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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面追上那神捕模样的人,楚楚早把董先生讲的那些怎么抱拳怎么行礼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了,一把扯住他胳膊就道,“神捕大人,我要去六扇门!”   把这话说出来,楚楚才看清楚自己抓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白白俊俊的年轻男人,像个书生,一点儿也不像神捕,还正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愣愣地看着她。   楚楚脸上一热慌地松开手,刚想说自己认错人了,这书生已经回过了神儿来,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一扬笑道,“我不是什么神捕,倒也是在六扇门里混饭的。你要去六扇门做什么?”   楚楚一听他认得六扇门,还是六扇门的人,立时来了精神,一仰头很豪气地道,“我也是去混口饭吃的。”   看着书生的笑意更明显了,楚楚忙道,“我都知道,六扇门里也有女人的!”   书生笑着点头,颇认真地道,“当然有,前院洒扫的,中院伺候的,后院洗衣做饭的,女人多了去了。”   楚楚急得小脸通红,“我不是要吃这种饭!我要去当仵作,六扇门的仵作!”   书生微怔了一下,把拿在左手的刀倒到了右手上,腾出右手来拍了怕她的肩膀,仍带着点儿笑意看着急得就快哭出来的楚楚,“你别着急……我问你,你叫什么?”   “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   书生轻笑,“姓什么?”   “就姓楚,姓楚名楚。这名字好记还好听,我们镇里有五个女孩叫这个。”   书生认真地点头,“确实挺好听。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说完又想起点儿什么,楚楚赶紧补道,“我三岁就看我爹验尸,七岁就给我爹打下手,我爹和我哥会的我都会,我爹说我比我哥有天分,全县的人都知道。”   书生轻轻蹙了下眉头,笑意还带着,“哪个县?”   楚楚抿了抿嘴唇,人家都说京里人瞧不起小地方来的,但他既然是六扇门的人,她就一定得说实话,“紫竹县。”   书生脸上的笑意一点儿都没变,点了点头,“难怪有苏州口音。”   楚楚眼睛一亮,跟见着亲人似的,“你知道紫竹县?”   “我知道你们县令郑大人。”   “郑大人是个好官,断案可清楚了。就是媳妇娶得太多,郑夫人不高兴。”   书生莞尔,“这我倒是不清楚。”   这是出了苏州她遇上的第一个知道紫竹县的人,居然还认识县令郑大人,楚楚顿时觉得这人亲切得就跟老乡似的,正准备跟他好好讲讲郑大人跟郑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开头就听他又用那种好脾气的语调道,“你既然在家乡吃得开,何苦大老远的跑到京城来?”   楚楚揪着手指尖撅起了小嘴,“我们那儿不让女人当仵作……但董先生说六扇门九大神捕里是有女捕头的,那肯定也有女仵作的。”   “董先生是谁?”   “我们镇上添香茶楼的说书先生,他知道好多六扇门的事儿,六扇门九大神捕的事迹他都知道。”   书生轻咳了几声忍住笑,“你就这么想当仵作?”   楚楚头一抬道,“我家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当仵作的了。”   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认真琢磨了一下,才道,“你要真想当六扇门的仵作就得参加考试,你能行吗?”   一听有法子进六扇门,楚楚立马道,“行!怎么不行!”   她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嘛!   “明天一早就有场考试,可来得及准备?”   “不用准备,现在考都行!”   书生轻笑,“既是如此,那你明日卯时初刻到刑部正门口,自然有人告诉你怎么考。”   听见刑部俩字,楚楚又急了,“不是考六扇门吗,怎么是到刑部去啊?”   “六扇门招人归刑部管,董先生没讲过这个吗?”   楚楚摇头,董先生还真没说过这个。   “那你现在知道的六扇门的事儿比董先生多了。”   楚楚诚心诚意发自内心地道,“董先生说得对,六扇门的大人都是好人。”   书生很好人地笑着,“明日到刑部见着穿官服的要行礼,可不能再上去就扯人家胳膊了。”   楚楚小脸一阵发烫,鸡啄米似地直点头,“我记住啦。”   “我姓景,叫景翊,日京景,立羽翊。京里人杂,你一个小姑娘家自己千万小心,这些天在京里要是遇着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随便找个衙门报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知道。”   这人的话说得很大,但说话的口气又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吹牛,楚楚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舌头都有点儿打结,“你,你就是,你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吧!”   “六扇门的老大?”   “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九大神捕俯首听命,天下案件尽在掌握的六扇门神秘老大,江湖人称玉面判官!”   景翊笑得嘴角发僵,脑门儿上隐隐黑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我可算不上老大,就是当差久了朋友多罢了。”   “那你就是神捕了?”   景翊仍摇头,“我是六扇门里的文官。”   楚楚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手里那把大刀,董先生讲过,神捕为了办案方便是轻易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可他连名字都说了,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一气儿说完呢?   景翊顺着她的目光看出了她的心思,勾着一抹笑扬了扬手里的刀,“这是一个神捕落在我家的,你要能考进六扇门,我就让他认你当妹妹。”   “你说话算数?”   “董先生没说过六扇门的人言出必行吗?”   “说过!”   ******   安王府。   “景大人。”   景翊向冲他弯腰行礼的两个门童扬了扬手里的大刀算是回礼,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直奔内庭后院了。   从入冬开始一直到过年前一两天是安王府每年来客最多的时候,不熟的客人还待不过来,对这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安王府的人就放任自流悉听尊便了。   反正景翊从来也没把自己当过安王府的外人。   反正景翊要去的那个地儿安王府一般人也进不去。   三思阁。   每年这个时候要是到安王府来找安王爷萧瑾瑜,门帖最终都是送到三思阁门口,交给守在门口的侍卫,然后就可劲儿等着吧。   最后要么直接收到一张写着事情解决办法的纸,要么就依官职级别被安排在某某厅某某堂某某楼见面,反正是甭想进三思阁的门儿。   景翊是三思阁的例外。   打刚才楚楚一口一个六扇门的时候景翊就在想,如今要真在京城里挑出个实打实的房子对应她形容的那个六扇门,最合适的应该就是这三思阁了。   不过他也极少进三思阁的门儿。   一般都是翻窗户。   这个时节萧瑾瑜都是在三楼猫着的,景翊嫌爬楼梯麻烦,侍卫也嫌替他通报多此一举,久而久之他跟安王府的侍卫们达成共识,他翻窗户,他们当没看见。   所以站在窗边正要抬手开窗透口气清醒下脑子的萧瑾瑜刚听到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动静,下一刻就被突然大开的窗扇“当”的一声呼在了脑门儿上。   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什么稳住身子的东西,不知打哪儿杵过来个裹着鹿皮的精钢刀柄又“咣”地撞上了他的鼻梁。   混乱中萧瑾瑜刚抓住窗台,就感觉一只大脚不偏不倚狠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连半个动静都没来得及发,紧接着一个比他身子沉了三成的重量就把他结结实实砸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上。   就算脑袋被窗框撞得生疼发晕,萧瑾瑜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把骨头在接触地板的一刻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景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景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过程中在萧瑾瑜象牙白的衣服上清晰地留下了几个粘着黑泥的完整鞋印,跟落在他手背上的那个一样一样的。   据实践统计,这种误伤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在天时地利人品三大条件综合作用下,这种情况倒也不是从来没发生过。   所以景翊爬起来之后就赶紧关上窗户很自觉地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了,等着萧瑾瑜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对他审判量刑发落。   埋头等了半晌,等来萧瑾瑜怨气满满又无可奈何的俩字。   “过来!”    ☆、2红枣姜汤(二)      景翊抬起头来看见萧瑾瑜还躺在原地,姿势经过调整倒是明显比刚才倒地的一瞬间优美多了。   萧瑾瑜一手捂着正往外流血的鼻子,另一手抓着一支拐杖,显然他尽力尝试过凭这支拐杖的支撑把自己从地上弄起来。   显然尝试无果。   在萧瑾瑜以同样的口气说出第二句话之前,景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完成了如下一系列动作。   从墙根儿底下站起来。   把窗边的轮椅拉过来。   把萧瑾瑜搀起来。   把萧瑾瑜扶到轮椅上坐好。   把那支拐杖收到轮椅后。   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萧瑾瑜。   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   连他伤得严不严重都没敢问。   虽然他是这世上被萧瑾瑜给予例外最多的人,但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很怕萧瑾瑜,比怕他爹怕皇上还怕。   跟萧瑾瑜的权位无关,只跟他的脾气有关。   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听到萧瑾瑜同时带着鼻音和一点点火气的清冷动静。   “吴江的刀怎么在你这儿?”   景翊老老实实蹲那儿,目视地板乖乖答话。   “昨儿晚上在我家喝酒打赌藏着玩儿的,我喝多了忘藏哪儿了,他也喝多了没找着。我今儿睡醒想起来找着了,就给他送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睡醒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   萧瑾瑜沉默了一小会儿,感觉血止住了就把手绢顺手扔到了一边儿,用最能让景翊心慌的那种腔调清清淡淡地道:“你记得今日巳时要同吏部会审兖州刺史贪污案吧?”   景翊“噌”地跳了起来,正对上萧瑾瑜破例赏给他的白眼,赶紧挂起那个迷倒了京师万千少女少妇老大娘的笑容,弱弱地道,“没忘,就是想起来得有点儿晚……”   萧瑾瑜抚着还在跳着发疼的脑门,语调又淡了一层,“嗯。就照你刚才说的,一字不改写下来给御史台梁大人送去吧。”   “别别别!”景翊听见御史台梁大人这六个字瞬间不淡定了,“上回我爹撺掇着这老爷子参我一道旷工折子,害的我跟着工部到山沟里挖了仨月运河,这都快到年底了,你可救苦救难积积德行行好吧!”   景翊瞄了眼堆了满满一书案还摞了满满一墙角的卷宗,一脸殷勤,“我戴罪立功还不成吗?要不我帮你整卷宗吧?”   “大理寺九月十月的卷宗你准备什么时候拿来?”   景翊一阵心虚。   没事儿找事儿跟他提哪门子的卷宗啊!   “快了,快了……”   萧瑾瑜没再就卷宗的问题跟他纠缠,因为跟这个人纠缠这件事儿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明日刑部有个大案要审,五品以上刑部官员都脱不开身,考选仵作的事就调你去负责监管了。”   提起考选仵作,景翊一下子想起来那个满大街找六扇门的傻丫头,“行啊,交给我吧。”   “你笑什么?”   景翊向来不耐烦那种一个人坐那儿半天不动的活儿,以往要给他这种活肯定能看到他摆出张可怜兮兮的脸勉勉强强地答应,这会儿这人居然在笑,还是快憋出内伤的那种笑。   景翊把笑的幅度收敛得小了一点儿,回到刚才在大街上那副好脾气的翩翩公子模样,正儿八经地道,“你年初的时候不是让我帮你留意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伶俐的仵作吗?”   萧瑾瑜抚着像是要肿起来的脑门儿微怔,“找到了?”   “就在明天考试的那些人里,这个人绝对与众不同。”   萧瑾瑜轻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点头。   景翊看人的本事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甚至可以说景翊吃上这碗公门饭凭的就是他看人的本事。   萧瑾瑜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时候,景翊就盯上了他隐隐发白的脸色,“摔得很厉害?”   “我明日去刑部监审,得空的话就去见见你说的那个仵作。”   这句话在萧瑾瑜嘴里说出来就跟逐客令是一个意思。   这是这个人多得数不过来的毛病之一,他绝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着手料理自己身体的问题。   任何人意味着包括景翊。   “行,我明儿在刑部等你。”   景翊起脚走到窗边,正要往外跳,看着已经微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件事儿来,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萧瑾瑜,“你有没有想过给你自己起个江湖名号?”   萧瑾瑜微怔,蹙眉,“江湖名号?”   “六扇门老大“玉面判官”怎么样?”   “你脑门儿也撞窗户上了吧?”   “……”   ******   从跟景翊分开一直到天黑,楚楚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儿。   找客栈。   一定得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考六扇门是大事儿,得精力充沛。   还要找离刑部近的客栈,京城太大,一不留神走迷路误了考试就坏了。   可问了一圈楚楚才明白,她身上那点儿钱还不够看京城这些客栈里的枕头一眼的。   眼瞅着天都黑透了,她鼓着勇气进到家又小又旧看起来不那么贵的客栈里,跟掌柜一问最便宜的房价,又泄气了。   “半两银子啊……”   “嫌贵啊?”掌柜瞅了眼她这经典乡下姑娘的打扮,一边继续拨拉算盘一边不带好气儿地道,“那你去对面那家吧,你这样的小姑娘去他们那住,不但不要你钱,还给你钱呢。”   “真的啊?”   董先生怎么没说过京城还有这种客栈!   掌柜头也不抬,“不信自己过去问啊。”   “谢谢掌柜!”   掌柜一脸错愕抬起头的时候,楚楚已经奔出门儿去了。   “哎,小丫头!那粉衣裳的小丫头!就是你,回来,回来!”   楚楚站定回头,看那掌柜在柜台后面一个劲儿地冲她招手。   “有啥事儿吗?”   “没事……你身上有多少钱啊?”   他好歹在这儿开了快三十年的客栈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实心眼儿的小姑娘真冲到对面妓院去吧。   “就……十七文。”   “就收你十七文了。”   楚楚很豪气地一挥手,笑得甜甜的,“不麻烦啦,对面儿不要钱!”   掌柜一脸黑线,“你……你就住下吧,反正我这儿今天客人也不多,不收你钱了。”   楚楚眨着水灵灵的杏眼儿,“对面还给我钱呢。”   掌柜的脸漆黑一片,“你……你今晚和明早的饭食我白给你了。”   “为什么呀?”   “你……你长得有福相,到哪儿就能给哪儿转运。”   楚楚眼睛睁得溜圆,“掌柜的你真神了,跟我们镇上的沈半仙说的一个字都不差哎!”   “呵呵,是吧……”   “是呢!可惜我们镇上的那些人都不信,还老说我晦气,害的我都嫁不出去……他们要都比得上你一半有眼光就好啦!”   “不敢当,不敢当……来福!带这姑娘到二楼地字乙号房。”   “掌柜,”楚楚又眨着眼睛看掌柜,“我能住天字甲号房吗?”   “啊?”   “我来考试的,图个吉利。”   “……成,就天字甲号。”   “谢谢掌柜!您真是好人!”   楚楚在那个天字甲号的小房间里放下她的花包袱,洗了把脸,饱饱地吃了顿三菜一汤。   菜是一大荤一小荤一素,汤是白菜豆腐汤,比她一路上吃的任何一顿饭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主食是馒头不是米饭。她想着可能掌柜不知道她是南方人,吃不惯馒头,所以睡前就下楼给掌柜提前说好了,早饭她想喝大米粥,配绿豆糕和小菜。   然后她在花包袱里掏出了一个本子,钻进暖暖的被窝里趴着仔仔细细地看。   那是董先生讲的《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她听一段就记一段,回家就写下来,得空了还拿去让董先生给她修改,董先生改好了她再回家仔仔细细誊下来,攒的多了就订成本子,已经订了三大本了。   既然是考六扇门的仵作,没准儿就要问六扇门的事儿呢,要是一紧张忘了就惨了,还是再看看的好。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床头板凳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灭的,反正她再醒来是来福拍她的房门给她送早饭的时候。   楚楚慌地爬起来,她本打算早起一会儿再看看的,这会儿就只有吃饭的工夫了。   还好送来的就是她昨晚要的大米粥,还有绿豆糕和小菜。   县太爷夫人说得还真对,这京城的绿豆糕还真是不如她们紫竹县的细腻爽口,大米粥也是,那米就是硬邦邦的,都闻不见什么香味,还有小菜,不应该是酸酸甜甜的吗,哪有这样咸得都能挤出盐粒子来的呀。   难怪这掌柜家客人不多呢!   楚楚这会儿也顾不那么许多,飞快吃完,匆匆跟掌柜道了谢之后背着包袱就奔到了两个胡同口外的刑部大门口。   天还乌漆抹黑的,楚楚还没上台阶就看到一个人从里面把刑部的大门打开了。   好好睡了一觉果然脑子比较清楚,楚楚一下子记起来昨儿在大街上景翊嘱咐她的话,见了刑部的大人得行礼。   楚楚“噔噔噔”地跑上台阶,干脆利索地“咚”一声给那人跪下磕了个头,响响亮亮地喊了一声,“楚楚给大人磕头!”   “我的个亲娘哎!”   被她跪拜的这人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没留神儿后面的大门槛,“咣”一声绊了个四仰八叉。   楚楚赶紧爬起来扶他,才看清楚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还没穿官服。   “你不是刑部的大人啊?”   老头儿扶着一把差点儿跌散的老骨头呲牙咧嘴地道,“谁说我是什么大人了啊!我是看门儿的!”   “天黑,我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你乱叫什么啊!”   老头儿见这小姑娘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气也气不起来了,“你这是要找哪个大人啊?”   “我不找哪个大人,我来考试。”   “考仵作的?”   “对!”   老头儿揉着腰,皱着眉头把楚楚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仵作行啥时候也要小闺女了啊?”   “要的!景大哥说要的!”   “哪个景大哥啊?”   “景翊,日京景,立羽翊,景翊景大哥。”   老头儿一副想起点儿什么的神情,“哦,你叫楚楚吧?”   “对!楚楚动人的楚楚。”   老头儿点点头,“想起来啦,景大人昨儿晚上跟我说了。你来得可真够早的,连安王爷都还没来呢……你在台阶儿下面等着,一会儿我把官榜贴出来,上面说去哪间屋你就去哪间屋,上面说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道了?”   “知道啦!”    ☆、3红枣姜汤(三)      老头儿捂着生疼的腰,揣着还砰砰乱跳的心脏往里走,走到门房前刚抬起一脚还没迈进去,突然听见楚楚比刚才还清亮的一嗓子。   “皇上万岁!”   接着就有轿辇着地马蹄停落的声音。   今儿刑部要审的这案子据说牵扯皇室宗亲,安王爷都要亲自出面,皇上临时要来监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这小姑娘能得景翊安排可能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老头儿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奔出去,一着急迈过大门槛的时候又绊了一跤,来不及爬起来就直接跪在地上,也跟着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嗓子,“皇上万岁万万岁!”   跪了半晌没听见人声,老头儿大着胆子抬起点儿头来往台阶下面瞄了一眼,差点儿当场背过去。   楚楚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地埋头跪在道中间,对面落的明明是安王爷的轿子,安王府的两员大将正跨在马上擎着灯笼抬着头一脸黑线地瞅着他。   这张老脸今儿就这么丢得一点儿不剩了……   老头儿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下台阶,黑着脸把楚楚一把揪了起来,冲着轿子连声道,“野丫头不懂事儿,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轿子里的人一点儿动静也没出,抬轿子的直接把轿子抬上了台阶抬进刑部大门,俩骑马的打马往后门绕去了。   这些人都在眼前消失了,老头儿还在魂飞魄散中,楚楚一句话就把他的魂儿全扯回来了。   “那不是皇上啊?”   “你打哪儿看出来那个是皇上啊!”   “金顶小轿莲花灯,高头大马并驾行,董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你不也喊皇上万岁了嘛,还喊的万岁万万岁呢!”   “姑奶奶你可闭嘴吧!”   ******   吴江进门的时候,萧瑾瑜正坐在屋里捧着那杯刚冲进去热水叶子还没全展开的茶,等着刑部书吏把待会儿开审的那件案子的相关文书一样样理好拿过来。   昨天景翊走了之后他又在三思阁忙了一个通宵,没来得及处理脸上的伤,所以他这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今儿看起来格外热闹。   别人什么反应吴江不知道,反正他这会儿是快憋出内伤了。   “王爷,问清楚了,那姑娘叫楚楚,今年十七,是从苏州紫竹县楚水镇来考仵作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就招两个仵作补缺,怎么官榜都发到苏州去了?”   吴江摇头,“那倒没有。听说京里应考的有十六七人,京郊来的有近十人,外地的就她一个。听说……”吴江稍稍犹豫了一下,“听说这姑娘是景大人吩咐过的。”   萧瑾瑜眉梢微挑,“景翊?”   吴江点头,从身上掏出几页纸恭恭敬敬呈给萧瑾瑜,“这是她刚在门房填的应考单子,请王爷过目。”   萧瑾瑜放下茶杯,接过来信手翻着。   那么莽撞个丫头片子,字倒是写得干净秀气。   目光落在一行字上,萧瑾瑜又蹙起了眉头,“你对苏州熟悉,可听说紫竹县有户楚姓的官宦世家?”   吴江又摇头,“紫竹县是个偏僻小县,一户称得上官宦世家的也没有,倒是这些年报上来的罪案不少。”   萧瑾瑜轻轻点头,把单子递回给吴江,“已经开考了吧?”   “这会儿正在西验尸房考检验。”   “文书送来就让他们搁在桌上。”   吴江旋即锁起了眉头,“王爷,叶先生再三嘱咐,您绝不能……”   萧瑾瑜淡淡地截住吴江的话,“我知道。”   “那边人员混杂,卑职陪您过去吧。”   “不必,我就找景大人谈几句。”   “景大人这会儿不在验尸房。”   “我知道。”   ******   楚楚觉得六扇门就是六扇门,考个仵作都比别的地方麻烦的很,进个门就要填那么老长的一份单子。   她本来是来得最早最先填完的,但她刚把单子填完的时候有个五十来岁的老大爷拿着纸笔凑过来,说识字不多,求她帮忙给填填。   楚楚打小愿意帮人,可极少有人愿意找她帮忙,老大爷这么一说她就干干脆脆应下了。   老大爷叫田七,京郊人,这大半辈子在好多衙门里都当过仵作,参与审断过好多大案,她爹她哥验过的尸体加一块儿恐怕还赶不上人家的一个零头,楚楚一边替他往纸上写一边羡慕得两眼直发光,一口一个“七叔”地喊他。   等楚楚帮田七填完应考单子,一边听他零零碎碎念叨着京里的事儿一边赶到西验尸房的时候墙根底下已经站了一排人了,刑部书吏正在满院子地喊“一号楚楚”。   “来啦!来啦!”   书吏看见应声儿的是个半大小姑娘,狠狠愣了一下。   “你是……楚楚?”   楚楚把捏在手里的那个写着“一”的木牌牌往书吏面前一递,“对,楚楚动人的楚楚。”   楚楚一进门就看见屋里正当中的地上摆着具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尸体旁边站着个老仵作。   老仵作见进来的是个小姑娘,狠狠愣了一下之后跟书吏默默对视了一眼。   倒不是他俩瞧不起这小姑娘,只是选来的这具尸体……   他俩还没对视完,楚楚已经蹲□子打开那个小花包袱,展开了个插满各种奇形怪状工具的袋子。   老仵作和书吏的注意力刚被那些工具吸引过去,楚楚戴上副白布手套,“刷”一下子就把尸体上的布掀了。   年轻书吏手忙脚乱地抓了块姜片要往嘴里塞,还没来得及塞进去转身就“哇”地吐了一地,老仵作脸色沉了沉,   这具尸体是刑部几个老仵作在停尸房的诸多无名尸体里精心挑选的,为保公正,书吏一早到刑部才见到这具尸体的尸单,谁也没法仅在“恶臭”俩字里想象出这么个味儿来啊!   再说了,他在刑部当书吏快一年了,就没见过哪个仵作验尸不先点把皂角苍术的!   你不点草药不熏香也就算了,好歹先吱一声啊!   他还没把早点吐干净,楚楚的声音已经平平稳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了。   “死者男,年三十有余,尸身溃烂,尸臭中混有微量麝香,生前应内服过含麝香的药。”   书吏忙拿手绢抹了几下嘴,把楚楚这话记下来。   哪儿来的什么香味,还麝香……   “皮肤头发开始剥落,两唇外翻,两眼突出,有少量蛆虫出入……应是死了快三个月了。”   书吏觉得胃里又翻了一下。   说完这句,楚楚的眼神儿直接落到了这具男尸的□上,老仵作眼睁睁看着这个半大小姑娘伸手就捏了上去,还淡然自若地上上下下揉捏了好几个来回,看得他下巴都要沉得入地三尺了。   下巴还没收回来,就见楚楚小嘴一撇,清亮干脆地道,“烂成这样了还硬举着呢,都不知道他死前吃了多少房药,作|过死的!”   这回书吏也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瞅着她,连胃里的抽搐都静止了。   就连京里那个见天儿死人堆里打滚儿说话泼泼辣辣的女捕头,也不见得下得了这个手说得出这个话啊……   看这俩人的神情,楚楚心下一急,抬手就在那个布袋里抄起把小刀子模样的东西,“我保证没错!你们要不信,我可以把这地方剖开验给你们看!”   一听她要剖尸,还要剖男人的那个地方,老仵作脖梗子一阵发烫,赶紧干咳了两声道,“错是没错……只是这尸身上明显有好几处外伤,你怎么一下就验到那去啦?”   几个老仵作检查这具尸体的时候,都是正面快验完才瞅到那个地方去的,这丫头片子……   楚楚是想不通这有什么好问的,但她觉得这既然是六扇门的考试,没准儿是人家故意考她的呢。   “那些一看就知道是皮外伤,都不在要害上,厉害的那几下子还都是死后加上去的。倒是那股子麝香味儿,这么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还能用什么加了那么些麝香的药啊,都这么久了还散不尽呢!”   老仵作默叹,他们验尸前都是要点皂角苍术去尸臭的,味儿太大的时候就是多少年的老仵作也得含片葱姜,验这具尸体的时候因为实在味儿大还点了熏香,几下里一搅合愣是谁都没闻见这尸臭里还有麝香味儿。   老仵作一时没说话,楚楚以为刚才说的那些还不够,又补道,“这些个有钱人家就爱糟蹋好东西,好端端的……”   老仵作赶紧用几声干咳把她的话截住了,劈手在还傻愣着的书吏手中把那个写着“一”字的木牌牌拿了过来,“成了成了……你从这后面出去,到隔壁那个偏厅考验伤去吧。”   照例肯定是要把尸身上所有的伤都报上一遍全记下的,但看着她那一袋子家伙什儿,这要坚持让她验下去还不知道能搞成啥模样呢!   “谢谢二位大人!”   楚楚掀起那厚布仔细把尸体重新盖好,然后麻利儿地把布包手套都收起来,接过她的木牌牌,背起花包袱跑到验尸房后门口,拿瓢在门边儿木桶里舀了一瓢醋,往门槛外面摆着的炭火盆里一浇,趁着烟气蒸腾的当儿跨过去,又跨过来,又跨过去,然后蹦蹦跳跳跑走了。   看着她蒸醋除味儿的仔细劲儿,屋里的俩人一阵面面相觑。   还真以为这小姑娘就喜欢那味儿呢……    ☆、4红枣姜汤(四)   楚楚觉得六扇门的考试也没有那么难嘛,不过就是考得花样儿多点儿,不但要考怎么验死人的尸,还要考怎么验活人的伤,看样子这要进了六扇门,往后还真够忙呢!   楚楚这么想着,抬脚就要迈进偏厅的门儿了,可余光扫见走廊一头来了个人,她又把脚收回来了。   见着刑部的大人要行礼,她算是记牢了景翊这句话了。   楚楚扭头看过去才发现,过来的这人根本没穿官服。   不但没穿官服,还是坐在轮椅上的。   不但坐在轮椅上,还带着一头一脸的伤!   楚楚怔了一怔,刑部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脑瓜儿突然灵光一闪,楚楚眼睛一亮,“噔噔噔”地就冲过去了。   轮椅里的人显然是被她惊了一下,手下一按就把轮椅停住了。   楚楚脚都没落稳就甜甜一笑清清脆脆地道,“你就是那个活尸体吧!”   萧瑾瑜在楚楚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瞬间愣成了个什么样子。   他多少年后都依然坚信,可着全国都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当着他的面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口气如此亲切地称他为,活,尸,体。   萧瑾瑜还愣着,楚楚已经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萧瑾瑜的腿上,“他们可真会挑人,你一看就像受了可多伤了!”   被她直直盯着那双腿,萧瑾瑜这才回过神儿来,“你……”   楚楚抢道,“我叫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来考仵作的,就是待会儿进去给你验伤的。”   说着一步就窜到萧瑾瑜的轮椅后面,“看你瘦瘦弱弱的还给人伤成这样,我推你进去好啦!”   “不必。”   楚楚推起来就走。   “哎呀,你就别跟我客气啦!”   “……”   ******   楚楚推着萧瑾瑜进去的时候,景翊正和监考书吏坐在屋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他知道萧瑾瑜是不会进验尸房的,所以他干脆一大早就直接到这第二场考试的屋子里等他。   他也知道楚楚排到了一号,第一个在这个屋子里出现的肯定是她。   但拿刀抵着他的脖子他也想不到这俩人会以这样的组合方式进来,所以刚一抬眼看见这俩人的时候一口茶就饱满地喷了出来。   书吏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那杯茶泼了自己一身,茶杯“咣”一声就掉地上了。   安王爷这脸,这脸色……   楚楚完全没意识到这俩人的反应说明了什么,一眼认出景翊就奔上前去欢天喜地地叫,“景大哥!你也在这儿啊!”   刚才跟七叔说这是六扇门的考试,七叔不信,还跟她说六扇门是没影儿的事儿,害她还真担心了好一阵子,现在六扇门的人就在这儿当考官,看七叔还有什么好说的!   “咳咳咳……是,是啊……咳咳……”   书吏满手心儿的冷汗,正要对萧瑾瑜跪拜,萧瑾瑜一个眼神递过去,轻摇了下头。   书吏到底是在京城官场混的,立马会意,吞了口唾沫壮了壮胆,拼命稳住声音对楚楚道,“你是一号,一号楚楚?”   楚楚赶忙把那个木牌牌递上去,“对!”   “这场是考验伤,你,你可准备好了?”   楚楚笑容满满地看了眼萧瑾瑜,“准备好啦!”   “好,好……”   书吏刚要扬声叫人把原定在一刻钟后才会出现在这屋里的伤者带过来,结果嘴刚张开就卡在那儿了。   他跟景翊俩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楚两步走到萧瑾瑜跟前儿,小手一伸捧起萧瑾瑜的脸就看了起来。   突然就这么被她捧住了脸,萧瑾瑜往后撤轮椅已经来不及了,惊得把头直往后面椅背上靠。   楚楚却一点儿没有松手的意思,还轻声细语地给他来了一句,“你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   这一惊还没过去,楚楚的脸又凑了过来,小鼻子贴近了萧瑾瑜额头上的伤口嗅了几下,又贴近他鼻梁的伤嗅了几下。   楚楚的额头几乎要撞在他的额头上了,刘海就在他眼前刷过来刷过去,温热的气息清清楚楚地直往他脸上扑。   萧瑾瑜不得不屏起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呈现出一种史无前例的红色。   楚楚终于看够了闻够了把小脑袋移开的时候,萧瑾瑜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他有强烈的预感,楚楚要是再这么多停一会儿,他肯定要当场昏过去了。   景翊的眼还瞪着,书吏的嘴还张着,萧瑾瑜的脸还红着,楚楚已经开始用她清清亮亮的嗓音说正事儿了。   “伤口还没有用过药,看这样子应该就是一天之内的事儿。头上的伤和鼻梁的伤都是被硬物迅速撞击造成的,不过头上的伤除血瘀外还有均匀轻微的擦破伤,应该是被打磨不精细的硬木撞的,鼻梁上的伤很光洁,但血瘀更深,应该是被一种更重更平整更光滑的硬物撞的。”   她这几句话说完,这三个人才缓过了劲儿,各自迅速把魂儿收了回来。   还是景翊先开了口,声音隐隐带着点儿飘,“那结论呢?”   轮到楚楚一愣了,“结论?”   “就是你推断这凶器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什么人干的?”   楚楚连连摇头摆手,一本正经地道,“检验就是检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推断的事儿不是仵作份内的,我不能乱说。”   景翊向萧瑾瑜看了一眼,那人脸上的红色还没全隐下去,但那神情说明,楚楚这话在他心中的认可度至少达到了七成。   就知道这回肯定找对人了。   心下一轻松,作为这两道伤的始作俑者,景翊勾起嘴角道,“没事儿,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个不算在考试里,我就是想听听,你说错了也无妨。”   楚楚扭头又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直觉得脊背发紧。   好在楚楚没再动手,目光就在那两道伤上晃荡了一阵,突然小手一拍,“我知道啦!你一定是脑袋被门挤了,鼻梁被驴踢了!”   萧瑾瑜的脸阴了一下,景翊的脸一片漆黑。   你才是驴,你全家都是驴……   书吏隐隐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正要开口把楚楚打发走,就见楚楚一转身儿重新面对起萧瑾瑜来。   “我得摸摸你的脉。”   景翊收住了咳嗽,慌忙把目光投向了萧瑾瑜。   认得萧瑾瑜的人都知道,这是萧瑾瑜的一大忌讳,如今天底下敢跟萧瑾瑜提摸脉这俩字的活人,恐怕就只有他府上的那个叶先生了。   他要真突然对这小丫头发起那样的脾气……   好在萧瑾瑜尚未在楚楚刚才的一系列惊魂举动中彻底缓过劲儿来,就只怔了一下,皱起眉头冷冷看了她一眼,硬生生地回了一句,“不行。”   景翊暗暗舒了口气。   可楚楚完全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我得摸摸你的腿。”   景翊无声地把刚舒出来的那口气又倒吸了回去。   这回连他都不知道萧瑾瑜会有什么反应了,反正这话他是从来没听见有人对萧瑾瑜说过。   事实上,这话确实是萧瑾瑜头一回听见。   萧瑾瑜看向楚楚的目光倏然一利,却没成想这丫头片子居然迎着他的目光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萧瑾瑜一怔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再回过神儿来已经没脾气可发了,只得又冷冷回了句,“不行。”   楚楚是真要生这个人的气了。看他这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肯定不只头上这一点儿伤,可这人不让摸脉,又不让摸腿,还用那种眼神儿瞪她,哪有他这样当活尸体的,这场要是考坏了全都得怨他!   但看着这人坐在轮椅上清清瘦瘦还带着伤的样子,楚楚又觉得冲他发火于心不忍,抿了抿小嘴,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碰你也行,你就把衣裳都脱了让我看看吧。”   “……!”   景翊抢在萧瑾瑜张嘴出声之前赶紧道:“好了!楚楚,这里没事儿了,你可以去后面考对答了。”   楚楚一脸不死心地看着脸色一片阴沉的萧瑾瑜,“可我还没验完呢。”   “这是考试,不用验完,我是考官,听我的,听话,赶紧,快点,那边要迟了!”   景翊几乎都要吼出来了,楚楚倒是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拿过她的木牌牌之后望着杵在一边已经彻底吓傻了的书吏道,“大人,你不是该把我说的那些都记下来吗?你怎么都没拿笔啊?”   “我……我……我记性好,记,记脑子里了,你走了再写,走了再写……”   “好,你可别忘了啊!”   “忘不了,忘不了……”   他死都忘不了了……   “景大哥再见!”   “再见,再见……”   ******   楚楚蹦蹦跳跳跑出去之后,景翊那颗在嗓子眼儿里悬了半晌的小心脏也就收回到肚子里了。萧瑾瑜不是那种事后算账的人,当场不发脾气,意味着这事儿也就就此作罢了。   萧瑾瑜脸色缓和了些,趁书吏去一边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词句记录楚楚方才“壮举”的时候,低声对景翊道,“你说的是她?”   景翊凑近了些,“我就说她绝对与众不同吧……”   萧瑾瑜已经清冷静定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浅浅蹙起眉头,“我说过,是要找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的。”   景翊哭笑不得,“她这都简单得浑然天成了,你还想简单成什么样啊?”   “应考单子上,她是官宦世家出身。”   景翊一愣。   在大街上碰见她那会儿,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那些狡黠油滑老谋深算的京官撒个谎他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照理,这小姑娘要是跟他扯谎,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这应考单子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   景翊正琢磨着这差错出在哪儿,从门外进来个书吏,对着萧瑾瑜一拜道,“王爷,尚书大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请您前去监审。”   “跟尚书大人说,我身体稍有不适,不便前去,请吴将军代为监审吧。”   “是。”    ☆、5红枣姜汤(五)   本来刑部衙门里的路一点儿也不难走,一厅一堂都是坐北朝南,排得方正整齐不歪不斜的,从哪儿到哪儿最多拐不了三个弯儿就能到,可这会儿偏偏赶上有个什么大案开审了,一连几条路都有人拦着不让过,明明出了偏厅拐个弯儿一会儿就到的地方,楚楚愣是绕了大半个刑部衙门才赶到门口。   以为自己肯定是迟了,楚楚就一口气儿直接冲进了那屋里,“咣”地把木牌牌拍在了考官老书吏面前的桌案上,“楚楚……一号楚楚!”   “哎呦,这冒失丫头……不着慌,不着慌……”   老书吏被她这一下子差点儿拍得心脏病发作,一边抚着自己胸口,一边不急不慢地拿过楚楚那牌子,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点点头,一边铺纸研墨一边念叨,“是了,是了,你这来得可也忒早了……别害怕,别着急,那些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事儿啊,前面那俩屋里都算考完了……咱们在这儿就说说几个小事儿,说完啊,你就算全考完了……知道了吧?”   等老书吏一句三断地把话说完,楚楚气儿也喘过来了,清爽地应了一声,“知道啦!”   “哎,好,好……”   老书吏一边儿点头絮叨一边儿默默深呼吸,要不是这会儿正躲在屏风后面的那两位爷下了特别吩咐,就冲刚才那一拍,他也非得清脆利索得跟训孙子似的吼她几嗓子才能顺过气儿来。   那俩爷不但吩咐了让他对这小姑娘和气耐心,还把先前准备好的验尸律法对答换成了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所幸他在刑部当了二十几年的书吏,也没长别的本事,就一点儿磨练得最好,听话。   所以老书吏淡定地把头埋在楚楚先前填的那份应考单子里,慈祥得像邻家老大爷似地问道,“小姑娘,你是祥兴二年生人啊?”   “祥兴二年正月初九。” 楚楚一时想不出这生辰和当仵作能有啥关系,忽然想到许是京里规矩多,挑仵作还要图吉利算八字的,就赶紧补了一句,“我爹说正月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哎呦,说的是啊……”   老书吏一边儿慢悠悠地往一旁纸上写着,一边满心默默冒黑线,这种话要都应验了,那历朝皇上王爷的不都得是在床上累死的啊……   “家里几口人啊?”   “我爷爷奶奶,我爹,还有我哥。”   “你在单子上写的……你的出身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   楚楚腰板儿一挺下巴一扬,“正是!”   老书吏抬眼看着她这一副清汤挂面的打扮,默默捻胡子,“那令尊现于何处为官,官拜何职啊?”   “我家世代都是当仵作的,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衙门里当仵作了。我爹现在是紫竹县衙门里的当家仵作,给县里办过可多难案了。”看着老书吏愣在那儿,楚楚忙道,“您知道紫竹县吧,就是苏州的那个紫竹县,郑县令的那个紫竹县……”   “知道,知道……这个怎么不知道,郑县令嘛……”待这个此生头一回听说的地名从脑子里飘走,老书吏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姑娘啊,你这世代仵作,怎么就是官宦世家了啊?”   楚楚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老书吏,“在官府做事儿,不就是官吗?”   这么个官宦世家啊……   老书吏松开差点儿就被他捻断的胡子,咳嗽了两声,边往纸上写边道,“是,是……那你再说说,这书香门第是怎么个解法啊?”   “我们家里讲行医讲验尸的书可多了,就是看书最快的秀才连着看仨月都看不完!我们县里所有讲验尸的书我都读过,我还知道怎么写尸单。”   好个书香门第啊……   老书吏摇头苦笑没话找话往下说,“这填写尸单是刑房书吏干的,可不是仵作的差事……”   “我知道。可尸单也是要仵作画押的,我爹说至少得能看得懂才行,不然被那些刑房书吏坑了都不知道。”   老书吏默默抬头瞅了楚楚一眼,这小姑娘是真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就是个刑房书吏吗……   “这个世代忠良……”老书吏咳了两嗓子,“你还是说说你对三法司知道多少吧。”   楚楚一愣,“三法司?”   她隐约记得,刚才去西验尸房路上,她跟七叔讲六扇门,七叔就跟她念叨什么三法司来着,她觉得他俩说的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没往心里去多少,自然也就没问这三法司是个什么。   看楚楚愣着,老书吏提醒道,“三法司不知道啊?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仨地方是干什么的,知道吧?”   楚楚一脸茫然地摇头,这仨地方倒是都听说过,都是京城里跟判案有关的地方,可到底哪个是干嘛的,她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可这会儿要是什么都不说,这个题不就算是没答出来吗,上场验伤已经让那个坐轮椅的搅合坏了,这场可不能再考差了,就是硬说也得说出点儿啥来才行!   楚楚一急,突然想起隐约间记下的七叔的几句话,忙道,“不过……我知道三法司的老大,三法司的老大是王爷,我今天早晨在刑部外面还给他磕头来着。”   老书吏眉毛一挑,“你认得安王爷?”   “对对对,就是安王爷!”   老书吏有心无意地往侧面屏风望了一眼,“那你说说吧,知道安王爷什么啊?”   楚楚一边竭力搜罗着七叔那会儿模模糊糊的念叨,一边往外倒,“安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叔,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   到底是听说来的心里没底儿,楚楚一见老书吏皱了眉头,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急得小脸发红,“我,我还知道王爷的名字,名和字都知道!”   老书吏一见楚楚急了,忙跟哄孙子一样哄道,“好,好……不急,不急啊,你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楚楚定了定神儿,舔了下嘴唇,她记得七叔就是这么说的,肯定没错。突然一想,刚才那两句说的都是那个王爷不好,怪不得老书吏要不高兴了,楚楚赶紧补救,“我觉得王爷的名字可有意思了,一点儿也不像脾气不好的人。”   “嗯?”   皇家姓萧,安王爷排瑾字辈,名瑜,至道二十六年出生,是个卯年,古言里又有句“瑾瑜,美玉也”的话,就得了“卯玉”的字。他知道这些也得有十年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安王爷这中规中矩的名和字哪儿有意思了?   “王爷名叫小金鱼,字毛驴,您说有意思不!”   老书吏手一抖,在那张写了大半页字的纸上划出了一条粗粗的黑线。   楚楚意犹未尽,“王爷肯定可喜欢小动物了,要么怎么叫这么个名儿呢!我爷爷说了,喜欢小动物的人都心善,脾气肯定都不差……”   老书吏正一身冷汗的时候,突然听到三声叩响屏风的动静。   这是那两位爷跟他说好的就此打住的信号,老书吏瞬间如释重负。   那三声叩得急,还不轻,楚楚也听见了点儿动静,扭头看向屏风,“那是什么动静啊?”   “毛驴……不是!风,风刮的……”老书吏一阵手忙脚乱,“好了好了好了……我问完了,完了,完了……你,你,你先回去吧,明儿午时三刻在刑部门口问斩……不是!看榜,看榜……”   “明天才出榜啊?”   “对对对对……明儿,明儿才出榜呢,你先回吧,啊……后面还有人要考试呢,走吧,走吧……”   楚楚暗自庆幸,还好昨晚留了个心眼儿,没先去住掌柜说的那个不花钱还给钱的客栈,这不今天晚上就要用上了嘛!   “谢谢大人!”   “不敢,不敢……不是!不谢,不谢……”   ******   等楚楚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景翊才跟萧瑾瑜从屏风后出来,老书吏慌得就跪到萧瑾瑜面前,连称该死。   景翊笑着拉起老书吏,“你别急,我死完了才轮得着你,你等着也是等着,到西验尸房把这丫头刚才验尸的记录拿过来吧,没准儿回来就轮到你了。”   老书吏也顾不得琢磨景翊这话里有几分真假,磕了个头就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他俩人的时候,景翊抱手看着一脸沉静的萧瑾瑜,“怎么样,收了她吧?”   在萧瑾瑜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就他能还分辨得出来萧瑾瑜是在窝火还是在沉思。   他这话说出来之前,萧瑾瑜是在沉思,之后,就是火大了。   萧瑾瑜眉心一蹙,冷然掷给景翊一句话,“说过多少回,不许往我身上扯女人的事。”   这不但是萧瑾瑜排名前十的禁忌,也是据景翊所知萧瑾瑜那个貌似无懈可击的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硬伤。   “谁跟你扯女人的事儿了啊,我这不是在说仵作呢嘛,你自己琢磨的什么呀!”   萧瑾瑜隐约觉得脸上刚才被楚楚抚过的地方在微微发烫。   景翊轻勾嘴角,“你脸红什么啊?”   “热。”   景翊笑得意味深长,“哪儿热呀?”   “都热……”   景翊憋不住笑抽了,萧瑾瑜才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被他带沟里去的,一眼瞪过去还没来得及张嘴,老书吏及时拿着两张纸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   景翊带着那个笑得下巴就快脱臼的笑容迎上去接过老书吏手里的尸单,煞有介事地翻看,“来来来,看看咱们这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的楚丫头都验出些什么来了……”   景翊对验尸的了解远不及对京城几大名楼美人的了解多,他抢过这尸单来不过就是装模作样扫一眼,准备抓点儿词再逗逗萧瑾瑜罢了。但就是这么装模作样的一扫,偏偏一下子就扫到了最要命的几句。   景翊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急忙看向萧瑾瑜。   这人刚才还红得跟颗大樱桃似的脸现在已是白里隐隐泛青了。   “你……”景翊刚出声,迎上萧瑾瑜带着警示意味的目光,忙定住心神转了口,“你先忙你的去吧,有事儿我让人带话给你。”   萧瑾瑜只轻点了下头,推起轮椅出了门,老书吏对他跪拜相送他也没做出任何回应。   萧瑾瑜虽然总是冷着张脸,却极少失礼于人。   “景大人,安王爷这是……”   景翊没答,脸色鲜有的凝重,往书案上看了一眼,“你把刚才记的那些誊一份给我。”   “就……就按那姑娘说的写?”   “一字不改,你应该知道安王爷的记性|吧?”   “是,是……”    ☆、6红枣姜汤(六)   从刑部出来的时候还早得很,楚楚就在京城大街上闲溜达磨工夫。   考是考完了,可她觉得这会儿比考前还难熬。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有啥地方答得不好,可一连三场好像每一场都是没答完就让她出去了,记得考前七叔还说来着,要是答到半截就让出去了,要么是答得太好了,不用多考,要么就是答得太烂了,人家听着就嫌浪费功夫,都不愿往下听了。   楚楚可不信自己从小学到大的技术能烂到那个程度,可照人家说的,京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她更不信自己那点儿本事在这些京官眼里能好到那个份儿上。   越是回想那几个考官的脸色,楚楚心里就越是打鼓。   这回要考不上,那就得另想法子进六扇门了,可要是真考不上,不就说明自己那点儿本事进六扇门根本不够格吗,哪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啊!   要是进不了六扇门……   “请问……”   楚楚那已经走到十万八千里外的神儿突然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喊了回来,惊讶间站住脚,发现身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个牵着马的高个儿大男人,还直直地盯着她的小花包袱。   楚楚立马一步跳开,把包袱拉到身前死死捂在怀里,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人,“你干嘛!”   “姑……姑娘别怕,在下不是歹人,只想问姑娘一句,可是紫竹县楚水镇来的楚楚姑娘?”   楚楚一愣,她确实做梦都想扬名京城来着,可也不至于才来了一天就有人能在大街上把她认出来吧!   仔细盯着这张英气十足的脸看了一阵儿,楚楚突然想起来这张脸是在哪儿见过了,“你是今天早晨在王爷轿子前骑马打灯笼的那个!靠左边儿的那个!”   吴江嘴角抽了一下,这小姑娘记性倒是好得很……   “正是在下。”   楚楚这才放松了下来,重新背好包袱,看看一脸谦恭的吴江,又看看吴江牵在手里的高头大马,皱起眉头道,“你不给王爷打灯笼去,找我干什么呀?”   吴江还没来得及出声,楚楚突然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哎呀,瞧我笨的!”   吴江正等着她灵光一闪一语道破自己是找她干嘛的,就听楚楚发现天机一样叫道,“这大白天的打什么灯笼嘛!”   “是,是……”   难怪景翊要他一上来就一口气儿把事儿全说完……   吴江好好缓了口气儿,才道:“楚姑娘,在下吴江,受景翊景大人之托,为你在京里寻个落脚的地方。”   见楚楚半信半疑地瞅着他,吴江把腰间的佩刀取了下来,递到她眼前,“楚姑娘想必还记得这把刀。”   她当然记得,就是昨儿遇上景翊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那把刀嘛!   楚楚眼睛一亮,“你是神捕大哥!”   “不……不敢当,不敢当……”   “景大哥说你是的!”   “那……那就算是吧。”   楚楚激动得都要找不着北了,“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活的神捕呢!”   吴江头皮隐隐发麻,“呵呵,你是仵作嘛……”   楚楚好奇地把吴江从头打量到脚,“神捕大哥,你说你叫……”   “吴江。”   “万寿无疆的无疆?”   吴江差点儿给她跪下,“不不不……口天吴,江河湖海的江。”   在董先生讲的《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里,神捕们是只称名号不露姓名的,楚楚一边想着那九大神捕各自的名号特点,一边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着吴江,最后目光落在吴江的那把大刀上,“我知道啦!你是“追魂刀”!”   吴江一愣,“我是……什么玩意儿?”   “六扇门排行第五的神捕,“追魂刀”!”   吴江额头微微发黑,怪不得景翊再三嘱咐,要是听见什么六扇门之类的东西就全当她是在说书了……   这哪是当她在说书啊,她这明明就是在说书啊……   吴江正愁这话不知道怎么答,就见楚楚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景大哥说,我这回要是考上了,你就会认我当妹妹。”   景翊说了,她说啥就应啥。   “既是如此,你就喊我声大哥吧。”   神捕当前,楚楚反应得倒是一点儿也不慢,“那我就是考上了?”   这个他可不敢随便应。   吴江一笑,收好刀纵身上马,把手伸给楚楚,“现在肯跟我走了吧?”   “哎!”   ******   吴江在听着楚楚念叨了足足一刻钟六扇门神捕之后,凭着深厚的内家修为稳稳当当地把马勒在了一户大宅院的侧墙小门口。   楚楚觉得眼前这宅院一点儿也不像六扇门,倒像是户富贵人家,“大哥,这是哪儿呀?”   吴江翻身下马,转身把楚楚也接了下来,“安王府。”   突然想起刚才在考场里说安王爷的那两句不好,楚楚心里一慌,连往后退了两步,“为……为什么到这儿来啊?”   吴江以为是王府大宅的气势把她吓着了,忙道:“你别怕,这王府就是地方大点儿,里面一个坏人都没有,我就住在这儿,往后你也住这儿了。”   “可是……神捕怎么会住在安王府里啊?”   吴江算是对“神捕”这俩字彻底麻木了,“我也是王爷的侍卫。”   吴江话音还没落,从小门里迎出来个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老大爷,吴江立马跟见着救星似的,把马撂在一边儿,拉着楚楚一步上前道,“赵管家,这是楚楚姑娘,我刚认的妹子……”   吴江话还没说完,赵管家就摆了摆手,不急不慢地道,“景大人吩咐过一遍啦……都收拾好了,就在你那院子的客房,跟你那屋紧挨着的那间,我这就带她过去,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再让人给她添。”   吴江忙把楚楚往赵管家面前一送,“楚楚,这是王府的赵管家,你一切听他的安排,别在王府里乱跑。”   “知道啦。”   吴江向赵管家一抱拳,“麻烦赵管家照应了,我手上还有事儿没办完,先行一步。”   “好,好,放心……”   赵管家的音儿还拖着,吴江已经连人带马跑没影儿了。   ******   赵管家给楚楚安排的是间宽敞亮堂的南屋,屋里各样东西一应俱全,甚至还依景翊的吩咐给她备了一橱子换洗衣服,一抽屉胭脂水粉。明知道这小丫头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赵管家还是客客气气地问她看着还缺点儿什么。   楚楚连连摆手,“不,不,什么都不缺了……这都赶上我们镇上周员外家小姐的闺房啦!”   赵管家还是很和气地笑着,“满意就好,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跟下面的人说,不用客气。”   “谢谢管家大人!”   “不谢,不谢……”   见赵管家转身要出去,楚楚赶忙叫住了他,“管家大人,我能跟您问个事儿吗?”   赵管家转回身来,看着这小姑娘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楚楚把包袱搁下,向赵管家凑近了几步,盯着他的一脸褶子道,“管家大人,您在安王府好些年了吧?”   赵管家心里立时提起些戒备,这种话每年他都会被问个百十来回,每一回问这话的人心里琢磨的都没什么好事儿,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一脸和气,“可真是有些年头了,这安王府建了有多少年头,我就在这儿多少年头啦。”   楚楚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屋里没别人,外面也没有偷听的了,才凑到赵管家耳朵边儿上悄声道,“那您肯定知道,安王爷……他其实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吧?”   赵管家一愣,以为是自己一紧张听错了,“六扇门?”   “对!”   她打刚才就在想,这个安王爷要不是六扇门的老大,她那神捕大哥怎么会给他当侍卫,还住在他家里啊!   见赵管家还愣着,楚楚忙道,“我知道六扇门的!六扇门就在京城。六扇门的模样我也知道,坐北朝南,门开三间,共安六扇黑漆大门,门前镇石狮两座,门下站差官二人,门上一方乌木大匾,上书鎏金大字“六扇门”。”   楚楚说到一半儿的时候赵管家就在连连摆手,楚楚说完最后一句赵管家都要跳起来了,胡子一翘一翘的,一直慢慢悠悠和和气气的动静都变了,“哎呦!楚丫头啊,你可别再提你这六扇门了啊!那都是外面跑江湖说书的瞎编胡造的,没影儿的事儿,看你这么个灵透的姑娘怎么还把那说书的话当真了啊!”   楚楚比他还急,急得直跳脚,“真有六扇门,我刚才就在刑部考六扇门的仵作呢!”   赵管家看着这急得快哭出来的小姑娘,直摇头叹气,耐下性子道,“是有六扇门这么一说,可什么叫六扇门啊?世人嘴里那个六扇门,说的就是京城里的三法司衙门。三法司知道吧,就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你刚从刑部回来,想必是瞧见刑部正门口那三间六扇黑漆大门了吧?大理寺,御史台,大门都是这模样,这就是六扇门。”   赵管家板了板脸孔,又道,“你考的那个就是京城三法司的仵作,你要非说是六扇门的倒也没错,可咱们王爷最容不得人家对衙门的事儿瞎编排,你可别在他面前胡扯惹他生气啊!”   楚楚一点儿也不相信,“景大哥说他就是在六扇门里混饭吃的,是六扇门里的文官!”   “你知道你那景大哥是谁吗?那是当朝一品首辅大人家的小公子,大理寺少卿景大人!他跟你那么说,是跟你谦虚客气呢,京里在这三法司供职的年轻人都爱这么打趣儿,可谁都不会在咱们王爷面前这么说。”   “还有大哥!大哥就是六扇门排行第五的神捕“追魂刀”!”   赵管家都快哭出来了,在京城里混到这把年纪了都没遇上过一个这么死心眼儿的,“我的小姑奶奶,你那大哥可是朝廷堂堂正三品辅国将军,安王府的侍卫长,哪儿来这么个神叨叨的名号啊!”   楚楚这回是真的“哇”一声哭出来了,“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就是有六扇门,就是有!就是有!”   赵管家一阵头晕脑胀,这要换作别的什么事儿,楚楚这么一哭一闹他肯定会说几句软话哄哄她了,偏偏就是这件事儿没法顺着她。   可这小姑娘明显是个用寻常法子讲不通道理的主儿。   赵管家努力板起脸来,“你要再敢提六扇门,小心王爷把你拉出去打板子,打得你屁股开花儿,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楚楚立马不吱声儿了,咬着嘴唇儿噙着眼泪,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赵管家默默松了口气,呼,果然还是吓唬自家小孙子的这手儿最好使啊……   看着把楚楚镇住了,赵管家的脸色也就缓下来了,见她眼泪珠子还扑簌簌地往下掉,忍不住哄道,“其实王爷人挺好的,这不还给你在京城里找了这么个落脚安身的地方吗?就是脾气犟了点儿,连皇上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你不去惹他就成了……”   楚楚抹了两把泪,仰起一张花猫脸,嘟着小嘴带着哭腔道,“那……那王爷到底是个什么官,凭什么这么厉害啊?”   “呦,这个可不好说……没个官名,也没品阶,你就记着王爷奉旨统管三法司,管着这天底下所有的案子,还有这天底下所有办案子的人就行了。”   “那可不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嘛!”   “你还说!”    ☆、7红枣姜汤(七)   萧瑾瑜意识恢复过来之后的第一个知觉就是疼,疼痛顺着双腿的骨骼一直蔓延到腰背,像千万只虫蚁聚在一块儿发疯地啃咬一样,就连完好的上半身也在沉陷在一片酸麻中。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萧瑾瑜辨出自己是躺在王府一心园的卧房里,房里灯火通明,屋子正中央的圆桌边儿上趴着个人,不用看清楚就知道是谁。   两天没合眼,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萧瑾瑜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拆散了似的,躺在床上动都懒得动一下,更懒得说不必要的废话,开口就奔了正题,“她验尸之后没更衣,没净手,对吧……”   “何止啊……”景翊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迷迷糊糊从桌子上爬起来打着哈欠就回道,“验尸前还没点皂角苍术,没含葱姜,没熏香,好在戴了副手套,出来之前蒸了醋,否则叶老头儿干骂也得把你骂醒了……”   萧瑾瑜隐隐的头疼,“叶先生来过了?”   “早来过了,要不是我多嘴说了一句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让他光骂我就把词儿都用完了,他非得坐这儿等你醒了不可。”   “托你的福……”   “不过他走之前让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来这么一回……”   “他就让我一辈子躺在床上……知道了。”   这些年来,这句话叶千秋对他说了得有不下二三十遍了,可他现在照样能把自己从床上弄起来,虽然确实吃力得很。   萧瑾瑜忍着疼,费尽力气折腾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景翊就站在一边儿看着。只要萧瑾瑜不从床上摔下来,就是整个王府的人都把胆儿借给他,他也不敢过去搭手帮忙。   他可不想三更半夜的把这个好不容易醒过来的人再气背过去。   等萧瑾瑜把自己安置好了,景翊才走过去递上几页纸,“这是她三场考试的全部记录。”   萧瑾瑜接过去,从第一页开始一字一句地细细看着,景翊轻皱眉头道,“我跟吴江商量决定,暂时把她安排在王府,就住在六韬院,在吴江房间隔壁。”   腰背间一阵刺痛,萧瑾瑜拿在手里的几页纸轻颤了一下,从字句间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向站在床边一脸严肃的景翊,“她是故意的?”   景翊摇头,“就是因为到现在连我都摸不清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她要么是太天真,要么就是太会装。”   萧瑾瑜怔了怔,轻轻摇头,“这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   “你判过多少案子就结过多少梁子,小心点儿没坏处。”   萧瑾瑜没回应他这句话,一言不发地把目光投回到排在第一页的尸单上,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是哪个案子的死者?”   “几个老仵作在刑部停尸房的无名尸体里选的。”   “在刑部停放多久了?”   “怎么也得有十天半个月了吧……”   这个模模糊糊的回答脱口而出之后景翊立马就后悔了,眼看着萧瑾瑜脸色瞬间冷了一层,景翊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大理寺的事儿我都折腾不清楚,刑部那边的事儿我哪知道啊!”   萧瑾瑜冷着脸把尸单递回给景翊,“这张尸单在你那放了不下五个时辰,你就什么都没看出来?”   景翊苦着脸,抖搂着接到自己手里的尸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大理寺少卿是怎么当上的,就我那点儿打小躲我爹躲出来的本事,也就你非说我合适在衙门里当差,害的我爹一激动把我塞到这么个鬼地方……你让我对活人识言辩谎察言观色还行,这死人的事儿……”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景翊立马闭嘴收声,迅速找到最近的墙角往下一蹲,双手把尸单举过头顶,一双享誉京城少女界的狐狸眼满是幽怨地看着萧瑾瑜。   “过来!”   “是。”   景翊举着尸单低着脑袋站回床边等着定罪发落,却听见一句清清冷冷还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你三个月前嚷嚷着要找的那个人,可找到了?”   景翊一愣,随即一惊,“刷”地把尸单拉回眼前,看不懂也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还是看不懂,于是眼睛睁得溜圆看向萧瑾瑜,“你说这是那个姓连的?”   萧瑾瑜没答,目光刚埋回到剩下的几页纸上,就听到窗户“咣”一声响,再抬头屋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就一层楼还跳窗户……   冷风从大开的窗子里透进来,把萧瑾瑜最后一点儿睡意也吹散了。   萧瑾瑜把手里的几页纸折进怀里,换了衣服,借着床边的拐杖把自己弄到轮椅里,出了一心园,往三思阁的方向去。   这会儿三思阁里除了成摞的待归档案卷,肯定还铺了一桌子的求访帖。   他昏睡了大半天,京城衙门里的官员得有一半要跟着他昏过去了。   像这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节,萧瑾瑜轻易是不会回一心园的,因为从一心园到三思阁要横穿整个王府,有些小路轮椅过不得,一绕就要绕过整个后院,而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有力气没处使的人。   推着轮椅还没走过三分之一,萧瑾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累还在其次,要命的是腰背间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两手臂僵麻得居然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他倒是记得叶千秋说过,这事儿要是赶到冬天里会尤其麻烦,只是没想到会麻烦成这个样子。   萧瑾瑜原本想着停在原地歇一歇,等这个劲儿过去就行了,却没想到坐在这深冬寒夜里狠吹了会儿冷风,先前的僵麻疼痛一点儿没消不说,还把整个身子都冻僵了。   看着自己停下的这个地方就觉得好笑,停哪儿不好,偏偏是王府夜里最冷清的东北角,凭他这会儿的力气就是喊人也不见得有人听得见。   萧瑾瑜索性靠着椅背合起眼来。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知觉全失,最多醒过来的时候挨叶千秋一顿臭骂就是了。   刚把眼睛闭上就听到一阵匆匆跑过来的脚步声,眼睛还没睁开就听到一个清亮亮的动静。   “哎,你不就是那个活尸体嘛!”   一天之内第二回听到这个称呼。   萧瑾瑜很想笑,笑他自己,这会儿“活尸体”这仨字用在他身上真是贴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楚楚就站在他面前,已经换上了一身时下京城女子常见的装扮,只是没施粉黛,没戴珠玉钗环,还是那么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萧瑾瑜心里无端地暖了一下。   “你也住在这儿?”   既然她白天考的那个压根儿就不是六扇门,那她也就不记这人什么仇了,京城本来就是个生地方,只打过一回交道的人楚楚也当是熟人了。   萧瑾瑜轻轻点了下头。   “真巧!”楚楚抬手向西边一直,“我就住在那边,你住在哪儿啊?”   萧瑾瑜想抬手指指一心园,才发现胳膊居然僵得抬都抬不起来了。   “你怎么啦?”   被楚楚这么关切地一问,萧瑾瑜却猛地想起景翊那些话来,心里沉了一下。   如果没算错,吴江此刻应该还在外面帮他办一件事。   她要是想要他的命,这会儿只用动一根手指头就足够了。   别说反抗,他连叫得大声点儿的力气都没有。   浅浅呼出口气,萧瑾瑜静静定定地开口道,“只是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僵。”   “这大冷天的,没花也没月亮,你坐在这儿干嘛呀?”   “我……迷路了。”   楚楚一下子乐开了花儿,“好巧啊!我也迷路了哎!”   头一回见着能把迷路这件事儿说得这么兴高采烈的……   “……你要去哪儿,或许我认得。”   楚楚抿了抿嘴唇,“我还没吃晚饭,想要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这已二更天了,厨房早就没人了,你怎么不直接在房里吩咐一声?”   楚楚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会做饭,这么大晚上的不用麻烦人家,我找着厨房自己随便做点儿就行。”   “我认得厨房,不过……得劳你送我过去。”   “没问题!”   ******   厨房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楚楚摸黑找到火折子,灯一燃,整个厨房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楚楚吐了吐舌头,手脚麻利地在灶台边生起火来,“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厨房呢!”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我也是……”   真是连脑子都冻僵了,跟她说这个干嘛……   楚楚蹲在灶边专心致志地煽风点火,头也不抬,“真的啊?”   “真的。”   这是萧瑾瑜第一次见厨房,甭管多么大的。   安王府里有他不让别人进的地方,自然也有别人不让他进的地方。   楚楚生好了火,又掀开大水缸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转身想看看这王府厨房里有什么能下锅的材料,目光扫过萧瑾瑜的脸就撞鬼似的定在原地了。   刚才黑灯瞎火没留意,这会儿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张脸白天还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可现在居然白净得像画里的人一样,要不是额头上还带着那几道细细的擦痕,楚楚都要怀疑先前那伤是假的了。   “你脸上的伤呢?!”   他还真没留意,但现想也知道这只能是叶千秋的杰作,“王府里有个不错的大夫。”   “那他给你用的什么药啊?”   “不知道。”   楚楚凑过来,盯着他脸上原本有瘀伤的地方看了又看,越是看不出痕迹就凑得越近,直把萧瑾瑜发白发青的脸色看得隐隐发红,刚想伸手摸摸那几道仅存的擦痕,就听见萧瑾瑜一直紧绷着的嘴唇里突然蹦出句话来。   “水……水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丫头】:摔,送上门你都不要,你在想神马啊!【王爷】:我想的神马你还不知道吗…… ☆、8红枣姜汤(八)   看着楚楚一步冲回灶台前,萧瑾瑜劫后余生般地舒出口气来。   刀架在脖子上多少回都没吓成这样过……   生怕她再想起伤口的事儿,萧瑾瑜主动把话题扯得要多远有多远。   “你怎么没吃晚饭?”   楚楚背对着他一阵翻箱倒柜,“我要说了,你不能笑我。”   “不会。”   楚楚在一个菜筐里翻出一块儿生姜,洗了几下拿到案板上“咔咔”切了几刀,扬手丢进了锅里,然后一边继续翻一边道,“我一直在屋里哭来着,哭累了就睡着了,饿醒了就出来找吃的了。”   “王府里有人欺负你?”   楚楚踮脚踩在个小板凳上,伸长了胳膊努力地拨拉着壁橱里的一堆干货,“不是不是,没人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哭?”   “我要是告诉你,你不能告诉王爷。”   “为什么?”   “管家大人不让说,说出来会惹着王爷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惹着王爷?”   她今天惹的还少吗……   楚楚成功地抓出几颗红枣一把桂圆干,关了橱门从板凳上跳下来,把手里的东西扔进锅里才道,“听说王爷是个倔老头儿,脾气坏得很,谁要是惹着他,他就打得谁屁股开花儿!”   萧瑾瑜狠狠愣了一下,“……谁说的?”   楚楚又翻腾了一遍灶台边的几个调料罐子,最终选定了一瓶,舀出了两大勺红糖撒进锅里,“管家大人啊,他都在这儿好多年了。”   “赵管家说……王爷是个老头儿?”   说他少年老成他也就认了,老头儿……出处在哪儿啊?   “那倒没有,这个是我猜的。”楚楚盖上这个锅盖,又蹲□子去生另一个炉灶的火,一边生火一边向萧瑾瑜有理有据地陈述她的推理过程,“王爷不是皇上的七叔吗,听说皇上比我还要大几岁呢,我有个表叔都快五十岁了,那王爷可不得是个小老头儿啦?”   “言之有理……”   多年办案经验告诉萧瑾瑜,越是别人点名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儿,越是有一探究竟的价值,所以萧瑾瑜清清淡淡地道,“你放心,我不会与别人说。”   楚楚生好了火,向锅里加了两瓢水,又开始一阵翻箱倒柜,“你知道六扇门吧?我是来京城找六扇门的。”   萧瑾瑜本能地纠正道:“你是说三法司?”   楚楚抱着一个米袋子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对着萧瑾瑜,“不,不是三法司,是六扇门,有九大神捕的那个六扇门。”   萧瑾瑜微怔,自打颁下文书严令禁止说书人编排与官府衙门有关的段子起,他已经好些年没听到有人把这三个字说得这么一本正经了,这会儿还捎带着个什么九大神捕,“你要报案,还是要伸冤?”   楚楚摇头,“我要当六扇门的仵作。”   “可你参加的是刑部的考试。”   楚楚嘟起小嘴,转回身去对着灶台,舀了半碗米倒进锅里,“本来听景大哥说那个就是六扇门的考试,可我考完了才知道我俩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六扇门。”   景翊先是不惜哄她骗她也要留下她,又是不惜哄她骗她也要监控她,萧瑾瑜看着这围着灶台转悠得有条有序的小身影,眉心轻轻拧了起来,“既是如此,这次考试你纵是考上了,也不会去?”   楚楚没回头,弓着腰在筐里翻出两棵饱满肥硕的青菜,舀了瓢清水仔仔细细地冲洗,“唔……去的。我刚才都想好了,要是没有个活儿干,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还怎么留在京城找六扇门啊!”   “你若是没考上呢?”   “我已经考上了呀。”   萧瑾瑜轻蹙眉头,招仵作这事儿虽小,但拟定名单毕竟还属于三法司公文圈子里的事儿,没有他的签字压印就算不得数,而这会儿他都还没见着那草拟名单影子,她上哪儿知道去,“谁说的?”   楚楚张了嘴,半晌没出声儿。景翊?吴江?还是赵管家?他们给她的感觉都好像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这么想想,原来还真没有人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她就是考上了。   要是没考上……她可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啊!   楚楚举着两棵青菜愣在原地,小嘴瘪着,眉头皱着,毫不掩饰地把不知所措的目光落在萧瑾瑜身上,看得萧瑾瑜从没怎么出过什么毛病的心脏突然疼了一下。   只是楚楚的这副失落模样还不如萧瑾瑜心脏闪过的痛感持续时间长,“没考上的话……我就在京城随便找个杂活,只要能让我待到考进六扇门就成。”说完转身就淡淡定定地切菜去了。   楚楚语气坚定得让萧瑾瑜差点开始思考这京城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不为他所知的神秘又厉害的六扇门,好在真被她带跑偏之前,腰背间的疼痛随着身子回暖渐渐放肆了起来,一阵比一阵清晰的疼痛让萧瑾瑜再度想起景翊那些话,单薄的身子在间接拜这女人所赐的疼痛中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若真是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今晚他给她的机会绝对当得起“千载难逢”这四个字。   没有任何埋伏,也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就是他素来谨慎缜密的脑子不知道抽中了哪根筋,纯粹地想跟她待上一会儿。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让萧瑾瑜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她要真是敌人,萧瑾瑜今晚就能在那些好像几辈子都审不完的卷宗里解脱了。   可惜楚楚脑子里这会儿琢磨的是,这青菜叶子这么肥,焖青菜饭的话还是要切细碎一点儿才好入味吧。   楚楚切了青菜丁,切了两朵香菇,又切了半块儿咸豆干丢进锅里,心满意足地搅合了几下之后才想起来好一会儿没听到萧瑾瑜的动静了,一转头看到那个人微低着头,脸色白里发青,额上冷汗淋淋,倚靠在轮椅里的身子还在发抖,吃了一惊赶忙过去,“你怎么啦?”   惊慌中楚楚只记得丢下左手里的锅盖,却忘了右手里的饭勺,萧瑾瑜就抬头盯着她举在手里的大饭勺,用尽所有的忍耐力才保持住声音的静定平稳,“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冷……”   “还冷?”楚楚怕他会冷,推他进来的时候还特地把他推到离炉灶不远的地方,这会儿她都热得要冒汗了,他怎么还冷,“你是不是吹多了冷风,发烧了呀?”   萧瑾瑜那个“不”字连前半截都还没吐出来,楚楚已经抬手要摸他的额头了。   只是楚楚抬的是右手,抬得急,忘了右手里还握着个大件儿,于是楚楚的手还没到,铁饭勺突兀圆润的那面已经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当”的一声正敲到了萧瑾瑜还往外渗着冷汗的脑门儿上。   这一记没有那么狠,也没有那么疼,但对于已经撑得很辛苦的萧瑾瑜来说,这一下子足够让他脑袋晕上一会儿了。   “呀!对不起!”   “不用道歉……”,萧瑾瑜黑着脸按住满布冷汗和米汤的额头,“你就直接动手,行吗……”   萧瑾瑜定力再好也已经由衷的火大了。   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是任人宰割无力还手的,老天爷非要他今晚在这个地方死在这女人的手上的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这女人拿把饭勺就想敲死他算是怎么回事儿!   动手?楚楚一愣,迅速回过神来,“哦,好!”   萧瑾瑜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层,听她这么一声应的,怎么真跟他求着她来杀自己一样!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手绢埋头擦拭着额头,也没注意楚楚突然转身干什么去了,就听见一阵子锅碗瓢盆叮铃桄榔的动静,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楚楚一把抓住了手腕。   楚楚不过是个身形娇小的丫头片子,力气也就那么大点儿,但对于这会儿的萧瑾瑜来说足够让他任其摆布了。   被抓住手腕的一瞬,萧瑾瑜意识到她是用左手抓住他右手腕的,右手里好像还抓着什么东西。   难不成还真是现找的凶器啊……   她要杀要打要绑他都认了,毕竟败在这个能演戏演得连景翊都看不出破绽的人手里也不算太丢人。   萧瑾瑜都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了,结果刚抬头就被楚楚一眼瞪上,接着就是训儿子一样的一声吼,“你瞎折腾什么呀,再揉就起包啦!”   萧瑾瑜一愣的工夫,楚楚已经扬起了右手,把手里那颗不知道从哪个碗里翻出来的剥得光溜溜白嫩嫩的鸡蛋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在那片被敲红的地方滚过来滚过去。   这人看起来像是满肚子学问的样子,怎么连这点儿事儿也不懂,怪不得才这么年轻就得用轮椅代步了!   转念想到他这样的年纪就被圈在这么张椅子上肯定是很难过的,虽然只是在心里那么念叨了一下,楚楚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脸上一热,说出话来也不再用吼的了,“用鸡蛋把淤血滚散了,就不红不肿也不疼了。”   萧瑾瑜没说话,活这二十来年从来就没想过,他人生里会有这么一刻是被一个底细不明的女人拿着一颗剥光的鸡蛋在脑门儿上滚,所以他实在不知道这会儿他理应有什么反应。   楚楚看他冷着张脸一言不发,以为一颗鸡蛋的力量还不足以给他止痛,于是腰身一沉头一低就把小嘴凑了过去,轻轻吹着那片轻红。   楚楚发现那红色本来只是隐隐的,一点儿都不明显,倒是她吹着吹着反而红了起来,还越吹越红,真是怪了!   不是萧瑾瑜不想出言阻止她,而是这会儿他除了心脏狂跳之外不敢让自己做出任何一点儿动作,连呼吸也紧摒了起来,生怕自己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会造成一个想掐死自己算了的结果。   就在他感觉自己再屏息一会儿就要昏过去的时候,门口处“叮咣——咚”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瞬间把他就快飘到阎王殿门前的意识一下子扯回到了这人间厨房里。   楚楚惊讶间侧身回头,萧瑾瑜眼前没了障碍物,才看清这个以五体投地姿势进门来的重物正是吴江。   吴江顾不得这个方向还有个楚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跪好,磕头便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他三更半夜办事回来想进厨房找口饭吃,结果还没进门就一眼瞧见楚楚站在萧瑾瑜身前,楚楚抓着萧瑾瑜的手腕,俩人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头,在门口的角度看过去俩人根本就是在……一惊之下忘了脚底下还有门槛这么个东西,于是就这么直挺挺响当当地摔了进来。   景翊可没说还有这个啊……!    ☆、9红枣姜汤(九)   “大哥?”   楚楚看看埋头跪地的吴江,又扭过头来看看一张脸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的萧瑾瑜。   奇怪了,赵管家不是说她的大哥是个大的不得了的将军吗,怎么会给这个坐轮椅的人下跪啊?   他的官能比大哥还大?   吴江一动也没敢动,别说叫大哥,这会儿就是叫他声大爷他也不敢抬头。   他还没成过家呢,天晓得这俩人被他打断之前是在干嘛啊!   萧瑾瑜努力地深呼吸了几下,感觉脸上没那么烫了,脑门儿也没那么胀了,才淡淡地吐出动静来,“起来……”   吴江僵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不敢抬头。   “何时到的?”   萧瑾瑜想把刚才可能被吴江看到的一幕直接跳过去,所以问的是吴江什么时候回到府里的,可吴江这会儿已经心虚到了一定境界,萧瑾瑜这么一问,冲进他脑子里的就只有刚才的事儿,一慌之下脱口而出,“卑……卑职是来找饭吃的,什么都没看见!”   萧瑾瑜脸色隐隐黑了一层,还不如不问呢……   楚楚倒是一下子在吴江的话里抓到了一个重点,“大哥你来得正好,饭就快焖好啦!”楚楚说着就奔到灶台边儿去了,看得吴江狠狠一愣,这俩人是在吃饭?   吃饭……吃饭?!   吴江反应过来的一霎,差点儿下意识就把腰间的刀抽出来了。   带楚楚回来的路上吴江已经试探过了,她确实没有武功,但不代表着她就不懂怎么下毒啊!   看吴江脸色瞬变,萧瑾瑜就知道他脑子里开始转些什么了,轻咳了两声把吴江的目光引过来,然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   萧瑾瑜的身体决定了他跟武功这种东西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下毒这类下三滥的小动作绝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本来就活得比别人难,还挑了这么个比别人难的活法,可他就是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这要光靠运气是不大可能实现的。   吴江脸色刚缓了缓,楚楚已经把一碗赤褐色的汤水捧到吴江面前了,“这姜汤是煮给他暖暖身子的,大哥先将就着喝一碗吧,饭马上就能吃啦。”   吴江愣愣地把碗接了过去,这俩人到底什么情况,他家王爷会喝陌生女人煮的姜汤?   萧瑾瑜也愣了一愣,他刚才就注意到了她开始煮的那锅东西是姜汤,可没想到会是特地煮给他的。怔愣间,楚楚已经把他的那份儿递到面前了。   “谢谢。”   “不客气……”萧瑾瑜把碗接过去的时候,楚楚突然反应过来一件很重要的事,盯着萧瑾瑜的脸道,“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吴江手一抖差点儿把碗扔出去,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就敢……管她干了什么!   萧瑾瑜倒是淡定得很,一边饶有兴致地端详碗里的汤水,一边不急不慢清清楚楚地回答,“小金鱼。”   严肃认真到让不知个中来由的吴江忍不住低头往自己手中碗里看了一眼,哪有金鱼?   萧瑾瑜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吓她一下,好像从五岁以后他就没再有过如此强烈的恶作剧式的报复欲了。   欣赏着楚楚怔愣的神情,萧瑾瑜端起碗来浅浅呷着刚出锅的姜汤,唔,比叶千秋熬的好喝多了呢。   可惜萧瑾瑜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名字在这女人心中的存在感。萧瑾瑜以为楚楚这副神情就是被他身份惊到的反应,但事实上,楚楚愣住只是因为她觉得这名字有点儿熟,怎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呢……   等她想起来,那就不是安安静静发愣的事儿了,就听见一片寂静中划过一声惊天动地见鬼似的惨叫,“妈呀!”   萧瑾瑜一口姜汤差点儿喷出来,这到底是谁吓谁……   “你……你……你!”楚楚一连“你”了半天,开始还是错愕惊慌,到后面收尾的时候就是明显的恼火了,向后退了一步指着萧瑾瑜大叫,“你骗人!”   萧瑾瑜向吴江看了一眼,那意思显然是让吴江给他作证的,但吴江动了两下嘴唇也没发出一个声儿。   天知道那“小金鱼”是个什么意思,天又知道他家王爷骗了人家小姑娘什么,他脑袋还晕晕乎乎的,这会儿就是想说句话也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啊……   没人救驾,萧瑾瑜只能自救了,轻咳两声,“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王爷是个老头儿的!”   吴江默念,观音菩萨保佑,还好刚才没出声……   萧瑾瑜依旧云淡风轻,“我何时说了?”   “就刚才!你说了言之有理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你既是仵作就该知道,常理是常理,事实是事实,这是两码事。”   楚楚急得快哭了,刚才当着他的面说了他的坏话,说了那么多六扇门长六扇门短的,叫了他两回活死人,还拿饭勺敲了他的脑袋,按赵管家说的,这可得打多少下屁股啊!   一急之下楚楚立马两手捂到自己后面,叫着直往吴江背后躲,“我不管!是你耍赖的!你不能打我屁股!”   萧瑾瑜手上本就没多少力气了,这一句听得他差点把一碗姜汤泼到自己身上。   吴江也快哭了,跟萧瑾瑜这么久还是第一回遇上这场面,明明看到萧瑾瑜递来的目光里有求救的意思,可他就是不知道能怎么救。   这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活生生就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啊!   直到萧瑾瑜警告似地狠瞪了他一眼,吴江才醍醐灌顶,“王爷,卑职有要事要禀!”   萧瑾瑜毫不迟疑,“说。”   吴江脱口而出,“薛越的尸体找到了。”   吴江刚说出来就后悔了。   因为这句话让萧瑾瑜身子一僵,手上一倾,大半碗滚烫的姜汤泼了一身。   在整碗汤水全泼出来前,吴江闪身过去把那只碗抢了过来,“王爷!”。   萧瑾瑜的情绪就像是碗里的汤水,说泼就泼出来,但泼完也就完了,闪瞬又回到一片波澜不兴,于是这一幕看在楚楚眼里就成了一个单纯的漫不经心的意外。   楚楚看不出来,吴江对自己犯的错误可是再清楚不过,这碗汤泼出来的原因就是那具尸体的名字。   这人要不是叫这个名字,萧瑾瑜也不会在这样忙得没空吃饭没空睡觉的时节亲自去接一桩普普通通的失踪案,更不会在听到自己要找的人已成为一具尸体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吴江本想用套比较委婉温和的说辞把这事儿告诉他,可谁知道突然蹦出这么一出,一急之下就原汁原味地脱口而出了。   热汤全泼在他腿上,萧瑾瑜神情漠然得却好像这汤是泼在了别人的身上,连声音都还是那么四平八稳风轻云淡的,“尸体?”   楚楚躲在吴江身后探头看着萧瑾瑜衣摆上那一大片还冒着热气的赤褐色汤渍,那么烫的汤水泼上去都没有反应,这个人的腿恐怕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吧。   是天生的,还是受过什么重伤吗?   “是……卑职已将其带回,安置在十诫堂验尸房。”抢在萧瑾瑜一句话说出来板上钉钉之前,吴江紧接着补道,“王爷,这会儿没有当值的仵作,您还是去换件衣服,等天亮再过去吧。”   萧瑾瑜轻蹙了下眉头,目光从吴江身上移开,落在那个从吴江身后探出来的小脑袋上,“不必等了,这里就有现成的。”   楚楚还全神贯注地琢磨着萧瑾瑜一双腿的问题,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又对上了萧瑾瑜清清冷冷的目光,心里一慌“唰”地一下把脑袋也藏到吴江身后了。   “王爷,她还是个小丫头,让她前去恐怕……不妥。”   天地良心,吴江所谓的不妥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因为那具尸体实在……   楚楚听起来可不是这么回事儿,这分明就是小瞧她的本事嘛!   大哥怎么能这样呢!   生气归生气,楚楚可没忘了打屁股的事儿,于是隔着吴江挺拔健硕的身板跟萧瑾瑜讨价还价,“验尸没问题,不过我要是去了,你得保证不会打我的屁股。”   “只要你验得对。”   “你说话算数?”   “吴江为证。”   “怎么验都行?”   “只要你验得对。”   “那我得回去拿点验尸用的东西。”   “可以。”   “那……我吃完饭再去行吗?”   “不行。”   ******   十诫堂是安王府自己人议事的地方,安王府正式接手的京畿案件在破获之前,所有的重要证据连同尸体也都存放在这里,因此日夜重兵守备,森严程度绝不亚于三思阁。   楚楚一路跟在他俩后面往十诫堂走,萧瑾瑜和吴江一直在沉声低语,楚楚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她这一路上心里嘀咕的就一件事。   她对这个据说脾气坏到家的安王爷说了那么些大不敬的话,还做了那么些大不敬的事儿,验一具尸体真就能全都一笔勾销了吗?   还是他根本就想好别的法子来教训她了啊!   紫竹县虽小,楚楚也是见识过什么夹手指,抽鞭子,印烙铁的,比起那些,打得屁股开花可真是挠痒痒的事儿了。   京城这种地方,安王府这种地方,比夹板鞭子烙铁厉害的东西恐怕数都数不过来吧!   虽然有大哥作证,可大哥是他的侍卫,到头来不还是他说了算吗,他们可是一伙儿的呀!   所以远远看到十诫堂院子门口灯笼下面那几个一脸凶相的侍卫的时候,楚楚心下一横就收了脚步原地站住,鼓足勇气对前面的萧瑾瑜大声道,“我不去验尸了,你打我屁股吧!”   这一嗓子豪气万丈到连那几个侍卫都听清楚了。   她这是不挨顿打不安心啊,“先打再验,还是先验再打,你自己选吧。”   “那……”楚楚还真一本正经地权衡了一下,最后认真决定,“还是先验尸吧,把屁股打疼了验尸的时候会分心,出差错就不好了。”   萧瑾瑜轻轻吐气,“可以。”   楚楚这才满心踏实地跟着他俩进了十诫堂。    ☆、10红枣姜汤(十)   两人带她穿过正中央的议事厅,沿着议事厅后面的走廊一直走到深处尽头,停在一扇被两个侍卫牢牢把守的小门前。   门明显是被改造过的,由宽改窄,窄到萧瑾瑜的轮椅刚好过不去。   吴江上前把门轻轻推开了一道缝,侧身让开门口,对楚楚道,“就是停在验尸台上的那具,名为薛越。”   他没奢望这个连安王爷是谁都搞不清楚的丫头能知道薛越是谁,只求她别一个激动验错了对象就好。   楚楚看看吴江,又看看萧瑾瑜,“我一个人进去?”   萧瑾瑜微怔,“你害怕?”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楚楚差点儿跳脚,“就我一个人,没有书吏,谁来填尸单呀?”   “先不必填尸单,验完直接禀报便可。”   楚楚眨眨眼睛,“你就不怕我偷懒编瞎话?”   “你可以试试。”   ******   楚楚进去了足有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都快四更天了。   吴江不在,只有萧瑾瑜一个人端坐在议事厅里,正用一种好像根本不需要走脑子的速度飞快地批着公文。左手边批好的已经摞了高高的两叠,右手边待批的还有更高的两叠。   觉察楚楚进来,萧瑾瑜立时停了笔,尽管手下那份公文离批完就只差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了。   “验好了?”   楚楚把手上的小包袱搁到萧瑾瑜身前的书案上,舒了口气,“都验清楚啦。”   萧瑾瑜把手里的笔搁放到笔架上,顺便将手边的一杯茶推到楚楚面前。   楚楚盯着杯子,没动。   “茶里没毒。”   楚楚还是不动。   “我没动过。”   楚楚这才一步上前捧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萧瑾瑜嘴角抽了一下,她这是嫌他不成……   楚楚确实是嫌他,不过不是萧瑾瑜想的那个嫌法,而是因为董先生说过,皇亲国戚碰过的东西平头百姓是不好乱碰的,搞不好就会触大霉头呢。   想着自己一会儿还要被打到屁股开花儿,已经够惨的了,可不想再倒霉啦!   楚楚把杯子里的茶喝了个一干二净,搁下杯子抬起袖子抹了下嘴,“我能禀报了吗?”   萧瑾瑜在面前铺开张空白的尸单,重新捉起笔来,在砚边上抿了两下墨,“说吧。”   楚楚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萧瑾瑜刚准备落笔,就听到案前传来一个字正腔圆拉满长调的声音,“启禀安王爷千岁——”   萧瑾瑜脸色一黑,“说尸体。”   “是!”楚楚从九十度深度作揖的姿势中直起腰来,一描述起尸体来语音语调就正常多了,“死者男,年约二十,身长五尺五寸。”   萧瑾瑜落笔,不动声色地在年龄一格里写上“二十一”,在身长一栏里写上“五尺四寸七”,然后轻应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尸身肉色黄紫,微变,按这季节气候算,应该是死了四天到五天。”   萧瑾瑜记下了一个“四”。   三天前的清早才打过照面,到现在他最多只能死了四天。   “浅刀伤二十三处,鞭痕三十五处,指甲抓痕十七处,掐痕九处,新旧不一,最旧的大约是三月前,最新的应该在几天前,都没伤及要害,不致命,还有很多细碎的擦伤,没有中毒迹象。”   萧瑾瑜轻锁眉头,薛越从没提过,他居然也没看得出来。   “死者被害前应该刚吃过饭,要么就是正吃饭的时候被害的,他胃里有不少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能辨认出来的有米饭,鸡肉,鱼肉,花菇,鲜笋,还有酒。”   萧瑾瑜停笔,抬头看她,“胃?”   楚楚很认真地往自己身上指着画了个圈,“就是这儿,里面。”   萧瑾瑜已经一连半个月没工夫好好吃饭了,他这会儿很清楚自己的胃在哪儿,“对,在里面,所以……你怎么知道他胃里有什么?”   这人看着挺有学问的,怎么这么简单明显的事儿还闹不清楚啊,“这还不容易嘛,剖开看看不就知道啦!”   剖开?!   她剖了薛越?!   萧瑾瑜一阵头晕头痛,脸色煞白,“你把他……剖开了?”   楚楚再不懂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危机感来了,于是赶在萧瑾瑜开口前,一脸委屈地望着他道,“是你同意怎么验都行的嘛。”   萧瑾瑜的脸色由白转阴,那眼神像是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   这人平平静静的时候挺好看的,一换上这副神情还真是吓人,楚楚默默往后撤了一小步,离他稍微远了那么一点点,“还……往下说吗?”   萧瑾瑜重新提笔,声音微哑,像是从喉咙口硬挤出来的,“说。”   剖都剖了,不让她说清楚的话不就白剖了吗!   楚楚舔舔嘴唇,继续,“尸身□,周身散发麝香味,□硬举,外皮上有残余,内道里有留滞……”   萧瑾瑜笔锋一顿,内道?   她还剖了什么?!   “……很像是做过死的,但剃光须发后发现死者头顶百会穴有一枚长三寸的铁钉没入,判定不了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能说死因肯定是这两个里头的一个。”   萧瑾瑜从差点儿抓狂蓦地转到愕然,又听楚楚道,“而且……这具尸体上的麝香味和我早晨在刑部里看的那具是一样的,很可能是死前吃了一样的房药,还吃了不少。”   房药?   据他了解,薛越从来都是躲着女人走的,在这方面的清心寡欲程度连京城几大寺庙的住持都甘拜下风。   什么人能让他吃房药,还吃很多?   看着萧瑾瑜停在那儿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没动静,也没把她刚才说的几句往尸单上写,楚楚以为他是不信她的话,小嘴一撅,一步上前伸手解开了那个搁在书案上的小包袱,“我没唬你,我都有证据的。”   楚楚说着从小包袱里掏出几个明显包裹着什么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在萧瑾瑜面前一个个展开。   “这些是在他胃里找到的,你看,这是米粒,这是鸡肉,鱼肉,鱼皮,花菇,鲜笋,都没嚼碎就咽下去啦,这人肯定吃得特别着急……”说着还拿手在上面朝萧瑾瑜扇了扇风,“你闻见了吧,这里面酒味可重了!”   萧瑾瑜眉头轻蹙,脸色微青。   “这个是在他大腿内侧和□外皮上擦下来的,这个是在内道里取出来的……”   萧瑾瑜脸色又青了一层。   “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吧,你就是没见过别人的,也肯定见过自己的嘛。”   萧瑾瑜脸色一黑到底。   “至于麝香味……这个我取不出来,不过最浓重的麝香味是从肚脐里散出来的,你要不信的话就让人把那尸体抬出来,凑近了一闻就知道。”   她到底是装得太像,还是压根就是老天爷特意派下来克他的?   萧瑾瑜深深吐纳了好几个回合,把笔撂下,沉声冲外面唤了一句,“来人。”   眨眼的工夫就从厅外迅速闪进来一个冷脸的侍卫,“王爷。”   “把她带出去,然后……”   楚楚听到他要让人带的不是尸体而是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等那个“然后”蹦出来的时候突然醒过了神来,“等等!”   “等什么?”   楚楚偷偷瞄了一眼笔直杵在她身边的侍卫,这么个壮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男人,要是打起板子来手劲儿该有多大啊……楚楚怯怯地望向萧瑾瑜,“能等会儿……再打屁股吗?”   楚楚绝不会知道,在这张风平浪静的皮囊下面,萧瑾瑜是有一颗多想立马把她按到长条板凳上亲手暴揍一顿的心。   “你还想干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一双眼睛饱含无辜地眨了眨,“我还没吃饭呢。”   萧瑾瑜嘴角一僵,她刚刚才如此深入地剖了一具尸体,从尸体里取出来的东西就一一摆在眼前,她居然还能惦记着吃饭的事儿……   “把她带出去,”萧瑾瑜连叹气的心都没了,重新提笔在手下公文上签完那个“瑜”字,“然后叫景翊速来见我。”   “是。”   ******   景翊从窗口跳进十诫堂议事厅的时候天正开始隐隐发亮,萧瑾瑜身前案上的公文本子已经换走两批了。   “连程的事有眉目了。”   要不是有个能在萧瑾瑜面前昂首挺胸说出来的理由,打死他也不敢在接到消息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蹦出来。   萧瑾瑜头也不抬,气定神闲地批着最后一本公文,“只是有眉目?”   景翊把自己往旁边椅子里一丢,抱着手怨念地瞅着萧瑾瑜,“光是为了查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三更半夜的我都让刑部那群人骂了好几个来回了……你是不知道那个疑似案发现场多特殊,办起事儿来真心不是一般的费劲啊!”   萧瑾瑜合上折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景翊,“怎么,你这面子到如归楼就不值钱了?”   景翊差点儿从椅子里弹起来,“你早知道这尸体是在如归楼附近发现的?!”   “不比你早多少……只是吴江在如归楼附近找到了薛越,楚楚验尸之后说薛越生前服过与连程一样的药。”   萧瑾瑜说得轻描淡写,还是不能阻止景翊真跳了起来,“薛越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铁钉入脑,遍体鳞伤。”   景翊盯着萧瑾瑜看了好一阵子,再三确认了他的静定不是勉强装出来的,才试探着道,“薛太师还不知道?”   萧瑾瑜和薛越的交情只能算是一般,但萧瑾瑜和薛太师亲如父子的师生关系可是官场里无人不晓的。   萧瑾瑜能成为如今的萧瑾瑜,要说全是拜薛太师所赐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   打接下这个案子起他紧张的就不是薛越这个一年也往来不了几次的吏部侍郎,而是对薛越宠爱至深的薛太师。   萧瑾瑜摇头,轻叹,“我还没说。”   别人说没说就不一定了。   景翊试图把话题转回到案子本身上,因为这能让萧瑾瑜迅速抛开所有情绪,“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当班的仵作到了,我去叫来给薛越的尸体复验?”   每件人命案子必须具齐初验复验两份尸格才能审断,这是萧瑾瑜给全国所有衙门定的规矩。   萧瑾瑜一声叹得更深了,“不必了……”   景翊一愣,不必了?   死的可是薛越,他还以为这回怎么也得有个三验五验才算完事儿呢,何况做初验的还是个身份居心都尚不明朗的丫头片子,“为什么?”   “剖了。”   景翊怔怔地盯着萧瑾瑜云淡风轻的脸,“你说的“剖”……跟我想的那个“剖”……是一个“剖”吗?”   萧瑾瑜抬手指了指摆在案角的一个红木托盘,托盘里的东西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你要想亲自验证的话……”   “不想!”   景翊瞬间离那个盘子要多远有多远,脸上惊悚程度快赶上被媳妇从青楼拎出来那会儿的了,声音都发虚发飘,“那丫头干的?”   “你见过我这里的仵作剖尸吗?”   景翊欲哭无泪,他可着全京城千挑万挑挑了一年,怎么到头来就给萧瑾瑜送来这么个神物啊!“她不是说她家世代都是仵作吗,她就不知道擅自剖尸是□尸体的大罪,要判绞刑吗?”   萧瑾瑜摇头,“她知道我判不了……”   “哦?”景翊一抓到兴趣点就迅速把其他的都扔了,微眯起狐狸眼,“你跟她……”   萧瑾瑜冷冷硬硬地截断景翊的遐想,“因为我先前允许了她怎么验都行。”   他头脑再怎么缜密也预料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对尸体下刀子啊……   “呵呵……”景翊意犹未尽地干笑两声,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你还是找个庙拜拜吧。”   “来人,备车。”   “你还真拜啊?”   “当然。”   “这大清早的你拜什么庙啊?”   “如归楼。”    ☆、11红枣姜汤(十一)      那大块头侍卫把楚楚一路带回六韬院,没说打她,也没说给她饭吃,把她塞进房间里就走人了。   根据多年调皮捣蛋积累下来的经验,楚楚估摸着这会儿要是表现得好点儿,没准儿那顿打就能免了呢。   所以赵管家一推门就看见楚楚对着门口坐着,身板坐得端端正正,头是微低着的,端庄里带着矜持,活脱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   赵管家一愣,怎么进来的又怎么退出去了,站到门外左右仔细看好了没进错门,才又走了进去,瞅着楚楚,试探着唤了一声,“楚丫头?”   楚楚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学着镇上员外家小姐那样的动静柔若无骨地说了句“赵管家万福”。   赵管家手里拿的那碗要不是面,而是狗血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一滴不剩地全泼到楚楚身上。   这是撞鬼了还是中邪了?   赵管家提起十二分小心,一边盯着楚楚一边把那碗面搁到桌上,“这是王爷让厨房给你做的,趁热吃吧。”   楚楚看了眼那碗面,热腾腾的面上铺着两棵青菜,几大块烧牛肉,还卧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看着就诱人,更别提那一个劲儿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了。   从半夜坐到大天亮,晚饭早饭都没吃,还真是饿啊……   楚楚咽了咽口水,没动。   吃完了就得挨打了吧……   赵管家看她不动,催促道,“快吃吧,吃完了王爷还有事要你办呢。”   楚楚眼睛一亮,“办事?不是挨打?”   赵管家一愣,“谁说要打你啊?”   “那是啥事呀?”   “急什么,先吃了再说吧。”   楚楚扑向那碗牛肉面,顺便抽空回了一声,“哎!”   赵管家看着楚楚的吃相,听着她吃面发出的西里呼噜的动静,嘴角一阵抽搐。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啊……   ******   楚楚吃完饭就被送上一辆马车,赵管家说王爷遣来的人也没吩咐什么,只说了不让她带那个小包袱,而且最好是什么都不带。   他让干嘛就干嘛吧,楚楚可不想再惹那个王爷了。   楚楚就这么两手空空坐上马车,一夜没睡加上吃饱喝足,马车刚晃荡了两下楚楚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她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座子上,头下枕着个靠垫,身上还盖了条羊毛毯子。   楚楚迷迷糊糊地翻了□,真是怪了,明明记得自己是坐着睡过去的,而且上来的时候也没见马车里有靠垫毯子之类的东西啊。   这缎面靠垫当枕头高矮正好,羊毛毯子又软又暖,要不是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验尸喝报声,楚楚真想闭上眼睛再来一觉。   一骨碌爬起来跳下马车,才发现眼前这地方已经荒凉得不像京城了,连楚水镇都不如,倒像是个野树林子,要不是两个王府侍卫就站在外面,要不是几个官差正忙活着,楚楚还真当是那个王爷要把她扔到荒郊野外了呢!   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这些在外面忙活着的官差身上发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躺在地上的男尸□,各种新旧伤痕深深浅浅疏疏密密地爬在这副明显经过精心保养的皮囊上,一个刑部仵作打扮的老头儿正蹲在尸体跟前,一边仔仔细细地摸索查看,一边有理有序地一声声喝报出这雪白细腻的皮囊上的每一道伤痕。   楚楚皱皱眉头,两天下来这已经是第三具没穿衣服的尸体了。京城里的人还缺这几个钱吗,怎么杀了人还非得把衣服都扒走啊?   楚楚凑近过去的时候老仵作刚好报完,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伸手扑掸积在衣服上的雪,低头抬头间楚楚看清了老仵作的模样,立时喊出了声儿,“七叔,是您啊!”   田七一愣,“楚丫头?你咋在这儿啊?”   “我来给王爷办事的。”   田七回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来验尸的?”   “不知道,”楚楚摇摇头,指了指刚才坐的那辆马车,“我刚来到,还没见着王爷呢。”   田七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之后就更晕乎了,他到的时候那辆车不就已经停在那儿了吗,这明明都快有一个时辰了啊……   田七怔愣的工夫,楚楚突然在田七这副打扮上意识到一件事儿,一下子跳了起来,“呀!我差点儿给忘了!午时三刻还要去刑部门口看榜呢!”   田七脱口而出,“已经出来了……”说完就后悔了。   楚楚急道,“那您已经瞧见了?”   “没……没瞧见。”   田七说的是大实话,他确实是没瞧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去瞧去,一大清早刑部书吏就火烧屁股似地找到他家门口来了,拢共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他被刑部录用了,第二句就是让他赶紧到城郊验尸去,然后扯着他就来了。   他虽然没看见榜,但很清楚地知道录上的另一个不是楚楚,正犹豫着怎么跟她说才好,就听在一旁整理尸单的刑部书吏头也不抬地道,“你也甭去看了,另一个录上的叫赵铁牛,你个小姑娘家不叫这个名儿吧?”   楚楚扁了扁小嘴,“我叫楚楚……”   “咳咳……楚丫头啊,”田七赶紧插话,“你不是说王爷叫你来办事儿的吗?王爷就在那边那辆马车里呢,你还不赶紧过去问问啊,可别耽误了王爷的公事!”   “哦……”   “哎哎,”书吏叫住她,“顺便把这尸单给王爷送过去。”   “哦……”   楚楚进到那辆足有一间小屋子大的马车里的时候,车里就萧瑾瑜一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后面,静静靠在椅背上,双目轻合。   车厢里四角都燃着炭盆,乍冷乍暖,楚楚刚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清脆的喷嚏,毫无悬念地把椅上的人惊醒了。   睁眼见是楚楚,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有些吃力地把脊背立直起来,微扬起头轻轻蹙眉看她。   刚才已让人把自己的毯子拿去给她盖上了,难不成还是着凉了?   楚楚见自己一个喷嚏惊了萧瑾瑜的清梦,想起来到底欠他一顿板子,心里一阵发慌,“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瑾瑜声音微哑,“不碍得……”   他没想睡,只是在一边看卷宗一边等各方消息,看着看着……卷宗呢?   萧瑾瑜目光寻到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的卷宗,心里直苦笑,这才熬了多久,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楚楚看着他不像是有生气的意思,但谁知道这些当大官儿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呀!所以看见萧瑾瑜想弯腰去捡散在地上那堆纸,楚楚赶紧抢先一步三下五除二都捡了起来,把带进来的那份尸单搁在最上面,一块儿毕恭毕敬地递给萧瑾瑜,“外面那个书吏大人让我拿来的。”   “谢谢。”萧瑾瑜接过那叠方向各异的纸,伸手示意楚楚在旁边坐下来,把自己手边的杯子推到她面前,“姜茶,还热着,我没动过。”   萧瑾瑜说罢就低头看着手里的尸单,余光扫着楚楚,就见她坐在他左手边,手里抱着那杯热姜茶一动不动,直到他逐字逐句地把尸单看完了,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杯子出神。   这杯子是前年南方进贡的红玉杯,刚送到京城就被皇上拿来讨好这个七皇叔了,样式确实精巧别致,但还不至于光盯着杯子盖就能看上这么半天。   不用景翊来判断,萧瑾瑜也知道这种神情叫做心事重重。   刚才不还睡得挺踏实的吗?   “你……有事?”   “啊?”   萧瑾瑜看着刚回过神来的楚楚,又重复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楚楚怔怔地看着他,“是你让我来的。”   萧瑾瑜被晃了一下,他头一回质疑自己与人谈话的能力,“……对,我让你来的。我是问你,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楚楚愣了一下,抱着杯子盯着萧瑾瑜,“我要有什么难处,你肯帮忙?”   萧瑾瑜轻蹙眉头,跟他办案的仵作总会遇上某些固定类型的麻烦,那些麻烦就是在衙门里快混成精的老仵作都疲于应对,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我尽力。”   听到这话,楚楚抱起杯子壮胆似地一口干掉姜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腰板一挺站了起来,“我想求王爷借我点钱……我一定很快还!”   那些固定类型的麻烦里最常见的就是跟钱有关的,“要多少?”   楚楚咬着嘴唇,拿手指比出个三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   三百两?比起那几个惹上几千两官司的,三百两倒算是个小数了,可对她来说还真是不少,难怪要愁成这这副模样了。   萧瑾瑜也不问她要这些钱干什么,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拿出张银票来,“这张银票上有执掌财政的六王爷的压印,你随便找哪个钱庄都能兑换现钱。”   楚楚刚往这张银票上看了一眼,就被票面上的“伍佰”俩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多了,太多了!我不用这么多的!”   “你先收着,用不了的再还我就是。”   楚楚还是摇头摆手,“这么贵的一张纸,不小心丢了我可还不起!还是直接给我现钱吧!”   三百两现钱,亏她想得出来啊……他长得像是有力气没处使每天在身上扛几百两银子玩儿的人吗?   “我这儿没有那么多现钱……你若怕带着不放心,就先在我这里放着,什么时候想要兑换了再来找我拿。”   楚楚连连点头,“这样好!楚楚拜谢王爷!”   萧瑾瑜在她真拜下来之前伸手拦了她一下,“不忙谢,你若替我做完外面那具尸体的复验,你刚才借的那些钱就算是给你的工钱了。”   楚楚扁了扁小嘴,犹犹豫豫,“还要验尸啊……”   “我再多给你一倍的赏钱。”   “那成!”   赵管家说得对,这王爷还真是好人!    ☆、12红枣姜汤(十二)   楚楚刚从车厢里出去,车窗突然大开,景翊白衣长衫像片雪花一样轻盈无声地落进来。   窗子就在书案左前方,萧瑾瑜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乍来的寒气激得咳起来。   景翊赶紧关了窗子,顺手把桌上的红玉杯端给他,一端才发现是空的,一愣。   萧瑾瑜一杯水最多喝三口,手边的杯子怎么会是空的?   景翊对着杯子发愣的工夫,萧瑾瑜已压住了咳嗽,缓缓靠到椅背上,“说吧……”   景翊看着他隐隐发白的脸色,轻皱眉头,“如归楼管事儿的要请你喝酒,去不去?”   萧瑾瑜点头。   “叶老头可说了,你这一个月都不能沾酒啊。”   萧瑾瑜又点头。   景翊无声叹了一下,从身上拿出个密函,“吴江送来的,说是昨儿在刑部替你监审的时候看见的一份东西,估计有用。”   萧瑾瑜接过密函,撕开封口,展开里面那几页纸一字一句地看着。   “还有件事,目前为止收到的几路消息都是一个意思,那丫头片子身家背景的干净程度就快赶上她那脑子了。”   萧瑾瑜倏地从字句间抬起头来,“几路消息?”   就跟他说了一句核查楚楚身家背景,怎么还搞出了几路消息?   景翊轻勾嘴角,“难得王爷对一个不是嫌犯的女人起兴趣,身在各地的兄弟们都表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各种消息直往我这儿飞,拦都拦不住。”   “大理寺少卿景翊,本王限你十日内把大理寺全年卷宗一本不少送到三思阁,违令……”   “别别别……先查案!查案要紧,查案要紧……”   ******   上车前楚楚问了赶车人这是要去哪儿,人家告诉她是去如归楼,京城最富贵的酒楼,没个千八百两银子都别想进门喝杯水。   贵成这样,楚楚还以为这酒楼得是用真金白银盖的呢,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京城最富贵的酒楼居然是立在荒山的一壁悬崖上的,打眼看去就是个高墙围着的大宅院,比起安王府的气派程度都差远了。   出来迎萧瑾瑜的那个中年男人长得也跟这宅院似的,没一点儿惹眼的地方,一身打扮也不带一点儿富贵气,张嘴向萧瑾瑜报家门问安,说得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如归楼掌柜许如归请七王爷安。”   前面马车里送出萧瑾瑜不温不火的官腔,“冒昧造访,叨扰之处请许老板多担待。”   “七王爷言重了,招待不周之处还要请王爷海涵。”   “我身体略有不便,还请许老板将我随行人员就近安置。”   “皆已安排妥当,请王爷放心歇息。”   景翊端得一本正经的声音飘出来,“记得叫你们花魁来一趟,本官有话问她。”   “曼娘已在景大人房中恭候多时了。”   “让许老板费心了。”   “景大人不必客气。”   许如归安排的是宅院深处的一个独立院落,院中一座二层小楼,没有其他客人,极尽清雅。   许如归陪萧瑾瑜一等进到厅堂里,向萧瑾瑜微欠身道,“请王爷稍作休息,在下稍后略备薄酒,还请王爷赏光。”   谦恭客气,清楚明白,就请萧瑾瑜一个,没别人什么事儿。   萧瑾瑜轻点头,“有劳了。”   许如归对萧瑾瑜一拜,直起腰来刚要转身走,就听见一个姑娘家用清亮的声音叫他。   “老板,我能跟您讨点东西吗?”   许如归对这个方才一直藏在景翊身后的小姑娘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站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答道,“姑娘尽管吩咐。”   楚楚从景翊身后站到前面来,一样一样地数给许如归听,“我要葱,川椒,盐,白梅,酒糟,醋,一个蒜臼子,一张席子,还有,劳烦您找块地帮我挖个二尺深的大坑,再在坑里烧一大把柴火。”   许如归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已经打起了问号,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姑娘是要……烧菜?”   楚楚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就蒸具尸体。”   就……蒸……具尸体……   景翊一脸同情地看着许如归,这人带着僵硬笑容的脸已经呈现出了一种肉眼可见的绿色。   萧瑾瑜轻咳了两声,还是云淡风轻地说着官话,“公务紧急,还请许老板行个方便。”   “是,是……在下,在下这就去准备……”   楚楚对着许如归露出个饱满的笑容,“谢谢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   ******   跟萧瑾瑜一块儿进如归楼的少说也有十来个人,进到小院儿之后萧瑾瑜吩咐了几句就没影儿了,最后跟他住进这小院儿的就三个,景翊,楚楚,和一个侍卫。   萧瑾瑜的房间在正中,景翊房间在左邻,楚楚房间在右邻,所以萧瑾瑜在房里看案卷的时候清楚地听到左边莺声燕语,右边叮铃桄榔。   好容易挨到右边突然不响了,他房门又被叩响了。   门外传来的声音很是一本正经,“楚楚求见王爷。”   萧瑾瑜扬了扬手,原本塑像一样笔直站在门边的侍卫伸手开了门,身子一闪无声地隐到了一扇画屏后面。   萧瑾瑜看着两手空空进门来的楚楚,“验完了?”   楚楚摇头,“坑里的火才烧上,白梅饼子也刚捣好,还得等会儿才行……”   萧瑾瑜静静等着她说点儿什么能让他听明白来意的话。   楚楚抿了抿嘴唇,低着声儿带着点儿犹豫地道,“我刚才听说……如归楼有自己的钱庄,这里就能兑换银票的。”   这句萧瑾瑜听明白了,来找他要钱的。   这么着急?   萧瑾瑜还是没问她要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拿出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给她。   楚楚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贵得吓人的纸折了两下揣进怀里,“谢谢王爷!”   楚楚刚奔出门,萧瑾瑜对着那扇画屏沉声道,“跟上。”   “是。”   萧瑾瑜在房里看了足足四个时辰案卷,午饭的时候早过了,景翊房里传来的动静从莺声燕语到鬼哭狼嚎已经起落了好几个来回了,许如归没来请他用膳,侍卫也没来向他复命,要不是亲眼看着外面天色渐沉,萧瑾瑜都要怀疑是自己看案卷看得不耐烦感觉度日如年了。   最先来敲他门的居然是楚楚。   楚楚把一份尸单递到萧瑾瑜面前,“尸体已经验好啦,这里没书吏,尸单是我自己填的,要是不合规矩,我就再报一遍给你听。”   “无妨……”萧瑾瑜刚扫了两眼就皱了眉头,“你验出的伤怎么比初验多了这么多?”   就算是初验有所疏漏,田七一个干了大半辈子仵作的人,也不至于落下这么许多。   “外面天冷,尸体上有显不出来的伤,我烧了土坑之后把尸体放里面蒸了一会儿,拿出来以后擦上酒醋,再用热白梅饼子敷,所有的伤就都能看见了。”   萧瑾瑜暗自苦笑,那具尸体打眼看过去就知道绝对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田七就是知道这样的法子,也必然没有这样的胆子。   也就是她吧……   萧瑾瑜刚把目光落回到尸单上,门又被叩响了。   “王爷。”   看着派出去跟踪楚楚的侍卫黑着脸走进门来,萧瑾瑜以为他这副神情是因为目睹了楚楚验尸,还没开口,却又发现侍卫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二十来个壮汉两两抬着一口大箱子鱼贯而入,一会儿工夫十几口大箱子在墙边齐齐地码了两排。   “怎么回事?”   侍卫还没想好怎么说,楚楚已经抢在前面了,“钱,剩下的钱。”   萧瑾瑜诧异地打量着这两排大箱子,五百两银子,就是一两不少全换成一两的现银装在这种尺寸的箱子里,那最多也就装一箱子,这可是有十几口箱子啊!   “打开。”   “王爷……”侍卫还没来得及说到重点上,楚楚已经麻利地把离她最近的那口箱子掀开了。   萧瑾瑜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差点儿一口血吐出来。   是,箱子里装的是钱,不过不是银子,而是满满一箱子铜钱。   “这些……都是?”   楚楚“刷刷刷”把十几口箱子全打开了,“是呢!”   十几箱子铜钱……   “你拿着五百两银票……兑的铜钱?”   楚楚认认真真地点头,“我本来是想兑银子来着,可我就要三百文,老板说他这儿兑不出那么小的碎银子,我就请他全给换成铜钱啦!要不是正好遇见这个侍卫大哥,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拿过来呢!还是铜钱拿着踏实,不容易丢也不容易坏,贼就是想偷,一时也搬不走,多好!”   萧瑾瑜一脸乌黑地盯着那两大排箱子,五百两银子,全换成一文一文的,她就拿了三百文,也就是说,现在华丽丽摆在他面前的是将近五十万枚铜钱,实实在在近四千斤的重量啊……   楚楚看着箱子里密密麻麻的铜钱感叹,“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铜钱呢!”   萧瑾瑜无力地轻叹,“我也没见过……”   看着箱子里的钱,楚楚突然想起件事来,转头看向靠在椅背上默默揉按额角的萧瑾瑜,“王爷,你先前说,我要是验好了尸,就再给我一倍的赏钱。”   是,原本另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都给她备好了,哪知道她……   萧瑾瑜无奈地扬扬手,“自己拿。”   “不行不行,三百个呢,要是我不小心数多数少了,这可就说不清了!”   萧瑾瑜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他得闲成什么样才会找人一个个去数这几十万个铜钱啊……抬头看了眼正杵在一边诚惶诚恐的侍卫,“你,数给她。”   “是……”   “谢谢王爷,谢谢侍卫大哥!”    ☆、13红枣姜汤(十三)   侍卫埋头兢兢业业地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从箱子里往外数钱,萧瑾瑜看着看着突然回过神来。   她借三百两银子萧瑾瑜还能想出个大概因由来,可她就要三百文铜钱,萧瑾瑜就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三百文在京城里再怎么省着花也就是个饭钱,可衣食住行安王府已经全给她包了,她需要什么东西都能跟管家开口,要不是遇上萧瑾瑜想到的那些麻烦,她着急要钱干什么?   “这三百文,你要来做什么用的?”   楚楚目不转睛地盯着侍卫那双忙着数钱的手,头也不回地答,“回家。”   萧瑾瑜一怔,“回紫竹县?”   “还能是哪儿啊,我就一个家。”   萧瑾瑜勉力直起腰背,也不管她是怎么打算只用三百文钱从京城回苏州的了,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要回去?”   楚楚这才转过身来,揪着手指尖道,“我学艺不精,连刑部的考试都没过,六扇门更不可能要我了,我可不敢再在京城里给楚家丢人了……拿了钱,我就回家继续跟爹学手艺去,学好了再回来考。”   萧瑾瑜轻蹙眉头,打从在刑部考场见到她起,录不录她就跟她所谓的手艺没有太大关系了。   他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她进刑部,甚至不能进三法司的任何一个衙门。   她身家背景清白,那就更不能了。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结果而决定立马离开京城。   “你不是说,要是这场考不过,就在京城随便找个杂活,只要待到考进六扇门就行吗?”   要不是她有这句话,他敲定录取名单的时候还真会好好掂量一下。   楚楚不好意思地一笑,“那会儿是因为没有回家的盘缠,现在有啦,当然是回家学手艺好嘛,光在京城干杂活怎么会有长进呀!”   要早知道她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萧瑾瑜分神的空当,侍卫已经数完了三百个铜钱,把鼓囊囊的钱袋子递到楚楚手上。   “我现在能走了吗?”   萧瑾瑜轻咳几声,不疾不徐地道,“还不行……你既参与了这案子,就要等这案子了结,过堂之时需上堂作证,案卷整理入库之后才能离开。”   楚楚吐了吐舌头,京城衙门的规矩还真是多,“好,我听王爷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还有一事……这里若有人问起你是当什么差的,你就说是我的丫鬟,刚才验尸是照我吩咐做的,记住了?”   楚楚连连摇头,“干仵作行的不能说瞎话,不然死了会被阎王爷割舌头!”   萧瑾瑜隐隐黑线,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能认真得让人无力反驳,“不是让你说谎……我出来得匆忙没带丫鬟,不合礼制,让人知道会惹上麻烦。你只当是王府请你做几天丫鬟的差,回头去找赵管家照例领工钱就是了。”   既帮人又挣钱,多好的事儿啊,“那行!”   楚楚拿着钱跑出去之后,萧瑾瑜转头看了眼沉得发黑的天色,轻蹙眉头问那数钱数到手酸的侍卫,“可看见许如归了?”   “回王爷,看见了。”   “他不是要跟我喝酒吗?”   “是……不过王爷恐怕还得再等一阵子。”   萧瑾瑜眉心愈紧,“出什么事了?”   “他这大半天……一直忙着凑铜钱呢。”   “……”   ******   楚楚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前后拿到的两袋铜钱一股脑全倒在床上,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数起来。   王爷真是大方,验个尸就给六百文,简直跟做梦似的!   他要是六扇门的老大就好啦!   他那股威严劲儿倒是像得很,那副白白俊俊的长相也当得起“玉面判官”这名号,可他是个困在轮椅里的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整天到哪儿都只对着一堆公文本本皱眉头,查个人命案子连尸体都不去亲自看一眼,顶破天也只能算是个好心的大官吧,跟心细如发心明如镜的六扇门老大可差远了!   楚楚数完钱,六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又向如归楼的人要了捆麻线,十个一串的串了起来,串完仔仔细细地收回到那两个钱袋里,把钱袋放到枕下塞好。   折腾完这些,天早就黑透了。   麻线还剩了半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刚才跟人家说过用不了的会还回去,不能说话不算话。楚楚揣起半捆麻线还没出门,萧瑾瑜的侍卫就找上门来了。   “楚姑娘,王爷有请。”   “又要验尸啊?”   “楚姑娘去了便知。”   ******   楚楚以为萧瑾瑜找她的事情就算不是验尸,也得是跟查案有关的,哪知道是件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   楚楚半信半疑地看着萧瑾瑜,“就吃顿饭?”   萧瑾瑜纠正道,“不是吃饭,是当我的丫鬟,陪我吃顿饭。”   楚楚没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不还是吃饭吗?”   萧瑾瑜轻蹙眉头,“当丫鬟,服侍用膳,不懂吗?”   楚楚瞬间一脸恍然,“就是给人喂饭吧?”   “不是……”再让她自己琢磨下去今晚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了,萧瑾瑜阴着张脸咳了两声,沉声道,“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记好,一会儿桌上任何酒菜都碰不得,若是我让你动的,你就做个样子,但绝不能入口,否则会有危险。”   看着楚楚被吓了一跳的模样,萧瑾瑜脸色缓了几分,从身上拿出个小瓶子,“这个替我收着,提醒我一入座就要服药,两颗,否则我会很危险。”   楚楚没伸手接瓶子,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还不清楚。”   “你……你怎么不让侍卫大哥陪你去啊?”   “他在办事。”   “那……那景大哥呢?”   “也在办事。”   楚楚咬起嘴唇,低头看着自己指尖。   萧瑾瑜淡然道,“你若不想去也无妨,工钱照拿。”   听到这话,楚楚拧起眉头看着萧瑾瑜,“我要是不去,你就一个人去吗?”   萧瑾瑜点点头。   楚楚一咬牙,从萧瑾瑜手里把那个瓶子拿了过来,“那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我不会功夫,可要真有什么事,总比你一个人强。”   萧瑾瑜莞尔,“谢谢。”   ******   许如归看着萧瑾瑜被楚楚推进门,微微怔了一下。   “王爷。”   萧瑾瑜靠着椅背咳了两声,“偶染微恙,府上大夫小题大做,叮嘱身边不得离人……就一个小丫鬟,许老板要是觉得不方便……”   “不敢不敢……王爷请上座。”   楚楚刚把萧瑾瑜的轮椅推到桌边,就赶紧从身上摸出那个小瓶子,往手心里倒了两颗药丸,“王爷,该吃药了。”   萧瑾瑜眉心轻蹙,“吃什么药……”   楚楚一愣,这人是什么记性啊,“不是你说这会儿得吃药的吗?”   萧瑾瑜没接,反倒沉下脸色低声斥道,“服了药还怎么喝酒,没规矩……”   楚楚急了,“你说的,你不吃药会很危险!”   “够了……”萧瑾瑜这才沉着脸色从楚楚手中拿过药吞了下去,抬头对许如归清浅苦笑,“婢女无状,让许老板见笑了。”   许如归把刚斟好的两杯酒默默推到不起眼的角落,一边斟了杯茶送到萧瑾瑜面前,一边用客套回应萧瑾瑜的客套,“岂敢岂敢,王爷说笑了……”   萧瑾瑜转头看向正一脸委屈的楚楚,沉声道,“许老板为帮你兑钱奔走了大半天,还不向许老板敬酒道谢?”   这个人一会儿一个样,楚楚本不想理他的茬了,可突然想起他刚才叮嘱的话,猛然记起这会儿还危险四伏,赶紧抓起那个刚被许如归推到一边儿的酒杯,“楚楚多谢许老板!”   许如归毫不怠慢,忙拿起另一杯,“都是分内事,楚姑娘客气了。”   许如归以袖掩面仰头喝酒的空当,楚楚利索里把酒往桌底下一泼,装模作样地对着空杯子仰了下头,还不忘抹了下嘴,学着镇上叔伯大爷们喝酒时候样子对着许如归倒了倒空杯子,“许老板海量!”   许如归一愣,默默低头看了眼手里那个就一口大小的酒杯。   这姑娘没见过海吧……   萧瑾瑜掩口轻咳几声,捧起面前的青瓷茶杯浅呷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传言许老板素来不请客不陪客,今日破例,可有什么讲头?”   许如归带着点儿错愕把视线从酒杯移到萧瑾瑜脸上,见到萧瑾瑜正波澜不兴地看着他,许如归也以最快的速度收起了错愕,谦恭一笑,“在下也有耳闻,七王爷极少应人酒局,敢问王爷今日为何如此赏光?”   一丝疲惫在萧瑾瑜的声音里若隐若现,“刚巧累了,上来讨杯好茶。”   许如归捧起自己面前那杯茶,仔仔细细地轻抿了一口,“若早知如此,在下就让楼里最懂烹茶的月娘来为王爷奉茶了。”   萧瑾瑜没接话,又把茶杯送到了嘴边。   许如归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王爷,据景大人说……如归楼崖下发现了一具男尸。”   萧瑾瑜摇了摇头。   “景大人不会拿这种事情跟在下开玩笑吧?”   “这倒没有,只不过发现的不是一具男尸,是三具。”看着许如归脸色微变,萧瑾瑜依旧云淡风轻地道,“许老板不必紧张,我让景翊来只为打个招呼,以免崖下差役往来惊扰了如归楼的客人。”   许如归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捧起茶杯深闷了几口,抬头刚想说什么,眼前突然一花,“咚”一声就趴了下去。   楚楚听这两人说话正听得云里雾里直想打哈欠,突然被许如归一脑袋砸到桌上的动静吓了一跳,本能地惊叫着往后跳了一步,还没站稳就回过了神来,一步又冲到许如归身边,一手探鼻息一手摸脉,头也不转地急道,“他还没死!”   “他还有话没编完呢,怎么能死啊。”   声音慵懒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不是萧瑾瑜。   楚楚急忙转头,景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桌边,正兴致盎然地从桌上抓起一块烤鸭。   “不能吃!”楚楚急道,“有毒!”   景翊笑着把选好的鸭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吮了吮手指,边嚼边道,“放心,酒菜都安全得很,只是茶有点儿问题……糟蹋如归楼的酒菜真是要遭天谴的啊。”   楚楚脸色煞白地看着瘫软在桌上的许如归,他中毒是因为喝了茶?   茶?!   楚楚“刷”地转头看向萧瑾瑜,他刚才也喝茶了!   他不但刚才在喝茶,现在也在喝茶。   楚楚一把将萧瑾瑜手里的茶杯夺了过来,“快别喝了!”   “急什么……”景翊一边伸长胳膊捧起一盘炸得嫩黄的兔腿,一边笑盈盈地道,“你不是给他吃过解药了嘛。”   她给他吃了解药?   看着楚楚原地发怔,萧瑾瑜轻轻咳了一声,“这个回头再说,正事要紧。”   景翊心满意足地抱着一整盘炸兔腿闪得离桌子远远的,“你们慢慢来,不着急,不着急啊……”    ☆、14红枣姜汤(十四)   楚楚以为当下最正的正事是要把许如归弄醒,可景翊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往窗边椅子上一窝,啃兔腿啃得专心致志旁若无人,倒是萧瑾瑜慢条斯理地对楚楚道,“把他放到地上,小心些,别有磕碰。”   总算有个管人死活的了,楚楚赶紧把许如归扶到地上平躺好,看着气息微弱的许如归着急道,“医术我只懂一点儿,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不必,你把他的衣服解开。”   难不成这人还懂医术?   人家说久病成医,看萧瑾瑜的样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救人要紧,楚楚手脚利落地解开许如归的外衣,拉着袖子往下扯的时候摸到左袖内侧一片潮湿,一股酒味。   深蓝色衣服浸湿了也不显眼,许如归刚才那杯酒就在一仰头间全喂给这片袖子了。   脱下两件外衣,一件中衣,许如归的上身就坦露了出来。萧瑾瑜刚想出声,楚楚三下五除二就把许如归的衬裤一块儿扒了下来,萧瑾瑜就只来得及默默叹了口气。   楚楚把那叠衣服往旁边一扔,“好了,然后呢?”   “站开些。”   楚楚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再远些。”   楚楚退到了墙根底下,萧瑾瑜才把轮椅推到许如归旁边,从轮椅后抽出拐杖,撑着拐杖慢慢站起来,又缓缓放□子,在许如归身边跪坐了下来。   整个过程缓慢却平稳优雅,把楚楚看得目瞪口呆,居然都没想起来要过去扶他一下。   萧瑾瑜没去搭许如归的脉,也没探他的鼻息,而是从他脖颈开始一寸一寸地细细查看,比起诊断医治,倒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萧瑾瑜查看到许如归右手臂的时候停了好一阵子,之后很是吃力地把许如归翻了个面儿,继续细细查看。全部查完,萧瑾瑜又动手给许如归把衣服穿回去。   楚楚看萧瑾瑜稳住自己的身体都不容易,还俯身去搬动一个看着就比他沉重许多的大男人,就想上去帮把手,“我来吧。”   萧瑾瑜头也不抬,“你记得他每个衣带是怎样打结,结在何处,是松是紧吗?”   楚楚被问得一愣,他之前只说把这人的衣服脱下来,可没说要记住这些啊,“不……不记得。”   “靠边站。”   等萧瑾瑜把许如归的衣服丝毫不差地恢复原样,重新坐回到轮椅里,景翊已经把那盘兔腿啃干净了,把空盘子往桌上一放,“轮到我了?”   萧瑾瑜点了下头,对楚楚道,“走吧。”   楚楚看着还是昏迷不醒的许如归,“那许老板怎么办啊?”   “景翊能让他昏过去,自然能让他醒过来。”   ******   一路跟在萧瑾瑜后面,楚楚一声也没吭,萧瑾瑜在房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楚楚停也不停就从他身边越过去,径直冲进自己房里,“咚”一声关了门。   刚才事发突然一下子懵了,楚楚这会儿可是想明白了,说什么这也危险那也危险,哪有什么危险,明明就是他算计好的嘛!   她不知道他俩这是在干什么,干这些又是图的什么,可她知道她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就被萧瑾瑜给糊弄了。   还有那什么为了遵守礼制才请她当丫鬟的鬼话,只听说过僭越有罪,啥时候轻车简从也有罪了啊!   枉她还那么好心好意地担心他,这人说起瞎话来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啊!   楚楚才不管他是排行老几的王爷,他已经不是第一回骗她了,这回还骗得她跟他一块儿去骗了别人,就算他肯给再多的赏钱,她也不能给这样的人当差办事。   楚楚从枕头底下翻出那两个钱袋,毫不犹豫地敲开了萧瑾瑜的房门,不等前来开门的侍卫开口,楚楚就把钱袋往他面前一伸,“我是来把钱还给王爷的,这钱我不要了。”   侍卫怔了怔,没伸手接钱袋子,“楚姑娘请稍候。”   侍卫转身进到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楚楚已经不在门口了,门边就扔着那俩钱袋子。   她就是来还钱的,钱一文不少还到了,她就能理直气壮地走了。   世上好人多着呢,她就不信没钱回不了楚水镇!   楚楚还记得从大门到这小院子是怎么走的,她顶着风雪一路跑出去,和好几个穿金戴银的人擦肩而过,没人多看她一眼,她也就顺顺当当地出了如归楼。   她不认识这是哪儿,但她知道从京城回苏州是什么方向,只要从这儿先返回京城就好了。   楚楚沿着上来时候马车走过的盘山路摸黑往崖下走,北方严冬的山风不像江南那样柔润,连风带雪刮得脸上生疼,楚楚走了一半不禁停下来紧了紧襟口,往冻得发红的手上哈了几口气,顺便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已经成了一小片光亮的如归楼。   京城最富贵的酒楼,也就是这么回事嘛!   楚楚正要收回目光继续赶路,突然看见漫天风雪中一抹红从如归楼的方向直直落下来。   红影坠落崖下之时正好在楚楚正前方划过,来不及看清楚,但已足够辨出从如归楼坠落下来的是个人,穿着一身红衣的人。   这是……有人坠崖了!   楚楚醒过神来之后顾不得多想,撒腿就奔了下去。   崖也不是太高,要是赶得及了,没准还能有救。   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楚楚远远看到那抹红影伏在地上,好像还在动。楚楚心里一喜,一鼓作气跑过去,却在距离红影几步远的地方急急停住了。   这个距离已经能看出那个红影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侧脸很美的男人,不是男人的那种美,但也不是那些翘着兰花指扮娇娘的戏子的那种美。在雪夜里,这个男人红衣如火,却温柔如水地轻抚着身下的人,喃喃低语着,温和的声音化在山风和飞雪里,楚楚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有着强烈的感觉,他是在说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楚楚长舒了一口气,甭管这俩人大半夜的从崖上跳到下面来是要干嘛,没出人命就好。   在看清红衣男人身下那人之前,楚楚是打算贴着路边悄默声迅速路过,尽可能不去惊扰他们的,可偏偏忍不住好奇,在路过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一眼看出躺在红衣男人身下的是个男人,一吃惊又多看了一眼,注意到下面的男人居然是□着躺在雪地上的,停住脚再多看一眼,那□男人的面容神色清楚地落入眼中,楚楚禁不住惊叫出声。   这红衣男人轻抚轻吻轻语相对的,竟是一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楚楚一叫,红衣男人像是刚发现这里不只他一个活人,倏地抬起头来。   ******   景翊本没想这大半夜的去敲萧瑾瑜的房门,因为按理来说萧瑾瑜这会儿应该在药物作用下睡得正沉,可从萧瑾瑜房里传出来的动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跳窗进去,侍卫没在屋里,就萧瑾瑜一个人伏在床边,朝床下痰盂里费力地呕吐着,痰盂里不见任何秽物,他费尽力气吐出来的就只有少量的水。   景翊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萧瑾瑜几乎要跌下床去的身子扶住,“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那解药之前之后都要吃两颗的吗,你还没吃?”   萧瑾瑜微微摇头,喘息的空挡好不容易说句话来,“药不在我身上……”   景翊一愣,突然想起先前是楚楚从身上拿出药来给萧瑾瑜的,“楚楚呢?”   “不知道……已让人去找了……”   胃里一阵痉挛,萧瑾瑜忍不住又俯□去痛苦地干呕,本来就单薄的身子抖得像风中残叶一样。   景翊扶他倚到床头,“你等会儿,我回王府找叶千秋拿药。”   萧瑾瑜摆摆手,勉强抓起手绢擦去嘴边残渍,深深呼吸了几次压住胃里空荡荡的翻涌,声音微哑着道,“他在帮我办事,别让他分神……是迷药引得胃病犯了,吃不吃解药都一样,过会儿就好……说说许如归吧。”   这会儿能让他把注意力从身体的痛苦上移走的就只有案子了,景翊只得把准备明早再说的事儿提前抖了出来,“我把他拎到外面一桶冷水浇醒,跟他说你俩是一块儿昏过去的,还跟他说那间屋子现在是案发地,被安王府接手了,任何人不得靠近,料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什么。”   萧瑾瑜合起眼睛轻点头。   “我问他能想起来什么可疑的人,他琢磨半天,含含糊糊地跟我说觉得楼里一个叫古遥的当红相公近来有点儿鬼祟,但转头又说这些相公本来就干的不是光宗耀祖的营生,有点儿藏藏掖掖的也没什么。”   萧瑾瑜仍合目轻点头。   “然后……我吃饱就回来了。”   萧瑾瑜紧皱着眉头睁开眼,原本虚弱无力的声音瞬间冷硬了几分,“为什么没去查古遥?”   景翊默默退了一步离他远点儿,才敢回嘴,“许如归嘴里没一句实话,拐弯抹角地想把咱们往那个古遥身上引,干嘛要在他这些瞎编胡诌上耽误功夫啊。”   “不是实话,也未必是瞎编胡诌……”   “什么意思?”   萧瑾瑜紧按着胃,咬牙忍过一阵漫长的绞痛,清楚地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实在没心情也没力气在这个时候给景翊说故事讲道理,“找古遥……自己查……”   萧瑾瑜话音还在飘着,景翊还没想好自己是该马上飘出去干活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先搭手照顾他一下,房门突然被急急地扣了三下。   侍卫一身雪花,一脸阴云,往萧瑾瑜床前一站颔首道,“王爷,卑职……找到一具尸体。”   眼看着萧瑾瑜消瘦得棱角分明的脸上瞬间没了人色,景翊忙追问,“谁的尸体?”   “是具□的男尸,身份不明。卑职已将其带回,安置在偏厅了。”   萧瑾瑜深深舒出一口气,伸手撑着床沿熬过一阵晕眩,半晌才沉声道,“可有楚姑娘的消息?”   “有人见到楚姑娘独自出了如归楼,卑职跟着脚印找出去,脚印是一路往崖下走的,可到这尸体边就没了。”   “继续找……”   “是。”   侍卫出去了,景翊还没动,萧瑾瑜轻蹙眉头,“还不去查古遥?”   景翊一愣,“你不需要验验那具男尸?”   “需要……”   “那你不是应该让我回城叫个仵作来?”   萧瑾瑜轻轻摇头,“来不及了……我来验。”   一瞬间有上百句话一块儿冲到景翊喉咙口,张了半天嘴,最后只吐出来一句,“你要是死了,我那些卷宗是不是就不用交了啊?”   “嗯……烧给我就好。”   “……”    ☆、15红枣姜汤(十五)   萧瑾瑜到偏厅的时候,许如归已经在偏厅门外转圈圈转了好久了。   “王爷!”许如归一见萧瑾瑜就赶忙迎了上去,“在下一时大意,竟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在下一定全力协助王爷,揪出元凶,给王爷一个说法!”   萧瑾瑜忍过一阵反胃,轻轻皱眉看着脸色也好不哪儿去的许如归道,“你是说茶里的药……还是屋里的人?”   许如归一愣,看着大门紧闭一点光亮都没透出来的偏厅,“里面有人?”   “许老板,可是景大人让你来的?”   许如归忙回过头来,“正是。景大人说……王爷要给在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在下在此等候王爷。”   萧瑾瑜浅浅默叹,“许老板言重了……劳烦许老板替我准备一盆炭火,一盆清水。”   “在下马上去办。”   ******   景翊觉得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比自己见过的美人还多的了,可他一眼看到古遥的时候还是晃了下神。   他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只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好看到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都跟着屋里的这个人一起好看了。   景翊眼睛赏玩着屋子,嘴上说的还是那个人,“古遥公子果然不负艳名。”   古遥站在景翊对面抬手斟茶,浅笑嫣然,“大人谬赞了。”   景翊摇头,还是微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屋子,“男人的屋子里都能住出女人香,我可不觉得我是谬赞了。”   古遥笑容僵了一下,还是稳稳当当地把一杯香茶捧给了景翊,“恕古遥无礼,大人怕不是来寻欢的吧。”   景翊接过茶杯,转手搁回桌上,“我是来寻人的。”   “这里只有古遥一人。”   “寻的就是你。”   古遥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温柔的力量在腰间一揽,猝不及防跌进一个宽敞的怀抱里。   景翊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笑看着怀里一脸狼狈的人,“你既然着急,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人……”   “嘘……省点力气,还不到叫的时候。”   古遥两颊绯红地看着满目温柔的景翊,“你……你先喝了那杯茶……”   “省给下一个客人吧,我用不着。”   景翊把古遥轻轻放在床上,隔着衣物由上而下忽轻忽重地抚过古遥的轮廓,轻勾嘴角看着古遥在自己手上慢慢呼吸急促深重起来。   “大人……”   景翊按住古遥爬上他腰带的手,在喘息不定的美人耳畔轻语,“不许动。”   “大人……”   “别急,我来。”   景翊一边给他愈发强烈的刺激,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究着古遥身上并不复杂的衣带,每一次古遥想要自己动手去解,都被景翊温柔地按住,等景翊把他第一道衣带解下来的时候,古遥已经忍得大汗淋漓了。   古遥都快哭了,他还从没被一个生客搞得这么狼狈……   “告诉你了不许动……”景翊轻皱着眉头,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带着清浅的不悦,“不听话,就怪不得我了。”   景翊一把抓了古遥的两个手腕,向他头顶一拉,扯过刚在古遥身上解下的衣带,三两下就把古遥的两只手一并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床头。   对身体的束缚反而让感官倍加敏感,古遥一时苦不堪言,勉强挤出的声音里满是楚楚可怜的哀求,“唔……大人……”   “再不听话连你的腿也一块儿绑了。”   “不要……你快……”   “你别乱动,我就快点儿。”   “不动……”   景翊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古遥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哀求,一边仍旧不急不慢地解着古遥的衣服。古遥绑着双手,景翊干脆像剥葱皮一样把他的上衣一片一片撕扯了下来,织物碎裂的声音传到古遥耳中,引得那绝美的身子不住颤抖。   景翊雪上加霜地抚着他颤抖不止的身子,很好心地问,“冷吗?”   “不……”   “热吗?”   “唔……”   “那等你凉快一会儿?”   “不要……”   “不要了?”   “要……”   “到底要是不要?”   “大人……”   景翊看着效果也差不多了,终于叹了口气利落地给他脱下了衬裤,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古遥□的身子猛地一颤,景翊忙按住了他的肩,“别急,太快了伤身体。”   “快……”   “很快,再说几句话。”   “唔……”   “金阳公主府驸马连程,太师四子吏部侍郎薛越,齐郡王萧琳,他们三个谁待你最好?”   “薛越……”   “怎么个好法?”   “他不一样……”   “那连程和萧琳呢?”   “我喜欢……”   古遥像缺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景翊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在我之前,你刚送走一个你喜欢的人吧?”   古遥的身子僵了一下,连喘息都随着滞了一下,扭过头错愕地望着依然温柔微笑的景翊。   景翊轻叹,“你药效还没褪尽,不然也不至于搞成这副样子……你身上这么多血痕,下面的红肿都没消呢,那人一点也不心疼你吧?”   “他只是……吃了药……喜欢我……”   景翊轻拧眉心,咀嚼着古遥模糊不清的逻辑,“你给他们吃药,是为了让他们喜欢你?”   “那是最好的药……他们喜欢……一次一次……”   “那薛越……”   一句话刚说了一半,房门倏然被扣了三声,随着飘来萧瑾瑜没有温度的声音,“你俩,出去。”   听着屋里传来景翊的一声惨叫,萧瑾瑜的声音又冷了一分,“再不出去,我和许老板就进来了。”   短暂无声,突然“咚”一声响传来,萧瑾瑜抬头对许如归道,“许老板请。”   许如归犹豫了半天才硬着头皮推开门,发现屋里窗户大开,已经人去屋空了,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让他一个人到中年的大老爷们儿和一个位高权重的清俊后生一块儿偷听屋里两个大男人你侬我侬,亏萧瑾瑜想得出来啊……   许如归偷眼看着这个杀人都不用拔刀的人,他一个长年经营这样生意的人都听得身体发麻脸上发热,萧瑾瑜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从头到尾一张脸苍白平静得就像尊菩萨一样,这人到底是不懂风情还是……   “许老板,”萧瑾瑜一进屋就拿起桌上那杯香茶浅浅嗅了一下,转手递给正盯着他发愣的许如归,“你方才说的那药,可是这种?”   许如归赶忙回过神来接过茶杯,仔细闻了一下,“回王爷,那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这药的气味,夜来香,古遥的独家秘药,错不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蹙眉细细环顾屋子,“许老板方才说,古遥擅长刀割鞭打之法为客取乐,尸体上的刀痕鞭伤与之极为相似……”   “正是。”   “若真如此……这些器具乃系此案证物,不知能否劳许老板替我找出来?”   “就在床头的暗格里。”   许如归熟门熟路地打开暗格,取出一盘码放整齐做工精巧的器具,大概有十来个不重样的,萧瑾瑜打眼看过去,能看得出功用叫得出名字的最多三四样。   带景翊出来是对的……   “我需要再看看这间屋子,这些证物劳烦许老板送到景大人房里。”   “是,王爷。”   许如归刚关门出去,萧瑾瑜就凝起眉心,推动轮椅慢慢靠近了那张被褥凌乱的床。   验尸证明死因是做过死,诱因就是那个独门秘药。   尸身上伤痕多样却处处清浅,分散部位凌乱,伤口走向怪异,除了刚才那盘意味深长的器具,很难再有第二种说得过去的解释。   加上古遥刚才的话,去掉那些表达感情的语气词,连起来,几乎可以算是板上钉钉了。   虽然那人已死了三日有余,但开验之时距尸体从温暖处移至雪地中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照外面风雪程度,侍卫还能在雪地里追踪到延伸至弃尸处的脚印,说明楚楚不只看到了尸体,还极有可能和凶手打了照面。   凶手没有杀她的心,至少没有立即杀她的心,否则不会只有一具尸体。   做这样生意的人活动范围极小,如果想藏一个大活人,最放心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卧房。   这么一目了然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地方的尺寸能容得下一个人。   萧瑾瑜动手把床上所有的被褥堆到一边,一床被子两床垫子,搬开这些东西已经让他有些气喘了。   看到两块床板拼合处的一大道空隙,萧瑾瑜轻轻舒出半口气。   还好,不是密封的。   不好的是,方才连吃了几种药才勉强把病症发作时间向后拖延了一刻,这会儿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药效在迅速消散,一阵晕眩袭来,从全身骨骼之中向外蔓延的疼痛也有了决堤的苗头。   没时间多想,萧瑾瑜伸手试着去掀床板,手将要碰到板上的时候,板突然自己动了一下。   眨眼就不动了。   萧瑾瑜一时不确定是它真的动了还是自己头晕看花了,怔了一怔,就在这一怔间,床板一下子跳了起来。   萧瑾瑜没来得及向后缩手,右手小臂毫无悬念结结实实地撞在板边的棱角上,伴着木头撞骨头的闷响,萧瑾瑜看清了床板活动的真相。   楚楚平躺在床板下的空间里,两手向前伸直高高顶起床板,用力把床板往前一扔摞到另一块床板上,这才扒着床边坐起来,“你要闷死我呀!”   在里面窝了这么半天才看见一道光投下来,她可不等不及那个红衣服的家伙慢条斯理地掀床板!   喘了两大口气,才看见紧按着手臂脸色发青的萧瑾瑜。   “怎……怎么是你啊?”   萧瑾瑜比她还想问这句话,而且得是吼出来的那种,怎么每次都是你!可惜他这会儿正占用着绝大部分力气来忍痛,只得紧锁眉头冷着脸孔盯着这还一脸无辜冲他瞪眼的人,“为什么跑出去……”   楚楚本来都把这茬忘干净了,萧瑾瑜这么一问,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楚楚麻利地翻身出来站在地上,跟萧瑾瑜拉开三步距离,腰板挺得笔直,“我已经请侍卫大哥把钱都还给你了,给你当丫鬟的工钱我也不要了。你愿意骗人我管不着,你骗我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可我是当仵作的,说瞎话要造报应,那些骗人事儿以后你还是找别人干吧。”   萧瑾瑜靠在椅背上忍过脊骨间的一阵刺痛,勉强提起力气开口,“那不是骗人……”   “随你怎么说吧……我先前验的那些你就当不算数好了,反正京城里有本事的仵作多得是,你找他们再验一回还更保险呢,我不等上堂作证,这就回家了。只是还有件事……”楚楚抬手指了指自己刚刚爬出来的地方,“我不知道古遥公子去哪儿了,他拜托给我的人还在里面呢。”   里面还有一个人?   疼痛急剧加重,萧瑾瑜左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苍白突兀,紧皱眉头,极力保持平静的声音里也掺进了细微的颤抖,“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麻烦你转告他,那个人真的已经死了,救不过来了。我刚刚验过,他身上虽然有不少伤,但都浅得很,不致命,他是吃了太多房药做过死的,是跟先前那几个人一样的房药。”   “好……你走吧……”    ☆、16红枣姜汤(十六)   萧瑾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但恢复意识纯粹是因为虎口上传来的一阵尖锐的刺痛,视线还一片模糊的时候就听到景翊的声音在床边传来。   “我找叶老头拿药的时候听他说,要是今晚戌时初刻还没见你进王府,他就对王府发丧,然后自己抹脖子给你陪葬。”   叶千秋天天都在说狠话,但一般不会狠到这个地步。   “什么时辰了……”   “申时初刻,还有两个时辰。”   大概……昏睡了大半日。   萧瑾瑜刚一动右手,一道沉闷的疼痛从前臂迅速窜过全身,萧瑾瑜才想起这鬼使神差的一记,皱起眉头,换左手慢慢撑起身子,“谁把我送过来的……”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楚楚跑出古遥的房间,往后就是一片空白了。   “吴江,他刚来就撞见楚楚,那丫头跟他说你好像病了。”   萧瑾瑜微舒眉心,“吴江已经到了?”   “早就到了,”景翊犹豫了一下,“不过,有个人已经走了。”   萧瑾瑜吃力地安顿好自己的身子,轻轻牵起一丝苦笑,“我知道……”   景翊一愣,“你知道?”   “她都告诉我了,我准的……”   景翊一下子从床边蹦了起来,“你准古遥自杀干嘛?!”   轮到萧瑾瑜一愕,“古遥死了?”   “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萧瑾瑜脸上一热,旋即脸色一沉紧锁眉头道,“传令下去……保持尸体原状,任何人不得靠近……我去验了再说。”   “晚了,验都验完了。”   “谁验的?”   “还能有谁,跟你进如归楼的仵作不就那一个吗?”   ******   古遥是死在景翊房间的浴室里的,割腕,萧瑾瑜到的时候古遥的尸身已经被移了出去,就剩下浴桶里满满的一桶血水和满屋的血腥。   楚楚就站在浴室门边,一眼看见萧瑾瑜像是比先前缓和许多的病色,心里莫名地涌出一阵欢喜。   萧瑾瑜被吴江和景翊陪着进浴室的时候从她身边路过,就只不深不浅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没走?”   那一层欢喜上像是一下子被盖了一铲子雪,瞬间冷了半截,“我的包袱还在安王府呢。”   萧瑾瑜没再接话,径直进了浴室。   楚楚扁了扁嘴,他是个王爷,有那么多人伺候着保护着,才不用她担心呢,要不是看古遥死了还光着身子浸在血水里怪可怜的,要不是大哥说等他办完了王爷这趟差事就送她一程,她可不会赖在这儿。   她憋着一肚子的话想问董先生,六扇门究竟在哪儿,九大神捕的真实名姓都是什么,到底怎样才能成六扇门的仵作……等回王府拿了她的小花包袱就走,她可不情愿在这不清不明的地方白耗时间。   楚楚偷偷往里扒了扒头,里面萧瑾瑜正撑着拐杖站在木桶边上,里里外外仔细地查看着,吴江和景翊就站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在跟他说些什么,却谁都不上前搀他一下,被吴江和景翊挺拔的身形衬着,萧瑾瑜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甚至有点摇摇欲坠。   楚楚心里嘀咕,除了爱骗人,这个王爷其实也不算坏,可就是怎么看都不像个能破案的。   九大神捕能破大案奇案,那可都是身怀绝技到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奇人,他……最多算个怪人吧。   连骗人都骗得那么怪,到现在她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弄那多弯弯绕绕来给那个看着就老实热情的许老板下药,难不成就为了把人家的衣服都扒下来看看?不就是白花花光溜溜肉呼呼的,也没觉得有多好看嘛……   楚楚正没头没尾地想着,突然眼前白光一闪,景翊已不见了,吴江小心地推着萧瑾瑜的轮椅走出来,萧瑾瑜手里正拿着她刚才交给吴江的尸单。   路过楚楚身边,萧瑾瑜只冷着脸问了她一句话,“你可确定所验无误?”   这叫什么话!楚楚把头一昂,“你要不信就自己看去,验错一处,我就让你打我一百板子!”   吴江脸色一沉,“楚楚……”   萧瑾瑜扬手截住吴江,静静地看着气鼓鼓的楚楚,“有错没错,待问个人便知了……你可敢一起听听?”   “这有啥不敢的!”   ******   景翊回来的时候把许如归也带了回来,许如归煞白着脸色,一进门就奔着萧瑾瑜过去了,吴江手按刀柄从萧瑾瑜身后不着痕迹地移到萧瑾瑜身侧,许如归识趣地停在了五步开外的地方。   “王爷,古遥他……”   萧瑾瑜轻轻点头。   “这,这怎么可能……请王爷明察啊!”   萧瑾瑜波澜不惊地看着许如归,“许老板放心,已查清楚了……劳烦许老板把楼主请出来,我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尽快还如归楼一个清静。”   楚楚一愣,酒楼里最大的不就是老板吗,楼主是干嘛的啊?   许如归错愕之余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容,“王爷,此事由在下处理即可,就不必惊扰楼主了吧……”   “也好,省去不少麻烦……”萧瑾瑜不动声色地对景翊道,“景翊,把许老板带去刑部,跟刑部说是我刚结的案子,你在这里也就算是经大理寺复核过了,入库的卷宗我来整理,让他们在年前安排个时间直接把人砍了就好。”   景翊还没应声,楚楚才刚明白萧瑾瑜这慢条斯理的官话是个什么意思,许如归就急了,“王爷!在下冤枉!这……这从何说起啊!”   萧瑾瑜一脸淡然,却满目冷厉,“要么闭上嘴进死牢,要么把你们楼主叫出来为你喊冤,你做个决定吧。”   “王爷,您……您知道楼主不愿见您……”   萧瑾瑜冷然一笑,“不然何必劳烦许老板呢?”不等许如归再出声,萧瑾瑜沉声道,“我只等一刻,一刻之后,许老板就自求多福吧。”   “王……王爷息怒,”许如归额上顶着一片亮晶晶的冷汗,微颤地抱起双手一揖,“在下马上去……试试。”   “景翊,陪许老板去一趟,该帮忙的帮帮忙。”   许如归忙摆手,“不敢不敢……”   景翊一笑,勾起许如归的肩膀就走,“客气客气。”   萧瑾瑜靠上椅背,闭上眼睛之前用余光扫了下楚楚,原本就在他身边站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到吴江身后去了。   偷偷瞄到萧瑾瑜合上了眼睛,楚楚扯了扯吴江的袖子,踮脚凑到吴江耳边小声地道,“大哥,他都是这样断案的啊?”   吴江一愣,这样?哪样?   转头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萧瑾瑜,这人明显已经疲惫不堪了。近年来萧瑾瑜轻易不接案子,一旦接了就拼了死命地查,最后总会弄成这副模样。用叶千秋的话说,他办一件案子就得到阎王殿走一圈。吴江点了点头,他就是这样断案的。   楚楚皱起眉头轻轻嘟囔,“这哪叫断案啊,不就是草菅人命吗……”   吴江脸色瞬变,把楚楚往旁边一拉,“你胡说什么……”   吴江一句话还没训完,就听萧瑾瑜不带温度的声音幽幽传过来,“若真是草菅人命,那你才是元凶。”   楚楚惊诧地看向还闭着眼睛的萧瑾瑜,“凭什么啊!”   “我得出如此结论,全凭你验尸的结果……若错了,也是你的错。”   楚楚气得跳脚,“我保证没验错,一个都没验错!”   “那这结论也错不了。”   “可凶手不是许老板,你抓错人啦!”楚楚鼓着红扑扑的小脸,气愤地瞪着萧瑾瑜,“古遥公子都告诉我了,那些人是死在他床上的,是因为吃了一种叫夜来香的房药,他们身上那些伤都是行房的时候自愿弄上的。古遥公子说他不是故意的,以前的人吃了都没事儿的,他都道歉了,还哭了呢!”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楚楚,“这些是古遥告诉你的?”   “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楚楚眼眶微红,嘟起小嘴,“他还说他是喜欢他们的,他们死了他可伤心了,都是把他们的尸体放在床底箱子里,一心盼着他们还能活过来……直到有下一个这样死的,他才不得不把之前的一个送走……我说我是仵作,他还让我帮他看看,能不能救活他放在床底下的那个人……这些人是自己吃房药死的,古遥公子还把夜来香的方子给我看了,这不能赖古遥公子,更赖不着许老板!”   “你有夜来香的方子?”   楚楚赶紧捂住衣襟口,“我答应古遥公子了,不给别人看。”   萧瑾瑜微展眉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那你看看这张,是否和古遥给你的有所出入?”   见楚楚不接,吴江上前拿了过来,塞到楚楚手上,沉着脸色道,“人命关天,你千万看清楚。”   楚楚这才不情不愿地展开那张纸,撅着小嘴扫了一眼,摇摇头,“不是一样的,这上面圈了红圈的几种药都不在古遥公子的方子上。”   萧瑾瑜轻轻点头,这就对了。   楚楚把方子还给吴江,看着合上眼睛像是陷入沉思的萧瑾瑜,有点儿心虚地道,“本来这些事古遥公子叫我给他保密的,要不是你冤枉许老板,我才不会说出来呢……”   “古遥是否说过,薛越头顶插入的那枚铁钉是怎么回事?”   “他说了,这些人身上所有的外伤都是他们自愿弄出来的,他们都喜欢这样。照这样,那铁钉应该也是了。”   见萧瑾瑜轻蹙起眉一时无话,楚楚补道,“你现在知道了吧,许老板那么好的人,还肯帮我兑银票,你要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萧瑾瑜牵起一丝冷笑,“就算没有证据,他也罪该万死。”   “你……”楚楚一跺脚,“你这样跟白无常还有什么分别!”   吴江和萧瑾瑜一块儿愣了一下,俩人谁都没听明白那个关键词,“白……什么?”   楚楚毫不客气地白了萧瑾瑜一眼,“亏你还是管天底下所有案子的大官呢,连白无常都不知道!就是顺者昌逆者亡,官皮匪骨黑心肠,断案凭喜怒,尽日索命忙的白无常啊!他可是被九大神捕里唯一的女捕头“小辣椒”捉拿归案的。”   楚楚说得热血沸腾,吴江听得满头黑线,这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萧瑾瑜黑着脸色咳了两声,“再说这些我真要治你的罪了。”   吴江可没有景翊那种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时判断不出萧瑾瑜是真生气还是吓唬她,正想说两句话缓缓气氛,还没来得及张嘴,就看楚楚胸脯一挺豪气万丈地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是治我的罪,你就是昏官。”   吴江一惊,这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那就不治你的罪……你若再说这些,我就治吴江的罪。”   “凭什么治大哥的罪啊!”   萧瑾瑜轻轻合起眼睛,“他是我府上侍卫,赏罚随我高兴。”   吴江欲哭无泪,王爷,你是闹着玩儿的吧……   楚楚仰头看看一脸无辜的吴江,咬咬嘴唇,“那……不说就不说。”    ☆、17红枣姜汤(十七)   景翊和许如归是卡着一刻的尾巴回来的,回来时一左一右地跟在一个年约三十的素衣女子身后,景翊一脸悠然淡定,许如归已经急出一脑门子汗珠了。   女子进门就往萧瑾瑜对面一坐,一张轮廓高贵五官精美的脸比萧瑾瑜还要冷上几分,“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楚楚本来是躲在吴江身后偷偷瞄着萧瑾瑜的,突然听到女子这么一句话,楚楚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抓过去了。从进京城到现在,她看见所有见着萧瑾瑜的人都跟供菩萨一样供着他,还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说他呢。   听到这样的话,萧瑾瑜不疾不徐地睁开眼睛,脸上没有一点儿愠色,连吴江和景翊都不出言斥责这个对王爷无礼的女人,许如归更是快把脑袋埋到地底下去了。   这就是那个楼主吧?看来楼主还真是比老板还大的。   萧瑾瑜深深看了那楼主一眼,转头却是对身边两人道,“吴江,你进宫告诉皇上,我有事要禀,请他到一心园客厅等我,然后你留在府里保护皇上……景翊,你去一趟刑部,跟尚书大人讲清此案前后经过,让他拟好抓捕公文,带人到如归楼门外等我,你看好刑部的人,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如归楼一步。”   景翊和吴江对视了一下,旁人听不出来,他俩自己可清楚得很,这两件事其实都不急,也没必要这么个办法,只不过是萧瑾瑜有意支走他俩罢了。   萧瑾瑜的决定不是他俩能改得了的。   “是。”   起脚出门前,吴江低声在楚楚耳边迅速说了几句话,楚楚看看萧瑾瑜,点了点头。   两人施展轻功掠出如归楼后,景翊在一棵树顶停了一停,拦住吴江,“你把王爷交给那丫头了?”   吴江苦笑,“我跟她说王爷病重,让她留心照顾,回头我亲自把她送到家门口。”   景翊一笑,拍了下吴江肩头,“有长进。”   “王爷跟她……”   “哎哎哎,赵管家说了,少说话,多干活!”   “那不是说你的吗……”   ******   楚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就知道一听见他病得厉害,心里就不是滋味。就算他断案不甚清明,她还是觉得他不像坏人。   或许他也不是故意冤枉许老板的,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也没准……许老板真是干过什么坏事呢。   出门前哥哥叮嘱过了,坏人可不会把坏字刻在脑门儿上。   这么想着,楚楚就默默站到萧瑾瑜身后。   萧瑾瑜待听不见吴江景翊的任何动静了,才看着那满面冰霜的女子轻轻开口,清浅到有些虚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关切,“十娘近来可好?”   这被萧瑾瑜叫做十娘的女子一点儿领情的意思都没有,冷然道,“我只给你一刻,废话少说。”   楚楚睁大了眼睛看着十娘,她胆子可真大,就不怕这人生气起来打她屁股吗?   萧瑾瑜神色黯了一下,“好……”凭靠左手支撑在轮椅里立直脊背,正襟危坐,萧瑾瑜才静定如初地道,“我今日要将案犯许如归缉拿归案,当面知会楼主,失礼冒犯之处望楼主包涵。”   萧瑾瑜话音还没落,许如归“嗵”一声就跪到了十娘脚下,“楼主明察!在下为楼主尽忠职守十余载,向来只做份内之事,从不逾矩,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啊!”   “冤枉?”十娘在眉间拧起一个好看的结,“冤枉还跪什么?”   许如归一愣,慌忙爬起来,“是,楼主……”   楚楚看看萧瑾瑜,萧瑾瑜倒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看在楼主的面子上,我可以为许老板在此升堂开审,给许老板一个当着楼主的面喊冤的机会……但许老板要想清楚,但凡我亲审的案子,那就再无翻案重审的机会了。”   许如归看了眼十娘,十娘却在看着萧瑾瑜,许如归徐徐吐了口气,道,“王爷请。”   楚楚瞪大眼睛看着萧瑾瑜,没有案台,没有惊堂木,没有正大光明匾,没有板子鞭子竹夹棍,就连个衙役都没有,这就算升堂啦?   楚楚低头凑到萧瑾瑜耳边小声问,“要不我给你喊声威武吧?”   “……不用。”   萧瑾瑜咳了两声才把深沉清冷的声音调整回来,缓道,“此案前事太长,还是从最后一名死者说起吧……今日申时,大理寺少卿景翊来报,说古遥自尽了。”萧瑾瑜静静看着许如归,“景大人也是如此与你说的吧?”   “正是。”   