晚仍没有睁开眼,但是她听到了温简的声音。   “那些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真的!”)    ☆、第七章   上次的谈话因白晚状态的问题而终止,为此温简特地在临安多待了一日,为的就是趁胜追击,让她尽快把整件事情交代出来。   通缉、追踪、抓捕、审讯、诱供,不论哪一环节,作为“神捕世家”的人,温简都深谙其道,然而不知道为何,当他了解的越多,心情便越是莫名沉重。   没有人天生就该受尽折磨,也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罪犯,如果是因为后天的环境造成了今天的白晚扭曲的性格,那么谁又该为她晦暗无光的命运负责呢?   只是这些,并是他所能管的。   温简从光明步入黑暗,下了宛若通向阴曹地府的三十六层台阶,走进了白晚的牢房,而白晚正抱着一条窄窄的破棉絮缩在角落中发抖。   温简走近后方察觉有异,将她掰过来,发现她脸色发白、眼神发虚、身体发抖,逐而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白晚现在的体质跟寻常人无异,昨日天气突变,温简带她到地面上观雨,因此受了寒气,半夜里发起烧来,只是她被丢在这地牢里也无人管她。   见她是真病了,温简眉头一皱,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一把扯下,向着空中扬起,斗篷便如铺天盖地一般的将她整个人又裹了一层。   温简喊来牢头,这牢里配备了医者,那牢头听了吩咐,便找了医者来,拿了脉下了针,又开了两服药去煎,一番折腾后,白晚的热才退了些。   白晚缩在草堆里冷笑。   温简站在一旁看着她。   “你为什么冷笑?温简问。   “因为我觉得很冷,所以连笑都变冷了。”白晚虚弱的道。   温简看她盖了一条脏且破的棉絮,又披了自己的斗篷,想了一想,叫牢头再拿来一床棉被给她盖上。   白晚还是冷笑,道:“以往你从不在临安多作逗留,这一次却多留了一天,我心知你不从我嘴里挖出点什么是不会走的。”   “昨日我递了加急公文,连夜着人去找刑部的李尚书,今日得了回信。”温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顿了顿道:“现在,你正式归我接管了。”   以前的探视都是非正式的,而现在才算是正式接管。   温简走到白晚身边蹲下,伸手拨开了她额头上长长的刘海,与她对视着,道:“我为你赌上了前程,你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白晚在片刻之间,感到温简轻触在自己额上的指尖异常的冰凉,冰凉得十分舒服,她又笑了,笑容里退了一些冷意。   “那你也……别让我失望。”她道。   “嗯?”   “每一次,我只要出卖一个人,总能得到点什么好处,那么这一次……我能得到什么?”白晚道。   “你想要什么?”温简问。   现在是讨价还价最好的时机,白晚自然不会错过,她盯着他,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温简的手腕,狠狠道:“我要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去?温简沉默了。   白晚拉着他道:“我知道你们绝不会释放我,但至少能跟我换个地面上的牢房,我现在武功尽失又被穿了琵琶骨,比普通人还不如,你们用这里的地牢关我才是牛刀杀鸡,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只不过能住进有一扇小窗的牢房……”   见温简仍是在犹疑,她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手,冷声接着道:“如果你连这都不能满足我,我还凭什么相信你,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你不过是想用我找到那个人,一旦你达成目的,你自然能升官发财,可我就又会被丢弃在这个地方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白晚态度强硬,她说完就躺了回去,任温简再如何喊她,也不再理会。   温简虽是六扇门的副指挥使,然而对临安地牢无管辖权,因此如果要满足白晚的要求,也需要回京请示他的伯父温侯爷才行。   白晚的病情无大碍,温简便赶回了京城,不久,白晚果然换到了一间新的牢房。   “临安地牢”乃是修在“临安府衙大牢”的地下,以一座大牢,隐藏另一座更加森严的地牢,且两者的管理系统各不相干,这使得临安地牢更加的隐蔽,而且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六扇门自有一套行话切口,在六扇门里,临安大牢被称为“土坑”。   白晚从“土坑”转到了地上的牢房,得偿心愿,虽然新牢房里那一扇嵌着铁栏的小窗修在高高的墙头,但光线透进来的时候,还是让白晚感受到了一丝愉悦。   她还发现,窗外的屋檐下竟然有一只空空的燕子窝,她想象着等到明年春天,天气回暖,会有燕子飞进这间牢房里,或许会在这里孵化一窝小燕子,那将会是一副怎样生机勃勃的画面。   白晚仰着头,唇角不觉牵起一丝微笑,笑意未散,牢门打开,外面一人一边走近一边道:“你该继续说下去了。”   白晚回身望着温简,温简也看着她。   他们见面的时候常常会注视着彼此,谁也不会轻易的躲开对方的目光,就像一场角逐,谁都不愿向对方的目光臣服。   这一次,白晚的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她看着温简却又不是在看他,瞳孔中似乎涌出了层层波涛,那一浪一浪的波光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水色之上,陈年旧色的船舱里,那个抱着膝盖痛哭流涕的小姑娘的身体中。   ——我看到你绊倒了其他的小姑娘,我也看到了你故意倒向这个船舱里最有钱客人的怀里,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满心得意,可是你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感?   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个人……是谁?   《白晚的故事下你想不想学杀人的本事?》   (以下接着引用白晚的自述)   我相信你一定查证过我之前说过的话,也一定去南阳找过那间烟月馆,你当然会求证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既然你这么快给我换了牢房,可见你已经知道我之前说的都是真话了。   既然你去过烟月馆,自然也就知道当年的那件“断头案”了。   他们都说那件案子是“艳奴”干的,“艳奴”杀人逃逸,可当年“她”却不满十岁,如何能够那么干净利落的杀死一个成年男子呢?   你是个捕头,心里应该有数了,不过你勿要着急,先听我慢慢道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就像刻在了我脑中,至今回想起,仍是历历在目……上次我说到我在花船上见到了“病公子”,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情,后来又给一个大富商相中,且在花船的二层等着被“□”。   彼时我正伤心难过,只恨自己命苦,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身边说话,他说,我看到你绊倒了其他的小姑娘,我也看到了你故意倒向这个船舱里最有钱客人的怀里,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满心得意,可是你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感?   我惊了一吓,一抬头,泪眼婆娑当中,看到的竟然是那位“病公子”!   我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一看,晕黄的烛光之下,“病公子”确然站在我面前,和颜悦色的正对我说话。   我再见这人,本该满心欢喜,可此时半丝的开心也没有,只是更加的难过,甚至都没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面前,只像一个心怀委屈又无人倾诉的小孩那样哭道,不用你管!我不用你可怜我,滚开!   不想“病公子”没有走,反而更走近了两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哭什么,要是你的理由很动人,也许我能帮你。   我只觉得可笑,我自己的命,又有何人能帮我,我只是哭着叫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甘心当个逢人卖笑的贱-货!   我只顾自己哭,“病公子”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丢到我面前,道,你先擦擦眼泪吧,你现在的样子真脏,原谅我不想更靠近你一些。”   这人以谦谦君子之风说着这么刻薄的话,我一下子愣住了,着帕子的突然不知是该硬气一点丢掉,还是继续擦眼泪。   这时,又听他道,不过你的理由很动人,因此我给你一个机会。   我听着觉得很奇怪,于是顾不得继续哭,仰着头问:什么机会?   他说,我年纪大了,树敌无数又疾病缠身,空有一身本事也无可奈何,刚才我见你很好,狡猾又不失倔强,很像年轻时候我的,突生一念,或可让你跟在我身边学些本事,也免得受辱没之苦,只是我为人苛刻,好尽善尽美,你若应了,我自可带走你,但少不得受些约束之苦,若你不答应,就当我没有来过。   那人说着笑了笑,面色虽然苍白,但是依旧很俊美,我看着他私心里想,能跟着这样的人物,便是做梦求也求不来的事,自是万般同意,竟也忘了深想其中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下意识的问,跟你学本事?学什么本事?是琴棋书画,还是什么?   那位“病公子”斯文俊美,弱质翩翩,我只觉得不定是个秀才举人之上的人物,想收个给他研磨倒茶的丫头女徒,可是又想到自己,大字不认识几个,怕说了实话,他就不肯要自己,又怕不说实话,叫人家失望。   谁知“病公子”听了,略略思量了起来,道,你若想学这些,我当然可以教你,不过我要你学的本事可不是这个。   我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满心里都是眼前这人,我问,那是什么本事?   杀人的本事……你想不想学?他说。   我瞪大了眼睛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正好大富商推门进来,那富商买了我的初夜,在外头酒足饭饱准备进来享乐,不想一推门,就看到一个青年公子站在我前面。他大约以为有人抢了自己的头筹,十分气恼,喝问,你是何人?   话音未落,人头已落地,“病公子”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剑,一剑砍下了富商的人头。   想不想学?“病公子”持剑笑问。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杀人,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半分害怕,一扫之前的难过,简直兴奋极了,几乎要叫了出来。   想!    ☆、第八章   “人刚刚出生,便如一张空白的纸,什么是善又什么是恶,哪里懂得?就如一只猫、一只狗,有的只是本能,所谓是非善恶,也只是在长成的过程中慢慢形成的。”   “你说我错了,可是又有谁告诉过我这些是错的?”   “我只知道,从我跟他走之后,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活了一遭,你问我后不后悔,知不知错,我一定会说,我后悔,我知错,因为我今时今日的处境如此,可是实际上在我心里,半丝也不曾后悔。”   白晚顿了顿,笑望着温简问:“我这样说,你会失望吗?”   温简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白晚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温简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不止是不该这么说,也不该这么想。他是真的觉得白晚很可怜,但身为一个六扇门的捕头,是绝不能对犯人产生同情的。   现在温简已经确定了这位“病公子”就是“白公子”白墨,也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于是接着问:“后来呢?他带你去了哪里?”   白晚沉默了片刻,神色有些莫名的艰难,看得出她心里也很矛盾挣扎,温简没有催她,因为在她面前的已无它路。   “……不归山,佛什峰。”白晚终于道。   “那是他的老巢?”温简又问。   “……可以说是。”白晚答。   “他一直在那里?”   “至少永隆十三年直到我离开的时候,他都在那里……一个六扇门的头号通缉要犯,本来就没有太多去处。”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和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持才傲物的天纵之才,不止武功高强,而且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之能……简直言语不能形容。”   “你的武功是他亲传?”温简继续问。   “是的。”   “他还有其他的徒弟吗?”   “没有。”   “也就是说,那几年里,只有你跟他在一起?”   “……不是,还有丑叔。”白晚抿了抿嘴,接着道:“丑叔负责照顾我们的起居,打猎劈柴,生火做饭,他长得很丑,所以不爱说话,但是对那个人忠心耿耿。”   温简听说过,曾经有个黑道上闻名已久的人物,叫做午子丑,人长得其丑无比,但是天生奇力,力大无穷,因为他太丑了,人人看他的目光怪异,以至于他性格扭曲变异,当年号称“食人狂魔”,便是因他爱吃人肉,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后来此人被白墨收服,一直追随其左右。   “你说的丑叔是……‘食人狂魔’午子丑?”   白晚看了温简一眼,道:“丑叔就是丑叔,我不知道他以前叫什么,但是我没看过他吃人肉。”   温简了然的点点头,又问:“还有没有别人跟你们在一起?”   白晚摇头,道:“山上只有我们三人。”   “有点说不通……我记得你说过,你到九、十岁的年纪才遇到白墨,到后来你初入江湖,那时候也不过十六、七岁,这么短的时间,你从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变成武林高手,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温简道。   武功不比其他,比如温简,尽管家学渊源,也是从三岁开始习武,二十年寒暑不断,其间还得到过少林苦海大师的点拨,才能在如此年纪得有所成,而白晚入白墨门下的时候,早就错过了习武最佳的年纪,难道说白墨真的那么厉害?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能生生造就一个当世的武林高手出来?   白晚低头失笑:“的确匪夷所思,他当年也说我错失了学武最佳的年纪,所以他用了一种十分特别方法为我重塑根基。”   一般人绝对做不到,但白墨就一定可以,因为他是天纵之才。   “什么办法?”温简问。   “万蛊噬身。”白晚淡淡道。   “什么?”   “此法是他在一本苗疆蛊典上看来的,就是事先以各种草药分别喂养许多的毒虫,然后……用药和毒之间相辅相克的不同属性来为我重塑根基,简单的说就是每天千余种毒虫咬我,只要我能活下来,体质就会被不同的毒性改变,当然前提是活得下来。”   以药和毒为刀,以白晚的身体为木,用刀削木就是所谓的重塑根基,虽然九死一生,但如果成功,便如灵窍大开,修炼武功是常人的数倍。   温简被吓了一下,这种方法不止怪异,而且可怖,很难想象那幅画面,他问:“白墨懂蛊术?”   “不懂。”说到此,白晚不禁又笑了笑,愉悦的表情就如再谈少年时一段开心的往事:“所以我差点被他玩死,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是得到了那本蛊典,然后想要验证这个方法,才会找到的我。”   所谓天纵之才,这些人的想法本来就是匪夷所思的。   “虽然过程不尽如人意,但最终他还是成功了,我的命真硬,也许他也发现了这一点,后来我没少被他试药,渐渐的我也就百毒不侵了,一般的迷药或者毒药,我用鼻子一闻就能知道。”白晚略有自得的道。   在她的叙述中,白墨这个人的形象在温简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一个身负绝学,古怪疯狂又风姿翩翩的病态天才。幼年失怙的白晚,遇到了这样的白墨,简直就像是劫数,难怪为之倾倒。   “他改变了你。”温简喃喃道,这种改变也许在白晚看来是好事,但在他看来,白墨这个人手段残酷,利用一个孤女的绝望和信任,将她如一块泥巴一样,随意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而白晚甚至根本意识不到,她已经被扭曲了。   “是的,他改变了我,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说我值得一个好名字,那日我们在佛什峰,正值晚霞时候,天边的云彩如同被染过的绸缎一样美丽,于是为他我取名‘白晚’,我当时私心里想,为什么不叫白霞呢,但实际上……”白晚望着温简,淡淡笑道:“‘白晚’更好听一些,你觉得呢?”   白墨是她的师父,然而她在提起他的时候,有意无意的都避开了“师父”这个称呼,任何人,只要看过她谈论白墨时候的表情,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发现她的爱慕,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流露,于是温简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你后来为什么会离开佛什山。”温简问,既然她这么爱慕白墨,又为什么会离开。   果然白晚的神情一变,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半晌才道:“他是一个自诩不凡的人,好尽善尽美,如天上的一片云,山顶的一方雪,受不得尘世一丝污染。”   “我可以为他豁出性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他,然而对他而言,这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我十六岁的时候他就把我赶下山了,因为他发现了我对他……他认为这是一种对他的玷污,你懂吗?”   你可以为一个人倾其所有,你所有的目光都是用来仰望这个人,没有自我,没有自尊,然而得到的只有厌恶和疏离。   白晚从她第一次见到白墨的时候开始,她眼里就只有他,他是她的方向是她的信仰,这种感情会随着时间而发酵,在每一次被他拂过握剑的那只手的时候,每一次被他的出类拔萃震撼的时候,每一次发自肺腑的崇拜他的时候,而到最后,感情满溢而出,渴望越来越多,也就被那个人察觉了。   “山上的那几年,我用心学他的武功,总以为这样就能多被他眷顾,那寂寞的山中岁月里,我产生了错觉,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个故事并没有神奇之处,和每一个伤心的结局是一样的,我只是单相思而已。”   “当他察觉的时候,就毫不留情的将我赶走,我又变得一无所有了,之后我下了山,一个年轻女子很容易误入歧途,那时候我满心愤愤又仍是不甘心,又结识了一帮桀骜不驯的武林黑道,仗着一身武功,无所不为,无所不敢为……我的确有过一呼百应,白马金鞍招摇过市的风光日子,我也被那种不可一世的感觉冲昏过头脑,但我心里一直知道,这样对不对,但又觉得,如果我的名气越大一些,会不会被他注意到?就连我深陷囫囵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若是他知道我的处境,会不会赶来救我?”   白晚看向温简,苦苦一笑:“很傻吧,我在痴心妄想,这也就是我现在恨他的原因,我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他…已经彻底忘了我。”   在她的心里,白墨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她幻想着期望着他能够怜惜她将她带走,就像曾经把她从绝望的深渊中带走一样,所以让她崩溃的不是被关押在地牢里悲惨的日子,而是她的信念逐渐消失。   他不止是不爱她,而且不在乎她,一点一丝一毫一厘都没有,这大概也就是她最终会背叛他的原因。   她绝望了,开始更恨他。   “那么……我知道你就是在那段日子认识了‘万血王’阴息风,你们狼狈为奸,后来因为小温侯温朔的介入而导致失和,让我不解的是,你为什么要包庇温朔?”温简不禁问。   当年白晚混迹黑道中结识了“万血王”阴息风,在阴息风的庇护下白晚如鱼得水,她却在后来为了潜伏黑道中的“小温侯”温朔与阴息风失和,间接导致了日后孤立无援落入法网,而两年后阴息风杀了温朔,也算是替白晚报了仇。某方面说,“万血王”阴息风对她还算有情有义。   如果白晚真的的温朔一往情深,情令智昏还解释得过去,可是现在看来,她心里的人分明是她的师父白墨,那么她为什么会对温朔这么好呢?   “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像那个人。”白晚自嘲一笑,道。   这个原因恐怕是温朔自己都没想到的,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睛像白墨,竟能令她飞蛾扑火。   真不知该说她痴还是说她傻,温简一时无语。   “……我希望你知道,我感谢你曾救过温朔,他是我的亲人,但是他被阴息风所杀,而阴息风‘九重寒’心法已经大成,又学了‘寒冰裂掌’,武功已位列当世顶尖高手之列,我想你比我更了解他……他的武功可有破绽?”   尽管这个问题和他的主旨无关,但既然提到了这个人,温简就不能不问。   阴息风至今能够逍遥法外,乃是因为藏身于关外北岷山“君魔寨”中,但他不可能藏一辈子,而这笔血仇,他们温家迟早会讨回来。   白晚想了想,道:“金焱针,赤炎蛇毒。”   金焱针属火,赤炎蛇毒毒性最烈,正克阴息风。   “多谢。”温简颔首道谢后又把重点转回了“白公子”白墨身上。   “听闻‘白公子’有奇门遁甲之才,不归山佛什峰的进口是否有路障?”   “有,佛什峰乃一孤峰,岩石陡峭,壁如刀削,根本无路可进,唯一的进口在对面绝壁之上,绝壁与佛什峰之间牵连这一根铁索,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去,当然除非你轻功极佳,才有可能不跌入万丈悬崖。”   “还有呢?”   “过了铁索之后,有奇石阵。”   “奇石阵?”   “过了奇石阵还有千竹林。”   “千竹林?”   “千竹林之后有‘箩草幻海’。”   “……”   白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朦胧而恍惚,似悲,似苦,似恨,似怨。   “你要我跟你画一张出入之法吗?”    ☆、第九章   温简为了缉拿“白公子”花了许多的功夫,调动了六扇门最精锐的队伍,这一次势在必得。   不归山佛什峰是一座宛若刀削,四面陡峭无路可上的山峰,遵循白晚所说,他们来到佛什峰对面的山峰上,果然找到了那条宛若手臂般粗的铁链。   锁链连接着两座山峰,铁链之下,便是万丈深渊。   六扇门的捕快中也有轻功极佳的,这次来也是事先做足了准备,他们带了巨大的弓弩,连着“绳索”射穿了对面巨大的杉树,然后一人身上捆好麻绳以备发生意外时同伴可以拉住自己,做好准备后便踩着铁索施展轻功过去,过去之后解开串在杉树上的“绳索”抖开,原来那“绳索”其实是一道 “绳桥”,那人安置好之后,后面的人便可以踩着“绳桥”过去,如此就算轻功不是顶尖也能安全抵达。   过了这道屏障之后,是所谓的奇石阵,这石阵半是天地造化,半是人工雕琢,当年白墨于此峰中发现有自然形成的丈高石林,人从中穿过很容易被混淆方向,于是花了前后三个月时间研究布置,终于造就了这个阵,此阵莫说人了,常年也有许多野兽误入阵中被活活饿死,故此温简等人入阵之后,就见到了不少野兽的尸体。   温简按照白晚手绘的破阵图法门,带着属下们小心翼翼过阵,便是如此,也花了约莫两个时辰才闯过了这关。   过了阵法之后,又是铺天盖地一般的竹林,这竹林的阵法刚好和方才的奇石阵法是相反的,于是又花了两个时辰,他们安全才走出了千叶竹林。   奇石阵和千叶竹林都是“白公子”布下阻止不相干的人闯入的,其中玄机妙算,温简等人若强行破阵,不是困死阵中,也会引发其中机关暗器,若非有白晚手绘破阵图,只怕他们少不得要死伤大半。   温简等人清晨进山,到如今已过了半日,早已饥肠辘辘,便就地吃了点干粮休整,要知道前面等着他们的乃是一座种满了笸箩草的小山谷,笸箩草有致幻的药效,从中穿行,不论是吸入花粉花香还是被花刺割伤都会中毒,而后便产生幻觉,不是发狂导致力竭而亡,就是昏迷在沉睡中死去,这也正是这一关被称为“箩草幻海”的原因。   这么大片的笸箩草,寻常人自然无法闯过,然温简既知此地有这一关,也就早有准备,他们这群人每人身上都背了一个背囊,里头除了些许干粮和水,便是满满的“鬼鱼骨粉”。   这“鬼鱼”乃是东海特产“鬼头鱼”,它的鱼骨头晒干磨粉,刚好是笸箩草的克星,一沾必枯萎。   待到他们在笸箩草里开了一条道穿过箩草幻海之后,他们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漫山绿幕之间,白云缭绕,一道溪流于山石中涌出,形成一道深潭。潭水清澈,仿若明镜,偶有野鸟凭水嬉戏,恍如人间仙境。   在这个仙境当中,坐落着一间木楼,这一切都和白晚所说不二,这间木楼想必便是白墨的藏身之所。   六扇门的人悄悄包围了小楼,他们缩小包围,最后由温简踢开了木楼的门。   然而楼里早已布满灰尘,蛛丝遍结,人去楼空。   “副指挥使。”六扇门的捕快在四处勘察之后向温简汇报:“此处早已无人居住,看上去像是空置了许多年年,这……”   温简环顾四周,一座空楼,全都都已经搬空了,这不是近期才发生的,从尘灰蛛网还有木头腐烂的光景上看,至少七、八年没有人打理了。   温简一向沉着,这一次也不禁发了脾气,他被白晚愚弄了,她弄了条假线索糊弄他!   温简背负着“神捕世家”子弟的光环,他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他必须优秀,更加优秀,才能对得起他的姓氏,才能在别人提起他的时候,不会认为他辱没了自己的门楣。   所以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失败。   温简脸色极差,此时又有探查回来的捕快来报:“禀告副指挥使,后面有个石墓……”   “谁的墓?”温简道。   “坟上没有名字,是无字墓。”   温简几乎没有想就道:“挖!我倒要看看,这是谁的墓!”   ……   夜晚,月朗风清。   忠义侯府的书房里,依旧是一坐一立两个人。   温侯的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好似匣子一般的东西和一套旧衣红裙,他一边看着它们,一边认真的听着温简的汇报。   “……人去楼空,我们在外面找到一座衣冠冢,里面只有一件女子的衣裙,还有这个……”温简低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此物。   温简为抓捕“白公子”费尽心机,却仍然一无所得,自是十分懊恼,故而当发现那座无字墓的时候,为了确定墓中人究竟是何人,立即挖坟开墓。   可是当挖开之后发现,那居然是一座衣冠冢,而在白晚的描述中却没有任何关于这个衣冠冢的提及。   他们在墓中找到了这件女子衣裙还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像是个匣子,却也不知是何种材质所造,呈长方形,通体乌黑,宛若一整块乌金,表面平滑而有光泽,四面都没有锁眼扣还之类可以开启的地方。   “它的里面好像是空的,可是却没有办法打开……”温简试过很多方法,包括砸、敲、订、劈,可它坚硬无比,不论任何工具和武器都不能也损它分毫,实在叫人无计可施。   温侯想了想,伸手抚摸了匣子片刻,果然找不到任何可以开启的地方,而后又敲了敲,诚然入温简所言,里头是空心的。   这样奇特之物,又是从那样的墓中所得,只怕里头另有玄机。   温侯心中有数了,便道:“这事就这样吧,匣子的事我来想办法……可是你还是没有将白墨抓捕归案。”   温简闻言,面露愧色。   温候又道:你为这个案子的确付出了很多,但是……我知道你年纪轻轻就担任副挥使一职压力很大,总指挥使刘炎行过不了两年就要退了,趁本侯这会儿还能说得上话,届时一定会力保里坐上那个位置,你不能让我失望,你要做出成绩来,这不是为了你或者我,而是为了温家……简儿,你不会让大伯失望的,对吗?”   温简忙道:“是,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朝中党争复杂,没有中庸之道,温家老一辈的在朝为官多年,又在刑部和六扇门这个要害部门扎根,为朝廷只鹰犬,成天查案抓人,早已树敌无数,“神捕世家”风光无限的背后则是风口浪尖,所以,温家不能垮也不能后继无人,否则若有一日,温家再无倚仗,不定将面对什么大祸。   而温简自幼并非以下一辈温家继承人作为培养,却因两位备受瞩目的兄长的突然离世被推到了前面,可想而知他如今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简儿,找到白墨的关键仍然在那个丫头身上,你觉得这次的事情中,她对你是否有所隐瞒?”温侯接着问。   “……按照时间来推断,如果白晚的叙述无误,那么白墨则是在她走之后离开的佛什峰,她也没有提过石墓的事情,我曾经怀疑过她,但经勘查,那座石墓修葺的时间应该也是她下山之后,所以也有可能不是她隐瞒,而是她不知道。”   温侯看着他,目光充满审视,片刻之后道:“你真的相信她?”   “……”温简听出了温侯的怀疑。   “不要同情她。”这一次,温侯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道:“那会影响你的判断,所以千万不要同情她。”   扪心自问,他同情白晚吗?温简没有细想,在温侯面前他不能有所迟疑,于是他坚定的道:“我是兵她是贼,我绝不会同情她,请侯爷放心。”   “那么你就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她,你是兵她是贼,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她不值得你同情。”温侯说罢,顿了一下,又道:“你也辛苦了,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过来,我还有一事要跟你商量。   温简从一佛什峰回来,就直接赶到了忠义侯府,一路风尘,的确需要好好休整,拜别了温侯,便离开了忠义侯府。而那个黑“匣子”便留在了温侯的桌案上。   温侯摩挲这“匣子”光滑的纹路,眼睛眯了眯,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第十章   白晚重新被关到了地下,就住她以前的牢房,这个决定不是温简做的,而是刑部直接下令。   所以等到温简再次踏入临安地牢的时候,白晚已经喊嘶哑了嗓子,倒在黑暗中,绝望得就像一滩烂泥。   “温副使,她这几天一直吵着要见您。”老康哈着腰说着,打开了牢房的门,转头道:“见不着还骂呢,骂得可难听了,一会儿万一有不驯的,您喊一声,我们哥几个都在那边候着,随叫随到。”   温简点点头,照例打赏了老康,老康笑吟吟的接过后留下他便离去了。   把白晚重新押回地牢是温侯的主意,原因有两点,第一:白晚的线索没有用,白墨还是没有抓住;第二,他们需要白晚再为他们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到底能不能用她,这个决定要温简来拿。   温简取下了墙壁上的火把,走进了黑暗的牢房里。当他一步踏入,只见里面的人影疯狂的冲了上来,若不是身后的铁链拉扯住了她,只怕她便要朝温简身上铺了上来。   “骗子!”白晚愤怒的嘶吼,火把的光线下,温简看到她的表情暴怒到扭曲的地步。   “你不守信用!你们温家没一个好东西,骗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白晚挣扎的上前挥舞着双手恨不能掐死温简,以至于拉扯她琵琶骨的锁链不断发出声响,看着委实让人替她发疼。   看来白晚并不知道自己提供的线索没有用,只认为是温简出尔反尔,难怪如此盛怒。   “白墨早已经不在那里了,你弄了条毫无用处的线索,又能指望得到什么好处?”温简冷笑一声,道。   张牙舞爪的白晚闻言突然愣住了,不可思议道:“他……不在那里了?”   温简细细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接着道:“佛什峰的木楼已经荒废了多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关于石墓的事情?”   “石墓?什么石墓?”白晚忙问。   “就在木楼南面的石墓,你知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吗?”   白晚思索着,消化温简带来的消息,徒然脸色大变,喃喃道:“石墓……难道是他……”接着又摇了摇头,情绪激动的道:“不会的,不会的……到底……到底你们发现了什么?!”   温简故意不说,而白晚拖着铁链不断的来回走动,神色不安焦躁,不停的嚷嚷:“是什么!不会是他的尸体,他不会那么轻易轻易死掉的!到底你们发现了什么?他到底是死是活!”全然忘记了质问温简为何将她重新关到了这里。   而温简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见她的确不知道,心里反倒安心了一些。   白晚对白墨的感情复杂,她最后肯松口也多半是由爱生恨的缘故,可是她心底到底是极在意这个人的,否则也不会在第一次谈及自己和白墨的相遇的时候,就情绪激动得岔了气。   如果她早就知道石墓的事,必然不会如现在这样激动,如果她早知道白墨已经离开,也就不会如此执着于石墓中有什么,温简的心里默默的一遍一遍的理清逻辑,对,如果她早就知道佛什峰空无一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弄开石墓,一探究竟,那么他们去的时候,石墓也不会完好无损了。   温简心里,已经相信了白晚,所以他可以做第二个决定了。   “那只是个无字衣冠冢,里面没有白墨的尸体,只有一套女人的衣服,你知道那是谁的吗?”温简道。   “谁?”白晚盯着他,问。   “你应该听过这个女人的名字,她是‘赤炼女’——苏素。”   听到这个名字,白晚怔住了。   “是……她,呵。”她缓缓的垂下了头,茫然所失的慢慢向后退去,最终隐在了角落的阴影里。   “我想你现在该知道,白墨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只是心里另有其人,他在你离开之后,没有一丝半点想起过你,反而为了当年的红颜知己建了一个衣冠冢,相信直到他离开之前,必定是日日在坟前追思。”温简道。   白晚没有辩驳,只如同一缕幽魂般退缩在角落里,淡薄的就像不存在。   “听着,如果我们顺利找到了白墨,你就不用再替他受苦,他自己做的事情应当自己承担后果,而不是由你来承担,我承诺你的也一定会做到。可是现在,你的线索毫无用处,我又怎么帮你呢,你仔细想想,看还能不能想起什么?”温简拿着火把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把白晚红角落里拽了出来。   “你别傻了,你为他辜负了你自己五年最美好的光阴,而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就不能为自己考虑一下吗?仔细想一想,你想的每条线索,说不定都能救你自己于水火,你清醒一点!”温简低喝着道。   白晚已经安静了下来,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生出一层雾气,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温简松开了手,而白晚反倒拉住了他的胳膊,不知所措的道:“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救我……救救我……”   温简看着她,她本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却为了一个男人自暴自弃,又为了另一个仅仅只是眼睛像他的男人,甘愿飞蛾扑火。用多情来对待那些不值得的人,然后让自己遍体鳞伤,这值得吗?   “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你没有别的选择了。”温简对白晚道。   白晚不解。   “六扇门的人已经找到了‘食人狂魔’午子丑,如果你能从他嘴里套出白墨的消息,你就能解脱了……”这就是温侯温正阳在次日把他叫到温侯府,对他布置的另一个任务——有人发现了午子丑在天魁山附近出现,而午子丑曾经跟随过白墨,相信从他身上能够得到比从白晚身上更多的线索。   但是午子丑性格刚烈,他们花了五年功夫,才磨开了白晚的口,可不愿再花五年去撬开午子丑的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会信任的人”也就是白晚去诱供。   然而,白晚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呢?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投诚”呢?   温侯把这个选择交给了他,现在,他觉得可以一试。   白晚却在听到“午子丑”三个字后,脸色一僵,松开了拉住温简胳膊的手。   丑叔,那不是别的什么微不足道的人,那是在深山之中,照顾了她多年的人,就像她的父辈……   “然后呢?你们会怎么对他?对丑叔?”白晚昂着头质问。   “每个人都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虽然他已经退隐江湖,但当年他手上背了十六条人命,他会被带回京畿府衙受审……不论结果如何,我们谁也帮不了他。”   温简不能让她退缩,他向她走近一步,低头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脸庞,轻声道:“我不想骗你,但是哪怕是一次也好,你为自己想一想……行吗?”   为自己想一想……行吗?   也许温简自己都没留意到,他的态度里已难掩关心之情,他曾花了三年时间来破解一个叫做“白晚”的谜团,现在他了解了她的过去,懂得了她的想法,能够分辨出什么时候她是故作坚强,什么时候她的真的悲伤,这让他不自觉的对她动了怜悯之心。   不管在温侯面前怎么反驳,他心里的确是认为,应该让那些比她更应得的人来经历这些,而不是她一力承当。   显然白晚也感到了,微微错愕的看着他,似乎也对这意外的关心感到……非常意外,但又让她也冷静了下来。   “好,我听你的。”白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力的点头道。    ☆、第十一章   想要控制一个人,就给她提供生存的条件,剥夺一个人的一切,将失去对她的控制。   温简让白晚重见阳光,这一次不仅仅是将她带到地面上的牢房,甚至要带她走出这座监狱。   这是白晚难以想象的恩赐,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寻常衣衫,上了外面等待的一架囚车,待她进去,就有狱卒端来一匹厚粗麻布,扯开向空中一抛,落下时前后的狱卒接住,将囚车整个罩了个严实,并在四个角处用绳子把粗布绑好。   他们要把她押送到天魁山,但半路不能让任何人见到她,温简负责这次的押送,他在囚车旁站了片刻,伸手将布匹撕开了一个破口。要到天魁山,路上尚需要十来日,她可以从这处的破口,看看路上的景色,也算是漫漫路途上的一点小慰藉。   温简转身即走的时候,囚车里的人用极轻的声音,道了一句:“……多谢。”   他听见了,回身望了一眼,抿了抿嘴唇,然后眼睛微眯,扭头问身旁的一个皂役道:“准备好了吗?”   俱是妥当之后,温简下令动身,临安府衙大牢的侧门打开,一行人护送着一架罩得严严实实的囚车就上了路。   天魁山地处淄临之西北,毗邻燕阳,位于安春郡与江淮郡的交界处,山高谷深,崔嵬雄浑,峻峭秀丽,以金都峰、玉莲峰、银翅顶三大主峰为中心向三周铺展,跌落为深壑幽谷,隆起成峰峦峭壁,若非是为抓捕而来,倒是一处采景观风的好去处。   “食人狂魔”午子丑已销声匿迹多年,此人貌丑性烈,手段残忍,当年他用“八千八方撕裂手”活生生的撕人,血肠满地,臭名远扬,相传他还有吃生人肉之举,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在兵器上他善用斧,又以“六技开山鬼斧”而扬名。   六扇门的人在此地潜伏多时,化装为路人、山民等探听消息,追查踪迹,终于将他的出没地锁定在了金都峰。   金都峰的半山处有一茅舍,便是他的居住地,平日他也不与他人来往,一个人打猎劈柴,偶尔下山换点米粮,独自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因此谁也想不到,山上那个沉默寡言的丑汉,当年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这一日,午子丑又外出打猎,山上的“盯梢”远远见了,以镜光反射,打出暗号,随即侯在林中的温简等人做好准备,在囚车中放出白晚,带她上山。   白晚身披锁链,步履艰难,温简便替她挽起链子,减轻她背上的重量,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她背上的琵琶锁是为了防止她逃走和试图恢复武功所设,如无指令,是万万不能解开的。   一路上,温简不断的重复要她问的问题,并道:“届时我们的人会藏在屋子周围,守住窗外、房顶、出口,只要他一进屋子,便是插翅难飞,所以……你不要做傻事,如果你反悔了,你的下场也会很惨。”   温简这次带白晚出来,曾经得到温侯的指示,如若她“不听话”便可当场击毙。当然这些话,他本可以不说,但是他还是说了。   “就算这次什么都没得到,只得到两具尸体,也不会让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活着逃走,这是一条‘死命令’,所以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温简又道:“但是你如果成功了,以后会活得轻松得多,你可以搬到地面上的牢房里,每天晒太阳或者看星星,甚至我还可以帮你求情,看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然后等到大赦天下的时候,再想办法替你减刑……”   种种许诺,自是万般美好,可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最不相信的,就是美好。   “你在诓我?”白晚道。   “我为什么要诓你?抓住了白墨,我就是六扇门的总指挥使,投桃报李,我会照拂你的。”   爬山已令白晚十分疲惫,她喘着气,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温简回答:“还是那句话,是受温朔所托……”   显然白晚并不满意这个被用滥了的理由,又问:“同情我?”   温简默了默,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人比你更应该接受制裁,可他们却逍遥法外,你真的觉得公平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架天平,都会衡量公平与否,而有些人会为他们觉得不公平的事赋予行动。   白晚脚步停了半拍,扭头看了温简一眼,唇角上扬,道:“你说的对,的确不公平。”停了停,意味颇深的道:“你若平步青云,不要忘了现在的话才好。”   出卖别人是因为有利可图,每次崩溃都是从一条小裂缝开始。现在白晚连白墨都可以出卖了,何况只是当年照顾过她起居的“丑叔”?   午子丑出去打猎,至少两个时辰之后才会回,六扇门的人要趁这段时间布置好一切,白晚被带进了午子丑的屋子,温简给她罩上了一件早已经准备好的斗篷,宽大的斗篷把她身后的锁链隐藏起来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他不会怀疑你的……就算万一他发现了,你也不用担心,这里都是我们的人,他伤不了你。”温简说完,转身走出去,指挥其他的人藏起来。   他们有的藏在屋后、有的藏在窗下,有人伏在屋顶,白晚看见门外跃上屋顶上的人带上去了一只网,接着屋顶上传来索索的声音,想必是在铺网。   白晚吸了口气,闭了闭眼,面前光景流转,她可以预想到这样一幅画面,当“丑叔”说了一切之后,屋顶上的人会率先冲下来,屋顶破裂,大网落下,丑叔也许还会挣扎,他背后应该会有一柄斧子或者猎刀,以他的功力他能砍断那张网,然而那张网的目的不是为了擒获他,而是为了拖慢他的速度,因为藏在窗下的人会在眨眼之间跟着冲进来,他们有可能会趁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先打折他的腿,然后抛出绳索绞住他的手臂……第三批人是从大门进来的,他们进来之后,只需要确保一件事,就是丑叔不会自杀,他们会捆住他,用破布塞住他的嘴。   最后丑叔会绝望,他会倒在地上,用愤怒的目光看向躲在角落中的自己,喉咙里发出低吼,似乎是质问她为什么要出卖他,而她,也许会哭,因为这一切让她想起了自己被捕的时候。   一切如同身临其境般在白晚脑中演绎,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惊醒了她,她猛地睁开眼,才发现温简站在她的面前。   温简看到她额上冒出冷汗,心中有些奇怪,想是她十分紧张的缘故,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一会儿你会在哪里?”白晚问。   “就在这里。”温简回答:“在屋子里。”说罢,他脚尖轻点,一跃而起,跳到了房梁上。   那个位置,正好在白晚的后面,避开了被屋顶上的人“下网”时波及的范围,同时,也是她一旦有异状时候,最容易下手解决掉她的位置。   “很好……”白晚想要微笑,却只是嘴角抖了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太好了,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第十二章   林间有镜光闪烁,闪了两组,一组三次,意思是:“鹞子”回巢了。   六扇门的人迅速的躲进了预定的藏身处,窗户虚掩,大门关好,调整呼吸,掩藏痕迹。   屋子里就只剩两个人,白晚与温简。温简的目光重新在白晚身上扫视一遍,确保她看上去不像个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奸细”。   白晚站在屋子中间,身姿挺立,神色冷静,面若含笑,斗篷完全遮住了她身后的锁链,也掩盖住了她消瘦的身体,因为她的脸色白的过于病态,刚刚还有专人给她稍稍画了个“淡妆”,使她的面色看上去稍许红润了一些。   似乎没有不妥之处了,温简心道。   白晚回望着他点了点头,温简便跃起,缩身藏进了屋顶的房梁之后。白晚走到屋中间木桌旁,在面对大门的一个凳子上坐下。   午子丑要走过来也需要约半炷香的功夫,这半柱香的时间内,白晚一直盯着紧闭的大门。   时间就像是静止了,门外安静极了。白晚暗道,丑叔的下盘功夫稳健,所以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随时可能推门进来,不知一会儿他看到我,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白晚想着,唇角牵了牵,似乎笑了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像预料之中的那样,有人推开了门。   明明是预料之中,却还是有种意外的紧张,时间仿佛变得更慢了,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完全敞开,白晚才清楚的看到门外站了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汉子,他仍像印象中的那般魁梧壮实,面容也依旧那么丑陋,挺直的后背上背着弓箭,一手拿着一柄被旧布裹住的猎刀,另一手提着一只被劈开了膛的狍子。   丑汉见到白晚,怔了一怔。   白晚就已经站了起来,原本还算淡定的神色变得十分扭曲,她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丑汉,脸上逐渐浮现出恐惧、焦急、害怕的神情。她的身体止不住的战栗,脸上的肌肉抽搐,突然,她带着一股粉身碎骨的决烈,发出一声不顾一切的嘶吼:   “快走——”   其声厉厉,撕心裂肺。   房梁上的温简,心中一沉,脑中有什么闪过,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他来不及细想,他已经没有了选择,他必须出手。   白晚早已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下场是什么,她张开了手挡在午子丑面前,当死亡临近,她反倒不再恐惧。   每次崩溃,都是从一处小裂缝开始,但人的心,却是最不易琢磨的东西。   她的敌人总以为可以打败她,却不知,她是白晚。   生是白晚,死亦是白晚!   她不能顶着这个名字,做出让自己唾弃的决定!   白晚已有慷慨赴死之心,与此同时,六扇门的伏兵发动了攻击,最先发动的是离得最近的温简,他的剑从房梁上,像一朵流星一般向白晚的后背刺了过去。   然而——   然而——   几乎是同时,温简的剑尖滑过了白晚的肩头像丑汉刺过去,而丑汉也用手中的狍子向着白晚肩头的那柄剑尖砸去,白晚看到丑汉砸自己的肩膀,也下意识的像另一边躲开。   然后,狍子击中了温简的剑,白晚差点跌倒在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这一幕在别人看来,就像是温简要杀白晚,而丑汉用狍子阻止了他。而在场至少有两个人知道,那一剑攻向的其实是丑汉。   一个是丑汉,另一个是温简自己,最后关头,他放过了白晚,即便是,她一再的欺骗了他。   狍子串在了温简的剑上,此时窗外埋伏的人已跳窗而入,温简一边挥剑甩开了狍子,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抓站在一边白晚。   但有人比他更快,丑汉丢开了狍子之后,伸手控着内力一吸,白晚就朝着他那边滑去,温简晚了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便只抓住了白晚身上那件斗篷,而丑汉拉住了她的胳膊。   丑汉拉着白晚跃出了门外,白晚的斗篷被温简扯落,露出了她后背上的琵琶锁。   “丑叔,你逃吧。”白晚绝望的道。   却不想,那丑汉说了一句让她难以置信的话——   “先生叫我来救你,我不逃。”丑汉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仍是盯着那群从屋子里,房顶上,以及周围的树木之后出现的六扇门捕快。   丑汉一直跟随白墨,对其心悦诚服,一直以“先生”相称。这次既然是“先生“叫他来救白晚,那么就算拼了命,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白晚愣了,竟是惊大于喜,她道:“他知道……”   知道她落入六扇门的手中?知道她在地牢里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知道今天她会出现在这里?委实不可思议!   “你受的苦,他都知道。”丑汉沉声道。   江湖上传出风声,说“玉面仙”白晚已向六扇门投诚,一些绿林同道在她的出卖下被捕。丑汉看着白晚从小长到大,他不相信任何传言,只相信一点,不管她做任何事,都会有她的原因。   他奉命救出她,所以他才故意泄露自己的踪迹,今天如果她没有来,那么他也会在六扇门里见到她,在这个计划里,丑汉根本没有自己全身而退的打算,他的打算只有一个,救她出去!   丑汉一句话,令白晚泣不成声,不知是喜是悲: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没有抛弃她……   两句话的功夫,丑汉和白晚就已经陷入了六扇门的包围。   温简站在他们面前,朗声道:“你们逃不掉的,下山的路都被堵死了,不要做不必要的抵抗,那样很蠢。”   他说最后半句的时候,瞟了一眼白晚,仿佛就是在说她太蠢。   是的,她很蠢,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有些人如同她的家人,她的父辈,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卖的。   “姑娘,是他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丑汉大声道。   “……不是。”白晚道。   “一样该死!”丑汉喝道。   白晚咧嘴而笑,笑得像哭一样难看又暖心,丑叔总是心疼她的。   却不想,丑叔突然抓起她往外一送,举起刀向她砍去——   确切的说,是砍向她背后的琵琶锁,这琵琶锁乃黑铁锻造,坚固非常,一般刀剑损不了它分毫,可是丑叔这一砍,销金断玉,竟然将锁环砍断,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一拽,只听白晚一声惨叫,两股血箭从她肩头射-出,她因剧痛而摔倒在地,原来丑汉砍断琵琶锁的锁环之后,又一鼓作气,将锁链拉出了白晚的身体!   她自由了!   白晚趴在地上,有种劫后余生的不敢相信。   丑汉手上的武器,是那把原本用旧布包裹的猎刀,可是现在亮了出来,白晚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刀,那是九大名器之一的“寒影”,是她师父白墨最珍爱的收藏之一,能削铁如泥,摧金断玉。   丑叔是有备而来!   白晚心潮澎湃,而这时,有个离得较近的捕快见她跌倒在地,趁机跃上前来要将她挟走,不妨丑汉挥舞着手中的琵琶锁链击向他,但见那捕快还来不及捞起白晚,锁链便已缠住了他的脖子,丑汉狰狞一笑,手上使力,便要生生勒死他!   突然人影一闪,温简眨眼间就站在捕快之前拽住了锁链,阻止丑汉勒死他的属下。   论资历,丑汉名声大作之时,温简还是个孩子;论武功,温简有家传绝学,而丑汉有“天纵奇才”白墨的点拨;论内力,丑汉的修为又远远高于温简。可是温简阻挡的功夫,就给了那捕快从脖子上解开铁链的时间。因此当他慌忙从锁链上解脱了下来,锁链就变成了温简和丑汉二人的“较力”。   丑汉手一松,温简扯着链子向后一退,丑汉趁机伸手抓过才爬起来的白晚,一声暴喝,将她重重的甩了出去,凭着惊人的臂力,竟然将她甩出了六扇门的包围。   莫看他使了这么大的力,然而白晚落地之时,居然是一点都不疼,可见内劲非凡。   “姑娘,走!”丑汉吼着,转身如一头怒狮般的瞪着这群六扇门的捕快。原来他将白晚甩出包围是想让她先逃,而他打算自己缠住这群人,为他争取时间。   温简又如何能让他奸计得逞,喝道:“拿下他们!”   捕快们纷纷一拥而上,大部分都是围攻丑汉,另外还有几人去追白晚。   作为朝廷鹰犬的六扇门,最大的优势是,捉拿犯人可以不折手段以众凌寡。   丑汉武功高强,却也双拳难敌四腿,何况白晚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刚刚揭开琵琶锁的她,又岂逃得过六扇门捕快的追击?   关键时候,丑汉仰头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暴吼。   “啊啊啊啊——”   犹如讯雷疾泻,长空狮子吼,掀起飞沙走石,惊得林中野兽狂窜,飞鸟无数,温简半跪在地,双手捂住耳朵,脸上浮现痛苦难耐的神情,他的属下们比他更忍受不住,有的已经七窍渗血,有的在地上捂住耳朵打滚。   这是少林绝学“狮吼功”!!!   这丑汉竟然学过“狮吼功”?!!   修为越高,狮吼功对其伤害就越大,相反若是内力平平甚至没有,情况就会好得多,今天六扇门里出动的俱是精锐,当然受阻不小,而白晚虽然头昏脑胀,气息不调,但还站得起来。   她心中一片冰冷。   狮吼功对内力的需求极大,丑叔为了让她能够逃走施展“狮吼功”,如此消耗内力,那么当她离开之后,要如何逃出生天?   纵使心中难过异常,白晚还是挣扎的爬起来逃走,丑叔为了救她不惜一切,她又岂能辜负他用心良苦?何况她的武功尚未恢复,留下只会成为拖累,不如离去!   白晚走了几步,脚就被刚刚追过来的一个捕快抱住。   那捕快刚刚追过来要拿白晚,途中被狮吼功镇压,耳膜充血,胸如石压,倒在地上打滚,因他离白晚最近,恍惚中见她起身逃窜,便扑上去抱住她的小腿,阻止她离开。   白晚一心要逃,哪容得被人阻止,捡起地上一柄官刀,就要向那人砍去。   “不要,白晚——”温简的声音淹没在“狮吼功”里,但仿佛心有灵犀,白晚竟然抬了一眼,正好看见温简看着自己苦苦的摇头。   这里的人都是他的同僚和属下,都是他在一个官衙相处的弟兄,温简爱惜他们如手足,不忍看到他们牺牲。   但是,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丑叔和她,白晚无奈一笑,温简竟能从那抹笑容里,看出她的意思——你说的对,你是兵我是贼,有时候立场决定了一切。   白晚手起刀落,扎进了那人的后背。温简眼看属下惨死于白晚手中,心中悲愤异常,而此刻,白晚已经踢开那人的尸体,逃走了。    ☆、第十三章   白晚在林中狂奔,她的衣服被树枝钩破,头发散乱,肩胛骨处的伤口渗出艳丽的鲜血。   的确很疼,但她早已学会忍住疼痛,不管是身体的或者心理的,因为她生活的本质,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活在痛苦中。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活该受这样的折磨?   到底犯了什么罪,才会承受这样的痛苦仍死不足惜?   白晚一路狂奔,快到达山崖边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头,拉住了她。   白晚徒然身形一矮,摆脱了那人,并以单手支地向后踢出一记燕子回旋踢,踢开身后那人的同时,向后凌空一跃,轻盈宛若飞燕那般稳稳落地。   温简诧异的望着她,露出震惊之色——她的武功不是被废了吗?为什么他分明从那一脚感受到了她的内力?虽然很微弱,但又的确是存在。   的确,如果不是有内力可以令她施展轻功,白晚不可能逃得这么迅速,她早就被搜林的捕快们抓住了。   白晚也惊异的看着他,因为他的出现,只说明了一件事——   “你们把丑叔怎么样了?!”   “为什么你还有内力?!”   两人同时质问对方。   “你们到底把丑叔怎么样了?!!”   “你怎么会还有内力!!”   两个人又同时更加凶狠的质问对方。   短暂的僵持之后,白晚咬了咬牙,大声道:“是我偷了你的,上次我岔了气,你用你的内力替我舒缓,我便偷了一丝藏于丹田中,无人时便打坐凝聚真气,虽然进展缓慢,好歹还有点用。”   她以温简的真气偷偷在自己体内凝聚内力,如果不是温简一时不查着了道,她自己是无法再自己的体内形成真气的。   温简闻言,怒极反笑,也道:“午子丑死了。”   午子丑死了,最终死于敌众我寡的围剿之中。   在白晚离开之后,形势逆转,如她之前所预料的那样,“狮子吼”是一门极耗费内力的武学,午子丑对所有人的压制维持不了多久,温简率先反应过来迎战,六扇门的人也慢慢恢复过来。   缉拿罪犯同江湖上的决斗比武不一样,公正与否并没有多大意义,难道捕快缉拿罪犯的目的在于证明自己的武功更加出色不成?   他们从东西南北四方各拉扯一根绳索,然后向一个方向跑,交合在一起的绳索就变成了一张凶残的“大嘴”去“咬”午子丑的脚,午子丑用“寒影”砍断绳索的时候,六扇门原先被铺在屋顶上的“网”被撤了下来,网在了午子丑的头顶上。   午子丑又去砍断“大网”,就在他疲于应付之际,后面的弓箭手做好了准备,退到一旁的温简一声令下,数十支弓箭朝着他飞射过去。   温简的心中不无遗憾,生擒固然最好,可惜此人刚烈,竟然无法生擒,只好杀之。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午子丑身中数箭,仍然负隅顽抗,一直力战至最后,直到被砍去了双臂,折了一只腿,才倒地而亡,至死双目圆睁,怒容不散,宛若一尊丑恶凶神。   虽然此人罪大恶极,然而如此骁勇彪悍,当场之人,无不动容。   温简身为首领,留下部分人清理现场,便去追逃脱的白晚去了,只是白晚也狡猾,故意布下迷障,混淆视线,使得六扇门的人分了几路追去了错误的方向。   那温简对白晚还算了解,突然觉得有不妥之处,于是折转回去,这才找到了她。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竟然往山顶上跑?”温简冷声问道。   一个逃犯,不向山下跑去寻出路,为何要跑到山顶上来?难道山顶上还有升天之路不成?   白晚听闻丑叔果然已死,心中悲痛异常,可她又岂是等闲女子,万般难过俱是强压下,勉强一笑,道:“你的人守住了山下的各处出口,不管我是向山下或者山上跑,又有什么区别呢?”   温简听她这意思,突然有些不明白。   “你可知,我宁死……也不愿再回地牢里去。”白晚说着,惨然一笑,目含泪水,抬起双臂,直直向后倒去。   她落地时已是悬崖边缘,身后便是深渊。   残阳西下,为世间万物镀上了一层余辉,青山绿影,悬崖之上,一个纤弱的身影坠落了下去……而另一道身影,像箭一样冲了上去——   温简冲上去抓住了她!   他半跪在悬崖边,一手抓地,一手抓住了白晚的手腕,白晚悬挂于半空之中,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没有那么容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温简牙咬道。   “放手!”白晚尖叫道。   “你不要自作聪明,今年河西干旱,悬崖下面的河道早已枯竭得只剩下河床,你跳下去必死无疑,不要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像你这种女人怎么会甘心去死呢!”温简一声怒喝,居然生生将白晚一点一点提了上来!   六扇门早已经摸清了天魁山的地形,悬崖之下的确曾有暗流河道,白晚说什么宁死也不肯被捕,其实抱得就是侥幸之心,便是跳下去只有九死一生的生还几率也想要赌一把,却不知,今年河西干旱,河道早已枯竭,悬崖下面只有一颗一颗坚硬的鹅卵石,这一跳莫说九死一生,只怕是有多少条命,死多少条命!   却不想,温简提起白晚之时,下盘着力,以至于脚下的山石突然碎裂,他们又刚好都在悬崖边上,山石这一碎,二人一同跌落悬崖。   或者命不该绝,二人和一些碎石一起掉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温简抱住了悬崖往下四五丈处一颗从岩缝中长出来的松树的树杆。   他一手抱着那棵树,另一手仍然握住白晚不放。   “放手!”白晚瞪着他喝道:“树会断的!”   经历方才的险况又侥幸逃生之后,温简身上直冒寒气,他抬头仰望了周围的环境,长长的吸了口气,低头对白晚恶声恶气道:“住口,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说罢,他的双腿攀住树杆,总算空出一只手,摸到自己的后腰,取下挂在腰间的一只镣铐,一只锁住了白晚的手腕,一直锁住了自己的手腕。   镣铐锁好之后,温简的手松开,白晚往下一滑即止,仍然是悬挂半空,上不来也下不去。   原来温简的手臂已经发酸,他怕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便铐住自己和白晚的手腕,将两人锁在了一起,只是这样一来,白晚的重量则全挂在他的手腕上。   挣扎不已的白晚看到有鲜血沿着镣铐滴下来,才发现只要自己一动另一只镣铐就会摩擦温简的皮肤,而他的皮肤已经被磨伤了,鲜血便是从他手腕流出。   白晚莫名的看着他,只见他面无表情的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细细的箭筒,朝天射出了一支响箭,响箭升天炸开,散发出一阵黄色的雾,停留在空中不久,就被风吹散了。   这是给六扇门的同僚打的信号,用不了多久,其他的人就会找到他们。温简做了这些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救援。   “你……”白晚直直盯着温简流血的手腕,问道:“你到底是恨我,还是不想让我死?”   “两者有区别吗?你只有活着才能继续被我憎恨,你已骗了我太多次。”温简冷哼了一声道。   当白晚出声午子丑示警,温简想通了许多事,首先,白晚从未打算出卖过白墨。她连午子丑都不愿出卖,何况白墨?   如果她不愿出卖白墨,那么佛什峰那一次,她必然也是事先知道石墨早已离开这件事的。   所以,她只是一直在做戏而已,她把他像个白痴一样耍得团团转!   “呵”白晚嗤笑道:“你到底有多恨我,才会不顾性命的跳下来救我?”   “我没跳,是岩石自己碎了!”   “也就是说,老天都要你跟我同生共死?”这关头,白晚居然还有心情调戏温简。   温简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看白晚,冷笑着,再不说话。   白晚收起了笑容,叹道:“其实我一直在耍你,我以前在烟月楼学过唱戏,上什么妆就唱什么戏,班主教我,要想看戏的人入戏,首先要自己入戏,我演得这么好,你入戏了没有?”顿了顿,颇有惋惜的道:“可惜当年没能一直唱下去,不然如今一定会是红极一时的名伶,你觉得呢?”   白晚的话,自然得不到回答,于是她又自顾自的接着道:“之前我跟你说的所有的话,不全然都是在骗你,起码有九层都是真的,只是有一些事,我没告诉过你罢了,如果你知道了,就一定会明白……”白晚的笑容,突然多一抹令人悲伤的气息。   “……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第十四章   九句假话中掺杂了一句真话,那么真话也会变成假话,反之,九句真话里面掺杂一句假话,假话就会毫无破绽。   白晚从未正面的向温简解释过自己离开佛什峰的原因,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含糊其辞的理由——白墨察觉了白晚对他的爱慕,因此赶走了他。   三纲五常,人伦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呢?她并没有说。   “我偷看了他换衣服……那是一个意外,我藏在那里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擅闯他的房间而生气……后来想想,以他的武功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人躲在屏风后面,所以他只是想让我看到……他的后腰上的那块叶状的胎记。”   温简静静的听她说下去。   “同样位置同样的形状,我的后腰上也有,只不过他是胎记,而我是烙印。”白晚顿了顿,吸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我娘是在那年旱灾中活活饿死的么?”   “记得。”温简默了默,道。   白晚露出古怪的表情,接着道:“她临死之前,说了一些话,她说我是抱养的,而我的亲生父后腰上……有块胎记……所以,苏素是我生母。”   委实太过艰难,其间发生的种种,她无法细说,就说了最要紧的一句话,苏素是她的生母。   如果苏素是她的生母,那么白墨必然就是她的生父。   她很久前就知道,白墨当年有个红颜知己,只因斯人已逝,所以从未多想。可当她看到这个胎记之后,顿然就把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得到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   白墨当年在苏素的帮助下逃出六扇门的追捕,而后两人分开时苏素已有身孕,她在逃亡之时诞下了一个女婴,因当时情况险峻,所以送给了一个寡妇收养,那位寡妇就是白晚的养母。   苏素按照白墨胎记的形状和位置,在女婴的身上烙下了一样的烙印,作为日后相认的证据,可惜不久之后她在茂县附近被六扇门围剿,因此丧命。   这些都是白晚后来知道的,当年苏素和白墨之间并不如外界传闻中的那样和睦,白墨年轻俊美,性子却孤傲不喜近人,苏素对他一见钟情付出良多,然她又是那等洒脱高傲的女子,不屑于挟恩求报,所以她离开的时候,白墨并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   白墨是在几年之后,才偶然得知苏素生前曾诞下一女这件事,所以他离开了佛什峰去寻找那个孩子,当然,他找到了她,在她差一点做了雏-妓之前。   白墨从未想过自己会当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当父亲,也许更顾虑那孩子若得知自己的身世,会为自己遭受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怨恨他,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最终都没有告诉她真相,而等他发现自己应该要告诉她的时候,事情已经尴尬到了他不知如何开口的地步。   以他的武功,那时怎么会不知道有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他这是选择把他无法说出来的事实更直观的呈现在她面前,结果就是当天的晚上,羞愤的白晚擅自离开了佛什峰。   白晚不是轻易屈服于命运的女子,她下山只为了一件事情,证明当年之事另有乾坤,自己不会是白墨的女儿,可是她找到的证据越多,却越是铁证如山。后来等到她回去佛什峰的时候,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座新修葺的衣冠冢。   她当然不会去破坏衣冠冢,因为那是她生母的坟。   “如果我第一次离开佛什峰是我自己走的,那么的第二次离开,则更像是我对自己的流放,我不怪他,他也是没有办法……要怪只怪我自己,我的确犯了重罪。”白晚笑颜如花,泪流满面。   不伦之罪,才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他是我的师父亦是我的生父,他给了我第一次以及第二次的生命……所以,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出卖他的原因了吗?”白晚问道。   温简的确明白了,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原因太过沉重又太过难以启齿,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明明这个女子是那么可恶,却又那么可怜,她是他见过最无耻最残忍的女人,也是她见过最重情最悲情的女人。   “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这些,我得到的只会是永远被抛弃在地牢里,如果你是我你也不会说的。”   白晚仰头而温简低着头,所以温简自己不会知道而白晚看得到,他的目光那么的温柔,满是怜惜。   在山崖之下,远离人世,只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也只有这么片刻,他们才能忘记了防备对方,忘记了彼此的立场和仇恨。   “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你也会明白这一点,不管我做过什么,请你试试不要去恨我,就像你们温家造成了我人生中无数次的悲剧,而我也没有恨你一样,至少此时此刻,有一个短暂的片刻,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温简不禁随着她这句话想象,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片刻,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在出生之前就彼此为敌,没有杀害对方关心的人,也没有欺骗过对方。   只是这个片刻未免过于短暂,白晚的话音刚落,山崖上就传来呼喊的声音——六扇门的人找来了。   温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望着白晚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在他肺腑中转了一圈,当呼了出来,就变成了一句话:“……我们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   温简喊了三次,第一次声音很轻,第二次声音渐大,第三次是彻底的喊了出来,同时白晚眼里的希冀慢慢淡去。   山崖上的人发现了他们,找了一条扎实的绳索丢了下来。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白晚自嘲一笑,脸色即冷了下来,对温简道:“对不起了,希望你知道一件事——”   她说着,抬起她的右手,她的左手和温简的左手被镣铐铐在了一起,但是她的右手是自由的,而她右手上正握着之前捡的那柄官刀。   “这场战争是你们温家先挑起的。”   白晚举刀。   温简惊异的看着白晚,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腰侧,才发现自己的佩剑在刚刚坠落的时候掉落了悬崖,现在只剩下空空的剑鞘。   白晚是看着他的剑掉下去的,所以才有恃无恐,她现在手上的这柄官刀虽然不比“寒影”那般摧金断玉,斩不断这副镣铐,但是想要分开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办法——斩断温简的手腕。   意识到她想干什么,温简脸色大变,低喝道:“住手,你想干什么!”   “这一次,可能会有一点痛……”白晚举着刀,异样的笑了起来。   “你疯了吗,你真的会死的!必死无疑!”温简焦急的大喝。   白晚仿佛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要能与他分开,只要能不重回那座地牢,就算掉下无底深渊也心甘情愿。   她冷艳的笑着,颇有深意的道:“记住,有时候你最坚信的事情,才是最大的谎言……”   白晚毫不犹豫的挥刀,于是温简便眼睁睁的看着刀锋划破肌肉,斩断腕骨,鲜血喷涌而出——她砍断了她自己的手腕。   她砍断了她自己的手腕!   温简惊异的看着她,右手感觉一轻,白晚便坠落了下去。   他慌忙伸手想要去拉住她,但是,这一次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在风中,她衣衫飞扬,发丝飘舞,像一朵花从枝头漫落那般自由和美丽,那超乎寻常的美,是他不曾留意到的。   她看着他,即使断腕处的鲜血飞溅在半空之中,她仍然在笑,仿佛在说,你又被我骗了。   温简努力伸出手,却摸不到她得意的笑容,因为她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切……   “为什么……”温简愣愣的看着悬崖之下,百思不得其解,不断的喃喃自语:“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第十五章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总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眼睛喜欢追逐美丽的东西而讨厌丑陋的东西,所以她可以看到白墨的脸而目不转睛,看到丑叔的脸却露出嫌恶的表情。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以貌取人,但也不能怪她,她能活过那年冬天,就是因为她相貌出色,在烟月楼里,相貌不代表一切却能代表大部分的东西,比如,决定一个人有没有价值,值不值得结交,够不够格成为对手。   如果带着这样的价值观继续下去,她可能犯下很多错误,所以她的师父白墨在某一日的傍晚,又一次带她去山顶看漫天的云霞。   上一次在这里,她得到了她的名字,那么这一次,她会得到什么呢?她心想。   他见她不说话,转头问她在想什么,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原来你是个贪心的小孩啊。”那人轻轻的笑了起来,笑容胜过晚霞,眼睛像是黑暗降临前,天上升起的第一颗星星。   “不过,你会得到一个可以令你信任的人。”他又道。   “不是你吗?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她歪着脑袋问,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表现自己很幼稚的举动,但她知道,他喜欢。   果然那人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当然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可是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又能信任谁呢?”   “你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若连你也离开我,我便谁也不信了。”她憋了瘪嘴,道。   “那不行,有时候会有一些事牵绊住我,我可能会来不及到你的身边,比如昨天你在林子里遇到那匹狼的时候,如果等我赶到,却只能在狼肚子里找到你,那么就算是我,也会伤心的。”那人温柔的道。   “真的吗?你会伤心吗?”她开心的道。   “……”那人无语了,笑着叹气道:“小孩子,你到底听明白重点没有。”   “当然,重点是你在表明你很紧张我,你是希望我不要再到林子里去玩吗?可是这里真得很无趣啊,算了,看在你很担心的份儿上,我可以……你干嘛这样看我?”   “……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像谁?”那人抚着自己额,无奈道。   “什么?”她不明白。   “算了,我不是不让你到林子里去玩,我是想告诉你,有一个人在默默的保护你,所以你有危险的时候,他才会比我更快的出现在你面前,而你却因为他相貌丑陋而嫌弃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他……难道这个人,不值得让你去信任吗?”   “哦。”她恍然明白,悻悻然的道:“原来你是说丑叔啊,丑叔人不坏,只是长坏了而已,我怕我盯着他看会说出实话,反倒刺痛了他的心,所以我才不看他,这是为了他好。”   “如此说来,倒是你仁慈了……现在的小孩都像你这么难教吗?”   “没有啊,我这是天真直率。”她捧着脸故作可爱,结果被那人敲了敲脑袋。   “我问你,我教过你,最毒的蛇是什么?是什么样子?”那人突然问。   “赤练蛇,通体发红,色如红霞。”她答。   “最毒的蜘蛛是什么?又是什么样子?”他又问。   “绿螯蛛,全身莹绿,犹如碧玉。”她再答。   “那么这个呢?”那人弯腰从草丛里捡起一条褐色丑不拉几的蛇,捏着它的脑袋,让它对着她吐信子。   她仔细的看了看,露出不屑的表情:“一条普通的蛇而已,没有毒……哼,真没用。”   “咳咳,你看,颜色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有毒,相反丑陋的东西……这说明什么道理呢?”那人放走了蛇,转身看着她,星辰一样眼睛里满是期望,期望她说出类似“不能被外表所蒙蔽”这种答案。   她想了想,垂了垂眼,叹气道:“说明我不该对丑叔不礼貌,毕竟人家救了我,而且听你的口气,这几天他都跟在我身后保护我,所以他是一个值得让我相信的人,我应该对他好一点儿,你是这个意思吗?”   “……好像是。”那人略有点错愕,似乎没想到她转得这么快,尚有半肚子开解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那你就直说嘛,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左顾言他,害人家都不明白你到底想干啥。”她埋怨道。   “其实……我只是循循善诱而已。”   “你直接一点更好,我只是小孩,又不是傻小孩。”   “幸亏你没有兄妹什么的……好吧,我直接一点。”那人似乎也不习惯和小孩子相处,听了她的话,反倒觉得事情简单了许多,于是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要你记住,不可以再对丑叔那么没礼貌,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不能当做理所当然。”   “是。”   “你只当丑叔是我的奴仆,却不懂,他把我们当做自己的家人,以前他总是担心我的安危,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他就是那种爱操心的性子,可如果不是他,你和我也许都已经……你知道吗?这片悬崖的下面,垂着很多条铁索,就是他弄上去的。”   她有些不明白,仰头问:“那有什么用?”   “我告诉过你,我有一些很厉害的仇家,如果有一日他们找到这里而我们又无路可退的时候,那时候那些铁索就会有大用处,这是他为我们做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连未雨绸缪都替我们打算好了,我们至少该回报他一份同样的尊重,不是吗?”那人望着她,慎重的道:“我相信他,也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相信他,把他当做你的父辈一样尊重,可以吗?”   “……好。”   一个父辈的男子,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天空之下,万丈红尘。   从高处俯视天奎山金都峰,一派大开大合,巍峨险峻,气概万千,而急转直下,风光飞转,那隐在悬崖深处,那恍如隔世的阴暗里,有一个人正以仅有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一根铁索悬挂在山壁上,她的另一只手的断腕处,还有鲜血稀稀拉拉的滴着。   这悬崖深处的山壁上,竟然不知为何垂了一条条的铁索在其中,铁索在藤枝叶蔓的掩盖下显得十分隐秘,而正是这些铁索,在她落下的时候救了她的命。   白晚挂在半空,低头看去,视力所及之处,可以清晰的看到悬崖底部那一条枯竭的河道,河道上满是坚硬的鹅卵石,可想而知如果没有这些铁索,没有在坠落的时候几声抓住其中一根,她就会直接摔在鹅卵石上粉身碎骨,脑浆迸裂当场死去。   丑叔在六扇门的包围中把她丢了出来,偏偏把她丢在了一条上山的路口上,丑叔是一个心思细密的人,他仿若无意的举动,是否暗示了什么?是不是希望她往山上跑?   所以白晚会上山,根本就不是偶然之举,她选择了相信她的丑叔,那个她父辈的男人。   白晚瘪着嘴抽泣着,她给了自己半盏茶的时间去软弱,半盏茶之后,她用不断的深呼吸来收敛她流泪的冲动,她一边深深的吸气吐气,一边自己跟自己低语:“没事的……没事的……如果有个人能经历了失去武功……失去亲人……受了伤……血流不止……还只剩下一只手,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在所有这些发生以后,还能够找到办法活下去……还可以活很多年,那个人一定是我!”   就像这些话起了作用,白晚渐渐冷静了下来,软弱退去,面上浮现出像虎像狼一样凶狠坚定的神情。   “我可以做到的……我能够做到的……”   为什么要坚持的,又或者说是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在艰难的环境里,一定有什么会成为让一个人活下去的信念,让她哪怕失去尊严、没有理智、丧失情感,泪流满面也要活下去的动力。   软弱的情感无力支撑如此强烈的痛苦,而愤怒、绝望和恐惧三者齐聚……才会让人懂得,活下去必得战胜一切。   活下去,就像一朵鲜花最终绽放。   活下去,让不怀好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活下去,成为一根刺,狠狠的扎在敌人的心上……   三个月后   北岷山地处关外,曾经是北鲜族的圣地,北鲜族全盛时期时,曾在北岷山修葺了一座石殿来供奉他们的神明,然而数百年过去,这个弱小的民族早已经被强大的对手蚕食殆尽,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上,于是当年的圣地,如今就成了寻欢作乐的土匪窝。   北邙山,君魔寨。   大殿上一派群魔乱舞,觥筹交错,诲淫诲盗,这里是强盗的盛世,土匪的安乐窝。   在大殿最高的的主位上,俯视四方的便是声名狼藉的“万血王”阴息风。   “万血王”阴息风,听说过他的人很多,见过的却很少,那些见过他并且还活了下来的人流传出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有人说,他有一双出神入化的双手,任何奇淫技巧的玩意都难不住他,当年“机关门”墨家掌门墨松,凭着得意之作“万絮飞柳神机桶”享誉江湖,却被他嗤之以鼻,造出“反万絮飞柳妙算机”派人送到“机关门”,墨掌门把自己关在房里三个月未出房门,呕心沥血到死不得破解,生生被他呕死。   有人说,他善易容,不论男女老少皆惟妙惟肖,毫无破绽,他有一千个面目变化,每一张面皮都是从刚死之人脸上剥下,从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模样,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都无法知道。   更有人说,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怪物。   也许他真的是怪物,“万血王”之所以叫做“万血王”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原因,他天生嗜血,这种嗜血不是嗜好杀人,而是真正的饮活人血,那是他的乐趣之一。   恶毒、易容、怪才、怪物,就是贴在“万血王”阴息风身上最注目的标记。所以每个知道他的人在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脑中就会想到一个一边剥着人皮,一边喝着人血龇牙咧嘴的恶毒怪物。   而这些传说,几乎都是真的。   主位上的“万血王”从一个美艳女子的双-峰之间抬起头,一手放在那女子的乳上,另外一只手从左侧一位紫衣艳姬手中接过浅浅的半盏酒。   传说中的“万血王”,果然模样奇特,只见他五官俊美胜于女子,然而天生雪肤白发,睛如深珀,连眉毛都是白色的,嘴唇更是半点血色也无,若说是人,倒是有七分像白惨惨的鬼。   他举着那半盏酒,坐在他身上的那名美艳女子便乖乖的伸出了手,“万血王”露出笑意,放开她白嫩高耸的胸脯,用指尖在她手腕上一抹,那女子眉头一皱,□了出来,她的手腕便如被刀割开了一般,皮肤割裂,鲜血立即流淌而出,全被盛进了“万血王”手中的酒杯里。   鲜血与美酒混合在一起,那女子不过娇嗔的往他怀里蹭了蹭,将脑袋倚在他肩头,而“万血王”揽着她,嗅着她的体香,待杯子满了之后,握着她的手腕贪恋的舔舐她的伤口,旁边紫衣艳姬便过来为她止血,“万血王”举杯一饮而尽,嘴唇上这才有了一抹鲜艳的血色,衬得他整个人越发妖冶。   “万血王”嗜血成瘾,曾经有一位神医替他看过,道是他嗜血并非单纯的瘾症,而是源于他体质的问题,他的体质与常人有异,血液难以自行产生一种东西,正是因为缺乏了这种东西,所以他才会皮肤白的异常,嘴唇失色,不止头发,连眉毛都是白色的。   那位神医说,身体需要什么,身体自然会知道,他对血液有种难以控制的迷恋,也就是源自于此了。其实简单的说就是,先天失调,无药可解。   “万血王”喝了一杯“血酒”,有些晕晕乎乎,脸上有了薄薄的一层淡晕,终于有了点人气。   大殿上气氛靡靡,一群妖男艳女相互追逐逗引,“万血王”左拥右抱,正待与身边的美姬们押戏之际,突然大门被打开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往大门口看去,心中大约都在想,“万血王”设宴寻欢作乐,最忌有人打扰,谁敢擅闯?   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待看清楚了她的模样,殿上大约有半数的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而后不觉一惊,抽了口气,暗道:竟然是她?!   能认出进来的那名女子的,都是当年“万血王”还未被六扇门逼得退居关外时就跟随他的旧部,不得认她的,则都是后来投奔“君魔寨”的。   “万血王”大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她,甚至大约也没想到她还活着,脸色中有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片刻之后,方才搂着身边的美姬,慵懒的笑道:   “看看,这是谁的小姑娘回来了。”   他坐在宝座上轻言细语的一句话,但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谁的小姑娘?   这话倒也有些缘故,当年阴息风遇到白晚时,她还是一介妙龄少女,阴息风比她年长数岁,又兼爱美色,多有君子好逑之意,倒也不是一往情深,只为食色性也罢了,而白晚也想利用他在绿林黑道中的势力,故而两人颇有些暗波涌起。   后来阴息风偶然发现她的血液十分特别,因她当年受过“万蛊蚀身”,血液里带有残毒,这种残毒对他不仅无害,反而有种迷幻亢奋之效,简直令他心驰神往,念念不忘,在很多事情上,阴息风对她的诸多庇护照拂,也便是因为于此了。只可惜白晚对他不过利用,“小温侯”温朔出现之后,两人之间一度降到冰点。   当初温朔出现之前,阴息风与白晚关系好的时候,有时会流露一些亲昵暧昧的举动,比如他对人介绍白晚的时候常说,喏,这是我的小姑娘。或者暧昧的挑起一股白晚的秀发,一边轻嗅着,一边亲昵的调戏问:你是谁的小姑娘?   你是谁的小姑娘?   我是你的小姑娘……   私下里的亲昵如今却成了一种讽刺,曾经种种已无法回头,现在,他们一个是在逃囚犯,一个被逼居于关外,如若当年他们不曾那么被轻易离间,而是齐心合力,未必会到如今这地步。想起这些往事,怎不令人唏嘘。   白晚再次出现,身形消瘦如枯,面色晦暗苍白,嘴唇干裂而无血色,发丝凌乱,头发间嵌入黄沙,身上那件灰蓬蓬的斗篷也皱皱旧旧,整个人看上去竟比阴息风更加不人不鬼,若非这里头的人大多当年都和她交情匪浅,谁会认出这名憔悴邋遢的女子,竟然是当年艳名远播,不可一世的“玉面仙”白晚?   可想而知,白晚落到这般境况找到君魔寨来,必是走投无路了。阴息风尚有许多讥讽奚落的话还未出口,只见那白晚颤巍巍的又向前走了几步,哀声道:“息风,帮我……”那声音气若游丝,好不凄惨。   大约是兔死狐悲之感,阴息风见了她这模样,羞辱的话硬是顿了半拍,而在这半拍之际,白晚眼睛一翻,一阵天旋地转,倒头就往地上栽去。   仿佛一道风,眨眼之间,阴息风已放开了身边的美姬,从这一头的宝座之上飞身到了另一头的大门,快得几乎让人看不到影子,等他落定,正揽住了白晚的腰将她拦腰抱住。   这会儿,他才从敞开的斗篷里,看到白晚露出的那一截胡乱包扎的断腕。   “小白……这是谁干的?”阴息风难以置信的盯着她的断腕,喝问。   白晚虚弱的看了他一眼,她能挣扎找到君魔寨并且潜入进来已是奇迹,这会儿看到阴息风,算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老天来决定,整个人徒然松弛了下来,就感觉身上的力量全都泄尽了,已经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   她闭上眼,晕了过去。   阴息风抱着她怔了片刻,突然冷哼了一声,抱着她转身往门外走去。   他疾走如风,白发流散,衣摆飞扬,边走边阴森森的对怀里人咬牙道:“哼……没关系,就算你被撕成一片一片的,我也能把你拼回去……来人,去把‘血池’的门打开!”   北岷山有泉,水色涟艳如血,修功者浸于其中行气能增进功力,于内伤者更有奇效,阴息风霸占北岷山,建“君魔寨”,占山为王,“血池”为他一人所享,如果说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帮白晚恢复武功,也便只有他一人,难怪白晚不顾前嫌,拼死也要来北岷山找他。   只不知,如若这个昔日女魔头恢复了武功,这武林当中,是否又要发生什么事端?   ……真令人拭目以待!    ☆、第十六章   温简在做梦,他在梦中冷眼旁观,就像是一个看客。起先,他只是听到一些声音,仿佛有人吟唱戏文。——浅杯余淡酒,不意自晚归,方只见海棠正艳……却不知……流光空负了谁,那如花美貌,似水年华……然后,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了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能够看到自己呢?他也不明白,但他的确看到了,就好像他是一阵风、一片云或者一片挂在树梢上的叶子,正俯视着下面的自己。他看到“自己”走在一座迷雾一般的森林里,森林雾气缭绕,朵朵不知名的花朵随风从枝头漫落,好一阵清风花雨。有河潺潺而流,依依呀呀的吟唱便是随着这水声一同传来,林中的“他”寻那声音而去,拨开迷雾,绕过树丛,便看到有个妖精一般的女子正在水中戏水婉唱。那女子背对着“他”,河水漫过她的腰肢,她身姿纤柔,一-丝不-挂,只有黑色的发衬着雪白的皮肤,别样触目惊心。她欢快的掬起一捧水,清水随着她的指缝流下,晶亮的水珠滑过她的臂膀,灌溉她的身体,她是那么的专注,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身后站了一个人。异样的是,这个“他”也忘记了一切世俗礼教,贪婪的盯着这个女子。温简心想,这个人一定不是自己,虽然他和自己看上去那么像,但如果真的是自己,又怎么会如此无礼孟浪?温简虽然这样想,但他无法阻止,只能安安静静的看着梦中的“他”一步一步趟进河水里,河水淹没了“他”的半身,“他”走到那个女子身后,拨开她披散的黑发,揽住了她纤柔的腰,粗糙的指腹抚摸着她腰间的叶形印记,然后将她用力的拉到自己怀里,而那女子半点都没有挣扎,柔顺得宛如一只小羊。“他”从背后搂着这个赤-裸的女人,低头埋在她的脖弯处,嗅着她的气息,轻吻带着一股情-欲的气息犹如蝴蝶落在花瓣上一样轻落在她肩头。温简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轻薄水中的女子,心道,果然这只是梦,如果是真的,自己决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突然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黑暗的牢房、低婉的吟唱、戏水的声音,女子的背影……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是仔细想来,又实在记不清楚。这时候,水中的那名女子缓缓回过头来,待到温简看清楚那张脸——是她!他愣住了,一瞬间,风起云涌,森林和河水都消失了!他眼前呈现出了另一幅画面……残阳如血,日薄西山。在一片悬崖之下,他看到“自己”抱着一颗松树,惊慌的向正在下坠的一个女子伸出了手,但是“他”什么都抓不到!那女子在半空中衣衫飞扬,发丝飘舞,断腕处的鲜血飞溅在半空之中,她望着他笑,那笑容意味深长,仿佛是在说——我会回来的……我还会回来的……温简徒然睁开双眼,直直从床上坐了起来,额上布满汗珠,面露惊魂不定之色——他醒了。有人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也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那件事如今又过了两年,现在的温简已经不在京城之中,境遇也天差地别,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始终都是他的心结。比起当年京中威风八面的六扇门副指挥使而言,温简现在的官职低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当年他一入六扇门,就得到了重用,仕途顺利得让人眼红,因而在白晚那件事情之后,他受到了很多方面的猜忌和弹劾,有很多人都说,温家的小五到底是凭得什么本事做的这个位置?六扇门是朝廷的六扇门还是温家的一言堂?功则奖过则罚,无规矩不成方圆,倒要看看他们温家要如何给个交代!于是交代便是,温简被贬出了京城,成了一个叫做太平镇的偏远小镇上的一名捕头。温简从梦中醒来,怔了片刻,翻身下床,从床下搬出一个方形的铁皮箱,把箱子搬到了一边的木桌上,打开箱子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密封好的单色琉璃瓶。那瓶质地极好,壁面近乎透明,乃是他从京中带出的珍品,他并非玩物爱物之人,他会带出这件东西,乃是因为其不论大小、形状都正好。他盯着那琉璃瓶看,瓶里不知满满的是何种液体,液体的中间浸泡着一只人手。人手?的确是人的手,且丝毫没有腐烂,断骨处的肉呈暗红色,皮肤纹理清晰光滑,指节修长,分明是一只女子的手。两年前,他们花了半个月时间找遍了天魁山都没有找到白晚的尸体,只在金都峰的谷底找到一只断手。他们没有找到她尸体,虽然也有可能被野兽吃了;也没有发现可供追踪的线索,因为后面的那几天一直在下雨,雨水冲刷了一切痕迹。她武功几乎全失,又断了一只手,在那种情况下,到底是怎么逃脱的?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她一定还活着,也许此刻她正如受伤的野兽一样躲起来舔舐伤口,然后嘲笑六扇门的无能,如果够胆量,也许还会回来报复那些曾经折磨过她的人。但更有可能,她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因为在经历过那些之后还能够回归自由的生活,已是天大的恩赐。不管是什么样嚣张的罪犯,都无法和六扇门去争锋,如同野兽无法逆袭自己的天敌,在六扇门之后有刑部,刑部之后又有朝廷,哪个江湖中人能够撼动一个王朝呢,不是如蚍蜉撼树那般可笑吗?随后的数个月,温简过得浑浑噩噩,他不顾自己身陷于风口浪尖上,执意离开了京城去寻找逃脱的白晚,四处追踪却一无所获,回来之后他得到的便是一纸停职查办的公文,最后,他被贬出了京城。事情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了,时至今日他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他还会再见到她。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带走了白晚的断手,将它侵泡在装满防腐液体的琉璃瓶里带在身边,以提醒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同情敌人,就是他最大的错误,是他给了她机会,所以他也必为此而负责。 ☆、第十七章   太平镇地处偏北,冬长夏短,气候着实干冷,但因为这里乃是西北商路必经之地,故而这么一个不大的小镇,却并不十分冷清。   这一日清晨,薄雾还未完全消散,菜市口就已经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人声鼎沸。   菜市口边儿停着一架独轮车,货郎把梳子小铜镜儿头绳胭脂膏子之类零碎的小玩意儿放车上,正好过来了一个笼着银鼠皮手笼的小寡妇,小寡妇里面穿着白裳小袄,外面罩着银鼠皮坎肩,形容举止,一看便是家底殷实的。于是那货郎拦住小寡妇,飞着口沫星子对人家兜售,真真巧舌如簧,把那小寡妇夸得跟朵花似的,小寡妇笑的眼睛弯弯,果真挑了把雕花梳子便叫身后的丫鬟拿钱袋子给钱。   货郎的旁边有个卖面人的摊儿,摊儿前驻了个挎菜篮的婶子,年幼的孙儿抱着她的腿求个面人,她又不舍得那两个铜板儿,最终咬了咬牙,拧着小娃儿的胳膊拉走了他,小娃儿边走边哭,哭声惊动了正准备离开的小寡妇,那小寡妇望着这孩子大约是觉得可怜,于是指示丫鬟拿了个面人送给小娃儿,小娃儿刚刚破涕为笑,谁知那婶子看了看小寡妇,便啐了一口,夺了小娃儿手上的面人往地上一丢,狠骂了小娃儿一句:“作死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敢接?!”听得那小寡妇脸色一变。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小寡妇年轻模样俊,又与那货郎多说了几句,便那婶子被当做风流性儿的,白挨了一顿臊。   小寡妇的丫鬟颇有几分护主,挡在自家娘子前头,瞪着那婶子,眼看就要吵起来,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在前头有人趁这会儿来往的人多,便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倒是叫人发现了,高声囔囔了出来,要捉他见官,那偷儿行事败露,手中正拿着顺来的钱袋,心中一慌,夺路而逃。   于是便出现了以下一幕,一人在前面跑,一人在后面撵,正值人多的时候,路人不免受其影响,好一阵推搡挤撞,踩猫压狗,咋咋呼呼,弄得是鸡飞蛋打,好不狼狈。   却说那偷儿胆大,慌忙中见路边有人牵着一匹马刚刚卸完货,正冲过去一把抢过缰绳,上马就逃,那伙计放了货出来一看,马儿已叫人抢走,急的一边呼喝一边跟着追了上去。   偷儿策马奔逃,路上的行人不免慌忙避让,眼看便要冲上大道逃走。   或许是当有这一劫,那边偷儿夺马的时候,这边的白衣小寡妇正好被货郎拦住兜售,那边偷儿跑过来的时候,小寡妇的丫鬟正要和带娃儿的婶子吵起来。   一阵喧哗传来,丫鬟抬头就看到有人驾着马往这边冲过来,虽然离得颇远,也不禁叫人恐被波及,一旁的婶子带着娃儿赶紧避让开去,丫鬟后退了几步,突然发现自家的娘子不见了,于是急忙四下张望找寻,这不找还好,一找胆儿都快从嗓子眼吓了出来!   原来那小寡妇不知怎地,居然站在了路中央,奔逃的马儿眼看就要与她撞上了,她也吓坏了,面色煞白,盯着那愈来愈近的马只觉脚软,站都站不住,何况逃走?   在场诸人忍不住惊呼,仿佛预见了即将到来的一桩惨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影子一闪,有人跃了出来,揽着小寡妇飞快的一躲,险险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正打算逃走的偷儿大约也没想到差点闹出认命,心里头正胆戚戚,他□的马儿被突然闪出的影子吓到了,徒然停下,扬起前面的双蹄发出一阵嘶鸣,就把偷儿硬生生给摔了下来。   偷儿在地上滚了一滚,居然没有大碍,心中暗暗庆幸之余,拔腿便跑。   话分两头说,可知那边救下寡妇娘子是是何人?不是别人,正是平安镇的县衙捕头温简。   今日本不归温简当值,故而也未穿官衣,只一身寻常衣裳坐在菜市口的包子铺里,点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粥打算慢慢填饱肚子。也是那偷儿点背,闯出这等祸事,连累的他顾不上吃喝,忙赶了出来,救下了被吓傻了的小寡妇。   却说温简救下了小寡妇,也未来得及看清楚她,只见偷儿想跑,眉头一拧,目光一寒,他四下瞟了两眼,正看到身边的小寡妇头上的一根银钗,于是低声道了一声得罪,拔了她的头钗一甩,那头钗飞了出去,正射穿了偷儿的小腿肚。   那偷儿一痛,伤了腿脚,再跑不得,反跌倒在地,被后面闻讯赶来的两名捕快拿住了,引来众人拍手叫好。   