萧瑾瑜抬手拿起方才搁在面前桌上的尸单,“仵作验尸证明,古遥确系割腕失血过多而死,可并非自杀。”   楚楚本来还是满心好奇地在听着,听到这话顿时就急了,也顾不得什么照顾病人了,一步从萧瑾瑜身后冲到萧瑾瑜面前,“这不是我说的,我没说他不是自杀!”   十娘的眉宇间还没展开的错愕就被楚楚这一嗓子僵住了,冷眼打量了楚楚一番,“这就是你新招的仵作?”   萧瑾瑜还没张嘴,楚楚就连连摆手退到了萧瑾瑜身边,“啊?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没考上……”   十娘轻勾嘴角看向萧瑾瑜,“那就是说,她为这案子做的所有检验都是不能上堂为证的,没错吧?”   楚楚听得一愣,京城衙门里还有这么一说?   那不就是说,她先前验尸都是白验了?   萧瑾瑜压抑着咳了几声,还给十娘一抹更浅的笑意,“没错,难为楼主还记得我办案的规矩……不能上堂为证无妨,验出实情就好。”萧瑾瑜转头看向楚楚,“你没说古遥是自杀,那你是如何说古遥死因的?”   “我只写了,古遥公子是失血过多而死,只有右腕一道伤口,伤口狭长整齐深浅一致,是被落在地上的一块茶杯碎瓷片割的,就这些。”楚楚抿抿嘴唇,委屈地看着萧瑾瑜,“我是仵作,尸体是什么样就得说什么样,擅作推断要挨板子的。”   萧瑾瑜看得心里紧了一下,轻轻点头,认真地道,“推断是我做的,怪我没说清楚,对不起。”   十娘和许如归一愣,这丫头片子是什么人,能让萧瑾瑜因为这点事儿如此郑重其事地道歉……她也敢当?   楚楚不但敢当,还当得一本正经,同样认真地回道,“你要是断得有道理,我就原谅你。”   萧瑾瑜清浅一笑,“其实已经一目了然了,算不得什么推断……寻常割腕者,一般右手执利器,伤在左腕,因感觉痛苦渐渐缩手而致使伤口起手处较重,收手处较轻……而尸单上写着,古遥伤在右腕,创口狭长整齐而深浅一致。”萧瑾瑜抬眼看向许如归,“许老板,先前你我在门外看到,古遥为景翊斟茶或是意图解开景翊衣带,用的都是右手,并且绝不像个能忍痛的人……所以不会是自杀。”   “真的,古遥公子还真是用右手的……”楚楚考虑过后郑重地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原谅你啦。”   萧瑾瑜莞尔,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这样急于得到认可的时候。   许如归清了下嗓为自己创造了点儿存在感,“便是王爷推断有理,此事也与在下无关。在下只依照王爷吩咐,将古遥处搜出的那盘物件送到景大人房中,交给景大人之后就离开了,并未见到古遥,更不必说杀他了……王爷可以向景大人求证,在下可是连房门都没迈进去。”   萧瑾瑜轻轻点头,“景翊确是这样说的,但他还说,你敲响他房门的时间比我估算你应该到达的时间足足迟了两刻……纵是我这样不良于行的人,往来其间也用不了这么久,请问许老板在去景翊房间路上,还顺便办了什么事?”   “是些楼里的琐事……记不清了。”   看着许如归面色微变,萧瑾瑜徐徐地道,“那我帮你想想……你在门外看到景翊给古遥浸冷水浴以静心宁神,就想趁此为此案打个死结。如归楼做尽王侯公卿的生意,向来戒备森严,在楼里找个身手好的自己人对许老板肯定不是难事。你借送证物把景翊引到门口,派人趁此时机潜入浴室迷晕古遥,割其腕浸入水中……景翊轻功精深却不谙武功,毫无内家修为,对此并未有所察觉,待发现有异也为时已晚,错愕之下才做出古遥自尽的判断……只是这杀人者不及许老板心思细密,紧张之下才把这差事办得如此粗糙。”   楚楚皱了皱眉头,就因为敲门迟了两刻,他就琢磨出这么些事儿来?   见十娘也娥眉微紧满目质问地看向自己,许如归忙道,“王爷,这些不过都是您的猜测……”   “浴桶边和窗框上都发现了带有水渍的鞋印,我若着人在如归楼挨个搜查比较,许老板以为最后揪出的会是谁,那人供出的又会是谁?”   许如归张了张嘴,话说出来已转了方向,“敢问王爷,古遥是如归楼的当红相公,在□为如归楼老板,捧他还来不及,有何理由要取他性命?”   “那就要说先前几位的死因了……金阳公主府驸马连程,齐郡王萧琳,兵部尚书次子徐华,此三人尸体经楚姑娘检验,皆为服食某种含麝香的房药过度纵欲而死。”萧瑾瑜看向楚楚,“可是如此?”   楚楚抿了抿嘴唇,纠正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他们确实是这么死的。”   “昨日我与许老板一起检验翰林学士周敏的尸体,发现周大人死因死状皆与前几位相同,得许老板提醒,我方知这药是古遥的秘制房药夜来香。好在府上有个好奇心重的大夫,闲来无事取死者之血破解了药方……”萧瑾瑜把桌上的药方推给对面的十娘,“请楼主过目。”   十娘刚扫了一眼就拧紧了眉头,“那人老眼昏花了吧,这可是虎狼之药。”   萧瑾瑜目光落在许如归身上,答的却是十娘的话,“叶千秋也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所以特地用朱笔圈出了不应在此方中出现的几味药……经见过夜来香原方的楚姑娘确认,这几味药确实不在夜来香的药方中。”萧瑾瑜向楚楚看了一眼,“没错吧?”见楚楚点了点头,萧瑾瑜又盯回许如归,“在戒备森严的如归楼里能拿到他人独家药方,并更改药中成分偷天换日而不被人察觉起疑的,怕只有许老板了吧。”   许如归对十娘一颔首,“在下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楼主可为在下作证。”   不等十娘开口,萧瑾瑜轻轻摆手道,“此等粗活许老板怎会亲自动手,必是有自己人为许老板代劳的……许老板不必紧张,推测而已,并无实证。”   许如归浅浅舒了口气,十娘的目光却又冷了几分,眉梢一挑,把手里的药方往桌上一拍,“没凭没据你就叫我出来听你胡诌八扯?”   楚楚心里暗暗为这十娘叫了声好,对,没凭没据就给人扣上罪名,他可不就是在胡诌八扯嘛!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往萧瑾瑜身边靠近了一步,他就是再怎么胡诌八扯,她也不能让别人欺负这个病人。   “楼主稍安勿躁……”萧瑾瑜声音静定如故,清冷如故,“古遥与这几位客人之死虽是许老板的意思,却非许老板亲力亲为,便是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也定不了大罪,值不得让我手下人为此费心劳力……但是对许老板亲手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如此草率了。”   十娘冷哼,“还死了哪个败家子?”   萧瑾瑜盯着许如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吏部侍郎,薛太师四子薛越。”    ☆、18红枣姜汤(十八)   这个名字说出来,十娘明显怔了一下,转而把冷厉如刀的目光狠狠钉在许如归身上,寒气入骨地吐出四个字,“薛越死了?”   许如归退了半步,没出声,萧瑾瑜蹙眉忍着脊骨间突来的一阵刺痛,也没出声,于是一片死寂里清楚地传来楚楚清亮的声音,“是呢,他死前虽然也吃过不少那种房药,看着像是做过死的,但实际上他是被人从头顶□去一枚三寸长的铁钉……”   “楚楚!”在她把剖尸检验一类的字样抖出来之前,萧瑾瑜勉强抽出些力气扬声打断她,呛咳了几声才低声道,“帮我倒杯水……”   “好。”   趁着楚楚倒水,萧瑾瑜顾不上这会儿因忍痛而气息不顺,快刀斩乱麻地对许如归道,“许老板,你自己招,还是我帮你招……”   “在下不知要招什么。”   十娘盯着垂头恭立的许如归,开口却是说给萧瑾瑜的,“你最好能拿出铁证来,否则今天谁也别想出如归楼。”   “放心,该死的活不了……”   萧瑾瑜声音轻缓微哑,听在许如归耳中却像是从阎王殿传来的,不禁脊梁骨上一阵发凉发紧,张嘴说出的话也冷硬了几分,“王爷若无实证,还请还许某一个清白。”   萧瑾瑜接过楚楚递来的杯子,浅浅喝了两口,淡淡地道,“清白是你自己扔的,谁也没法还你……”   搁下杯子,萧瑾瑜在身上拿出一封密函,放在桌上往十娘方向推了一下,“近日刑部升堂审理了朝臣买卖官位一案,案中牵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二十余位,还包括几位皇亲国戚。此案今年初就交给刑部与御史台密查了,拖到近日才升堂就是因为一直没查到官位买卖巨额钱款的去向……全靠数日前邻县驿丞将此记录钱款去处的总账送到了御史台,才一举查抄数家银号,追回近八成赃银,了结了这个案子。”   楚楚心里一喜,这么大的案子,肯定有神捕参与其中,董先生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吧!楚楚正听得聚精会神,突然听到十娘不带好气的声音,“你是吃饱了撑的力气多啊?别扯那些没用的,就说这个人的事。”   萧瑾瑜轻咳了两声,仍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此案虽大,但没什么曲折,派去查案的也都是信得过的人,我一直没插手过问,准备只在升堂时前去监审,以防有人临时发难……开审当日我临时有事没去监审,也没看到相关文书,直到吴江把这账目拿给我的时候才发现,信函虽是驿丞送来的,可纸页最后落款压印的却是薛越。”   十娘转头错愕地看向萧瑾瑜,萧瑾瑜已经把目光投给许如归了,“我已着人向驿丞问过,这信函确系薛越某夜突然到访交给他,说是呈递京师的重要信函,一定要他亲自跑一趟御史台。驿丞还记得薛越走得很匆忙,走前还说了一句话,他住在如归楼,有事去那找他。”   “如归楼终日宾客盈门,往来非富即贵,薛公子是否来过,在下要查过账目才能知道。”   萧瑾瑜轻轻摇头,“不必麻烦,我会帮许老板记起来……”   倏地一阵头晕,萧瑾瑜左手撑着扶手,轻蹙着眉头稍稍调整了一下轮椅里的身子,他已经感觉到体力不济,可这实在不是昏过去的时候。   萧瑾瑜强打精神,沉了沉声音,“薛越确实来过如归楼,而且与古遥相交不浅,许老板应该还记得古遥对景翊说的,比起连程和萧琳,薛越是对他最好的,因为薛越如众不同。”   许如归面容微僵,“好像……是这样。”   “许老板以为,薛越是如何对古遥好,才好得与众不同?”   许如归脸色发青,被十娘刀刃一样的目光盯着,不得不挤出点话来,“男欢女爱之事,在下不甚了解……”   “那我告诉你,薛越生有隐疾,有碍房事,所以他才找上一个当红相公而非花魁娘子,所以,是他承欢于古遥……薛越能记下这份账目,全是托了在京官中颇得艳名的古遥的福……你若想求证,就问问你楼里那个叫曼娘的花魁,她没与你说过,但已经对景翊知无不言了。”   “驸马连程死于三个月前,也就是说你至少在三个月前就把古遥的药换掉了,你本打算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薛越,但薛越一直没用过药,因为他知道用了也是白用……”   “直到脏银突然被查抄后,你发现薛越还留在如归楼,才决定立即解决这个麻烦……因为他对如归楼有所怀疑,而你不能让他找到脏银最初是经你手中散出的证据……但薛越身份特殊,你绝不敢假手于人,尤其是如归楼的人,所以你别无选择,必须亲自动手。”   “你把药强灌给薛越,才发现你配的虎狼之药到薛越身上却成了寻常之物,一时情急就用铁钉入脑这样寻常验尸不易觉察的法子杀了薛越……你发现古遥的弃尸地,就依样弃了薛越的尸身,之后仍然骗古遥继续用替换过的夜来香,直到引来官差,你把罪过往古遥身上一推,就想蒙混过关了……”   “好在楚姑娘发现了薛越的真正死因,也帮我拿到了薛越至死也没能找到的证据……”   萧瑾瑜一口气说下来,许如归几次张嘴都没来得及插上话,这会儿萧瑾瑜停下了,许如归却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什么错误,但已经晚了。   许如归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楚楚还没弄清楚自己是对在哪儿了,她到现在都没分清那几个死人到底谁是个什么身份,怎么就帮萧瑾瑜拿到什么脏银的证据了啊,楚楚被十娘看得心里发毛,急道,“你……你有话说清楚,我可没乱拿这里东西啊!”   “乱拿东西的不是你,是许老板……”萧瑾瑜看向十娘,“我若没记错,如归楼名下的钱庄聚缘号是不与任何外家商号生意往来的。”   十娘把目光从楚楚身上移开,点头,“开聚缘号只是为给如归楼名下的外地生意提供方便,设在几家商号内,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向来不做外家生意。”   “设在如归楼的聚缘号是由许老板打理的?”   “没错。”   萧瑾瑜看向许如归,许如归僵僵地点了下头。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个锦囊,从中拎出一串铜钱,放在手心里送到楚楚面前,“这可是你用许老板兑给你铜钱穿成的?”   铜钱正是用从如归楼借来的麻线穿着的,十个一串,绳头打着两个死结,不是她穿的还能是谁?   看着穿钱的麻线,楚楚一个激灵,突然叫起来,“坏了坏了!我借的麻线忘了还了!”说着在身上一通翻找,终于扯出那半捆麻线的时候长长舒了口气,两手捧着送到十娘面前,“这是我找如归楼伙计借的麻线,说好用完就还的,还给楼主也行吧?”   十娘一愣,楚楚已经把麻线放到她面前桌上了,还鞠了个躬,“谢谢楼主!”   萧瑾瑜看着许如归发青的脸色不察地轻笑,她较真较得还真是时候……萧瑾瑜把这串铜钱往许如归脚下一丢,冷然道,“既然是在许老板这里兑出的铜钱,为何五十万枚铜钱里近半数却是宝汇钱庄私铸的铜钱?”   十娘眉头一拧,“私铸?”   “宝汇钱庄私铸铜钱一事我已派人盯了大半年,只是六王爷一直让我按兵不动等他消息,否则日前查抄脏银之时就能端了这个贼窝……许老板若非与宝汇钱庄有生意往来,这大宗私铸铜钱又从何而来?”   楚楚吐吐舌头,这里面居然还有假钱,还好都还回去了,这要是让官差抓着可真说不清了!   这许老板还真不是好人,居然这样害她,枉她还因为跟萧瑾瑜一块儿骗了他而生萧瑾瑜的气!   十娘的目光从一把刀变成了一把火,大有一种恨不得烧死许如归的气势,“说!”   “是……是楚姑娘当时拿着六王爷压印的银票,要拿五百两的银票兑铜钱,银号里铜钱不够,我……我从柜上取了些,想必是有客人用了,伙计没留意……”   十娘“砰”一声狠拍了下桌子,“胡扯!你见过哪个进如归楼的客人身上带铜钱!”   “楼主……”   “你闭嘴!”十娘转向萧瑾瑜,“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萧瑾瑜咳了几声,摆摆手,“许老板也是一时着急,又料我不会有闲情对着五十万枚铜钱细查,才出此下策……至于宝汇钱庄的私铸铜钱怎么在这儿,不过是假钱兑真银的过账把戏,楼主找账房问问便知……还有件更要紧的事需要当着楼主的面说清楚。”   “说。”   萧瑾瑜轻轻吐纳,紧紧蹙眉忍过一阵更为清晰也更为漫长的疼痛,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叶千秋这回恐怕真不是说着玩儿的了……   突然感觉衣袖被扯了扯,还没转头就听见楚楚在他耳边小声地道,“要不你歇歇再说吧,都出汗啦……”   楚楚这会儿又想起来大哥叮嘱的话了。   楚楚凑得离他很近,近到萧瑾瑜能清楚地感觉到楚楚轻暖的呼吸,甚至隔空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一点温热的体温,这样的距离,萧瑾瑜连头都不敢摇一下,只同样小声地回了一句,“没事……”   感觉到呼吸和体温离远了,萧瑾瑜才缓缓吐出口气,看着许如归沉声道,“许老板虽以许如归三字自报家门,但在入档卷宗上恐怕还要写许宗成三字,望许老板泉下莫怪。”   十娘身子一僵,许如归脸色霎时灰白一片,张口结舌,“你……你怎么……”   “我怎么认得十三年前越狱潜逃的死囚?”萧瑾瑜牵起一抹冷笑,“十三年前我还是个九岁小孩,根本没见过当时因与江湖帮派勾结贪污杀人被判斩首的吏部尚书许宗成,所以你才毫无顾忌地亲自出面请我喝酒,对吧?”   十娘怔怔地看着萧瑾瑜,“你怎么能知道,他是那个……许宗成?”   “虽然卷宗里的画像不甚清晰,但还是有几分相像……我着景翊安排,在楚姑娘帮助下迷晕了许老板,检查发现其身上胎记痣点皆与案卷所录的许宗成特征一致,手臂上有除去死囚刺青留下的疤痕,身上也有刑部大牢刑具留下的特有伤疤……”   楚楚一时说出不自己是惊是喜,要是这样,她非但不是骗人,还是有协助破案的功劳呢!   这个王爷的记性可真厉害,连十三年前逃跑的犯人模样都记在脑子里,这个姓许的都装得这么像是好人了,居然还是被他给一眼识破啦。   “此人身系数十条人命,潜逃十三年,被我遇上我就一定要带他回去,还请楼主行个方便。”   十娘缓缓从桌边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面无人色的许如归面前,“你说我该不该给七王爷行这个方便?”   “楼主……”   许如归话音刚起,十娘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掴了过去,许如归应声倒地,居然就一动不动了。    ☆、19红枣姜汤(十九)   楚楚瞪大了眼睛,“他……他死啦?”   “死不了,只是根淬了迷药的针……”十娘向萧瑾瑜看了一眼,“我给你行了方便,你也该让我清净清净了。”顿了一下,十娘又轻轻补了一句,“叶千秋的话景翊对我说了,这里回王府至少一个时辰,再不走就迟了。”   楚楚怔怔地看向萧瑾瑜,迟了,干什么迟了?   “是我让景翊随口编的,否则你不会这么快就肯见我吧?”   楚楚一皱眉头,他怎么又骗人啊……   十娘勾起一丝五味杂陈的笑,轻轻摇头,转身便走,“我已经没什么可告诉你了……看来如归楼需要关门一段日子,别再来了。”   十娘的背影先于声音消失在屋子里,楚楚确定,她听到了萧瑾瑜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楼主……不会是帮凶吗?”   萧瑾瑜轻轻摇头,缓缓把身子倚靠到椅背上,声音疲惫轻浅却仍然很认真,“不会……”   “为什么啊?”   萧瑾瑜没答,淡淡地看着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楚楚,“现在还觉得我像白无常?”   楚楚顿时小脸通红,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像不像!你断案比郑大人断得还好,郑大人断案得打板子才行,你只用说说就全清楚了,可不像白无常!”   萧瑾瑜暗自苦笑,一群人明里暗里不眠不休折腾这么些日子,到她眼里就是个“只用说说”,“那……还气我骗你?”   楚楚抿了抿嘴唇,边想边道,“其实……你那也不算是骗了我,你是让我帮忙找证据抓犯人的,只是没说清楚,害我白白错怪你,所以……算咱俩扯平啦。”   “谢谢……那你可还肯再帮我一次,到外面叫景翊来带走犯人?”   萧瑾瑜深呼吸,他还从没因为要找人传个话而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做那么多铺垫……   “好。”楚楚刚应了一声就皱起眉头,“可是……我出去了,他要是醒过来,你怎么办啊?”   萧瑾瑜清浅一笑,“他醒不了。”   那可是如归楼楼主十娘的迷药。   “那可没准儿……”楚楚迅速在屋里扫了一眼,没看见有绳子,倒是看见旁边茶案上摆着的果盘里插着把水果刀,顺手抓了过来塞到萧瑾瑜手上,“你拿着这个,能安全点儿。”   萧瑾瑜默默看着手里这不足一扎长的小刀,这辈子头一回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人指望他能用把水果刀杀人的……   “你也别真捅他,你打不过他,就吓唬吓唬他就行啦。”   萧瑾瑜脸色微微发黑,“好……你快去吧。”   ******   回城的时候萧瑾瑜和景翊在前面一辆马车里跟刑部官员说案子,楚楚一个人在后面一辆马车里坐着,脑子里一直在转着一件事,回家,还是不回家。   出来的时候跟爹说好了,要是能进六扇门就让人捎个书信回去,要是进不了,那就回家继续跟着爹在郑县令衙门里学手艺。   她本来是决定要回去的,大哥都也答应会一路把她送到家门口了,可刚才亲眼见识了这个掌管天下所有案子的王爷是怎么断案抓犯人的,她又不想回去了。   这王爷可比郑县令有本事多了,办案的法子也奇,办的还都是比县衙里那些要大得多的案子,简直跟九大神捕办的案子一样大了,要是能跟着他办案,不出几年肯定也能有七叔那样的见识了,到时候就肯定够格进六扇门了吧!   可是,她都已经跟王爷明明白白说好要走了,人家都说,皇上王爷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言出必行的,王爷都亲口说让她走了,那还能要她吗?   楚楚想着,王爷对她还是挺好的,要是好好说说,没准儿他还能答应。   又一想,记得赵管家说过,王爷脾气犟得很,连皇上都顺着他,就那么去求他,有用吗?还是回家好了。   就这么回家,又有点儿不甘心……   楚楚窝在座位上,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连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跟先前一样,头下枕着那个靠垫,身上盖着那条毯子。   楚楚揉揉眼,一骨碌爬起来跳下马车,才发现马车是停在王府大门口的,就她这一辆,萧瑾瑜那辆马车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看楚楚从车里出来,车夫长舒了口气,“哎呦,楚姑娘,你可算睡醒了……你赶紧进府去吧,赵管家都找人出来问了三回了!”   “赵管家找我……什么事啊?”   该不是这就要撵她走吧?   “这我哪能知道啊,就知道急得跟烧了尾巴似的,你快去吧!”   那应该就不是撵她走的事了,可这么着急的事儿,怎么就没人叫醒她呀!   “谢谢大叔啦!”   ******   楚楚以为赵管家是在六韬院等她的,冲着六韬院一路奔过去,没到一半儿就被赵管家从背后喊住了,“楚丫头!”   “赵管家!”楚楚站定回头,气都没喘匀就问,“您找我……有事呀?”   “不是我找你,”赵管家摆摆手,凑近了小声道,“我说出来你别叫啊,是皇上要找你。”   楚楚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皇上?!”   赵管家差点要捂她的嘴,这小丫头跟着他家王爷这两天,怎么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小姑奶奶,不是让你别叫吗!皇上是微服来的,不愿让人知道。”   楚楚忙吐吐舌头,也学着赵管家小声道,“皇上找我干嘛呀?他认识我?”   “你帮王爷办案有功,王爷跟皇上说了,皇上要赏你呢。”   楚楚两眼发亮,“真的啊?!”   “可没人敢拿这种事儿骗人……你跟我来,皇上和王爷都在一心园等你呢。”   “哎!”   一道上赵管家被楚楚喋喋不休地问了一箩筐皇上长皇上短的问题,大部分问题都是他活这大半辈子都没想过的,所以进一心园的时候赵管家又郑重地叮嘱了一遍,见着皇上问一句答一句,千万别说那些没用的。   楚楚一路上已经在心里演练好几遍怎么行礼怎么说话了,刚进一心园偏厅,在门口就低头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面传来个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起来吧。”   “谢皇上!”   楚楚站起身来,这才看清正朝门口坐着的皇上的模样,是个眉目清朗身形修长的年轻人,看着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一副京城大街上寻常大家公子的装扮,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点儿都不像戏文里的皇上。   倒是旁边的萧瑾瑜,虽然看着比先前的病色又重了不少,整个人像是累坏了,一点精神都没有,但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深紫色的官服,端端正正地坐着,比皇上还威严几分。   见楚楚看着他们发怔,皇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带着笑意很和气地道,“七皇叔已将楚姑娘协助办案经过告诉朕了,破此大案楚姑娘功不可没,念你并非公门中人却如此尽心尽力,理应得赏。”   楚楚脸上一热,不知道萧瑾瑜是怎么跟皇上说的,她可没觉得自己的功劳有皇上说的这么大,“我就验了几具尸体,也没干什么……”   皇上笑着看向萧瑾瑜,“七皇叔说过,查办人命案子时验尸最为重要,何况楚姑娘也不只是验了尸,还帮七皇叔发现几个重要证据,七皇叔,是这样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   楚楚脸上更是发烧,“那都是蒙上的,不是真本事。”   皇上笑出声来,景翊说得没错,这不是个凡人啊,“这个朕不管,你有功,朕就得赏你,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这回轮到楚楚一愣,“要什么都行?”   皇上爽快地点头,“都行。”   就凭她拿五百两银票兑铜钱的壮举,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楚楚抿抿嘴唇,眼睛转了转,最后落到萧瑾瑜身上,“那……我能让王爷赏我吗?”   皇上一怔,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点了点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   皇上赶紧补了一句,“要是七皇叔赏不了的,朕就赏给你。”   这样纯得能挤出水来的小姑娘,比说在宫里,就是在整个京城里都轻易见不着,赏她已经不是出于萧瑾瑜的要求了,纯粹因为他乐意。   不但乐意,他还好奇,好奇她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还非得点名要萧瑾瑜赏她?   楚楚还是看着萧瑾瑜,“我能先问几个问题吗?”   萧瑾瑜点头,“可以。”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萧瑾瑜一怔,不知道她问这干嘛,还是认认真真地答了她,“至道二十六年……腊月初五。”   楚楚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那你现在是二十二岁了?”   萧瑾瑜点头。   “你干过什么伤天害理昧良心的事吗?”   萧瑾瑜皱眉愣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摇头,“应该……没有。”   皇上忍不住补了一句,“真没有。”   “那……你跟女人睡过吗?”紧接着还补了一句,“我是说夫妻俩的那种睡法。”   萧瑾瑜脸色白里透青,青里带红,默默抓紧了轮椅的扶手。   他才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儿回来,再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快被她挑战到极限了。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到底想要什么?!   萧瑾瑜没说话,皇上等不及替他说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朕保证,这个绝对没有。”   他关注这事儿可不是一年两年了,比盯边关战事盯得都紧啊……   皇上忽略掉萧瑾瑜递来的冷到能杀死人的目光,催促楚楚道,“你就说吧,想要什么?”   楚楚咬咬嘴唇,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萧瑾瑜,“我想要王爷……”    ☆、20红枣姜汤(二十)   她想要王爷……干嘛?   萧瑾瑜和皇上都静静等着她的下文,半晌没等着,皇上忍不住问,“想要王爷干什么?”   “不用干什么……”楚楚低头揪着手指尖,“别的男人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吧……”   俩人几乎同时醒悟过来,他们想多了……   她不是想要王爷干什么,她想要的就是王爷!   皇上生怕自己还是理解错了,“你是想要嫁给王爷?”   楚楚答得字正腔圆,“回皇上,正是。”   萧瑾瑜差点儿昏过去,本以为她要么求财,要么求职,这两样在萧瑾瑜来说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要多少给多少。   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丫头片子居然张口要他,他!   萧瑾瑜瞪着她看了半天,最终在她的一脸认真诚恳中确认,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他的……   皇上想笑,想趴在桌子上拍着桌子放声大笑,但看着萧瑾瑜那张脸,那脸色,他觉得还是不笑的好,为了不至于张嘴就笑出声来,他干脆咬牙不语。   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一言九鼎皇家威严了,萧瑾瑜硬着头皮把脸色沉得铁青,“这个不行。”   楚楚小嘴一翘,盯着这个出尔反尔的人。   不是说只要在他能力范围内都行的吗?   目光从萧瑾瑜紧绷的上身一路移到了他困在轮椅中毫不着力的□,楚楚突然若有所悟,盯在他下面一处,咬了咬指甲,“这个……不在你能力范围内吗?”   萧瑾瑜脸上五色交杂,心中万马奔腾。   楚楚忙补上一句,“那也没事儿的,我不介意。”   萧瑾瑜脸色一黑到底。   皇上用一阵咳嗽掩饰自己就快笑抽的事实,这么些年,头一回见着七皇叔被人逼成这样,还是被个小丫头逼成这样,不行了不行了,再忍就得宣太医了……   为了自己明天一早还能活着上朝,皇上决定不能再让楚楚说下去了,于是清清嗓子,绷住不笑,严肃认真地对萧瑾瑜道,“七皇叔,朕知道您无意纳妃,所以向来不因此事勉强您,可是多年来您与诸位辅臣大人一直教导朕要做到君无戏言,您看您与朕刚才都答应过了……而且,楚姑娘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皇上差点儿没绷住,赶紧转头对萧瑾瑜非人的脸色视而不见,含笑看着楚楚,“朕回宫就找人算个良辰吉日,马上下旨赐婚,楚姑娘,这样可好?”   “谢皇上赏赐!”   萧瑾瑜黑着脸色合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沉沉吐出一口气,他的好侄子就这么把他给赏出去了……赏出去了……   萧瑾瑜还在想着刚才自己干嘛要从阎王殿里出来,就听楚楚清清亮亮地道,“不用麻烦皇上找人算啦,我来京城之前听我们镇上的沈半仙说过,明年是个闰年,明年二月初八是最好的日子,我们县好多人家都选这天办喜事啦,错不了!”   皇上看看萧瑾瑜,跟在朝堂上讨论国家大事一样严肃地问,“七皇叔可有异议?”   萧瑾瑜眼睛都懒得睁一下,赏都赏了,还犯得着在乎是今天送上门还是明天送上门吗……   萧瑾瑜没反对,那就是默许了,皇上对楚楚笑着点头,“朕回宫就让人拟旨,楚姑娘还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皇上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肯定有!   楚楚果然点点头,“就还有一样……我想让王爷去我家提亲。”   萧瑾瑜差点儿吐血,“我公务繁忙,不能随便离京……”   皇上赶紧道,“七皇叔为社稷操劳已久,如今年关已近,七皇叔又身体欠安,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即日起朕准七皇叔两个月假,去江南避避寒气,过了正月再回京,公务的事七皇叔就不必挂心了。”   “楚楚拜谢皇上!”   皇上看了眼正狠狠瞪着自己的萧瑾瑜,很识趣地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朕就先回宫了,七皇叔保重身体啊……”皇上过去拍拍楚楚的肩,“楚姑娘,朕就把七皇叔交给你了,你可要照顾周全。”   “楚楚遵旨!”   等皇上一溜烟儿飘出去了,楚楚才一拍脑门儿,“呀!我没说恭送皇上!”   “不要紧……你就说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吧。”   楚楚转过头来,正对上萧瑾瑜冷然的目光,萧瑾瑜就像在如归楼里断案的时候看着许如归那样看着她。   关于婚嫁这件事实在不能怨萧瑾瑜矫情,怨就怨一直以来上赶着要嫁给他的那些女人里就没一个是真心实意的,不是来要他命的,就是来偷案卷的,要么就是来当细作的,再不然就是一开始还是真心实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笑里藏刀了,前前后后搁一块儿加起来,没有二十个也得有十五个了。   他没那么多闲情也没那么多闲命来陪这些女人斗心眼,索性敬而远之,免得害人害己。这两年在他的严防死守下好不容易清净下来了,突然又冒出来一个,还快刀斩乱麻地让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皇上侄儿赐了婚,这会儿就算全天下的捕快都告诉他这丫头片子是一清二白的,他也没法信。   萧瑾瑜这样的目光把楚楚看得心里一慌,“我……我就想跟着你。”   萧瑾瑜声音又冷了几分,“跟着我干什么?”   楚楚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查案。”   萧瑾瑜一愣,他怎么觉得自己跟她在说好像不是一件事,“你要嫁给我,是为跟我查案?”   楚楚点头。   “那你何不直接向皇上要个正式的仵作身份?”   楚楚连连摆手,“这个不能要!我自己没考上,说明我还不够格,要是这样跟皇上要来,那不是跟那些买官的一样了吗!”   她还挺有理……   “你想留在安王府做事大可直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嫁给我?”   楚楚咬咬嘴唇,带着点儿委屈低声道,“我怕你不答应,就是答应了,也可能没几天就要我走了……我听人说过,皇上赐的婚是不能休妻的……”   萧瑾瑜觉得自己脑子很乱,前所未有的乱,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根本辨不出来这小丫头到底是把真话说得太实在了,还是存心在试探他智慧的下限。   她的逻辑根本就不合逻辑啊!   看萧瑾瑜皱着眉头半晌没出声,楚楚扁扁小嘴,“你是不是……嫌我晦气啊?”   萧瑾瑜一愣,“晦气?”   “我们镇的人都说我家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晦气,从小就没人愿意跟我玩,更没人愿意娶我……在如归楼的时候你说过,有一具尸体是你验的,我以为你懂验尸,不在意这个呢……”   楚楚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看得萧瑾瑜心里揪着发疼。   萧瑾瑜无声叹气,这就是他把她的名字从拟录名单里划掉的报应吧……   要是天意如此,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切就依皇上安排吧。”   楚楚抬起头来,还带着泪花儿的眼睛看向目光里已经没有冷意的萧瑾瑜,“真的?”   “违逆圣旨是死罪,你不后悔就好。”   楚楚破涕为笑,连连摇头,“不后悔!”说着就对萧瑾瑜绽开一个饱满得跟向日葵一样的笑容,发誓一样认真郑重地说出一句差点让萧瑾瑜把肺咳出来的话。   “你放心,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谁待谁啊……   萧瑾瑜隐隐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将会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波澜壮阔。   萧瑾瑜用两口茶水勉强把咳嗽压了下去,也把三魂七魄稳了下来,才轻轻浅浅地道,“等圣旨到了,我会让赵管家安排你住到这个园子来。”   楚楚怔了一下,抿着嘴唇像是考虑了一阵子,才点了点头,“好……那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啊?”   萧瑾瑜轻轻皱眉,打刚才他就没想明白这个,皇上都点头了,她还怕她家里人反对不成?要是单图那点儿彩礼,差媒人送去就是了,又何至于非要他亲自去这一趟?“皇上既已答应赐婚,为何还要我上门提亲?”   “我爷爷奶奶怕我嫁得不好要受人欺负,我以前答应他们的,不管要嫁什么人,一定先让他们看看才行……”看萧瑾瑜默默叹气,楚楚赶忙补道,“你别怕,他们都是好人,你一看就不像会欺负人的,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萧瑾瑜抬手揉着一跳一跳发疼的太阳穴,“好……你理好自己的东西,待我安排妥当就马上动身……我还有事要办,你先回去休息吧。”   “好。”   ******   萧瑾瑜到三思阁之前景翊和吴江已经笑抽了好几个回合彻底笑够了,所以见到萧瑾瑜的时候,吴江还能一本正经地把圣旨呈到他面前,“王爷,皇上说……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就亲笔写了赐婚圣旨,让卑职直接带回来了。”   景翊咬着牙保持严肃。   萧瑾瑜脸色微青地接过圣旨,看也没看转手直接扔到桌案上,沉声道,“我近日要离京一趟……日常公务由三法司衙门汇至安王府,隔日一报,不得有误,遇要事必当面呈报于我,勿传书信。”   吴江颔首应是。   “这趟出去最早也要正月初才能回来,卷宗审核来不及做完……”萧瑾瑜看向正舒出一口气的景翊,“景翊,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景翊把舒出的半口气又倒抽了回来,“能商量商量吗……”   “可以,我这里一向活多人少,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景翊立马把嘴闭严实了。   萧瑾瑜咳了几声,才对吴江道,“年底年初总是不大太平,你们多加小心。”   吴江一愣,这话听着,好像……“王爷,您不准备让卑职随行?”   “王府的人今年派出去大半,你留守京师,护好王府……我此行不为公事,轻车简从,带两个侍卫即可。”   吴江一惊,急道,“王爷,您已三年未离京师,消息一旦传开外面必有大批贼人蠢蠢欲动,防不胜防,两个侍卫怎么应付得来啊!”   萧瑾瑜倒是静定得很,“所以在消息传开之前我就得启程,我明晨入宫辞行,傍晚就走……你替我安排几辆相同车驾,我取道升州,其他几辆各取不同道,与我同时动身前往苏州。京畿之外见过我的人并不多,只要不引人注意,早去早回就是了。”   “王爷……”   “好了,”萧瑾瑜一锤定音,“你去准备吧。”   吴江虽然觉得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心慌,但这是萧瑾瑜的命令,改不了。   “是,王爷。”   吴江拧着眉头出了门,景翊才看着桌上那帘圣旨重新勾起嘴角,“还需要继续帮你找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伶俐的仵作吗?”   “……先办完眼前事吧。”   景翊眉心轻拧,“你找这样一个仵作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萧瑾瑜没答,顺手在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折子中拿起一本展开,头也不抬了。   骗景翊是个技术活,他懒得。   就听景翊出声叹了口气,窗户一开飘出去了。   萧瑾瑜这才搁下公文折子,牵着一丝苦笑拿起那道圣旨,缓缓展开来扫了一遍,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蹦出一句老话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21糖醋排骨(一)   《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孟轲《孟子公孙丑》   傍晚时分,楚楚背着自己的小花包袱钻进马车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在车里了。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衫,手里捧着一卷书,带着清浅的倦意半躺半靠在炭盆边的一张卧榻上,宁静闲适得像幅画一样,把楚楚看呆住了。   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楚楚盯在他身上的目光,还是不急不慢地把眼前这一页看完才抬起头来,抬头也是一愣。   这小丫头又换回了她刚到京师时身上穿的那套粉衣裳,绾着个光溜溜的丫头髻,跟那天在刑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毫不避忌地直直看着他。   那会儿他只是想去挑个仵作,才不过几天光景,这丫头片子居然就成了他未过门儿的御赐王妃,还要他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撂下整个摊子跟她回家上门提亲。   他居然还都答应了。   像做梦一样。   萧瑾瑜无声苦笑,对这个还在看着他发愣的小丫头不冷不热地道,“好看吗?”   楚楚还真点点头,爽快干脆地答,“好看,特别好看。”   萧瑾瑜噎了一下,听她这毫无邪念的一句话,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专门就是用来摆着看的……一时间不拿书的那只手居然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楚楚微微歪头又看了他一阵,拧起眉头,“好像……跟前几天不是一个人似的。”   前几天他也好看,可就是一直从骨子里透着种冷冰冰的威严劲儿,多看两眼就让人心里发慌,可不像现在这样,就像只生病的小兔子一样,安安静静窝在那儿,让人看着既喜欢又心疼。   得亏萧瑾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否则这会儿嘴角肯定不会有这么柔和的弧度,“你说得不错……从今天起我就不是王爷了。”   楚楚一愣,睁大眼睛看了萧瑾瑜好一阵子,半晌抿了抿嘴唇,压低着声儿道,“咱们这是私奔啊?”   萧瑾瑜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谁跟你私奔……   显然楚楚已经可以部分理解萧瑾瑜的脸色了,“不然……你怎么就不当王爷了啊?”   “怨我没说清……”萧瑾瑜理顺了气儿,搁下手里的书,试着用最没有歧义的话说,“王爷这种身份出门在外不方便,容易招来麻烦,所以从现在起,我姓安,是从京城去苏州贩茶的商人,外面两个驾车的侍卫是我的随从,明白吗?”   “就像皇上昨天晚上那样?”   “差不多。”   “呼……”楚楚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早说嘛,吓死我啦!”   萧瑾瑜徐徐叹出一口气,是你吓死我了……   楚楚指着自己的鼻尖儿,“那我呢?我装成什么人呀?”   “你不必装……你就是楚楚,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楚楚眼睛笑得弯弯的,“好!”   “从京城到苏州要走一段日子,偶尔要穿小道,彩礼带在车上恐怕会惹不必要的麻烦,等进了紫竹县我会让人去办,你不必担心。”   楚楚一边解下小花包袱搁到一旁,一边道,“彩礼不要紧,你去了就成。”   萧瑾瑜微怔,浅浅苦笑,她是说反了吧……   马车稳稳地跑起来,萧瑾瑜抬手指向对面的那张床,“今晚要赶夜路,你就睡在那吧。”   楚楚看了眼那张只能容下一人的床,“那你呢?”   萧瑾瑜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卧榻。   楚楚皱眉看着那张窄窄的竹榻,“还是你去床上睡吧,你生病呢。”   萧瑾瑜摇头,“我喜欢在这儿。”   “那好吧。”   ******   昨天晚上楚楚一直在激动,她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见着皇上了,皇上还赏她了,还是把那个管着天底下所有案子的王爷赏给她了,这一下子就把她最发愁的两个问题都给解决了。   既能跟着王爷学本事长见识,又不用再担心没人娶她,要是再让她找着六扇门,那这辈子可就圆满啦!   除了老天爷,也就只有住在她隔壁的吴江才知道她昨晚对着窗户口念了多少遍皇上万岁,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楚楚整晚感谢皇上的结果就是刚被马车颠了一会儿就两眼皮直打架,趴在圆桌边儿上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生生地把萧瑾瑜给看困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他昨晚在三思阁也是一宿没合眼,可入睡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在颠簸不定的马车上。   萧瑾瑜刚想喝点水提提精神,再继续看手里那本文集,手还没碰到榻边矮几上的杯子,就听楚楚的声音传来,“你困了?”   萧瑾瑜一怔,她这语气,这神情,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犯困?   楚楚坐直了身子,强打精神却还是满脸睡意地看着萧瑾瑜,“你困了就快点儿睡吧。”   萧瑾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困得哈欠连天还不去睡,是因为他还没睡。   她难不成还怕他趁她睡着……他怕她才对吧。   萧瑾瑜心里苦笑,抬手把书搁到矮几上,“你先睡吧,我吃了药就睡。”   楚楚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我给你煎药吧。”   “不用……”萧瑾瑜把身子坐直了些,抬手指了下放在榻尾的一个乌木大箱子,“帮我拿来就好。”   楚楚还以为萧瑾瑜是把一瓶药收在了装行李的箱子里,哪知道箱子刚开了个缝就有一股浓烈的药味涌出来,掀开一看,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全被各种大小的瓶子罐子盒子塞满了,再仔细看看,瓶子罐子盒子上写的全都是药名,楚楚顿时把眼睛睁得溜圆,一点儿睡意都没了,吃惊地看向萧瑾瑜,“这些……全都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萧瑾瑜扫了一眼叶千秋布置给他的这一箱子任务,“你想吃可以自己拿,不用客气。”   楚楚连连摇头,“我身体好着呢,还是给你留着吧……”楚楚重新看向箱子里的那座药山,“那你现在该吃哪一样呀?”   萧瑾瑜报一个名字,楚楚就找一样,一连拿出来七八样,萧瑾瑜才道,“就这些。”   楚楚看着萧瑾瑜这个吃两颗,那个吃三粒,服了药丸服药粉,服了药粉服药浆,突然想起来,自打见到萧瑾瑜起,就只见过他吃药喝水,没见过他吃别的东西,原来这个人还真是光吃药就足够吃饱了啊……   要吃这么多药,他的病得有多重啊?   可这么看着,虽然苍白清瘦得很,却也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难不成,是因为他那双腿……   萧瑾瑜吃完最后一种药,抬头看见楚楚正愣愣地直盯着他的腿看,干咳了两声,“我要睡了。”   楚楚一下子回过神来,“好。”   楚楚把药重新收回箱子里放好,转头见萧瑾瑜已经躺了下来,裹着被子,像是已经睡着了,就把摆在桌上的灯台拿了放在床头,脱了外衣钻进被窝之后鼓起小嘴把灯吹灭了。   灯刚一灭,就听见萧瑾瑜带着错愕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   “你熄灯做什么?”   楚楚一愣,“睡觉呀。”   “你睡觉……熄灯做什么?”   “灯亮着我睡不着。”   所以她才要等着他睡了才去睡。   萧瑾瑜没再出声。   楚楚躺在床上把自己包裹在松软的被子里,马车里漆黑一片,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那个装满了药的大箱子,还有萧瑾瑜吃药的时候轻轻皱起来的眉头。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种感觉以前就有过一回,还是她很小的时候,那次是因为她养的一只兔子突然有一天不知怎么就不吃不动了,不管她怎么仔细照顾,还是没几天就死了。   那是她验的第一具尸体,也是唯一一具她没能找到死因的尸体。   打那以后她再没养过什么活物。   可是……王爷跟兔子,有关系吗?   楚楚正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萧瑾瑜几声压抑的咳嗽,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呀?”   听着萧瑾瑜在黑暗中拿起杯子喝了点水,放回去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楚趴在枕头上,脸朝着萧瑾瑜的方向,“生病了要多睡觉才好得快。”   “嗯。”   萧瑾瑜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儿睡意。   “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原来我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爷爷都是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一会儿就能睡着。”   静了一阵,才传来萧瑾瑜漫不经心的声音,“好。”   楚楚清了清嗓子,用清甜的声音认真地讲起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你知道老和尚讲的什么吗?”   “嗯?”   “老和尚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   “……”   “你知道老和尚讲的什么吗?”   “我知道……不早了,快睡吧。”   ******   这一夜过了之后,萧瑾瑜再没让侍卫赶过夜路,都是白天视天行路,晚上就在热闹市镇里找家不好不差的客栈落脚,四人每人一间客房,各睡各的。   晚上还好,天色不沉就落脚在市镇里,萧瑾瑜不出门,但会让侍卫陪她出去逛逛,几天下来楚楚跟这俩侍卫都混熟了。   白天就不一样了,萧瑾瑜像是很吃不消车马颠簸,第二天开始就连书也不看了,只静静躺在那,不大说话,每天吃药的样数越来越多,却几乎不吃什么别的东西,楚楚再闷得慌也不敢去扰他,索性就躲在一边温读《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   一连看了几天,她还看得津津有味,萧瑾瑜已经看不下去了。   有一天天气晴得特别好,萧瑾瑜精神也稍微好些,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一直在读的……是什么书?”   “不告诉你。”   萧瑾瑜一愣,“为什么?”   楚楚看着这些天像是消瘦了一圈的萧瑾瑜,皱起眉头,“你是病人,不能惹你生气。”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她这么说,他就一定要知道了,“说吧……我不生气。”   “真的?”   萧瑾瑜点点头,一本书而已,有什么好气的?   “《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董先生讲,我背下来的。”   萧瑾瑜一阵咳嗽。   楚楚急得跳脚,“你说了不生气的!”   “我没有……”   “你说了!”   “我没生气……”   在六扇门这件事上,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生气了。   接过楚楚递来的杯子,喝了点水定下喘息,萧瑾瑜指指那本子,“能让我看看吗?”   楚楚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你看了不能生气,这里面讲的可全是六扇门的事儿。”   萧瑾瑜点点头,他就是想看看她脑子里装的那个六扇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楚楚把三本里的其中一本拿给萧瑾瑜,萧瑾瑜翻了几页,又让她把那两本也拿来了。   楚楚看着萧瑾瑜的神情还真不像是生气的,不但不生气,还看得很认真很投入,心里不禁一阵高兴,赵管家说的也不全对嘛!   萧瑾瑜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这些是谁讲的来着?”   “董先生,我们镇上添香茶楼的董先生。等到楚水镇的时候我带你去添香茶楼听,这些事儿从董先生嘴里讲出来,可比写在纸上的有意思多啦。”   萧瑾瑜轻轻点头,“董先生叫什么名字?”   楚楚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茶楼里的人都叫他董先生。他是从京城来的,跟我们那儿的说书先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楚楚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们那里说书,都是一男一女,女的抱着琵琶,男的拿着红牙板,边说边唱。可董先生是拿着把扇子,捧着个茶壶,边说边喝。所以……茶楼里愿意听董先生说书的人不多,老板都是让他在早上茶楼里人最少的时候出来说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三本,能借我看看吗?”   “你愿意看?”   “他讲的……挺真的。”   “这就是真的!”   “嗯……”   “你喜欢就拿着看吧,”楚楚心里都乐开花了,“慢慢看,不着急!”   “谢谢。”    ☆、22糖醋排骨(二)   再往后两天,萧瑾瑜除了解决掉几本加急公文之外,在马车上的时间都消磨在那三本《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上了,还看得既投入又仔细,楚楚要是不知道,还真会以为他在看什么案卷公文呢。   可这样的注意力转移丝毫没对他的病情有什么帮助,相反,外面驾车的两个侍卫清晰地听着萧瑾瑜的阵阵咳声从车里传出来,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越听越揪心,也就不禁把车赶得越来越慢,直接导致他们当晚行到升州边界城门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半个时辰了。   侍卫略心慌,出来前吴江就铁着脸再三警告他们,要是敢办砸王爷的事,回来就让他们到西北守边去,守成骨灰再提回来的事儿,“爷……肯定是守城的偷懒耍滑,关门关早了,我去把门叫开。”   “罢了……”萧瑾瑜自然明白吴江精心挑选的这两个老江湖为什么会误了时辰,也幸亏他俩慢了些,他这会儿还能有力气开口说话,“过来的时候可留意到附近有没有村子?”   “有,东边那片是个挺大的村子。”   “找村长家借宿一晚吧。”   “是,爷。”   马车重新跑起来,楚楚看着靠在榻上轻轻合着眼睛的萧瑾瑜,一脸好奇,“你跟这个村的村长是老相识?”   萧瑾瑜已经懒得对她黑脸了,就只轻轻摇了摇头。   “那咱们干嘛要去他家呀?”   “能当一村之长,要么是德行不差,要么是家境不差,借宿方便些……”   楚楚激动地小手一拍,两眼发光,“你别说,还真是呢!我们镇边上小王村的村长就是个大好人,他们村谁家有事他都帮,村外的事要是让他遇上他也帮,大邹村的村长也是,每年插秧的时候都带人帮村里的几个老人家寡妇家干活,啥报酬也不要……还有周李村的村长,他倒是没那么爱帮人,但他家可富了,盖了七间房,养了八头猪呢!”   萧瑾瑜在她把每头猪的名字都数说出来之前随口应付道,“是吗……”   “真的!等到了楚水镇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啦,他家的猪养得可好啦,比谁家的猪都能吃,长得又白又壮实!”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该多吃点饭。”   萧瑾瑜闭着眼都能看见自己脑门上的黑线,这个“也”是从哪儿来的……   萧瑾瑜黑着脸半晌没出声,楚楚抿抿小嘴,又问了一句,“那……他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村长家啊?”   他俩能被吴江从上百人里挑出来,这点儿眼力肯定还是有的。   萧瑾瑜知道也不敢说了,“回头自己问他们吧……”   这种危险的事,还是交给手下人去干吧……   ******   不到一刻,马车就停到了一户农家大院门口,敲开门一问,还真是村长家。   “您几位是……?”   萧瑾瑜颔首施了个礼,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在下安七,是京城明清茶铺的掌柜,受几户官家之托去苏州采办些过年用的好茶。路上偶染微恙耽搁了些行程,误了进城的时辰,还望老先生行个方便,容我主仆一行借宿一晚,安某必重谢先生。”   楚楚站在萧瑾瑜身后暗暗吐舌头,要不是知道他是个总冷着脸的人,她还真会以为他就是个好脾气的生意人呢,他装得可真像!   村长被萧瑾瑜这一口一个先生叫得发飘,看着萧瑾瑜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还是个坐轮椅的,话也说得从容恳切,又看楚楚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那俩随从虽然人高马大,倒也长得一脸忠厚老实相。   家里能住一回从京城来的大老板,过年出去喝酒说起来也长面子,村长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正好,我婆娘带着闺女儿子走亲戚去了,家里有地方住,马车停后院就行,安老板快进屋吧!”   “多谢先生,叨扰了。”   “没事没事……”   等萧瑾瑜让侍卫塞给村长二两银子的食宿费,村长乐得眼睛都没了,“我一个大老粗不会做啥好吃的,你们等等啊,我到对面叫大成家媳妇来做,我们村的媳妇里就数她做饭最香!”   “不必麻烦,先生容我们借厨房用用就好。”   村长一拍脑袋,“瞅我这一脑袋瓜子的土坷垃,你们从京城来的,哪吃得惯村里的饭啊!正好,我们村还有个在城里酒楼当厨子的大师傅,我这就把他喊过来!”   “不必了……我有恙在身,颇多忌口,让我娘子随便做点就行了。”   娘子?   村长看着楚楚一愣,这丫头是他娘子?   怎么京城老板家的娘子是这副模样,水灵灵俏生生的是不假,可这打扮还比不上对面大成家媳妇媚,他还只当她是这大老板的随身丫鬟呢。   楚楚脸上一热,说好了是未过门的娘子,他怎么张口就叫娘子了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沉沉缓缓的,说到娘子俩字的时候有意轻了一轻,听起来却像是带着一重含蓄的温柔,楚楚第一次知道这两个字念起来还能这么好听,而且这么好听的两个字说的还是她。   见楚楚小脸泛红,村长只当是萧瑾瑜把话说破让这小娘子不好意思了,赶紧道,“也好也好,厨房里鸡鸭鱼肉肘子排骨啥都有,想吃啥就做啥,要是缺啥材料就跟我说,我给你们找去。”   “多谢。”   “那你们先忙着,我给你们收拾屋子去。”   “有劳了。”   ******   萧瑾瑜跟楚楚和侍卫一块进了厨房,俩侍卫生火蒸饭,楚楚就在厨房里翻找食材,一边翻一边问萧瑾瑜,“你想吃什么呀?”   “我不饿,你们吃就行了。”   他一向受不了车马颠簸,更别说这还是一年当中他身子最糟糕的时节,萧瑾瑜一丁点儿食欲都没有,只不过是招架不住村长的热情劲儿,才跟着躲到这儿来避一避。   “那……我给你煮个汤吧,你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萧瑾瑜想说不用,抬头向楚楚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愣了一下。这丫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像是刚开口求了他一件什么事,急等着他回答,却又生怕听见他说不答应似的,眼睛里带着毫无遮掩的担心害怕,好像只要他一摇头,她立马就能委屈地哭出来。   萧瑾瑜轻轻点头,“好……”   楚楚挥了挥抓在手上的那根山药,“那我煮个山药排骨汤吧,你得吃点肉才行。”   “好。”   萧瑾瑜刚一答应,楚楚眉眼间立马就带上了笑,什么小心紧张担心害怕一下子全都没影儿了,抱着山药拎着排骨蹦蹦跳跳地煮汤去了,好像先前那个看得他不忍心摇头的小丫头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   看着她一边跟俩侍卫说笑一边忙活得不亦乐乎,萧瑾瑜好一阵子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是头晕看错了罢。   两个侍卫焖了一锅饭,炖了一锅白菜豆腐,反正看样子王爷也不会吃他俩折腾出来的东西,他俩把自己填饱了才是正经事。   俩人都捧着碗埋头吃了一半了,楚楚把汤锅盖子一掀,俩人顿时吃不下去了。   跟汤锅里涌出来的香味一比,他俩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捧在手里的这碗东西……   楚楚盛了一碗端给萧瑾瑜,也给他俩一人盛了一碗,他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那碗白菜豆腐泡饭搁到了一边。   萧瑾瑜在楚楚一脸期待的注视下拿起勺子,一口汤刚刚咽下,就听楚楚迫不及待地问,“好喝吧?”   萧瑾瑜很诚心地点头,没出声,只是舀了块炖得绵绵的山药细细嚼着。浓郁的香味挑逗着萧瑾瑜这些天来被闲置得有些迟钝的味蕾,一块山药吃下去,萧瑾瑜正式发现自己饿了,饿坏了,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一路上都没见过他这么投入地吃东西,楚楚美滋滋地道,“这是跟我爹学的。”   “你爹的厨艺一定很好。”   楚楚一边欣赏着萧瑾瑜像作诗一样优雅地啃一块排骨,一边道,“也说不上很好,其实我家还是我奶奶最会做饭,她做什么都好吃,我爹就只有这个排骨汤烧得最好,因为经常做。”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每次收完一具尸他都会煮一回。”   两个侍卫脸色顿时一暗,一口汤滞在嘴里咽不下去又不敢喷出来,萧瑾瑜拿勺子的手僵了一僵,一时决定不了还要不要继续啃那块排骨。   楚楚又添了一句,“他说这个叫尘归尘土归土。”   萧瑾瑜默默把勺子放回了碗里。   “你吃饱啦?”   “嗯……”   萧瑾瑜还没把碗搁下,村长笑着就进来了,“两间屋都收拾好了,安老板和娘子一间,两个壮士一间,乡下屋小,就委屈你们凑合一晚上了。”   萧瑾瑜微怔了一下,才转手搁下碗,“劳先生费心了……”转头对楚楚道,“我去马车上清点账目,晚上睡觉不必等我。”   楚楚一时没听明白,倒是村长把话接了过去,“钱是小事,身体是大事,安老板既然病了,还是好好歇一晚上,明天精神好了再忙吧。”   “都是官家的生意,马虎不得。”   楚楚这才反应过来,他又有公文要看了吧,“我知道啦。”   “你俩照顾好夫人,不必跟来了。”   侍卫别无选择地迅速把嘴里的汤咽下去,“是,爷。”   ******   王爷说不让等,那就不等了,楚楚早早地就钻进被窝吹了灯,不过还是把被窝空出了一大半。他只说不让等,可没说不来,他病着呢,可不能把他冻着。   村长家被子里套的是当年的新棉花,又松软又暖和,楚楚躺下没多会儿就睡熟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看见那大半边被窝还是空的,被窝下的床单也还是平平整整的,根本不像有人睡过。   楚楚记得他批公文速度很快,马车里那两三本公文可不够他看一晚上的,难道是有什么大案子啦?   楚楚一骨碌爬起来,飞快收拾好,刚从屋里跑出来就见萧瑾瑜坐在客厅里,村长正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地跟他讲着什么,萧瑾瑜就静静听着,满是疲惫的脸上挂着有点儿发僵的笑意。   见楚楚出来,萧瑾瑜轻咳了两声打断村长,声音微哑,“多谢先生指点,待入了升州,您说的这些地方在下一定挨个去看看……承蒙先生款待,安某告辞了。”   看萧瑾瑜颔首施礼,村长赶紧站了起来,“这才啥时候就走啊?都还没吃早饭,吃了再走吧。”   萧瑾瑜看了看脸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睡意的楚楚,“行程已有耽搁,就不多打扰了……您方才说上元县永祥楼的汤包是升州一绝,我正好带娘子去尝尝。”   村长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好好,那我就不多留你们了……进了城门往南走没多远就是,就在县城边上,吃早饭正正好!还有上元县县城里凝香阁的糖醋排骨,这家掌柜的招牌菜,整个上元县都找不出比这家做得再好吃的了,你家娘子一准儿喜欢!”   “多谢先生,安某记下了。”    ☆、23糖醋排骨(三)   萧瑾瑜被侍卫搀上车之后就直接躺到了榻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眼睛闭了起来。   楚楚以为他是熬夜困了,想要睡了,就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这些天闷在车里,闲着没事就总是看他,发现他还是睡熟的时候最好看,不像醒着的时候那样老是拧着眉头冷着脸,他睡着的时候就像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一样,平静安稳得好像世上的好事坏事都跟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有时候还在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上沾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好看得让人觉得心都要化了。   她好几次想在这种时候伸手摸摸他,可又怕扰了他,就一直痴痴地看着。   可这会儿,楚楚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他眉头轻轻蹙着,脸色煞白一片,连唇色都淡得发白,额上浮着一层细汗,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啦?”楚楚出声问了一句,萧瑾瑜没有反应,楚楚忍不住走过去摸了下他汗涔涔的额头,不由得叫起来,“呀!你发烧了!”   感觉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摸在自己额头上,萧瑾瑜细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睁眼就是一阵头晕,不由得把眉头拧得更紧了。   昨晚在马车里睡了一夜,不到后半夜炭火就燃尽了,生生把他冻醒,冻透,冻僵,直到早上被侍卫发现升起炭火之后才算暖过来,仅存的几分力气也在强打精神听村长东拉西扯的时候耗尽了,这会儿不高烧才是见鬼。   萧瑾瑜嘴唇轻启,声音哑着,“没事,就一点风寒……”   风寒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头疼脑热咳嗽喷嚏的小病,在他身上就如同其他任何叫得出名字来的小病一样,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不过,就一个白天,应该还撑得下来,没必要吓她。   看着萧瑾瑜又缓缓合起眼睛,楚楚两步奔到那个大药箱跟前,“你吃点药吧,吃哪一样,我帮你拿。”   这些天帮他拿药,楚楚跟这一箱子药都混熟了,只要他说出来,她立马就能找到。   萧瑾瑜轻轻摇头。叶千秋给他准备的多是成药,只有几样是要现煎现服的,偏偏就包括治风寒的药。   “晚上再吃……告诉他们在永祥楼停下,我歇一歇,你去吃些东西……”   “好。”   ******   车停在永祥楼门前,萧瑾瑜却不起身,只说要睡一会儿,让侍卫陪楚楚去吃饭。   萧瑾瑜倒是很想睡,奈何扎根在骨头里的疼痛随着体温飙高而肆虐起来,疼得他汗如雨下,一会儿工夫就把衣服头发都浸湿了。   楚楚拎着一笼打包给他的汤包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嘴唇微启,喉咙里无意识地溢出沉沉却弱弱的呻|吟。   他确实一直病着,可楚楚头一回见他病成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扔下汤包就奔到他跟前,“你……你怎么了?”   萧瑾瑜没有应她,眼睛半睁着,视线却是一片模糊,只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就紧抿了嘴唇,竭力抑制住自己可能发出的一切声音。   马车里静了一静,一双温软的小手爬上他没有血色的脸颊,有点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抹拭着他脸上淋漓的汗水。   除了那丫头,谁还敢这样碰他……萧瑾瑜脸上一阵发烫,隐隐浮出一层红晕,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不甚清晰的视线里出现楚楚那张布满了担心惊慌的小脸,如他所怕的,楚楚红着眼圈,撅着小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清甜的声音里带着让人心疼的哭腔,“你到底怎么了?”   萧瑾瑜刚想开口,胃里一阵绞痛,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滚烫的甜腥,萧瑾瑜立马抿紧了嘴唇,硬是把那股甜腥吞了下去。这时候要是一口血吐出来,怕是真要吓坏她了。   血没吐出来,绞痛愈烈,萧瑾瑜的身子一时间抖得更厉害了。   看样子,是没法撑了……   “找家客栈吧……我想睡一会儿……”   这是萧瑾瑜彻底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   ******   等萧瑾瑜意识恢复过来,人已经躺在一张既稳当又松软的大床上了,全身一片酸软无力。   知觉渐渐清晰,萧瑾瑜隐隐感到身上有点异样,好像……   萧瑾瑜努力睁开眼睛,在模糊的视线里勉强辨出两件事。   首先,如他刚才所感,他是□躺在床上的。   然后,楚楚就在床边,好像……在对他毫无知觉的腿做些什么!   “你……你干什么……”   听见萧瑾瑜满是错愕却虚弱无力的声音,楚楚惊喜地抬起头看他,“你醒啦?”   萧瑾瑜这才看清,楚楚手里拿着一块大毛巾,床边摆着一盆水,她是在给他擦洗身体,正擦到他没有知觉的腿上。   萧瑾瑜煞白的一张俊脸瞬间从额头红到耳根,惊得想要起身抓点什么遮住自己的身体,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引得身子一阵发颤。   他,堂堂安王爷,居然被脱得精光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任由人随意摆弄他的身体,萧瑾瑜一时又羞又恼,狠狠瞪着楚楚,厉声斥骂,“滚出去!”   萧瑾瑜声音虚弱,严肃起来却还是有着不容忽视的威慑力,楚楚被骂得一愣。   看着气得全身发抖的萧瑾瑜,楚楚愣了好一阵子才若有所悟,小心地问,“我弄疼你了?”   萧瑾瑜狠噎了一下,这是疼的问题吗……   好像被人当头淋下一盆开水,着火的温度还在,可火就是发不起来了。   被她这么一噎,气昏了的脑子也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失态对她说了重话,脸上的红色禁不住又深了一重,声音里没了火气,清寒如夜,“你不必做这些,出去吧……”   楚楚拧着秀气的眉头,“你出了那么多汗,不擦擦身子多难受啊。”   “我自己可以……”   楚楚把毛巾往他脸前一伸,拎得高高的,还抖搂了几下,“你抓呀,抓得着就让你自己来。”   萧瑾瑜气绝。   楚楚满意地收回毛巾,甜甜笑着,“你别怕,我轻轻的,不弄疼你。”   萧瑾瑜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他此刻的抓狂,她那脑瓜里到底装的什么……   骂不出口,说了没用,还没力气动弹,萧瑾瑜几乎以一种绝望的心情合上眼睛,自己也有今天……   见萧瑾瑜不再给她捣乱了,楚楚转身到温水盆里洗了洗毛巾,又给他从脖颈开始重新仔细擦洗起来。从他修长的脖颈擦到精致的锁骨,到他根根分明的肋骨,线条柔和优美的侧腰,平坦的小腹,然后继续往下……依旧一丝不苟。   萧瑾瑜快疯了,是,他的腿是废了,他的身体是虚弱得很,可他也是男人,才刚二十出头的正常年轻男人,她这样……他哪受得了!萧瑾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只要有知觉的地方都在发烫,紧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自己那张脸肯定已经红得冒烟了,越想,越是烫得厉害,想都不敢想了。   看着萧瑾瑜已起了反应的身体,楚楚抿着嘴对萧瑾瑜笑,“王爷,你又骗我来着。”   萧瑾瑜只觉得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又骗她了,也不敢睁开眼看她……   楚楚轻轻柔柔地擦洗着,笑嘻嘻地道,“这明明就在你能力范围内嘛!”   萧瑾瑜一颗不堪重负的小心脏差点儿跳停。   直到她终于放过他那最脆弱的部分,开始擦拭他没有知觉的双腿,萧瑾瑜才缓缓吐出口气,微微睁眼悄悄看她。   她动作很轻,像是生怕碰碎了他似的,落在他赤|裸身子上的目光虔诚一片,就像是心静如水的小沙弥看着一尊白玉佛像那样。萧瑾瑜那颗几乎跳停的心脏渐渐安稳下来,虚弱疲惫的残躯被她这样温柔对待着,一阵浓重的倦意伴着清爽的舒适感绵绵地把他包裹住,萧瑾瑜带着脸上浓重的红晕无声苦笑,重新陷入了昏睡。   罢了,早晚全都是她的……   ******   再醒来,已经是夜里了,屋里烛火昏黄,床对面的茶案旁端坐着一个人。   萧瑾瑜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身上,中衣穿着,被子盖着,浅浅舒出一口气,想起先前那一幕,还是禁不住一阵脸红心跳。   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脸皮居然这么薄……   茶案旁的人见萧瑾瑜醒了,迅速站起身来,“王爷。”   萧瑾瑜微惊,声音是吴江的。   他来,就意味着京里出大事了。   萧瑾瑜试了几次才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吴江就颔首站在对面,一直等萧瑾瑜安顿好身子,整好了呼吸,他才移步到床前,“王爷,许如归死了。”   萧瑾瑜微愕,轻轻皱眉,“在狱中自尽了?”   吴江点头。   萧瑾瑜摇头,“要自尽早就自尽了,不该多这几日……”   “卑职已让可靠之人着手暗查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王爷……”吴江从身上取出个小布包,双手呈给萧瑾瑜,“卑职前来还有件要事。”   萧瑾瑜凝眉展开布包,一怔,展眉暖笑。   布包里齐齐摞着二三十张大红帖子,每张帖子上都有个大大的烫金寿字。   “卑职代安王府诸将向王爷拜寿,恭祝王爷福寿安康。”   今天腊月初四,明天腊月初五,他的生辰,他自己都忘了……   萧瑾瑜心里一热,“快起来吧……”   吴江站起身来,看着那一摞帖子笑着道,“这些都是兄弟们连同寿礼一起快马从各地送到王府来的,我看寿礼太多,王爷带着不方便,就先把帖子拿来了。”   “让你们费心了……”   萧瑾瑜小心地拿着这些部下辗转送来的心意,挨个打开仔细读过那些用熟悉字迹写成的贺词,脸上的表情从柔和浅笑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   帖子是祝寿帖子,但贺词写的可不全是祝寿贺词。   挨个打开看过去,满眼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景翊最省事,一句话也没写,直接在里面贴了张香|艳逼真的春|宫图。   这才几天工夫,居然在漠北和岭南办案的都知道了,这群兔崽子倒是不浪费安王府的消息网……   见萧瑾瑜快把帖子看完了,吴江低声抱怨了一句,“这么些人就差唐严一个。”   想起那个前些年被他劝入门下专办密案的江湖剑客,萧瑾瑜淡然一笑,那可是个连自家生辰都搞不清的江湖人,哪有闲心记他的生辰,刚要为唐严开脱几句,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不带好气的粗哑声音。   “背后念人坏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吴江苦笑,对萧瑾瑜匆忙一拜,“上回比武挑飞了他的腰带,这还记着仇呢,卑职逃命要紧……王爷保重。”说着身影一闪,跃窗而出。   门外的人几乎同时闪进门来,一手握着把古旧的剑,一手拎着个精致的食盒,飘到萧瑾瑜床前一跪,“唐严拜见王爷。”    ☆、24糖醋排骨(四)   楚楚端着一个小盅来敲萧瑾瑜房门的时候,萧瑾瑜正要让唐严去找她。   “这是唐严,为安王府办案的,有具尸体要你帮着验验。”   唐严眉梢微挑,他可是头一回见王爷两颊泛红的模样,还是对着个小花骨朵儿一样的丫头片子,有意思。   “唐大人好!”   唐严勾着嘴角发笑,“我不是什么大人,就是个跑江湖的。”   楚楚眨着眼睛看这个三十大几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跑江湖的也管办案子?”   唐严看了眼靠在床头的萧瑾瑜,半玩笑半怨念地道,“你家王爷说让管,谁敢不管?”   萧瑾瑜被那个“你家王爷”窘了一下,脸色一沉,“唐严,仵作来了,请死者吧。”   唐严看着楚楚捧在手里的那个小盅,皱皱眉头,“王爷,你胃口向来不好,我怕见了这具尸体之后你几天吃不下饭去,还是等你先吃饱了再说吧。”   楚楚一听这个,赶忙把小盅掀开递到了萧瑾瑜面前,“对,尸体等着急了也不会发脾气骂人,虾仁炖蛋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一阵鲜香从小盅里弥漫出来,萧瑾瑜不饿,唐严都饿了,“我也去楼下找点儿吃的,刚才吐惨了……王爷慢用,我一会儿再上来。”   唐严说完就闪出了门,飘到楼下饭堂往一张空桌前一坐,招呼道,“小二,一碗虾仁炖蛋。”   刚才那盅虾仁炖蛋的香味实在诱人得很,看不出一个小镇来的仵作丫头倒还是个会点菜的主。   小二却是一愣,“客官,小店没这道菜……要不,给您上个红焖大虾?   唐严鹰眼一瞪,“你蒙我怎么着,刚还有个小娘子端上去了。”   小二忙赔笑道,“哦哦,您说那个小娘子啊……她说她相公病了,得吃点儿既清淡又营养的,我们这儿有的她都看不上,就借了厨房自己做的。”   唐严一愣,一笑,心里一暖,连先前被抛到天边的胃口也回来了,“红焖大虾,鱼香茄子,清汤面,再来一坛子花雕。”   “好嘞!”小二看着这些好像不够眼前这个大老爷们儿填肚子的,好心推荐道,“小店有道招牌菜是椒盐排骨……”   唐严笑容一收,脸色倏地一黑,“别他妈跟老子提排骨!”   满堂的人顿时全看向这边,小二心里一慌,忙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马上给您上菜!”说着就拔腿奔向后厨。   排骨招他惹他了啊……   ******   萧瑾瑜在楚楚的注视下细细尝了一口那盅虾仁炖蛋,入口鲜美清爽,柔滑细腻,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双为他擦洗身子的小手,也是这样柔软细嫩,抚过每一处都是极尽温柔,舒适自然得让他提不起丝毫戒备……   楚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瑾瑜对这盅炖蛋的反应,见他吃下一口之后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却又迟迟没动第二口,忍不住问,“你不喜欢吃这个呀?”   萧瑾瑜倏地回过神来,一张满是病色的脸瞬间红透,弥漫在口中的那股鲜香像一丝细绳绕得他舌头打了个结,“喜,喜欢……”   要命了,想什么呢……   “喜欢就多吃点儿,你看你脸色都好多啦!”   “……”   萧瑾瑜一声不响埋头吃着,楚楚心满意足,就不再紧盯着他看了,目光一分散,就注意到屋里桌上摆着的那个食盒。   她记得这个食盒刚才一直是拎在唐严手上的,临出门了才搁下。   楚楚一时好奇,凑过去看了看,见这红木食盒做工精美,盒盖上还用小篆刻着仨字,楚楚一边识辨一边念了出来,“凝……香……阁。”   萧瑾瑜微怔,凝香阁?   脑子里闪过那个村长的话,萧瑾瑜随口轻道,“该不是糖醋排骨吧……”   楚楚掀开盒盖往里一看,立马叫出声来,“王爷,你真神了!还真是糖醋排骨!”   萧瑾瑜一愣,抬头看过去,“就一盘糖醋排骨?”   食盒是单层的,一眼看到底,“是呢。”   唐严怎么带着一盘糖醋排骨来见他?   寿礼?   哪有送糖醋排骨的……   蓦地想起唐严出去前的话,萧瑾瑜微惊,顿时觉得头皮隐隐发麻,蹙眉搁下吃了一半的炖蛋,“拿来,我看看。”   楚楚连着食盒一并拿来,捧到萧瑾瑜面前。   食盒正中摆着盘凉透了的糖醋排骨,看盘中数量,应该是已经动过筷子的了,只是动得不多。   唐严在送礼这件事上再不靠谱,也不会给他拿来一盘别人吃剩的糖醋排骨。   食盒里只有盘子,没有筷子。   萧瑾瑜端详了半天,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自己动手,“能不能帮我拿一块?”   “这都已经凉了,你要是想吃,我去给你热热吧。”   萧瑾瑜摇头,“我只看一下……帮我拿起来就好。”   楚楚想不明白他这是要干嘛,一块烧得棕红油亮还沾着几颗芝麻粒的糖醋排骨有什么好看的?可他这么说了,楚楚还是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块,凑到他面前。   萧瑾瑜盯着楚楚手上这块卖相极好的排骨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又凑近去轻轻闻了闻,就差咬上一口了。   楚楚看着萧瑾瑜对这块排骨兴致盎然的模样,不禁道,“你要是爱吃糖醋排骨,明天我就给你做,保准比这个做得还好!”   萧瑾瑜没答,又看了一阵子,才拧着眉头把脊背缓缓靠回床头的垫枕上,声音微沉,“楚楚……仔细看看。”   一块排骨咋看也就是一块排骨啊,可王爷让看了,楚楚就多看了两眼,“我看着这道菜可没村长说得那么好,那厨子连排骨都不会挑,这肉也太薄太嫩了,都没什么油水,做出来能好吃到哪儿去呀!”   萧瑾瑜轻叹,“看骨头……”   “对!还有这骨头,又细又扁,怎么会香嘛……”正数落着这哪儿都不好的排骨,楚楚突然感觉不大对头,盯着那骨头断面看了一阵,一下子举起手里的排骨惊叫出声,“呀!这是人排骨!肋骨!砍断的肋骨!”   果然。   楚楚惊讶还未过,突然觉得手上一轻,食盒连带那块被她抓在手里的排骨一并被人拿了去。   唐严苦着张脸,把那块排骨丢回盘子里,食盒盖子一盖,放回桌上,“看来楚姑娘已经验出来了。”   “是……是王爷先看出来的。”   唐严看了眼脸色微青的萧瑾瑜,“你家王爷可是验尸行里的玉皇大帝,可惜……”   可惜什么?   唐严还没说出来就被萧瑾瑜冷冷掐断了,“这排骨,到底怎么回事?”   来的时候唐严说有案子要报,但一定要仵作先验过尸才能说案情,这会儿算是验过了,唐严也就直说了。   “上元县县令季东河是我一个故交,我从杭州办完事回京就顺道来看看他,想着衙门里规矩多就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结果让升州刺史谭章知道了,说是安王府的人来等同安王爷亲临,不招待就是大不敬。”   萧瑾瑜蹙了蹙眉头。   “谭章这老头儿花花肠子多得很,我怕在他刺史府里沾上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麻烦,可要是硬不见他,又免不了会给老季招祸,所以今晚老季在家给我设宴接风的时候我就把他一块儿叫来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   “老季媳妇回娘家去了,怕家里厨娘手艺不精让谭章笑话,就让人到凝香阁要了一桌。老季和谭章都说凝香阁的糖醋排骨是这家店的招牌,我一块儿吃到嘴里觉得味怪,他俩尝着也说好像变味儿了,我仔细看了吐出来的骨头才知道……”   唐严胃里一阵翻腾,苦笑,“我这辈子是再也不吃排骨了。”   楚楚看着唐严那张五色杂陈的脸,嘟囔道,“跑江湖的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吗……”   唐严差点儿没吐出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听谁胡扯的啊!”   “我们镇上添香茶楼说书的董先生。”   唐严一张黑脸气得发紫,声如洪钟地吼了一嗓子,“说书的懂个屁啊!还他妈好意思姓董!”   楚楚吓得直往萧瑾瑜身边躲,这大老黑发起火来还真像是要吃人的。   被楚楚一脸委屈地看着,唐严一时窘住了,他爆粗口吼的可是未过门的安王妃啊……   萧瑾瑜看出唐严僵在那尴尬得很,咳了两声道,“可知道这死者是谁?”   “王爷你别逗了,这可是糖醋的……谭章让人查了凝香阁,凝香阁的人说这排骨是今早从满香肉铺买的,满香肉铺是县里四个屠户和一个账房合开的,肉在进铺之前就算好了斤两,都混到一个冰窖里存着待卖,根本分不清哪块是哪家拿来的。”   “谭章把凝香阁和满香肉铺的人全抓了,他一直看老季不顺眼,也借口把老季抓了,说尸体在他家发现,有嫌疑。不过他俩这会儿都还吐得翻江倒海呢,升堂怎么也得明天了。”   萧瑾瑜淡淡看着唐严,话说到这份上,他已经明白唐严为什么来找他了,沉声道,“这案子本就怪异,又已被谭章闹成这样,太过招摇,你查不得……”   唐严急道,“这要让谭章那老头查,案子还没查出来一准儿先把老季害了!”   “眼下京中正有件事急需你查,等回京吴江会把案卷给你……”萧瑾瑜咳了几声,“上元县这件案子由我来办。”   唐严一惊,刚想说这样太危险使不得,但转念还是把话吞回去了,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是皇上也拧不过来。   唐严还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就听楚楚欢喜地对萧瑾瑜道,“这样好!你能好好歇几天,等把病养好了再走。”   唐严一怔,看着萧瑾瑜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这倒是个让他没法反驳的理由,萧瑾瑜这样的身子要是在大冬天里从京城一口气赶到苏州,非得出人命不可。   “既然这样,我先把这盒东西送回去,明天一早接你们去老季府上住,他媳妇回娘家了,家里人少清净,养病方便,办案也方便……你在那住着,谭章也不敢找老季麻烦。”   萧瑾瑜点头,“好。”   唐严拎起食盒的时候突然想起点儿什么,转头对萧瑾瑜扬了扬手上的食盒,笑道,“这案子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寿礼了,你俩好好过日子。”   “……”    ☆、25糖醋排骨(五)   在京城大街上遇见景翊之前,县令就是楚楚见过的最大的官了。在楚楚的印象里,县令就该是紫竹县郑县令那种模样,圆脸小眼大肚子,开口说话先清嗓,走起路来两手往后一背,肚子一挺,下巴一扬,八字脚朝外,不慌不忙的,就跟戏台上的大官一模一样。   所以刚见着季东河的时候,楚楚根本没以为那个身形瘦长眼底发青脸色蜡黄的便袍中年男人就是上元县的县令大人,倒是跟他一块儿来门口迎接王爷的这个大胡子官衣胖老头更像个当官的。   萧瑾瑜刚被唐严从马车上搀下来坐到轮椅上,大胡子胖老头就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腿脚麻利地对萧瑾瑜一跪,“下官升州刺史谭章拜见安王爷。”   季东河被关在牢里吐了一夜,步子发飘,迟了几步才向萧瑾瑜跪拜,连声音都是发飘的,“下官升州上元县县令季东河拜见安王爷。”   楚楚跟两个侍卫站在一块,偷偷看着萧瑾瑜。   萧瑾瑜已换上了那身深紫官服,腰背笔直地坐在椅中,身形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单薄,气势却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凌厉,神情清寒如冬,不怒自威。   比起萧瑾瑜,那大胡子胖老头都不像当官的了。   萧瑾瑜沉沉冷冷又客客气气地道,“此处属二位治下,谭刺史季县令不必多礼,请起吧。”   萧瑾瑜刚开口,楚楚就往后缩了一小步,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怪吓人的。   谭章先从地上爬了起来,腆着笑脸弯着腰对萧瑾瑜道,“外面风大寒气重,王爷里面请吧。”说着就要来推萧瑾瑜的轮椅,手还没沾着轮椅就被唐严扬起剑鞘狠拍了一下。   唐严只用了一分力气,谭章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可王爷当前,想叫也不敢叫。   唐严毫不客气地剜他一眼,“下回落在手腕子上的就不是鞘了。”   直到萧瑾瑜被唐严送进季府,谭章还捂着手腕一头冷汗地愣在原地,昨晚喝酒的时候唐严可不是这么个煞星模样啊……   正愣着,忽觉袖口被人扯了一下,转头看见是跟王爷一块儿从马车里下来的那个小丫头。   就见这小丫头凑到他跟前压着嗓门一脸神秘地道,“大人,那个人是跑江湖的,杀人如麻,茹毛饮血,脾气比王爷还大,你当心点儿,可别惹他!”   “啊……啊?”   ******   谭章顶着一脑门冷汗一溜小跑进厅堂的时候,萧瑾瑜已落座堂中,季府丫鬟端了茶盘过来,季东河刚要端杯子给萧瑾瑜,谭章两步凑上前去,抢先拿过茶杯捧到萧瑾瑜面前,“下官知道王爷素爱龙井,特意为王爷备了今年新摘的极品龙井,配以山泉水细细烹煮,请王爷品尝。”   萧瑾瑜轻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胳膊纹丝未动,“本王有恙在身,忌茶忌酒,谭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谭章端茶的手滞了一下,迅速把杯子放回茶盘,“下官疏忽,下官疏忽,王爷恕罪……若是如此,王爷倒不如下榻下官府上,府上虽粗陋,却有几个手艺精妙的厨子,王爷吃得好了,病自然就好得快了。”   萧瑾瑜浅浅地向楚楚望了一眼,“本王饮食起居自有王妃打理,就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王妃?哪儿呢?   谭章四下看,楚楚也在四下看,站在楚楚边上的侍卫看不下去了,暗暗扯了下楚楚的袖子,低声道,“说你呢。”   楚楚一愣,对啊,王爷的娘子可不就是王妃嘛!于是“唰”地举起手来朝谭章挥了挥,“谭大人你放心吧,我一定天天都给王爷做好吃的!”   唐严差点儿没绷住脸。   谭章盯着楚楚呆了好一阵子才转过神来,这是从哪块儿石头里蹦出来的王妃娘娘啊……   谭章好不容易才重新堆起笑脸,“王爷,这座宅子里刚出了人命案子,阴气重,恐怕不吉利,实在不合适养病啊……今年早春时候六王爷驾临,那就是在下官府上住的,六王爷走后下官没再让旁人住过那院子,王爷若不嫌弃,下官这就让人准备。”   萧瑾瑜眉梢微挑,“六王爷住过的院子?”   谭章一双小眼笑成了两小截细线,“正是,正是……”   “那本王还真嫌弃。”   “……下官真是糊涂了!王爷断案如神,一身正气,苍生敬畏,这点阴气实在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好不容易沿着自己给自己铺的台阶趴下来了,谭章还不死心,“王爷,下官记得今日乃您的寿辰,特在城中酒楼汇贤居订了一席雅座,为王爷接风祝寿,也想就此奇案向王爷求教一二。”   连楚楚都被这个大胡子刺史说得不耐烦了,看看萧瑾瑜,这人脸上还是不见一点儿波澜。   谁说王爷脾气差了,他的耐心可真好。   楚楚正这么想着,就听萧瑾瑜依旧清浅地道,“本王入升州已有两日,接风就不必了,若说祝寿,按本朝礼法,刺史官衔尚不具为皇亲摆设寿宴的资格,谅你出于好意,僭越之罪且就免了……至于案子,鉴于谭刺史、季县令和唐捕头皆食用了本案部分尸体,即为本案涉案者,无权查办此案,即日起,此案由本王接管,无本王令擅自染指此案者,斩。”   萧瑾瑜这话说完,谭章脸色发白,季东河脸色发黄,唐严脸色发黑,但三人胃里都是一样的汹涌澎湃。   楚楚看着萧瑾瑜发愣,这话,配着这神情,他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啊?   萧瑾瑜看向两个侍卫,仍是清淡平和的声音,“去随谭大人交接此案相关文书物证,务必仔细,莫有遗漏。”   “是,王爷。”   “是……是,下官告退,告退……”   萧瑾瑜看向楚楚,声音轻了一层,“去帮我把尸体带来吧。”   季东河忍不住向楚楚多看了一眼,安王爷下车到现在嘴里说出的第一个“我”字,是对着这个小姑娘说的。   “好。”   ******   唐严把萧瑾瑜送进季东河安排的房间,门一关,笑抽了。   “王爷,你下回再一口一个本王的时候能先打个招呼吗,我可是差点儿就绷不住了……你上回这么张嘴闭嘴说本王是啥时候来着,前年过年在王府喝酒划拳输了耍赖的时候吧,啊?哈哈哈哈……”   萧瑾瑜微阴着脸看着快笑岔气的唐严,“你旧友的这口气我已替他出了,可满意了?”   唐严动作夸张地一抱拳,“王爷英明!”   萧瑾瑜抬手揉着涨得发疼的太阳穴,懒得理他。   唐严彻底笑够了,才道,“王爷,老季那我打过招呼了,需要啥尽管溜达他,没事儿他不会跑来烦你,你就在这儿放心住着吧,我这就回京给你办事去。”   “好。”萧瑾瑜抬头看向这个既拿他当主子又拿他当孩子的部下,看得有点意味深长,“别忘了……只要是需你去办的皆是一等一的机密,关系重大,万万谨慎。”   唐严一愣,剑眉微沉,他听得出来萧瑾瑜这话不是句普通的嘱咐,可他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能惹得萧瑾瑜说出这么句话来,“王爷,有话你直说。”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蹙眉头,唐严看着萧瑾瑜从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三个本子来,打开其中一本翻到某页摆到他面前,唐严刚扫了两眼,脸色就沉成了锅底,“王爷,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说书先生的话本,《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   “这……不可能!”唐严一急,黑脸涨得紫红,“我拿师门名号发誓,你让我办的那些事,就是对安王府的人我都一个字也没提过,别说什么狗屁说书先生了!”   萧瑾瑜清冷打断唐严,“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让你多加小心……这里面不只有你办的案子,还有安王府另外八人近年的几桩案子,还有两个是我亲自接手的案子。除了以江湖名号掩去了真名实姓,其余可称得上分毫不差。”   “这是哪儿的说书先生?”   “苏州紫竹县楚水镇,添香茶楼。”   唐严愣了一下,“这不是……楚姑娘家?”   “这三本就是她在茶楼听书之后记下来的。”   “王爷,”唐严看着萧瑾瑜,脸色和声音一块儿沉了一层,“听说这婚事是楚姑娘跟皇上要的,这回去苏州也是她提出来的,现在这话本也是她的……”他是不愿相信那个为让萧瑾瑜吃得舒适些特意借厨房炖蛋羹的小丫头是个心怀鬼胎的主,但他也是个办案子的,证据比天大。   萧瑾瑜微微蹙眉,摇头,“寻常人探不了这么精细,何况是散在全国各处的案子。我已大概猜到是什么人,看着话本的长度……这人已在楚水镇等我多时了。”   “甭管怎么说,把你往楚水镇引的可是这丫头片子。”唐严突然想起些什么,盯着萧瑾瑜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道,“王爷,你突然病得连这把椅子都推不动,也跟那丫头有关系吧?”   萧瑾瑜微怔,迟疑了一下,浅浅叹了一声,轻轻苦笑,“她说晚上亮着灯睡不着……”   唐严几乎跳起来,“那这大冬天的你就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没有……在马车里。”   唐严抓着剑,紧咬后槽牙才没冲着这人爆出那些江湖流行粗口来,好一阵子才带着点没那么明显的火气道,“王爷,你知道我这回为什么没给你送贺寿帖吗?”   萧瑾瑜皱眉,怎么一下子拐到贺寿上去了?   不等萧瑾瑜答,唐严就忍不住道,“景翊传书说要查楚姑娘背景的时候我正好在苏州,就抽个晚上去探了探,查到楚姑娘所谓的娘是生楚家长子楚河的时候难产死的,这之后楚楚她爹楚平也没再续弦,结果有一天楚家突然就多了个女娃娃。楚家干的是仵作行,跟他家来往的人不多,楚家说这是自家闺女,街坊就当是楚楚她爹在外面鬼混私生的了。”   萧瑾瑜蓦地明白了楚楚口中的那个“晦气”,心里揪了一下,仵作家的女儿,还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就算是在相对开化的京城恐怕也得从小受尽白眼,何况是在偏僻小镇……   “我看着楚平是个老实人,不是干得出这事儿的人,但我那会儿急着赶去杭州,景翊只说她是个仵作,我也就没太当回事儿。现在可是要封她当王妃,这就不是小事了……昨晚在客栈我看她没什么不对劲,现在既然是这样,王爷,还是小心为上啊。”   萧瑾瑜像是消化了一阵,轻轻叹道,“我心里有数……”   看萧瑾瑜好像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唐严冷声道,“王爷,你要是非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架,凭我们几个可夺不下来。”   萧瑾瑜静静看向努力压制脾气的唐严,浅笑,“你当年不就把剑架到了我脖子上吗?”   唐严一气之下脱口而出,“那能一样吗,那会儿我脖子上不还架着吴江的刀吗!再说了,那会儿也不见你脸红啊……”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唐严倏地掐住了话音。   这才想起来,眼前的虽然是个连站都站不稳当的人,但要真惹毛了他可比惹毛一窝子武功高手还可怕得多。   在萧瑾瑜冷厉目光的注视下,唐严吞了口唾沫,“那,那……那什么,天不大好,要下雨了,我先跑路……不是,赶路,赶路了,王爷保重!”   唐严化成一道黑影闪出去,萧瑾瑜才慢慢把几乎虚脱的身子靠到椅背上,退去凌厉之色的目光垂到身前的三个本子上,无声苦笑。   若真如此,你又何必……    ☆、26糖醋排骨(六)   楚楚到了刺史衙门才知道,所谓把尸体带回来,就是把昨晚上唐严拿来又拿走的那个食盒拎回去。   楚楚看着食盒里的盘子直皱眉头,“就一盘呀?”   衙门书吏硬着头皮点头,一盘已经让上元县鸡飞狗跳了,她还想出几盘啊!   楚楚嘟起小嘴,“一盘也不够呀……”   “够了,够了……”   楚楚仔细地盖上盒盖,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分量吃的话肯定够了,验尸可不够,我还得要剩下的那些。”   楚楚前半句让书吏想起早晨吃的那块牛肉饼,胃里正一阵翻江倒海,听到后半截,苦着脸摇了摇头,“这事儿一出,前两天在满香肉铺买肉的人家把家里剩下的肉全送回来了,现在连同凝香阁后厨所有能找着的肉一块儿都搁在满香肉铺的冰窖里,一大堆肉混在一块,衙门的几个仵作谁也分不清……”书吏低头看了眼楚楚手里的食盒,由衷感慨,“唐捕头不愧是安王府的人,就是眼毒啊,都做成这样了还能一眼看出来……”   楚楚赶紧纠正,“才不是呢,他开始根本没看出来,尝了一块儿才发现的呢。”   尝了一块……   书吏胃中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呵呵,那也厉害……”   “还是王爷最厉害,我拿在手里半天都没注意,王爷一下子就想到啦!”   拿在手里……   书吏背后一片发凉,安王爷找这么个王妃,也算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吧……   “谢谢书吏大人啦,我这就给王爷拿回去!”   楚楚走没影了,书吏才反应过来,她想找剩下的那些尸体,又有那个胆子,怎么就没要求去满香肉铺看看?   楚楚不是没想去,只是记得萧瑾瑜那句话,没他的命令随便查这案子的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能不能去肉铺里翻,还是等回去问问清楚再说的好。   回季府的路上,楚楚拐了个弯,办了一件事,一件从京城出来起这一路上她都在心里盘算着的事,办完这件事回到季府已经是大中午头了。   楚楚敲敲萧瑾瑜的房门,没人应。   使劲儿敲,还是没人应。   再使劲儿敲,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萧瑾瑜就在桌边坐着,身子散散地靠在轮椅里,头微垂着。   楚楚吐了吐小舌头,居然是睡着了,还好刚才敲门没把他吵醒。   正想关门退出去,楚楚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走进去了。   他这样的身体,这样子睡觉恐怕会着凉,还是给他盖个被子吧。   楚楚从床上抱了条被子,展开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在身上,抬头近距离地看见他的脸,愣了一愣。   萧瑾瑜微皱着眉头,双目紧闭,嘴唇惨白,脸上却蒙着一层淡薄的红晕,胸膛毫无节律可言地微弱起伏着,像是每一次起伏都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停歇好一阵子才会再次轻轻吐纳。   不对,他睡着不是这样子的。   楚楚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手指刚触上去就吓得立马缩了回来,这人怎么烫得像是要化掉了一样!   急忙抓起他手腕,隔着烧得滚烫的皮肤,脉弱得几乎摸不到,反倒是清楚地感觉到他身子的细微颤抖。   “王爷,王爷!”   楚楚推他喊他,萧瑾瑜还是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娘娘,怎么了?”   季东河是来请萧瑾瑜用午膳的,刚到院门口就听到楚楚带着哭腔叫王爷,紧赶了几步过来,却还是站在房门口恭恭敬敬地问。   不是他紧急时候还非要讲规矩,只是唐严再三叮嘱的一堆注意事项里其中就有一条,没有萧瑾瑜点头,他所在的房间绝不能擅自进入,除非是有要命的事儿。   楚楚一见是季东河,也不顾那声“娘娘”叫得她多心慌了,急道,“季大人,王爷病了,昏过去了!”   季东河一惊,“娘娘别急,下官马上去请大夫。”   这事儿可算是要命的了吧……   ******   季东河带着那个胡子头发都白透了的老大夫赶回来的时候,楚楚已经连背带拽地把萧瑾瑜弄到了床上,给他脱了官服外衣,在床边既着急又害怕地守着。   刚才还好好的,说起话来那么威风,怎么才一转眼的工夫……   老大夫一进门就不耐烦地把楚楚从床边赶开,从被子里抓出萧瑾瑜清瘦的手腕摸了一阵,撑开他眼睛,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最后把手伸进被子里仔细摸了一遍萧瑾瑜瘦骨嶙峋的腿脚,再看向楚楚的时候眼神就更不耐烦了。   “你是他丫鬟吧?”   楚楚赶忙摇头,“我是他娘子。”   “娘子?”老大夫毫不客气瞪了楚楚一眼,冷冷一哼,“我看你是他买来的娘子吧。”   季东河吓了一跳,医馆人多眼杂,他没敢跟老大夫说生病的是什么人,可也没想到他老人家会对着安王妃冒出这么句话来,一惊之下敢忙抢话到,“顾先生,这公子到底怎么样?”   老大夫从鼻子里透出股气,“怎么样?季大人怎么不问问他这娘子,自家相公都残了半边身子了,怎么还不给他好好吃饭,生生把他肠胃糟蹋成这个样!”老大夫板着脸瞪向楚楚,“他吐血吐了大半个月了,你这个当娘子的就一直这么干看着?”   吐血?他什么时候吐血了?   “我,我没见他吐过血啊!“   “没见过?小丫头,你没见过的还多了!他这么年纪轻轻,五脏六腑就已经虚弱得跟七老八十似的了,过度劳累又受了这么重的风寒,这会儿寒邪入肺,凭他这样的肺经,再耽搁一晚上就能成痨病,再熬个七八天你就能抬着家产改嫁啦!”   季东河这才猛地想起来,这老大夫老家一个天生体弱的侄子就是生生被媳妇虐待死的,据说那女人愣是连后事都没管就卷着家产风光再嫁了,才不过一两个月前的事,肯定是老大夫看着萧瑾瑜想起了自家侄子,一时心疼,对侄媳妇的火气就撒到楚楚身上了。   老大夫这会儿要是骂的别人,季东河也就不吭声了,可他骂的是安王爷的女人,还连带着把安王爷也一块儿咒上了,再由他这么说下去,别说他要落罪,季东河自己这辈子也别想再在官场上混了。   “顾先生,您可是全升州最好的大夫,救人如救火,季某拜托了!”   季东河说着就抱拳向老大夫深深一揖。   家里刚出了一盘子碎尸,安王妃又被自己找来的大夫骂了一通,要是安王爷再在这儿有个什么好歹,他就真得抱块石头跳河去了。   听县令大人言辞恳切到这个份儿上,又见楚楚红着眼圈咬着嘴唇小脸煞白,老大夫心里也不落忍了,叹了口气,后面更重的话就全掐住了。   老大夫疼惜地看了眼床上的人,摆了摆手,“我是个大夫,不吓人也不哄人,就实话实说……照他这样下去,多则一两年,少了,今年冬天都过不去。”   老大夫话音还没落,楚楚就忍不住了,“你骗人!你骗人!他刚才还好好的呢!”   一辈子行医,头一回被人说骗人,老大夫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把诊箱盖子一合,背起来就走,“他好好的,你叫我来干嘛!”   一边是王爷的女人,一边是上年纪的老名医,季东河谁也说不得,只得追上去道,“顾先生,我跟您去抓药!”   季东河一直追着老大夫出了院门,老大夫的火气也给冷风刮得差不多了,步子缓下来,忍不住叹了一声,皱起眉头,“季大人,这生病的是个什么人啊?年纪轻轻就心力交瘁,一副身子骨都弱的跟纸糊的一样了,身上这么个要命的疼法怎么还能一声都不吭啊……”   季东河苦笑,想起心高气傲的唐严护在那人身边时候虔诚肃穆的神情,“您还是别问了,不是凡人。”   ******   萧瑾瑜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刚在一片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怀里就扑进了一个温软的重量,同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别死!”   病重昏睡对他来说绝对算不得稀罕事,可是一醒来就听到这哭丧似的一句话还真是头一回,萧瑾瑜哭笑不得,“我没死……”   听着萧瑾瑜虚弱发哑的声音,楚楚哭得更厉害了。   “我保证对你好,给你做好吃的,不让你受累,好好照顾你……你死了我也不改嫁!”   萧瑾瑜听得满额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楚楚紧黏在他身上哭得起起伏伏的小身子,“怎么了……”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一边掉眼泪一边抹眼泪道,“大夫说你治不好……我不信!”   萧瑾瑜微怔,“什么大夫……”   “你发烧烧得都昏过去了,季大人请的大夫。”   萧瑾瑜轻皱眉头,目光动了一下,“大夫说了什么……”   这句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楚楚又扑回到萧瑾瑜仍在发热的怀里,死死抱住他,好像生怕一眨眼这人就不见了,“他说的都是瞎话,我一句都不信!他说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我看着你就是挺好的,比谁都好!”   萧瑾瑜不察地舒了口气,幸好……   萧瑾瑜知道自己的病情迟早有一天会吓到她,却没想到如此寻常的昏睡就已经把这个剖尸体都不带眨眼的小丫头吓成了这样,心里生出些内疚,拍拍楚楚的肩膀,浅浅苦笑,“别怕……我没事,死不了……大夫只是看我住在县令家里,像是有钱人,无非是想骗我多买些药罢了……”   楚楚一下子抬起头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呀,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看着楚楚破涕为笑,萧瑾瑜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无声轻叹,用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出迎接他又一次从鬼门关爬回来,老天爷还真是待他不薄啊……   “要不……咱们不去楚水镇了,回京城,回王府吧。”   楚楚这句说得跟前面那几句一样认真,只是平静了不少,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耳边突然闪过唐严的话,唐严才刚跟他说了这些,她怎么就要求往回走了?   萧瑾瑜心里沉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向坐在他身边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的楚楚,“为什么……”   “王府的大夫好,肯定很快就治好你。”   萧瑾瑜轻轻摇头,“该吃的药大夫都给我了,回去吃的也是这些……都走到这儿了,回路更远……”看着楚楚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萧瑾瑜声音微沉,“不然,你是嫌我这样子见不得人了……”   楚楚一下子急了,小脸“唰”地红起来,“才不是呢!你可好看了,最好看,比观音菩萨都好看!”   萧瑾瑜顶着隐隐的黑线默默叹气,真是烧糊涂了,没事逗她干嘛……   楚楚看着萧瑾瑜,抿抿嘴唇,抽了抽鼻子,“那,不回去也行……你得答应我,每天好好吃药,多吃饭多睡觉。是皇上说把你交给我的,你要是不好,我就是欺君大罪,要被皇上砍脑袋的。”   她这样满脸泪痕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还能说什么,“好,依你……”   “不骗人?”   “不骗人……”   楚楚想了想,皱起眉头,“不行,你老是说瞎话……你得写下来,白纸黑字,然后再按个手印才行。”   萧瑾瑜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别想摸透她这个小脑袋瓜了,无奈轻叹,“恐怕今天还写不了字……”   楚楚水汽朦胧的睫毛上下扑扇了几下,“那……那咱们就拉钩。”   萧瑾瑜一愣,“什么沟……”   这人居然连拉钩都不知道,怪不得他老是骗人呢!   楚楚也不跟他解释,就抓起他还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伸出右手小指勾住他的小指,严肃认真得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样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萧瑾瑜一阵呛咳,心脏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这回放心了吧……别哭了……”    ☆、27糖醋排骨(七)   楚楚几下子抹干净眼泪,认真地看着萧瑾瑜,“这样还不保险。”   他一个万人之上的王爷都被她骂王八蛋了,她还想怎么保险……   就见楚楚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个小物件,神情郑重地放到他手里,“你把这个收好。”   萧瑾瑜拿到眼前蹙眉细看,楚楚塞到他手里的是个做工普通的暗红色小锦囊,摸起来里面像是还装了什么东西,刚要打开就被楚楚急急叫住。   “不能开!开了就全跑了!”   萧瑾瑜深深看了这锦囊一眼,轻合手指默默捏了捏,确认里面的确没有任何活物,才一头雾水地看向楚楚,“什么跑了?”   楚楚答得一本正经,“仙气。”   萧瑾瑜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因为转了也没用,“这到底是什么……”   楚楚一脸成就感地笑着,“我在观音庙给你求的护身符。”   萧瑾瑜怔了一怔,这倒不是他收到的第一个护身符,但一般是不会有人给他送这种东西的,原因有二,第一,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主,根本不信这一套,第二,关心萧瑾瑜的人多是实干派,比起求神拜菩萨,他们宁愿跨刀握剑护在他身边,或者干脆直接出手为他斩除隐患。   上一个送他护身符的人在符纸上浸了无色无味的毒,叶千秋忙活了半个月才把他从阎王那拽回来。   萧瑾瑜轻蹙眉头,带着几分戒备小心地看着这个小小的符,“为什么?”   “昨天是你的生辰嘛!我本来想给你摆寿宴来着,可你说连刺史大人都不够格,那我就更不够格了……我也没钱给你买什么大礼,就按我们镇上的习惯,在你生辰那天找离你最近的观音庙,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念一个时辰的平安经,这个时候求的护身符最灵,能保你一整年平平安安。”   萧瑾瑜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你为这符……跪了一个时辰?”   楚楚美滋滋地道,“是呢,就得跪满一个时辰才行,不然就不灵啦!昨天求平安符的人可多了,等我跪完去求的时候正好就剩最后一个,你运气真好!”说完看着萧瑾瑜仍然病色深沉的脸,抿抿嘴唇,十分肯定地补道,“你的病肯定很快就好。”   萧瑾瑜牵起一个分外苍白的微笑,把这小锦囊轻轻攥到手心里,“谢谢……”   “不客气!”   ******   萧瑾瑜服过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醒来时候日头偏西,楚楚还坐在床边看着他。   一见萧瑾瑜睁开眼睛,楚楚就凑近了过来,“你醒啦?”   “嗯……”再不给她找点事做,她恐怕是要一直这么看下去吧,“楚楚,尸体可取来了……”   楚楚点点头,又摇头,乖乖地道,“只有那盘糖醋排骨……不对,糖醋肋骨。刺史府的书吏大人说还有一些在肉铺的冰窖里放着,可肉都切开了,混在一块儿,他们都认不出来。你先前说这个案子里的事儿要是没有你的命令谁也不能管,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去认,想先来问问你。”   萧瑾瑜莞尔,要是因为自己生病她就这么乖巧老实了,他倒是不介意多病些时候。   “去吧……我和你一起去。”   楚楚见萧瑾瑜要起身,一急之下两只小手一块儿扑上去按住了萧瑾瑜的胸口, “不行不行!大夫说了,你得好好休息,不能累着了!”   被她以这么个姿势按得动弹不得,萧瑾瑜笑不出来也气不起来,“哪个大夫说的?”   “就是季大人找来的那个老大夫啊!”   “你不是说……他说的都是瞎话,你一句都不信吗……”   楚楚一愣,这话好像真是自己说的。   萧瑾瑜一锤定音,“去准备吧……顺便,帮我叫侍卫来。”   ******   楚楚跟着萧瑾瑜到满香肉铺的时候,前堂里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人,打头的是一身便服的谭章,对着萧瑾瑜深深一揖,活生生把一张大饼脸笑成了百褶包子,“安王爷,此案相关人等皆已在此,恭请王爷审断发落。”   萧瑾瑜只点了下头,转对楚楚低声道,“去吧,看仔细些,莫有遗漏……多加小心。”   “好。”   楚楚由一个王府侍卫和一个刺史衙门官差陪着去了冰窖,直到三人在视线范围内彻底消失,萧瑾瑜才扫了一圈满堂的人,把目光定在一排人里唯一一个女子身上,“你是凝香阁掌柜?”   绿衣女子忙向前迈了几步,落落大方地对萧瑾瑜跪拜,“民女凝香阁掌柜宛娘拜见安王爷千岁。”   萧瑾瑜一句官话也没说,也没让她起来,“那盘糖醋排骨是你做的?”   宛娘端端正正地跪直身子,颔首徐徐道,“回王爷,糖醋排骨是小店的招牌菜,蒙远近客人抬爱,以宛娘做的最为出名,当日乃县令季大人点菜待客,宛娘不敢怠慢,自是亲自操持。”   萧瑾瑜声音微沉,“所用材料也是你亲自选的?”   宛娘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加了几分愧色,仍低着头,“回王爷,此事说来惭愧……小店买肉一向是买活猪,精心饲养满一月后由店里师傅宰杀待用,以求食材质优鲜美。眼下临近年关,活猪不大好买,一时断了货,这才临时向满香肉铺进了一批。我为季大人做糖醋排骨时,有意挑了块细嫩的,谁知……实在怪宛娘有眼无珠,牵累了季大人,罪不可恕。”   季东河在一边听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迈出一步对萧瑾瑜颔首道,“王爷,凝香阁在上元县有五六年了,掌柜宛娘才德兼备有口皆碑,请王爷明察。”   季东河话音还没落,就被谭章伸手拽了回去,“王爷心清目明,自有裁断,用你多嘴!”   “谭大人,卑职也是实话实说。”   “你已是停职待查的戴罪之身,哪有你说话的份!”   “谭大人……”   萧瑾瑜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正剑拔弩张的俩人立马清净了,萧瑾瑜一点儿搭理这俩人的意思都没有,向剩下的一排人又扫了一遍,目光在一个长衫青年和一个长衫大叔身上徘徊了一下,最后落在那长衫大叔身上,“你是满香肉铺的掌柜?”   长衫大叔被萧瑾瑜清寒的目光看得心里直发慌,乍一听点到自己,膝上一软,“咚”一声就跪了下来,“草……草民,草民满香肉铺掌柜赵满,王爷千岁千千岁!”说完才想起来跪得太远了,赶紧往前爬了几步,对着萧瑾瑜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   萧瑾瑜微微皱眉,“肉铺是你开的?”   “是是是……也不是,不是……”赵满顶着一头汗珠抬手往后面那排人里一指,“是小的五个一块儿开的,小的们都是屠户,但好门面的铺子太贵,单个开肉铺谁也开不起,就合计着一块儿凑钱开的,小的识几个字,会记账,就当了账房,也算不得掌柜……”   “可记了凝香阁买走的肉是哪家送来的?”   “这……小的们是一个村的,都是老邻居了,就没记那么细,只记了谁家送来多少斤两啥肉,到月底也就按这个分钱,所以每天肉一送来就混到一块儿了,也不知道是谁的……”   “屠户杀猪剔肉,可是在自家院子里?”   “是是是……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咋方便就咋干了。”   萧瑾瑜点了点头,声音轻了一分,“二位请起吧。”   “谢王爷。”   两人起来之后,萧瑾瑜一句话也没再说,靠在椅背上浅皱眉头轻合双目,看着像是在苦思冥想,一众人谁也不敢出一丝动静惊扰他,直到楚楚老远喊了一嗓子打破静寂,“王爷,都查好啦!”   萧瑾瑜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跟楚楚一块儿过来的侍卫和衙差把一个盖了白布的担架抬到大堂正中央放下,沉声对那一排人道,“宛娘,带你的人回去,尽快收拾早些开门做生意吧……赵老板,你们先回去歇息几天,肉铺何时能重开,自会有人告知你等……本案结案前,任何涉案人等不得离开本县,务必随传随到,违者与杀人者同罪。”   “民女拜谢王爷。”   “谢王爷……谢王爷!”   待一排人鱼贯而出,两个侍卫不约而同地悄声闪了出去,余下互相看不对眼的谭章和季东河,刺史衙门的几个官差,再就是虽然在冰窖里冻得小手小脸发红,但还是明显心情甚好的楚楚。   她这样两眼发光的模样让萧瑾瑜一时怀疑那白布下盖的是具已经拼凑齐全的完整尸身。   不可能,若是头颅手脚俱在,刺史衙门的官差仵作怎么会找不出来?   “王爷,能找着的就全在这儿啦,虽然还不全,可也不少。”   楚楚把白布一掀,除了萧瑾瑜和那个刚才已经在冰窖里恶心过了的衙差,一众人等顿时满面绿光。   担架上摆了一堆被切成各种形状的肉,大肉扇,小肉块,肉片,肉丝,还有一盆搅好的肉馅,萧瑾瑜看出来这些肉不是随意乱堆的,而是缺东少西地摆出了一个隐约的人躯形状。   刺史衙门的官差连猪肉人肉都分不出来,她居然连哪块肉长在人身的哪个地方都分清楚了。   没等萧瑾瑜诧异过去,也没等众人恶心过去,楚楚就在担架边站得笔直,开始认认真真地报道,“禀报王爷,死者女,二十有余,三十不到,还没生过孩子,是最近两三天死的,尸体是死后被人分割开的,从那几块比较完整的肉上看,分尸的人刀法特别好,刀口都整齐利落得很,只是尸体碎得太厉害了,还缺了好多东西,死因暂时还不知道。”   楚楚几句话说出来,满堂鸦雀无声。   哪儿来的二十来岁未曾生育的年轻女子,这不就是一堆碎肉吗!   萧瑾瑜也远远看着那堆碎肉发怔,就算是以前可以接触尸体的时候,让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他能看出来的也只是死亡时间,死后分尸,刀口特征罢了,剩下的……   “你如何知道死者是个女子?”    ☆、28糖醋排骨(八)      楚楚向担架上看了一眼,这不是挺明显的事嘛,难不成是王爷考她的?   “女人的骨架子比男人的小,一样地方的肉,女人身上的更脂厚油多。”   楚楚说着弯腰伸手在担架上拎起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在众人面前依次晃过去,“你们看这块五花肉,瘦的柔润,肥的细腻,哪像是男人嘛……再说啦,你们看,这肉皮比王爷身子上的还细嫩呢,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男人呀,一准儿是个富家小姐!”说完就信心十足地看向萧瑾瑜,“王爷,我说的对吧?”   一众大官小差齐刷刷默默盯着萧瑾瑜,王爷身子上的……有多细嫩啊?   萧瑾瑜风平浪静的脸上隐隐发青又阵阵泛红,咳了几声模糊过去,沉着声音黑着脸道,“为何是二十有余三十不足?”   楚楚小心地搁下那块儿五花肉,又提起半扇排骨,清清亮亮地道,“看这肋骨弯度,肯定不是小孩,是个大人,不过骨头韧性还挺好的,所以这得是个挺年轻的大人。”   看着众人把视线从自已身上移到楚楚手里的排骨上,萧瑾瑜暗暗舒了口气,声音和脸色都缓了一缓,“那为何说她没生过孩子?”   楚楚放下排骨,又抓起一块儿厚肉,把裹在肉里的小半截骨头的断面指给众人看,“女人生过孩子以后骨头颜色就变深,里面也没这么密实啦。”   萧瑾瑜默叹,若非剖解尸体无数,她又怎么能知道这些……普天之下怕再难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仵作了吧。   就算她来路不明,哪怕她真是别有所图,那也无妨。   “楚楚,把这些尸骨交给谭大人,暂且停放在刺史衙门的停尸房吧。”   楚楚还没应声,谭章就腆着微微发绿的笑脸一步迈出来,“请王爷放心,卑职一定着人严加看守,绝不会出丁点差错……啊不,今日起卑职就与这尸体同食同寝,尸在我在,尸损我亡……”   话音还没落,一块冰冷湿滑的东西就塞到了谭章怀里。   楚楚捧在手里的肉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冰得要命,她可不愿意一直这么拿着,“劳烦谭大人啦!”   看清怀里物件的时候,谭章顿时腿脚一软,惨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滚带爬地甩掉粘在襟口的肉块,对着肉块一阵狂磕头,“我的亲娘啊!亲娘啊!”   “亲娘?”楚楚一愣,对着吓脱了相的谭章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谭大人,你认错啦!我刚刚才说过,这是个二十来岁没生过孩子的大姑娘,哪能是你亲娘呀!”   谭章近乎球形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一干官差连同季东河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忍得某处发疼的纠结神情。   这可是刺史谭大人啊,在升州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谭大人啊……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谭大人对逝者的敬畏之心让本王颇为触动,若不给予成全本王也于心难安……准升州刺史谭章与本案死者同食同寝,直至本案了结,期间任何人无故不得阻拦干扰,否则治□尸体之罪。”   “王爷……”   “谭大人不必客气。”   ******   从肉铺回到季府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楚楚沐浴更衣之后就钻进了厨房。   进厨房的时候,当家厨娘凤姨正带着两个小厨娘忙活晚饭,见楚楚进来,赶紧搁下手里宰了一半的鸭子,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迎上来,“王妃娘娘……”   上回进厨房的时候是急着请她给萧瑾瑜煎药,楚楚也没来得及说清楚,这会儿听见她又叫自己王妃娘娘,楚楚急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娘娘,我跟王爷还没拜堂呢!我叫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   眼瞅着楚楚那张粉嘟嘟的小脸羞得通红,小嘴撅着,可爱得像个面粉娃娃似的,还真不是个王妃的模样,凤姨忙笑道,“好好好……楚姑娘,楚姑娘,成不?”   “哎!”   凤姨笑盈盈地看着楚楚,“楚姑娘来这儿,是不是该给王爷煎药了?”   “我来给王爷做点儿吃的。”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刚才在肉铺冰窖里找碎尸的时候看见了一堆剔好的猪筒骨,就想起来莲藕猪骨汤是行血养胃的,给王爷吃正合适!”   凤姨一阵后背发凉,嘴角发僵,“你……你去找碎尸?”   “是呀,我是仵作。”   “这,这样啊……筒骨是吧,你,你等等啊,我找找,找找……应该,应该还有筒骨……”   “谢谢凤姨!”   楚楚拿到骨头和莲藕之后就开始埋头折腾,凤姨一边干活一边偷眼看她,看着她拿刀收拾骨头的利落劲儿,想着她刚才那些话,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听前面见过安王爷的人说,安王爷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举一动温雅有礼,看着像个文弱书生,怎么就找了个这么……这么实惠的王妃啊?   楚楚把材料都丢进砂锅里,弄好了火,就凑到凤姨身边来,看着凤姨往那只宰得光溜溜的鸭子身上一层一层地刷酱汁,“凤姨,这做的是啥菜呀?”   “酱香鸭,这个菜鲜香不腻,挺开胃的,胃口不好的也能吃点儿。”   “凤姨,你会做可多菜了吧?”   楚楚凑在她身边儿,乖巧得就像是自己家里的小闺女一样,凤姨心里一松,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一边收拾鸭子,一边拉家常似的跟这小丫头徐徐念叨起来,“也说不上多,就是当厨娘年数多了,东家学一点儿,西家学一点儿,自己再琢磨一点儿,乱七八糟的,上不了台面……”   “那你做啥做得最好?”   凤姨苦笑,“说起来还怪可惜的……你猜我啥做得最好啊?糖醋排骨!大人和夫人都爱吃这个,大人老是说,我做得糖醋排骨比凝香阁掌柜的做得还好呢!这回出了这事儿……恐怕整个府里的人这辈子都不吃这个菜了,管家也不让做了,可白瞎了我这手艺喽……”   看着凤姨一副好像丢了什么爱物的模样,楚楚也跟着难受起来,“凤姨,你放心,王爷查案可厉害了,用不了几天就能把那个坏人揪出来!”   “等王爷把这个坏人揪出来,你一定给王爷说,让王爷重重治他的罪,可不能轻饶了他!”   “好!”   ******   萧瑾瑜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刚才虽然没直接碰触尸体,但难保不会被腐败之气侵染,经过近日的连番折腾,他现在的身子已经禁不得一点儿万一了。   疲惫的身子浸在微烫的热水里,水里撒了叶千秋配的解毒药粉,最后一分力气也被化尽了。   三年没出京师,一出来就搞成这副样子……萧瑾瑜往肩上撩了捧水,手抚过自己肩头的时候皱眉低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自己瘦得见骨的身子上,满脸嫌恶。   这副鬼样子,那丫头居然说他好看……   这皮肤惨白得像死人一样,哪有她说的那么细嫩……   她是看尸体看惯了吧……   被水汽蒸得有些头晕,萧瑾瑜靠着桶壁轻轻合上眼睛,开始在脑子里一点一点梳理手头上几件事的头绪。   许如归在牢里死得蹊跷,若查实不是自杀,那么能进刑部死牢杀人后全身而退的人屈指可数,不管是哪一个,都会在朝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上元县这个案子线索太少,有,但尚未成链,只有让一众疑犯回到他们感觉最为轻松自在的环境,才可能露出实质性的破绽。   蜀中那件案子看起来是仇杀,但报上来的多条线索明显得过于刻意,恐怕另有隐情,一旦处理不慎导致两大世家开打,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平息不了的,还是让行事沉稳圆滑的周云去吧。   还有塞北的马帮案,对驻边军队已产生了直接威胁,刻不容缓,只能让目前离之最近的冷月赶去了。   还有关中,湖北,云南……   “王爷……”   萧瑾瑜几乎要飘遍全国各地的思绪被几声越来越清晰的“王爷”唤了回来,睁开眼睛时那声音正在门外响起,“王爷,你在里面?”   “嗯……”   萧瑾瑜一个音节还没发完就后悔了。   隔着一道门,一道屏风,和一屋子氤氲水汽,他还是听得出来那是楚楚的声音。   不是他有意躲她,只是……他没穿衣服,门还没上闩!   “你在干什么呀?”   “没什么,洗澡……你在外面等着,我这就出来……”   萧瑾瑜急着把自己从浴桶里弄出来,手撑到桶壁上才意识到,叶千秋给他的药粉还有放松肌骨的功效,对他这会儿还发着烧的身子而言就跟散力没什么区别,泡了这么一阵,药效已发,身上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偏偏这么个时候……   “就你自己?”   不是他自己,还是几个人一起吗……萧瑾瑜顶着满头黑线拿起靠在浴桶边的拐杖,随口应了一声,“嗯……”   话音没落,门“砰”一声就被推开了,萧瑾瑜一惊,拐杖脱手掉到地上,黄花梨木撞击青石地板的脆响声还没落定,楚楚已经要从屏风后面钻出来了。   匆忙之间找不到任何可以遮体的东西,萧瑾瑜一急之下抓起手边矮架上的竹篮,把满满一篮子玫瑰花瓣一股脑全倒进了水里。   不知道是被温热的水汽蒸的,还是被浮在水面上那厚厚一层玫瑰花瓣映的,楚楚打眼看过去就觉得萧瑾瑜露在水外的皮肤不像原先那么苍白了,而是跟刚长成的嫩莲藕一样,水灵灵粉嫩嫩的,原本清瘦到有些突兀的锁骨看起来柔和多了,脸色也红润得很,比她先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楚楚站在离萧瑾瑜不足两步远的地方,直直地盯着萧瑾瑜露在水外的那截身子,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王爷,你这样真好看!”   萧瑾瑜脑子里嗡嗡作响,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拨开了那层保命的花瓣,就这样,脸上还得保持无比静定,声音也得端得平稳清冷,“你进来……就为说这个?”   “不是不是,”楚楚澄亮的目光爬上萧瑾瑜愈发血色丰润的脸,对着萧瑾瑜笑得暖融融的,“你的腿不方便,生着病更没力气了,我怕你自己在浴桶里出不来,进来帮帮你。”   萧瑾瑜默默看了眼横在地上的拐杖,拜她所赐,他这回还真是没法自己出来了……   萧瑾瑜定了定心神,眼下别的都是后话,让她出去才是最紧要的,但依过去经验,吼她出去绝对是自讨苦吃,于是萧瑾瑜还是尽量淡定到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我还想再泡一会儿,等洗好了再叫你吧……”   “没事儿,”楚楚拉过墙角的一张藤编板凳,一屁股坐到萧瑾瑜对面,“我就在这儿看着你,水凉了我能给你加点水,万一你一不小心掉进水里,我还能及时救你呢!”    ☆、29糖醋排骨(九)      她要……看着他洗!   还时刻准备把他从水里捞上来?!   楚楚就坐在他正对面,笑眯眯地托着腮帮子,看大戏一样兴致盎然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看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丫头对他脑子的考验比全国所有案子加在一块儿都重,他几乎都能听见自己脑子里那些绷紧的弦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怨念声。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萧瑾瑜无奈地倚着桶壁闭上眼睛,待到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不再那么刺耳了,突然想起件事来,拧起眉头睁开眼睛,“刚才……找我干什么?”   楚楚一愣,接着就“噌”地跳了起来,“呀!我差点儿忘了!我给你炖了莲藕猪骨汤来着,这会儿恐怕都在外面放凉了!”   萧瑾瑜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有胃病,不能喝凉的。”   “好,等会儿你想喝了,我就拿去给你热热。”   “我现在就想喝,”萧瑾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脸渴望还无比真诚,“我饿了。”   楚楚愣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听王爷喊饿呢,病人有胃口往往是病情好转的迹象,楚楚心里乐开了花,“好!我这就去给你热汤,再给你做几个菜!”   萧瑾瑜缓缓舒出一口气,“谢谢……”   ******   楚楚兴高采烈地捧着食盒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出了浴室,衣冠整齐地坐在房间里了。   “哎?你都已经洗好啦?”   “嗯……”   楚楚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菜,一边将信将疑地看向萧瑾瑜,“你叫人来帮你啦?”   “嗯……”   楚楚抿了抿嘴唇,小声追问了一句,“女的?”   “嗯……嗯?”   萧瑾瑜单被她看着就觉得脸皮直发烫,压根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觉得刚才那声的语调和前几声不大一样。   楚楚可没有再听他回答一遍的意思,“那……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又不能吃了。”楚楚把碗碟匆匆往桌上一摆,抓起空食盒就走,“我把食盒还给凤姨去。”   楚楚一口气奔出房门好远才慢下脚步来。   刚才听见萧瑾瑜承认是个女人伺候的他,心里怎么就感觉怪怪的,好像不就米饭干吃了一盘酸辣白菜一样,从喉咙口到五脏庙都是酸溜溜火辣辣的,难受得直想掉眼泪,却又想不明白为啥。   怎么遇上王爷以后就净出怪事啊!   楚楚一边怏怏地想着,一边慢悠悠地往厨房走,还没走到厨房就被一溜小跑追来的季东河从后面叫住了。   “楚姑娘……楚姑娘,王爷有事找你。”   楚楚看着跑得一头细汗的季东河,“什么事呀?”   “这……下官也不知道,王爷只说要请楚姑娘帮个忙。”   说起帮忙,那股酸溜溜火辣辣的感觉又翻上来了,楚楚撅撅小嘴,“他洗澡有丫鬟帮忙,吃饭干嘛要我帮呀,再找那个丫鬟不就行了嘛……”   季东河的一头汗水上又蒙上了一层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楚姑娘,轿子已在府门外候着了。”   “轿子?”楚楚一愣,“要出门?”   “是……王爷已先行一步,命下官陪楚姑娘前去。”   楚楚皱着眉头看看还拎在手里的食盒,他不是说饿了吗,怎么才吃了这么一会儿就又跑出去了,“是不是又找着了几块尸体呀?”   看着食盒这个物件又听到尸体这个词,季东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就白了一层,“下官……下官实在不知,还请楚姑娘速速动身吧!”   楚楚眨眨眼睛,“那好吧。”   “楚姑娘,食盒就扔在路边吧,一会儿下人们看见了自然会收走。”   楚楚把食盒往怀里一抱,盈盈笑着,“我还是带着吧,我觉得拿这个盛碎尸可方便啦!”   “好……好……”   ******   楚楚跟季东河在刺史衙门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萧瑾瑜才从外面进来,他的两个侍卫就来了一个,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推着他的轮椅,再后面,就是谭章领着一群手下押着五个人浩浩荡荡连叫带骂地走着。   “王爷。”   季东河见萧瑾瑜进来,忙起身恭谨一揖,抬起头来却正对上萧瑾瑜一道幽深的目光,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收回目光。   侍卫把萧瑾瑜的轮椅安顿在茶案旁,就自然而然地站到萧瑾瑜身侧,站定之前,也用一种深不见底的目光向季东河望了一眼。   季东河被看得全身不都自在,但这么看他的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王爷的侍卫,他还是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就问这俩人为啥看他,只能硬着头皮退到一边装淡定。   楚楚还没决定要不要站到萧瑾瑜那边去,就听萧瑾瑜对刚刚一脚迈到门里的谭章道,“谭大人,将一干嫌犯先行收押……楚楚,你速随谭大人去验尸。”   楚楚眼睛一亮,还真有尸体啊!   谭章使出吃奶的力气在白里发绿的脸上堆满笑容,“王爷放心……楚姑娘,请吧。”   楚楚向毫无表情的萧瑾瑜看了一眼,咬咬牙,对着谭章一撅小嘴道,“我是王爷的娘子,你得叫我娘娘才行。”   谭章和季东河齐刷刷地一愣,一块儿转头满脸迷茫地看向萧瑾瑜。   不是王爷让他们改口称楚姑娘的吗,还说是王妃娘娘不愿意人家在外面这样叫她啊……   天知道萧瑾瑜这会儿的迷茫比他俩多了多少倍,这不是她自己跟他要求的吗?   侍卫默默抬头看对面房梁,吴将军特别提醒过,此类突发事件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装聋作哑,相信王爷福大命大,总是可以撑过去的。   在一片静寂里被楚楚这么看着,谭章只得调整好笑容重来了一遍,“娘娘,请吧……”   楚楚七分得意三分神气地转头,对萧瑾瑜耀武扬威似地一笑,“哎!”   ******   这是楚楚第二回进刺史衙门的停尸房,上回到这儿来就是昨天的事儿,才不过一天光景,可这会儿看着,停尸房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原本这里齐整整地摆着两排停尸台,有近半数台子上放着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屋子四角都摆着冰桶,跟寻常停尸房里一样,冷冷的臭臭的。   可现在,那些尸体和停尸台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屋子被两扇屏风隔成了三小间,对着大门口的一间摆了一张香案,左右两间各放了一张四面围着帐幔的大床,冰桶也换成了火盆,屋子里暖暖的,满是熏香的味道。   要不是昨天刚来过这儿,楚楚还真会以为谭章带错路了呢。   谭章把楚楚带到右边的小隔间,站在屏风边上指了指里面那张帐幔紧闭的床,“娘娘,尸体就在这里面了。”   楚楚半信半疑地进去,一掀帐幔就乐了。   殷红床单上铺着张竹席子,席子上是按着她昨天辨出的顺序码放的碎尸,顶头放着绣花枕头,一侧还摆着缎面锦被,给尸体睡这么漂亮的床,她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楚楚回头看向半躲在屏风边的谭章,“谭大人,你对尸体可真好!”   “娘娘言重了,下官应该的,应该的……下官在王爷面前立誓,要与此尸体同食同寝嘛……”   楚楚一对杏眼睁得圆溜溜的,“尸体还能吃饭呀?”   谭章硬着头皮僵笑,“这个……下官吃什么,就给她上什么供……王爷的命令,下官岂敢不遵!”   “谭大人,你真是个好官!”   “不敢当不敢当……”   楚楚又看了几眼床上的尸体,每一块的形状大小她还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不是已经验过了吗,还验这些?”   “不不,方才在五个屠户家院子里又挖出了一些……别的,还不知道跟这具尸体是不是……一个人,所以放在床下了,没摆上去,还要劳烦娘娘辨认……”   楚楚蹲□子往床底下看了看,见有张席子,伸手往外一扯,顿时叫出声来,“呀!有脑袋了!手脚也有了!还有骨头……还有内脏呀!太好啦!太好啦!”   谭章瞠目结舌地看着楚楚一边又惊又喜地大喊大叫,一边一样样地捧起那堆零碎两眼发光地仔细看着。   刚才看见这些碎尸的人里也有大叫的,可谁也不是她这个叫法啊……   “看这刀口……这骨头皮肉,还有死亡的时辰,这些和床上那些就是一套的呀!”   楚楚兴奋地捧起那颗脑袋,把脑袋上那张颜色惨白却轮廓秀美的女人脸转向谭章,兴高采烈地道,“谭大人你看,这下好啦,她的脸还好好的,她家里人就能把她认出来啦!”   谭章吓得连退了几步,整个椭球状的身子都躲到了屏风后,就露出半个煞白的饼脸勉强挤出笑模样道,“娘娘所言极是……极是……其实,不用她家人看,下官……和好多人,都认识她……”   “真的啊?”楚楚“噌”地从席子边上站起来,捧着那颗脑袋就冲到谭章面前,“那你快说说,她是谁呀?”   谭章紧扒住屏风框才稳住直发软打颤的腿脚,不但不敢看那颗脑袋,连楚楚也不敢看了,低头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舌头一阵打结,“她,她,她,她是……季,季,季县令的夫人!”   “啊?!”楚楚瞪大了眼睛,迅速在手上把那颗脑袋转了方向,对着那张脸端详了好一阵,好像拿在她手里的不是颗脑袋,而是盆花似的,最后叹了口气,“真可惜,她长得多好看呀!”说完就捧着那脑袋转身回到席子边,蹲□子来继续研究起来。   谭章缓了好半天才松出口气,一边颤抖着手在怀里摸出手绢擦汗,一边默默想着,就凭安王爷敢娶这么个女人当王妃,他也注定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啊……   谭章还惊魂未定,就听楚楚清脆的声音在屏风后传来,“谭大人,你说这些是在五个屠户家院子里挖出来的,那五个屠户,是不是就是刚才押回来的那五个人呀?”   谭章一听不是说尸体的事,松了半口气,“回娘娘……正是。”   “那不就是抓着凶手了嘛!”   谭章一愣,萧瑾瑜一直称他们是嫌犯,也没说他们是不是凶手,可碎尸都在他们五家院子里挖出来了,还能错得了吗,“应该……应该是吧……”   “他们为什么要杀季大人的娘子呀?”   牵扯到自己的本行,谭章用谦虚的措辞很肯定地道,“王爷尚未断定,不过依下官多年断案经验,根据种种线索推断,是因为季大人的娘子前些日子在满香肉铺买肉的时候跟他们起过争执……屠夫杀心重,肯定是趁她外出的时候报复杀人,再每人埋一部分在自家院子里,以防相互告发。”   “这些碎尸都是谁发现的呀?埋在地里都能找着,真厉害!”   “这……这是王爷身边那个将军发现的,王爷身边确实人才济济,能人辈出,下官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亲眼见着这些零件被掘出来的时候,他还真是五体投地了好一阵子呢……   “那……”楚楚的声音低了一点儿,“现在季大人知道他娘子已经死了吗?”   “王爷吩咐过,在尸单出来之前,谁都不能跟季大人说这事儿。”   “那我快点儿验,让季大人能早点儿知道。”   谭章脊梁骨一阵发寒,这话在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跟赶着报喜似的啊,“娘娘,这个……不急,不急……”   “这个当然急呀!季大人早点儿知道,就能早点儿给她烧香烧纸钱,她吃得饱饱的就不会被别的小鬼欺负,有多多的钱给阎王就能早点转世投胎啦,你说能不急嘛!”   “是是是……娘娘所言极是,极是……”    ☆、30糖醋排骨(十)   楚楚验完尸回到后堂大厅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侍卫和季东河都不在,只萧瑾瑜一个人在那儿坐着。   “验好了?”   楚楚看起来心情特别好,脆生生的动静里都带着股不加掩饰的高兴劲儿,“都验好啦!”   萧瑾瑜小心地看着楚楚抱在手里的食盒,她上回验尸验这么长时间是剖验薛越那次,这回凶手都帮她把尸体剖好了,她怎么还用了这么长时间?   “可有什么发现?”   楚楚满脸兴奋,从怀里拿出几张纸递给萧瑾瑜,“当然有,还不少呢!多亏侍卫大哥找到了她的脑袋!”   萧瑾瑜接过来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尸单上的字歪七扭八,凌乱得不成样子,根本认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尸单是谁填的?”   “我喝报,谭大人亲笔写的。”   做个记录就能吓成这样,看来还得让他跟尸体多亲近些日子才好。   萧瑾瑜默默收起尸单,“我看字头晕,你说给我听吧……你可能确定,今晚发现的碎尸和先前那些是属同一个人?”   楚楚点头,“肯定错不了。”   萧瑾瑜眉心愈紧,他强打精神撑到现在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但只听她说这么一句肯定不行。   他能看出来前后两次发现的碎尸切口处刀痕相仿,并且两次碎尸是出于年纪相仿之人的,但先前那部分在冰窖里冻过,今晚发现的这堆又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单看是不可能做出这么肯定的判断的,“证据呢?”   “这还是谭大人的功劳呢!他在停尸房里放了好几个火盆,把那些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碎尸捂得热乎乎的,尸体暖和了以后流出好些血水来,今天晚上不是挖出来几根剃得光溜溜的大骨头嘛,我把一根洗干净了,往上滴了点儿血水,那些血水都融进去啦。冰窖里的要不是季大人的娘子,那肯定是季大人娘子家里和她一样年纪的血亲,我问过谭大人了,他说季大人娘子家根本没有这个年纪的女亲戚,那她就只能是季大人的娘子啦。”   萧瑾瑜暗自轻叹,滴血既然可以认亲,当然也可以认自己,他怎么从来就没往这上面想过……   “好……”萧瑾瑜刚想说回府,突然想起来这屋里似乎少了个人,“谭大人呢?”   楚楚皱皱眉头,“谭大人好像是生病了。”   “病了?”   刚才带着衙差抓人的时候不还吆五喝六挺精神吗?   “是呢,我洗骨头的时候让他帮忙拿块尸体挤碗血水来着,然后他就一直在吐了。”   “……让他歇着吧,别的事回去再说。”   楚楚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就得在这儿说完,说完还有别的事呢!”   萧瑾瑜轻皱眉头,微微调整了一下在轮椅里坐得发僵的身子,“好,说吧……”   楚楚把食盒盖子一掀,两手一伸,把食盒捧到萧瑾瑜面前,“我找到她的死因啦。”   萧瑾瑜往食盒里看了一眼,脊背瞬间一片冰凉。   在这个刚刚给他装过饭菜的食盒里,正躺着一颗面色惨白的脑袋。   萧瑾瑜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死因为何?”   楚楚把食盒慢慢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颗脑袋捧了出来,把刀口那面凑到萧瑾瑜脸前,指着血肉模糊的断面上一道并不明显的狭长凹痕,“你看见这道印子了吧,这是她活着的时候被一个又尖又长又硬的东西扎出来的,扎透了喉咙,还戳到了骨头上,虽然头被割下来的时候是沿着这道伤口割的,但那是人死以后的事儿了,生前伤和死后伤就是不一样,还是看得出来。”   萧瑾瑜轻屏呼息默默点了点头。   别说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是见惯生死的老仵作们看到被割下的头颅都会腿脚打颤,也就她还能镇定自如地捧在手上看得如此细致吧……   楚楚放下那颗脑袋,又从食盒里捧出一大扇肉来,一手指着肉皮上的一块青紫,“她死前身上被钝物击打过,先前因为搁在冰窖里,太冷,没显出来,在停尸房里暖和过来以后才显出来的。”   萧瑾瑜又是轻轻点头。   在停尸房里生火这种事,也就谭章能干得出来,得空了一定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不干正事的老糊涂官……   “再有……她胃里有不少没消化的饭菜,能辨的出来的有米饭,牛肉,鸡肉,平菇,黄瓜。”   萧瑾瑜忍过胃里一阵痉挛,点头。   楚楚见萧瑾瑜皱着眉头一声也没出,以为他是不相信,心里那股酸溜溜火辣辣的委屈劲儿又翻了上来,小嘴抿了抿,盖好食盒盖子重新抱到怀里,“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就算啦……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我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抱着食盒跑没影了。   ******   楚楚从停尸房出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正回想着往季府走该是哪个方向,刚出刺史衙门大门就看见安王府的大马车停在门口,俩侍卫里的一个就站在马车边上。   侍卫看见楚楚出来,深深松了口气,“楚姑娘,你可算出来了。”   楚楚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要是知道侍卫大哥在外面等着接她,她就不在里面故意磨蹭这么些时候了,“季大人的娘子死得可怜,我得把她的尸体整整好,不然回头季大人来带她回家的时候多难受呀。”   侍卫苦笑,压低了点儿声音道,“楚姑娘,你也可怜可怜王爷吧,王爷在车里等你一晚上了。”   “啊?!”   她不是说了自己有活没干完,让他想回去就回去的吗,他还等着她干嘛呀?   难不成……是干错什么事啦?   侍卫帮她把车门开了个缝,“楚姑娘请吧。”   楚楚惴惴不安地钻进车里,一眼看见萧瑾瑜合衣半躺在榻上,就站在门口没敢走过去,低头默默揪着手指尖。   萧瑾瑜脸色难看得很,苍白一片,眼睛里倒布着不少殷红的血丝,微蹙眉心静静看着楚楚,声音微哑而低沉,“过来。”   “我……我是去整理季大人娘子的尸体了,没干别的事儿……”   “过来。”   萧瑾瑜的声音里不带一丝火气,可楚楚听着就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被他抓了正着一样,不情愿却又不敢不走到他跟前。   “我真没干坏事,你问谭大人就知道,我一直在停尸房呢!”   萧瑾瑜本来确实窝了一肚子的火,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睁着眼睛,这丫头竟敢在三更半夜里给他撂下句不清不楚的话就一个人跑开了,万一出点什么事……   可这会儿看着她这副满脸委屈的模样,萧瑾瑜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轻轻咳了几声,深深看着楚楚,沉声道,“你记着……往后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必须先与我说清楚。”   楚楚见他又不像是要发火的样子了,胆子就壮了起来,嘟着小嘴道,“为什么呀?”   “为了你的小命。”   楚楚看着一脸冷色的萧瑾瑜,眨眨眼,扁扁嘴,“我听你的一回,你也得听我的一回。”   萧瑾瑜眉心微沉,她居然还敢跟他谈条件,“听你什么?”   楚楚伸手指着萧瑾瑜的腰带,认真又清楚地道,“你把衣裳全脱了。”   萧瑾瑜狠狠愣了一下,下意识把手护在自己的腰带扣上,“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穿上。”   萧瑾瑜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狠敲了一下,又疼又晕,“为什么?”   楚楚下巴一扬,“我是你的娘子,就得我给你穿。”   萧瑾瑜脸色微黑,“不必……我自己会穿。”   楚楚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子了,“你是皇上赏给我的,是皇上让我伺候你的,你要是不让我给你穿,你就是抗旨,你就是大奸臣!”   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冠上这种罪名,还是因为……萧瑾瑜连声冤枉都喊不出来,“不行……”眼看着楚楚小嘴一扁,眼眶红起来,萧瑾瑜一声默叹,“现在不行……”   楚楚小嘴撅着,“那你说,什么时候行?”   “明天……明早起床的时候。”   据这些日子观察,一般她是不会比他起得早的。   “好!”   ******   萧瑾瑜答应了,楚楚就觉得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别扭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进季府的门就钻进房里爬上床,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了。   萧瑾瑜也困倦得很,烧一直没退,脊骨里还疼得厉害,睡是睡不着,他倒是很想躺一会儿,可推门就见到季东河在他房里,原本坐在桌前的季东河一见着他,“嗵”一下子冲萧瑾瑜跪了下来。   “求王爷为下官做主啊!”   萧瑾瑜被侍卫送进门来,等侍卫退下去,把门关好,萧瑾瑜才道,“季大人起来说话吧……”   季东河仍低头跪着,脊背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幅度颤抖着,向来谦和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王爷,下官内人死得冤……死得惨啊!”   萧瑾瑜皱了皱眉,没再说让他起来,就那么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季大人以为,当是何人所为?”   季东河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满脸错愕地抬起头来,“王爷不是……已将凶手悉数缉拿归案了吗?”   萧瑾瑜眉梢微扬,“谁说的?”   “那五个屠夫……不是已经被王爷抓进刺史衙门了吗?上元县已传遍了……”   萧瑾瑜毫不客气地把冷厉的目光打在季东河身上,“季大人审案多年,连嫌犯与凶手都分不清吗?”   季东河慌地埋下头,“王爷……王爷恕罪!下官一时心乱,一时糊涂……”   萧瑾瑜声音浅了一分,“起来吧。”   “下官不敢……”   “起来……你若想为夫人讨个说法,就带我去看看她的遗物。”   “是……是!下官拜谢王爷!”   季东河站起来就要帮萧瑾瑜推轮椅,萧瑾瑜已动手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让出门口,“相烦领路。”   “是……王爷请。”   ******   萧瑾瑜让他走在前面,季东河一路走过去连头也不敢回,就听到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在后面不远不近地响着,缓慢,低沉,匀速,就像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从容静定,波澜不惊。   进了一栋小楼,季东河在门厅里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犯难地看了看萧瑾瑜的轮椅,又见萧瑾瑜满额细汗,就颔首试探着道,“王爷,下官与内人的房间在楼上……下官还是让人把东西取下来给王爷过目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眼墙边的那道楼梯,“几楼?”   “回王爷,三楼。”   “哪间?”   “走廊尽头的那间。”   萧瑾瑜轻轻点头。   季东河刚想叫人来,就听萧瑾瑜静定清冷的声音传来,“劳烦季大人把我的轮椅抬上去,我随后就到。”   季东河错愕地看着萧瑾瑜,萧瑾瑜又补了一句,“上楼后不许回头,把轮椅搁在房门外,你在房中等我。”   唐严交代过,王爷吩咐的事务必依样照办,甭管听起来有理还是没理。   “是……王爷。”    ☆、31糖醋排骨(十一)   季东河在房间里清晰地听到木楼梯上的怪异声响时起时停,沉闷缓慢又毫无规律可言,其间甚至还有几次重物坠落的声响传来。   看他刚才撑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都是摇摇欲坠的,怎么能爬得上这几段又高又窄的楼梯?   季东河几次想出门看看,最后都忍住了。   虽然说王爷要是在他地盘上出点儿什么事儿他得吃不了兜着走,可一旦惹火了这位王爷,那下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吧。   僵立在房里足等了半个时辰,门才“吱”地被人推开。   萧瑾瑜推着轮椅进门来,除了脸色又白了一层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连呼吸都是平平稳稳的。   季东河赶忙迎上去,脸色一点儿也不比萧瑾瑜的好看,“王爷,这里……就是了,您随意看吧。”   萧瑾瑜慢慢环视了一圈这干净整洁到几乎没有人气的屋子,浅浅蹙眉,“我记得唐严对我说过,季夫人在他来到之前就回娘家去了……”   季东河颔首回话,“是……内人是唐严来到的当天清早走的。”   “夫人独自去的?”   “回王爷,是内人的贴身丫鬟陪她一起乘马车去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径自把轮椅推到梳妆台前,伸手轻轻翻动首饰盒里的珠玉,“季大人可还记得,夫人出门时候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首饰?”   季东河一愣,“这……下官惭愧,未曾留意。”   “那请季大人清点一下夫人的衣物首饰,看看缺了哪些……夫人就算是回娘家,也得穿着衣服吧。”   季东河耳根涨红,颔首小声道,“回王爷……女人家的那些东西,下官实在不曾留意过。”   “随便记起一样就好,夫人贴身丫鬟的装束也好……以便向街坊四邻查问情况。”   季东河憋红了脸,身子都微颤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她……她的丫鬟,好像经常穿红衣服。”   “还有吗?”   季东河摇头,声音微带哽咽,“下官实在惭愧。”   萧瑾瑜轻咳,摆了摆手,“无妨……”抬眼看到窗前小案上的针线筐,萧瑾瑜淡淡地把话转开,“夫人生前常做女红?”   “她……做得不好,只是喜欢摆弄摆弄,让王爷见笑了。”   萧瑾瑜推动轮椅凑近过去,拿起筐里半幅还蒙在花撑上的未完绣品仔细看了好一阵,又伸手拨了几下筐中的绣线,抬头对季东河道,“季大人,夫人的绣品可否借我拿去看看?”   “王爷请便。”   “谢谢。”   ******   萧瑾瑜回到房里时已日近中午,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几乎被冷汗浸透的官服,房门就被叩响了。   “奴婢季府厨娘,奉王妃娘娘之命给王爷送药来的。”   萧瑾瑜无声轻叹,勉力直起腰背,“进来……”   凤姨轻轻推门进来,也不敢抬头,就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搁到桌上,然后颔首恭立,“王爷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马上准备午膳。”   吃?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好好躺一会……   萧瑾瑜几口把那一碗药喝下去,又喝了小半杯水化去口中浓重的苦涩,才漫不经心地道,“准备王妃的午膳就好,我不吃了……”   凤姨还没来得及应声,就从门外传来一个清清亮亮又火急火燎的声音。   “不行!”   声音还没落下,楚楚的小脑袋就从门后冒了出来,带着一脸还没散尽的睡意冲到萧瑾瑜面前,气鼓鼓地盯着他,“你得多吃饭,你忘啦,咱俩还拉过钩呢,谁反悔谁是王八蛋!”   要不是房间就在他的隔壁,醒来刚好听见他房里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差点儿又要被他骗一回啦!   一时间萧瑾瑜觉得脑仁比脊骨还疼,“好,我吃……”   楚楚赶忙扯扯被她那句“王八蛋”吓丢了魂儿的凤姨,“凤姨,你糖醋排骨做得最好,就给王爷做个糖醋排骨吧。”   凤姨的魂儿又被“糖醋排骨”这四个字吓了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敢,不敢……”   她说不敢,萧瑾瑜反倒起了兴趣,“你做糖醋排骨很拿手?”   凤姨忙摇头,“没有,没有……王妃娘娘谬赞了。”   楚楚摇着凤姨的胳膊,“是你说的,你做糖醋排骨做得最好,季大人还说你做的比凝香阁掌柜做的都好呢!”   “王爷娘娘恕罪,不是奴婢不识抬举,只是管家早有吩咐,府里再也不让做这道菜了……”   楚楚冲萧瑾瑜直眨眼,“要是王爷想吃,管家还管得着嘛?”   “这……这要听王爷的吩咐。”   萧瑾瑜看看满脸期待望着自己的楚楚,转向诚惶诚恐的凤姨,“你做糖醋排骨当真做得很好?”   “回王爷,都是奴婢自己瞎琢磨的,实在上不得台面!”   萧瑾瑜稍一思忖,“你今天就做一回吧……”   “奴婢……实在不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萧瑾瑜浅笑,“你若当真做得比凝香阁好,我就为你题个字号。”   楚楚两眼放光,狂扯凤姨衣袖,“凤姨,你赶快答应呀!”   “是,是……多谢王爷!”   萧瑾瑜这才把目光移回到楚楚身上,她的胃口一直好得很,今早没吃早饭,这会儿该饿坏了吧,“除了糖醋排骨……你还想吃什么?”   楚楚答得毫不犹豫,“糯米鸡,红烧肉!”   “……再添一盘香菇菜心,给我一碗小米粥。”   “是,奴婢这就准备。”   楚楚追补上一句,“凤姨,可别忘了糖醋排骨!”   “是,是……”   听着凤姨发飘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远,萧瑾瑜把疼得发僵的脊背靠回到椅背上,轻蹙眉头看着楚楚,“你很喜欢吃糖醋排骨?”   楚楚摇摇头,满脸的认真,“排骨上的肉太少啦,还是红烧肉更好吃。”   萧瑾瑜抬手轻揉额角,“那你为何一定要吃糖醋排骨?”   实话实说,短期内他并不情愿再见到这道菜……   “我想让你吃。”   萧瑾瑜一愣,“为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凤姨说她做糖醋排骨做得最好,可现在管家不让做了,她这个的手艺就白瞎了……这里的人都怕你,都听你的,你要是吃了凤姨做的这道菜,说她做得好吃,管家就不敢不让她做啦。”楚楚又笃定地补了一句,“凤姨是好人,她说好吃,一定好吃。”   “好,我会尝尝……”   楚楚杏眼笑得弯弯的,“王爷,你真是好人!大好人!”   萧瑾瑜无声苦笑,“是吗……”   “是呢!”   刚才不还是王八蛋吗……   ******   萧瑾瑜夹起一小块糖醋排骨,刚浅浅地咬了一口,楚楚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好吃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很好。”   “我就知道,一定好吃!”   楚楚夹起一大块,狠狠咬了一口,把小嘴塞得满满的,“好……好吃!”   迅速啃净一块排骨,楚楚又夹起一大块红烧肉整块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烫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还是大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   萧瑾瑜忍不住把几个盘子都往她面前推了推,“别急……都是你的,没人抢。”   萧瑾瑜不多会儿就发现自己这话纯属多余。   这丫头一点儿客气的意思也没有,把剩下的糖醋排骨、糯米鸡、红烧肉,包括那盘他只动了两筷子的香菇菜心,全都一扫而光,要不是真的塞不下去了,她恐怕还会帮他把剩下的半碗小米粥解决掉。   萧瑾瑜看得胃疼,平日里她是吃得不少,可也没见过她一气吃这么多,“你昨晚……没吃饭?”   楚楚舔舔嘴唇,揉着撑得圆鼓鼓的小肚皮,“我昨天就吃了一顿早饭。”   “为什么?”   “昨天中午你昏迷刚醒,我得守着你,晚上还没吃饭就被你喊去验尸啦。”   萧瑾瑜觉得心里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热着发疼,“我生病是常事,下次不必管我……”   “那可不行!你是皇上赏给我的,我怎么能不管你呀!”   萧瑾瑜呛咳,她怎么总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萧瑾瑜还默默窘着,就听楚楚得意地道,“你说了,凤姨要是做得好,就给她题字号的,现在能题了吧?”   “不行。”   楚楚急了,“你刚才都说很好了呀!说话得算数!”   “好是好,但还不知道是不是比凝香阁的好……今晚去凝香阁尝尝,我请你,算我答谢你的照顾。”   “好!”   ******   萧瑾瑜出现在凝香阁的时候正是饭点,大堂里却是灯光昏暗,一片死寂,阴寒得跟外面没什么区别。   小二听见人声,打着哈欠从桌子上爬起来,扯起抹桌子的抹布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睡眼惺忪地随口应付着,“客……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啊?”   萧瑾瑜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堂,轻轻皱眉,那丫头明明比他出来得早,“我等人……麻烦你移开一张凳子,生盆碳火,烧壶清水。”   小二不耐烦地趴回桌上,展开胳膊把一个茶壶推到桌角,“坐桌角那儿不一样吗,火没有,茶自己倒。”   萧瑾瑜伸手摸了下茶壶,冰冷。   “你们掌柜呢?”   小二头也不抬眼也不睁地冷笑,“想睡我们掌柜的人多着呢,下辈子也轮不上你这样的,别做梦了……”   萧瑾瑜清冷一笑,“是吗……”   小二梦呓似的接道,“我都轮不上,别说你个残废了……”   萧瑾瑜脸色沉了一层,没出声,抬手拿起茶壶慢慢倒了一杯不知泡了多久的冷茶水。   听着倒茶的声音,小二在自己胳膊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对嘛,做人得有眼力介儿……”   萧瑾瑜缓缓拿起茶杯,轻轻嗅了一下,扬手向前一泼,准准地淋了小二一头。   突然被隔了好几夜的凉茶水一浇,小二“噌”地就蹦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着满头的茶水,一边怒瞪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人,“你他妈找死啊!”   萧瑾瑜不轻不重地把茶杯顿到桌上,不冷不热地道,“是你找死。”   小二狠狠打量了萧瑾瑜几眼,看他身上穿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衫,从上到下也看不出一样值钱东西,又看他身子单薄清瘦,脸上满是病色,小二毫不顾忌地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掀翻轮椅,发疯一样地踢打倒在地上的人。   “你他妈一个废物说谁找死!谁找死!谁找死……”    ☆、32糖醋排骨(十二)   “你干什么!”   宛娘进门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倒是跟她一起进门的楚楚拔腿就冲了过去,用力把中邪了似的小二狠狠推开,合身扑到萧瑾瑜身上,转头狠狠瞪着小二,“不许你打他!”   被楚楚这么一推,小二突地醒过了神来。   刚才……开始他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泼了自己一头凉水还一脸平静的人,他只是想听一句求饶,可这人就是一声都不出,连神情都不变,一直用一种很像是嘲弄的眼神看着他,他就越打越来气……   看着这个倒在地上已经吐出了一大片血的人,小二身子一僵,脸色刷地白了下来。   楚楚喊了这一声,宛娘也回过了神来,花容失色,慌地奔过来扯起小二“嗵”地跪下,连连磕头,“民女该死!王爷息怒!王爷恕罪!”   王爷?   小二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正被楚楚小心翼翼搀扶起来的人,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你是王爷,安王爷?”   萧瑾瑜攀着楚楚的肩膀坐回到轮椅里,本就格外脆弱的腰背挨了太多拳脚,一时疼得只能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可传到小二耳中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冷平静的,“我说过了,是你找死……”   “小……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小的……”   萧瑾瑜沉声截断小二的鸡叨米,“宛娘。”   宛娘忙磕了个头,“民女在。”   “此人殴打本王,可是你亲眼所见?”   “是。”   楚楚忿恨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小二,那模样像是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我也看见了!”   萧瑾瑜静静看着小二,“人证物证俱在,你可有话说?”   “小的有罪!小的该死!”   萧瑾瑜轻轻点头,“认得刺史衙门怎么走吧……去跟谭刺史说,你犯了殴打皇亲之罪,他知道如何处理。”   小二听得一愣,楚楚急道,“不行!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萧瑾瑜淡淡看着小二,“你若有这个心,有这个胆,可以试试……”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宛娘狠剜了小二一眼,“还不快滚!”   “是……是!”   等小二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宛娘又向萧瑾瑜深深磕了个头,“王爷恕罪……如今外面谣传小店是拿人肉做菜的,生意做不下去,原来的伙计为求生计都改奔他处了,一般人又都怕沾晦气,就只能请到这样不三不四的……如此冒犯王爷,宛娘实在该死!”   萧瑾瑜压抑着咳了两声,“是我找打,怨不得人……还要请宛娘为我们做份糖醋排骨。”   楚楚和宛娘都愣了一下,怎么这会儿他还惦记着什么排骨啊?!   萧瑾瑜浅笑着补了一句,“很重要……做得好了,或可为你洗清谣言……或可侦破此案。”   “是,宛娘马上去做,王爷先到楼上雅间休息一下吧。”   “不必了,就在这儿……你认真做,要和以前做得一样。”   “是,王爷。”   ******   宛娘一走,楚楚就伸出小手轻轻抚在萧瑾瑜一侧发红的脸颊上,眼圈泛红地看着萧瑾瑜,“你疼吗?”   原本只是一侧脸颊红着,被她这么一摸,另一侧脸颊也红起来了,萧瑾瑜微微摇头,“不疼……刚才去哪儿了?”   “我本来想早点来跟掌柜说,让她早点开始做,等你来了就能吃了,可掌柜说她不会杀猪,也不敢在外面买排骨了,我也不会杀猪,我就陪她一块儿去买排骨,帮她选排骨来着……”楚楚说着眼圈一红,一把搂住了萧瑾瑜的脖子,趴在萧瑾瑜肩头“哇”一声就哭出来了,“我以后一定天天守着你,天天跟着你,再也不让坏人欺负你了!”   萧瑾瑜哭笑不得,被她哭得心里比身上还难受,抬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是我不小心,你别哭……”   楚楚站直身子抹了两把眼泪,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着萧瑾瑜,“你把衣裳都脱了吧,我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在这儿……亏她想得出来!   “……不用,我没伤着。”   楚楚咬着嘴唇,看着他白衣前襟上沾的斑斑血迹,眼泪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你又骗人……你都吐血了!吐了那么多血!”   “我的胃不好,经常如此,不碍事……”   “你骗人!”楚楚一把抓住萧瑾瑜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你肯定特别疼,你看你的手都发抖了!”   萧瑾瑜想把手抽出来,可目光对上她哭得像花猫一样的小脸,心里一疼,手上一滞,还没回过神来,楚楚就把他的一双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冷得发僵的手被楚楚紧紧按在她温软的小胸脯上暖着,手在她外衣里面,只隔着一层中衣,清楚地感觉到她小兔子一样的心跳和小火炉一样的体温,萧瑾瑜一动都不敢动,一双手连抖都不敢抖了。   是,他承认,的确是香销玉软,比世上任何一种暖炉都要舒适百倍千倍,这种温热像是会动的,能沿着双手传遍全身,整个身子由里到外都要被暖化了,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派来监视凝香阁的侍卫就在附近,而且一定是在一个能把一切尽收眼底的位置。   刚才他被打的时候侍卫没跳出来,不是因为没看见,而是因为他的一个暗号。   萧瑾瑜从额头到脖梗都红得快滴出血了,用上十二分的定力才稳住声音,“真的不疼……只是……只是冷,很冷,去帮我生盆火吧。”   “那……”楚楚犹豫了一下,才把他的手小心地放下来,抹了两下眼泪,把小脸抹得更花了一点儿,“好吧,我这就去!”   “谢谢……”   ******   楚楚很快就跑了回来,好一阵子忙活,在萧瑾瑜那张桌子附近摆了两个烧得旺旺的炭盆,烧了一壶热腾腾的清水,添了一盏亮堂堂的油灯,空荡荡的大堂里顿时有了点人气儿。   她忙活完了,宛娘也从后厨里把糖醋排骨端出来了。   “其实不过就是寻常的做法,实在是客人们过誉了……王爷请慢用。”   烧得棕红油亮的排骨整齐地码在白地蓝花的瓷盘里,香气随着热气一块儿飘出来,不遗余力地挑逗着面色清冷的萧瑾瑜。   萧瑾瑜的胃口向来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吃宫里的御膳长大的,安王府里也有几个在朝在野都名号响亮的厨子,对于糖醋排骨这种常见菜品的好坏,他还是很有点儿发言权的。   比起先前被唐严送到他面前的那份,眼前这份确实有过之无不及。   这样的品相,这样的香气,就是拿进御膳房比,也能算是上品中的上品了。   看着萧瑾瑜轻轻蹙起眉头,半晌没动筷子,宛娘颔首道,“宛娘手艺拙劣,让王爷见笑了。”   萧瑾瑜看向楚楚,“你觉得呢?”   楚楚扁扁小嘴,有点儿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道,“我觉得掌柜做得挺好的,看着比凤姨做的好……”说着从盘子里抓起一块儿,咬了一口,刚嚼了几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还没咽下去就举着那半块排骨兴高采烈地叫起来,“不对不对!是凤姨做的好!凤姨的好!”   萧瑾瑜微怔,“为什么?”   楚楚把拈手里啃了半块的排骨递到他嘴边,“你尝尝就知道啦!”   萧瑾瑜脸色阴了一层,还从没有人敢把别人咬剩了一半的东西拿给他吃,还是这么一副要喂给他吃的架势……   萧瑾瑜刚想把这块排骨从楚楚手里接过来,楚楚另一只手就把萧瑾瑜刚抬起来的胳膊按下去了,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当病人啊,“你别乱动,我喂你,你张嘴就行啦。”   利用仅有的线索,萧瑾瑜实在推断不出,如果自己坚持拒绝,这丫头下一步能干出什么来。这里到底还有个外人,外加一个不知道在哪儿默默看着屋里一切动静的部下,还是不要贸然挑战未知状况的好……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块排骨,在楚楚那排小牙印边上浅浅地咬了一口,细细嚼了一阵,咽下去的时候眉心已经舒展开了。   楚楚迫不及待地问,“我没骗你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这排骨论卖相论香气确属上乘,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吃到口中就是觉得不如凤姨做的那么鲜润可口。   如此,才对了。   “宛娘……既然生意清淡,就暂且歇息休整几日,待案子过堂,真相大白,流言尽散了,再开门做生意吧。”   萧瑾瑜说得清淡,像是官家随口的宽慰之词,宛娘却听出了话音,精致的眉宇间顿时蒙上一层喜色,“王爷已把此案破了?”   萧瑾瑜没答,“多谢你的糖醋排骨……”   ******   回到季府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了,楚楚本想看看他身上到底伤得怎么样,可京里来送加急公文的人已经等了好一阵子,急得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打转转,楚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瑾瑜跟他进到屋里把门一关谈大事儿去了。   萧瑾瑜不把那顿拳脚当回事儿,楚楚可忘不了。   他的身子那么虚弱,又那么好看,每次碰他,楚楚都是小心翼翼的,很轻很轻,生怕把他碰疼了,可那个坏人居然敢那样欺负他,她真想立马去跟刺史大人说,得把这个坏人的屁股打开花才行!   楚楚在屋里等了好长时间,才听见萧瑾瑜房门打开,扒在门上从门缝里看见送公文的人离开,又看了好一阵子,才见萧瑾瑜屋里的灯火暗了一重。   她想等他吹了灯睡熟了,就悄悄进去用药酒帮他揉揉被打伤的地方,不然明天肯定疼得更厉害。可萧瑾瑜房里一直亮着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等得楚楚都哈欠连天了,灯还没灭。   