那两名捕快锁了偷儿,看见原来方才出手的人是他们的头儿,便过来襃赞打趣了几句,温简说了前因后果之后,见到他们神情古怪的往他身后张望,于是也回头望去,只见到一个大约二十多岁,披头散发的女子神色窘迫的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刚一时情急,拔了人家的头钗当做暗器丢了出去,害得人家形容狼狈的站在街上,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   之前他顾不上仔细看那女子,现在才发现,她穿着一身白衣白袄,刚刚被他投出去的头钗也是银制的,心中便有数了,这是一个失了丈夫的寡妇娘子。   这世道,便是再穷的家里养女儿,穿戴的衣裳也不至于过素,太素净则不吉,只孝妇才穿青、蓝、墨、白等素色衣裳,一般情况下父母丧戴白(花),夫丧则戴银(簪钗),而只有丧期未满一年的孝妇,才能穿白。这女子刚刚头上只有银钗而没有白花,便可知是个寡妇了。   温简嘱咐手下去取回银钗,自己转身过去赔了罪,道是方才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还望勿要见责。   这时候寡妇的丫鬟也找了过来,见自家娘子模样狼狈,还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心中大不乐意,脸色也不好。   好在小寡妇还是识大体的,温柔和顺的道:“奴家不敢,若非大人挺身而出,奴家怕连命都没有了,何况区区一个不值钱的钗子,又何足挂齿。”   小寡妇一口吴侬软语,听得人恨不能立即酥了。   这时候,那两个捕快其中之一,已经拔了偷儿腿上的银钗送了过来,丫鬟自过去接,低头一看却发现钗子上沾着血,不由顿了顿。   这东西弄得血糊糊的,可叫娘子戴还是不戴?   “绿儿,还不接过?谢谢这位官差大哥.”小寡妇道。   原来那丫鬟叫做绿儿,绿儿听了,嘟了嘟嘴,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赶紧把钗子包了起来,嘴里道了谢,手里就着帕子布擦了擦钗子上面的鲜血,犹犹豫豫递给了小寡妇。   小寡妇却没有接过来,虽然那钗子擦了,可帕子上的血触目惊心,难道她还敢戴在头上不成?可不戴,这披头散发仪容不整又如何使得?   小寡妇的顾虑,温简也猜到了,也感到十分对不住人家,谁想那小寡妇低头一笑,并不以为意,转身走到旁边货郎的独轮车旁,随手挑了一根竹簪递给自己的丫鬟绿儿。   绿儿见状,忙接了过来,把之前的钗子收好,又从银袋里去了银两付账,再用竹簪麻利的替自家娘子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温简看那边捕快锁了偷儿,把钱包归还了失主,被偷的马匹也物归原主,这边小寡妇的钗子收了,头发也弄好了,既然一切都处理好了,便打算转身离去,却见整理得当后的小寡妇,颦颦婷婷的向他走过来,双手拢在手笼里放在腰侧,缓缓对他福了福身,低头道:“奴家阮红娇,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所谓俏不俏,一身孝,一身白衣的小寡妇这一低头,果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原来她叫做阮红娇,她的丫鬟叫做绿儿,一个红,一个绿,却是红花绿叶正好。   温简闻言看了阮红娇一眼,只见她容貌清秀,身姿窈窕,心中有些不快,只道:“乃是在下份内之事,勿要多礼。”说完,转身就走了。   这温简出身世家,自幼受得都是正统教育,阮红娇虽然丧夫,本该以夫家的姓加上自己的姓氏,比如某阮氏自称,可是方才却是以闺名相告,兼之生的婀娜妩媚,难怪被他不喜。   阮红娇还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大人,见他冷脸走人,愣在那里。   丫鬟绿儿望了望温简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阮红娇,问道:“娘子,温大人怕是还不认得你吧?”    ☆、第十八章   温简没有想到他很快又见到了阮红娇。   温简来了太平镇上一年多,和同僚下属早已混得相熟,他为人低调,也不爱到处张扬,因而除了县衙老爷等少数几人,谁也不知道他是“神捕世家”温家的人。   太平镇的县衙老爷已过了不惑之年,性格闲散又没有什么背景,早没了进取之心,但求无功无过的在这个官位上熬到离任,所以当初温简的调令和履历文书等送来时,把他吓了一跳,就好比接了个烫手山芋,哪里敢随意驱使。后来虽然弄清楚人家是办案中犯了过错被贬来的,但毕竟是温家的子侄辈,所以对温简还是要比其他官差客气几分。   因温简是京官外贬又有来历,所以县衙老爷及县丞并师爷几人也都闭紧了口风,不对外透露他的背景,温简自己则更不曾说,便是有人察觉县老爷对他另眼相看或者问他以前的事,得到的也不过轻描淡写,一笑而过罢了。   在京城里的时候,因为党争派系复杂敏感,同僚与同僚之间有时候因为一些外在原因不便过于亲近,而太平镇上的官衙则简单许多,温简身手了得,破案迅速,为人慷慨好义,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便获得了其他捕快的钦佩和认同,这里不似京城里那般“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家熟络之后相处起来就很轻快热络。   过去温简平步青云,犯了年轻资历浅却身居要职的大忌,如今说起来是贬职,实际上忠义侯爷早已安排好,让他多在地方上熬些资历,经些磨练,故而如今也不过是暂时的蛰伏,终有一鸣惊人的一日,不得不说,忠义侯在提携晚辈这件事上实在是尽心尽力。   太平镇虽叫做太平镇,却因地处偏远又经商道,故而引来一些铤而走险之徒,实则不甚太平,温简身为太平镇的捕头,统管太平镇及周边的治安,上任以来尽忠职守,屡破大案,颇有口碑,此地除了通往淄阳的山道上盘踞了一伙山贼之外,已少有大案发生,而从地域上划分,那伙山贼的据点正好处于两地相接的地段,易守难攻,围剿不易,两地对处置职责相互推诿已久无果,前不久有人上告,两地县衙各自递交了公文给知府判定,至今判决还未下达。   小地方即便无大案时,日常琐事也不少,如寻人找物、斗殴滋事、甚至儿女不孝不赡养老父老母、妯娌之间打架失和、邻里之间小偷小摸,夫妻之间抓奸在床等等,小地方民风如此,权当县衙大门是为自家开的,略有不得当之处,便来敲鼓鸣冤,或者扭着对头三曹对案。   故而,温简公务十分繁忙的,半月里只得一日的休假,便是这一日,还发挥余热趁着吃早饭的功夫在菜市口救了个寡妇,帮着抓了名小偷。   那一段小插曲过后,他基本上就把什么红什么绿的人抛诸脑后了,却不料很快,他居然又见到了那个寡妇阮红娇,而且事情便是发生在第二天。   若说到温简再见阮红娇,不得不又从头说起。   温简从京中调来平安镇,已一年有余,这一年多里有小半年,总在同一家酒楼吃饭。   五个月之前,温简偶然在一家名叫“全味居”的酒楼吃饭,那家酒楼开在离官衙和温简租住的民居都不远的地方,地理位置有些偏,加上那会儿酒楼才开不久,生意十分冷清。   当时温简从乡间调停回来,已至未时尚未用饭,实在是饿极了,从衙门出来找了个酒楼就钻了进去,进去之后便只点了一碗面。   当时他见这酒楼冷清,对菜色没有多大指望,故而只点了一碗面,打算填饱肚子就走,却不想,就是这碗面,吃的他酣畅淋漓,欲罢不能,不光吃个底朝天,接着又点了两个小菜,一壶小酒。   别看温简一个大男人,平时跟其他的捕快一样大大咧咧好似不讲究,那是因为他不想别人对他另眼相看,故而注重行事不拿乔,不耍官家子弟的做派。   平安镇地处西北,饮食多以面食和肉类为主,与南边精致的小菜不同,讲究的是久煮乱炖,一大锅炖下去,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了。而全味居竟然是一家地道的南味酒楼,一碗酱肉面,用的是细细的银丝面过水煮熟,浇上大骨熬出的汤头,点上卤水和肉酱,加以调料,最后撒上翠绿的葱花,色泽诱人,香味扑鼻,令人食欲大增。后面那两道菜肴也是清爽可口,十分合他的心意。   此后,温简便成了全味居的常客,店小二也打听出了他的身份,后来他发现,每当自己来品尝了一道菜,店小二就很注意他的态度,若他说咸了或者是淡了、火候不足或者味道尚有欠缺,下一次来这道菜必然按照他所说的改良了。   店小二说,听闻温大人正好是京城来的,温大人每次来,厨房都会派人来问问,想借着温大人的见识,给本店的菜肴提些意见,酒楼嘛,自然是惟愿菜色越来越好,生意才会越来越红火。   就这觉悟,温简当时就觉得,这酒楼的生意一定能做起来,果不其然,才过了几个月,全味居是生意是节节攀登,又因为温简是老顾客,店小二对他是尤为热情周到。   前事交代完毕,再说昨日清早那一桩事的后续。   温简救了寡妇娘子阮红娇,因他在现场,也顾不上继续吃早饭,就和赶到的两个捕快一同带着受伤的偷儿回了衙门,本来不过是录供毕了,他便继续休他的假,哪里知道,那偷儿不经事,略用手段,竟然交待出了一个偷盗团伙出来了。   原来那偷儿是惯犯,身后还有一伙偷盗同伙,这伙人在一个地方作案一段时间,就会转移至另外的地方,他们中的人各有分工,有的偷盗、有的接赃还有人负责运到外地销赃,零零总总,涉案足足有十多人。   想不到小虾米牵出了一条大鱼,捕快们当时就兴奋了,不能不兴奋啊,捕快们月钱也就那些,破了案衙门里是有“立功钱”可以发的,这么多人涉案,“立功钱”一定不少。   众望所归,大伙儿们用肉食动物噌亮的眼神激动的看着温简,作为捕头的温简也不负大家,立即销了假,封锁消息,并带着证词禀了县老爷,当天就定了捉拿计划,深夜亲自去“探路”,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属下去把这伙人一网打尽了。   后来录供定案什么的,弄完之后,也就到下午了,便有其他捕快探他的口风,问,五爷,快到饭点了哦?   温简在家前头有四个兄长,只是各种夭折故去,所以这一房才独剩下他,因他曾说过自己在家行五,衙门里同僚之前为了亲近,便都叫他五爷,当然也有叫他五哥的,不过年纪比他大的,既不好跟着喊“哥哥”,又不好托大管自己的上司喊“五弟”,便叫他五爷,后来传开了,都叫起了五爷。   温简闻言笑了笑,心情愉快的道:“走,到全味居吃饭去。”   于是嘻嘻笑笑着,一窝蜂的人跟他去了全味居。   话说这一日也是奇怪,临近饭点,全味居居然生意萧条没什么客人,温简带着属下进门的时候,李掌柜正在送客,见了他带人前来,立即换上笑脸,领着他们去了一间雅室。   这间雅室正是整座酒楼最好的一间,出来端茶递水的也是一直伺候温简的店小二刘三石。那刘三石是个年轻后生,手脚勤快,嘴巴讨巧,进门了就满脸堆笑,见谁都喊爷,捕快班里有人跟他打趣,也能接得上几句讨巧奉承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还得赶紧点菜,大伙儿都说五爷常来,必然知道该点什么,温简也就不推迟,也不看菜谱就点了一桌招牌菜。谁知,平日里指东不敢往西的小二刘三石,面上露出犹豫迟疑之色,说:“温大人,对不住,真不巧了,有几道菜您看看能不能换换?这个……厨房没货了,您看,小店还有另外几个菜色也是新出的,味道不错,您几位爷试试,尝个新鲜。”话音一落,场面冷了一冷。   话说起来,平安镇不像京城,随便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中几个官,在这里,他们衙门里的人就在外就算是有头有脸的了,这处虽然偏远,但因通商路的原因,也算有点油水,平常外面不管走黑道还是白道的,都不敢得罪官道上的,不说别的,便说商户人家,一日里去查个三四次,今天说有人举报,明日说货品来路不明,谁也吃不住。   倒也不是说他们捕快班的人为虎作伥,不过县官不如现管,温简又是太平镇的总捕头,身份、地位、面子都摆在那里,今天带着捕快班来开席,别说厨房没货,就是没货也该立即去买回来才对。   场面一冷,刘三石便知道说错话了,那些个捕快也都冷笑起来 ,道:“全味居的生意果然好,这才刚刚到饭点呢,怎么就没菜了?若说生意好,怎么在楼下见到的又都是空桌空椅,到底是没菜了,还是嫌我们捕快班的人都是粗老爷们,吃不得你们楼里金贵的菜?”   这话说得就有点狠了,刘三石恨不能哭了,赶忙赔着不是,温简见他可怜,想他平日周到便心有不忍,刚刚要说话,李掌柜从外头进来了,呼天喊地的道:“各位爷各位爷哟,莫生气莫生气,有菜!绝对管够!这楞瓜小子也不想想,诸位能大驾光临我们酒楼,那是给我们面子,这天上掉下来的福分,我们能不接吗?能不接吗?”   李掌柜是个胖子,一脸和气,故意做出滑稽的模样张开手:“就是把衣服兜着,那也要接住啊,送菜的贩子今日迟了半天,刚刚才送到,我才骂他们来着,后来又一想,你说他们这些泥巴腿是不是真有几分本事,知道今天贵客要来掐着点儿送,好让贵客吃新鲜的,您别说,我刚刚看了,那菜那个新鲜哪,猪肉都是才宰的,活鱼活虾差点从桶子里跳出来,厨房说了,今日使出看家绝活,也要让诸位贵客吃个爽利,我们东家也说了,难得爷们今日来,这顿我们东家请了,还请诸位一定要赏脸哟,不赏脸我们东家就要辞了我,为了我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儿子,诸位一定要吃好喝好啊,哈哈哈。”   李掌柜的拍着肚子蹦着俏皮话,逗得捕快们都乐了,立马给刘三石解了围,刘三石立即赔罪,躲了李掌柜的身后去。   捕快们看李掌柜年纪不小了,打趣道:“掌柜的,你这大把年纪,怎么孩子才三岁啊,又诳我们吧。”   李掌柜把刘三石推出去上菜,回身道:“怎么会,那是老来子哦。”   气氛又好了起来,反正只要有菜就行,今天是五爷请客,大家也不至于搞得不愉快,于是落座等菜之间,又有人调侃李掌柜,说他宝刀不老,金枪不倒,究竟是媳妇太能来事儿,还是有个什么秘方。   男人嘛,如果扯上荤话,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李掌柜又是个和气生财的福相,陪着东拉西扯,直到菜来了才离开。   话说,虽然之前有了些不快,但好在上的菜肴的确是没说的,吃好喝好大家精神自然愉快,席面上聊了一会儿案子,又天南地北的侃了起来,后来不知怎的就夸起了今天这厨子的手艺,醉意微醺之际,温简也说,这厨子的菜做得不错,喊进来领赏吧。   温简也是好意,打赏给厨子,算是把前头的不愉快给掀过去了,何况这厨子一向有心,打赏也是应该。   伺候他们的仍然是刘三石,谁知刘三石听了这话,又愣了一愣,但刚刚才吃了这个亏,不敢再给这些爷们添堵,马上换了笑脸,点头哈腰的应承下来,然后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刘三石进来了,大家看他身后没人,便问,小二,你们厨子呢?   刘三石陪着笑脸道:“在换衣裳呢,换好了衣裳就过来拜见诸位爷。”   “呵,有趣,叫他过来领赏而已,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见客,还用换衣服吗?”   “哎哟,灶台油那么重,换身衣裳出来也是应该嘛,不然脏兮兮的谁待见啊。”   “没事,只要他手艺好,爷们还会光顾的哈。”   里头正你一眼我一语的聊着,突然门帘一掀,外面进来一人,大家正等着厨子过来,见来了人,不由都侧头看去。只见进来那人,白衣白袄,广袖长裙,不是肥硕的伙夫,却是一个娇娇悄悄的娘子。   在场诸人都觉惊奇,从装束上看,进来的女子分明是个丧夫不久的寡妇,一个寡妇不在家呆着守孝,跑这里来做什么?莫不是走错地了?   这时候那寡妇娘子颦颦婷婷走近了,向着众人盈盈一拜,那边的店小二也适时向大家介绍:   “这是我们店的东家,今日大家的饭菜,都是我们东家亲做的。”   寡妇娘子一口吴侬软语的道:“奴家阮红娇,给各位官爷请安。”    ☆、第十九章   原来是她?她是这里的老板?温简心里暗暗称奇,他来这里吃了这么多回的酒菜,竟然不知道这里的东家是个女人!   也不能怪温简,每次他来招待他的都是李掌柜,他心里约莫把李掌柜当做了老板,哪里知道这老板另有其人。   “哎,这不是昨天在菜市口被五爷救的那个小娘子吗?”昨天在场的一名捕快已经喊了出来。   昨日的事大家都听说了,温简的确在菜市口救过一个女子,只是不知竟然是这全味居的女东家,且看上去,他二人似还不认识。   他们都看着温简,温简却对一旁的刘三石问:“怎么,你们东家不是李掌柜?”   刘三石哈药笑道:“那哪能呢,李掌柜是柜台上的掌事,这位才是我们正经的东家呢。”   “哦,原来如此,每次都是你们李掌柜迎来送往,我还当他便是你们东家呢。”温简恍然状。   他这样一说,大家也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们说话间,阮红娇不敢起身,一群大老爷们坐着吃酒,一个小寡妇在那行礼,场面上看着颇有点恃强凌弱的感觉,温简想了想,抬手道:“阮老板不必多礼,昨日真是惊险,不想今日居然在这里碰见。”既不能以姑娘相称,喊夫人也不合适,喊阮娘子似乎又太不庄重,温简便以老板称呼。   “谁说不是呢。”阮红娇起身笑道:“昨日承蒙大人搭救,不想今日便又见了,这是老天也要奴家好好谢过大人呢。”   这回阮红娇离得近,大家又将她看得更清楚,只见她一袭细绒牙白裙,外穿银色缎面丝绵袄甲,袖长广阔遮住了纤纤玉手,肘上系以银丝带收拢,纤腰紧俏,头发以银簪盘起,通身除了头上那根银钗再无饰物,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眉目清秀,果真应了那句洗尽铅华呈素姿之言。   “阮老板客气了,本就是温某份内之事,又何足挂齿。”温简礼貌而客气的道。   那阮红娇又浅浅一笑,道:“昨日大人搭救了奴家一命,今日更是带着诸位官爷捧场,奴家感念十分,本来奴家一介女流,不应出来见客,但若不出来拜见,又未免不识大体,这才净了头脸换了衣裳出来拜见,还望大人及诸位官爷勿要见怪。”   阮红娇若是单单立在那里不动,看着倒像是个清秀的小娘子,可是一说话一笑,眼波流转,生生的多了一股撩人的风韵。   在座的捕快见了她这副样子,又见她是个寡妇,不知是什么心思,纷纷放了架子,嬉皮笑脸起来。   “哎,阮老板啊,原来五爷昨日救的小娘子就是你啊,这可真真是缘分啊。”   “就是说嘛,阮老板你又何必如此客气,我们五爷都叫你不要客气,你就你从了嘛。”   “是啊,既然跟我们五爷是相识的,便也跟我们是相识的,相识就是缘分,我们弟兄日后势必会多来捧场的啊啊,哈哈。”   “对啊,阮老板,你手艺不错,以后咱弟兄来多了,可还别嫌弟兄们烦呢。”   因都喝了一些酒,说话之间语气不免有些不知分寸,还有一人上前拉了阮红娇的衣袖要她入座,道:“阮老板,阮娘子,这桌子菜都是你亲做的不成?可是好手艺啊。”说罢偷偷在阮红娇腰上掐了一把。   相信若非是温简还在这里,这些人还顾着脸面,怕是立即要把这里当做了那销魂窟。   这阮红娇,姓也真是姓得好,不管是“软”老板还是“软”娘子,听着都觉得有股暗暗的香艳。   可那阮红娇也非轻易就范的女子,被吃了一记暗豆腐,脸上微微一僵,又不敢动怒,只是后退了两步,不肯入座,唤刘三石再去取个杯子来,以茶代酒要敬各位官爷。吩咐完毕,才笑吟吟的道:“还望诸位官爷海涵,奴家身上有孝,只得以茶代酒敬诸位。”   刚刚捏了她一把的那人不死心又缠了上来,这人本就多喝了几杯,凑上去缠着阮红娇憨道:“‘软’娘子,好姐姐,你还没回答我,这桌子酒菜都是你做的么,你的手真巧。”说罢,就要去摸阮红娇的手。   男人嘛,喝了点酒色字上头,见阮红娇生的风流妩媚就当做了那不正经的女人,若换了寻常女子,只怕是都要气得要命了,可阮红娇既然出了闺阁跑出来抛头露面,自然也就承受得起这些。   她为难的看了温简一眼,却见温简并不说话,只喝着酒杯里的酒,好似没看到自己的手下在调戏良家妇女。   温简这人也不是一味的好打不平,本来他就不喜阮红娇这样的女人。   一个寡妇却不以夫姓自称,出来抛头露面,说话间妖妖娆娆,玩弄心计,这样的女子便是遇上什么,也都是自找的。   其实阮红娇不过是个生意人,所作所为不过为了求存,便是有些个左右逢源的心思也很正常,但一个人的喜好就是这样奇怪,温简偏偏不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女子,自然看她就是一百个不好了。   阮红娇暗叹了一口气,正好刘三石送了杯子和茶水过来,她仿若不经意的躲开了想要摸她手的人,示意刘三石给她斟茶,回头抖了抖袖子,伸出以右手握杯,左手隔着袖摆虚托,抿嘴一笑,神神秘秘的答道:“这席面上的每道菜自然是奴家做的,只是这里头却有些不足为人道的缘故呢。”   她的话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又有人追问是什么缘故,那阮红娇这才把话说下去。   “温大人是我们酒楼的常客,诸位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诸位有所不知,奴家当初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因后来有了一些变故,不得不离开旧家前来太平镇投亲。谁知命薄,本已父母双亡,唯一的舅舅也在奴家来之前病故了,这才无法,只得以嫁妆盘下这个店面,算是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靠着些许微末技艺,赚些辛苦钱。”   阮红娇说着又是一叹,双眉微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端着茶水步步生莲,向着主位上的温简走去,继续道:“……彼时奴家剩下的银钱无多,日子捉襟见肘,奴家既当厨娘又兼采办,日子过得真是艰难……”她说着,已经到了温简身边。   眼前这些人自阮红娇进了这雅室开始,眼睛就围着她打转,她的举手投足都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在场的都是大老爷们,见她模样柔弱,言语可怜,不由生出一股怜悯之心,都觉得一个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开酒楼,也的确不容易。   这时,阮红娇举杯望着温简展颜一笑:“谁知后来遇见了温大人,承蒙大人不弃,一直光顾小店,温大人就好比那福星,不久之后小店的生意也慢慢做起来了,奴家总觉着是沾了大人的光,虽然私心里对大人有感激之情,却因自己乃不祥之人不敢结识,为了聊表心意,便是后来另外请了厨子,每次温大人的饭菜也必是奴家亲做……奴家不过一粗鄙妇人,本不该上前堂来叨扰各位官爷,可是昨日又受了温大人的救命之恩,今天听了各位官爷传唤,私心里只想着若能有幸,趁此机会给温大人及各位官爷敬上一杯水酒也是好的,还望大人成全奴家的一片心意。”   阮红娇说着,又是盈盈一拜,敬了温简一杯。   她的话也的确有理有据,若说以前是因为生意不好加上银钱捉襟见肘,才兼了厨娘和采办,那么后来生意好了又另外请到了厨子,何必还要以东家的身份,下厨房给温简做菜呢?   可人家不仅还是做了,而且只要他来,必是她下厨,这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出阮红娇的“心意”。   温简虽然不大看得惯阮红娇,可是说到了如此份儿上,她的这一杯不喝都说不过去了,毕竟人家花了那么多心思,若年一杯水酒都不让她敬,就未免显得他太不男人了。   而其他人,就算之前对阮红娇动了心思的,眼下也要暂且歇一歇了,她这一席话情真意切,蓄谋已久,这心用得深,用得真,怕是个男人都无法不动容,而他们就算是色胆包天了,也不能跟自己的上司抢女人啊。   之前调戏过阮红娇的那个捕快,却还有些个不甘心,他见着阮娘子一颗心儿都扑在五爷身上,可是五爷未必好这一口,眼珠儿转了转,便道:“且慢。”   他拦住了阮红娇,夺过她的杯子,眯着眼笑道:“阮娘子,你说我们五爷既然对你有这么大的恩德,怎么你还以茶代酒呢,这如何能够诚意?”   阮红娇被夺了杯,眼睁睁的看着那人,那人笑嘻嘻的泼了杯子里的茶水,给她斟满了一杯酒,道:“这样才够嘛。”   阮红娇看着这杯酒,别看这只是一杯酒,可是今天来的在座这些人,她总不能厚此薄彼,只敬了温大人就不管其他官爷,而她既然用酒敬了第一杯,后面的少不得还是得用酒来敬,这么多人一圈儿下来,她能受得住么?   那人这是想要难她一难,却未免小看了阮红娇,一个女子在个陌生的地方求存,若没有几分本事,早就连骨渣都不剩了,只见阮红娇笑了笑,道:“奴家本不宜喝酒,奈何今日盛情难却,先干为敬罢。”说罢一仰头,一饮而尽。   未想到她如此爽快,半点不推辞,在场众人拍手叫好,温简看着她喝空了酒杯里的酒,也就淡淡的道了一句:“阮老板好酒量。”便跟着回敬了一杯。   不知是温简跟她说话的原因,还是酒劲上来的原因,阮红娇白白的小脸上马上露出了红晕,她自谦几句,便走过去执了壶,如蝴蝶穿梭一般给众人斟了酒,一一敬过,轻言软语,温柔奉承,哄得这些人很是受用。   这些人起先还的确有不怀好意灌她喝醉的意思,可是未想到阮红娇如此豪爽,毕竟他们这些人是正经的捕快,又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之徒,见她一个女子支撑家业也不容易,吃了她的酒菜还要她陪酒,把她喝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也不忍再灌她,劝她坐下来吃口小菜,歇一歇。   唯有之前调戏她的那人,不依不饶,不肯放她,最后连温简都看不下去了,说他醉了,叫人拉他坐下灌杯茶水醒醒酒气。   阮红娇这才得了闲,有人让出一座,叫她歇一歇,她便莲步轻摇的坐了过去,那位置刚刚正好,在温简的身边。   其实这些捕快们都看出来了,这风流小寡妇分明对他们五爷有意,而他们五爷又没成婚,一个人在太平镇,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有,小寡妇到底比勾栏院里的粉头干净些,知情知趣,有钱又俊俏,若当个红粉知己再好不过,于是有意成促成这桩风流韵事。   温简自幼家训严谨,洁身自好,所以哪里知道,自己的属下有多为他“着想”,而他的属下们,也只当他是碍于身份,假装正经罢了,不然刚刚就不会阻止陈飞灌她喝酒。刚刚对阮红娇不依不饶的捕快,便是陈飞。   话说阮红娇入了席,举止大方,有些见识,因而不管说得什么话题,都能接上几句,席间指示着店里的伙计们热酒热菜,好令官爷们尽兴。   如此知冷知暖的娘们,真真羡慕死大家了,捕快们对温简纷纷露出男人才懂的眼色,温简也知道这种事越描越黑,也就跟着笑骂几句,独独不怎么搭理阮红娇,任她自己唱独角戏。   他虽不理人家,可自有人理她,酒足饭饱,话题又扯到了阮红娇的身上。   原来有人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她说自己家里出了变故才不得已来太平镇投靠亲舅舅,亲舅舅却是已经病故了,这才盘下了这间酒楼安身立命。   那人随口问道:“阮娘子,你那亲舅舅是谁呀?”   又有人打趣着:“人家的舅舅,你认得么,偏你问得这么多,人家阮娘子的事儿……要问也该五爷问,你这不是多管闲事么。”   话音一落,众人皆笑,阮红娇含娇似嗔的白了那人一眼,嘴里道:“官爷莫瞎说,奴家和五爷清清白白,莫毁了五爷的清誉。”她已经随了众人,呼温简为五爷了。   她不接腔还好,一接腔就有人打趣:“我说阮娘子啊,我们又没说你和五爷不清不白,你急个什么呀。”   又是一阵调笑,阮红娇眼见说不过他们,红着面颊,啐了那人一口,扭头就对刚刚问她叔叔是谁的那人道:“回这位官爷,奴家的舅舅姓金,单名一个茂。”   “金茂?”跟她说话的那人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原来是金叔啊,是我们皂班打更的金叔啊,他是你舅舅?”    ☆、第二十章   说道皂班打更的的金叔,那是衙门里资历最老的一位,专注打更二十年,他打更的天数加起来……比官衙里最年轻的衙役年纪还长。   这位金叔一生都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功绩,因为他都是晚上出来打更,白天睡觉,甚至可以说在官衙露面得都很少,只有晚上巡逻的时候能看见他。   但奇怪的是,每个人的都知道他,如果一个人哪怕是默默无闻的专注于一件事,时间久了,也必然会被所有人所知,虽然这种知道,常常会被无意识的遗忘。   金叔死的前一天晚上还在街上转悠,第二天晚上大家没听到更声,衙门里派人去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去了,仵作说,金叔是死在那天傍晚,死因是旧疾复发。   官衙里的刘师爷也说,金叔有心悸的毛病,年纪大了关节也不好,来找他来问过方子,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就靠那点微薄的月钱过活,怕官衙嫌弃他年纪老迈身上又有病而辞他,故求他别说出去。   听了刘师爷的话,大家才知道金叔晚景凄凉。大家心里都很不好受,不知怎得,自觉对这个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老前辈太过忽略,十分内疚,脑中纷纷想起了以前巡逻时,在路上撞见金叔报平安的情景,以及那日复一日的更鼓声。   对于这种老实巴交,数十年如一日的老皂役,突然这么凄凄凉凉的走了,县老爷也有种莫名的伤感,大笔一挥,由衙门给他送葬,必要办得风风光光,方显得衙门对自己人的重视。   金叔走了快一年了,这些捕快们都还记得他,一听说阮红娇竟然是金叔的外甥女,个个都叫了起来:“阮娘子,你竟然是金叔的外甥女?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哩!”   那阮娘子听到这些人都认得自己的叔叔,口气里还带着几分亲近,便掩口道:“我是听说舅舅在衙门里当差,不过我来到天平镇的时候,一打听才知道,舅舅他已经去了……”说着,面露哀伤。   原来如此,捕快们纷纷点头,这些事儿串在一起,和她之前所说也对的上了。   有了金叔的关系,捕快们看阮红娇又是不同,若之前还带着点儿对抛头露面的女子的轻视之意,如今倒是把她当成了脂粉里的英雌——一个柔弱女子千里投亲却逢变故,无依无靠只得变卖嫁资,经营起了一家酒楼还做的有声有色,这份胆魄若是放在一般的男子身上,怕是也不及的。   因为看法不同了,接着又有人关心道:“阮娘子,你说你遇到了变故,不得已才来投靠金叔,那么你究竟遇到是什么变故?”   是啊,她既然已经嫁人,即便丈夫去世,那还有婆家呢,婆家就不管她,以至于让她一个人跑这么远来寻亲?   阮红娇闻言一叹,幽幽道:“奴家命苦,说起来,怕有一匹布长呢……”   命好的人过得都是差不离的好光景,可命苦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同,阮红娇说起这些,也不禁梗咽起来。   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就许配了人家,十五六岁的时候嫁了过去,按说对方也是书香人家,相公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却不知越是这种读书人,越是有股子自命清高的风流,每每与几位同窗一起,带着烟花女子踏青游船,一路上会拉弹唱吟诗作赋,好不自得。   新婚头两年尚有约束,越往后走便越是固态萌发,公婆嫌她不能留住丈夫,少不得受了多少闲气,本指望着若能怀个孩子,一来收拢丈夫的心,二来讨公婆欢心,却不知怎么回事,一连数年都不得有孕,每每婆婆指桑骂槐,也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有一天,丈夫居然带回来一位美貌女子,对其背景来历含含糊糊,只是指着她的肚子说有了他的孩子,那公婆抱孙心切,竟然许了进门,从此家里多了一房小妾,更是容不得她了。   每日里,小妾忙着养胎,她倒是围着灶台打转,伺候丈夫、公婆、小妾及小妾肚子里的孩子。这书香人家别的好处到不见,却独独对吃的做多挑剔,也是如此才练出阮红娇的手艺。   这种苦日子又熬过了几年,日日看着那一家子亲热,公婆疼孙子,丈夫宠小妾,阮红娇真是暗暗催泪,只恨自己是女儿身,虽心有不甘却是半点不由人。不想某一日,丈夫又出去游河,竟然失足落水淹死了。   丈夫这一死,家里便如天崩地裂,好容易办完了丧事,公婆把她和小妾叫到了堂上,说她们年轻守寡,日后必不安分,让她们收拾包袱离开。   那小妾既无处可去,又放不下自己的骨肉,死活都不肯走,最后公婆看在孙子面上终于答应她留下。可阮红娇没有半点生养,硬是被赶出了家门,还算这户人家有点良心,发还了她的嫁妆,可是她父母已亡故,又无其他兄弟姐妹投靠,这可如何是好?后来她记起自己有个舅舅在太平镇,便千里迢迢赶了来。   “……后面的事,各位官爷也知道了。”阮红娇捏着帕子拭了拭泪,道。   这些捕快们纵然有些男人都有的毛病,比如要面子,贪慕美色之类,可本质并不坏,到底是公门中人,心中仍有正气,听了阮红娇的遭遇,不由一阵嘘唏,纷纷替她骂她之前的婆家太狠心,儿媳妇好歹当牛做马的伺候了这些年,就算是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了,他们说赶走就赶走,丝毫不考虑人家一个孤身女子该怎么活下去。   阮红娇这时候又道:“官爷们息怒,许是命吧,以前奴家每每难过,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便要受那婆家的辖制,纵有委屈也只能自个儿忍着,离开婆家之时,奴家也曾心惶惶,一想到将来便担惊受怕,得知舅舅的死讯时,更是天旋地转,好似前路茫茫,然而凡是都是事在人为,奴家因面临绝境而孤注一掷,开了这全味居,竟然也绝处逢生,把生意做起来了,虽然也常常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出来抛头露面受人诟病,但比起以前来,至少总算能够自个儿给自个儿做主了。”   这世道对女子总有诸多不公,比如那日阮红娇在菜市口,不过和兜售的货郎多说了两句,就被人埋汰,比如今日出来待客,这些捕快在不明前情的情况下,也把她当做不正经的女人调戏,原因也不过因为她是个出来抛头露面的寡妇。可想而知,平日里更是受了多少委屈和脏水。   然而这些,阮红娇都不提,反倒微微笑了起来,对着捕快们点点头:“奴家现在是想明白了,就算别人看不起奴家,奴家自个儿心里明白,奴家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干那不能见光的营生,奴家自个儿赚钱养活自个儿,赚得都是干净钱,不丢人。”   好一个阮红娇!好一个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赚干净钱的阮红娇!她这话一出来,别说这群捕快,就连温简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为三从,可是若说父母已故、夫家断绝、不曾有子嗣,又该如何呢?   一个女子活在男权的世上本就不易,多少无依无靠的女子被引诱误入歧途,而阮红娇却能做到自食其力,关键是她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那份不怯世俗又挺直腰杆的胆气,如何能叫人不佩服?   那名叫做陈飞的捕快,被按在座上灌了两杯都不见清醒,独独趴在桌子上听了阮红娇的话,噌的一声站起来了。   只见他满脸酒气未散,红着脸看着阮红娇,摇摇晃晃的一手执壶,一手捏杯的到了她跟前,众人以为他还要发酒疯,纷纷拉扯住他,只见他抖了抖甩开众人,大声道:“阮老板!好妹子,你是个爷们!”   酒足饭饱,醒酒茶也上了,此时正有人在喝,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得一声喷了出来,还有人笑骂:“陈飞,别丢人了,快坐下吧。”   那陈飞憨声道:“丢什么人啊,不丢人!阮老板,你是个女爷们,可我陈飞也是个爷们,阮老板,之前是我不知道你是这等女子才犯了荤,现在我给你赔罪,自罚三杯。”   原来他不是想给阮红娇灌酒,而是想给她赔罪,阮红娇忙忙起座俯身道不敢,可陈飞已经一杯接着一杯的往肚子里灌,灌完了也就……趴下了。   陈飞今天喝得的确是多了点儿。   捕快们一边哄笑着,一边把他扶到了桌子边,对阮红娇道:“阮老板,陈飞喝多了,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人是这样子,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别说他了,之前我们也误会你了,你既然是金叔的侄女儿,也就算是跟我们六扇门的人沾了亲带了故,以后你就是我们大家的好妹子,若是有人为难你或者遇上什么难处,只管跟哥哥们道来,只要有哥哥们在太平镇当差,就不会容别人再作践你,就算哥哥们没出息,这不还有我们五爷嘛,五爷,您说呢?”   亏他们还没忘记温简,温简是他们的头,温简若是不说话,谁都没资格拍这个胸,但是这种事,以温简的性格而言,又怎么会说半个不字呢?   温简这会儿也对阮红娇改观了,果然点头,和颜悦色的道:“温老板,你舅舅我也见过,是个很好的人,温某身为太平镇的捕头,惩恶扬善自是职责所在,你就放心的留在这里吧。”   温简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阮红娇睁大了双眼,泪盈盈的望着他,颤声道:“五爷,奴家是个实心人,你可不要诳奴家。”   其他的捕快一旁道:“妹子,你看你说得哪样的话,我们五爷是最讲仁义的,只要你秉公守法,自然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温简道:“你若行得端,影自然直,我们既然是衙门里的人,行事必然不偏不颇,既不会偏袒你作恶,也不会容作恶的人害你,但你一个孤身女子在外闯荡也不容易,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在情理之中,能帮你的便绝不会推辞。”   温简句句表明了不偏不倚的立场,但也说清楚了一件事:只要阮红娇占着一个理字,他就不会让她吃亏。   阮红娇等的就是他这话,她闻言又站了起来,退后去,“扑腾”一声就对着温简等人跪了下去,肝肠寸断的哭道:“还望五爷和诸位官爷恕罪,奴家今日是有事相求的,奴家也不想如此……可是……可是……奴家真是走投无路,就要给人活活逼死了,求五爷和官爷们救奴家一命……”   阮红娇哭哭啼啼,咽长气短,好不可怜。   见她说了实话,温简心里也踏实了,果然如此。   温简没有那么天真,尤其是在经历了白晚那件事之后,他有很强的防备心理。他相信一句话:无事殷勤,非奸即盗。所以,当阮红娇以全味居女东家的身份走进来,说了那些向他示好的话之后,他心里就生出了一个疑问:这个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但阮红娇,又有一点做得极好,她懂得以弱搏强,哀兵必胜的道理,所以,她先一步慢慢陈情,娓娓道来,博取好感,令人同情她的遭遇,便不会再去计较她的心机。   当一个人真正受到迫害,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出于自保而又不曾伤害别人的“心机”,难道就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阮红娇赌的,就是温简就算生气也会原谅她的,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人的话。    ☆、第二十一章   在男权社会里,一个女人即便有高贵的出身,也会有很多事情让她无法做主,而阮红娇这样身份的寻常女子,还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就更不容易了。   她经历了人情冷暖,一个女子能够指望的一切关系,父母眷顾,夫妻之情,婆家怜惜,亲人体恤,她都指望不上,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定。可是即便这样,也不能改变她是个弱者的事实。   弱者为肉,强者必食。   太平镇里一户姓黄的大户,就看中阮红娇这块肉。   “黄传贵是这镇上的经商大户,人称黄爷,这镇上有一半的生意都是他的,另一半也都和他经营来往,我一个外来女子在这镇上开爿小店,早就听闻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非得得这位黄爷的肯允,当初我和李掌柜去给他送礼拜见,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只派了一名二管家就将我们打发了。”阮红娇恳恳切切道。   “许是想我一个女子,又能有多大能耐吧,故而连见也不愿意见我们,但往后也没难为我们,只是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却不想,‘全味居’的生意后来做起来了,他就带着人找上门来了……”说到这里,阮红娇又红了眼,开始哭。   说道镇上的黄传贵,捕快班不是不知道这个人,这个人是太平镇的首富,颇有些为富不仁的架势,然而又极善于处理各方的关系,圆滑世故也是他能够发家的原因之一。另外,他有亲戚是地方官员,故而只要他不作奸犯科,不把事情闹大,县太爷也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他对打点衙门也不吝啬,不说别的,逢年过节连衙门里的皂役都能得点他名下糕点茶叶铺里的糕点茶叶什么的。   这些个捕快平日里也沾过一些油水,因此一听此事与“黄爷”有关,纷纷面有难色,看向温简。   温简暗自冷笑,心道:“刚刚人家哭起来,你们一个个恨不能拍胸起誓,如今棘手了,才想到我。”他虽然暗骂着,却知这些只是人之常性,并不真怪他们,谁叫他是头儿呢。   阮红娇哭得厉害,一来的确受了辱,二来一个女人家,后面的事也不好说了,一边拿帕子挡着眼睛佯装擦拭眼泪,一边扭头偷偷给一旁的刘三石使了个眼色。   刘三石瞅见了果然也上前来,因阮红娇跪在地上,他自然也不好站着说话,跟着跪了下去,到:“诸位官爷,黄爷这是不给我们东家留活路啊,当日他来,起因不过为了寻事,硬要我们店里的一应用度都在他家采买,他家的东西货品次也不说,价格还贵,我们东家与他好言好语的说了几句,谁想他竟然起了色心,看上了我们东家,当时场面极为难看,若非是李掌柜护着了东家,怕是当场就要把人带走了,后来厨房里的和跑堂的厨子伙计们都出来了,他才罢了那心思,又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最后放了话,说定要我们东家做他第七房小妾,择日便来迎娶,还说……还说……这全味居权当是我们东家的‘嫁妆’了,官爷,这是强娶啊,黄爷都那么大把年纪了,黄家的少爷年岁比我们东家都长,这不成啊。”   捕快们听了,竟也不觉意外,因那黄传贵便是这样脑奸巨滑的商人,许是本来只是见阮红娇的生意好,想敲她一笔竹杠,后来见她一个孤身的寡妇,相貌又生的不差,于是起了恶心,想要人财两得。   他们见阮红娇还赖在地上哭,觉得她既无辜又可怜,便有人上去强拉她起来,递了板凳儿给她坐着说话,连刘三石也叫他起来了。   阮红娇抽了抽气,哭道:“各位官爷,次日里黄家就送了聘礼过来 ,奴家关上大门不肯接,他们就砸门,硬把聘礼放了进来,街坊邻里的都知道这是强娶,可又有谁会替奴家出头呢?没有人替奴家做主啊,奴家也豁出去了,知道这聘礼万不能留下,就叫人把东西丢出去,说来不怕官爷们笑话,奴家是被逼极了,像泼妇一样站在门口大骂大哭,拿着扫帚打那些人,才把他们都打走了。”   她的话让捕快们不禁想到当时的场面,说实话,阮红娇一出来就带着一股南方女子的娇柔秀气,看着文文静静,举止温柔得体,连说话都带着一口软糯的吴侬软音,若是把她逼到要到大街上哭骂,拿着扫帚打人,可想而知是将人逼到了什么地步。   有人不忍,道:“阮妹子,你放心,太平镇是有律法的,虽然黄传贵的确是富甲一方,但若是强娶良家妇女……我们也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的。”   其他的捕快们纷纷点头。   人都是有良心的,良心都是肉长的,虽然他们也受过黄传贵的好处,却也不能眼看着他强娶良家妇女而不管,他们是太平镇县衙的捕快,可不是黄家的狗,给两块骨头就跟他走了。   这时候刘三石接着道:“各位官爷,若说明着强娶,这朗朗乾坤,黄爷恐怕也没这个胆量,可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他占着财大势大,釜底抽薪,断了我们店的供货,逼得那些米店、菜贩、酒铺都不敢卖货给我们,我们这是酒楼,如果无米无菜无酒,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东家的嫁妆都在这间酒楼里,酒楼垮了,东家也就一无所有了,黄爷这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答应给他做妾啊。”   刘三石的话让温简想到什么,他跟着问道:“无米无菜?那我们刚刚吃的是什么?”他指着一桌子的残羹剩酒问。   刘三石看了阮红娇一眼,哭丧着脸道:“那是我们东家高价去求附近的酒楼转卖给她的!”   捕快们一惊,突然恍然了,为什么他们来的时候李掌柜在往外面送客,为什么刘三石在点菜的时候说厨房没菜了,为什么后来李掌柜冲进来说又有菜了,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他们只知道为没有菜而发脾气,却不知道阮红娇焦头烂额的四处想办法凑齐这桌子菜,一时之间,众人无语的看着拭泪的阮红娇。   阮红娇不再说什么了,抬眼幽幽的看了一眼温简。   然后所有人都看着温简。   温简凭着高强的武艺和破案的神速,在当地已然树立起一定的口碑,连县太爷都礼遇他,如果说,还有人能够化解这个困局,也就只有他了。可是,他会不会帮阮红娇呢,如果会,又该怎么做呢?   “五爷,要不您带着我们弟兄,去找黄传贵谈谈?”有人忍不住吱声道。   “怎么谈?”温简嗤笑道:“人家又不是明着强取寡妇,人家不过是断了她的供货,便是找上门去,他不肯认,你又能拿他怎么办?再说,这些商行里的勾心斗角,又没有犯刑案,我们还能去锁人不成?”   阮红娇满脸期望的望着他,听了他的话,简直是心若死灰,捧着脸又低低的抽泣了起来。   温简的话并不错,这种软刀子杀人的法子,律法还真奈何不了黄传贵,众捕快虽然心里明白,却也纷纷露出不忿之色。   “那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阮妹子被他逼得没活路了?”   “不过是个土财主,就没王法治得了他了吗?”   “五爷,您可得想想法子啊。”   温简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温简出身神捕世家,如果他还在京中当副指挥使,这种小事只要他一句话便可以解决,但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县衙捕头而已,关键是,他也没什么名目可以去找黄传贵谈,因为人家只要一句话,便能堵得他无话可说——你跟阮红娇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帮她?   这不是刑案,又拿不到黄传贵的错处,便不能以办案的手段来解决。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问题是看他愿不愿意为阮红娇这么做。   考虑再三,最终心中的正义感战胜了顾虑,他停在了阮红娇面前,居高临下的问:“这样吧阮老板,温某你做义妹,今日的酒席便算是我俩的认亲酒了,大家伙儿就算是给我俩做个证,以后你便是我义妹了,这席面原是你高价置办,我也领了你这份人情,他日你若再嫁,温某少不得给你再添份妆,你意下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华丽丽的从天而降砸到了阮红娇的头上,阮红娇泪眼婆娑的仰望着温简,张口结舌,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温五爷是有官身的,而她不过是士农工商中最下层的商人,还是个寡妇,这叫她如何受得起。   阮红娇愣在那儿,便有捕快拍手叫好,拉了她起来叫她赶紧认义兄,有了五爷照应,谁还敢欺负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就算是黄传贵想要娶她,也得先过温简这一关。   阮红娇虽受之有愧,却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一线生机,站起来就拜了下去,道:“多谢五爷怜恤,五爷的大恩大德,奴家缬草衔环,永世不忘。”   温简虚扶了一把,托着阮红娇起身,旁边的捕快笑道:“阮妹子,还叫什么五爷啊,该叫五哥了。”   阮红娇抬眼看了温简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赶忙移开目光,低头娇羞道:“五哥……”   阮红娇这席酒,果真不亏,次日温简便带着捕快班的弟兄们去找了黄传贵。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外面多是以讹传讹,有人说县衙的温大捕头冲冠一怒为红颜,把黄传贵黄爷给打了,也有人说,黄传贵圆滑世故,根本没动手,就放过了阮红娇。而实际上,温简说是接到了有人的匿名举报,说是在黄家的铺子被人投了毒,于是秉公办理,带着人连夜查封了黄传贵十八家店铺,并且顺嘴带了一句,最近认了个姓阮的义妹。   黄传贵听闻了,嘴角直抽抽,他倒是想扳回局面,奈何身边没有比温简武功更高的,去找县太爷,县太爷居然避而不见,他心里一恨,又找了关系门路疏通,想从高处黑温简一把,在政治上直接扼杀他,可是他那个在当地方要员的亲戚却赶紧来阻止他,说是这位太平镇县衙的温捕头,是从京城里来的,背景非同凡响,你的那些信件和银子都被扣押着,切莫再乱来了,不然怕是我都保不住你。   黄传贵这才知道那一个小小的捕快,居然有着如此强大的背景,幸亏他也算能屈能伸,不愧是商场上打滚多年的,颇懂得见风使舵之术,赶紧开了闸口,让菜户、酒铺、米铺等给“全味居”供货,又另外置办了酒席喊上温简与阮红娇,给他们赔罪,奉上不菲的谢罪礼,酒席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成了一场“误会。”   按着温简的性子,本身还要杀一杀这为富不仁的富商的锐气,可是阮红娇私下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就此下了台阶就好,毕竟日后她还要在这条商道上混,太平镇的生意多和黄家有些关系,何苦多结仇怨?   温简这才罢了,他俩的小举动落在黄传贵眼里,自然是以为什么义妹亲妹,不过是一层障眼法,这对X夫X妇怕是勾搭上了,所以男的才肯为女的出头,后来他暗中传出许多中伤他俩的风言风语,也就不表了。   再一日,全味居再次高调开业,放鞭放炮,敲锣打鼓,请了舞狮队前来助兴,温简带着捕快班的人捧了场子,见客人纷纷云来,也不叨扰她,只说来日方长,才带着人去撤了黄家铺子上的封条,黄家铺子这几日被迫停业,舍了不少进账,黄传贵也不敢再提,就此揭过了吧。   是夜,忙了一天的阮红娇终于得以休息,她进了闺房卸了妆容,换上了一身清爽的衣裳,正在那揉肩呢,小绿就打了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阮红娇梳洗完毕,小绿端着盆儿出去,另换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来给她净手。   她坐妆台那儿不动,脸盆搁在妆台上,小绿一只手一只手慢慢的跟她洗。   洗干净了右手,换到左手的时候,她轻轻的在阮红娇左手的银镯子上动了动,阮红娇的左手立即松了,银镯连着那只“左手”竟被她取了下来放在一旁!   只见阮红娇的左手手腕处有一道整齐的切口,而被取下的则是一只足以乱真的“假手”,难怪她每每都将左手或藏于袖笼之中、或掩于广袖之下,只露出半个“指尖”,令人不察。   小绿小心的拿着帕子擦拭她的断腕,断腕上的伤口如今已经愈合,只是日日带着那只仿若如真的“假手”,银镯把她腕子接口处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相比曾初戴时的疼痛,现在也已经麻木了。   小绿便擦边道:“娘子且不慌着戴那劳什,腕子都磨红了,今晚先收好,散着松快松快吧。”   阮红娇摇了摇头,笑了笑,道:“你别管,一会儿你送一盆水进来就是,余下我自己弄就好,你也忙了一天了,你身子骨不比我,不经扛的,赶紧去休息吧。”   小绿见她赶自己离开,素来便知她性子古怪,也就随她了,出去泼了水再送了一盆干净的进来就退出去了。   小绿就这点好,不多嘴,不关自己的事从来不过问,但为人却十分忠心可靠。阮红娇倒也不是防着她,只是不愿意吓着她了罢了,她见小绿走了,四下无人,这才从自己脸上摸摸索索的取出几根细如牛毛一般的银针,而这每一根银针取出来之后,她的样貌便发生了一些变化,直到银针全部取出来之后,俊俏秀气的“阮红娇”,竟然模样大变,变成了一个冷艳无双的女子!   原来“阮红娇”并非“阮红娇”,而是她易容的!   那冷艳女子原貌生得比易容之后的容貌出色许多,只是面上带着一股团不散的冷意,她右手完好而左手齐腕而断,若是十个人见了,怕是十个人都得惋惜,卿本佳人,奈何残疾?   火烛光下,那女子一个人在灯光下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左手。”   她用右手握着这只“假手”,那“假手”也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肤色自然,略有弹性,关节亦能活动,简直巧夺天工。   冷艳女子又在假手腕部的银镯上轻轻拨弄了几个机括,就见这只假手自己动了起来,做了几个弹指,拂手的动作,就像是活了一样。   这太不可思议了,这物不仅外型上足以乱真,居然还能动,还能自己做动作!这要是佩戴起来,略略加以掩饰,只要不是近身之人,谁又能勘破它的玄机?   “阮红娇”唇角微微上扬,略感快意的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阴息风果真好本事,那‘机关门’门主墨松委实死得不冤。”   “万血王”阴息风一双妙手出神入化的,任何奇淫技巧的玩意都难不住他,不要说一只足以乱真的机括手,只要他愿意,就算是被撕成一片一片的人,他也能一块一块的给她拼回去。   当然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    ☆、第二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有点少,明天十二点更新~   白天的时候,阮红娇看上去和寻常无异,在她巧妙的遮掩下,谁也不曾注意到她的左手有什么问题,而她的近身丫鬟绿儿,既然能够被她信任,自然有被信任的道理,她更不会对外说了。   店里做事的有掌柜和伙计,后厨里有厨子和帮工,便是每次她单单儿给温简做的菜,也不过需要她掂几下勺罢了,从洗到切再到配菜,都是厨房里头给她弄得现成的,连洗锅水都不用她端。   如今,阮红娇的身份与来历也呼之欲出了,只是不知“她”重获自由之后,为何不享受得来不易的自由,还要冒着被人识破的危险回来找温简,而温简第一不是逮捕她的人,第二不是判决她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个审讯官罢了,且算对她仁至义尽,即便是回来寻仇,也不至于找他下手,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心机?   难怪说女人心海底针,而“她”的心,怕是比海底针更要难以捉摸百倍。   这一日傍晚,店里打点妥当,阮红娇(且仍以此名称呼)炒了几个小菜,放进篮子里,找了以前伺候过温简的店小二刘三石拎着,跟她去了温简租住的民居。   自黄传贵一事之后,她和温简认了义兄妹,明里得了这位太平镇大捕头的庇护,可比起之前,温简来她店里相反更少了。倒是捕快班里的兄弟们常常过来关顾,而阮红娇投桃报李,优惠多多,几乎只赚取本金而已。   莫以为她吃亏,实际上这帮捕快也够义气,平日里有他们照应着,又有谁敢再欺她是个女人?那些混混痞子赊账赖账吃白食勒索敲诈的,皆不敢再来寻事了。   当然,以“她”真正的本事,不管是混混痞子还是黄传贵又怎么奈何得了她,只是既然“她”选择了当“阮红娇”,就得收起刀枪剑戟,做一个平凡的……至少看起来平凡的女人。   温简住在离县衙不远的民居里头,他这次被贬出京,有意接受一番磨砺,故而也没有像个公子哥儿一般带个人随身伺候,衣食住行全靠自己打点。   他住的是普通民居,付工钱请了隔壁的李嫂帮他浆洗衣物打扫卫生,至于吃的这方面,衙门里包了中午和晚上的饭,因此只要当值,他都会在衙门里吃,即便不当值,衙门食堂也欢迎他过来用膳,只是他到底是世家子弟,食堂那种大锅饭又岂真的和他的胃口?所以这才进了全味居的门,被勾进了阮红娇的手掌心里。   他认了阮红娇做义妹之后,反倒去“全味居”更少了,只因阮红娇到底算计了他,令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就比如一件好事,自发自愿去做,和被人算计着去做,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样。   衙门里的捕快是早、午、晚三班制,阮红娇寻的这一天,温简是从戌时到次日卯时当班,也就是晚饭之后到次日天亮。   温简不愿去全味居,便打算去街口的面馆吃碗面或者去衙门里吃晚饭,他刚刚打开了门要踏出去,正好见到了站他门口准备敲门的刘三石。   那刘三石见了他,低头哈腰的一笑。温简瞅了他一眼,看到他手里拎着食盒,再看他身后,站着一身白衣的阮红娇,阮红娇见他看过来,也是低眉顺眼的一笑,道:“五哥,好久不去我们那里了,莫不是吃腻味了妹妹的手艺了,妹妹近日可是学了几道新菜色,五哥尝尝罢。”   说罢了,也不等温简回答,便催促刘三石,道:“石头,你傻站着干嘛,可别把菜等凉了,快给五哥送进去。”   刘三石听了,望着温简憨厚一笑,然后趁其不意拎着食盒从温简身边窜进去了,嘴里还道:“温大人,您可放心,保管还热乎着呢。”   他挤进去了之后,就直接进了堂屋,从食盒里取出三菜一汤,还有用陶瓷盅装的一大盅饭。   温简被这俩人抢了先,也不好赶他们离开,再加上……最近也的确没有好好吃一顿了,也就由着他们了,对外面站着的阮红娇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劳你费心了,外面风大,进来罢。”说完转身进了屋。   那阮红娇见他没有拒绝自己给他做的饭菜,唇角微微上扬,但并没有跟进去,反而走开了几步,站在了门外的一株梧桐树下。   温简起先没有注意她,他在屋里坐下了,刘三石给他摆好了饭菜,他才发现阮红娇没有进来,他抬头朝着大门看去,见门外树下立了一道白色的身影,于是对刘三石道:“叫你们东家进来吧。”   不想刘三石道:“不必了温大人,我们东家不会进来的,您先用着,小人先回店里了,以免杵在这儿反倒打扰您用餐的兴致,您看小人酉时三刻前再来取回碗筷,不耽误您的事儿吧?”   刘三石倒是清楚,平时温简一个人用膳的时候,不喜欢旁边站着人,温简的家离衙门只有两条街,酉时三刻前取碗筷,也不耽误他去当班。   温简闻言挑了挑眉,又点了点头,于是刘三石行了礼,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轻轻的给他带上了大门。   温简心里琢磨,从刘三石的口气看,他们是知道自己当班的时辰的,这必然是提前打听过了,果然是阮红娇的做派。只是她如此殷勤的拉拢自己,为何又不肯进自己的门?难不成怕坏了她的名声?   温简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原因,最近镇上有些不好的风言风语传出来,阮红娇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和温简虽然认了义兄妹,但到底不是亲的,这种时候避讳着点,也情有可原。   温简打开了桌上器皿的盖子,里头分别是汆丸菠菜汤、酿豆腐、雪菜黄鱼、什锦素三鲜,这几道菜色泽诱人,飘香四溢,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温简便立即开动起来,等他尝了几筷子之后,发现碗底居然有些硬物,他拨开菜肴一看,愣了愣,这些菜碗的底部竟然全都垫着一层鹅卵石。   原来天气寒冷,普通的饭菜若是从全味居送过来早就凉了,而阮红娇送过来的菜之所以还热着,便是靠这些事先煮烫的鹅卵石垫在器皿下保温,不得不说,这用心真是……让温简服了,明明觉得她心机太重,可是做到这个地步,却实在又让人真心讨厌不起来。   与此同时,仿佛冥冥中自有感应,当温简对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感叹之时,走在半路的阮红娇也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抬头看着天空,太阳今日藏在了云层中,天阴,风冷。   阮红娇抿嘴愉悦的笑了起来。   有句话说的好,老朋友相见,总是让人分外高兴呢……可是他能认出自己吗?    ☆、第二十三章   从此以后,阮红娇便常常给温简送饭,温简连全味居的大门都不必迈,就能吃到她做的菜,而阮红娇在这件事上,是下了十二分的心思。   首先她只送晚饭,因为她认为,温简如果中午不吃衙门的大锅饭,是无法体会到下午这餐的愉悦,有了比较,才会更不会拒绝她。   其次,她会带着刘三石一起去,但她绝不会进他家门或者县衙,一开始这么做的时候,温简也许会觉得她做作,可是当时间久了,他就会微妙的转变心理,凡事贵在坚持。   最后,为了勾住他的胃口,她必须变着花样的做出各种菜肴,一个月三十天,不能有一日的重复。   没有人喜欢有心计的女子,可是也没有人会讨厌用心的女子,心机和用心两个字,只有一字之差,所以温简到最后发现,不知不觉间他根本没有办法拒绝阮红娇。   他不光没有办法拒绝,甚至还不由自主的对她产生了叹服,所以,当衙门里有人在他面前拿着阮红娇起哄时,他才会这样劝说人家——   “娇娘给我送些饭菜,不过是感激我帮了她一把,又想借我庇护她,其实她也太小心了些,我怜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又看在金叔的份儿上,即便她不这么谨小慎微,我也不会看着她被人欺辱而不管,你们也休要在说这些话,我与她虽然结了义兄妹,但她也一直小心的避开与我单独相处,可见骨子里是个烈性的,外面的人说她也就罢了,若连你们也这样说,被她听了可真要伤了她的心了。”   阮红娇虽然是算计了他,可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不过是个为了求存罢了,温简若真的是那种揪住不放的人,又怎么会当时肯认她做义妹?   陈飞听了温简的话,忍不住道:“五爷,您还真以为……娇娘只是感激吗?”   自温简认了阮红娇之后,因阮老板听着生疏,阮娘子听着又略有些不庄重的意味,捕快班的弟兄们也改口管她叫娇娘。   说话的这个陈飞,就是当日意图调戏阮红娇的那名捕快,其实是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魂儿早就被阮红娇勾走了,奈何襄王有心,神女无梦,阮红娇一门心思都在温简身上,故而听了温简的话,颇有些酸涩之意。   “不然你以为呢?”温简挑眉看了陈飞一眼。   陈飞讪笑了一下,道:“娇娘那样的女子又岂会被世俗之言困恼,我以为她对你好,固然是感激你,却更是因为仰慕你,而她避开跟你独处,不是为自己的名誉着想,而是因为不想拖累你罢了。”   外面传来传去,多是说阮红娇碎语,因两人的身份差距太大,而温简的身份和名望摆在那里,别人自然觉得阮红娇才是想要吃天鹅肉的蛤蟆,温简不过是被她缠上的那个罢了。   温简听了陈飞的话,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他顿了半晌,打趣陈飞道:“得了,女人家的心事最是琐碎,你说得就跟自己是她心里的虫儿似的,猜度妇人心思不是我辈的行事,算了,不说也罢。”   温简已经明显不想说下去了,可陈飞又犯了浑气 ,他发自肺腑的道:“我的爷,娇娘真的是个好女子,你若对她有心,可定得好好待人家。”   “我看你昨日的宿醉今日还未醒吧,真是越说越离谱。”温简笑骂了一句,起身离开,不想再纠缠在这个话题里了。   温简虽然看着只是把陈飞的话当做了笑谈,但他是个男人又不是块木头,又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呢,只不过人的心里就是这么奇怪,之前他讨厌阮红娇利用自己,而现在,他却更希望她做的这些事源自于利用,而并非是入陈飞说的那样爱慕自己。   他现在不想谈儿女私情,尤其是阮红娇和他的身份悬殊巨大……而身份和立场,有时候决定了很多事。他不会让自己再陷入那样的混乱里了。   这一天,他在家里等阮红娇,她果然依着时辰带着刘三石前来送饭,也依旧是站在门口的那株老梧桐树下。   太平镇气候干冷,一年里几乎只有冬夏两季,春秋天气总是一晃而过,现在虽然已经快三月了,可天气还是犹如严寒中那么冷。   阮红娇站在树下,被风吹得鼻头都红了。   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口井,正又两个妇人在打水,见她站在树下便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个女子就是那个狐媚的寡妇,施了手段想要接近衙门的捕头温大人呢,真不要脸,看她常常站在这里故作可怜,这副鬼样子扮给谁看,保佑温大人可一定不要心软,不能放这种扫把星进门呢。   温简在太平镇的百姓尤其是妇孺心目中,可是又年轻又英俊又有本事的好男儿,配得上镇上的任何一家大家闺秀,不是一个狐媚寡妇可以指染的对象呢。   刻薄的对话顺着风传进阮红娇的耳朵里,她低了低头,仿佛没有听到,而这一幕被门里的温简看到了。   温简看着她,暗叹一声,喊道:“娇娘,外面冷,且先进来坐一坐吧。”   阮红娇听了,蹙眉抬头,刚刚想要拒绝:“五哥……我还是……”   “你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温简扔下这句话就转身。   阮红娇想了想,便跟了进去,进去之前不忘回头看了刚刚说闲话的两个妇人一眼,那一眼仿佛轻描淡写,仿佛别有深意,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   阮红娇被请进了门,却也没进屋,温简就在院子里停了脚步,刘三石被他留在了屋子里,此时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温简这才道:“娇娘,以后不用再送饭来了。”   “五哥,为什么?”阮红娇讶异又委屈的道:“可是我给五哥造成了妨碍么,我只是……我只是怕五哥吃不好。”   “不必了,我以后如果想要吃你做的饭菜,我自会去全味居。”温简看阮红娇一脸无措的表情,心中一软,鬼使神差的解释道:“其实不是你的问题,因为我接下来这些时日都会在外头奔波……通往淄阳的山道上盘踞了一伙山贼……现在知府的批示下来了……所以,你别多心。”   温简说的也确有其事,太平镇往淄阳方向山道上的那伙山贼是一伙悍匪,曾经两地府衙都派人围剿过,均未成功,后来因人手不足的问题便拖着两边都不想管,在温简调来太平镇之前提办的公文就已经知府了,这回之所以把这伙悍匪划分为太平镇的剿灭,其实是温侯暗中插了手的,也是希望借此机会让温简立下一功,因悍匪人数不少,这一次恐怕仅以太平镇的捕快力量来围剿不足,故而公文下达,由太平镇为主,淄阳为辅来协同围剿,务必断掉这伙盘踞多年的毒瘤。   阮红娇听说与山贼有关,不禁流露出担忧之色,温简和颜悦色的道:“不碍事,这些个山贼温某还不放在眼里,你不必担心,其实说来,我在此处也无亲人,既认了你这个妹子,自然该好好照顾你,这些时也让你费心了,我有一个想法,想你考虑一下。”   “什么,五哥请讲。”阮红娇忙道。   “是这样的,你也是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我们捕快班里有个捕快,名叫陈飞,其实人不错,改天……我约他出来跟你见见可好?”   阮红娇闻言,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立变。   “你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何况你这么年轻,总不至于想以后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吧。”温简不是没看到阮红娇的反应,但他这样说也是变相的拒绝她,至于她跟陈飞,也就那么一说而已,他不是真的认为这俩人合适。   果然那阮红娇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片刻之后才缓过来,冷笑道:“五哥不必费心了,我根本没有再嫁之意,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早已知自己的不洁之身配不上任何人,所以早断了那心思,只愿能将酒楼的生意做起来,自食其力,苟活余生。”   阮红娇对温简的情谊昭然若揭,而温简这时候要撮合她跟别人,阮红娇自然恼怒,温简也听得出她的话已有所指,只好道:“娇娘,你不要这么说,你是个好女人……”   “既然五哥贵人事忙……”阮红娇打断了他的话,走近了两步,昂头直视温简道:“那么从明日起我便不再派人过来送饭了,还望五哥保重自个儿才好,我突然想起店里还有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先告辞一步了。”   说罢阮红娇也不等温简回答,径自行了礼,也不得屋里的刘三石便自己匆匆离开。   温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也知道自己辜负了她,但又没可奈何,自己终有一日要回京的,而如果阮红娇真的跟了自己,将来要承受的未免也太多太重了。   既然明明知道结果会让人痛苦,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它发生,不是吗?   阮红娇气呼呼的从温简的家中冲了出来,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生气,更没想到温简会这么快就拒绝自己,按照她的计划,他至少该更犹豫一些,不,不对,按照她的计划他根本不该拒绝自己!   她这次是为了他才回来,所以才改头换面,换了身份,可是他居然半丝也没有认出自己,这说明她伪装得十分成功?或者还是怪她装的太成功了?   矛盾的是,一方面她希望温简能够认出自己,一方面又希望他千万不要认出自己,因为一旦他认出了自己,那么他们又要重归宿敌的命运,而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所以,她不能继续当“白晚”,她要做“阮红娇”,可是当年在金都峰,让他不顾一切的跳下山崖,宁死都不肯放手的人,却是“白晚”而非“阮红娇”。   纵使她费尽心机,可这依旧是个难解的困局。   阮红娇停了脚步,站在川流的街边,眼神仿佛失去了焦点,显得那般的失魂落魄。    ☆、第二十四章   幻肢痛。   当一个人失去她的一部分肢体,却仍然能常常感到它的疼痛,是因为大脑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以为它还存在。   有时这种疼会持续一段时间,有时会跟随着一辈子,而深夜,阮红娇在剧烈的疼痛中惊醒,一头冷汗的坐了起来,抬起了左臂,她曾经关押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五年,练出了在黑暗中视物的本事,于是她在黑暗中盯着自己还能感到疼痛的“左手。”   她熟悉这样的疼痛,也不止一次的半夜疼醒过来,想要缓解这疼痛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解下她的“机关手”让自己的眼睛盯着断掉的手腕,强迫自己接受早就失去了左手的这个事实。   阮红娇却不肯这样做,她日夜都带着那只“机关手”为的就是怕在万一的情况下被人识破,如果她不能战胜这种疼痛,至少要习惯它。   三更的钟鼓声响起,阮红娇实在是疼得睡不着,便从床上起来披上了一件衣裳,坐到了梳妆台旁,妆台上放着一盏熄灭了的油灯,她从抽屉里取出火石点燃了它。   灯影昏昏,梳妆镜映出了一张苍白陌生的面容,阮红娇盯着镜中的自己,以右掌拂面,用内力吸出了打在皮肉下的“易容针”,她那张清秀的面容在短时间内微微扭曲了一下,然后显现出了她的真容。   她放下手心里的这些“易容针”,用指尖轻轻触及自己的面颊,镜中的那张脸,冷得像凉夜里的水,艳得像与一朵桀骜的花。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她心道,若不趁着这好光阴,做一件风雅又极有情趣的事出来,可真是辜负了今晚这般的良辰美景。   她这样想着,镜中的人唇角上挑,一双美目里流露出既兴奋又妖艳的光彩,仿佛连那一阵阵扰人的疼痛都不重要了……   ……   次日里,太平镇敲锣打鼓,出了一件大事——山道上的山贼一伙,一夜之间,竟然被人屠杀得干干净净!   据说是县衙里先行的探子回来报的,县衙里本来一件定下了围剿之计,派了几名探子前去“探路”,不想那些探子上了山之后,直接就摸进了山贼的寨子里,只见山寨里满地的尸体,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竟是将整个山头都染红了!   县衙里的捕快们倾巢而出,这一回为的竟然不是剿匪,而是去追查杀死那些山贼的凶手!   太平镇本来风平浪静,出了这件事,整个镇子沸腾起来了,要知道那些山贼作恶多端武艺高强,怎么会在一夕之间被人满门尽屠?委实太过神奇。   而当镇子里沸沸扬扬的时候,全味居后院的春闺梦阁里,老板娘阮红娇正睡得香甜无比,丫鬟绿儿唤了她几声,却见她理也不理,梦呓了几句,翻过身又睡着了,绿儿也觉得奇怪,但见自家娘子难得睡得这般沉,也不敢继续扰她了,拿了角落的脏衣服出去洗,退出了屋子的时候又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话说那一边,温简已经带着人上了山,封锁了山道。   因这一带有不少商客过往,因而一路不乏大大小小的贼寨,后来在各个镇县的围剿下,消灭了不少贼寇,各寨经历了突围逃亡,以及大寨吞小寨的内部耗斗之后,幸存下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而太平镇附近山道上的这一伙,名曰“黑山寨”,人数约有百余人,仗着人马彪悍,地形优势,一直苟延残喘至今。   之前两地县衙也围剿过他们,只是他们也狡猾,一打便往深山里躲,等风头过了就出来,不然就是设埋伏陷阱,耗损县衙的战斗力。   按照他们的人数和实力,即便是温简也做不到一夜之间将其灭寨,而这一路过来,从遍地的尸体上看,凶手不光武功高强,而且手段异常残忍。   温简一边沿路观察尸体的数目和死状,一边推断当时的情况:   寨子的周围必然是布下了不少暗哨,从进山到山寨的这一路,几乎是十步一杀,有的是藏在树丛里被活活拧断的颈骨,有的是在巡逻的时候被割断了喉咙,其中有一人是被短刃直接穿透了后脑部。   从尸体上短刃的切口来看,凶手的个子不高,而且还颇爱干净,因为他们在草丛里找到了一块从尸体衣服上割下来衣角,是凶手用来擦拭凶器上的血迹的。   “出血量很少。”跟着温简来的仵作许士卿检查了尸体,蹲在地上抬头对温简道:“行凶者是同一个人,凶器是短刃,从这个方向刺进去之后……”   许士卿比划了几下,接着道:“他不是用割开他们的喉咙,而是插-入之后扭转刀刃,精准的割断了他们的气管,甚至避开了动脉,所以……他们不是流血而亡,而是窒息而死。”   这人年近三十,生的精瘦干练,本来是郴州知府衙门的一名仵作,验尸本事了得,因得罪了人而辞了差事,在回乡途中结识了正预备到太平镇上任的温简,温简便将他举荐给了太平镇的县太爷,所以两人的关系不错,只是许士卿有些痴病,若说被他发现尸体的可疑之处,便是废寝忘食也要查个清楚,这也正是温简欣赏他的地方。   温简道:“大部分是直接拧断颈骨,表皮不损,被割喉的这个人所处的位置上看,有可能是凶手行凶的时候正好被他撞见,而戳伤后脑的这个,应该是逃走的时候,被飞刃直入后脑,然后凶手走过去,拔下了短刃,然后割下死者衣服的衣角,擦干净了刀刃,才会将衣角丢入这个位置。”   温简问许士卿道:“目前看来,凶手……身材不高,而且可能有洁癖,你觉得呢?”   许士卿站起来,拍了拍带着鹿皮手套的手,道:“验尸是我的是,破案是你的事,不要问我,我只管死人来着。”说完越过温简,到前面去找尸体去了。   许士卿脾气古怪,温简自是知道,也不以为意的跟了上去。   许士卿的身后跟着的捕快会把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录在案,现场也有不少捕快正在详细的记录没一具尸体的方位、伤口、衣着等等,这些尸体不能一直摆放在露天,所以他们现在的录案就尤其重要。   寨子周围遍布的尸体有十二具,里面的当然更多,而且凶手所用的凶器也变了,他改用长剑。   “从下手的高度和切面看,凶手和之前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当他改用长剑之后,就弃用短刃了,所以外面的人的伤口和里面的人不一样,而且他用的长剑很普通,几乎遍地都是,似乎根本就是随便从某一名山贼手中夺取的。”许士卿颇有兴趣的道:“这么多人都死于一个人之手,这个人……手不酸吗,别说连杀一百个人了,就是连砍一百个萝卜很累人呀。”   杀人=砍萝卜?不得不说,这许世卿的思维模式也挺有趣味。   寨子里面的尸体死状各异,基本上有几处是以某个中心散开,可见当时凶手必然是陷入了山贼的包围之中,他以一敌十余人仍然立于不败之地,关键是他很快,非常快,有一具断头的尸体,竟然头身相隔足足七八步。   许士卿对着无头尸体兴奋道:“好快的身手,你看!你快看!这个脑袋落在了一丛草里,且只有一面有些许泥印,可见没有滚动,可是从这个距离上看,除开脑袋飞落时候的距离,这个人死之前起码多走了三四步!”   许士卿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居然兴奋的叫了起来:“好多年没有遇见这么快的身手了,啊!你再看这一具!”   许士卿放开了之前的无头尸体,激动的跑到另外一具旁边蹲下,一通乱摸,然后抬头眨巴着眼睛问温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你猜猜他是怎么死的!”   “……”温简无语的盯着他。   许世卿咧嘴笑着,用手扒开死者的嘴巴,得意的道:“凶手是趁这个人张嘴的时候,一剑刺进去,刺伤了他的脏腑,我刚刚摸了一摸,这人别看外面好好的,里头被剑搅得稀巴烂了,哈哈哈,凶手真乃妙人也,你仔细看看,这尸体嘴角还有一点小割伤呢,要是没有弄伤嘴,就更完美了!”   “……”温简装作没有看见周围捕快们投来莫名的眼神,干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凶手轻功真好。”   “你也发现了吧,他是一跃而起,从高处垂直而下,方能趁对方张嘴之际把剑笔直插入脏腑,没有绝佳的轻功绝无法做得这般精巧。”   “不是,而是我们刚刚一路进寨,都没有发现凶手的脚印。”   许士卿只对死人感兴趣,摆了摆手,道:“温五,你这回可遇上棘手货了,行凶者必定只是一人,而且这人的武功怕是与你不相仲伯,可是手段在你之上,这一回他杀的是山贼,且希望他不要对普通人下手,不然……啧啧,那将会十分的令人发指。”   他说的凶手与温简的武功不相伯仲,其实是给温简留了几分面子,这人的身手绝对在温简之上,温简是“神捕世家”的人,他的武功可以说已经算得上一流高手了,在这些年的追缉生涯中,极少遇到敌手,可是凶手竟然比他的武功还高,从某方面来说,这也缩小了很大一部分范围。   温简环顾四周,在他的眼里,仿佛许世卿消失了,忙忙碌碌取证的捕快们也消失了,时光回到了那一日的夜晚,他面前浮现了那一幕幕的片段。   月黑星稀,凶手从山寨正门直入,数次遇到包围,每一次都以雷霆之势攻破了包围。   温简一步一步的走过,每走一步仿佛都与那一刻的残影擦肩而过。   山贼们从一开始的奋力搏杀,到无力的哀鸿遍野,到最后的绝望奔逃,那不是一场争斗,而是一场屠杀……到底,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固然这些山贼死有余辜,可是当夜,这里已然成了炼狱的刑场 ,委实太过残忍可怖。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杀?   在耳边隐约回荡的那些人临死的惨叫哀嚎声中,温简走到最后一步,他的脚下有一具五花大绑的尸体,这个尸体以跪姿而亡,上半身□,后背横七竖八被割烂了。   之前的尸体几乎都是简单直接的被杀,而这具与众不同,温简先是走过去看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他认得,曾经被画在衙门的通缉令上,是“黑山寨”的大当家。   温简又看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发现那割痕很是奇怪,蹲下仔细看,竟然发现那后背上似乎原本被人以尖刃刻了几个字,可是后来这几个字又被割得乱七八糟,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就更加让人感到惊疑,难道凶手先是留了字?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这才有割烂了它们?   难道真是仇杀?温简暗道,凶手与“黑山寨”的大当家有仇?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命案,无非爱恨情仇罢了,黑山寨被灭,仇杀是最合理的一个理由。如果不是的话,温简也实在推断不出更加合理的动机。   温简正站在那里思索,突然身后又有人来报:“五爷,你快去那边看看,有活口!”    ☆、第二十五章   温简紧忙赶过去,只见一名寨子里的山贼被救醒了过来,因他是这场屠杀的唯一活口,被数名捕快们围住,许世卿正在给他施救,他们见温简过来了急忙让开一个缺口,温简便走到了那名山贼身边蹲下,沉声问:“快说,行凶者是何人,有什么特征?”   那活口虽然醒了,却是奄奄一息,温简只看了一眼他的伤势就判断得出,他是救不活的,因此趁他还没断气赶紧问问题。   那山贼面色如纸,嘴角溢血,他啰嗦着张开嘴,只听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口里立即涌出大量鲜血。   温简紧锁眉头,继续喝问:“快说,行凶者到底是谁?”   那山贼吐尽了血,抽着气,虚弱的只说了几个字:“女……女人……”然后便断气了。   难道说,凶手是个女人?捕快们面面相窥,除了许世卿其他人都没注意到温简僵在了那里,面色极其难看,犹如大白天见了鬼一般。   女人?   当今天下,能以一人之力,又有如此手段一夜之间屠掉整座黑山寨的女人……能有几人?   其中有这份能耐,又有下得了手大开杀戒的,又有谁?   思来想去,温简脑中揪住了一个人,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让他倍感焦虑……   她?是她?不可能是她!   如果是她武功没有被废,她的确有这个能耐,只是她的武功已经被“小温侯”亲自废了……就算是她从头开始再练,一个破如漏斗一般的丹田,又能练到什么程度?   可是……万一呢?万一她真的有办法修补呢?   温简面色阴晴不定,手脚发麻,旁的人不知他内心交战近乎到了天人交加的程度,突然不远处的茅屋里有人吼了一声:“大家快来看啊,这下面有地牢!这里关了一群女人!”   又是女人?   围在周围的捕快们还没反应过来,半蹲在地上的温简突然一阵风一样的闪了过去,冲进了茅屋。   茅屋下面有地牢,地牢里面也的确有些衣衫褴褛的女人。   这些女人大多村女或者是过往商客的女眷,俱是黑山寨掳来的,平时驱使她们出来浆洗缝补,晚上供寨子里的大小首领享乐,完事了又押回地牢,因而昨日后半夜,寨子被人屠了,这些女人根本不知情,她们初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山贼们像往常一样驱使她们出去劳作,后来看清楚了进来人身上穿的官衣才知道自己获救了,纷纷哭了起来。   捕快们下了地牢,看见了这么多女人在哭,都十分惊愕,许世卿也下来了,他看了愣在一旁的温简一眼,舔了舔嘴,慢条斯理的道:“所以,刚刚那个山贼临死前是想告诉我们,那些关在地牢的女人还活着,还是想要告诉我们,凶手是个女人?”   山贼临死之前只说了“女人”两个字,马上他们就在地牢找到了一群女人,这实在是让人搞不懂,当他提到“女人”的时候,究竟是想说什么。   温简却如灵窍回归了身体,他才发现自己有那么一霎,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好像一直的预感成了真,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一般。   “现在……把这些女人带回衙门,登记下来,若有亲人的通知亲人来领人,其他的人退出去,继续清点尸体。”温简下令道。   这边山上进展得如火如荼,那边阮红娇睡到了中午才起床,仍然是睡眼稀松,百般慵懒。   她梳洗完毕之后,小绿端进来茶饭,她瞥了一眼角落处,见今晨换的衣裳不见了,便知是小绿拿去洗了。   “你把那些衣裳拿去洗了?”阮红娇似笑非笑道。   小绿点头,摆好碗筷。   阮红娇又笑道:“何必还要洗,找个没人处烧掉便行了。”   她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虽然她已经很小心了,可奈何对方人数太多,外衣还是弄得血迹斑斑,加上回来的时候她的确是累了,所以匆匆换了衣裳,把血衣放在最下,上面盖了两件干净的衣裳便搁在了角落上床睡去了。小绿既然拿走了脏衣去洗,必然也看到了那些血迹,故而阮红娇才有此一说。   小绿拿走时没发现不妥,待到看到包在里面的血衣之后,心中一惊,想着今日外面的传言,心里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恐这件血衣惹祸,就故作若无其事的避开人洗了干净,因她生性节俭,当时也没想到把衣裳烧掉。   小绿道:“娘子且放心,我洗衣裳的时候避开了人去,没人见到。”顿了顿,大约是怕阮红娇不安心,她又道:“小绿的命是娘子救的,自然是知道娘子的本事,不管娘子做什么,小绿相信自有娘子的道理。”   小绿听说了山上的事,也估出来这身血迹是哪里来的,只是她也是命苦之人,在最危难的时候被阮红娇救了性命,所以才对她十分忠心,她见阮红娇行事虽然是霹雳手段,但也有菩萨心肠,从不枉害好人,因而非但不怕她,相反更是钦佩她。   面对小绿如此简单又信任的目光,阮红娇苦笑着摇摇头,道:“你也莫把我当菩萨,我行事总有我的道理,却并非都是好的,我最自私得很,只是一点,便是绝不会做那背信之事。小绿,你给我一年时间,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小绿忙道:“娘子言重了,没有娘子便没有我的今天,我甘愿一辈子伺候娘子。”她说着推了推面前的饭菜,又道:“饭菜都快凉了,娘子还是先用饭吧。”   阮红娇坐了下来,小绿给她盛饭。   阮红娇想了想道:“今天外面可有什么事没有?”   小绿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边递过筷子,一边答道:“听说山上的山贼一夜之间都死光了,衙门里的捕快都上山了,外面众说纷纭,多是以讹传讹,倒没什么结果。”   阮红娇接筷子,笑了起来,样子心情不错,只见她笑道:“看来这份大礼,五哥是收下了呢。”   小绿不解。   阮红娇望着她,道:“这你就不懂了,比如一位农夫,他家里的果树结了果子,于是请了一位帮工帮他采摘,后来有人到他家做客吃了果子,赞其味美,你说他是会夸农夫的手艺了得,还是夸帮工采摘得好?”   在她的解释下,小绿更不明白了。   阮红娇大笑了起来,好半天才接着笑道:“黑山寨的山贼死绝了,不管是谁做的,这都是太平镇的功绩,是县衙老爷管理得宜,五哥他们也跟着有功,你且看吧,朝廷会有赏赐下来咧。”   阮红娇的这话不久之后果然应验了,黑山寨的匪患已除,上报天听,朝廷的赏赐下到了知府,知府又下到了县衙,县老爷领赏,捕快们跟着记下了功绩,虽然他们其实只是做了善后,可是果子既然味美,朝廷里的大官们又怎么会在乎是谁摘的呢。   可惜的是,阮红娇本想在黑山寨的大当家尸体后背上,给温简留下几个字以示情谊,可惜思来想去,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于是用剑尖划烂了那几个字。   哎,看来她注定是要送一份没有署名的人情了。    ☆、第二十六章   黑山寨死了那多人,最后却成了悬案。   太平镇的县衙上报给知府的,是死于黑道仇杀,属江湖恩怨,而知府上报的时候,却化繁为简,跟着呈报的公文中,以“黑山寨匪患已尽除,百姓乐享安泰”一笔带过。   最后,朝廷以“治理有功,建地方功业”为由,知府、县衙都收到了褒奖,予以赏赐,以鼓士气。   死的横竖是一帮恶徒,也没有人对他们的死因追查到底,而本该与山贼一番殊死搏斗的太平镇捕快们,就像是天下掉馅饼一样,什么事都没做,反而昏头昏脑的给立了一功,倒落得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有温简,虽然对凶手念念不忘,可线索有限,证据不足,无目击证人,无嫌疑对象,也就只能放一放了。   这一日傍晚,县老爷开了席面宴客,把大门一关,就在县衙后院内摆了桌。因听众捕快说“全味居”的菜肴味美,特请来“全味居”的主厨掌勺,宴请衙门里的众人,算是以酬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   这一顿要是按正常来说,应该叫“庆功宴”,不过如今要按照“庆功宴”来提,未免略有些尴尬,所以便算作了“酬谢宴”,大家一起吃顿饭,也算是鼓励士气了。   县太爷、县丞、师爷主簿以及捕快皂役坐后院,各家夫人小姐挤在侧边小花厅另外开席,俱是谈笑有声,十分热闹。   觥筹交错,后院里气氛浓烈起来,县太爷贪杯,平日里有夫人管着,这会儿众人都敬他,夫人又不在身边规劝,也不免就多喝了一些,回头拉着温简喷着酒气道:“温捕头啊,听说这全味居的老板娘是你的亲戚,老夫本来是看你的面子才包她家的席面的,不过今日的菜啊……味道还果真不错,这东坡肘子是怎么炖的,怎么这么香甜软烂呢……”说着还暧昧眨了眨眼。   县太爷素来老成持重,未想私下也如此八卦,温简听得啼笑皆非,心知他必然是听信了那些传言,便道:“大人,娇娘是皂役金茂家的外甥女,金叔去年过身,属下见她一个女子支撑家业不易,便认了做义妹……莫看她是女子,却善经营,可惜了是个女儿身,若是生做了男子,不定还有多大造化呢……大人,是陈皮和冰糖呢。”   啊?县太爷被突然而至的陈皮和冰糖搅晕了一下,不明白怎么突然扯到这两物上了。   只见温简也学县太爷的模样暧昧的眨了眨眼,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东陂肘子里加陈皮和冰糖提味……”   温简一副“此乃秘方,看你是县太爷的份上我才告诉你”的表情,县太爷酒意醺醺,懵懵懂懂的跟着点了点头,也一副“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表情。   温简心里一乐,看县太爷憨态可掬的模样果真是喝多了,回头招了招手,找来一个属下扶着县太爷进厢房醒醒酒。此举乃是县太爷夫人授意,夫人早知县太爷必定贪杯,又担心他年纪大了醉酒伤身,所以事先与温捕头说好,若情况不好就扶进厢房里去,她自留了人照应,有她在,事后必定也不叫县太爷恼他。   夫人的话不可不听,温简果然如此行事,却不知县太爷这一走,他自己可就遭了殃。他本与县太爷、县丞、师爷和主簿等人同席,众人见县太爷下去了,也不敢强留,又开始轮流敬起县丞、师爷等人,县丞不善饮酒,温简又是这桌最年轻的,少不得站起来替其挡了,而师爷又滑不溜手,喝了一杯之后,便道温捕头能者多劳,是该多喝几杯的,然后就把火力引向温简。   温简一向亲和,人缘不错,于是立即被围攻沦陷,县衙里里里外外也不少人,都冲着他闹了起来,其中有人抢过了他的酒杯,招来一旁送菜的丫鬟,去换几个大海碗来。   送菜的丫鬟以为听错了,愣了愣,才去拿了送来,然后那哥几个都换做了海碗。这下他这桌其他人是安全了,都笑眯眯的望着温简以一敌众,最后饶是他也撑不得了,趴在桌上装醉。   温简身边坐的的仵作许世卿,因他喜与死人打交道,性子里带了一股子寒气,连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又兼之持才傲物,除了温简旁人也不敢与他多亲近,与他敬酒也未强灌,不过浅酌了几杯而已。   他见温简装醉,而桌上其他人尤其是师爷心知肚明,一副乐看好戏的模样,也暗地偷笑。倒并不是他们故意为难温简,而是有句话说得好,感情深才一口闷,温简武功高强、年轻英俊,大家服他都服得不得了,这才要借机与他亲近,若是不得人缘的,便如许世卿,相反没人灌酒。   许世卿见连他都开始装醉了,手握空拳佯装咳嗽,然后笑道:“看来温捕头是真醉了,在下带他出去醒醒酒,诸位先喝着,等醒了酒我必将温捕头送回。”   县丞也笑着允了,许世卿便扶着温简站起来,不顾纠缠的那些人,带他杀出一条血路,送他去了后院茅厕那边。   温简也不装醉了,胃里正翻江倒海,如厕一阵呕吐,才觉得舒服了一些,出来在水缸里打水洗了把脸,又露出一口白牙,对着许世卿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道:“世卿真乃恩人也。”   若不是许世卿把他拉了出来,再多被灌几杯,他只怕就要吐在当场,那才糗大了。   实在不是他酒量差,实在是这些人灌起酒来太凶残。   许世卿嫌茅厕臭,带着他到了小花园才道:“那是你脸皮薄,拉不下脸来拒绝,那些人才敢如此作弄你,按说你大小也是个捕头,你的威严呢,不怒而威的气势呢?”   说着许世卿自己都笑了起来,温简也笑,许世卿以前就曾说过他,和属下相处不要太过随便,否则有损他的威信,尤其他年岁不大,如若太过随便,很容易令手下人没大没小,没个体统。   许世卿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温简的性子如此,适合破案却不适合当官,憋着自己反倒不舒坦。   “我素来是以德服人,才不耍那套官威。”温简反驳道。   “既然你以德服人,那你便回去吧,那哥几个正提着酒壶等着服你呢。”许世卿也道。   “……罢了罢了,还是让我躲一躲吧,我是不能再喝了。”温简急忙摆手,一头钻进假山后的凉亭里,不肯出来。   许世卿比温简长个几岁,他知道温简的真实身份,当着外人还是给他几分薄面,私下直话直说不留情面,很对温简的脾气,故引为知交,两人的私交很是不错。   许世卿进了凉亭,因之前听到温简和县太爷谈及阮红娇,这个女子他早有耳闻,然而以温简的身份,此女却是绝难以匹配的,他心里想着此事,又见现在只有他二人,便仿若不经意的把话题引过去,道:“我说温捕头,听说你最近认了个义妹?怎得也不引见引见,枉我一向自诩我俩交情不错?”   温简听到有人又提起阮红娇,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不过一个身世可怜的寡妇,你要见她做什么?”   那许世卿故意叹了口气,坐在了石墩上,摇头晃脑的道:“你可别忘了,为兄我年近三十,却是孑然一身……你是迟早要回京城的,家里只怕也帮你物色好了亲事,可怜为兄我一直没有着落呢,我这个年纪也没啥好挑的,既然你认作了义妹,必然是个不错的女子,我说你也替为兄上上心嘛。”说着瞟了一眼温简。   温简却微微皱了皱眉。   许世卿未必是真的要他保媒拉纤,不过是有些传闻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倒是想要提醒温简,他必定是要回京城的,以他的身份必定是要寻个般配的才行,许世卿有规劝之意,却没想他如此反应,心里暗暗叫不好,莫不是英雄真的难过美人关了吧。   温简上次与陈翰林家的小姐定亲,对方却香消玉殒。因顾及陈翰林家的颜面,温家一时也没有放出要为温简定亲的风声,后来他陷入的白晚一事,弄得今上大怒,丢了官职,狼狈的被赶出了京城,亲事更是无处谈起。   那些事已过了两年,期间温简的大伯母温侯夫人陆续寄来书信与他商讨过几次,有意叫他快些把亲事定下来,可是温简如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京城诸事诸多排斥,婚嫁之事更是百般推脱。   温简的母亲在庵里修行,父亲又常在外奔波,因而就一再的耽搁了下来,但他到底年纪不小了,再拖也拖不了多久,指不定哪一日家里就会传来书信,叫他赶回去拜堂。   “怎么这副鬼样子,莫不是真对那女子上了心?”许世卿半开玩笑的道。   “哪里,我只是觉得……”温简摇头无奈道:“如果把你跟娇娘凑做了一对,那我可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状况。”   就像温简觉得阮红娇和陈飞不合适一样,他觉得她跟许世卿也必定不合适,如果叫他想,他还真想不出有谁和阮红娇登对。   “怎了?是她不好,或者是我不好?”许世卿追问。   “倒也不是你的问题,更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你们的个性南辕北辙,实在叫人无法想象。   不是温简小瞧了陈飞,陈飞若是落入了阮红娇的掌心,那定是任其搓圆揉扁,也不是他有意泼许世卿凉水,一个喜欢尸体甚于活人的许世卿,配上一个以弱搏强,步步为营阮红娇,那真是……真是令人惊悚的搭配。   “怎么,我的个性很差吗?”许世卿佯装气愤的站了起来,眼睛一横,走到温简面前。   “你相处过的活人比尸体多吗?”温简挑眉反问。   “……”   许世卿素来牙尖嘴利,说话刻薄,却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竟然偃旗息鼓,温简正觉得奇怪,突然隐隐听到远处有一些动静传来。   本来今天县衙开酒席,四处热闹,有些个动静也不足为奇,许世卿恰在此时犹疑不定的问:“……老五,你义妹是不是合中身材,相貌清秀,举止斯文?”   “你怎么知道?”   “我可能……看到她了。”许世卿直直的望着前方道。   温简闻言从凉亭的围栏上跳了下来,转身朝许世卿看的方向看去。   原来许世卿刚刚正对着他站着,而这个方向面向假山,在假山的错落缝隙之间,可以清晰的看到小花园南面的那扇拱门。拱门外有一个过道,正通向厨房,那里正站着一帮少女,此刻正与一位年轻的寡妇打扮的女子对峙。   许世卿一看到寡妇打扮的女子,自然想到了他们正在聊着的阮红娇,今日承包宴席的正是“全味居”,若是老板娘阮红娇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   温简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果真看到和那帮少女对峙的人就是阮红娇,正在奇怪之间,就见其中一个少女和她争执起来,少女推搡着她,她往后退了几步,不巧正退到了井边。   那些女孩儿们似乎情绪都很激动,另一个少女也上前动了手。   “她们在干吗,不知道井边很危险吗?”许世卿说着回头一看,才发现温简已不再了身边。   原来温简见情况不对,已经掠出了凉亭,他的身形轻快,一阵风似的出了去,所以许世卿没留意到。   可是却在温简刚刚到门口时,就眼睁睁的看着后来的那名少女推了阮红娇一把,阮红娇的腿被井沿挡住,身体整个向后倒去,跌落进了井里。   那些少女们大约也没想到,顿时尖叫了起来:“啊——”   尖叫声中,温简飘然已至,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下井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双更的,发现很多人每次双更的时候都只看最末章,而把前一章的更新忽略掉了。。。。所以忍痛,今天不更后一章了,明天更 ☆、第二十七章   话分两头说,阮红娇为什么会被一群小姑娘家的围堵,这事儿还……还真得怪温简不可。   若问起着太平镇最是炙手可乐的单身男子,那可非县衙捕头温大人不可。第一,人家是有公职的人;第二,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第三,为人正派;第四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模样英俊,身材欣长,谈吐得体。   这样一个男子,又在太平镇这种小地方,那简直是鹤立鸡群,英雄气概,森森的吸引了一干待字闺中的少女,而正是这样完美的梦中情人,近来却频频与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传出风言风语,如何不叫人对那寡廉鲜耻的妇人不气恼。   今日在县衙后院摆酒,夫人小姐们落座于花厅内,其中便有那县太爷的千金李瑶琴。   这位李小姐乃是县太爷三十多那年才得的独女,如今不过才十四、五岁,因为得来不易,自幼在家娇身惯养,在外又占着县太爷千金的身家,也被人多多礼让奉承,不免染上一些骄纵之气。   李小姐住在县衙后院,虽然少到前院来,可毕竟都在县衙内,免不得常常碰见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温捕头。   可乐的是,温捕头这种成熟稳重的男子,偏偏更得那些小女儿家的喜爱,不说李小姐如何暗暗害上了相思病,就是李小姐平日结交的手帕交们,也都偷偷里仰慕其风采,艳羡李小姐近水楼台。   今日李小姐并着县丞家的二小姐、主簿家的小女儿等一些小姑娘家家的在李小姐屋里自成一席,大家年纪相仿,平日里就很相熟,闲话家常起来,说起今天请的是“全味居”的厨子,又听伺候的丫鬟说了些碎语,才知道那位有名的“俏寡妇”也跟来了。这些个姑娘小姐妹愤愤然起来——衙门里办酒,酒楼里指示厨子来即可,她一个妇道人家跟来做什么,难不成又想使什么狐媚手段勾引温捕头?   这样一说起来,更是不平,于是由李小姐带头,一起合计了个计谋,打算去羞辱那寡妇一顿,令其自惭形秽,不敢再打这种主意。   都是一些小姑娘家家的,天真不谙世事(盖戳:脑残粉丝团),并未有什么恶毒心思,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出人意料了罢。   再说那阮红娇,上次恼羞成怒跟温简闹翻之后,就没再见过温简了,这一次跟着厨子一起过来,还真是有点儿想要借机与温简冰释前嫌的意思。   只是要如何才能显得不刻意,又如何才能让他接纳自己,着实让她为难,故而迟迟没有现身,只在寻一个合适的机会。   她留在厨房里照应了一会儿,就出来透透气理理思路,正过了拱门小花园里就听到了假山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按普通人来说,拱门离假山有十多步的距离,又隔着屏障,本是听不到温简与许世卿说话的声音,可她到底不是普通人,一夜之间能够尽杀山贼的女子,五感通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因而那细梭梭的对话顺着轻风传过来,竟然被她听出了温简的声音。   当年还未化名“阮红娇”的她,在地牢里囚禁五年,武功被“小温侯”所废,可大约是“小温侯”对她有愧,破了她的丹田却没有下死手,才让她后来得以找到方法恢复武功。   她师从“白公子”,又经“万蛊噬身”,鼎盛时期的武学境界甚至不在“万血王”之下,现在虽然功力只恢复了七八成,可依旧在温简之上,故而她能听到温简的声音,温简却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阮红娇垂眼听着,忽然又发现另外一边有人闯进来,就悄悄退出了小花园,正好与来寻她麻烦的各家小姐碰了个正着。   各家小姐不知道,这回她们撞上了阮红娇,好比一窝雄心勃勃的小狼崽子对上了一头成年雌豹,前途是光明的,只是没机会等你们长大了……   那位李小姐盛气临人的先开口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阮红娇礼貌的一笑,答道:“奴家阮红娇,乃是今日来帮厨的酒楼的店主,敢问小姐是……”   这时另外一位小姐便出来帮腔,道:“她是这里县太爷家的大小姐,原来你就是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寡妇,还以为长得多漂亮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阮红娇抬了抬眉毛,嗅出了一股来着不善之意,她心头千回百转,轻轻抿嘴,施施然行了半礼道:“原来是李小姐,幸会幸会。”   那李小姐下巴一抬,看也不看她,哼了一声,故意道:“幸会什么,你不过是我家请来的帮佣,又不是客人,不在厨房好好呆着,闲得到处乱逛什么。”   “奴家不过出来透口气,这就回厨房去。”阮红娇犯不着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见识,仿佛没有听见她言语里的轻蔑之意,只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李小姐好容易逮住她,又岂会那么容易让她脱身,忙道:“站住,我有事问你。”   阮红娇闻言便停步,转过身来。   李小姐问:“方才我在此站了一会,回去就发现我那颗嵌了鸽血红的金钗掉了,你可曾捡到?”   自然不会有什么金钗,自然也不会有人捡到。   阮红娇摇头,道:“不曾看到。”   李小姐却一副不信的模样,道:“不会吧,我只在这里驻足了片刻,回头就发现钗子失了,定是在此丢的,那钗子是我爹买给我的,价值不菲,你肯定没看到么?”   不等阮红娇说话,李小姐身边的那群少女就七嘴八舌了起来,有的道:“不会是捡了却私藏了吧。”   “就是,听说商人最是重利,见财眼开,是为最贱。”   