又等了好一阵子,楚楚站着都快睡着了,脑子和视线都变得迷迷糊糊的了,突然听见萧瑾瑜的房里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猛一激冷,楚楚赶紧凑到门缝上看了一眼,透过萧瑾瑜房间窗子撒到走廊地面的灯光灯影还在。   他还没睡,能在屋里干什么呀?   楚楚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凑到萧瑾瑜房门上听听,从里面传来一阵说不清的怪响。   楚楚敲敲门,没人应声,凑到门上听听,怪响也没有了。   难不成……他是睡着了做梦出的声响?   肯定是他睡觉前在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就忘记熄灯了吧。   他睡着了就好。   楚楚溜回自己屋里,把向凤姨讨的药酒抱出来,轻轻推开萧瑾瑜的房门,走到他卧房门口把门轻轻一推,还没进门就惊得差点儿把药酒扔到地上。    ☆、33糖醋排骨(十三)   萧瑾瑜根本就不是睡着了,非但不是睡着了,还根本就不在床上。   床上像是被打劫过似的,翻得一片狼藉,被褥床垫都被扯乱掀开了,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这会儿居然伏在床下的石砖地面上,正靠着两只手的力气艰难地往床尾方向爬。   萧瑾瑜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汗透了,紧紧黏在消瘦的肩背上,头发散乱,脸色白里发青,喘息浅薄而急促,像是在受着极大的折磨。   就是在凝香阁被打得那么狠,也没见他狼狈成这副模样,楚楚呆愣了一下才冲了过去。   “王爷!你……你怎么了!”   听到楚楚的声音,萧瑾瑜的身子明显一僵,手上倏地一松,一下子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想撑起身子,手已使不上什么力气了,只引得身子一阵发抖。   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你……出去……”   楚楚像没听见似的,二话不说,搂住萧瑾瑜的身子把他翻了个身,抓起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半扶半抱地把他弄上了轮椅,跑到床边抱下来一条被子想给他盖上。   看着楚楚抱着被子跑过来,萧瑾瑜心里突地一沉,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层,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在楚楚把被子盖到他身上的前一刻,猛地一把将楚楚狠狠推开。   楚楚连人带被子被他推得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自己也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   萧瑾瑜完全脱力地靠在轮椅里,冷厉地瞪着一脸委屈的楚楚,“快出去!”   这一回她肯定能听见。   楚楚看着眉心紧蹙嘴唇紧抿的萧瑾瑜,把被子搁到地上,眼圈微微泛红,“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伺候你,我去给你叫丫鬟来吧……”   只要能让他不这么难受了,怎么都行。   “不必……”   “那……那我给你找大夫去!”   “不用……”   “那……那你吃药吧,吃哪个,我给你拿!”   萧瑾瑜看着面前这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丫头,声音怎么都冷不下去了,这样赶她肯定是赶不走的,萧瑾瑜合上眼睛定了定心神,“给我穿衣服……”   楚楚一愣,“啊?”   萧瑾瑜勉强稳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是拉钩了吗……”   楚楚怔怔地看着他,“现在?”   “子时已过了……”萧瑾瑜波澜不惊地忍过一阵差点让他昏过去的疼痛,声音弱了一重,“你若反悔也无妨……”   “我没反悔!”   楚楚跑过去取他搁在架子上的衣服,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刚才他那么费劲儿地往床尾爬,不是朝着轮椅的方向,也不是朝着药箱的方向,这个方向就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过去,就是这搭放着他衣服的红木架子。   他费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为了拿衣服穿?   他干嘛不喊人帮忙呀!   楚楚抱起萧瑾瑜的衣服,还没走到萧瑾瑜面前,眼前倏地闪过一道蓝影,手上一空,还没回过神儿来,衣服已经抱在一个侍卫手里了。   这一向对楚楚很好脾气的侍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眨眼间完成一系列动作。   在一堆衣服里抽出一根衣带。   扯下衣带上的一枚虎形玉带扣。   把玉带扣摔碎。   抓起从玉带扣里滚出的棕红小丸喂进萧瑾瑜口中。   转身把剑尖儿抵在楚楚锁骨窝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   被剑抵着,还被侍卫满是杀气的阴寒目光狠狠盯着,楚楚又害怕又委屈,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哇”一声就哭开了,“我是楚楚啊!”   侍卫剑锋一扬,“我看你没了脑袋还能不能胡扯!”   “衣服是我让她拿的……”   萧瑾瑜微哑着声音说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侍卫手里的剑居然就像被施了法一样,生生在空中顿住,一眨眼就“唰”的一声回了鞘。   出来前吴江秘密交待过,若遇上此类情况,务必第一时间把藏在虎形玉带扣里的药丸取出喂王爷服下,然后将在附近出现的人悉数擒拿拷问,唯得王爷授意接触王爷衣物者除外。   有资格在王爷生死关头帮他去取救命药的人,必是王爷心甘情愿托付性命之人。   剑回了鞘,人也转了个身,面对萧瑾瑜跪下来,雄厚的声音里满是愧色,“王爷,卑职来迟了。”   萧瑾瑜慢慢调匀呼吸,微微摇头,“你速去京师,叫景翊来一趟……”   “王爷,此处凶险,卑职先护您离开。”   “不必,我自有打算……你速去速回,切莫声张……”   安王爷的决定不是凡人能改的。   “是……”侍卫转头看了眼楚楚,看这平日里蹦蹦跳跳的小丫头被自己吓得小脸煞白,眼泪都流到下巴颏儿上了,心里一阵歉疚,对着楚楚抱了下拳,“卑职鲁莽,望楚姑娘莫怪,照顾好王爷。”   楚楚一愣,这人刚才还要砍她的脑袋呢,怎么一下子又这么客气了呀?   楚楚还没想明白,侍卫已经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屋里消失了。   看着桃腮带泪还默默傻愣着的楚楚,萧瑾瑜无声轻叹。   他是造了什么孽,招惹了哪路神仙,逼得老天爷派下这么个小丫头来把他克得死死的。   “你别怕……是他误会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楚楚眨了眨还噙着泪的杏眼,小嘴撅得老高,“他凭啥要砍我的脑袋啊?”   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他以为你要害我……”   楚楚气得直跳脚,“我是你的娘子!你是皇上赏给我的!我得对你好,我才不会害你呢!”   “我知道……是他搞错了……”   “他太笨啦!”   “嗯……”   楚楚扯着自己的袖子抹干净眼泪,“那……那你现在好点儿了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至少暂时没有那么强烈的窒息感,也没有那么疼了。   “那我继续给你穿衣裳吧。”   “不必……”   “那不行!咱俩都拉钩啦!”   萧瑾瑜无声苦笑,“一会儿再穿……先帮我脱吧……”   搁在一个时辰前,萧瑾瑜根本没法想象自己这辈子会求一个丫头片子来扒自己的衣服,就像他根本没法想象情急之下自己竟敢压上性命来护她。   楚楚一愣,他不就只穿了一件中衣吗,“再脱,不就光了吗?”   萧瑾瑜觉得自己已经连脸红的力气都没了,“我要浸浴……”   他出了这么一身的冷汗,还在地上趴了一阵子,泡个热水澡刚好能驱驱寒气,“好,我先给你烧热水去!”   萧瑾瑜摇头,“不必……要冷水,越冷越好……”   楚楚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泡冷水澡?”   萧瑾瑜缓缓点头,“冰水最好……”   楚楚惊得眼睛溜圆,“为什么呀?”   “为治病……”萧瑾瑜深深看着楚楚,缓缓道,“否则我很快会死……”   楚楚急得小脸都红了,“你不是说已经好点儿了吗!”   “只能好两三个时辰……”   “那……那泡冰水能管用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   “我这就给你打水去!”   “谢谢……”   ******   楚楚刚奔出门就看见院子里的两口大缸,缸是为了救火而备的蓄水缸,里面水半满着,水面结了手掌那么厚的一层冰,够冷,正合适!   楚楚拿石头把冰砸开,用水桶来回拎了好几趟掺着浮冰的冷水,倒满了大半个浴桶。这活儿干得干净利索,可等到把萧瑾瑜推进浴室,该帮他脱掉衣服了,楚楚却迟迟不动手了。   萧瑾瑜倚靠在轮椅里,眼睁睁看着楚楚一会儿摸摸他腰间的束带,一会儿摸摸他胸前的衣襟,一边摸还一边往他脸上瞄,生生把他冷到发僵发麻的身子都摸得发热了,楚楚还没动手,萧瑾瑜没法忍了,“你在干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盯着他腰间的束带小声地道,“我不敢。”   萧瑾瑜噎了一下,她还有不敢的时候?   “不是给我脱过一次吗……”   萧瑾瑜死都忘不了,那回这丫头不但把他脱干净了,还来来回回不知摸了他多少遍,能摸的不能摸的都让她摸过了,他都破罐子破摔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楚楚咬咬牙,小脸憋得通红,“那会儿你是闭着眼睛的!我……我就只给闭着眼睛的人脱过衣服!”   萧瑾瑜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她敢那样对他的身子……真是拿他当死人了啊!   把他脱光还得他闭上眼,这算什么逻辑……   萧瑾瑜无力地合上眼皮,“好……”   感觉着黏在身上的那层又湿又凉的衣服被迅速而温柔地剥下来,一双温软的小手紧接着就爬上了他消瘦冰凉的身子,在几片地方细细地摸索着。   这身子已经脆弱得快要崩溃了,哪有多余的定力来忍她这样……   所有被这双小手抚过的地方都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又烫又疼,惹得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发颤,萧瑾瑜不敢睁眼,也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   “王爷,你什么时候摔伤了呀,怎么都不上药啊!”   楚楚摸过的每一个地方不是红肿就是淤青淤紫,红肿的地方是最新的伤,拳脚伤,应该都是被那个坏小二打的,可其他的淤青淤紫明显是摔伤,而且都得超过大半天了,记得上回给他擦身子的时候还没有呢,这才几天啊,怎么就东一片西一片的了!   萧瑾瑜这会儿的脑子已经编不出什么像样的瞎话了,索性有一句说一句,“从浴桶里出来……和上下楼梯的时候……”   楚楚小心地抚过萧瑾瑜身上的瘀伤,气鼓鼓地撅起小嘴,“那个丫鬟也太笨了!”   萧瑾瑜狠狠一愣,还是没敢睁眼,“哪个丫鬟?”   “就是帮你洗澡,给你穿衣服……还把你摔伤了的那个!”   萧瑾瑜怀疑自己是被疼迷糊了,“我何时用过丫鬟……”   “是你说的,是有人帮你从浴桶里出来的,还是个女的!”   “我何时说过……”   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你就是说过!”   萧瑾瑜无声叹气,讲理是行不通的,“我瞎说的……是我自己出来的……”   “你怎么老骗人啊!”   这声音里……怎么听着像是有股喜色?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那双小手总算放过了他可怜的身子,可楚楚还是没说让他睁眼,萧瑾瑜就闭着眼睛又等了一阵子,楚楚还没有把他扶进浴桶里的意思。   这丫头又折腾些什么……   萧瑾瑜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刚睁开就差点儿昏过去。    ☆、34糖醋排骨(十四)   楚楚就站在他面前,离他最多两步远,一身衣服脱得就只剩一个肚兜了,这会儿正侧身对着他,反手解着肚兜绕在背后的小结。   他一直觉得这丫头还小,很小,小得就像个半开半合的花骨朵儿,还没长出什么风情韵致,纯粹是娇嫩可爱得很,让人看着心里暖融融的,总忍不住地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现在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到她光洁的侧身,萧瑾瑜才发现这已几次扑到他怀里的小身子居然也是凹凸有致,珠圆玉润的,白皙里透出健康的血色,像是盛夏初开的荷花,粉嫩柔润得好像一把就能掐出一汪水来,每一寸肌骨都那么饱满,那么鲜活,那么美好……   不对……是他要浸浴,她脱什么?!   萧瑾瑜猛地醒过神来,迅速闭眼把头转向一边,一片醒目的红色从他脸上一直蔓延到胸口,气息都不匀称了,“楚楚……”   楚楚一边纠结着那个不知道怎么就拧成了死疙瘩的带结,一边扭过头来看向双目紧闭的萧瑾瑜,“马上,马上就好啦!”   萧瑾瑜怀疑是自己先前没把话说明白,“楚楚,我是让你脱我的衣服……只脱我的,你自己的不用脱……”   哪知道楚楚一下子叫了起来,“呀!你睁眼啦!”   萧瑾瑜一张脸红成了一颗熟透的大樱桃,“对不起……”   “你……你闭着眼,别睁开,我让你看你再看!”   “好……”   不对……她想让他看什么?!   萧瑾瑜不敢问也得问,“楚楚……你脱衣服做什么?”   “伺候你泡澡呀,你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水那么凉,你要是坐不稳掉进水里就坏了,我得抱着你才行。”   萧瑾瑜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刚才怎么就没狠狠心让侍卫把她抓起来算了!   “不行……你快把衣服穿上!”   “你别急,我都知道!我小的时候我奶奶就跟我讲过啦,女人没拜堂以前不能让男人看身子,等到入洞房的时候才行,不然就嫁不出去啦,所以你先别睁眼,一会儿我从后面抱着你,你别回头看我就行啦。”   萧瑾瑜要疯了,这户人家教闺女就不知道一口气儿把话都说明白吗!   萧瑾瑜板着脸沉下声音,“楚楚,这样不行……”   “那……”楚楚犹豫了一下,抿抿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要是想看,就看吧。”   萧瑾瑜脸色红里发黑。   “不是……水太冷,你受不了,我自己泡就好……”   “你能受得了,我也能!”   萧瑾瑜就差求她了,“我泡过很多次,已经习惯了……你这样泡会生病……”   “我才不怕呢!”   她不怕,他还怕呢!   “你生病,谁照顾我……”   这句话比先前哪一句都管用,楚楚看看浴桶里飘着浮冰的大半桶水,又看看虚弱不堪的萧瑾瑜,咬了咬嘴唇,“那……那我就在边上守着你吧。”   “好……”   楚楚迅速把衣服裹上,小心翼翼地把萧瑾瑜搀进浴桶,还没扶他坐好,就感觉他的身子一阵发颤。   楚楚担心地皱起眉头,“是不是太冷了?”   “刚好……”   坐在浴桶里,冷水漫到胸口,锥心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吞噬着萧瑾瑜本就微薄的体温,冷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别害怕……等景翊来了,你就听他的话……”   楚楚紧抓着萧瑾瑜冰冷发抖的手,“那景大哥什么时候能来啊?”   “很快……”   “好,我听话!”   萧瑾瑜微微点头,合上眼睛,任由这桶冰水把他的身体和意识一起冻透冻僵。   ******   再恢复意识,首先就感到一股滚烫的甜腥涌到喉咙口,堵得难受,偏头吐了出来,哪知道吐出一股又翻上来一股,一连吐了不知多少次才吐完,五脏六腑抽成一团,痛得差点儿让他重新昏过去。   这种感觉很熟悉,意味着他又一次从阎王那逃回来了。   这一次,实在是万幸……   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一方温热的湿毛巾擦到他的脸上,仔细地擦过他的脸颊,嘴角,下颌,然后一个柔和的力量把他上身扶了起来,倚靠在一片温软中,嘴里被慢慢喂进一股温度正舒适的清水。   萧瑾瑜一口没咽得下去,呛咳起来。   那片温软把他的上身包裹得更紧了些,一只小手抚上他的胸口,耳边传来熟悉的清甜声响,“王爷别急,慢慢喝……”   萧瑾瑜咳着睁开眼睛,“楚楚……”   抚在他胸口的小手一顿,“王爷!你醒啦!”   “嗯……”   楚楚把怀里的人抱得紧紧的,“哇”地一声哭起来,“王爷你可算醒了!你吓死我啦!你怎么才醒呀!”   “对不起……”   楚楚突然不哭了,松开萧瑾瑜,小心地扶他躺下来,伸手摸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失神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地小声道,“我肯定是睡着了,又做梦了……王爷你好好睡觉,我不吵你,你睡饱了病就好了……”   楚楚噙着泪的一双眼睛红肿着,毫无神采地直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血丝,眼底青黑,小脸像蒙了一层灰似的,蜡黄蜡黄的,原来像花瓣一样红润的嘴唇发干发暗,连神情都恍惚了,萧瑾瑜看在眼里,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萧瑾瑜轻轻转了下头,在楚楚抚在他脸上的手掌心里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是做梦吗……”   楚楚呆呆地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萧瑾瑜在她大拇指尖儿轻轻咬了一下,楚楚一下子醒过神儿来,整个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王爷!你真醒啦!你醒啦!”   萧瑾瑜勉强抬起手,轻轻拍拍她的脊背,“辛苦你了……”   楚楚只管一个劲儿地大哭,哭了好一阵子,哭得没劲儿哭了,哭声才小了下来。   萧瑾瑜等她哭得不那么厉害了,抚过她有点儿蓬乱的头发,“我没事了,去歇会儿吧……”   楚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紧抱着他不撒手。   萧瑾瑜无声叹气,她这样子一看就是熬了很久没睡了,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受得了……萧瑾瑜心里发紧,轻抚着她哭得一起一伏的小身子,“你要是不嫌我,就躺在我旁边睡会儿……”   楚楚还是摇头,把萧瑾瑜抱得更紧了。   萧瑾瑜轻叹,“那就陪我躺着……抱着我,行不行……”   楚楚这才点点头,抹着眼泪爬上床,衣服也没脱就钻进萧瑾瑜的被窝里,趴在萧瑾瑜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腰,小脸紧贴在他胸口上,听着萧瑾瑜平稳的心跳声,抽抽搭搭哭了好一阵子,突然带着哭腔道,“王爷,你把那个护身符扔了吧……”   萧瑾瑜一怔,“为什么……”   “你就扔了吧……那个一点儿都没用!”   萧瑾瑜微微苦笑,他当然知道那玩意儿没用,可那是她跪着念了一个时辰的经求来的,“你怎么知道……若不是你的符,兴许我已经死了呢……”   “呸呸呸!你才不会死呢!”   “嗯……”   “你能活一千岁!一万岁!”   “嗯……”   “谁死了你都不会死……”   “嗯……”   “你得活得比神仙还长……”   “嗯……”   楚楚又嘟囔了几句什么,萧瑾瑜没听得清,低头看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小脸蛋上还满是眼泪,仍然把他抱得紧紧的。   萧瑾瑜轻轻叹气,他怎么能把这敢抱死人脑袋的小丫头吓成这样……   刚替她把被子拉好,就听见屋里响起两声装模作样的干咳。   “千年王八万年龟,王爷,你也算是神物了啊。”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萧瑾瑜毫不客气地瞪过去,“小点声……”   景翊从房梁上翻下来,两手抱在胸前,笑着走到床边来,看看那个依在萧瑾瑜胸口上的小脑袋,“放心吧,守着你三天没合眼了,天塌下来也吵不醒她。”   萧瑾瑜轻轻拥住那个软绵绵的小身子,看着那张满是疲惫的小脸,目光里溢出浅浅的疼惜,拧紧眉头,“你怎么不劝她……”   “我说什么她都听,就是不听这个。这几天你从头到脚都是她伺候的,谁想挨你近点儿她都要跟谁拼命,根本就不讲理啊!”   这倒是像她干出来的事儿……   萧瑾瑜把声音放轻了些,“你何时到的?”   景翊扯过一张凳子坐到床边,一边扭腰一边揉着在房梁上窝得酸疼的胳膊肘子,“你那侍卫花了将近十个时辰才到京师,我又到王府里跟叶千秋拉扯半天,那老头还是死都不肯出安王府,我说破嘴皮子他就从本手札里扯了两页纸塞给我,然后一脚把我踹出去了……要是再被他们耽误个把时辰,今年大理寺的案卷就真得烧给你了。”   萧瑾瑜点头,叶千秋当年第一次救他之前就提了一个条件,要求住在安王府,不死不出门,萧瑾瑜亲口答应的。   “我隔天下午到的,跟这儿的人说是来找你处理一些京中机要,近几天不见任何人,这两天就只有升州刺史来了一趟,想请示该怎么处置那个把你暴揍了一顿的店小二,对着我又跪又哭要死要活了一阵子就走了,别人谁都没进过这院子。”   萧瑾瑜轻蹙眉头,“你隔天便到了……我怎么会昏睡三天?”   景翊伸手揉着自己那张名满京师的俊脸,“王爷,我知道我长着一张让天下男人都想收拾我的脸,可你不能连自己多睡了几天都赖我啊……要怪你得怪那个在你床单下面铺寿衣的,那人可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你的命啊,那件寿衣应该是从腐尸上扒下来的,都被尸水泡透了……”景翊往床上看了一眼,“要么就怪你那王妃娘娘,摆弄尸体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含糊,轮到活人身上倒胆儿小了。”   楚楚像是听见了什么似的,脸蛋从萧瑾瑜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嘟起小嘴轻哼了一声,萧瑾瑜在她腰背上轻轻拍抚了几下,很快又呼呼睡着了。   景翊眉梢轻挑,能上萧瑾瑜的床,钻萧瑾瑜的被窝,窝在萧瑾瑜的怀里,被萧瑾瑜哄着睡觉,此前享受过这样待遇的就只有萧瑾瑜多年前养过的一只猫了。   这种事,凭萧瑾瑜在这方面的修行还瞒不了他。   楚楚重新睡安稳了,萧瑾瑜才拧起眉心沉声道,“是她施的针?”   景翊笑得跟哭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不是她还是我啊?我要有那本事还至于特地跑到叶老头那找踹吗……”   萧瑾瑜眉头皱得更紧了点儿,“她都知道了?”   “放心,我就是有心思说,她也没心思听啊……我跟她说你的病是安王府最高机密,让外人知道的话你就会有性命之忧,我反正对医术一窍不通,她要是不能照着叶老头那两页纸给你施针,我就回京给你选棺材去。”景翊眯起一双狐狸眼玩味地看着楚楚的小脑袋,“这三天一共给你施了五次针,每次施完针都是你吐血她掉泪,你要是再不醒,她不疯我也得疯了……”   抓到萧瑾瑜眼底掠过的一抹罕见的温存,景翊把声音压低了些道,“唐严跟你说过她身世有疑了吧?”   萧瑾瑜微愕,这时候提起这个……   景翊勾着嘴角内容丰富地轻笑,“唐严担心她扮猪吃老虎,不过据我这几天观察,她这猪肯定不是扮出来的。”   景翊这话刚说完,对上萧瑾瑜递来的目光,心里一阵发毛,“不是不是,王爷,亲王爷,我就打个比方……”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道,“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   “别别别……大理寺的卷宗还没整完呢!”   “正好……这里三个案子的卷宗就交给你整理了,结案之后一并带回大理寺入档。”   景翊还没来得及喊冤叫屈就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儿,一愣,“三个?”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合上眼睛,“一个个来,不够还有……”   “……”    ☆、35糖醋排骨(十五)   楚楚一连睡了大半天,可睡得一点儿都不安稳,睡上一阵子就会中邪了似的突然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摸萧瑾瑜的脸,摸他的眼睛,鼻子,确认萧瑾瑜醒着,喘气喘得很正常,才会重新抱紧他,贴在他怀里满足地睡过去。   楚楚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多梦,梦见的全都是王爷,梦见王爷病了,王爷被坏人欺负了,王爷吐血了,也梦见王爷在吃她做的饭,王爷在对她笑,王爷在抱着她……最后梦到王爷娶她了,王爷跟她拜了天地,给她掀了盖头,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楚楚心里一阵乱跳,小脸一红就醒了。   萧瑾瑜一直在看着她,看她在睡梦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着笑着小脸还变得红扑扑的了,实在可爱得很,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牵起了一抹笑意。   楚楚一睁开眼就看见王爷在浅浅笑着看她,笑得特别温柔,特别好看,就跟梦见的一模一样,楚楚趴在萧瑾瑜怀里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搂着萧瑾瑜的脖子就在他清瘦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萧瑾瑜一抹笑意僵在脸上,瞠目结舌地看着楚楚,苍白的脸颊上以被楚楚嘴唇碰触的地方为中心,迅速漫开一片滚烫,就听她趴在他胸口带着浓浓的睡意说出一句差点儿把他送回阎王殿的话。   “王爷,咱俩该入洞房啦……”   萧瑾瑜狠狠一愣,怎么……怎么就该入洞房了?!   “楚楚……你醒醒,醒醒……”   “唔……”楚楚睡眼惺忪地看着满面红光的萧瑾瑜,看着看着突然一个激灵,“呀!这是季县令家呀!”   萧瑾瑜呼出憋了半天的一口气,明白了就好……   楚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王爷!你……没拜堂你怎么就亲我啦!”   萧瑾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审过这么多案子,他还真是见过耍赖的,没见过这样耍赖的!   可惜他的脸皮还不允许他理直气壮地吼一句“明明是你亲我的”。   “我……我没有……”   “有!你先亲我,我才亲你的!”   “真的没有……”   “你……你赖皮!就是有!”楚楚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两只小脚丫把床板儿蹬得“嘭嘭”直响,“我奶奶说了,没拜堂就不能让人亲,亲了就没人要了!我们镇上朱大叔家的三姑娘就是这样的,好几个男人都亲过她,可谁都不要她了!”   楚楚越说越委屈,说着说着眼圈真就红起来了。   “你别哭,别哭……”萧瑾瑜一急,脱口而出,“我要你。”   楚楚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嘟起小嘴,“真的?”   萧瑾瑜默默叹气,“皇上不是把我赏给你了吗……”   楚楚一下子咧嘴乐开了,“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啦!你是皇上赏给我的!”   萧瑾瑜默默合上眼睛,他突然很怀念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   眼睛刚闭上,就听见楚楚认真清楚的声音,“王爷,你得再亲我一次。”   萧瑾瑜深呼吸,默默抓床单,“为什么……”   “我想起来,你刚才亲我的时候我没闭眼。”   “……不要紧。”   “要紧!我哥说了,亲的时候必须得闭眼,不闭眼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萧瑾瑜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差点儿背过去。   他算是明白她脑袋瓜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了……   楚楚撅了撅嘴,“我哥要是知道我没闭眼,肯定生气……”   “你放心,我不告诉他……”   楚楚一脸严肃认真,“那不行,这是大事儿,得告诉我哥,还得告诉我爹和我爷爷奶奶呢!”   萧瑾瑜本来就烧得发晕的脑子彻底不肯再转了,无力叹气,“好,依你……”   让她因为这事儿在家乡落个“不是好人家姑娘”的名声,也实在值不得……   楚楚一听萧瑾瑜答应,立马趴到萧瑾瑜身边,闭起眼睛把小脸凑近过去,近得就快贴上萧瑾瑜的脸了。   楚楚等着萧瑾瑜的嘴唇落在她一边脸上,等来的却是萧瑾瑜一只手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脸轻轻转了个角度,楚楚闭着眼纳闷得很,刚想张嘴问问怎么回事,后脑勺被往下一按,身子贴进了萧瑾瑜怀里,嘴唇贴上了一片温润。   “唔……”   楚楚不敢睁眼,就探出小舌尖来描摹这片温润的形状,柔和起伏,细润温软,舔起来好舒服……   萧瑾瑜被她逗得嘴唇痒痒的,张嘴把那不安分的小舌尖收入口中,警告地轻咬了一下。   “嗯……”   舌尖被这么一咬,楚楚突然觉得一阵酥麻窜过全身,贴着萧瑾瑜的身子轻哼着蹭了几下,小舌头不由自主地往里探进去。   一片温热的湿润中透出隐隐的药香,楚楚的小舌头好奇地舔过四壁,萧瑾瑜痒得闷哼了一声,好气又好笑,探出自己的舌头把这乱来一气的小东西勾住,一直缠到底。   楚楚舌头动弹不得,小身子不安地扭了扭,喉咙里发出一阵幼兽撒娇似的轻呜。   萧瑾瑜身子微微发颤,一股滚烫流过全身,聚集到小腹之下,意识烧得朦胧起来,松开她的小舌头,吮|咬她柔嫩的嘴唇,扶在楚楚后脑上的手慢慢下滑,爬上她柔软的腰背,隔着衣服不轻不重地勾勒她软绵绵的小身子。   楚楚被绵延不断的酥麻包裹着,呼吸浮乱,像猫儿一样磨蹭着萧瑾瑜的身体,小手剥开萧瑾瑜的衣襟探进里面胡乱摸索,在两次吮咬之间嘴唇稍稍自由些的时候,从喉咙口含混地溢出声来,“王爷……唔……痒……”   身上的被子滑到了一边,衣襟开敞,一丝凉风拂过来,一下子凝住了萧瑾瑜几乎烧化的理智。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身子一震,从头到脚僵住了。   明明……只是打算在她唇上轻吻一下啊……   萧瑾瑜突然滞住,楚楚使劲儿往他身上蹭了蹭,有意无意地蹭到了不该蹭的地方,“王爷……”   萧瑾瑜勉强保持清醒,把手移到楚楚肩背上轻轻拍抚,哑着嗓音道,“楚楚,别动……”   “唔……”   萧瑾瑜额头浸出汗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紧紧抓住楚楚的胳膊,咬牙沉声,“听话,别动……”   “唔……”   萧瑾瑜急了,“再动拉出去打板子!”   楚楚立马乖乖趴着不动了。   不动是不动了,可那小手还贴在他腰上,时不时地摸索一下,萧瑾瑜不管怎么深呼吸,身上的反应都没有一点儿消散的意思。   要命了,还从没有人能这样挑战他的定力,难不成真是病入膏肓了……   楚楚趴了一会儿,酥麻散尽,呼吸匀称了,身子一拧就爬了起来,看着枕头上的那颗大樱桃咂咂小嘴,舔舔嘴唇,“王爷,你刚才不是这样亲的。”   “……”   楚楚在红扑扑的小脸上展开一个饱满的笑,“我还是愿意让你这样亲我!”   “……”   楚楚整整衣服爬下床,把被子扯起来给萧瑾瑜盖盖好,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清清甜甜地道,“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不过你这两天还只能喝粥,过两天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楚楚刚一脸喜滋滋地跑出门,一抹莹白就跟鬼魂儿似的从不知道哪根房梁上飘了下来。   萧瑾瑜差点儿昏过去,景翊怎么会在屋里!   景翊轻巧地落在萧瑾瑜床边,忍笑忍得快岔气了,“王爷,饿了吧?”   萧瑾瑜脸色又红又黑地直视帐顶。   景翊勾着一抹笑,意味深长地往萧瑾瑜下面指了指,很好心地道,“要帮忙吗?”   萧瑾瑜脸色一黑到底,“不用……”   景翊眯起狐狸眼,玩味地扫过萧瑾瑜裹在被子里的下半|身,用一种忠心耿耿的调调语重心长地道,“忍着伤身,王爷,你得为国为民保重身体啊。”   萧瑾瑜很有种杀生的冲动,可惜这会儿别说爬起来杀人,就是连拿起一把水果刀的力气都没有。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景翊立马自觉找到最近的墙角靠边抱头往下一蹲。   能看到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安王爷被一个丫头片子逼成这样,这会儿就是萧瑾瑜一声令下要杀人灭口,他觉得自己也能含笑九泉了,并且还能在九泉之下一直笑抽到投胎转世。   萧瑾瑜被景翊那准备好英勇就义的大无畏目光看得差点儿吐血,这是老天爷对他总是来来回回调戏阎王的报应吧……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耍赖皮说自己没亲人家的时候。”   “……从哪儿进来的?”   “就从窗户口啊,我刚进来就听见你俩在说正经事,所以把窗户关好就上房梁等着了,你那会儿正集中精力狡辩呢,肯定没注意我啦……”   萧瑾瑜深呼吸,沉声,“景翊……”   “在!”   “滚过来……”   景翊二话不说,两手抱着后脑勺干脆利索地连做几个前滚翻,一气呵成,正好滚到萧瑾瑜床前,蹲在床边抬头腆起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萧瑾瑜懒得看他,“去过凝香阁了?”   “去过了,你那侍卫说的没错,只是没说全。那美女掌柜确实跟谭章很有点儿什么,不过同时还跟一堆男人都很有点儿什么,全都是近圈里有头有脸的人,反正掰着手指头肯定数不过来。”   萧瑾瑜轻轻蹙眉,“季东河在内?”   “那倒没有。”   萧瑾瑜眉心又紧了紧,“原因呢……”   景翊一愣,有意无意地往萧瑾瑜的下半身瞟了一眼,“这种事儿的原因……只能意会,光说肯定是说不清楚的,不亲自试试说什么都是瞎猜……反正也快天黑了,要不,我现在去把宛娘给你带来?”   萧瑾瑜脸色漆黑一片,“……我是问季东河。”   还以为王爷被那丫头刺激了一下想开了呢……   “这我哪知道啊……”   “查……”   景翊哭笑不得,“这怎么查啊?”   “问季东河……或者找到跟季夫人一块回娘家的那个丫鬟。”   “那我还是找丫鬟去吧……那什么,王爷……”   “嗯?”   “你真不用帮忙啊?”   “……!”    ☆、36糖醋排骨(十六)   萧瑾瑜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中动了一□子,一阵尖锐的刺痛闪电一样窜过整根脊骨,身子一颤,全身骨骼立马争先恐后地疼起来,疼痛此起彼伏,掀起一身冷汗,睡意全消。   萧瑾瑜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了好一阵子,直到疼痛渐渐变成僵麻,冷汗透过衣服把身下的床单都浸湿了,萧瑾瑜才无声苦笑着睁开眼睛。   冬天昼短夜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黒透了,屋里没点灯烛,门窗紧闭,乍一睁眼就只见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黑暗静寂得就像是躺在一口钉死了盖子的棺材里一样。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在黑暗中把萧瑾瑜紧紧捆缚住,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心跳猝然加快,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萧瑾瑜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手臂僵麻得不听使唤,刚一挪动又是一阵窜遍全身的疼痛,呼吸一滞,差点儿失去意识。   就在萧瑾瑜苦撑到极限的时候,屋门突然被轻巧地推开,门口处一点火星闪出来,化出满屋柔和的光亮,窒息感瞬间像是被火光烧化了一样,消散得一干二净。   楚楚吹灭火折子,一只手拎着食盒,一只手端着灯台,刚走进来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萧瑾瑜像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色惨白一片,冷汗淋漓,顺着鬓角直往下淌。   楚楚吓了一跳,把食盒灯台往桌上一搁,赶紧奔到床边,“王爷!你怎么啦!”   一张被吓得发白的小脸闯进模糊的视线里,萧瑾瑜喘息未定就赶忙摇摇头,“没事……”   “你……你没事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呀!”   萧瑾瑜勉强扯出点儿笑意,信口胡诌,“做噩梦了……没事……”   楚楚一愣,“梦见什么啦?”   “鬼……”   楚楚脸色一下子红润起来了,笑得暖融融的,“王爷,你别怕,我给你念念就好啦!”   萧瑾瑜轻轻合上眼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楚楚坐到他身边,伸出小手一下一下地摸过他的头顶,嘴上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摸摸毛,吓不着……”   “……”   “王爷,你好点儿了吧?”   “嗯……”   “我做噩梦的时候我奶奶都是这么给我念的,念完就没事啦。”   “嗯……”   楚楚这才放心地拿起床头的汗巾,仔细地给萧瑾瑜擦净满额满脸的汗水,又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王爷,你衣服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一身吧。”   湿透的衣服把他虚弱已极的身子裹得一片冰凉,萧瑾瑜微微点头,合上了眼睛。   感觉楚楚给他解了衣带,一只小手穿过他的后颈,攀着他的肩头想把他扶起来,萧瑾瑜顺着她的力气刚把肩背往上抬起来一点儿,疼痛乍起,身子一阵颤抖,跌了回去。   楚楚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眨眼又冒出一层冷汗的萧瑾瑜,“王爷,我弄疼你啦?”   萧瑾瑜摇头,把疼痛忍过去,才蹙着眉头无可奈何道,“我现在不能动……罢了……不碍事……”   他最厌恶这样半死不活还神志清楚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婴儿一样任人摆弄,恨不得亲手掐死自己。   “碍事!你要是又病了那怎么办呀!”   萧瑾瑜无力地苦笑,病?都病成这副半人不鬼的模样了,还能再病到哪儿去?   楚楚看着萧瑾瑜一言不发地闭起眼睛,抿了抿小嘴,“我听景大哥说了,你病得这么厉害是因为身子沾了不干净的衣服……都怨我,要是我给你洗衣服就不会这样了,我洗得可干净了……”   楚楚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鼻子一酸,“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萧瑾瑜错愕地睁开眼睛,景翊一句话说得含糊,她竟然就埋怨起自己来了……难怪她非要自己照顾他,不让别人靠边,还把自己折磨得精神都恍惚了。   萧瑾瑜心里揪着发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是……不是这样……”   楚楚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皇上让我好好照顾你的,我这样……是不是抗旨啊?”   萧瑾瑜啼笑皆非,微微摇头,“不是……”   楚楚咬咬嘴唇,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那……那皇上一生气,会不会就反悔了,不让我嫁给你了啊?”   萧瑾瑜轻笑,很认真地回答,“不会……君无戏言,皇上说的话不能反悔……”   楚楚眨着湿漉漉的睫毛,战战兢兢地看着萧瑾瑜,眼泪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那……王爷,你还喜欢我吗?”   萧瑾瑜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楚楚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趴在他胸口抱着他大哭起来,“王爷,我改!一定改!我一定好好伺候你,比皇宫里伺候得还好,再也不让你生病了……你别不喜欢我!”   萧瑾瑜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手抬不起来,只好低头在楚楚头顶上轻吻了一下,“我喜欢你……”   楚楚抬起哭花的小脸看他,“最喜欢吗?”   “最喜欢……”   萧瑾瑜说完这句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脸颊“唰”一下红透了。   怎么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要命了……   萧瑾瑜一时间窘得很想找个大坑把自己埋了,一张脸红得像只油焖大虾,楚楚还偏偏压在他胸口,温软的小手还紧搂着他的腰,还在他微启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破涕为笑,“真巧!我也最喜欢你啦!”   萧瑾瑜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了,不敢看着她,又不能不看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又干出什么让他想要一头撞死的事儿来。   事实上,不管萧瑾瑜看不看着她,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楚从他身上爬起来,伸手就扯开他的衣襟,“刺啦刺啦”几下子把他的衣服扯成了几片,一片一片从他身上抽|剥了下来,连衬裤也是一样,把萧瑾瑜吓得脸色煞白,身子都发颤了。   “楚楚……”   楚楚手脚麻利地把他扒干净,萧瑾瑜脑子里刚冒出来“尽人事听天命”的念头,楚楚就掀起被子一直盖到他脖子上,裹粽子一样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楚楚看着呆呆愣住的萧瑾瑜,笑得甜甜的,“反正你得在床上躺着,就先别穿衣服啦,这样我给你擦洗身子也方便多啦!”   青绿色被子的一头立即顶起一颗双目圆瞪的大红樱桃。   楚楚满意地笑着,把食盒里的青花小碗端过来,坐到床边拿起小勺在碗里搅了搅,舀了半勺白粥,凑在小嘴边吹了两下,送到了萧瑾瑜嘴边上。   萧瑾瑜刚把粥含到嘴里,还没往下咽,就听见楚楚甜甜地道,“王爷真乖!”   萧瑾瑜差点儿把那口粥呛出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血管在跳着发胀。   楚楚眼睛笑得弯弯的,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王爷你多吃点儿,吃得多长得快!”   “……!”   “呀!不对不对,是吃得多病好得快,我说错啦!”楚楚吐吐小舌头补了一句,“那是我帮我奶奶喂猪的时候说的。”   “咳咳咳咳咳……”   萧瑾瑜好不容易活着把这顿饭吃完,连瞪她的力气都没了,听天由命地闭眼躺在床上,任她给自己擦了一遍身子,又拿被子把他身子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   清爽的舒适感柔柔地包裹在周围,倦意袭来,萧瑾瑜正想睡过去,楚楚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清醒了。   “王爷,往后我得跟你睡一张床。”   萧瑾瑜要疯了,他很想立马爬起来,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今天的黄历上都写了些什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是病人……”   “你放心吧,我睡觉可老实了,保准不欺负你!”   “跟病人睡在一起不好……”   “没事儿,我身体可好啦!”   萧瑾瑜深呼吸,一脸严肃地看着楚楚,语重心长地道,“楚楚,拜过堂我们才能睡一张床……”   楚楚比他还严肃认真,“我们都亲过了,亲过了就得睡在一块儿,这是规矩。”   这是哪家的规矩……   楚楚撅起小嘴,“而且,是你先让我上床跟你一块儿睡的,你还让我抱着你睡呢,你怎么能赖账呀!”   萧瑾瑜无力地合上眼睛,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   “好……”   反正能干的不能干的都干得差不多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你困了就先睡吧,我先吃饭去,晚会儿睡。”   “好……”   “我给你把灯吹了吧。”   萧瑾瑜慌得睁开眼睛,“别!”   楚楚看看灯,又看看脸色发白的萧瑾瑜,“为什么呀?”   萧瑾瑜拧着眉头,嘴唇轻抿,看着灯焰好一阵才低声道,“我怕黑……”   楚楚一愣,笑了,“王爷你别怕,你是好人,妖魔鬼怪才不会吃你呢!”   “我不怕鬼,只是怕黑……不能待在没光亮的地方……”   “那行,我就不吹灯啦。”   “谢谢……”   看着萧瑾瑜合上眼睛安然入睡,楚楚抿嘴笑着,轻手轻脚溜出门去。   原来王爷还会怕黑,这就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真好!   ******   楚楚拎着食盒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厨房走,迎面看见季府管家走过来。   先前这个老管家一直板着脸,怪吓人的,楚楚没敢跟他说过话,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老爷爷也挺可爱的,楚楚朝他挥挥手,乐呵呵地打了个招呼,“王管家好!”   王管家原本没留意到她,被她这么一喊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慌得就要往下跪,“王妃娘娘!”   楚楚赶紧搀住他,小脸绯红,“我还没跟王爷拜堂呢!”   王管家可是记得季东河是怎么板着脸跟他吩咐,全府上下都要喊这丫头一声王妃娘娘,谁喊错了就自己拎包袱走人。   “没拜堂您也是娘娘……”王管家一脸愧色地道,“老奴近日一直在帮我家老爷为夫人准备法事,未曾前去向王爷和娘娘请安,还望娘娘恕罪……不知安王爷近日是否安好?”   楚楚抿抿小嘴,景大哥叮嘱过,王爷生病的事儿谁都不能说,楚楚含含糊糊地道,“王爷挺好的……季大人可好呀?”   问起自家老爷,王管家忍不住摇头叹气,“多谢娘娘挂念……自打知道夫人惨死,老爷一直寝食不安,自责得很啊……夫人突然回娘家,其实是因为那晚跟老爷大吵了一架,吵得特别厉害,全府的人都听见了,第二天一早是我把夫人送上马车的,夫人上车的时候还在哭呢……”   楚楚皱起眉头,“他们为啥吵架呀?”   “老爷和夫人的私事,老奴哪能知道啊……”王管家又叹了口气,额头上的褶子挤到了一块儿,“夫妻俩没有不吵架的,可谁知道会出这事儿啊……”   楚楚急道,“我跟王爷就不吵架!”   王管家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苦笑摇头,“娘娘恕老奴直言啊,您还没跟王爷拜堂呢,这要是拜了堂成了亲,柴米油盐过日子了,肯定要吵的……”   “肯定不吵!”   “娘娘……”   “我是娘娘,我说了算!”   “是是是……”    ☆、37糖醋排骨(十七)   楚楚回房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沉沉地睡着,呼吸平稳均匀,眉心舒展,细密的睫毛静静垂着,安稳好看得像幅画一样。   楚楚抱着枕头被子,从床尾悄悄地爬上来,轻手轻脚地摆好枕头,铺好被子,脱了外衣叠好放在枕头边儿上,小心翼翼地钻进自己的被子里。   她本来是想跟王爷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可王爷现在正病着,万一自己半夜抢了王爷的被子,害他着凉就坏了。   灯亮着,楚楚一时睡不着,就凑到萧瑾瑜边上,趴在他身边,两只小手交叠垫着下巴颏,目不转睛地看他。   王爷长得好看,脾气好,心眼儿也好,还会断案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人,越看就越喜欢。   王爷还亲口承认了,他喜欢她,最喜欢她。   她就快给最喜欢她的人当娘子了,越想越高兴,高兴得都要笑出声来啦。   往后一定得把王爷照顾得好好的,给他把病都养好,再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谁都不能欺负他……   要是……   王爷真是六扇门的老大就更好啦……   楚楚一边笑一边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睡梦里听见好像有人在叫她,好像是王爷的声音,好像还带有忍痛的轻哼声,好像就在耳边……   “王爷……”   看见楚楚睡眼惺忪地抬起小脑袋来,萧瑾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苦笑,“楚楚……能帮我拿瓶药吗……”   楚楚这才醒过盹儿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萧瑾瑜,看他又是脸色煞白,满额细汗,立马紧张起来,“王爷,你又怎么啦?”   萧瑾瑜忍痛忍得有点气喘,“老毛病,没事……吃点药就好……”   “我这就给你拿!”   “谢谢……”   楚楚跑到装药的大箱子里翻出萧瑾瑜点名要的那一瓶,倒出两颗药丸小心地喂到他嘴里,萧瑾瑜把药吞下去,又认真地向楚楚道了一次谢。   楚楚有点儿怀疑地看看手里的小药瓶,“光吃这个就行啦?”   “嗯……不必管我了,你睡吧……”   要不是被骨节里持续不断还愈演愈烈的疼痛熬得受不了了,要不是身上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他根本就不愿意叫醒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睡着了还带着笑,肯定睡得特别香甜,还梦到了特别美好的东西……   楚楚把药瓶放回药箱里,回来给他擦了擦汗,上床趴回他身边,看他还是紧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喘息,突然想起来,“呀!王爷,你是不是风湿犯了呀?”   萧瑾瑜一怔,吃力地扭过头来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你在冰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身上的关节全都肿了,拿手轻轻碰一下你都疼得发抖,我给你拿药酒揉了三天才消下去,还以为你已经不疼了呢……你等等,我再拿药酒给你揉揉!”   萧瑾瑜一个“不”字还没说出来,楚楚已经跳下床去了。   这毛病已经在他身上安营扎寨三年了,他当然知道揉药酒比吃任何药都管用得多,可他这毛病是硬生生在冰水里泡出来的,全身没有一个骨节是好的,要揉起来就是从肩膀到脚趾……   他昏迷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这样醒着……   楚楚抱着药酒跑回来,把屋里的两个炭盆都挪到床边,爬上床就要掀裹在萧瑾瑜身上的被子,萧瑾瑜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件要命的事,“等等……”   “怎么啦?”   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我……我没穿衣服……”   “正好,不用给你脱衣服啦!”楚楚得意地一笑,“我就说这样方便吧!”   “……”   楚楚把他身上的被子揭开,半扶半抱地帮他翻了个身。萧瑾瑜身子一动就疼得直打颤,不过就是仰躺换成俯卧,已经把他疼出了一身冷汗。   “王爷,你再忍忍,我给你揉揉就好啦。”   “嗯……”   楚楚从他的肩膀开始慢慢揉,边揉边跟他说话,“王爷,你的风湿病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吗?”   萧瑾瑜漫不经心地答着,“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染的啊?”   “三年前了……”   “那还不太久,以后我多给你揉揉,能控制住。”   “嗯……”   “那……你的腿,是因为风湿病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呀?”   “不记得了……”   “啊?”   “太小了,不记得……大夫说是摔的……摔伤我的宫女早就被处死了……”   楚楚心疼地揉着萧瑾瑜瘦得见骨的脊背,“该死!”   “辕刑死的……”   “啥是辕刑呀?”   “五马分尸……”   楚楚好一阵子没说话,半晌咬了咬牙,“那也不可怜,谁让她摔伤你的……”   “不记得了……兴许是我小时候不听话……”   “才不是呢!你最听话了!”   “……”   ******   楚楚停下来又往手心里倒了点儿药酒,再揉的时候明显更温柔更仔细了,“王爷,你每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最受苦的就是腰啦,瞧你腰上僵的,肯定疼坏了吧,怎么不早点把我叫起来呀……”   萧瑾瑜本来已经在这力度恰到好处的揉按中放松下来,昏昏欲睡了,突然被楚楚在腰上一揉,身子一下子绷紧了。   腰部确实是他身上极脆弱也是极敏感的地方,楚楚一双热乎乎软绵绵的小手在他腰上规律地揉捏着,每一下都让他整个身子微微发颤。   楚楚停了停,小心地问,“王爷,我弄疼你啦?”   “没……没有……”   萧瑾瑜说的是实话,让他发颤的不是疼痛,而是一股股的炙热,从那双小手传到他的皮肤上,从脆弱的腰背窜入,蛮横地冲撞着他死气沉沉的身体,迅速燃烧着他的意识。身体变化之快把萧瑾瑜自己都吓了一跳,知道腰上敏感,可从没敏感成这样,她不过在帮他揉药酒而已……   “楚楚……嗯……你别……”   楚楚正揉得认真,完全没意识到这人有什么不对劲儿,“我揉的不舒服吗?”   萧瑾瑜的脸皮厚度实在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一张红透了的脸埋在枕头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我腿疼……疼得很……帮我揉腿吧……”   楚楚见鬼了似的一下子把眼睛睁得溜圆,“王爷,你的腿有感觉呀!”   萧瑾瑜摇头,要是能有正常感觉,哪还敢让她去揉,“只会疼……在骨头里……”   “好,我这就给你揉!”   ******   萧瑾瑜也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最后的记忆是楚楚扶他翻身仰躺过来,然后开始给他揉腿。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身边空着,两床被子都盖在他身上。   萧瑾瑜试着微微挪动了一□子,还是没力气,但已经不疼了。   昨天一整天都像是做梦似的……   萧瑾瑜睡意未消,楚楚就跑了进来,手里抱着个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支艳红的梅花,进门看见萧瑾瑜醒了,就直接抱着花瓶跑到了床前。   “王爷,你醒啦!”   “嗯……”萧瑾瑜看着瓶里的花,“哪里来的?”   “就在季府的花园里摘的,湖边上有一片梅花树呢,这两天天气好,全都开啦!我问过季府里管花园的丫鬟啦,她说能摘,我才摘的。”说着把花往萧瑾瑜面前一送,“王爷你看,好看吧?”   萧瑾瑜轻笑,“好看……帮我更衣吧。”   “更衣干嘛呀,你得躺着休息!”   “躺着难受,我想出去看看花,晒晒太阳……”   “我知道在哪儿,我陪你一块儿去!”   “好。”   楚楚搁下花瓶去翻衣橱,“王爷,你想穿哪身衣服呀?”   “白的就好。”   “王爷,你的衣服除了官服都是白的呀。”   “是吗……”   他自己都没发现。   “是呢!你最喜欢白色呀?”   “不是……”   “那你的衣服怎么都是白色的呀?”   “可能……因为我总去有丧事的地方。”   ******   楚楚推着萧瑾瑜一路慢慢走到花园,一转弯刚看见那片红梅,也看见梅树底下有人举起把斧头,眨眼就要往梅树上挥了。   “别砍!”   楚楚喊了一声就撒腿奔了过去,萧瑾瑜想拦已经晚了,就见楚楚冲过去张手拦在人树之间,“不许砍!”   丫鬟刚要挥下斧头,眼前凭空窜出个大活人,吓了一跳,一下把斧头扔了。   “扑通”一声,斧头正落到丫鬟身后的湖里。   丫鬟定睛看清这突然窜出来的人正是刚才来折花的王妃娘娘,慌地一跪,“娘娘恕罪!奴婢该死!”   “你砍它干嘛呀!”   “娘娘息怒……管家吩咐要砍的,说是为夫人办丧事,府上不能看见红色的,奴婢也没办法……”   楚楚气得正要骂人,突然听到木轮缓缓碾地的声响,突然想起来刚才一急就把萧瑾瑜扔到了一边儿,赶忙转头看过去,萧瑾瑜正推着轮椅往这边来,小路不平,他推得很是吃力。   楚楚赶紧跑过去,小脸一红,“她……她要砍树。”   萧瑾瑜冷脸看着她,一想到刚才那幕萧瑾瑜就脊背冰凉,这丫头就那么莽莽撞撞地往前冲,还拿自己的身子挡,万一丫鬟手快一点……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要树就不要命了?”   楚楚急得抓起他的手,“王爷你别生气,我没说不要你!”   萧瑾瑜一噎,顿时没脾气了。   她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丫鬟这才看见萧瑾瑜,赶紧跪到这边儿来,“奴婢拜见安王爷!”   楚楚往萧瑾瑜面前一挡,气鼓鼓地道,“你拜王爷也不行!就是不能砍!”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伸手把这人肉屏风从眼前拽到身边,才看见跪在地上直打颤的丫鬟,“树是管家让砍的?”   “回王爷,正是……”   “听我的,先留着吧……让管家来跟我说。”   丫鬟还没应声,楚楚就忍不住跳了出来,“谁不听王爷的话,王爷就打谁的屁股!”   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巴掌,回头正对上萧瑾瑜的一张冷脸。   萧瑾瑜脸色微黑地重新把她扯回身边,低头看向丫鬟,“起来说话吧……”   “谢王爷!”   萧瑾瑜慢慢扫过周围景致,虽已到隆冬,还是满目生机,连湖里的水都没冻上,“这园子可是你打理的?”   “回王爷,正是……奴婢的活儿就是收拾这个园子。”   萧瑾瑜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下湖边的一栋小楼,“季大人和夫人的住处就在这儿……你可留意过,夫人回娘家前有何异样?”    ☆、38糖醋排骨(十八)   丫鬟刚一犹豫,楚楚就忍不住了,“有!我知道!”   楚楚睁圆了眼睛瞪着她,“王管家都跟我说啦,夫人回娘家是因为跟季大人吵架,吵得可厉害了,第二天早晨管家送夫人上马车的时候夫人还哭呢!”说罢还气鼓鼓补了一句,“王爷什么都知道,你别想唬弄他!”   丫鬟慌地又跪下来,“奴婢不敢……”   “你差点儿就敢啦!”   楚楚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火气,萧瑾瑜听得一怔,轻皱眉头,这丫头是……真生气了?   就为那几棵树?   丫鬟早把砍树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愚弄王爷可是性命攸关的大罪,何况还是个专管给人治罪的王爷,眼见着萧瑾瑜皱起眉头来,丫鬟心里一慌,赶紧磕头道,“奴婢冤枉……冤枉啊!娘娘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只是老爷夫人吵架是常事,奴婢不知道说不说得上是异样,不敢随便拿来在王爷面前嚼舌……”   萧瑾瑜眉心微展,“常事?”   “奴婢不敢欺瞒王爷!老爷和夫人常常吵架,再琐碎的事儿,一句话不对付就能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夫人气得三天两头就往娘家跑……奴婢平日就待在这园子里,离老爷夫人的住处近,经常能听见吵架声,那天实在算不得稀罕。”   萧瑾瑜把目光投到小楼在湖面所成的倒影上,“夫人走前的那次吵架……你可听到了?”   “那晚奴婢就在这里侍弄这几株梅花,正好听见……老爷和夫人就是在他们房里吵的,开始声音不大,不知道他们吵的什么,后来越吵声音越大,话也难听得很,直到王管家上楼去劝才劝住的,夫人还哭了好长时间呢……要说异样,倒是也有,就是老爷那天火气大得很。老爷脾气好,待人和善,平时从来都不对我们说重话,那天晚上我不过是被水鸟扎进水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叫出了声来,老爷就扒着窗口把我骂了一通……”   萧瑾瑜轻轻点头,目光细细地扫着光秃秃的湖面,像是真想要在里面找出只水鸟来似的。   被楚楚怀疑的眼神盯着,丫鬟一点儿也不敢马虎,赶紧补道,“其实……其实那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奴婢就看见一个尖尖嘴还长着俩翅膀的黑影儿一头扎进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水鸟……”   “起来吧……请王管家得空来我房里一趟,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是,王爷。”   楚楚不忘添上一句,“还有不能砍树!”   “是,是……娘娘放心,奴婢不敢……”   ******   萧瑾瑜和楚楚回到房里的时候,王管家已经在等着了。   “老奴拜见王爷娘娘。”   “请起……”   “谢王爷。”王管家起来就站在萧瑾瑜身前,把头垂得低低的,几乎把腰都弯下去了,“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萧瑾瑜还没张嘴,楚楚就急道,“你不能砍树!”   王管家狠狠一愣,“老奴……老奴这辈子都没砍过树啊。”   “可你让别人砍了!就是湖边那片梅花树,那里的丫鬟说是你让砍的!”   王管家这才听明白,头垂得更低了,“回娘娘……这是老爷意思的,府上要为夫人筹办丧事,不能见红色,那几株梅花刚巧开的是红花,还正对着老爷夫人房间的窗户,老爷看着心烦……是怪可惜的,可谁让它开得不是时候啊!”   楚楚气得跳脚,那个季大人看着就像个心清目明的好官,怎么能干出这样的糊涂的事儿呀!   “不能砍!就是不能砍!砍树最损阴德,谁砍谁家就断子绝孙!”   王管家膝盖一抖,差点儿给她跪下,“娘娘……”   萧瑾瑜及时干咳了几声,“王妃此话说得不甚清楚,王管家莫怪。”   都说到断子绝孙的份上了,还能怎么清楚啊……   王管家硬着头皮接话,“王爷言重了,言重了……”   “王妃的意思是……按本朝礼制,皇室宗亲下榻之所内一律严禁行采伐之事,否则即伤损王气,罪同蓄意谋反,诛九族。”   萧瑾瑜说得平淡清浅,王管家愣了一下才“嗵”地跪下来,“草民无知,王爷恕罪!”   一听要诛人家九族,楚楚也慌了,赶紧扯扯萧瑾瑜的袖子。   萧瑾瑜没理她,不但没有恕罪的意思,声音还又冷了一层,“不是季大人的意思吗……你无知,他也无知?”   “王爷息怒!夫人死得惨,季大人又恨又悔,这几日染了病,神情也有点儿恍惚,难免有不周全之处,还请王爷多多包涵……”   萧瑾瑜眉梢微挑,“是吗?”   “老奴不敢欺瞒王爷!”   萧瑾瑜微微点头,神情缓了缓,“那就是本王的不是了……近日琐事缠身,未曾探望季大人。”   “老奴替老爷谢王爷关心!”   萧瑾瑜轻咳,“既然季大人对夫人如此在意,本王今日午时升堂审案,也请季大人来听听吧……”   王管家一愣,“今日午时?”   “嗯……午时,刺史衙门。”   “是……老奴这就去告诉老爷。”   “有劳了。”   ******   王管家刚走,萧瑾瑜就轻轻合起了眼睛。   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全身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似的,感觉比闷在三思阁里一连看了三天卷宗还累。   本来是想停在升州歇歇的,居然差点儿就彻底歇在这儿了……   一连在京城里窝了三年,竟这么不济了……   “王爷……”   萧瑾瑜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嗯?”   楚楚声音怯怯的,“在你住的地方砍树……真要诛九族啊?”   “你说呢……”   楚楚抿抿嘴唇,“那……那摘花算吗?”   “你说呢……”   “那……那,”楚楚小脸憋得通红,“那我不嫁给你了!”   萧瑾瑜脸色微阴地睁开眼睛,“圣旨是你向皇上要的,不嫁就是欺君抗旨……”   楚楚低头咬着嘴唇,“反正……反正我不想让你死!”   萧瑾瑜一怔,这才听明白她脑子里的那个弯儿是怎么绕的,浅浅苦笑,“花是那丫鬟许你摘的,要罚也不是罚你……”   楚楚急了,“是我要摘,她才让我摘的,那不就是我害她的吗!”   萧瑾瑜静静看着她,声音微沉,“楚楚……你说实话,为什么不让砍树?”   楚楚揪着手指尖不吭声了。   “你告诉我,兴许她可以不受罚。”   “真的?”   “全国刑狱之事都归我管。”   楚楚垂着小脑袋,小声道,“你说那花好看的,我都没听你说过别的什么好看……他们要是把树砍了,你肯定难受,你还病着呢……”   他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去花园本也不是为了看那片梅树的……   萧瑾瑜无声浅叹,这会儿想起她往梅树前冲的一幕,除了心有余悸,还有点儿歉疚,“我认为好看的东西很多,未必都会说出来……以后不许再为这样的事拼命了。”   楚楚赶忙连连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萧瑾瑜,“那你有办法让那个丫鬟不受罚?”   “嗯……”   “那是啥法子啊?”   萧瑾瑜重新闭起眼睛来,“没什么法子……”   楚楚急了,“你刚才都答应了!”   萧瑾瑜没出声,房梁上倒是随着一道白影一块儿飘下来个带笑的声音。   “朝廷里要真有这么一号罪名,那皇宫王府什么的早就成树林子了……王爷,你信口胡诌的本事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啊。”   “王爷,你怎么又骗人啊!”   萧瑾瑜气定神闲地闭着眼睛,“你来得正好……去跟谭章说,让他集合所有相关人等,午时在刺史衙门升堂。你带楚楚去停尸房做做准备……顺便告诉谭章的主簿,这次你替他上堂做录……你做堂审记录的本事也该越来越像回事儿了吧。”   景翊差点儿哭出来,给萧瑾瑜亲审的案子做堂审记录不是闹着玩儿的,上回二十多页记录里就记错两句还让他给挑出来了,改过来之后连抄五遍才算把这事儿掀过去,到现在他还能把那份一年前的堂审记录背出来呢,“王爷……”   景翊刚摆好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楚楚就两眼发光一脸兴奋地看着景翊,“景大哥,王爷点名让你当主簿呢,真厉害!”   景翊嘴角抽了一下,怎么突然莫名其妙的有种自己好像真的挺厉害的错觉……   “呵呵……我不厉害,你俩才厉害……”   ******   楚楚午时整来到大堂偏厅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坐在大堂案桌后面了。   楚楚扒着屏风的缝看过去,萧瑾瑜穿着官服在案后正襟危坐,腰背立得直直的,神情清冷威严,两个侍卫也换了官服,跨刀一左一右站在萧瑾瑜身后,看着比郑县令升堂的时候可威风多了!   这么看着,王爷脸上的病色好像比刚才浅了不少,人也精神多了,楚楚打心眼儿里高兴。   案子就要破了,王爷的病也要好了,还能亲眼看见王爷升堂审案,真好!   只是……王爷设的这个大堂,怎么就跟人家的不一样呀。   堂下一个衙差都没有,倒是齐刷刷地跪了一片人,仔细看看,有宛娘,有谭大人,有季大人和王管家,有那五个开肉铺的屠户,连那个在凝香阁打了王爷的小二也跪在里面。   萧瑾瑜也没去碰那块被谭章拍得光溜溜的惊堂木,开口第一句话就清清冷冷地道,“自觉有罪的跪着,自觉清白的起来吧。”   跪着的人都一愣,见过审案子的,可没见过这样审案子的啊……   “本王亲审的案子结案后再无翻案的可能,你们想清楚再动,不急。”   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就只有那五个屠户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萧瑾瑜清冷的目光刚往他们身上一扫,五个人又“扑通扑通”全跪下去了。   “王,王爷……小的们是真冤枉啊!”   萧瑾瑜声音一沉,“本王何曾冤枉你们了?”   “没有没有!小的……小的是说,小的们是清白的,都是清白的!”   萧瑾瑜声音又冷了一分,“那你们跪着干什么,戏弄本王吗?”   “小的不敢!不敢!”   看着五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站到一边儿,萧瑾瑜又等了一阵,再没人站起来了。   萧瑾瑜在跪着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凝香阁小二石头,你自觉所犯何罪?”   被点到的小二慌地磕了俩响头,“小人该死!小人瞎了狗眼,没认出王爷,把王爷……把王爷打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萧瑾瑜静静听他说完,眉心微沉,“就这些?”    ☆、39糖醋排骨(十九)   小二一愣,连连磕头,“就这些!就这些……”   “想清楚再说……若有隐瞒,要加治藐视公堂与欺瞒本王之罪。”   小二身子僵了一下,“小人……小人不敢欺瞒王爷!”   萧瑾瑜浅浅叹了口气,“看在你诚心认罪伏法的份上,殴打本王之事,本王就不追究了……”   “谢王爷开恩!王爷千岁!王爷千岁!”   要不是有刑房书吏拉着,楚楚差点儿就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   王爷也太好心了,哪能就这样轻饶了这个坏人啊!   就听萧瑾瑜接着把声音一沉,“……其他的事,本王就没法开恩了。”   小二心里“咯噔”一下,抬头错愕地看向一脸冷色的萧瑾瑜,“王爷……”   “关中青龙寨腾云堂前堂主石易,近年率腾云堂势力打家劫舍,祸乱关中,四月前因被青龙寨寨主下令驱逐,丧心病狂屠杀寨主全家后逃出关中,身系人命无数……”萧瑾瑜沉沉缓缓地道,“再加执迷不悟,刻意隐瞒,藐视公堂,实乃罪该万死。即日押送京师,待斩。”   一众人都愣愣地看向小二,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种胆色的啊……   楚楚在屏风后面也瞪大了眼睛。   小二渗出一头冷汗,脸色铁青,“王爷……小人,小人听不懂您说什么……”   萧瑾瑜眉梢微挑,“听不懂?把上衣脱了自己照照镜子就懂了。”   小二脸色“唰”地煞白一片,抬手捂住了襟口,“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左边锁骨上钉着青龙寨的龙纹铜圈?”萧瑾瑜牵起一丝冷笑,“下回趴在右胳膊上睡觉的时候要把左边衣襟捂严实,被人浇了一头冷水以后也别立马当着人面拉扯衣服领子,这样可以安全些……”   小二脸色一变,索性破罐子破摔,“腾”地站起来,指着萧瑾瑜就破口大骂,骂了还没三句,侍卫都还没冲过去,突然从一边墙角飞出一块汉白玉镇纸,不偏不倚正砸在小二后脑勺上,小二“咚”一声就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就听墙角传来景翊火大又怨念的声音,“骂人还用关中话骂,老子听都听不懂怎么记!”   “……”   砸昏的小二刚被拖下去,谭章就趴在地上一阵鸡叨米,“下官失职!下官该死!”   萧瑾瑜冷眼看着他,“你是该死……海捕文书已下发个三月之久,各州县都翻得底朝天,你倒是把他好生生地养起来了,说吧,收了这贼子多少钱?”   谭章一个激灵,跪成了一个球形的身子就地抖了一下,“王爷!下官只是一时失察,绝不敢做包庇朝廷要犯之事!”   “是吗……来人,把石易带回来,本王要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王爷!下官该死!下官一时糊涂……下官……下官一时失察,错认为他是另外一个小贼,就……就……就想着与其治罪,不如感化……下官糊涂!王爷恕罪!”   萧瑾瑜把目光落到宛娘身上,“宛娘,石易是如何进你店里当伙计的?”   宛娘倒是静定得很,大方一拜,“回王爷,宛娘与此人素不相识,只是出事后没人愿意来小店做事,此人正好来找活儿干,宛娘就把他留下了……宛娘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知此人是朝廷要犯,还请王爷降罪。”   萧瑾瑜清浅一笑,“据本王侍卫报,石易可是三更半夜被谭刺史领进凝香阁的,宛娘还喊了他一声石堂主……莫不是本王侍卫胡扯的?”   宛娘身子一僵,脸色一白,下意识转头看向谭章。   “你不必看他……他虽出钱助你开酒楼,可也利用你酒楼之便与周边各州县官吏勾搭成奸,甚至让你献身陪客,你出身青楼,还不知道人情凉薄吗?”   看着谭章和宛娘见鬼一样的脸色,萧瑾瑜清冷一笑,“谭大人,你可知为何六王爷住过的地方本王嫌弃得很吗?”   谭章跪着直哆嗦,一声也不敢出。   “因为六王爷曾对本王说过,他向来不会在清官府上留宿,就怕浪费人家的辛苦钱……谭大人,还需本王派人抄家求证吗?”   “不不不……不敢劳动王爷,下官认罪!认罪!”   “宛娘无知,一时糊涂……请王爷开恩!”   萧瑾瑜冷然扫过两人,“怎么判罪怎么开恩,还要听听六王爷和吏部的意思,先在衙门大牢里清醒几天吧。”   在屏风后面看着宛娘和谭章被带下去,刑房书吏脑门儿上一阵冒汗,小声嘟囔了一句,“安王爷是人是鬼啊……”   楚楚转头一眼瞪过去,刑房书吏手忙脚乱地改道,“安王爷是神,是神……”说着迅速把话岔出去,“敢问娘娘,王爷不是要审季夫人被害的案子吗……”   楚楚一愣,对啊,王爷今天升堂审的不是季大人家娘子的案子吗,怎么这么一会儿都判了两个案子了,还没提季夫人的事儿啊!   刑房书吏一脸讨好地凑过来小声道,“娘娘以为,谁是凶手啊?”   楚楚连连摇头,“我是仵作,有什么才能说什么,不能胡乱推断……不过,我知道分尸的那个肯定是个屠夫,一般人可切不了那么精细,不信你看看……”   “我信!我信……娘娘所言极是……极是……”   刑房书吏一身冷汗地转过头去,继续透过屏风缝隙往大堂里看,正看见那五个屠夫又“扑通扑通”全跪下去了。   “王爷饶命!”   “王爷开恩!”   “小的们有罪,有罪!”   “是是是……小的们有罪!”   “小的……”   “咚”一声砚台盖撞桌板儿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你们五个!一个人说话,其他人闭嘴!”   萧瑾瑜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就知道,有景翊做堂审记录,根本用不着他费劲儿去拍惊堂木。   五个人吓得一哆嗦,半晌那个当账房的才道,“小……小的们有罪,小的们卖肉偶尔……有时候……经常缺斤短两!”   萧瑾瑜轻轻点头,第一次进满香肉铺看见柜上摆的那杆秤的时候就知道了,“还有呢?”   “还,还有……还有知情不报,隐瞒案情……小的们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一时害怕慌了神儿,干了蠢事!王爷饶命啊!”   萧瑾瑜看着下面五个人齐齐地鸡叨米,轻皱眉头,“怎么个蠢法?”   “小的……小的那天天没亮就起床,刚进院子就看见院子里躺着一颗死人脑袋……那会儿他们四个刚巧来敲我家大门,要把猪肉装车,我怕让人看见说不清楚,一时着急就直接把脑袋埋到院子里了……后来……后来就出了死人肉的事儿,小的更不敢动了……再后来,我们五个被一块儿抓进牢里,我才知道那天早晨他们也在自己院子里发现了死人身上的零碎,也都一时害怕埋到自家院子里了……”   墙角传来幽幽的一声,“这蠢得也太自然了……”   五个人齐齐磕头,“王爷饶命!”   “王爷……这句写一遍行吗?”   “不行。”   “……”   萧瑾瑜轻轻把目光落到一直没有一点儿反应的季东河身上,“季大人,你为何跪着?”   季东河慢慢磕了个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季某无能……”   “季大人可想再见夫人一面?”   季东河的声音苍凉得像从阎王殿里飘来的,“季某无颜再见夫人……”   “没准季夫人还想再见你一面……来人,请季夫人。”   两个衙差小心翼翼地抬着摆好了碎尸蒙上白布的担架走出来,每走一步都腿脚发软,生怕一个不小心手一抖,把县令夫人撒一地。   俩衙差煞白着脸走到堂前把担架搁下,一溜烟奔回侧堂吐去了。   楚楚端端正正走到案桌前,有板有眼地跪下来,“楚楚拜见王爷。”   萧瑾瑜脸上的冷意被化去了几分,“起来回话吧。”   “谢王爷!”   萧瑾瑜淡淡地扫了一眼埋头跪着的季东河,“楚楚,跟季大人细细讲讲,季夫人是怎么死的。”   楚楚干干脆脆地应了声是,上前就把白布一把掀开了。   墙角传来明显的一声倒吸冷气的动静,五个屠夫一眼看见白布下面盖着的东西,也顾不得是在衙门大堂了,争先恐后手忙脚乱地爬到门口,趴到门槛上就狂吐起来。   连站在萧瑾瑜身后的俩侍卫脸色都黑了一层。   还没看清尸体的轮廓,单是尸体散发出来的气味就让萧瑾瑜胃里一阵抽痛,萧瑾瑜一手支着额头默默把目光垂到了身前的桌面上。   看季东河跪着不抬头,楚楚便劝道,“季大人,我已经把季夫人的身子摆好啦,能缝的地方都缝起来啦,回去你再帮她擦洗擦洗身子,套上一身好看的衣服,躺在棺材里肯定看不出来……你就看看她吧。”   萧瑾瑜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上次见这尸体的时候还只能看出一个隐约的人形,如今虽还是碎得不成样子,可有些大块碎尸已经被缝合在了一起,部分被剃净的骨头也被肉包裹了起来,手脚头颅也连在了相应的地方,看着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个人了。   这种活儿萧瑾瑜没干过,没法想象她花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心思。   季东河还是不动,不出声。   楚楚低头看看那个不管她怎么修补还是支离破碎的漂亮女人,抿了抿嘴唇,“你不想看就算了……”   楚楚扯起白布仔细地把尸体盖好,看着季东河认真地道,“季夫人是被一个又尖又长又硬的东西扎透喉咙死的,伤口上的印子是从右往左偏的,杀季夫人的应该是个用右手拿东西的人。”   季东河仍是一动不动。   楚楚接着道,“季夫人死前被人用钝物击打过,身上能看出来几处瘀伤,死后被人分尸,一块块割开了放进肉铺冰窖里,后来一部分被冻在冰窖里,一部分被卖出去了,虽然又找回来了一些,可还有一些没找着,可能已经被人吃了……”   门槛边的呕吐声又是一阵此起彼伏,季东河还是僵僵地跪着,没有任何反应,一旁王管家的身子微微发抖。   “还有……季夫人的头,手脚,一部分骨头,全部内脏,都是后来在那五个屠户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刚才他们自己已经说过啦。”   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季东河,楚楚咬咬嘴唇,扭头看向萧瑾瑜。   萧瑾瑜对她轻轻点了下头,目光一沉对季东河道,“季大人,你对季夫人死因,可有什么看法?”   季东河一动不动,哑着声音开口,“季某无能……”   “据王管家和季府丫鬟讲,季夫人回娘家前一夜与季大人大吵了一架,不知因何起的争执?”   “夫妻琐事……”   “后来为何不吵了?”   “吵够了……”   “据说夫人当夜哭了很久,次日清早管家送她上马车的时候还是哭着的,季大人就不怕夫人回娘家告你一状?”   “习惯了……”   萧瑾瑜声音一沉,“季东河,你开不开口都是一样……单凭你蓄意谋害本王,已足够你全府人掉脑袋了!”    ☆、40糖醋排骨(二十)   楚楚吓了一跳,急忙看向季东河。   季大人……谋害王爷?!   她怎么不知道呀!   季东河终于抬起头来,一张方正的脸上满是青黑的胡茬,脸色蜡黄发白,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愕然。   愕然仅存了一霎,转而成了一抹冷笑,幽幽道,“安王爷,不知季某是如何谋害您的?”   景翊手里的笔一下子顿住,两个侍卫立时紧握刀柄,紧盯季东河。   只要他敢说,他们就敢杀。   萧瑾瑜脸上没见一丝变化,声音四平八稳,“本王初入上元县时偶染微恙,可是你请了回春堂的大夫顾鹤年为本王诊病?”   季东河淡然点头,“正是。”   “那可是你以顾大夫全家老小性命相挟,逼他开出治本王于死命的药方?”   季东河一愣,药方?   他当日明明是跟顾鹤年回医馆抓药的时候,听顾鹤年细讲照顾病人的禁忌,听到说萧瑾瑜尸毒入骨,若沾碰腐物必有性命之忧,才趁他房中无人之时在他床单下铺进了一件从腐尸身上剥下来的寿衣。   哪儿来的什么药方?   季东河下意识驳道,“我没有……”   萧瑾瑜扬声截断他的话,“有没有由不得你狡辩……来人,请回春堂大夫顾鹤年。”   景翊无声地舒了口气,埋头狂补刚才落下的几句话。   顾鹤年从另一侧后堂走出来,站到正中端端正正地向萧瑾瑜一拜,“草民顾鹤年拜见安王爷。”   “顾大夫请起……还请顾大夫将当日之事在堂上如实说来。”   “是……”顾鹤年爬起来转身指着季东河就骂,“这个龟孙子,亏老朽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好官!我呸!那天刚出季府的门他就把我绑了,非要我开个不知不觉就能把王爷吃死的药方,要不就胡乱安个罪名杀我全家……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不得不昧着良心给他开了,可也偷偷留了个方子底儿……幸亏王爷谨慎,没吃那药,否则老朽真要被这龟孙子害死了!”   萧瑾瑜牵起一丝冷笑看着被骂得一头雾水的季东河,“所幸本王还留着那几服药,可需让顾大夫拿出药方记录,当堂辨辨是否为当日所开啊?”   季东河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瞪着萧瑾瑜和顾鹤年张口结舌。   萧瑾瑜栽赃都栽得人证物证齐全,这会儿就算他把真相说出来,也没人信了。   “有劳顾大夫了。”   “多谢王爷给老朽洗冤!”   直到顾鹤年退回后堂,楚楚还脸色煞白地呆呆站在原地。   她差一点儿就把王爷害了……   “季东河……”   萧瑾瑜清冷的声音一下子把楚楚的神儿拉了回来。   “你招,还是本王帮你招?”   季东河还没张嘴,就被楚楚一眼瞪了过来。   “王爷你看着,我帮他招!”   萧瑾瑜只当她是要说什么验尸线索,结果一个“好”字还没吐出来就卡在嗓子口了。   就见楚楚跑到大堂一侧墙边上,抱起一根比她还高的廷杖冲过来就要往季东河身上抡,俩侍卫看傻了眼,一时间谁也没动,连萧瑾瑜都愣住了,倒是景翊反应快,闪身过来揪着楚楚的后脖领子就把她悬空拎了起来。   楚楚一杖抡偏,“咣”一声砸在地面上,众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王管家跪扑在地上,连那五个吐得晕头转向的屠夫都目瞪口呆地拧过了头来。   季东河蓦地吓出一头冷汗,她还真打啊……   景翊夺下楚楚手里的廷杖以后把她往萧瑾瑜身边儿一放,赶在有人张嘴说话之前迅速飘回墙角。   要不是这丫头片子刚接触过尸体,萧瑾瑜真想把她拉过来狠狠往她屁股上拍几下。   萧瑾瑜脸色发黑,低声道,“楚楚,不得扰乱公堂……”   楚楚理直气壮得很,下巴一扬,“郑县令升堂就是这样帮人招的!”   郑有德……   楚楚咬咬嘴唇又低头小声补了一句,“他还想害你呢……”   萧瑾瑜训都不知道怎么训出口了,无声叹气,“站这儿别动……”说着往下扫了一眼还一脸劫后余生神情的季东河,“季东河……你自己招,还是本王帮你招,还是王妃娘娘帮你招?”   王管家赶紧扯扯季东河的袖子,“老爷……”   季东河皱眉扬手挣开,“季某没什么好招的。”   萧瑾瑜声音一沉,“楚楚……”   “别别别!”王管家慌忙摆手,“我家老爷是读书人,身子弱,打不得啊!我招……我都招!求王爷开恩别为难老爷啊!”   萧瑾瑜看了看冷然发笑的季东河,“好……胡扯一句,你与你家老爷各打二十板子。”   “是是是……”王管家抿抿发干的嘴唇,“那天……那天我听见老爷夫人吵架,吵得厉害,我就想上楼劝劝……哪知道劝没劝成,老爷夫人越吵越厉害,老爷顺手打了夫人几下,夫人一气,抄起线筐里的剪子就往老爷身上扎,老爷一急,就……就跟夫人抢剪子,一时失手……失手把夫人杀了……”   楚楚赶紧拉拉萧瑾瑜的袖子,“王爷,是剪子!脑袋切面上的那道印子是里面尖外面宽的,就是个剪子的模样!”   萧瑾瑜轻轻点头,“夫人是此时身亡的,那夜一直在哭的可是夫人的丫鬟?”   “王爷英明……夫人被剪子扎进脖子里,一声没出就死了,我赶紧把夫人丫鬟的嘴捂上,没让她叫出声来,让她赶紧学着夫人跟老爷吵架时候那样一直放声哭,别停……丫鬟吓破了胆,让她干啥就干啥了……”   萧瑾瑜淡淡看着一直凄然冷笑的季东河,“季大人是个读书人,就是有分尸的胆子,也没手艺分得如此精细……王管家,据本王侍卫查证,你是屠户出身。”   “是……老奴祖上三辈都是做屠户的,几年前被一伙土匪闯进家里,我回家得迟才留下条性命,是季大人派人剿了那窝土匪,给我家报了仇,还留我在府上……”   “老爷为官清正,从不搭理那些贪官的茬,我怕这事儿传出去老爷要遭大灾,就劝老爷把这事儿瞒下来……”   “我把夫人拖到浴盆里,拿我祖上传下来的杀猪刀把夫人一块儿块儿割开……我怕让人看出来夫人是被剪子扎死的,就沿着剪子把夫人的头割下来……手脚斩断,能明显看出来是人身上骨肉的都剔下来,把内脏也都挖出来,剩下的按卖猪肉的分法切好洗干净……”   一时间门槛边上和屏风后面又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我知道满香肉铺的那五个屠夫一向粗枝大叶得很,胆子和心眼儿又小,就趁夜深的时候撬了他们肉铺的后门,把切好的尸体混到他们存肉的冰窖里……后来想着先前听夫人埋怨过,有次回娘家之前从他们那里买排骨,因为缺斤短两跟他们吵了一回,想着不如索性把这事儿赖到他们头上,就把剩下的碎尸抛到了他们院子里……”   “本想着他们胆子一小会立马报官,冰窖里的那些碎尸也就能很快查出来了,哪知道他们能蠢成这样……”   五个人已经吐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我回来以后府里人已经都睡了,我就把夫人那晚穿的衣服都烧了,我怕那些首饰上沾了血洗不干净,就埋到了花园里的梅树下面……后来王爷住进府里,我怕王爷看出来梅树下面的土有过翻动,就一直想找机会取出来,又怕有王爷的侍卫盯着……我就想借着给夫人办丧事的由头把树砍了,趁整土的时候把首饰拿走,哪知道管园子的丫鬟心疼那几棵树,一直不动手,刚要动手又被娘娘给拦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老爷吩咐,让夫人的丫鬟穿上夫人的衣服边哭边上马车,我就一边劝一边送到大门口,府里也没人起疑……我以为……以为这样就瞒过去了……”   萧瑾瑜盯着脸上还挂着冷笑的季东河,缓缓地道,“季东河,本王当日到你与夫人的房里查看时,就发现屋里少了样东西……一方绣品未完,上面的线头都是剪断而非咬断的,线筐里却没有剪子,且在整个屋子里都找不到这把剪子……是你杀人之后为销毁证据,把剪子从窗口扔进湖里,却没料到把侍弄花园的丫鬟吓了一跳,你一时心慌就把她骂了,没错吧?”   楚楚突然想起那个丫鬟说的,掉进湖里的是个尖尖嘴俩翅膀的黑影,可不就是个合起嘴来的剪子的模样嘛!   季东河坦然点头,冷然一笑,“没错……季某不过是争执间一时失手误杀人命,只能怨我娘子红颜命薄……毁尸灭迹,栽赃嫁祸,既不是季某的主意,也非季某所为,按本朝律法,该为此案偿命的并非季某。”   王管家一脸错愕地看向满目阴寒的季东河,“老爷,你……”   萧瑾瑜冷然沉声,“失手误杀?