士农工商,商人的身份确是最低等,可是那名小姑娘这样说起来,却是连阮红娇这个人都骂上了。   “平日我家里人,都不让我跟商家的女儿来往,怕是染得一身市侩之气,若非是李姐姐的钗子不见了,我才不跟你说话呢。”说话的那姑娘,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就像是真的闻到了铜臭味儿。   “你快老实交代,你把钗子藏哪里了?!”   姑娘们年幼无知,竟连指桑骂槐都不指了,句句直接打阮红娇的脸面,且左一句又一句,连解释的余地都不给她。   阮红娇一个妇道人家,看起来似乎陷入一群小姑娘的围攻,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好容易才解释了一句:“奴家明明不曾见到,为何偏要无赖奴家。”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成日里倚门卖俏,勾三搭四,祸害好人的名声,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你,你为何骂人!”阮红娇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说话那人,委委屈屈的质问。   一群小姑娘家的与一个成年妇人对峙,若是遇见硬气的,怕是姑娘们心里还有胆怯,可阮红娇一副软软糯糯好欺凌的模样,真是让人油然而生一股不虐她一顿就不舒坦的想法。   殊不知,这阮红娇最是会做戏,小母狼崽子们,怕是要倒霉了。   果然那李小姐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嘴里道:“你这副狐媚样子做给谁看!你去给我搜她的身,看看本小姐的金钗是不是叫她藏了!”   李小姐指使身边一个丫鬟过去搜阮红娇的身,那丫鬟就撸了袖子过去了,这事李小姐早已经吩咐好,过去就揪那狐媚子的头发,扯乱她的衣裳,好叫她狼狈不堪。   阮红娇见丫鬟上来了,嘴里哀求道:“好小姐,奴家真的没拿,你莫要诬赖奴家。”   脚下却闪躲得十分灵活,一边闪躲,一边往井边后退,远远看起来,就像是那丫鬟把她逼到井边的。   她二人拉扯着,李小姐对在场的另一个丫鬟使了眼色,大声道:“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小翠,你去分开她们吧。”   小翠会意,就走过去了,却不是分开她们,而是帮着之前的丫鬟拉扯阮红娇,可嘴里却大声道:“松手,你们别拉扯了,小姐叫你们停下。”   这位小翠被派过来可是另有目的的,她袖子里藏着一根鸽血红宝石金钗,正是李小姐说自己掉的那一只,李小姐叫她趁乱塞进阮红娇衣服里,等一会金钗从她衣裳里滚出来,不怕不能给她坐实了罪名,彻底弄臭她的名声,看还怎么勾引温捕头。   小翠寻着机会要下手的时候,阮红娇却突然用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心里一慌,看了阮红娇一眼,而阮红娇也正看着她,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阮红娇向后一倒,整个人栽进了井里。   跟着那些个小姐姑娘们也懵了,吓得尖叫,她们只是想要对那寡妇小惩大诫一番,可不是要弄出人命来的呀!   小翠也傻了,刚刚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推了阮红娇一把,她傻站在井边,直到温简突然出现把她推开,二话不说的跳下井去。   她被温简推开,往旁边让了一步,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那根要命的金钗从她的袖子里滚了出来。   而同时,仵作许世卿也从拱门进来,说了一句:“谁的金钗掉了?好漂亮的鸽血红啊。”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俱是大变,事情好像玩大了。 ☆、第二十八章   这些小姐丫鬟们都吓坏了,个个呆若木鸡,许世卿摇摇头,一副你们不可救药的模样,赶紧到井边探过身去看下面的状况,底下的温简已经找到了阮红娇,正拖着她泅水。   许世卿见状立即放下打水的水桶,温简便踩在水桶上,一手拉住绳索,另一手紧抱着已经昏蹶的阮红娇,对外喊道:“拉我们上去!”   许世卿倒是想拉他们起来,奈何他乃一介文弱书生,试了试手力,委实拉不动这两人,回头见那帮小姑娘们还傻傻的站着,便皱眉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她们方才如梦初醒,一时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的合力将井里二人拉了出来。   温简抱着阮红娇出来之后,众人一齐松了口气,却见温简浑身湿透,头发和衣服上一小股一小股的向下淌着水,他横眉冷目,面色十分吓人,令人不觉心里打了一个突,不敢做声。   温简本就嫉恶如仇,之前发生的事也都亲眼见到了,以他对阮红娇的了解,根本不信她们的污蔑之词,而且阮红娇再如何也是他认下的义妹,叫他如何不愤怒。   温简这一怒,没人敢做声,可他和阮红娇都浑身湿透,加上天气又冷,耽搁下去必是要生病不可。   “这……”许世卿刚刚要说话,只见温简抱着阮红娇就走,根本不理眼前的这些人。   温简疾步如风,许世卿看他去的方向也猜到他会把阮红娇送哪里去,便叫了一个离他最近的丫鬟去找一套干净的衣服送去。   温简身为捕头,在衙门是有一间单独的房间以供换班的间隙休息更衣的,被褥什么也都是现成的,他便是送阮红娇去了那里。   从小花园侧门的小路转到前院是一段捷径,既清净又避开了客人,这几步路而已,似乎太长,又似乎太短。   一路上,温简都以内力为阮红娇暖身,阮红娇幽幽转醒,抬头见了他,动了动嘴,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只像一只猫儿那般委屈乖巧的依偎在他怀里。   进了房间之后,温简把阮红娇放在一边,在柜子里翻出一件他的厚衣,然后伸手下意识的去解白晚的衣裳,半途却顿住了。   到底男女有别,可是这一身湿衣不换也不行,他心里暗暗懊恼没有先带个丫鬟过来帮忙,于是把干衣放在白晚身边,极快的道:“眼下也没有别的衣裳,你先将穿这身,你身上有没哪里撞疼了,自己换衣裳……行吗?”   阮红娇离了温简的胸膛,身上更冷了,又不敢运功御寒,于是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一边颤抖一边一笑道:“我身上还好……自己来没关系……你,你的衣裳也湿了,去换下吧。”   温简虽然衣裳也尽湿了,可毕竟是习武之人,又不用避讳人,自然可运功御寒,故而并不着急,只是心恐阮红娇不耐寒,他道:“你不用管我,你换了衣裳就裹上被子躺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个汤婆子过来暖暖,不然以你的身子骨,定是要害病的。”说罢,也不等阮红娇说话就转身离开,出门的时候把门关严了。   他心里想先给阮红娇弄个汤婆子暖身,再去找程大夫来给她看看,可是今天衙门后院里宴客,外头连个晃荡的人都没有,于是只好自己找了一个汤婆子到厨房去灌热水,路上又遇到被许世卿派来送衣裳的丫鬟,停步嘱咐她照料阮红娇,就赶去了厨房。   待到他回来的时候,许世卿此时就站在他屋子的门口,见他来了,许世卿道:“你先别着急,夫人带着程大夫来了,现下正在给你那义妹把脉问诊在。”   刚刚温简走后,这一摊子事也需要有个人收拾,于是许世卿找人去请夫人过来,另派了一个人去找府衙里的程大夫过来。   那李小姐听到他请的是夫人,心里顿时安心了许多。   此事若是请她爹过来,她爹本是一方父母官,要知道她险些害出人命,便是不打死她也势必要她脱层皮,若是先请夫人过来,或许还有些商量余地。   夫人那边一听到出了事,也不声张,寻了个理由撇下客人就出来了,母亲多疼儿,她心里再是气女儿不争气,也要顾忌自家的名誉先,同时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闹出人命。   一干人等找到了温简这里,因阮红娇是女子,许世卿不方便进去就站在外间,而县衙夫人带着女儿和几位姑娘小姐站在里间的床边,中间围绕着程大夫,程大夫正在给阮红娇把脉问诊。   温简站在门外,听到里面夫人带着女儿给阮红娇赔礼,又听到夫人问程大夫情况如何,程大夫说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脉象有些紊乱,但没有大碍,只是着了些凉,尚须需静养几日日,再喝些汤药即可,却不能再着寒气了。   正有一个送姜汤的丫鬟要进去,温简拦住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汤婆子嘱她一并带进去。   那丫鬟带进去之后就把汤婆子先塞进了阮红娇的被子,阮红娇感到被子里一团暖热,她听到了外面温简的说话声,知道是他送来的,唇角泛出一丝微不可觉的笑意。   老实说,每每以这种手段逼他就范,她也觉得很下作,奈何他就是这样的人,见不得好人受苦,便如人之死穴,一戳即中……不戳白不戳。   温简立在门口,这件事许世卿从头到尾都尽收眼底,他见阮红娇已无恙,便对温简道:“我那里还有多余的衣裳,你若不嫌弃,就跟我去换上吧,老穿着湿衣裳算什么。”   温简在衙门里备了一套衣物,之前给了阮红娇,阮红娇现在已无碍,许世卿又提了出来,便跟着他去了。   仵作验尸的屋子是一个单独的小院,不过巴掌点大的位置,却是许世卿一人的天地,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有时吃住在耳房,衣物什么的,倒是现成的。   温简换了他的衣裳,衣裳略微有些紧,勉强可穿。   温简换衣的时候,许世卿就在院子里等着,待他穿戴整齐出来,就见院子里的许世卿正在和一名丫鬟讲话,那名丫鬟温简见过,是夫人身边得用的。   许世卿看到温简出来了,就扭身对那丫鬟道:“劳姑娘走了一趟,且先去给夫人复命去吧,我们随后便到。”   那丫鬟便走了。   这时候许世卿才对温简道:“温五,夫人找你呢。”   李小姐害阮红娇跌入井中,阮红娇是温简的义妹,既然结了义,此举也是抹了温简的颜面,小姑娘家家不懂事,夫人这个当娘的只好跟在后面收拾乱摊子。   见温简脸色不好,许世卿又道:“此事不过是个意外,你心胸要放宽广些,不要跟小姑娘家见识才是。”   温简沉着脸一哼,道:“幸亏这回没出大事,只是这小小年纪就如此狠毒,也委实骄纵得过了些……”   许世卿摆了摆手,不让他接着说,他劝着道:“这是大人的家事,你我身为下属,不可妄议,且李小姐也不是有意为之,方才你没看见,李小姐的脸色都吓白了,夫人赶来问清事情之后,也是好一顿教训,夫人这回找你去,必然是向你道歉,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太过计较才是。”   许世卿没打算把他看见金钗从丫鬟袖子里滚出来这件事说出来,说出来也不过让温简更加恼怒而已,而且李小姐是县老爷的女儿,县老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与上司结怨,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完见温简依旧沉着脸不做声,就故作玩笑的道:“好了,夫人那边正在照顾你义妹呢,说来奇怪,这位娘子倒是个逢灾遇难的命,也不知是不是她命不好,怎么好像天底下的坏事都落在了她头上,说是命不好,却每次都遇到你来搭救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许世卿的话,大有深意,他还没见到阮红娇,就已经不喜欢此女了,照他看来,阮红娇和温简委实大不相配,偏偏这女子总是出一些状况,就像是缠定了温简,是巧合还是故意?   许世卿的敏锐却没有引起温简的共鸣,毕竟是他亲眼看见李小姐指示丫鬟对阮红娇步步相逼,这世上的事,如果连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都不能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稍后温简随许世卿去见了夫人,夫人虽有娇惯女儿之嫌,品行却无大过,她十分愧疚的连连致歉,李小姐也是眼泪婆娑,温简虽说心里有气,又如何能跟妇道人家计较,便是连屏风后躺着的阮红娇,也不时递话出来,说是一场误会,叫夫人小姐切莫放在心上。   因温简这屋子简陋,如今阮红娇歇在此处,程大夫说她受了惊吓又受了寒气,故而也不方便移出,夫人另派人去抬来屏风暖炉等物件,留了两个丫鬟伺候,也不让她起床,更不放她回家,说是才从井里捞出来,怕是回去的路上受了寒气,定是要养好身子骨才放人。   李小姐错在前头,夫人也是希望留下阮红娇好生款待两天,养好她的身体,再备上厚礼以做弥补,为李小姐赎罪罢了,加上夫人把程大夫留在衙门里专门给她看病,算是照顾得十分精细了。   夫人面面俱到,阮红娇自己也说是一场误会,两头都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心思,因此这场事故波折,也就被压了下来,只等县太爷酒醒了,看怎么处置李小姐。   此时后院的酒席也差不多结束了,夫人还要去送客人,便嘱咐阮红娇好好休息,带着女儿先离去了,许世卿陪着温简,温简隔着屏风问阮红娇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阮红娇在里头答道:“不碍事,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她虽然这么说,但温简明明听到她呼吸音重,像是受了凉的模样。   阮红娇也问:“五哥身子可安好?喝过姜汤未?”   温简也说自己乃习武之人,并不碍事。   说话间外面的丫鬟端了两碗汤药进来,原来是程大夫下的方子,其中一碗是煎给温简的,不过是去湿暖胃发汗的汤药,喝了也无坏处,待丫鬟说明之后,温简和阮红娇各自端一碗饮尽,罢了,两只空碗被丫鬟拿出来,并齐摆在桌案上。   许世卿慢慢踱步,看了一眼那两只摆放在一起的空碗,又抬头看了一眼隔着屏风说话的那两人,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我店里的厨子等人还在厨房那边,我怕他们等不到我多想,劳烦五哥了……”原来阮红娇是委托温简给她店里的带话。   “……我这会儿怕是回不去了,店里的事自有李掌柜,若是李掌柜都拿不定主意,我身边的丫鬟小绿,素来知道我的性情,也是个有主见的,一干事宜都可以让她做主……咳咳”阮红娇佯咳了几声。   “你放心吧,你的话我必带到,你好好休养。”温简道。   温简上次拒绝了阮红娇本就心中内疚,这一回阮红娇被人逼落了井,又留在了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他这个名义上的义兄了,有个词叫做难辞其责,他现在面对的就是道义上的责任了。   温简所作所为皆是合情合理,至多是同情阮红娇,并没有多的心思,可是他俩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简直是觉得得郎情妾意,两情依依,难分难舍。   许世卿干咳了几声,随后道:“温五,阮老板喝了汤药,怕是该休息了。”   在他的催促下,温简这才起身告辞,和许世卿一同离去。   屏风的那一头,阮红娇听见温简走了,偎在暖暖的被子里皱着眉头合上了双眼。服侍她的丫鬟见她要睡了,便退到了屏风外头。   阮红娇自然没有睡熟,只是从刚才起左腕子就疼得厉害,这事又不能告诉别人。   方才程大夫是把得她的右脉,她的脉象紊乱并非是受惊,而是她自己催动真气造成的,只不过让她头疼的是,受凉之后理应该发烧,她该如何在不让程大夫察觉的情况下造成自己发烧的假象呢?   她暗暗苦思的同时,左腕处一阵一阵的疼痛传来,令她更感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开V公告:编辑要求开V,过3天开,这几天日更~开V第一天更一万字~~~ ☆、第二十九章   阮红娇能够改变自己的相貌、语调、神态、甚至脉象和呼吸音,可是,她没办法让自己真的发烧。普通女子在这种天气,落水之后不大病一场,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可是如果她催功使自己的体温升高,会不会被程大夫识破?   看来,缓解她与温简关系的破冰之举,实际上……也是后患无穷啊。   是夜,阮红娇倚靠在床头,望着烛火幽幽而叹。   被夫人指派来服侍她的两名丫鬟,在私下听闻她是被大小姐冤枉致使失足落井的,加上她看上去柔弱无依,身世可怜,待人也和善,心里也多有同情之心,故而听见她叹气,上前开解了她两句,不过是劝些多注意休息身体,程大夫医术了得,不多两日定能好起来云云。   阮红娇低垂脑袋,长发披散在肩上,静静的听着,凝在卷睫上的仿佛一抹散不去的愁绪。直到她们把话说完,她才婉然一笑,对两个丫鬟道:“多谢两位姑娘开解,奴家只是觉得……心里累了。”   这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两个丫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似也不需要旁人多说什么,又是一叹,道:“奴家是个不祥之人……不管奴家再如何尽心尽力,有些事却依旧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时候奴家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简简单单的活着,不再想,不再强求……那该有多好。”   虽然言语晦涩,可是这番话被她凄凄苦苦的说出来,任是任何人都无法不动容,就像听到雀儿哀鸣,羔羊嘶嘶,令人心生不忍。   而阮红娇心里想得却是……如果只需要杀程大夫一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该多好啊……   可惜没有程大夫,还有张大夫、李大夫,不管是只杀一人还是杀光全镇的大夫,都是不成的。   夜还长,就在阮红娇幽幽叹气的时候,屋子外头已经站了一个人,那人踌躇、犹豫,纠结,最后终于叩了叩门。   里面的丫鬟应声开门,见到外面的人,俱是气息一敛,恭声道:“大小姐。”   那在外面红着脸、瘪着嘴、肿着眼睛的人,正是县老爷的独女,李瑶琴李小姐。   话说这时候,李小姐来又是做甚?   原来县老爷酒醒了之后,就被夫人亲自告知了此事,李县官听说自己的女儿害人家落井,大为惊讶,细细的问了几个在场的奴婢,方才知道女儿误会人家拾了她的金钗,丫鬟上前争执,才致使人家落井的,万幸的是许世卿存心隐瞒,故而李县官还不知道女儿是起了害人的心思,只当是一场意外,仍旧是训斥了一顿,不仅责罚了丫鬟,还禁了李小姐的足,叫她在自己房里抄《女则》,并亲自去给阮红娇道歉罢了。   李小姐不敢不从父命,所以才来到阮红娇的门外,好半天才瘪了瘪嘴,敲开的门。   李小姐进了屋子,倒不忙着赔罪,先支开了几名丫鬟,不然当着下人的面说那些话,叫她以后怎么见人,脸面又往哪里搁?   待到下人都赶了出去,她磨磨蹭蹭的去了阮红娇的床边,犹犹豫豫的道:“喂,你还好么?”   平日习惯了耍小姐脾气,这会儿要过来道歉,依旧是抹不开脸子,口气听起来像是来催帐的,倒不像是来道歉的。   阮红娇靠在床头,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轻声道:“若死不了便算还好,奴家那就是还好了。”   李小姐装作听不见她语气里的讽刺味,抬头望天道:“那个,那个害你落井的丫鬟已经被我爹罚了,你我之间本是一场误会,但是……但是没有管教好我的丫鬟,也是我的不是,我给你道歉来了。”   按说李小姐这么点儿年纪,阮红娇是不和她计较的,反正她也是故意落井的,可是这李小姐的道歉,未免也太没有诚意,毕竟她是打算陷害阮红娇在先,阮红娇受她一句对不起也受得起,可是她偏偏把所有罪过都推在丫鬟头上。   这么点儿年纪,胆大妄为,就连差点弄出人命都不胆怯,反而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这就不能不令人恼火了。   阮红娇冷笑,道:“一场误会么,你的那名丫鬟袖子里藏着什么,我可是看见了,我要与县太爷好好说说,大小姐说是不见了金钗,那必然是真不见了,既然我没捡到,必然是有人捡到藏了,怕是该好好审她一审问,审出来是在何处掉的,又是被何人藏了,幕后指使者是谁。”   那名叫做小翠的丫鬟,一只手握着金钗,然后拢在袖子里藏好,找机会栽赃给阮红娇,这事正是被李小姐授意的,却在争执中被阮红娇瞥见了,只是她落井,意在温简,故而当场没有揭发,这会儿说了出来,倒把李小姐吓到了,李小姐惊道:“你别血口喷人!”   阮红娇故作讶异的以右手掩口,道:“李小姐,奴家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紧张?奴家又没有指名道姓的说谁,谈何血口喷人?”   李小姐毕竟还小,才想起刚刚茹阮红娇的确没指名道姓,她自己才是不打自招,这会儿又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她不擅长掩饰,神色已经慌乱,一双眼睛到处乱晃,似在想着合适的措词,她道:“我……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幕后指使,我,我的金钗找到了,就在我房里,当时只是误会,我以为我戴出来了而已……咦,你的窗户怎么冒烟了?”   为什么突然扯到窗户冒烟这句话上了?   李小姐一紧张,就不敢正眼看人,因此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到处瞄,突然就看到屏风一侧的窗户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而且冒着烟,就下意识的说了出来,想要转开话题。   却不知这个话题转的未免太过诡异,引得阮红娇奇怪的往窗户那看去,窗户紧闭,而窗户纸上某一处,正□来一根小管,小管里还往外冒烟。   阮红娇脸色一变,是迷烟!   迷烟?   迷烟!   可不可以有点常识,堂堂知县府衙内的窗户上,怎么会出现这种江湖上下三滥的东西!   可是偏偏就真出现了……   阮红娇顾不得装病,迅速下了床,拉了李小姐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往大门那里疾步走去,而此时李小姐已经有些迷糊了,嘴里嘟嘟囔囔:“你要带我去哪?哎……我脚下踩得是什么,怎么这样绵软?”   幸亏这屋子不大,只几步路就到了门口,阮红娇松开李小姐,李小姐已经瘫软了,整个靠在阮红娇的身上,阮红娇打开了门,带着李小姐一起出去,一出去就发现果然出了问题,那几个被李小姐赶出来的丫鬟俱是昏倒在地。   这场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方才在窗外吹迷烟的人发现她们已经出来了,追了过来,拦住了她们。   夜色中,阮红娇看着挡住她们的那人,那人手持大刀,生的高壮,着一身黑衣,仿佛融入与夜色之中。   李小姐出来之后,被冷风一吹,这会儿头脑里清醒了一些,可是腿脚瘫软,依旧走不动路,靠在阮红娇身上。   那黑衣人见了她们二人,以五指为爪,狠狠向她们抓来。   阮红娇赶紧推开李小姐向后一退,李小姐往前勉强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地上,她躲过了这一爪,而阮红娇也没被抓中。   阮红娇趁机高呼:“来人啊,有刺客——”   “救命!有刺客——”   在她的求救声中,黑衣人依旧向她攻来,阮红娇只是佯装慌乱的躲着,并不还手,可是今天衙门宴客,大家都喝了些酒,她呼喊了半天愣是没有人来搭救。   而此时阮红娇瞥见倒在地上的李小姐正睁着眼看着自己,于是身形一顿,被那黑衣人抓个正着。   枉费她一身所学,却怕暴露身份,不敢施展,而正是她被抓的那一刻,终于有人来了。   来的是个皂役,大约只是偶然经过,听到喊声过来一看,却见此诡异的状况,于是大喝:“好大的胆子!敢在衙门行凶!快放开那女子!”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的一阵动静,总算是有人赶过来了。   那黑衣人挟持着阮红娇,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小姐,而后收起大刀,一甩手,一个东西飞过,打在了那名皂役的脸上,那皂役“哎哟”一声,下意识的捂住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半张脸都被打肿了。   黑衣人也不多说,一把拎起阮红娇,一跃而起,跳过墙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等到其他人赶来,大伙儿围住了皂役询问,皂役捂着脸说了一名黑衣人掳走了个女子之事,后来有人发现了地上的李小姐,扶起李小姐询问,才知道被掳走的是温捕头的义妹阮红娇。   这时,有人在地上找到了刚刚打中皂役的那个物件,竟然是一封折好的信,就着火光一看,那信上只有一句话——   血债血偿,待爷爷我来取温孙儿的狗头!   落款是:黑山寨刘白凤。   众人面面相窥,这刘白凤是何人?却是黑山寨的二当家!    ☆、第三十章     黑山寨有三位当家,当日黑山寨被屠寨的时候,衙门的人去收尸,只找到了大当家和三当家的尸体,而二当家刘白凤的尸体却没有寻到。   刘白凤是黑山寨大当家刘白熊的同胞弟弟,论起武功智和手段,更比他的大哥胜上百倍,这两兄弟感情深厚,可以说刘白熊这大当家的位置,就是刘白凤让出来的,同样,有刘白凤一日,刘白熊这位置便是稳稳当当。   刘白熊惨死,衙门的人以为刘白凤是侥幸逃生了,哪里知道他竟然还会出现,而且将这笔仇怨算在了县衙捕头温简的头上,实在是报仇找错了人,令人无语。   当然,刘白凤自有他的想法。   刘白凤那一日不在,是因为他外出去“办事”去了,不过是绿林道的一些勾当,却有一番奇遇,所以耽搁了一日才回寨子,至于是何“奇遇”,暂且先不表。   话说那一日等刘白凤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寨子没有了,人都死光了,只有一些县衙的人留在那里处置尸体。   叫他怎么想?   他唯有先找地方藏起来,再做打算。   虽然实际上,屠寨的人并不是太平镇县衙的人,可是太平镇县衙曾经放出过要围剿黑山寨的风声,而且事后朝廷大张旗鼓的给太平镇县衙的一干人等嘉奖,这,又要刘白凤怎么想?   他心里满是仇恨,只当是县衙出动捕快围剿了他们寨子,杀了他的兄弟,而县衙所能出动的捕快班里,领头的和武功最好的,便是人称五爷的温简。   以他兄弟的武功,能够降服得住他兄弟的,也就是这一位了。   这样推断,仿佛下杀手害刘白熊性命除了温简,就没有旁人了。   刘白凤想找温简报仇,便潜进镇里盯上了阮红娇,打算绑了这位“义妹”引温简出来,也是他艺高人胆大,今天竟趁衙门办酒席跟着阮红娇混了进来。   后来阮红娇出了事,他一直暗地里盯着,见温简为她出头,心道这女子果然受仇人看重,晚上伏在窗外看见李小姐进了阮红娇的屋子,心生一计,打算连李小姐一起掳了出来,最终因为阮红娇顽抗,令他失了时机,只抓住了阮红娇一人。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时运,衙门的人因为喝了些酒,防备的就松了一些,令他轻松进来,轻松出去。   讽刺的是,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回杀刘白凤兄弟的人却非他所认定的温简,而是他掳走的阮红娇,如若有一天,他能知道真相,真不知作何感想。   话说,歹徒直接从衙门里掳人,这事任谁也想不到,一旦发生了,又是莫大的讽刺,等于打了太平镇的捕快们的脸面,而阮红娇被人掳走之时,为何又独不见捕头温简,他到底在干嘛?   说起他来,才是怪不了人,这人仗着年轻气盛,武艺高强便任意妄为,他下井把阮红娇捞起来,安置了她之后又不急着换湿衣裳,跑去给阮红娇灌汤婆,跟着在屋门口听了半天程大夫说话,才与许世卿一同去换衣服。   本来他想着自己武艺不错,运内功御寒倒也无法,却忘记了自己早先就喝了许多酒,甚至大吐一场。   过饮伤脾,大吐伤胃,脾胃俱伤又被井水一泡,着了湿气,更别说在这种天气里穿着湿衣裳到处跑,就是神仙也经不住的,到了晚上果然便发作了起来,幸亏他歇在许世卿那里,许世卿见他面目泛红,头重脚轻,便想他是不是着了凉,果然他过门槛的时候一绊,就一头栽了下去,幸好许世卿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摸了他的身上,这才确定他是真的发烧了。   因此阮红娇被掳走的时候,温简正在高热不退,大病之中,连床都起不得。   故而刘白凤带走阮红娇的时候,连个能追的上去的人都没有,追缉未果的捕快们赶紧回来禀告了县太爷,县太爷听了大为震怒,下令封锁县城,让所有还站得起来的捕快们全体出动,去捉拿贼人。   大约是真的被打了脸面,一向崇尚无为而治的县太爷竟然发了狠话:若抓住了贼人,就地正法,取了人头回来在县城墙上挂三天,若有人问起来,全由本官担待,但务必要把人质安然救回,不令其损伤半分。   原来县太爷的酒还没全醒过来,未经审讯就直接下令正法,估计也是他为官二十年来,最霸气的一遭。   可惜光是霸气,终是没用的,就在捕快们到处捉拿刘白凤的时候,刘白凤已经带着阮红娇,躲进了深山之中,黑山寨的另一处秘密据点里。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阮红娇吸入的迷烟发作,就在被掳走不久就昏迷了,这……不科学!   白晚的体质曾经中过“万蛊噬身”,在被白墨重树根基的时候,也因为体内存留了各种不同的残毒,在相互作用下,已经达到了百毒不侵效果。   因而当发现房间里有迷烟的时候,她考虑的只是把李小姐带出去,而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中招,也就根本就没有屏住呼吸。   可当她发现自己意识开始不清醒的时候,就知道坏事了,朦朦胧胧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浮现了一个可怕的预感……   ……   阮红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木屋里面,手脚被绑,面前站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那少年手持着一把合拢的纸扇,并用纸扇挡着嘴,笑吟吟仿佛又有些腼腆的盯着她看,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这种目光……   这种笑容……   阮红娇惊惧的瞪着那个少年,遍体发寒,汗毛都恨不能炸了起来。   那少年像是猫一样的步步逼近,走到她跟前,弯下腰,用纸扇挑起她的下颚,对她露齿一笑,露出隐蔽尖牙,愉快的道:   “小白,我又找到你了。”   明明是少年的模样,嗓音却没有半分少年的清脆,反而略带低沉,他语调缓缓,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捶打着阮红娇的心肝,令她僵在那里,无形之中好似突然被人割开了外皮,让她全然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而她……动弹不得。   就在这种不可抗力的压制之下,只听少年又笑道:“鉴于这是一本常规意义上的复仇文,而不是甜宠文……现在……你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V公告:明天开V,首更一万字~~~~ 第三十一章 少年语调缓缓,可每一个字仿佛在捶打着阮阮红娇的心肝,令她僵在那里,无形之中仿佛有什么割开了她的外皮,让她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而她……动弹不得。 就在这种不可抗力的压制之下,只见少年又笑着道:“听说你成了‘寡妇’?嗯?这真是……太遗憾了,我本来以为我能徒手,把那个成为你丈夫的男人撕得……四零八落,血肉模糊,你知道这是我的乐趣所在。” 最后半句话,落音尤轻,似有一种你知我知,会心一笑的暧昧。 然而,阮红娇这时候睁圆了满是雾气的大眼,一脸惊愕的道:“公子,你认错人了,奴家不是……” 话音未落,阮红娇突然发起攻击,原本束缚着她的绳索一挣而断,而她极快的抬起左手,朝着“少年”射出一团“雾气”。 阮红娇的左手是机关手,这个机关手的妙用并非只能做几个遮掩性的动作而已,它还是一种武器,便如射-出的这团“雾气”,实际上是一团极小如鱼鳞一般的银屑,每一粒都如一片刀锋一样锋利。 若有人被这一团银屑打-中,必然是被割得鲜血淋漓,且银屑深深嵌进肉中,除非挖肉剔骨,否则一旦留于肉中,伤口不能凝固,会流血不止。 然而那“少年”早有防备,就在阮红娇突然发难之际,他手中的扇子“刷”一声弹开,舞了两手,宛若行云流水一般将射来的银屑全部挡住。 白晚趁这一刹那的时机,转身夺窗而逃。 见她这般急于逃离,连正门都来不及走,“少年”嘲讽的一笑,对着白晚的身影甩出手中的纸扇,那纸扇被他灌注了内力,如钢片铁骨一般的坚硬,朝着白晚的双腿飞去。 若被这扇面划中,只怕她的双腿都要齐齐而断。 白晚虽然来不及回头,却听到了破风之音,就在扇面即将击中她的刹那,她腾空而起,一招燕子登云,避开了这一击。 “少年”已经掠到了屋外,见了这一幕,冷笑了一声,果然他笑过之后,那扇子宛若长了眼睛一般抡了一个圈,又朝白晚飞了回来。 白晚一时没有衬手的兵器,眉眼一瞪,脚下一动,从地上踢起了一块拇指般大的石子儿,然后一掌拍去,小石头被她着了一道真气飞了出去,在半空中与扇子撞在一起,随着一声炸裂,两者在强烈的碰撞之下一同炸成了碎片。 危及解除,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出现了,汗毛根根耸立!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几乎贴在了她的身后,他捻起花指带着一股寒气点向白晚,瞬间以拇指、中指以及无名指点了白晚后背上的三处穴位。 刚刚生龙活虎的白晚瞬间犹如电击般一颤,强忍剧痛,立即转身抓住了“少年”的那只手。 只见“少年”望着她,身上骨骼格格作响,突然身形暴涨,连被白晚握住的那只手腕都涨大了一圈,不过一弹指的时间,“少年”诡异的变成了一个身形高瘦的青年。 是缩骨功!原来“少年”是个青年男子假扮而成,而他脸上顶着的那张与他自己格格不入的稚嫩面孔,一看就不是他的原貌! 那诡异的青年盯着白晚着问:“你偷了我的易容针私自离开君魔寨,还用我为你做的东西来对付我?” 机关手乃是他的杰作,而她竟然用他的杰作来偷袭他? 青年说着咧嘴而笑,脸上绽开了阴森的笑容,宛如责备小孩子一般的责备她:“小白,你真是太调皮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另外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狠狠打在了白晚柔软的腹部上。 白晚刚刚被他点了背上的风门、灵台、神堂三处穴、身体又痛又麻,根本来不及反应,正被他打中,痛得蜷缩起身子,口中涌出鲜血,那青年再反手抓她往回一拉,同时抬起膝盖,又重重顶在了她的肚子上,若说这一下有多重,从她整个人腾飞了起来,向后甩出六七米,最后撞在了木屋的外墙上便可知了。 “怎么,还想玩吗,小白?”青年笑问。 白晚倒在地上,嘴角溢血,勉强半撑起身体,居然望着他一笑,嘲弄道:“阴息风,有没人告诉过你,你打起人来像个女人?” 青年果然便是阴息风。 已经挨打挨得这么惨,却还嘴不饶人,实在让阴息风望而兴叹。阴息风走过去,粗鲁的拽起她,将她抵在了木屋的外墙上,低头对她道:“那是因为是你啊,我怎么舍得……”阴息风眯着眼睛盯着白晚,越看便越是觉得不顺眼,忍不住咽下了之前的半截话,转而歪着脖子露出嫌弃的神情问道:“你的易容术真的是我教的吗?为什么这张脸看起来这么别扭?” 说着,他一手掐住白晚的下颚,一手往她脸上隔空一抹,那些细如牛毛办的银针便从白晚的皮肉里拔出,吸入了他的掌心,白晚那张脸,也立即回复的原貌。 “玉面仙”白晚的那张脸,曾被誉为二十年来武林中最美的一张脸,如今已失了三分明媚,多了七分冷艳,那双也曾经清澈的眼睛,如再也看不到底的潭水,幽深得已经足以掩藏住任何耸人听闻的过去。 她已经和当初关在地牢下不同了,就像经历过枯木逢春,她的皮肤恢复了弹性,肌肉渐渐丰盈,就连身上的伤疤都淡化了许多,这当然要感谢阴息风的帮助,他不但救回了她,还借用“血池”帮她找回了武功。 她的易容术是他教的,机关手是他做的,易容针虽然不是他给的,却也是偷他的,然后就和每一次一样,她达到了她的目的,就毫不犹豫的离开,不管他到底有多少关于两个人携手合作,重回中原的大计。 如果阴息风只是揍她一顿,就清算了他们之间的这笔账,未免也太好相与了。 “还是这张脸更加顺眼。”阴息风说着,也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被易容针改变的脸型很快恢复成了真实的模样。 阴息风善易容,外界传说他有一千个面目变化,即便他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识他,而他的每个人皮面具,都是从刚刚死的人身上剥下来的。 但实际上,他早已经摒弃了那些中规中矩的易容方法,创立了独门绝技,他这一手,让易容之后的面貌更加真实,免去了人皮面具所造成的僵硬感。 所以,当阮红娇一低头露出羞怯的脸红模样时,谁能想到那张鲜活的面容,其实是易容的呢? 这才是阴息风易容术毫无破绽的原因。 “还是这张脸更加的……”白晚也盯着阴息风那张惨白惨白的脸,道:“……其实你没必要露出真面目,易容之后比现在的你更像一个活人……嗯……” 白晚闷哼一声,随即露出痛苦的表情,原来阴息风又掐了她腰上的一处穴位,加重了她身上的疼痛。 就在她哼的时候,阴息风低头,吻上了她染血的嘴唇,将她唇上的鲜血舔舐得干干净净。 白晚只是皱眉,不敢反抗。 没有反抗的掠夺,总会让人忍不住越陷越深,阴息风食髓知味,撕开了白晚衣襟,迫不及待的啃咬她的肩膀,以至于肩膀上鲜血淋淋,而又被他小心翼翼的用舌头都勾进了肚子。 阴息风全身白化,如果不易容,便是白皮白发,形容鬼魅,他血液里天生缺少一些物质,令他对人血痴迷,尤其是白晚的血。 这也是白晚无法容忍的原因,被他咬真得很痛,且还要担心他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把她当大餐吃掉。在性命攸关的顾虑下,他那些小恩小惠又算得了什么? 阴息风贪心的吮吸着她的皮肤、她的血液,立即亢奋起来,用一只脚的膝盖分开白晚的双腿,抵住墙壁,承担住她整个人的重量,一手揉捏着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情不自禁的伸进她的衣裳里…… 整个场面活色生香,就连空气中也荡漾着靡靡的气息。 阴息风是白晚的第一个男人,彼时她正是花样年华,离开了佛什峰之后……对于一个没有人爱护的少女而言,如果没有人在乎她,她自己也不会在乎自己。 那是一段晦涩而又堕落的时光。 爱与不爱,最简单的分界就是,能否在欲望里保有一份清醒。 白晚感到阴息风冰冷的指尖在她身上游走,摩挲,那滋味刺激又酥麻,可她的心仍是空空的,只有孤独和越来越孤独。 她双手缓缓抬起,只需要趁阴息风不备,用右手扭动左手上的一个机关,就可以…… 当她的右手即将碰到那个触点的时候,阴息风突然松开了她,原本在她身上流连的那只手抽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阴沉的盯着她。 因刚刚饮了人血,他惨白的皮肤才多了一抹红晕,衬得他那张阴柔的面容增了一丝人气,他的嘴唇染血,诡艳妖冶。 “你想干什么?”阴息风冷问。 “我……”白晚只说了一个字,就看向阴息风的身后。 阴息风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个人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便是刘白凤。 阴息风因为饮血的缘故,颇有一些意乱情迷把持不住,故而才没有发现刘白凤的靠近。 可让刘白凤不解的是,他掳来的阮红娇,为何穿着之前的衣服,却换了一副容貌? 为什么眼前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像是……在那啥? 为什么事情突然变成这样? 白晚这时看到了刘白凤,也明白了何以他的迷药能够迷倒自己的原因。这天下,只有一种迷药可以迷昏自己,便是阴息风特意为她研制的“晚来风”。 所以,是阴息风鼓动这人掳走自己,并且提供了迷药的么?白晚的目光又落在了阴息风身上。 阴息风与她对望了一眼,扭头对身后的刘白凤喝道:“退下。” 刘白凤虽然满腹不解,但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低了低头,道:“是,血王。”然后便退了。 原来,阴息风已经收了刘白凤为手下,这便是刘白凤在黑风寨灭门前一天所遇到的“奇遇”。 曾经,“万血王”阴息风是江湖绿林之中的一个传说,他的名字令人恐惧颤栗,如果说绿林中也有所谓的偶像的话,这个人无意便是阴息风,他的号召力非同凡响。这一次他低调潜入中原,被刘白凤偶然得知他的身份,便有意加入“君魔寨”自愿听他差遣。 后来他回黑山寨,发现寨子全军覆灭,怀疑是温简所为,也是阴息风指点他掳走阮红娇以作威胁。 是的,阴息风早就找到了白晚,他本有一百种手段来折磨她作为报复,但是他现在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想干什么? 她再次背叛他,背后一定有个足以重要到铤而走险的原因。 为什么她要想方设法的接近温家的人? 为什么要与仇人为伍? 她在图谋什么? 这些谜底,他很有兴趣揭开。 阴息风把白晚带进了屋子,把她扔在一团干草垛上,白晚身上的穴道被阴息风以独门手法制住,浑身酸痛软麻,有气无力,只能听他摆布。 若是当年白晚武功鼎盛时期,尚可与阴息风打作平手,可是现在,她的武功只剩当年十之六七,有时候白晚甚至怀疑,是不是阴息风在帮她回复武功时候做的手脚,故意让她不能反抗他。 白晚整了整身上凌乱的衣裳,一言不发的看着阴息风,阴息风找个一个凳子,弹了弹衣摆,风度翩翩的坐了下来。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对方,半晌之后,阴息风才开口,问:“说吧,你的计划是什么?” “什么计划?”白晚反问。 “你一定有个计划。”阴息风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白晚嘴唇微微翘了翘,噙着笑意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你和我一样憎恨温家的人,不,你绝对比我更恨他们,你接近温简的目的……如果你只是想要弄死他,不用这么费事,所以你一定有比杀掉一个温家的人,更能打击到温家的办法……难以置信,这么有趣的事,你却打算一个人偷偷的干?你真是辜负了我。”阴息风叹了一声,一副你对不起我的模样。 阴息风大约以为白晚放不下备受折磨的那五年牢狱生活,却不知道她有更加深沉的复仇理由。 白晚笑着又挑了挑眉,还是不做声。 可是阴息风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他已经坚信了自己的看法。 “温家的人毁我势力,把我逼出了中原,逼得我不得不终年藏身于北岷山君魔寨中度日,这个仇可并非杀他一个温朔便能消恨的,既然此番我再次踏足中原,不做一番大事,自是无颜回去面对我君魔寨的一干儿郎,好吧……”阴息风说这番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白晚的神色,见提到“小温侯”温朔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知道她已经全然放下了这个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便要让‘神捕世家’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先从温简开始,我明天就去把他大卸八块,泡在酒缸里,送到京城给温正阳当一份大礼!” 说罢,他起身拂袖向外走去,白晚一改之前优哉游哉的模样,忙出声阻止他,道:“且慢。” 阴息风停步,扭头看了她一眼,冷笑着:“你报你仇,我报我的仇,既然你我不是一路,便该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谁能成事,便看各自手段吧!”看来,他是坚信了白晚的举动与报仇有关。 白晚也知道,阴息风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可是她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杀掉温简,也又杀不了阴息风,只好换了一副口气,苦苦唤道:“息风……不要逼我。” 但凡她有事,便满嘴“息风”“息风”,但凡她没事,就想着卷了他的好处远走高飞,这种女人,哼。 阴息风鄙夷了她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你可以不说的。”嘴里这样说,却还转身走到刚刚坐的凳子上,气定神闲的弹了弹衣摆,然后坐下。 白晚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她押上了所有,全都押在了温简身上。 从当初在临安地牢…… 从当日在山崖之下…… 从她砍断自己手,到她改头换面的回来…… 像温简这种人,想要利用他两次,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她却有一只化腐朽为神奇的手,那只手能让一切变成可能。 白晚舔了舔嘴唇,道:“你听过二十年前的‘节度使严文渊一案’么?” 二十年前,节度使严文渊因卷入毓王谋反,满门抄斩,而给他定罪的,便是当时的六扇门总捕温正阳。 温正阳追查与毓王相关的涉案官员达两百人,其家属不计,节度使严文渊作为主犯之一定罪,抄家灭族,但凡往来交好或有姻亲关系之官员一律受审获罪,一时之间在京城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而温正阳却因此立功,事后被今上封为“忠义侯”,执掌刑部。 阴息风不是没有想象力的人,听白晚提起当年轰动一时要案,便笑着道:“怎么,莫非你是当年严文渊的遗孤不成?” 他说着,从身边的桌上拎起一只简陋的白瓷壶,又翻起一只倒扣的茶杯,自己自斟自饮。 白晚没有先回答,而是看着他茶水喝下去,才道:“……其实严格说来,我跟这起案子没什么关系。” 阴息风刚刚喝了一口茶,倒不至于当场喷出来,可也给稍稍呛了一下,赶紧咽下,掏出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才白了白晚一眼,恨恨道:“有趣吗?” 作弄他有趣吗? 白晚一本正经,好似没有受到他这话的影响,可嘴唇明明向上微微翘了翘。 “别高估的我的耐心,我已经开始觉得不那么有趣了。”阴息风冷声道。 “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白墨他……跟严文渊是至交,他认为严文渊是被冤枉的,于是他做了一件事情,他把他从天牢里劫了出来。”白晚继续道。 从天牢里劫出一个犯人,做起来不如说出来那么简单,可谓凶险万分,而白墨做到了。 阴息风知道此人是白晚的师父,也知道白晚有一些迷恋她的师父,如果事情跟白墨有关,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那么在意这件事了。阴息风开始认真倾听此事的来龙去脉,白晚也缓缓道来。 据说当年严文渊在狱中暴毙,实际上那只是面上的说辞,为了掩盖他被白墨救走这件事,白墨后也正因此事而遭到了六扇门最高级别的通缉,不得不退隐江湖,到处躲藏。 就是在那段时期,“赤练女”苏素掩护白墨逃出了六扇门的围剿,然后又怀上了白晚。 “严文渊获救后没过几年就故去了,可却害苦了白墨,而白墨这么相信他,不惜为他犯下劫狱重罪是因为……他在劫狱之前弄到了当年温正阳冤枉严文渊的证据,可是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不知朝廷水深,在当时的形势之下,根本没有办法找到给一个可靠又有足够能力翻案的朝廷官员来帮他,甚至他还因此遭到追杀……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救严文渊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温正阳多年以来一直不肯放过他的原因。” 过往的那些事,曾经白墨都对白晚交代清楚了,他信任她,几乎没有事情隐瞒她,除了他们的血缘关系。 阴息风听到这里,挑了挑眉,脸上浮现出“有点意思”的表情。 如果当年温正阳真的是冤枉了严文渊,那的确就有意思了,原来这个人,也不如传闻中那样嫉恶如仇。 “严文渊一案牵连甚广,若是翻案,温正阳乃至整个温家,必将毁于一旦,所以姓温的才会将白墨视如眼中钉,为了找到他才会不计一切代价的活捉了我,现在我虽然逃了出来,可是他已经找到了白墨手上的证据,并且将之藏匿于忠义侯府。”白晚道。 “你如何知道证据已经落入他的手里?”阴息风不禁问。 她如何知道?白晚冷冷一笑,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份证据,正是她引到温简去佛什峰,从她母亲的衣冠冢里得到的。 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铜也不是铁,在临安地牢里被逼的几乎崩溃,并不全然是假装的。 为了得到温简的信任,她把白墨的旧居出卖给温简,可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白墨把当年收集到的证据藏在苏素的衣冠冢之中。 白墨乃是天纵之才,不仅武功高强,精通医术以及奇门遁甲,对机关术和冶炼也有所涉及,当年他用一块天外玄石制成一个十分精密的“乌金盒”,证据就收纳于其中,他曾当着白晚的面打开,故而白晚知道开启的方法。 白墨离开佛什峰,不知为何,竟然将乌金盒留在了石墓之中,可能随身带着不方便,也可能是想要留给白晚,只因当时白晚在绿林黑道里的势头闹得太过,若是善用这件东西,兴许在将来有难时可以抵她一命,可这样,也就永远失去了替自己翻案的机会。 没想到的是,白晚根本没有进墓中去看一看,故而也就不知道这件事。 当她后来得知,温简从佛什峰带回来一件匣子似的东西交给温侯之后,方才推断出了是那乌金盒。 “我也有我消息的门路,就像他们盯着我一样,我又何尝没有盯着他们?那个‘乌金盒’从进了温正阳的书房之后,便再没出来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白晚道。 “你怎么知道没有被毁掉?证据这种东西,毁掉是必然的。” “没有。”白晚冷笑着,钉截铁的道:“他不光毁不掉,甚至也打不开它,那是白墨所制的‘乌金盒’,是用天外玄石打造,天上地下,仅此一例,遇金不断、遇水不侵、遇火不毁、遇强则韧,只有用特定的方式才能打开,温正阳既然心中有鬼,这个东西越是打不开,就会越是担心里面是什么要不得的东西,所以他不敢丢,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物?”阴息风被那句“遇金不断、遇水不侵、遇火不毁、遇强则韧”所吸引。 白晚了解阴息风,此人也算是个机括术奇才,听了她的形容怕是对乌金盒产生了好奇,并对白墨的本事产生了好胜之心。只是他虽然是奇才,可白墨更是百年不遇的天才,不过这话在这光景,她不能明说。 她淡淡的道:“不过是些因缘际会罢了,天外玄石这种东西,哪里是每天都能寻得到的。” 阴息风想了想,果然就放下了,又问:“如果如你所说,证据藏在‘乌金盒’中,而‘乌金盒’你能打得开吗?” “我自然打得开。”白晚看了他一眼,道:“为了确定‘乌金盒’是否还在侯府,我不得不潜进去了两次,最后一次不小心动静大了点,以至于打草惊蛇,此后侯府的防御更加严密,我没法再潜进去了。” 没有办法再潜入忠义侯府,跟来太平镇接近温简有什么关系?难道温简能够帮她拿出来不成? 阴息风这样思量,就听到白晚接着道:“但是我约莫估计得出,乌金盒放在了何处,温正阳防备心极重,别人没有办法靠近那个地方,可是他信任温简……” “可是温简不会帮你,他是温家的人,总不会去做那些扳倒自家人的事,而且他被你骗过一次,现在正恨你入骨,不然你也不会易容之后才敢接近他。”阴息风叹道。 白晚微微笑着,仿佛胸有成竹,她道:“不一定。” “哦?”阴息风也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缓缓道:“也许你的想法太天真或者一厢情愿了,你不了解男人,在男人的心里装着很多比儿女私情更加重要的东西,如果你只是想用感情来控制温简,我劝你还是……别太高估了自己,毕竟他不是我,不像我那么喜欢你……的血。” 阴息风喜欢用奇怪的断句和奇怪的落音,来给白晚造成一种被挑逗的感觉,可是这一次,白晚知道他的用意。 他这是在探听她想要用什么办法来达到目的,不过—— 白晚挑了挑眉,随即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右手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银镯,银镯之下,就是她手腕齐断之处,等到笑音落了之后,她才道:“这是我的计划,每个计划总要留下一点悬念,若是被这样轻易的说破了,岂不是没意思了么。” 阴息风闻言,看了看她,冷笑了起来,道:“何必这么生分?我们都有同样的目的,如果我们不能结盟,我便只有按照我的方式报仇,虽然粗鲁了一点,但胜在干净利落。” 阴息风才不喜欢粗鲁,也不喜欢干净利落,他喜欢温文尔雅,杀人的时候,要有一种捏死蚂蚁的怜悯,坐地分赃的时候,要有一种立场公平垂问。 当他礼貌的问这样好不好的时候,如果有人说不好,他马上会让那人后悔自己为什么长了嘴,直到所有人都唯恐不及的说好。 他的处事,就和他喜欢研究机括一样,喜欢绕来绕去,把最大程度折磨人而不是弄死人当做是极有风度的讲究。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变态。 “看来我没有选择了。”白晚抿嘴一笑,和蔼可亲的道:“但你要先收拾好自己惹下的烂摊子。” 白晚不能让温简有事,他是一切的关键。如果阴息风拿他来威胁她,她也只有接受他的威胁。接受威胁,可以把威胁变成盟友,既然成了盟友,那就该考虑该怎么摆平现在这个越来越乱七八糟的局面了。 温简身体很好,好多年未曾病一场,然而越是多年不病的人,一病起来越是来势汹汹。 他不信这个,每每坐起来打坐运功,调理内息,狠狠发上一身汗,顿时就觉得强一些了,可过上一两顿饭的功夫,又热了起来。 后来许世卿看不下去了,把他按到床上,撸起袖子亲手给他灌了一海碗汤药,看到他苦得只吐舌头,才道:“练武之人是较常人强健不假,可既然病了,就说明身体需要休养生息,你倒把打坐练功当做保命仙丹,却不知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你若是肯好好躺上一天半天,不要这样瞎折腾,定然是能痊愈得了的。” 温简心理焦急,阮红娇被贼人掳走,贼人言明是冲着他来的,他怎么还在床上躺得下去? 温简叹了口气,问许世卿道:“怎么样,娇娘有消息了没?” 许世卿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你先别太过担心,贼人既然是冲着你来的……那女子应该还活着,再等等,应该还有下文。” 温简何尝不知是这样,可是他心里不知怎得想起了他原先的未婚妻陈翰林家的小姐,也是被“青花狐狸”掳走,回来之后就……一个女子,遇到这种事情,就算不死,回来之后也不知道面对什么样的情况,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他之过。 温简躺在了床上裹紧被子,被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 温简自从京城到了太平镇,看似慢慢走出了低潮,而事实上心病难解,他自幼便被教导,身为男子,当负其责,因此他明明更加喜文,却还是听从父命从武,当家族需要他挑起责任的时候,他也当仁不让,可是他辜负了伯父的期望,在放跑白晚这件事上自责难当,“责任”二字,几乎成了他心中的阴影。 而阮红娇因他被掳,恰恰又让他又掉入了“自责”“责任”“内疚”“追悔”的情绪之中。 太平镇的捕快都派了出去,有些蛛丝马迹是指向了深山里头,可是还是没有找到人,其实这个情况,就算温简生龙活虎,偌大的山林,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擒到人的。 不过翌日上午,外头就传来了消息,镇上有个人从镇子外面回来带回来一封信,说是半路有个男子给了他两钱银子,托他送来给太平镇的温捕头。 温简拿了信,迫不及待的启了火漆看,果然就是刘白凤送来的,信中画了一张山道地图,邀他申时前去一个叫做独龙坡的地方,必要他一个人才行,若是发现有人尾随,先杀阮红娇祭刀。 温简念了信,确定阮红娇还活着,心里略安了安。 旁边的一个有资历的的捕快听了信里的内容,道了一声:“可麻烦了。” 温简抬头问:“怎么了?” 那捕快说:“独龙坡这个地方我去过一次,那里中间高两边低,易守难攻,而且站在坡上,下面的情况一览无遗。”也就是说,若要温简一人去,他们即便跟着,也无法跟得太近。 说话的这人是太平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那一带的地形有些映象。其实即便他不说,温简也能猜出刘白凤找的位置,必然是对他自己有利的。 温简想了想,道:“无妨,我便只身上去,尽量拖住他……只是不知他还有没有同伙,你们先在外埋伏,若是得了我的信号,再往上面冲。” 若是旁的时候,这情况也未必有今天叫人担心,眼下温简才烧了一夜,怕是脚步虚浮,精力不济,也不知对上刘白凤到底能不能占上风。 “温五,还是等李大人来再定夺吧。”许世卿在一旁道。 信送来的时候,他已经派人去请李县官了,许世卿说要等李县官来了再定夺,于理,李大人才是这里的县官,阮红娇被掳,营救计划当然要县老爷定夺,于情,他是希望李大人能说服温简这个时候不要去冒险。 一个是没有背景的寡妇,一个是京城温家的子侄,到底孰轻孰重,李县官只要不糊涂,就知道该怎么选择。 果然,县太爷来了听闻之后,就说温简不宜前去,要另外派人去擒贼。 温简自是不肯,跟着县太爷来的师爷就说:“温捕头调来我们镇上才一年,又没有亲自参与过黑山寨的剿匪,那刘白凤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为何把灭寨的仇怨拉到了温捕头身上,别的时候,老夫也定然不会阻止你去救人,可是现在你病体未愈,打又未必打得过他,救人也未必就得出来,不如找个人假扮作你,故意拖延时间,等天黑下来,我们其他的人再攻上去救人。” 温简摇头,扶着床沿从床上跳下来,道:“何须找人假扮?我如今已经大好了,在下本是习武之人,这些小病小痛来得快也去得快,再说,刘白凤既然曾经潜入过咱们县衙,只怕也见过我的样貌,再找个人假扮恐容易被认出,反倒不美……大人、师爷请放心,我这番前去并不与他硬碰硬,我就告诉他,黑山寨的灭寨之仇与我们县衙无关,乃是他们在外头惹得是非,我只需带上一份仵作验尸的供词与他辩一辨,争取拖到天黑,若中途有任何变故,我再发响箭为信号,兄弟们再上来救人。” 温简态度强硬,众人拗不过他,加上见他精神好多了也就随了他,而且说实话,如果真心想要救出被掳走的寡妇娘子,也无二计了。 申时已至,独龙坡上。 “说什么?”白晚惊讶道:“你给温简下了毒?” 阴息风这次易容成了一个吊眉虎眼,面目平淡的青年,他一边把已经恢复成阮红娇模样的白晚绑在了一颗树上,一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打算……所以才手滑了一下,把‘没心没肺’撒在了他的碗里。” “‘没心没肺’是什么?”白晚问:“你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干的这事?” “当初我在研究‘晚来风’的时候,做出来一些失败的作品之一,其实也不算失败,只不过对你没什么用而已,不过对正常人……”阴息风把白晚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直起腰微微一笑,难得顶着一张平淡的脸还能做出一股曲高和寡的……得意。 阴息风接着道:“对于正常人而言,就算是神仙丹也救不回来的神作。” “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吧。”白晚忍不住讽刺道。 她就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排斥扯上阴息风,就是因为这人发号施令惯了,我行我素必然会破坏她的计划。 阴息风白了她一眼,又道:“此事也不能全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先同我说,那一日,刘白凤掳你的时候,我便正在温简身边,那种时机那种感觉就如你自觉把脖子已经伸到了我嘴下,我是咬还是咬?叫人如何把持得住?”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正瞄在白晚的脖子上,白晚的脖子正被绳索勒着,绳子略有一些紧,因此有一半陷进肉里,而鼓出来的白肉尤为诱人。 阴息风见了,心底不禁微微荡漾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白晚见他目光有异,冷笑:“你竟当时也在场?” 衙门那日摆宴席那天,阴息风当时确实也在,并且就混迹在后院的酒席之间,他易容成一个端菜的丫鬟,就在不远处观察温简。因为那天端菜的有县衙后院里伺候的下人,也有全味居带来的人,因此他混迹在这里,全味居的人和衙门里的人都把他当成了对方的人,居然都没发现异样。 偏偏他观察温简的时候,温简的同僚和属下们正在灌他喝酒,意外的把他招了过去要他给他们把酒杯换成海碗。 阴息风当时还略愣了一下,没想到天上竟然掉下来这么一个机会,于是去拿来海碗的时候,就在温简的碗底抹了一层东西,温简没有防备,就着白酒吞进了肚子。 “刚刚开始,会间歇性的发烧,症状就和受了风寒一样,普通的大夫也辨别不出来……他然后会咳血,咳血的情况一开始不会太严重,但这说明毒已经到了肺部,等到了心脏,他就死定了。” 肺部烂透了,心脏烂透了,必然死定了,所以这毒药才叫做没心没肺。 白晚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声音很轻的问:“你一定有办法的,你说仙丹都救不回他,那么你必然有比仙丹更好的东西,对不对?” “我没有解药,但是我发现这味毒药和我当时制成的另外一味毒药一起服用,竟然可以达到相互克制的作用,两种毒性就会相互化解对方,实在神奇,你知道另一种毒药是什么吗?”阴息风兴致勃勃的道。 “你说吧……不要绕圈子了。”白晚突然觉得很无力。 “就是‘晚来风’啊,没有想到吧。” “晚来风”是毒药,只不过因为白晚百毒不侵,这才会只达到迷药的效果,而“晚来风”和“没心没肺”能够相互抵消,也是阴息风意外发现的,他当然不会吝啬于告诉白晚,因为制毒的方法,只有他一人知道。 知道有解药,白晚心里就安心了,谁知阴息风又说了一句话: “但要在日落之前,他肯把‘晚来风’吃下去才行,如果过了日落就来不及了。”阴息风自信的一笑:“我对药性发作的时间,一向把握的很准,如果我说来不及……那就一定是来不及的。” 可是现在,白晚扭头看着正在西移的太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第三十二章 温简一个人进山,其他的人离得有一段距离,他一路强打着精神,在他看来他堂堂七尺之躯,怎么会被一阵小病小痛打倒,直到快到独龙坡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第一是他路过青岩崖的时候,山上落下了一些石块,这山石来的蹊跷,怕是刘白凤事先布置好的,他仗着身法利落躲开它们跃了过去,倒是没有受伤,可是石块却把后面的路拦了。而不管后面跟着的人绕路或者是移开石块,都需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过来。 第二是他的喉咙腥痒,捂着嘴咳了几声,松开手一看,掌心里竟然有血。 即便温简再迟钝,也知道普通的风寒是不会突然咳血的,他心中起疑,可是望着被堵掉的后路,想到生死未卜的阮红娇,也只是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继续赶赴独龙坡。 独龙坡其实应该算是一个小山包,刘白凤在那里等着温简,他手上拿着两个封口瓷瓶,一个青一个白,阴息风告诉他,这里面装的都是毒药,区别是一个三日发作,一个七日发作,要他逼温简吃下。 刘白凤还是有股子血性,按照他的想法,还是希望公平比试,用自己的能耐报仇。 可阴息风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他只是问:“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力不济,你黑山寨近百兄弟,就白死了?”他说完,又说了一句:“何况这事慢性毒而已,不妨碍你堂堂正正的报仇。” 刘白凤立即便被他说服了。 待到温简来到独龙坡,见刘白凤只一人,立即喝问:“她在哪?”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被掳走的阮红娇。 刘白凤嗤笑了一声,大约是心底腹诽这温简如何的蠢钝如猪,对那个易容的女子这般信任。不过他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报自己的仇,别人的事情与他无关,他也没必要多管闲事。 他往另一边指了一指,果然见大约七八丈之外有一棵树,阮红娇被绑在树干上,旁边站了一个手执黑鞭的青年。 阮红娇头发凌乱,面色苍白,似乎饱受惊吓,见了他却大声呼道:“五哥——” “五哥,不要管我——” “快走——” 站在她身边的阴息风饶有兴趣的看了惺惺作态的白晚一眼,接着一把狠狠扯住了她的头发,看了正望过来的温简一眼,咧嘴一笑,竟伸出舌头舔了舔白晚的耳尖,对着温简,把鞭子亮了亮,示威一般的凭空抖了一个响花。 温简见阮红娇受辱,握紧了拳头,对刘白凤道:“既然我已经来了,你放她走,她是无辜的。 “放她走不是不可以,但你先要按我的规矩来。”刘白凤亮了亮手中的两个瓷瓶,道:“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最是信奉天意,今天我们就按着天意来,我也不欺你,我手中这两个瓷瓶里面,有一瓶是毒药,另一瓶则不是,你需选择其中一瓶快快喝下,若是毒药则是天要亡你,如果不是毒药,便和我决斗,赢的那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也算是给你一个机会。” 这番糊弄温简的说辞,自然也是阴息风教他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阴息风这回是连他在内一起糊弄了。 以此同时,另一边。 “你把‘晚来风’下在那两个瓶子里?你竟然认为认为他会为我喝下去?”白晚被缚在树上,难以置信的看着阴息风道:“你傻了吗?” “不然怎么办?”阴息风看了地上自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一眼,对她道:“已经没时间了,让他自己喝是不引起他怀疑而又最直接的方法。” 太阳快下山了,一旦落日,即便是喝了解药也解不了温简身上的毒了。 “如果你和他易地而处,你会喝吗?”白晚突然问。 “……”阴息风愣了愣,略皱了皱,似乎是在想这个问题。 可白晚不等她回答,就道:“既然是你和我都不会做的事情,你凭什么认为他会这么做?”不用想白晚都知道,有谁会这么傻?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尤其是现在她和温简的关系,还没有交好到过命的地步。 见白晚露出焦急之色,阴息风不以为然的道:“如果他不肯喝,那就让他毒发身亡好了,现下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如果今天他愿意为了你豁出性命,说明你之前的做法有效,也说明你还有机会让他为你所用,但如果今天他不肯喝,说明你的计划根本没有用……那就让他死掉好了,我们再找个方法报仇就是了。” “你——” 阴息风说得轻飘飘的,却不知白晚为这个计划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一出现就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现在还在说风凉话,饶是她再沉得住气,现在也恨不能冲过去活撕了他的这幅嘴脸,可实际情况是她被绑在树上,“阮红娇”是不会武功的,自然也不能挣断绳索。 阴息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又多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语调温柔的道:“好吧,你不就是怕自己无法打动他么,我再帮你一把就是了,可别说我不够意思。” “刘白凤,如此不符合常理的要求,你认为在下会答应么?”温简喝问。 “生死由天,你我之间非死既战,你不赌一把,你那相好的就连一丝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刘白凤大声道。 “如果你是因为黑山寨被屠寨一事而迁怒于我,我只能说你报仇找错了人。”温简从怀里掏出仵作验尸以及最先发现此事的官差的供词,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和我们衙门也没有任何关系,那天我们的人上山探路,就发现寨子里的人都死了……” “住口!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刘白凤压根不信他,也不接他手上的供词,怒道:“你们衙门围剿我们又不是一二次了,之前就频频传出风声,再说如果不是你们干的,朝廷里怎么会又是赏赐又是嘉奖!姓温的,枉你自誉为衙门中人正义之士,竟然敢做不敢认,好,若你一口咬定不是你干的,你说,到底是谁干的!” 朝廷下来的嘉奖,地方上的州县都是会张贴榜文公布的,刘白凤眼不瞎耳不盲,当然看得清楚。 “在下……不知道是谁。”温简叹了口气,看来如今就算是有理也难以说清了。 “这么说,这些仵作和最先发现尸体的官差的供词,你也不会看了。”温简又道。 刘白凤十分固执,根本不信温简的话,也怕自己结果那一叠东西翻看的时候他趁机使诈,于是哼了一声,道:“你们衙门里拿出的证据,我敢相信吗,废话少说,我这两瓶你是喝还是不喝,若是不喝,只待我一声令下,我那边的……兄弟就会拧断你那相好的脖子。” 温简听了他的话,只好收起那一叠证词,不禁又往阮红娇那边看去。 两瓶里面一瓶有毒,一瓶无毒是刘白凤的说辞,谁知道是不是两瓶都有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等他死了,然后也杀了阮红娇灭口? 青岩崖那边被堵,若是他们两人都遇险,外面营救的官差们,是决计难以及时赶到的……于理,这瓷瓶儿里的东西他不该喝,可是若不喝,阮红娇又该怎么办? 便在温简难以抉择的时候,手执黑鞭的青年站了出来,抖开鞭子,面对阮红娇一鞭鞭的狠狠抽了下去,随即传来阮红娇的惨呼。 “啊——” “啊——” 阴息风下手不轻,白晚被抽打得惨呼阵阵,她在鞭影中狠狠的瞪着阴息风,压低声音怒叱:“你疯了么!” “我这是在帮你!”阴息风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道:“你不凄惨可怜一点,他怎么会心软?我劝你别催动内功扛下来,万一他不忍心见你受苦而选择了喝解药,最后把你救走,却发现你挨了这么多鞭子身上却没有伤痕,那你可就前功尽弃了哈哈。” 白晚若是催动内功,这鞭子抽在她身上跟被蚂蚁咬没什么区别,可是阴息风说的话不无道理,白晚咬了咬牙,明知道阴息风这是借故报复她,明知道他是幸灾乐祸,也只好松懈下来,不运内功抵抗,任他一鞭一鞭的抽下来,抽得她皮开肉绽。 鞭子每扬起,带出一股点点洒洒的血腥气,令阴息风越抽越兴奋,简直是精神焕发,手舞足蹈,不过尚还知道分寸,一道一道的鞭子下去都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可是纵然这样,也着实够痛够狠! “阴息风……”默默忍受的白晚突然面目狰狞起来,咬牙切齿的道:“若有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啊——” 她话没说完,阴息风抽重了一鞭,可真是痛得钻心,感觉就像是骨头都要裂开了一般。 阴息风的食指便在鞭子上抹了一道,指腹上便立即沾上了艳红的鲜血,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血,然后对她邪邪一笑,毫无道歉诚意道:“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 因为相隔的距离,那一边的对话,温简听不真切,而阮红娇一声一声的惨呼,却是听得人心惊肉跳,她每一声痛不欲生的呼喊,仿佛都瓦裂了一层温简的理智,终于,他一咬牙,随便在刘白凤手上夺过一个青瓶,道:“够了,我喝便是!快叫他住手!”。 刘白凤这才举起手在半空一挥,示意阴息风停下。 阴息风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瞄着远处的那两人,对几乎奄奄一息的白晚道:“原来他真的吃苦肉计这一套……不用谢我,我很乐意帮你。” 白晚抬起头,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而此时另一边的温简头一仰,在刘白凤的注目下,两口就喝光了青瓶里的液体。 “他真的喝了啊。”阴息风挑了挑眉,丢掉了手里的鞭子,回头看了看白晚道:“看来……你做到了,他真的在乎你呢。”顿了顿,又阴阴的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我突然觉得,等到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一定会很有趣。” 白晚也看到了那一幕,可是她心里却没有阴息风那么轻松,她喃喃道:“他到底……到底在想什么?” 白晚知道有些人跟她或者阴息风不一样,这些人还相信一些叫做道义和正义的东西,可是纵然如此温简他不该这么做……不该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 如果这些毒液只是毒液怎么办?如果真的喝了会死怎么办?白晚望着远处那两道身影,内心油然而生一股十分矛盾的感觉。 温简把‘晚来风’喝下了肚,他远远的看着白晚,白晚也远远的看着他。 当然,他不知道那是她,还以为是那个喜欢步步为营的阮红娇,他甚至都不算很喜欢阮红娇,却已经肯为她饮下“毒酒”。 心跳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急促起来,就像是要从他的胸膛里蹦出来一般,他仿佛能听见毒液在自己血管里涌动的声音,呼吸音却相反的消失了,原来他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或许这种几乎静态的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只是当事人自己会感到漫长,然后他发现自己还活着。心中却……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或者两者兼有之。 温简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当以为自己会中毒的时候,心情居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其实说起来,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但凡办案的时候他会舍生忘死,为什么喝酒的时候他宁可醉死都不会拒绝别人,为什么他要把发生的所有事当做自己的责任,为什么他会为了一个所谓的“义妹”宁可喝下毒液,为什么他身上会缺少一种正常人应该有的被称为“害怕”的情绪。 是的,他不害怕,他心底根本就不排斥死亡,因为他至今仍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件事,从来不提,从来不想,却始终没有放下。 他一直在惩罚自己。 白晚看着温简,而阴息风看着白晚,太阳落山之前最后的余晖照耀在他们脸上,那种金色的光芒就像是记忆中旧时的闲散时光一般慵懒。 微风阵阵,晚燕归林。 刘白凤终于亮出了他的刀,站在了温简面前。 温简没有毒发是因为“晚来风”和“没心没肺”相互克制,而刘白凤却以为这不过是慢性毒药,即便今日败下阵来,三日或者七日后,他的仇人也将与世长辞。 事实证明,就算阴息风是所有黑道人士的偶像,也一样是个信不过的家伙。 刘白凤亮刀,温简便只有出剑了。 “你我之间免不了一战。”刘白凤喝道:“我要杀了你为我的兄弟报仇!”说罢,他冲了上去。 “我只想救人。”温简淡淡说着,用剑挡住了刘白凤的刀锋。 两个人刀剑相错,立即缠斗了起来,刘白凤的武功不俗,武功招式刁钻狠辣,一交手竟压制住了温简。 白晚观望了片刻,扭头对阴息风道:“温简步伐虚浮,只守不攻,身子也沉得很……你不是说他中的毒解了吗?怎么看起来反倒更虚弱了?” 阴息风不以为然的道:“两种毒性综合方能化解彼此,诱发与化解总是需要一定的过程,你也太心急了,怎么,你担心他?”说完,瞥了白晚一眼。 白晚仍旧是被绑在树上,她观望着另一边的战局,低语道:“温简决不能有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赌在他身上吗?” 这一次,阴息风也想听她的真话,便没有和她瞎掰,让她下去。 “从我第一次见他,我就知道他和其他温家的人不一样,他与温朔不同,当时他是真的想要帮我,也给了我很多机会……只不过这些机会我不能要。”白晚望着日落的方向,在那里,温简刚刚挡开了刘白凤的一次进攻。 地牢里面的那些事,白晚从未跟阴息风说过,因此阴息风也听得很认真。 “他同情我,为了能让我看到沿路的风景,所以撕开了罩在我囚车上的罩布。” 在运送她去见子午丑的路上,为了防止别人见到她,她所处的囚车之外被罩上了一层厚布,温简细心的为她撕开了一道口子,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关在地牢中不见天日的她,终于能看到一些生机盎然的风景。 “他本可以杀了我,但他没有忍心下手,所以我才能活着。” 当初白晚给丑叔示警,温简藏身的地方便在白晚身后,他本可以一剑杀了她,最终却选择了攻向丑叔。 “如果说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那么当我跳下悬崖,而他为了救我跟我一起跌落下去这件事,还有他在悬崖半腰处抱住了一棵树,宁可手腕上鲜血横流,也不肯放开我这件事……”白晚看着温简的身影,太阳已经下山了,温简的身影也变暗淡了。 “什么样的捕快才会为了抓住一名逃犯而以身犯险?什么样的捕快才会为了救一名逃犯将生死置之度外。”白晚转过头问阴息风:“这很可笑,更可笑的是居然发生了,你……觉得呢?” 阴息风仿佛会意到什么,冷冷笑了笑,道:“难怪你一定要回来。” 阴息风不会明白的,就像温简和白晚自己都无法明白,彼时他们一个是六扇门副指挥使,一个是深陷囫囵的囚犯,之前种种似有似无的暗流看似不过是彼此试探,尔虞我诈的手段,可就是那时候毫无理智的不肯放手,也让两个人都恍然了一些彼此不会相信的事实。 只不过…… “并非你以为的那样。”白晚继续望着温简,唇角微微上扬,缓缓道:“只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相信,总有一天,我能通过他毁掉整个温家,他是温家这一座堡垒最易攻克的弱点。” 白晚信誓旦旦,但是阴息风始终只是冷笑,他突然想起来,白晚真的是个女人。 女人都很蠢,阴息风之所以喜欢白晚,是因为他觉得她不蠢。 可是,如果她真的不蠢,为什么会对她的师父白墨产生不伦之情?其后为什么又再一次的载在“小温侯”温朔手上? 原来,她不是不蠢,她也和其他女人一样,也会情令智昏,阴息风这样想着,心底不禁失望起来,如果她不再是当初他心目中的模样,那么他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呢? 白晚并未留意到阴息风阴晴不定脸色,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温简,她就像一只俯视猎物的鹰一样,眼里杂加着一丝心怀叵测的悲伤。 温简很不在状态,他大汗淋漓,脚步迟缓,身体沉重,甚至连眼睛里都有两道刘白凤朦胧的身影,五感不明的情况下,他只能凭着感觉躲开刘白凤的攻击,就在刚刚避让那一击的时候,刘白凤削掉了他的一大片衣角。 他转过身来,握着宝剑的双手微微发抖,微微眯起的眼睛透过额前凌乱的发丝,看到的依旧是刘白凤的一团重影,温简甩了甩头,努力的保持清醒。 正如阴息风所说,以毒攻毒,两毒相解本来就需要一些时间,而在解毒之前,他只会越来越虚弱。 温简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倒下,是因为他觉得还有一些不一定愉快,但是活着就要面对的责任。 比如还有一个家族需要他回去支撑门户;比如长辈对他还有期望;比如堂妹就快出嫁了,堂弟虽然聪慧但还太小;比如阮红娇还等着他搭救,而且……他还没有找到白晚,还没有弄懂,当初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逃避总比面对要轻松得多,可是既然老天都不许他逃,那么……。 日已西落,温简的视力已经糟到了极致,他已经完全看不到刘白凤了,可是他突然身形一矮,反身刺了一剑,仅仅凭着感觉,就刺中了正从他身后欺身过来的刘白凤的腰。 同时刘白凤也砍伤了他的肩膀。 白晚身子一颤,阴息风转头去看温简,就只见刘白凤和温简都受了伤,且温简要更重一些,因为他的右手几乎已经完全提不起来了。温简改换左手剑,对于习惯于右手的人而言,情况似乎更加不利了。 刘白凤趁势追击,几个回合之后,寻到了温简的破绽,猛得出了杀招! 温简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了仿佛太阳一般的光,可是那团光没有温度,那是月亮反射在刀锋上的光辉。 温简站在那里,盯着那一道光的逼近,似乎还在迷惑中。 没有时间迷惑了!刘白凤的刀已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晚急忙一抖,她身上的绳子尽碎,她从树上下来,手中飞出一物直直的朝着刘白凤飞去,刺进了刘白凤的后脑。 刘白凤的刀立即慢了半拍,他睁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而与此同时,温简的视线里,那一团光越来越清晰了,他终于看到了——他看到了刘白凤身后的月亮。 月亮就像一只指引他的明灯,他朝着刘白凤一剑刺过去,如电光火石一般刺进了他的胸膛。 刘白凤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倒地而亡。 他——赢了! 温简的视线已经恢复了清晰,这表明着他身上的毒已经化解了。 所以他看到的是自己如何艰难险阻的杀了刘白凤,却没有看到在那紧要的关头,阮红娇挣脱了身上的绳索,用尽全力射杀了刘白凤。 白晚手脚冰凉,脸上的惊惧尚未褪去。阴息风看着地上断裂的绳索,一言不发。 温简杀了刘白凤,武功也恢复了过来,他庆幸之余扭头去寻找阮红娇的身影,而这个时候白晚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向阴息风,沉声道:“息风,帮我!” 这句话就像一声号角,唤醒了沉思中的阴息风,他看了看远处的奔来的温简,又看了看近处的白晚。 白晚挣脱了绳索,现在,她急于需要他给她的剧情,编造一个合理的落幕——至少不能让温简起疑,她是怎么挣脱绳索的。 “息风,快!”白晚焦急的低声道。 于是,阴息风目光一寒,从腰间抽出了佩刀,对着白晚的左手一刀砍了下去,砍断了她左臂上的机关手。 白晚藏在袖子里的血囊刺破了,鲜红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的笑了笑,然后立即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和仿佛极痛的□。 阴息风捡起那只“断手”,然后用刀尖抵住了白晚的脖子,对着已经距离他不过十步的温简喝道:“站住,否则我便杀了她!” 温简站住了,惊愕的看着“阮红娇”。 白晚抱着“断腕”□,回身泪盈盈的看着他。 温简死死盯着“阮红娇”,刚才那一幕仿佛被雷电一样狠狠的劈中了他—— 她的手……她的手在他面前被人砍断了? 为什么这一幕,会让他那么的……心痛? 就好像尘封许久的痛,一并被唤醒了…… “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不止是砍掉她的手,我还会砍断她的脖子。”阴息风面无表情的对温简道。 “不……”温简看着白晚,又好像看到了其他的什么,如时间逆流,万物倒退,他看到了那个悬崖之上,曾有的另一个断腕之人。 “放下你的剑。” “哐当——”温简手上一松,剑从手中滑落在地。 “不许追过来,否则我立即杀了她!”阴息风说完,将白晚扛了起来,施展轻功,离开了这个地方。 月色之下,温简痴痴呆呆的站在那里,如五雷轰顶,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阮红娇”再一次被掳走。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能清楚的看到她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以及听到她嘴里无声的呼唤—— 五哥,救我—— 一朵花从枝头漫落了。 温简紧紧的捂住胸口,就好像有什么正在绞裂着他的心脏。 第三十三章 有人说,人与人之间有着奇怪的感应,有时候一个人产生的感觉,另一个人也会同样产生。 那一霎,温简所经历的往事如潮一般袭来的错觉,被扛在阴息风肩头的白晚,居然也感觉到了。 因为太过禁忌,所以那似有似无的情愫被埋藏在了心底越来越深的位置,如时间带不走绝望,遗忘泯灭不了铭念,最终它们都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心底深处一团挖不出的死肉。 温简的心被触动,那么白晚呢?风中凝望的双眼,是否能撼动她的执着? 阴息风扛着白晚,奔波了大半夜才找到了一个可以认为安全的地方。 白晚受了伤,方才能享受这种待遇,不过一到了地头,就被阴息风丢到了地上。 白晚身上的鞭伤在落地时候受到了扯动,不禁呻-吟了一声,接着便从地上爬起来。阴息风帮了她又伤了她,白晚这时候,真不知该生他的气,还是该感谢他。 砍掉她的“左手”是计划之中的事,她的左手上佩戴的机关手始终是个破绽,一旦温简发现了,必然会识破她,此事一直是白晚的心头之患。 这一次阴息风突然出现,以致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但她也因地制宜,设计了这一出,只要温简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被砍断,那么日后就不会因为她没有左手而怀疑她了。 而后面当然还有一些后续的问题要摆平,这么短时间内要做到不使人怀疑,她一个人做不到,可是这个时候的阴息风,心中又有了别的想法。 阴息风在一路上想了一些事,他对白晚说:“小白……我突然觉得事情不那么有趣了,我不想久留,之前说的都不算了罢,我今晚就打算离开。” “什么?”这一次,轮到白晚吃惊了:“为什么突然要走?” 横插一笔的是他,突然闹着要走的也是他,白晚被他打了一顿,心中本来就不平,只是不便发作,听了他这话,自然更加生气。 阴息风伸手从脸上取出易容针,收于袖中,对她冷淡的道:“小白,你如果想要报仇,杀掉一个人未必是最好的方式,却一定是最直接的方式,若你想要另寻他法,未必不可,但最好你能吸取教训,如果你只是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实在提不起兴趣陪你玩下去,不如就此分道扬镳罢。” 月光之下,白晚能清楚看到阴息风脸上倨傲冷漠的表情。 白晚走到他身边,仰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让我想起我以前养的一只雪狼。”阴息风低头,伸手抚摸着白晚的鬓角,而白晚也不抗拒。 阴息风心中明白,她这是想要留下自己,但凡她有目的的时候,才会故意靠近自己,这是一种暗藏的引诱和暗示,他每每都很受用她这样,只是这一次,他不想如她所愿了。 阴息风放下了手,看着白晚道:“在我刚刚建立君魔寨的时候,有人捕捉到一只浑身雪白的雪狼,奈何那只野兽凶猛无比,难以收服。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叫人把它打得奄奄一息,然后关进了山洞里,以后的每日里,我都会去一次,给它带一点儿肉和水,和它说话。” “你可以更直接一点说。”白晚道:“还是你以为我对你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会很感兴趣?” 阴息风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继续道:“一开始我进山洞里的时候,雪狼想要攻击我,可是锁链锁住了它,它不但伤不了我而且自己还会受伤,多试几次之后,它就放弃攻击我了,我便开始给它喂食,它精疲力尽又饥-饿-难耐,也就吃了。” “我一边给它喂食,一边和它说话,我相信它是听得懂我说得话的,我把它当朋友一样真诚对待,把心事都说给它听……一个月之后,它开始接受我,在我给它治疗好了身上溃烂的伤口之后,它便开始允许我抚摸它。” “两个月之后,我陪伴它的时间越来越多,给它挠痒痒,或者带给它一只活兔子当作礼物。” “三个月之后,它就能听懂我说的话,会根据我的指令,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站起来,跑,还有坐下。”阴息风含笑说着,仿佛那的确是一段美好时光。 “第四个月……我就把它杀掉了,因为我实在不忍心,一头骄傲的野兽变成这个样子,我甚至没有用鞭子就收服了它,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起码这就是阴息风想要表达的意思。 白晚就是那只雪狼,在困境中遇到了温简,在那种黑暗闭塞的绝望环境下,人的心灵会变得十分脆弱,温简对她或许是假戏真做了起来,可是她呢?她是否也难以忘记那一段时光? 她口口声声说着温简就是温家的弱点,可这到底是她真心的想法,还是她不顾一切想要靠近这个人的借口? 如果真是这样样子,那么这个披着“报仇”皮的女人把戏,阴息风除非是个傻子,才会钻进去。 白晚明白了他的意思,退后了两步,终于克制不住,将心中的愤怒发作了起来。 “阴息风,你在侮辱我!”白晚的声音尖锐起来。 白晚非常愤怒,即便是阴息风搅乱了她的计划,即便是他用鞭子抽打她,她也不曾这样发怒,她气得身体颤抖,咬牙切齿。 阴息风见她生气了,又轻笑了一声:“如果我说错了,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白晚怒视着他。 “算了,当这一次我没来过,你带走了那些易容针就当是送给你的好了,女人就是女人,我以为你会学聪明一些呢。”阴息风说完,转身就走。 阴息风拍拍屁股就想离开,根本就没想过白晚要怎么把自己被掳走这件事圆上。可是白晚生气的不是这些,在他转身之后,她突然朝他扑了上去。 阴息风的武功在白晚之上,当然不惧她,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一招借力打力,化掉了白晚的攻击。而白晚身形突然一折,又重新攻了过来。 白晚怒极攻心,招式狠辣,阴息风走的也是阴寒一脉,两个人不过晃眼的功夫,就对上了一百多招。 最终,当白晚的手刀刺向阴息风的时候,阴息风抓住了她的手,冷笑:“你闹够了没有?你以为现在的你,还是我的对手?” 白晚望着阴息风的脸,突然诡异一笑,阴息风觉得古怪,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白晚的指缝之间有三枚暗红色的针,这是——金焱针? 阴息风‘九重寒’心法已经大成,又学了‘寒冰裂掌’,已经跻身当事绝顶高手之列,但因为他走的是至阴至寒的派,所以至刚至阳的金焱针入体才会特别麻烦。 白晚的金焱针始终捏在手上,没有打进他的身体里,算是留了情面了。可阴息风的武功高于白晚,他若不是也留了情面,又何至于跟她对了这么多招? “你刚刚就是用金焱针来杀死刘白凤的?”阴息风想了想,道。 温简遇险的时候,白晚手中急飞出一物射进了刘白凤的后脑,因为太快,所以连阴息风都没看清,如今想来,怕就是金焱针了。 白晚没有回答,只是道:“当年你九重寒练到第九层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怎么克制你,可你当年还笑,说金焱针是当年‘赤练女’苏素的独门绝技,苏素已死又无传人,除非她重新活过来,不然我的想法便是不切实际。” “‘赤练女’苏素本就是‘毒门’长老苏成禹之女,金焱针是她的独门绝技,其中除了赤炎蛇毒还有另外几种毒药,调配后能散发出几倍于赤炎蛇毒的毒性,在她死后,有很多人想要仿制,而实际上毒性连她的一半都不到,你以为你拿着这所谓的‘金焱针’,真的能够克制住我的‘九重寒’?”阴息风嘲弄道。 就像是一滴水会被一堆火烧干,或者一个小火苗会被倾盆大雨浇灭,如果是那些威力大打折扣的仿制品,阴息风的“九重寒”就能将其压制住。 “这不是仿制的,如果苏素有个女儿,哪怕她就是死了也会留下手本,让她的女儿继承她的绝技。”白晚冷冷笑着,抽回了被阴息风抓住的手,然后把金焱针交给他,道:“你也懂毒,是真是假,我相信你分辨得出。” 阴息风狐疑的接过,然后从腰间摸出了一根细细的竹筒,收了进去。 毒这个东西,一定要经过试验,才能确定其威力,若要他用眼看就能分辨这金焱针是不是跟当年苏素的一样,也是不可能的。 “苏素的女儿?跟你是什么关系?”阴息风姑且信她所说。 “错了。”白晚道:“你应该问,如果苏素有个女儿,那么她的父亲是谁。” 有绿林第一美人之称的“赤练女”苏素,当年追求者不知凡几,可真正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只有“白公子”白墨,最后还为他死了。 苏素和白墨之间的感情纠葛,在武林中不算秘密,武林中人多半对这个重情重义的奇女子赞誉有加。 “如果苏素有个女儿……难道是白墨的?”阴息风这样想着,自然想到白晚是白墨的徒弟,然后突然脑中一闪,为自己的想法惊讶了一下——难道白晚实际上就是白墨的女儿? 阴息风知道白晚为白墨早年所收养的,加上他也早已察觉白晚对白墨有仰慕之情,故而才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层父女关系。 “白墨有个女儿?你是白墨的女儿?”阴息风问到。 “我情愿不是他的女儿……可是若我不是他的女儿,我也就不会遇到他……”白晚又笑了笑,笑容里有着苦苦的涩味。 “如果我不遇上他,我现在可能就是一个躺在床上向那些富得流油的肥胖商人兜售自己皮肉的婊-子。”白晚笑着,一直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这一生,犹如一场讽刺的笑话,可是追根到底,我又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她站在月色之中,浑身沐白,身上的血黑得如墨,她抬起头,双眼中暗藏着巨大的风暴。 “温正阳害死严文渊,严家老少百余口加上无辜被牵连的那些人,与我无关,我既没有自誉为正义之师,也就没有道理为他们雪冤,可是……他们把白墨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害死了苏素,这就与我有了莫大的关系……如果苏素不死,如果我的母亲不死,我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你知道我有多么厌恶现在的自己吗?” 如果苏素不死,一切自然不一样。 苏素不死,她就不会在饥荒中流落街头,与野狗争食,就不会倒在那一年的大雪之中,被人卖去妓-院,就不会在她人生最令人羞愧的时候遇上白墨。 如果她一开始就能知道,那个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仿佛踏着月光出现在她生命力的男子是她的父亲,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他对她的关怀仅仅是出于血缘天性,如果她一开始,就不让自己陷他和自己到那种不堪的境况……她就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就不会因为无法面对而放纵自己沉沦,与阴息风为伍,然后迷恋上和那人有着相似眼眸的“小温侯”温朔,跟着被抓,落入号称“三十二阶阴曹地府”的临安天牢里受尽酷刑,直接导致犹如她父辈一般的丑叔惨死。 她的一生,可谓害人害己,这样的人生,连她自己都唾弃。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温家的人陷害忠良自可以加官进爵,而像我这样的人,就只能成为连活着都为自己感到耻辱的贱人,息风,你看过我的,当日你脱光我的衣裳,用刀削掉我身上烂得生蛆的腐肉,你把我赤-身-露-体的抱进血池之中,你一次次的打我的脸让我从昏厥中醒来,你看到了我身上那些伤,你觉得我怎么可能放弃这样的仇恨?” 白晚再次逼近阴息风,直视他的双眼厉声质问:“还是你觉得我可以卑劣到忘记我的母亲还有丑叔是怎么死的?就连白墨,现在也是生死未卜!你觉得我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处心积虑的就是为了像一条发情母狗一样躺在某个男人身下求欢?” “阴息风,你不过是被温家的人赶到了塞外,可我呢?他们彻底的毁了我,所以你真的以为杀一两个姓温的人,就能弥补我内心的疯狂吗?” 阴息风望着嘶吼的白晚,眼前的她简直像是被怒火铸成,他低头认真道:“你……从不曾说过这些,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你看过我身上全部的伤难道还不够,我还得把我心里的伤也挖给你看吗?”白晚惨笑着摇头,诅咒的话语从她嘴里吐露而出: “我要的从来不是杀人解恨,我要的是把他们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数倍奉还!这个战争是姓温的挑起来的,所以我要他们失去他们的所有,我要温家男人流血,女人哀嚎,孩子从恶梦中尖叫着醒来!而现在,你不要再惹我,要么你立即就滚开,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要么你抹掉一切破绽就把我送回太平镇,是你把我带出来的,这是你欠我的!” 白晚狠狠瞪着阴息风,就好像看着她报仇之路上的阻碍。 “我从来不欠你什么,我救过你的命。”阴息风收敛了神色,牵起了白晚的右手,她仅有的手。 阴息风是个奇怪的人,很多人认为他是个疯子,对于一个疯子而言,他最怕的是,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同他一样疯狂,不然那会多么的寂寞。 “但我还能为你做得更多。”阴息风将白晚的手包裹自己掌中,抬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手心,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当他的嘴唇离开她的皮肤时,他道:“我会不惜代价,不折手段来助你完成你的心愿,因为你……还是我心中的小姑娘。” 第三十四章 温简带着人又在城外找了两天,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他们继续找下去,最多只会找到阮红娇的尸体,就连温简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温简几乎不怎么进食,只喝少许水,也不睡觉,整个人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他的执着实在让人苦不堪言,他可以不饿不渴不困,可是手下的人却撑不住,天气闷热,众人疲惫,只是碍于他在场,强撑着继续搜罢了。 突然,衙门里的守门的门禁小李提着衣摆从镇上一路跑来,寻到了温简一行人面露喜色,隔着八丈远便开始囔囔:“五爷,五爷,阮娘子叫人送回来了!” 温简初闻还不敢相信,众捕快们也面面相窥,直到小李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道:“众位哥哥……众位哥哥……可以收兵了,大人……大人派我来告知你们,阮,阮娘子叫人送回来了。” 当场立即有人叫他快说清楚,阮娘子是何人送回,如今在哪,又是否安好?小李一路奔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半天再憋不出第二句,正弯着腰双掌撑着膝盖喘气,那温简已经上前过来,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问:“送回来的是她的人还是……” 这小李说话也不说清楚,倒是叫温简提心吊胆,生怕送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小李望着温简焦急的目光,才知道自己没说清楚,忙抽了口气,答道:“禀……还活着,阮娘子给人救了!” “她现在人在何处?” “在……她家里。” 话音刚落,小李就感觉自己的身子往下一沉,原来温简放开了他,转身牵了匹马,跃马而上,挥鞭而奔,只余下一滚蹄下沙尘。 这时候,小李听到周围有人在议论:“看五哥这样,怕是对那小寡妇……可是……哎……” 阮红娇是一个游医送回来的,据说是那游医昨晚因在附近的山里采摘草药而耽搁晚了,错过了宵禁的时间,因为最近黑山寨和刘白凤的事情,太平镇实行宵禁,城门关闭,夜不行人,故而那游医不得不寻个地方过夜,却在野外的草丛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阮红娇。 阮红娇身上多处鞭伤,手掌齐腕而断,失血过多昏迷,游医将她救醒,研碎采摘的草药为她包扎治疗伤口,待到天亮又将她送回太平镇上。 游医根据阮红娇所言,将她送回全味居,全味居因东家失踪一事,已关门歇业了好几天,而阮红娇的住所,便在全味居的后院。 阮红娇的丫鬟领着伙计将东家抬到了床上,留下了游医,又派人去向衙门报信,因游医在场,故而未另寻大夫,只按着游医给的方子派了一名伙计去抓药,抓药的时候伙计问了药铺的老板,老板赞方子齐全周到,伙计回来告之,众人更加安心了,便求游医留下救治东家。 而温简赶到的时候,正与那游医碰了个面。 温简进到后院,外头的伙计不敢阻拦,虽然是阮红娇的闺房,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却在进去之后,看到阮红娇的丫鬟绿儿正在和游医说话。 那温简见了游医一愣。 绿儿见了他也是一愣,然后便福了福身,含泪道:“五爷,这位是冯大夫,是他救了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此番受了大苦。” 温简与冯大夫四目相对,只见这名冯大夫生的十分不俗,但见他五官清俊,一双细目狭长,瞳孔呈现金琥珀色,身材欣瘦,穿一袭青衣葛袍,这倒也不足为奇,可是却满头白发,发间又夹杂着些许淡黄色,整个人肤色若雪,白得跟一张纸似的,显得十分妖异。这人亏是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若是有人在晚上见了,怕是会当做游魂野鬼也可能。 温简见他这幅模样,心下明白,此人必然是自幼患了“羊白头”,“羊白头”也叫“白化病”、“雪肤症”,患病之人毛发全白,肤色若雪,眼呈珀色或红色,形容似鬼如魅,此乃先天疾病,无药可医,有些偏僻蛮荒之地的无知村民不明真相,以为患了“羊白头”是孩子是被山精鬼怪转世,不敢养育便背到深山里丢掉,温简当然知道这只是某种疾病,这种疾病不是什么险症,只是生得与众不同一些,不易长寿罢了。 听闻是这人救了阮红娇,温简不免又多看了他一眼,道:“多谢冯大夫相救,在下乃是太平镇捕头温简,乃是娇娘之义兄。” 冯大夫颔首答道:“救死扶伤乃行医之人本分,冯惜月不敢居功。” 此人虽然形容特异,温简一时也顾不上他,对他点了点头,转而问绿儿道:“你家娘子现在如何,可能见人?”他找了她许久,现在她回来了,自然是想见她一见,问问详情,方才能安心。 绿儿抬头见温简满面憔悴,也黑瘦了许多,可想而知也是为自家娘子的缘故,便没有拒绝,就着手上的帕子拭了拭泪,道:“我家娘子受了许多伤,性命倒也不妨碍,只是未免太过可怜,她现在正在里间安置,容奴婢去看看娘子醒来没有。”说罢留下冯大夫的温简二人去了里间。 阮红娇的闺房不大,不过外间一室,里间一室,温简和冯大夫所处便是外间,外面说话的声音里头就能听见,绿儿说去看阮红娇醒来没有,实际上是给她尽可能的穿戴整齐一点,以免见客不雅。 温简见绿儿进去了,走到里间的门口,将头避开,面对一侧的墙壁,道:“若娇娘醒着,也不要折腾她,我只隔着屏风问几句话就好。” 里面的阮红娇果真醒着,对绿儿点点头,绿儿就将床边的屏风摆正,然后引温简进来,温简也就当真隔着屏风和她说话。 温简隔着纱屏,朦朦胧胧的见到一个影子,他费尽心力的想要将她救回来,可这会儿见到了她,却感觉有一肚子的话憋在了喉管,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道:“……你还好么? 里面的人也半天不说话,而后突然传出幽幽一叹,沙哑着声音道:“……还好,叫五哥担心了,奴家……惶恐。” 温简和阮红娇仅仅隔着一扇纱屏,可是一问一答,又感觉隔着千山万水,而不久之前,阮红娇被缚于树下,温简心甘情愿的饮下毒液,那时他们遥遥相望,相隔七八丈之遥,却好像比现在更近一些。 这种迥然不同的感觉,若非当事之人,实不能体会其中滋味。 温简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是盯着纱屏发怔,而他的身后,那名自称冯惜月的游医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进来,一时看着他,一时又看着屏风上面朦胧的身影,嘴角冷冷的笑了笑,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 “你先安心养着,伤你的贼人在逃,我必将之绳之以法,给你一个交代。”温简说着,起身告退。 纱屏另一边,白晚靠在床头,面无表情的听着温简离去的脚步,也没有再说话了。 温简出了里间,冯惜月仍站在外面,温简便对他道:“冯大夫请借一步说话,温某还有些案情想要求教。” 冯惜月微微一笑,与他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娇娘的伤势到底如何,还烦请冯大夫告之。”温简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 不是询问案情么?果然还是最关心这个么?冯惜月想了想,道:“阮娘子之前落入贼人手中,我见到她时,她因遍体鳞伤以致失血过多而昏迷,性命垂危……” 温简听到“遍体鳞伤”四字时顿了一顿,也没多做表示就接着往前走。 遍体鳞伤这个词十分微妙,一个男大夫在野外遇到一个遍体鳞伤命悬一线的女子,要如何为她止血,救她活命呢?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温简下意识的举动落在冯惜月的眼里,他眼波一转,道:“唯有先行止血,方能得救,医者父母心,那般情况下,若是因顾及世俗眼光而眼睁睁的看着一条性命香消玉殒,实有违冯某的行医之道,不知温大人是否能体谅,若是因此介怀,冯某孑然一身,愿意……” 冯惜月的一番话,即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又已经明示了,如果温简介意此事,他愿意娶阮红娇以全她的名声。按照道理,温简是阮红娇的义兄,故而冯惜月对他这么说,也是合乎情理的。 “不必。”温简转身阻止冯惜月说下去,他道:“医者父母心,冯大夫只是为了救人,自然不必为世俗所累,只是娇娘乃是一个丧夫之人,又经历了这些劫难,势必再经不起任何流言蜚语。” 眼前的人来路不明,模样怪异,不说温简不能做这个主,就算能做主又岂会把阮红娇嫁给他,他只希望冯惜月守口如瓶,少些市井传闻流传出来即可。 “那是自然。”冯惜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称是,然后接着道:“万幸的是阮娘子所受的都还只是外伤,可能这两日还会有些低热,但与性命无妨,按时吃汤药,再多吃一些补气补血的食材,好好调养着总会好起来,若是配合用冯某调制的药膏来用,身上的疤痕也会淡许多,只是这断去的骨肉势必是无法再生,阮娘子还这么年轻,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可惜了…… 这样说来,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温简心里有了底,便向冯惜月抱拳拱手,又谢了一次:“如此,多谢冯先生了。” 冯惜月还礼。 之前温简以大夫相称,现在改称先生,口气里多了几份尊重,他又道:“敢为冯先生,衙门是否有来人录供?” 人是今早送回的,而衙门里的捕快都跟着温简出去找人了,故而还没有人来录供,于是温简走到后院,找了一个伙计,借来笔墨纸砚,就在厅堂里录起口供来,横竖全味居关门歇业,厅堂里也无人打扰。 冯惜月便将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到太平镇的原因,还有遇到阮红娇的过程一一道出,温简写下,完毕之后签字画押。 “冯先生是否预备在太平镇逗留?”温简收起口供,漫不经心的问道。 冯惜月扭头看了一眼前厅通往后院的门,那道门外飘进来一阵隐约的药香,大约是给阮红娇熬的药好了。 “有此打算。”冯惜月回身,含笑道。 “请问先生打算下榻何处?”温简又问。 “因这两日担忧阮娘子的伤势不稳定,绿儿姑娘为冯某清了一间客房,冯某却之不恭,愿尽绵薄之力。”冯惜月道。 原来准备住在这里,温简心道,就近照顾受伤的阮红娇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他是这样想,但因刚刚这人说愿娶阮红娇的话,感觉上不知怎得生出了一丝微妙来。 “如此甚好。”温简挤出一丝笑容,起身说是要带着口供回衙门,便告辞而去。 冯惜月含笑送他出门,出门口的那一瞬间,冯惜月站在门里,温简站在门外,两人相互拱手道别,又顿生出一股主人送客的错觉来。 温简转身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心里也带出一些烦躁的情绪。 天气闷热了一天,温简走后不久,云端里传出声声闷雷,乌云积厚,终于刮了一阵东南风,风里带着一股湿意。 要下雨了。 白晚靠在床头,透过窗户看着窗外,视力渐渐涣散。雨打在院子里的一株梧桐树上,叶子纷纷发出沙沙的声音。 绿儿进来关窗户,白晚喊住她,懒懒道:“别关了,让我透口气吧。” 绿儿只好又把窗户撑了起来,收了摆在床头柜上的空药碗,问:“娘子,可要用一些酥糖?” 刚刚喝了汤药,嘴里尽是苦味,可是这些苦味却并不让她厌恶,白晚摇头,道:“无妨的,你让我安静一会儿便行。” 绿儿捧着汤碗退出,却在门口撞见了冯惜月,她看看白晚,白晚已经看到了冯大夫却并未说什么,她便对冯惜月行了礼,退了出去。 “绿儿姑娘细心却不够贴心,嘴里的苦味又怎抵得过你心里的苦。”阴息风走了进来,嘿嘿笑着,弹了弹衣摆,坐在了白晚的床边,笑吟吟的看着她道。 冯惜月自然就是阴息风, 阴息风的易容术当称一绝,因而六扇门高阁之上收藏的近百张关于他的画像,全然没有一张是他的真面目,有趣的是这一次他露出真容出现在温简面前,温简竟然想也没想到会是他,至于冯惜月这个化名,也不过是把名字反过来念,然后阴字去了偏旁,留了半边罢了。 白晚淡淡的睇了阴息风一眼,道:“大仇一日不报,我心里便一日不好过。” “是么。”阴息风故作一叹,道:“温简对你果然是有心的,只是不知他心里的究竟是当日在地牢里的你,还是现在这个开酒楼的小寡妇,或者说在他已经越来越区分不开你的这两个身份了,只是希望你算计来算计去,不要误算了自己。” “我不会——” 阴息风抬手,阻止她说下去,道:“我知道你不会,我也知道你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你一定会做成自己要做的事,只是希望那一日到来的时候,你不要太痛苦罢了。”说到底,他仍是不信她对温简全无感觉。 白晚明白他的意思,面露出嘲笑,似乎对他的看法嗤之以鼻。 “痛苦?”白晚摇头叹着:“这一世,‘痛苦’二字从未放过我,我所求的不过一来报仇,二来……” “二来什么?”阴息风问。 白晚却停住了,扭过头去继续看着那颗梧桐树的树枝,心中响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若有一日,那个人能够光明正大的走在阳光之下,再也不必她来牵挂,那么她才能真正的摒弃过去,重新开始了吧。 “二来,了结了过去,我就能重新开始,我也许会换一个名字和身份,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活一遍,可能那个样子,我才会好过一些……” 当她不再是白晚,也不再是阮红娇,当她的少年意气已经泯灭在了时光之中,仇恨化为烟消云散,当她的感情从未发生,从未结束,从未欺骗,从未荒诞不羁。 当一切没有发生,当世上没有白晚。 她或许才能真正的开心起来。 第三十五章 《那一场雨1/2》 断腕之痛,如影随形。 白晚的手腕被斩断已不是一天两天,但那种痛却依旧魂牵梦绕,就好像残留的肢体仍然能感觉到那一块断手在未知的黑暗中流血、腐烂、发臭,布满蛆虫。 如今的她,在阴息风的掩护下,重新将断腕用白布包裹并涂抹鸡血,弄成刚刚受伤的模样,有阴息风这个大夫兼“救命恩人”在,温简也不会为她另寻大夫为她诊治,她才不必为担忧谎言揭穿而发愁,她所需要的,只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床上养伤。 雨下了一整夜,清晨的时候渐小,她房里的窗户彻夜打开,而这一整夜之间,她真正睡着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候只是在看着那一株梧桐静默而已。 对于多数人来说,沉静之中时间分外缓慢,但对于她而言,并不觉得这样难捱,只是让她想起了自己生命当中最好的那五年。 一个女人最灿烂的年纪,她都是在阴暗腐臭的地牢里与蛇虫鼠蚁为伍,每天的最大期望,就是那一扇铁门打开,温简举着火把出现在门外,给她带来一丝活的气息,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微微的笑一下,代表自己还没有疯掉。 唯有绝望至极,才会把她这样的人逼到抛弃骄傲与廉耻,甘愿在他面前脱-光自己,只要能够取-悦他,换来一丝怜悯,可惜的是,形容枯槁的身体和容貌始终无法引诱到这个把家族责任放在第一位的青年。 想到温简,断腕处的疼痛更明显了。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伤口,为何还能感到那么清晰的痛楚? 白晚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子,而就在她低头的时候,门外透进来一道欣长的影子。 白晚抬头,看到是温简站在门口,绿儿则站在他身后。她不禁仰望着突然而至的温简,嘴唇微微张开,目光流露惊讶。 现在不过天方破晓,为何他会闯进来? 绿儿从温简身后绕道白晚面前,对白晚道:“娘子,奴婢没有拦住温大人……” 白晚摇头,温和的道:“没事,你去给五哥煮一碗姜汤吧。” 外面细雨蒙蒙,温简既没打伞也没穿蓑衣,身上已经被雾般的湿气浸透了,此时喝一碗姜汤去去寒气,却是正好。绿儿领命而出。 白晚仰首细细打量着温简,他的头发略有凌乱,面色失魂落寞,绯色的官衣被打湿之后,呈现出一股暗涌一般的锈红色,紧紧的贴在他身上,随着他不住起伏的胸膛起伏。 看起来,他好像经历着什么别人难以明白的挣扎,他看着白晚的目光那么复杂,令白晚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夺路而逃。 让她没有逃走的原因,是因为温简对她说了一句话,他很轻很轻的对她说—— “我昨天忘了问你,你的手还疼吗?” 就这一句话么?白晚有些错愕。 “我不知道那是如何一种感觉……我是说失去了手,那一定很痛,但是我又没有听到你哼一声,我想可能也许也没那么痛……我知道这么做很唐突,只是我想了一夜,我脑中不停的浮现那一幕……不能自已……” 温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作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应该像之前那样把握分寸,做合乎自己身份的事情,如果他今天要来拜访阮红娇,他不应该这么早就过来,至少要等到所有人起床并且用过早饭,虽然没有人敢阻拦他,但他进来之前也应该请人通报,然后得到她的允许,等她换好见客的衣服或者摆出一扇该死的屏风,再站在屏风之外跟他说话。 但是他等不及了,他的胸口就像是有什么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东西在酝酿,呼之欲出,令他辗转反侧,彻夜不眠。 “我很想知道,被砍断了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温简深深吸了一口气,凝望着阮红娇或者说是白晚,认真的道。 “一开始……”白晚仰望着他,努力回想那时她的感觉,她舔了舔嘴唇,道:“并没有那么痛,一刀斩断之时尚无知觉,不过之后伤口的痛楚却与日俱增,每一刻都比每一刻之前更痛,便如还能感觉那只手就在那里,纵使看不见摸不着,却依然能感觉到……” 温简极认真的听着,其实之前他听过类似的话语,就在白晚逃走之后,他问过一些受伤致残的人,他们也是这么说,最痛的不是受伤的那一霎,而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常常会被莫名的疼痛折磨,如看不见的伤口流血不止。 曾经有一位退役的将士卷起袖管,露出被刀割得伤痕累累的手臂说,那种仿佛从你脑子里产生的疼痛疼起来的时候,他只有用匕首割伤自己的胳膊,才能暂时缓解。 “我没有找到你的手。”温简盯着白晚的断腕道。 “可能被野兽叼去了。”白晚确定了温简没有认出自己,淡淡的道。 “我能看一看吗?”温简道。 白晚迟疑着允了,温简便走了过来,道了一声得罪,半蹲下来抬起了她没有手的胳膊。 “伤口”包扎得十分稳妥,温简没有起疑,只是更加小心翼翼的掀起她的袖子,于是便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鞭痕,温简心不在焉,他其实并不是特意的想要找什么,只是想起以前那个割伤自己手臂的退役将士的话,下意识的就这么做了而已。 当他发现自己失态之后,抬起头就看到白晚异样的盯着自己,白晚也已经察觉出来了,温简的不对劲与其是因为“阮红娇”之故,不如说是因为这只“断手”之故。 之前她千辛万苦都没有触动到他,可是偏偏她的手腕一断,他就立即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就连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那目光仿佛多年前在深渊之下,他凝望着她的眼神一般。 白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猛然跳了一下,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是我的错。”温简轻柔的放下她的胳膊,道:“是我害了你,刘白凤寻仇的人是我,他绑你也是因为我,你受了这么多罪,全都是因我之故……” 白晚用右手捂着胸口,略微低着头,虽然她心里也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却不知为何又有一些让她哽咽酸涩。 一滴水如何能够滋养干裂的大地,一颗米又如何能挽回濒临饿死的性命?温简的这一点点的情意,就好像当日她跪在地上,捧在手中的阳光一样,看似暖人心扉,可是只要一片云飘过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如果不是我疏忽大意,也不至于令你蒙难,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你也不会……” “不是这样。”白晚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中道:“我会被掳走,是因为我纠缠着你才让刘白凤误以为我们很……亲密,与你无关。” 谎言有千句万句,但这一次白晚这一次说出了实话。 “如果你总是把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话,我会利用这一点的……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女子,不管断了手还是断了脚,只要我发现你的弱点,我就会一直纠缠着你,便如我之前所为那样。” 温简并不惊奇,他站了起来,低头温柔又怜惜的看着白晚:“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白晚仰起头看着他,眼里不知是真情或者假意的泛出泪光。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让我安心。”白晚泣不成声,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哀婉难过,她捂着脸道:“所以勿要将之一切背负在身,不然我便会趁机,趁机……我野心贪婪,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柔弱纯良,想必你早已察觉,你若现在抽身而退还来得及,你现在拒绝我还来得及……” 至少有一霎那,她说这话是真心的,她已经预感到眼前这个人将来会面临着什么 ——他现在拒绝她还来得及,这也是唯一一次他能够阻止她继续下去的机会。 可是温简却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用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然后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小心的避开了她身上的伤口。 温简什么都没有说,白晚也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睁着婆娑的泪眼,紧紧蹙眉,温简身上的气息飘进她的鼻息,那味道熟悉的就像上辈子一样。 这样的确让她安心,她渐渐停止了抽泣,有短暂的时刻什么都没有想,屋外阴云笼罩而屋内尚有半分宁静,可是当她的目光穿过温简身后的窗户,突然之间,她跌回了现实! 窗外那一株梧桐树的茂密树叶之中有一张脸阴冷冷的盯着她,那张脸惨白惨白,诡异得就像是白天在人间行走的鬼魂一般,便是阴息风的脸。 阴息风站在树上,树叶隐藏着他的行踪,他没有像惯常一样露出或者讽刺或者冰冷的笑,而是目无表情的看着白晚,嘴唇上下开启,吐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没有发出声音,仅仅只是做出了嘴型,但白晚居然看了出来,他说的是—— 雪狼! 《那一场雨2/2》 最先发现事情有古怪的许世卿。 许世卿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他验尸的地方在衙门前院一个偏僻的小院,因为阴气太盛,旁人都不敢靠近。 验尸这一行还是有些讲究的,有外验和内验之说,外验自然是验尸体的皮肤表外,如五官、手足,与大夫望闻问切一样一般行事,而内验,便是将人解剖开来,拿出五脏六腑甚至是人脑来逐一检查。若是内验的话,正常情况是取在正午时分阳气最盛的时候进行,外验便无所谓了。 刘白凤的尸体最后就是交给他来检验,因为这人是温简杀的,又是一个多行不义之徒,所以一开始他以为很简单,做了外验之后就打算盖棺定论了,如这种死因清白,死状清晰的案件,做了外验之后就能用白布一包,装进棺材里送往义庄了,内验都不必了。 可这天天太晚,送尸体的老周喝醉了酒,旁的人也不愿沾染这物,于是等到第二天老周醒了酒,才拉了一副板车来拖尸体。 许世卿照例是要在最后瞅一眼才放行的,谁知道他掀开白布一看,可不得了,刘白凤的尸体竟然全身发黑起来。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尸体里有毒啊! 送过来的时候附上了温简的口供,这人明明属于剑伤毙命,前一晚也都还是好好的,怎么只一个晚上,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许世卿当即留下了刘白凤的尸体要做内验,正午时分,按照祖师爷的规矩,敬了三炷香,带上面巾和鹿皮手套之后,便开始对刘白凤的尸体进行解刨,这时候刘白凤的肚子已经胀得跟个孕妇一样,而当他一割开,里面涌出一股恶心至极的腐烂黑气,许世卿避开,等腐毒之气散尽了,才拢过来继续操作。 五脏里面都已经烧坏了,整个黑糊糊一片,便是许世卿也惊讶此毒的霸道,可是当他小心翼翼的检验完毕,仍旧不知道是从何中毒的,从食道部分的毒化程度的程度上看,毒并不是从食道进去的,而尸体上又没有其他伤口。 秉着小心探索的精神,他一点点的切开尸体逐一检验,终于在日暮时分,找到了头发里那一个如绣花针头一般大小的洞。当然实际上,他是先将尸体的天灵盖取下来,先找到夹在粉红脑沟里面的毒针,而后刮了毛发之后方才找到那个小洞的。 做验尸这一行的一般八字都比较硬,且都有个不成文的行规,做内验的尸体都是正午开验,日暮盖棺,对鬼神有所避讳,有时候官司要得急需夜晚开验,则会上一根香,一炷香的时间验完,若是香熄了或者烧尽了,则再不能验了。 因今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天黑得教平常早一些,此时日暮,天已显得很黑了,而这一黑,屋子里阴气更足了,站着都感觉浑身阴冷,许世卿屋子里的灯火早已经点了起来,他这会儿又去神台那边的抽屉里取出一根香来点上,剩下一点收尾活计,不过半柱香就能完成,谁知道他点上香回到停尸台边,再回头一看,那香已经熄的连烟都没有了。 许世卿用得香都是上好的,他又是个十分仔细之人,晴日里常常把香拿出去晒晒,收起来时用油纸包好,然后储在木盒里,木盒底部还垫一层碎碳,这都是他的师父教的,因而他干了这行这么多年,点的香不计其数,这却是第一次香熄灭。 许世卿望着那一根熄灭的香发怔,突然窗户外面打了一道闪电,跟着雷声轰轰之时,他屋子里的蜡烛竟然同一时刻全灭了! 许世卿也算是胆大之人,不然也不会干这一行,可此时也忍不住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因为他感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几乎贴着自己的后背,一股寒气让他鸡皮疙瘩瞬间战栗了起来。 这股寒气不是一种因恐惧产生的错觉,而是实打实的寒气,他的整个后背都快冷得结霜了。 许世卿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害怕,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依旧怕得要死,怕得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睛下面的肌肉都开始抽搐。 这时候,背后的那个“东西”依旧凑到了他的耳边,他的耳朵旁边的皮肤冻得发痛,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结上了一层薄霜。 那个“东西”凑到他的耳边,声音里带着一股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气,道:“闭眼……” 许世卿应声闭眼,瘫软着身子昏倒了下去,正在他倒的一霎那,天空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人间,也现出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身影——一个白衣白发白皮肤的“鬼”。 阴息风笑了笑,他的九重寒心发已经大成,莫说许世卿身子上结了一层白霜,整间屋子里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霜。 他走过去脱了自己的外裳包裹住了刘白凤的尸体,又收了许世卿找到的那一支金焱针,然后扛着刘白凤就走,消失在漫天雷雨之中。 待到许世卿醒过来,已经到了后半夜,他是冷醒过来的,当他从地上爬起来,在黑暗中抖着手点燃了火折子,在昏暗的火光中,他看到停尸台上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了。 这场雨吓的十分及时,仿佛连老天都在帮白晚,阴息风保证了谁也找不到刘白凤的尸体,而这场雨则保证了谁也找不到他的痕迹。 等到天快亮了,他方才回了全味居,抹干了头发并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他心里想着,他的小白,会不会惦念他办的事情而一夜无眠呢? 她到底会不会有一丝的惦念是出于对他的关心,而不是对尸体会不会被人发现的关心呢? 他虽然这样臆想,但心知肚明,他的好姑娘小白是世上最冷漠的女子,她在这个世上只会为了一个男子而动容,那个男子却是她永远不能玷污,甚至是无法靠近的人。 可是当他拨开梧桐树的树叶,透过看到窗户看到那一卧一立的两个身影,看到白晚捂着脸,而她的眼泪从她的指缝之间落下,看到温简那般小心翼翼的将她搂在怀里,他突然有一种认知上的毁灭,就好像看到了狼在对羊唱歌,毒蛇在对猎物落泪。 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阴息风这样想着,折断的手中的那根金焱针,断成两截的细针,和包裹着它的一小块羊皮一起掉在地上。 第三十六章 雨停了,衙门里。 许世卿赌天咒地的发誓,刘白凤的尸体消失绝不是一场意外。 “难道是尸体自己爬起来走了不成?”李县官嘀咕着。 “大人,这是绝不会的!”许世卿激动了起来,大声道:“这尸体我已经开验了,里面说是肠穿肚烂也不为过,刘白凤绝对是死透了。” “难道是鬼……”李县官又嘀咕。 师爷在一旁道:“大人,怪力乱神皆不可信,我们还是听一听许仵监是怎么说的吧。” 许世卿这时候把衣裳脱了,将自己的后背给李县官看,道:“大人,您看!”只见他的肩膀上,赫然一个红肿的掌印状伤痕,这个掌印不禁让人联想到昨晚尸体不翼而飞的事情,不由让人头皮发麻,只当是一只鬼手印。 师爷见了这手印,忙凑了过去细细的看,又摸了摸,问了问许世卿感觉许世卿一一答了,那李县官眼睛盯着“鬼手印”,越想就越觉得脊梁骨发寒,忙问师爷道:“师爷通晓博学,可能从这手印窥得一二?” 这把师爷想了片刻,道:“回大人,许仵监这背上的似乎是冻伤……许仵监当时你正面对着尸体?” “正是” “不管盗取尸体的是谁,他在你背后?” “正是。” 师爷向李县官道:“若是尸体能自己走,许仵监也不至于背后给人暗算了,背上这个伤痕,不排除是修炼阴毒功夫的武功高手所为,依学生看这事怕与鬼神无关,乃是人祸。 许世卿闻言直点头,其实他把自己肩膀上的手印给大家看,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尸体遗失不是他之过,他醒来之后回顾了一下记忆,想法与师爷不谋而合,也觉得怕是当时遇上了高手。 那李县官听说有武林高手可以造成这种状况,想起一直在一旁不发一言的温捕头,温捕头家学渊源,武功不俗,对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人士也有所了解,便侧头道:“温捕头,是否有武功高强的武林人士可以造成许仵监身上这样的伤?” 温简上前一步,颔首道:“回大人,若那人自幼修炼极阴寒的武功,便能做到……其实属下刚刚一直在想,许仵监说刘白凤在死之前已中毒针,但是他死于剑伤,说明毒针入体之后来不及发作他就死了,而人死之后体内血液凝固,所以毒入了体内之后隔了很长时间才显现了出来。” 温简说得条理分明,他继续道:“那么必然是有人在属下和刘白凤交手的时候射出毒针,这样的情况无非三种可能,第一种情况是娇娘下的手,第二种情况是刘白凤的同伙所为,第三种情况在场隐藏着其他人。” “若说是娇娘下得手,首先她不会武功,而且她在此案中身受重伤又被斩断了一只手,试问一个独手又有伤在身的女子,如何能在随后大雨倾盆的晚上盗走尸体?因此决然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刘白凤的同伙,此人已经在逃,的确有折回来盗走尸体的可能,如果下手的人是他,那此事必然涉及私人恩怨或者黑吃黑。” “至于当时在场是否还有藏身他人,属下记得在刘白凤的同伙逃走之后,衙门里的人立即赶到了那里进行搜索勘探,没有发现有其他人的行踪,所以属下认为昨晚盗走刘白凤尸体的最大嫌疑对象便是刘白凤的同伙,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属下也不明白,属下建议对县城加强封锁,挨家挨户的再搜一遍,尤其是外来人口更是要调查清楚。” 那师爷捋了捋胡须,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补充了一句:“假设温捕头的推论成立,的确是刘白凤的同伙所为,所为也不过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想要回刘白凤的尸体,入土为安,第二个可能是为了销毁证据,掩饰一些不为人所知之事……” “如果是想要将刘白凤入土为安,又为何要对他痛下杀手呢?”李县官想了想,道:“所以本官觉得,问题是出现在刘白凤尸体上的那根毒针上面,此物一定是极大的线索,不然贼人也不至于会折回来盗走尸体,并偷走那根针。” 听了李县官的话,师爷心中暗道:“若贼人对杀了刘白凤心生愧疚,也会令他折回来盗走尸体埋葬,顺便拿走毒针避免留下线索。”他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道:“大人英明,那根针一定很重要,许仵监,你且细细说一下,那根毒针是什么模样,若能画下来定然最好,温捕头家学渊源,说不定可能认得出来。” 那根折成两半的金焱针,连同那小片沾了泥污的羊皮一起正放在白晚的梳妆台上。 “金焱针当然是金色的,可是你看看它,现在搁在我们面前的却是银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白晚含笑坐在妆台前的凳子上,一边用檀香雕花梳梳理自己的一头秀发,一边对阴息风回眸一笑,道。 她此刻穿着单薄衣裳,里面是一袭藕色娟纱长裙,长裙领口松散,露出胸前半片风光,轻软丝带束起纤纤腰肢,打成一个素女结垂下,身上松松垮垮的套着一件半薄半厚的烟绿色褶纹绒线长袍,长发披肩,柳眉凤眼,下颚稍稍抬起,嘴角噙着笑意,把阮红娇那张清秀的小脸,硬是做出了十二分的妩媚风情。 “难不成,我上当了,找回来的不是你那根金焱针?”阴息风欣赏着眼前的风景,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自然不是,武林中人皆以为金焱针以金为质,便以金作仿制,却不知真正的金焱针是以银为材质,外表的金色乃是以七味毒药淬炼而成,当毒性挥发,自然就露出了本来面目,所以,衙门里那帮人外行人是不会联想到金焱针的,加上尸体已被你处理好,更加无法辨别其中奥妙,息风,此番多亏了你。”白晚笑眯眯的放下木梳,起身走到一个柜子旁,打开柜子,取出了一个琉璃盏,聘聘婷婷走到阴息风身旁,将琉璃盏献给他。 她弯腰的时候,宽大的衣领随着她的动作将胸前的风光呈现得更加美好了,阴息风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在她雪白酥软的胸口流连了数个来回,才接下她手里的琉璃盏。 琉璃盏里装着暗红色的液体,气味腥甜,色泽艳丽,这是他的挚爱,也是白晚身体里流动的鲜血。白晚在自己胳膊上割了三刀才采集了半杯,又混合了阴息风所爱的美酒,才把这手掌般高的琉璃盏装满。 酒与血,让阴息风想起了君魔寨里的狂欢,他无比珍惜这爱物,如果不是考虑到白晚身上有伤,血气有亏,不然他恨不能把这一杯殷虹的液体泼到她雪白的胸上,然后舔个干净。 不行,那太浪费了。阴息风想着,一手就隔着衣裳攀上了她的胸前,另一手举起酒盏就要饮下,而这时白晚一边目送着他饮酒,一边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身体贴了上去。 白晚软软的道:“息风,再为我做一件事吧。” “我知你如此殷勤,必有目的,你且说来听听。”阴息风口里咽下腥甜的美味,手中揉捏着她的胸,愉悦又兴奋的感觉正刺激着他的身体,几乎让他飘飘欲仙。 “你知我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我既然计划弄回乌金盒,必然已经安排好了去向。”白晚巧言浅笑,道:“若问我在临安那几年学到了什么,便是民不与官斗,我虽撼动不了温家,可温家不止我这个仇敌,据我所知在朝廷中,温家一直是费尚书大人这边的,与王太尉势如水火……朝廷中争权夺利之间的争斗,甚至比江湖厮杀更加血腥,那王太尉是个老谋深算之人,他想要扳倒温正阳之心不输于我,他曾派人找到我,并亲自接见过我,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回证据的原因。” 原来白晚从临安地牢里面逃出来之后,竟然和朝廷大官搭上了线,也难怪她之前如此笃定。当年白墨拿着证据求告无门,而如今,她已经找到了能出头之人。 证据落在温家,而王太尉想要利用白晚扳倒温家,如果说王、温是一系的,在找到白晚的时候,大可以直接发动官兵擒杀她,犯不着编造一个自相矛盾的局,将证据左过来右过去,所以可见王太尉是真的想要证据,也就真的想要温家家破人亡。 阴息风饮着血酒,也不知他残存多少理智,他哼了哼,舔了舔嘴唇道:“朝廷大官,不可尽信啊。” 白晚笑了笑,道:“所以我要你上京,王太尉最小的儿子才六岁,你可以将他请到君魔寨做客。”言下之意,是叫阴息风绑架一个人质,以免到时候王太尉言而无信。 王太尉是何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他的府邸和家人必然有层层护卫,可是如果是阴息风的话,白晚是相信他的本事的。 阴息风摇头晃脑的道:“你倒是想得美……但是绑一个六岁的小娃儿,这种事就算是我,做起来也嫌太寒碜了呢。” 白晚咯咯笑了起来,心道阴息风定力有所长进,还没有失去理智,又道他道貌岸然,装得三贞九烈一般。她笑过之后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对王太尉的长子下手好了,他的长子是个武将,已经成年了,也不辱没你。” 阴息风的血酒喝了一半,仿佛喝醉了一般,闻言吃吃的笑了起来:“有道理,不要小儿,换作长子亦可,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他说着摸着白晚胸的手缓缓伸进她的衣裳里。 白晚之血对于阴息风就像是兴奋剂一样,所以才形容越来越放肆,这种时刻不过想要软玉在怀,尽兴享受罢了,可与料想中不同的是,触手可及的并非雪脂一般的皮肤,而是一道道粗粝的伤口和绷条。当他摸到这些伤口,飘飘欲仙的脑袋里突然挤进来一丝理智,他猛然想起如今的白晚浑身是伤。 白晚用衣裳遮掩着伤口,才让自己看上去仿若无碍,可是浑身结痂的伤口会使她一举一动都得强忍这疼痛,阴息风指上摸到了一些湿润,想是有些伤疤因她的动作太大而破裂了,他还闻到了血的味道,心里知道她此时一定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愉快,她的伤口在流血。 阴息风缩回了手,他的指尖的确有一抹淡淡的红色,他心想,小白这时应该躺在床上养伤,却强撑着献媚于他,只是为了让他答应她的所求,而他也差一点上当,这让他忽生出一股怒意,可是更让他恼怒的是白晚接下来说的话。 白晚笑吟吟的望着她,眼睛里饱含着水润得情意,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有心取悦你,只要你应我所求,可却也知道你挑剔,若你嫌弃我这样的身体……绿儿就在隔壁房里,她已经沐浴过了,她虽然不是处子之身,倒也是个清白干净的女子,这朵花儿已经六年未得到过灌溉,我保证就算你只是抚摸她一把,都会让她颤抖起来……” 白晚不止把自己弄得像个-□,还把自己弄得像个兜售□的老鸨,她拼命的赞美绿儿有多么的鲜嫩多汁,可爱顺从,还说这个女子对她还有用,愿君温柔采撷,尽管她说话委婉动听,可阴息风还是听出来比起他的感受,她更在乎他离开的时候绿儿还能不能活着,这让他感到白晚把他当做一个入侵的强盗,她不得不献上祭品,只求速速将他打发。 阴息风冷笑了起来,身上散发寒意,这寒意甚至逼退了贴在他身上的白晚,白晚发现阴息风正在运起九重寒心法。 她之血固然能够迷醉阴息风,甚至也能引诱其欲-望,可阴息风若想要抗衡自己的欲望,只需要把自己变成一块冰就可以了,一块冰足以冻住所有的贪念和欲-望,只不过他本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瘾君子,谁见过瘾君子去克制自己的瘾欲? 可现在阴息风的确已经冷成了一块冰,他冷静下来,叹息着对白晚道:“小白,在你眼里,我除了是个变态恶棍,还是什么?” 白晚对他突然的举动感到讶异,她坦然答道:“你是我的朋友,虽然不是最好的朋友,却一定是最有用的那个。” 阴息风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无奈道:“看来……还是个变态恶棍。” 他神情里那些落寞和隐忍被白晚看在眼里,实在感到啼笑皆非,她道:“阴息风,万血魔君,为何你要做出这种恶心的深情模样,是想要博得我一笑么,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我从你身上学到的东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说实话,阴息风当真不太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了,他只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却对怎么发生的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事情发生了太久,更因为当时他已经酩酊大醉了。 可是白晚不会忘记,那时候正是阴息风在武林黑道当中最如日中天的日子,别人管他叫万血王,他统管着七百多个江湖豪杰,拥有三帮四寨二岛一楼,另外还有四十六个大大小小的帮会山寨向他缴纳岁贡。 他在娘子湖畔有一座美轮美奂的楼宇,足足有七层楼高,雕栏玉砌堆满了奇珍异宝,每日递上拜帖希望能朝见他的不计其数,当真是黑道里的无冕之王。 而白晚一路闯进来,只身闯到第三层才获得资格来见他,等在第七层见到他的时候,只看到众人环绕中一个垂垂老者撒着脚丫坐在一张白虎皮的大座上,面前是横七竖八的酒坛,老者已经醉得四仰八叉,憨态可掬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人是万血王的易容之相,只当是他的真面目,在他打着酒嗝问她的来意的时候,她大声说:“我想管你借三十个‘乌鸦卫’!” 她一说出这话,在场的人都哄笑了起来,有的甚至喷出了嘴里的酒肉,因为乌鸦卫是万血王的嫡系,个个都是身怀绝技高手,他们替万血王打下江山,也只听他一个人的号令,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口气未免太大,万血王凭什么把自己的精兵强将借给她?难道就因为她模样俊俏,这世上之人事就得任她予取予求不成? 可他们忘了,这个小姑娘是硬生生打到第三层,惊动了万血王才被请上来的。 阴息风当时的确是醉了,醉得都忘记了问小姑娘为什么要找他借乌鸦卫,他当时嘿嘿的笑着,凭着酒意,戏谑道:“好啊,只要你脱光衣服,□的从第七层下到第一层去,然后到外面的娘子湖上摘一颗新鲜的莲蓬过来给我送酒,我就借给你!” 娘子湖就在外头,万血王这样说分明是故意为难白晚,因为他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年轻又傲气,这种折辱人的事是杀了她也做不出来了。 白晚听到他的条件,羞愤的站在那里,她的确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她来之前甚至想过,哪怕要她委身给万血王都一定要达到目的,却没想到万血王根本不稀罕她,只管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赤露身体来羞辱她。 在场的其他的人发出怪叫和怪笑,他们都没安好心,在他们的喧哗中,白晚强忍着眼泪,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受辱?如果现在她转身离开,以后会不会后悔? 白晚找万血王借兵,是救人的。 她自从佛什峰出来后漫无目的到处闲逛,有一日遇到几个打得不可开交的山贼,那几个山贼武功不错,凑到了一起就想占山为王,可是谁也不服谁,便说要决斗,谁赢了就拜谁为大哥。 白晚看到有人打架就也去凑热闹,一举把这五个山贼给打败了,那五个山贼见状,依照约定认她做大姐,白晚就这样收了他们当手下,开始了占山为王的贼寇生活,她要别人管自己叫女大王,她的手下叫做“五寇”。 五寇性格火爆爽直,都是讲义气的好汉,虽然白晚年轻气盛,但他们对她十分忠心爱护,她当时正是孤单落寞,于是相处下来和五寇产生了感情,她把他们当成了家人一般。 可是江湖险恶,不久之后另有一股势力瞄上了他们,在交手之中,对方人数众多,设计擒住了五寇来要挟她,不止要她的地盘还要她的人,她投鼠忌器只有逃了出来。 她的武功当然不弱,可是输在了江湖经验上,加上他的敌人住在易守难攻的高堡里,不肯光明正大的与她打斗,设下了许多埋伏陷阱,而她每强攻一次,那货残忍的畜生就会加倍的虐待她的五寇,割下他们的手指脚趾鼻子耳朵送给她,想到五寇此刻正不知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只想转身离开的白晚,脚下如承受了千钧之力一般,再也迈不动了。 白晚深深抽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万血王:“你这里龙蛇混杂,我怕我去给你摘莲蓬的时候被人拦住。” 万血王用小指甲盖掏了掏耳朵,又吹掉了指缝里的耳屎,随口说:“你可以拿着你的刀,若有人拦着你,你想杀谁就杀谁。” 白晚听了,果然就解开了自己衣服一件一件的甩在地上,最终□,唯一能遮掩她雪白肌肤的就是她乌黑的长发。 少女的身体惊艳了所有人,换来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白晚昂着下巴,手里持刀,就像是公主出行一样,从七层楼走到一层楼,其中不乏有人想要对她无理,都被她收起刀落将人劈成了两半。 说来奇怪,她这次杀人不但没有惹来仇恨,相反让人添了几分钦佩,能进这楼和万血王一起喝酒的人,都是在武林上叫得响名号的,被她杀的人里面更有武艺非凡的,在她赤脚趟过血泊,留下血色的足印之后,她的事情立即被楼里的人口口相传,当她脱掉衣服之时,所有人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可是她把莲蓬摘回来之时,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 白晚重新穿上了衣服,而且得到了万血王的乌鸦令。以万血王的威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能食言。 白晚带着三十个乌鸦卫攻破了高堡,端了仇人的老巢,把仇人剁成了四十九块,这一战让她扬名江湖,可是她的五寇已经死了四个,救回来的那个也成了残废。 她带着那个残废消失了一段时间,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缴来的财宝全部给了他,让他好好过下半辈子,可是再多的财宝,能买回来健康完整的身体吗? 白晚后来再没见过那个人,她不敢见,她也再也没有收手下,从此形单影只,因为她不敢接纳任何人,她怕会伤到自己。 等一切结束之后,她来到娘子湖畔将乌鸦令送还给万血王。 再次见到的万血王模样也上次大不相同,他这次换了一副年轻人的面容,而且也没喝醉,年轻的万血王收回了乌鸦令,然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着说:“我叫阴息风,如果下次你脱光了爬上我的床,我还能再帮你一次。” “我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白晚不会忘记自己在这个地方受到的屈辱。 阴息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一样,他感到新鲜和有趣,他说:“我打赌你两个月之内还会回来,我的大门会为你而开。” 白晚两个月后没有回来,她多捱了一个月才来,虽然她有高强的武功和哪怕赤身暴露人前也丢不掉的傲气,可是江湖险恶,她的敌人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少。 一入江湖深似海。 阴息风把他的新玩具,他的小姑娘小白打扮的漂漂亮亮,他拥着她说:“你需要朋友,你的朋友太少又太没用,我虽然不是最好的朋友,却一定是最有用的那个,你跟我交朋友,那是选对了人。” 第三十七章 阴息风的眼睛里,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重现了娘子湖畔巍峨的楼宇,声色犬马和纸醉金迷,这让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然后又暗寂了下来。 但现实中没有雕栏玉砌的花岗岩阶梯,只有一间两层楼高的木架小楼,也没有鱼贯而入的美侍和调笑的宴客,只有一面轻轻垂下的素纱窗幔和窗幔旁笑容冷清的白晚。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盛极而衰就像是冰火两重天,他已经失去了他的七层楼宇,失去了他的大座和那张白虎皮。 阴息风只好叹气,想起过去对他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你说的对。”阴息风道:“我是一个朋友,虽然不是最好的朋友,却一定是最有用的。”阴息风伸手把尚有半杯血酒的琉璃盏搁在了窗台上,然后用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一点,就把琉璃盏向外推倒了,琉璃盏从两层楼的高处落下,整个摔得粉碎,自然那些血酒也泼洒在了泥地上。 阴息风迷恋白晚,他的身体渴望鲜血尤其是她的血,但他的心中莫名的产生了不愉快的情绪。 他起身就走,边走边道:“我明天动身。” 白晚闻言大喜,转过身来对着他的背影道:“我会很快给你弄到出城的文书……”她的话还没说完,阴息风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县城封锁,阴息风既然正大光明的进来了,自然也要正大光明的离开,那么他就需要一张由太平镇县衙捕头亲手签的放行文书才行,白晚打定了主意,换了衣裳,重新躺在了床上。 这一天,温简来得很晚,因为他要带着官差们挨家挨户的询问调查,并且对外地过往的旅客进行盘查。 “奴家已经没有大碍……”白晚对温简道。 “我。”温简打断她。 白晚有些疑惑,不解其意的顿了片刻,又见温简没再说什么,接着道:“冯先生今日收到了他师父的书信,奴家觉得……” “我。”温简道。 “奴家觉得……”白晚回望着温简投过来的目光,突然会意过来,唇角抿了抿,微微笑了笑,改了自称道:“我……我觉得五哥你若能给他行个方便当然是最好的。” “倒是无碍,衙门如此行事也不过是为了找到人犯罢了,莫说是他,往来的正经商客只要是身份文牒齐全,自到衙门也能领放行书。”温简道。 “他人生地不熟,信上他师父又催得厉害,去了衙门还要层层手续,你何不替我还个人情与他?放他走吧。”白晚轻言软语的笑道。 他俩这一番对话,尤其是白晚语气中的信任依赖之意,让温简也不禁跟着她笑了起来,脾气也跟着软了三分,他道:“听你的便是,我现在便去找他,照例还是要核对身份文牒,若无甚问题,明日清晨我就去将放行书亲自送过来,如此你可满意了罢。” 白晚笑道:“能有什么问题呢,你只管去找绿儿,叫她带你去客房即可,你若明日来得早,就过来一齐用早膳吧。” 全味居里最不缺的就是吃的,她与温简刚刚情定,正需要时间独处培养感情,如此便算说好了,温简嘱她好生休息,便出去找绿儿了。 温简找到阴息风的时候,阴息风不在房里,而是独自一人拎着一个白瓷酒壶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喝酒。 温简看到了他,走过去对他道:“知道吗,我刚刚到太平镇那会儿听人说,有个人在深夜也是如你一般坐在井沿上喝酒,后来……后来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阴息风仰起头看了他一眼,道:“难道被井里钻出的女鬼抓了进去,当鬼女婿了吗?”他说完,又自嘲一笑:“若说我这模样,做个鬼女婿倒也匹配。” 夜色之中,就着小楼屋檐下的灯笼,可以看到他一头白发,浑身的白得像鬼一样,若是不知道他的人,冷不丁看到他坐在这里喝酒,还会真以为是撞到鬼了呢。 温简见他喝着酒,面有薄愁,又是如此腔调,就坐在了他身边,道:“不是,后来那个人喝醉了,身体一仰跌入井里了,我不过是想提醒你小心些罢了。” “……你倒是好心。” “冯先生,虽然你的身体外貌的确与寻常人有异,但切勿因此而妄自菲薄,你有一身的好本事,可以悬壶济世,救人活命,又岂能因外在的容貌而感到心灰意冷呢?”温简听到阴息风拿自己的外貌自嘲,便安慰道。 阴息风未必是因为自己的外貌而郁郁,不过他的外貌特别也的确是他钻研易容术的原因,他生性聪明,根骨奇佳,学什么都快,可谓是个奇才人物,他为了改变自己的肤色曾钻研过医术,却发现白化病无药可医,后来便转研毒术,希望另辟蹊径来治愈自己。 结果医毒都无效果,他才开始钻研易容术。没有人希望自己是个怪物,至少一开始的时候,他是这样的。 “温捕头,我见你武功了得兼之谈吐非凡,想必走到哪里都受人*戴,所以你又怎会知道冯某的苦处。”阴息风笑了笑道:“我自幼患病,生不知父母,亦无亲朋,幼年时被人丢在深山之中,险些为猛兽所食,不过侥幸遇到恩师路过,这才活了性命,学了一些微末技艺,与我同拜在师门下的还有几位师兄师妹,他们常常结伴玩耍,他们或者作弄我取乐,或者在我走来时候一哄而散,温捕头,你可曾有过这种感受?” 寥寥数语,揭开了他少年时生活的一角,一株草木长成什么样的形状,都和它的经历息息相关。 “少年时我也曾情窦初开,*慕一位师妹,那位师妹温柔善良,尤其喜*温顺可*的小动物,连用来练习的小兔子都不忍心伤害,我想她这般可人,一定不会歧视我,可惜我错付一片真心,受到了莫大的嘲弄,令我心若死灰,最终她跟随了一位师兄。” 所谓的莫大嘲弄,阴息风不愿细表露,但一度能够让他心若死灰的事,一定不是那么简单。 温简感到惭愧,他不曾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过,也不曾经历过他的遭遇,安慰之词自然显得片面无力,可是安慰总比不安慰强,而且在他眼里一个人如何,是根据他的品行和能力而定的,外貌倒是其次了,不然他也不会接纳白晚,世上比白晚身份高贵且容貌出众的女子尚有许多,打动他却是她那种坚韧的个性,她的坚强让他心疼。 不过阴息风也不需要安慰,师父仙逝之后他*慕的师妹和横刀夺*的师兄死得很凄惨,他的师门遭到了屠杀,继承师父衣钵的大师兄被抢走了师父留下的武功秘籍,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因为就是他干的。 “世人浅薄,总是美丑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善恶,冯先生受苦了。”温简道。 “言重了,温捕头之言不无道理,我也不该妄自菲薄,我既然学了一些微末技艺,用来济世度人,总会有人不因我的外表来看待我,对了,不知温捕头找我何事?”阴息风不想再和他谈自己了,就转了话题。 温简便将来意说了,又问:“不知冯先生的尊师名号为何?今在何处?” 阴息风的答道:“我师如今在京城,不知温捕头可听过‘菩萨手’水先生这个名号?” 温简惊讶了起来,‘菩萨手’水先生之名他不但听过,而且还曾远远见过一面,这人是个名医,虽然生性孤僻,不喜近人,但有妙手回春之能,后来奉旨进宫专司皇上的圣体,深受皇上信任,如今已被任命为御医监领事,想不到冯先生竟然是他的徒弟? 这……当然不是真的,和阴息风的身份文牒一样统统是伪造的,不过这种越是听起来难以置信的说辞,相反越是叫人不会怀疑。 “原来是御医监领事水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温简道。 “温捕头也知道我师父?谬赞了,其实我们师兄妹当中,便只有冯某最不成才,也不知这次师父召我有何事吩咐。”阴息风站了起来,对温简道:“这次有劳温捕头了,还请温捕头随我回房里去拿文牒。” 阴息风说着就带温简去看身份文牒,次日温简送来通关文书,阴息风便告辞离开了太平镇。京城藏龙卧虎,想要做成白晚托付之事,也并非那么般容易,但阴息风岂非凡人,又会如何施展手段,便是后话了。 第三十八章 阴息风走了,白晚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知道阴息风喜欢她,以他的才智、武功和手段中的任何一项放在寻常人身上,都可以在某一方面傲视群雄,可是他在这些地方出类拔萃的同时,他的狠心和善变也是同样的出类拔萃。 男人的执着只会放在没有得到的东西上面,而感情是催生一系列变化的因素,就像一个临界点,一旦发生了感情纠葛,谁都预料不到会发生变故,这是白晚不能去尝试的赌注。 她被“救”回来之后,又带上了“阮红娇”的面具,太平镇继续封锁了两日,太平镇位于南北商道附近,一直来往许多过往商客,因刘白凤一案案发以来县城都出于警戒中,对城中居民及商客都造成了不便,颇有民怨,因此到了第三日就不得不解封了,而这些时日,衙门官差抓住数名偷盗惯、无业游民甚至一名在逃杀人犯,却独独没有与案情相关嫌犯的线索。 那当然了,因为阴息风已经被衙门的捕头给亲手放走了。 这一日,全味居又迎来了两位稀客,便是县太爷夫人及小姐,她们俩乘着马车过来,带了许多礼物补品。 “阮红娇”出事之前正在县衙给县太爷办寿宴,当时她正和李小姐在一起,遇险的时候她又推了李小姐一把,不然指不定贼人会不会也将李小姐一同掳走。因此于情于理,衙门都该有所表示。 李县官不方便来看一个寡妇,县官夫人作为代表就过来了,本来她没打算带李小姐一同前来,奈何李小姐非要跟着,拗不过她这才带了来。 她二人是午饭过后来的,进门时候正与温简打了一个照面,温简这几日都是按着饭点到全味居来,一来是看看阮红娇,二来也是顺便在此用餐,从阮红娇回来后,温简就在全味居包了饭食并且付清了银两。 其实这点钱本是用不着见外,可是他堂堂一个男子,又怎么肯白吃一个女子的饭食呢?所以阮红娇也未拒绝,令掌柜收下便是。 温简见了县衙夫人及小姐,站住行了礼,李小姐冷着一张脸,把脸扭过去不看他,只有夫人与寒暄了几句,那温简听明了她们的来意也就不走了,直接将她们带去见阮红娇。 李小姐多心,想起之前自己令阮寡妇落水的事,就猜度他是不是在有心防备自己,嘴里不屑的哼了一声,立即被李夫人暗暗在她手上捏了一把。温简也就权当没有听到的。 阮红娇如今已经能下床了,与县衙夫人和小姐见了礼,县衙夫人忙上前去扶住她,并拉起了她的手,她一握之下察觉对方左袖子空空的,方才想起她断手一事,叹了口气道:“阮娘子,千难万险总算过去,以后可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啊。” 李夫人不同于李小姐,乃是个懂得人情世故之人,她之前从县太爷那里知道了温捕头的来历,后来看出李小姐分明对温捕头芳心暗许,就有促成此事的意思,只是不知后来怎么杀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寡妇。本以为寡妇和温捕头身份相隔甚远,传闻未必可当真,然而到如今见温捕头这样,才令她不得不信了。 对这个搅黄了她如意算盘的女子,李夫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可是她是知道温简身份的,因而冲着他的面子也不得不对阮红娇展开了十分的热络,对她又是安慰又是夸赞,不仅把今天带来的礼物补品给她,还亲自取下了身上一块青玉佛牌挂在了她脖子上,说是和她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李夫人不让阮红娇推迟,还望着她的眉眼,满怀感情的感叹,若是第一个女儿没有夭折,怕也有娇娘这么大了。 阮红娇听了这话并没有上杆子往上爬,只是表达了对夫人垂*不胜感激,自己乃命途坎坷之人,何德何能有此福气云云。 李夫人待阮红娇亲亲热热,更是碍着李小姐的眼,憋着一句话都不说,待到后来离开了全味居,上了马车之后才将眼泪哭了出来。 夫人没有忙着问她,而是先抬起小帘看了看,见温简先行了一步,才转头问女儿怎么了,李小姐哭着道:“你还管我做什么,你不是喜欢那个人做你女儿么,你们都喜欢她,我碍着你们的眼了。” 夫人失笑,伸手把李小姐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哄着,一边轻声道:“傻女儿,你才是娘的心头肉啊,不过几句客气话罢了,值得急成这样?你可是个大家闺秀呢。” 李小姐不知实情,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着道:“那佛牌是你心*之物,我要你都不给,怎么随手就给她了?” 夫人拿出帕子擦去女儿脸上的泪,道:“佛牌能值得几两银子,有何稀罕?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给你不过三五天,不是磕了必是碰了,倒不怕糟蹋了物什,娘只怕割伤了你自己的手,娘就你一个女儿,莫说一个佛牌,你要天上的星星都恨不能摘给你,只是有句话娘还是要好好劝劝你。” 李小姐吸了吸鼻子,问:“什么事?” “你也不小了,过不了两年也该嫁人了,一是你的脾气也该好好收敛了,不能再使小性儿了,第二……”李夫人考虑到女儿的自尊心,想要软和一点把话说出来,她顿了顿才继续到道:“之前娘看温捕头也是品性俱佳的青年,又没有成亲,虽然年岁比你大了一些,但年长稳重的男子才懂疼人,我将你惯得脾气都坏了,来日若是嫁人,寻一个少年气盛的,相反还怕委屈到你……” 李小姐听到这里羞得脸都红了,却还想听下去,就捂住了脸,佯装不理会。 可下面李夫人的话意就变了:“温捕头之前的确是很和娘的心意,可是日久才知人心,如今才出了一个阮寡妇他就变成这样了,一个有身份的公子却和一个商妇厮混在一处,真令人失望。” 若李小姐能够通晓一些人情世故,必然会心生怀疑:既然娘看不上这个寡妇,为何刚刚又是那一副亲热劲儿,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可李小姐的心思实在是都放在了温简身上,对“有身份的公子”这几个字的兴趣更大,她忙从李夫人怀里挣脱出来,问:“什么公子?” 李夫人说漏了嘴,可是又看女儿天真烂漫的性子,还是没有说出实话,而是道:“我是说他有身份又有公职,何处不能寻个体面的女子正正经经的做夫妻,偏偏要弄得这样不正经,我知道你是有些小心思,你也该放下了,品行有污之人,实非女儿良配啊。” 李小姐听到母亲说心上人的坏话,忙维护起来:“那也不是温大哥的错,实在是那寡妇太坏了,处心积虑的勾引温大哥,现在温大哥当局者迷,若是日后悔悟过来,必是懊恼得不得了。” 别看李小姐刚刚对温简不理不睬,那实在是被伤到心了的缘故,然而私心里一片情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舍下的。李夫人见女儿实了心了,她冷冷一笑,说:“怎么,我的乖女儿眼里,难不成有错的都是旁的人,你温大哥就都是好的?” 事关心上人在母亲眼里的形象,李小姐也顾不得害羞,她道:“怎么之前我听到娘提起温大哥的话就都是好的?不光是娘,就是爹和后院的丫鬟们还有前院那些人说起来也没有说不好的,可见如今他是叫人布下迷障了,娘啊……” 李小姐拉住李夫人的手,哀求道:“我们帮帮温大哥吧,不能看着他受人引诱蒙蔽啊,那个女人是个祸水,谁沾着谁倒霉,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就来祸害别的好人,我上次不过沾着她点儿边,就遇到了那样的事儿,娘啊,我们不能让她得逞。”现在只怕在她心里,阮红娇就是世上最可恶之人。 李夫人真是对女儿没有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虽说是县令夫人,可那二人又不受她的辖制,她反倒还要对温捕头多些礼让,又有何手段能拆散这对鸳鸯?但她又看到女儿这副心心念念难舍难离的样子,加上“温家”这块令人难舍的招牌,也就又有了些活动的心思。 她心里想着,神捕世家的公子到我们这偏远小镇上当捕头,不定就是老天爷有心成全我女儿,虽然我女儿说起来是高攀,可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官家小姐,那寡妇又算什么?这种人又岂能进得了温家的门?便是我管不了他们,难道就没人管得了? 李夫人这边劝女儿收心,那边却又不舍得便宜别人,等到回了府里,避了人匆匆写了一封匿名书信,将太平镇中的流言蜚语绘声绘色的写了下来,寄往京城里去了。 李夫人管不了温简,温家的长辈总能够管吧。 李夫人的书信送到了京城忠义侯府后的当天,忠义府又发了两封信出来,同时寄往太平镇的两个不同的人,因用得是官驿加急,很快这两个人便都收到了,他们一个自然是温简,另一个则是仵作许世卿。 温简收到情有可原,可是为何侯府的书信要发往许世卿处? 实在是……许世卿看完书信,立即将之付之一炬。他是温简的朋友,却也是忠义侯温正阳派到温简身边的。 忠义侯还指望着温简早日熬得资历回去京城,又怎么会让他有行差就错的可能,因而才派了许世卿到他身边,一方面运用他的专业技能辅佐温简破案,一方面望他能起规劝监督之能,正因为许世卿是奉命而来,才会常常规劝温简。 许世卿虽然是侯爷的人,可却心是向着温简的,所以虽然对温简与阮红娇之事又诸多意见,却也没有私下报告给侯爷,指望过一段时间温简能自己回头是岸。 侯爷信中对他有所责备,表明若此事为真,务必要让那二人了断,那许世卿只道是侯爷的耳目众多,竟然连这偏远之地的一举一动都能获悉,再不敢怠慢,立即回了一封书信告罪并应承了下来。 许世卿这边摩拳擦掌要拆开一对鸳鸯,那边温简已经是在对着大伯的书信摇头苦笑了。 温候给他的信中可没有一句提起阮红娇的话,只是说上次太平镇剿匪的奏折令龙颜大悦,叮嘱他尽职尽责,不多两年定能回京,又道他的年纪已经不小,在外无人照料他的起居,且以他的身份也需要一个身份匹配的贤内助帮他料理不及之事。不然日后回京,也将诸多不便。 温简看到这里,眉头就已深锁。 一个寻常百姓,娶一个普通女子足以,可是如果他要回京城,需要的就不止是一个普通女子了,他未来的夫人不仅必须具备打理内事的能力,还要能跟随他去参加聚会交际。官场上的陋习,有一些男子所不及之事,惯常走“夫人政策”,如若不能融入那个圈子,那么在一个满是达官贵人的京城,势必会过得十分艰难。 京城里的官家小姐们从小就学习管理家务,驾驭仆人,她们之间相互熟识,留嫁京城之后,不仅可以作为衔接娘家与婆家的桥梁,更可以凭着相互间的交情作为官场上的丈夫们之间的纽带,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温候虽然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也没挑破阮红娇的事,可恰当的提醒了温简一些他逃避不了的责任,温简被信中内容所触,心中顿时如被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埋头继续看信,信上末尾,换了一个娟秀的字体,乃是温候的夫人也便是她的大伯母所写。 大伯母在信的结尾对他表明,她已经得到了他父母的委托为他择亲,又细数了她几个平日见过的大家闺秀,对她们的父母官职以及模样性情一一点评,最后表示若三个月之内,他如果不能在其中选定一个,那么大伯母只好为他做主择一门匹配的人家定亲了。 温简把信摆在一边,心中万绪千头,一时之间,又想起了许多事,比如他弃文从武入六扇门,比如他把他的母亲气得出了家,比如白晚在他眼皮底下逃走,比如他在别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被逐出京城。 长久以来,他肩负责任未曾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一次,显然他要再一次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才行了。 ☆、第三十九章   温简面临一个理智与感情的权衡,阮红娇当然是不知道的。   她自被掳走到养伤的那一段时间,全味居一直处在关门歇业中,等她养好了伤,全味居经过了这些波折,再开业生意也清淡了许多,不过这也不是她所关心的,她开这么一座酒楼,所图得也不过仅温简一人而已,现在依旧如此。   温简被温侯那封书信当头棒喝,的确是矛盾了几天,阮红娇觉得奇怪为何他这两日不上楼里来用饭,难不成是官司太忙?到了第三天她就忍不住带了绿儿上他家去。   这一日正是温简休假的时候,温简近日心情烦躁,起床之后也不曾外出,这会儿脱了外衣只着里面的白衫在院子里练剑,手的家传剑法挥洒得寒光剑影,可是心里纷乱扰扰,满脑子想的都是阮红娇的事情,他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就把剑插在地上去开门,打开门一见到阮红娇,活像是她突然从自己脑中蹦出来了一眼,便略是一愣。   阮红娇见他望着自己发呆,张开双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然后问绿儿道:“绿儿,你家娘子我脸上身上脏了么?”   绿儿答道:“没有,我家娘子干干净净,没有不妥当的呢。”   她就回头望着温简笑,用右手指着绿儿手上拎着的食盒,道:“我们给你送午饭过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又打算把我们晾在这里多久?”   温简这才脸色缓了缓,身子一让,请她们进来。   阮红娇其实一见到温简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这并非是看出来的,而是一种感觉,她想着是不是为了衙门里的事情心烦,一会儿好不好找个理由问他?等她进去之后发现院子里插着一把剑,而他没有穿外衣,身上也显出了汗湿的水渍,必然刚刚是在练剑。她又看到墙角那里的木盆里脏衣服都堆满了,便随口问道:“帮你洗衣服的婶子今天没来么?”   温简抽出佩剑,归了鞘,道:“嗯,那位婶子家中孙儿病了,我许了她几天假。”   阮红娇就伸右手接了绿儿手上的食盒,努了努嘴,示意绿儿帮忙去把衣服洗干净。估计温简也实在不擅长家务,所以也不推迟,谢过了绿儿姑娘,上前一步从阮红娇手中接过食盒,领着她进了屋子。   “你……吃了没?”温简进了堂屋,把食盒放在桌子上问。   今日阮红娇是有意过来看他,送饭不过是借口罢了,因此做饭也做得早了一些,现在还没有到饭点,于是她望着温简,笑眯眯的摇了摇头。   温简看着她笑得那么甜,也就不觉舒散了眉头跟着笑了:“那你留下,我们一起吃,不过现在还早,等我练完这套剑法可好?”   “好,你不必急,横竖还早,等绿儿弄完了,一会儿把饭菜放到锅里热一热我们再吃就是,你且自去吧。”阮红娇含笑答道。   温简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搁在桌上,叫她坐一坐或可随意看看,自己就拎着剑去了院子。阮红娇透过堂屋的大门正可以看到他练剑的身影,她看了片刻,然后起身四处转了转。   这间民居不大,温简一人住正好,除了厅堂两侧各有耳房,一间作了书房来用,另一间就是卧室,厨房修在外头。   阮红娇看到书房里摆设着许多字画,书架上也有各色各样的书籍,她用手抹了几处,凭着灰尘的积累多少,她发现温简最近对一些文史书籍的兴趣略大一些,因为灰尘要少一些。突然她发现有两本书之间夹着一叠纸,于是抽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封信。   她往门外瞅了瞅,然后极快的开了信封看信中的内容,这封信正是温侯寄给温简的手书。这下她明白过来,拧着眉头将书信叠好放回原位,而后退了出去。   走过厅堂的时候,她看到温简仍然在练剑,而绿儿在厨房门口洗着衣裳,她四下里瞄了瞄,看到了墙角的鸡毛掸子,便拿了起来,持着鸡毛掸子走进温简的卧室,佯装为她打扫屋子,实际上是进行一番窥探。   温简的卧室摆放得极其简单,不过一架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桌和凳,一目了然。她看到他的床头上挂着一件脏了的外套,就过去拿了起来,打算过会带出去交给绿儿洗干净,谁知道走到床边,脚下却踢到到一个硬物。   她撩起床单一看,那硬物是一个小匣子。白晚心想藏于床下,必是要紧的东西,于是将小匣子抽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宽口单色琉璃瓶,因看不真切,她就将琉璃瓶提了出来,放在一边的桌上。   她细细打量这琉璃瓶,因瓶身几乎透明,其中浸泡着不知何种液体,而液体之中赫然一只断手。   那只断手不知泡了多久,却丝毫没有腐烂,断骨处的肉呈暗红色,皮肤纹理清晰光滑,白皙纤细,指骨修长,这分明是一个女子的手……   阮红娇的眼睛牢牢盯着它,满脸诧异,已然认了出来,这是……她自己的手!   当日她砍断左手,落下悬崖,没想到温简竟然寻到了这只断手,并且将之据为己有,用心保存!   什么样的人会在自己夜夜睡觉的床下放一只人手?!如此可怖之景,如此可怖之事,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是会感到害怕,或者被这种诡异之极的行为和癖好吓的掉头就走,可是她一丝一点一毫一粒都不怕,不光不怕,这断手之人遇到昔日的断手,此情此景竟然心头涌出了一丝诡异的……甜蜜。   温简藏着她的手?阮红娇抚摸着瓶身,微微笑了起来,愉悦的心情冲淡了刚刚发现书信时的沉重,这种异常的心态,果非常人能及也。   等到温简练完了剑,在堂屋没有看到阮红娇,走到卧室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的脏衣服和鸡毛掸子都掉在地上,而阮红娇坐在凳子上,琉璃瓶搁置在床头桌上,她显得十分的镇定,一双水汪汪的的眼眸,凝望着他问:“五哥,你能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如果被温简发现阮红娇偷看了他的私人信件,他很可能会生气。但如果阮红娇找出的是他的私人“收藏品”,虽然他也会生气,但更多的则是……窘迫。   “我不过想要帮你打扫一下屋子……不是有意看到的,但是……你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床下,你……睡得着吗?”阮红娇说得小心翼翼,看上去有些不安和可怜。   换做正常人,在心上人的床下找到一只人的断手,更甚着还是被心上人给泡在防腐水中珍藏,这癖好未免太过吓人了,所以她现在的反应才算合适,同时把自己的责任都给推掉了,将矛盾话题从“我为什么会要翻看你的私人物品”变成“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太变态了”上面。   所以温简生气的情绪被窘迫的情绪占了上风,他感到有解释这件事的必要,可是如果真要解释,则会让他更加窘迫,于是他走过去将琉璃瓶捧了起来,要放回铁皮匣子里去。   “这不关你的事!”温简低头冷硬的道。   阮红娇伸手阻止他拿琉璃瓶,将琉璃瓶按在桌上,她盯着温简的双眼,道:“不,这件事跟我有关。”说着,她抬起自己断了的那只手,抬到温简面前。   她的断口处仍然被包扎着,袖子空空的少了一截手掌,看上去甚是怪异,她继续问:“你不觉未免太过巧合吗?我几乎以为这就是我的手。”   “不是你的。”温简道。   “我知道,那么这是谁的呢?”阮红娇右手抚着温简的手,将之从琉璃瓶上拉下来,然后错身一步上前,正面对了温简,她道:“这的确不是我的手,只不过它的主人和我一样成了残废罢了,我一直很奇怪,像我这样的女人,五哥你为什么愿意对我这么好,五哥,你到底隐瞒了什么?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阮红娇凝着眉头望着温简,一双清澈的瞳孔里映着这个人的轮廓,她看上去那么着急,那么害怕,那么不安,宛若一只无辜的小鸟那么不知所措。   看着她这样慎重,温简反而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他松懈来了下来,继而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多了,这件事跟你其实没有关系,只是跟多年前的一桩旧案子有关罢了。”   他明显不想讲下去,可阮红娇马上道:“我愿意听你说。”   听到她这样说,温简略沉吟了一下,问:“你真想知道?”   “嗯。”阮红娇慎重的点头。   这事温简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会儿说到这份上,他突然有种倾诉的想法,或者更想知道若是阮红娇知道了那件事,又会是怎样的看法,他想了想,将阮红娇带到凳子那边坐下,然后他望向窗外。   已近午时,乃是一日当中太阳正艳的时候,院子里的绿儿已经洗好了衣服,正在一件一件的晾晒起来,阳光下,她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丝毫没有发现温简正在透过窗户看她。   温简看着她,看着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沐浴在阳光下是一件平凡而简单的事情,可是曾几何时,这种被人忽视的光和热,也曾对另一些人弥足珍贵过……   “这是一个犯人的手,她是我毕生的耻辱,但我不得不承认,也是我至今为止未曾解开的迷。”温简缓缓道,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某种遗憾或者……若有所失。   为了让他能够顺利的说下去,阮红娇循循善诱的问:“她犯了什么罪?”   “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但总归是十分严重的罪名,而我是她的审讯官,我想要尽可能的让她说出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供词,结果……她骗了我,让我犯了很严重的错误,然后她逃走了。”过程关系一些机密,温简没有细说,只是简要的描绘了一下当时的局面。   “每个人都说,你是太平镇五十年以来最好的捕头,到全味居来过的捕快们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说你几乎不犯错。”阮红娇道。   太平镇建镇也不过五十年,而这五十年当中,也只有温简一个是“神捕世家”出身的捕头,就像把鹤放在鸡群里,不怪他太特别,而是出身就不同。   “但那一次的错却犯得十分严重,我对她产生了同情,而我不该这样。”温简叹息着,似乎在自省。   “那么,这只手是怎么回事呢?”阮红娇接着问,她望着温简的眼睛黑亮而有神,此刻这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而温简却因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察觉到。   “她为了逃走而砍断了自己的手。”这就是温简最不明白的地方,他为了能够得到答案而魂牵梦绕,他的神情凝重了起来,他道:“她当时有别的选择的,她不用那么做。”   “她还有什么选择?”阮红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她可以砍断我的手!”温简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问:“她只有一次机会可以逃走,可是那时她和我绑在一起,她的手上有剑而我却没有,我是兵她是贼,如果换做是你的话,这一剑斩下去,你会斩断哪只手?”   这就是温简所纠结的问题,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怎么会有人那么做?她的说出的话是参了蜜糖的毒酒,她的行为却是抹了毒酒的蜜糖,她就像是打哑谜的高手,每句话都让人捉摸不透,每个举动都让人糊里糊涂,就算是知道了答案,也不敢相信。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告诉自己,那个让他弥足深陷的答案,究竟跟他想的是不是一样的。   他不信白晚,可是相信阮红娇。   就像他不敢太过靠近白晚,可是换做阮红娇就可以!   他现在望着阮红娇,十分想要知道,她对这件事的看法,而阮红娇的答案是——   “我会……砍断我自己的。”阮红娇道。   “为什么?”温简忍不住激动而又忍住了激动,他逼视着她沉声追问,就如在他面前的不是阮红娇,而是别的什么人。   “因为我喜欢你,只有这个理由,才会让我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愿伤你分毫。”阮红娇回答得斩钉截铁又顺理成章,令人感觉这个答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去质疑它都是极其可笑的。   而这句话从她嘴里吐露出来,就如化作了十万只飞箭刺在了温简的心上。那一霎,温简牢牢盯着阮红娇,看着她又好像看得不是她,这样的答案……这样的答案………曾在他心里出现过无数遍,只是他不曾相信过。   温简突然上前一步,将阮红娇从凳子上抱了起来,阮红娇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意外的举动,被惊了一吓,这一惊之间,温简温热的嘴唇便已经覆盖在了她的嘴唇之上。   唇齿交接,宛若勾起了天雷地火,温简托着阮红娇,阮红娇勾着他的脖子,那二人如交颈的天鹅一样缠绵悱恻,又如攻城略地的将军那样霸道蛮横,然后阮红娇首先会意过来,推开了温简,喘着气质问:“你现在抱着的是我,还是她?”   从温简的反应中,任何人都能察觉到他的压抑和感情,这种感情的宣泄却不是对眼前的人,阮红娇这一刻竟然有一些嫉妒白晚,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嫉妒过去的自己呢?   “……是你。”温简也喘着气,目光陷进了阮红娇的目光,不愿自拔。   阮红娇接着问:“那你喜欢的是我还是她?”   温简答:“我不会喜欢她的,我不能。”   她又不甘心的追问:“为什么?”   他再答:“因为她是一个犯人。”   她继续问:“而我不是一个犯人?”   “……是的。”   有时候,一个人的立场代表了一切,就像很久之前那人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一切可能大不相同……但那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完全是他自己,但如果真有那个如果,如果他们相遇,不再是敌人,而是普通的陌生人,然后经历了彼此相识,彼此相知,彼此相爱,那简直就像是第二次生命一样璀璨。   眼前的阮红娇,温简知道她并不是白晚,可她像她甚至比她更好,比起永生为敌的宿怨,她那些身份背景的阻碍也变得微乎其微了,至少,他不用一看到她就必须逮捕她,必须把她交出去看着她受尽折磨或者死去。   与之相比起来,阮红娇真的是好了。   “如果你介意的话……”温简意识到这样对阮红娇不公平,但阮红娇却很快的打断了他。   她比谁都明白,如果自己还是白晚,根本无法靠近温简十步之内,所以她不必嫉妒自己,有些人之间根本不可能,除非他们不是自己。   阮红娇豁达了起来,笑容露出爽朗,如同突然之间阳光更加明媚了,她再次凑了过去,这一次换做她主动勾住了温简的脖子,踮起脚尖,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而温简能够做的,就只有回应她,再回应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苏九息的雷雷~~~ 第四十章 许世卿傻了,他用食指指着温简,指头都在发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再说一遍!”他道。 温简在班房里喝茶,一边喝一遍悠闲的看着他,一扫这几日的沉闷,就像是解决了心头大患,又像是想通了一些什么事情。 “我说,我不打算回京城了。”温简笑着道。 许世卿和温简结识的时候,正是温简从京城到太平镇的路上,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加上温简以前就听说过许世卿在任上时是个能吏,后来就将他介绍道太平镇来,故而许世卿也对他的背景有所了解。当然,这一段的相遇本就是温侯安排的。 许世卿的职责就是确保温简破案立功,为杀回京城做准备,所以可想而知,这会儿听到这位小主子优哉游哉的说“小爷我不回去了”,心情是何等的咆哮。 “为什么?”许世卿强压住想要昏死过去的心情问道。 “就是不想回去了,京城里人事太过复杂,倒是把人搅得失了本性,不如在外头洒脱自在。”温简轻飘飘的的道。 他这话确实发自真心,在外头着实比在京中自在得多,温家本以刑侦起家,可是近几年放在办案上的少了,放在朝堂争斗上的则多了起来,人为形势所迫,连对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多一层防备,做一件事都要想到数层利害关系,委实令人不快意。 “因为阮红娇?”许世卿才懒得相信他的解释。 “我只是不想回去了,那里不适合我。”温简道。 “真的是因为她?”许世卿态度不依不饶。 “我早就有这样的心思了,不过一直没有说而已,如果只是想有一番作为,哪里不成呢,何苦非要回到京城里去。” “你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连前程都不顾了!”许世卿恨铁不成钢的叫了起来,口里沫子都飞了出来。 “……咳,也不完全是因为她。”温简移开了目光,道。 阮红娇的确是个诱因,若不是她,他恐怕无法下定决心来做这个决定。只不过一个大男人弄得这样儿女私情,他自己也感到惭愧。可是他也实在不愿再为了责任或者别人的期待走着早已铺好的道路。 他参加御前比武,入了六扇门,令他的母亲失望之极落发出家,他按照温候的指令向白晚诱供,结果白晚逃脱,温候对他失望之余他也被贬出京城,如果他再听从安排回去京城,世上必然再多一个对他失望的人,便是阮红娇。 若是他回到京城之后,迫于长辈威严和现实压力,再去娶一个根本无意的女子,参与到京中变幻莫测的局势之中那么未来他将还会让多少人失望呢? 最重要的是,在那之前,他就会已经对自己失望透了。 “那么你的责任呢?你的家族呢?”许世卿大概没想到一向稳重的温简会这样任性,他站了起来,质问道:“你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是“神捕世家”温家的人,你有着大好的前途和未来,可你却这样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子自甘堕落,你想想你的哥哥们,若是他们在世,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放弃自己肩头的责任,他们会为了维护“神捕世家”这四个字不惜一切!” 这番话说得多么冠冕弹簧,道貌然安,可许世卿未必没有私心,温家一连失去了两位公子,所以温简势必将来会成为温家下一辈中的当家人,他跟着温简,也是指望将来能够有一展抱负的时候,故而这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他才会这么着急。 不说起两位哥哥还好,一说起他们温简脸色立变。他永远也比不上大哥温景或者小温侯温朔,不管他多么用心,也做不到他们那样让人满意。 “因为我不是他们!”温简的脸色骤冷了下来:“所以不要拿我跟他们比!” “温五……你真的要一意孤行?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许世卿难以置信,温简一直以来从未给过他脸色看,怎么这才几天,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呢? 他哪里知道,温简这就是长期被责任二字压抑狠了才出现的反弹。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按着自己的心愿活着?我就必须放弃一件一件所*之物,去换取他们的满意吗?”温简冷笑道:“我受够了,如果他们愿意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话,温家旁支里面未必挑不出比我更适合之人,从一开始,他们需要的就不是我,他们希望我变成大哥二哥,可是我终究只是我自己!” “温五爷,温五少,莫说旁人,你既为温家子孙便是责无旁贷啊……”许世卿苦叹,背过身去,气愤得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这两人正因分歧而各怀己见之时,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有人道:“五哥,你在里面么?” 这一声就像一场冷冰冰的雨,浇熄了正要争执起来的两人,说话那人已经站到了了门口,被许世卿引为红颜祸水的阮红娇。 阮红娇是带着绿儿过来的,因她说自己是来找温简的,旁的人也知道他们的关系,也就放进来了。 阮红娇其实站在不远处已经听了多时了,见到有人经过,这才放重了脚步,带着绿儿走进来,她见里面的气氛奇怪,只装作不知。 她轻言软语的喊了温简和许世卿,许世卿正在气头上,也不理她,背过身看都不看她一眼,而温简却走到她跟前去,转了口气问道:“娇娘,你怎么过来了。” 阮红娇笑道:“昨日你说今天要去乡间调停,我怕你赶不上饭点,给你做了一些吃的送来,近日天气热了起来,午间的日头又毒,故而又熬了一些绿豆汤给你带着。”她说完接过绿儿手里的水囊递给温简,再看了一旁的许世卿,面有羞色的低了低头。 温简今日要去王家村和坡子村的人调解,看这时辰也差不多要出发了,这两村的村民因为抢夺水源而械斗了几场,造成了村民受伤,李县官已经将此事交给了温简调解,故而昨日温简告之了阮红娇,没想到她倒是细心,今日提前送午饭过来了。 温简知道往日阮红娇为了他的声誉着想,不肯轻易踏足衙门,今日所来,也是因为*惜他的身体所致,他看着阮红娇这样好,越发觉得不回京城是对的。 许世卿听到没有人说话,就回过头来,谁知一回头就看到温简和阮红娇两两相望,温简的眼睛恨不能贴在阮红娇脸上了,阮红娇也面带羞涩,更是觉得可恶,又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五哥,许仵监讨厌我吗?”阮红娇皱眉问道。 温简看了一眼许世卿离开的方向,也冷哼了一声,道:“不必管他,整个太平镇都没几个他不讨厌的人。” 这话幸而许世卿没有听到,不然必是要呕出血来才是。 话说许世卿气冲冲的回到他的验尸院,进了屋子就一脚踹倒了门口的椅子,然后走到正堂下坐了下来。外头日头已经有些晒了,这屋子里却仍是阴冷阴冷的,倒是正好,坐了片刻他心里头的那团火便熄了下来,开始认真想眼下的问题。 现在,他该怎么跟侯爷交代呢?许世卿皱着眉,心道,阮红娇那女子,从一出现开始,就让他有种不好的感觉,果然是个红颜祸水,也不知她到底下了什么迷魂汤,把好好的人弄得那样糊涂。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许世卿喃喃的念着这句话,想到自阮红娇出现之后发生的这些事。 “阮红娇……全味居……黄传贵……黑山寨……刘白凤……断手……断手……” 好似突然叫闪电惊雷劈中了一下,许世卿突然睁大了双眼,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却是千头万绪,不知牵动哪一根。 那阮红娇原本没有几个人认识,若不是开了全味楼,也不会和温简产生关联。 后来若不是又发生黄传贵强娶寡妇之事,温简也不会认她做义妹。 再后来如果不是发生黑山寨被屠之事,刘白凤也不会掳走阮红娇来要挟温简,偏偏刘白凤又死的蹊跷。 关键是此事件中阮红娇被刘白凤的同伙砍断了手,所以谁也不会再怀疑她……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许世卿讶然,这些事无形之中将她和温简逼到了一起,本来他们之间是没有这么多交集的! 许世卿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还有断手!断手,对,就是从她被救回来之后,温简才对她态度大为改变,是自责,是内疚还是别的什么?这很关键,因为就是她残了之后,温简才允她登堂入室的!可是这说不通啊,没理由放着一个四肢健全的女人不去*,反倒等她残了才喜欢上了呀? 阴冷冷的屋子里,仿佛阴气更重了,一阵穿堂风吹过来,令许世卿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能和她扯上关系,她在一步一步逼他?她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弱点?” 许世卿这才意识到,如果他不是疯了,就是他真的遇上了一个可怕的敌人,最可怕的是,她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却没有人能看到她的真面目! 温简竟然不打算回京城了?阮红娇从衙门里出来并与温简分开之后,一路上都在消化这个消息,这真是……太蠢了吧,或者她应该感动?前提是若她还有心的话。 阮红娇想,如果阴息风在的话一定会笑掉大牙的,她千辛万苦就是希望能让温简回到京城给她把乌金盒给盗出来,结果却弄得人家下定决心不肯回去了。 “蠢货,蠢材。”阮红娇停了下来,站在无人的街口低声骂着,骂完之后莫名的嗤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立即冷下了脸,自言自语骂道:“还是蠢……以为这样我会感动吗?” 果然是……太蠢了。 阮红娇诡异的举动弄得身后跟着的绿儿无所适从,突然阮红娇扭头对绿儿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一个先回去吧。” 绿儿急忙应声,便回全味居去了。 绿儿很听话,阮红娇知道,这是因为她很怕她。 因为害怕她,同时又带着点儿软弱的人对强大的人的崇拜,所以才会对她忠心,阮红娇见过的人多了,她打赌自己若是跟绿儿谈谈心或者表示出些许的关心,一定会更容易的操控她,甚至让她甘愿为自己肝脑涂地。可惜的是,她不喜欢扮演这种角色。 她想要安静一下,于是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青石板路,稀疏的草从缝隙之间冒上来,她顺着树荫走,一边走一边理着头绪。 王太尉给她的时限越来越近了,她该怎么办? 如果温简真的不回京城,她又怎么办? 她还能指望谁? 温侯府的密道门不是普通人能够打开的,她上一次之所以败露了踪迹,就是因为她试图打开那道门,当年“墨门”门主墨松造这条暗道的时候,就融合了温家的家传武学作为开启方式,所以外人无法进出。 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在掩藏秘密方面果真是不遗余力。阮红娇心想,难道的老天都不让我报仇? 确实刚刚有一瞬间,阮红娇被温简所打动,他这样的牺牲慷慨的牺牲究竟是为了阮红娇或是白晚,她不得而知,但不管是为了哪一个,都无法不让她动容,可就因为心里那一小块地方如冰山被融化了一角,她又开始为自己感到羞愧。 即便温简甘愿用他的一生来弥补,也挽回不了这么多人所遭受的一切,她和他注定为敌,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这样想着,她着实又有几分难过。 许世卿躲在树后,远远看着阮红娇,因阮红娇耽搁了一会儿,与温简同时离开衙门,而后才分道扬镳,这时候的许世卿已经急急忙忙从验尸院里奔了出来,刚刚赶上了她。 他一路盯着阮红娇,看到她又支开了丫鬟,一个人行踪鬼祟,就一路跟了下去。 阮红娇专往僻静的地方走,许世卿也不解其意,又看到她站在一株树下,望着路边一个水沟发呆,脸上露出似悲似喜,时而阴冷时而甜蜜的怪异的神色。他心里愈发觉得这个女人不正常了。 许世卿暗暗盘算,如果这个阮红娇真的有古怪,那么刘白凤那件案子绝对另有内情。 刘白凤死的蹊跷,恐怕也跟她有关,那么那名所谓刘白凤的“同伙”,说不定跟她也是一路的,难道她现在会去见那个“同伙”吗? 许世卿越想越觉得可能,温简现在去乡里调停去了,阮红娇趁他不在的时候找同伙“密谋”也有这个可能。 他就好像掉进了迷障里,思维越来越散发性,奇怪的是在这位神人在毫无根据的推测下,只凭着对阮红娇的厌恶,居然能够猜出七八分的事实来,可见这是一股多么强大怨念力。 可是等许世卿再次从树后探出头来,却发现,咦,阮红娇消失了? 刚刚她站着的地方已经没人了,而且四周都没有人了。 许世卿一惊,忙从树跟出来,四下里张望,果然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许世卿疑惑着转过身,却在转过身的一瞬间突然看到阮红娇正站在自己的背后,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他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由往后一缩,正好踩着一块不平的地,差点儿跌倒。 阮红娇早就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了,撇开绿儿也是为了看看是谁在跟踪自己,只是没想到是他。 阮红娇看许世卿的狼狈样子,极是关心的问道:“许仵监,你怎么了?” “没,没事。”许世卿已经站稳了,勉强笑了笑,佯装无事道。 “许仵监,真巧啊,在这里遇到你,咦,你刚刚不是在衙门吗?”阮红娇又笑问。 疑心生暗鬼,他看着阮红娇露出笑容,只觉得她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意味深长,就好像披着羊皮的狼在打量自己有没有引起其他羊的怀疑,于是他佯装镇定,道:“我出来办事,从此路过,看到前面有个人好像你,走过来一看人却不见了,结果你站在我身后,倒是把我吓到了。” 阮红娇掩口笑了起来,道:“倒是奴家的不是,近来气闷,奴家不过随意走走罢了,既然许仵监是出来办事的,那么奴家不敢多扰。”阮红娇微微俯身拜别。 许世卿也回礼,阮红娇便扭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还回头冲许世卿笑了笑,只是在回过头来之际,脸上的笑容在骤然冷去,化为寒冰。 那许世卿见阮红娇走远了,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暗道,看来要对付这个女人,还要更慎重一点才行了。 许世卿不会武功,他又高又瘦,身体羸弱,眼皮下还有一团青黑,虽貌不惊人,但他也有他的优点,就是心思细密,吹毛求疵,逻辑分明。 首先他对阮红娇的背景来历做了一番调查,面上的确没什么问题,就好比一具尸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就应该剖开她来看。 但不能乱动刀子,所以他派出自己徒弟远赴她的家乡,也就是到她的心脏部分,心脏联系着全身的血脉,可以查出她所说的父母、公婆以及去世的丈夫,这就像一个人的心脏会跟每条血管相连,绝对不会有多出来或者少的一部分。 必要的时候进行层面比对,额,他抬头看到徒弟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于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万一“阮红娇”确有其人,你就去给我带回一个认识她同乡,那人肯定不会随便随你过来,你可以告诉他你是太平镇衙门的人,并用银子收买,这很容易。”顿了顿,他又道:“你放心,这笔钱还有你来回的路费及其他费用,我会给你,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妥。” 他几乎肯定如果不是没有阮红娇这个人,就是这个阮红娇是个冒牌货,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把解剖用的柳叶刀,还道:“银子就像是这刀,下对地方绝对有用,这一次的事务必要隐秘,你对其他的人就说家里有事要请一段时间的事假,并且我已经允了。” 他的徒弟是衙门指派给他的学徒,跟了他半年,虽然在验尸方面悟性不怎么样,但胜在听话,那徒弟听到师父叫自己去查这个人,好似在怀疑这个人,于是问:“师父,这个阮红娇有什么玄机么?为什么不找个捕快大哥来办?” 许世卿看了他一眼,道:“为师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之处,加上前些时的案子一直未破,故而叫你先去查查看,你知道她和温捕头的关系……为师担心……又不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惊动太多人,总之你去查一查,万一能查出什么,算你立了一功。” 那徒弟听明白了,虽然也感觉这不像是仵作该管得事,可也觉得师父的顾虑有道理,没准还真能查到点什么,于是便在第二日遵从师命去了。 徒弟去抄阮红娇的老底,师父当留在镇上盯住他。盯住,真的是盯住,许世卿每天都在全味居附近晃荡,把阮红娇盯得牢牢的! ☆、41第四十一章   许世卿宛若打了鸡血一样,开始了他短暂的双面人生,白天他是一个貌不惊人的衙门仵作,夜晚,他披上星辰行走进大街小巷,夜色是他的衣裳,他潜藏在暗夜里牢牢盯死了他的猎物,静悄悄的等待她露出邪恶面目。   这种双面人生虽然常常让他有某种神圣的使命感,然而对于一个弱质仵作而言,应该捕快干的那些粗活真的……太辛苦了。   许世卿坐在全味居对面的茶馆里,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在柜台上看账目的阮红娇,他今天临近晌午才起床,因为他天亮之后才回衙门里,点了卯之后睡了两个时辰,然后又出来监视阮红娇。   幸好镇上不是天天死人,最近他也不忙,所以这样不务正业也没有人管他,不过这样日夜颠倒了十来天,也让他深感疲惫。   他正坐在茶馆里打着呵欠,突然衙门里的小李急冲冲来找他,说是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深深吸了口,再望了一眼全味居的方向,跟着小李去了。   他回到衙门里的时候,尸体已经摆在了他的桌案上,一旁的温简面色十分不好,大抵是对他近段时间总在外闲晃颇有意见。   许世卿才不理他,心中怨愤的道:“姓温的你还摆脸色我看,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许世卿脸色臭臭的取出家什,只见皮缕子一摊开,里面整齐的插放着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验尸工具。   他闭上眼轻嗅了一下尸体散发的独有的味道,然后以手指按了按尸体的皮肤,接着他徒然睁开眼,目放精光,双手齐动,唰唰唰的抽出刀具将尸体剖开,刀锋划破皮肤划破肌肉,手指揉捏肺部和胃部,鲜血与肺部积水顿时齐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宛若一手动听绚丽的旋律。   仿佛伴随着某种节奏,许世卿将开验的过程演绎出了一种类似于泼墨洒画般的美感,他完全沉浸其中,忘却了疲惫与迷惑,犹如进入了心灵的殿堂,以至于当他完成的时候,一旁的温简忍不住的说了句话。   “你能不能不要露出这样变态的笑容?”温简嫌恶道:“只是溺水而已,你有必要把他切碎然后又缝起来吗?你这样迟早会被关起来。”   或许溺水的尸体不用检验得这么彻底,但许世卿这时已经在刚刚的过程中恢复了元气,果然仵作还是应该做仵作该做的事才对。   他脱去了鹿皮手套,甩在一边,充满怨气的看了一眼温简之后,道:“尸体正常,口鼻与指甲缝里有淤泥,肺部积水,全身无伤痕,你可以去定案了,另外……我如何验尸不需要你管,若世人皆做好分内之事,便不会给他人造成阻碍了。”   说完许世卿就走,温简居然被他这种突然发作的带着居高临下优越感的爆发给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你去哪里?”温简问。   “喝茶。”许世卿咬牙切齿的道,不过后半句没有说出来,顺便去监视你的心上人。   许世卿一直有个心愿,凭着自己的验尸技术,有遭一日他能进大理寺,入刑狱司,官拜三品提刑官,着青马银松袍,督管各州府的司法审判务,审核州府卷案,可以随时前往各州县检查刑狱,简单的说就是——仵作的巅峰。   那是许世卿的志向,所以为了这个志向,他一定要保证好神捕世家的未来当家人按部就班的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谁都不能阻止!   有一句话说的好,不在压力下疯狂,便在压力下变态。   许世卿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双目充血,胡子邋遢,衣服也是邹巴巴的,他本来只是有点变态而已,现在则是又疯狂又变态了。   然而终于,这一天他意识到了自己要找的的东西,就是………一顶毡帽。   毡帽?许世卿盯着阮红娇房间的窗户,把他的发现记在一个小册子上,这本小册子已经满满的记录了阮红娇每日所发生的事情。   他每天记录这些,从纷乱不堪的各种细节中分析一点点的破绽,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令他不解的事情,就是每天她会在自己的窗户下挂上一个风筝。   风筝看上去很平常,就跟街上卖的是一样的,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有人每天在自己窗户下挂上一只风筝呢?哪怕是下雨,也毫无例外。   是癖好?是信号?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终于在今天,他猛然那只风筝不见了,阮红娇早上起来的时候,在原本挂风筝的地方挂上了一只毡帽!   这代表什么?究竟代表什么?!   许世卿心潮澎湃,他已经敏感的预感到,今天说不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是夜,月朗风清。   许世卿扒在巷子的墙壁上,探头望着全味居后院二楼黑漆漆的窗户,心中的落差越来越大——已经后半夜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难道自己想错了?   他按耐着性子,又焦急又灰心的等着,终于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差不多要死心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道黑影窜上围墙,跃到屋檐上,撩起阮红娇的窗户,然后钻了进去!   这代表什么?代表什么!!许世卿差点叫了出来,他激动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居然原地跳了三下,不断捶胸,就好像在对自己说,连日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于捉到那女人的破绽了!   他虽然激动,但又非常谨慎的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这时候阮红娇房间里的窗户亮了起来,看上去应该是闯入的人惊动了她,于是她点起了灯,但她没有挣扎没有呼救。   朝着窗影上看,里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面对着面,好像在说话!!   冷静,冷静,这时候该怎么做?许世卿要自己冷静下来,他之前怕空口无凭,反倒引起阮红娇的警觉,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可现在“人赃俱获”,这个跳窗而进的人怕就是当日杀死刘白凤并且盗走他尸体的那人,所以现在要更加小心,决不能贸然行事。   就在他考虑怎么通知衙门的时候,街上打更的更夫钱孙从远处打着更鼓走过,梆子咚咚咚的敲了四下,他一边走,一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因他是由远及近的走过来,又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喊话,所以窗影里面的人影听到动静之后往边上躲了一下,影子就在窗影上消失了,但也没有出来。   许世卿一看到钱孙,便想到了办法,他先是躲到了对方视野被阻挡之处,然后在钱孙经过的时候悄悄的喊他的名字。   钱孙听到有人喊自己就停了下来四处瞄,便看到猫在巷子里的许世卿。   他们都是衙门里的人自然也都认识,钱孙便过去问他怎么回事,许世卿看了一眼阮红娇的窗户,一声冷笑,在钱孙的耳边小声说了一段话,钱孙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   许世卿又压低声音道:“你快去吧,我不诳你,我便在这里守着,你快点把人带来,快去,快去,不然误了正事可要你一人担着!”   在他连哄带吓之下,钱孙忙一溜跑回衙门了,因为这里距离衙门不算很远,不久人头攒动,火光逼近,温简以及今天当班的官差们都赶了过来。   温简见了他,表情慎重的将他上下一打量,问道:“世卿,你说的是真的?”   许世卿颇为高深莫测的冷笑道:“你只管带着人上去,必然就会明白。“   温简回身望了那楼一眼,他自是不愿带着人去闯阮红娇的闺房,可是万一许世卿说的确有其事,而现下这么多人看着,他决不能不秉公执法,于是他又问许世卿:“那人可还在上面?”   “自然。”许世卿守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的窗影不时出现,必不会逃走。   “世卿,你可要知道,律法之事不容儿戏,若是今日你谎报情报,势必要给李大人一个交代才行。”   “不要磨磨唧唧了,你上去之后,谁善谁恶,谁真谁假,自然见分晓。”   既然他言之凿凿,温简便指挥了几个捕快在出路上埋伏,其他的人跟着他闯了进去。   官兵闯入,全味居的后院里传出吵杂的声音,跟着一声破门而入的踢门声,随后有女子惊慌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的黑夜。   许世卿听着这动静,想是贼人给拿住了,果然很快就有捕快带来温简的口信请他上楼,而等到他志气满满的上楼一看,阮红娇的闺房被围得水泄不通,衣柜床下都被翻了出来,而阮红娇和她的侍女绿儿抱成了一团,正满脸惶恐的看着他。   关键是,再无他人!   黑衣人呢?   这……许世卿身上顿时一寒,他明明看到有黑衣人进来,怎么会又没有了呢?   阮红娇大抵是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见了他,眼睛都发红了,颤抖的走上前去,激动的去扯许世卿质问:“许仵监!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这样害我!”   有捕快上前去拦住她,可是想到她也是被人冤枉受了一番惊吓,也就没有很拦了,却见阮红娇拉住许世卿争执的时候,一个小册子从他身上掉了出来,旁边的捕快急忙捡了起来一看,然后脸色立变,交给了温简。   温简拿在手上看了,脸色也是铁青,拿着册子直接摔在了许世卿的脸上,道:“你疯了吗?押下去,明天你自己去跟李大人解释!”   原来那满满一册子所记载的各种关于阮红娇的琐事,都成了许世卿处心积虑,不安好心的证据——正常人谁会将一个寡妇家里一天倒了几次马桶都记下?这不是变态么!   好吧,这下子许世卿真成变态了。 ☆、42第四十二章   许世卿虽无诬告之名,却有诬告之实,最不济也是一个造谣中伤的罪名,这罪说大不大,但是依照律法,除了要对苦主登门赔罪之外,还得挨上十板子以示惩戒。脱了裤子把屁股打几下,不至于很伤人却是很丢人,尤其是他自己还在衙门里当差,于是就更是难堪了,若想要免此折磨也不是没办法……就看苦主追究不追究了。   事实证明,散发性思维终究是要不得的,阴息风去京城绑人家孩子去了,那日许世卿看到的黑衣人自然也就是……阮红娇本人了。   许世卿这几日干了些什么事,阮红娇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她想起那天撞见他和温简争执时的事情,也估摸出来他对自己的敌意,监视自己总归不是好事,于是故意整了这出,倒要叫他好看。   阮红娇这头存了心思要看笑话,而许世卿那边就难捱了。   许世卿被温简带回衙门,也没关押他,只叫他在自己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等天亮了去跟李大人交代事情的原委,看李大人怎么发落。   许世卿受了冤枉,自然是气不平,对温简道:“今晚夜色清明,我没眼花也没看错,的的确确是有个黑衣人钻进了那女人的屋子!”   “那人呢?”温简对许世卿的执迷不悟也很恼火:“按你所说,你只瞧见人进去了,却没瞧见人家出来,我们也照你说的冲进去了,人呢?莫说黑衣人,便是一件黑衣裳都没发现,这也就罢了,谁叫你去监视人家了?人家是招你了惹你了,你平白为何要揪住人家不放?”   “因为她有问题!”许世卿焦躁的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难道没看出来么?从她出现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都跟她有瓜葛!这女人精于算计,对你步步紧逼,把你玩弄于掌心中,使你甘愿放弃大好前程,而你却毫无察觉,你自己想一想从她出现之后的那些古怪事情,为何黑山寨莫名其妙的被屠了寨?为何刘白凤把你当做罪魁祸首?为何偏偏掳走了她叫你去救!刘白凤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同伙何在?!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所有解释不通的事情,如果联系上了她,才可能解释得通!”   温简听了他的话,停顿了片刻,好似在想其中的关联,令许世卿产生了一些希望,可是不久,温简就道:“你不能只凭你的想象就对某个人定罪,黑山寨被屠的时候,阮红娇还睡在梦里,刘白凤自己糊涂才会拿我出气,掳走她也是为了威胁我,他死的时候我也在场,你怀疑阮红娇也就是连我也不信么?”   温简虽然这么说,脑中却回想起刘白凤临死之前的片段,那时候他的剑只要慢一点点,或者刘白凤的刀快一点点,谁死谁亡,另有定论。   如果刘白凤的刀再快一点点,再快一点的……   温简的记忆产生了模糊,不知道是因为许世卿一番说辞之故,还是因为那时候他的状态不佳之故,总之隐隐的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刺杀刘白凤的那一战,赢得有些过于侥幸。   所有念头也只在一闪之间,并没改变什么,温简看着许世卿接着道:“你不能为了定她的罪就欲加罪名吧,不然照你这样,我们当捕快的也不用在外面去查案了,只需要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就能破案了!”   “你相信我,我绝不是欲加之罪!”许世卿说着,脸冷了下来,冷哼了一声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些担心自己错怪了,那么如今我已经彻底看懂了,哼,她这次玩的花招才是欲盖弥彰,相反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如果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么她便绝对有问题,温五,你相信谁?”   许世卿抬头,恳切的看着温简,难道他们的交情还抵不过一个形迹可疑的女子吗?   然而在他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温简却移开了他的目光。   许世卿心中一寒,愤怒道:“你宁可相信她也不信我?!”   “温温五!你会后悔的!白瞎了你神捕世家的一双眼照子,你居然色令智昏,是非不明,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住口!”温简喝止他,想到“色令智昏,是非不明”八个字,他就冷冷笑了笑,道:“你是好人?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你针对阮红娇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真的觉得她有问题,而是想要我回京城去。”   “你说什么?”许世卿瞪着他,道:“你姓温,你从京里出来回京里去,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温侯的?”温简嗤笑着反问。   许世卿这回才是真的被惊住了,哆嗦着嘴皮子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他,他竟然知道?   温简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又道:“我当然知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大伯是个很稳重的人,所以我有很多朋友碰巧也是他的‘朋友’……我不怪你,人有进取心不是坏事,何况你本来就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只不过我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不会用这种方式‘为’朋友着想。”   作为温家人,温简的生活中常常有一项,就是微笑着看别人演戏,不去计较他们的同时也努力不被他们计较。因为身边的人总是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所以他知道别人只是跟他立场不同,每个人都有许多面目,而不是简单的善恶是非可以道明。   他只是不说,不代表他不知或者可以被随便利用,就像是他不计较,不代表他会放纵这种事继续下去。   “我,我……”因为太过惊讶,许世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温简也不需要他解释,他的温和就像他的冷漠,你可以一瞬间体会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然后发现,他其实从没靠近过你。   温简自有他的风度,为了避免他的朋友……或者说是曾经的朋友感到太尴尬,所以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而许世卿就这样被留在了那里,从温简最后那一眼的失望中,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是一副什么样的德行,他顿时被卷进了羞耻、愤怒以及不平的情绪之中。   他无法反驳真相,真相让他羞耻,可是他也感到真相受到了歪曲,他也许不算是个好朋友,却一直在努力尽一个好朋友的本分,他将自己的未来和温简的未来绑在了一起,初衷或许有些偏差,可是帮助对方做正确的选择,保护对方不受到来自邪恶的引诱,这些不正是一个好朋友应该做的吗?   那他到底有什么错?难道眼睁睁看着对方放弃仕途和一个行踪诡秘,包藏祸心的女人双宿双栖才是朋友该有的行为?   许世卿越想越不平,无处发泄之下,转过身低喝一声:“混蛋!”然后上前两步推翻了屋中央桌案。厚重的桌案倾倒发出一声巨响,上面的书籍和工具也哗啦啦的落在地上。   他愤怒异常,一怒温简认人不清,二怒阮红娇包藏祸心!他指天发誓,一定要揪出这个恶毒女人的真面目,狠狠的给偏听偏信的温简一耳光,来洗刷自己的名誉!   阮红娇这次是彻底惹火了许世卿。   可是……阮红娇这辈子又怕过谁?软软糯糯的角色扮演,早已经让她腻味透了,从黄传贵到李小姐,从李小姐再到李夫人,现在连只管验死人的许世卿都踩到她这里来了,实在是让她忍不住要小惩大诫一番。   她甚至还想着,当一向不拿正眼看她的许世卿给自己认错的时候,会是一副怎么样咬牙切齿忍辱负重的有趣表情,这样想来,便更加觉得惬意了。   所以温简一到她店里,就看到她撑着脑袋在柜台上看账本,一边看一边微笑的模样了。   “最近生意不错?”温简似笑非笑的问道:“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模样。”   阮红娇看见是他,缓缓收敛的表情,摇了摇头道:“酒楼里的生意不如以往了,不过还过得去罢了,我也知足了就是,这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说到平平安安四个字上面,不由就让人想起昨日晚上那件事情来,温简想这事,环看了一下周围,察觉这阵子酒楼的生意的确差了很多,好像便是从她被救回开始的。   阮红娇被掳走之后,酒楼停业了一段时间,加上一些绯言绯语的缘故,生意自然一落千丈了,近日还开了两名伙计。当然,还有一个为人不知的缘故,就是这位女东家放在生意上的心思越来越淡了。   见没什么人,温简走到柜台边,隔着柜台和阮红娇说话,他低声道:“听说你……打算告许世卿诬陷诽谤?”   今天清晨捕快过来例行问话,只要阮红娇不追究,他们回去报了县太爷,马上就可以放人,可是阮红娇偏不,她说她要公道。   阮红娇听到温简说起这事,一边猜度他的来意,一边看了他一眼,脸渐渐冷了下来,道:“你昨天半夜带着人来抄了这里,左邻右舍的都被惊动了,少不得一些多事之人胡乱猜测,我做生意的也要讲个名声,你没见今天都没什么人光顾么?若你肯到街上打听打听,就知道昨晚事情传了不止十来个说法,每一个说法都是变着花样来诛我,幸亏是我,若换了旁人,怕是早寻个地方自己了断干净了。”   “你这是怪我么?”温简闻言,叹道。   “我怪你做什么,你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可是那个姓许的呢?看样子他盯了我不止一日两日,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事若是不好好处理,你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怎么看我?你叫那些跟他一样对我虎视眈眈的人又怎么看我?我便是脚下的泥,任人作践么?”   阮红娇冷笑了一声,望着温简接着道:“你别忘了,你亲口说过,只要我占了理字,就不会让人欺负我,我知道许世卿平日里跟你称兄道弟,可是这一次是他做过了,不能怨我。”   阮红娇平日里看上去温柔和善,人畜无害,然而温简也知道那只是她给别人看到的一面罢了,从她费尽心机的接近自己,从她在自己给她和陈飞拉纤的时候发的脾气,甚至从她一个人支撑产业都可以看出,她其实是个外柔内刚,知进知退又极有主见的女子。   如果换一个别的时候,他对她的做法不会有异议,可是他现在心情极不好,人都有两面,一面是给人看到的,比如是温柔和善的阮红娇和桀骜不驯的许世卿,另一面是不给人看到的,比如是暗作心计的阮红娇和出卖朋友的许世卿。   在这件事上,阮红娇的确是被伤害的一方,可她的所作所为,未必不是在故意借机整治许世卿。   那一日在班房,许世卿在他面前挑唆他和她,她虽然是后来出现,可是到底在院子里站了了多久没有人知道,被她听去了多少更不得而知,不然何以解释,一贯八面玲珑圆滑世故的她,为什么要在这事上面不依不饶?   温简沉默了半晌,阮红娇观他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你说的有道理。”温简突然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一定揪住你不放,昨晚他信誓旦旦的说他看到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阮红娇闻言,心中一惊,依旧是冷笑道:“你觉得他会看到什么?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的针对我,可是昨晚绝对是疑心生暗鬼,大约见到一片黑云飘过来了,就眼睛一花,看成他希望看到的东西了,这问题你不该问我,你应该去问他。”   “是么?”温简嗤笑了起来,这不知所为的一笑,倒是让阮红娇看得疑窦重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起了她?   温简盯着阮红娇的双眼,他那如墨一般的瞳孔里幽深得不到底,他问道:“你已经占尽了上风,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这句话或者意味平常,或者意味深长,只看是否听者有心,而阮红娇恰恰便是有心人。   “你……是什么意思?”阮红娇小心的问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意兴阑珊,随便你好了,你们的事我都不想管了……”温简说完,转身就走,踏出全味居的大门,留下了不明所以的阮红娇,还在琢磨他的意思。   有些事其实很简单,只是被人想复杂了,温简不过是突然对人的另一面倍感无力罢了。 ☆、43第四十三章   阮红娇妥协了,不是为了许世卿而是为了温简,她撤消了告状,而许世卿本人也受到了李县官的斥责,令他去给阮红娇赔罪,至于板子自然是免了。   许世卿不肯去赔罪,莫看平日不显,但他既然是忠义侯的人,心底大抵也是瞧不上自己七品芝麻官的上司的。从李县官的书房出来,他闷头闷脑,目露凶光,心底正想着怎么化解此事,温简也从书房出来,迈过门槛,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丢一句话:“你不服气就给我滚出太平镇。”   语气不重,却听得许世卿一愣,不敢相信他会说这样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而温简看也不看许世卿,与他擦肩而过。   许世卿的背后的主子是忠义侯,而温简是忠义侯的侄儿,如果温简要赶走他,手段绝对要比他摆平李县官要多得多也有效得多。   如果说许世卿之前还只是气愤,那么这一刻,已经上升到了悲愤的程度,他终于体会到古代忠臣良将是怎么死的了,不是被外敌弄死的,都是给自己人坑的!   无奈之下,许世卿只好写了拜帖,登门给阮红娇赔罪。   这一日,全味居后院阮红娇住的那座二层木楼里,阮红娇端坐着受许世卿的敬茶。   或许因为顾忌着温简,阮红娇收敛了许多,也没有将今日之事弄得人尽皆知,反而十分低调,在场不过她与许世卿加上代表衙门过来的蔡主簿而已。   绿儿端了茶水瓷杯从外面进来,托在许世卿面前,许世卿心中骂了阮红娇无数次贱婢,但也不得不亲自倒了茶水,双手捧到了她面前。   阮红娇看了一脸不忿的他一眼,只笑了笑没有接过。   那蔡主簿便从中作着和事佬,一边安抚阮红娇一边给许世卿使眼色,催促他爽快一些,许世卿这才不情不愿的道:“日前……许某行事荒唐,还望阮老板……海涵,如今许某已经……悔悟,特向阮老板致上歉意,请……阮老板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且故意侧过头不去看阮红娇,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看得阮红娇果真想笑,不过却没有为难他,她举手垫着帕子接过那杯茶,抿了一小口,然后放回了绿儿托盘中,再以帕子擦拭了一下唇角,才慢悠悠的道:“那件事便就此掀过吧,还望许仵监引以为戒就好。”   见那出身卑贱的商妇竟敢这样教训他,许世卿心中都快烧起来了,而蔡主簿也起身,笑道:“这样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两家都不计较事情就好办了,阮老板也请放心,许仵监这次是一时迷了心窍才做了这样的荒唐事,其实许仵监平日是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经此一事,想必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至再犯……另外许仵监一贯和温捕头交好,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一笔就此揭过吧,揭过吧。”   阮红娇又笑了笑,听出这是叫她看在温简的面子上不要计较的意思   许世卿笑不出,冷眼瞥了一眼蔡主簿,暗道,这货是哪只眼睛看到他热心快肠了,这是讽刺么?   蔡主簿打着哈哈,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回去也要给李县官做交代了,加上近日重新抄录一些文书,他急着赶回县衙,见两家和解了也就起身告辞了。   许世卿与他一同离去,不多时却找了个借口甩掉了蔡主簿一个人回了全味居,原来他仍旧不甘心,要找阮红娇做一番计较。   见他回来了,绿儿微微有些惊讶,禀告了阮红娇之后,就带着他进了后院的木楼,阮红娇还是在刚刚受他敬茶的地方等着他。   “许仵监为何去而复返?奴家可不想再喝茶了。”阮红娇故意掩口笑着,暗暗讽刺道。   许世卿冷笑,道:“阮老板,明人不说暗话,此处只有你我,许某这次栽在你手上也认了,只不过那日跳窗而入的黑衣人究竟是谁,你心知肚明,我也能猜出大概,许某劝你一句,不管你究竟打了什么注意,最好立即停止,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阮红娇摇了摇头,叹道:“许仵作监,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奴家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莫不是你精神不济,才会眼睛昏花,弄了这一出损人不利己之事?若是这样奴家也要劝你一句……”   阮红娇顿了顿,慢条斯理的笑道:“……要早睡早起,精神才会好。”   许世卿监视了她那么多天,没休息好精神状态不好是自然的,所以她又是在讽刺他,听话听音,见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实话,许世卿也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气呼呼的放下狠话:“你,很好,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惹上了我!”说完拂袖离去。   阮红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收敛了笑容,她的右手边是一盏微凉的茶,正是许世卿给她倒的那杯,绿儿是个仔细的丫鬟,随手可用之物一贯是放在她的右手边,因为她已无左手。   可是,她左手边的却还放着一杯茶,刚刚许世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这个屋子里只有阮红娇一个人,而她左右两边却放着一杯茶,一共是两杯茶。   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人,走到阮红娇的身边,将手揽在了她的肩膀上并轻轻的揉了揉她的肩膀。   “你看到他是怎么对我的了。”阮红娇低头道。   “不要放在心上。”温简轻声安慰。   “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可是这样的人你也要维护吗?是他针对我,如果下次他再使什么诡计怎么办?”阮红娇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会保护你。”温简望向许世卿身影消失的方向,虽然他一度也对阮红娇感到失望,可是既然她改变了主意,就好比各执己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服了软,难道不见好就收,非要不依不饶?   他是个惯会给人留下余地的人,此时他的声音温柔得就像是捧着一颗心的双手,他低头对阮红娇道:“我知道你的一切事情都是靠自己,所以你有时候会露出锋芒,但我要你知道,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所以你也没必要伤害别人,你所需要做的只有相信我,信我能护你周全。”   一个女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温简不知道,但他知道阮红娇会怎么做,但如果她真有“另一面”,那也是因为她必须独自面对威胁。   他想要护她,就不止是护她的安全,更是护她的周全,如果让她感到不再有威胁,那么自然也就不需要所谓的“另一面”了,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唯有让她信任他。   只不过信任二字,对于阮红娇和他而言,恐怕永远……不可能。   “这不容易,但我愿意一试。”阮红娇伤感抬头看温简,他们四目相对,她能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他的期盼,而她自己也假想着自己能够满足他的期盼。   她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她道:“愿意去信你,你若要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便死,我愿将生死与君之手……”   生死相许的诺言,就这样被轻易许下,背负上这份信任的温简微微一笑,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足以惊出千层浪的话,他说——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见见我的母亲吗……”   夜色浓重,更鼓三声。   阮红娇躺在软榻上,身上盖了一件薄被,而她紧闭双眼,深锁眉头,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身若承了泰山之重,令她动弹不得,却始终无法从睡梦中醒来,好似被梦魇住了一般。   恍惚之中,她感到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从温简带他去见了他的母亲开始,他背弃了他的家族,带着她回到了太平镇定居……然后他们拜了堂成了亲……   若干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好似团子一样白白嫩嫩的女儿。   梦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始终想不起来,每日里只顾忙碌家事,照顾女儿,渐渐的也就不再去追究那些了,每每女儿张开双手扑在自己怀里,她抱着她感觉就像是抓住了整个世界,尤其是这个世界有他为伴。   温简温存体贴,是个极好的丈夫,他也再也没有离开过太平镇,工作闲暇的之余,常会带着她和女儿出门去逛逛,这里街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他们陆陆续续的回过头或者抬起头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和蔼的跟他们打招呼,时不时的有人捧上瓜果鱼肉送给他们,感谢她的丈夫维护了这里的治安。   温简走在前面,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提着这些馈赠,心里想着自己做了这个选择,是又多么幸福……等等,她惊讶了一下,什么选择?她做了什么选择?   她这样想着,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河拦住了她的去路,而温简不知怎得已经过到了河的对岸,且丝毫没有发现她们娘俩给小河拦住了,仍然在往前走。   看着爹爹越来越远的背影,小女儿张开双手向他跑去,结果掉进河里,她心中大急,一边呼救一边抛掉手里的东西,去伸手拉住女儿,大声道:“囡囡不怕,快抓住娘的手——”   河里挣扎的小女儿突然抬起头,表情凶恶的看着她,道:“你骗人!你的手呢,你的手呢!”   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袖子空空如也,她没有手!   她的手呢?她的手呢?   她惊慌失措的站在那里,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极其可怖的感觉,那一幕幕的片段闪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我的手——我的手——啊——”   断腕处传来的剧烈疼痛,终于疼醒了陷在恶梦中的阮红娇,黑暗中,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心跳如雷,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梦中的害怕的感觉还残留在她身上,她用右手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断腕,猛然想起了白天温简说的话……然后……他说了什么?   见他的母亲?不,不是这句,是后面的那一句!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见我的母亲吗?温简那时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他顿了顿,说……我想娶你为妻。   阮红娇呆呆的坐在床上,脑袋里一片茫然,而窗外,依稀传来四更天的更鼓声。   夜色浓重,更鼓四声。   嘭——嘭——嘭——嘭——   听到敲门的声音,许世卿稀松着睡眼,披着衣裳出了小院,心道这种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敲门?   他租住在镇子西头的一个小院里,一人独居,此时站在门里也不敢贸然开门,伸手拢了拢衣裳,低声不悦的问:“谁呀,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门外传来让他熟悉的声音,道:“师父,是我,开门啊。”   许世卿听到这声音,顿时睡意全消,忙打开了门,借着月光,他看到门外果然站着已经离开了一个月的徒弟,而徒弟身后还站个人,只是夜色太黑,他看不清楚。   “怎么是你,你怎么现在回来了?”许世卿心理猜到那是什么人,将二人引了进来,关上大门领进了屋子。   徒弟挎着包袱,边走边高兴的道:“路上错过了宿头,索性赶了半宿的夜路,所以才这回儿到了,城门那处当值的大哥是衙门里认识的,我说探亲回来的,这位是我的表哥,也就放我进来了。”徒弟说完,打了个哈欠,想必也十分疲惫了。   “好,好,好,今晚你们就住在我这,我那边还有一间客房,稍收拾一下,你俩先将就一晚上,也别到处去了。”许世卿将二人领进了屋里,点了烛火,回头去看徒弟那位“表哥”。   “表哥”憨厚老实的望着他笑了笑,嘴里念叨,叨扰了,叨扰了。   那徒弟见许世卿盯着“表哥”看,解释道:“师父,我去了阮娘子的婆家,那家好没道理,不由分说就把我轰出来了,说是已经写了放还书退了聘,这女子在外做了任何事都与他们没关系……不过我请回来了这位郝大哥,他是阮娘子的邻居,您若不放心,明日个就让他们见一见。 ☆、44第四十四章   任何不以成亲为目的的男女来往都叫做……耍流氓。   温简提出来,希望阮红娇跟他一起去见见他的母亲,足以说明了他是个很厚道的人,既不是存心占人家的便宜,也不是仅仅只做出空头许诺。   他整个家族之中,不论是父亲叔伯或者是婶婶伯母,恐怕都不会接纳阮红娇,唯一一个有可能接纳她的,却是连见也不愿见他的母亲。然而这种事没有父母长辈肯允始终名不正,故而他才会一定要带她去见母亲。   同时他这么做也就和之前所说“不打算回京了”对上了,娶了阮红娇,留在小地方作个捕头,安贫乐道度过余生,他真的为阮红娇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一点恐怕是阮红娇本人都没有想到的。   尽管出于预料,她也只能答应下来,她不能拒绝他,拒绝意味着失去,她不能“失去”他。而此时,有一个人已经“失去”了温简,至少是失去了他的信任,便是许世卿。   清晨,空气中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青石桥上人来人往,石桥下是一道从山上流下的小涧,水不深但有些急,拍打在石头上发出哗哗哗的声音,而许世卿站在下游处的岸边,他抬头盯着石桥上的阮红娇,露出冷脸、冷眼、冷笑。   就像是遇到敌人毛会突然立起的猫,他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敌意,连不知情的徒弟和郝大哥都感觉到了。   许世卿伸手指着桥上的女人问身后的郝大哥,道:“郝兄弟,你仔细看看清楚,那是不是你认识的阮红娇?   阮红娇带着丫鬟绿儿今早出门是赶去鱼市的,她一边走一边在想着什么心事,不妨突然身边的绿儿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将她拉了一把带了半圈,以背面对着桥下的某个方向。   绿儿又惊又急,极快的瞟一眼那个方向,低下头压低声音道:“娘子,出事了,我们快回去!”   阮红娇不明所以便要回头去看,只见绿儿又拉了她一把,急急道:“娘子不要回头,是郝大郎!他正站在许仵监旁边往这儿看呢!”说罢,她就要拉着阮红娇退到桥下去。   阮红娇不认得什么好大郎坏大郎,但见绿儿这副样子,知道必然是旧相识,于是一边跟她走,一边轻声道:“别慌,不要乱了方寸。”她装作若无其事的侧头说话,眼睛极快的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许世卿和两个人站在下游,往桥上指指点点。   郝大郎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喃喃道:“好像……好像……”   “怎么?”许世卿追问。   “衣着打扮什么的跟过去不一样……不过……”   “到底是不是她?”许世卿急得不得了,仿佛在他那处已经肯定了这个阮红娇是个冒牌货了,只等这个人证实,然后就可以去温简面前戳穿她的伪善面目。   “不过是她没错。”郝大郎回头,问那个徒弟:“你不是说她犯了什么事么,需要我去衙门做个证人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县衙?”   要带个陌生人赶这么多天的路来太平镇,并非仅只使些钱财就能够的,至少有过得去的原因方才让人信服,不然人家也怕半路被人害了或者哄骗钱财。故而徒弟才打了县衙的招牌,既然是公门里的人,郝大这才放心的跟来了,所以他心底多半也以为隔壁秀才家的寡妇娘子,牵扯进了什么案子当中,没想到这会儿看她安然无恙的再街上晃荡,自然就对千里迢迢找自己过来的那两个人起了疑心。   “你倒是看清楚啊,要不要再看一次?”许世卿不甘心的道,这时候阮红娇和丫鬟已经折转而去,也不知看到他们没有,刚刚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十分古怪,如果她知道自己还在查她,怕是又会向“某人”告状了。   “我当然看清楚了,我跟她做了好几年的邻居,怎么会认错,你们把我诳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如果她真的犯了事怎么没有被官府收押,我们为什么不到官府里面去说话,你们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吧!”郝大郎是个实心人生怕他二人利用自己干什么坏事。   “我告诉你们,别把我郝大当做了那等人,如果你俩要做什么坏事,大不了我把钱退给你们好了,那家的娘子是个可怜人,欺负寡妇的事情我郝大可做不出!”   郝大是个粗人,心眼倒是不坏,一时激动说话也不由大起了声音,谁想他的声音刚落,他后面就走过来一个人,穿着官衣官帽,腰间配着宝剑。   “做什么坏事?”温简走过来,看了一眼僵硬的许世卿,然后问另外的二人,道:“什么欺负什么寡妇?”   利用墙角挡住了视线,阮红娇一边偷偷的看下游处,一边听绿儿说话。   绿儿慌张的道:“那位郝大郎是奴婢以前的邻居,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被许仵监带着的,奴婢怕会有什么于娘子不利的事。”   原来……她竟然才是真的阮红娇?!   这世上真有阮红娇此人,她也的确被夫家赶了出来,前往太平镇投亲不成,反倒钱财露了白,被当地两个地痞盯上,设计盗取了她的嫁妆。   只不过她不似白晚那样有武功,当真是个弱女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打算投河自尽,偏偏遇到了在太平镇周围晃荡的白晚将她救下。   白晚正愁没有正当名目进镇子里,于是如瞌睡遇上了枕头,就出手帮她夺回来嫁妆。她对阮红娇有救命之恩,便说服阮娘子暂借她的身份,并借用她的嫁妆来开酒楼生财,赚得银两和地契全都交给她保管,自己只做面上的人帮衬,一应事宜皆由她把持。从此白晚才顶替了阮红娇的身份,而真的阮红娇摇身一变,变成了白晚身边的丫鬟绿儿。   实际上,“绿儿”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娘子,又怎么会懂生意经?所以酒楼里的事仍然是白晚在管理,只将账目银钱什么的交给她。   她和白晚的利益早就绑在了一起,加上顾念着救命之恩,故而才对她忠心耿耿。   白晚也就是现在的假阮红娇,听到绿儿也就是真阮红娇的话,猜测必然是许世卿又在暗中调查自己,这还不打紧,她眼睛偷偷往下游处瞅,竟然看到温简随后而到,正跟他们在说话,心中大惊,难道这事温简也有份?   温简已经怀疑自己了?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什么要她相信他,什么要护她周全,什么要娶她要见她母亲,不过是为了稳住她的把戏?   假阮红娇心中顿时冷汗都下来了。   “我们……快回去!”阮红娇对绿儿道。   见到穿官衣戴官帽的温简,郝大郎遍冲了上去,拱手问道:“这位捕头大人,请问阮氏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这两人到底是不是官府派出来的人?”   比起许世卿和小徒弟,当然是穿官衣的人更靠得住,可是他这一开口,便是将许世卿给卖了出去。   若是旁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自当是疑惑不解,可温简不比旁人,闻言便差不多估出了什么,立即皱了眉头对着许世卿瞪了一眼,而后看了看郝大郎,问道:“温某乃此地县衙捕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兄台不妨告诉细说。”说罢将郝大郎拉到一边,身子上前将他挡住,不给许世卿阻止的机会。   郝大郎便将自己来太平镇的经过目的统统说了出来,许世卿见状,也知道大势已去,又道既然事情败露,只怪自己行事不周,何必还要留在此处丢人现眼,这样想着,只有苦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徒弟见师父走了,又不敢凑到温简那边去,也只好跟着走了。   事情并不复杂,只是未免有些讨巧,今日之事若是没有给温简遇见,想必许世卿固然一时迷惑,迟早也能发现郝大郎口中的阮红娇实际上乃是“绿儿”,可惜的是碰见了温简,就好比摸了一手好牌,却叫人截了糊,至死怕是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郝大郎在温简这里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清楚,最后还问:“小人本是个打铁匠,因出这趟远门耽误了个把月的工,那自称是衙门里的人就给了小人一笔银子,说是用作补偿的误工钱,小人也不是冲着银子面儿上来的,为了钱害人的事情小人断是做不出的,只是原以为是衙门传唤……耽误了这么多天,小人也要养家糊口,况且这来回的路费……这笔钱……”   温简明白了他的意思,郝大郎有点儿不想把钱吐出来,却也是人之常情,想了一想,他道:“兄台,我虽然不知那两人将你弄来是何意图,但既然得知了这种蹊跷之事,决计不会让人在温某的管辖之下作伤天害理的行径,只是这种没有发生的事情,并不能作案子算,既无原告亦无被告,如何能定?既然不能算作案子,这笔钱自然不是赃银而属他人赠与,既然是赠与之物,兄台你留下便是。”   衙门里没有批这笔钱下来,故而温简明白肯定是许世卿用自己的钱请来的郝大郎,这种自作自受的事,温简才不会包庇他,痛快大方的让郝大郎自己留下,不必还了。   郝大郎闻言大喜,拜谢了温简,正打算离开,突然又被温简给喊住了。   他转过身来,只见温简面有犹豫的顿了半晌,然后走近了他,低声问道:“兄台,你……真的确定刚刚桥的上的人是阮氏?”   郝大郎突然感到奇怪,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问这个问题?他二丈摸不着头脑,挠了挠脑袋,道:“看上去装束打扮跟以前不一样了,但……的确是她。”   郝大郎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观察温简的表情,在得到他的答复之后,见他表情却更加凝重了,让人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他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气氛一下子沉压下来,令他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晌,温简回过神来,看道郝大郎正拘谨的望着他,突然一笑,刚刚宛若冰冻住一般的气氛顿时破裂,郝大郎这才如负重释。   温简道:“好吧,没事了,你回去吧。”   郝大郎闻言忙再次拜别,转身离去。   打发走了郝大郎,温简便去找许世卿,要找许世卿无非两个地方,一个是衙门,另一个便是他的家。   许世卿这时候也的确留在家中,他行事败露,自知一定会触怒温简,未免在外面撞上弄出什么脸上无光的事来,还是留在家中妥当,结果温简直接找到了他的家中。   因他不肯开门,温简踢开了他的门,许世卿站在门里看着从外走进来的他,冷笑道:“温捕头好大的官威啊。”   温简不理他的讽刺,走近来直至他面前盯着他。   许世卿也抬头看着他,丝毫不为自己作为惭愧,虽然他失败了,但他不认为阮红娇没问题,只是他没有找到那个破绽而已。   两人相望,剑拔弩张,谁也不服输,但谁也看得出来,温简是真怒,而许世卿只是强撑罢了。   温简道:“三天之内……离开这里。”   “如果我不呢?”许世卿冷笑着反问:“如果你跟那姓阮的娘们在一起,如果你不回京城,你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衙捕头,你凭什么管我?”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回京城,只有等到我有了更高的官职才能辖制你?”温简闻言也嗤笑了起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真的回了京城,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你?还是以为温侯会不惜与我反目的保住你?”答案是显然的。   “你现在走,温侯可能会一时生气,但他会更生气我,因为你是被我逼走的,可是如果你现在不走,你只会越陷越深,不是将来我迁怒于你,就是将来温侯迁怒于你,我相信这两种结果都不会是你愿意看到的。”   说到此,两人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再无挽回的余地。   许世卿心里顿生一股悲哀之情,他一介布衣,所求的不过是希望仰仗权贵来舒展自己的抱负,可是对于权贵和权贵子弟来说,他不过是一只讨厌的苍蝇而已,温简不回京城,温侯会迁怒于他,他受不起,温简若回了京城,他就会再次成为“六扇门指挥使”甚至得到更高的职务,届时他的迁怒,他一样受不起。   这就是贫民子弟于权贵子弟的差距,他的一切都只能自己争取,而他们的康庄大道则是早就被铺好的。   这样一想,许世卿简直万念俱灰。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许世卿喃喃道,一脸死灰。   看到如此模样的许世卿,相信任何人都会有一瞬间的动容,温简不是不动容,而是他看得十分清楚,甚至比许世卿自己都更清楚,所以他道:“真希望我不姓温,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许世卿本就是抱着目的来接近他,当从他开始因自己的利益而试图左右他的时候,这份根基薄弱的友谊就已经瓦裂了。   如果他不姓温,他们也能成为朋友,或者许世卿一开始选择凭自己的实力进取,而不是投靠权贵的话,这份友谊会更长久,至少不会这样尴尬。可惜,很多事都没有再选择的机会了。   “你已经不信我了,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许世卿叹着气,他认清了这个事实,反倒释然了,对温简给了一句最后的忠告:“不管你听与不听,信与不信,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仍是要说,阮红娇绝不是普通人,她是冲着你来的,你一定要小心她。” ☆、45第四十五章   阮红娇回到家中,心里诚惶诚恐,只想着一件事:她要败露了?   当初若是她能狠下心,杀掉真正的阮红娇也就是现在的绿儿,然后易容成她的模样,那么如今就不用面对这样的境况了吧。   这样想着,她下意识的盯着绿儿看,绿儿见她望着自己,便问道:“娘子有何吩咐?”   “万一我的事情败露,你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的?”阮红娇挑了挑眉道。   “奴婢记得,若是问起来,奴婢就说一应全不知道,奴婢是受了娘子的胁迫才调换了身份,奴婢只是一介弱质女流,胆小怕事,爱惜性命,故而才不敢报官。”绿儿道。   这事早就商量好了,一旦事发,她自然可以逃之夭夭,而“绿儿”则将一切推到她的头上,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以温简的为人也不大会为难无辜。   “我叫你把银子首饰换成金子藏起来,你做了没有?”   “奴婢换了也藏好了。”   阮红娇点头,她环视着这间房里的一切,从梨木妆台到零花镜,从垂幔小窗到福寿床,这个闺房她住了快一年,这个酒楼也开了快一年,而这段日子则是她过得最安定的日子了。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老了,为什么竟会有一些些留念,一些些不想走,或者真是如此,即便人不老心也老了。   阮红娇收回了目光,对绿儿道:“那些东西是我从黑山寨里面拿的,本就是留给你的,虽然不多,但省着一点也够你花了,届时这里的东西房契什么的,我怕官府查扣下来,如果真的扣下了,你也别管了,远走高飞吧……”   她给的那些钱要比绿儿自己的嫁妆多很多倍,绿儿听她做的这是分道扬镳的打算,虽然感谢她为自己打算好了,却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泪盈盈的道:“娘子,多谢娘子替奴婢安排后路,可是若娘子不在了,我又能哪里去呢……”   绿儿在世上已经无亲无故,当初就是拿着发还的嫁妆出来投亲,结果被人抢了钱财,现在即便给她再多钱,也换不来她需要的安全感。   “你我算是有缘才会聚在一起,只是我自身难保,你终究还是要靠自己……”阮红娇道:“人都是逼出来的,你若不想走,留在太平镇也可,只是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独居实在太难,我们柜上的李掌柜年纪虽然比你大,但是个厚道人,他老婆死了很久了,对你又一向照顾,我知道你也是明白人,你若不嫌弃他,他必不会亏待你。”   李掌柜对绿儿很好,只是他又胖年纪又大,所以才不敢表露出来,绿儿也佯装不知,这些阮红娇看在眼里,照说起来他自然是配不上绿儿,可是绿儿需要的也不是风姿翩翩的情郎,而是一个能给她安定生活,让她倚仗的男人。   “你自己决定吧。”阮红娇叹着。   绿儿也知道多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抹了眼泪替阮红娇收拾些东西,阮红娇站在窗前眺望,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街景,不知在想着什么。   约摸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温简果然上了全味居的门,手里提着一个盒子,盒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   这时候阮红娇还没有走,她自持武功在温简之上,又想要再见他一面,心里也有些微末的希冀,总不想就这么离开掉。   温简登上了小楼,一步一梯,阮红娇就在想,等会他会跟自己说什么呢?   斥责、怒骂或者是愤怒?   温家欠了她,温简不欠她,可是他姓温,姓温呐……   阮红娇已经决定了,不伦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亦不会动摇,未曾想温简进了门,首先却是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对她的第一句是——   “送你的,你不打开看看?”温简望着她,脸上没有怒容,倒是有一些柔和。   阮红娇心中暗暗惊疑,只是面上不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望着温简道:“你替我打开。”既然她怀疑温简已经识破了自己,自然不会亲手去开他给的东西,怕中了算计。   温简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伸手启开了盒子,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只木头雕的手,一样则是藕色的软薄纱手套。   阮红娇走近了两步瞅见了,更加疑惑的看着温简。   只见温简拿起了那一只木手,道:“整只手都是老檀木作成的,关节处略略可以有些活动,只是为了看上去不那么僵硬罢了,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我想你们女子……总是爱美的,故而托了以前的一位朋友做出来,今日方才得到,便想着拿给你看看,你若是配上这只手,再带上这只软纱手套,相信或许可以聊以弥补心中的遗憾。”说着,他抬起头问:“你觉得呢?”   在阮红娇被断了手之后,他就已经书信拜托一位江湖上善鲁班术的朋友,请他作这个东西,故而木手的腕部有布带,可以直接绕上她的手臂,带着这物并套上手套,不经意的看上去发现不了她的残缺,这也是他尽的心意。   “我……我……”这实在是阮红娇没有想到的,竟不知如何说了,只是道:“很贵吧……我……”   檀木本就珍贵,平常百姓家里的女子若得一串手串便算不错了,何况是这么大一截老檀精雕细作出的东西,当然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种时候,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究竟……   “你只管收下就是,若是见外便没意思了。”温简把檀木手递给阮红娇。   阮红娇见那木雕手木实平滑且有暗香,本来老檀香便是香中的极品,若她只是普通女子,这会儿怕是要欣喜若狂了,可是她不是普通女子,就不得不考虑若是身上沾了这样的香味,岂不日后更难隐藏踪迹?   阮红娇心中有鬼,即便温简坦坦荡荡,仍是免不得心中思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暗示我之前的伪装,已经被他识破了?   之前她就是带着阴息风的机关手来伪装自己,故而现在才会有这样的猜测。   阮红娇心里越发七上八下,外表依旧做出十分感激的模样,抬头对温简道:“难得你如此有心,只是我的伤口才愈合,新生皮肤过嫩,恐怕暂不能戴上它。”   “无妨,等你大好了吧。”温简并不在意,转身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道:“另外还有两件事与你说,一来是我已经在衙门里请好了假,我们三五日后便能出发了。”   阮红娇将木雕手放进之前的盒子,然后问道:“嗯?哪里去?”   温简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道:“我与你说过,去衡阳见我母亲的。”   这……阮红娇还真把这事给忘记了,心虚之余掩饰性的笑了起来,做出羞涩的样子走到门口喊来绿儿给温简倒茶。   “还有最后一件,我想让你知道。”温简说到此笑容收了,面色变得慎重起来,望着阮红娇的背影道:“许世卿要离开太平镇了。”   阮红娇面色一震,转过头来的时候却换上了一副不解的表情,问道:“许仵监要离开了?他去哪儿?也是探亲么?”   温简摇头,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做了一些我不能允许的事情,所以我赶走他了。”   这下,说到了关键么?阮红娇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走到温简身边坐下。   “有些事你有所不知。”温简接着道:“他是我伯父派来我身边的人……相信你也听说过,我是从京城里出来的,不过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也不曾对外说,其实我的伯父是忠义侯温正阳……”   阮红娇闻言,故作惊讶的倒抽了一口气。   接下来,温简便将自己从京城贬到了这里的事情,以及伯父派来许世卿的事情,还有许世卿为何针对她的原因说了出来,最后道:“我发现许世卿查你的身世,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成日里疑神疑鬼,还找到你的旧邻郝大郎来指认你,结果被我当面撞见,我见他整个人疯魔了,就把他赶走了。”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绿儿端着茶盘进来奉水,先给温简端了一杯,温简接过。   “那么……郝大郎说了什么呢?”阮红娇看了绿儿一眼,小心的问温简。   “今日你路过青石桥的时候,郝大郎正在桥下,一眼就认出了你,倒没有说别的什么。”温简端着茶杯,用杯盖撩拨了一下茶叶,吹散了热气,低头抿了一小口。   阮红娇和绿儿不约而同的想起当时的情况,极快的对了一眼,各自都想着,莫不是郝大郎认出了绿儿,而其他人都误以为认出的是“阮红娇”?绿儿明显松了一口气,而阮红娇挥了手挥示意她赶紧下去。   温简也没有注意到她二人之间的小插曲,叹了一口气,将茶盏搁下了,道:“我曾对你说过,不论发生了何事,我会保护你的,毋用担心……许世卿一切作为,不过为了叫我断了这边的念想,好叫我顺顺利利的回去京城,即讨好了我的伯父,又寄希望于我日后能提携他,只可惜他不知道,我对京城里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我已经决定了,留在这里,不再回京城里去了。”   今天温简说的好多事,都是以前不曾提到的,看起来对她倒真是推心置腹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听起来尽是合情合理,可是却总让阮红娇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这也是为了我么?”阮红娇不安的道,蹙起双眉,痴痴的凝视着温简:“原本不知,现在却懂了,你既然是温家的公子,日后必定是有大前途的,我这样的女子何德何能能留在你身边,即便是在此偏远小镇,亦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真不敢想若有一日你回去了,我……所以,你赶走许仵监是为了我,你不回京城,自断前途也是为了我么?”   说着,阮红娇恨不能哭了起来,其实说起来,她倒不怕闲言碎语,怕的是他真的不肯回京,他若执意不肯回去,那么谁来替他取出乌金盒?又或者她要改变原本的计划,既不能断掉对他的控制,又逼得他不得不回去?   正在思量,阮红娇就感到自己手背上一暖,抬眼看,温简以自己的手覆于她搁在桌上的手上,将她仅有的那只手整个包裹住,柔声安慰着:“也不全然是因你之故,我不过是生在了温家,打小学些抓捕的粗活,叫我追踪个把犯人倒是无妨,却实在学不来那些官场上的阿谀我诈,只不过之前脑袋里总想着家族家业将自己拘住了,我父亲和伯父叔叔们正当盛年,堂弟虽然还小,但旁支里面也有一些好学上进的子弟,若是伯父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话,他们处事一定会比我更妥当。”   “我若真是那个材料,也不至于贬到这太平镇里来,可能终究我只能做个官差,做不来臣子吧。”温简叹道:“不过恐怕你若真跟了我,这一世只能做个清贫的捕头夫人,当不了官太太了,你可愿意?”   阮红娇这才破涕为笑,道:“哪个稀罕那些了,我指望自己能够不拖累你就好。”说着她将自己的手从温简掌中抽了出来,举袖拭了拭眼睫毛上的泪花。   “我倒是不怕什么拖累不拖累,我只怕你不放心我。”   “我又什么时候不放心你了?”阮红娇问。   “我是想你放心我,尽信我,不论你之前发生过什么,但从今日后我都会保护你,不需要你担惊受怕,我知道许世卿曾令你不安,可我也决计不会让他人伤害你。”说到这里,温简顿了顿,认真的道:“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我之前都是各有自己心事的人,难免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但以后我们可以不这样了,以后你信我我信你,我们可以过得简单和睦,你觉得呢?”   如结伴而行的候鸟,不再孤独挣扎,他们也可以过得简单幸福,就像寻常人一样,可能这些就是温简所求的,他望着阮红娇,这一次换做他来索求承诺。   阮红娇愣了很久,很多事很多念头很多犹豫很多挣扎从心头一一闪过,而温简耐心的等着她,最后,终于她点了点头,小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刷了半天,没回复~~~不幸糊了~~~敲碗~~~~ ☆、46第四十六章   从太平镇道衡阳,路上至少要走近一个月,而走水路则能够节省一半的时间。   原本这一次出行,阮红娇要带上绿儿的,奈何绿儿晕船惧水,一上船脸色骤变,不多时趴在船沿处吐得胆汁都呕了出来。   幸亏此时没有走多远,温简只好叫船夫开了回去,让绿儿下船,又找人将她送了回去。只是如此,就只有他和阮红娇两人上路了。   “算了,反正见过我母亲,我们也要成亲了。”温简这样安慰着,倒是弄得阮红娇更加羞涩了。   船上的日子就和船下的波涛一样,晃晃荡荡,慢慢悠悠,干坐无趣,阮红娇便向他打听起他母亲的事情来了。   温简想了一想,从头说了起来。   “我外祖当年是药王谷的掌门,却被自己的下属下毒至死,我母亲虽察觉了其中的蹊跷,但因敌人势力强大只得忍辱负重,假作愚昧无知,后来她遇上了我父亲,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得以报仇雪恨,只可惜药王谷经此变故,从此四分五裂,无力回天了,于是我父亲就将她带了出来……后来两人成了亲,再后来就有了我大哥……”   谈及父母当年往事,温简心中满是遗憾与内疚,昔日相濡以沫的侠侣,今日已是相忘于江湖。   母亲始终不能原谅父亲将二哥温朔过继给了大伯这件事,尤其是大哥病故后,母亲基本上已经不和父亲说话了,到了二哥战死,自己入了六扇门,母亲就出了家,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者父亲了。   温家的这些个事,阮红娇早已打听清楚,温母若不是那等行过江湖的硬气女子,也不会将丈夫儿子说抛下就抛下,所以这次温简说要见他的母亲,她心里才会怀疑,温母都不肯见他们父子了,这会儿带她去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他之前不说,她也不好问,现在正好问了出来。   “咦,这样说来……即便我们去了慈净庵也未必见得到伯母?”阮红娇轻声问道。   谁知温简只是苦苦一笑,道:“你以为我母亲真的是因为气我不听她的话才出家的么?”   “嗯?”   “我母亲后来信佛极是虔诚,她不再见我和父亲,是因为她在佛前许下誓言,若佛主保佑我与父亲平安无事,愿意终生侍奉佛主,我母亲是在我入六扇门第一日时发下的誓言,也就是当日离开的温府,现在我不回京城不进六扇门了,老老实实呆在小镇上做个小捕头,她若知道了必是很高兴,加上我带着未婚妻来求见,多半心一软就见了。”温简说着回头看了阮红娇一眼,目光温柔满脸笑意。   未婚妻这三个字,实在让阮红娇不知作何感想,她低了低头,引开了话题,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伯母所做一切出发点都是忧心伯父和你,在小镇上当个捕头,自然不比六扇门日日查要案那么危险,只是我这陋颜残躯,怕是会令她失望……”   “怎么会,我母亲与别不同,昔日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侠女,她若是见你,又知道我是因你之故而做出的改变,定是欢喜还来不及呢。”温简安慰道。   阮红娇也随之笑了笑。   外面碧波荡漾,两人慢慢叙着闲话,船上的时光流逝缓慢却有一种娴静从容的感觉,好似暂时那些忧虑和矛盾都可以稍稍放一下了,成日里只需要面对彼此,跟彼此问候和说话,茫茫水面上,再无江湖纷争,你我厮杀。   而另一边,许世卿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离开太平镇。   就这样狼狈收场,他心里不是没有怨气,平心而论,虽然他有想靠温家提携之嫌,可自从认识了温简以来,所作所为无不是出于善意,结交所付也无不是真心实意,奈何仍是抵不过温柔陷阱美人怀抱。   纵然他心里有气也无力再图了,他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接下来去哪里落脚,谁知还没出县城门就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确切的说是两个。   郝大郎在街上看到了绿儿,喊住她与她相认,谁知绿儿一脸惊慌装作不识,郝大郎是个直率人,当街就大声喊了起来:“我说秦家娘子,我是郝大郎啊,与你做了几年邻居你怎么就不认了呢?”   那绿儿满脸通红,斥责道:“你个疯汉,认错人了,快走吧。”说着提着篮子就匆匆离开了,正撞上迎面站着的许世卿。   许世卿古怪的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种抓到破绽的笑容,看得绿儿心惊肉跳,又不敢多说,推开他就急急忙忙就跑掉了。   许世卿望着她逃走的背影,想着阮红娇以前的夫家,好像就是姓秦。   他明白点儿了什么,又转过身去追上郝大郎,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郝大郎无端被绿儿骂疯汉,正在窝火,被人拉住了衣袖回身一看,居然是许世卿,立马就没好言语了,道:“作甚么!还不快放开!”   许世卿脑袋一转,嘴里问道:“郝大郎,阮红娇刚刚为什么骂你?”   郝大郎嚷道:“谁知道她是疯了还是怎么了,我不过是好心跟她打个招呼,谁知道她怎么活像见到鬼似的,这个女人脑壳坏掉了!”   如此,许世卿暗暗一喜,心道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好比摸了一手好牌却叫别人截了糊,谁知道再一看,对方诈糊,赢面还是他的一般!怎叫人不欣喜若狂!   许世卿接着问道:“郝大郎,你不是几天之前就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镇子上逗留?”   郝大郎是个实诚人,没啥心眼,答道:“本是该早走了,谁知道那天在镇上遇见个远房亲戚,耽搁了几天,这就准备走呢。”   “好,好,好。”许世卿说着,就放郝大郎离开了。   反正郝大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苗,横竖知道他住哪里,倒是不急着将他留住,首先要理出头绪来,再不可向上次那样莽撞行事了,许世卿想着,也不离开了,揣着包袱直接回了自己在镇上的屋子。   许世卿转身离开之际,街另一边墙后躲着的绿儿也探头出来看,但见她满脸焦急,望着离开的二人心知已是大事不好。   话说许世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就把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甩,径自跑到厨房在水缸里要了一瓢水往自己头上一淋,再抹了把脸,果然冷静了下来,然后他找来笔墨纸砚,将一张大纸摊开于堂屋里的大桌上,挥笔在上面记下了阮红娇、绿儿、温简、郝大郎等人的名字。   他对着这几个名字发呆,思绪陷入忘我的境界。   真正的阮红娇是绿儿,那么假的阮红娇是谁?他想着,提笔在绿儿的名下写了一个“真”字,在阮红娇的名下写了一个“伪”字。   她和温简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缠住他不放?他又在阮红娇和温简的名字中间连上了一笔。   如果之前发生的种种都是她为了接近温简而故意设计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重要目的,能够让她不惜自断一手?如果说断手的目的是为了取得温简的信任,那么这个牺牲未免太巨大了,可若说是因为和同伙发生分歧才遭到斩断,这样前后又产生了矛盾,不合情理。   断手,断手……   要是既不是为了洗清嫌疑也不是因为窝里反呢,那还会有什么原因造成她不得不设计这一出呢?   许世卿是思绪陷进了一个死胡同,关于断手一事始终无法得到合理的推断,正在焦虑迷茫之际,猛然想起,关于阮红娇的断手,衙门里的人在山上寻找,始终都没有找到!他不禁生出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想法,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呢,会不会她本来就是个残疾呢?   之前天气一直是冬日往春日走,那几个月天气寒冷,人身上都穿着大衣服大袖子,如果她有心将使个障眼法也不是不可行,尤其是那时候大家与她的关系还没那么亲近,没有注意到也是正常的!   虽然这个想法匪夷所思,但他继续钻研了下去,虽说她的手是当着温简的面被人砍断的,可毕竟两人相距遥远,加之温简受了风寒一直在高热,若是她那时候动了手脚温简察觉不出也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他脑门上的冷汗不禁直往下掉,提笔又在阮红娇的名字旁写了另三个字,冯大夫。   他不知道冯大夫的真名只记得他姓,而且如果他没弄错,至始至终只有这一个人处理过阮红娇的伤口,而且又是个外地人,匆匆的来过便离开了太平镇,现在连找都找不着了,要是说他和她是同伙,那么……那么……   一切便都能解释得通了!!!   许世卿仿如无意中破解了巨大的阴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盯着这张已经被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纸,现在所有的人名都按照关系牵连了起来,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阮红娇。   而阮红娇最后的连线却在温简身上……   宛若一道经历了一场狂乱的风暴,现在拨开云雾,线索清明,许世卿终于想明白了她是谁!   当日温候派他来到温简身边的时候,他就对温简做过研究,了解了他的身世、喜好、性格、经历。在温简几乎可谓是一帆风顺的仕途中,有着一件致命的转折,就是他放跑了一名重要的犯人!   那个犯人囚禁于一所隐秘的地牢中长达五年之久,她身上牵着着一件曾经轰动一时的大案,而在她逃脱的过程中,曾经一度被温简抓住,最后她在绝境中自断一臂才得以逃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后来受人猜忌的原因:犯人为何宁可自断一臂都不伤他!   很多人怀疑他们之间有私情,而他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可是在许世卿看来,事情再明白不过,如果当初温简有心放那人走,就不会抓住她不放,令她不得不自断一手来逃脱了。   这个女子脑奸巨滑,可能利用了温简来施展逃脱计划,所以温简才一度陷入低迷,却始终不肯为自己开脱一句!   这个几乎葬送他全部前程的女子就是——   许世卿的手因自己巨大的发现而颤抖,他一边抖着一边记下了这个犯人的名字,将之写在阮红娇名字的旁边。   她、是、白、晚! ☆、47第四十七章   阮红娇有一只绿色的小鸟,因她不耐烦养,所以一直丢在绿儿的房里叫她养活。   这只鸟模样小巧,有鹅黄色的尖嘴,墨绿色的羽毛,偏偏一双圆眼是血红色,平日里十分安静,只在吃东西的时候才出来蹦几下。   绿儿见它无精打采,就想关上门窗让它出来飞一飞,可是阮红娇却阻止了她,阮红娇说,这种鸟你不要看它娇小,却是速度快若电,狡诈非常,最喜啄人眼兽眼,名曰绿鸧,就是老鹰都不敢惹它。   这只绿鸧自幼是人血喂养,终生只认一主,你若放它出来,它必将你的眼睛啄瞎,然后啄破窗户飞出去,飞到那个人身边去了。   吓得绿儿再不敢放它出来,但她又问,这鸟若是放出来,会飞到什么人那里去呢?   阮红娇古怪的笑了笑,没有回答,害的绿儿以为自己问错了话。   谁知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说了:“绿儿,你记得,万一我有什么事,你就写个小纸条,然后给笼子罩上一层黑布,把手放进去摸着黑将纸条绑在这鸟的脚上,然后才能将它对着窗户放出去,不过你要记得,一定要是十万火急,非常严重的大事,才可以这么做。   绿儿自在街上被郝大郎认出又被许世卿看见,就知道纸包不住火,必然将要出大事了,只是她不过一个寻常女子,遇到这等要紧的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猛然想起以前那位娘子说过的话,于是匆匆跑回全味居,撕了一张字条写了几行小字说明现在的情况,然后用黑布罩在笼子上,在黑暗中绿鸧十分乖巧,待到她将纸条绑在绿鸧脚上后,才扯开黑布对着窗户将它放了出去。   绿鸧从窗户飞出去,快得如一道绿色的影子,眨眼就不见。   绿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念,虽然她并不知道绿鸧会飞向哪里,但她只希望不论那人是谁,快些来救救那位娘子吧。   衡阳二十里外有一座山,名曰归凤山,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名曰慈净庵。   温简提着两人的包袱,放慢脚步陪着阮红娇步步登阶。做戏做全套,阮红娇也不时拿出帕子作势擦擦额头上的汗或者停下来歇两步。   边走边歇便歇的花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才到了一处青砖灰瓦的寺庙,寺庙建有三进三出的院落,又是依山势而立,故而站在门外一目望去,亦能看到整个大致的布局。   此时正是庙里僧尼打坐念经的时辰,因而寺内钟鸣阵阵,惊起数只飞鸦,伴着山中寥寥山雾,看着果然有些世外之境的模样。   山门自开,门前有两位扫地的僧尼,其中一年长的僧尼抬头见了他们,一手执帚,一手行了个佛礼,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大约此人是认识温简的,并未多问什么,只是眼睛在阮红娇身上多扫了一眼。   “净如师太”温简上前去,也右手执了个佛礼,低头道:“多时未见,身体可安好。”   那僧尼大约三十来岁,生着一张寡淡的脸,面色淡淡的笑了笑,道:“多谢温施主挂念,贫尼侍奉菩萨,自得菩萨庇护。”顿了顿,又道:“温施主此来是探望净安师姐的么?”   听起来,这位“净安师姐”大约就是温简的娘了。   温简点了点头而后身体一让,示意阮红娇上前来,阮红娇便过来给净如师太见个个俗礼,对她身后的小僧尼也见了礼。   “这一次我带着未婚妻前来,便是想要拜见……净安师太。”温简说着,落音的四个字尤为轻,可怜当儿子的还得管娘称为师太,听得人不禁跟着心酸起来。   净如师太听了他的话又将阮红娇仔细打量,阮红娇只低着头,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大约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思,不过是看她年纪不小又穿着白底青花的素衣,还绾着发髻,一看就是嫁过人的寡妇,换做任何人都会觉得她配不上他,这很正常。   净如师太并未多言,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道:“两位随我先进来吧,至于见不见得到师姐,随缘吧。”   虽然每次温简来净如师太都不肯见,可是这寺庙得了温家很多布施,温家捐赠的钱粮衣物足够养活着庙里上下所有人还有余,所以又怎么会将温简拒之门外呢。   以往温简来都是独来独往,当日来当日离开,今与别不同,温简大约想要带着阮红娇在寺庙里歇上一天两日的,于是烦请净如师太安排下了两间客房。净如师太自无不肯,一面布下客房一面派人禀告住持师太。   过会儿主持师太便过来了,住持师太的年纪更长,手托佛珠,面目祥和,两厢问候之后温简将阮红娇留在客房休息,请住持师太带他去见净安师太。住持师太面有难色的看了看他。   “住持师太不必为难,我仍是在外候着,只是有些话请住持代为转达。”温简说着,就把自己决意脱离六扇门,再不回京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当日因我入了六扇门,违背了母命,才致使净安师太落发出家再不肯相见,虽然净安师太如今侍奉菩萨,可即骨肉天伦,便是菩萨不会不允母子相见,况且这次我带了未婚妻千里迢迢的赶过来,日后我俩定居太平镇,与衡阳相隔千山万水,如若净安师太今日仍不肯见,怕是以后再要见也难了……鸦尚有反哺之情,羊也有跪乳之恩,畜生如此,何况我为人子的,还望住持体恤替我呈情。”   温简说话的时候,阮红娇在一旁看着他,她见过抓捕盗贼时勇猛的他,也见过审讯犯人时咄咄逼人的他,还见过和同僚喝酒吃肉时爽快的温他,却独独没有见过身为人子乞母求见时的他。   此时他低垂着脑袋,声音低沉、难掩忧愁,一扫平时的傲气锐气,不知为何缘故,他这一番话也让从小失去生母养母的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难过。   触动阮红娇的时候,住持师太也被打动了,点头肯允,答应带温简去净安师太的屋外候着,她进去劝一劝,试试看能不能让这对母子相见。   温简本是想要留下阮红娇,待到他与母亲和好之后才引见,可这时候阮红娇站了出来,问:“我陪你去可好?”   温简望了她一眼,道:“你确定?”   姑且不论他母亲肯不肯见他,即便肯见了,母子相见自有一番话要表,不一定能立时能马上见她。再说了,温简若是想要母亲接受一个二十多岁有残疾的寡妇做自己的媳妇,他至少要先做一番呈情,说服了母亲之后才好引见阮红娇,才不至于让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初见的时候产生隔阂。   阮红娇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知道温简怕母子相见的时候冷落到她,所以甜甜的笑起来,上前与他并排,道:“无妨的,我陪陪你。”   温简见她执意若此,也只有回之一笑,带着她一同去了。   慈净庵原本不过是一座只有几间瓦房的小尼姑庵,自净安师太在此出家,才在衡阳温家的捐赠下修成了现在这种三进三出的格局,加上当日是住持师太亲自剃度,收了净安师太为入室弟子,故而其地位辈分超然,有自己的小院子以及佛堂。   住持师太带着温简及阮红娇到了小佛堂前,里头有喃喃的诵经声和敲木鱼的声音传出,想必便是净安师太在吟诵经文。住持示意他们停下等候,然后自己进去了,不多时里面就传来说话的声音,以他二人的功力,自是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尽是些住持师太劝慰的话,言明了温简如今脱离了六扇门,承诺再不回京受职,又带着未婚妻千里迢迢的过来,要她放下心结,去见一见那孩子。   净安师太的吟经不停,木鱼不止。   住持又说,京城与衡阳快马不过三、四日,可是衡阳到太平镇却是路途遥远,今日孩子苦求上门若是不能一见,日后他成了家,有了他的孩子你的孙儿,牵牵挂挂的想见就更难了,难道你就真舍得?   越说道后面,敲木鱼的声音渐渐乱了,可见净安师太内心的挣扎。好半晌,木鱼声终于停了,只听一个低婉的声音,轻声叹息,道:“师父你不必多说了,我既然已入了佛门,那些都跟我再无关系了。”   住持道:“你我虽是避世修行之人,然毕竟自红尘而出,这世上一花一草、一叶一根都有它的出处,也有它存世的道理,我们修行所谓不过参透佛法自然,行善积德,普济众生,若是只因‘修行’二字而舍弃了人之本性,未免本末倒置了,我知道你当初是在菩萨跟前发了愿的,故而害怕见了那孩子反倒对他不好,可菩萨慈悲,心怀众生,又怎么会叫人骨肉分离,令母为子啼,子以母悲……”   外面等着的温简听到了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声道:“母亲,是儿子不孝!”   害怕自己破了誓言令儿子遭到报应,才是净安师太不肯见温简的原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儿奔生,母奔死,不论温简心中有多少愧疚多少遗憾,总不及甘愿在这寂静深山之中,日日为了丈夫孩子诵经祈福的净安师太。   “母亲,儿子知错!当初不该不听母亲的劝告,伤了您的心,您现在不肯见我,待到父亲知我不肯回京,怕是也不会再认我,如今儿子已是一个辜负母恩又违抗父命的罪人!母亲,儿子知错了,儿子将于此长跪叩首,乞母一见……”说罢温简当真跪着磕头,重重的磕在石板地上,发出阵阵闷声。   当初温母爱惜孩子,令其不准入六扇门,不准子承父业,可是温父却是对他寄予希望,望他能够继承家业,入六扇门,官拜朝堂。   温父温母隔阂越来越大的同时,夹在当中的温简才是最矛盾的,不是辜负了母亲,就是违背了父亲,难以双全。   迫不得已的话温简一句不说,将过错全揽在身,然而明眼人又岂不知他当时的难处?里头的净安师太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是挥泪如雨,不能自持。   外面的阮红娇见他在磕头,也就陪着跪了下来,只是她心思灵活,早看出来这一对母子其实互相惦念,于是想了想,突然就大声叫了出来——   “哎!五哥,你头流血了呀——”   她这一句话,真好戳中了净安师太心里最软的地方,只当是自己的傻儿子真的磕破了头,连忙起身从佛堂里冲了出来。   这下,时隔五六年,这对母子终于相见了, ☆、48第四十八章   门里冲出一位缁衣女尼,大约四十多岁,合中身材,虽然已受剃度,头上戴着青帽,但轮廓分明,五官仍是清丽,肤色白若凝脂,自有一股不俗的气度,想必年轻时必然是十分出众的,此女大约便是温简的母亲净安师太了。   净安师太踏出了门便愣住了,一来是曾下定了决心不再见儿子的,这会儿一时冲动就冲出来了,颇为懊恼;二来是时隔五年,儿子的模样略有改变,比印象中的黑了又瘦了,这一身风尘仆仆,看得着实令她心疼;三来是刚刚明明听到说他磕破了头,这会儿见他额上泛青沾有尘土,却不见血色,就知道是有人糊弄了自己。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净安师太站在门下不知该是进是退,然好容易让她出来,温简又怎么会肯让她掉头走掉呢,于是从门外的石阶之下,一路跪行,艰难的爬上阶梯,跪倒了他母亲的脚下,匍匐在地。   净安师太望着脚下的儿子,已是挥泪如雨,泣不成声,她缓缓抽了几口气,抹了眼泪,就开始责备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究竟是伤你还是在伤我。”   原来为了以示虔诚,方才温简重重磕在地上的时候撤去了内力,额头上虽不至于破皮流血,可是额上的淤青是跑不掉的,他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来来回回也只有一句:“儿子知错,望母亲大人息怒。”   这时住持师太从里面也出来了,见这一母一子相见也替他们高兴,便说道:“温施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明明知道净安师太不忍见你不爱惜自己,还跪在冰冷的地上做什么,还不扶着净安师太进去?有话也好在屋子里说,站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得了这句话,温简连忙望向净安师太,见她犹豫再三最终点了头,他才站了起来搀扶在她身边,净安师太正要转身进去,温简突然想起还一直跪在石阶下的阮红娇,垂首道了一句:“母亲,石阶下面的便是儿子的未婚妻……”   虽说母子相见分外激动,可净安师太早就看见了这个女子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了,只不过她方才将自己哄了出来,令她不快意,这才故意忽略了她,此时听到儿子这样说便淡淡道:“石阶下的女子,贫尼与你非情非故,倒是不敢受此大礼,还请起身吧。”   虽然语调平缓,可是话里的意思未免疏远,是了,那是人家的娘又不是她的娘,她再跪也好没意思,阮红娇便只好起来,又再看了温简一眼,温简目含感激的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介意,她也轻轻点头表示她明白。   两个人的小举动看在净安师太的眼里,净安师太垂了垂眼,而后转身进了屋子,温简便跟着进去了。   阮红娇站在阶下,住持师太走了过来对她安慰道:“净安他们母子多年未见,难免有些体己话要说,你别介意,不如跟贫尼一起走走,贫尼将你送回去休息休息,有事再派个小僧尼支会你,就不要等他们娘俩了。”   住持师太一番好心,阮红娇无不从命,跟着住持师太一起出去了。   佛堂里只余下了母子二人,净安师太坐在凳上,温简半跪在地,母亲捧着儿子的脸,忍不住又是一阵啼哭。   温简心里难受又高兴,对母亲更是百般劝慰,不多时净安师太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凳上坐着,就开始叙话起来。   温简将这五年来的总总有条不紊的慢慢道来,净安师太细细听着,又问了好些人好些事,独独不问丈夫。她独不问,正说明心里仍是在意,只是拉不下脸来,于是温简就自发自动的将父亲的情况说了起来,说这些年,其父温正川留在西闵三地,统领抓捕刑狱台,因公缘故四处奔波,甚少回京,只在年前得见一面,身体尚好,只是两鬓已经微微有些泛白云云。   听到这些净安师太未免心里有些发酸,知道那人还好就好,多的她也不想在听,于是又问了一些琐事,温简一一答了。   分隔五六年,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一晃眼的功夫,已经从日中到了日落,到了快用晚膳的时候了。   净安师太自然吩咐小僧尼将晚膳摆在房里,她们母子俩好一道用膳,而温简想起了阮红娇,便对母亲道:“母亲,儿子带来的那女子,母亲……可还中意?”   中意……怎么可能会中意!谁家养出个武功出众兼之玉树临风的儿子,愿意配个失婚寡妇的?   不要说玉树临风这个词牙酸,在当娘的眼里,什么玉树临风芝兰玉树这种词都是给自家儿子量身造的。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净安师太未必发现阮红娇身有残疾,可是寡妇之相是看在眼里了的,这么好的儿子不说配个公主郡主,不说配个大家闺秀,不说配个武林世家的小姐,可好歹配个身家清白的小碧玉呀?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对方就骗了她,这叫净安师太怎么中意得起来。   所谓自古婆婆看媳妇,就是一千一百个不满意,尽管净安师太已经出了家,仍是免不了俗。   净安师太没有说话,温简也知道恐怕母亲是看不上的,于是又道:“娇娘虽然未必能入母亲法眼,然而只有一件,她对儿子是极好的,性命攸关之时,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儿子,为了儿子还断送了一只手。”   听到这里净安师太一惊,这人不止是寡妇,还有残疾?   温简便将当初刘白凤为了胁迫自己私斗而绑架了阮红娇,然后自己怎么去救她,她怎么不顾自己性命的叫自己离开,又怎么断送了一只手的事细细的道来,当然言语都是维护她的,末了他又道:“……所以,母亲,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也喜欢她,虽然有些女子生在高门大户,但她们愿意嫁的是温家这个门楣而不是儿子,儿子如今已经看淡了,一不求富贵,二不求名利,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弃罢了。”   听到他这样说,净安师太知道他是认定了,又因“白首不相弃”这几个字想到自己和丈夫之间的种种,不免连连兴叹起来,若是这女子真如儿子所说,将他看得比自己更重,大约不会如她这样硬脾气,夫妻相处多些容忍,不会到老教丈夫形单影只吧。   她心里这才松动了一些,回首往事,思及自己出家了这几年,未曾在儿子身边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这会儿他难得有了真心喜欢的,却又跳出来挑三拣四,未免糊涂了。   净安师太是个清楚明白不过的人,加上江湖出身不拘小节,对阮红娇的身份虽有遗憾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纳,再者仔细一想就通了其中关键,她问儿子道:“你说你不回京城了,到底是不是为了她?”   当初温母嫁给温父之时温家还未发迹起来,但就因她出身江湖,后来温家发迹了,在官场同僚的夫人之间免不了一些格格不入。如今连她都对阮红娇的身份不好接受,何况丈夫叔伯和婶婶妯娌这些人?所以思及此事,她不免怀疑儿子不肯回京的初衷,故而有此一问。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温简坦然道:”母亲最知道孩子的脾性不过,若是觉得孩子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当初也就不会执意劝阻了,这几年儿子也想明白了,富贵荣辱都是过眼云烟,人这一世与其拘着性子艰难险阻的过着,不如对自己放松一点,至于壮大门楣,自然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去肩负,儿子固然是这样想的,可是若不是遇到了娇娘,只怕也难以下定决心。”   净安师太成活的三个儿子里面就属温简性格最像她,外刚内柔,好侠冲动,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官场上混,这也是她最不放心他的缘故之一,听到这个女子对儿子好,又令他甘愿彻底脱离官场,净安师太心里这才转了几分,最后不甘不愿的道:“我看那女子也有几分狡诈。”原来还是为刚刚一见面的事情计较着呢。   温简听了笑了起来,拉起了母亲的手问:“可是她一片心全在我身上,儿子磕头的时候,她是真的急了。”   哎,当母亲的还能求什么的,纵然看未来儿媳千不好万不好,唯有一样是让天下为母者最在意的,就是她是否真心实意对儿子好。如果是,那么一切不足就都能掀过去了,净安师太这样想着,自己虽然今日见了儿子,但仍是出家人,日后还是要长伴青灯古佛的,所以只要他们好就行了。   “算了,既然你心意已定,母亲也不多说什么了,横竖到时候你们去得远,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净安师太说着,唤了个小僧尼进来,请阮红娇一会儿过来用晚膳。   见母亲释然了,温简打心底里觉得高兴,只是另有一事趁着阮红娇还没来,需得向母亲求一求,此事也是他来此的重要目的之一。   “母亲,儿子还有个不情之请。”温简望着净安师太,神色蒙上了一层阴影。   “还有什么事?”净安师太不解的问道。   “母亲,儿子听闻昔日外祖仙逝之时,曾留下一味叫做‘忘川’的药,此药被母亲收了,如今可还在?”   温简的外祖是药王谷的掌门孙洵,孙洵因下属叛变而死,他身故之后留下了一些极其珍贵的药物被属下掠走,后来又经温正川追回,将其中大部分都还给了温母。   而忘川这一味药是孙洵身故前不久才完成,能有抹杀人的一切记忆的功效,一共只得了两枚,一枚试药的时候给用了,一枚留在了温母手中。温简之所以对这药有所映象,是因为以前父母吵架的时候听温母赌气说过,不定哪日就把忘川吃下,再不记得他们父子就好呢。   当然是气话而已,温母说过就忘了,可是温简一直还记得。   “你问这个做什么?”净安师太问。   “……若是还在的话,希望母亲能帮‘忘川’给我。”温简回答。   净安师太认真的看了看温简,见他神色严肃甚至有些急切,心道只怕是有什么事情被困住了,忘川一药非毒非解,这种令人失忆的东西用途也不广,儿子要它何用呢?   看到母亲用审视的目光看自己,温简明白若不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怕母亲是不会答应的。   对方是自己的生母,他这才敢袒露真言,他走到门口,站在门里双眼盯着紧闭的院门,任何人若是要进来,都必从那里入才行。   温简道:“母亲,有一个人……跟我接下仇怨……可是我不想那人死……她也很可怜,我想若是她能放弃仇恨,可能于我与她……才是最好的。”   “那人跟你有仇?你却不想害她?”净安师太听到这里就皱了眉头,原来儿子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姓阮的寡妇,而是为了这个仇人?若是连仇人都不忍心下手,这孩子未免也太叫人担心了。   “她不应该受那些折磨……母亲,有些事情请你告诉我,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告诉我了,当年严文渊那件案子,到底是不是另有内情?”温简转过身来,因为背对着夕阳照射进来的光,净安师太看到的儿子就像是被一团黑影笼罩了。   对于温简,将他放逐道太平镇的不是那道降职的圣旨,而是那一句飘荡在风中凝固在他耳边的话。   ……你记住,有时候你最坚信的事情,才是最大的谎言……   可是,那到底什么是什么样的谎言呢? ☆、49第四十九章   太平镇几乎只有冬夏两季,冬天走得晚,夏天来的迟,当太平镇的人们刚刚换上夏裳的时候,江南这边,夏季都已经快要过去了。   七月流火,许世卿站在船头,看到傍晚的天空被晚霞映照出一片红光的时候,心中想的便是这四个字。   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临界于顶点时候,往往人们不会想到,酷暑很快会消失,而凛冬将至。   就像七月还这么热,九月却是已经要披上了寒衣。   变化,总是发生得那样令人措手不及,许世卿乘波而来,嘴角泛出冰冷的笑意。当白晚用温柔陷阱死死锁住温简的时候,当她以为就这样便可以让自己狼狈下场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她自己的冬天会随着流火而至吧。   许世卿的船比温简和白晚晚了两日才上岸,一上岸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凤归山,一来是为了在温简面前雪耻,教他明辨是非看清楚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二来也是担心他糟了白晚的暗算,想要提醒他小心。   他彻夜赶路,抵达山下的时候,天空渐白,山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木花香,着实令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一点。   山路崎岖,他只有弃马而行,将马匹留在了山下的小店里徒步上山。虽然舟车劳顿加上一夜无眠,他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离慈净庵越近他就越觉得亢奋越觉得期待。   这种感觉好似高手遇强敌在大战前一刻备战一般,他脑海里勾画着自己挫败妖女阴谋,而温简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那一幕。当然结果是喜闻乐见的,可是过程还是必须细细谋划的。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如果还没有太迟的话,温简这时候还不知道白晚的真面目的话,那就得先避开白晚,私下去把他找出来,说服他来诱擒白晚。   可若是迟了,怕是白晚已经对他下手了,那情况就糟了……不过许世卿倒是觉得,白晚花了这么多精力来对付温简,恐怕所图甚大非温简一人而已,要真是这样,温简还有救,还有救……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驱散了山林间的薄雾,许世卿在山路岔口处遇到两个背着柴火的樵夫,先是作了个揖,向他们打听慈净庵从那条路走,还有多远。   那两个樵夫是本地人,乡间口音加着一些土话,他听了半天也不明白,不过顺着人家指的方向也知道该走哪一条路了,于是道了谢正准备要走的时候,上面的林子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但见那人穿着白底青花的衣裳,绾着的发髻用一根银钗固着,她手上挽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短锄和一些野山笋,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许世卿,头一歪,脸一笑,笑吟吟阴森森的道:“咦,这不是许仵监么?真巧啊。”   许世卿听了声音,猛的一抬头,见了那人心跳都几乎停了,顿时生出一股命之苦,苦过黄连之叹。   那人竟是阮红娇!   原说是在庵里住两日,温家母子一和解,两厢不舍又打算多留两日。阮红娇自然不会有异议,净安师太对她尚可,而她又惯会做人,听说净安师太喜欢吃这林子里的山笋,偏生昨夜山上又下了一阵小雨,于是今日起了个早,带着短锄提着篮子到林子里面挖笋子来了。   净安师太这种连出家都有人伺候的人,未必会被这点小举动打动,只不定心里越发会嫌她心思狡诈,会收买人心了,不过阮红娇知道,温简对这一套很是受用的。   没想找到竹林里一顺寻下来,收获颇丰,不止得了野山笋,还捞到一个远道而来的小仵作,这话怎么说来着?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或者是……早起的小仵作被她吃?   阮红娇满脸笑意,款款下来,走到了许世卿的面前,左右打量了他一番,柔声道:“许仵监是来找我五哥的么?”   我五哥……   我五哥……   这个前缀真是……   许世卿感觉就好比被一条蟒蛇缠住,蛇头在他左右晃动打量,叫他实在不敢动弹,他定了定心神,微微一笑,镇定道:“的确是巧了,没想这里能碰见……我本是打算回乡,奈何镇上又出了官司,犯人伤了人在逃,李县官令温捕头销假回去破案,正巧我顺路就叫我过来送信。”   许世卿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拿在手上递给阮红娇过目,阮红娇笑容不变,眼皮一扫看了一眼信上的署名落款,果然是李县官。   许世卿这次是有备而来。   “山路崎岖难行,经昨夜下了点雨,更加湿滑无比,既然许仵监赶着回乡,不如将信交给奴家,奴家保证定将此信送到五哥手中。”阮红娇轻言细语,慢斯斯的道:“这样就不必耽误许仵监回乡了,你看呢?”   这是不准二人相见的节奏啊,许世卿想着,这信的封皮上虽然是落得李县官款,却是他写的,里头的内容也是他生泪泣下的揭露阮红娇就是白晚的推论,故而决计不能给她拿到!   许世卿脑袋里思考着对策,手慢慢的伸了过去将信递给了阮红娇,而当阮红来接的时候他又立马缩了回来,将信揣进了怀里,赔笑道:“哎,实不相瞒,徐某离乡甚久,一直思乡情切,这次家里表哥来信,说是家乡的衙门里缺了一个仵作,于是我辞了这边的差事打算回乡谋个发展,想到这一走不知何日能见,我还是亲自上山和温捕头道个别吧,也算全了这几年的情意。”   阮红娇听着这话又看了许世卿一眼,点了点头道:“许仵监所言情真意切,一别经年不知何日能见,自然很该跟朋友道个别,不然若是五哥日后知道我就让许仵监这么离开了,定是会怪我的,那么……请跟奴家来吧,奴家给你带路。”说罢她也不等许世卿应承,径自转身,提着裙角步上台阶。   昨夜山上的确下了雨,在她提起裙角的时候许世卿瞥见她绣鞋鞋面上干干净净,低头见自己一双靴子上已是污满泥污,心道,这是轻功么轻功么,她给我带的是黄泉路么黄泉路么,我真的好想回家回家……   许世卿回头看了看,刚刚经过的两名樵夫早已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离去,他心里暗暗盘算着,这时候他如果往山下跑,是一口气跑到山下的几率大,还是这会轻功的妖女追上他拧断他脖子的几率大?关键是他就算死在这荒郊野外也无人知啊。   他使劲儿想,还是不能跑,这会儿好歹还没露相,尚可赌一把,万一我一跑她不就知道了我已经察觉到她的身份了么?那才是死定了。   他半天不动,阮红娇已经走了十来步了,这时候她回头往下看了他一眼,眼神眯了眯,嘴角噙着冷笑问:“许仵监,你怎么还不上来?”   “来了,来了。”许世卿连忙追了上去,伸手去接阮红娇提着的篮子,道:“娇娘你看你身上不方便,篮子这么重还是我帮你提吧。”篮子里的锄头是现成的凶器啊。   阮红娇娇媚的睇了他一眼,松了手把篮子让给他,之后依然是她信步在前而他在后跟着,慢慢的相并肩的两个人又拉开了五六步的距离。   树影森森,鸦鸣雀叫,山中不知时日,许世卿心怀忐忑的随着阮红娇走,一直走了很久不见寺庙的踪影,突然有些不安,心里打了退堂鼓。   “娇娘啊,慈净庵还有多远啊,许某平日只知埋头验尸,总不曾出来练练腿脚,如今乏力得很,快走不动了,要不我把信给你我回去算了。”许世卿在后面唤着。   在面前的阮红娇嘴角挑出一抹冷笑,目光里尽是寒意,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柔体贴:“许仵监不要着急嘛,出了这片林子马上就到了,再说都上到这里了再下去,岂不是更累么,再忍忍吧,到了庵里正好歇息呢。”   说到这里,有一阵寺庙钟鸣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因这是山里处处回音,一处响起四处回荡,竟然不辨方向,许世卿听了钟声这才信了她的话,至少慈净庵已经不远了。   他心里这才安稳了一些,林子已经到了尽头,他凳上最后一步圆石步阶,呈上眼前的却是一座断崖,远处峰险林郁,积云不化,带着湿气的山风吹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许世卿吞了吞口水,勉强笑道:“娇娘……我们走错路了,前面没路,我们快回去吧。”   说完他就转身,极快的往山下而去,可是他刚刚一台步,一股极大的吸力将他一吸,他就觉得身子一荡,眼前一花,在看清楚的时候,他已经凑到了阮红娇面前,而阮红娇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生生的将他举了起来。   许世卿被拧住了脖子,脖子几乎要断,人也快窒息了,脸色由白变红,由红转紫。   阮红娇仰头笑着,笑容还是那么亲切,亲切得恐怖,她娇声道:“太客气了。”   “呜……呜……”许世卿挣扎着。   “我是说你太客气了,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说话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劲儿,你在怕什么?”阮红娇笑问。   “咳……呜……”许世卿窒息喘咳,咳又咳不出来,只把双眼上翻,眼看要死了。   “如果你不那么多事,就不会死了。”阮红娇收了笑容,目露凶光脸上浮现出杀意。   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处置他,是因为他和温简的关系亲近又跟她不对付,若是他死了怕是会令温简起疑,可是现在他明明是被温简赶走了却突然追到了这里,怕是发现了什么呢。   “我不想杀你的,可你让我没得选了。”阮红娇一脸遗憾道。   正待她要用力,许世卿也到了生死一瞬的关键,突然许世卿抄起一支短锄朝着阮红娇砍了过去。   他一直帮阮红娇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短锄,这会儿关键时刻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来了,一手从篮子里抄起锄头就砍了下去。   阮红娇只有一只手,防御或者杀人都只有一只手,但见这一锄下来,她改拧为扔,生生将许世卿提起来扔了出去。   脖子上一松,空气灌了进来,许世卿一边咳嗽着,一边在半空飞着,眨眼就掉下了……山崖?!   可不是么,他俩本来就在山崖上面,阮红娇这一扔,直接将他扔下去了。   阮红娇自己也有些错愕,她最后看到的就是许世卿瞪圆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就这么掉下去了。   额……阮红娇无奈的拂了拂额前的秀发,将之揽到耳后,然后款款走了过去准备跟着往下跳。落崖这种事情她有经验,不跳下去补两刀怎么能放心?   便在她要跃下去的时候,林子里面传来了呼喊她的声音,原来是她一早出去太久,两个女尼奉净安师太的命令来寻她了。   事有轻重缓急,她不理她们,可是作势要下去的时候,一个女尼已经看到了她,大叫道:“阮施主,小心——”   阮红娇背对着她们双眼往上一翻,露出个烦躁的表情,她握了握拳,随后转过身,转身一霎,衬着青黛远峰,积压层云,露出灿烂的一笑,道:“不碍事,我只是失了竹篮,四处在寻罢了。”   说罢上前和两个小尼姑说了几句话,便将二人引走了。   此处的断崖,倒是没有阮红娇当日掉下去的断崖险峻,断面成坡状,有些个突起的巨石,故而许世卿滚落下来的时候泻了冲力,然后他又险险的在半腰处抓住了一块岩石,纵然是受了些许割伤,大腿处可能骨折了,然而性命还在,神智也清醒。   他抓着岩石,既上不去又松不得手,还得担忧那妖女追下来补刀,真是一个苦字不知从何道起。   过了半晌,他实在没法子了,张嘴呼救:“救命——”   “救救我——”   “有没有人啊——”   可怜拼了全身之力喊出来的话,好比那小猫儿嘶叫一样虚弱无力,很快消失在了群山之间,真是令人伤心。可是这林中少无人烟,又在断崖之下,即便他嗓门大如吼,除了将他扔下悬崖的凶手,还有谁会下来?   所以他的命运,就只剩下被补刀或者被补刀了吗?   许世卿绝望了。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他朦胧的双眼里似乎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从断崖上跃了下来,凭着轻功在几处岩石上稍作停留,最终像天外飞仙一样落在了他的眼前。   许世卿以为自己看错了,长久被命运的玩弄让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了。   下崖而来,居然不是阮红娇,看上去……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温简?!!   青衣皂鞋,面容冷峻,那深锁眉头的欣长男子不是温简还能是谁?   只见温简落在他面前,蹲下来切的问:“世卿,你还好么?”   听到这声音,许世卿快哭了,道:“要不换你试试,看你好不好?” ☆、50第五十章   温简是眼看着白晚被尼姑带走才下来的,他抓住了许世卿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许世卿拖着伤腿爬到了岩石之上翻身坐了下来,靠着山壁喘着粗气:“让我歇会……差点没命……”   温简看他凄惨的样子叹了口气,过去坐在他的旁边,道:“我说世卿,你怎么会在这里?若非我在这附近,恐怕你跌下去粉身碎骨了。”   那许世卿闻言,苦巴巴的道:“为什么在这里?我说我是来救你的你信不信?”   温简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往他身上一扫,再往自己身上一扫,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许世卿当然明白现在是他救了自己,但他救了自己也等于自救,他喘了喘气,情绪激动的道:“这一次你必须得信我!我是来给你报信的,阮红娇有问题,刚刚就是她将我抛下了山崖……我总不会自己跳下山崖冒着生命危险来冤枉她吧!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   “她是白晚。”温简打断激动的他,然后低沉的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许世卿傻了:“……你……你竟然知道!”   温简缓缓的点了点头,望着他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赶你走?我知道她是谁,但我不想你继续查下去,她虽不至于滥杀无辜,但若有人威胁到她就保不济了。”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以后取出一枚丹药递给许世卿。   许世卿消化着这个消息,同时接过温简递过来的药丸,惊奇道:“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了,这是什么药丸?”   温简白了他一眼,道:“我外祖是圣手药王,我母亲当年在江湖上被誉为妙手医仙,这药是从我母亲那里拿的,我看你受了伤才给你用,你若是不要还给我罢。”说完当真伸手去拿回药丸。   许世卿连忙把药丸吞了,道:“那定是保命的仙丹,我这一身伤都是受累于你,莫说一颗疗伤药,便是一百颗我也受得起。”   温简听了这话又暗暗叹气,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断掉的腿骨,道:“虽然非我所愿,但你弄成这样我也的确有责任……你这样子没法上去了,歇会儿我背你上去,你何苦来哉,若是听我的离开了不就没这事了么?”   