夫人的丫鬟可不是这么说的。”   季东河的冷笑猝然僵在脸上。   萧瑾瑜盯着季东河一字一声地道,“她已经招了。”   季东河僵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可能……”   墙角里飘来一声长叹,“遇上本大人就没什么不可能了……不过你放心,那小姑娘十句话里都没一句是真心的,实在倒胃口得很,我就不跟你抢了。”   季东河拳头攥得发白。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道,“据你府上的丫鬟说,你与夫人因为什么事都能吵起来……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件事,但你吵到什么时候都吵不出口,对吧?”   季东河把后槽牙咬得直发响,脸色一片煞白,身子微微发抖。   王管家一脸茫然地看着季东河。   “你是个读书人,还是个读死书的人,皮上全是仁义道德,心里就只有你那点脸面……你知道唐严的本事,怕他一来就把什么都看通透,你就颜面扫地了。你本来是要在唐严来到之前打发你夫人回娘家,可季夫人偏不肯,你二人争吵之间你对她拳脚相向,她拿起剪子抵抗,你知道管家对你死心塌地,如若出事必会主动替你遮掩,索性假作失手,杀了她一了百了。”   “你一直当夫人的丫鬟是你的知心之人,几次许诺夫人死后娶她为正,就在夫人死后授意她假扮夫人出府,许诺风头过后娶她过门……可你这知心之人也是个贪心之人,得知景翊乃京城大家公子就立马攀附,把所知之事招得一干二净……”   “唐严当日说,你是因为怕在谭章面前丢面子,才到凝香阁要了一桌菜来……可据本王比较,你府上厨房里人手充裕,还有个手艺堪比京城名楼大厨的厨娘,你与唐严多年不见,依你的脾气,不会不借此机会向唐严炫耀一番……”   “倒是有种可能,你怕厨房买到当日可能售卖出去的季夫人尸体,又不能向厨房直言不准买满香肉铺的肉以引人怀疑,只好到一向用自家现宰猪肉做菜的凝香阁订菜,却没料到近日凝香阁偏偏货源不足,不得不从存货颇多的满香肉铺买肉,而你夫人的尸体就正巧端到了你的饭桌上。”   萧瑾瑜一口气说完,忍不住咳了几声。   堂下一片死寂,连那五个狂吐不止的屠夫也不吐了,见鬼一样地看着向来温文有礼的季县令,楚楚也往萧瑾瑜身边挨了挨。   萧瑾瑜看着季东河轻皱眉头,“你何至于此啊……”   季东河看看萧瑾瑜,又看看挨在萧瑾瑜身边的楚楚,冷笑出声,“何至于此?王爷,要是王妃娘娘跟我睡完了再跟你睡,你就知道何至于此了……”   楚楚一愣。   萧瑾瑜脸色倏然一沉,抓起手边的惊堂木狠狠往桌上一砸,“放肆!”   两边侍卫“唰”地把刀拔了出来,眨眼工夫就一左一右架到了季东河脖子上。   楚楚吓得往后一缩,她可从没见过王爷发火的模样,脸色阴沉得吓人,目光跟刀子一样又冷又利,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别说楚楚没见过,俩侍卫也没见过萧瑾瑜火成这样,就连景翊也有日子没见过了。   季东河也被萧瑾瑜的反应惊了一下,他以为这个人一直就是那么冷冷静静的,对任何事都是冷冷静静的……   “季东河……”萧瑾瑜紧抓着惊堂木,指节凸得发白,声音冷得像是要把季东河生生冻死在这儿一样,“本王想给你留点脸面,是你自己不要脸……你妻子新婚不久就被谭章侮辱,为保你官声隐忍不言,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暗中知晓之后不为自己妻子讨公道,反因为那点脸面起杀妻之心,实在禽兽不如……事发之后非但无心悔改,还怕本王查出真相蓄意谋害本王,实在居心叵测……拉出去立即处死,城门口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两侍卫眨眼工夫就把季东河足不沾地地拖了出去。   萧瑾瑜合起眼睛,慢慢稳住呼吸。   楚楚见萧瑾瑜脸色从一片阴沉变成一片惨白,担心地凑过去,小声道,“王爷,你别生气……”   萧瑾瑜深深吐纳,轻轻睁开眼睛,还没开口,突然一阵头晕,手还没来得及撑住案桌,眼前一黑向前栽了下去。    ☆、41糖醋排骨(二十一)   眼见萧瑾瑜一下子倒在案桌上,楚楚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他。   “王爷,你怎么啦!”   景翊脸色一变,刚闪过来还没来及出声,就听顾鹤年从屏风后面急急地喊了一句,“别碰他!”   景翊就势把楚楚往一边拦了一下,顾鹤年一溜小跑从屏风后奔过来,边跑边气急败坏地道,“你刚碰过尸体……”景翊一眼瞪过去,顾鹤年脚下一顿,舌头也赶忙转了个弯儿,“……手上脏,别碰他!闪开闪开,都闪开……”   顾鹤年干咳了几声凑过来,抓起萧瑾瑜的手腕搭了下脉,神色渐缓,这才有了点儿客气的意思,沉声道,“景大人,劳烦你把王爷送到后堂……”   景翊一脸正色,“好。”   “娘娘,您去好好洗漱一下,熏过皂角苍术再来伺候王爷,否则真出了什么事儿……可别又嚷嚷着说老夫骗人了。”   楚楚急得要命,可听老大夫这样说,又见景翊都乖乖听这个老大夫的话了,也赶忙连连点头,“我这就去!”   楚楚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景翊刚要推萧瑾瑜走,五个屠夫里的账房醒过了神来,忙道,“大……大人,小的们怎么办啊?”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再跪会儿,王爷醒了再说。”   “……”   ******   萧瑾瑜在脏腑里一阵剧烈的绞痛中醒过来,喉咙里涌上一股甜腥,侧头向床下吐出一股暗红的血来。   顾鹤年这才收了针,喂给他一颗药丸。   “王爷,可感觉好些了?”   看清床边的人是顾鹤年,萧瑾瑜勉强撑起身子,靠着床头半坐起来,“多谢顾先生……”   顾鹤年摆摆手,“王爷客气了……要不是老夫老眼昏花不识小人,也不至于害王爷险些送命。”   “是我自己不慎,先生无须自责……还要多谢先生配合,为我守此秘密……”   顾鹤年看着有气无力还在跟自己礼貌客气的萧瑾瑜,摇头叹气,“王爷恕老夫多句嘴……难怪你年纪轻轻却有油尽灯枯之势,居然是在服凝神散……”   萧瑾瑜轻蹙眉头,“顾先生怎么知道凝神散……”   顾鹤年苦笑摇头,“此药是我大徒弟独创,我怎么能不知道?”   萧瑾瑜微愕,“您是……”   顾鹤年摆手,“已然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一枚,不值一提……”顾鹤年拧起眉头,沉声道,“王爷,这药确实能聚一时的精神,可是以耗损本元为代价的,王爷本就先天不足,又尸毒入骨,再加上风湿缠身,实在耗损不起啊!”   萧瑾瑜清浅苦笑,“叶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没法子的法子……自染了尸毒之后,即便身体最好的时候,若不服此药,一场堂审也熬不下来……”   顾鹤年捋着白胡子叹气,“若早个一年半载,老夫或还有法子可以给王爷试试,如今毒深入骨,老夫实在爱莫能助……倒是有一样,此事王爷还应尽早告诉娘娘,以免……”   萧瑾瑜不轻不重地打断顾鹤年的话,“多谢顾先生。”   顾鹤年微怔,半晌轻叹,摇头,“王爷客气了……”   ******   楚楚洗漱干净,仔细熏了皂角苍术,被景翊带到那间屋子里的时候,萧瑾瑜已经衣冠齐整地坐在轮椅里了,虽然脸色难看得很,可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大病的。   楚楚奔到萧瑾瑜身边,紧张地看着他,“王爷,你……你刚才怎么啦,吓死我了!”   “没事……”萧瑾瑜淡淡应了一声,就对景翊道,“我马上启程,你在这儿把剩下的事了结,然后回京。”   景翊一愣,看着萧瑾瑜的脸色,“现在启程?”   萧瑾瑜点头,模模糊糊地道,“免生是非……”   景翊看着萧瑾瑜说不出来怎么怪的神情,反正再问都是一样的结果,索性应道,“我这就让你那俩侍卫准备。”   “好……”   ******   直到被侍卫搀上马车,扶到床上躺下,马车跑了好一阵子萧瑾瑜都没再说一句话。   楚楚憋不住了,咬咬嘴唇凑到萧瑾瑜床前,“王爷,我错了……”   萧瑾瑜微怔,侧过头来看见她一副一本正经来认错的神情,“哪错了?”   楚楚憋得小脸通红,“我……我在大堂上拿板子打人了。”   萧瑾瑜不知道她怎么这会儿突然想起这个了,一时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说,郑县令都是这样干的吗?”   楚楚急道,“可六扇门的神捕都不是这样的!”   萧瑾瑜哭笑不得,没心思也没力气跟她理论这些,“知道错了就好……”   楚楚一下子扑进萧瑾瑜怀里,“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别不理我!”   “没有……”   “你就是不愿意理我了!”   听出来一点儿哭腔,萧瑾瑜无声叹气,抬手在她背轻轻拍了拍,“不是不理你……我有点不舒服。”   只要一想起季东河的那句话,那抹冷笑,心里就好像被什么揪住一样。   以至于一刻都不想在上元县停留了。   以前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楚楚赶紧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他,“王爷,你哪儿不舒服呀?我给你拿药去!”   “不用……我躺一会儿就好。”   楚楚给他塞了塞被子,把炭盆拉近了床边,趴在床边满脸担心地看着萧瑾瑜。   萧瑾瑜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样一声不响地直直盯着看本来应该窘得别扭,可偏偏那股揪着难受的感觉竟淡了不少。   “时候不早了,你也睡吧……”   楚楚乖乖地道,“好。”   楚楚站起身来刚要扶他,萧瑾瑜拦了她一下,“你睡里面……床不宽,别掉下去。”   楚楚摇头,“不行!你要是掉下去怎么办啊!”   萧瑾瑜苦笑,“不会,我动不了……”   楚楚脱了外衣爬上床,钻进被窝就把萧瑾瑜紧紧抱住,萧瑾瑜惊得身子一紧。   “楚楚,你……你干什么?”   “我抱着你,你就掉不下去啦。”   “……”   萧瑾瑜本来还有点儿朦胧的睡意,被她这么一抱睡意全没了,直挺挺躺着一动不敢动。   楚楚抱着抱着突然冒出句话来,“王爷,你太瘦了。”   “是吗……”   楚楚隔着衣服摸上他的肋骨,“都能摸到骨头了……王爷,你能不能别生病了?”   被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听着这么满是心疼的一句,萧瑾瑜浅浅苦笑,“后悔让皇上下旨了吧……”   楚楚在他怀里使劲儿摇头,“不后悔!”   “我要是一直这样病着……也不后悔?”   “不后悔!这样我就不怕你会像季大人那样,一生气就杀了我,再把我吃了。”   萧瑾瑜满头黑线,这小脑袋瓜儿怎么什么都敢想,“……你不把我吃了就好……”   楚楚摩挲到他瘦得突兀的锁骨,“我才不会吃你呢,你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   “你生气啦?”   “没有……”   楚楚急得趴到他胸口,“你别生气,其实没有肉也挺好的,我也挺喜欢啃骨头的!”   萧瑾瑜正担心她再说下去真要在自己身上咬一口,就听楚楚突然叫起来,“呀!王爷!你还没给凤姨赏字号呢!”   萧瑾瑜半松了口气,“放心,我赏过了……”   “赏过了?什么时候赏的呀,我怎么不知道呀!”   萧瑾瑜只是笑。   “那你给她赏了个什么字号呀?”   “等回京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听着回京俩字,楚楚抿了抿嘴唇,突然一脸正色起来,郑重地看着萧瑾瑜,“王爷……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儿呀?”   她这样趴在他胸口,这么抱着他,还有着啃他骨头的心,他还能说什么,“嗯……”   楚楚眨眨眼睛,看着萧瑾瑜小声道,“等到了我家,你能不能就跟先前一样,说自己是安老板呀?”   萧瑾瑜一愣,“为什么?”   楚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的神情,“我奶奶说……嫁给大官儿不好。”   萧瑾瑜浅浅皱了下眉头,没再多问,点点头,“可以……”   “真的?”   “嗯……”   楚楚捧着萧瑾瑜的脸使劲儿亲了一下,“王爷你真好!”   “……”    ☆、42四喜丸子(一)   久旱逢甘雨 ,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北宋?汪洙《四喜》   从升州到苏州还不如从京城到升州的一半路远,可一路走走停停,到紫竹县境内已经是腊月底,离过年就差那么几天了。   要是依着萧瑾瑜的意思,这会儿恐怕都已经从楚水镇回到京城了,不过不会是躺在马车里回去,得是躺在棺材里回去了。   楚楚一道上挖空心思想破了脑袋,把先前从楚水镇到京城一道上听见的看见的全用上了。路过这个地方就说这个地方什么什么东西好吃,停下来住两天吃个够,路过那个地方就说那个地方什么什么景好看,停下来住在这个景附近,一直住到萧瑾瑜闭着眼都能把这片景画下来了才肯走,路过个什么特色都没有地方,干脆就说这个地方的菩萨灵,非让萧瑾瑜停下来住几天,跟她一块儿去庙里拜菩萨。   萧瑾瑜要是不答应,她就一副立马哭给他看的模样,每回都毫无例外地让萧瑾瑜生出一种自己不答应就是欺负她的感觉,于是虽然还是一路车马颠簸,可萧瑾瑜非但没搞出什么新毛病来,还把旧毛病养了个差不多。   这种时节,萧瑾瑜的身体还从没这么轻松过,心情也从没这么轻松过。   可一进紫竹县,楚楚就沉不住气了,晚饭胡乱拨拉了几口就催着走。   萧瑾瑜倒是不着急了,给她盛了碗汤,不急不慢地道,“今天还不能回去。”   楚楚急得瞪大了眼睛看他,“为什么呀?我家离这儿可近了,再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啦!”   萧瑾瑜带着点儿笑意浅浅看着她,这小丫头每次急起来就更像个小丫头了,“你家里人可知道你带人回来提亲了?”   楚楚一愣,摇摇头。   萧瑾瑜还是笑着,却很是认真地道,“这样贸然拜访,你家里人若嫌我唐突,不知礼数,不肯答应,怎么办?”   楚楚猛地想起爹每次带哥哥到人家姑娘家里提亲的时候,爹和爷爷奶奶都是对哥哥嘱咐半天,这个能干那个不能干,这个能说那个不能说地说上好一大堆,楚楚抿抿嘴唇,很没底气地道,“肯定不会……”   萧瑾瑜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你先吃饭……吃过饭我写封信,你找个熟人给家里送去,明天我们在县城里把彩礼办好,后天一早就去你家,行不行?”   楚楚笑着点头,“这样好!”   俩侍卫坐在邻桌埋头默默往嘴里扒饭,这大半个月来,这种让他俩自己主动忽略自己存在的情景已经从几天一回发展成为一天几回了。   俩人正在努力装空气,空气突然一动,俩人中间的长凳上变戏法似的多出个人来。   俩人扔下饭碗“噌”地站起来就要拔藏在衣服里的刀,还没摸住刀柄,那人就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碗筷,“呼……饿死我了!”   俩人这才看清景翊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酒楼大堂的其他客人一点儿都没发现这边的异样,萧瑾瑜和楚楚听见景翊这声叫才转过头来。   楚楚一阵惊喜,“景大哥,你怎么来啦!”   萧瑾瑜微皱眉头看着已经开始狼吞虎咽的景翊,“是啊……你怎么来了?”   景翊拼命咽下嘴里那一大口饭,吐出一块儿咬得半碎的鸡骨头,才像哭又像笑地道,“府里今年的账都理清楚入库了,府上看家护院儿的那个说,家里人都忙得找不着北,就我一个人闲得长毛,让我来跟着爷探探路管管账,爷不回去,我也甭想回去。”   楚楚听得一头雾水,萧瑾瑜是听明白了,吴江怕再出事儿,自己不敢擅离京师,安王府今年又没有空闲人手,就把景翊给赶过来了。   吴江要是不让景翊回去,景翊还真进不了京城城门,大过年的,罢了……   “来了也好……明天你就在县城替我办彩礼吧。”   景翊勾起一抹笑,“这个容易,保证比你自己办得好。”   萧瑾瑜看了眼埋头继续大吃的景翊,“我们先找客栈休息,你慢慢吃。”   “去吧去吧……”   “吃完记得把账结了。”   “……”   ******   楚楚洗完澡出来,萧瑾瑜正靠在床头看信,一封信看起来有四五页,萧瑾瑜盯着信纸眉头皱得紧紧的。   楚楚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萧瑾瑜这样的神情了,她已经记住了,王爷一旦有这种神情,肯定是什么地方又出大事儿了,王爷一连几天都会高兴不起来。楚楚乖乖站在一边等他看完了,才走过去爬上床,钻进被窝,窝进他怀里,脑袋挨在他胸口,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这段日子萧瑾瑜的脸皮总算是习惯了这个动作,看她突然一声不吭乖得像猫儿似的,萧瑾瑜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没事,是六王爷的家信。”   楚楚心里一松,脸上接着就有了笑模样,抬起头来看萧瑾瑜,“王爷,六王爷叫什么名儿呀?”   “萧瑾璃。”   楚楚一下子乐了,“小锦鲤?王爷,你家人名真有意思!”   萧瑾瑜啼笑皆非,也不跟她计较,挪开靠垫躺了下来。   “王爷,那六王爷字什么呀?”   “字觉然。”   “我还以为他字骡子呢!”   “……快睡吧。”   楚楚在萧瑾瑜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王爷,景大哥去办彩礼,那我们明天干什么呀?”   “你不是想带我去添香茶楼,听董先生说书吗?”   “好!”   ******   萧瑾瑜一直以为添香茶楼是个挺大的茶馆,到了才发现就是个最普通的小茶楼,上下两层,楼下摆着几张桌椅,一个说书台,满屋一尘不染,但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   一大清早,果然清冷得很。   “客官里面请,您想喝什么……呦!是楚丫头啊!”   茶楼掌柜又揉了揉眼睛,才笑着道,“有俩月没见你,咋又变俊了,都不敢认你了!”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去京城啦!”   “去京城干啥了?”   “找六扇门!”   掌柜“噗嗤”笑出声来,“你咋还惦记着董先生的那点儿玩意儿啊……”   萧瑾瑜道,“董先生可在?”   掌柜这才发现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个人,看着楚楚道,“这是……”   “在下安七,是京城来的茶商……跟掌柜是半个同行。”   掌柜慌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就是个买口茶水的,可不敢高攀京城的老板,快里面请,里面请……您喝壶什么茶啊?不对不对……您是京城来的茶老板,我这儿的茶实在入不得您的眼……这样,我给您沏一壶我们这儿产的绿茶,没啥好的,您就尝个新鲜……”   萧瑾瑜几次想插话都没插得进去,一听掌柜说完,忙道,“掌柜不必客气……”   “这个一定得客气!楚水镇很少来外人,更别说是京城来的老板了……来了就是客,茶算我请您的……”   “掌柜……”萧瑾瑜不得不扬声截住他的客气,“我是来找董先生的。”   掌柜一愣,“找董先生?”   楚楚赶紧点头,“我们就是来听董先生说书的!”   掌柜一时笑得尴尬起来,“你们来得可不巧,我这两天还找他呢……他已经两天早晨没来说书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我这一时也找不着人替他,正愁得慌呢……”   萧瑾瑜眉心轻蹙,他刚到,这人就不见了,也着实太巧了点儿,“可知董先生家在何处?”   掌柜摆摆手,“他不是这儿的人,说是京城来的,说书也跟我们这儿的人不是一个路子,古怪归古怪,倒也有意思得很……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就每天早晨来,说完书就走,有时候也跟客人闲扯几句,跟楚丫头说的话最多……这说了有一年多了,突然不见他人还怪不习惯的……”   楚楚着急得很,“那他是不是回京城了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多谢掌柜了。”   “来都来了,喝了茶再走吧?”   “不叨扰了。”   ******   回客栈一路上楚楚都没说话,回到客栈刚一进屋,“哇”一声就哭起来了,“王爷,我没骗你!”   萧瑾瑜被她哭得心里发紧,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来,“我知道……”   楚楚趴在萧瑾瑜腿上哭了好一阵子,萧瑾瑜说什么都没用,索性扶着她的头发等她哭够了,哭累了,不哭了。   楚楚抬起哭花的小脸,满是眼泪地看着萧瑾瑜,“王爷,董先生还能回来吗?”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手绢,轻轻擦着她脸蛋上的泪珠子,“放心,我能找着他。”   “真的?”   一个费那么大劲儿把他引到这儿来的人,怎么会见都不见他一面,一点线索也不留就消失呢?   萧瑾瑜轻轻点头,“真的。”   ******   日近黄昏,楚楚跟景翊去看他置办来的彩礼,萧瑾瑜一个人在房里看白天送来的几本公文,刚看了半本,侍卫就在外面轻轻敲了三下房门。   “进来。”   侍卫闪身进来,迅速关好房门,速度之快好像直接从门里穿过来的一样。   萧瑾瑜把公文搁下,眉心微沉,“可查到了?”   “王爷,卑职已找到那个说书先生的住处,在城郊一个荒村里,那个村总共还剩不到十户人家,家家之间隔得远,都没什么来往,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去的,也没人认识他。”   侍卫说着把手里的小包袱呈到萧瑾瑜面前,“他房里除了些过日子的家伙之外没特别的什么东西,倒是在他被褥底下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萧瑾瑜解开包袱,第一样东西刚入眼,脸色就倏地一沉。   “让景翊来一趟。”   “是。”   ******   景翊带着一抹颇得意的笑从窗口跳进来,转身关上窗子,“我就说嘛,这种事我肯定办得比你利索,那丫头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转身看到萧瑾瑜桌上摆着的一块鸡血石印,景翊一抹笑僵在脸上,倒吸了口凉气,“这是……谁的?”   萧瑾瑜凝着眉头,声音微沉,“那个满嘴六扇门的说书先生。”   景翊过去拿起那块印,翻过来看了一眼,印上刻着四个字。   探事十六。   “皇城探事司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萧瑾瑜放低了点儿声音,“可还记得吴郡王萧玦谋反的案子?”   景翊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没有,眉头也皱了皱,“你前年不是查清楚,给他平反了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平反后他就隐居此地,知道此事的人不多。”   景翊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吴郡王从天牢出来就剩下半条命了,皇上还让探事司的人盯他干嘛?”   萧瑾瑜冷下脸来一眼瞪过去,“是你该问的吗?”   景翊立马闭嘴。   刚才一惊就忘了形,皇城探事司的事儿别说他不能问,就是萧瑾瑜也没资格问,甚至他们本不该知道这些专为皇上行监视之事的人的存在。   萧瑾瑜拿起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也是从那说书先生的住处找到的。”   景翊随手翻开一页,刚看了半行,脸就绷不住了,“猪毛,土蛋,狗尾巴草……”景翊一脸黑线地抬起头来,“这是什么玩意?”   “你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不问问你家王妃娘娘,没准儿她能知道。”   萧瑾瑜心里倏地一沉,“为什么?”   景翊苦笑着把册子撂回桌上,“不为什么……咱们知道的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咱们不知道,这会儿咱们不知道了,没准儿她就能知道了呗……”   “……这事儿再说,你现在马上到紫竹县县衙去一趟。”   “知道了。”    ☆、43四喜丸子(二)   景翊像鬼魅一样飘进屋里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萧瑾瑜正坐在屋里等他,一股浓烈的酒味迎面扑过来,萧瑾瑜拧起眉头,“喝酒了?”   景翊往桌边一坐,稳稳当当地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脸上和声音里都不带一点儿醉意,“郑有德当了十来年县令,早就当成油条了,不灌晕了根本吐不出实话来……我一口没喝,全倒了,是他喝多了非要演猴戏给我看,蹦蹦跳跳撞翻了两坛子酒,洒了我一身。”   “可问出什么了?”   景翊一口干了杯子里的水,摇摇头,“我跟他说是三法司年底对地方衙门的例行抽访,他就一个劲儿的你好我好全都好,然后摆酒请我吃饭,我一边灌他一边明着暗着问,开始还是说哪儿哪儿都好,后来就问什么都不清楚,吴郡王是谁他不知道,那个说书先生在茶楼里编排六扇门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就是个糊涂芝麻官,要不也不至于当十几年县官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景翊苦笑,“这小破地方……能出多大的事儿啊?”   “静观其变吧……必定小不了”   ******   萧瑾瑜的马车一大清早从紫竹县县城进到楚水镇,路过添香茶楼之后就再没有能让这辆大马车过去的路了,于是把马车寄放在添香茶楼,楚楚推着萧瑾瑜的轮椅在前面走,俩侍卫一根扁担担着三箱彩礼在后面跟着,四个人在各种小巷子里九拐十八绕了好一阵子,越走越冷清,一直走到看见山看见河了,楚楚终于指着一户建在河边的小院子喊起来,“到啦到啦!就是那儿啦!”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出声,楚楚已经推着他就过去了,“爷爷奶奶!爹!哥!我回来啦!”   还没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腰板硬朗的老妇人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楚楚放开萧瑾瑜的轮椅,一头扎进老妇人怀里,“奶奶!”   楚奶奶笑着拍拍她的后脑勺,“哎!回来了就好……进屋,都快进屋吧!”   看着楚楚跟楚奶奶进去,萧瑾瑜才发现自己刚才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连见皇上都不紧张,这是紧张的什么……   一滞之间楚楚又跑了回来,凑到萧瑾瑜耳边笑着道,“你别害怕,我奶奶说你长得可好看啦!”   萧瑾瑜脸上一热,还没来得及现出红色,楚楚已经转身跑进去了。   萧瑾瑜深呼吸了几下才缓缓推动轮椅进屋去,刚进屋就发现,除去楚楚和楚奶奶不知道去了哪儿,楚家三个大男人都在客厅里坐齐了,六只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门口。   俩侍卫把彩礼箱子搁在门口,跟在萧瑾瑜后面一块儿进了门,进门还没站稳脚,那个二十出头一脸憨厚老实模样的壮小伙就走过来,眼神落都没落到萧瑾瑜身上,直接一把扯住左边那个一脸英气的侍卫,“你要娶我妹妹?”   谁要娶你妹妹……   侍卫差点儿给他跪下,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那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拍着大腿道,“这楚丫头!咱……咱要一个就行了,咋还领来一帮啊!”   “……”   萧瑾瑜脸上一阵青红交替,稳了稳呼吸,颔首拱手道,“没有一帮……只晚辈一个。”   楚楚爹一愣,小伙子也把侍卫撒开了,瞪大了眼在萧瑾瑜和俩侍卫身上来回晃荡了好一阵子,最后一脸怀疑地看着萧瑾瑜,“那信……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   小伙子挠头一边打量着萧瑾瑜,一边嘟囔道,“不对啊……不都说字儿长得跟人一样吗,那字写得跟神仙一样,怎么人是……”一双眼睛盯在萧瑾瑜的腿上,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被楚家爷俩儿这么一打岔,萧瑾瑜反倒不紧张了,抬起目光淡然一笑,“人是凡夫俗子,有负兄台期望,实在惭愧。”   小伙子听得脸上一烫,舌头一阵打结,“我我我……我叫楚河,我我我我……我是楚丫头她哥!”   萧瑾瑜拱手一笑,“在下安七,有礼了。”   楚河回头看向楚楚爹,楚楚爹转头看向楚爷爷,楚爷爷直直地看着萧瑾瑜的一双腿,萧瑾瑜就那么静静坐着,神色淡然而谦恭有礼,好一阵子没人出声,生生把俩侍卫紧张得脑门儿直冒汗。   到底还是楚爷爷清了清嗓子,开了口,“是你……要娶我家楚丫头啊?”   萧瑾瑜微微颔首,“是。”   楚爷爷盯着萧瑾瑜上下左右又看了半天,看得萧瑾瑜又隐隐心慌起来。   明明一张圣旨握在手里,不娶也得娶,不嫁也得嫁,可萧瑾瑜就是忍不住紧张,比第一次升堂审案还紧张。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脑子里就一直在想楚家长辈可能问些什么,想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准备好的对答的话都能写出一本书了,可看刚才那爷俩的势头,楚爷爷问出来的话肯定是他再想三个晚上也想不到的。   楚爷爷一直把萧瑾瑜看得脸色发白,萧瑾瑜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了,出了一手的冷汗,才听到楚爷爷问了一句,“那啥时候娶啊?”   “啊?”   楚爷爷脸一拉,“啊啥呀啊!你反悔啦?”   萧瑾瑜慌得连连摆手加摇头,一张脸一下子红起来,“没有没有……”   这问题他还真想不到……   而且是想都不敢想……   他那一封信里净是文绉绉的客气话,有用的也就只有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儿干啥的,还都不是实话……什么都没问呢,这就让娶了?   萧瑾瑜愣愣地看着楚家的三个男人,“你们……答应了?”   楚爷爷白了萧瑾瑜一眼,“看你这傻愣愣的模样,肯定不会欺负楚丫头。”   萧瑾瑜赶紧摇头,“晚辈绝不欺负她!”   楚河挠着头嘿嘿一乐,“楚丫头跟你这样的也挺好,你要欺负她,我肯定打得过你!”   “……兄台说的是……”   楚河被这声“兄台”叫得不好意思了,“都一家人了,还客气啥呀!你喊我哥就行了!”   萧瑾瑜嘴角一僵。   俩侍卫默默抬头看向房梁,这不属于吴江指定的护驾范围……   见楚楚爹和楚爷爷还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萧瑾瑜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哥……”   “哎!”   喊了小的不喊老的实在不成体统,萧瑾瑜向楚爷爷和楚楚爹微微颔首,“爷爷,岳父……”   楚楚爹乐呵呵地走过来,宽大的手掌在萧瑾瑜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萧瑾瑜心里一慌,差点儿被他拍趴下,“这傻孩子!叫啥岳父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喊爹就行啦!”   “……!”   楚爷爷一眼瞪过来。   “爹……”   “哎!”   “……”   楚楚这才从一侧屋里跑出来,凑到萧瑾瑜身边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就说吧,他们肯定不欺负你。”   还想怎么欺负啊……   楚奶奶也从屋里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萧瑾瑜,“你俩干过啥,楚丫头刚刚都跟我说啦……”   萧瑾瑜脸上“腾”地一红,他俩……干过啥了啊?!   看着萧瑾瑜脸红起来,楚奶奶笑得更开了,伸手在萧瑾瑜脸上轻轻拍了拍,“这孩子脸皮儿怎么这么薄呀……脸皮薄了好,心好,人厚道!”   “谢谢奶奶……”   萧瑾瑜一张脸红得要冒烟了,楚楚就只管在一旁看着这颗大红樱桃“咯咯”直笑。   楚奶奶笑着把楚楚揽进怀里,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萧瑾瑜的脑袋,“看你就是个有大学问的……楚丫头年纪小,没见过啥世面,她要是啥做的不好,你就说给她听……楚丫头心眼儿实,可聪明得很,一学就会。”   “她……她很好……”   俩侍卫继续默默望房梁,生怕一不留神多看到点儿什么,随时有被杀人灭口的危险。   萧瑾瑜终于在俩侍卫仰头望天的姿态里得到了点儿启发,赶忙道,“晚辈……晚辈把彩礼带来了。”   楚楚爹乐得一拍巴掌,“好!楚丫头的嫁妆也都收拾好了,咱说办就能办!”   萧瑾瑜差点儿昏过去,他前天晚上才把信送出去,这才一天工夫……嫁妆都收拾好了?还说办就办!   还没等他急,楚爷爷抡起拐棍“邦”地敲到了楚楚爹的脑袋上,“你猴急个啥!没几天就过年了,总得让他俩在家把年过完吧!这小子家在京城,那么大老远的,楚丫头嫁了,跟他走了,那啥时候还能回来过个年啊……”   楚奶奶听了这话眼圈红了起来,又把楚楚往怀里揽了揽,好像生怕有人要抢走她似的。   楚河咬咬嘴唇一脸不舍地看向楚楚,楚楚爹捂着脑袋愣在那儿,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一时满屋静寂。   萧瑾瑜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罪,看着楚楚偎在楚奶奶怀里恋恋不舍的可怜模样,心里一乱,脱口而出,“我每年带她回来……”   一家人“唰”地齐齐转头看向他,“真的?”   萧瑾瑜被这阵势吓得一愣,“真……真的。”   爹都喊了,还有什么假的啊……   楚爷爷捋着胡子直点头。   楚河憨憨地一笑,“你还真是个好人!”   楚楚爹笑没了眼睛,“在家过年好,好!咱家有屋子,能住得下!”   楚奶奶笑眯眯地抓起他的手拍了拍,“多招人疼的孩子……瞧你瘦的,做大生意累得很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补补身子。”   楚楚爹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这就到后面山上给户人家收尸去,回来给你们煮排骨汤,这俩大个子兄弟也一块儿吃!”   “不不不……不敢不敢!”   “都是一家人,客气啥啊!”   “……”   ******   直到楚家人各忙各的去了,楚楚推他进了间小屋,萧瑾瑜一张脸还红得厉害,楚楚笑嘻嘻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趴在他耳边上悄悄地说,“王爷,你真好!”   萧瑾瑜都快哭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人前狼狈成这副模样,还有俩部下在一边儿听着看着,真是没脸见人了……   萧瑾瑜把楚楚扯起来,一脸的又羞又恼,再怎么板着脸还是跟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好什么好……你就看着我在那儿丢人?”   楚楚一脸认真,“你才没丢人呢,你说得可好啦,他们都夸你啦!”   萧瑾瑜连哭的心都没了,有气无力地靠到椅背上。   还好,这种事儿一辈子就一回……   萧瑾瑜轻轻叹气,看着眼睛笑得弯弯的楚楚,“我见了你家里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见见我的一个亲戚?”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有亲戚在楚水镇?”   “在紫竹县,离这儿不远。”   “好!我肯定不给你丢人!”   “……”    ☆、44四喜丸子(三)   从添香茶楼上了马车,楚楚钻进车里就忍不住问萧瑾瑜,“王爷,咱们是去看你的哪个亲戚呀?”   “我三哥的长子。”   “就是你侄子?”   萧瑾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嗯……”   “那他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没有。”   楚楚松了口气,眨眨眼睛,“他叫啥名儿呀?”   “萧玦。”   楚楚“哦”了一声,嘟囔一句,“咋不是鱼啦……”   “……”   ******   王爷家亲戚住的地方,楚楚本以为会是个像安王府那样一不留神就能走迷路的大宅子,下了马车才知道,居然就是个窝在巷子底的幽深小院。   院门紧闭着,青漆剥落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门前积了好一层枯枝落叶,看着像是荒废了好些年了。   楚楚拧起眉头看着院门,凑到萧瑾瑜旁边小声问,“王爷,你是不是记错啦?”   萧瑾瑜也轻轻蹙着眉,皇室宗亲的居所在京皆有记录,地方肯定是没错,但这么看着……   一个侍卫围着院墙绕了一圈,“王爷,后面有个小门,反锁的,敲了,没人开。”   看见萧瑾瑜眉头皱得紧紧的,楚楚往上跳了跳脚,奈何个儿太小,连院墙顶儿都没看见,只好胡乱猜,“是不是出门了呀……快过年啦,他出去买年货了吧?”   “不会……你俩,把门破开。”   俩侍卫一个抽刀砍掉了大锁,一个抬手撞断了门闩,两扇破门经不住折腾,直接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拍进了院子里。   声响未落,一个带着火气的苍老声音骂着就过来了,“这又是哪儿来的熊孩子……忍你们一回两回的还蹬鼻子上脸了啊!让我逮着你们……逮着你们,我……”   老头儿颤巍巍地走到门口,吹胡子瞪眼的神情还挂在脸上,一眼看见端坐在门口的萧瑾瑜,像被人一块砖突然拍到后脑勺上一样,一僵,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看着这少说也有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哭成这样,俩侍卫一时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门,就这么两扇破门,不至于吧……   楚楚一看老头儿哭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干巴巴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赶紧跑过去搀他,急道,“你别哭,别哭呀!这门多少钱,我……我家王爷赔你,他有钱,有好多钱!”   老头儿被她说得哭不下去了,抽噎着跪直了身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一脸着急的楚楚,“你是……你是什么人啊?”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是你没过门儿的婶婶!”   老头儿一口气儿没喘匀差点儿背过去,噎得一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萧瑾瑜脸色一团漆黑,“楚楚……扶田管家起来。”   “啊?”楚楚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经欲哭无泪的田管家,“你不是王爷三哥家的大儿子呀?”   “不敢不敢……”田管家慌忙抬手往后面小楼一指,“我家王爷在房里歇息呢……”   楚楚搀起田管家,侍卫也把萧瑾瑜的轮椅抬了进来,楚楚赶紧小脸泛红地躲到萧瑾瑜身边,压着声儿道,“王爷,你不是说他家里没别人了嘛,你怎么老说瞎话啊!”   他只当她问的是家眷,谁知道她会把所有人都问进去啊……   这么大一个侄子,她还真敢想……   萧瑾瑜伸手把她往后拨了拨,看着差点儿吓丢了魂儿的田管家,“我来此地办点私事,顺便来看看他。”   田管家抹了两把泪,摇头叹气,“您来得正好……”   萧瑾瑜眉心一沉,“怎么了?”   田管家摇摇头,又抽咽起来,“还能怎么,病呗,从里到外都是病……王爷命苦,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关天牢就关天牢……要不是您给张罗着翻案,就是这半条命也得丢在那里面……从来了紫竹县之后他就让人把大门锁了,院里几个下人进出就走后院小门,谁敲门也不让应,一天到晚就窝在屋里对着棋盘发呆,啥也不干,让人看着心里难受啊……这几天一直发烧,还不肯吃药,老说自己就该走了,得快点儿把那盘棋琢磨出来……”   直到田管家哭得说不下去了,萧瑾瑜蹙眉轻轻点头,“我去看看……楚楚,你跟我来。”   “好。”   ******   萧瑾瑜和楚楚进屋的时候,萧玦正裹着一领狐裘靠在榻上,直直地看着摆在身边矮几上的棋盘,两个人都来到他对面了,他连目光都没动一下。   楚楚站在萧瑾瑜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个最多二十岁的年轻人,倒不是他长得多好看,只是她还从没见过一个大活人能这么有尸体的感觉。   萧瑾瑜没看人,倒是轻皱眉头看着那盘棋,这个残局在萧玦还南征北战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一直无人可解,包括萧瑾瑜。   萧瑾瑜沉声道,“紫竹县有皇城探事司的人。”   萧玦没有任何反应。   “紫竹县就只有你值得他们来。”   萧玦仍没有反应。   “那个探事司的人失踪了。”   萧玦眼里只有棋盘。   “让她试试吧。”   萧玦目光一动,缓缓看向了萧瑾瑜身边的楚楚。   楚楚听萧瑾瑜说话正听得糊涂,突然被萧玦用这样深不见底的目光看过来,忙往萧瑾瑜身后退了一步。   萧瑾瑜静静看着萧玦,“反正你一时破不了,让她试试也无妨……没准儿还能蒙出点儿什么。”   萧玦微微地点了下头。   楚楚急得直扯萧瑾瑜的袖子,她可不会玩儿这些东西啊!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无妨,随便怎么下……把那片被围的白子救出来就好。”   “只要让黑的不围着白的就行?”   “嗯。”   楚楚看看那盘摆得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儿,又看看面如冰封的萧玦,咬咬牙站到了前面来,下巴一扬,“我要是把白子救出来了,你得好好听王爷说话。”   萧玦又点了下头。   楚楚眨眨眼睛,“让白子出来就成?”   萧玦仍点头。   看着楚楚扫了眼棋盘,抬起手来。   萧玦微倾起身子,轻蹙眉心紧盯棋盘,余光瞥见楚楚落手没去抓棋子,而是抓住了棋盘一角,还没反应过来,楚楚已经扬手往上一掀,“哗啦啦”地把棋子掀了一地。   撂下棋盘,楚楚拍了拍手,笑眯眯地道,“好啦,白子全出来啦!”   萧玦瞠目结舌地僵在那儿,愣愣地看着一地棋子。   萧瑾瑜轻勾嘴角,他就知道会是如此……早几年前就想掀这棋盘了。   萧玦愣了好半天,才盯着楚楚说出句话来,“你是谁……”   声音虚弱,哑得厉害,飘渺得像是从阎王殿传来的,再配上那张惨白凹陷的脸,楚楚慌地躲回了萧瑾瑜身边。   “她是你还没过门的婶婶,我来娶她,顺便看看你……”萧瑾瑜带着点儿满足的笑意扫了眼地上的棋子,“你现在心事已了,安心养病吧……闲事莫理。”说完就推动轮椅出门去了。   楚楚赶紧跟了上去,“王爷,我没给你丢人吧?”   “没有。”   ******   回到楚家的时候天色已暗,屋里灯火通明,没进院门就听见楚家人高高低低的说话声,饭菜香都飘到院子里来了。   萧瑾瑜心里无端地暖了一下,从一片死寂的郡王府沾染来的冰冷沉郁感消融殆尽,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脱下了一身铁皮铠甲,疲惫之余又感到格外轻松。   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是到家了。   明明是个还没待满一天的地方……   “我们回来啦!”   “正好!”楚楚爹端着一盆排骨汤笑呵呵地从后门进屋来,“都做好了,吃饭吧。”   “好!”   萧瑾瑜坐到桌边往桌上看了看,桌上荤荤素素摆了一大片,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可一看就是费劲了心思往精细里做的,香气热腾腾地挤了一屋子,把萧瑾瑜向来迟钝的食欲都唤醒了。   楚奶奶盛了满满一大碗饭放到萧瑾瑜面前,笑着道,“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就吃个新鲜……多吃点儿,不够锅里还有!”   “够了,够了……谢谢……”   楚奶奶笑着伸手拍了拍萧瑾瑜的后脑勺,“这傻孩子,老客气什么呀……”   “应……应该的。”   楚楚爹舀了一碗排骨汤递给萧瑾瑜,碗里排骨堆得高高的,“我就这个汤做得最好,你尝尝好吃不……你要爱吃,回头我教你!”   楚河直笑,“爹,人家是京城的大老板,才不跟你学做汤嘞!”   “我学……”   “你学个棒槌!”楚爷爷翻了个白眼,夹起一只硕大的鸡腿塞进萧瑾瑜碗里,“你看你瘦的,一不留神再把自己当排骨煮喽……”   “……您说的是……”   楚楚也笑盈盈地往萧瑾瑜碗里夹了几筷子菜,“你爱吃素的,我们这儿的菜可比京城的菜水灵多啦,你多吃点儿!”   “……”   萧瑾瑜看着面前堆得跟小山似的饭碗,额头上默默冒出了一层细汗。   要是把这些一气儿吃下去,一直到冬天过去都不用再吃饭了吧……   抬头看见楚家五口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一副他不吃他们就都不吃的架势,萧瑾瑜赶紧拿起勺子喝了几口汤,又拿起筷子胡乱扒了几口饭。   萧瑾瑜刚嚼了几下,就听楚爷爷问了一句,“咋样?”   萧瑾瑜一紧张,立马想说个“好”,结果一口饭咽得急了,突然呛咳起来,咳得脸颊都红了。   楚楚赶紧凑过来帮他拍背,“你慢点儿吃嘛!”   楚奶奶一边给他倒水一边埋怨楚爷爷,“你这老头子,吃个饭还堵不上嘴……”   喝了几口水顺过劲儿来,萧瑾瑜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儿,可还没出声,脊骨里倏地窜过一阵强烈的疼痛,萧瑾瑜身子一颤,疼痛迅速沿着骨头蔓延开来。   这是……   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趁着剧痛还没把意识耗尽,萧瑾瑜一把抓过楚楚的手放在自己腰带扣上,“楚楚,药……”    ☆、45四喜丸子(四)   看着萧瑾瑜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一片,楚楚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楚河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就把楚楚扯到了自己身后,一脸愤愤地瞪着萧瑾瑜,“你要啥!”   楚奶奶把楚楚揽到了身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靠在轮椅中气息不匀的萧瑾瑜,“孩子啊,这样可不成……提亲是提亲,得拜了堂才能算数……”   萧瑾瑜一张脸上又白又黑,冷汗顺颊而下,喘息得说不出话来,更别说去解什么腰带扣,只得直直盯着楚楚,指望她能想起点儿什么来。   楚楚爹在楚楚和萧瑾瑜之间来回看了看,看着萧瑾瑜死死盯着楚楚不放,挠着头嘿嘿一乐,“我都不知道咱楚丫头还能让人稀罕成这样呢……”   被萧瑾瑜这样盯着看,楚楚猛地想起来那天侍卫是怎么摔了他的腰带扣取了颗药给他吃的,往他腰间一看,正是个一模一样的腰带扣。   他又沾着什么脏东西了?   楚楚急着冲过去,“你忍着点儿,我帮你!”   还好她记得起来……   楚楚上前就要解萧瑾瑜的腰带扣,楚河一把拉住她的手,一张脸涨得通红,“不行!”   以前咋不知道这丫头片子这么大胆,当着一家老小三代的面就敢……   楚楚抬起胳膊肘子使劲儿往楚河胸口一顶,把楚河推到一边儿,急道,“你快点儿弄凉水来,要带冰的,他得泡到冰水里才行!”   楚河一愣,怔怔地看着大汗淋漓喘气急促的萧瑾瑜,看他身子单薄得跟纸糊的似的,还是个残废的,他这向来好心眼儿的妹子咋对自己男人下得了这狠心啊……楚河咬咬牙,抓起楚楚的胳膊把她扯开,一张脸憋得发红发紫,才憋出一句话来,“要不,要不我来……”   萧瑾瑜快疯了,刚要提起点力气开口,就听楚爷爷把拐棍往地上一顿,沉声道,“都闪开!”   楚爷爷走过来一把抓住萧瑾瑜的手腕,萧瑾瑜一惊,想挣没挣得开,楚爷爷往他脉上一搭,脸色一沉,“把他抱到里屋床上去。”   楚楚爹怔怔地看看萧瑾瑜,又看着楚爷爷,抿了抿嘴,“爹,您年纪大了,这样不好……您要是不放心,要不……要不我来?”   萧瑾瑜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儿昏过去,现在想昏都不敢昏了。   “来个棒槌!”楚爷爷拐棍一顿,“再磨蹭……想给女婿收尸啊!”   楚楚爹一愣,奔过来摸了下萧瑾瑜的脉,一拍脑门儿叫起来,“呦!这是……”   “是个棒槌!快啊!”   “哎……哎!”   楚楚爹和楚河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把萧瑾瑜送进屋里抱上床,楚奶奶一直把楚楚揽在身边,不让她往前靠,楚楚急得直叫,“快把腰带扣拿下来摔了!快点儿给他泡冰水!我得给他扎针!”   楚爷爷正一手拿着个小坛子走进来,抬起拐杖就往楚楚小腿上抽了一下,“叫!知道他是啥病啊你就叫?”   “他……”楚楚看着躺在床上已疼得意识不清的萧瑾瑜,张嘴结舌。   她就知道他有风湿,他胃不好,他怕黑怕脏,可这怕脏也算不上是病啊……   楚楚发愣的时候,楚爷爷已拿着坛子凑到了床边,揭了坛子盖,屋里顿时漫开一阵浓烈的酒药混杂的气味。楚爷爷掰着萧瑾瑜的嘴,把坛子里深褐色的汁水硬灌着让他喝下去,一直灌了大半坛子,萧瑾瑜突然趴到床边吐起来,楚河赶紧递上个痰盂。   萧瑾瑜开始还吐的是秽物,吐着吐着突然呕出一口暗红发黑的血来。楚爷爷这才把那坛子搁到了一边,伸手搭了搭他的脉,“行了……捡回条命来。”   “那……那他是啥病啊?”   楚爷爷扭过头来瞪了楚楚一眼,“他是啥病,你咋不问他啊?”   楚楚往后缩了缩,楚爷爷沉着张脸看着她问道,“楚丫头,这人……他到底是干啥的?”   楚楚缩到楚奶奶怀里,“他……他是京城的大老板,卖茶叶的……”   楚爷爷“咚”地把拐棍往地上一顿,“才出趟门就学会扯谎了!卖茶叶的……卖茶叶的上哪儿染上这么厉害的尸毒啊!”   看着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楚奶奶也着急了,拍拍楚楚的肩膀,“楚丫头,他有啥病你咋都不知道啊……快说吧,这孩子到底是干啥的呀?”   “楚楚没说谎……是我有所隐瞒……”   一家人的目光本来都集中在楚楚身上,突然听见床上传来的微弱声音,“刷”一下全都看了过去。   萧瑾瑜已经恢复了意识,身上还在疼着,但疼得明显没有那么剧烈了,萧瑾瑜勉力撑起身子,楚河搀了他一下,扶他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谢谢……”   萧瑾瑜淡淡看着愣在楚奶奶怀里的楚楚,勉强提着力气,虚弱却也清晰地缓缓道,“我确实做茶叶生意,只是不光做这个……我在京里还是个当官的,查案子的官……先前恐行事不便,有所隐瞒,还望见谅……”   楚河眼睛睁得溜圆,盯着这个坐都坐不稳当的人,“你……你是京城里的官儿?”   萧瑾瑜轻轻点头。   “那……那是多大的官儿啊?”   “没品阶……但只要是案子,我就能管……”   楚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那……那不得比郑县令还大啊!”   萧瑾瑜点点头,“大一点儿……”   楚楚爹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大官的官,“你这尸毒……是查案子染上的吧?”   “是……有三年了……有回查案没留神,被人钉进了一口装着腐尸的破棺材里……关了三天才被救出来……后来就发现染了尸毒,也再不敢待在没光亮的地方了……”萧瑾瑜浅浅苦笑着看向楚楚,“我怕她嫌我,没敢说……”   楚楚一急,从楚奶奶怀里挣出来,奔到床边一头扑进萧瑾瑜怀里就哭开了,“我不嫌你!一点儿都不嫌你!”   被楚家人齐齐看着,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勉强抬手轻轻拍了拍楚楚的背,“谢谢……”   楚楚突然松开萧瑾瑜,转身拉住楚爷爷的胳膊,仰起一张挂着泪珠子的小脸,带着哭腔道,“爷爷,你救救他吧……他是好人!大好人!我保证!”   楚爷爷脸色沉着,盯着面色惨白却神情淡然的萧瑾瑜看了一阵,摆摆手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摆开笔墨,边写边道,“我写个方子,你跟你奶奶去找秦郎中拿药……尸毒这玩意儿邪乎得很,染上的人也少,一般郎中都不会治……要不是你太爷爷染过,我也没法子……他这都拖了三年了,都进到骨头里去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得慢慢儿养过来……”   楚楚抹抹眼泪,接过楚爷爷递来的方子,又跑过去抱抱萧瑾瑜,“你肯定能好。”   萧瑾瑜浅笑点头,看着楚楚跟楚奶奶出了门,向楚爷爷颔首,真心实意地道,“谢谢爷爷……”   哪知道头还没抬起来,楚家三个男人齐刷刷给他跪下了。   每天给他下跪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还从没把他跪得这么心慌过,萧瑾瑜惊得急道,“快请起来……晚辈不敢当……”   三个人不但没起来,楚楚爹还磕了个头,“你是查案子的大官儿,早晚能查出来……我们还是自己先招了吧!”   萧瑾瑜一怔,楚河赶紧道,“我们要是自己招了,就算自首,不重罚吧?”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摇摇头,这话说得是没错,可他完全这是说得什么。   这么一家人……能犯什么大罪?   楚爷爷抬起头来看向萧瑾瑜,“你说要娶楚丫头,其实是来查楚丫头身世的吧?”   萧瑾瑜心里倏地一沉,脸色微变。   楚爷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村里穷得揭不开锅的都嫌我们仵作家,京城里的大官哪会自己找来这小地方提亲啊……要是楚丫头还有别的地方能去,我们也不愿意这么耽误她一辈子……那么好的一个丫头,就因为在仵作家,被人家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就没一家人家愿意娶她……”   萧瑾瑜凝起眉头,声音微微有点发颤,“楚楚到底是什么人……”   楚河咬咬牙,“她是我爹在棺材里捡的。”   萧瑾瑜一愣,“棺材里?”   楚楚爹点点头,“那天大半夜里有户人家来叫我帮着收个尸,说是个女人病死了,我就去了……”   “黑灯瞎火地拿棺材抬回来,想给她换寿衣的时候才看清楚是个大着肚子的,都足月了,我摸着孩子可能还能救,就试了试,没成想拿出来还真是个活的……”   “这女人夫家有仨媳妇,她排老二,都对她不好,婆婆还老打她骂她,都快生了还把她往柴房里关,这才出的事儿……我琢磨着他家肯定不会要这从死人肚子里拿出来的孩子,干脆也没告诉他家,就把楚丫头悄悄留下当自己亲闺女,啥也没跟她说过……镇上的人都猜楚丫头是我在外面鬼混生的野种,可那也比说她是棺材子强多了啊……”   萧瑾瑜心里刀割针刺一样地发疼,比骨头里的疼痛还强得多,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着萧瑾瑜轻皱着眉头没说话,楚河赶紧道,“我家从来不骗人,就这一回!你……你要是因为这事儿治我家的罪,可千万别让楚丫头知道,她够可怜的了,要是再知道这事儿,这辈子都得难受……还有,她是真喜欢你了,你跟她说不娶她的时候慢慢儿说,别一下子告诉她,她肯定受不了……”   “我娶她……一定娶她……”   楚家仨男人都愣了一下,“你说啥?”   萧瑾瑜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你们放心,我一定娶她,好好待她……”   楚爷爷怔怔地看着萧瑾瑜,“你真是来提亲的?”   萧瑾瑜认真点头,“是……”   楚楚爹一脸错愕,“楚丫头她……她是个棺材子,你……你不嫌她晦气?”   萧瑾瑜浅笑,“我不也是从棺材里捡来的一条命吗……她不嫌我,我为何嫌她……”   楚河一下子乐得能看见后槽牙了,“你还真是个有大学问的!你肯定是个好官!”   “谢谢……”   楚楚爹激动地直摆手,眼圈都红了,“不不不!你待楚丫头好,我们谢你,谢你!”   楚爷爷拄着拐棍站起来,从上到下把萧瑾瑜看了一遍,“就是这身板儿太弱了……回头给你挑几个方子好好调调,别耽误了跟楚丫头的正事儿。”   “……谢谢爷爷……”   楚爷爷临出门又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身板儿弱点儿倒也好,没劲儿找别家闺女了……”   “……”   ******   楚家三个男人都出去了,门口轻轻闪进一个人来。   一个侍卫脸色煞白地往萧瑾瑜床前一跪,“卑职该死,又让王爷遇险……”   楚家仨男人给他下跪的时候侍卫就到了,他给侍卫暗号让他藏好了等着。   “不碍得……吴郡王处可有动静?”   “他把棋盘棋子扔了……之后就一直躺在屋里。”   萧瑾瑜轻轻点头,“再去帮我查件事……我今晚病发恐怕与楚家这顿晚饭有关,替我查查因由……”   “是,王爷。”    ☆、46四喜丸子(五)      侍卫走后,萧瑾瑜躺下来慢慢合起了眼睛。   这回尸毒发作得确实有些蹊跷。   但凡接触到腐物,尸毒很快就会发作,所以肯定不在别处,就是在楚家沾到的。   楚家虽也做收尸入殓的生意,但都是在院后面那间独立的小屋里做的,死人的东西根本不会弄进过日子的屋里来。   毒发前只被楚楚碰过,而楚楚一天下来一直跟他在一块儿,根本没碰过什么可疑的东西。   这么算着,可能有问题的就只有他胡乱吃下的那几口饭了。   排骨汤,米饭,清炒山药,芹菜肉丝。   可楚家世代仵作,尸体误上饭桌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但若除去这个……   药酒的后劲儿袭上来,萧瑾瑜想着想着就昏昏睡着了,再被疼痛折腾着醒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视线刚清楚起来,就看见楚楚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枕着胳膊趴在床边,小嘴微微嘟着,看起来睡得正香。   萧瑾瑜抬手轻轻抚上楚楚的肩膀,刚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楚楚就一下子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你醒啦……我给你端药,你得把药吃了……”说着就去端放在床头矮桌上的药碗,刚拿起来就拧起了眉头,“都已经凉透了……你等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再熬一碗去。”   萧瑾瑜伸手把她拉住,借着昏黄的光亮看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心里一暖,轻声道,“别去了……太晚了,先睡吧……”   楚楚摇摇头,“爷爷说了,你醒了得吃药。”   “我还想再睡会儿……”   楚楚搁下药碗,坐回小板凳上,“那你睡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萧瑾瑜在自己身边轻轻拍了拍,“上来躺着看吧……”   “好。”   楚楚脱了外衣爬上床钻进被窝,小心翼翼地贴到萧瑾瑜怀里,隔着衣服轻轻地摸他消瘦的身子,轻到像是生怕把他碰碎了似的,撅着小嘴喃喃地道,“爷爷说,尸毒要是进到了骨头里,发作的时候能把人活活疼死……你怎么一声都不叫呀?”   萧瑾瑜轻轻搂着她,她这满是心疼的神情倒是把他看得心疼起来了,“没那么疼……”   “你怎么就被人钉到棺材里了啊?”   萧瑾瑜浅浅苦笑,“笨死了……是不是?”   楚楚一下子把他抱得紧紧的,“才不是呢!”紧紧抱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把那个害你的坏人抓住了吗?”   “唐严抓住的,当场就杀了……”   “杀得好!唐捕头真厉害!”   “嗯……”   楚楚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王爷,我以后不找六扇门了。”   萧瑾瑜微怔,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见她说出这句话来呢,“为什么……”   “我以后就专帮你一个人查案子,你查的案子里的尸体我都帮你验,再也不让你身上的尸毒发作了。”   萧瑾瑜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歉疚,就把怀里的小身子搂得紧了些,“谢谢……”   声音未落,腰背间的疼痛冷不防地狠狠加重了一下,萧瑾瑜身子倏地一颤,倒吸了口凉气,搂在楚楚腰背上的手也僵了一僵,瞬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楚楚忙爬起来看他,“王爷,你又疼啦?”   萧瑾瑜咬牙忍过去,勉强牵起一点笑,“没事……没事……”   楚楚急得眼圈发红,小手在他身上一阵乱摸,“你到底哪儿疼呀?”   让她这么摸下去还不知道会摸出点儿什么事儿来,萧瑾瑜只得老老实实地道,“腰……腰上……”   楚楚立马就不摸了,萧瑾瑜刚松出半口气,衣服就一下子被楚楚扯开了,楚楚把小脑袋凑下去,一下接一下地亲在萧瑾瑜腰间苍白微凉的皮肤上。   萧瑾瑜吓得身子发僵,“楚楚,你干什么……”   楚楚没说话,只管一下一下地围着萧瑾瑜的腰亲了个遍。最敏感的地方被这样对待,萧瑾瑜就觉得像是药酒的后劲儿又上来一回似的,全身发烫,煞白的脸上红云密布,喘息也乱了起来。   “楚楚,你别……别……”   楚楚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萧瑾瑜那点儿可怜的理智都要被烧成灰了,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咬牙强忍着才没发出让他想要一头撞死自己的动静来。   “你还疼吗?”   疼死他也不敢再说疼了,“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楚楚这才扯好被子钻回他怀里,重新抱住他,得意地笑,“我小时候要是摔着哪儿,我奶奶就给我亲亲哪儿,亲几下就不疼啦!”   “……!”   ******   萧瑾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睡着的,只记得是在楚楚睡着很久之后的事儿了,再一睁眼天都大亮了,第一眼就看见景翊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眯着狐狸眼,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着他的胸口。   萧瑾瑜低头一看,差点儿背过去。   昨晚楚楚扯开他衣服之后根本没再给他扯回去,他脑子一乱也忘了个干干净净,这会儿楚楚衣衫微乱地趴在他肌肤袒露的胸口上,被子还好巧不巧地往下滑了一段儿,正好滑到个若隐若现,让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萧瑾瑜阴着张脸扯起被子把自己和楚楚一块儿裹了起来,压着火气也压着声音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景翊勾着嘴角,“你放心,楚家爷儿俩在衙门干活儿呢,楚爷爷给你找药去了,楚奶奶出去买菜去了,家里没人,我就是看看你在老丈人家里过得怎么样……看起来也没那么凶险嘛……”   萧瑾瑜一眼狠瞪过去,景翊“噌”地站了起来,“我来报案的!”   楚楚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景翊站在床边,一下子爬了起来,惊喜地叫,“景大哥,你咋来啦?”   她一起来不要紧,被子一下子掀开来,萧瑾瑜刚刚遮起来的身子又一下子露了个干净。   景翊看得眉梢微挑,这么个见天儿糟蹋自己身子的人,怎么就能养得比他还细皮嫩肉的,这是什么世道啊……   景翊勾着一抹好脾气的笑,看着萧瑾瑜脸色青黑手忙脚乱地裹好衣服,“我来接王爷去县衙住几天。”   萧瑾瑜一怔,楚楚已经合身扑到了他身上,“不行!他得在我家过年!”   景翊苦笑,“他要是再在你家住着,肯定过不了这个年。”   楚楚一时没听明白,萧瑾瑜轻轻推开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微皱眉头看向景翊,“为什么?”   景翊向楚楚看了看,萧瑾瑜轻轻点头。   景翊微微一怔,苦笑摇头,“不行不行,还是回头让你那侍卫跟你说吧……我怕我这会儿说了,你得十天半个月吃不下饭去……”   楚楚一头雾水地看着景翊,“为啥呀?”   萧瑾瑜默默吸了一口气,“说吧……我吃了什么东西?”   “其实也没啥……你就别问了,收拾收拾赶紧跟我走吧……”   楚楚身子一挺跳下床去,张开两手拦在萧瑾瑜前面,气鼓鼓地看着景翊,“你要不说为啥,他就不能走……他都答应我爷爷在家过年了!每年都在家!”   景翊可怜兮兮地看向萧瑾瑜,看了好一阵,萧瑾瑜都没有一点儿动容的意思,只得叹了口气,“你让我说的啊,回头胃疼可别怨我……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是水的事儿……”   楚楚不服气地瞪着景翊,“水咋啦?我家吃的都是院后面那条小河里的水,那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可甜可干净啦!”   景翊苦笑摇头,“就是因为这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景翊看向萧瑾瑜,“你那侍卫查你昨晚吃过的东西,发现都挺正常,就怀疑是水的事儿。”   萧瑾瑜轻轻点头。   “楚家院里没挖井,吃的是院后面那条河里的水……你侍卫沿着河往上找,找到后面凤凰山里,发现这水流过一个山洞……”景翊顿了一顿,向萧瑾瑜投去两束满是同情的目光,“山洞里堆得全是把胳膊腿脑袋和身子拆开了的尸块,据他说得拆散上百个死人才能堆成那样,大部分都烂得淌尸水了,正好全淌进这个河里……”   萧瑾瑜胃里一阵翻涌,默默抬手掩住了口,他这会儿突然万分理解先前唐严说这辈子再也不吃排骨的心情了……   用手碰尸体和用嘴碰尸体,到底是两种感觉……   景翊对萧瑾瑜这副像是吞了一盘子苍蝇似的表情甚是满意,再看楚楚,小丫头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惊呆了的模样。   她也能有被尸体恶心到的时候啊……   景翊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百年不遇的画面,就听楚楚叫了起来,“我还没从见过一个案子里面有这么多尸体呢!”   景翊差点儿给她跪下,这丫头片子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萧瑾瑜默默无语地把楚楚从眼前拉到身边,脸色微青地看向景翊,“郑有德知道了吗?”   景翊摇摇头,“还没告诉他,你侍卫跟我说完我就来找你了。”   萧瑾瑜皱起眉头,“他人呢,怎么不自己来说?”   “他昨儿在这儿喝了几口水,这会儿吐得正惨呢,哪敢来见你啊……”   “……”   楚楚拉拉萧瑾瑜的袖子,抿了抿嘴唇,“王爷,你能不能别去查这个案子呀……”   萧瑾瑜一怔,“为什么?”   “那么多烂了的尸体,你万一碰上怎么办呀!”   萧瑾瑜浅笑,“好,不去……”说着声音一沉,“景翊,这案子就归你了,随你怎么跟郑有德说,别提我就好。”   景翊差点儿哭出来,“王爷,上百个死人啊……”   萧瑾瑜眉梢微扬,“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多积点阴德没坏处。”   景翊正想找片墙皮挠几下,就听楚楚认真里带着点儿不情愿地对萧瑾瑜道,“王爷,你还是去郑县令家住吧,郑县令家有好几口水井,他家的水肯定干净……”   景翊赶紧道,“对对对……你还是赶紧去县衙吧,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儿,王府里那群暴徒非活剥了我不可……”   萧瑾瑜没理景翊,拉着楚楚问道,“你告诉我,家里为什么没挖水井?”   楚楚咬咬嘴唇,耷拉下小脑袋,“我家就在河边上,河水一直都挺好的……挖井得花好多钱……”   萧瑾瑜这才看向景翊,“今天天黑之前找人在这院子里挖口井,我得在家过年。”   “王爷……”   楚楚高兴地一把抱住萧瑾瑜,“王爷,你真好!”   “不过有条件……你得帮景翊查案子。”   “没问题!”    ☆、47四喜丸子(六)   楚楚跟景翊刚进县衙大门,郑有德就带着一脸饱满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迎了出来,“景大人,您回来啦!”   景翊无声叹气,他是真不想回来……   “啊,回来了……刚才那案子审完了?”   郑有德胸脯一挺,“审完了,保证不偏不向,正大光明!”   看着四十大几的郑有德一本正经得跟刚收编入伍的愣头小兵见将军似的,景翊轻勾嘴角,“那你把那只大公鸡到底判给齐家还是赵家了?”   “我让衙门的厨子把鸡宰宰炖了,一家分了半锅!”说着又赶紧补了一句,“我没收他们柴火钱!”   “……”   楚楚在景翊身边儿直拍巴掌,“郑县令,你真是好官!”   郑有德这才看见楚楚,慌地把楚楚从景翊身边拉过来,“你这楚丫头,啥时候进来的……这是京城来的大官,可别乱说话,小心打你屁股……”   楚楚笑得甜甜的,看着杵在一边满脸黑线的景翊,“才不会嘞!景大哥也是好官,不打好人!”   “大哥?”郑有德一愣,“你……你认识景大人啊?”   景翊怕楚楚嘴里蹦出什么能让自己立马撒手人寰的话来,赶紧道,“她是我朋友家没过门的娘子。”   “楚丫头要嫁人啦?”   楚楚使劲儿点了个头,小脸红扑扑的,“嗯!他都到我家来提亲啦!”   郑有德小心翼翼地看向景翊,“景大人的朋友……也是京里的大官儿吧?”   景翊忙道,“不是!不是……他没官职没品阶,这些日子只做茶叶买卖……”   “那……那也得是个大老板吧!”   楚楚满脸自豪地点头,“是呢!”   景翊听得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再让郑有德问下去,他可就未必能兜得回来了,趁郑有德张嘴还没出声,赶紧道,“那什么……上面临时派给我一个案子,我找楚楚帮忙验验尸。”   郑有德一下子把眼睛睁得跟铃铛似的,“您……您亲自查案子?在紫竹县?”   “就在楚家后面那座凤凰山上……尸体有点儿多,你这儿要是不忙,让楚家爷儿俩也去给我帮把手吧……我争取明年开春之前就把人还回来。”   楚楚听了忙摆手,清清脆脆地道,“用不了那么多天,我跟我爹我哥一块儿干,一百来具尸体,几天就能验完啦!”   郑有德脸都白了,“一……一百来具?”   “你别紧张,别紧张,这事儿不赖你……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借我几个人手就行了。”   郑有德脸色一正,“案子出在下官辖区之内,下官责无旁贷!”   景翊默默叹气,萧瑾瑜把案子塞给他的用意他还是懂的。   那个说书先生的下落没查明,那本小册子是什么意思也没搞清,吴郡王又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虽说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尤其还是郑有德这么个迷糊官……   “你想参与这案子也行,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   “全听景大人吩咐!”   “好……你找几个人,天黑之前在楚楚家院里挖出口水井来。”   郑有德一愣,“挖井?”   “办案需要……你不愿干也没关系,你忙你的去吧……”   “愿意愿意……下官马上找人挖去!”   “有劳郑大人了。”   “下官责无旁贷!”   ******   楚奶奶从市集上回来的时候,郑有德已经带着三个衙差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地挖开了,连他自己也卷着袖子拿着把锨,吭哧吭哧地挖得满头大汗。   楚奶奶吓了一跳,“郑县令?您这是……这是干啥呀,咋挖我家的院子啊!”   郑有德使劲儿掘出一锨土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挖井……”   楚奶奶一愣,“挖井干啥呀?”   郑有德抬手往屋里一指,“让你家女婿给你说……天黑前得干完,忙着呢……”   楚奶奶急忙忙地走进屋去,见萧瑾瑜正坐在客厅里悠悠闲闲地翻书,忙问,“孩子,这外面是咋回事儿啊?”   萧瑾瑜把书搁下,看着楚奶奶浅浅笑着道,“您别着急,他们就是来给家里挖口井……”   “这好端端的,挖啥井呀?”   “后面河水污了,近两年喝不得……他们已把缸里的水都换过了,井水能用之前就先用缸里的水吧。”   楚奶奶愣了愣,“污了?咋污了呀?一大早儿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虽说楚家世代仵作,可楚奶奶不是当仵作的,萧瑾瑜看着眼前这一脸温和慈祥的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河上游……发现了尸体。”   楚奶奶立时一脸吃惊,“死人啦?”   萧瑾瑜生怕老太太会有什么强烈反应,几分紧张地看着她,轻轻点头,“是……”   哪知道楚奶奶惊讶没消就叹了口气,“唉,这年关底下的,真是作孽啊……没事儿,个把死人不碍的,哪个河里没飘过几个死物呀……快让郑县令他们别挖了,瞧他们给累的,这是急的啥呀……”   到底是仵作家的人……   “奶奶,不是个把死人……有上百个。”   楚奶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呦,上百个啊!”   萧瑾瑜忙道,“您放心,衙门会尽快清掉尸体,查明真相……您别,别太往心里去……”   楚奶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好……”说着冲萧瑾瑜亲切地笑了笑,“不往心里去……人死了就是尘归尘土归土,跟泥啊水啊的没啥两样,不脏……想明白就好啦。”   “您说的是……”   楚奶奶往门外看了看,“就让他们挖吧,你身子骨弱,得吃的干净点儿才行,要不又得生病了……瞧你昨晚上难受的时候,可把楚丫头心疼坏了……”   萧瑾瑜脸上一红,“谢谢奶奶……”   楚奶奶转过头来,皱皱眉头担心道,“上百个死人,那楚楚她爹他们得忙活到啥时候呀,明儿就年三十了,可别回不来喽……”   “您放心,不会的。”   楚奶奶笑笑,“那就好……我去厨房收拾收拾,你接着看书吧!”   看着楚奶奶挎起篮子慢悠悠地往后面走,萧瑾瑜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奶奶……我帮您干点活儿吧。”   “啊?”楚奶奶一愣,回过头来看看他。   “您是长辈,没有您干活我闲着的道理……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请您吩咐,我一定尽力。”   听着萧瑾瑜说得诚诚恳恳一本正经的,楚奶奶心里一热乎,一时也不忍心拒绝他了,想着道,“也没啥活儿好干的……对了,我早晨出门还没喂猪呢,你就帮我把后院那两头猪喂了吧,猪食都弄好了,就在猪圈边儿上……能成不?”   “您放心吧。”   听萧瑾瑜答应得痛快,楚奶奶就安安心心去厨房忙活了。   泡上菜,腌上肉,蒸上糕,楚奶奶想到后院地里拔两棵小葱,进到后院往猪圈那边望了一眼,顿时吓得心里一扑腾。   萧瑾瑜就趴在猪圈栏杆上,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拿着舀猪食的木勺伸进猪圈里,伸长了胳膊使劲儿往窝在圈中央的那头大白猪嘴边儿够,站得晃晃悠悠的不说,半边身子都悬空了,好像来阵风从后面一吹,他就能一头栽进猪圈里去。   楚奶奶吓得脸都白了,慌得一溜小跑奔过去,赶紧把他搀住,一把把那木勺夺了过来,“你这是干啥呢!”   萧瑾瑜一紧张,手上力气一松,整个人往下一栽,楚奶奶扔下木勺扶住他,把他扶到轮椅上坐下来,看着萧瑾瑜那张红透的脸,楚奶奶好气又好笑,“你这傻孩子,你那是要喂猪吃食,还是要喂猪吃你啊!”   “我……我喂好一个了,另一个……另一个趴在里面不动……”   楚奶奶一愣,伸头往猪圈里看了看,食槽里干干净净的,“喂好的那个,你是咋喂的呀?”   “那个……那个趴在边上,勺子刚好能伸到它嘴边……另一个在里面,我叫它过来它不听,我也够不着它……”   楚奶奶“噗嗤”一声笑开了,忍不住伸手拍拍萧瑾瑜红透了的脸,“这傻孩子呦!你当是楚丫头喂你呀,还给喂到嘴边儿上!”   萧瑾瑜一张脸顿时红得冒烟了。   楚奶奶笑着捡起木勺,拎起盛猪食的桶,走到食槽边上伸下木勺“当当当”地敲了几下,两头猪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楚奶奶一股脑儿把猪食倒了下去,两头猪就把脑袋往食槽里一扎,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   楚奶奶还没把桶搁下,就听见楚爷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你这当大官儿的,咋连个猪都不会喂!”   萧瑾瑜这会儿只想找个地缝往下钻,硬着头皮颔首道,“晚辈愚钝……”   楚爷爷绕到萧瑾瑜面前,拿着拐棍在地上敲了敲,“不知道老百姓咋过日子,咋给老百姓做主啊!你瞅瞅人家郑县令,这会儿在院子里给咱挖井呢!”   “您教训的是……”   楚奶奶赶紧过来把楚爷爷往边儿上一扯,护在萧瑾瑜前面,脸往下一拉,“你这老头子,孩子好心帮个忙,你咋就那么多的事儿……你不是到后面山上抓蛇,要给他泡治风湿的酒吗,蛇呢?”   楚爷爷赌气地把手里的一个布袋子往背后一藏,“没抓着!”   “没抓着?没抓着过年不给你酒喝!”   楚爷爷瞪着眼,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到底还是乖乖把布袋子往楚奶奶手里一塞,敲着拐棍就进屋去了。   楚奶奶笑着拍拍萧瑾瑜的后脑勺,“你爷爷就这臭脾气,甭理他,啊……”   “是我愚钝……”萧瑾瑜轻轻蹙眉看着楚奶奶手里的布袋子,“爷爷抓蛇……可是在后面凤凰山上?”   楚奶奶点点头,抬头看了眼那座就在屋后不远处的山,“是呢……这个山不高,也不险,但树林子密,里面净是些蛇啊虫啊的,一般没人敢往里进……原来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就上山里面抓蛇,到郎中那换点儿钱,这手艺到现在都没扔下……”说着对萧瑾瑜笑笑,“我这就把蛇收拾收拾,让他给你泡药酒去……回头让楚丫头拿药酒多给你揉揉,阴天下雨的就没那么疼啦。”   “谢谢奶奶……”   ******   楚楚和楚家爷儿俩到大半夜才回来,郑有德那帮人早已经把井挖好回衙门交差了。楚楚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进房里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靠在床头坐着睡着了。   楚楚爬上床,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萧瑾瑜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楚楚笑嘻嘻地看着他,浅浅一笑伸手把楚楚搂进怀里,“这么晚……累了吧?”   楚楚在他怀里蹭了蹭,“一点儿都不累。”   “都验完了?”   “还早呢……那些尸体都被切开了,切得不像季夫人那么零碎,就是光把脑袋胳膊腿切开,而且不是一块儿死的,烂的程度不一样,挺容易认出来哪个跟哪个是在一块儿的。可就是太多了,我跟我爹我哥拼到现在,都还没拼完一半呢!”   “可看得出来死因?”   “我爹都看不出来,他说这些人死得可怪了……”   楚楚突然从萧瑾瑜怀里抬起头来,“对啦,我还拼着了一个我认识的人呢。”    ☆、48四喜丸子(七)   萧瑾瑜微愕,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直了点儿,“什么人?”   “黑石头。”   萧瑾瑜一愣,“……石头?”   楚楚认真地纠正道,“黑石头,他叫黑石头,是个瞎眼的叫花子,我认得他,他脾气可坏啦。”   萧瑾瑜眉心微蹙,“叫花子?”   “嗯……就是穿的破破烂烂的,在街上端着个碗跟你要钱的那种。”   “我知道……”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他总觉得黑石头这个三个字的组合好像是从哪儿见过,而且是刚刚才见过……   想着想着突然听到楚楚好奇地问,“王爷,这是什么呀?”   萧瑾瑜抬眼一看,楚楚手上正拿着那本从董先生住处搜出来的小册子,他睡着之前一直在翻,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后手一松就掉到床上了。   脑海中倏地一动,“楚楚,你看看这个册子……上面写的什么,可认识?”   楚楚随手翻开一页,刚扫了一眼就道,“这不都是人名嘛!”   “这些人,你都认得?”   楚楚边翻边摇摇头,皱起眉头来,“这可说不好……我们这儿老是有人叫一样的名,我知道的就有两个土蛋,三个狗尾巴草呢,我也不知道这上面说的是哪个。”   “你们这儿的人……都叫这种名字?”   “嗯!”楚楚笑得甜甜的,“贱名好养活!”   他算是明白那个小金鱼和毛驴是怎么被她喊得那么顺口的了……   萧瑾瑜把册子拿过来收好,看着楚楚轻轻笑道,“既是如此,为什么你家人的名字不是这样的?”   楚楚小脸一扬,得意地道,“我爷爷说啦,仵作家的人命硬,叫啥名都好养活!”   “有道理……”   萧瑾瑜刚躺下来,楚楚就钻进他怀里不安分地乱蹭。   “王爷,你抱抱我吧。”   萧瑾瑜微微一怔,抬手圈住她的腰,“怎么了?”   “没怎么……”   “嗯?”   小脑袋又贴着他胸口蹭了一下,脸埋在他怀里小声道,“就是想你啦……”   萧瑾瑜啼笑皆非,低头在她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事实上,一天没见她,萧瑾瑜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感觉空落落的,直到刚才睁眼看见她,心里才算重新填满,安稳下来。   被楚楚在锁骨窝上亲了两下,萧瑾瑜赶紧拍拍这窝在他怀里暖炉一样小身子,“楚楚……你可知道,爷爷喜欢什么酒?”   “唔……他都是喝镇上秦氏医馆旁边那个小酒坊里酿的酒,十文钱一斤的那种。”   “明天带我去那家酒坊吧。”   楚楚急得往他胸口上一趴,头顶差点儿撞上萧瑾瑜的下巴,“你病着呢,不能喝酒!”   萧瑾瑜抚着她的后背轻轻苦笑,“我不喝,就是买些来送给爷爷……我今天惹他生气了。”   楚楚一愣,眨眨眼睛,“为啥呀?”   萧瑾瑜默默叹气,脸上微微有点儿发烫,“我喂猪喂得不好……”   楚楚认真地问,“怎么不好啦?”   萧瑾瑜一脸挫败地合上眼睛,“不提了……”   楚楚窝回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王爷,你放心吧,回头我教你,你肯定能学好!”   “嗯……”   他这辈子是再也不想看见猪了……   ******   楚楚一大清早就带萧瑾瑜去了那家酒坊,酒坊没开门,整条街都是静静的,倒是旁边的秦氏医馆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头正往下拆着门板。   楚楚跑过去甜甜地喊了一声,“秦大叔!”   “呦,楚丫头啊……这么早,抓药啊?”   “不抓药!”楚楚指了指旁边那个小到连个名字都没起的小酒坊,“我想给爷爷买酒,王大爷家咋还没开门呀?”   秦郎中笑着摆手,“这傻丫头,过日子过糊涂了吧……今儿年三十,除了我这郎中家,都不开门啦!”   楚楚一拍脑门儿,“呀!我光想着拼尸体了,都把过年给忘啦!”   秦郎中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儿把门板砸到脚背上,“拼……拼啥?”   “尸体,凤凰山上抬下来一百多个尸体,都是一段一段拆开的,数出来脑袋有一百来个,但还是得全拼好了缝回去才能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和我爹我哥昨天忙活了一整天,都还没拼好一半嘞!”   秦郎中脸都白了,想笑一笑却死活笑不出来,嘴角一抽一抽的,“是吗,是吗……那,那你家今年……今年算是开门大红了啊,呵呵……”   楚楚小手一拍,“还真是,我都没想到呢!”   “呵呵,是吧……”   萧瑾瑜在一旁听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忍不住轻轻干咳了两声。   秦郎中这才注意到楚楚后面还有个人,赶忙把话从尸体上转了出去,“呦,这位……是那天大晚上,你和你奶奶来给他抓药的那个吧?”   “是呢!”楚楚退了两步,往萧瑾瑜身边一站,对萧瑾瑜道,“秦大叔是紫竹县最好的郎中,郑县令家都找他看病呢。”   萧瑾瑜对秦郎中微微颔首,轻轻浅浅地客气道,“在下安七,楚楚是我未过门的娘子……那夜还要多谢先生,唐突打扰之处万望见谅。”   秦郎中连连摆手,“客气了客气了……”说着满目关切地打量萧瑾瑜,“我瞅着那天拿来的像是个清热解毒的方子,是染了啥病啊?”   “风寒而已,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劳先生挂念了。”   秦郎中笑笑,“好了就成,要不大过年的多别扭啊!”   听见过年俩字,楚楚一下子又想起酒来,忙道,“秦大叔,先不跟您说啦,我得上王大爷家找他买酒去!”   “别去啦,”秦郎中叫住楚楚,向萧瑾瑜看了看,“王大爷家那边的路上上下下那么难走,你让他费那个劲儿干嘛呀……我这屋里正好还有几坛子,王大爷前两天送的,比你爷爷总喝的那种要好呢……反正我一个人也喝不着,顶多是拿来泡泡药酒,你急着要,就先拿走吧。”   楚楚一喜,“谢谢秦大叔!”   “多谢先生。”   “没事儿没事儿……”   进到医馆里,楚楚跟着秦郎中到后院去拿酒,萧瑾瑜坐在堂里等,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   医馆虽小,倒是干净规整,药橱里的药也齐全得很,常见的药一应俱全,甚是还有几个抽屉上刻的药名是萧瑾瑜闻所未闻的。   没被他吃过的药就已经够罕见的了,萧瑾瑜一时好奇想去看看,刚推动轮椅,就从门外一头扎进个人来,还没站稳就喊了一声,“秦先生!”   萧瑾瑜看清来人,微愕,“田管家?”   这火烧屁股似地一头扎进医馆的正是吴郡王府上的田管家。   田管家转头看见萧瑾瑜,一愣,慌地就要往下跪,“安……”   萧瑾瑜一手拦住他,沉声把话截住,“是你家公子病了?”   田管家一愣,马上回过神来,“是是是……”   秦郎中在后院听见那声喊,赶紧走了出来,一见是田管家,忙道,“吴公子又犯病了?”   田管家连连点头,老迈发抖的声音里带着点儿哭腔,“发烧几天不退,这又开始吐血了,人都说胡话了……您赶紧……赶紧去瞧瞧吧!”   萧瑾瑜眉心不察地一蹙。   “好,好……”秦郎中利落地抓起药箱往肩上一背,向萧瑾瑜一拱手,“安先生,失礼了。”   “您请便。”   田管家跟着秦郎中后面出去,匆匆向萧瑾瑜弯腰拜了一下,萧瑾瑜点点头,田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了。   楚楚抱着两坛子酒从后面进来的时候,堂中就剩萧瑾瑜一个人在那轻轻皱着眉头。   楚楚四下看看,窄小的屋子一目了然,“秦大叔呢?”   萧瑾瑜轻描淡写道,“出诊去了……”说着从身上拿出块碎银,搁到书案的砚台边上,“钱就给他留在这儿,咱们去县衙。”   “我自己去县衙就行啦,你得回家好好歇着。”   “我找景翊谈点事。”   “那……去县衙有点儿远,你抱着酒,我推你去。”   “好。”   ******   景翊顶着一张睡眼惺忪的黑脸跑到大堂上,正默默诅咒那个大年三十大清早把鼓敲得没完没了扰他清梦的冤家,结果刚往堂下扫了一眼就睡意全无了。   “那什么……退堂!”   书吏一愣,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小声提醒,“景大人,是升堂……”   “升堂!”   “威……武……”   “退堂!”   “……”   等一班衙役都顶着一头黑线退走了,景翊才看着堂下一脸泰然自若的萧瑾瑜,笑得跟哭似的,“爷,这又是哪一出啊……”   萧瑾瑜细细地环顾大堂,“没什么……本想看看郑有德是如何审案的,你怎么出来了?”   景翊往案桌上一趴,打着哈欠道,“郑有德带媳妇回老家拜祖宗去了……我以为又是两家老太太抢大公鸡呢,想着替他把堂升了算了,反正他回来也是让厨子把鸡炖了,早炖上还熟得快点儿,不耽误年夜饭……”   萧瑾瑜只听明白了第一句,轻蹙眉头,“腊月三十祭祖?”   “当地风俗,年夜饭前得拜祖宗,郑有德家祖坟在邻县呢,就一早走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案子先停一停……”   景翊一愣,把下巴尖儿立在桌板上看向萧瑾瑜,“有发现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有一些,还待查证……今晚除夕了,你跟郑有德衙门里的人说,今日午时过后衙门放假,都回家过年吧,初三再来。”   景翊一下子来了精神,“噌”地从桌上爬了起来,“好!”   “你也回京,回家过年吧,我会传书给吴江……”   景翊正觉得这话美好得不像是从萧瑾瑜嘴里说出来的,就听萧瑾瑜又补了一句。   “你顺便替我找齐所有与吴郡王当年案子有关的案卷记录,初三前务必悉数带来。”   “王爷……”   “替我问首辅大人安。”   “我先替他谢谢你……”   “不必客气。”    ☆、49四喜丸子(八)   萧瑾瑜回到楚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离院门老远就看见楚楚站在门口四下看,目光一落到他身上,立马就跑了过来,急道,“你去哪儿了呀!我从停尸房出来就找不着你了,还以为你到家了呢,结果家里也没有……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正要出去找你呢!”   萧瑾瑜微微发窘,在离开衙门最开始的半个时辰里,他就是走丢了。   走惯了京城横平竖直的路,水乡小巷绕得他脑仁儿直发疼,稍微走了个神就不知道自己绕哪儿去了,偏偏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准备过年,连个能问路的都没有。   鉴于这两天已经在楚家丢人丢得都要把先祖皇帝的脸一块儿丢没了,让他大年下敲开人家大门说一句我走丢了,不现实。   幸好派去查探吴郡王府的侍卫急着有事报,硬是把萧瑾瑜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找出来了。   萧瑾瑜一脸静定地跳过这段,“我去买了些东西。”   楚楚这才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侍卫肩上挑着个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了一个大竹筐,沉甸甸地把扁担压弯了。   楚河听见外面声响,从屋里迎了出来,看见萧瑾瑜就乐开了,“我就说吧,这么大个人,不疯不傻的,咋会走丢嘛!”   萧瑾瑜嘴角抽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是……今天才想起来没备过年的礼,镇上商铺都关门了,就去县城采办了一些,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一声,让你们担心了。”   楚河往筐里望了一眼,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还从没有人过年给我们家送礼呢……你们当大官儿的真讲究!”   “应该的……”   再不讲究,更没脸见祖宗了……   楚河领着侍卫去放东西,楚楚看着那两个沉得晃都晃不起来大筐,抿了抿嘴唇,转过头来小声道,“王爷,你不用……这么好。”   萧瑾瑜微微一怔,“嗯?”   楚楚低着头,秀气的眉头上拧了个好看的结,萧瑾瑜微微抬头看她,正看得清楚。   “你太好了,我比不上你。”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拉过楚楚轻轻攥着衣角的手,“你怕我在爷爷奶奶面前争宠不成?”   楚楚赶忙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楚楚低头咬咬嘴唇,白嫩嫩的脸蛋上微微泛红,“你要是再好,我就不知道怎么对你更好了……”   萧瑾瑜一怔,笑意微浓,牵起那只温软的小手,在细嫩的手背上认真地落下一个吻,“你一直比我好,是我在想办法比上你。”   “你肯定是又骗人……”   “过年了,不骗人。”   “真的?”   萧瑾瑜认真点头。   楚楚眼睛笑得弯弯的,“你真好!”   “你也是……”   ******   楚楚跑去厨房帮忙收拾年夜饭,萧瑾瑜一个人推着轮椅进屋,刚进门就被端坐在客厅里的楚爷爷一眼瞪过来,立时怔在原地。   楚爷爷扬起拐棍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两个大筐,“你拿这么些东西来,是要干啥呀?”   楚河和侍卫俩人并排跟大筐一块儿站在墙角,腰板站得笔直,脑袋耷拉着看脚尖,就像上树偷桃被当场揪下来罚站的小孩似的。   萧瑾瑜怔了怔,在脑子里打了个草稿才道,“来得匆忙,未备过年的礼,今日特意备齐补上,失礼之处,望爷爷莫怪。”   在朝堂上议事都没这样掂量过……   楚爷爷把拐杖往地上“咚”地一顿,“楚丫头就是没人要,楚家也不要这样的女婿!东西拿走,滚蛋!”   侍卫一惊,倏地抬起头来,萧瑾瑜及时一眼看过去,侍卫一动不敢动。   “爷爷息怒……”让他想到明年他也肯定想不出来什么地方搞砸了,萧瑾瑜定定心神,“晚辈愚钝,不知何处冒犯,请您明示。”   楚爷爷胡子一抖一抖的,“早就跟楚丫头说,嫁给掏大粪的也不能嫁给当大官儿的!要不是听你说话清透,又是真心实意想娶楚丫头,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这才装了几天样就露尾巴了,啊……昨天喂猪喂不像话,说你两句就送起礼来了,拿来两坛子酒不说,还又搞来这么些大包小包的……我看你就跟那些大官儿一个样,吃着朝廷的俸,贪着百姓的钱,把身子骨都烧坏了!楚丫头要是嫁给你,还不得跟你一块儿造报应啊!”   萧瑾瑜被骂得狗血淋头,倒是把楚爷爷的着火点抓着了。   难怪楚楚要他用茶商身份提亲……   萧瑾瑜正起腰背低头拱手道,“爷爷容禀……晚辈虽为京官,却无阶无品,亦不按品阶食俸,家中开销用度一靠祖宗荫庇,二靠数家商号盈润,向不与人行礼尚往来之事……晚辈自幼丧父丧母,不谙孝敬长辈之道,冒犯之处还请爷爷多多包涵。”   楚爷爷愣了一阵,胸膛一鼓一鼓的,怒气在脸上凝了一凝,“你说的……啥意思啊!”   “……”   楚河忙道,“爷爷,他说他当官朝廷不给他钱,白干,他家是靠做生意吃饭的,有祖宗保佑,都是自己挣的,不是当官贪的……他爹娘死的早,没人教他,不知道咋孝敬您,也怪可怜的……”   楚爷爷脸上挂不住,憋得发红,拐棍一顿,白了楚河一眼,“有你个啥事!”   楚河吓得脑袋一缩。   “晚辈……正是此意。”   “是个棒槌!满嘴里跑舌头,哪有……哪有不给钱的官啊!”   萧瑾瑜抬手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轻轻拍了拍,“那您看,可有这样的官?”   楚爷爷一噎。   萧瑾瑜微微带笑,“承蒙朝廷不弃,赏我个活儿干,感激不及,岂敢胡来?”   楚爷爷心里无端地一酸,脸上发烫,一个劲儿地捻胡子,勉强板着脸,“不是……不是孬官就成,以后不能这么浪费,自己挣的也不行……那是辛苦钱,得用对地方。”   “是。”   “往后……往后有错改错,不能再拿送礼糊弄事儿了。”   “是。”   “过了年好好跟楚丫头学喂猪。”   “……是。”   “我……我看看那药酒泡成啥样了……”   “您慢走。”   楚爷爷拄着拐棍几步就钻进屋里去了,萧瑾瑜脱力地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沉沉舒了口气,才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跟打了一场仗似的,还是险胜……   楚河悄默声地凑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一高兴忘了跟你说了……爷爷就这脾气,恨大官儿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逮着他们脖子挨个咬上一口。”   萧瑾瑜顿时觉得喉结上一阵发紧,不自禁地抬手抚了一下,微皱眉头睁开眼睛,“为什么?”   “为啥咬脖子?”   “……为什么恨大官儿?”   楚河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哦哦……因为奶奶,奶奶原来是县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家里因为做买卖惹到个当官儿的,闹到衙门里去了,那当官儿的给衙门里的大老爷送了好些礼,那大老爷就判奶奶家的罪,把房子啥的都收了……”   楚河说着攥了攥拳头,“奶奶家不服气,一道往上告,告到哪儿哪个当官儿的就把礼送到哪儿,到哪儿都输官司挨打,最后告到京城,那个大官儿把奶奶家的五口人都活活打死了,就活下来奶奶一个……”   “那会儿奶奶就跟楚丫头这么大,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还愣是用块破床板子把一家人家的尸体从京城全拉回来了,跪到我家门口求我太爷爷给她几口棺材……我太爷爷看她几天没吃饭了,还到处是伤,人都快不行了,就帮着她把家里人葬了,把她留家里了……”楚河挠挠头憨憨一笑,“然后我奶奶就成我奶奶了。”   “可知道当年审案的京官是谁?”   楚河摇摇头,“这都是我爷爷和我爹给我讲的……大过年的,可别提这事儿,哪回说了奶奶都得掉眼泪……那天听着你说自己是京里的大官,奶奶就躲到屋里抹了好一阵子泪呢……”   萧瑾瑜轻轻点头,“谢谢你。”   楚河低头看看萧瑾瑜的一双腿,咬咬牙,“你要不是这样……肯定能当个很大的官儿,把那些孬官全都钉到棺材里去,我给他们打棺材,不要钱!”   萧瑾瑜心里微热,“人在做天在看……早晚的事,打好棺材等着吧。”   “哎!”   楚河一走,侍卫才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萧瑾瑜,“爷……”   萧瑾瑜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没事……你继续盯着吴郡王府,千万别在年关里出乱子……传到京师又是麻烦。”   侍卫颔首,“是。”   “辛苦你了。”   “王爷言重了,”侍卫抬头一笑,“卑职不会打棺材,能钉钉棺材盖也成。”   萧瑾瑜莞尔,“我尽快把棺材瓤抓来。”   ******   天一黑,楚楚爹就在院里摆了个香案上,请出几个牌位,燃了一把香。本来楚爷爷脸上还别扭着,看着萧瑾瑜硬撑着拐杖站起来,跪到楚家祖宗面前一丝不苟地磕了九个头,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尸毒犯过之后萧瑾瑜身上的风湿怎么也得跟着犯上个三五天,这么一跪就得是钻心的疼。看着萧瑾瑜忍痛认真磕头的模样,楚爷爷心里揪得难受,一见他磕完,抢在楚楚前面过去搭手把他搀到了轮椅上,趁机小声嘟囔了一句,“家里有现成的药酒,晚上让楚丫头给你揉揉。”   “谢谢爷爷……”   进屋在饭桌边上坐下,楚爷爷把炭盆往萧瑾瑜身边挪了挪,又让楚楚到屋里拿个靠垫给他垫在后腰上,拿床被子给他裹到腿上,众目睽睽地把萧瑾瑜窘了个大红脸,又没胆子开口拒绝。   看着楚河咧着嘴发笑,楚爷爷一眼瞪过去,“笑啥!风湿没药治,得养,这小子傻乎乎的……你们以后都给他注意着点儿!”   楚河吐吐舌头,“哎!”   “谢谢爷爷……”   楚奶奶从后院抱出来一坛酒,楚爷爷看着直摆手,“不喝这个,不喝这个……喝女婿买的那个!”   楚奶奶抿着嘴笑,“刚才谁说不要了来着?”   被楚楚撅着小嘴看过来,楚爷爷一窘,拐棍一顿,眼睛盯向楚楚爹,“谁……谁说的!”   楚楚爹一愣,忙道,“啊……啊!我,我看……看错了,以为是那天剖尸盛肠子的罐子忘了埋呢……”   楚爷爷满意地白了他一眼,“不长记性!”   楚楚爹看着萧瑾瑜白了一层的脸,嘿嘿一笑,“你别怕,那些一般不往屋里搁,不会让你沾着……你万一要是看见了,喊我们就成,别自己动。”   “好……”   楚奶奶把萧瑾瑜买来的酒拿来,楚河把酒到进酒壶里烫了一会儿,从楚爷爷那里开始挨个倒,倒完楚爷爷楚奶奶和楚楚爹的杯子,就要倒萧瑾瑜的,楚爷爷抽起拐棍在楚河小腿上敲了一下,“病人咋能喝酒啊!”   楚河挠挠头一脸同情地看着萧瑾瑜,“这大过年的……也不能喝啊?”   楚楚爹也道,“就喝一点儿,没啥事儿吧……女婿头一回来家里过年啊。”   楚楚急得在旁边直扯萧瑾瑜的胳膊,萧瑾瑜轻轻拍了拍她抓在他臂弯上的手,“初次登门,尚未向长辈敬酒……少喝几杯想料无妨。”    ☆、50四喜丸子(九)   见楚爷爷没说话,楚河乐滋滋地把萧瑾瑜和楚楚的杯子都满上了。   萧瑾瑜从楚爷爷楚奶奶,到楚楚爹和楚河,挨个敬了一杯,四杯酒喝下去,胃里就开始隐隐发烫了。楚楚看他轻皱起眉头,赶紧给他端了碗汤,夹了几筷子菜,萧瑾瑜硬是等着楚楚和楚河都给长辈敬过酒了,才拿起筷子慢慢吃着。   说是只喝几杯,楚家三个男人喝得高兴了,就拉着萧瑾瑜一块儿喝起来,萧瑾瑜也不推辞,一杯杯喝得很是爽快,楚楚起初还担心得很,可看着萧瑾瑜连喝了好几杯都没变脸色,也就放心地帮着楚奶奶里里外外地张罗起来。   萧瑾瑜两岁父皇驾崩,母后奉旨殉葬,在他的记忆里,过年要么是一大群人的事儿,比如百官朝贺,天坛祭祖,安王府诸将在府里折腾得鸡飞狗跳,要么就是一个人的事儿,比如窝在三思阁处理紧急案子,或者躺在一心园病床上昏睡不醒。   这一家人给他的感觉,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家,没过过年。   鸡零狗碎东拉西扯,酒喝得多了,被这一家人的热闹围着,心里既暖融融也空落落的,空到好像灌进去多少杯酒都填不满。   萧瑾瑜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饭桌躺到床上的,只感觉有人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帮他擦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昏黄灯光下楚楚柔和的轮廓,一把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楚楚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就跌进了他怀里。   “你干嘛呀!”   萧瑾瑜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楚楚细嫩红润的脸颊,修长清冷的手指在楚楚秀气的五官上轻轻地勾勒描摹着,微哑着嗓音轻道,“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楚楚被他摸得痒痒,笑着把他的手抓住按了下来,“你喝醉啦……刚才吐得那么厉害,还难受吗?”   萧瑾瑜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似的,目光迷离而炙热地直直看着她,“你嫁给我……”   楚楚咯咯直笑,温软的小手摸上萧瑾瑜发烫的额头,“王爷,你都喝糊涂啦……我当然嫁给你啦,皇上的圣旨上写着呢,二月初八就嫁呀!你提亲,我爹和我爷爷奶奶都答应啦。”   萧瑾瑜皱着眉头摇头,“不好……”   “什么不好呀?”   “二月初八不好……”萧瑾瑜把手挣出来,捧着楚楚的脸,在她花瓣一样柔嫩的嘴唇上落下一个醉意朦胧的吻,“你的生辰才好……没什么日子比你出生的日子好,你是老天爷特意留给我的……”   楚楚笑着看他,王爷喝醉的时候脸色红润多了,声音有点儿哑,可听着特别温柔,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心里痒痒的。   楚楚摸着他清瘦的脸,“王爷,你都不知道我生辰是什么时候吧?”   “祥兴二年正月初九……”   “我爷爷告诉你的?”   萧瑾瑜暖暖地笑着,“你自己说的……你跟刑部的书吏说,正月出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楚楚一下子睁圆了眼睛,抚在萧瑾瑜脸上的手都滞住了,“你咋知道的?”   “这事归我管,我当然要知道……”   楚楚怔怔地看着他,“那……你知道我为啥没考上?”   “你考上了,我没要你……”   楚楚一下子从萧瑾瑜怀里挣了出来,连带着把萧瑾瑜猛地晃了一下,萧瑾瑜醉得一团糨糊的脑子倏地一醒,蓦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是……”   “你骗人!”   楚楚冲出屋子,一口气跑到屋后的小河边上,河岸用石头砌着简单的河堤,楚楚直奔到最里面半浸在河水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往石头上一坐就忍不住哭起来。   小时候第一回受人欺负她是向楚河告状的,楚河跑去跟人家打架打破了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打那之后楚楚受欺负受委屈就不跟人说了,都是跑到这小河边上大哭一场,哭够了也就不难受了,就能忘了。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回越哭越觉得委屈,越哭越难受,怎么哭都不管用。   哭着哭着,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了腰,整个人被往后一带,倚进了一个清瘦微热还带着酒气的怀里。   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窝在这个怀里睡觉,这个身子上每一寸皮肤的感觉,每一根骨头的位置,她都烂熟于心了,不回头看也知道是他。   楚楚一下子更委屈了,使劲儿地掰开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眼泪扑哒扑哒直往下掉,“你不是不要我嘛!”   那双手又扶上了她的肩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楚头也不回,拧着肩膀把那双手甩开,哭得更厉害了,“那你是啥意思啊!我都考上了,你凭啥不要我!”   为这事儿她伤心失落了好长时间,以为自己的手艺跟人家比要差一大截子,差点儿就背起包袱回家准备再从头学起了。   那双手没再碰她,声音哑着,“不是不要你……怨我有私心,就想把你留在安王府,只帮我一个人……”   “又骗人……要是这样,你干嘛不早告诉我啊!”   “你一心找六扇门,我怕你不答应……”声音顿了顿,那双手小心地搂上她的腰,“你不答应,我就没办法了……”   楚楚咬咬嘴唇,抹抹眼泪,没再把他的手挣开,“爷爷说得对,你就是傻乎乎的……”   那个清瘦发烫的身子慢慢贴到她后背上,两手把她抱得紧紧的,带着酒气的呼吸轻轻扑在她脖子上,“嗯,傻得要命……还生气吗?”   被他这样抱着,楚楚的声音都软了,“我没生气……”   “那扔下我就跑,还跑到这种地方……爬过来好累……”   楚楚一惊,挣开他的怀抱慌忙转过身来,就见萧瑾瑜跪坐在石头上,就只穿着那件她之前刚给他换上的中衣,雪白的衣服上沾的满是泥土,“你……你爬过来的?”   “嗯……又疼又冷……”   楚楚急得在他身上乱摸起来,“伤着了?哪儿疼呀?”   萧瑾瑜轻搂着她的腰,下颌挨在她肩膀上,凑在她耳边醉意浓浓地道,“哪儿都疼……全亲个遍好不好……”   “在这儿不行,得回屋里去……你看你都发烧了!”   “你亲我……”   “我亲,全都亲,回屋里就亲!”   连醉酒带高烧,胃疼得像刀割一样,还有全身骨节虫蚁啃噬般的疼痛,萧瑾瑜的意识已完全模糊了,靠在楚楚身上不成句地说着胡话,夹杂着忍痛的闷哼声,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楚楚把他背了起来,骨中突然疼得厉害,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睁眼就是一阵晕眩,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了,胃里烧得难受,全身骨节胀着发疼,脑子里一片空白。   “爷……您醒了?”   萧瑾瑜这才看清楚,楚楚不在屋里,倒是两个侍卫并肩站在他床前,一脸诡异的神情看着他。   萧瑾瑜想坐起来,手刚往床上一按就窜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抬起手来一看,两手上都裹着一层纱布。   昨晚……这是干什么了?   萧瑾瑜还茫然着,一个侍卫已颔首沉声道,“爷,卑职昨晚监视吴郡王府,未有异动,却有异常……昨晚秦氏医馆郎中秦业突然到访,帮吴郡王……与一女子交合……”   萧瑾瑜微愕,“什么女子?”   “像是个侍女……卑职尚未细查,先来禀报王爷。”   “昨晚为何不报……”   俩侍卫相互看了看,胆大的一个硬着头皮道,“您……您喝多了。”   萧瑾瑜皱着眉头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醒酒的药就在箱子里,怎么不知道跟楚楚说一声……”   “您……您一直要娘娘亲您,娘娘就……卑职不敢打扰。”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强忍着没把被子掀过头顶闷死自己。   以前醉酒也没……   另一个侍卫忙道,“爷,卑职查到,那个说书先生名董言,是皇城探事司排行十六的密探……”   萧瑾瑜脸色一沉,倏地扬手把侍卫的话截住,“只需报与吴郡王是否有额外牵系,勿言探事司之事……”   “是……董言与吴郡王确有牵系,且是吴郡王有恩于董言。三年前吴郡王带兵驻守南关之时,军中行猎,曾一箭射偏误杀山贼,恰巧救了董言性命。”   萧瑾瑜眉心轻锁,“知道了……一切与吴郡王府有关的人与事不可再往下查,只继续盯着,有事速报。”   “是……王爷,娘娘回来后可需告诉她醒酒药在哪儿?”   “……不必了,她去哪了?”   “娘娘亲了您好几遍之后……给您包手上的伤,包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听见她与楚河说尸体什么的。”   “知道了……”   俩侍卫在屋里消失之后,萧瑾瑜轻皱眉头拆下了一只手上的纱布。   整个手掌轻微红肿,好几道醒目的擦伤划伤,有几道划得深了还渗出了血来。   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知道酒喝多了容易出事,不是第一回喝这么多酒,可这是第一回出这么大的事……   除了弄伤了自己,除了让楚楚好几次亲遍全身,他总记得昨晚好像还干了什么要命的事儿……   正想得头痛欲裂,楚奶奶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奶奶……”   楚奶奶端着一只小碗进来,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憔悴的萧瑾瑜,“刚才看见那俩大个子从你屋里出来,就知道你肯定睡醒啦……昨晚上吐得那么厉害,胃里难受了吧……楚丫头让我给你熬碗粥,吃了粥再吃圆子。”   “谢谢奶奶……”   楚奶奶搭手把他扶起来,把枕头往他腰上垫了垫,从床边坐下端起碗就要喂萧瑾瑜,萧瑾瑜忙道,“奶奶,使不得,我自己来……”   楚奶奶指指他那只揭了纱布的手,“瞅见了吧,伤成这样,咋自己来啊……”楚奶奶笑着拍拍萧瑾瑜的脑袋,“这傻孩子……没几天就跟楚丫头成亲了,还跟奶奶见外啥呀!”   萧瑾瑜窘了一阵才突然反应过来,“几……几天?”   二月初八,他再昏睡也不至于昏睡一个来月吧,怎么就没几天了?   楚奶奶抿嘴直笑,“今天初一,初九成亲,你说几天啊?”   萧瑾瑜一怔,“初九?”   “楚丫头说是你定的呀……说二月初八日子不好,啥日子都不如她出生那天日子好,是你说的不?”    ☆、51四喜丸子(十)   萧瑾瑜很想说不是,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何情何景下说过这种话。   但不能不承认,这话的确在他脑海中存在过,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昨晚醉成那样……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萧瑾瑜无力地叹气,“是……”   “早点成亲好,早成亲,楚丫头早给你家续香火……呵,你这孩子,咋又红成蒸螃蟹啦!”   “……”   萧瑾瑜正窘得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落了,突然门帘一掀,楚楚钻了进来,“奶奶!”   “楚丫头,来得正好……你喂他把粥吃了,奶奶给你们煮豆沙圆子去。”   “好!”   楚楚接过粥碗,笑嘻嘻地坐到床边,凑到萧瑾瑜红透的脸上就亲了一口。   楚楚刚洗过澡,脸蛋儿粉嫩中带着红晕,微湿的头发散在肩头,看着格外水灵清透,“还疼吗?”   萧瑾瑜毫不犹豫地摇头,刚一摇就一阵晕眩,抬手要揉太阳穴,却一下子被楚楚按住了手。   “你别动!”   这一按才注意到萧瑾瑜这只手上的纱布已经掉了,楚楚立马把碗搁到了一边,急道,“你怎么把它弄掉了呀!”   “没事儿……”   楚楚气鼓鼓地看着他,“什么没事儿呀!你要再不小心,碰疼了我可就不亲你了!”   萧瑾瑜脸上烫得像开锅似的,被楚楚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索性伸手把楚楚拉进了怀里,一边脸抵在她侧颈上,不被她看着了,也不看着她了,总算说出句话来,“对不起……”   贴在萧瑾瑜发烫的怀里,听见萧瑾瑜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轻颤,楚楚忙道,“你……你别害怕,我吓唬你的!”   “楚楚……以后我再说那样的醉话,不必理我……”   楚楚一愣,很是认真地问,“哪样的?”   “就是……就是让你亲我……”   楚楚感觉挨在她一边脖子上的那张脸又热了一重,笑着搂住萧瑾瑜的腰,低头隔着衣服在他肩膀上一下下地亲着,“不要紧,我愿意亲你,亲多少遍都行!”   萧瑾瑜羞得快要去撞墙了,楚楚才挣开他的怀抱,拿来药膏纱布,仔细地给他往手上涂药。   药膏涂在手上一阵清凉,慢慢把萧瑾瑜烧糊了的心神定了下来,看着自己手上陌生的伤口,萧瑾瑜轻皱眉头,“楚楚,你记不记得……我这是怎么伤到的?”   “你不记得啦?这是你昨天晚上爬出去找我的时候在地上磨破的呀。”   爬出去……昨晚还干了些什么啊!   楚楚捧着萧瑾瑜的手,手指尖儿沾着药膏轻轻柔柔地抹过那些在萧瑾瑜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的伤口,“要不是你爬这一回,我都想不明白那些尸体到底是怎么个怪法呢!”   萧瑾瑜一怔,“尸体?”   楚楚一边继续温柔地涂着药膏,一边清清脆脆地道,“嗯……我昨天拼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啦,那些还没烂透的尸体里,有一大半是手心里有这样的伤的,有的比你的重,有的比你的轻,我想不明白为啥,我爹和我哥也弄不明白……”   “我昨天晚上给你涂药的时候才想起来,没准儿他们跟你一样,也是从地上爬的时候弄的。我就叫上我哥一块儿到衙门停尸房剖了几个烂得不成样的看了看,结果还真是,他们第一节和第二节腰骨中间都断了,别说不能走路,连坐都坐不起来,你说怪不?”   萧瑾瑜本来还因为她这联想的理由脸色黑了一黑,听到这儿不禁眉心微紧,“全是这样?”   “我和我哥一个人剖了五个,都是。”楚楚涂好了药,一边小心地裹上纱布,一边道,“我拿来给我爹和我爷爷看了,我爹和我爷爷都说那肯定是给什么钝物砸断的,劲儿使得巧,皮肉上不留啥印子,骨头也好好的,就只在骨节那断开了。”楚楚说着补了一句,“我想起跟景大哥说来着,可他不在。”   还好不在,这要是让景翊知道她为什么大过年的突然跑去验尸,他这辈子干脆就不要回京城了……   “他回家过年了,过两天回来。”   “好。”   楚楚把他的手包好,凑到嘴边轻轻亲了一下才给他塞进被窝里,端起粥碗来喂他喝粥。   没喝几口,萧瑾瑜胃里突然一阵抽痛,趴在床边吐了起来,直到把胃里全吐空了还在干呕,疼得冷汗顺着两颊直往下淌,楚楚扶着他发抖的身子,吓得小脸煞白,“王爷,你怎么啦……是不是水不干净,尸毒又犯了呀!我去找爷爷来!”   萧瑾瑜忙抓住她的胳膊,勉力摇摇头,待呕吐勉强止住了,呼吸平稳了些,才虚弱不堪地道,“胃病……不要紧……”   楚楚倒了杯温水给他漱口,小心地扶他躺下来,熟门熟路地到那口大药箱里翻出治胃病的药来喂他服下,一只手给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摸索到胃的大致地方,给他慢慢地揉着暖着。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给你揉揉,能舒服一点儿。”   “忙了一晚了……歇歇吧……”   “不累。”   楚楚一直揉到他身子不发抖了,有力气抬起手来把她搂进了怀里。   “楚楚……我真的说过,要正月初九娶你?”   楚楚在他怀里点头,不忘赶紧补了一句,“你说了,过年不骗人!”   “嗯,不骗人……就正月初九。”   “那……”楚楚抿抿嘴唇,抬起头来看他,“皇上的圣旨咋办呀?”   萧瑾瑜轻笑着拍她,“你还知道有圣旨啊……”   楚楚一下子紧紧抱住他,生怕萧瑾瑜生气,急道,“我就想早点儿嫁给你!”   “那就别管圣旨了……”   楚楚抬起头来,看着微微带笑的萧瑾瑜,“真的?”   “有我呢,怕什么……”   “王爷,你真好!”   萧瑾瑜轻轻抚着楚楚的头发,“这里案子的事……再插到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楚楚眨着亮亮的眼睛看他,“这个案子不是景大哥来办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我来查,让他审……”   “为啥呀?”   萧瑾瑜清浅苦笑,“让他查,初九前哪能结案……”   让这一家人家脑子里都惦记着一百多具碎尸的时候为他们操办婚事,他想都不敢想。   楚楚笑得甜甜的,“这样好!我还没见过景大哥升堂审案呢!”   “我也没见过……”   “真的?”   “嗯……”   “那到时候咱俩一块儿看去!”   “好……楚楚,我昨晚还说了什么?”   “可多啦。”   “嗯?”   “我不告诉你!”   “……”   ******   初二一早,萧瑾瑜把酒劲儿醒得差不多了,跟楚家人说去探个故交,带着楚楚就出门了。   “王爷,这回是看谁呀?”   “还是我那个侄子,萧玦。”   楚楚抿抿嘴唇,吞了吞口水,“王爷……我掀了他的棋盘,他不生气吧?”   据侍卫报,萧玦这些日子再没碰过棋子。   萧玦早对那盘残局烂熟于心,他若还惦记着,不可能摆不起来。   只有一个解释,这丫头还真的鬼使神差地解了他这个结。   “不会……”   “那他的脾气也挺好的。”   “他一向脾气很好。”   ******   楚楚一下马车就看见上回被侍卫撞开的那两扇破木门还躺在地上,院门口还是一堆枯枝败叶,里面一片死寂。   楚楚拉拉萧瑾瑜的袖子,小声地道,“王爷,你会给他压岁钱吧?”   “嗯?”   楚楚指指地上的破木门,“过年了,他都没钱修院门。”   萧瑾瑜轻蹙眉头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田管家就闻声迎了出来,一脸又惊又喜,“安王爷,您来了!”   萧瑾瑜声音微沉,“门是怎么回事,真等我来给他修吗?”   田管家忙摆手,“不敢不敢……是我家王爷吩咐,不让修……”   萧瑾瑜眉梢微挑,“为什么?”   “这……这老奴哪敢问啊……”   “他人呢?”   田管家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才道,“屋里呢,您快去看看,劝劝吧……一直那样,谁受得了啊……”   一直哪样?   萧瑾瑜轻蹙眉头,侍卫没再报什么异常,能有什么事……   进到楼里,推开萧玦的房门,萧瑾瑜一眼看去立马明白了。   萧玦的卧房是推门见床的,门这么一开,正看见萧玦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一个同样赤着身子的女子跨坐在他膝上,两手把他细弱的腰高高托起,埋头在他枯瘦的两腿间投入地吸|吮着,女人的喘息声夹杂着淫|靡的吸|吮声,萧玦却平静得像是这被侍弄着的身体根本就是别人的一样。   难怪侍卫没再报异常,一次交|欢,居然折腾到这会儿了……   门突然大开,女子吓了一跳,慌地丢下萧玦,扯起被子把自己的身子裹了起来,尖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躺在床上的萧玦慵懒地转了下头,毫不在意自己枯骨一般的身体赤|裸着晾在众人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道,“七叔,有失远迎了……”   女子花容失色,裹着被子就跪在床上直磕头,“七……七王爷千岁!”   萧瑾瑜脸色沉得吓人,“出去。”   “是,是……”   女子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裹着被子就从卧房后门跑了出去。   楚楚看得呆在原地,萧瑾瑜都进去拉开床上另一床被子把萧玦一片冰凉的身子盖起来了,楚楚才回过神来,赶忙跑到萧瑾瑜身边。   萧瑾瑜阴沉着脸色看着萧玦,“这女人是谁?”   萧玦勾起嘴角,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侍妾,绣娘……美吧?”   萧瑾瑜深深吐了口气,沉声缓道,“你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   “好不好……”萧玦冷笑,盯着萧瑾瑜的腿,一字一句地道,“七叔,你就是比我废得轻那么一点点,也不过一样是个废人,轮不到你可怜我……”    ☆、52四喜丸子(十一)   楚楚原本是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玦的。   上回见他的时候,他是靠在榻上的,裹着狐裘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楚楚根本没留意他的身子。刚才门一开,乍一看到这个人完整的胴体,发现这个人的骨架长得格外好看,修长匀称又挺拔饱满,但因为太久不动,腰骨往下的皮肉萎缩得厉害,连累上半个身子也枯瘦得触目惊心,整个身子就只剩下了这一副好看的骨架,被惨白单薄的皮肉包裹着,细弱得就像张一戳就透的白纱似的。   看到他被那个漂亮女人托在手上侍弄着的时候,楚楚有种很怪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上半个身子还在挣扎着吃力地活着,下半个身子早已经是具散发着腐气的尸体了。   死人的身子楚楚见多了,可这样的活死人她还是头一回见,直把她看得全身凉飕飕的,汗毛竖了一片,凑在萧瑾瑜轮椅后面小心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突然听见这活死人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楚楚心里像是被狠掐了一把似的,疼得一下子醒过神来,一步窜了出来,站到萧瑾瑜身边怒气冲冲地瞪向萧玦,“他才不跟你一样呢!”   萧瑾瑜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把眉心沉下来,张手把楚楚往后拦了一拦,“楚楚……”   萧玦一抹冷笑挂在瘦得凹陷的脸上,幽深的目光玩味地看着楚楚,“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你还没碰过他吧,你知道他的风湿有多重吗……早晚有一天他还不如我……”   “你胡说!”楚楚又气又急,小脸憋得通红,“他好着呢!比你好……比你好多了!”   萧瑾瑜没来得及开口,萧玦笑意又深了一重,“好……他要不是王爷,要不是大权在握……他还好?”   “他就是好!怎么样都好!”   萧玦笑出声来,笑得身子发颤,“怎么都好……好……我告诉你,嫁个瘫子最好了……随你怎么摆弄,爱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没试过吧,不难……就像你刚才看见那样,快试试啊,不懂的地方也好让绣娘教教你……”   “萧玦!”   楚楚本来气得差点儿要去捂萧玦的嘴,突然被萧瑾瑜这一声厉斥吓了一跳,赶忙转头看他,就见萧瑾瑜脸色煞白,手紧抓着轮椅扶手,握得指节发响,目光冷厉如刀地盯着笑得喘不过气来的萧玦。   “王爷……”   萧瑾瑜盯他看了一阵,萧玦喘得胸膛起起伏伏的,还在喘息的空挡往外挤着刺耳的笑声。   “我不会再来,你好自为之。”   ******   出了院子上到马车里,萧玦那像哭一样的笑声才彻底散干净。   天阴得很沉,再沉也没沉过萧瑾瑜的脸色。   侍卫把萧瑾瑜搀到竹榻上躺下来,马车刚动,楚楚就趴到榻边,拉起萧瑾瑜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王爷,你别生气。”   萧瑾瑜勉强苦笑,抬起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楚楚抿抿嘴唇,“王爷,我能帮你报仇。”   萧瑾瑜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报仇?”   楚楚点点头,“要是那一百多个人是吴郡王杀的,或者是别人帮他杀的,你就能像在上元县杀季县令那样杀了他吧?”   萧瑾瑜微惊。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杀人的话,可先前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一听就是随口说说解恨的,这回却说得平平静静,很是认真。   萧瑾瑜半坐起身子,眉心微沉,“楚楚……你查到什么了?”   楚楚眨了眨眼睛,“你先说,你杀不杀他?”   “宗亲犯法,罪加一等……若真是他干的,我绝不会姑息。”   楚楚这才放心地道,“他刚才被那个女人抱着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他是腰骨断了,就是在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地方,正好跟那些尸体断得一样,你说巧不巧?”   萧瑾瑜眉心紧了紧。   他知道萧玦的腰骨断了,那是三年前被判谋反当天打脊杖打的,不知执杖差役得了谁的授意,在萧玦腰上一处连着狠打了几下,活生生打折了腰骨,废了他半个身子。   那会儿正赶上萧瑾瑜被害中尸毒昏迷,等萧瑾瑜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在天牢里躺了大半个月,再有几天就要问斩了。   本来皇上为这案子烦得挠墙皮,严禁任何人为萧玦说项,可萧瑾瑜赶进宫的时候还虚弱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把皇上着实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就答应让他再查一遍了。   案子是薛太师会同三法司一起办的,证据确凿程序严谨,萧瑾瑜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找出漏洞帮他翻了案,期间没见萧玦一面,案子一翻萧玦就离京了,所以萧玦到底是伤在哪块儿腰骨上,萧瑾瑜先前还真不知道。   “楚楚,一会儿你先回家……景翊回来了,我去衙门找他谈点事。”   “我陪你去。”   “不用……我谈完就回。”   “那……你早点儿回来。”   “嗯……”   ******   年初二,按着萧瑾瑜的吩咐,衙门里的人还都在放假,萧瑾瑜到的时候,整个衙门里除了少数几个看门扫院子的仆婢,就只有一大早从京城回来的景翊了。   景翊把萧瑾瑜带到后衙的一间客房,指着屋里书案边的一口箱子,颇得意地轻勾着嘴角,“吴郡王案有关的案卷记录全在这儿了,保证只多不少。”   萧瑾瑜过去掀开箱子,看着里面摞得齐齐满满的案卷,微微点了下头,伸手拿出一叠细细翻着。   景翊抱手站在一边,盯着萧瑾瑜的侧脸看了一阵,皱起眉头,“你脸色怎么难看这样啊,生病了还是生气了?”   “生气,”萧瑾瑜头也不抬地浅浅一叹,“差点儿被萧玦气死……”   景翊一愣,“萧玦气你?别逗了……他可是粘着你长大的,谁敢气你他都跟谁急啊!”   萧瑾瑜没说话。   景翊说的是事实,但他方才在吴郡王府听见的也没有假。   景翊看着那口箱子苦笑,“光看三年前你刚出事那会儿,他能把两万大军往岭南一撂就跑回来看你,皇上连降他三级都没把他赶回去,我还以为他早晚得把吴江的活儿抢了呢……”   就是因为急着赶来看他,萧玦擅自离开驻地返京,匆忙中给了有心之人绝佳的时机,不声不响地就栽进了那么一个严谨又巧妙的布局里,险些丢了性命。   萧瑾瑜无声轻叹,向景翊扬了扬手里的卷宗,“所以我得弄清楚,他气我干什么……”   “成,你慢慢看,我得找个有点儿人气儿的地方睡觉去了。”   “等等……”萧瑾瑜叫住景翊,从怀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折子本,“立即把这个送回京,务必面呈皇上。”   景翊刚看见折子本的封皮就惊了一下,这种式样封皮的折子一年都出现不了几本,二品以下的官员连往这样的折子本上写个字都是要掉脑袋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大事……你速去速回,这里的案子我会查明,但还需你来升堂。”   “你放心。”   ******   屋外下着细密的冷雨,天阴得像烧糊的锅底似的,萧瑾瑜点着一盏灯,坐在书案后一页页翻看那一箱子案卷。   这些案卷三年前都看过,他还记得清楚,可还是边看边随手记下些字句,从中午一直看到夜深。   屋里本就不暖,外面又是个正月里的阴雨天,僵坐得久了,萧瑾瑜风湿犯得厉害起来,不得不捧着纸页靠在椅背上看,目光扫见一行字,勉强立起脊背捉笔想要写下来,手刚握住笔,笔尖还没点在纸上,手腕突然一阵刺痛,手指一松,笔就掉了下去,一下子在纸上手上衣摆上划下一道连贯的墨迹,最后“啪嗒”一声掉到地面上。   萧瑾瑜无声苦笑,三年前身子最为不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萧瑾瑜弯腰想把笔拾起来,哪知刚弯下一个浅浅的弧度,整个脊背就窜过一阵强烈的疼痛,疼得身子一颤,拿在手里的案卷顿时散了一地,眼前一黑就往前栽了下去。   “王爷!”   萧瑾瑜刚往前一栽,身子就一下子被一个柔软的力量扶住,半扶半抱地送回椅背上靠好。   萧瑾瑜微愕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楚楚,“怎么到这儿来了……”   楚楚麻利地捡起笔,敛起案卷,齐齐地摆到桌上,蹲到他身前隔着衣服小心地抚着他的膝盖道,“你这么晚还没回家……天下雨了,爷爷说你的风湿肯定要犯,我就拿药酒来给你揉揉……”说完像是怕萧瑾瑜赶她走似的,赶紧补了一句,“我给你揉了药酒就走,不耽误你办正事!”   萧瑾瑜心里微热,整个冰冷发僵的身体好像也跟着有了点暖意,疲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眼皮都有些发沉了,“好……”   楚楚把他搀到里屋的床上,给他脱了衣服,从后颈开始不轻不重地揉着。   萧瑾瑜静静俯卧着,在楚楚揉到他肩胛骨的时候轻轻换了她一声,“楚楚……”   “哎。”   “萧玦说那样的话……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那个人是疯子,说的全是疯话,我才不听他瞎说呢!”   萧瑾瑜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奏请皇上改婚期的折子已经让景翊送去京里了……”   “好!”   “只要没拜堂,你随时可以反悔……”   “我现在就后悔啦。”   萧瑾瑜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被楚楚揉抚着的脊背顿时绷紧起来,“你……你后悔了?”   “嗯……我那天要是跟皇上说,让你马上娶我就好啦!”    ☆、53四喜丸子(十二)   楚楚认真地揉过萧瑾瑜身上每一个受着疼痛折磨的关节,等到楚楚仔细地揉过他微微红肿的脚踝,萧瑾瑜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连帮他穿上衣服盖上被子都没把他弄醒。   从上元县出来以后,还是头一回见王爷累成这样,睡得这么沉还皱着眉头,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连呼吸都是时急时慢的,好像在睡梦里还想着什么很重大的事情。   他办的案子比董先生讲的那些神捕们办的案子都大,他办公事或者想事情的时候楚楚绝不敢去打扰他,哪怕他是在睡梦里想事情,楚楚也生怕惊了他,不敢像往常那样凑到他怀里,就只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边,捏着他的一小片衣袖睡着了。   睡得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捏在手里的衣袖突然一动,手指间一空,虽然动得很轻,楚楚还是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萧瑾瑜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赶忙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王爷……怎么啦?”   她眼皮明明沉得抬不起来,却还努力睁着,模样可爱得很,看在萧瑾瑜眼里却是一阵心疼。他根本不想惊醒她,可没料到这么晚了她还睡得这么浅。   萧瑾瑜扶着她的肩膀放她躺回去,给她拉好被子,拂开垂到她额前的碎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轻轻拍着她的身子,“我有点事要做……睡吧,我就在外面。”   “唔……外面冷,你多穿点……别生病……”   “好。”   被萧瑾瑜轻拍轻抚的哄着,楚楚很快就睡熟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里翻身想窝进那个熟悉的怀里,扑了个空,一下子就醒了。   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能清楚地看到一道昏黄的光亮从门缝底下透进来。   天都蒙蒙亮了,他还在外面?   这么久,外面的炭火要烧光了吧?   要是着凉,又得大病一场了……   楚楚这么想着,一点儿睡意都没了,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一走出去就看到萧瑾瑜坐在外间那张书案后面,微蹙着眉头,专注而迅速地看着手里的纸页,看完一小沓就摞到手边,已经摞了高高的三叠了。   那个放在他近旁的炭盆里没有一点儿火星,看样子早就已经冷透了。   楚楚抱着一床被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来裹到萧瑾瑜的腿上,萧瑾瑜全神看着手里的案卷,直到楚楚把被子围上他的腰,他才惊觉楚楚的存在。   楚楚一直把被子裹到他腋下,把他裹成了个粽子,又抓起他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微微嘟起小嘴看着他,“爷爷说了,你不能受凉,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呀!”   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对不起……”   楚楚腾出一只手,心疼地摸上他熬得发青的眼底,“你得睡觉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把手轻轻地从她怀里挣出来,拍了拍放在他轮椅另一侧的那口箱子,“我得把这些看完……时辰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   “还有一半呢,得看到啥时候呀!”   楚楚一急,向他摊在桌上正在看的那页纸上扫了一眼,刚巧扫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愣。   “王爷……这个萧玦,就是吴郡王吧?”   萧瑾瑜也不避她,轻轻点头。   “那这一箱子……都是说他的?”   萧瑾瑜又点了点头。   楚楚看着那张用标准卷宗格式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咬了咬嘴唇,恨恨地道,“他肯定以前就干了可多坏事儿了,王爷,你这回一定得重重罚他,判他个大罪,让他到阎王爷那儿胡说八道去!”   萧瑾瑜觉得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身子微微一颤,轻蹙眉头,伸手把楚楚揽到了身边,深深看着她,“楚楚……他以前从没干过坏事。”   萧瑾瑜说得格外严肃郑重,光是那沉沉的语调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这要是搁到别的事儿上,楚楚兴许立马就点头了,可这会儿楚楚还是犹豫了一下,盯着桌上的纸页扁了扁小嘴,“那怎么有这么多卷宗是说他的呀?”   “他是被人陷害的。”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陷害?”   萧瑾瑜轻轻点头,喉结微颤了一下,声音又沉了一些,“他原来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当朝最年轻的将军,每战必捷……后来被人陷害入狱,我替他翻了案,但已经很迟了……害他成现在这样子。”   楚楚小心地看着脸色发白的萧瑾瑜,“那……他是因为怪你救他救晚了,才对你……那样说话?”   “他从不对我那样说话……”   “可他就是说了,咱俩都听见了!”   萧瑾瑜轻抚着楚楚的腰背,牵起一丝苦笑,“所以我在查原因。”   楚楚拧起眉头,看着强打精神还是满脸疲惫的萧瑾瑜,“王爷,你跟他特别亲吗?”   萧瑾瑜认真地点头。   “那……他要是凶手的话,你怎么办呀?”   “依法严办。”   楚楚一下子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官!”   萧瑾瑜轻轻苦笑,浅浅叹气,把一片僵麻的脊背缓缓靠到椅背上,缓缓合上眼睛。   若真是萧玦干的,他倒宁愿自己当的不是个管刑狱的官……   自从给萧玦洗冤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被一个案子折磨得这样心力交瘁了。   这里每一页案卷的内容其实都一直牢牢记在他脑子里,可他就是生怕忽略什么,弄错什么,宁可从头到尾再看上一遍。   而一看这些,当年的后悔自责痛心就再一次把他勒得紧紧的,累得筋疲力尽都没法入睡。   他很清楚再照着这个牛角尖钻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楚楚……”   “嗯?”   “跟我说说那些尸体吧……”   “现在?”   “嗯……”   “我不告诉你。”   萧瑾瑜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噎了一下,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为什么?”   楚楚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到床上抱着我,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让我哥和我爹都不告诉你!”   “……”   ******   萧瑾瑜脱了外衣躺到床上,楚楚钻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口心满意足地蹭了两下,萧瑾瑜一片冰凉的身子都要被她蹭热了,“说吧……”   “你还没亲我呢。”   “等你说完……”   “那你再抱紧点儿。”   等到萧瑾瑜把她抱得不能再紧了,楚楚才道,“死的那些人有一百多个,全都是男的,都是死了以后被人用一种很钝的带刃利器把胳膊腿和脑袋割下来的,就是从这地方割的……”   楚楚说着就把原本抱在他腰上的手滑到了他大腿根上比划起来,萧瑾瑜赶紧把她的手捉住了,脸色微黑,“他们都是什么时候死的?”   “都是在这一两年内死的,最早的有一年多,最晚的也就十来天前,反正那个凶手这一两年一直挺忙的,就没咋停过。”   “可查到死因了?”   “查是查着了,但是这一百多个人不全是一个死法。”   “嗯?”   “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冻死的,还有些病死的,肺病胃病什么病都有,”萧瑾瑜手上一松,楚楚的小手就挣了出来,在萧瑾瑜瘦得微微凹陷的肚子上打圈圈地揉着,“比你身上的病还齐全呢。”   萧瑾瑜没那么些多余的力气抓她,只得由她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摸,一面还得满脸正色道,“他们的腰骨都是断的?”   “那倒不是,我问我爹了,他说就只有近半年的这些还没彻底烂完的尸体是断了腰骨的,再往前的那些就不是了。”楚楚把手塞到他的背后,一节一节地摸过他的脊骨,“我爷爷说了,人的脊梁骨最金贵,断了就是断了,没法治,再好的大夫也不行。”   萧瑾瑜轻轻点头,“还有别的吗……”   楚楚想了想,“还有一样……我就是觉得怪,还没想明白是啥。”   “你说。”   “就在那些皮肉还烂得不是太厉害的尸块上,老是能看见一种擦伤,像是来来回回磨蹭好多下弄的,那些擦伤还都是十字花形的。”   萧瑾瑜微怔,“十字花?”   楚楚点头,抓起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划了短短的两道,“就像这样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还有什么要说吗?”   “有。”   “嗯……”   楚楚抿抿嘴唇,秀气的眉头拧了个结,“王爷,我又觉得……这不像是咱侄子干的了。”   萧瑾瑜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咱侄子?”   “我爹都是你爹了,你侄子不也是我侄子了嘛!”   逻辑上一点儿都没错,可萧瑾瑜怎么琢磨这句话都觉得好像被她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他肯定砍不动也搬不动那些人……推断本来就不是仵作该干的事儿,王爷,我以后要是再瞎推断,你就打我屁股!”   萧瑾瑜轻笑,“不生他的气了?”   “当然生气啦!不管他想干啥也不能那样说你……”楚楚像抱着一件唯恐被人抢走的宝贝一样紧紧抱着萧瑾瑜,“你就是好,哪儿都好,怎么都好!”   萧瑾瑜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两下,“别总说这样的话,让人听了要笑话的……”   “谁爱笑谁笑去!你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好……”萧瑾瑜微颔首看着那个埋在他胸口的小脑袋,“楚楚……我要是有一天像萧玦那样,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你怎么办?”   楚楚听得一个激灵,慌地抬起头来看他,“王爷,你怎么啦?”   “没怎么……”   楚楚急得快哭了,“你是不是又生了什么病,没告诉我呀!”   “没有……就是问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楚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我天天都在床上陪着你!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不像那个绣娘那样……”   “傻丫头……”萧瑾瑜伸手捧起她的脸,手指细细地勾勒她清秀的眉眼,满目疼惜,“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回家,跟家里人好好过日子……”   “不……”   楚楚一个字还没说全,就被萧瑾瑜微凉的嘴唇堵上了。   既害怕又委屈,还不能说话,被萧瑾瑜吻着,楚楚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萧瑾瑜不得不停下来,“别哭……我只是随口一说……”   楚楚一下子哭出声来,“我不嫁给你啦!”   “楚楚……”   楚楚使劲儿从萧瑾瑜怀里挣开,“你娶别人去吧!”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好……”   听着萧瑾瑜一连串的道歉,一直看到他慌得脸都红透了,楚楚才抹了把眼泪,嘟起小嘴,心满意足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    ☆、54四喜丸子(十三)   突然被楚楚这么折腾一下,萧瑾瑜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脏乱七八糟地跳了好一阵子,楚楚挂着泪痕撅着小嘴要求他睡觉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马乖乖躺好合上了眼睛。   这么一闹,心里一松,浓烈的倦意席卷而来,居然眼睛一闭就沉沉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沉很踏实,只隐约记得那软绵绵暖融融的小身子曾想从他怀里溜出去,被他在迷迷糊糊中伸手圈了回来。   再醒来,不是因为睡饱了,而是外屋房门被敲得震天响,门外的人像被烧着屁股一样火急火燎地大喊,“景大人出事了!出事了景大人!”   楚楚早就睡醒了,只是被萧瑾瑜紧搂在怀里不松手,就一直陪他躺着,突然听见这样的动静,赶紧推推萧瑾瑜,“王爷,景大哥出事啦!”   萧瑾瑜实在懒得睁眼,“不会……”   昨晚上刚传书交代他去办另一件事,最快也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出事儿也出不到这儿……   门外继续喊,“景大人出事了!”   楚楚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匆忙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急道,“是郑县令……肯定出事了!”   萧瑾瑜皱皱眉头,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睛,“郑县令?”   “是郑县令的声音,我认得!”   郑有德……   楚楚胡乱套起外衣就跳下床去,奔到外间门口,突然一开屋门,原本一边敲门一边急得趴在门上听动静的郑有德一下子重心不稳,往前一栽直接滚了进来,脑袋不偏不斜地正撞上摆在屋里正中央的青花大鱼缸,“当”一声响就停了下来。   “哎呦我的观音娘娘哎……”   楚楚赶紧过去想把眼冒金星的郑有德搀起来,奈何郑有德正晕乎着,那分量也不是她能搀得动的,楚楚干脆蹲下跟他说话,“郑县令,景大哥咋了啊?”   “我哪知道……”郑有德揉着被撞得天旋地转的脑袋,好半天才想起来哪儿不对,捂着脑袋瞪大了眼看看着头发散乱衣冠不整的楚楚,“楚丫头,你咋……你咋在这儿啊?”   “我昨天晚上来得晚了,就没走,住这儿啦……”   郑有德愣愣地看着楚楚,这可是他专门为景翊安排的客房,景翊还说了,别随便让人进来,之后他就亲眼看见入住头一天晚上景翊带回来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大姑娘。   这丫头昨晚来了,没走……   不是说要嫁人了吗……   “郑县令,你快说,到底出啥事儿了呀?”   郑有德还在努力用自己晕着发疼的脑袋搞清现状,就听见一边儿传来一个平平静静的声音,“哪个景大人出事了?”   声音清冷中带着浅浅的愠色,一听就不是景翊的动静,郑有德“刷”地一转头,转得太快了,忘了自己正倚着鱼缸坐着,一边脸“咚”一声又跟鱼缸撞了个结结实实,大半个脸都撞麻了,耳朵里面一阵嗡嗡作响,脑袋更晕乎了。   天旋地转中看见一个白衣人不远不近地端坐着,勉强看清是个男人的轮廓,还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楚楚见萧瑾瑜出来,赶紧站起来凑到他身边去了。   郑有德抱着脑袋叹气,光女的不够还得有男的,景大人果然是京城大官儿啊……   “你俩……请景大人出来啊!”   萧瑾瑜眉梢微扬,“景大人不是出事了吗?”   “放屁!”   郑有德一急,扒着鱼缸就要站起来,猛一起身脑袋晕得厉害,两只手撑着整个身子的重量一下子全压在了鱼缸一边儿上,鱼缸没受得住,重心一斜,压着郑有德就倒了下来,大半缸水泼过郑有德的上半身,在地上漫延开来。   萧瑾瑜的心本来提了一下,看见缸里泼出来的只有水没有鱼之后,就稳稳当当落回去了。   郑有德被砸得生疼,还浇了一身凉水,沉重的鱼缸还压在身上动不了,气急败坏地叫,“你俩傻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楚楚刚想跑过去,脚都没抬就反悔了,偎在萧瑾瑜身边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郑有德。   谁让他骂王爷来着,该!   圆形的鱼缸压在郑有德圆形的身子上,起是起不来,搬也搬不动,索性就地左右晃肚子,企图把鱼缸从身上晃下来。   主簿带着几个衙差闻声赶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县令大老爷全身透湿地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个硕大的鱼缸努力地左右晃着,旁边楚丫头挨在一个坐着轮椅的白衣男人身边,俩人正看得兴致盎然。   主簿一时摸不清情况,张手把衙差们拦在门外,自己小心地走进来,凑到郑有德身边小声道,“大……大人,小人愚钝……您这是……在干什么啊?”   鱼缸又大又厚实,郑有德快累昏过去了,喘着粗气瞪向主簿那张又尖又白的书生脸,“你他妈身上压着个鱼缸能干什么!”   主簿被骂得一哆嗦,慌地招手把衙差叫进来,衙差手忙脚乱地把鱼缸搬开,主簿一边费劲儿地搀起水淋淋的郑有德,一边满脸虔诚地念着,“年年有鱼,碎碎平安……”   楚楚看着疼得呲牙咧嘴的郑有德,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鱼缸没碎呢。”   “老子骨头碎了!”   “哦……”   主簿身形瘦长,跟郑有德站在一块儿活像一张大饼边上配着一根油条。   萧瑾瑜轻皱眉头,昨天一天就吃了一顿早饭,果然是饿了……   “要是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该用早饭了。”   郑有德攀着主簿瘦削的肩膀,愣是把主簿竹竿一样的身板压出了不堪重负声响,一张脸又黑又湿,睁圆了眼睛瞪着一脸浅笑的萧瑾瑜,“你是哪儿来的?”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道,“京城。”   郑有德一愣,“你是那个卖茶叶的?”   “你要茶叶吗?”   郑有德身子一抖,差点儿连带主簿一块儿栽下去。   这会儿满屋子人就只有楚楚还惦记着正事儿了,“郑县令,景大哥到底有啥事儿啊?”   “景大人没事儿……本官找景大人有事儿!”   萧瑾瑜还是淡淡看着他,“什么事?”   郑有德的鼻子都要被这人气歪了,也不管什么京城大老板了,“这是衙门里的事儿,是公务,是你一个草民能问的吗!”   萧瑾瑜浅笑着把楚楚揽到身边,“我是替她问问……若她也问不得,我们这就吃饭去,不在这儿碍事了。”说着还抬手拢了一下楚楚乱七八糟的头发,“饿了吧?”   抢在楚楚点头之前,郑有德急道,“不行!楚丫头不能走!”   楚楚扁扁小嘴,王爷这么一说,她还真饿了呢,“为啥呀?”   “你爹和你哥都忙着……你得留下,验个……不是,验块儿尸!”   楚楚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又有新尸体啦?”   “我哪知道是新的旧的……”   楚楚一时间连肚子饿都忘了,“在哪儿呢,我这就看去!”   “衙门,衙门后院东墙根底下……”   楚楚一愣,“那不厨房吗?”   “不是,厨房北边……猪圈里……”   楚楚皱起眉头来,“停尸房满了也不能放到猪圈里呀!”   郑有德满脸漆黑,“你这话跟那个抛尸的说去啊!”   萧瑾瑜这才微微蹙起眉来,“尸体是被人扔到衙门猪圈里的?”   “不然呢!那俩老母猪自己叼来的啊!”   再出现尸体萧瑾瑜倒是不意外,那人连着杀人杀了一两年,要么是嗜杀成瘾,要么就是为了什么重要目的,不管是其中哪一样,都不会因为弃尸地暴露就停下不干了。   听侍卫描述,那座凤凰山虽然不高,但毒蛇毒虫颇多,那山洞还是在半山腰上,有功夫的人攀上去都要费点儿力气,何况还要带着尸体。   这人能选这样麻烦的地方抛尸,还一抛就是一两年,肯定有他的理由。   要么是别无选择,要么就是最佳选择。   所以他让一个侍卫盯紧吴郡王府的同时,也让另一个侍卫去盯紧了山洞。   山洞那边一直没有任何异动,居然是抛到县衙来了。   还抛到了猪圈里……   萧瑾瑜还在想着,楚楚已经迅速拢好了头发整好了衣服,精神满满地对郑有德道,“我这就去!”   萧瑾瑜道,“我跟你一起去。”   郑有德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把他的话说出来了,“不行!你不能去!”   萧瑾瑜伸手搂在她腰上,“我只在一边看看……”   “那也不行!”   “好久没看你验尸了,我想看看。”   王爷这话说得特别温柔,听得楚楚都小脸泛红了,“那……”   郑有德一听楚楚的动静软了,赶紧道,“那也不行!”   楚楚小嘴一撅,“那我不验啦!”   萧瑾瑜轻勾嘴角,“也好,咱们吃饭去。”   “好!”   “等会儿!”郑有德黑着脸咬着牙,“去!都去!”   ******   猪圈在县衙后院的东北角,楚楚推着萧瑾瑜,主簿和衙差一边儿一个搀着衣衫透湿裹着被子的郑有德,楚楚和萧瑾瑜都到了,郑有德还在呲牙咧嘴地慢慢挪着。   楚楚让萧瑾瑜等在三步外,自己跑过去往猪圈里一看,“呀”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楚楚还没答,就又“咦”了一声。   “楚楚……”   楚楚还没来得及转头说话,就听见郑有德的声音传来。   “你俩……你俩看够了吧!看够了验尸啊!”   郑有德还隔着七八步远就吼起来,奈何累得喘着粗气,还冻得打着哆嗦,吼出来颤悠悠的,一点儿官威都没有。   楚楚转过身来,为难地抿抿嘴,“这种尸体……不归我管。”   郑有德感觉自己脑袋顶上都要冒烟了,肯定是过年拜祖宗的时候那俩新纳的小妾在边儿上瞎起哄,把祖宗给得罪了,不然怎么衙门刚开门就没一件顺心的事儿,连平时说啥都听话的楚丫头都跟他杠上了,“不归你管归谁管啊!”   楚楚朝前面厨房努了努嘴,“他们管。”   萧瑾瑜和郑有德都愣了愣。   尸体……归厨房管?   萧瑾瑜忍不住推着轮椅过去,往猪圈里看了一眼,就看见猪圈里两头大白猪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对面躺着,嘴里还淌出血来,明显是死了。   可除去这两死头猪,还真没看见郑有德说的什么一块尸体。   郑有德好歹是个县令,不至于连死猪和死人都分不清吧……   萧瑾瑜轻蹙眉头看着还在慢慢往这边挪的郑有德,“郑县令,你确定在这里面看见的是一块人尸?”   “废话!那么老大一条胳膊呢!”   已经满头大汗的主簿忍不住添上一句,“在下也亲眼所见……确是人手无疑……读书人不打诳语……”   萧瑾瑜皱着眉头重新往猪圈里细细看去,目光最后落在两头猪之间的泥淖上。   “楚楚,”萧瑾瑜抬手指过去,“看看那是什么……”   楚楚顺着萧瑾瑜的手指看过去,黑泥里露着一点儿白,像是埋着什么东西。楚楚跑到厨房外面的柴垛边上,抽了根长长的枯枝,伸进猪圈里对着那一点白拨拉了一下,挑出来一段儿白。   楚楚挑起来细看了几眼,“呀!是骨头!人骨头!”   楚楚赶紧又拨拉了几下,在那一片地方又拨拉出来几截碎成小段的骨头来。   “好几段人骨头!”   郑有德好不容易挪了过来,气急败坏地凑到猪圈栏杆边,“什么骨头!是人手!手……手……手呢!猪咋死了!”   萧瑾瑜清冷地看着见鬼了似的郑有德,“你刚才看见碎尸的时候,这两头猪还活着?”   “何止活着……还吭哧吭哧要饭吃呢!”   萧瑾瑜神情又冷了一分,“你也没设衙差在此处看守?”   郑有德已经觉得倒霉到家了,这会儿还被个卖茶叶的这么质问,彻底火大了,“这是老子的县衙!县衙!谁敢造次!猪啊!”   “就是猪。”   郑有德一愣,楚楚也愣了一下,凑到萧瑾瑜耳边悄悄道,“王爷,猪都死啦……”   萧瑾瑜轻轻点头,“这两头猪就是吃了那条人胳膊死的。”   “胡扯!”郑有德忍无可忍了,“只有人吃猪,哪有猪吃人的!”   萧瑾瑜轻皱眉头,“你会喂猪吗?”   郑有德一愣,还是答了,“会啊。”   “连猪吃什么都不知道,重新学吧。”   郑有德抓栏杆抓得胖手直发白,“你说……猪吃什么!”   “猪什么都吃,”萧瑾瑜看了一眼楚楚挑上来的碎骨,“包括人。”   楚楚一惊,她还是第一回知道猪也吃人的,赶紧蹲下来仔细看那碎骨断面,正看见几个清晰的牙印深深地印在断处,骨头明显是被咬碎的。   “还真是!真是猪吃的!”   郑有德脸都白了,“胡……胡扯!”说着攀起主簿的肩膀,一步两晃地走过去亲自看。   楚楚凑到萧瑾瑜身边,小声道,“王爷,你咋知道猪吃人啊?”   “书上看的……”   “你看的那些文集里面还有讲猪的呀?”   萧瑾瑜清浅苦笑,“没有……是养猪的书里讲的。”   “你还看养猪的书呀?”   萧瑾瑜把声音压得小得不能再小了,“爷爷不是让我学喂猪吗……”   楚楚一下子跳起来,“不行!你不能再学喂猪了!”   萧瑾瑜一愣,他是不知道有多高兴能听到这句话,可习惯所迫,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要是掉进猪圈里,被猪吃了怎么办呀!”   萧瑾瑜想过很多种死法,这种还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不学,爷爷又要生气了。”   “我去跟爷爷说!”   “好……”   郑有德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是几块碎骨头,上面的几道大牙印还把他看得浑身更冷了。   郑有德只得又一步步挪回来,勉强板着黑脸看向同样脸色微黑的萧瑾瑜,“猪吃人就吃人吧……怎么还能吃死啊?”    ☆、55四喜丸子(十四)   萧瑾瑜眉头微微蹙着,又看了看猪圈里的两头死猪,“毒死的。”   郑有德怔怔地看过去,“人肉……有毒?”   楚楚忙道,“人肉才没毒呢!”说着扯扯萧瑾瑜,“唐捕头谭大人季县令不是都吃过嘛,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郑有德头皮一阵发麻,主簿也小腿直打颤。   楚丫头进京城这一趟,遇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萧瑾瑜胃里抽了一下,神色不改,轻轻点头,“人肉没毒……是这人被下了毒。”   “胡扯!”堂堂县令大老爷的官威全被这个卖茶叶的搅合没了,郑有德好不容易能理直气壮地说句话,赶紧指着那几块碎骨头瞪眼道,“这些碎骨头白花花的,连个黑影都没有,怎么是毒死的啊!你一个卖茶叶的……不懂别瞎说!”   楚楚一步站了出来,“谁说中毒的骨头非得是黑的啊,我还见过红的黄的绿的呢!”   她见没见过绿色的骨头没人知道,反正这会儿郑有德脸上的绿色是清晰可见的,憋了半天,郑有德终于想起来自己一大清早为什么会惹到这俩冤家了,“你俩,说,景大人呢!”   虽然是在衙门里发现的尸体,但搞不清是不是跟那一百多具碎尸的案子一码事儿,景翊先前说了,那案子但凡有一点儿动静都要立马告诉他,否则……后果自负。   景翊没说清楚是怎么个自负法,但当时那张板得一本正经的脸足以让郑有德浮想联翩了。   所以他一发现碎尸,什么都没来得及吩咐就火烧屁股地冲到景翊房门口,结果撞了脑袋湿了身子砸了腿脚还惹上了这俩祖宗。   折腾一大圈,居然就是这最要紧的事儿还没办!   看着身上直打哆嗦,脸上却火急火燎的郑有德,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出去了。”   “去哪儿了啊?”   “不知道……”萧瑾瑜又扫了一眼圈里的死猪,“在他回来之前,最好把这两头猪和猪圈一起就地焚烧干净。”   郑有德又是一愣,这俩猪招他惹他了啊,死得已经够冤的了,还得连窝一块儿烧,“为什么?”   萧瑾瑜静静看着被一床被子裹成了个完美球形的郑有德,“你疏忽失职,致使死者尸体被牲畜凌|辱,你认为景大人该治你何罪?”   郑有德脸色“刷”地煞白一片,甭管治他什么罪,挨打罚俸削官罢职,一样他也受不起,郑有德立时道,“来人!点柴火!”   萧瑾瑜轻勾嘴角,微微点头,看在郑有德眼里,萧瑾瑜这副神情好像就差冲他说一句孺子可教了。   郑有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着后槽牙愤愤地补了一句。   “本官要烤火!”   衙差赶忙抱来几把柴火丢进猪圈里,浇了油,萧瑾瑜看着他们把火信丢下去,才推起轮椅离开。   楚楚赶紧跟上去,帮他推着轮椅,低头凑近他耳边小声道,“王爷,你为啥要郑县令烧猪圈啊?”看见萧瑾瑜嘴角微扬,楚楚语气坚定地补了一句,“反正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萧瑾瑜笑意微浓,这才多少日子,她都能瞧出他的心思来了。   萧瑾瑜低声道,“猪是被毒死的,猪圈临近厨房,不烧干净容易出事。”   “那你干嘛不告诉郑县令啊?”   “不必费那些口舌……楚楚,我们去停尸房看看。”   楚楚一下子把萧瑾瑜的轮椅停住了,“不行!”   “你放心,我不碰尸体……只看一个地方,我若看懂了,这案子兴许就结了。”   楚楚从他身后窜出来,张手拦在他面前,“那也不行!停尸房里面都堆满了,还有好些没拼完的尸体就摆在院子里呢,蛆虫到处乱爬,尸水淌得满地都是,你要是进去肯定又得生病了!”   “我会小心,不碍事……万一真病了,还有爷爷的药呢。”   楚楚急得小脸都红了,“不行,就是不行!”只要一想起他尸毒发作的时候苍白虚弱痛苦难当的样子,楚楚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得好好的,还有六天你就要娶我啦!”   她一拿出这副快哭出来的模样,萧瑾瑜就什么办法都没了,“好,我不进去……我在外面等,你把尸体拿出来给我看……你拿着我看,我不碰,行不行?”   楚楚看着萧瑾瑜,抿着嘴唇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子,“那……你得先亲我一下。”   “在这儿?”   “嗯!”接着补了一句,“得像你头一回亲我那样亲。”   这光天化日……在官府衙门里……随时都可能有公门人经过的道上……   还像第一次吻她那样……   萧瑾瑜光这么想着,脸上就迅速又均匀地红开了,“楚楚……”   楚楚扁了扁嘴,一脸的委屈,“我都把你的身子亲遍好几回了,你还没怎么亲过我呢……”   萧瑾瑜脸红得像个一劈两半的熟透了的沙瓤西瓜,这会儿楚楚就是把天说破,他也不敢在这种地方……那样吻她。   萧瑾瑜把楚楚拉到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等成亲的时候……成亲那天,一定一起补给你……”   楚楚摇头,“那天是那天的,不一样!”   “那就今天晚上,今晚睡觉的时候,亲多少次都行,好不好……”   “真的?”   “年还没过完呢,不骗人……”   “那行!”   ******   楚楚把萧瑾瑜推到停尸房院子外,离院门少说也有十步远就停住了。   这样的距离,这样阴寒的天气,萧瑾瑜已经闻到了停尸房特有的腐烂的气味,比寻常停尸房里的气味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难以想象这院墙里面是个什么场面。   被这样强烈的气味刺激着,萧瑾瑜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涌。   见萧瑾瑜脸色泛白,楚楚紧张地道,“王爷,你是不是已经觉得难受了?要不再等两天,等把这些尸体都规整好了,你再来看吧。”   “不碍事……我只看看那个十字花形的擦伤。”   “好,我这就给你找去!”   楚楚转身跑进院子里,从院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套着个黑围裙,脚上换了一双满是泥泞的黑布鞋,罩着白布手套的手上小心地捧着一条白花花的人腿,离萧瑾瑜还两步远就停下了。   楚楚把手上那条人腿的小腿前侧转向萧瑾瑜,指着上面一处明显的伤害道,“就是这儿。”   萧瑾瑜刚想把轮椅推近一点儿,楚楚忙道,“就在这儿看,不能再近了!”   “好……”   萧瑾瑜就在原地微探身子,轻皱眉头,看了一阵,道,“楚楚,你帮我看看,这条腿上还有别处有这样的擦伤吗?”   楚楚翻来覆去仔细找了一遍,总共给萧瑾瑜指出三处来,大腿上侧,小腿前侧,脚背。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你爹和你哥哥还在里面忙着?”   “是呢,还有个三成来的吧。”   萧瑾瑜看着她这身很像是那么回事儿的打扮,“你去帮忙吧……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来。”   “你一个人?”   “嗯……没事,我就出去转转,想点事情……顺便去医馆旁边的那个酒坊,看看成亲用酒。”   “好,”楚楚捧着那条光溜溜的人腿笑眯眯地道,“等你回来,我给你煮排骨汤!”   “好……”   ******   迷过一次路,萧瑾瑜就把县衙附近的大街小巷牢牢记住了,从县衙出来,慢慢绕了近半个时辰,累是累了点儿,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家小酒坊。   上回来的时候门锁着,这回来,门该怎么锁着还是怎么锁着的。   初三了,附近还是没有一家商铺是开门的,一眼看过去,一条巷里的店铺就只有酒坊旁边秦氏医馆的门是开着的。   萧瑾瑜推着轮椅进去的时候,秦业正在翻着一本医书,一边翻一边认真地抄录着。听见轮椅碾轧地面的声响,秦业抬起头来,见是萧瑾瑜,愣了一下,忙从案后站起身来,拱手笑迎,“安公子。”   萧瑾瑜拱手回礼,略带着点儿不好意思地道,“在下是来买酒的,可酒坊还是没开门……从县衙一路过来有点疲乏,想借秦先生的地方歇一歇,讨口水喝。”   秦业看着萧瑾瑜发际周围的细汗,“咳,安公子这么客气干嘛……外堂有点儿冷,当心再染了风寒,到后堂坐会儿吧,我给你沏杯新茶!”   “叨扰了。”   “别客气,别客气……”   秦业把萧瑾瑜请到后面一间更小的屋子里,把炭盆摆到离萧瑾瑜近些的地方,又端来一杯热茶递到萧瑾瑜手上。   萧瑾瑜抿了抿杯盖,新茶特有的纯净清香扑面而来,浅呷一口,萧瑾瑜诚心地道,“好茶。”   秦业摆手笑道,“没啥好的,就是本地产的土货,喝个新鲜。”   “的确很新鲜。”   见萧瑾瑜抬眼打量着自己的屋子,秦业不好意思地笑笑,“地方小,寒酸得很,让安公子见笑了。”   萧瑾瑜捧着热乎乎的杯子,浅浅含笑,“医馆乃济世救人之处,安某岂敢。还要多谢先生赐药之恩,让酒之恩,赏水之恩。”   秦业正听得脸上直发烧,听到“让酒”俩字,突然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就给忘了……上回是安公子在我这儿留了银子吧?”   “正是,若是留少了,还请秦先生直言相告。”   “咳,什么留少了!”秦业说着就三步并两步地奔了出去,转眼回来,手里捏着萧瑾瑜日前搁在他书案上的那块碎银,“那酒本来就是酒坊老板送的,当我借花献佛,送给楚家爷爷的了……安公子快把钱收回去吧!”   萧瑾瑜捧着杯子,一动也不动,仍是浅浅笑着,“给准丈人家送礼怎么能不花钱呢,秦先生就当成全安某吧。”   “一码归一码……你这些钱都够把老王家半个酒坊买下来了,我可不敢拿,你赶紧收着吧!”   萧瑾瑜还是不动,稍稍想了一下,“这样……我向秦先生问些不合医家规矩的事,这些钱权当是为安某的无礼之举赔罪了,可好?”   听萧瑾瑜说得一点儿都不像是随口开玩笑的,秦业怔了一怔,“什么不合医家规矩的事儿?”   萧瑾瑜捧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看着秦业,平平地道,“安某想向先生打听一个人的病情。”   “这……”   萧瑾瑜声音微沉,“若先生实在为难,安某不敢强求……只是此人对安某很重要,但因种种误会无法当面探望,甚是挂念。”   秦业轻轻皱起眉头,“照理……当郎中的,这些事还真不能随便跟人说,可安公子这样说了……反正安公子也是好意,我掂量着看看,就能说多少说多少吧。”   “多谢先生。”   “安公子是想打听什么人的病情啊?”   “就是那日有人来请先生为其出诊的吴公子。”    ☆、56四喜丸子(十五)   秦业听得一怔,“吴公子?”   萧瑾瑜沉了沉声,“他的腰骨断了。”   “哦!”秦业恍然道,“你说的是在燕子巷最里头那家的吴公子吧?”   “正是。”   秦业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碎银子搁到那张破旧的圆木桌上,为难地揉搓着手,皱起眉头道,“你要是问别人,我还能说几句……这吴公子,他家管家老爷特意交代好几回了,什么都不让说啊……敢问,安公子跟吴公子是什么交情啊?”   “没什么交情……就是我的一个小辈。”萧瑾瑜神色微黯,“他脾气犟得很,出事之后便再不肯见我……不瞒先生,我是从京城来楚水镇提亲的,那日恰在先生这里遇见跟他多年的管家,听他病得厉害,就想从先生这里打听些他的近况,否则实在放心不下……”   萧瑾瑜薄唇轻抿,眉头聚成了一个清浅的川字,细密的睫毛微垂着,看着杯中缓缓浮沉的茶叶,捧着茶杯的手苍白修长,微微发颤,这副忧心感伤的模样把秦业看得一下子慌了手脚,赶忙道,“安,安公子,你别急,别急……你是他家亲戚,那有啥不能说的,是吧……你你你你别着急,先喝点儿水,喝点儿水……我这就拿医案去啊!”   “多谢先生了。”   “应该的,应该的……”   ******   就听着外面叮铃桄榔好一阵子,秦业满头大汗地夹着几本大小不一的医案走进来,放到萧瑾瑜面前的桌上,“我给吴公子治病有一个来年头了,医案写得潦草,安公子别见怪……”   萧瑾瑜又认真地道了声谢,拿起最上面一本慢慢翻开。   秦业抹了把汗,一边往快燃尽的炭盆里添炭火,一边叹道,“安公子,你别怪我不会说话……吴公子这身子,能撑到现在可真是不容易啊……”   “让先生费心了。”   “也怪我才疏学浅,医术不精……好在吴公子性子强,被折腾成啥样都从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好几回眼瞅着都不行了,还硬是让他给熬过来了。”   萧瑾瑜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医案,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说到底,还是让他腰上那伤给害的,也不知道遭的什么罪,让人打成那样……治得太晚了,差点儿就连上半截身子也给废了……你是没瞧见,我头一回见他的时候,他整个身子都动不了,身上褥疮都烂得连成片了,瘦得跟副骨头架子似的,干睁着眼睛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就一直盯着一个棋盘,那真是又吓人又可怜啊……”   难怪当年萧玦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忙离京了……   萧玦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是被个寻常路人看到自己那副样子也崩溃,何况是满京敌友……   萧瑾瑜心里揪了一下,蓦地一阵晕眩,手上一松,医案“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秦业赶忙从炭盆边站起身来,走过来拾起医案,一边搭脉一边紧张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萧瑾瑜,“安公子,怨我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你没事儿吧?”   萧瑾瑜任由他摸着自己的脉,另一手按着额头微微摇头,浅浅苦笑,“让先生见笑了……”   “没有的事儿……”秦业看萧瑾瑜还算平静,松开他的手腕,苦笑着叹气,“怨我,吴公子要是遇上个有本事的郎中,没准儿他这会儿都站起来了,摊上我这么个穷乡僻壤的野郎中……实在惭愧啊……”   萧瑾瑜声音微哑,“先生言重了……先生对他如此用心,是他修来的福气……”   “安公子别这么说,我可实在受不起啊……”   萧瑾瑜轻轻摇头,缓缓靠到椅背上,静静看着满脸谦逊的秦业,“先生若受不起,那便没人受得起了……除了先生,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为了治他,一连杀死一百多个人呢……”   秦业像是冷不防被人狠抽了一巴掌似的,连表情带身体一下子全僵住了。   “安公子,在下不明白……”   萧瑾瑜把目光落在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烧红的炭火模糊成红艳艳的一片,喉咙里勉强发出的声音传到自己耳中已经飘渺得像从天外传来的了,“我也不明白……你把我迷晕,能做些什么……”   ******   楚楚一直在县衙停尸房忙到太阳西斜,跑回家仔细洗了澡换好衣服,才又跑回县衙来借着厨房煮排骨汤。   虽然外面连猪带圈都烧成灰了,可厨房到底是离那个猪圈最近的地方,厨子心慌胆颤得很,郑有德也心有余悸,索性让厨房关门一个月,主簿还煞有介事地在门楣上贴了张从观音庙求来符,说是驱驱邪气,可看着更让人浑身发毛了。   楚楚找人讨来钥匙进去的时候,整个厨房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   反正是要给王爷做饭,她才不愿意有别人帮忙呢!   从过年醉了一次酒之后,王爷的胃口一直不大好,每回吃饭就吃那么两口,谁劝也吃不下去,整个人看着都没什么精神,这锅排骨汤一定要做得香香的,让他多吃点儿。   王爷还答应了,今晚亲她,像第一次那样亲她,亲多少次都行。   想让王爷亲十次,不对,一百次……唔,一百次有点儿多,会把王爷累着了……那就五十次吧!   楚楚一边乐滋滋地想着,一边收拾着生上灶火,焖上米饭,洗净那盆剁好的排骨,熟门熟路地煮起排骨汤来。   她还特意选了两段鲜嫩的粉藕切进去,又撒了把杞子,汤煮得差不多了,又烧了一荤一素,一顿饭做好,原本冷冰冰的厨房已经暖呼呼香喷喷的了。   饭做好了,端进屋里摆好了,放凉了,还没见萧瑾瑜回来。   楚楚趴在桌上耐心地等着,心里还是忍不住犯嘀咕。   就是去酒坊看看酒,怎么能看上一天啊?   难不成是王大爷的热情劲儿上来,拉着他尝酒,把他灌醉了?   还是王大爷知道了他是京城来的,跟他聊天聊忘了时辰?   要么……   楚楚胡乱想着,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天都黑透了,屋里门外还是没见有萧瑾瑜的影子。   他答应好了回来吃饭的,他说了过年不骗人的,那是突然有急事,还是突然出了事呀……   楚楚这么想着就心慌起来,等也等不下去了,奔出衙门一口气跑到酒坊,远远看见酒坊门关着,心里一下子急得要着起火来了。   旁边秦氏医馆的门还开着一半,从里面透出明晃晃的光亮,楚楚脚都没停就冲了进去,喊了好几声,秦业才匆忙从后院走进来。   “呦,楚丫头,这是怎么了……咋跑成这样啊?”   楚楚连汗都顾不得抹一下,急道,“秦大叔,酒坊今天开门了不?”   “你这丫头又过糊涂了吧,这还没过初五呢,谁家开门做生意啊……”   楚楚悔得直跺脚,光算着成亲的日子过了,怎么就把正经日子都忘了呀!   “你俩人也真有意思……安公子才来问了一遍,你咋又来问一遍啊?”   楚楚一听这话,心里一喜,忙道,“秦大叔,你看见他啦?”   “看见啦,就是今天白天时候的事儿……他来买酒,酒坊没开门,他就到我这儿歇了歇脚……”   楚楚赶紧追问,“那他后来去哪啦?”   “说说话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跟我打听上凤凰山那条道好走来着,估么着是上山去了吧。”   “就他一个人?”   “是啊……咋啦?”   他昨晚还犯着风湿,上山,这么晚都没回来……   楚楚刚落下的心又重新揪了起来,比刚才揪得更紧了。   “没咋……谢谢秦大叔!”   “没事没事……慢点跑,别摔着!”   “哎……”   ******   萧瑾瑜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就是冰冷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空得发热的胃里一阵抽痛,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识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直挺挺躺在一张只铺了一层床单的破木板床上,又冷又硬的床板硌得他脊骨生疼,却连翻身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床单上散发出股股血腥与汗臭混杂的气味,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脏得不能再脏了。   一百多人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前躺过这张床,躺过这张床单……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仍有点儿发沉的眼皮,从一片昏黄模糊中渐渐辨出一间屋子的轮廓。   