说到这里许世卿还有气呢,道:“我哪里知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竟然连我也不说,若非是担心你被那妖女害了,我又何必赶来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跟你报信。”   他这样说温简也不好再数落他,就问他是怎么察觉阮红娇的身份的,于是许世卿就把那日在街上撞见郝大郎指认绿儿的事情说了,然后再把自己的推论说了。   大约是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他本就日夜奔波又险象环生,作为一个弱质仵作实在是身体负荷太过了,靠在山壁上只觉得浑身松懈下来就不想动了,他抬了抬下巴,问温简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一个仵作都能想到的事情,我作为一个捕头若是察觉不出,未免也太没用了。”温简苦笑着道:“我本来觉得她只是性子有些像那个人,所谓当局者迷,所以后来有些事的确也就没往那方面去琢磨,可是自她陷害你之后我就觉得不对了,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她家周围监视那么久,直到相信掌握了证据才举报她。”   这话说到许世卿心里去了,心道他果然是明眼人。   这时候听温简又道:“我相信了你所说的是她设计了你,所以我私下调查了起来……你说的对,黑风寨被屠的案子一直没有告破,杀害刘白凤的凶徒也依然在逃,这些事弯弯绕绕,若换成了旁人还真难猜出来,可是如果是她,她毕竟少了一只手……这事就不难猜了。”   手这个破绽实在是太明显了,白晚虽然计谋出众,可是有些事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人心里却是清楚的,就像温简没有办法证明她是她,但心里清楚她就是她一样。   “我看你一门心思想要拆穿她,死活劝不动你,为了保护你免遭她的毒手,所以只好赶你走了。”   原来他还是好心,许世卿听到这里不但没有感激,反而还气恼了起来,简直气都憋到脑门上去了,他抚着额头,很有些受伤的道:“我这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即便我是温候派来的人,可我何曾害过你?你却说出那等伤人的话,你若是对我说实话,难不成我还会不帮你不成?”   谁想听了他的话,温简侧过头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然后道:“我知道你会帮我,可是我除了想要保你不受她的毒手之外,另外也有一些事情让我十分顾虑。”   “什么?”许世卿不明白他的意思。   温简坐在他的身边,目光望向远方,眼神略有迷惑的道:“此处清净寥无人烟,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那些平日里我不敢说给人知道的话,也不怕说给你知道了,对了……你知道白晚犯得是什么罪么?”   “?”   “算了,你身体也快熬不住了,我一口气说给你听吧。”   这事情很有一些复杂,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但若一定要说,那么首先就必须说到白晚落案的罪名上面。   白晚犯得是杀人越货、威逼官员之罪,她本是黑道中人,手上又岂会没有人命官司?只不过那些同为黑道的亡命之徒本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死则死了,不会惊动官府,可是还有一些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佬以及鱼肉乡民的官员,他们的官司还是会在六扇门落下一本帐的。   白晚犯了法,因此给了六扇门逮捕她的机会,可是她犯的那些案子虽然看着凶险,追查下去一桩一件无不是惩恶扬善的义举,也就是说六扇门因为追查她的案子,反倒揪出了一系作恶的恶徒以及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的官员。   因而她的审判实际上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个转圜只在死刑不死刑上转圜罢了,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可是无论怎么判都不至于要关进只关押重罪死刑犯的临安地牢里。   而她之所以会落到那个地步,就是因为涉及到当年参与了“严文渊通敌卖国案”的在逃案犯白墨。   “当时我是她的审讯官,我花了三年时间来查她的案子,越查下去越发现她并非丧尽天良的恶徒,我虽然有心帮她脱罪,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供出白墨,而温候却是铁了心的要我撬开她的嘴,温候那么急切了,让我忍不住怀疑起来,不过一个在逃的江湖人,为何要对他如此看重?”温简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眼前仿佛浮现起那几年发生的事,他已经很久不曾去回忆这些了。   “温候是我的伯父,我当时只是怀疑这个案子是不是另有内情,却是决计不会想到他是否有何私心的,再后来那些事你也听说过了,白晚利用我对他的同情心逃走了。”   “恐怕不止是同情吧,咳咳。”许世卿忍不住的嘀咕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山崖下的风有些大,他感到有点冷,于是下意识的缩成一团,温简抬头见他面色发红,眼神迷离,他的目光一黯,扭开了头去。   许世卿抖了抖,道:“我有想过,你大约对她有些心思,不然你当初也不会对阮红娇那么好……对了……对了,你对阮红娇态度的转变……就是从她设计了‘断手’这一出开始的……你那时候应该还没……没对她起疑心。”   许世卿有段时间是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温简在阮红娇好生生的时候不喜欢她,偏偏残废了就喜欢了,原来根子在此。想必当初白晚宁可自断其腕也不肯伤他,令他映象十分深刻或者为之感动了吧。   温简摇头叹息,自嘲一笑,笑容苦得可以拧出汁儿来:“我花了三年时间来接近她,三年时间来破译她,我常常把自己当做是她来想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是花太浓,酒太醇,赏花品酒的人一不小心就……”   “陷进去了……”许世卿替他回答,说着还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这种感情不是很难理解,一个男人花全部心思来一点一点渗透揣测一个女人的思想,想她的喜怒哀乐,想她为什么欢笑为什么悲伤,到最后谁也分不清楚,是他控制了她,还是她反制了他,总之只有用陷进去了来形容。   关于这一段温简不愿说得更详细了,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逃走之后,我懊悔非常,下定决心要捉拿她归案,在追踪无果之后,我又重新回头去查了严文渊那件案子,想要从其他方向来找到线索,于是我在刑部调了卷宗,又私下走访了几位当时的证人,没想到这一查,竟然查到了一些前后不通的事情。”   看到温简说得如此艰难,许世卿更加感到奇怪,哆嗦着嘴问:“什么事?”   “是案子……有些奇怪……我总觉得这样大的一个案子,应该没有这么简单才是……而最离奇的是,指证严文渊的那些证人在随后一两年中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死去,我去找他们的亲眷和验尸的仵作,居然……在我找了他们之后,他们都……”温简说到这里,扭过头来莫名的看着许世卿,道:“他们都死了。”   一个是在外面被突然发疯的马踩踏而死,一个是溺死在澡桶里,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睡了一觉就再也醒不来了。   “我能感觉到有人知道我在查这个案子,他们不想让我查下去,可是会是谁呢?我只在刑部里调过卷宗……再后来,我来太平镇的调令就下来了。”   说到这里,连许世卿都觉得,这个调令下来的也太是时候了,总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这时候听温简又道:“说来,严文渊的案子当初是我伯父破的,整个朝堂因这个案子掀起了腥风血雨,无数的人受到了诛连……我真的不敢想,如果万一这个案子有问题那么……”   严文渊的落马正是温家的发家,如果这个案子另有内情,那么温家将至于何种境界!所以当时即便是调令不下来,温简也未必敢查下去了。便如一扇紧闭的大门在他面前,可他不敢打开它,他害怕一旦打开了,将会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一时之间,他不敢再想白墨到底做了什么,白晚又做了什么,他只想逃走。   许世卿只知道白晚是个重罪逃犯,却没想到事情可以追究到这个地步,他完全被温简所说的吸引进去了,脑中不断的揣测着他描叙的这些事。   按照温简所说,他重查严文渊的案子只可能刑部的知道,因为他调了当年此案的卷宗,所以不想让他查下去的极有可能是刑部里的人,那人对温简去找的证人接连下了毒手,若非是调令下来了,恐怕温简也难逃一劫……或者,调令根本就是为了阻止他调查下去而颁发的?   难道是温候?温候执掌刑部,任何人有什么举动都难逃法眼,而且温家本就是严文渊一案得益方,若是不想后辈查下去也情有可原,尤其是那一纸调令颇有些微妙处,既能阻止温简查下去,又能保全他的性命。   许世卿因为想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太过投入,所以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的变得越来越虚弱。   温简知道,许世卿的时间不多了,他的眼里满是歉意。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朋友,虽然你有些做法我不认同,但我知道你是出于善意,我赶走你,就是不希望你卷入这一系复杂的事件中,以白晚的性格来说,她虽然不会滥杀无辜,可是也绝对不会放过威胁到她的人,我想要保护你……可是,如果她说的是对的,这场战争真是我们温家先挑起来的,如果真是我们温家欠了她,那么……”温简迷茫的看着许世卿,道:“她就是无辜的,我就不能……不能再那样对她了。”   许世卿听到这里,想到他之前说的种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道:“你,你也想保护她?”许世卿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温简是个正直的人,一个从小被培养成嫉恶如仇捕快的人,如果白晚只是一个一般罪犯也就罢了,可她要是一个被冤枉的罪犯(严文渊被冤枉,牵扯进去的白墨自然也是被冤枉的,那么受到诛连的白晚就是无辜的!),尤其是温简对她已经产生了特殊的感情,那么赶走他的举动,也有极可能是想保护白晚!   “是的,只要你不查下去,那么你能够平安无事,她也不会有危险。”温简终于承认了。   听到这话的许世卿突然浑身发寒,他一直以为温简被蒙在鼓里,可是他什么却都清楚,如果他真的把白晚看得这么重要,为了她不惜与自己的家族作对,那么他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许世卿越想越恐惧,猛然想起今天他实在跟自己这个外人说得太多了,这样一想,终于发现从刚才开始,自己的身体就一直在发虚,本以为是受伤的原因,这会儿想来……   许世卿猛然住温简的衣襟,厉声质问:“你……我……刚刚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温简张了张嘴,想说但是又难以说出口,过了半晌才道:“是‘忘川’,天上地下唯一的一颗,我本是为她准备的,吃了这颗忘川前程往事都会忘记,你的时间不多了,很快你会陷入昏迷,然后失去所有记忆,包括我现在对你说的话。”   难怪温简敢对他说这么多内-幕,许世卿激动的扑过去掐温简的脖子,恨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许世卿虽然激动,但他虚弱得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拼命掐住温简的脖子更像是挂在温简身上,毫无杀伤力。   温简推开他,小心的扶着气喘吁吁的他靠着山壁坐好,道:“我本不想这样对你,这药我是给白晚准备的,她受了太多苦,积攒了太多怨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回来,她说了太多谎言以至于我完全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她,所以我只有用这个办法……让她失忆成为真的阮红娇,然后我娶她,守着她,你以为我不肯回京是自毁前程却不知道这件事意义重大,温家若是欠了她的,我来还,我只有一辈子,不论还不还的尽,我都只有这一辈子。”   如果那些他不敢查下去的事情,真的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那么温简不确定她是为了自己才回来,还是为了向他的家族复仇才回来。这对于从小被教育要正直要嫉恶如仇要维护“神捕世家”名誉的温简来说,的确是莫大的讽刺,可是想到他那些自幼关爱他的亲人,他又怎忍将他们至于大厦倾倒,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危险中呢?   “那你就去哄她吃啊,为什么要害我。”许世卿恨不能哭了起来,他是个仵作而且还是这一行里最优秀的,他宁可丢掉性命都不愿意失去这身本事。   “因为你来了。”看到许世卿这副模样,温简的眼睛也红了,他道:“因为你识破了她。自我知道了她的身份我也夜不能寐,可我不敢说,不敢认她,因为只要这件事走漏一点风声,她就会万劫不复,你不知道她吃过的苦,你没见过她那种模样,她不能再过那样的日子,她会活不下去的。”   “你可知道,如果我失去记忆,我也会活不下去的,你杀了我吧!”许世卿果真哭了起来,对着他嘶吼。   “我不能杀你,我会找最好的师父来教你验尸,你底子好,用不着几年就能恢复你的本事,我会竭尽能力帮你在京城刑狱司谋求职位,助你完成心愿……我不敢说弥补你什么,但这是我仅能够做到的了。”   “放……屁。”许世卿哭骂道   “对不起。”温简惭愧的低下了头。   药效渐渐发作,许世卿身上忽冷忽热,脑袋也开始发糊,他心里十分恼怒可是又无可奈何,抬眼看了温简一眼,突然大笑了起来,大抵是嘲笑眼前的人多么愚蠢。   他哭一阵笑一阵,像是疯了一般,他最后虚弱的道:“可笑最后我没有死在白晚手上,却被你出卖了……温五啊温五,你也许以为你重情重义……却不知自己有多么愚蠢,严文渊一案受益的是你们温家,受害的是他们姓白的……你们早已成了仇敌,今日你放过她,他日未必她会放过你……现在忘川被我吃了,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放下仇恨……除非她跟你一样是个痴情种子……可是,你们是不可能的……温候绝不会允许这种事……”   “世上安得双全法……可笑人间尽痴人……”许世卿说完这句话后便昏死了过去,忘川的药效终于发作了。   世上安得双全法,可笑人间尽痴人。   温简心中默念这这句话,目光从许世卿身上移到的远处的天和云。风吹动他的衣摆,令他的长发在风中挣扎,他在忧思重重和茫然无措中渐渐失去了眼中的焦距,那是一副从来不曾被人在他身上看见的样子。   他不再是那个人们眼中可靠稳重,仿佛能在一切危急关头鼎立天地的男人,而是一个不知所措又步步都错的男人。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亲人在当年的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同样也不敢想象白晚回来背后是不是另有目的。旁人遇事在千万个选择里至少有一个是正确的,而他面前的道路不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放任白晚伤害自己的亲人?放任自己的亲人继续残害白晚?或者背叛将自己视为朋友的许世卿?   温简低头看着山崖下绿绿葱葱的一片景色,恨不能跳下去一了百了,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是男人不管多么苦……他看了一眼身边昏迷的许世卿,长长了抽了一口气,收敛起了脆弱无助的心情,脸上渐渐失去表情,目光开始恢复沉着坚定。   ……是男人不管内心多苦,至少都应该去承担或者承受那些,就算自己无力承受的未来。   山崖陡峭,岩石错叠。   风往上吹。   那夹着风中的话语传进了山崖上那人的耳里。   白晚落了一滴泪,而腮边那滴泪又很快被风带走。   她半路折回,已站在山崖边上不知许久,下面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会听,会想,甚至会想象如果许世卿没有出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真的吃下了忘川,忘记了一切,那么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遗忘”了真的能够获得解脱?   这样的想象只会让挣扎的人更加痛苦,因为仿佛是老天注定了一样,战争始终不会提前结束。   白晚紧紧抿着嘴唇向退了几步,在下面的人上来之前转身走进身后的树林里,最终消失了踪迹。   山崖上,冷风吹,树影动,就如她从没来过。 ☆、51第五十一章   阮红娇失踪了,或者这个时候应该称她为白晚了。   她是温简将许世卿带回慈静庵的那天早上不告而别的,奇怪的是她不见了,身为她未婚夫的温简却没有太过担忧,有人问起来也只是叹了又叹,再往下追问,便丢下一句,若她想会便会回的,不必太过担心。   若说他不着急,偏偏看着那么失魂落魄,若说他着急,为什么又不出去找她,也不让别人去找,要知道一个女人家在野外是很不安全的。   旁的人想着小俩口是不是吵架了,或者是因为净安师太不喜欢那女子,故而那女子才一时想不开就走了。   他这时候反倒对许世卿的伤病更加关心,因他母亲净安师太就是一位神医,故而也没有另外请大夫,直接就把许世卿送到了净安师太跟前。   许世卿身上的外伤倒还好,最严重的不过是大腿腿骨裂了,好好养着没什么大碍,可是他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这一看一把脉净安师太便知道其中有古怪,于是撇开旁人师太拉住了温简,关切的问道:“你那颗‘忘川’呢?”   温简低头不语,净安师太心道果然如此,就道:“这么说来你说的这个仇人,便是他?”   温简还是不语。   净安师太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你倒是好,放仇家一条生路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人给我拎到这里来了,还要我治他身上的伤,反倒是你那个喜欢得不得了的女子,人都不见了也不见你有多着急,这事要是传到江湖上去,怕是人人都巴不得跟你做仇家,不愿跟你结亲家了呢。”   温简何尝不知道这说不通,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说。   净安师太恼他不言不语,有心事心里揣着像个闷声葫芦似的,活脱脱跟他爹一个样,就将药瓶子往桌上一放,翻了白眼儿就走了。   温简把桌上的药瓶子拿起来,又看了看还在昏迷的许世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按说“忘川”是给白晚准备的,虽然对不起她,可温简是个左右为难的夹心人儿,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全力保住所有人,当然指的是活人,那些已经死去的已经是他能力范围之外了。   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可是现在许世卿横插一笔乱了他的计划,他不能杀他,又不能放任他给白晚造成威胁,所以只有将“忘川”给他服下了。   这下被逼成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局面了,真真步步维艰,可是许世卿说的话也没错,这颗“忘川”就这么废了,那白晚怎么办,即便他愿意一辈子做一把锁锁住她,那也要看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肯被锁才行。   而白晚的失踪,恰恰就是一个不好的暗示,温简推断,她无故失踪,怕就是跟他带许世卿回来有关,也许……她怕自己暴露了,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白晚当真有这样的想法。   那日在山崖上听到温简和许世卿的一番话,她才知道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早已被温简看穿。   温简打算做的事,若她还是十六七岁那会儿,就会想着他为了维护家族的利益,想要将她弄得失忆,实在是可恶。   可是她现在尽尝人间冷暖,于是渐渐也能体会得到他那种纠结复杂的心情,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违背了自己的立场。因为她自己是个坚持立场而又对他了解至深的人,所以更加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这时候,她才在心里默默的正视了一件事,温简,她真的不忍心害他,可是温家,真的不共戴天。   白晚从山上跑下来,一直走一直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她恍恍惚惚察觉天已经黑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日来的渡口。   水边停着几艘渔船,船舱里有光亮透出,大约是船家正和家人一起在晚饭,时不时的听到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白晚站在水边望着渔船上亮堂窗影,她想,终年跑船打渔能赚得几个钱?连个茅屋都没有,成日吃住在水上连身都转不开……可是为什么他们居然显得那么开心,纵然自己一身武艺,要金有金要银得银,便是上天入地也难不住她,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么孤单,好像除了仇恨之外,再无一物了。   自然又想到了温简,想到温简,这一回再也维持不了像平日那样无动于衷,只觉胸口闷心里疼,仿佛害了病一般,不由皱眉抬手捂着发疼的心口,蹲下来缩成一团。   疼,不同于离开佛什峰的那一次那样撕心裂肺,而是另一种隐隐的、缓缓的,犹如小刀剜心般的疼,红肉一颤一颤之际,叫人窒息,想要呕吐,恨不能昏厥,几乎要哭,可偏偏外表看着好好的,稳稳地,无法表达。   白晚唇角微微抽动,瘪了瘪嘴,她的眼睛很干没有眼泪,所以唯有自己将自己缩得更紧,好像唯有这样做才能不那么孤单,不那么无助。   碧波起,浪花轻拍岸,水声阵阵中,阴息风一骑而来,他找到白晚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这副样子,蹲在岸边缩成一个一团,就像是黑夜里冷风中一头瑟瑟发抖的野兽。   白晚听到马蹄声,她并没有回头,她几乎把自己当做了一棵树一块石头,历经寒暑风霜,依旧能够无动于衷。直到阴息风下了马,冲着她喊了一声:“小白……”   白晚仿佛没有听见,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武林高手的警觉,直到阴息风走到她跟前又多喊了几声,她这才迟钝的感到有人在叫自己,恍恍惚惚的缓缓抬起了头,迷茫的双眼中,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身边。   “小白,你在这里做什么?”阴息风奇怪的问。   “嗯……我……”白晚呆呆的应着,待看清楚了来人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左顾右盼的看了看,然后极力想要做出一副正常的样子,道:“我……只不过……好像是睡着了。”顿了顿,她仰着头眯着眼问:“你怎么来了?怎么找到我的?”   阴息风是从京城快马加鞭不眠不休的赶来的,绿儿放出的绿鸧飞回了他的身边,至于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以他的人脉和手段,想要找到她又有何难?   他看到白晚这副样子颇有些惊讶,大概是平日看她耀武扬威惯了,没想到她也有这种看起来很脆弱的时候。以他对白晚的了解,必然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会这样,他这样想着,丢开手里的缰绳,坐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挨着道:“我自然是来找你的,你叫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王太尉家的大小子……我已经叫人送到君魔寨去了。”   河风吹着,水声一波一波荡漾,或许是此情此景令人尤惧孤独,故而白晚没有回避阴息风的靠近,她只手搭在自己膝盖上,侧着头看了看阴息风。   虽然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以她和阴息风的目力,黑夜中视物自不在话下,尤其今晚夜色浓月色好,因而在月光下,她看到阴息风白衣白发,面色白的如死人一般,心道他就这样在外行走,也不怕找人耳目?   却不知阴息风连夜赶路,急得连易容的时间都没有,马匹在驿站里换了三匹,方才能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就赶到了这里,直到看到她平安的霎那,方才真正的松弛了下来。   “为什么你不亲自去送?”白晚问道。   “你且安心,我差了亲信去送,必然不会放跑他。”阴息风又岂会不知道,她从来不会在意自己,只会在意叫自己去做的事情会不会做好。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我听说你暴-露了身份,所以才过来看看你有没事。”   “哦。”白晚淡淡的应了一声,把脑袋回过去,盯着水面嘟囔:“你消息倒是真灵通。”   “姓温的那人呢?”阴息风问。   “在凤归山。”   “他在凤归山,你为什么在这里?”   “发生了一些事,然后……我离开了。”白晚不愿细说。   “听起来不妙啊。”阴息风想了想,道:“既然你已经失败了,便跟我回君魔寨吧,先躲过这阵风声再说。”   失败了么?白晚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虽然她的身份暴露了,可是温简为了保护自己肯把许世卿弄得失忆,这不是失败的意思,事实上她离想要的结果更进了一步。可发现温简对自己有多在乎并没有让她更好受,想着自己已经做了和打算要做的事,她就倍感自己下作。   白晚锁紧了眉头,越来越讨厌自己,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定下这样一个计划,为什么一定要利用温简,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看到白晚半天不说话,阴息风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想……当时我为什么要接近温简。”白晚望着水面道,眼神迷茫的道:“我好像迷失了。”   “当然是为了报仇。”阴息风暗暗揣测着白晚的心思,她开始心乱了?   “我是不是只有这样一种报仇的方式?”   “当然不是,你可以跟我一起潜入京城杀掉温正阳。”阴息风说着,试探性的把手揽过去轻轻拍着白晚的肩膀,以作安慰道:“放心,就算这次你失败了,等风声过了我们也能回来这么做,你早该听我的,就不会弄出那么多事了。”   白晚却笑了起来,笑得像哭一样难看:“我查过,当年温正阳、温正川和温正昊三兄弟同隶属六扇门,严文渊的案子破案的是温正阳,抓捕主犯共犯的是温正川,温正昊负责逼供……最后那张对白墨下达的最高级别通缉令上有他们三个的签名……我们或许能够杀掉温正阳,可是其他人呢?就算他们都死光了,他们的势力人脉都还在,姓温的家里总会有个出来住持大局的,他们始终还是兵,我们始终都是贼,就算我们死了,那也是遗臭万年,他们则是虽死犹荣万古流芳。”   阴息风听到她用“我们”相称,便道:“我不求万古流芳,也不在乎遗臭万年,难道你在乎?”   白晚则道:“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我和白墨。”   这一句话,可真是膈应死人,连阴息风都不禁脸色一僵,然后又冷笑起来,道:“是的……当然是白墨,还会有谁?你这小半辈子可不都是为他活着的?真不知道谁是谁的劫数。”   若不是因为白墨,白晚又岂会流落江湖?若不是因为他,白晚又岂会被六扇门抓住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若不是因为他,她又怎么会非要扳倒温家不可?   说穿了,她在乎这个人更甚于自己,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怕他被温家人找到,只要温家尚在一天,他就一天不得安全。   洗刷二十年前的冤屈,不过为了那样一个人能够自在的走在阳光下罢了,可是她呢?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已经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白晚又怎么听不出来阴息风话里的讽刺,她顿了顿,道:“你不明白……少年时的荒唐都过去了……可不论如何,他是世上曾经对我最好的人,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曾经历过她经历过的,就不会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像阴息风或许永远不懂白墨对她的含义。人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可决定命运的正是环境,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她的命运早在亲人遭到温家迫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呢?   所以她才不要杀一两个温家人解恨,她要他们都垮掉,她要白墨安全,她要为生母和丑叔复仇,还要自己得到解脱,这才是她变成一个冷漠复仇者的全部动力,尽管她越来越迷茫。   “可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太难了。”阴息风叹道:“纵然你我一身武学已到了极致,纵然我们可以一呼百应,一跺脚名震江湖,可是我们依旧只是草莽,我们没有权势。”他想起自己当年如何风光,后来又如何被官府围剿不得不逃亡的事情。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是因为……斗不过。”阴息风继续道:“杀一个人何其简单,想要撼动一个官宦世家又何其难?你不过是个女人,又是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甚至身体残缺的通缉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认输?你跟我回君魔寨,我让你做大当家,我做二当家,我叫寨里的儿郎给你晨昏三叩首,早晚两柱香,喝酒吃肉醉生梦死岂不快意?闲了再入中原厮杀一回。”   温简的事情已经让白晚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本已经萌生了退意,只是尚在权衡犹豫中,有些东西始终难以放手,听了阴息风一席话,几乎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她望着阴息风,阴息风揽着她也望着她,他的怀抱就像她的一样冰冷,在这凉风习习的夜里,白晚突然不想推开他了。   因为夜了,因为冷了,因为孤单无助了,因为害怕了,更因为思念了……   她思念温简,这份思念足以让她退缩。   “我怕我会不甘心。”白晚哭丧着脸道。   “你必须甘心。”阴息风伸手,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捋到她的耳后,道:“我从京城来,绿儿传消息给我,姓许的仵作识破了你的身份……”   “我知道,他现在已经不具备威胁了。”   “你不知道!”阴息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我从京城来,我离开的时候温候已经上书请求离京,理由是探望族里病重的叔父,但他从家奴里挑了三十名身手一流的高手带着,他们不日抵达衡阳,这阵势明显不是为了探望病人做准备的……我想他恐怕已经得到风声了,或许姓许的仵作之前给他传了书信,总之这一次,有理由相信他是冲着你来的。”   听完这件事,白晚傻了,她愣了许久才伸手抓住阴息风的衣襟,呆呆的问:“真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种事我又怎么会骗你,你以为我为什么紧赶慢赶来找你,这次我来是来带你走的,别玩了,结束了。”阴息风抓住白晚那只手,把它从自己衣襟上面扯下来,包裹进自己的手心。   而白晚却挣脱了他的手,突然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就好像发什么十分让她乐不可支的事情,笑得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你看,我多傻呀,我竟然以为我还可以选择……从来都不是我放不放过他,是他们从未打算放过我……”   阴息风低头看着白晚,看着她y又哭又笑。   每次当他想要更靠近她的时候,就会被她推开,也许这就是把一个小姑娘养成狼崽子代价,但纵然如此,看到她难过他也会想要安慰她。   阴息风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还没等他来得及说,白晚猛然抬起头来,目露凶光的望着他,她眼睫上的湿润还未干,可是短暂的迷失已经离她远去。   她的说:“息风,帮我——” 52 第五十二章 阮红娇失踪了一天一夜,然后她回来了。 她是在次日清晨回来的,温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在许世卿的房里守了一整夜,许世卿也是天亮之前才退得烧。 虽然知道是药效的原因,可是出于内疚,温简非要亲自照顾许世卿,给他端茶倒水、喂粥喂药、扶他如厕擦脸,更换冷毛巾退热等等,许世卿整个人迷迷糊糊,痴痴呆呆,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温简实在很担心药效太狠会影响他其他方面,忧心之下,昨晚就守着他房里照料,只在凳子上小睡了半个时辰。 天刚蒙蒙亮,温简尚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外面有人说了一句阮施主回来了,他醒了过来,迟疑了片刻,待到会意过来说的是白晚,立即起身夺门而出。 阮红娇就在门外,她回到庵中听说温简在此就过来了,只是在院中踌躇着,不敢进去,直到有小僧尼看到她问了一句,才惊来了温简。 温简踏出房门,看到阮红娇就死死盯着,生怕她又不告而别,而阮红娇也看着他,熬夜之后的人尤其憔悴,白晚为了赶回来一路风尘,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双眼眸尽显情怯。温简也是,他身上不但衣衫皱巴巴,且眼睛充血,连一向干净的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 不过才分别一天一夜,这两人看上去倒像是各自经历了一场苦劫一般。 阮红娇见温简盯着自己,想像素日一样扮出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缓解气氛,可是笑得始终艰难,唇角两端勉强向上抖了抖,就算是笑了。她还不知如何先开口,温简就先说话了。 “你迷路了?”温简道。 他为什么这样说?若还是以前的阮红娇,心思多疑,怕是会以为他这话有讽刺问罪之意,可现在的她,心思不知怎么转了,便能从这一句简单的话中,听出一些对方小心翼翼想要给她找个台阶下的意思。 她无故失踪,的确需要给个说法,只是这个理由找得实在太牵强,但如果她这时候说一声“是”,恐怕温简也不会追问,只当这事揭过去了。 阮红娇觉得喉咙有些哽咽,张了张嘴,道:“我……去了山下的镇子,遇见了一位……同乡,所以,所以……才耽搁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这实在不是她以往的风格。 温简好似没有在意到,连着点头,道:“既然遇到同乡也就难怪了……没事了,没事了,看你一脸疲惫怕是起早了吧,横竖无事,你用过早膳后就去补个眠吧。” 她看上去哪里像是起早了,分明是一夜无眠,可他只会顺着她的话去说,甚至都不会问一句或者责备一声。 “对了。”温简突然道:“昨天早上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发现了受伤昏迷的许世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凤归山,可能是在上山的时候没留神失足跌下了山崖,我将他救了回来……可是我母亲说,他大概撞到头了,所以会……失忆。” “……”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温简又强调了一遍。 “……”阮红娇不知该说什么,她抬头见温简看着自己,于是低头道:“嗯……我知道了,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 “无妨,你的心意是好的,只不过……男女有别,还是我来吧。”温简道。 “……好。”阮红娇理解温简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接近许世卿,她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 “那你现在……” “我,我先回房梳洗一下,你……也注意不要太过劳累。”阮红娇小声道。 温简应了,阮红娇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又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回来总比不回来要好,温简收回目光,现在许世卿退烧了,她也回来了,倒是叫他松了一口气,他刚刚那样说,不过是想透露给白晚知道,许世卿失忆了对她再无威胁,叫她安心。 身份对立,立场对立,一旦挑破了就覆水难收,那将会是怎样艰难的局面啊,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有时候太过清醒,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若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下去,或许会……更好。 温简苦笑,实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在为人处世的事情上,白晚其实更相信温简,因为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就算是他的敌人,也愿意相信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原则,但在另一些方面,她对阴息风也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信任。 阴息风如果说温候已经知道了,白晚绝无侥幸的心理,可是她还是回来了,不可否认,不论两个人再如何不合适,温简始终就像是一块磁石一般,对她有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白晚知道时间不多了,从她回来接近温简开始,每天都是带着面具与人周旋,现在得知他早已经看透,反倒轻松了,就好像怕死的人终于接受了事实,开始坦然等死了一般。 早膳过后,终于安下心来的温简又补眠了一个多时辰,起来的之后想起今早的事还怕只是个梦,于是找人又问了一遍,得知阮红娇还在庵里,便松了一口气。 他的屋子离许世卿的屋子比较近,于是先去了许世卿那里,却不想见到十分少见的一幕。 许世卿已经醒来,正靠在床头,一位小僧尼端着汤药凑在床前,由阮红娇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喝。一边喂一边还在哄着:“还一口了,就一口了,苦是苦点儿,但良药苦口,一会儿我去拿酥糖你压一压味。” 许世卿被苦味恶心得直皱眉头,又被凑道嘴边的汤药勺逼得只能一口一口咽下去,他砸吧了几下嘴,十分嫌恶的道:“这位姑娘,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我是失忆而已,又不是变成白痴了,不必如哄小孩一样哄我吧。” 阮红娇还是认真的舀着汤药,道:“我不是姑娘,我叫阮红娇,以前你都管我叫娇娘的。” “娇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你是我的妻子?”许世卿睁大眼睛看着阮红娇,这口气绝对不是调戏。 “……你想多了。”阮红娇白了他一眼,将最后一口苦药连着汤匙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把汤匙抽出来和空碗一起递给小僧尼,再转过头道:“我是你好朋友温简的未婚妻。” “噢。”许世卿点点头,他在想温简是谁,是不是那个在自己发烧时照顾他的男子,他点头又摇头的道:“那你既然是她的未婚妻,为什么要喂我吃药呢?朋友妻不可欺,你赶快离我远一点。”说完还往床里边缩了一些。 阮红娇看他这副避嫌的模样失笑了起来,道:“你刚刚嫌药苦要把它泼掉,若不是我抢过来喂你,你能喝下去么?再者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又是个病人,我不喂你喝下去,难不成你要这位小师傅喂你不成。”拜托,若要尼姑庵里面的女尼给他喂药,那才更不像话吧。 “……”许世卿怒了努嘴,道:“你可以叫那个温什么的来喂我啊,对了,说好的酥糖呢?” “他照顾了你一宿,现下休息去了,至于酥糖啊……我不过是这么一说,这庵里都是修行的人,平日里过得清苦,哪里有酥糖给你吃呢?”阮红娇笑道。 “哎呀,你这女子可真狡猾啊。”许世卿发现自己被骗了,道:“你这么狡猾,我一定要提醒我朋友小心点,可别叫你给骗了。” ……你已经提醒过了,而且提醒了不止一遍。阮红娇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 里面正闹腾,温简发现自己站得够久了,于是干咳了两声,以示他的存在。 “咳咳。” 里面不过三个人,阮红娇自然是早听到有人走到门口了,小僧尼和许世卿听到他的咳嗽声才知道他来了,小僧尼拿着空了的汤药碗冲他颔首,然后就出去了,而许世卿盯着他半晌,然后指着他对阮红娇说:“听到了没,他咳嗽了,赶紧去弄药汤,灌他一海碗去,凭什么只苦我一个啊。” 没想到失忆之后的许世卿如此胡搅蛮缠,不过他失忆之前也很难缠就是了,阮红娇起身看了温简一眼道,回过头对他道:“他就是你的好朋友温简,你的命是他救起来的,你们哥俩平日感情就好,这会儿你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问他。”说着又扭头对温简道:“我先回房去了,这人就好生生的交给你了。” 温简刚刚一看到阮红娇给许世卿喂药的时候,还有些担忧怕她想害他,站着听了会儿,方才觉得不是,现在听到她现在这样说,不免听者有心,于是略有歉意的道:“……辛苦你了,我过会来找你。” 阮红娇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就与他交身而过出了房门。 许世卿做的那些事实在太招人烦,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上,那些事又都是应当应分合情合理的,阮红娇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至于恨他,加上眼下温简对他心怀愧疚,冲着温简的面子,她也只会对他好而不会对他差了。 许世卿失忆了,自然有许多事想要问清楚,比如自己是什么身份来历,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以什么为生,家中是否还有亲人等等。温简都一一为他解惑,只是将他来此的目的隐了,说是之前两人小有误会,所以他来这里找他多半是和解的。 许世卿又问,既然我们是好朋友,那之前到底有什么误会? 温简不如白晚那种将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的人,于是半真半假的道:“是因为娇娘,你嫌娇娘的身份配不上我,但我又待她一片真心,故而我们争辩了几句……” 许世卿心道,自己之前原来是这种管闲事的人么?然后又问了温简和阮红娇二人的身份,待到听到说温简是神捕世家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神捕世家,只觉得一听就很威风)而阮红娇是个身体残疾的寡妇,于是又心道,看来我失忆之前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一心为朋友的人啊。 温简解释完了之前的种种,又宽他的心,道是等他养好一点就带他一起回太平镇,在太平镇住些日子,待到适应一些再做计较,如果说他仍对验尸感兴趣的话,他也可以为他寻一位好师傅教他。 等到他俩说完话,已经到了申时,温简起身告退,从他房里出来就去了阮红娇房里。 阮红娇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说:“我想下山去买点酥糖,总不能一直叫许仵监说我骗他,你愿意陪我下山走了一走么?” 顿了顿,大约是怕温简不同意,她又加了一句:“山上饮食清淡,山下镇上的片儿汤面倒是很有名,现在下山,等到了山下正好是饭点,不如我们尝一尝那里的面再回来,你觉得呢?” 五十三章 女人的心思如水般细腻,就算是最聪明的男人都无法肯定自己能猜透所有女人的心思。何况温简是个傻瓜,所以更加不明白阮红娇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开心,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片汤面好吃? 温简想这几天一直在山上吃素,怪寡味的,于是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挑进了阮红娇的碗里,还要店里的小二上了一份葱油五花肉和白面馍。 而这个时候,阮红娇的心思其实一点都不在食物上面,可是她吃得看起来很香,一边吃一边冲着温简笑,热汤的气水熏红了她的面颊和鼻尖,熏得眼睛水盈盈泪汪汪的,待她吃完了面还用勺子一口一口舀汤喝。 “好吃?”温简轻声问:“再来一份好不好?” “我肚子快撑破了。”阮红娇吃得差不多了,松开勺子抿嘴害羞一笑,红红的鼻尖微微动了动,难得的露出了羞涩的小女儿之态。 温简心里只觉得她可爱,眼睛只盯着她看,仿佛再看不到他物,也随着她笑而笑,心中平静舒缓了下来,掏出自己的帕子伸手要给她擦嘴。 阮红娇被他这种自发的举动惊讶了一下,温简见了她的表情才猛然觉得此举孟浪过了,又兼之大庭广众之下,于是改把帕子递给她,阮红娇慌忙的接了过来,一低头胡乱在脸上擦着。 温简略略觉得尴尬,装作吃白面馍作掩饰,嘴里还道:“快点吃吧,不然天黑很了,店家铺子就关门了,我们还要去买……买酥糖呢。” “……嗯。”阮红娇默了一下,攥着帕子顺着应了一声。 温简这才发现,人家已经吃完了了,他这话说给谁听?-_-||| 正在这时,旁边给客人倒水的小二正好听见了,笑容可掬的转过头来,道:“客官您别担心,我们镇上逢初一、十五都开夜市,今日个正好月半,别的时候可不敢乱说,今日个您只管放心吃,不管采买什么保准误不了。” 温简闻言点了点头,店小二也拎着水壶上别处去了,一旁的阮红娇伸手搁在他的手腕上,隔着袖子轻轻推了推,挑着眉跃跃欲试的问:“我们能去逛逛么?” 看她很想去的样子,温简故意道:“可是我们还要上山,太晚了说不定会遇到野兽。” “你不是有武功么,若是遇到野兽,我负责害怕,你负责赶跑它,不就行了么?”阮红娇说着又摇了摇他的手腕。 咳咳,这算是撒娇么?温简心里有一丢丢颇受用的感觉,可是又故意摇着头叹气:“这也罢,不过太晚回去,动静太大会惊动庙里修行的人,还是不妥不妥。” “你不是有武功的么,到时候你从屋檐上飞身过去,给我开门,我们悄悄的溜进去。”阮红娇望着他,眨了眨眼。 “武功是这么用的么……温简说到一半口气一转,笑着道:“那你可得轻手轻脚一点,我可不想明天被母亲数落。” “那好,你快些吃吧。”阮红娇松开了他的腕子道。 温简就着面汤,把白面馍掰开夹上五花肉放进嘴里吃了起来。他是个男的,平常干得又是辛苦的活儿,食量自然不小。 阮红娇就坐在他身边,也不着急催他,只是有时候眼神莫名有些深邃,好似要把这人看到心里去一样,可是等温简回望她的时候,她又只是抿着嘴笑,什么都不说。 待到吃完了,已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天月半,街道上的商铺今日个都关门得晚,所谓夜市不过是一条街的东头到西头,街道两边依次摆满了小摊,小摊的上面连着绳子,绳子下面挂着灯笼,灯影下人头攒动,吆喝不断,讨价还价声不停,看上去十分热闹。 街上的年轻男女也不少,看到他们一对一对的出现,温简方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未像今天这样和阮红娇一起在外面闲逛过,不觉回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她正跟在他的身边,目光左顾右盼。 大约是街上人真的很多的原因,有人从阮红娇面前穿过,令她不得不停了半步,停下来的时候右手突然向前一抓,隔着衣袖抓住了温简的手腕,似乎是为了怕人多而跟不上他。 这是今天她第二次抓他的手腕了,不同在面馆的那一次,这一次她再没松开手。 “我们走吧。”阮红娇抓着着温简的手腕,故作若无其事的向前走。 这下倒是温简惊讶了一下,只因在太平镇的时候,她怕人说闲话,在外面总不肯跟他太亲近,见她难得主动又这样扭捏,温简心里竟像情窦初开的少男那样紧张和开心,于是走快了一步,左手用了一招“翻云手”看似十分随意,却不容拒绝了扭转了一把,直接牵住了阮红娇的手。 阮红娇身有残疾,因而一贯都是广袖衣裳,她跟温简并排一起,在袖子遮掩之下的是两只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阮红娇虽然已经不是少女,可她的感情之路一贯不顺,逢场作戏自有逢场作戏的应对,可是她和温简之间,分明有些别的情愫已经酝酿了出来。尽管知道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发生变故,可是越是这样,私心地就越是想要留下一点儿值得回忆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温简陪她出来的原因。 阮红娇今天与别不同,温简感觉得到,他为这种感觉欢欣鼓舞,他装作若无其事,而实际上全部感知都在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结果因为他俩都太过紧张,握在一起的双手也不知是谁的掌心在出汗,湿湿润润,黏黏糊糊,令人尴尬。 不行,一定要找件事分散注意力!二人同时这样想着,于是异口同声道—— “看那边的木根雕——” “看那边的扇坠——” 两个人不光是说,更是一边说一边朝两边的小摊而去,结果造成两个人牵着手,却一个往东一个向西,最后都被拉扯住了的奇怪局面。 两个人僵在那里,本来不宽的路便被他们拦住了,后面的人抗议出声,温简忙揽着阮红娇退避一边,连连道歉,然后扭过脸来问:“你要买木根雕?” 其实木根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大老远来一次归凤山,总不至于背个硕大的雕塑回去吧? 这时候他二人正避在木根雕摊旁边,阮红娇眼睛往摊子上一扫,看到摊子上正好还有几个雕花木簪就道:“我想看的是木簪……你要买扇坠?” 阮红娇表情也有些讶异,因为买扇坠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知道温简一介武人,根本没有扇子那种附庸风雅的东西。 “我说的是……剑坠……”温简刚刚脱口而出的时候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会儿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就是那种绑在剑鞘上的东西,你知道的……剑鞘光秃秃的……” “哦。” 两个人都沉默了,感觉好像更尴尬了。 哎,阮红娇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在小货摊上捻起一个雕刻成梅花梅骨的簪子,对温简道:“你送我这个好么?” 温简自然愿意,只是嫌太素了一些,道:“我们往前面走走,买个玉的吧。” 阮红娇却摇了摇头,道:“我嫌金的晃眼,银的煞白,玉的易碎,我想要一物,既要不俗也要不容易碎的。”顿了顿才低头婉转道继续道:“自己买才没意思,当然要你送得好。” 这话分明是要个定情信物的意思,难怪她这样委婉,可是温简看了看那簪子,又实在觉得这物寒碜。 这时候摊主凑上来了,招呼道:“二位客官,这簪子是老梨花木作的,别看比不得金啊玉,可看看这雕工也是本地出了名的匠人作得呢,若是还觉得次了点儿,我这里还有上等沉香木雕的簪子。”摊主说着,找出来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根木簪。 摊主拿起那簪子自卖自夸了起来:“客官且看看这手艺,簪头上面雕成了一整支石榴花,送给心上人最好不过,而且这又是上等的沉香木,也十分拿得出手,另外这上等沉香珍贵不说,自古也有辟邪趋吉的作用,今天带上它是极好的咧。” 摊主嘴巴讨巧,倒是真说动了温简,他拿起簪子细看,的确是沉香木不假,只是未必是最上等的,然而手工雕刻又的确十分精巧,石榴花寓意多子多福,倒是个好兆头。 他看向白晚,白晚笑着点了点头,他便问了价钱自买去了。 因温简不善于还价,摊主卖了个好价钱,于是一高兴,从下面拿出一包元宝蜡烛往前一送,道:“客官,今日七月半,过了今天鬼门就关上了,家里有先人的一定要烧点冥纸,我这里也代卖一些祭祀用品,原本是想要送给你们一些,但送的不吉利,不如随便给两文钱,我权当是低价卖给你们啦,你们祭拜先人也方便。” 摊主倒是好心,可是温简一听这话,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果然阮红娇脸色一变,眼睛垂了垂,冷笑了起来,低声道:“原来今天是七月半,七月半鬼门关,难怪一路上看到许多卖元宝蜡烛的。” “正是正是呢,传说七月为鬼月,月初鬼门打开会有鬼魂出来,到了七月半则是鬼门关上之日,所有出来放风的鬼魂都要归为地府,所以这段时间要给故去的亲人烧些冥纸,让他们好在地府享用,也不拘在哪,只要在个避人处画个圈,留个小缺口供他们出入,一边烧一边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来拿了。” 好心的摊主不光把元宝蜡烛塞给他们,还跟他们把风俗传说解释得清清楚楚,而他说得越多,温简和白晚两人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俩刚刚的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不然一定会察觉到今天卖元宝蜡烛的货摊比较多,小巷口那里还有人在背着人群烧冥纸。 温简只是懊恼,怎么没留神,偏偏是今天出来?!要知道七月半,鬼门关,这时候烧冥纸遥祭祖先是风俗不假,可是白晚的亲人……那都是被温家害的啊! 原本他打算找阮红娇讨个剑坠儿当定情信物,如今也不敢说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阮红娇从钱袋里掏了两文钱递给摊主,自己将那一包祭祀用的元宝蜡烛提了起来,温简见状,连忙接过,这时候阮红娇冲他笑了笑,可以看出笑得十分勉强。 阮红娇道:“五哥,我想给我故去的家人烧点冥纸,聊表一下心意,可以吗?” 之前美好的气氛,此时因为摊主的横插一笔已经荡然无存,既然阮红娇这样说了,温简又怎么会不答应,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后。 本来牵着手你侬我侬的两个人,现在变成了一前一后的朝僻静的地方而去。 阮红娇再不似刚才那般含情脉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本想最后给大家留下一个回忆,日后大家分道扬镳反目成仇的时候,总有一些不那么虚伪的回忆作为念想,作为一个女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可是当她刚刚沉浸其中,却被这些元宝蜡烛拉回现实,她是江湖中人,对神鬼不惊不畏,对鬼门关这个风俗虽然知道却没有那么重视,所以早抛诸脑后了,可是此时被人提醒了起来,简直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提醒着她和温家的血海深仇,不由也就让她对放纵自己沉迷男女互慕之情的行为感到羞耻。 两个人一言不发的来到河边,河水是从山上下来的,水流急而窄,水面上架着一座木板桥,桥边一颗垂柳树。 此处人烟稀少,阮红娇蹲下捡了个石头随地画了一个缺口圈,让温简把元宝冥纸放进圈内,温简取了火折子将蜡烛点燃递给阮红娇,阮红娇举着蜡烛去烧冥纸和纸元宝,可是奇怪的是今晚无风,不知为何她只要去点燃冥纸元宝,蜡烛就会自动熄灭,试了几次依旧如此。 温简这时候已经很不安了,他也勉强笑道:“恐怕是货摊的摊主不地道,把些受了潮的东西卖给我们。” 阮红娇冷着脸又试了几次,仍然是烧不起来,她怔然了半天,抬起头目色幽幽的看着温简。 阮红娇就是白晚,白晚乃白墨与苏素之女,苏素为温家率领六扇门所杀,丑叔为温简带人伏杀。阮红娇这时候祭奠的亲人,自然就是苏素与丑叔,可是元宝蜡烛点不着,点不着!难道是他们泉下有知,也在不平愤怒?! 阮红娇咬着嘴唇,她的目光让温简心寒,温简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波动可是又无可奈何,于是躲避开她的目光,重新点燃蜡烛交给她之后,道:“你再试一试……我们忘记买酥糖了,我先去买。”说完逃也不急的离开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他走了之后,冥纸和元宝立刻就能点燃了。 阮红娇面无表情的看着火光,眼睛里的泪水就那么滴落了下来。 这一边阮红娇祭奠亲人,而另一边,满心忐忑的温简跑了好几家店铺,终于找到了卖点心的铺子,他包了酥糖和另外几样点心之后,提着麻绳困住的油纸包,朝木桥那边慢慢走去。 他不敢走太快了,他怕阮红娇那边还没弄妥当。 他知道她现在很难受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不难受,横在他们之间的仇恨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管怎么想要去遗忘或者忽略,它们就像是叫嚣的恶鬼一样,总是缠绕着他们。 他希望她能放弃仇恨,可是也明白对于被伤害的那一方来说,这四个轻描淡写的字,要做到是多么困难,尤其是任何人都可以劝她,唯独他没有资格。 好似一个死结。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的局面? 我该怎么做?或者我能做什么? 满心困惑的温简低着头走路,一转角就差点撞上一个人,待他抬起头看清楚那个人的时候,他愣住了,就好像看到了最糟糕的事情正在自己眼前发生。 “伯父……”温简愕然的道。 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温氏一族的大家长,忠义侯温正阳! 第五十四章 如果问温简,这辈子最尊敬的人是谁,莫过于忠义侯温正阳了。 他和这个大伯的关系没有温朔与之的关系亲近,但他从小就是听大伯的丰功伟绩长大的,比如大伯十二岁的时候被“碎尸大盗”童烈掳走,靠着顽强机智不但挺过去了三天,而且用当时是衡阳捕快的祖父温明所教的暗语非留下线索,最后童烈落网,他功不可没。 因这一案子,后来祖父从衡阳调到了京城六扇门,也就造成了温家日后发家的契机。 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能随着祖父一同查案,十六岁的时独立擒凶,十七岁的时候只身离开京城去了徐州从一个小捕快做起,十九岁的时就已声名鹊起,二十岁时连破了“徐州奸杀案”、“血手案”并和邻地联手破获了“两地一尸”案,名动一时。 二十一岁直入京城六扇门,顶替了因公殉职的父亲在六扇门中的职务,又花了五年时间当上了六扇门总捕。其间提携了培养自己的两个弟弟当左右手,如今才有了兄弟三人个个独当一面,同时又相互照应的稳定局面。 可以说温家的江山就是这父子两代人一点一点打出来。 身为一个温家人,若是细数这些过往,无不心潮澎湃,故而他们这些小一辈的子弟,个个都很崇拜这个温家金字塔顶尖上的人物,而温简则除了崇拜之外,更多了一份感激。 大伯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对小一辈的子弟都特别照顾,用视如己出来说也不过分,当年曾发生过一事,在温简六岁的时候,经因仇家报复,趁他落单的时候对他下了十分厉害的毒,当时他的父亲因公去了外地,母亲用悬针法为他保命,可要救回他则需要上少林去求取洗髓经,便是他的大伯赶来,骑着大马将他抱在怀里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上了少林,在遭遇方丈闭关之际,不惜以王侯之尊跪下求见,这才惊动了方丈出面,施以援手救回了他。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一直不肯将二哥过继给大伯的母亲最终才同意了过继一事。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温简长大了又经历了这么多事,突然见到温候出现,可想而知心情是何等矛盾。 温候这次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带了一个唇红齿白,笑起来有酒窝的青年,那青年一见到温简,就笑着行了个拱手礼道:“五哥,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温简看他半天才想起他是温保,温保的爷爷和他的祖父是兄弟,他俩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只是很长时间不见了,这会儿见到他跟着温候,心里有了数,于是点了点头,然后上前对温候行了礼,道:“参见温候。” 温候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灰色流云锦袍,两鬓半百,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冷峻中又有一丝丝疲惫,那种疲惫是过去不常有的,在他的印象中,温候任何时候总是威风凛凛,宛若一尊守护神,只要有他任何邪魔都入侵不得。 可是自从温朔死后,衰老和疲倦就一丝一丝的爬上了这个守护神的脸上、身上、头发上。 “现在不是在衙门也无外人,按自家人称呼吧。”温候叹着,抬手示意温简免礼。 温简便站直了,他看着温候头发和胡须间的花白,心情十分复杂的道了一声:“……大伯。” 温候也点了点头,道:“温保你记得吧,你们小时候常在一处玩,不过是后来你上京了这才见少了,去年二叔将他托付给我,他自己也很用功,如今在刑部里挂了个名,现在二叔他老人家病了,我便带这孩子回来探望,路过归凤山便想顺道探望了一下你娘,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你也是回来看你娘的么?” 以往温二夫人不见丈夫,不见儿子,自然也不会见温候等等一干姓温的人,所以他们说的探望不同于平常的探望,而是带着银票去庵里,找主持问一下她的情况,禀告一声我来过了,然后把银票留下人离开。 温二夫人尽管入了佛门,可是温简的爹也没再娶,而温候对于二弟夫妻俩闹成这样,也自感负有一定责任,故而人见不见是其次,主要是心意尽到。 “是。”温简忙问:“二叔公病了?我还未得到消息,是什么病?严重么?” 这时候温保上前,满脸担忧的道:“我爷爷不过是肺上的老毛病,过年之后断断续续发了,现在愈加不好了,母亲来信叫我回去看看,若不是很重了,断不会叫我回去,还劳动了大伯父在朝里告了假……” 温保的爷爷是个老烟杆,年纪大了肺一直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没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大家都是亲戚。”温候说着,又问温简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天,母亲身体如何,可曾回老家看看。 温简都一一小心应了,只是温候说,因为明天要赶去衡阳,原想今晚上山去探望温简的母亲,这会儿既然遇到了温简,那正好可以晚上一起上山去。 这话合情合理,可却把温简急坏了,他和阮红娇一起,若是让温候和她二人碰面,那如何使得。 温候见他面色迟疑,吞吞吐吐,他又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即察觉到了什么,随即微微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早就听说你在太平镇有一个意中人,只是身份上不大匹配,不过你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这回既不是节又不是年,这时候休了假来看你的母亲,怕是你是带了那女子一同来的吧,看你面色这样犹豫,那难道那女子也在附近?”说着,看了一眼温简手上提着的糕点。 许世卿的事情既然温简已经清楚,温候就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索性挑破了出来,他既然追到了这里,也就有了十足的把握,见温简竟然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又道:“果真在附近?那样更好,快引见给大伯,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魂牵梦绕。”说罢,含笑上前,一把抓住了温简的手腕。 温候握着温简的手腕,温简只觉得手腕被钳住,挣脱不能,只好被带着到随他走,脑门上已经现出了细细的汗珠。 怎么会这么巧的遇上了温候? 未免太巧,太巧藏奸! 温简一手被拖着往前走,另一只手上始终拎着糕点,他突然想到几个问题,如果温候不是偶然遇到他呢?如果温候刚刚说了谎,他其实是特地来找他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温候已经知道了阮红娇的身份? 温简顿时脸色煞白,目光盯着手上的酥糖糕点,意识到既然许世卿勘破了阮红娇的身份,那么也极有可能在来归凤山之前,就已经通了情报给温候! 枉费他自作聪明,害得许世卿记忆全失,实际上什么都可能没瞒住! 温简几乎迈不开步,全靠温候拖着前行,阮红娇就在附近,而奇怪的是温候就像是知道她在哪里一般,一直往前寻到了木板桥处。 木板桥,垂柳树,阮红娇果然就在那里等着温简,她背对着他们,脚下是只剩下星点火斑的一堆灰烬。 温简看到她就停住了步伐,再不肯上前。 这时候温候和温简之间还未撕破脸,加之许世卿的密信当中一直说温简是被蒙蔽的,所以温候虽然这时候已经不信任温简了,可是却也不愿意相信他会反过头背叛门楣,帮助敌人害自己的亲人。 温候想要知道温简究竟在哪一边,就想要给一次机会他,便对他道:“那女子就是了吧。” “……”温简迟疑了半天,才认命的点了点头。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父亲不在你身边,我这个做大伯的给你相一相也不过分,你过去把人领过来吧,若是个妥当的,大伯不少一份厚重的见面礼给她的。”温候淡淡的笑着,松开了擒住温简的手,示意他过去将会阮红娇带过来。 温简只好去了,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温候这是在试探自己,如果说他真的是冲阮红娇而来,那么周围必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何用他过去将人带过来? 温简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步步维艰。 温候不是要他去带人过来,而是要他证明自己的清白的,可是,可是……她怎么办? 阮红娇听到了脚步声,她知道温简来了,也知道来的不止他一个,她已经听不到周围的有任何的夜鸟虫鸣了,这很不寻常,该发生的果然已经发生了。 不管她多想要留下一个回忆,这个回忆还是无法美好起来,就像他们之间,看似情愫若有若无,掀开来却全都是伤疤。 “娇娘……”温简已经站到了阮红娇背后,紧张的喊着她的名字。 阮红娇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大伯来了,你……” 温简压低声音,神情焦急,最后的关头他不愿再考虑更多,他想叫她快逃,可是他的话没说完,阮红娇救就已伸出右手,以二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也封堵住了后面的几个字。 阮红娇哀婉的笑了笑,轻声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她说着,目光透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人。 以他们的武功修为,他二人的对话必然尽听耳中,她不想让温简多说多错,因为他想要说的,她都明白。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着他,四目交对的时候,两个人深深的看着对方,有些语言无法表述的东西在目光中传达,让人揪心难过。 最难过的是他们都清楚,温简不惜抹杀许世卿的记忆,来换取的片刻安宁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谁也无法再逃避。 阮红娇目光若水,她含笑道:“你大伯来了,我……是很应该见一见的。” 温简皱着眉,目光中透露着强烈的阻止,微不可觉的摇了摇头。 “怎么好辜负……你走前面,我跟着你。”她说着推了温简,让他转过身。 温简转过身,心里想着她这话,暗暗思量着,我走前,她走后?这……这样真是极好的!是的,她素来聪慧过人,我走在前面,她若趁机挟持我为人质,说不定大伯投鼠忌器,就会会放她离开了! 他这样想着心里生出一股希冀,巴不得阮红娇快点挟持自己,然后扬长而去。 他俩一前一后的向温候走过去,走了大约五六步之后,他心里越来越着急阮红娇为何还不动手之际,只听得身后一阵衣衫动,他心里的石头终于着了地,她果然动手了! 可是他没有回头看,所以没有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阮红娇不知哪里变出一把短匕首向他刺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温候从腰间解下一挂铁索,如疾电一般朝着温简丢过去,嘴里大喝:“闪开!” 温简面对温候,一看到温候的铁索向自己飞过来,即便他不提示也自当躲开,于是他一闪躲,那铁索就正好越过他砸向阮红娇,一头缠住了阮红娇的手臂,一头击在了她胸口上,打得她口吐鲜血。 为了阻止阮红娇对温简下毒手,温候这一击可用了全力,阮红娇一边吐血,一边跪倒在地,而温候飞身欺上,直接拿住了她的脖子,厉声怒道:“妖女,找死!” 阮红娇没有说话,咬着嘴唇,扭过头目色幽怨的看一边的温简,温简这时候才看到她手里的匕首,方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刚刚那一招不是想要挟持他,是想要杀了他?! 温简望着阮红娇一脸不敢置信的摇头,旁人或许认为他只是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而真相只有他知道,因为他了解她! 白晚……以白晚的心机,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会存心想要杀他?如果真的想要杀他,那么过去的半年之中,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下手。 她知道她现在出手温候必然会救他,所以她的目的不在于杀他,而在于让别人相信,她和他之间只有欺骗和利用,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他! 阮红娇看到温简的眼神,那眼神清楚的表露着,他明白她的意思。 阮红娇收回了目光,转过来狠狠盯着温候。 温候看着她桀骜不驯的模样,冷笑着道:“脸果然不一样了,好高明的易容术。”说着伸手在她额头发际处一抠,没有抠出易容的假脸却抠下了一小块皮。阮红娇的额头立即淌下鲜血。 “无懈可击,真是无懈可击,难怪连简儿都会上你的当,这易容术果真出神入化了,可是……”温候赞着突然话音一转,又道:“早听说你的姘夫‘万血王’研究出一套与众不同的易容术,想必你这功夫是他教你的吧,可惜你今天遇上了老夫,任你是牛鬼蛇神,老夫今天都要叫你露出真面目!” 温候这时候故意提起“姘夫”“阴息风”这几个字,就是故意说给温简听的,他说罢另一手罩在阮红娇的脸上,控着内力一吸一拔,阮红娇脸上的易容针全都从皮肉下破皮而出,带着鲜血被拔了出来! 阮红娇的脸跟着一变,露出了白晚的真面目! 白晚脸上的易容针被粗暴的拔了出来,故而伤到了她脸上的部分穴道,此刻满脸鲜血,看上去十分吓人。而就在温候打量她脸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白晚突然嘴巴一张,露出被她咬着的一小截细细的竹管,温候见状色变,立即将她丢了出去,与那根竹管中吹出的金焱针险险的擦脸而过! 原来杀招在此! 可惜温候江湖经验丰富,警醒机敏,以至于终是功败垂成! “不要!”温简见白晚偷袭温候,忍不住叫了出来,在看到温候脱险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温候是他大伯,白晚为他所爱,现在这种情形最诛心的其实是他,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他了。 白晚被甩了出去,空中施展了一招燕子三纵水,最后稳稳落在了木板桥上,只见她满脸鲜血,手提温候的夺命铁锁,站在桥上,宛若从地狱爬上来的女恶鬼,这女恶鬼恶声恶气的嘶吼:“温正阳,迟早有一天,我会杀光你们温家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直站在人后的温保吹起了竹哨,温简听到哨音之后面色大变,果然四面八方突然出现无数铁箭射向白晚! 白晚也知道时不待她,立即从桥上往下一跳钻进水里,可是河水不深,只是借着夜色不能辨别踪迹,而那一支支的铁箭却还不放过她,纷纷射向水中! 三十名温候手下的黑衣客从暗中奔向水边,似乎不将箭筒中的铁箭射光誓不罢休,不一会就听到其中有人大声道:“射-中了!射-中了!” 第五十五章 听到有人说射中了白晚,温简心里一沉,箭一般的冲了过去,推开围拢在岸边的温家家奴,探身去看水中。 此时铁箭仍然在不断的射向水中,因为夜色的原因,水面上看不到什么,但的确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受伤了?温简意识到情况不妙,而更不妙的是,黑衣家奴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金丝网,向着水中一抛,势要将白晚像鱼一般从水中捞起。 温简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打捞白晚,只觉得自己从脚底板到脊梁骨都是寒的,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说一句话,因为他怕自己意志力崩溃之后会忍不住恳求温候放白晚一马,而温候是绝对不可能放过她的。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家奴一次次的打捞并没有什么收获,白晚还是逃走了,温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温简身边,他看了一眼温简,尽量掩饰着目光中的同情和蔑视。 作为温家旁系的子侄辈,他的命没有温家这几个堂兄的命好,如果是小温侯温朔或者的温景当未来家主的继承人,那的确是无可挑剔,可是温简在他看来却是一个一再被女人蒙蔽欺骗的失败者,让他跟着这样的失败者是绝对不会心服的。 在温简僵硬的站在那里望着水面发呆的时候,温保下意识的挺了挺胸,一只手搁在腰间的佩刀刀柄上,扭身对温候道朗声:“大伯,那妖女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温候刚刚要派人去追击,温简便如梦初醒一般把手上拎着的糕点丢到地上,双手抱拳弯腰,极快的道:“大伯,侄儿有眼无珠,误信奸人,请让侄儿领人去捉拿她,将功赎罪!”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自家侄儿,温候对温简还是有很深的感情,见他模样诚恳,温候暗叹了一声,道:“你快去吧,务必要将人捉回来,若不能生擒就算是尸体也要给我带回来!” 温简领命,带着黑衣家奴沿着水流追了过去。 温保见状虽然心中不爽快,但也不敢多说,正要转身同去,突然被温候喊住。 温保疑惑的看向温候,温候却一边看着远去的温简,一边走近他,小声道:“……阿保,你盯紧他。” 温保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他是指的温简,忙低头应了,转身追过去,转身之际忍不住唇角上扬,背着温候泛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看来,温候已经不信任温简了。 温简根本也不在乎温候还信不信任自己,也压根没有想过自己日后前程如何,只想着尽一切能力拖延他们,不让他们找到白晚。 温简虽然不够心狠,可是追踪是一个好手,他一直没有找到有水下上岸的痕迹,心里十分焦虑,走过一处的时候见到水下冒了几个泡,心里估摸着白晚受了伤,游到这里怕是已经体力不支了,于是站在岸边对率领的家奴道:“那人受了伤不可能游这么远,但也要防备她昏过去了给水冲到前面去了,我们现在分头去找,你们几个继续往前去追,你们几个往两边分散去找,另外怕她狡猾,藏在水里见我们前去了,就往回折回去,你们几个再往后面去清一遍,快去吧!” 温候让他带队,他的话自然无人反对,于是家奴们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按照他说的去做了。等到人都散光了,温简确定没人看着了,温简才赶忙到水边的一丛芦苇丛里,伸手一捞一抓,谁想果真拎出一个乱发湿透的人来。 白晚在水下憋了太久,这会儿一接触空气,就急忙贪婪的呼吸着,大口大口吸气吐气,此刻她面色苍白如纸,胸前不住起伏,嘴唇不停打颤,赫然一只铁箭插在肩头,她眼瞪着看向温简,头发上的水一缕一缕的往下流淌。 温简看着这样的她,既为她还活着感到高兴,又为她生途渺茫而忧虑,她现在还不能上岸,上了岸会更快被抓,也不能折回去,后面的人在沿途找她,更不能再往前游,她受了伤,能够游到这里已经精疲力尽了,继续下去恐怕只会沉下去或者被水流卷走。 温简抓着白晚,托着她不让她沉下去,让她好休息一会儿。 “你就不该回来……”温简抽了一口气,看着白晚此刻生不如死的模样眼睛都红了,沙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自由……那是你拼命也想要的自由……” 这是他从不曾亲口问过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她要回来,如果当初她逃出生天,找一个小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也好过于现在这样凄惨,温简为她不值得。 为了怕惊动旁人,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可是白晚的声音比他更轻,她没有解释自己回来的原因,而是吐息一般的道:“那时候……我总觉得……我们会再见面的……你,你记得……黑山寨那一次么……” 白晚觉得很冷,很冷,一句话断断续续的从她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露出来。 “我见到你……我很高兴……我知道你要去剿匪,所以我才……我在那个尸体背后给你留了信……可是,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高兴见到我……我……我又把它们划烂了……” 白晚易容成阮红娇的时候,对温简百般示好,温简都不领情,后来她得知温简领命围剿黑山寨,便大开杀戒,用黑山寨近百山贼的性命,给他送了一份礼。 温简当时在山寨里找到大当家刘白熊的尸体时,发现他背后隐隐有字,只是后来又被割烂了,当时大惑不解,这光景说起来,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固然不喜她满手血腥,可是她的一片情意温简又如何能将责备的话说出口,他捞过白晚,与她额头相抵,才发现她身上好冷,冷得像冰一样,于是展开双臂将她整个抱住,将她湿濡濡的上半身拥在了怀里。 “我没有不高兴。”温简抱着她说:“我知道你回来的时候,我,我很高兴,我只是害怕,我怕这不是真的……” 他口中的这,就是指他们之间那些若有若无难以分辨的感情,如果不是在两年前在她逃亡的时候,她宁可断腕都没有伤害他,他也不敢相信这份禁断的感情是真的。从来不是她欠了他,是他欠她的。 “呵……五哥……我说过很多假话……最后连我自己都……都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但有一件事是真的。”白晚哆嗦着,伸手抚住温简的脸庞,她的脸和他的脸相互摩挲着,她颤抖着道:“如果还能选……我情愿……我情愿死在地牢里,也,也不想遇见……你……” 她的嘴唇吻上他的唇,缠绵悱恻的是叫人窒息的绝望,是炙热火焰熄灭之前最后的激情,温简用尽一切温柔去回吻着她。 若一切能回顾,只愿此生不要相见。那样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白晚觉得自己这样活着,并不比当初死在地牢要好过多少。 但是,但是…… 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温保带着人追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水岸边一丛芦苇旁,温简背对着所有人低垂着脑袋,不知在干什么。 温简心中疑惑,走上前去一拍温简的肩膀,只见温简缓缓回过头来,满脸湿痕,而水中什么都没有。 “五哥,你怎么了?”温保不解的问。 温简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话:“……我没事,我只是……洗了个脸。” 是吗?温保眯着眼总觉得有古怪,这时候,前面突然穿来一阵喧哗,有人欢呼着:“捞到了,捞到了,她困在网里了!” 温简面色突变,而温简来不及看他的反应便兴奋的冲了过去,他轻功不错,等他赶到的时候,大伙儿已经将金丝网拉了上来,赫然网中奄奄一息的女子就是刚刚对温候嚣张的大放厥词的白晚。 温保一脚踩在她后背上,踩得她哇一口呕出许多方才在挣扎时喝进去的河水,温保兴奋的笑道:“妖女,你刚刚不是说要杀光我们温家的每个人么,你杀呀,杀呀,我看看倒是谁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温保!”一声大喝,显然温简赶到看到这一幕。 “五哥!”温保回头也是一声大喝,声音居然比温简更加响亮。 温简怒视着温保,温保却突然笑了起来,在他的注视下放开白晚气定神闲的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缓缓道:“五哥,别生气,抓住妖女的这份功劳,小弟怎么敢跟您抢?不过大伯还在等我们的好消息,我们该回去了。” 温保这一笑,面露酒窝,仍是像小时候跟在温简后面玩耍的弟弟,仿佛刚刚敢跟他对吼的姿态,只是错觉而已。 河岸边,清风阵阵,风中带着一股鱼水的腥气。 有一人,白衣白发,犹如游魂野鬼一般藏在随风而动的树叶中,透过树叶的间隙看着隔岸发生的一切。 阴息风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竟然能够保持静默,就像一片粘在树枝上的树叶一般,隐秘,随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 或许,只有一个人,她知道他在看。 白晚在网中,不发一言,狼狈凄惨,她匆匆的往河对岸扫过一眼,虽然她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境地,虽然人声嘈杂,虽然对岸一片漆黑只有一些森郁的树影。 但是她能感觉到,阴息风正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杀欲。 白晚心里想着,幸好温候没有来。 现在,种子已经要发芽了,好戏才真的要开始了。 第五十六章 温情脉脉的戏码终于结束了。 被抓之后的白晚比以往更加冷静,所有她能够做的都已经做了,不管她是不甘、不舍、不忿,到如今就只剩下等待。 阴息风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女逃犯,二十多岁,身体残疾,没有背景,朋友不多,仇家不少,可是这件事必须要做下去,因为她如果不想藏头露尾,居无定所,一旦泄露踪迹就被一群猎狗似的捕快蜂拥而至的话,如果不想某一天一失足就被落大牢的话,不想成天担忧,不知白墨死活的话…… 局面必须逆转过来,哪怕是以命相搏! 白晚被捕之后,未免夜长梦多,将直接被秘密带回京城关进了温候府的地牢中,微妙的是作为犯人被捕的她,并没有被下入刑部大牢。 于此同时,温候派出温保陪着温简上归凤山,理由是代替自己探望温简的母亲,实际上是拖住温简确保他不会做出愚蠢的举动。 温简此时已经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他行尸走肉一般和温保一起回到慈静庵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因他一夜未归,并且“阮红娇”同他一道下山,此时却不见人回来,见到净安师太后不免被多问了几句。 温简默不作声,一旁的温保见状,便上前如实告知,说那名女子其实是一名逃犯,易容接近温简,其心可诛,如今“正巧”在山下被温候碰见得以识破,现在已经将人擒拿住了,运送回京云云。 温保口才了得,说得条理分明一清二楚,而净安师太越听下去面色越是难看,等到他说完了,竟然起身拂袖,将小桌上的一个花瓶向着温简砸过去。 温简不敢躲避,被砸了个正着,净安师太仍不解恨,命令小僧尼去拿扫帚,将温简、温保二人打出庵外! 却也不能怪净安师太如此大怒,儿子特地带未来儿媳妇来看她,她也勉为其难的破了誓言与他们相见,谁想儿子带回来的竟然是个女逃犯,亏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么个人,结果却是像闹笑话一样! 本来就感到事情古怪的净安师太并不认为得温简是受了蒙骗,而是觉得他们合伙骗了她,这叫她如何不怒? 不等一句解释,温保和温简被赶出了庵外,温保十分尴尬,他虽然是有意丢温简的脸面,却没想到净安师太连他也赶了出来,于是摸摸鼻子,随意安慰了几句就丢下温简告辞了。 温简站在庵外,只觉得心中一片迷茫,被母亲这样赶了出来,反倒确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他想要回京城打听白晚的消息。 他想到许世卿还在庵里,怕他也被母亲撵出来了,于是找小僧尼喊来住持,恳请她出家人慈悲为怀,收留许世卿几日,等他养好身上腿上的伤,他再来或者派人过来接他。 住持同意之后,温简便提着剑赶往京城去了。 这时候的温简还没有想通其中一些事,还以为白晚被缉拿之后必是押送进刑部的,他还有几个旧同僚,托个人情或者可以进去见一见。 温简出身“神捕世家”,自幼受到的教育让他恪守律法,故而尽管心中十分难过,也没有起过劫狱这样骇人的念头,只是不知如何是好,郁郁不振。 温候的人是清晨时候出发,他则是下午出发,到了晚上,他夜宿于林子里,其实也没睡着,只是守着火堆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罢了。 正在想着心事,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他睁开眼,惊了一吓,竟然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个白衣白发的人。 那人初一见,模样实在是吓人,可是再一细看,便觉得眼熟,温简认出了他,就是当日曾在太平镇出现过的游医冯惜月。 现在的冯惜月,身披月色,一身寒凉,一张苍白的面容面无表情的看着温简,看上去不是曾经那个满腹幽怨的失意人,倒似个横眉冷脸的索命鬼,是了,既然阮红娇不是阮红娇,冯惜月又怎么会是冯惜月呢? “你到底是谁?”温简问着,将剑插在地上,手握剑柄。 “我是小白的朋友。”阴息风双手拢在袖子里,冷冷的道。 “小白?”温简念着这个听起来颇亲昵的称呼,道“她的朋友不会是无名之辈。”话音未落,但见他突然将剑一横,从面前的火堆里挑出一根还在烧的柴火射向冯惜月。 那根尚在燃烧的柴火去得又快又狠,可是却在差点射到冯惜月门面的时候,被冯惜月伸手截住。 当然,人的手是无法握住燃烧的木柴的,可是冯惜月握住了,不仅握住,而且柴火上的火瞬间熄灭,冒烟,然后结冰。 冯惜月将结冰的木柴丢到地上,冷笑了一声,问:“猜出我是谁了吗?” 温简从这一手凝冰手,已经看出了来人是谁,试问江湖上有几个自称是白晚的“朋友”并且还练得一身重寒武学的人? “阴!息!风——”温简从地上一跃而起,宝剑出鞘,剑指阴息风,宛若惊龙,瞬间就冲杀了过去。 哎。 阴息风默默一叹,整个人飘然而起,待到温简再一看,他已整个人立于他的剑尖之上,而他竟然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当真是绝佳的轻功! 温简手中一抖,阴息风如秋叶一样落下,而他的第二招已经祭出! 但见他的剑光犹如一道月光,以迅雷不及之势劈向阴息风,这一次,即便是阴息风也不得不还手了,阴息风以指为剑,一边化解温简的招式,一边道:“你杀不了我的。” 杀不了,也要杀! 阴息风杀了小温侯温朔,温朔是温简的二哥! 温简本就心中积压了太多不快之事,这一回遇到了阴息风,全都发泄了出来,他的剑招只攻不守,隐隐有着玉石俱焚之势,而阴息风意不在杀他,也就只守不攻,居然落了下风。 “够了!你若真杀了我,谁去救白晚!”阴息风大喝。 温简持剑而顿,被这话从满腔斗志中拉回现实。 “温朔想要我的命,那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自认与他公平决斗,他虽然死了,但是死得磊落,我也没什么叫人不耻的地方!可是你的武功尚不及他,你真的以为我若用全力,你还能活着么!”阴息风冷喝道:“我是为了小白!她就快给你们温家的人害死了!” 白晚便是温简的死穴,一戳之下,果然就泄了气。 阴息风又道:“你要杀我尚还有机会,可是小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听说温候抓了她才来找你,我且问你一句,这次温候出动的是六扇门的捕快,还是你温家的家奴?” 派出的是捕快,还是家奴?这问题似乎没头没脑,却是暗藏玄机。 温简一想,冷汗直冒。 对了,大伯既然是有备而来,为什么出动的是自己的家奴,而非六扇门的捕快? 这,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他这一次的行动是以私人名义过来的,也就是说根本买打算经过官府,他……打算自己解决白晚?! 阴息风见他的形容,就知道他想到了,于是道:“恐怕这次,她没机会过堂了,只有你我联手方才能救她,你干还是不干?” 如果温候打算私下解决白晚,只能侧面的肯定了温简之前的疑惑,他之前虽然质疑温候忌惮白墨以及白晚的原因,但一旦这个推论成立了,他又无法接受,好比一直坚信一个信念,却发现这个信念可能是虚幻的,这是信念的崩溃。 而更让他崩溃的是,他已经到了不得不在家人和白晚中做出选择的地步了。 “她不应该死……”温简努力维持着冷静,抬头盯着阴息风,沉声道:“既然你也料到温候对她欲除之而后快,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她现在还活着呢?” 是的,温简现在自己也不确定这一点,是不是还是晚了?她是不是还活着?或者他根本就不该犹豫,他当时应该带着她杀出重围,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抓,是他……软弱了。 温简现在感到无比懊恼。 “她当然还活着。”阴息风看出他已经动容了,道:“她为了活下去会绞尽脑汁,没有人有像她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我一直相信她会是我们当中活得最久的人,只要……她熬过了这一关,但是时间真的不多了。” “只这一次……”温简的宝剑归鞘,他这次做了足以影响自己一生的重大决定,他要为白晚实实在在的做一件事,他要忤逆他的家族,救她的命! “之后我们再为仇敌!”温简冷冷道。 --------------------------------------------我是无奈的分割线------------------------------- 为了怕夜长梦多,白晚可以说是日夜兼程被锁回了京城,最后装在箱子里掩人耳目的运到了温候府的地牢中。 对此她并不感到吃惊,早在阴息风跟她通风报信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他会这么做。 京城龙蛇混杂,一向是是非之地,朝堂争斗愈演愈烈,王太尉对他们温家又虎视眈眈,恐怕这个时候,温候也不敢再让其他人见到她。 地牢中,墙壁上的火把燃烧冒出熏人的黑烟,白晚被锁在一根铁柱之上,她很用心的想到底用什么办法可以拖到阴息风将温简带来,如果在那之前她就做了刀下亡魂,那么一切则都白费了。 她不停地想着许多许多事,强迫自己不要因这里的环境酷似那座将自己关押了五年的地牢而感到害怕,因为不管她的意志力有多么坚强,她的身体仍然记得那份绝望以及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铁门嘎吱一声响,温候终于出现了。 温候看着她,她也看着温候,时光一霎那之间仿佛倒转,回到了当年她被捕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的被绑着,也是如此这般的被审视着。 “我知道想要从你嘴巴里撬出什么很难。”温候道:“所以我只问你一次,你身上怎么会有太尉王敬的信物,你怎么会和他勾结上?” 原来白晚早就将王太尉的信物贴身放着,就是想让温候抓住她的时候被发现,以图不会轻易杀她。 “呵”白晚沙哑着嗓子笑道:“很难理解么,仇人的仇人当然就是朋友。” 温候听到这话,目光中竟然透出一抹古怪之意,顿了许久才道:“他绝对不是你的‘朋友’,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傻瓜而已……他将你派到简儿身边,到底有何目的?” 白晚笑了起来,轻浮的道:“目的?男欢女爱也是目的么?话说回来,你们温家的男子个个俊俏,不能怪我喜欢他们,我这人没啥缺点,就是好男色……我有告诉过你吗?你侄儿温简的定力可比温朔差多了,如果不是你搅合进来,他怕是现在都迫不及待娶我过门了呢。”顿了顿,她又遗憾的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可惜侯爷你年纪大了,若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我一定会喜欢死你呢。 口味略重,阶下之囚大放厥词,竟然连年长威严的温候都敢出言调戏,也亏温候修养好,喜怒不流于形,但也不禁像看怪物一样看她。 “你真是白墨的女儿?”温候难以置信的问:“你可真给你爹长脸。” 提到白墨,这次轮到白晚色变了,一脸恨意的盯着温候。 温候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道:“你以为老夫真的是丧心病狂之徒么,我有三十六种酷刑叫你开口,可是我知道那些对你都没有用,你在临安地牢已经证明了你有多能忍,所以……如果你不说,我是不会折磨你逼你开口的,但换而言之,你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对于温候而言,任何肉体的残害以及精神的折磨,都是为了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一旦他认为任何手段都无效,那么比起虐待,他觉得直接弄死对方要显得更有诚意得多。 而白晚,无论他多么讨厌这个女人,他觉得至少在顽强和嘴犟这一点上,她比多数人要强,所以她值得……给她留一具全尸。 温候用惋惜的目光看了白晚一眼,转身要走,没想到这一次,白晚开口留住了他。 “等等——”白晚道。 温候没有止步,心里觉得这女子就有这么点讨厌,太自大了,以为别人一定会按照她想的去做,温候现在已经不想再给机会她了。 “有人会来救我!”白晚叫了起来。 温候本不想理她,可是听着这话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不禁停住了,面上皱起了眉头,转过身喝问:“谁?” “当然是你想到的这个人。”白晚很肯定的道:“他来中原了,我见过他,他如果知道我被你抓住了,一定会来救我,恐怕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这话看似没头没脑,但是温候一定听得懂。 是阴息风!温候沉着脸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阴息风杀了温朔,温朔是他的过继子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自温朔死后他常常会梦见他,梦回他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醒来之后则越发难过。只可惜阴息风一直躲在关外君魔寨中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肯出来,令他不止一次饮恨自己不能亲手为儿子报仇,所以如果这次能有这么个机会,他温候又如何会放过? “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女人,也死不足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万血王就是迷恋我,所以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会伤心欲绝的回到君魔寨里,然后龟缩个十年八年不出来。” 阴息风果然了解白晚,为了活下去她会绞尽脑汁不惜一切,甚至用他做诱饵。但她的话的确正说中了温候的心思,她能看出温候在犹豫,然后她继续道:“十年八年那么久,你现在已经这么老了,到时候说不定已经死了,还有谁会替英年早逝的小温候报仇呢?温景?” “哦,对了,他也死了,那么……温简?只怕仇人跟他擦肩而过他都认不出来呢,呵,你的小侄女儿温情?听说她是第一女捕快呢,不过这种性格火辣的女子,正好是万血王会喜欢的类型……” 白晚看到温候的肩膀在发抖,不信惹不毛他,笑了一笑,接着道:“对了,小温侯死后你有没有梦见过他?” “我倒是梦见过几次,每次都是浑身是血,模样凄惨的在那里喊,我死得好惨,我死得好惨——” 温候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气势汹汹的走到说得正起劲的白晚面前,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了她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唇角流血。 白晚再抬起头的时候却笑了。 温候老成持重又自持身份,一开始就一副我是江湖前辈我是朝廷高官的姿态藐视她,表现得十分不屑与她见识的模样,这会儿居然也忍不住了,还真有趣。 温候怒视着白晚,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子是故意的,但是这个邀请……的确让他无法拒绝,所以这就让他更加生气,最后怒哼一声,拂袖离去。 随着铁门再次关闭,白晚知道温候放弃杀她了,不然就不会这种反应。 她感到脸庞微微发肿,于是舔了一口唇角的鲜血,然后将血沫啐在地上,目光中是如狼似虎的狠毒与狡诈。 第五十七章 天阴,京城郊,破庙中,蛛丝牵绕。 一阵风吹来,吹得腐烂的窗栏呀呀作响。 温简站在一堵墙前,抬手用一片破瓷碗的碎片,刮去墙壁上的黑霉与淡斑。 他的身后放着一张破木桌,木桌上有墨,有笔。 待到粉尘尽落,温简丢掉瓦片,冥想片刻,转身提笔饱蘸墨汁,细笔挥毫,落笔处起承转结画下的是闭着眼都能想起的记忆。 一笔一笔,不一会儿整张墙都变成了一章画纸。 他的工笔画在有生之年第一次排上了用场,阴息风从后面走近,站在他的背后,看到墙壁上的那幅《忠义侯府邸全景图》,不由得暗暗赞起温简在绘画上的造诣。 他不仅生动的勾勒出了全貌,连一棵树,一口井都不放过,当然还有设置在隐秘处的暗哨。 “你应该当个画师。”阴息风赞道:“这样不会浪费你的天赋,我们也不用为敌了。” “那你就应该当个死人。”温简头也不回的道:“当死人不需要天赋,我们也一样不必为敌。” “有道理。”阴息风并未生气,他道:“只要我们其中之一死去,我们就不是敌人了,只是那人未必是我。” 这时候温简已经画完了,他转过身来将笔搁下,道:“等救出她,我们再一战不迟。” 阴息风笑了笑,眼神中的轻蔑不言而喻。 温简不是他的对手,论单打独斗不是对手,经此一事之后,他将在公门无立足之地,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温简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说的不是救出白晚就立即一战,他需要时间去磨砺成长,他将失去他的职务以及前途,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刻苦钻研武学,他的目标是十年之内,战胜阴息风,为温朔报仇。 不过他的打算也没必要说出来,现在的重点也不是口舌上的胜负,他转过身手指着一个地方,道:“这个屋子下面是一座地牢,她会关在这里。” “你确定?” “我对温侯府了如指掌,我以往每年都会在温候府住至少两个月,我非常确定大伯会将他认为重要的威胁藏在哪里。”温简肯定道。 阴息风走过去细细看着,道:“那么你去将她带出来,我带人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这招叫什么?声东击西是么?”能将白晚带出来的也只有温简了,因为他熟悉地形。 “不错,你……你们有几个人?” “六个,六个顶尖高手。” “他们可信吗?”温简问。 阴息风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曾是昔日我乌鸦卫的一员,我逃往关外的时候让他们分布在了不同的地方藏身,现在他们已经发展壮大成了我中原的耳目,他们是我最忠心的下属。” 他的大本营是君魔寨,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他现在在中原能调动的也只有他们了,同时他们也是最强的。 温简明白了,转过身继续指着自己的画中景物,道:“我现在告诉你侯府的守卫分布与暗哨在哪里,届时你必须得从几个不同的方向进攻,考虑到我们人手有限,可以选择三虚一实,三处佯攻一处实攻,务必要将侯府中人的注意力引开,这样我才能在里面救人并带出来。” “同时,我们还要弄到京城守军巡逻的时辰表,一般来说一个晚上守军要经过这附近三次,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一带巡逻的领兵应该是谢领兵,这人和我有旧交情,为人有些贪杯……在第一次他们经过这段路之后,我会设法请谢领兵到一处私院喝酒,我还需要一些迷药,把迷药下在酒里将他迷倒之后塞到女人的床上,这样他的下属就不敢贸然去叫醒他了,我就可以悄悄折回温候府。” 所谓的私院就是私妓所,朝廷明文条例,不允许京官出入风月场所,所以一些小的私妓所尤为受到官员们的欢迎,而且他们只做熟客的生意,相对比较安全。温简把谢领兵哄骗到私院,用药酒迷了往妓-女床上一送,他手下的兵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冲进去喊醒他,温简深知这些朝廷兵的习性,头领不在,下面的人自然就径自耍乐去了。 不得不说,因为温简六扇门捕快出身,他很谨慎小心,也很懂如何因地布局,若是落了草,定然会是个好手。 阴息风这样想着,接口道:“明白了,那我的人等你回到侯府再开始动手。” “是的,两个时辰之内这一带会成为盲区,侯府在城北,独占了半条街,相邻的将军府如今空置着,所以你只要确保里面的人出不来,那么这段时间不论你干什么都不会引来官兵。” “嗯。”阴息风点头而笑:“居然会这么容易,真有趣。” 温简瞥了他一眼,煞风景的道:“可是你也别太得意了,温候府里高手如云,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必然加派了不少警备,最关键的一点是,我至今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可以引开温候。” 温简是温家人,自幼在侯府出入自如,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可若是温候本人就另当别论了,温候现在已经不信任他了,如果温候在府中,一旦府邸受到了攻击,温候一定会将他牵制在身边,这样他就没有机会去救人了。 阴息风突然笑了起来,道:“倒是不用你操心,我收到消息,听说明天晚上国师宴请忠义侯,这倒是个好机会,国师相邀,忠义候也不敢不给面子。” 阴息风的消息一向灵通,他这种口气说出来的事,就一定是确认过了。 这下温简惊了一讶,国师?哪里冒出来的国师?他以前从不曾听说朝廷封了国师呀? “国师就是‘菩萨手’水回春,也就是曾经的御医监领事,半个月前太子染恶疾,性命垂危,整个御医监的御医们束手无策,皇帝便下令,谁能救活太子,就封谁当国师,水回春就这样当的国师,事情才发生不久,你在太平镇那种蔽塞的地方还没得到消息也很正常。” 阴息风笑着道,他顿了顿,接着道:“水先生一向很受皇帝信任,这一次一步登天,也有人说皇帝是故意封他当国师的,毕竟现在太尉王敬独大,费相爷自从费贵妃被贬为昭仪之后就开始韬光养晦了,局面一边倒了,对了,好像你们温家一直都说费相爷一系的呢,局面对你们不妙啊。” 阴息风寥寥数语,看似平常,而温简曾经在京城官场上混过,自然能够嗅出不寻常的意味,只是这些仿佛离他已经很远了,他突然想起阴息风化名冯惜月的时候说过“菩萨手”水先生是他的师父。 温简便问:“水回春是你师父?” 阴息风摇头,叹道:“事实上……我没见过他,在太平镇的时候你查我的底细,我只是被你问烦了,便随便说的罢了,反正水先生那样的人你也不可能去他那里求证。”说着还翘起小指头,挖了挖自己的耳朵,故意将指甲缝里的耳垢弹了弹,一副无赖的模样。 “……” “总之,宴无好宴,可是水先生的宴请温候又不能不去,倒是便宜了我们,给我们争取到了时间,你要我守军巡逻表和迷药我都能给你弄到。” “……甚好,虽然时间进了一些,但看来我们必须明天动手了。”温简道。 就像温简和阴息风有自己的计划一样,温候也有自己的计划,如果阴息风真如白晚所说那样会来救她,那么整个侯府就会变成一只瓮,他要捉住或者杀死阴息风这只鳖。 侯府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整个府邸几乎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设下了天罗地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可是唯独他没有料到的是温简会反水。 毕竟在他看来,温简可能有些感情用事,或者优柔寡断,或者心不狠手不稳,可是那也是正统的温家子孙,从小学习各项追踪技能,以维护家族容易为己任的孩子。 所以真验证了那句话,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二天日落时分,温候带着随从坐着马车离开了温候府,前去赴国师的宴请,国师相邀,他的确非去不可,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将家中的一干事宜交给了温保来看顾。 温保得知重托恨不能感激涕零,重重的道,尽全力不辱使命。 却就在温候走了之后,温简就来了。 温简是自家人,门房见了他也不拦着,直接请进了屋子,所以温保是正坐在大堂上喝茶的时候,看到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的。 “五哥?”温保放下茶杯,不禁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温简显得十分憔悴,道:“我是来找大伯的,大伯人在何处?” 温保想了想,大约是在想他来的原因与白晚是否有关,因此迟疑了片刻才道:“大伯赴宴去了,大伯母尚在家,我叫人去通报一声。” 温简点头入座,这时候香茗也端上来了,就手喝了几口,派去通报的人说大伯母请五少进去相见,温简这才跟着随人进去了。 一切如预料的那样,温简见了大伯母,随便搪塞了几句就说累了,回了温候府中给自己预留的房间。 接下来,阴息风的人就开始围住了温候府…… 天气阴沉,有风,无月。 温候整晚都心绪不宁,然而国师大人看起来兴致很浓。 水先生一向是个低调不喜奢华的人,但是今天不但准备了精美的酒宴,而且还精心准备了别开生面的歌舞,他兴致如此好,旁人也只好陪着。 宴会设在听泉阁里,一共有九位客人,这九位客人都与温候关系融洽,有的在朝廷里属于中立派,有的是亲费丞相一系的,总的说来从一开始就其乐融融,似乎没有半点不妥的地方。 大家都不愿意得罪皇帝宠臣,朝廷新贵,自然和睦了。按照他们的想法,水先生此举也是想要拉拢他们,毕竟水先生的根基不深,而在朝廷这样一个谁深不见底的地方,多个朋友好过于多个敌人。 水先生坐得离温候最近,他年约三四十多岁,相貌清俊,气质儒雅,只是身体未免太过单薄,听说自他幼娘胎里带着寒症,故而体质很差,一遇变天就咳嗽,就连这七月的天气,桌子上还架着一灯小炉,炉子里温着淡酒。 真不知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神医,难不成真应了那句话?能医人而不能自医? “咳咳。”水先生咳嗽了两声,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端起热酒对身边的温候道:“侯爷见笑了,在□质羸弱,只能喝热酒。”说着举了举杯,抿了一口。 温候急忙回礼,饮尽了一杯,而后劝道:“国师大人不善饮便罢了,毕竟身体重要。” 因饮酒的缘故,水先生苍白的脸上才红了一些,他点了点头,道:“侯爷所言极是,不善饮不便多饮,不过侯爷还是要尽兴才是,对了,侯爷,可尝出今天的酒有何不同未?” 温候低头看了看淡黄色的酒液,道:“不知怎地,入口绵软,回味的时候却又一股隐隐的药香。” 水先生笑了起来,一手放下酒杯,一手伸了出来,因为他二人的座离得近,故而他伸手便意味深长的拍在了温候的手背上,水先生凑拢了一些,低声道:“是的,我的酒与众不同,别的酒喝多了伤身,可是我的酒喝了不但不伤人,还对身体大有益处呢,侯爷应该多来几次国师府,你我多亲近亲近,大有益处啊。” 这大有益处含义甚为甚远,温候只是笑笑,应酬几句不敢往深了说。 听泉阁里觥筹交错,有意思的是诸位大人们所带的随人都不在其列,另外备了酒席,阁楼外也全部都是国师的人。也就是说不光里面的人不敢出来,外面的人也闯不进去。 阴息风和他的人攻击忠义候府的时候,听泉阁里的人正在醉生梦死之中。 温保这时候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夜袭进来的人比预期中的多也更为难缠。因为阴息风带入的人其实不止六个,准确的说是六个当年的乌鸦卫,另外还有一批乌鸦卫各自的亲信下属,在兵力上猛增了一截。 敌人从几个方向下手试图攻入,对侯府的地形异常清楚,令里面的人很吃了一亏,温保急得满头大汗,派出去求救的人都被打昏丢了回来,一时之间倒不像是他们请君入瓮,更像是敌人将他们与世隔绝。 温保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了温简,或者还天真的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守卫,殊不知他已经闯进了地牢之中。 白晚虽然知道,这个计划必定有温简才能实施,然而只有见到他出现的时候,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同时……没有同时,她已经什么都不愿再想下去了。 温简放开了白晚,白晚松绑的那一刻就扑上去抱住了温简,他们忘情的亲吻着彼此,宛若一对分开许久的恋人。 “你来了?”白晚凝望着温简道。 “嗯。” 温简来不及多说,一手提着宝剑,一手牵着白晚往外面走,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处地牢,就看到温保带着人守在外面。 “温简,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巧,你前一刻来到这里,后一刻就发生了夜袭,你这样对得起大伯和二伯吗!”温保怒道。 “没有定罪之前的犯人叫做嫌犯,定了罪之后叫做罪犯,不论嫌犯或者罪犯都是官府进行评判,你们把她抓来私自关押,不经过官府,所以她现在既不是嫌犯也不是罪犯,那么我带走他,就没有犯下劫狱罪,我既然没有犯罪,为何对不起他们?”温简反问。 看来国法和律法是死死嵌在温简脑袋里的戒条,即便是做出了救走白晚的举动,仍然狡辩自己无罪。 “可她是白晚!”温保喝道。 “她如果是白晚为什么你们不将她送到刑部!”温简也吼道:“这里是忠义候府不是刑部大牢!” 虽然温保也不解为什么温候不将犯人带到刑部去,却下意识的觉得温候做的任何事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故而大声道:“你胡搅蛮缠什么!你若赶快把她押下去,我还能再大伯面前替你求情。”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一条黑铁链飞了出来,将他打昏了过去。 黑铁链是白晚甩出来的,就是之前用来困住她的那条,她现在可没衬手的兵器,故而走的时候顺手拿了。 白晚提着黑链,黑着脸道:“这人打架的本事比吵架的本事弱了好多……” 虽然温保的武功比温简又低了一层,可是如果没有弄错,她刚刚那招属于偷袭…… 温保倒下,温简只好和剩下的人混战了起来。 事情好像出了意外,原本的计划是阴息风带人声东击西,温简趁机带着白晚逃出去,可是现在聚集到温简这边的你越来越多,令他不禁疑惑,难道阴息风那边出了事不成? 为什么人都朝着自己这边过来了? 温简固然疑惑,可是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思考,他和白晚两个人寡不敌众,只好且战且逃,屡次冲出去却被逼回来之后,两个人躲在了小花园的假山处,这里入口窄小,易守难攻,可是僵持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走吧。”白晚在温简的身后,面上浮现了古怪的神色。 温简没有回头,他看不到白晚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关切的声音,他握着白晚的手紧了紧,道:“要走一起走,我不会把你留下。” “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无路可退了,白晚心道,除了隐藏在这座府邸之下的密道,那条书房里面和密室连接在一起的密道! 果然,温简迟疑了很久,才道:“跟我冲出去,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58第五十八章 就像态下拉了回来,她一扭头,就看到阴息风异样的看着她。 说来真是讽刺,站在阴息风的立场,危急关头他和白晚之间迸发了一些令他期待的情愫和默契,可这白墨的一出现,她的眼里又变得只有他了! 白墨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白晚一眼,他淡然的笑了笑,道:“王敬,你煞费苦心,我又如何能叫你失望呢。”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动了起来,犹如一道光,一片影,一条惊龙般朝着王敬而去,直取他的性命! 可是王敬早有防备,至始至终他都是站在众人之中,周围的金甲军手持盾牌为他护驾,见势不对,已竖起盾牌,在王敬周围形成一个铁甲方阵。同时其他的金甲军对着白墨的攻势挥矛而上。 白墨一击不成,失了先机,铁甲军将他与王敬隔开,铁甲方阵护送着王敬离去,那王敬一边回撤还一边猖狂笑道:“国师大人,你以为你还能杀我第二次么?王某倒是为你准备了不少好玩意儿,慢慢享用吧,我就不奉陪了!” 难怪王敬一直站在人群之中喊话,这般的小心爱护自己的性命,原来早防备着白墨,并且他布下的这三百金甲金兵,在围剿阴息风与白墨之时,并未动用,其目的是留着招待白墨的。 果然王敬一走,金甲军立即变换了阵型,摆起了小困龙阵,将白墨、白晚和阴息风三人死死困住,接着战鼓响起,指导金甲军作战。 太尉王敬,乃中央掌军事最高官员,他手下的这帮铁甲军莫看单练武艺不及白墨,却都是上百次历经战火厮杀的正规军人,他们行动统一,配合得天衣无缝,摆出的军事阵法,在战场上曾困杀数目十倍于他们的敌人。 反观白墨这边,白晚和阴息风不光失去了战斗力,而且成了他的拖累,他一个人武功再高,这种情况下能战胜一支真正的精兵军队么? 在战场上,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打赢一场战争,现在这种局面,就是一场小型战争。 黄沙涌起,敌军逼来,白墨守护在那二人身前,只凭着一双手,折断了数根攻击过来的长矛,而后一转,长矛向敌军射去。 战鼓的节奏立变,同时阵法变幻,金甲军改换盾牌阵,盾牌周围开启长牙,一根一根的长牙张牙舞爪的张开,刃间反射着寒光,使得盾牌犹如锯齿,情况愈加危险。 白墨这下处处受制,一身本事无法施展。 在金甲军的呼喝声中,盾牌阵一点一点的缩小包围,向他们挤压,犹如四面八方铜墙铁壁向他们合拢,使得他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而一旦当他们合拢,白墨三人逼将被长牙戳死,而后被挤成肉饼。 白墨精通兵器,最有所得的乃是掌法和指法,可是盾牌阵中不便施展,便用两根折断的长矛,阻止金甲军的合围,断矛被他灌注了真气后堪比神兵,每一道真气划下之后,断矛都能破开一个金甲军的盾牌。 先破盾,后杀人,饶是如此,阵法不断变化,金甲军前仆后继,长牙不断攻来,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势要将他们淹没吞噬。这般情况下,白墨居然还能守住一小片空地,与金甲军僵持,令白晚和阴息风得以安全,实在非常人所能办到。 以白墨之能,若是他一人闯阵,三进三出也无人奈何。可是受白晚和阴息风的拖累,他犹如笼中困兽,僵在此地不得动弹,只能拼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安危,可一个人是有极限的,何况他已是久病缠身之体,一旦他力气不济,真气耗竭,那么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阴息风和白晚虽然都受了伤,可阴息风还在用左手刀去砍敌人的脚,白晚趴在地上,射出机关手中的迷药和毒药,虽然两人的杀伤力不大,但叫他们等死也是做不到的。 阴息风回过头时,看到白晚正对着与白墨交手的一个金甲军瞄准金焱针,因对方身穿金甲、手持盾牌,金焱针只能射对方的脸和脖子,故而极难瞄准,她试了几次仍是不行。 阴息风灵机一动,趁着白墨尚还有余地,退了回去对白晚急声道:“这种阵法,阵外必然有一名指挥官纵观全局来指挥,否则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行为一致?那边有一块巨石,我带你冲上去,你用金焱针取他性命,这阵就乱了!” 战场上行军布阵,指挥官都是站在阵外高处总揽全局进行指挥,根据战局变换令人击鼓,用鼓声的轻重缓急引导士兵统一作战,若非如此,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致起来。 白墨耳力过人,一边御敌之际,一边居然听到了阴息风对白晚的话,心中对此人的机智称赞,只是又暗道,恐怕金焱针的射程不及,难以成事。 这却是他有所不知,阴息风为白晚做了机关手,其中特意做了一个机括来增加金焱针的射程,故而才有此一计。 阴息风右手仍无知觉,白晚伤在胸口,故而无法将她背起,只好用左手连拖带拽的将她带到了石块上面,白晚上去之后,果然看到坡上有人在指挥作战。那人乃是金甲将领,并非王敬,恐怕王敬已经躲到安全的地方等消息了。 “不成……太远了……”白晚不确定的道。 “你相信我,只管射出去就行!”机关手乃是阴息风所作,没人比他更了解射程能有多远,他斩钉截铁道。 这种关头,也只好咬牙一试了,白晚启动机括将金焱针射了出去,连击三次,果真中了一针! 她心中一喜,为怕有副将顶替指挥,急忙对那人身边的人出针,也都中了,她喜极而叫:“你……你是天才!” 阴息风心里自然得意,指挥官一倒,战鼓果然开始跟不上了! 时机正好! 战鼓一乱,阵法即乱,白墨施展了几招,居然将他们冲散了,白墨回身一跃,跳上石块,一手将白晚拎了起来,带着阴息风冲进了手足无措的兵阵之中…… ----------------------------------------------------------------------------------------------------------------- 阴息风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竹林之中,身边已无一人。 他猛然想起之前发生之事,他与白晚被太尉王敬困住,白公子白墨突然现身,三人闯出金甲阵,之后遇到了白墨留在阵外的人接应,他们引开追兵,而他、白晚、白墨上了一架马车,一路往西面逃去。 马车一路不停,到了后半夜白墨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白晚下车,他也跟了下来,下车后马车仍然向西而去,他们则往林间深处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白墨带着他们进了一大片千叶竹林里,他们在竹林中后稍作休息,疲惫至极的他就背靠着竹杆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现在天已经亮了。 阴息风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小腿上的箭伤已经被包扎好,因腿伤的原因,他劈了一根竹竿做杖,杵着竹杖一瘸一拐的寻找白晚的踪迹,没有找到白晚却发现这座竹林有古怪之处。天黑入林之时,有白墨带路尚不觉得,现在再看,这竹林到处都是迷障,俨然是一座竹林阵! 这下,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白墨要带他们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他布下的阵法,可以掩盖他们的行踪,即便是王敬的人顺着马车的蹄印追来也找不到他们,至多是跟着马车追去了。 只不过,为什么白墨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带着白晚离开?他们去了哪里? 这白墨是受到六扇门通缉的通缉犯,其罪名是十恶不赦的通敌卖国,他消失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宠臣,一国之师? 既然他已位尊为国师,为何这几年从不曾去找过白晚,任她自生自灭,亏她还一门心思日日担忧他的安危,不惜一切的为严文渊翻案,还有王敬,他跟王敬之间又是什么样的仇怨? 种种问题牵连成一片巨大的谜团,其中有着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势必只有白墨一人能解答,阴息风环视周围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都说白公子乃武林第一人,我倒要试一试,你的阵法有多厉害!” 阴息风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故而虽然身陷竹林阵却并不着急,当即研究起破阵之术来。 说起来,这阴息风有些地方倒像年轻时候的白墨,一样的天骄人物,所学甚广,只不过他行事更加偏激狂妄,为所欲为,而白墨更像一位世外高人,站在所有人之上,带着一股冷漠慈悲看待所有人,就好像一切俗事都与他无关,而他偶然露出的关心或者同情都只是一种恩赐。 这就是距离,虽然不是他有意的造成的,却是将白晚伤得最深的原因。 想必当年苏素,也是因为受不了他这种冷漠而离开的吧。 阴息风走出竹林后,立即就看到了白墨与白晚。 黄花树下,一位清瘦且气宇出尘的白衣人盘坐在草地上,白丝染进了他的发间,儒雅俊逸的面容虽然不再盛年,但也不显他的年纪,如时光抛去了绚烂的外表,却能露出精华的本质,他身上凝聚了一种常人没有的吸引力,仿佛一洒月光,温和沉稳,令人不觉钦慕。 如果这人如果是白墨,也未免显得太年轻了一些,与白晚一道看上去,倒像是长兄幼妹一般,阴息风暗道。 此时那人正低头凝视着怀中人,虽然一言不发,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不知为何能让看到的人感到……难过。 他怀里的人正是白晚,只见她面容舒展,呼吸均匀,一扫素日的戾气,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安详,相信十年以来,她从未露出过像现在这样平和的面容,简直让人不忍打扰。 他们背后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河水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有微风轻拂,黄花如雨落一般自树梢落下,缓缓飘进河里,随这河水飘然远去。 阴息风眼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只觉那两人将所有人排除在外,与世隔绝,如同进入了一幅画里,就像是……他要把她带走了。 他心中徒然生出怪异之感,却又一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故意脚下一重,踩断了一根树枝,果然白衣人抬起头来,向他看了一眼。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即便他不出声,他也知道他来了。 “你就是阴息风?”白墨平静的道。 “你就是白墨?”阴息风也道。 白墨点了点头,又看了怀里的白晚一眼,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白墨并不算是个善于言谈之人,他喜欢安静和钻研,以前隐世之时,一个好棋局就足以令他消磨一下午,现在虽然贵为国师,但仍不喜和人打交道,他的身边有专门帮他处理人情世故的人,而他只需要做决定就够了。 上一次,为了暗中帮阴息风救出身陷温家的白晚,他才破例宴请了温正阳将他拖住,为他们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白墨不说话,阴息风却已经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把她怎么?!” 原来白晚一直不醒,连他们说话都没有惊醒她,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这显然不合常理。 大约是语气中的不善之意太浓重了,白墨眉间略动了了动,才道:“……我让她睡了。” “让她睡了?”阴息风冷笑了起来,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想见你?” “……” “你知不知道,她以为你又老又病,不知道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腐烂等死,她每天都担心你被人害了,发了疯一样的要消灭掉你所有的敌人,只为了让你能得到安全,而你却……国师?真威风啊!”阴息风怒道,打心底里为白晚不值。 白墨无言以为,低头看着怀里的白晚,继续沉默。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是……不论你有什么苦衷,你都不配让她原谅,她为了你才像一团烂肉一样在地牢里待了五年,而你终于找到她之后,竟然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你现在就把她弄醒!” 在对白晚的这件事上,白墨没有资格争辩,但是他不愿意将白晚弄醒,不止是因为她有伤在身需要休息,更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他不能那么做。 白墨不为所动,阴息风就丢开竹杖,上前要从他怀里夺走白晚,白墨见状眉头一皱,一挥袖,一股强大的力量逼得阴息风连连后退。 以阴息风的武功,一招之间就被逼退实在是奇耻大辱,虽然也是因为他受了伤的缘故,可也更触怒了他,他怒视白墨之际,不想白墨脸色一变,扭过头去喷出了一口血雾。 阴息风这才发现,他受伤了! 日前他们被困金甲阵中,全靠白墨一人之力才会平安无事,而白墨再高的武功也是人而非神,为了将他们安全带出来拼尽全力,新伤旧患一齐发作,看似无碍实际上险象环生。 阴息风见他突生变故,趁势上前去拿住他的脉,只觉他的脉象时虚时实,乱得十分古怪,再仔细看,发现他的脖子上、耳后、手臂中、腰间等部位均插着银针,原来他已经为自己施针。 本来就已经在自我调理中,却因阴息风要上前抢走白晚,以至于他动了真气,如今真气反噬反倒更不好了。 这让阴息风更加觉得古怪了,白墨要是在意白晚,不至于对她不闻不问,可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这个样子,他为何总有前后矛盾之举? 过了片刻,白墨微微好了一些,才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白晚放下。 白墨道:“我看你是她的……朋友,危急时候居然不离不弃,也算难得,故而也将你带了出来,只不过,有些问题不该你来问,我也不会回答。” 这是提醒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么?阴息风没有说话,只冷眼看着他。 “我此次不愿为自己强辩,我只说我愿意说的,其中有些事你和她未必知情,便如这王敬……并非你们能对付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奇怪,为何你要不顾性命的帮她?”白墨问道。 阴息风想了想,半晌才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当年白晚和阴息风皆是黑道中叱咤江湖的人物,尤其是阴息风,号称黑道无冕之王,统管七百武林豪杰,坐拥三帮四寨二岛一楼,是何等意气风发的人物,可是他一手创立的基业全部毁于号称“神捕世家”的温家手中。 温正阳将他逐出中原,逼得他龟缩关外,成了温正阳仕途上绚烂的一笔,这笔仇恨他日思夜报,后来他设计小温候强攻君魔寨,杀小温侯固然是为了白晚报仇,同时也为他自己雪恨。可是他的恨,并非只杀小温侯一人就能排解的。 小温侯死后第三年,白晚从临安地牢逃回君魔寨向他求救,养好伤后又盗走了他的机关手与易容针,他恼她不告而别,一再的对他无情无义,可追查她的下落之时又察觉她有复仇大计,这时正好遇上了黑山寨的刘白凤向他投奔,他花言巧语的骗刘白凤掳走了易容成“阮红娇”的白晚,用温简的性命逼迫白晚跟他结盟,共同对付温家。 所以,他对白墨的回答也没有错,他和白晚的确同仇敌忾,只不过仅仅如此,他会在临死关头不惜性命的对白晚不离不弃吗? 显然,又不仅仅如此了。 白墨叹着摇了摇头,他虽不善与人交流,可也不是不通人事的傻子,只是没想到白晚身边已经有一个如此强势的爱慕者了。 阴息风这样说是顾忌白墨是白晚的生父,在他面前承认自己对白晚有情,岂不是落人下风,何况白墨这个生父当的极不称职,他和白晚已有许多年未曾见面,若白晚醒来知道自己生父不止好好,还当上的大国师,一怒之下不定从今以后决定与他断绝关系呢。 他这样想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刚刚一出竹林的时候,他看到白墨怀抱白晚,不自觉的突然生出了一种极怪异的感觉……现在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了!因为…… 他,他是她的生父啊,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她?那根本不是一个父亲看待女儿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口味可以更重一点么? 大家会不会无法接受?觉得十分恶心?如果意见很大的话,我会修改的。。。好吧,其实我说谎了,我不会修改,大纲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我能说白墨赶走白晚的原因根本跟她以为的不一样么? 还有,白墨不肯说的那些事,后面几章会慢慢揭示出来。 59第五十九章 一个人的最终选择往往与初衷大相径庭。 温正阳年轻时也和温简一样,是一个心中有着正气,以惩恶除奸为己任的青年,他也会同情弱小,也会为了不平之事站出来出头。那时候的他就和现在的温简一样单纯,总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界一片清晰、干净。 他救过的人不计其数,抓到的罪犯也不计其数,他在捕快这个行业里得到愉悦和成就感,这让他十分骄傲,而一切的改变都是从那一桩严文渊通敌卖国案开始。 “……当时毓王带兵造反,外面正在打仗,朝廷里动荡不安,毓王每次回朝暗地里总要见一些人,朝廷里大半的官员都收过他的礼……这些都是私下进行的,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内鬼一定有,不然时机不可能那么巧合,可是到底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呢?圣上因此而忧心忡忡,宣我觐见,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来抓到那人。我回去之后便找了你父亲还有你三伯,当时情形那么乱,唯有他们是我最相信的人……” 石室里仅有温候和温简两个人,温候早已派人去追白晚了,并在太尉府周围的盯梢又加了一倍的人数,所以他们现在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温候说的这些往事已经有很久都没跟人提起过,便是当年参与的温家兄弟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对这事闭口不谈。 “你以为我是胡乱给严文渊定罪的么?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虽然他不是京官,可是他是京官出身,身后不乏党羽,由于受到圣上宠信将他派任安西节度使,掌管全国最多的兵力,一年当中奉召回京的时间长达四个月……最重要的是查案要看证据,证据显示出他是当时最大的嫌疑人,加上当时时局紧张,圣上催促得急,我不得不将我查到的结果汇报了上去,结果第二天严文渊就被召见,接着就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扯去官衣官帽落下大牢!” 那是一段腥风血雨的历史,现在温正阳说出来的时候,温简不禁全神贯注的听着,这些经过每一句在当时都是一场轩然大波。 “我和当时的你一样,不懂政治,只懂查案,严文渊被关进大牢之后,我连夜审他,我本来坚信自己的怀疑没有错,我办过许多的案子,人家能破的我能破,人家不能破的我也能够破,现在想来一开始我实在太过自信,可是在审问的三天之后,我渐渐迷惑了,我觉得有些事说不通,可是就在我继续往下追查的时候,一道圣旨下来……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严文渊被抄家灭族,而我成了那件事的‘大功臣’。” 温正阳苦笑道:“案子还没彻查清楚,嫌疑人就已经被处罚,这实在不合乎常理,我求见圣上,圣上却说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帝王心术我当时不懂,过了很多年之后才明白,圣上那么做是因为他必须将一个人作为典型来给所有人看, 处死严文渊是为了告诉大家,通敌叛国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同时结束人心惶惶的局面,而且当时严文渊的兵力太多了,圣上是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的心思,他不可能将这么多兵力交给一个他不放心的人手上。” “后来严文渊被白墨救走,这件事你知道……圣上大为震怒,对外却公布严文渊畏罪在天牢里自尽了,而后颁下密旨,命令我去找到严文渊以及劫狱之人就地正法,带人头回来觐见。” 这就是整件事最开始的过程,一切并非温正阳一手策划,事实上很多事情不受他的控制,如果说他有错,那也是不该在案情尚未定论之前将严文渊上报上去,可是那时候皇上急催,而严文渊又的确是最大嫌疑人。 那么最后变成这样,过错真的在他吗? 可这才只是个开始,真正让他弥足深陷的是后面一系列发生的事。 “所以……你以为是我害了严文渊,害得他满门抄斩,害得白墨受到追杀通缉么?不,是时局!是时局害了他!”温正阳激动的道。 “大伯……对不起……我以为……我真的以为……”温简望着温候站了起来,他突然对自己怀疑温候这件事产生了愧疚,站在温候的立场,当时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太不受控制,在其中担任着鹰犬角色的大伯,他所做的并非是自己以为的那样迫害忠良,这让他既惭愧又心安。 因为没什么比大伯无辜更好的消息了,从小顶着“神捕世家”光环长大的温简,实在无力承受自己家族有一段血腥的发家史 他站在温候面前双膝一矮,跪了下去,低头认错道:“对不起,大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 可是等他跪倒一半,竟然跪不下去了,他疑惑的抬头,只见温候暗施内力,制止了他跪下去的举动。 “起来!”温候面色却更加不好了。 温简只好站了起来。 “事情并非就这样结束,我的确可以只告诉你这些,可是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知道的并不止是这些,你也长大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所以我要你听清楚想明白,如果你是当时的我,在后面发生的事情时,你会不会做出比我更好的选择!”温候冷冷的道。 温正阳当时年轻,武功出众又身负皇命,查起案来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楞,简直是楞死了。 他本来在追劫狱那人的线索,可是某一天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屋里的桌上被人用刀刻了一个名字。这让他大惊失色,他确定睡觉之前桌子上是没有被人刻画的,那么也就是说有人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潜入了。 那人幸好只是刻个名字而已,如果是在他脖子上抹一刀,恐怕他现在就死了。 温正阳本来觉得自己的武功不错,可是现在一比,简直被人打了脸。 不过他不是那种嫉人有恨人无的性格,他吃惊的东西也对桌子上的人名产生了兴趣,那人既然半夜偷偷潜进来留下信息,说明这条信息十分要紧。于是他马上追着这个人名开始调查。 那一段时间,他给半夜潜入的那人起了一个代号,叫做“夜行人”,因为他常常在夜晚出没,有时候是留下地名或者人名甚至是物品,有一次竟然留下了女人用了一半的胭脂盒子,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夜行人”的武功之高,也远非他所能想象,他不止一此的佯装睡着等那人现身,可是只一眨眼的时间,桌子上又会出现“夜行人”留下的信息。有一次他明明坐在床上睁着眼盯着门窗,谁知道到了后半夜手一摸,竟然在手边发现了那人留下的字条。 当真是神出鬼没! 而与此同时,他根据“夜行人”给的线索顺藤摸瓜的调查下去,结果他发现,自己查来查去又回到了原点,就是严文渊的案子。 这时候他已经猜出了“夜行人”的身份,就是白墨! 但是这时候他已经抽不了身了,他的发现太惊人了,几乎推翻了自己之前一切的推论,他虽然明明知道自己在和通缉犯合作,但作为一个捕头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他无法不对自己的发现继续调查下去。 或许白墨就是看出他是这样的人,故而才铤而走险,引导他来为严文渊翻案。 那一段事件发生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经过一段时间的斗智斗勇的侦破,他和“夜行人”基本上可以说产生了默契,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两个基本不见面的人只靠着一点点信息的传递,对同一件事展开了调查,他们既像是对手又像是朋友,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比别人都善于做某件事,别人佩服你赞美你,可是没有人了解你跟得上你,所以你一直孤独。 而“夜行人”就是那个了解你也跟得上你的人,从某方面来说,简直是知己,而且是人生难得一遇的知己。 最后,他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找到了为严文渊翻案的证据,他和“夜行人”都能感觉到在这一系列的事件当中,其实是有一个幕后推手的,那个人极有可能才是和毓王相互勾结的人,也是设计让严文渊背黑锅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毓王战败,死在了凉山,第二件事就是圣上对温氏三兄弟皆有嘉奖,更封六扇门总捕温正阳为忠义侯。 那一天正下着雪,他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家中,身上带着一个六扇门专用来存放证物的木匣,木匣中就是这些时日找到的证明严文渊无辜的证据,并还有一张他亲笔写的案件陈情书。 当时他回到家里,看到宣旨太监站在院子里,全家老少跪在地上领旨,他浑浑噩噩的跟着跪下,听到圣上封他为忠义侯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在云里雾里,领旨之后还要进宫谢恩,他的二弟三弟见他傻了,就拥着将他推进了房里换衣裳,二弟温正川为他披上蟒袍,三弟温正昊给他换上金冠,太监留在院子里等带他们进宫谢恩。 这时候他才对两个兄弟讲了自己查到的事情。如果说严文渊是无辜的,那么他这个侯封的才像是个笑话,他不怕撤封,怕的是这时候报上去打了皇帝的脸面,令皇帝恼羞成怒! 他清楚的记得他的三弟温正昊听到这件事后露出惊惧的表情,告诉他今天除了下旨给他封侯之外,圣上根据之前他们报的和严文渊走的近的官员名单大开杀戒,很多人受到了牵连,轻者丢官罢职,重者直接丢进了大牢,还有两名官员更是直接被赐死。 二弟温正川则说,因为毓王的事情,之前圣上怕引起朝廷动荡所以一直忍着,现在毓王死了,就开始大换血了,一些人落马的同时对另一些人加以提拔,尤其是对大哥,将大哥树立为忠君爱国的正面形象,和那些在这场战争中立下功劳的官员们一起收到提拔和嘉许。 重要的是,圣上是真的认为通敌卖国的是严文渊,他一切的人事调动都是立于这个基点之上,这时候如果圣上知道了严文渊是被冤枉的,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严文渊被抄家灭族了,众多官员因此受到牵连,那么谁去为这件事负责?谁能够负责?当初把严文渊的名字报道御前的可正是温正阳自己! 温正阳害怕了,温正川和温正昊也害怕了,温正阳正当盛年,娇妻美眷前途无量,温正川的大儿子温景已经三岁了,温正昊的女儿温情刚刚出世……温正阳一人要逞英雄拨乱反正,可到时候雷霆一怒,浮世千里,难道要他们老老小小为此殉葬么? 三兄弟不知所措,僵在那里煞白了脸冷汗直冒,同时在院子里等着带他们进宫的太监也等得不耐烦了,频频派人来催,紧要关头温正阳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决定,不能翻案!不止不能,任何人若要为严文渊翻案他都要不遗余力的制止! 因这个时候大太监等急了,已经来到了屋外,他兄弟来不及销毁温正阳带回来的木匣,于是召来一个心腹,要他带走这些证据销毁,然后他们三兄弟匆匆进宫谢恩去了。 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最终的选择总是和初衷大相径庭,温正阳一辈子除暴安良,却没想到到最后,他会成为掩盖真相,陷害忠良的那种人。 可是,这是他的错吗? “我的确错了,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只知道一切朝着无法挽回的趋势在发展,我自认为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最后却丢了自己的良知。” 温候摇头苦笑道:“我这辈子做了许多的好事,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我帮助他们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约束自己的言行也从不敢懈怠,可是一千件好事也抵不上一件坏事,就因为我做个那个决定,所以……我就是那个最恶之人么?” 最讽刺的莫过于此,一个素有善名的人做了一件坏事,就成了虚伪的伪君子,而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最后关头一念之仁做个一件好事,就成了有侠义之心的善人。 温候所说的经过,实在是温简难以想象的,他的是善恶观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不禁想,大伯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自己当时处于这种境况又会怎么做? 一方是自己无辜的亲人会被诛连,一方又是沉冤待雪的臣子尸骨未寒,如何取舍才对? 他这样一想,只觉得万般艰难,想也不敢想下去了。 可温候还没有说完,他退后了两步,靠在了石壁上,他一向是个让人感觉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硬汉,可以现在看上去却那么不堪重负,温简看着眼前已过天命之年的大伯,看到他已经头发花白,一身疲惫,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压得死死的那么难受。 “……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其实远远没有,就像是恶梦一样缠着你永远不会结束一样。”温候继续道:“我和你父亲还有三叔从宫里出来之后才知道,我带回来的木匣在销毁之前就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是白墨干的,他一直跟着我,他一定看到我穿着蟒袍金冠进宫却没有带那些我和他一起收集到的证据,他一定明白了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很多人,至少是大部分的人,年纪老了才知道,在这个险恶的世道,我真正能做到的,只是保护那些对我很重要的少部分人。” 因为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白墨已经不再是他的知己,而是危害他和他亲人的敌人,故而他开始追杀白墨,白墨二十年来从不曾从六扇门通缉榜第一名的位置上退下来过。 他用尽一切办法来找到并且铲除他,有几次差点得手,于是后来有了苏素的死,白晚的出生,白墨的沉寂,白晚和温朔之间的故事,接着就是白晚的被捕和逃走以及子午丑的死。 “我心中相信人应该有正义和正气,我就是这么教育朔儿的,还有你哥哥景儿,还有你……我希望你们跟我不一样,你的确跟我不一样……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只是没有办法承担后果而已,你……能吗?” “现在,我告诉你白晚缠上你的原因,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她把白墨的旧居透露给你,你在那里找到一个奇怪的黑盒子,那个盒子我一直不敢确定,但我现在几乎确定了,里面藏的就是当年我收集到了为严文渊平反的证据,其中还有我亲笔写的陈情书,白墨是个极聪明之人,他设置的机关我破不了也没人能破得了,但是白晚一定能。” “你是否又知道,白晚这次不是孤军作战,她和如今朝中的太尉王敬勾结上了,所以如果黑盒子里面真的是‘证据’那么她一定会交给太尉王敬,姓王的想要铲除我们已经很久了,这相当于她把刀柄递给了王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能承担这个后果吗?” 温候很轻的问出这个问题,不是斥责也不是质问,而是真诚的想要知道答案。 温简,当你开始同情白晚,当你开始怀疑自己的亲人,当你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开始作祟,当你将你命中注定的敌人拥入怀中,当你让一切发生…… 虽然你没有做错,但你能承担自己造成的后果吗? 这个问题,对于温简而言太残忍了。 他不知道真相这么的残酷。 面对这一切他只恨不能疯掉,可是他没有疯掉,因为当温候说出最后一段话之后,他会比疯掉更崩溃。 “呵,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再多告诉你一件事。”温候倾诉了压抑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竟然觉得异样的轻松了许多,他冷笑道:“你知道当年是谁设下这个圈套让我钻进去的么?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算全无头绪,只是一直苦无证据所以奈他不得,他就是……” “当朝太尉……”温正阳带着一丝恶毒的意味,道:“……王敬。” 当朝太尉王敬?!那不就是指使白晚来盗黑盒子的幕后黑手么?! 五雷轰顶也不能形容温简此事的感受! 那么白晚知道这件事么?!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她知道自己现在正在为自己的仇人卖命么?! “她只是个被人利用的傻瓜,王敬从来不是他的朋友,她眼里就只有对我们温家的仇恨,别说我现在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即便有证据她也不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的小情人,下场会比我们温家强多少吧。” · 60第六十章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个醉汉从护城河边路过,他手里拎着酒瓶,嘴里哼着小调,正走着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从水中往上爬,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忙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那影子已经上了岸! 这还了得!难道是水鬼爬出来了么!醉汉魂都乍了,酒立即醒了大半,往后退着左腿绊右腿的摔倒在地,手里的酒瓶也磕碎了,在黑夜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到有动静,“水鬼”把头扭过来“看”,当晚天色很黑,其实醉汉是看不清楚“水鬼”的五官的,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它在看他,他吓得浑身发软,爬也爬不起来,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哆嗦着,嘴里念叨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那“水鬼”果真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将头扭着看他,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不发一言,也不理他,继续往他身后走去。 醉汉再睁开眼,“水鬼”已不在眼前,也不知打哪里去了,长嘘一口气,灵魂归窍,感觉自己死里逃生。 日后这醉汉时常吹嘘,自己曾撞见过鬼,而且是水鬼! 可惜谁也不信,都说他——你醉疯了吧! 当然,他并没有疯,当时他撞见的虽然不是水鬼,可也是死里逃生了一把,当时从水里出来的白晚的确考虑过要不要杀了他,只是最后放弃了罢了。 白晚跳水逃生前,将外衣脱掉用来包乌金盒,而后手和牙齿并用,把外衣的衣角系了起来,以方便在水中携带。 她毕竟身又残疾,从水中逃出来已很不方便,何况还带着偌大一个包袱,不过她是白晚,囚禁逼不疯她,跳崖摔不死她,想来这点困难她也是能克服的。 她浑身湿漉漉的拎着包袱从水中走出,一路就去了城外某处阴息风的秘密据点,那户据点其实是个农庄,农庄的主人就是当年乌鸦卫的其中之一,当她抵达之后,农庄主人将她带到了地窖中,由于今晚的事情闹得有些严重,温候的人手还不足以大规模的出来寻找她,因此估计温候会使一个名目,派六扇门的捕快出城来找形迹可疑之人,故而农庄主才会安排地窖这样一个隐蔽的位置给他们躲藏。 不过说是地窖,但为了迎合万血王的喜好,属下们也把地窖铺重新装饰了一番,刷了墙壁,挂上纱幔,铺上软白羊绒垫,置上刺了绣的绸缎靠枕,再备好美酒佳肴和水果,安置的无不舒适。 从这一点上看,阴息风把属下们调-教得比较成功。 白晚到的时候,阴息风比她提前一步也到了,他这次伤得有些重,虽然他这次是佯攻,可是为了引温保注意温简那边废了一些功夫,最重要的是…… “你看什么?”阴息风靠在靠枕上,翻着白眼对白晚没好气的道。 “你受伤了?伤得严重么?”白晚关心的问,毕竟阴息风是为了帮她才受伤的。 “呵,多谢关系,我竟不知你居然还会关心我的安危,真是受宠若惊,我一直以为你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达到目的呢。”阴息风阴阳怪气的道。 白晚这一次干的事情有点悬,简直是在用自己的命去赌,阴息风一开始就反对,可是白晚一意孤行,他虽然还是帮了她,可心里到底不舒坦。 “怎么样,你要找到的东西找到了?”阴息风问着,眼睛往白晚手上瞄了一眼。 白晚点了点头,晃了晃手里的包袱,道:“这次多亏了你。” “呵”阴息风讪讪一笑,扭过头去叹道:“你哪次不是多亏了我,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要这样还你。” “那你的伤怎么样?”白晚把包袱放在一边,坐在他身边表示自己的关心。 “那温正阳仿佛知道我要去一般,他虽然不在府里,却设置了一些花哨的花样,他弄了一些金焱针,虽然比不上你和你娘做的,可是也算是他能找到的上品,数量实在不少……这老儿委实狡猾,教那些守卫用‘机关门’的神机桶来偷袭我,害得我中了几针。” 中针之后他因未达成目的而不能离去,只能强压毒性,故而延迟了逼毒,有些毒随着血液流到了身体里,加上他是寒性体质,最忌火属性的烈毒,金焱针上的赤炎蛇毒最性烈,虽然不至于要他的命,却也会让他十分难受。 听到这里,白晚突然想起了什么,嘴唇抿了抿,眉毛挑了挑,眼珠儿往上一番,目光游移到了屋顶上。 果然阴息风这时也觉得奇怪了,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温正阳是怎么知道金焱针能克制我的?”说着狐疑的回过头打量着白晚。 这件事只有白晚知道。 “猜的吧……”白晚若无其事的将耳边的头发拨到耳后,装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质疑,只是眼睛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就是不看阴息风。 “白——晚——”阴息风是何其聪慧的人物,一想就想出了其中蹊跷,咬牙切齿的对白晚低吼,连小白这个一贯用的昵称都不用了。 当年白晚被关在临安地牢,其间除了白墨之事尚有底线之外,对审讯官温简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轻而易举的就将阴息风的弱点出卖了。 温候既然会准备金焱针来对付他,必然是当初她告诉温简之后,温酒就像温候汇报过了。 “你有心没有!你还有心没有?!”阴息风受了伤正在发疼,或许是受了伤的人心灵特别脆弱,当场对白晚尖声质问起来。 白晚叹了口气,扭头看了阴息风一眼,伸手去拿他的胳膊测脉象,阴息风正在气头上就把手腕从她手中挣脱了出来,她耐心的再去拿他的脉,他再挣脱,如此几次之后,白晚才又轻言软语的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过你的是‘九重寒’心法,体质又是寒性,赤炎蛇这种毒你自己很难克化的,让我来帮你吧。” 一般女子练得功夫都是阴柔一派,而白晚小时候被重造了根基,故而与寻常女子不同,练的竟然是纯阳武功,所以由她来帮阴息风克化赤炎蛇毒是极好的。 见她这样说,阴息风才目带鄙夷的瞥了她一眼,准她拿自己的脉,白晚试了试,果然脉象乱得很,想必是阴息风拼命压制蛇毒的所致。 她松开了阴息风,又起身到他身后坐下,将他歪倒在靠枕上的身体扶正,隔着衣裳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感到他的身体发烫得很。她在阴息风身后打坐,双掌轻抚于他后背上,后背上又很多人体要紧的穴道,她便仔细的替他导出蛇毒。 过了大约三盏茶的时间,阴息风脸上、手上、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布满汗珠,衣裳湿透了,同时体温降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突然喉间一动,呕出一大口黑血。 黑血吐尽之后,方才觉得好受了,伸手摸到怀里,摸出一方被汗浸透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见他好了,白晚站了起来,到地窖门口又命外面的人进来收拾,并去烧两桶热水,好让他们各自洗个澡。 趁着有人进来收拾的功夫,白晚想了想,将自己的手臂伸过去递给阴息风,道:“你吐了这么多血,我欠你的怕是越来越多了,不如你也补一补?” 她倒是一片诚意,可阴息风却道:“你欠着我的又如何?横竖你也没打算还过。” “……”白晚实在不明白他在闹什么脾气,十分无语。 阴息风又多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恨声道:“……果然是个没心的。”说罢,目放凶光,突然出手拿出白晚的手腕,猛得将她一拽,白晚惊呼一声,身体已被他拉了过去,而阴息风另一手将她的衣领一扯,也不避讳此事还有人在收拾房间,张嘴就咬,狠狠在白晚脖子上咬了一口,吮吸她的鲜血。 那些过去的乌鸦们,居然能面不色变的继续做自己的事,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可知这种场面他们过去是见多了,已见怪不怪了。 天亮之前,六扇门的捕快果然在城外搜查了一番,如阴息风所料,温候在缉拿库里随意找了个江洋大盗的画像出来,对外称收到消息,某江洋大盗可能来了京城,便派出六扇门的捕快们四处追查可疑之人。 阴息风的藏身地点十分隐蔽,农庄的庄主这些年也广结善缘,和捕快们也打过交道,他们来时带着他们四处看了看,又说了好些好话并塞了银两,捕快们就走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正从地窖上经过,只是地窖修在柴房下,入口外面对着好些玉米南瓜之类,不知情的人决计难以找到。 待到听到他们走了,阴息风才讥讽道:“这么些年了,这帮六扇门的狗还这么没用!” 白晚心想,不知是谁当年就是被他们逼出了中原,不过这话自然说不得。 她走到包着乌金盒的包裹旁,一扯撕开了它,将里面的乌金盒拿了出来,托起放到了阴息风的面前。 阴息风早听闻此物之玄妙,拿起来细看,只见此物浑然一体,仿佛如长成这个模样,通身没有一丝接口,半分破绽。他又用手按了按,全部都很结实,没有任何可以开启的机关。 他看了半晌,简直是入了迷,不断的用手摩挲,过了不知多久,就连白晚都等急了,他才像个孩子一样懊恼的把乌金盒丢在一旁,不发一言,扭过头生闷气。 白晚知道他也有些痴症,他定是没找到开启的法门,又不肯承认自己比不上“白公子”白墨,故而才会这样生闷气。 白晚便故意给他台阶下,道:“眼下时间紧迫,我知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定能破开它,可我可没时间等你,你还是让我来开吧。” “行了,无须你作态,开不开得了我自己知道。”阴息风知道白晚是顾忌自己的面子,他还不至于落魄到要听这种话的地步,他道:“‘白公子’名不虚传,此物虽然玄妙,我也自有办法开他,只是我那法子太狠,可保不济会将里面的东西一并毁了,罢了,你去开吧。” 白晚笑了笑,伸手从衣襟里面取出一物,道:“其实法门倒是意想不到的简单,你看着这是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赶着出门,不好意思这章有点少,下章再补!!! 61第六十一章 白晚手上的不是别物,而是那一方从温候府密道中带出来的“白请令”。 “白请令”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稀奇,不是金银,不是铜铁,而是一块铁木做成的令牌。没有机括设计,也没有暗藏武功秘籍藏宝图之类,纯粹就是一块雕了一个“白”字的木头。 话说,当年“白公子”白墨在武林当中是一个传奇一般的人物,不过既然是人,他总归有几个好友,总归也要吃饭喝酒的,有一天他请一位朋友某时去某地喝酒,结果那位朋友开玩笑说,你要请我喝酒?你的请帖呢,没有请帖我是不去的。 白墨的朋友不多,可是那都是真朋友,后来在他受到陷害通缉,各大门派围剿之时,个个挺身而出,倾尽全力,死得死,退隐的退隐,令人唏嘘,这些后话也就不说了。 当时这位朋友这么说,也不过是知道他平时不讲繁文缛节,故意难一难他的,结果没想到白墨一言不发的就走了,那朋友正奇怪怎么他突然变得经不起玩笑的时候,白墨又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块才雕好的木头令牌,说,喏,这就是我的请帖。 这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白请令”的由来,意思是“白墨请你”。有个这个身份令牌,白墨行事也方便许多,有时候江湖上某些难解的纠葛,人家请他出面住持大局,如果运气好得到他的肯允了,他出了请令,喊人家来喝酒,事情一多半就能解决了,那时江湖上,以得此“令”而为荣,后来偶然一次,他赶去办事,路上从一伙山贼手中救了一个镖队,当时镖头已战死,剩下的也都是老弱残兵,因为他时间太紧不能护送他们,就将“白请令”交给他们就走了,结果镖队的人手持令牌,一路上竟然没有贼盗再敢为难他们。 于是又传“白请令”,见令如见人。 因碍于白墨的武功威名,这令纵然只是一方木头,也无人敢仿制,而他深陷谋反案之后,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传出来辱尽他的名声,那些过去惧怕他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过来对他加以诬蔑,他的令牌反倒成了人人唾弃的东西。 阴息风看到这么个雕刻着“白”字的木头,又看了一眼白晚得意洋洋献宝一般的表情,实在提不起兴趣,瞥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这次连话都不屑说了。 白晚心里也清楚,只站起来走出去,吩咐外面的人送一盆清水过来。不一会儿清水端了进来,外面进来的人也退了出去。 白晚把乌金盒放在水里,回过头来喊阴息风看,阴息风凑过去看了看,不想看到乌金盒在水中变了模样,原本纯黑色的表面变成了一块块由黑色和浅褐色三角形拼接而成的整体。 阴息风讶异的将手伸进水中去抚摸盒子的表面,表面依旧平滑的如一块整体,他面色一变,不禁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 白晚知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乌金盒看似如一块整体,实际上却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相同的三角体拼接而成,这些三角体里面有凹槽和榫头用在固定,但能够拼接得这样过分的严密,仿佛天然生成,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绝对是神级大师的水准。 就连白晚也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她道:“一块一块的拼成,却比一个整体更加坚固,是否太过让人匪夷所思……他真的是个天才!” “这东西放在光亮处看不出来,只有放在水里才能略找到痕迹,它既然是一块一块的拼接而成,就会有一些承重受力的关键部分,破绽只有一处,但若非是术数一流的人物,绝算不出那一点在何处!” 原来这乌金盒之所以难以破解,是因为它根本就不是靠机关术打开,唯一能开启的办法是通过极其复杂的术数算出衔接受力最薄弱的地方将其击碎,但它的材质是世上最坚硬的天外石,如果找不到那丁点儿大的破绽点,任何东西都无法将之打开! “可是如果找到那个破绽点,就十分容易了。”白晚说着,将乌金盒取了出来,手握白请令,以令牌底部尖锐的一角,对着盒上某一点用力刺了下去! 乌金盒的世上最坚硬之物所造,白请令只是一块铁木,即便铁木也是木中最坚硬的一类,可是木头又如何能与金属抗衡? 可是,偏偏她一击之下,乌金盒瓦裂开了,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三角体,里面封尘已经久的东西掉了出来! 比起里面的东西,阴息风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乌金盒的碎片取代,他拿起几块三角体仔细打量,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奇才人物,在武功、医毒、易容、机关术、奇门遁甲等一些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所以也算是世上最孤芳自赏的那一类人物,可此时也不禁佩服起白墨来,这人造了一个世上最坚硬最难破的“盒子”,然后又想了一个世上最简单的甚至是用木头都可以打开的法子,这已经不止是炫耀了,简直是在藐视天下所有人! 阴息风的震撼来源于专业的知识,虽然白墨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可惜的是白晚却不像他,白晚的童年是在浑浑噩噩中过去的,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略长大一点就进了教坊,学得是女人最远古的本事,等到跟在白墨身边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脑筋生锈了,心也收不回了,从十岁到十六岁的时间里,也只在武功方面有所长进。 如果说她是普通人的女儿,也算是个坚韧聪慧,武功不俗的女子,可是作为白墨的女儿……不得不说,她实在太没用了,连乌金盒的破绽都推算不出来,还要用靠水淹来找到小时候记住的,上面第五排下面第七排,左边第十格右边第四格的位置! 真不想这么说,可温候那话或许没错,白姑娘,你可真给你爹长脸呐!-_-||| 白晚这回终于拿到了白墨当年暗中帮助温正阳搜集到的证据,这一盒子的东西,只要交到了当朝太尉王敬的手中,王敬绝对会善加利用,保管温家倾巢覆灭,永不超生! 只不过,如果温正阳对温简说的是真的,王敬才是当年真正和毓王勾结之人,是“严文渊通敌卖国”的真正幕后黑手,那么他就不止是温家的政敌,也是白晚的敌人了。 白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借用王太尉之手来报仇,为了消灭一个敌人而养肥另一个更可怕的敌人,那么她会有什么下场,王太尉会在见识过她复仇的执着之后,还会放过她吗? 白晚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在农庄里耐心休养了两天,阴息风找她要去了“乌金盒”,那盒子虽然碎开了,但一块一块的三角体并没有毁掉,以阴息风的才智,想要将它拼回去并不难,于是她大方的送给了他,而阴息风反赠给了她一样东西,是一个机关手。 上一次为白晚做的机关手被两个人做戏的时候砍去了,后来阴息风私下又做了一个更好的,这一次的机关手不止能够做几个拂手弹指的姿势,还能握杯饮酒,若能控制得当,便是抚琴也行。 最重要的是,这个机关手还是个大杀器,除了可以射出钻皮入骨的“鳞雪雾”之外,机关手的指甲打磨得比钢刀还锐利,可作为武器使用,指上的中戒藏毒、无名戒藏迷药,手镯中又可以射出飞针,这个设计是专门为她方便使用金焱针而作,里面的机括可以让金焱针的射程更远。 阴息风还道:“我这个杰作可比真手还好使,若是流传到了江湖上,多得是人巴不得砍掉自己的手来换它。” 莫道他狂妄,这机关手若是真的传开了,怕真是如此,这机关手的设计真是步步杀机又隐蔽十分,叫人防不胜防,在胜者为王的江湖上,有一个这样的手,可比真手还有用。 白晚笑纳之后,还笑道:“你增了我金焱针的射程,就不怕万一有一天我拿它对付你?” 阴息风闻言道是愣了一愣,脑中想象那幅画面,心中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冷笑着道:“若有那么一日,你可一定不要手软,叫我死了心,我也好得个圆满。” 他这样说,真叫白晚不好接下去,只好讪讪一笑,装作听不懂了。 幸好阴息风又转了话题,问她如何与王太尉联络之事,因为从城里得到的情报,眼下四方城门外都设了关卡,进出要一人一人验过才放行,温候又派人盯死了太尉府,势必要在她联络太尉之前截住她。 白晚道:“我与王太尉之间另有联络人,我只需与那人联系便行了,只是我要进城,恐怕还需要你从城里调出一个人来,与我互换身份才行。” 阴息风对她真是无语,道:“你倒乖觉,真是物尽其用,我城里的确有产业,有个酒坊老板娘是我的人,我让她出来,你再易容成她的模样进去,倒也便宜。” 白晚早打好了算盘,此事看似阴息风在帮自己,其实他对温家也是恨极,所以决计不会为难自己,虽然如此,依旧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狠狠恭维了他一番,那副逢迎献媚的模样真好好把阴息风一顿恶心。 到了第三日,果然有一名酒坊老板娘乘着送酒的马车到了农庄,阴息风帮白晚易容成她的模样,老板娘将一些情况告知与她,她便坐着送酒的马车进了城里,在城门外的关卡处也没露出破绽,顺利的进了城里。 入城之后白晚叫人装了酒,装作送酒的去了联络人那里,按照以前的商议,联络人只是负责安排她和王太尉的见面,故而这一次她没有把那一叠“证据”带在身边,王太尉的心思不得而知,她自己也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亲手交予比较好。 一番商议之后,她从联络人那里出来,去了“老板娘”的酒坊。虽然她的事情已经办完,但现在她的身份是酒坊老板娘,若是一日出城两次,怕引人怀疑,故而还要在这里等候一晚,次日仍是跟着送酒的马车出城。 毕竟这里是阴息风在京城的一处据点,总不好为她的事情,坏了他的耳目。却不想入夜之后,这酒坊里来了一位让她熟悉的客人,竟然是……他。 -------------------------------------------------------------------------------------------------------- 来酒坊里的人是温简,白晚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她躲在二楼的窗户后看着那个酗酒的男子,不过几日时间,他已全然变了模样。 温简被温候赶了出来,再不愿见他,也不许他再踏足温候府一步,可是温简却没有离开京城,三天时间,白天他四处在寻找白晚,入夜之后,因城中施行宵禁,他无法在继续找她,就开始酗酒,一开始只是觉得苦闷,喝着喝着就无法收拾,醉了也好,京城里的酒坊大多兼办了客栈,醉了随便找个房间睡一觉,第二天再起来找她。 所以,每天晚上,他找到哪里,天黑到哪里,他就醉到哪里,睡到哪里。 他心中知道,自己这样盲目其实是找不到她的,可是仍然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想要说服白晚不要把证据交出去,他想要告诉她,王敬才是幕后黑手,他们温家中了王敬的圈套,证据一旦交给王敬,王敬不会放过温家也同样不会放过她。 虽然他明白,温候说的没错,白晚恨死了温家,别说现在没有证据证明王敬才是罪魁祸首,即便有证据,只怕她也不会相信,可是他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他让所有人陷入危险当中,他死不足惜却还是想要做点什么来挽回。 被心爱的人背叛,陷自己的亲人万劫不复,温简现在失去了一切,自责、痛苦、恐惧、失望,追悔等情绪已经彻底压垮了这个昔日正直的青年,他盲目机械的想要抓住希望,可实际上越来越绝望,渐渐的只能在大醉一场之后,才能暂时卸下心里的包袱,才能睡着一小会。 只愿长醉不愿醒。 不过几日,他的衣衫未换,皱皱巴巴还沾着泥印,头发凌乱,面色憔悴,眼睛通红,胡茬邋遢,这哪里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大捕头,明明是个落魄无依的流浪汉。 白晚亲眼看着自己造成了后果,她愣在那里,呆呆的,眼看着一直逃避看到的景况就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温家欠了她,温简不欠。温简对她仁至义尽,即便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改初衷,是她对他极尽利用,明明知道她的作为对他意味着什么。 有时候,只要你的愿望够强烈,你就会不惜伤害一些人来达到目的,哪怕他们爱你,在乎你,疼惜你,你的作为像个冷酷无情的贱-人…… 白晚这时候才相信阴息风对她的评价没有错,她没有心。 她的心,即便有过,也早就死了。 温简这种状态,要暗算他是很容易的,何况是他自己走进了这间酒坊,白晚机关手上有现成的迷药,她斟酌分量下进了温简的酒里,而后在他出糗之前,叫人将他抬进了一间单独的客房。 温简也没有想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犹如一滩烂泥一样,谁还会想在这摊烂泥踩一脚,故而失了提防,他浑浑噩噩的被抬进房间里,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喂自己喝水,他喉咙里正渴着,下意识的艰难吞咽了下去,半天才有力气睁开眼看一看,只见那人竟然是他遍寻不得的白晚,心中立马一惊,酒意立即行了一大半,可是却动弹不得。 白晚将他扶起,喂了他水喝,一盏茶喝了大半,就见他醒了过来。 她放下他,把茶盏搁在了一遍,坐在他的床边,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没有想到又见到我?”顿了顿叹道:“其实我也没想到。” 温简想要说话,可是他身体沉如铅铁,只能看,只能听,嘴巴微微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挣扎了,我给你下了药又封掉了你的几处要穴,你不止动弹不得,而且丝毫提不起真气,更别说运功了,等到明日你穴道解了,药性过了,我也早就离开这里了。”白晚道。 她说的时候,温简果然正在试图用真气克制药性,却发现丹田一片松散,凝聚不了一丝内力。 这时候,白晚不知所谓的笑了起来,自说自话的道:“或许命中注定,我们还会再见一次,做个了断……你现在真气尽失,必定感觉手足无措,恐慌无比,但是我告诉你你放心,我没有废掉你的武功,等到穴道自解,一切就好了……”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尤其是有所成就的高手,废掉他的武功比杀了他更让他害怕。 温简现在想什么,白晚或许不能完全明白,她正陷入某种状态之中,她对温简的愧疚正在和她心中的仇恨作战,她将太多的伤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即便是阴息风,她也不曾将它们挖出来血淋淋的曾现给他看。 但现在她面对的是温简,一个温家人,一个被她所伤的人,她觉得自己有理由有资格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 窗外透着浓郁不散的夜色,白晚的面色在油灯熏黄的光晕下尤为柔和。 此刻的她露出的是自己真实的面目,不是阮红娇的脸,不是酒坊老板娘的脸,而是那张曾经风华绝代,如今冷艳到了骨子里的面容。 “我曾经被温朔背叛过,他也曾废过我的武功,所以你要相信,不管你现在多么愤怒,我都明白你的感觉。” “但是你绝对明白不了我,任何人都明白不了……临安地牢的那五年,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你不会知道,我是靠什么才活了下来。” 是否因为过去了,就能将那些宛若炼狱的日子遗忘?或者因为伤疤好了,就会忘掉那份疼痛? 在逃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晚都躲在君魔寨中,每晚她都会抱着毡子从床上下地,缩在墙角睡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样做不是因为卧薪尝胆,而是因为只有这样做她才能睡着。 她惧怕阳光,躲避有人的地方,明亮温暖让她很不适应,相反蜷缩在狭小黑暗中,她才会有安全感。 如果说她少女时期只是走了岔路,那么现在她就已经完全置身在了黑暗之中。 “因为太痛苦,而每痛深一层,我的仇恨也就更深一层,我之所以能活过那五年,是因为我每天都在幻想,一旦我能出去,我将怎么报复你们……”白晚望着温简,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个女子在说着她少女时候的梦想。 “你知道么,当你出现在地牢中的时候,当你每次过来看我之后,我并没有丝毫的动摇,而是在想象自己逃出去了之后,用什么残忍的手段来虐杀你……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你记得有一次,我叫你去弄洗澡水让我洗澡么?那一次……我是在色-诱你,我脱-光了自己,唱着教坊里学的曲儿,我知道你会偷看我,我想让你向我走过来,如果你跟我亲热,我会用链子缠住你的脖子将你淹死在澡桶里……那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想着哪怕是杀掉一个姓温的,我就算死也值了……” 温简记得那一次,那次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身体,说不曾心动是假的,不然后来也不会做了许多次关于那一幕的迤逦的梦。 可是当时他没有占她的便宜,而是转开了身。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她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 “但是你对我很好,一直很好……你看上去很同情我,似乎真的想要帮我,可是经历过温朔这件事后,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么?我觉得你另有目的所以才跟你虚以为蛇……直到跳崖那一次,你宁可冒着掉下去的危险也不肯松手,你宁可镣铐将你的胳膊划得鲜血淋漓都不肯放开我,我才知道原来你竟然喜欢我……恐怕当时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根本不会有任何一个捕快为了捉住犯人冒那样的危险,你不是想要将我抓回去,而是不想我死!” 温简跟随这白晚的话,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只是他不曾想到,同一个故事其实是有着其他不同的版本,显然白晚这个版本更加的居心叵测。 白晚是个多心的女子,小时候在教坊的经历以及后来经过阴息风的“调-教”让她在男女之事上面,比之温简要老练许多,当她发现温简喜欢自己之后,无异于看到猫喜欢上了老鼠那般难以置信。 “我恨你们超过了一切,每天都以仇恨为食,幻想着有早一日出来向你们复仇,那时候我觉得我的生命中除了复仇,再无其他,所以当我发现你对我可能产生了感情之后,我做了一个赌注,是的,我砍掉了自己的手……” 现在,白晚终于可以将这件事最真实的一面说了出来,原来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个充满了愤怒的诡计,当时她想要逃走,无非两种选择,要么砍掉温简的手,要么砍掉自己的手。 “砍掉你的手,我无非是多一个敌人,可是砍掉我自己的手,我能让你忘不了我,得到一个可能让我善加利用的机会……你看我是多么可怕,我还没有逃走,就已经想着怎么回来复仇了。” 白晚异样的笑着,而此时温简眼中细微的光芒已经彻底湮灭了。 即便白晚利用了他,但他心中终会有一些微末的希冀,至少曾经有些东西是真实的,但现在,她亲手毁灭了存在两人之间的一切。 或许,这就是白晚希望的,她要抹杀它们,让它们在她与他之间彻底死去。 “我是天生的戏子。”白晚目光空洞的喃喃道:“教坊的妈妈说,我如果唱下去,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名伶……可是,谁会想到我的天赋原来另有用处……” “五哥,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该换你恨我了。”白晚站了起来,有些话到此为止就已经很好了。 其他的,谁会在乎呢? “如果你能跟我一样,仅仅靠着幻想杀掉我就能活下去,也许有早一日,你也可以向我复仇,我不在乎……” “往……”温简试了很久,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用尽全力也只能喘气一般的发出了这个字:“往……” “往……” “往……” 白晚不知道他不肯放弃的想要说出的话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最后看了他一眼,她转身离去,轻轻的带上了门。 门外的夜色浓郁得如化不开的墨,她站在外面没有立刻离去,她缓缓将手捂在自己的心口。 门里,温简瘫倒在床上,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艰难又执着的重复着—— “往……” “往……” “王……” “王……” 62第六十二章 太尉王敬,天命之年,生性多狡,手握兵权位高而权重。他有一女,体态婀娜,顾盼生怜,十六岁进宫至今已有十年,十年中圣眷不绝,为今上育有二女一子,获封宸妃。 宸妃之上,皇后色衰爱弛,已久不获圣眷,费贵妃又失宠被贬为昭仪,故而后宫中,乃是一等一得意之人。 而朝堂之上,老臣费相已渐有韬光养晦之势,新贵国师水回春异军突起,却终因根基浅薄弱了半分,论天下第一臣子,当属王太尉一人者! 这王家,可谓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绚丽到了极致。可其中,王太尉却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意味。 太尉王敬,朝里背后人称“笑里藏刀、借刀杀人”,实在是一号脑奸巨滑的人物,看遍了许多盛极而衰的例子,他从圣上对水回春的重用上,就察觉到了圣上不欲一家独大的心思。 权势之争,总是此消彼长,若倒回去几年,王家也可以学费相那般韬光养晦,关起门来坐山观虎斗,可是王太尉已经到了如今之势,便如尾大不掉,不是不想韬光,而是不能韬光了。 这一日,他私下邀了水回春于襄王阁见面,不知这位枭臣与这名御上新宠之间有何交易勾当,这些且先不论,单单论江湖人物“玉面仙”白晚,欲往襄王阁,向王太尉献上辛苦所得为严文渊翻案的证据一事。 襄王阁乃是修在无忧湖畔边的一坐有两百年历史的三层楼宇,原是前朝一位有名的佞臣修来接驾用的,两百年过去,江山改朝换代,这座观水楼宇落入了一位富商手中,又不知怎么成了王太尉的一处去处。 王太尉和水回春私下见面,自然是百般隐蔽,寻常人哪里晓得,而联络人安排了这样一个时机给白晚,却是十分妥当的。襄王阁在京城郊,温候不知那两人暗会一事,耳目守在城中,此处正好鞭长莫及。 白晚背着鹿皮革囊,里面装的正是乌金盒中的东西,她一骑在前赶往无忧湖畔,而后面树影风动,一道淡青色的影子如一道烟一样始终若有若无的飘然随后,正是阴息风一路相随,暗中为她护法。 白晚能有今日不易,行事越发小心谨慎,虽然有心借着王太尉的东风灭掉温家,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担心有人会害自己,因而早几月央阴息风掳了王太尉家的大公子做人质,这会儿又得了他暗中守护,也算是万无一失。 过了燕树林就到豁子口,过了豁子口就到白象塔,过了白象塔便是无忧湖,眼看越来越近,白晚心中也越来越放心,只望一切都顺利,等到了襄王阁求见王太尉,交了东西,沉寂了二十年的冤案就能平反了。 到时候……到时候始作俑者的温家将会有多么生灵涂炭,温简又会怎么恨死自己,她,她也管不了了,她只要报了仇,只要白墨能好好的,不受追杀通缉,哪怕是他仍是不肯见自己,也不介意了。 白象塔已至,此处是一座五层庙塔,因顶端白色三象头得名,此处原本供奉漫天神佛,也曾有善男信女拜塔,不过如今因年久失修,早已废弃不用,石此处块风化、杂草自缝隙中生出,一片萧条景象。 到了这里,襄王阁的嶙峋菱角在望,想到事情终于快要结束了,白晚心中不禁想起白墨,此人早成了她的心病,她想着他久病缠身,如今不知是否调理妥当,没有忠心耿耿的丑叔在他身边,他又是否能照顾好自己。 正略略有些失神,谁想过白象塔下的时候,突听一声暴雷响声,宛若雷神发怒,将雷鸣直直炸在了她的耳畔。 白晚瞬间惊醒过来,心中大惊,暗道不好,同时巨大的响声惊吓到了她□的白马,马蹄腾空扬起,惨烈嘶鸣,恨不得立即将她摔下来才好。 巨大的声响也惊住了林中紧随的阴息风,他跃上枝头眺望,一望之下肝胆俱裂,只见五层高的白象塔已经整个被炸碎,灰雾中石块纷纷落下,正向下面的白晚砸去! 火药!阴息风怒目而视,一声暴喝,箭一样的冲了过去! 火药之物原本乃炼丹术士偶然所得,其中以硝石和硫磺为主,前有江湖上的火器堂雷家专门研究雷震子、流火丸之物而名声大噪,后来因民间有人私炼火药影响民生受到官府查办,明令禁止了此物在民间的流传,风光一时的火器堂雷家也因此而逐渐衰败。 如今硝石和硫磺的买卖均受到官府限制,故而火药一物更加难得,却不想有人竟然在白象塔埋下火药,正等白晚途径之时引爆,心思委实歹毒。 白晚虽然应变过人,可她骑的马却是个畜生,遇到这等阵势猛然扬蹄嘶鸣,将白晚摔了下去,那马不过嘶叫了一声,立即被空中落下的巨石砸了个稀烂。 马血混着灰土溅在了白晚身上,她滚在地上狼狈的躲避落石,整个白象塔都被炸碎,大大小小的石块如雨一般的落下,她跃起的时候被其中一块砸中了胸口,立时被弹了回来,口吐鲜血,她只好就地一滚,躲开了从天而至的半个巨大的“石象头”,可是此时眼睛被扬起的灰尘糊住了,双眼流泪,眼前一片模糊,只道小命休矣。 此时另外半个“石象头”正向她的头顶上砸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道青影如闪电一般来,抱起地上的白晚凌空一跃,躲开了石象头,石象头砸在地上,碎片飞了起来,如飞刃一样的正好戳穿了他的肩胛骨! 而他浑然不觉,抱着白晚左闪右避,用身体挡住了纷纷击来的落石,终于带着她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阴息风怀抱白晚,单膝落地,他这一次出来为了不引人注意,虽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容貌,可是为自己白雪一般的皮肤和头发染上了颜色,使自己和常人无异,结果从白象塔的爆炸中逃出来,他的头发上和脸上以及身上被白灰盖住了一层,好似没有易容一般。 白晚也不比他好多少,这两人简直如两团湿面再白灰中滚过一道那么狼狈。 可惜的是侥幸逃生,并不代表能够逃出生天,阴息风落地之后,面前出现了人数众多的金甲军,而这时,他和白晚已经不同程度的受了伤,阴息风叫碎片割伤了后背,并且戳穿了一边肩胛骨,白晚情况更加惨烈,她胸口被砸中,肋骨断裂,伤及肺腑,连呼吸都跟不上了。 阴息风此生,最恨临阵退缩,自从中原被赶到关外去了之后,更加发誓此生再不恨受这样的侮辱,可现在他抱着白晚,只看了一眼对方的阵势,立即拔腿而逃。 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傲气重要,命更重要,不逃才是傻子! 可是敌人既然能弄到火药炸了白象塔,又能布下金甲军,又怎么可能会让他们逃走,果然阴息风回身发现,前路被封,后路堵死,无路通天! 阴息风背后是被炸碎的白象塔,碎掉的石块都掉完了,尘埃落定了,原本的白象塔变成了一组“石头山”阴息风背靠石头山,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看着周围的金甲军步步逼近。 “放……下我,你走——”白晚一边抽着气,一边死死揪住阴息风的衣襟,焦急道。 事已至此,他们都明白中了计,这时候白晚是真心叫阴息风走,以他的武功,尽管受了些伤,可是他轻功一绝,只身逃走多半也能逃掉,可是带着她的话,那绝对是毫无生机。 阴息风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他更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他丢下了白晚,那么她必死无疑。 白晚见他不动,心生感激,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淡淡笑起来,那笑容说是临危不乱,不如说是自嘲自讽,她笑中带泪,泪将眼睫上的灰尘,道:“你走……我不怪你……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会失败。 她为了报仇不顾一切,仿佛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或许真的报了仇之后,她反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刚刚她还骑着马,还畅想着自己报了大仇之后的事情,可那时候心底浮现了一丝不确定,就好像盼望已久的事情眼看快要发生,却突然觉得不真实一般,果然马上就出了事。或许,她注定会失败了,注定她命中如此。 阴息风不是不想走,他觉得自己应该将白晚丢下,两个人中活着一个总比两个人都死掉好,可是他的双臂不听使唤,明明右边肩胛那么痛,却还是不肯放下白晚,因为如果放下了,就是永别。 再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明知愚蠢去愚蠢,就像是现在的他。 “没意思,真没意思……”阴息风咧嘴笑了笑,放下了白晚,小心的让她靠着一块巨石,然后很深很深的看着她,道:“要是我死了,你就用机关手上的刃抓破自己的喉咙吧……别再受苦了。” 一句别再受苦,说得很轻,很怜。 白晚愣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嘛,或许是明白而不敢相信。 “息风……你傻了吗……不……不值得……” 一个人可能一辈子做事都在衡量值不值得,可终会有一次,会傻一次。阴息风摇头苦笑什么都没说,就像他一直没有告诉白晚,自己为什么杀了小温候温朔一样。 他很后悔上一次不在她的身边,可这一次,他在! 阴息风抽出自己的刀,他的刀叫做“见雪”,是用最寒的寒铁打造,这把刀的刀刃在空气中凝出霜花,可见他正在催动九重寒心法。 一般来说,他很少用兵器,但今天是个例外,他手持“见雪”挡在白晚身前,仿佛谁人要杀她,必得践踏他的尸体而过一般。 时间紧迫,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金甲军已经围住了他们,其中走出来一个大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体态膘肥的男人,严格的说,他没有走出来,而是站在了一群用盾牌和长矛保护着他的金甲军中。 那人和蔼可亲的笑着,语气里却满是讽刺的意味:“哎哟,看来有人像是找到了真爱啊,老夫都快被感动死了,你们这样难舍难分,看来老夫真不得不成全你们,不然也太铁石心肠了。” 白晚毒怨的看着那人,小声道:“王……敬。” 原来他就是王敬,听到白晚的声音的阴息风眯了眯眼,冷笑道:“原来你就是王太尉,想不到你和温家是一伙的。” “非也非也。”王敬笑道:“我说我跟温家不是一伙的,你们信吗?”这王敬不愧是笑面虎,始终在笑,却是笑得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阴息风当然不会信,他并不深晓其中种种缘故的,又岂会猜到王敬为何要杀他们,直觉的认为王敬可能是和温家一伙,才会这样害他们。 阴息风想了想,慢慢道:“王太尉,我劝你还是放我们离去,你家大公子正在我家中做客,我们皮糙肉厚不打紧,另公子可是个精致人,受不得太多苦,我们承一倍,我那些属下可是会百倍的在他身上讨回来呢。” 王敬的大儿子失踪了一段时间,遍寻不得,至今不知哪里去了,王敬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是叫阴息风绑走了。 他脸色先是一变,而后渐渐恢复过来,依然是笑道:“万血王?阴息风?倒是好样的,原来我那大儿是叫你掳走了,哪有当父母的不心疼孩子的,可是……我有三个儿子,只要我活着,有可能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儿子,所以你以为老夫会投鼠忌器么?年轻人想问题果然是天真了呢。” 这下,连阴息风都愣住了,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可这难道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王敬如果不够狠,就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跟权势,他说的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这么想这么打算的,于是他也不想跟眼前这两个濒死的野兽多说,下令放箭。 只见他手一挥,金甲军前排手持盾牌蹲下,露出后面的弓箭手,他们手中的箭一齐对着阴息风和白晚二人射-出! 万箭齐发之中,阴息风左手手持“见雪”挡在白晚身前,一边挥刀砍掉飞矢,一边脱下外袍,注入真气,右手挥动衣袍挡开更多朝他们射来的箭。 白晚撑着身体,无奈的摇着头,死死盯着阴息风的背影,看着他后背肩胛上的血迹如花一般越来越艳丽绽放。 他受伤了,他在自寻死路。 他能够挺多久? 为什么她相信的人总是骗她,可她不信的人总是出现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这是为什么? 阴息风不知道自己能撑住多久,他看得出来,王敬不急着杀他们,如果真的想要他死,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上百人一齐上来就能将他们砍成一段一段的。 他这是在玩他们,看他能撑多久,只要他一不留神,只要射中一箭,那么这个游戏就结束了。 他……真的不想就这样结束。 她就像个傻子,从白墨到温朔,从温朔道温简,一次一次的做错选择,不知道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她那双该死的眼睛总是看向别的地方,总不成往后看一看,如果她曾回过头,就会发现在她身边的一直是他,只有他! 不知多久,阴息风终于体力不支了,只稍微慢了一点,一支箭就射穿了他的腿肚,令他身体一倒,单膝跪了下去! 他跪在地上,右手拖着满是箭洞的袍子,左手用刀尖点地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的右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在身体多处受伤,右肩胛骨伤口撕裂的情况下,他已经撑到了极致,他的右手失去知觉,左手不停的颤抖,他跪在地上,他能感到不管自己多么不甘心,还是要……结束了…… 白晚在他的身后,泪流满面,她真的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 她哭着向他爬去,爬到她的身边跟他一起迎接死亡,她哭着道:“……为什么……我没有爱上……你……” 阴息风听见了,喃喃着:“我也不明白……但我想,大概是……我太厉害了,女人们总是觉得配不上我……” 王敬看了看天,又皱了皱眉,并非他喜欢给这俩人这么多生离死别的时间,而是他另有计划。 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下了最后的命令—— “把他们给我射成刺猬——”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发生了奇变,只见一道影子乍现,就像一道白光一样在铁甲军眼前一晃,弓箭手纷纷低头一看,手里的弓已经不翼而飞了。 一个清瘦的白衣人,手提着所有人的弓,出现在了阴息风和白晚的面前。那人随手将弓一揉一丢,这些木质的弓全部碎去。 “哈哈哈哈。”王太尉见到此人现身,不怒反笑,拍手而笑,道:“国师大人,您终于忍不住了” 国师大人?国师水回春? 不是说水国师御医出身么?什么时候宫里的御医都能又如此超凡的武功了? “咳咳……”未语先咳,看来水国师的身体真如传闻说的那样,能医人而不能自医,旧疾缠身,十分不好。 水国师掏出帕子捂着嘴咳了一会儿,难得王太尉耐心等着他咳完,听听他说什么。他好半天才停了下来,缓缓道:“不愧是‘借刀杀人’的王太尉,果然使得一手连环妙计……” “哈哈哈。”王太尉又笑,得意洋洋的道:“是极,是极,我有三个儿子,你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舍得的你舍不得,所以你输了,对不对‘白公子’? 白公子? 阴息风闻言一惊,却感到身边的人已经僵住了。 天下还有几个白公子? 白墨! 63第六十三章 白晚看着那个人,那人站在她面前,而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她认出他不是从王敬喊出他的名字开始,而是从他发出声音,甚至更早,在他如白电一般闪现,犹如一团飘忽的白影而至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他了。 这样说来很玄,但在过去两千个日夜里,她一直在心中幻想着这一幕的发生,生死关头,他终于来救她了……两千日夜的希望,最后剩下的只有失望,所以这一刻当她看到了他(虽然只是背影),但充斥在心中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委屈和愤怒。 她好恨他! 白晚的眼里一切都消失了,生死存亡亦不在乎,她身子向前微微倾了倾,虽然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谈走向他了,但这个下意识的举动,很清楚的表达了她想要向他靠拢过去的愿望。 然而阴息风突然大力的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无意识的状态下拉了回来,她一扭头,就看到阴息风异样的看着她。 说来真是讽刺,站在阴息风的立场,危急关头他和白晚之间迸发了一些令他期待的情愫和默契,可这白墨的一出现,她的眼里又变得只有他了! 白墨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白晚一眼,他淡然的笑了笑,道:“王敬,你煞费苦心,我又如何能叫你失望呢。”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动了起来,犹如一道光,一片影,一条惊龙般朝着王敬而去,直取他的性命! 可是王敬早有防备,至始至终他都是站在众人之中,周围的金甲军手持盾牌为他护驾,见势不对,已竖起盾牌,在王敬周围形成一个铁甲方阵。同时其他的金甲军对着白墨的攻势挥矛而上。 白墨一击不成,失了先机,铁甲军将他与王敬隔开,铁甲方阵护送着王敬离去,那王敬一边回撤还一边猖狂笑道:“国师大人,你以为你还能杀我第二次么?王某倒是为你准备了不少好玩意儿,慢慢享用吧,我就不奉陪了!” 难怪王敬一直站在人群之中喊话,这般的小心爱护自己的性命,原来早防备着白墨,并且他布下的这三百金甲金兵,在围剿阴息风与白墨之时,并未动用,其目的是留着招待白墨的。 果然王敬一走,金甲军立即变换了阵型,摆起了小困龙阵,将白墨、白晚和阴息风三人死死困住,接着战鼓响起,指导金甲军作战。 太尉王敬,乃中央掌军事最高官员,他手下的这帮铁甲军莫看单练武艺不及白墨,却都是上百次历经战火厮杀的正规军人,他们行动统一,配合得天衣无缝,摆出的军事阵法,在战场上曾困杀数目十倍于他们的敌人。 反观白墨这边,白晚和阴息风不光失去了战斗力,而且成了他的拖累,他一个人武功再高,这种情况下能战胜一支真正的精兵军队么? 在战场上,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打赢一场战争,现在这种局面,就是一场小型战争。 黄沙涌起,敌军逼来,白墨守护在那二人身前,只凭着一双手,折断了数根攻击过来的长矛,而后一转,长矛向敌军射去。 战鼓的节奏立变,同时阵法变幻,金甲军改换盾牌阵,盾牌周围开启长牙,一根一根的长牙张牙舞爪的张开,刃间反射着寒光,使得盾牌犹如锯齿,情况愈加危险。 白墨这下处处受制,一身本事无法施展。 在金甲军的呼喝声中,盾牌阵一点一点的缩小包围,向他们挤压,犹如四面八方铜墙铁壁向他们合拢,使得他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而一旦当他们合拢,白墨三人逼将被长牙戳死,而后被挤成肉饼。 白墨精通兵器,最有所得的乃是掌法和指法,可是盾牌阵中不便施展,便用两根折断的长矛,阻止金甲军的合围,断矛被他灌注了真气后堪比神兵,每一道真气划下之后,断矛都能破开一个金甲军的盾牌。 先破盾,后杀人,饶是如此,阵法不断变化,金甲军前仆后继,长牙不断攻来,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势要将他们淹没吞噬。这般情况下,白墨居然还能守住一小片空地,与金甲军僵持,令白晚和阴息风得以安全,实在非常人所能办到。 以白墨之能,若是他一人闯阵,三进三出也无人奈何。可是受白晚和阴息风的拖累,他犹如笼中困兽,僵在此地不得动弹,只能拼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安危,可一个人是有极限的,何况他已是久病缠身之体,一旦他力气不济,真气耗竭,那么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阴息风和白晚虽然都受了伤,可阴息风还在用左手刀去砍敌人的脚,白晚趴在地上,射出机关手中的迷药和毒药,虽然两人的杀伤力不大,但叫他们等死也是做不到的。 阴息风回过头时,看到白晚正对着与白墨交手的一个金甲军瞄准金焱针,因对方身穿金甲、手持盾牌,金焱针只能射对方的脸和脖子,故而极难瞄准,她试了几次仍是不行。 阴息风灵机一动,趁着白墨尚还有余地,退了回去对白晚急声道:“这种阵法,阵外必然有一名指挥官纵观全局来指挥,否则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行为一致?那边有一块巨石,我带你冲上去,你用金焱针取他性命,这阵就乱了!” 战场上行军布阵,指挥官都是站在阵外高处总揽全局进行指挥,根据战局变换令人击鼓,用鼓声的轻重缓急引导士兵统一作战,若非如此,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致起来。 白墨耳力过人,一边御敌之际,一边居然听到了阴息风对白晚的话,心中对此人的机智称赞,只是又暗道,恐怕金焱针的射程不及,难以成事。 这却是他有所不知,阴息风为白晚做了机关手,其中特意做了一个机括来增加金焱针的射程,故而才有此一计。 阴息风右手仍无知觉,白晚伤在胸口,故而无法将她背起,只好用左手连拖带拽的将她带到了石块上面,白晚上去之后,果然看到坡上有人在指挥作战。那人乃是金甲将领,并非王敬,恐怕王敬已经躲到安全的地方等消息了。 “不成……太远了……”白晚不确定的道。 “你相信我,只管射出去就行!”机关手乃是阴息风所作,没人比他更了解射程能有多远,他斩钉截铁道。 这种关头,也只好咬牙一试了,白晚启动机括将金焱针射了出去,连击三次,果真中了一针! 她心中一喜,为怕有副将顶替指挥,急忙对那人身边的人出针,也都中了,她喜极而叫:“你……你是天才!” 阴息风心里自然得意,指挥官一倒,战鼓果然开始跟不上了! 时机正好! 战鼓一乱,阵法即乱,白墨施展了几招,居然将他们冲散了,白墨回身一跃,跳上石块,一手将白晚拎了起来,带着阴息风冲进了手足无措的兵阵之中…… ----------------------------------------------------------------------------------------------------------------- 阴息风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竹林之中,身边已无一人。 他猛然想起之前发生之事,他与白晚被太尉王敬困住,白公子白墨突然现身,三人闯出金甲阵,之后遇到了白墨留在阵外的人接应,他们引开追兵,而他、白晚、白墨上了一架马车,一路往西面逃去。 马车一路不停,到了后半夜白墨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白晚下车,他也跟了下来,下车后马车仍然向西而去,他们则往林间深处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白墨带着他们进了一大片千叶竹林里,他们在竹林中后稍作休息,疲惫至极的他就背靠着竹杆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现在天已经亮了。 阴息风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小腿上的箭伤已经被包扎好,因腿伤的原因,他劈了一根竹竿做杖,杵着竹杖一瘸一拐的寻找白晚的踪迹,没有找到白晚却发现这座竹林有古怪之处。天黑入林之时,有白墨带路尚不觉得,现在再看,这竹林到处都是迷障,俨然是一座竹林阵! 这下,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白墨要带他们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他布下的阵法,可以掩盖他们的行踪,即便是王敬的人顺着马车的蹄印追来也找不到他们,至多是跟着马车追去了。 只不过,为什么白墨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带着白晚离开?他们去了哪里? 这白墨是受到六扇门通缉的通缉犯,其罪名是十恶不赦的通敌卖国,他消失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宠臣,一国之师? 既然他已位尊为国师,为何这几年从不曾去找过白晚,任她自生自灭,亏她还一门心思日日担忧他的安危,不惜一切的为严文渊翻案,还有王敬,他跟王敬之间又是什么样的仇怨? 种种问题牵连成一片巨大的谜团,其中有着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势必只有白墨一人能解答,阴息风环视周围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都说白公子乃武林第一人,我倒要试一试,你的阵法有多厉害!” 阴息风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故而虽然身陷竹林阵却并不着急,当即研究起破阵之术来。 说起来,这阴息风有些地方倒像年轻时候的白墨,一样的天骄人物,所学甚广,只不过他行事更加偏激狂妄,为所欲为,而白墨更像一位世外高人,站在所有人之上,带着一股冷漠慈悲看待所有人,就好像一切俗事都与他无关,而他偶然露出的关心或者同情都只是一种恩赐。 这就是距离,虽然不是他有意的造成的,却是将白晚伤得最深的原因。 想必当年苏素,也是因为受不了他这种冷漠而离开的吧。 阴息风走出竹林后,立即就看到了白墨与白晚。 黄花树下,一位清瘦且气宇出尘的白衣人盘坐在草地上,白丝染进了他的发间,儒雅俊逸的面容虽然不再盛年,但也不显他的年纪,如时光抛去了绚烂的外表,却能露出精华的本质,他身上凝聚了一种常人没有的吸引力,仿佛一洒月光,温和沉稳,令人不觉钦慕。 如果这人如果是白墨,也未免显得太年轻了一些,与白晚一道看上去,倒像是长兄幼妹一般,阴息风暗道。 此时那人正低头凝视着怀中人,虽然一言不发,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不知为何能让看到的人感到……难过。 他怀里的人正是白晚,只见她面容舒展,呼吸均匀,一扫素日的戾气,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安详,相信十年以来,她从未露出过像现在这样平和的面容,简直让人不忍打扰。 他们背后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河水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有微风轻拂,黄花如雨落一般自树梢落下,缓缓飘进河里,随这河水飘然远去。 阴息风眼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只觉那两人将所有人排除在外,与世隔绝,如同进入了一幅画里,就像是……他要把她带走了。 他心中徒然生出怪异之感,却又一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故意脚下一重,踩断了一根树枝,果然白衣人抬起头来,向他看了一眼。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即便他不出声,他也知道他来了。 “你就是阴息风?”白墨平静的道。 “你就是白墨?”阴息风也道。 白墨点了点头,又看了怀里的白晚一眼,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白墨并不算是个善于言谈之人,他喜欢安静和钻研,以前隐世之时,一个好棋局就足以令他消磨一下午,现在虽然贵为国师,但仍不喜和人打交道,他的身边有专门帮他处理人情世故的人,而他只需要做决定就够了。 上一次,为了暗中帮阴息风救出身陷温家的白晚,他才破例宴请了温正阳将他拖住,为他们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白墨不说话,阴息风却已经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把她怎么?!” 原来白晚一直不醒,连他们说话都没有惊醒她,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这显然不合常理。 大约是语气中的不善之意太浓重了,白墨眉间略动了了动,才道:“……我让她睡了。” “让她睡了?”阴息风冷笑了起来,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想见你?” “……” “你知不知道,她以为你又老又病,不知道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腐烂等死,她每天都担心你被人害了,发了疯一样的要消灭掉你所有的敌人,只为了让你能得到安全,而你却……国师?真威风啊!”阴息风怒道,打心底里为白晚不值。 白墨无言以为,低头看着怀里的白晚,继续沉默。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是……不论你有什么苦衷,你都不配让她原谅,她为了你才像一团烂肉一样在地牢里待了五年,而你终于找到她之后,竟然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你现在就把她弄醒!” 在对白晚的这件事上,白墨没有资格争辩,但是他不愿意将白晚弄醒,不止是因为她有伤在身需要休息,更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他不能那么做。 白墨不为所动,阴息风就丢开竹杖,上前要从他怀里夺走白晚,白墨见状眉头一皱,一挥袖,一股强大的力量逼得阴息风连连后退。 以阴息风的武功,一招之间就被逼退实在是奇耻大辱,虽然也是因为他受了伤的缘故,可也更触怒了他,他怒视白墨之际,不想白墨脸色一变,扭过头去喷出了一口血雾。 阴息风这才发现,他受伤了! 日前他们被困金甲阵中,全靠白墨一人之力才会平安无事,而白墨再高的武功也是人而非神,为了将他们安全带出来拼尽全力,新伤旧患一齐发作,看似无碍实际上险象环生。 阴息风见他突生变故,趁势上前去拿住他的脉,只觉他的脉象时虚时实,乱得十分古怪,再仔细看,发现他的脖子上、耳后、手臂中、腰间等部位均插着银针,原来他已经为自己施针。 本来就已经在自我调理中,却因阴息风要上前抢走白晚,以至于他动了真气,如今真气反噬反倒更不好了。 这让阴息风更加觉得古怪了,白墨要是在意白晚,不至于对她不闻不问,可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这个样子,他为何总有前后矛盾之举? 过了片刻,白墨微微好了一些,才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白晚放下。 白墨道:“我看你是她的……朋友,危急时候居然不离不弃,也算难得,故而也将你带了出来,只不过,有些问题不该你来问,我也不会回答。” 这是提醒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么?阴息风没有说话,只冷眼看着他。 “我此次不愿为自己强辩,我只说我愿意说的,其中有些事你和她未必知情,便如这王敬……并非你们能对付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奇怪,为何你要不顾性命的帮她?”白墨问道。 阴息风想了想,半晌才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当年白晚和阴息风皆是黑道中叱咤江湖的人物,尤其是阴息风,号称黑道无冕之王,统管七百武林豪杰,坐拥三帮四寨二岛一楼,是何等意气风发的人物,可是他一手创立的基业全部毁于号称“神捕世家”的温家手中。 温正阳将他逐出中原,逼得他龟缩关外,成了温正阳仕途上绚烂的一笔,这笔仇恨他日思夜报,后来他设计小温候强攻君魔寨,杀小温侯固然是为了白晚报仇,同时也为他自己雪恨。可是他的恨,并非只杀小温侯一人就能排解的。 小温侯死后第三年,白晚从临安地牢逃回君魔寨向他求救,养好伤后又盗走了他的机关手与易容针,他恼她不告而别,一再的对他无情无义,可追查她的下落之时又察觉她有复仇大计,这时正好遇上了黑山寨的刘白凤向他投奔,他花言巧语的骗刘白凤掳走了易容成“阮红娇”的白晚,用温简的性命逼迫白晚跟他结盟,共同对付温家。 所以,他对白墨的回答也没有错,他和白晚的确同仇敌忾,只不过仅仅如此,他会在临死关头不惜性命的对白晚不离不弃吗? 显然,又不仅仅如此了。 白墨叹着摇了摇头,他虽不善与人交流,可也不是不通人事的傻子,只是没想到白晚身边已经有一个如此强势的爱慕者了。 阴息风这样说是顾忌白墨是白晚的生父,在他面前承认自己对白晚有情,岂不是落人下风,何况白墨这个生父当的极不称职,他和白晚已有许多年未曾见面,若白晚醒来知道自己生父不止好好,还当上的大国师,一怒之下不定从今以后决定与他断绝关系呢。 他这样想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刚刚一出竹林的时候,他看到白墨怀抱白晚,不自觉的突然生出了一种极怪异的感觉……现在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了!因为…… 他,他是她的生父啊,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她?那根本不是一个父亲看待女儿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口味可以更重一点么? 大家会不会无法接受?觉得十分恶心?如果意见很大的话,我会修改的。。。好吧,其实我说谎了,我不会修改,大纲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我能说白墨赶走白晚的原因根本跟她以为的不一样么? 还有,白墨不肯说的那些事,后面几章会慢慢揭示出来。 64第六十四章 白晚自幼颠沛流离,白墨也是后来才得知自己在这世上竟然还有骨血,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十岁了,待人处事皆超于同龄的孩子。 白墨因感内疚,故而对白晚十分迁就,但总得说来,一个如他一样清冷淡薄的男子,实在很难对一个突然出现的半大孩子产生强烈的父爱,他于她的关爱,一开始就是基于责任的基础上的。 也就是说,当父亲的没有当父亲的自觉,当孩子的没有当孩子的认知,这般情形下,就造成了后面的事。 阴息风一直觉得,那件事是白晚一厢情愿,却从没有想过,有没有可能并非如此? 他一瞬间闪出这样的想法,虽然他一贯我行我素,愤世嫉俗,从不畏惧世俗的眼光,可有些人伦之道,就连他看来也太过惊世骇俗,因而虽然起了疑心,却没有当面说出来。 “此地暂且安全,这林子后面有一间小屋,等她醒来,你们可以在此养伤。”白墨放下白晚之后,对阴息风道:“等到你们的伤都好了……务必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白墨的语气不重,却给人一种十分严重的感觉,阴息风不禁问:“什么?” 白墨盯着阴息风,被他那幽深的眼眸眼眸盯着令人入临深渊,他顿了顿才缓缓道:“带她离开,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阴息风心里有太多的疑问,眼前这人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件事……你们正在做的这件事,它的影响要比你们以为的深远,温正阳虽然背叛了我,但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这已经不是你们能够处理的了。”白墨道。 “可是我们得到了乌金盒里的证据,如果你说的幕后黑手是王敬的话,既然王敬和温家结成一气,我们可以先制温家于死地,削掉他的左膀右臂,你是国师,你一定能办到。”阴息风说着,突然察觉有些不对,既然阴息风是国师,乌金盒里的证据本来也是他的,那么如果他想对付温家岂不是更加容易?为何他没有迟迟行动?除非……他根本就不想对付温家! 可是这样,不是更加奇怪么?阴息风脑袋里一瞬间闪过之前王敬说的话,他说他和温家不是一路的,当时他不相信,可现在想想如果这是真的,莫非对付温家对白墨有害无益,故而他才迟迟不动手? 阴息风脑袋里的想法一闪而过,那边白墨听到说起乌金盒里的证据,又是一叹,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些证据本来就是当年我和温正阳一起收集的,只不过最后关头……他做了另外的决定……” 白墨当年想要为严文渊翻案,当时温正阳正是负责此案之人,他观察温正阳,见他行事磊落,虽为公门之人却有侠义心肠,故才铤而走险引导他去查明严文渊疑案。 温正阳也不负他所望,察觉严文渊蒙冤之后连夜写下陈情书赶往京城,当夜他在屋顶上看到温正阳的举动十分欣慰,觉得自己所托非人,指望一纸陈情书交上去,能救回狱中尚待处决的严文渊的亲人。 结果温正阳回京之后,正逢封侯的圣旨下达,温家三兄弟在屋子里待了许久,出来时候就随太监进了宫。 白墨看到温正阳出来没有将证据戴在身上,就预感到情况不妙,果然当他潜进去的时候,就发现温家的奴仆正要将证据烧毁,于是他将其偷了出来。 三日后,温正阳搬进了忠义侯府,严文渊的眷属则全被处决了。 对于温正阳,白墨实在难以原谅,最后关头他选了一条更容易的路,这虽然是人之常情,但毕竟他做出了选择,随后他越陷越深,就像是说了一句谎话就必须用一百个谎话去弥补一样,他为了保护自己和亲人开始对他追杀、诬陷、以正义之名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对他以及他的朋友赶尽杀绝,甚至在二十年后迫害白晚。 “他做了那么多让人无法原谅的事,我坚信他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时机还不到,我不能用一个仇人的肉来喂养另一个更可怕的仇人。” “你说的那个更可怕的仇人,是王敬?”阴息风追问。 白墨点头。 他一直以为推开白晚,就能让她远离这趟浑水,可不管是她还是她的朋友,都想方设法的陷了进来,这是他绝不想看到的,故而这一次,他必须对阴息风讲明利害,然后让他向白晚转达。 白墨低头看着仍然是熟睡的白晚,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也常常这么看她,有时候她会装睡,然后在他出现的时候徒然睁开双眼,笑吟吟又得意的道,看,我抓住你了,你又来偷看我睡觉。 他没有偷过看她,只因她不管天气多冷都从来不盖被子睡觉,那年她根基尚还浅薄,这么做是会生病的,所以他只好每晚过来给她把被子掖好。当他问她为什么总是如此的时候,她却歪着脑袋,漫不经意的说,因为我要是盖好了,你就不会来看我了。 那些年月里,这就像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情,她贪婪的索取关爱,而他予取予求,因为那是他应该做的,他们被一种称之为血脉的关系联系在了一起,不同于友情、爱情,即便刻意忽略,也始终存在。 这大概应该是世上最安全以及让人安心的关系,至少他曾以为是这样。 白墨走神了片刻,阴息风见他沉思,觉得有些怪异,等了会儿还不见他回神,便故意咳了两声,才唤回了陷入回忆中的白墨。 白墨抬起头,看着阴息风道:“当年我和温正阳都察觉严文渊一案,幕后有人在布局,可是后来温正阳临阵反水,以至于我们都身陷种种事端没能继续查下去,如今时隔多年,种种蛛丝马迹浮出水面,那个人就是……” “当朝太尉王敬?”阴息风道。 白墨感到阴息风不喜欢被人主导局面,故而才会屡屡打断他的话,他不会和后辈计较,只是略笑了笑,接着道:“猜猜是谁在严文渊倒台之后接管了安西节度使一职?” 不用想都知道答案,阴息风道:“是王敬?” 当朝太尉是全国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而王敬之所以能爬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后来接管了严文渊的职务和军队,这是一个不错的起点,也是一个极重要的转折点。 但是阴息风又问:“那你又是怎么从一个在逃通缉犯,摇身一变,变成御医又变成国师的呢?” 对比起王敬来,王敬好歹是一步一步的爬上太尉之职,而白墨的仕途更加匪夷所思,难道没有人怀疑过他?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是不是也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问到这个,白墨就迟疑了,半晌才道:“王敬怀疑我的身份许久了,却一直无法确定,而温正阳估计也猜到当年设计他的人正是王敬,故而这些年来一直是费相一系的主力,与王敬对抗,王敬这一次一箭双雕,先是利用晚晚来对付温家,再利用她来逼我现身……现在他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无疑会将她当做我的软肋,如果你不能带她走,谁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白墨很好的解释了现在的局面以及为何还不能对揭穿温家的原因,现在他小心翼翼的平衡局面,温家固然应该付出代价却最好是留在王敬之后,他伸手拿起旁边的皮囊,这是从白晚身上解下来的,里面装着乌金盒中的证据。 他又道:“这里面的东西,原本是我留给晚晚的,但现在留在她身边反而不利,我便拿走了,你告诉她,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善用。” 可是不知有意无意,他始终并未正面回答阴息风的问题。而且照他这样说,白晚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阴息风很是为白晚不值,他眯了眯眼,道:“你不是神功盖世么,区区一个王敬,凭你的武功大可以杀了他,为何还要这样畏手畏脚?” “谁又说我没有杀过呢?”白墨摇了摇头道:“这个人贪生怕死,他亏心的事情做得太多,十分怕被人谋了性命,你也看到他在金甲军中的样子了,他不止狡猾多变,而且为了保命还从全国各地搜罗了与他相似的人,让他们学习他的谈吐和举止,调-教成他的替身……我曾杀过他一次,结果却不是真的他,第二天他又好生生的出现在早朝上,呵,现在就连上朝,我都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了。” 王敬出现在金甲军中时,特地调动了一个方队来保护自己,可想而知有多怕死,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给自己养替身,难怪当时他在金甲军中时会对白墨说“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杀我第二次”这种话了。 “有这种事?”阴息风奇道:“连上朝他都敢这么做?皇帝呢?他不怕被皇帝发现么?” “当今皇帝……曾身染恶疾,病了三年,三年之中,大权旁落,如今虽然病愈了,却难以改变臣强主弱的局面。”白墨道。 阴息风是何等乖觉的人,尽管白墨回避了自己如何当上国师的问题,可是又从他的只字片语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当今皇帝恶疾三年,以致臣强主弱,偏偏白墨就是在这段时间改名换姓成了御医“水回春”,“水回春”治好了皇帝,成了宠臣,最近又因医治好了太子而被封为“国师”。 这些信息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皇帝信任“水回春”的由来,第二件就是皇帝和太子都是极容易“身染恶疾”“性命垂危”之人。 可是如果他真的救了皇帝,让皇帝信任并重用他,为何他还要任白晚在狱中苦苦煎熬呢? 如果阴息风是普通人,一定因为不解而责难白墨,可是他不是普通人,他已经看出白墨并非将白晚不放在心上,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一定有什么事情阻碍了他,而且这件事和他回避的问题有关! 阴息风还想要套取更多的信息,可白墨已不愿让他知道得更多了。 “你这些话为什么不当面告诉小白?”阴息风质问道:“你该知道,小白十分固执,她不会放弃你的,也不会听我的话说走就走的。” “她必须听你的,你得让她听你的。”白墨的语气不容反驳。 “呵呵。”阴息风自嘲的笑了起来:“你太高估我了,我的话她从来不听。” 白墨似笑非笑的看了阴息风一眼,突然就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你异于常人,你的血瘾症好了一些么?” 他连这都知道?阴息风心想,嘴里道:“我只是有心瘾而已。” 白墨再次摇了摇头,道:“恐怕不是,虽然你现在用易容的药物改变了肤色和发色,然而还是改变不了你身体异于常人这个事实,你嗜血不是因为心瘾,而是你身体里缺乏一种东西。” “哈哈”阴息风这次大笑了起来,双手抱臂,一副有趣的样子看着白墨,道:“看来有人很喜欢当御医,不过你说的这些就连一个寻常大夫都知晓,不足为奇。”他说的时候,故意加重“寻常的”这三个字的音。 可是白墨站了起来,轻轻弹了弹衣摆,淡笑着道:“你身体属寒,偏偏练得也是极阴寒的武功,虽然看似十分得宜,可是实际上你练得越深则越伤害你自己的身体,相信你自己也察觉到了,这几年你的功力不论你如何努力,始终难以精进,这并非只是瓶颈而已。” 阴息风听着他的话,虽然故作轻松,却心中一沉。 这时白墨又道:“如果我说你的武功不止永远无法精进,而且……你的寿数绝活不过接下来的十年,你信么?” 作者有话要说:别担心,我不会让阴息风早死的~安啦 65第六十五章 阴息风的病是先天性的,白化病又称之为雪肤症或者羊白头,少时阴息风没少研读医术,所以他也知道自己是治不好的。 但是老天喜欢从一个人身上取走一样,再给他另一样,阴息风虽然成了“异类”,却有着寻常人没有的天赋,他过目不忘、聪慧过人,在武学上也另辟蹊径,成就不凡。 然而,近几年来,他在武学方面却毫无长进,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只不过他谁也没有透露罢了。可是白墨居然能够一语道破,还断言他再活不过十年,这未免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可是阴息风却信了,他知道白化病人多不长寿,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不到四十岁就会死去。但他没有表现出仓皇失措,他显得要比白墨预期的更加冷静。 “我从未想过长命百岁。”阴息风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道:“我也受不了自己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模样,如果我真的只能活十年,那么也没什么不好。” 看到他如此镇定,白墨唇角微扬,含笑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又一语惊人道:“我说的十年是你自废武功的情况下。” 这话既出,连阴息风都惊愕了起来。 “你本就是难得一见的阴寒体质,别人练九重寒能发挥八分效,你轻松就能发挥十二分,然而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你武功越高,身体损伤越大,如果你不放弃它,反噬起来也将比预期的更快……首先你的身体会开始衰落,皮肤会慢慢变得几近透明,两年后你身上的毛发会脱落,你将消瘦如柴,牙床萎缩,牙齿掉光……不会超过五年,你将生不如死。你不用担心我骗你,你应该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走下坡,你已经过了巅峰状态。” 阴息风就好像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抬起头恼怒的瞪着白墨,而白墨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怒气,接着道:“武学之路没有捷径,‘九重寒’是你师门的禁忌,本不该流传于世,我虽不知你用了什么方法得到它,但是……你已经将自己向它献祭了。” 他的话让阴息风又是一震,脱口道:“你知道我的师门?” 阴息风的师门是江湖上最诡异最神秘的门派之一,当年他被弃于山林遇见他师父,偏偏他师父是个有个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癖好,见他模样特异,就带回师门,他自幼身体比不上师兄弟们强壮,武功也没他们好,常常受欺负,但他又是最聪明,最用心专研的那个,某一次他无意中破了师父所设的阵法,找到了师门禁忌‘九重寒’心法,一试之下,获益匪浅,武功精进神速。 后来,他师父发现他偷练‘九重寒’心法,一怒之下将他锁在山顶石坛受九死劫,结果九日后,弟子们去收尸的时候,他不但没死,反神功大涨,他回了师门,杀光了所有人,做了欺师灭祖之事,抢走了‘九重寒’。 所以,阴息风的门派实际上在江湖中早已经消失了,他是他门派中唯一活着的人,而白墨竟然能看穿他的来历,如何让他不震惊? “略有耳闻。”白墨垂了垂眼,道:“贵派一直将此心法列为禁忌,却又不舍将其毁去,你又是这副样子,怕是至今贵派都没有钻研出破解之法了,所以我想……我大约是这世上唯一能救你的人了。” 白墨竟然有化解之法?!原来他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阴息风有求于他,虽然有些狡猾,可他能一语道破阴息风的师门,甚至对其师门秘事知之甚详,不能不说见识非凡,尤其是竟对化解“九重寒”的反噬有如此把握,实在是叫人没办法不动容。 阴息风瞪着白墨,差点忍不住开口求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你告诉我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阴息风凝紧了眉头,白墨一番威吓,绝不会没有目的。 见他终于紧张了,白墨淡淡一笑,道:“我想让你做我要你做的事情,我要你带走晚晚,既然十年前我就能为晚晚重塑根基,十年后为你抵消心法反噬又有何难,再者,我也希望你能活久一点,你若早死,想必晚晚也会感到寂寞。” 说到底,他就是要阴息风照着他的话去做。 阴息风就十分不懂了,质问道:“你宁可威胁我,也不肯亲自跟小白说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这下,轮到白墨变了脸色。 “你知道小白为了你肯豁出性命去,你一句话抵我百句有用,可你却舍近求远乱来威胁我,你不止不敢露面,甚至见到她还要把她弄昏睡,我见你也不是小气之人,为何一扯上她就畏首畏尾?” 打蛇打七寸,阴息风一番追问,直打白墨软肋,即便是白墨这样好脾性的人,也被问得动了怒意,虽然他一句话没说,只是脸色骤冷了下来,就让人感觉周围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叫人窒息。 白墨看着阴息风,阴息风感到一股强压铺面而来,若是普通人只怕立即跪下认错了,但阴息风仍然挺直了腰背,一副桀骜的模样。 白墨的目光深不可测,一改之前屈就一般的谦和有度,流露出令人毛骨悚然强势,恐怕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他没有解释,也从来不解释,他轻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你答应,或者……不答应?” 他认真的模样让阴息风感到他动了真格,这个问题恐怕是最后一次问他了,阴息风有些恼、有些憋、还有一些愤,最终还是认了怂,低头道:“……我答应。” 阴息风不怕死,但怕的是要死不活的活着,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白墨口中的样子,而在他同意之后,强压之感也逐渐散去,白墨收敛了自己的气势。 “你也曾算是一号人物,我信你的承诺,我不论你对晚晚说什么做什么,等她的伤好了就带她走。”白墨说着,再次垂下目光,深深的看了看草地上安详熟睡的白晚,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阴息风掷了过去。 阴息风伸手一接,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本蓝面黄纸的旧书,他不禁一边翻看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白墨想了想,仅仅答了四个字:“毕生所学。” 阴息风闻言一惊,不敢相信的看了他一眼,只见白墨面容平静淡然,如同说了一句“天气真好”之类的话。 阴息风看着手里的旧书,发现里面撰写了各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奇异武功和医术,他贪婪的翻看着里面的内容,如同财迷掉进了宝石窟中一样目不暇接、如梦似幻。 阴息风在白墨看来已是病入膏肓而不自知,他看他对白晚是真心,又极有天赋,故而动了爱才之心,将自己所学传给他,一来也是帮他化解“九重寒”的反噬,二来也是想让他有能力保护白晚。 至于白晚,她天赋有限,学武时又错过了最佳年纪,用万蛊噬身的法子虽然为她重造根基,但她曾经历过一次武功尽废,身体再度受损,虽然通过血池回复了功力,但时至今日已难再打破局限。 阴息风贪婪的翻阅着手里的旧书,等他想起来时,再抬头看去,只见黄花树下,黄花纷飞,落在含笑酣睡的白晚身上、脸上、发间,她仿佛在作着一个美梦,而白墨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白晚醒来的时候,已过了晌午,一场美梦能让人精神舒爽,忘记烦扰,嘴角带笑的醒来,她坐起来之后环视周围景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直到闻到了果香,看到阴息风一瘸一拐的带着一兜野果回来,她才真正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白晚想起来了,她盯着阴息风,见他形单影只,身边并无旁人,勉强笑了笑,仿佛不甚在意一般问:“他……去哪里了?” 阴息风见状,冷笑了一声,将果子丢在她脚边,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他走了。” “走了?”白晚面色大变,囔了出来:“你怎么能放他离开!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白晚的心情,阴息风不是不理解,她做了那么多事,好容易见到这个人,自然有许多衷肠要倾诉,可是白墨已经表明了不愿见他,他又能如何?他又不是没有试图让白墨留下,结果白墨宁可用自己的毕生所学作为交换也一定要走。 白晚口气不善,似有怨责,令阴息风十分不悦,冷笑着道:“他那样的人物,既是他不愿见你,我又有何能耐将他留下,如果要我说,你还是随了他的心意吧。” “我和他的事情,你又知道什么说。”白晚怒视着阴息风,十分恼火。 阴息风见她这样有精神,心道,昨日她身受重伤,今天这样生龙活虎,定是白墨耗费了自己的真气为她疗伤之故,他本就有伤在身,尚需金针封穴,如此行事伤势定然加重,他们连面都不见,却依旧相互关心,而我与小白日日相处,她也从不曾这样对我。 这样想着,阴息风心就灰了,淡懒道:“白墨如今今非昔比,乃是皇帝宠臣,御封大国师,并不像你以前以为的那样,他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临走之前要我告诉你,他不需要你为他做什么,只要你离得远远的就好,而且温家那件事叫你放手,他并不想你那么做。” 接着,阴息风便把王敬设计温家,白墨当年和温正阳联手破案,而后温正阳临阵反水的事情说了,又将如今朝政格局也一并道明。 白晚本来心有不甘,可是越听阴息风说下去就越是心凉。 整件事无疑对白晚是最残忍的,她一厢情愿的想要保护白墨,为自己、苏素和丑叔报仇,却不知道白墨另有安排,而且他将她排除在外,根本就没考虑过她的心情,甚至于在她深陷临安地牢的五年中弃之不顾。 她不怕流血牺牲,只是觉得心寒,她一直以为白墨在她危难的时候没有出现,是因为他不知道或者没有能力,从未想过他其实一直是知道的,他只是什么都没做而已。 国师,多么讽刺啊,她为他受苦和担忧的时候,他却从江湖入了朝堂,踏着康庄大道往上爬。 “所以,我妨碍了他是吗?”白晚强忍着伤心,红着眼睛跪坐于草地上,昂着头倔强的看着阴息风,道:“我真蠢,居然以为自己比他还厉害,居然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他……结果我碍了他的事,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感激他没有怪我,还从王敬手中将我救出来,这个时候,我应该死心了,夹起尾巴灰溜溜的离开京城,找个角落躲起来,免得再妨碍到他!” “他……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觉得这样……对你们都好。”阴息风看到白晚又怒又伤心,虽然心里对她有气,可还是于心不忍。 不同于以往的嘲讽捉弄,阴息风知道,一直支持着白晚的就是她的信仰,而白墨就是那个信仰,现在她的信仰背叛了她,将她丢弃了,这种感觉就算是白晚,也是无法承受的。 果然白晚站了起来,愤然道:“他这些话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说?为什么要你来转告我?或者他还是不愿意面对我么?” 丢弃的感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她知道他是她的生父,私自跑出去调查当年的原委,等她伤心欲绝的回到佛什峰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站在黑暗寂静的山顶上,她的世界整个支离破碎了。 第二次,就是现在,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知和无能,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追赶遥不可及的星和月,跌倒了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悔恨,就像是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 临安地牢五年暗不见天日的日子没有让她崩溃,但她现在崩溃了,她仰起头,对着四周绝望的嘶吼咆哮:“出来啊!出来责备我啊!我就这样不堪入目吗!不堪到你觉得见我一面都辱没你吗!你出来亲口跟我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呜呜……” 这一次,她终于痛哭流涕了,她软弱的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倒退,令她退回到了昔日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外闯荡的时候,退回到了当初一个人回到人去楼空的佛什峰的时候,退回到了很久之前,单薄弱小的她一个人走在风雪中,倒在雪地里,祈祷自己死后能在极乐世界或者阴曹地府见到她的娘亲的时候…… 她不顾一切的哭了出来,不是美人垂泪,不是嘤嘤哭泣,而是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吼咆哮,嘴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声音,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无意识的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嚎嚎大哭着跌进了绝望的深渊之中。 阴息风站在她的面前,但她婆娑的泪眼已看不到,她看不到阴息风投降了。 他今天投降了两次,白墨用武功反噬的恶果来镇吓他,而白晚用眼泪让他丢盔弃甲。 阴息风一瘸一拐的靠近她,半跪下来慌忙拥住她,他冰冷的嘴唇在她发间落下吻,他此刻愿意尽一切能力安慰她,只要他能做到! “也许白墨推开你的原因和你预想的不一样……也许他是想要保护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白墨是个混蛋……我也是混蛋……” 阴息风深吸一口气,心若刀绞,他道:“小白,跟我走吧,我们回君魔寨……我让你做我的大当家……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让任何人这样对你!” 66第六十六章 千叶竹林的尽头是一座木屋,白晚和阴息风在此养伤,这里小河潺潺,鸟语花香,俨然一处世外桃源,若不是经历了太多变故,倒是一处避世的好去处。 阴息风没有隐瞒自己的“九重寒”将要反噬,以及白墨赠与武功秘籍一事,虽然白晚表现的无所谓,似不在乎了,但他也不敢在她面前研读,只有在每日傍晚,她出门散步的时候拿出来翻看。 那一日发泄之后,白晚如变了一个人,再不复以往坚定强悍,平时寡言少语,常常发呆,不知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如果说以前阴息风就感觉她将自己拒之心门之外,那么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却不再是抗拒或者逃避,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 阴息风擅长对人造成身心伤害,安慰人则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他只好尽量的谈一些比较安全的话题,比如,河里的鱼,山上的兔子、还有天气。 这种日子过得松散而又小心翼翼,实在令人不舒服,阴息风想,或许到了君魔寨就好了,他们可以去边界的小镇和外族人交易私货,还能去草原上转一转,弄几匹好马,骑到更远的雪山上去,再弄几桶葡萄酒在路上喝。 当他把这些计划说了,白晚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撒腿靠着墙角坐在屋檐下,观风看云,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就像是……一具空壳。 阴息风知道,没有人经历过这种事还能坦然面对,她只是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所以他没有逼她,让她慢慢的自己去思考,她的人生不该总是追寻着别人的足迹,她值得为自己而活。 大约一个月后,阴息风的伤痊愈了,白晚也养得差不多了,她昏迷的时候白墨给她治疗过,又以自己的真气为她护体,所以恢复起来也尤为快,若非她不肯让阴息风为她治疗,现在早就好了。 除了木屋之外,白墨也早为他们备好了马匹和车架,甚至还有干粮等物,一切的准备无不说明了他早已计划好了他们的离去。 不知道白晚是怎么想,但阴息风能感觉得出来,她还没从中走出来。 变故是发生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天,本来一切都按照预计那样发展,可是当他们走出千叶竹林,却发现,林子外面有人正在等他们。 对方是个青年,大约二十□岁,眉目俊朗,一身青衫,独自牵着一匹马,马背上还带着水和干粮以及大氅。如果看得仔细一些,还能发现他头发有些凌乱,衣裳也皱巴巴的,袍角还沾着两根草叶。 那青年本百无聊赖,见到他们的马车从林子里出来,面上一喜,追上前来,将他们拦住,问道:“请问是白姑娘和阴公子吗?” 白姑娘?阴公子? 阴息风挑了挑眉,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一般来说,更多人称他为“万血王”、“万血魔君”、“血王”、“魔道妖人”、“魔头”等,乍一听这公子的陌生称呼,他差点一掌拍过去,让这青衣人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被生出来。 那青年浑然不知自己面前的什么样的人物,面上浮现一片热情的笑容,道:“必然是白姑娘和阴公子了,观这面相,白姑娘和水先生可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这下,连白晚都快忍不住拍死他了。 白晚与白墨的长相虽说不是真的一模一样,但的确有几分相似,属于单看其中一人时并不觉得,同时看则会发现明显的相似之处。 白晚以前年幼无知的时候,还以为这就是别人说的“在一起越久,连相貌都会相似”,心中暗喜,竟没想过其中的原因。后来知道了,又伤心欲绝了。 阴息风赶着马车,与白晚并排坐着,见白晚面色骤变,对那青年喝道:“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们?” 那青年衣衫皱乱,头发不整,独自牵着一匹马,马上还有干粮等物,再加上那件灰扑扑的大氅,阴息风一看就知道,这人必定在此等了他们好几天,而那件大氅并非穿戴,而是用来夜间睡觉保暖的! 果然,那人立即道:“两位不要误会,我非歹人,我乃御前带刀侍卫周方,我是奉皇命来接二位进宫的!” 他的话一出口,阴息风与白晚二人皆惊住了,从温候到太尉再到国师、现在又轮到皇帝,这就没玩没了了么! 周方怕他们不信,从怀里掏出一块侍卫令给他们看,然后又转身跑到坐骑旁,从马背上抽出明黄色的一物,十分气势的对着他们宣读起来,弄得阴、白二人面面相窥,均思索一个问题:如果没弄错,难道那个他读的那个东西就是——圣旨? 不怪阴息风和白晚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江湖中的人物,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们这辈子都在受到官府通缉,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御前侍卫带着一道圣旨,苦等他们几日,就是为了宣见他们。 现在的情况委实有些诡异。 周方虽然知道阴息风和白晚藏身何处,但因为破不了千叶竹林阵,故而只好在此守株待兔,他此次前来乃是秘密行事,圣上曾特地交代过,那二人都是江湖习性,有些繁文缛节大可以不必拘束他们,但定要将他们带回来。 故而,在他宣读圣旨的时候,阴、白二人皆没有下跪,他就忽视掉了。 待到读完收了圣旨,周方急声才道:“国家有难,国师失踪,二位请务必随在下进宫一趟,届时一切谜团,自见分晓!” 如果说国家有危难,阴息风已经猜到了,皇帝曾大病三年,大权旁落,再加上太子病情告急,险象环生,这似乎都大有玄机。同样白墨出任国师一事,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 只不过,这些与阴息风又有何干系?他不是白墨,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更不会对一个签字下令将他逐出中原的皇帝抱有爱国之心。 所以,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进宫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世间敢如此不将皇帝圣旨当一回事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阴息风牵起白晚的手,对周方道:“你走吧,我们不会去的,朝堂里的国事从不是我们江湖人可以插手的,况且我二人不过是通缉犯,有何能耐能进宫面圣?那岂不是荒唐之极。” 白晚感到阴息风捏着自己的手有些紧,紧的令她发疼。 这件事和白墨有关,白墨成了捆缚白晚一生的阴影,阴息风实在不希望看到她再将自己搅合进去了,他们的未来在君魔寨,在雪山、在草原,而不是一座富丽腐朽的城池里,京城,从来容不得他们踏足。 “但是,但是国师失踪了!现在能救国师的,就只有二位了!”周方不知国师正是阴息风的禁忌,仍然不知死活的叫着。 阴息风闻言脸一寒,竟然真的动了杀念,出手如电,一掌就要将周方劈死! 果真狂妄! 周方乃御前侍卫,奉命而来,杀他如辱皇帝,这种事情他竟然想也不想就干了! 周方的武功比阴息风,就像是孩童比成年人,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向自己劈过来,快得让他反应不及,而正在此时,白晚出手将阴息风拦住。 阴息风是手刀劈在周方额头三寸处,手腕就被白晚挡住了。 周方额头被掌风扫中,感觉就像是被大棒槌槌了一记,头昏脑涨,额头破裂,血流如注。 他一低头,看到血染红了圣旨,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的额头破了,而他刚刚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他吓的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阴息风冷声问白晚。 他要杀皇帝使臣,白晚阻止了他,可他质问的口气却像是她犯了什么过错一般。 “你不能杀他。”白晚的嗓音嘶哑,这是这一个月以来,她说过的最长的话,她道:“我要去见皇帝。” “事到如今,你还是放不下他?”阴息风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惨。 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白晚眉头轻蹙了蹙,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复杂的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这一个月没有一天不恨他,可是……血浓于水,就像是他明明不想见到我,却还是出手救了我一样,你明不明白,那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阴息风一出生就被遗弃,他没有亲人,所以他无法明白这种血缘上的牵引力,他只是隐隐觉得,不能再让白晚陷进白墨的事情中了,因为他们血浓于水,因为很可能白墨逃避她不肯见她的原因其实是…… “即便他那样对你?”阴息风一边摇头,一边落寞的笑道。 “就算他是个混蛋,他依然是我的……我的……”白晚也笑了起来,红着眼睛艰难万分的道:“我的生父。” 生父,犹如诅咒一般的字眼,让她承认这个词犹如承认自己的罪孽和肮脏,可是不论她认不认,这段关系就是这样残忍。 “但是他要你走。”阴息风道。 “我已经让他觉得恶心了,我不介意让他更恶心一些。”白晚笑颜如花,眼泪落下。 “息风,我想跟你走,可是如果是这样我走不了,我必须让这件事结束,我不想自己那么可悲,我要离开得轰轰烈烈,再无遗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事无成狼狈不堪,我想证明我自己不是废物。” 白墨让她像个傻瓜,而她不想当个傻瓜,如果现在走了,她就永远是个傻瓜了。 白晚继续道:“我要去见皇帝,我要知道所有的事情,我肩负不了国家危难,但我能让那些陷害过的我人不好过……接下来的路我已经选了,你帮了我太多,你没有必要继续这么做,你先回君魔寨,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会来找你的!” 阴息风闻言,嗤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叹气,叹白晚的假话说得跟真话一样逼真。 她会去君魔寨找他?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说之前,这仅仅是一次复仇,那么随着太尉王敬、国师白墨以及当今皇帝的涉入,整件事已经复杂到了失控的地步了。 白墨为什么一定要他们离开?他害怕什么? 皇帝为什么突然找他们?他计划什么? 巨大的风暴已经开始了,而风暴眼中的人,还能活到结束的那一刻吗? 白晚知道阴息风不信自己,她又道:“如果我还有一口气,我都会找到你,如果我连一口气都没有了,下辈子我也会找到你……” 如此说来,竟然是有诀别的意思了。 “既然你心意已决……”阴息风笑着笑着,猛然拉起白晚的手,脸色骤变,咬牙切齿的道:“看来我只有跟你同去了,我答应过白墨一定会将你带走,既然你不走,我怎能独独自离开?我就知道,白墨的便宜不好占,他的秘籍也不是好得的!” 第六十七章 皇宫是世上最富丽堂皇的房子,皇帝是世上最尊贵富有的男人。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朝堂与江湖,就好像处于两个世界的极端一般,但实际上,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弱者为肉,强者必食! 阴息风和白晚这两个江湖人、通缉犯、黑道男、女魔头要进宫并面圣,非只是一道圣旨,就能让他们大摇大摆从正宫门进去的。 白晚问周方,为什么不能? 周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样大臣会阻止。 白晚又奇了,皇帝还会怕自己的臣子? 周方说,因为臣子会死谏,他们认为圣上那里不得宜了,就会跳出来以死谏之,不仅自己会跳出来,而且会召集大队人马在宫门外跪着一起死谏,如果圣上不理会他们,他们就会骂圣上是昏君。 白晚笑了起来,简直乐不可支,捧着肚子道,那当皇帝岂不是很憋屈? 周方不敢妄议,只是摸了摸鼻子说,虽然被骂几声没什么,但骂的人多了,圣上就会失掉民心,而且臣子如果成天闹事,也会耽误国事……圣上虽然主决断,可真正执行的人是各位臣子,所谓上有政策下又对策,有时候官官相护得太厉害,皇上的决议颁发到下面,难免会变质,比如说要抓贪官,结果变成了廉洁的官员替罪……这种事情也是有过的。 说到这里,白晚就笑不出来了。 周方又道,臣子就好比圣上的眼睛、耳朵、手、嘴巴,如果他们不听话、欺瞒或者任性妄为,那么圣上……就如被遮了眼睛,蒙了耳朵,捂住了嘴巴,又如何能做出正确的决定呢? 这时候,给白晚易容的阴息风站了起来,一边把工具搁置在桌上,一边瞥了他一眼:“幸亏,皇帝有很多眼、耳、口、手,他可以把不听话的杀掉,杀鸡儆猴,总是有用的。” 这时候,白晚的易容已经完成了。她易容成了一个面目平庸的青年男子,穿侍卫服,头戴官帽,而阴息风自己易容成了一个高个细眼的侍卫。 杀鸡儆猴,当年严文渊不就因此而死的么?皇帝为了让当时因毓王一事动荡的局势稳定下来而匆忙判决了严文渊,或许当时他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罪,在乎的是自己朝廷的稳定。 后来,局势确实稳定了,他也杀错了人。 周方是皇帝身边办差的人,能被委任机密,说明足以说明他的地位,他对一些秘事略有耳闻,听了阴息风的话,居然听出了里面的讽刺之意,他想了想,低声道:“如果圣上受人蒙蔽,也会杀错人。” 白晚闻言猛然抬起头,狐疑的目光盯着周方。 周方此刻头上缠着一圈白纱,他的额头被阴息风劈破了,但只要能将这二人带回来,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周方看着白晚盯着自己,索性挑破了,颔首道:“其实在下曾经和国师大人打过交道,当年的事也略有所闻,此事不能怪圣上,圣上即位之初,励精图治,大力提拔年轻官员,对温候十分信任,后逢毓王作乱,百废待兴,圣上只是……没有想到会被辜负。”言下之意,皇帝错判是因为误信温正阳之故,结合刚才眼耳口手的说法,他是被皇帝之“眼”误导了。 这已经是同一件案子的三个版本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温正阳的、白墨的以及代表皇帝的周方的。 有趣的是,每个人都没有主动去想要犯错,可是错误就是这样发生了。 白晚现在对当年的案子真相如何已无兴趣,也不关心这些人在犯下错误的时候是因为什么缘故,她关心的是,周方既然是知情的,代表皇帝也是知情的,那么这件事是白墨告诉他们的吗? 如果白墨连这件事都告诉了皇帝,并且还长留皇帝身边,那么也就是说,他真的在为皇帝做事?他信任皇帝? “白墨为什么会失踪?”白晚盯着周方问:“有多少人在打他的主意?为什么说只有我们能救他?皇帝想要我们做什么?” 白晚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周方却摇了摇头,转身打开了身后的一扇门。 他们身处于京城一间民宅中,之前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因此点着一排烛火,而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御前侍卫无声无息的垂目站在那里,就像两个雕像一般。 阴息风方才正是照着他们的模样给自己和白晚易容,现在屋子里又有两个一样面目平庸的御前侍卫,和两个一样高瘦细眼的御前侍卫了。 显然,周方是想让他们互换身份,好将白晚和阴息风顺利带入皇宫。 周方打开那扇门之后,屋子里敞亮了许多,外面是一片开阔的院子,只见阳光普照,琉璃环廊,假山亭台,就差一点鸟语花香就完美了。 “这里是我母亲陪嫁的一处宅子,地处隐蔽,较为安全。”周方含笑道:“至于白姑娘提出的问题,我无权回答,总之进了宫,一切自当分晓。” 进皇宫之前,周方特地教了阴息风和白晚两个人一些礼仪,毕竟是见皇帝,而且皇宫内耳目众多,虽然阴息风的易容神乎其技,可是如果举止不当,还是会露出破绽。 幸而阴、白二人都善应变,入宫之后神色不变,未有古怪之举,而白晚的机关手也惟妙惟肖,在周方和阴息风的掩护下,没有任何人发现破绽。 不过周方额头受伤还是招惹了一些视线,但凡有人问起来,他都摸着鼻子略显尴尬的道,喝多了酒,不慎磕倒了。 结果旁人自然是不信的,都笑他,莫不是吃多了酒,家里娘子置气了吧。 看来经此一遭,周方的妻子倒是会担不少名誉。 皇宫的气象和外面自是不一样,规模宏大,气势不凡,里面亭台楼阁,琉璃照壁,飞龙凤舞,美轮美奂。 白晚原本觉得皇宫,不过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进来之后才发现她想的又不对,不论修葺得多么气派多么豪华,关键是一进来,就让人忍不住屏息住了一口气。 宫女们排成长队低着头收敛声息的走路,太监们微微弯曲着向背轻手轻脚走路,每个人都尽量目不斜视。 还有守宫门的侍卫们,虽然稍微自在一些,可也像是被什么收敛住了。 整个皇宫一进来,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明明是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却是压迫、沉闷,令人不得舒展。 或许,这就是威严感作祟? 周方将阴息风和白晚带入前殿,令他二人在此值守。之前他就交代过,他们进来的时候离圣上下朝大约需要两个时辰,而下朝后圣上便会来此与留下的朝臣议事,之后就会见他们。也就是阴息风和白晚二人要在此等候至少两个多时辰。 见皇帝果然不易,只是见这样偷摸防备,他们发现皇帝并不是想象中的“天下之主”,倒是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觉。 等到皇帝下朝,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带着太监、宫女以及大臣来到前殿,阴息风和白晚来不及看他的模样,就随着其他侍卫一同下跪,只看到皇帝的袍角和鞋履从跟前而过。 皇帝穿得是龙草纹方头朝靴、宫女和太监穿得是软底布鞋,走路悄无声息,官员的穿的靴子因等级不同也有各异……白晚到底是有多无聊才会注意这些。 阴息风、白晚二人站在门外,不一会听到里面激烈的争论声,争论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摔杯子的声音才停止,然后里面的人依次退了出来,太监猫着腰进去轻手轻脚的清理。 又过了一会,里面的大太监出来传旨,翘起兰花指细声细气的说陛下头疾犯了,受不得吵,外面只留两个人守着,其他人都退出去吧。 说完了大太监两边打量了一下,随手指了阴息风和白晚留下,然后一扭脖子钻进了殿内,阴息风和白晚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接着侍卫退出院外,里面伺候的大小宫女和小太监都敛手敛脚的出来了。 清完了场,外面就只剩下阴、白二人,连周方都被打发出去了,怕是皇帝命他看住院外的人不让擅闯。 再过了片刻,方才出来传旨的大太监出来了,对阴、白二人低声道:“圣上宣两位进殿。” 折腾了两天,这回总算可以见到正主儿了。 如果说让阴、白二人易容成侍卫是掩人耳目,那么一番做作的清场,更是为了掩人耳目。 宫里面随便一个侍卫、或者太监宫女、甚至是妃子都有可能是谁的耳目,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恐怕当皇帝人被蒙在鼓里还好,一旦识破了这些,心理素质得需要多强大才能撑下来。 当今皇帝撑下来了,他被人下毒病了三年,他的嫡长子差点被人害死,可是现在他还能坐在这里应付各种心怀目的的臣子,所以,他绝不是那种只知道发号施令而不懂得隐忍的皇帝。 白晚和阴息风入殿,就见到殿上的金龙案后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男人。 他年纪大约四十多岁,体态略胖,白面有须,双眼无神,略有倦意,正以手肘撑着桌案,捂着一边的面颊看着他们。 白晚没有见过皇帝,本以为当皇帝的人有多么龙姿凤章,却见也不过一个平常人而已,不免失望,又多看了两眼,想要看出个帝王相出来,正在晃神之际,就被太监低喝:“见到圣上,还不下跪行礼?” 白晚这才想起面前的人是人家至尊的皇帝,低下头,和阴息风一起跪了下去,口呼万岁。 “无妨。”皇帝挥了挥手,道:“平身吧……水先生当初第一次见到朕也是这副表情,殿下女子,我问问你,你见到朕是否觉得很失望?” 皇帝的声音中气不足,神容疲倦,身体虽然略胖,却是虚胖,老实说,白晚见到传说中的皇帝,的确是有些失望,但她站起来回答道:“我……民女没有觉得失望。” 如果说正常情况下,这一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应该是这样的:圣上龙姿凤章,神采非凡,真龙将世,愿天佑我主,海内安康! 但这种奉承话皇帝听多了,他真话和假话他还分得出来,比如白晚这句,就是言不由衷。 “撒谎。”皇帝笑了起来:“你可没有你爹诚实,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他,你可知他是怎么说的?” 皇帝冷着脸的时候显得很无神,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像是活了一样,让人感到很亲和。 “你爹”这两个字十分逆耳,不但表示皇帝知道白墨和白晚的关系,也表示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愿闻其详。”白晚抬头看着皇帝道。 大太监见她抬头直视皇帝,刚刚想要喝止她的不当举止,就被皇帝阻止了,皇帝对大太监道:“先生对朕有救命之恩,我们虽是君臣,却有生死之谊,朕将这丫头当个晚辈看,此时也无他人,德川,你也不要拘了她。” 这个大太监就是御前总管太监刘德川,也是皇帝的心腹,闻言颔首弯腰退在了一边。 皇帝又对白晚笑道:“你爹第一次见朕的时候,朕已大病卧床三个月有余,形容憔悴,体发恶臭,连说一句整话都要歇三次,朕还以为是有刺客要行刺朕,但见他在一旁立了很久都不动手,我就问他,看到朕是不是很失望,结果他说……” 皇帝顿了顿,笑着看着白晚,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他说……是的,他没想到一国之君会被人害成这幅样子。” 皇帝的几句话,让自己下了神坛成了一个人,现在白晚看到的只是一个在逆境中隐忍的男人。 这真是最古怪的处境了,两个受到追捕如过街老鼠一样的通缉犯,却在世上最庄严华丽的殿堂见到人间至尊,而这个人间至尊居然向他们告之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 “陛下,民女很奇怪。”白晚突然问道:“既然您以为他是刺客,为什么还要跟他说话?为什么不叫侍卫进来护驾?” 皇帝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如果当时朕不是觉得这可能是朕最有尊严的死法,朕一定会叫人来护驾的。” 几句话,交代了皇帝昔日的处境以及和白墨的相识,但是,却没有交待出白墨为何会出现在皇宫里以及……其他的一切。 “晚晚……”皇帝看着白晚,十分诚恳的问道:“你知道白先生那时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吗?” 第六十八章 “晚晚”这个称呼,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未免太过亲昵。 然而皇帝也说了,他和白先生是生死之谊,他将白晚视作晚辈,所以他是以长辈的身份喊她的小名。可是这个小名,只有白墨这样叫过,所以他这样喊她,也是表示白墨曾经在他面前提过她。 阴息风站在白晚身边,他感到她听到这个称呼微微震动了一下,立时也想起了白墨,还想起了白墨念这个名字时温柔的神情。 白晚深深吸了口气,对皇帝道:“他提起过我?呵,有趣……我以为他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不过……陛下,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会来皇宫,也不在乎他究竟做了什么,我来这里是只是因为您的人跟我说他失踪了,我想看看您需要我做些什么,我觉得,可能我们会有一致的敌人。” 死鸭子嘴硬,阴息风心想着,垂下眼帘。 阴息风了解白晚,她觉得自己被伤害了才会这样说,如果她真的不在乎,根本就不会到这里。但是皇帝并不像他那样了解她,听她这样说,反而失去了笑容,皱起了眉头。好半晌才道:“朕也不善和皇儿们相处,朕觉得他们太笨,而他们觉得朕太闷,不过白先生不一样,你不该这么对他,尤其是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之后。” “为我?”白晚喃喃着这两个字,突然一笑,道:“陛下,自那年我离开佛什峰后,至今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直接进入主题?” 白晚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却仍然表现得如小女孩一样不可理喻,皇帝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德川,朕精神不好,还是你来告诉这个傻丫头吧。”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那一部分,现在白晚将它们搜集得越来越多,就逐渐拼出了一个持续了二十年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像其他事一样,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而是不断的延伸、发展、影响着许多人。 二十年前,皇帝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太过草率,让一个无辜之人背了黑锅,还让奸猾之徒钻了空子,当上了安西节度使,二十年后就成了当朝一品太尉。 太尉有个女儿,送进皇宫当了妃子,这妃子又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是皇子。 然后有一天,皇帝病了,本以为是小病却越来越严重,渐渐的力不从心了,可是太子还太小,不足以委以重任,于是就在他生病的其间,大权旁落,党争严重,似乎人人都觉得他活不长了,开始选择未来之主的阵营,比如太子、比如太尉的外孙。 皇帝身体日渐虚弱,他感到无力、愤怒还有绝望,而后的某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有个人站在自己龙榻前,他以为是那些等不及他断气的人派来的刺客,却不想,那人并不是,那人冒险闯进皇宫来,竟然只是为了问他一句话——你把她关在哪里?! 这个人,就是白墨,而他找的,就是被关进临安地牢已经两年的白晚。 以白晚当年的声名,她落网应该造成的影响不会小,为何白墨却到了两年后才想起找她?这其中自有缘故。 白晚被捕后,六扇门一鼓作气针对“万血王”阴息风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因当时“万血王”的风头太过,不知收敛,连朝中官员都知道黑道中有这么一号人物,所以六扇门的行动,朝廷给予了大力支持,各地官府相互配合,因为这事闹大了,于是就压过了白晚那件事,所以当年江湖上人人谈的都是万血魔君如何如何,而不是玉面仙白晚如何如何。 白墨离开佛什峰就是为了了断和白晚的孽缘,他刻意的躲避和回避她,加上也为了躲避官府,故而一直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直到某一日从迷路的江湖客嘴里,才得知了白晚被捕这件事,而此时,已时过两年。 白墨知道此事之后,受了很大的震动,从隐居地出来先后偷偷潜入过忠义侯府、六扇门以及刑部,虽然找到当年白晚的案卷,可是案卷后半部分缺失了,他只知道她当时被收押了并未判刑,却不知道她到去了哪里。(临安地牢乃专关秘密要犯之地,知情者极少,相关记录一律被隐去,另当时小温候已经身故,温简还未参加御前比武,忠义侯府和临安地牢未建立主要联系),直到潜入刑部里面的时候,听人私下议论起皇帝的病情,说可能中毒所致。 这时候,白墨心一横,想到这种案件刑部会上报皇帝做指示,既然遍寻不得,索性就想办法入宫直接揪住皇帝问个清楚。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一来艺高人胆大之外,也因为他在医术方面成就不凡,如果皇帝真的中毒了,他就可以用解毒作为交换。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也就有了后面的事。 说到这里,刘德川停了下来,细声细气的问白晚道:“白姑娘,老奴斗胆说一句,临安地牢那种地方,从来没有人能活过两年,虽然小温侯生前曾经打点关照过,后来温家小五也经常去看你,可是那里毕竟不是普通监牢,凭着他们哪里能照应得周全,你想过没有,你能活下来并非只是运气而已。” 言下之意,暗示着她能活下来实际上是托了白墨的福,也就是说白墨的确和皇帝做成了交易,换了她活命。 临安地牢不同于一般的地牢,关押的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犯人,甚至有一些根本就没犯罪,只是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的人,此地乃刑部直属,与六扇门平级,即便温简进出都需要弄到刑部下发的手谕,出入打点牢头,所谓照应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到的。 小温侯在世的时候,因对白晚心怀愧疚,拒绝了温候令他去向白晚诱供的要求,为了让白晚在临安地牢中少吃点苦头,他没少花钱破费,而温简能“关照”白晚,则是因为背后有温候支持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她能相安无事的活那么久,在以严酷闻名的“三十六层阴曹地府”里,仅只她一人。尤其是到了后面三年,基本上已经没有受刑了,就连她咬死了一名私下对她心怀不轨的狱卒,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白晚觉得不对,如果说白墨提前三年就和皇帝开始交易,为何她却没有被释放出来? 如果白墨真的这么在乎她,便不可能把她丢在地牢中不管! 突然,她想到什么,抬起头尖声向皇帝道:“不对!你用我威胁他?!” 想一想前后的事,皇帝当时被人暗算,白墨能救他,后来他让白墨化名“水回春”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的性命,一个半夜潜入宫中的刺客,皇帝凭什么相信他?除非用人质来胁迫他! 皇帝也没料到她这么快反应过来,但面对她的质问也不恼怒,他淡淡的道:“朕的确答应他保你不死,并没有答应释放你。” 这就是皇帝! 不论之前他表现得多么温情脉脉,他始终是当年为了一己之私下旨处决了严文渊一家三十余口的人! 白晚愤怒的盯着皇帝,拳头握得紧紧,仿佛恨不得冲过去杀了他。 阴息风冷眼旁观,心中在暗暗盘算,如果白晚真的没有安耐住刺杀了皇帝,他们能逃出去的几率有几分。 “你要恨就恨朕吧。”皇帝并不惧怕,道:“所谓关心则乱,白先生救朕的性命来换你的安全,而朕却不止是威胁他,还骗了他,他不知道你当时的处境,因为当时朕根本没有能力释放你,温家盯着你,王敬那厮盯着朕,朕不过是个华而不实的空架子,早就让他们架空了。” 连从牢房里放一个人都做不到,可想而知当时这个皇帝当得有多么悲哀。 “朕要活命,朕要人帮朕,当时如果他不在,朕连吃一口粥都不敢,所以朕只能骗他,告诉他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白晚怒得浑身颤抖,模样吓人,刘德川怕她加害皇帝,急忙张开手在步阶前挡着。 而这时,皇帝从龙案后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下了步阶,站在白晚身前。 这时候的皇帝,已不在是方才他们入殿时候见到的平庸模样,他瞪着眼睛,挺直胸膛,既威严又果敢,明明知道面前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魔女,却毫无惧色。 “朕会告诉你这些朕就就不怕你,朕再告诉你一件事,朕最后服他了,虽然是朕对不起他在先,但朕还是将你的关押地点告诉他了,当时的情况很不好,他已经陷了进来抽不脱身,所以他将他的忠仆派出去将你救出来。” 这个忠仆就是丑叔,为了救出白晚,牺牲了自己。 所有的事情都清晰了起来。 皇帝用抽不脱身来形容白墨当时的状况,当时又是什么状况?当时皇帝对白墨多加信任,宠信有加,将整个御医监交给他,甚至还放一定的人力、物力和权利给他,让他和其他势力周全。 抽不脱身,好一句抽不脱身! “是你把他拖下水的!”白晚怒道。 “那是因为他想要保护你!”皇帝也怒喝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因为他跟你在做一样的事情,就像你为了他而去对付温家一样,他留在这里是为了确保你不会被牵扯进来,他想要让你安安全全的!而当我们快要做到的时候,一个月前为了再一次救你他身受重伤,失了踪迹,生死未卜,你知道外面王敬派了多少人找他吗?你知道朕又派了多少人找他吗?!” 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失了踪迹,生死未卜?白晚愣住了,回过头来疑惑的望向阴息风,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阴息风这才知道,原来白墨从那次他们见面之后就失了踪,当时他就已经察觉他受了重伤,只是没有想到会失踪。 阴息风看到白晚疑问的看着自己,点了点头,承认了白墨受伤一事。 “所以……”皇帝现在又道:“现在该换你们来救他了。” 第六十九章 皇帝的话显然也是有所漏洞的,比如他强调自己当时无法将白晚从临安地牢中救出来,事实上可能是因为他怕一旦白晚获救,那么白墨将撇下他离开,而那个时候,一个危机四伏的皇帝十分需要一个擅长于医术的武功高手来保护自己。 白墨淌进这趟浑水中最初的原因可能是为了白晚,但恐怕到了后来,他也是无法继续容忍王敬的祸国之举,毕竟他和白晚不同,他是真正的侠之大者,否则当初就不会为了至交好友严文渊,弄到自己身败名裂,无处容身,并且这王敬,恰好也正是陷害严文渊之人。 所以,白墨留在皇帝身边的原因是多方面,但皇帝此刻只强调他为白晚的付出,目的却是确保白晚一定会接受他的安排。 白晚此时历经大悲大喜,情绪相反平静了下来。 的确,知道白墨不但不厌恶她,甚至十分关心她,她应该为此高兴,可实际上对于一个已经经历了大悲之后的人来说,大喜也不能抹平她感情上的伤口。 “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吧。”白晚平静了下来,带着一点点冷意,一点点不屑。 皇帝突然有点吃不准面前的女子了,他以为当他说明一切之后,她会感恩戴德无比激动,却没想她反而更冷淡了,不过他还是道:“杀了王敬,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自然也不会再有人危及白先生的安全了。” 白墨受伤失踪,王敬已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并对他虎视眈眈,杀了王敬的确就解除了白墨的一大威胁,而最重要的是,王敬一死,皇帝的心头大患也就除了。 说到底,最大的受益者仍然是皇帝。 白晚看了皇帝一眼,这个武林女子野性难驯,皇帝正在用人之际,故而不与她计较,白晚舔了舔嘴唇,问:“为什么现在杀他?” 迟不杀早不杀,为何要现在杀?如果早一点由白墨下手,势必成功的机会要更大一点。 皇帝道:“因为现在是时候了。” 王敬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势力,就像看上去白晚杀的只是他一个人,而皇帝打算下手的却是成百上千个人一样,此类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势必要拿准时机,不早不迟,正在那个时候。 白晚垂下了眼帘,道:“我听说他很难杀,他养了替身,也许我千辛万苦杀掉的,都不是他本人。” “朕会给你安排,朕会让你见到他本人。” 若非是找不到白墨,皇帝又何必冒险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将白晚和阴息风弄进宫来,有句话叫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皇帝计较此事已久,自有一番安排,他对白晚说完,又转过来对阴息风似笑非笑道:“‘万血魔君’阴息风,好大的气魄,竟于民间私自称王?” 朝廷和江湖就像是上、下两界一般,白晚和阴息风一身彪悍的江湖气,皇帝对他们已算是十分容忍,否则若以不敬之罪,早够格推出去治罪了。 阴息风听到皇帝这般质问,知道自己“万血王”这个名号犯了忌讳,只是这个名号也不是他自己兴起的,而是江湖中人传开的,他心思转了转,终于明白为何以前朝廷对他打压,誓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除不罢休了,竟然会是因为这个名号犯了忌讳之故?! 想着这些,阴息风低着头自嘲一笑,道:“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胡乱叫的,阴息风岂敢当真,若是这种随口的说法都能入耳,那么满大街就都是包子王爷、剪刀王爷、泥人王爷了。” “嗯?”皇帝有些不解其意。 阴息风又道:“陛下甚少踏足市井之地,故而有所不知,市井上的手艺人为了招揽生意,都打出了自己的旗号,比如南街包子铺的王麻子说自己是包子王、走街串巷磨剪刀的王二说自己是剪刀王,就连捏泥人都有泥人王,我这万血王也不过此流罢了。” 阴息风如此自谦,倒是叫人意外,可他面前站着的毕竟是皇帝,白晚有国师老爹照应,他什么都没有,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皇帝等的就是一个台阶下,听了他的话哈哈笑了起来,问他:“万血魔君可太谦虚了,可曾想过重回中原?” 重回中原?阴息风听到这几个字,猛然一抬头。 已经又退到一边的大太监德川见了,心中不停腹诽这些江湖人不懂规矩,皇帝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直视的?白晚得了圣上的宽容也就罢了,怎么这信阴的又来? 德川着急的看着阴息风,见他不理不睬自己,喉咙里轻轻的咳了几声以作提醒,然而阴息风追着“重回中原”这几个字,早把之前周方教的礼仪忘干净了,盯着皇帝,一脸狐疑,压根把他给略了。 皇帝看了德川一眼,德川见了忙收敛住了,不敢再咳,屏息垂手安静的立好了。 “我……”阴息风一开口,就见皇帝颇有警告意味的瞪了自己一眼,于是改了口也垂下头避开了皇帝的目光,道:“……草民……草民现在正站在中原之地上,谈何重回中原。” “不要装傻,你是个聪明人,你懂朕的意思。”皇帝微微一笑,展开衣袖,转身踏上步阶,重归金龙宝座上。 阴息风当然懂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装傻了,道:“陛下果真允我……草民重归中原?” “只要你陪晚晚一起杀了王敬。”皇帝居高临下,唇角微微扬,道:“王敬脑奸巨滑,只晚晚一人朕不放心,如果晚晚有什么意外,朕也无法给国师一个交代,所以……如果你允了朕,朕就允你重归中原,允你在娘子湖建楼,允那些帮派给你缴岁,允你坐你的白虎皮大座!” 皇帝一句话让阴息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些往昔意气风发的记忆和醉生梦死的情怀仿佛一下子浮上了他的心头。 他被驱逐得太久流亡得太久,以至于面对突然的机遇有些不敢相信,他道:“可是我的楼和那张白虎皮都被六扇门的人一把火烧成灰了……” 娘子湖畔的高楼和他的白虎皮大座象征着他在武中的地位和权势,早在六扇门联合各大门派打着为武林除害的名号攻破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被一把火烧毁了。 “是的,但是朕一向认为……”皇帝笑了起来,他看得出阴息风已经被打动了,打动一个男人往往要比打动一个女人简单,因为女人大都是重情的,而男人则更看重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阴息风不是那种会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追随女人的男人,他的野心在江湖,抱负也在江湖,所以皇帝许他一个江湖。 “朕一向认为,只要放虎归山,老虎就会自己觅食。”皇帝想笑容变得狡猾了起来。 这算是恭维吧,阴息风欣然接受,这个诱惑他实在无法拒绝,于是他转过头看向白晚,以询问的目光问她的意思。 难得这个时候他意气上头,还记得她,白晚也抬眼回望着他,仿佛有些别人不懂仅仅只有他二人懂的东西在他们的目光中彼此交流着一样。 皇帝非常狡猾,白墨武功虽好,可旧疾缠身,白晚年轻气盛,可武功又不够好,他说是担心白晚出事不好给白墨交代,实际上是怕她一个人杀不了王敬,故而才拉进了阴息风。 他给了一个他们都无法拒绝的提议,实际上却并没有付出什么,这才是人生赢家的风范,他含笑着等待他们的决定,果然半晌后,白晚点了头,阴息风也转过了身,道:“若是事成后,你可会撤销我们身上的罪名?” “自然。” “你不做飞鸟尽良弓藏之举?” “呵。”皇帝不屑的笑了起来,道:“你们不过是两个无权无势的江湖人,你们真的觉得你们可以威胁得了朕?” 阴息风想了想,又道:“可是白墨……” 白晚和阴息风在朝中的确连一粒灰尘都不算,可是白墨却是国师,故而阴息风有这层顾虑。 “这般多虑,难道你就是靠谨慎行走江湖的么。”皇帝笑着,身体前倾,脸一冷道:“说实话吧,朕的确需要有人替朕去刺杀王敬,可是他的党羽还要朕来解决,你们真以为杀一两个人就能扭转大局么,你们杀他,不过是给朕造成一个能掌控大局的契机,而国师……” 皇帝顿了顿,接着道:“你倒是扪心自问,他有什么是需要朕忌惮的?” 白墨也是江湖人,心在野不在朝,何况他根基不深,皇帝到底有什么需要忌惮他的? 是忌惮他一身重疾能医人而不能自医,还是忌惮他有一箩筐的黑历史不能公开,还是忌惮他的仇人比朋友多得多? 皇帝能用他,必然就是早就盘算清楚了。 所以现在,皇帝才是云端一脸宝象的佛,他们这群人才是他手中翻不起浪的尘埃。 ☆、70 皇帝第二天开始称病免了早朝,只叫人把要紧的折子递上去,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对这种现象,朝臣们并不陌生,因几年前也曾发生过这般的情况,他们都清楚,皇帝的身体怕又是欠安了。 大家都知道,皇帝离不开国师的主要原因在于国师的精湛医术,在水国师的调理下,皇帝的身子骨是一天强过于一天,而奇怪的是,国师虽然医术出神入化,可自己却是个不能自医的病秧子,这段时间国师报了病闭门谢客,外面传来风言风语,说国师失踪,还有传言说皇帝四处派人在找国师。于是皇帝这回免朝,侧面的证实了国师可能真不在京城这件事。 而实际上,皇帝的案头上已经扣下了好几本弹劾国师的奏折。不用想都知道,这必然是王太尉授意的。 在明眼人眼里,一连串的事件发生都是相关的,比如水回春失踪,然后皇帝旧疾复发水回春却不在身边,接着皇帝病得越来越重不能参加即将到来的祭天仪式,于是命太尉王敬赴大祀台代皇帝主持。 重臣代皇帝祭天,在前朝屡见不鲜,不过本朝到很少见,这份殊荣砸在了太尉王敬头上,自然想到怕是皇帝看清楚了局势,有意降恩于他。 不然为何不找其他人,偏偏找他呢? 所以这分明就是看国师失踪了,他自己失了臂膀所以才服软。 王敬十分得意,现在他有兵有权,还有一个当皇妃的女儿和皇子的外孙,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离那个万人之上的人也不远了。 而忍辱负重的皇帝躺在病榻之上,心中想着太尉王敬那得意猖狂的模样,暗暗冷笑,这一回,他不会再用替身了吧! 王敬最初绝没有将皇帝从宝座上推翻自己坐上去的心思,不过一个人的野心是慢慢养大的,当他得偿心愿之后发现自己还能做得更多,不由就会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尤其他的党羽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他的党羽都希望他能建下不世之功,这样他们才会得到更多的权力财富和地位。 一群小野心家必然会推举出一个大野心家,而对于野心家而言,代皇帝祭天无疑是冥冥中的一种微妙暗示,他代皇帝祭了天,是不是表示上天也认可他了呢? 所以这份殊荣在这种时候更显得别有韵味,王敬才要慢慢的,亲自去品味,亲自站在只有皇帝站过的祭天台上(其实是祭天台的阶梯上,台正中乃天子位,台阶之下乃臣子位,若是大臣代皇帝祭天则应立于阶梯上,以此代表君臣之分,不过对王敬来说没区别,他已经沉迷进“代皇帝”三个字中了)。 现在,王敬骄傲自大,得意忘形,正是皇帝口中的“是时候了”。 不过十来天的光景,既忙碌且短暂,祭天那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看上去就是一个预示着未来将会国泰民安的好天气,负责夜观天象和挑日子的那帮钦天监官员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上祀台处于南郊小关山上,乃专用于祭天之处,早在月前该处就进行了修葺,三日前立好了四方神位,祭上了日月星辰和风雷牌位。至于祭祀用的玉、帛以及整牛、整羊、酒、果、菜肴等供品自是无不打点妥当。 大臣们都按照规定进行了沐浴斋戒,半夜里就穿戴朝服步行过来,这番劳心劳力也是为表对子民鞠躬尽瘁的诚意,其中如有年事高者果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准留在城里,也得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大臣们掐着时候进了祭天殿,按照文武官职排列整齐,整个场面无一肃穆壮观,不过王敬却不在其中。 祭天是一件大事,王敬提前三天开始行斋戒,现在另一边的净华台焚香受福,并等着皇帝的祝版下达下来。 他一会儿要念的祭天词,必是皇帝亲手撰写,然后交给太监放在玉盒之中带入净华台授给他。 净华台与上祀台并不在一处,中间隔着一条不长的山道,步行有一炷香的时间,与大臣们进入的祭天殿又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王敬站在净华台上,背山临渊,面前是一派葱绿的景色。 他展开双手,近身侍卫正低头弯腰的帮他整理衣裳,而两个小宦官则被挡在台阶之下。 他们是原本安排来给太尉大人整理衣裳和穿戴的,只不过王敬极为谨慎,这等不知底细的人又如何会让他们近身,果不其然就被拦下了,他自己的近身侍卫上前展开衣物以及玉牌、小印、加冠等物,逐一检查,甚至还放在鼻下嗅了一嗅,然后将衣袍往宦官身上一摔,道:“我们大人不喜欢熏了香的衣裳。”说罢将其他东西连同盛放的托盘一起端走了。 那衣袍是祭天时用的白鹿袍,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小宦官连忙惊呼:“大人,这不合礼数……” 那侍卫身高魁梧,一身彪悍之气,回头虎目一瞪,吓得小宦官不敢再说。 侍卫冷笑,道:“礼数?我们大人就是礼数!” 这话显然逾越了,可在场的人虽都听得一清二楚,却无人做声。 王敬的近身侍卫一共有八名,分别站在台周,那魁梧侍卫将托盘交给另一个侍卫,然后为王太尉配戴起来,别看他人高马大看起来粗手粗脚,却是粗中有细,先是给太尉腰间挂上小金印、玉牌等,然后又得到王敬肯允后,道了一声得罪,取下了王敬的官帽,给他戴上了发冠,虽然举止比不得太监轻软,却也是十分妥当的。 王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得意中又有一丝焦躁,今天天气晴好,站在这里晒了半天太阳,对一个胖子来说,实在是很辛苦的。 王敬从自己身上掏出帕子,皱着眉擦了擦汗,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很不舒服,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祝版怎么还没送来,在耽搁下去,怕是误了吉时怎好?” 他身边的那侍卫则道:“大人,吉时是钦天监的大人的算出来的,吉时误了可不吉,不就是几句祝词么,等会若是宫里人不来,大人您自己现凑几句不成么?” 那人声音洪亮,也不妨给人听到。 王敬一听笑了,笑骂道:“吴三你个粗人,叫你多读点书你也不读,少给你家大人我丢脸,祭天的词是能随便编的么,那都是宫里流传出来,圣上亲自拿朱砂写下的,是能随便糊弄的么。” 王敬话音一落,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虽然是骂,但看得出王敬并不生气。他也是带兵出身,这些粗人虽然性格粗鲁不懂礼数,但总比那扭扭捏捏文斯斯的文人顺眼多了,想法也直接有效,没那么多绕绕。再说人家吴三说的也没错啊,不就是几句祷告上天的吉利话么,你送祝版的人不来,我难道还不能自己说几句?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太迂腐了。 又等了片刻,王敬已是十分不快了,忽听有人道:“宫里的人到了。” 王敬扭头一看,一个红衣太监带着几名小太监正气喘吁吁的爬上了山来,见到他,那红衣太监忙赔上笑脸,伸长了手和脖子道:“哎哟太尉大人,可算赶上了,真累死咱家了。” 这红衣太监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王德川。 王敬见到是他,也皮笑肉不笑的道:“辛苦王公公了,来人啊,去搬个凳子来给公公歇歇脚锤锤腿。” 这话没啥好意思,眼看吉时已到,就算搬来了凳子,王德川敢坐吗? 王德川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平日里也有些脸面,听了王敬这话虽暗恼,也只好依旧配着笑脸道:“免啦免啦,未免错过吉时,王太尉快请接版吧。” 说着,王德川上了净华台。 向苍天祷告的祝版是竹片所制,上面的字也是皇帝用朱砂亲手所写,待到念完之后要丢进大鼎中以火化去,按照礼节,此时王敬应该跪下双手接版,然而王德川已说了话,王敬却双眼看着别处,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这下,王德川急了,道:“王大人,王大人……” 王敬这才看了他一眼,肥硕的脸上满是狂妄,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却不下跪,而是伸手从王德川的手中夺过祝版,道:“王公公累着了,还请下去歇歇,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夫吧。” 王德川瞪大了眼睛一脸屈辱的看着他,不敢相信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如此欺君。 王敬却不以为意。 主弱臣强,一个病榻上的皇帝,就算他真的欺君了,皇帝又怎敢跟他计较?白墨已经不在了,他还能撑多久?怕是躲在寝宫里连汤药都不敢乱喝吧。 即便白墨回了又如何?只要他敢回来,王敬就要将他通缉要犯的身份揭露出来,率领大臣们对他弹劾治罪。 猖狂如此,难怪皇帝也不肯再忍了,王敬轻哼了一声,转身下净华台。 不想就在他转身之际,刚刚一脸无可奈何的王德川突然向他发起了攻击! 皇帝有命,必将逆贼王敬击毙于净华台,上祀台乃皇家重地,不容此等贼子玷污! 如果等到王敬上了上祀台再动手,彼时的确是王敬最最得意忘形的时候,可是皇帝毕竟也有私心,虽然以祭天来诱他真身,却不肯让他踏足那个地方,故而才会选此地动手,而那个王德川当然也不是真的王德川。 阴息风的易容术天下第一,就连见过王德川无数次的王敬,在这么近的距离也无法察觉破绽。 可是,可是—— 王德川手中的利刃划破了王敬的衣袍,未及肌肤的时候,悍将吴三如箭一般的冲出,以脚踢开了他的手,而王敬毕竟武将出身,察觉身后不对劲,竟连头也不回,就地一滚,滚下了净华台。 吴三与假“王德川”缠斗起来,而台下,站着的正是假“王德川”带进来的小太监! 王敬正向小太监滚过去,小太监嘴角噙着冷笑,凶相毕露,只见他的袖子极快一抖,手中滑落一把匕首,正以逸待劳,只等王敬滚来救就手一刺。 可王敬是何等人物,今天这里除了这几个太监全部都是他的人,尤其是台上的近身侍卫,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若王敬真的这么好杀,只怕是已经死了一百回了,王敬的侍卫们见势不对,数人手中同时飞出袖箭飞刀,四面八方的朝着小太监刺过去。 小太监若是不躲,必将被乱刺而亡,可他要是躲,那么刺杀王敬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他究竟是躲,还是不躲? 第七十一章 小太监没有躲,他刺出匕首的时候被滚过来的王敬踢了一脚,王敬多年带兵,关键时候也有几分勇气,那一脚正踢开了匕首,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飞来的袖箭飞刀将小太监戳成了筛子,小太监倒地而亡。 吴三还在和假“王德川”缠斗,离得最近的侍卫赶忙过来将王敬搀扶起来,王敬嘴里骂骂咧咧不疑有他,可是突然身体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扶起自己的那一名侍卫。 那名侍卫也看着他,一只手扶着他的臂膀,而另一手已经从背后刺-进了他的胸腔,戳穿了他的肺,折断了他的肋骨,并且从他的胸口穿了出来,冒出了一寸长的指尖。 侍卫笑了笑,抽出了机关手,没人想到名震一时的太尉王敬,在他人生巅峰的时候连一句遗言都不能交代便死去了。 王敬倒在地上,身下的血绽开染红了汉白玉石的地面,死不瞑目。 原来之前小太监既不是阴息风,也并非白晚,阴息风易容成了王德川引人注意,而白晚则先一步下手,易容成了王敬身边的护卫跟随其左右。 王敬死的十分突然,在场众人除了阴息风和白晚无不大感意外,那边阴息风见白晚得了手,也就不虚以为蛇了,直接大开杀戒,折断了吴三踢过来的脚,在他嗷嗷惨叫之际扭断了他的脖子! 阴息风傲视众人,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桀桀笑道:“你们的主子死了,你们是要继续顽抗下去,还是趁早逃命?” 其余人等面面相窥,一时都愣住了,未想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械斗声,不久便有一队御林军冲了进来,领头竟然是温候温正阳! 温正阳环顾四周,冷冷道:“圣上有旨,王敬谋反,党羽……全诛!” 一时间,后赶来的精兵们拿着武器冲了上来,见人就砍!而王敬的党羽虽然厉害,但王敬已死,群龙无首,个个不思团结杀敌,反而急于逃命,全都做了鸟笼散,哪里还有斗志。 白晚在人群中难以置信的看着温正阳,她知道王敬死后皇帝的人会出来剿灭叛党,却没有想到派来的竟然会是他! 这也很好解释,毕竟温正阳是费尚书一派中的顶梁柱,他武功高强又是王敬的死敌,之前连白墨都隐忍不发,便是借他和费尚书之力来抵御王敬,且眼下朝中势力大部分倾向于王敬,皇帝能够放心用又有能力的还剩几人? 只是这样一来,却将白晚和阴息风推入了风口上,以他们和温正阳之间的纠葛来说,温正阳若不借着平乱之名来清除他们就是圣人了。 果然世间最渣莫过于皇帝,为了让温家安心替自己效力,他装作对严文渊一案的真相毫不知情,而温正阳还以为自己的陈情书落在了王敬手中,则更加要陷王敬于死地。 一边用白晚和阴息风来杀王敬,一边用温正阳来清除其党羽,皇帝果然下得一手好棋,想起他曾的保证实在好笑,他金口玉言说了不会事后追究白、阴二人,却没有保证温正阳不会这么做! 果真是不渣不是人间帝王! 温正阳看到了人群中的阴息风,必然也就知道了白晚在此,虽然白晚脸上还有易容,然而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温正阳,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会用这么仇恨的目光看他,果然他立刻便知道她的身份了。 有一名御林军冲过来砍白晚,被白晚一掌拍了出去,白晚怒红着眼睛朝着人群后的温正阳冲去,中途却一叫人拦住了。 阴息风当然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是眼下此处杀成了一团,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御林军正在赶来,难道他们真要不顾性命最后死在乱军之中吗? 可白晚因为屡受打击,早有了自毁倾向,一时之间丧失理智的挣脱阴息风的手,阴息风一抬手扇了她一巴掌,怒喝道:“你不要疯了,清醒一点!” 白晚这才清醒过来,见到阴息风头发凌乱,衣袍染血,提着一把滴血的利刃,显然在乱兵中好不容易才冲过来,她抽了口气,点了点头,同他一起转身逃命去了。 等到温正阳冲过来的时候,这两人都不见了踪迹。 南郊小关山上下布满重兵,截获逃出的党羽不知凡几,白晚与阴息风好不容易下了山,又叫一队人马给拦住了,这一次遇到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温简。 温家欲借这次平叛绝地反击,而温简显然已经不受温候信任,这一次的围剿温候宁将温保带在身边,只要温简带兵驻守一处的出入口,而偏偏白、阴二人选了这条路。 望着面无表情的温简,白晚呆若木鸡,而阴息风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腕子,对温简冷声道:“一切不必多说,你只管放马过来就是!” 发生过的事情太过错综复杂,是爱是恨是恩是仇都是言语难以叙述,若细细追究足以将一个正常人逼疯,偏偏白晚没有疯,温简也没有疯。 一笑泯恩仇这话就是个笑话,没有人能做到,温简遇到了白晚,他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将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 没人料到的是,温简看了看白晚又看了看阴息风,让开了一条道,下令道:“这两人与王敬叛乱无关,放行!” 他这么说了,他领的那一队士兵也便只好让开了,还以为这次免不了一场恶战,故而连阴息风都吃惊了,以为温简还有什么后招。 经历和打击总会令人有所领悟,或成长或逃避,面对仇恨温简做了一个与白晚不同的选择。 温简道:“周方是我的同僚也是好友,我知道了你们做的事,你们快走,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周方便是将白、阴二人带去面圣的御前侍卫,也是仅有知道这次刺杀行动的几个人之一,温简和周方是挚友,温简偶然从周方那里得知了白晚和阴息风奉皇命刺杀王敬,他也差不多猜到温家当年的案子皇帝其实已经知道了,但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伯父。 阴息风看到所有人都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便拖着还在呆滞着望着温简的白晚走了过去,白晚一直望着温简,而温简穿着盔甲握着长刀站在路口,却再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这个世上善恶真的很难分辨吗? 对很多人的确是这样,但蒙蔽他们双眼的并不是善恶本身,而是另外一些割舍不掉的事物。 温候觉得温家对温简的教育是失败的,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才是真正没有屈服的那一个。 因为只有他才有拨乱反正的决心,尽管这个决心会连他自己也毁掉。 那一日小关山上腥风血雨,却如云霄之上的电闪雷鸣一般穿不透厚厚的云层,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消息流传出来的时候,一切已成了定局。 太尉王敬以谋逆罪在死后遭到了鞭尸,其九族被斩首示众,其女宸妃被赐死,连宸妃所生的皇子公主也受到了牵连,当今皇帝一改优柔的作风,以雷霆之势清洗了他的朝堂,一时之间,朝中与王敬有过来往的官员人人自危。 王敬死后的第三天,王家亲属家眷一百七十多口在菜市口被斩首,在唾骂和鄙夷声中,他们一个个的倒下,鲜血染红了地面与台阶,那情形令人想到了多年之前被处死的严文渊家人。 而这个时候,应该享受复仇喜悦的白晚又在何处? 白晚和阴息风为了躲避再受到牵连,两人已经匆忙离开了京城,这天清晨经过渡口的时候,突闻一阵笛声飘来,白晚安耐住心中的激动,甩开了阴息风顺着笛声追了去。 漫漫江水之畔,一白衣人站在水边,清晨的雾气侵了他的发,染了他的衣,他将竹笛横在唇下,吹着一曲离别以及无尽的怀念。 他是白墨,就像是一缕淡淡的墨色,白晚痴痴的望着他而不敢靠近,就像怕惊走了一只蝴蝶和一场心酸的梦。 直到白墨转过身来,他的眼望着她的眼,而她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开始控制不住痛哭流涕,却又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最终哭得连站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嚎嚎大哭。 白墨放下笛子,走到她面前,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触她的额头,冰冷又温柔的指尖带着一股凉气滑下,擦去了她眼角的泪。 “我以为你死了……”白晚仰望着他哭道,她自知道他受伤了便开始担忧,她怕王敬对他不利,还怕皇帝对他不利,只要没有看到他安全,她的心就会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白墨摇了摇头,他怜爱的目光几乎让白晚相信,他比她以为的更在乎她,然而,白墨的手指迅速的点了她的昏睡穴,她再一次在他的怀里昏睡了过去。 “你还是不敢面对她。”阴息风从树后走了出来,道。 白墨搂着白晚,忍不住咳了两声,才道:“我知道她若不看到我安然无恙,一定不会死心。” 观他的气色,阴息风发现白墨的脸色没有上次好了,果然是受伤的原因吗? “你的伤怎么样?”阴息风问。 说到这里,白墨侧过头又是一阵猛咳,半天才平静下来,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唇角,对阴息风道:“没事,我静养了几天,出来之后便听说了,你们做到了。” 能够让白墨躲起来静养,说明当时情况的确很危险,但显然白墨不愿意提及经过,他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圆满白晚一个念想,让她能够安心的离开。 “你帮我带一句话给晚晚……”白墨望着阴息风叹了叹气,松开了臂弯中的白晚,将她放在了草地上,而白晚离开他怀抱的那一霎,他分明感到那股贴身的暖意被她带走了,只余下了空荡荡的失落。 白晚这次并没有睡多久,梦中总有什么缠绕着她,令她不得安宁,等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眼前只有漫漫江水以及守候在一边的阴息风,白墨早已失去了踪影。 有一瞬间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他了,直到看到地上的竹笛才猛然确定,一把抓起竹笛便爬起来要去追他。 “他说你自由了。”阴息风突然开口道。 白晚疑惑的望着他。 阴息风走近她,认真的道:“他走了也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说你该放下了,你自由了,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而活。” “可是……”白晚茫然不知所措。 阴息风突然伸手搂住了她,受够了她的优柔寡断,他紧紧拥她在怀,道:“都结束了,你自由了。” 不必继续背负着别人的命运而活,为自己活一次,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结束了?”白晚喃喃着这句话,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瘫软在阴息风的怀里。 第七十二章   这场复仇由白晚开始,由阴息风宣告结束,然而真的结束了吗,   蝴蝶的翅膀总是能够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便在王敬死后的第三个月,朝堂上刚刚稳定的格局再次被打打乱,当年严文渊一案的证据以及温正阳亲笔所写的陈情书被摆放在了皇帝的龙案之上。   随着严文渊一案的沉冤昭雪,温正阳以及两个弟弟温正川、温正昊都被皇帝下旨剥夺了官职,并赐了毒酒。   由于温家在王敬叛乱一事中所立下的功劳,皇帝网开一面的从轻发落,温家三兄弟以命相抵,而其他的温家人一律剥夺官职发落边关,永不回京,   自王敬死后,费尚书一系立下大功,功臣们自然也都显赫了起来,皇帝这回没有大发雷霆之怒,一方面是不想寒了功臣们的心,另一方面他彻底拔出了温家,变相的也就是压住了费氏一系的气焰,相信经过王敬一事,这位人间帝王已经懂得了如何防患于未然,小心又谨慎的操控他的臣子。   如此一来,随着王家覆灭和温家的落幕,不论是白墨还是白晚,他们的仇人彻底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那一日,白晚和阴息风自君魔寨中出来,日夜兼程赶了三天的路,最终在壶口关遥遥送了发配边关的温简一程。   望着远远的身影,白晚立在阴息风身边,她知道这一生,温简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灾星,遗祸万年,每个与我打过交道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白晚自嘲道。   “那不是你的错,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罢了。”阴息风叹道。   “可是息风,你为什么能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我?”白晚不解的问:“每个认识我的人都恨不得从未认识过我,只有你例外,为什么?”   “那么,你又为什么能够为了白墨而不顾一切?”阴息风也问。   因为亲情或者是少女时的妄想?时过境迁,白晚已经可以无怨无悔的放下了,但她知道,如果某一日当白墨遇到危险,她还是会挺身而出,因为……   “他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阴息风是该感激还是该更恼怒白晚的诚实?时至今日,为什么她还会觉得在他面前提及对别的男人,不管是温简还是白墨,他都不会介意?   他一千一万个介意,不过,算了罢,他已经异军突起,将这两人都打败了。   阴息风哼了一声,难得的挑明了出来:“你也是。”   “嗯?”   “你对我也是如此。”   白晚不会不知道阴息风对自己的感情,她曾经对他的感情嗤之以鼻,只因为初见时他给她带来的折辱,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她还能质疑这份感情不珍贵吗?   白晚累了,倦了,安心的投入阴息风的怀中,头枕着他的肩膀道:“那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只要你陪着我,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美人在怀,阴息风领命,他将白晚抱了起来,跃上马背,踏着落日的霞光与被风卷起的漫天黄沙,绝尘而去。   ——全文完—— ━━━━━━━━━━━━━━━━━━━━━━━━━━━━━━━━━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