目光所能触及的半间屋子范围里,土墙,圆顶,墙上没门没窗,一边墙角有个破旧的木楼梯,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顶子上。   说这是间屋子,却更像是个地洞,潮湿,阴冷,憋闷,血腥味里夹杂着令人作呕的霉腐味,而血腥味的源头就堆在他正前方的墙根底下。   一具四肢头颅与躯干拆分开来的尸体随意地堆着,像一堆寻常的垃圾一样,尸体的脑袋正面朝着萧瑾瑜,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极尽平静却看起来满是悲哀。   在这堆被拆分开的身体里,正好缺了一条胳膊。   萧瑾瑜正盯着那堆尸体看,与楼梯相接的顶子上声音一动,一束比屋里更亮几分的光从楼梯上面投下来,秦业低身钻进来,转手盖上顶子,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把破旧的楼梯踩出刺耳的吱嘎声。   看见床上的萧瑾瑜睁着眼睛,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秦业略带遗憾地道,“我拉着板车往医馆里拖人,正巧给他撞见,说书的人嘴太快,不然也用不着他这把年纪的……你放心,我不会这样对你。”   萧瑾瑜静静浅笑,平静得好像这会儿还是在坐在医馆内堂小屋里,围着炭盆捧着热茶,跟一个仁心仁术的淳朴郎中闲聊一样,“那要怎样对我……”   秦业不急不慢地走到床边,缓缓卷起衣袖,“你跟吴郡王是亲戚,年纪跟吴郡王差不多,腿也是残废的,在你身上试验医治吴郡王的法子最合适不过……我给你把过脉,你身体虽然不好,但还是比吴郡王要好些,只要行几套针,把你五脏六腑伤损到跟他差不多的程度,再敲断你的腰骨就成了……你放心,我会很小心,在医治吴郡王的法子研究出来之前,你不会死的。”   秦业说得很平静,平静里带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   萧瑾瑜比他还平静,平静得好像刚才说的不是自己,这会儿正被一件件剥下衣服的也不是自己一样,“你在一百多人身上研究了这么久,不会一点收获都没有吧……”   “当然有。”秦业一边娴熟又小心地脱着他的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早先用的都是活蹦乱跳的人,给他们灌上迷药,让他们躺在床上动不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等不多些时候就能生出褥疮来,给吴郡王治好褥疮的药就是这么试出来的……再往后治他腰骨的伤,那就得把人腰骨敲断了试,开始手劲儿位置都没个准头,还没开始试药人就死了,后来练熟了就有准儿了……”   秦业把萧瑾瑜身上的衣服脱净,拉过一盆温水,丢进去一个粗布毛巾,洗了两把,开始给他从上往下擦洗身子。   他病得起不来的时候,楚楚没少帮他擦洗身子,有时也是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被人这样擦洗了,可这会儿被秦业同样一丝不苟地擦着,没有那种温暖清爽的舒适感,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恶心自己似乎越擦越脏的身子。   秦业认真地擦着,仍然漫不经心地说道,“之后又发现吴郡王身上的其他病对治腰骨的伤也有影响,就用一套前人研究的伤经损脉的针法,把敲断腰骨人的脏腑伤到跟他一样的程度……开始也是没个准头,试死了不少,后来慢慢就成了,但人跟人还是不一样,吴郡王能撑这么久,他们这些人都撑不过多少时候,所以过一段日子就得再找个新的从头来……”   萧瑾瑜任他摆弄自己瘫软无力的身子,静静地接话,“一年多……一百多个人,就没人向衙门报失踪吗……”   “都是些附近的流民乞丐穷酸汉,死了活了没人在意,能为救治吴郡王而死,就算他们祖坟上冒青烟喽……我倒是好奇,连县衙都没发现,你才刚来这儿没几天,怎么就知道那些人是死在我这儿的啊?”    ☆、57四喜丸子(十六)   萧瑾瑜静静浅笑,“从知道山里被抛了一百多个死人开始,我就在想……进那座山难,爬上那个山洞更难,再带着尸体就难上加难……选那种地方抛尸,必定是个对凤凰山极为熟悉的人。”   秦业像抹桌子一样擦抹着萧瑾瑜没有知觉的双腿,哂笑道,“那么大个山摆在那儿,熟悉凤凰山的人多了去了。”   “是……但这座山特别,路难走,蛇虫多,一般人不敢进……若接连一两个年头频频出入这座山,不被人注意,不遭人怀疑,那就只有几种人……砍柴的,捕蛇的,采药的……”   秦业擦完了正面,扳着萧瑾瑜的一边肩膀和侧腰把他翻过身来,就像是在砧板上翻过一扇待割的肉一样,萧瑾瑜几乎是摔过来的,骨头撞击床板的钝响清晰可闻。萧瑾瑜紧皱眉头,没出一点声音,身子却因为挨不住骨节中骤起的疼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秦业在已经凉透的水里重新洗了洗毛巾,开始擦洗萧瑾瑜仍在发颤的脊背,饶有兴致地道,“说得有理,往下说吧……还这么些人呢,凭啥就落到我身上了?”   萧瑾瑜的声音明显弱了一重,却还是一片平静,“因为分尸……”   秦业擦过萧瑾瑜瘦得突兀的脊骨,粗厚的手在他第一节与第二节腰骨之间满意地摸索了一阵,才漫不经心地道,“砍柴的刀不是更好使吗?”   萧瑾瑜等秦业把手从他脊骨上移开了,才道,“与刀无关,是分尸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原以为,杀人分尸的原因不外乎两种,要么便于掩藏尸体,要么便于掩藏身份……那山洞既然能容百余具碎尸而不阻水流,说明抛尸地空间充裕,没有先剖再弃的必要……找到的百余具尸体头颅皆尚在,没有刻意损毁容貌的迹象,几乎都能重新拼接成完整尸体,显然也并非为了掩饰身份……今早一条死人胳膊扔进县衙猪圈里,我才想明白……你分尸,是为了便于携带……”   秦业听得有点儿恼,不是因为被他说中了事实,而是恼他那种好像躺在自家床上扯闲篇一样的平稳清淡的语调。   秦业潦草地在他身后擦抹了几下,又抓起他的肩膀,有点儿故意的重重把他掀了过去。脊骨狠狠撞在木板上,萧瑾瑜疼得眼前一黑,眉头紧皱,仍是强忍着没出声。   忍过这阵疼痛,萧瑾瑜勾起嘴角对秦业浅笑,“你轻点,我没有吴郡王那么能熬……我死了,你就白伺候我这一场了……”   看着秦业嘴角发僵额头发黑,萧瑾瑜才淡淡然地合上眼睛,“我看过从山洞里移出来的尸体,一条还没开始腐烂的腿……大腿前侧,小腿前侧,脚背上,都有种十字花形的擦伤……就跟你放在墙角的那个竹编背篓的纹路一样……尸体不是一具一具送上山的,是一块儿一块儿……塞在竹篓里背上去的,山路颠簸,尸体在竹篓里磨来蹭去,难免有擦伤……频频上山还会背着背篓的,就只有需要进山采药的郎中了。”   “紫竹县周围还有别的山,我怎么就非得是在凤凰山里采药的?”   “上次来,我看见你前堂药柜上标着一味药,叫美人眉……楚家爷爷说,我不认识也不算丢人,因为这种草药只长在凤凰山上……”   秦业声音沉了沉,“我听说,你是个卖茶叶的。”   “官家的买卖做多了,总会长点见识……”   秦业一阵子没说话,脚步声走远又走近来,站在床边冷哼了一声,萧瑾瑜倏地感到一点冰凉的刺痛,睁开眼来,一根银针已经刺在了左边锁骨下面,秦业嘴角微微上扬,“我要想扔尸体,还有的是地方能扔,扔进县衙里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些当官的。”秦业带着点儿发酸的冷笑,在他左胸口又落下一枚针,“当官的都胆小惜命,脑子可没你这么清楚,把他们吓迷糊了就不会多管闲事了……”   看着萧瑾瑜仍是一副平静清冷的神情,秦业在他肋骨下面落下第三枚针,狠狠往深处一拧,萧瑾瑜顿时感觉胃疼得像是在被好几个人往各个方向使劲儿撕扯,喉咙里一下子涌上一股甜腥,上半身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腿动不了,身子就蜷成了一个怪异的形状发抖着。   迷药的作用还在,萧瑾瑜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看着自己的身子在持续的剧痛中发抖抽搐扭曲着,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堵上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咬紧牙关把头别向一边,硬把那股甜腥咽下去,用尽所有力气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秦业漠然地看着,猛地把针抽出来,引得萧瑾瑜的身子又大幅地颤了一下,蜷得更紧了些,汗水成股地从他汉白玉一样光洁细腻的脊背上淌下来,浸透了身下污渍斑斑的床单。   秦业用粗厚的手掌按着把他发抖的身子展平,就手抹掉黏在他上腹的汗水,又落下一枚针,慢慢捻着,再开口,声音明显轻松愉悦了许多,“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自己送上门来?”   萧瑾瑜声音虚飘,却平静清冷如故,“还有一事不知……”   “说吧,看在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份上,我要是知道肯定告诉你。”   “为什么治他……”   秦业笑出声来,抓起他的胳膊,在他上臂中部下了一针,“你不是挺会猜吗,你猜为什么?”   “不是为他……就是为你女儿……”   秦业手僵了一下,针尖随着一沉,萧瑾瑜胸腔里突然疼得像是要裂开了,呼吸一下子滞住,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秦业才回过神来,针尖往上拔了一拔,憋闷消失,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业阴着脸沉着声,“你是吴郡王的什么亲戚?”   压住咳嗽,把气喘匀,萧瑾瑜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却还带着一点儿调笑的味道,“远房亲戚……”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卷宗里写着……吴郡王侍婢秦氏绣娘……祖籍苏州紫竹县……父秦业……”   秦业瞪着萧瑾瑜,在他臂弯处深深扎下一针,“她不是侍婢,是侍妾!”   萧瑾瑜忍过胸腔里又一阵疼痛,勉强冷笑,“你知道……你女儿……在做些什么吗……”   “她在给祖宗争脸面!”秦业发泄似地一根接一根把针往萧瑾瑜身上扎,“我就这一个女儿,花容月貌,十来岁就送到吴郡王府当丫鬟,吴郡王得势的时候都不带正眼瞧她的,现在失势了,没人搭理他了,绣娘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只要我把他治好了,让他能站起来,能再带兵打仗,他就得感激我一辈子,到时候我女儿就是正房王妃娘娘,我就是神医,扬名天下,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原以为他若不是一心为了萧玦好,那就是一心为了自己女儿好,还真没想过竟是这么个简单粗劣到可笑的理由,还值得如此冠冕堂皇地把祖宗搬出来遮羞。   萧瑾瑜浅浅苦笑,“还真是误会你了……”   秦业说得激动,萧瑾瑜声音微弱如丝,一时没听得清楚,“你说什么?”   萧瑾瑜无力地咳了几声,展颜露出一个虚弱却满是安心的微笑,“没什么……不是为了吴郡王……那就好……”   秦业一愣,看着几乎被自己扎成刺猬还笑得安然的萧瑾瑜,突然意识到刚才情绪失控,沉了沉脸色,慢慢拔下那些胡乱扎上的针,“你不是很在意吴郡王吗?”   “是……”   “那怎么不是为了他,还就好了?”   “因为这样……我杀你……不觉得愧疚……”   秦业又是一愣。   这人……要杀他?   这人本来就有严重的风湿和胃病,他又损了这人的胃经,肺经,再加上刚才那一通乱扎乱刺,眼前这人出汗出得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单薄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连喘口气都费劲……还想杀人?   秦业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就听床上微弱的声音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别紧张……就我一个人……”   秦业低头看着他,直觉得好笑,“我可没伤着你的脑子,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秦业再落下一针,萧瑾瑜彻底没有出声的力气了,轻轻合上眼睛,安然浅笑。   ******   楚楚从医馆出来,一口气就跑到山脚下,已经是下半夜了,山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楚楚在那条所谓上山最好走的路上时急时慢地走着,不知道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人,不敢开口喊王爷,也不敢喊萧瑾瑜的名字,只得仔细地四下看着。   说是最好走的路,楚楚这样走着还跌了好几跤,想着萧瑾瑜要推着轮椅走这样的路,楚楚就心里直发慌。   好在是冬天,蛇虫大都窝着没出来,否则他要是遇上个毒蛇什么的,可是躲都躲不及……   可山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他那么怕黑,要是一慌从哪儿摔下去……   楚楚越想越揪心,只顾着沿路翻找,一点儿也没留意身边的响动,突然被人在后面轻拍了下肩膀,楚楚吓得一声惊叫,脚下一松往下跌去,被后面的人及时拦腰一扶,站稳了身子,扶在她腰间的手也不动声色地迅速撤开了。   “娘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黑暗里那人的身形很是模糊,可这低沉的声音楚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王爷的侍卫!   楚楚遇上救星似地紧紧拉住侍卫的胳膊,“侍卫大哥,你也是来找王爷的吧!”   侍卫听得一愣,王爷让他盯着山洞附近,几天都没动静,刚发现点儿动静就跟了上来,结果发现居然是她……她三更半夜上山来,是来找王爷的?   “王爷上山来了?”   楚楚连连点头,“天没黑就来了,该吃晚饭的时候都没回去!”   “王爷和什么人来的?”   “就他一个人!”   侍卫眉头微紧,这种山路凭王爷一个人的力气肯定上不来,就是真勉强上来了,他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察觉,侍卫沉声道,“娘娘,您先回去,这里我来找。”   “我跟你一块儿找!”   “不必……没准儿王爷已经回了,您先回去,别让王爷着急……只要王爷在这山里,我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   “好……你要是找着他,赶紧送他到衙门来!”   “是。”   楚楚跌跌撞撞地奔下山去,也顾不得衣服被石头树枝刮破,膝盖胳膊都跌得生疼,用最快速度跑回衙门,天都快亮了。   衙门后院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个人影印在窗纸上。   人影坐着,坐在桌边低头翻阅着什么。   楚楚心里一阵狂喜,推门奔了进去。   “王爷!”   桌边人错愕地抬起头来,楚楚才看清,这人虽然穿的也是白衣,可不是萧瑾瑜那样的白衣。   景翊诧异地看着狼狈得像是刚逃狱出来一样的楚楚,“你这是……怎么了?”   被景翊这么一问,楚楚一下子哭了出来,“景大哥,王爷走丢了!”   景翊忙站起来,从书案后走出来,拍着楚楚的肩膀,“别哭别哭……什么叫走丢了啊?”   “就是找不着了!”   景翊愣了一愣,他之所以提前出现在这间屋里,就是突然接到萧瑾瑜传书,一张纸上就写着俩字,速回。   收到传书也不过就是上午的事儿,这还没说让他回来干嘛呢,能去哪儿啊?   景翊耐着性子问,“什么时候丢的?”   “就是……他早上说去酒坊看酒,说好了晚上回来吃饭的……他晚上没回来,我到酒坊找他,秦大叔说他上山了……我上山找他,侍卫大哥说没看见……”   前半截景翊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一句才微微一惊,“他侍卫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嗯……侍卫大哥在山里,他让我先回来,说王爷可能已经回来了……他还在山里找呢……”   凭景翊对萧瑾瑜的了解,一定会有一个侍卫始终守着吴郡王府,要是另一个侍卫一直在山里,也就是说……萧瑾瑜是一个人出去的,而且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想起萧瑾瑜传给他的那两个字,景翊心里隐隐发毛。   萧瑾瑜叫他回来干什么,他大概已经明白了。    ☆、58四喜丸子(十七)   景翊不笑的时候有种不同往常的严肃认真,楚楚隔着一层眼泪望着他,“景大哥,王爷是去干什么了啊,都已经一晚上了……”   不知道他这一天吃没吃饭,晚上睡没睡觉,胃是不是又疼了,风湿是不是又犯了……   他要是在山里病起来了,也没人给他端杯热水,没人替他拿药,没人帮他揉揉……   从京城出来之后,跟他就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现在他一个人……   楚楚急得五脏六腑都要烧着了,又想他想得心揪成一团,却就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景翊被她这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还从没对着一个女人这么词穷过。   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屋里倏地刮进一股冷风,负责守山洞的侍卫脸色凝重地站到了屋里,看见景翊也在屋里,愣了一愣。   这一愣的工夫,楚楚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   侍卫是一个人回来的,可楚楚还是抱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侍卫大哥,你找着王爷了吗?”   被楚楚满是期待的目光望着,侍卫颔首低声道,“山上查遍了,王爷没上去过……我在沿途街巷里也找过,王爷没留任何标记。”   侍卫这话让景翊突然一醒,“楚楚,你刚才跟我说,秦大叔说王爷上山了……哪个秦大叔?”   听到侍卫说没有,楚楚心就冷了半截,景翊问话,她也答得漫不经心了,“就是……就是秦氏医馆的秦大叔……”   景翊眉梢微扬,“他是个大夫?”   楚楚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道,“都喊他秦郎中。”   “他名字叫什么?”   “秦业……建功立业的业,我听他是这样跟人说的。”   这名字……好像见过,刚见过,就在桌上那堆卷宗里见过。   景翊闪回桌边一通狂翻乱找,终于拎出一页纸来。   看着景翊那一脸罕见的严肃,侍卫皱了皱眉头,沉声道,“这人……初一那天老五跟王爷报告吴郡王府情况的时候提过,三十那天晚上就是这个秦业帮吴郡王跟一个女子交欢来着……”   景翊错愕地抬起头来,“那女人叫什么?”   “那会儿老五还没查,王爷就什么都不让查了,只让盯着。”   景翊看着手里的纸页拧起眉头,“你们有没有查过一个叫绣娘的?”   侍卫摇摇头,楚楚却被这个名字一下子扯回神儿来,忙道,“我知道一个绣娘!就在吴郡王府见着的,王爷也见着了……”楚楚突然眼睛一亮,“王爷会不会是去吴郡王那儿了呀!”景翊还没张嘴,楚楚眼神又暗了下来,低头抿了抿嘴唇,声音里满是失落,“不对……王爷说过,不会再去看他了……”   想起初二那天萧瑾瑜进衙门时候的脸色,景翊从纸页中抬起目光看向楚楚,“楚楚,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吴郡王是怎么气王爷的?”   楚楚点点头,那样说王爷的话,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把原话跟我说一遍。”   楚楚低头咬着嘴唇不出声。   只要是说王爷不好的话,她都一个字也不愿意说,何况是那样的话……   “楚楚,你不说,我就没法帮他。”   楚楚顿时一喜,“你已经知道他去哪儿啦?”   “你说了我才知道。”   楚楚赶忙把那天的事儿一字不落地讲给景翊,从看到绣娘是怎么伺候萧玦的,一直咬着牙说到萧玦是怎么把萧瑾瑜气走的。   侍卫听得耳根子发烫,景翊却默默倒吸冷气,脊梁骨上窜过一阵冰凉。   他以为萧瑾瑜是让他回来救驾的,可这会儿这么听着……   楚楚刚说完,景翊就两手扶住楚楚的肩膀,微躬身子,隔着噙在楚楚眼睛里的一汪水盯住她黑亮的瞳仁,一字一句地正色道,“楚楚,王爷之前有没有亲口对你说过,他一定会娶你?”   楚楚满心满脑子都是萧瑾瑜的安危,突然被景翊这么一问,楚楚愣了一下,才使劲儿点了点头,“都已经请皇上改圣旨了,正月初九就成亲!”   改圣旨事儿景翊当然知道,折子还是他亲手送到皇上面前的,皇上刚看到折子封皮的时候脑门儿上一下子惊出一层细汗,展开折子之后细汗就成了黑线。   象征着当朝最高级机密的折本子里就写了一句话。   臣奏请改婚期于龙纪五年正月初九。   萧瑾瑜简明扼要,皇上更重点突出,二话不说提起朱笔在“改”字上打了个圈儿,又让景翊把折子带回来了。   按道理讲,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了,但景翊想问的跟圣旨上写的是两码事。   “不是圣旨……”景翊又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是他有没有跟你说,亲口跟你说,他要娶你?”   楚楚仔细想了想,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景翊心里刚刚一沉,就听楚楚小声地补道,“他就只在喝醉的时候说过,就是年三十那天晚上……还说了好多好多遍……”   楚楚低着头抿了抿嘴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那些都是醉话,不能算数……可我就是想早点儿当他的娘子……”   景翊浅浅舒了口气,他还有亲口答应的事儿没做到,那就好。   景翊拍拍楚楚的肩膀,“放心吧,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数着醉话最算数了。”   楚楚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真的?”   景翊很认真地点点头,抬头沉声对侍卫道,“这儿的事我来办,你帮我到苏州刺史那儿接个人。”   “什么人?”   “王爷请来的人,我来得着急,先拜托给苏州刺史了……”景翊前移了两步贴近侍卫耳边快速低声耳语了一句,“王爷的性命就靠那个人了。”   楚楚什么都没听见,侍卫可听得真真切切,错愕地看向景翊,但景翊从神情到语调都不像是逗他玩儿的,“好……我尽快回来。”   侍卫话音未落就从屋里闪出去了,赶在楚楚回过神儿来再追问萧瑾瑜下落的之前,景翊问道,“楚楚,王爷离开县衙之前在干什么?”   景翊一说他管这里的事儿,楚楚看他的眼神儿都变了,答他的话也答得毫不犹豫,“看尸体。”说罢还生怕说得不够仔细,又赶紧补道,“他说要看尸体上的十字花,我就给他拿来一条腿……我拿着给他看的,离得远远的,没让他碰着尸体!”   想到尸体,想到停尸房,楚楚使劲儿拍了下脑门儿,“我怎么忘了报官了呀!求郑县令派人去找,肯定快!”   “也是个法子……这样,你叫郑县令来,我给他下令,他一定全力去找。”   “好!谢谢景大哥!”   ******   景翊把桌上所有案卷收进箱子里之后就在屋里等着,本以为郑有德得是被楚楚连拖带拽跑来的,结果还没见楚楚,就先冲进来一个两人抬的担架,郑有德就跪在担架上,睡衣外面裹着穿得乱七八糟的官服,脑袋上缠着纱布,腿上绑着木板,担架一落地就开始猛磕头。   “下官有罪!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景翊只当是楚楚一急把什么都跟他说了,才把他活生生吓成这么个模样,赶紧道,“没事儿没事儿……将功补过还来得及,来得及……”   郑有德都快哭了,“来不及了,都烧干净了……”   这句着实把景翊吓得不轻,“什么烧干净了?”   “猪,猪圈,都烧干净了……”   景翊脑子一阵犯晕,看在他狼狈成这样的份儿上,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为什么烧啊?”   郑有德一边磕头一边货真价实地痛哭流涕,“下官一时糊涂,受那个京城来的卖茶叶的蛊惑,把猪和猪圈都烧了,妄图逃过惩处,实在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楚楚一说景翊找他,这套说辞就在心里打好草稿了。   景翊听得一头雾水一脸黑线,倒是把一样听明白了,虽然他俩说的压根是两码子事儿,但郑有德说的事儿是跟萧瑾瑜有关的,“你从头到尾说一边,说实话,我就准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是是是……”   郑有德从发现尸体,到发现猪尸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到烧猪尸体,景翊皱着眉头打断他,“那个卖茶叶的……他让你连猪带圈一块儿烧了,是为了不让我知道?”   “对对对对……此人实在居心叵测,罪大恶极!”   郑有德话音还没落,就听门口传来一个气喘吁吁也气急败坏的声音。   “才不是呢!”   楚楚怀里抱着个黑色的大布包跑进来,气鼓鼓地看着郑有德,“才不是这样呢,他那么说是怕你不肯听,骗你的!那两头猪是吃了有毒的尸体被毒死的,他说了你不信,他怕毒物离厨房太近,不烧干净会害人,才那么骗你让你快点儿把毒物烧干净的!”   景翊微愕,“楚楚……那中毒的尸体,从骨头上是不是看不出来?”   郑有德忙道,“何止从骨头上看不出啊……下官见过那块尸体连皮带肉的模样,也是白花花的,一点儿都不像中毒啊……”   楚楚气得跺脚,“我是仵作,我说了才算!”   中了毒却看不出中毒的尸体,毒性还强到让萧瑾瑜耍着心眼儿骗郑有德立马烧干净才放心,景翊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个名字,脊背一僵。   他算是彻底明白萧瑾瑜唱的是哪一出了。   他也彻底明白,萧瑾瑜叫他回来不是为了救场,而是为了配戏的。   搞到这份儿上了,他不演都不成了。   景翊默默深吸了口气,“郑有德……那个卖茶叶的不见了,你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全紫竹县范围内找,务必把他给我找出来。”   郑有德一下子来了精神,“是!下官这就去发官榜,全县通缉,一定尽快把他缉拿归案!”   景翊差点儿给他跪下,“谁让你抓人了……找人,找着了就请回来,找不着你就别回来了,懂了吧?”   “是是是是……”   楚楚忙道,“我也去!”   “你就在县衙里等着,免得他突然回来连口热水都没的喝……你顺便把那一百多具尸体的尸单全理好,等他回来就要结案了。”   楚楚不能不承认景翊说的有理,低下头不吭声了,一低头间看见自己手里抱着的黑布包,才一下子想起来,“景大哥,我把他出门之前看过的那块尸体拿来了,你看看吧!”   郑有德手一软差点儿趴到担架上,景翊差点儿跳上房梁,“不用不用不用……你好好看看就行,你好好看看……我,我出去一趟,找找线索,找找线索……”   “你要是找着他,一定快点儿让他回来!”   “一定,一定……”   景翊从衙门出来就直奔了吴郡王府,吴郡王府的院门还铺躺在地上,景翊还是从墙头无声无息地掠了进去,鬼影一样地闪进小楼,找到萧玦的房间。   萧玦在清浅的睡梦中突然觉得身子腾空了起来,仅剩的半截有知觉的身子清楚地感觉到被人抱在怀里,耳边冷风呼呼而过,刮得他久不见天日的皮肤一阵阵发疼。萧玦惊愕之下睁开眼睛,周围景物因为前行速度太快儿一片模糊,只能看清那个把他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出来的人。   “景翊……”   “你还记得我就成。”   萧玦被忽上忽下的快速移动晃得一阵阵头晕,虽然紧裹着被子,还是被冷风呛得咳起来,“你……咳咳……咳咳……你干什么……咳咳……”   “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跟你谈点儿事儿。”   景翊脚下速度又快了些,一阵急速向上,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萧玦已经面无人色,挨在他怀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看着抱在手上的这个虚弱得像初生婴儿一样的人,想起几年前那个单手三招就能夺下吴江佩刀的少年将军,景翊心里也泛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就地坐下,小心地放他躺到自己腿上,给他把被子裹紧,隔着被子轻抚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萧玦稍稍喘过气来,就冷厉地瞪向景翊,“把手拿开……”   景翊拿开了抚在他胸口的右手,却报复地用左手胡乱揉了几下他的脑袋,把他齐整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轻勾嘴角看着气得直翻白眼的萧玦,“这就生气了啊?不是你气安王爷的时候了?”   萧玦整张脸僵了一下,惨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拧头看向另一边,才注意到周围全然陌生的环境,“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凤凰山的山顶啊,离你家这么近都没上来过?”   萧玦转过脸来重新瞪住景翊,“到来这儿干什么……”   “想跟你商量件事儿,你家说话不大方便。”   萧玦冷然一笑,满目嫌恶地看着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躺得像死人一样直挺挺的身子,“有你这样商量事的吗……”   “事儿有点儿急,你先将就将就吧,大不了下回让你把我抱出来……”景翊无视掉萧玦狠狠对他翻的白眼,“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安王爷派了人盯着你?”   “盯我的人还少吗……”   “也就是说你知道……”景翊轻皱眉头,“那你年三十晚上跟绣娘搞的那一出,就是为了引他来见你?”   萧玦合上眼睛没吭声。   “你引他来,再气他走,就是不想让他掺合你的事儿?”   听出景翊声音里的一丝埋怨,萧玦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你是真傻还是装愣……三年前他为什么出事……要不是我跟他走得太近,那些贱人怎么会用他作饵……明明跟他八竿子打不着,还差点儿害得他……”话说到一半,萧玦猛然醒过神来,目光一利,“他是不是出事了……”   景翊苦笑着没答,萧玦的手从裹紧的被子里挣了出来,努力却无力地揪着景翊的衣襟,“你说……”   景翊轻而易举地把他冰冷的手抓了下来,塞回被子里,才道,“不算出事儿……我要是没会错意,他这会儿应该是为你杀人去了。”    ☆、59四喜丸子(十八)   萧玦一愣,“杀人……杀什么人?”   景翊眉梢微挑,“你为什么气走他,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田坤?”   轮到景翊发愣了,“田坤?不是秦业吗?”   “秦业是谁……”   “田坤是谁?”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田坤……我府上管家……”萧玦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深深皱起眉头,“跟我好些年了,我离京就只带了他一个人……出了京才知道,他是京里派来看守我的……”   景翊一惊,“他也是皇城探事司的人?”   萧玦吃力地摇摇头,“皇城探事司的人隐于市井之中,只管秘密探事,一旦暴露身份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从出京第一天就明明白白跟我说,他是来看管我的,让我老实点儿……”   景翊拧起眉头,声音微沉,“你知道皇上派了探事司的人来吧?”   萧玦微微点头,“我知道田坤不是皇上的人……”   萧玦把手挣出被子,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剥开单薄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见这些疤了吧……”   几道明显暗于肤色的伤疤横在萧玦惨白的胸口上,景翊皱皱眉头,点点头。   萧玦凄然苦笑,“身上还有的是……都是刚出京的那些日子被他用马鞭打的……”   景翊错愕地看着那些伤疤,萧玦原先是个带兵打仗,后来入狱又受了不少苦,身上有几道伤疤绝对不是什么惹人怀疑的事儿,就算是萧瑾瑜留意到了,也必然不会多想。   一阵山风吹过萧玦袒|露的胸膛,惹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景翊忙帮他裹好被子,把他发抖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带着点儿歉意道,“不好意思,这回的事对王爷的侍卫也得保密,只能带你到这儿来。”   萧玦微微摇头,咳嗽缓下来之后声音虚弱得几乎要淹没在山风里了,“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打我不管因由,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他挑刺……本以为他是要找理由让我死,但每次我快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找大夫及时救我……后来我感觉他只是想折磨我,就装作被他折腾得崩溃了……每天说点儿疯话,盯着棋盘不动……他就没再打过我,到紫竹县后,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叫绣娘的女人伺候我……”   景翊苦笑,“我告诉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绣娘原来就是你府上的侍婢,恐怕你原先都没正眼看过人家吧?”   萧玦一脸茫然。   “想不起来不要紧……你那天把王爷气走,是怕他发现田坤的事儿,给他惹麻烦?”   “嗯……”萧玦浅浅苦笑,“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把我彻底吓傻了,什么话都不敢说……后来想到他肯定派人在附近守着我,怕他看出点儿什么……索性让他以为我真的疯了……我能看出来,我骂他那个还没过门的小娘子的时候……他真气坏了……我还以为办成了……”   景翊哭笑不得,“他确实被你气得不轻,可惜他那脑子是分成两半用的,一半气糊了,另一半还能灵光得很……不过你这回装得确实很像,他还真没怀疑到这事儿上来。”   萧玦既迷茫又着急,“那他要杀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秦业,就是一直给你治病的那个大夫,也是绣娘的亲爹。”   萧玦迷茫不减,“为什么杀他……”   “前些日子就在这座山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一百多具被肢解了的尸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王爷发现这些人就是秦业杀的……好巧不巧的是,皇城探事司派来盯着你的那个人以前被你救过命,发现为你看病的大夫在不停杀人的时候不敢上报,怕给你招祸,探事司的人又不能报官,他就拿安王府近年办的案子编成话本,在楚水镇的一个茶馆里讲六扇门的事,想引安王府的人来帮你……结果安王爷来之前他就被秦业杀了。”景翊看着这个喘气都喘得吃力的人,苦笑,“你想想,一个竭心尽力给你看病看了一两年的人突然把监视你的密探给杀了,再算上你三年前的案底,这事儿要是这么传到京里,你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萧玦错愕地盯着景翊,“那……他就一个人去了?”   “他一个人出去一天一夜,一个标记都没给侍卫留,给我传书就写了俩字,让我速回,这些还都是我猜出来的……事关皇城探事司,谁沾上都是一辈子的麻烦,他恐怕是觉得他比我们惹得起这些麻烦……”景翊轻叹,“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一直觉得欠了你的。”   看着萧玦目瞪口呆的模样,景翊苦笑,“你觉得是你害的他,他可一直觉得是他害的你……他那会儿一听说你出事儿就想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了,还病得爬不起来呢就急着去给你翻案,他一直怪自己当时不够谨慎,把你给害了……他就怕这事儿万一真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让你受罪,所以他得在秦业被抓之前单独把话问清楚,然后杀人灭口……你要是再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点儿什么事儿,他这辈子心里是不会安生了。”   萧玦身子微微发颤,“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听说他出事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是个局了……”   景翊一愣,“那你还不管不顾地往京城跑?”   “他老是想着把谁都照顾得好好的,就是没空照顾自己……以前他生病的时候都是我把药端给他,他才想得起来吃……病得那么厉害,我能放心吗……”萧玦近乎乞求地看着景翊,“你去帮帮他……”   “我跟你商量件事,你答应了,我才能去,否则他就白忙活。”   萧玦急道,“我什么都答应……你赶紧去……”   景翊不管他急成什么样,还是沉声道,“我先问你,你跟我说实话,秦业杀人,你到底知不知情?”   萧玦用尽力气使劲摇摇头。   “那好……你能不能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秦业?”   萧玦一怔。   “怎么告,我回头会告诉你,但一定要你亲自到县衙告……田坤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景翊轻皱眉头,“我知道你不愿见人,更不愿见官家的人……”   “我答应……都听你的……”   “好。”   ******   景翊把萧玦悄无声息地送回那个小院子里,再回衙门的时候已日近中午了,楚楚还在那间屋里,景翊一进门,楚楚就一下子从书案后面跳了出来。   “景大哥,王爷回来了?”   景翊还以为她这会儿是在停尸房收拾尸体呢,看了看空荡荡的桌子,轻皱眉头,“尸单都整好了?”   “我哥和我爹在做了,他们比我做得好……”楚楚垂下微微红肿的眼睛,抽了抽鼻子,“这会儿要是碰了尸体,王爷回来我就不能靠近他了……我就想抱抱他……”   景翊默默叹气,突然有种自己和萧瑾瑜都当了一回坏人的感觉,伸手拍拍楚楚的肩膀,“洗把脸,我带你去找他。”   楚楚一下子抬起头来,“你找着他了?”   “猜的,不过应该错不了。”   楚楚心里一松,眼泪差点儿掉下来,“那他是干什么去了啊!”   景翊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回头让他自己说吧。”   ******   景翊赶着安王府的马车载着楚楚,五个衙差跟在后面跑着,直奔到秦氏医馆,中午头上了,医馆的门还紧关着。   景翊在医馆门前停住脚,“楚楚,这医馆平时什么时候开门?”   “一大早,天不亮就开了……”   景翊心里沉了一下,一天,他应该还能撑得住吧……   景翊皱眉低声对衙差吩咐道,“撬开,小声点……我先去看看,在前堂等我消息。”   “是。”   楚楚怔怔地看着医馆的木门,王爷……在医馆里?   那秦大叔怎么说他上山了啊?   楚楚一怔的工夫,景翊已经纵身跃上了屋顶,跳进了后院里。   景翊什么都没说,可楚楚就是觉得心里慌得很,衙差小心地把一块木板门撬下来的时候,楚楚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静得可怕。   楚楚急忙冲到后堂,也是空的。   奔到后院,景翊正从一口地窖里走上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赤着脚,身上松垮垮地裹着景翊的外衣,头向后微仰着,头发散乱,一动不动。   楚楚顿时觉得全身从里到外都凉透了,腿上像是灌了铅,沉得一步也迈不动,怔怔地定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景翊抱着怀里的人眨眼就掠了出去,楚楚就在原地僵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景翊又回到了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快带他回去,找个大夫。”   楚楚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激动的,声音直发颤,“他……他还活着?”   景翊微蹙着眉头,声音又稳又快,“你先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要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就在药箱里找一个叫凝神散的药给他吃,一定要让他撑到我回来,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   楚楚撒腿就跑了出去,两个衙差已经在等着了,楚楚刚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车,马车就飞奔起来。   躺在床上的人脸上白得不见人色,眼底青黑,嘴边黏着血渍,呼吸微弱如丝,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了。   楚楚挨在他冰冷的怀里,一直紧紧抱着他,贪婪地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感觉着他的胸膛浅浅起伏。   他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到了添香茶楼附近要换坐小轿,楚楚不让衙差碰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愣是一个人把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萧瑾瑜抱了起来,抱下马车,抱进轿子里。   看着一天没回家的楚楚这样把萧瑾瑜抱进屋来,楚奶奶吓了一跳,“这……这是咋啦?”   楚楚小心地把他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才发现手臂已经酸得发僵了,“奶奶,快让爷爷来……让爷爷救救他!”   “好好好……别着急,别急啊……”   楚奶奶急匆匆地出去,眨眼工夫就拉着楚爷爷进来了,楚爷爷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就愣了一下,刚抓起萧瑾瑜的手腕,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急问楚楚,“他这是干啥去了啊!”   楚楚也答不上来,就扯着楚爷爷的胳膊直掉眼泪,“爷爷,你救救他……”   “怎么救他啊!”楚爷爷一把抓过楚楚的手,按到萧瑾瑜的脉上,“你自己摸摸,这是什么脉啊!”   “你救救他……救救他!”   看着楚楚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楚爷爷咬咬牙,埋怨地看了萧瑾瑜一眼,转头对楚奶奶道,“我没这个本事……赶紧找秦郎中去!”   楚楚哭得更厉害了,“秦郎中是坏人,他就是在秦郎中家地窖里找着的……”   楚爷爷跟楚奶奶满脸错愕地对视了一下,“到底出啥事儿了啊?”   楚楚眼泪汪汪地看着安静得像尊塑像一样的萧瑾瑜,“我也不知道……爷爷,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楚爷爷为难地皱起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别求我,我真没法子……我都没见人身子给糟蹋成这样的还活着的,脏腑经脉给毁成这样,连今天前半夜都熬不过去啊……”   “他能熬过去!”   楚楚一急,倏地想起景翊话,赶忙奔到药箱边上一通翻找,找出一个贴着“凝神散”仨字的药瓶,把瓶子里的白色药粉往摆在桌上的茶杯里倒出一些,兑水化开要喂给他喝,还没扶他起来,楚爷爷一把就把杯子夺了下来,满脸阴云,“别胡闹!他这样哪喝得下去啊,喝下去也没用……伤的是脏腑经脉,你不懂啊?”楚爷爷皱着眉头,既怨又怜地看了看萧瑾瑜,声音软了下来,“你愿意陪他,就陪陪他,别再折腾了……”   楚爷爷扬手想把杯子里的药泼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杯子稳稳地搁到了桌上,沉沉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楚奶奶走过来把楚楚揽到怀里,心疼地抚着她哭花的小脸,“你跟他说说话,他能听见……你别哭,他要走,你就高高兴兴地送他走,啊……”   楚楚一下子从楚奶奶怀里挣出来,“我不让他走!”   “楚丫头……”   “我就是不让他走!你们不救他,我自己救!”   看着楚楚使劲抹了几下眼泪,又把桌上的茶杯抓了起来,楚奶奶心里像被扎了一刀似的,这话,好像几十年前她自己也曾说过……   楚奶奶声音微颤,“楚丫头,他胃不好,药里兑点儿热水……”   楚楚愣了一下,楚奶奶转身出去把炉子上的水壶拎了进来,往杯子里加了点儿热水,帮她把萧瑾瑜冰凉瘫软的身子扶了起来,“你把他的嘴掰开,狠狠心,一气儿给他灌下去。”   楚楚怔怔地看着突然就改了主意的楚奶奶,“奶奶……”   楚奶奶低头看了看靠在她怀里毫无反应的萧瑾瑜,浅浅叹气,“你试试吧……他舍不得你,心疼你啊,没准儿就不走了……”   楚楚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捏着萧瑾瑜瘦得微微凹陷的脸颊,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股脑把药灌了进去。   眼见刚灌进去的药汁紧接着就顺着他的嘴角淌了出来,楚楚的心刚刚一凉,就看见他的喉结上下大幅地动了一下,“奶奶!他喝进去了!喝进去了!”   “好,好……”   楚楚等了一阵子,见他的呼吸真变得有力些了,赶紧又兑了一杯,再灌进去,萧瑾瑜把大半杯都咽下去了,楚楚刚帮他擦掉嘴边的残渍,正想要不要再喂一杯,萧瑾瑜就缓缓睁开了眼睛,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启,在喉咙口挤出一个呻|吟似的微弱声响,可楚楚还是听清了,他努力地说了一个“楚”字。   楚楚觉得,从小到大,这是她的名字被人叫得最动听的一次。    ☆、60四喜丸子(十九)   楚楚一下子扑进萧瑾瑜怀里,像抱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紧紧抱住他,紧到好像萧瑾瑜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再也分不开了,“我就知道你能醒!我就知道……”   楚奶奶鼻子一酸,眼眶也泛红了,“我再去烧点儿热水……”说着就擦着眼睛转身出去了。   楚楚把萧瑾瑜按在床上,一边决堤似地流泪,一边发疯了似地亲吻他。   萧瑾瑜轻皱眉头,吃力地把脸别到一边,胸膛不安地起伏,“别……我脏……很脏……”   他身上确实不干净,沾满了土灰,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血腥味混着汗酸味,还有尸体腐烂的恶臭味,楚楚还是不管不顾地吻他,扯开裹在他身上的衣服,亲遍他全身每一寸皮肤。萧瑾瑜的身子起初还在发抖,被她狂风暴雨一样地亲着抚着,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歉疚又疼惜地看着这又一回被自己吓坏了的小丫头。   楚楚在他惨白冰凉的身子上反反复复地亲着,亲得他身子都发热了,不知道第几遍亲到萧瑾瑜的右手,楚楚才意识到他的手一直紧攥着,攥得指节都发白了,微微发颤。   楚楚猛地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拉过被子,把他和自己一起裹住,在被窝里紧紧抱着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欺负你,没想弄疼你……我喜欢你,我想你……我害怕……”   楚楚的脸挨在他胸前,看不见她的脸,但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就落在他胸口上,不用看都能猜到她哭成了什么样子。   听着楚楚这样语无伦次的道歉,萧瑾瑜感觉以心脏为中心,五脏六腑都疼成了一团。他最怕看她哭,可每回归根到底都是自己惹哭她的……   萧瑾瑜想帮她擦擦眼泪,想抱抱她,想亲她一下,可就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一样都做不到。   他也只能轻轻地道,“不疼……没事……”   楚楚抓起他紧攥的右手,凑到嘴边轻柔认真地吻着,在她的轻吻下,萧瑾瑜吃力地一点儿一点儿松动手指,还没全伸开,就从他手心里掉出一样东西。   一个被攥得发皱的护身符。   皱得不成样子了,可楚楚还是一眼认出来,那就是他生辰那天她在观音庙给他求的那个。   看着楚楚怔愣的模样,萧瑾瑜浅浅笑着,“它在……没事……”   在秦业脱光他的衣服之前,他就悄悄在身上摸出了这个符,紧紧攥在手里,秦业以为他是握着拳头忍痛,一直没在意,他就一直这样攥着,紧到指甲在手心里压出了四个半月形的血印,手指已经僵得没有几乎知觉了。   这是她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他手里攥着这个护身符,就好像她一直陪着他似的,后来地窖里的灯烛全燃尽了,一团漆黑,他居然也不觉得有多恐惧了。   “帮我……放在枕头下吧……”   楚楚把护身符塞到他的枕头下面,小心地揉着他僵得伸都伸不直的手指, “王爷,今天初四了……还有五天你就要娶我了,你得说话算数……”   楚楚小脸哭花了,眼睛也红肿着,这样满眼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看得萧瑾瑜恨不得从床上爬起来,立马拉她去拜堂,可这会儿就只能心疼地看着她,“一定……”   “你还说好了要亲我的……等你病好了,也得补回来。”   “好……”   萧瑾瑜轻轻合上眼睛,楚楚一下子就慌了,急忙捧住萧瑾瑜的脸,“王爷,你别闭眼,别闭眼!”   “别怕……我想睡一会儿……”   楚楚近乎乞求地看着他,“你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景大哥一会儿就来,你得等着他!”   萧瑾瑜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楚楚凑在他嘴唇边上才听清楚他努力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他来了喊我……别怕……”   萧瑾瑜一睡过去就发起烧来,冰凉的身子不到半个时辰就烫得吓人了,楚楚怎么喊也喊不醒他,只能拿凉水打湿毛巾给他冰着额头,结果烧还没退下来,他身上几个大骨节就跟着肿了起来,一碰就疼得身子发颤,楚楚再兑药喂他,他就一点儿也喝不进去了。   楚楚好不容易把楚爷爷求来,楚爷爷看了一眼就直摇头,“跟你说熬不过今天晚上,你还非折腾他……”楚爷爷看看眼泪都哭干了的楚楚,又看看苍白安静得毫无生气的萧瑾瑜,沉沉叹了口气,“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儿,撑到现在已经够不简单了……还有啥话,赶紧跟他说说吧。”   楚楚红肿着眼睛,咬着嘴唇,“爷爷,他……他真熬不过去吗?”   “我糊弄你这个干嘛啊……”   楚楚恋恋不舍地摸着萧瑾瑜仍然烧得发烫的脸,这人还是像平时一样安静,一样好看,“那我现在就跟他拜堂,现在就嫁给他。”   楚爷爷一愣,“咚”地把拐棍顿到地上,“胡闹!”   楚楚旁若无人地伏到萧瑾瑜胸前,在他颈窝里留恋地磨蹭着,声音轻轻的,像是生怕吵到了他,又格外坚定,像是早多少年前就想好了似的,“他断过那么多案子,把那么多坏人都送到阎王那去了,现在他自己要去了……他身体不好,要是没人给他摆灵位,没人给他上供,没人给他烧香撒纸钱,他吃不饱,又没钱,那些坏人要是欺负他,他可怎么办呀……我是仵作家的闺女,阴德积得足,我要是跟他拜了堂,成了他的娘子,阎王就能对他好一点儿了……”   楚奶奶在一边听得直掉眼泪,楚爷爷张口结舌,半晌没说话。楚奶奶过去扯了扯楚爷爷的胳膊,楚爷爷又皱了一阵眉头,到底心疼得没法子了,不得不叹了口气,“拜,拜吧……”   楚爷爷话音还没落,屋里一阵风似地闪进来一个白影,还没看清模样就先听见了声音,“等会儿……等会儿再拜!”   楚楚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景大哥!”   楚奶奶被这从天而降的白影吓了一跳,楚爷爷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拐杖都扬了起来,就等着白影站定直接往他身上抡了,听见楚楚这一声,俩人都愣了一愣。   看见景翊,楚楚心里猛地一松,“哇”一声就哭出来了,“景大哥!你可来了!”   景翊向床上看了一眼,拍拍楚楚的肩膀,“别急,大夫马上到。”   楚爷爷看着那白影是人不是鬼,还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立时板下了脸来,“你是干嘛的啊?”   景翊指指床上的萧瑾瑜,“给他跑腿打杂的。”   楚爷爷刚想再问,一个走得气喘嘘嘘的白胡子老头掀开门帘钻了进来,“出去出去……都出去!”   楚楚抹着眼泪就笑出来了,“顾先生!”   顾鹤年看都不看她一眼,背着药箱就直奔到床边,一边开药箱一边不耐烦地道,“出去出去……全出去等着,要不他活不下去可别赖我!”   楚爷爷气得直瞪眼,这白胡子老头儿大晚上突然闯进自己家来,还把自己往外面赶,楚爷爷刚想问问这是哪儿来的野郎中,就被楚楚连拉带拽地赶出了屋。   景翊从屋里出来一句话没说就又匆匆闪走了,楚爷爷楚奶奶不管问楚楚啥,楚楚都像没听见似的,就一直守着门口,盯着门帘,一动不动地盯了将近两个时辰,厚厚的门帘终于开了。   楚楚赶忙凑上去,“顾先生!”   顾鹤年微皱着眉头,不急不慢地道,“好在他肯争气,一直撑着,否则神仙也没法子了……我一会儿让人把药送来,一定得让他把药喝下去,多给他喝点儿水,暂时什么都别让他吃,要是这两三天熬过去,烧退了,能吃东西了,那就好了……”   楚爷爷一愣,“这就救活了?”   “我可没说这么说啊!活不活得了还得看他自己。”顾鹤年沉声补道,“有一点得多加小心,他伤损在经脉,晚上脏腑经脉运行的时候会折磨得很,但这种时候不能给他吃药,得让他忍过去,否则再扰乱经脉运行他可就真活不成了。”   楚楚连连点头,“我记住啦!”   不知道顾鹤年对萧瑾瑜用了什么法子,虽然他这会儿还是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可脸上已经能看出那么一点儿活色了,气也喘得匀称有力些了。   楚楚摸着他的脸,一边哭一边笑着,能有机会嫁给活着的他了,真好,真好……   不到半个时辰,侍卫就送来一堆包好的药。萧瑾瑜昏睡着,唤不醒,却勉强可以咽下些东西了,可到底是咽得很费劲,只能一点一点地喂,楚楚恐怕药凉了伤胃,就先煎好一服慢慢喂他,楚奶奶帮忙煎着另一服,这碗不热了就换新的一碗喂,一直喂够一服的量才不再煎了,一服药喂完,都已经煎了四副了。   半夜萧瑾瑜被脏腑里的疼痛折腾醒,身子一直发抖,疼得冷汗层出,喉咙里无意识地溢出微弱的□声,一遍一遍含混地唤着楚楚的名字,楚楚抱着他,亲他,拍抚他的身子,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萧瑾瑜才筋疲力尽地睡过去。   高烧一直持续了三天,这样的情景也就重复了三天,不过三天光景,萧瑾瑜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偶尔睁开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勉强动动嘴唇也发不出声来,但他只要睁开眼睛就去一定是去寻楚楚的所在,一旦找到,就一直留恋地看着,楚楚挪到哪儿他的目光就追到哪儿,楚楚出去一会儿他就直直地望着门口,一直望到楚楚回来,目光又粘回到她的身上,一直到楚楚再次搂住他,才又昏昏睡过去。   这三天里顾鹤年每天来看一次,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天换一个药方,第四天来的时候,顾鹤年皱着眉头仔仔细细看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点儿什么吧……”   楚家也是做丧葬生意的,这句话楚楚可没少听过,听见这样的话从顾鹤年嘴里说出来,楚楚心里倏地一凉,膝盖一软,一下子就给顾鹤年跪下了,仰脸看着顾鹤年,眼泪顺着脸蛋就滚下来了,“他……他都退烧了啊!您别不管他……再试试……再试试吧!他能撑得住,肯定能!我哪儿伺候得不对,您告诉我,我改,我一定改!”   顾鹤年还没张嘴,一块儿跟进屋来的楚河就一把把她拉了起来,愤愤地看着顾鹤年,“楚丫头,咱不求这跑江湖的野郎中!咱楚家人都命硬,我看他就是有福相,塞进棺材里也能爬出来!”   顾鹤年气得直跺脚,瞪着楚河直吹胡子,“谁说把他塞进棺材了!谁说了啊!我说他熬过来了,能吃饭了,饿了他这么些天了,还不是他想吃啥就给他做点儿啥啊!你们一个个猴急的啥啊!你这小兔崽子……说谁野郎中啊!”   楚河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我我我……我是野郎中……我是,我是……”   楚爷爷楚奶奶和楚楚爹都闻声进来了,顾鹤年抓起药箱就要往外走,楚楚爹忙道,“郎中先生,您还没收钱呢……该给您多少,您说就成。”   顾鹤年往床上扫了一眼,“等他好了,让他自己找我结账就行了……”   “您家医馆在啥地方啊,等他醒了我告诉他。”   “跟他说顾老头儿,他知道我在哪儿。”   顾鹤年走了以后,楚爷爷才凑近床边,半信半疑地摸了摸萧瑾瑜的脉,末了嘟囔了一句,“这小子命这么大,还真像我楚家的人……”   楚河抓抓脑袋,看着睡得很是安稳的萧瑾瑜,“说起来还真是的……要不是那个吴公子从秦郎中那逃出来,被景大人撞见知道了这事儿,及时救他出来,他还不知道会被秦郎中折腾成啥样呢……看那个吴公子瘦得跟骨头架子似的,动都动不了,让人抬着上堂告状,还一句三喘的,忒可怜了……”   前几天满脑子都是萧瑾瑜的病情,楚楚这会儿才有心思问问他到底是为啥弄成这样的,“那秦郎中干嘛要折腾他啊?”   “听那个吴公子在堂上说,秦郎中想当神医,就抓活人试针试药,那一百多个人都是被他试死的……”楚河皱起眉头,“听说景大人赶到的时候秦郎中已经死在地窖里了,还没来得及把尸体抬出来检验,在地窖里点蜡烛的时候不小心着火了,连尸体带地窖全烧着了……”楚河又看看萧瑾瑜,“不过看他给折腾成这样,那吴公子说的应该假不了。”   “这些都不是啥要紧的事儿……”楚奶奶温和地截断楚河的话茬,把楚楚揽进怀里,看着她满脸的疲惫,拍拍她的后脑勺,“楚丫头啊,明儿可就是初九了啊,他这样……那成亲的事儿咋办呀?”    ☆、61四喜丸子(二十)   楚楚答得毫不犹豫,“就明天,说好了的!”   她一天都不想等了,要是这会儿能嫁给他,她真想马上就拜堂。   楚奶奶为难地看看楚爷爷,“这孩子……能成不?”   不等楚爷爷说话,楚楚就从楚奶奶怀里挣了出来,急得直跳脚,“能!肯定能!他已经好了!全都好了!”   楚爷爷抬起拐棍在楚楚脚脖子上抽了一下,一张脸拉得老长,“他还不急呢,你急的啥!”   “他急!他比我还急!急多了!”   萧瑾瑜原本吃了药睡得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里听见楚家人在讨论婚事,不好意思睁眼,可听着听着就发现,他要是再不睁眼,恐怕那这辈子都没脸在楚家人面前睁眼了。   听见身边传来两声咳嗽,楚爷爷立马从床边站了起来,跟床拉开几步距离,板着脸瞅向萧瑾瑜。   倒是楚楚一步凑了过去,“你醒啦?”   被一整家子人齐刷刷地看着,萧瑾瑜几天没见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点儿红晕,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奈何药的作用还在,身上一片虚软,手上使不出什么力气,楚楚还一点儿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楚楚也不管萧瑾瑜有多窘,仔细地给他塞塞被角,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隔着被子轻抚他凹陷的肚子,“你饿坏了吧,想吃啥,我给你做去……顾先生说了,你想吃什么都行啦!”   萧瑾瑜脸上血色丰盈,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不饿……”   楚爷爷可劲儿地咳嗽了两声,把屋里人的注意力全从萧瑾瑜身上引了过来,才板着脸道,“三天不吃还不饿,你属啥的啊……你要是不想吃饭了,那也甭想娶楚丫头了!”   萧瑾瑜忙道,“我想……”   楚爷爷瞪着一会儿工夫就满脸红云的萧瑾瑜,“想吃啥?”   楚楚见萧瑾瑜被问得发愣,赶忙偷偷往自己一边儿肋骨上指了指。   上回说好给他做排骨汤的,他还没吃上呢!   萧瑾瑜看得一怔,恍然,脱口而出,“楚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恨不得把自己捂死在被子里,被楚家人五双睁得溜圆的眼睛齐齐盯着,萧瑾瑜慌地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爷爷意味深长地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啥意思,”说着嘟囔了一句,“你还真是比楚丫头都急……那明天就明天吧,反正啥都是现成的,我去收拾收拾……”楚爷爷说着就出门了,楚楚爹也跟着出去了,“我去帮帮忙……别的不要紧,咋也得收拾出来个像样洞房才成。”   楚河笑道,“除了洞房也没啥好收拾的,你俩热闹了就行了,反正咱也不用请啥人!”   萧瑾瑜本来脸上烫得都要昏过去了,听见楚河最后这句,勉强把神色定了一定,“要请……远亲近邻都请,就在院子里摆酒……”   楚楚一愣,她一直以为他不喜欢热闹的,“为啥呀?”   “总得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楚家姑娘已经有主了……”   这话把楚奶奶说得心里一热,楚河还是挠了挠头,“人家都嫌咱仵作家晦气,摆了酒要没人来可咋办啊?”   “喜帖已发出去了,总有人会来……”   楚河一愣,“你啥时候发的喜帖啊?”   萧瑾瑜还没答,房梁上就传来个幽幽的声音,“刚发完。”   景翊本来是想等着楚家人都出去了才下来,但听到说这个让自己又一回跑断了腿的活儿,忍不住插了句嘴,顺便就从房梁上飘下来了。   “景大哥!”   楚奶奶像见鬼了似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景翊,楚河赶紧搀住楚奶奶,“奶奶,这是景大人,京里来的大官,也是个好官。”   景翊连连摆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不敢当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景翊看看床上那个脸红得冒烟的人,“我得跟他说点公事,不知道能不能行个方便?”   “能能能……”楚河忙道,“奶奶,楚丫头,咱做饭去吧?”   楚奶奶看着这个比萧瑾瑜更不像大官的大官,还是点了点头,“哎,好……景大人也留下吃饭吧?”   景翊眯着狐狸眼笑得一脸乖巧,“好,谢谢奶奶!”   楚家人一出去,景翊就凑到萧瑾瑜床边,笑得意味深长,“王爷,饿坏了吧?”   萧瑾瑜毫不留情地瞪过去,景翊赶紧干咳两声,一张脸立时一本正经,“那什么……这案子差不多能结了,其他都准备好了,就差你一份证词……别的倒是都好说,就是秦业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啊?”   萧瑾瑜微皱眉头,“暴毙……”   景翊眉梢微挑,“是在卷宗上写暴毙,还是真暴毙啊?”   “你说呢?”   “你说了算。”   萧瑾瑜呛咳了两声,“算是真暴毙……要真的验尸,验出来也是突发心疾而亡……只是导致突发心疾的是探事司人身上的毒,恐怕仵作不留心会伤及无辜……”   景翊一双狐狸眼睁成了牛眼,他知道皇城探事司的人在入行那天都是服了毒的,每两天报一次消息,报消息就能拿到控制毒发的药,否则就会毒发身亡,所以董言死在地窖里景翊一点儿也不奇怪,奇怪是已经被大卸八块的死人身上的毒怎么就能把活人毒死了啊,景翊一阵毛骨悚然,“那毒……沾上都会死?”   萧瑾瑜微微摇头,“入口才会死……”   “入口?怎么入口的?”   萧瑾瑜沉了沉眉心,“你真想知道……”   景翊猛点头,这事儿要是不搞清楚,他今儿晚上恐怕都不敢睡觉了。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道,“你保证以后不猫在我房间的房梁上,我就告诉你……”   景翊快把四肢一块儿举起来了,“我保证。”   “其实也没什么……”萧瑾瑜轻描淡写道,“我装疯,让他吻董言的尸体,否则就咬舌自尽……他就吻了……”   “……!”   萧瑾瑜满意地看着景翊的脸色,云淡风轻地道,“怎么写进卷宗里,你再琢磨琢磨吧……”   “能不写吗……”   “不能。”   ******   打萧瑾瑜被救回来,楚楚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一晚上窝在萧瑾瑜怀里睡得很是香甜,做了各种各样的好梦,早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萧瑾瑜已经不在身边了。   楚楚使劲儿地揉揉眼睛,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萧瑾瑜真的不在床上,不但人不在床上,衣服鞋子轮椅都不见了。   楚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慌得连鞋都顾不得穿,外衣也没穿,跳下床就奔了出去,楚奶奶正在外屋看着楚河贴大红喜字,看见楚楚这副模样跑出来,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拉回屋去,“楚丫头,这是咋啦?”   楚楚看着空荡荡的床,“他……他又不见了!”   眼瞅着楚楚急得眼圈都红了,楚奶奶忙道,“别慌别慌……他是出门去了,一早就出去啦……”   楚楚更急了,“他病还没好呢,怎么能一个人出去啊!”   “不是他一个人,跟他一块儿来的那俩大个子陪着他呢……”楚奶奶摸着楚楚乱蓬蓬的脑袋,“你别着急,我看着他精神多了,还是自己推的轮椅呢……他说得给你时间打扮,他要是在家里啊,你又得围着他转啦……等吉时一到,他就回来跟你拜堂。”   “那啥时候是吉时呀?”   “等他啥时候到啥时候就是了……赶紧梳梳洗洗,换个衣裳,都是要嫁人的闺女啦……”   “哎!”   ******   楚楚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楚奶奶给她在洗澡水里撒了些香粉,洗完之后整个人都是香香的,楚奶奶给她拿来一套大红衣裳,仔细地给她穿上,前后左右来回看了好几遍,“奶奶给你缝了好些日子了,可算是看见穿在你身上是个啥模样啦……好看,比谁家的闺女都好看!”   楚奶奶又给她梳了个精巧的发髻,描画了眉眼,最后让她坐到床上,拿来个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楚丫头,你嫁给他,就是他的人啦……他虽然是个当官的,可看着也是本分人,往后好好跟他过日子……”   楚楚认真地点头,“我记住啦。”   红盖头一盖上,楚楚就只能在床上坐着干等,等了不知道多久,外面人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可就是竖起耳朵也没听见那个最想听的声音。   楚楚一直坐得昏昏欲睡了,楚奶奶才走进屋来,在她手上拍了拍,“楚丫头,吉时到啦……”   楚楚感觉跟做梦似的,“要拜堂啦?”   “是呀,你不是盼了好些日子了嘛……他就在外面等着呢,还来了好些街坊,郑县令都来啦,全都等着你呢!”   “咋……咋都来了啊!”   楚奶奶抓着楚楚的小手,轻轻拍着,“别慌,别慌……人来得多了好,热闹,吉祥话说得多,以后你俩的日子能更红火。”   “真的?”   “奶奶啥时候跟你说过瞎话啊……”   楚楚被楚奶奶搀着从屋里走出去,不知道哪家大婶过来帮忙搭了把手,楚奶奶把楚楚交给她,坐到了楚爷爷旁边的位子上。   楚楚牵着大红绸子的一头,看不见绸子另一头的人,但能在盖头底下看见他没坐在轮椅里,而是撑着一支拐杖站在她旁边。   楚楚原来见过他撑着拐杖站起来的模样,一看就吃力得很,何况现在病还没好……   还没由得楚楚担心,就听见一个熟悉的总是带笑的声音道,“一拜天地!”   能有这么个正当理由近距离观看萧瑾瑜拜天地,景翊也不介意当着楚水镇父老乡亲的面喊上几声嗓子了。   萧瑾瑜跪得很慢,楚楚就陪他慢慢跪下,认真拜了,再慢慢站起来。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楚楚在一众恭喜声中被送到布置好的洞房里,萧瑾瑜没跟着进来,她就坐在床边等着,一会儿整整自己的嫁衣,一会儿摸摸床上的大红床单,总觉得跟做梦似的。   前几天差点儿就跟他在病床上拜堂了,现在他是站起来跟她拜堂的,还能张罗着招呼客人,实在像是从悬崖底下一下子飞上了天,高兴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高兴了。   萧瑾瑜进来的时候外面人声都小了,萧瑾瑜推着轮椅过来,撑着拐杖坐到楚楚身边来。萧瑾瑜一靠近,楚楚就闻见一股酒味,“你喝酒啦?”   “嗯……”   楚楚急了,“你还病着呢,怎么能喝酒啊!”   “不能在街坊面前给楚家丢人啊……”   楚楚急得要掀盖头,“那你喝得多不多,胃疼吗?”   萧瑾瑜把她的手按住,“不许动……这是我的。”   “那你快拿走,我想看看你!”   “平日里还没看够吗……”萧瑾瑜隔着盖头轻轻描摹楚楚的眉眼,“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好看,很好看……”   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了……差点等不到,到底还是被他等到了。   萧瑾瑜这样看了好一阵子,才动手掀了盖头。   楚楚描了眉眼,染了红唇,秀气的五官里多了几分妩媚的味道。萧瑾瑜喝了不少酒,意识有点儿迷糊,这样看着,觉得她像极了一朵开得正饱满的红荷,既纯净又热烈,既想疯狂地把她据为己有,又觉得轻轻碰她一下都是亵渎。萧瑾瑜贪婪地看着,伸手一寸一寸地小心抚过去,“真美……”   被萧瑾瑜抚过的皮肤都微微发热起来,楚楚不自禁地往他怀里凑了凑,“王爷,你也美……”   楚楚从没见过萧瑾瑜穿红衣,这会儿他被这么热烈的颜色包裹着,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暖暖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挨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萧瑾瑜从她的脖颈抚上她的脊背,勾勒着她流畅的腰线,顺着她眉眼浅浅地吻着,越吻越觉得不真实,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梦境,原本柔和的勾勒变得急切起来,冲破她殷红的嫁衣,触到她温暖细嫩的皮肤,浅吻成了深吻,一直把楚楚吻得喘不过气来。   “唔……王……王爷……”   楚楚下意识的挣扎把萧瑾瑜最后一点儿理智烧尽了,萧瑾瑜把她已经酥软的身子按在床上,褪下两人之间的一切阻碍,在她柔嫩里还带着馨香的身子上落下一个个细致绵长的吻。头一次被他这样吻着,楚楚全身像是着了火似的,既热烈又恐惧,胡乱抓摸着萧瑾瑜微烫的身子,不安地扭动着,一声声地唤着他。   萧瑾瑜把她揉进自己身子里的一刻,楚楚被一阵突来的疼痛激得身子一颤,“唔……”   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萧瑾瑜这才捡回来一点儿理智,可腰被她搂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都动不得,只得一边柔柔抚摸着她的身子,一边在她耳畔微哑着声音道,“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王爷……”   “乖,别怕……”   “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乖……”   楚楚在萧瑾瑜的安抚下放松下来,萧瑾瑜轻柔地吻着她,小心地把她和自己一起推到沸点,缠绵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才紧紧相拥昏昏睡过去。   萧瑾瑜很少在睡前不去想天亮之后的事,这回算是一次。   因为他明确知道这次醒来之后等待他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是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   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娘子了。    ☆、62安王府大事记   某年,海内安定,天下太平,作奸犯科之事有减无增,安王府数将闲于王府之中,饱食终日。   某夜,安王忽命三品辅国将军、王府侍卫长吴江急召在府诸将于十诫堂,诸人视吴江神色冷峻,言辞恳切,遂不敢怠慢,急速赶至。   然久不见安王出,御封捕头唐严性急,问吴江曰,“知所为何事否?”   吴江对曰,“不知。”   监察御史周云凝眉曰,“夤夜急召未有先例,必有大案。”   唐严哂曰,“胡言!焉见七人齐办之大案?天塌乎?地陷呼?”   周云以为然,顾视堂内诸将,忽惊觉,“何不见大理寺少卿景翊至?”   座间有人安之,“可知非为降祸吾等之事。”   众人以为然。   吴江亦曰,“王爷之意,事系社稷安宁。”   众人一时肃然。   须臾,安王至,众人参拜,皆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安王曰,“圣上日览经籍,得古人言,惊悟吾等有大不足,然身居要职,恐危社稷,敕令本王敦促改之。”   众人皆道,“吾等必改之!”   安王曰,“吾辈公门之人,素以清正为上,然圣上之意,至清者尽日隔于污秽,偏执蒙智,难悟污秽之本,遇事恐为奸小所乘,易失大局。”   众人俯首称是。   安王曰,“汝等适龄无妻,实乃大患,本王特着景翊循汝等所好,于京中名楼寻花阁为汝等各觅美人一名,共度今宵,明日以千字公文呈报实情于本王,乱性者罚俸百两,有悟者加俸百两,坐怀不乱乃为基本,无赏无罚。”   众人面面相觑,如临大敌,然不敢抗命,遂并肩凛然而去。   然王府公文乃系机要,内情无可悉,唯知此夜后,七人皆得百两加俸,深感皇恩浩荡,而景翊藏于府中,宅门紧闭,守卫森严,数月不得出。    ☆、63景翊种田记   某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景府,后花园小树林,景翊在地上以大字型酣睡,衣衫不整】   吴江【严肃认真面瘫脸】:王爷急召。   景翊【打哈欠揉眼】:我卷宗都交齐了……   吴江【严肃认真面瘫脸】:王爷有要事吩咐。   景翊【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哦……   吴江【严肃认真面瘫脸】:你怎么睡在这儿了?   景翊【晃脑袋】:昨晚喝多了,不记得……   吴江【严肃认真面瘫脸】:那这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是谁?   景翊【迷茫往身边看】:哪有……(⊙o⊙)!   【安王府,十诫堂】   王爷【漫不经心看】:这两天天气不错。   景翊【人畜无害笑】:对对对!   王爷【漫不经心看】:花都开了,叶都绿了。   景翊【人畜无害笑】:是是是!   王爷【漫不经心看】:晚上睡在花园树底下还是冷点儿吧?   景翊【人畜无害笑】:不冷不……(⊙o⊙)!   王爷【云淡风轻笑】:如此喜欢接地气,这次任务肯定干得好。   景翊【心肝颤抖】:什么任务……   王爷【云淡风轻笑】:王府京郊农场齐伯那里缺人手,正好你闲着。   景翊【泪眼汪汪对手指】:王爷……   王爷【一秒钟冰山脸】: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何以为官?   景翊【内心默默挠墙皮】:是……   【安王府京郊农晨   景翊【深呼吸勉强笑】:齐伯,王爷让我给你帮忙来的。   齐伯【笑逐颜开】:好好好……干过农活吧?   景翊【咬牙厚脸皮笑】:干过……常干!【装模做样四处看】不愧是农活老手,马草都养得如此壮实!   齐伯【无语凝咽】:景大人,麦子……   景翊【(⊙o⊙)!】   【一个时辰】   景翊【抹汗】:齐伯,鸡都喂好了!   齐伯【迷茫看鸡栏】:好……但里面那几道栅栏是咋回事儿啊?   景翊【得意笑】:我数了,一只公鸡配仨母鸡正好,四只关到一块儿不乱跑,生出来孩子就能知道爹是谁!   齐伯【-_-b】   【一个半时辰】   齐伯【迷茫看】:景大人,这是找啥呢?   景翊【捂着脖子继续仰头看】:你不是让我收花生吗……   齐伯【迷茫看】:是啊,那你这是干嘛呢?   景翊【一脸无辜看】:这一片的树我都找遍了,没看见有花生啊……你记错地方了吧?   齐伯【无语凝咽指脚下】:你脚底下踩的就是……   景翊【(⊙o⊙)!】   齐伯【小心翼翼】:景大人,你这回真都弄清楚了?   景翊【拍胸脯】放心!大土豆放大筐,小土豆放小筐,这有何难~   齐伯【放心离开】   【两个时辰】   齐伯【迷茫看着地上按大小个摆成一大长排的土豆】:景大人,你这又是在干啥啊?   景翊【暴走抓狂】:你说!中间这些土豆,比前面的大比后面的小,它是算大土豆还是小土豆!   齐伯【泪流满面】:景大人,你还是回家歇歇吧……   景翊【握拳】:我不累!   齐伯【泪流满面】:我累啊……   景翊【=_=】   【安王府,十诫堂】   王爷【饶有兴致看】:成果如何?   景翊【厚脸皮笑】:甚丰,甚丰……   王爷【严肃认真问】:此番体验下来,你发现你对人和对作物牲口,哪个更有兴趣?   景翊【不假思索】:人!   王爷【若有所思点头】:好……那就别去农场了。   景翊【热泪盈眶】:是,王爷!   王爷【云淡风轻笑】:刑部停尸房明日开始清理无名尸体,你就去那帮忙吧。   景翊【(⊙o⊙)!】    ☆、64萧玦的幸福   景翊把萧玦从衙门送回去的时候,吴郡王府的院门已经装回去了,院墙上的青苔杂草被清得干干净净,院子也被收拾过了,整洁而错落有致,一下子从凄冷荒院成了宁静小居,把萧玦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景翊把他抱到床上还没回过神来。   “别这么看着我啊,”景翊给他盖上被子,眯起狐狸眼,“我可没闲工夫给你打扫房子。”   “那是谁……”萧玦在视线最大范围内茫然地看着,“田管家呢?”   “我还没来得及查他呢,他就跑了,你放心,早晚查清楚。”景翊展开一个内容饱满的笑,“田坤走了不要紧,皇上派了个更好的人来伺候你……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萧玦还没来得及出声,景翊已经从窗口跳出去了。   皇上派来的?   更好的人?   萧玦怔怔地看着收拾一新的屋子,窗前桌边还摆着个花瓶,几支黄腊梅插在瓶子里,幽香隐隐。   他最喜欢的花,摆到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最容易看到的位置。   床头矮桌上摆着一盘下完的棋,萧玦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先前被楚楚掀了的那个残局的解,解得既巧妙又顺理成章。   屋里四角摆着四个燃的正旺的炭盆,这间屋子里还从没这么暖过,从他受伤之后就特别怕冷,冬天过得极为辛苦,只是他没说过,或许说过,只是没人上过心。   什么人能既熟悉自己的过去,又了解自己的现在?   皇上派来的……   早上就被景翊接去了衙门,一直耗到这会儿日落黄昏,萧玦疲惫已极,被满屋的温暖幽香包围着,还没来得及往远处想,就已经昏昏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舒服,三年来还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直到昏昏沉沉里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萧玦……萧玦,醒醒……”   这声音……那么真实,真实得好像就在身边,但怎么可能……   他十三岁在宫里第一眼见到那个英姿飒飒的将门千金的时候,心思就全被她牵走了。他从没告诉过她,甚至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他一直在等着一个时机,等凭自己的努力建成功业,就向这个当朝一品大将军的爱女,皇后宫中的侍卫长表明心迹。   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打完岭南的最后一场仗就回京向她表白,只要她不拒绝,他立马就像冷家提亲,都开始打算着送哪些彩礼了,可偏偏刚开春就出了那件事……如今这副样子……   能在梦里听听她的声音实在很奢侈,他哪里舍得醒……   “萧玦……萧玦,醒醒,该吃药了。”   他何尝不想每日喂他吃药的是她,要是那样,再苦再难喝的药他也一定毫不犹豫地全部喝光……   可是一个让男人都敬仰三分的女子,怎么会屈尊给自己这样的人喂药……   一时间脏腑难受得拧成一团,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声音停了,一只手突然轻柔地抚上了他的额头,萧玦一惊睁了眼,模糊的视线里乍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一时不敢相信,想眨眨眼看看是真是幻,又恐怕是幻觉,一眨眼眼前的人就要消失了,“嫣儿……”   “哪儿不舒服吗 ?怎么把眉头皱成这样啊?”   被萧玦见鬼一样地直直盯着看,冷嫣挑起眉梢,“怎么,不认识我了?”   萧玦还是愣着,贪婪里看着眼前的人,比三年前更成熟了些,更妩媚了些,还是那么一副冷静沉稳的模样,让人看着既心动又心慌,在萧玦这儿,心脏差点儿就不跳了。   “你怎么……怎么是你……你……你是真的……”   听着萧玦语无伦次还舌头直打结,冷嫣抬手就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个结结实实的毛栗子,萧玦疼得叫出声来。   冷嫣没好气儿地白他一眼,“出息……现在知道我是真是假了?”   萧玦愣愣地点头,一直到冷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仔细地喂他把整碗药喝完,萧玦才回过神来。   是她,就是她。   但是……   “你,你怎么来了……”   冷嫣搁下空碗,揉揉萧玦的头顶,“来找你算账。”   “什么账……”   冷嫣抚上萧玦瘦得不成样子的脸颊,微眯凤眼,低身凑得近近的,近到萧玦都能感觉到她头发上清爽的香味,紧张得不敢呼吸,就听冷嫣清清冷冷地道,“我听说有人对我动了歪心思,还动了好多年。”   萧玦一怔,轻抿嘴唇,把脸别到了一边。   她是皇上皇后身边的红人,而他一直是皇城探事司的重点监视对象,她要是知道他的想法,那也不足为怪,只是……在她眼中,那竟都只是些歪心思……   萧玦轻轻咬牙,“没有……”   “真没有?”   “没有。”   冷嫣轻轻叹气,动手把萧玦的脸别过来,“那就要委屈委屈你了……我一直对你有歪心思,等你那么多年都没个消息,都等成老姑娘了,这回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萧玦还没回过劲儿来,苍白的嘴唇就陷进一片温热柔润之中,盖在身上的被子被掀开来,全身衣服迅速被褪得干干净净,看着自己枯骨一样的躯体毫无遮拦地呈现在心上人面前,萧玦痛苦地把脸扭开,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这副身体丑陋得不堪入目,何况是她……   “别看……”   “你喜欢我,我知道。”   冷嫣毫不犹豫地褪去自己的衣衫,露出不知被京中多少公子哥垂涎的高挑挺拔凹凸有致的身子,拿起萧玦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贴在她心口上,“我喜欢你,你也得知道。”   手紧贴在冷嫣柔软细腻的皮肤上,清楚地感觉到她快速而有力的心跳,萧玦反倒清醒冷静了,无力挣开她,就只静静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嫣儿……你别这样,我已经废了……别污了自己……”   冷嫣跨上萧玦微微发抖的身子,“你废没废,自己说了不算……我试了才算。”   “嫣儿……”   冷嫣抱起萧玦虚软的腰,在他腰背上垫了三个靠垫,让他能清楚地看得到她所做的一切,之后伸手握住他最脆弱的部分,认真温柔地对待着,耐心地想要把这安静的小家伙唤醒。   萧玦几近哀求地看着她,“嫣儿,别……没用了……”   若非他的身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又怎么敢允许绣娘那样折腾……   可他不想让她失望,不愿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要是有用,你娶我,怎么样?”   “嫣儿……”   “娶,还是不娶?”   “嫣儿……”   “那就是娶了。”   冷嫣果断地用一个深长的吻堵住他所有的声音,丁香小舌探进他口中,勾勒着他带着药苦味的舌头,牙齿,手下耐心地侍弄着,渐渐感到沉睡的小家伙苏醒过来,抬头,挺立……   冷嫣得意地笑看萧玦,“你会骗人,它可不会。”   萧玦从来不知道,被心上人热烈地吻着,竟是这样一种死而无憾的愉悦,萧玦已然被她吻得意乱情迷,心急却无力地在冷嫣身上求索者,“嫣儿……”   “还不承认喜欢我?”   “我喜欢你……喜欢……”   “娶不娶我?”   “娶……”   冷嫣这才重新吻上他,慢慢把他庞大起来的欲望送进自己的身体里,有节律地动着,让他在自己身体里释放。   “萧玦……我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你,你怎么敢让我等这么久……”   “对不起……”   “你得弥补我。”   “嫣儿……我不值了……”   冷嫣叶眉一挑,“我看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嫣儿……”   冷嫣再次跨到萧玦身子上……   一直到确定萧玦实在是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冷嫣才饶过了他。   “还敢胡说八道吗?”   萧玦累得可怜兮兮的,只管一个劲儿摇头。   冷嫣满意地在他汗淋淋的额头上打赏了一个吻,翻身下床,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我去洗个澡……顺便给你洗洗,省得再多烧一份水。”   “……”   ******   冷嫣把他抱进浴室,在浴桶里添上刚才烧好的水,抱他坐进浴桶里,小心地揉过他每一寸瘦得皮包骨的身子。   靠在思慕已久的心上人怀里,被这样温柔对待着,萧玦又开始怀疑这来得突然的幸福,“嫣儿……”   冷嫣挑着眉梢看向怀里的人,“想说什么?”   萧玦咽了咽口水,把原话也咽了回去,胡乱编了个无关紧要的,“饿了……”   冷嫣勾起嘴角,在他耳后轻吻,“这样都没喂饱你,还说自己没用?”   萧玦都快哭了,“嫣儿……”   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冷嫣总算是彻底消气了,“说吧,想吃什么?”   萧玦抿抿嘴唇,“想吃什么都行?”   “你把我都吃了,还有什么不能给你吃的?”   “嫣儿……”   “说,吃什么?”   “原来听京里人说……你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冷嫣若有所思地摸着萧玦挨在她怀里的身子,“是该补补了,瘦成这样,抱着都咯得慌。”   “……”   冷嫣帮他把身子清洗干净,给他仔细擦干,又拿出一团柔软洁净的雪白垫在他身下,帮他穿起衣服,把他抱回床上,一道道伺候得井井有条,娴熟得像是早已铭记于心了。   “嫣儿……”   “嗯?”   “你以前……是不是……”   冷嫣等了半天都没等见下文,“是什么?”   萧玦脸色白得厉害,“是不是……这样伺候过别人……”   冷嫣干脆地赏给他了一个结实的毛栗子,“瞎琢磨什么呢……还不都是为了你,特意跟宫里人学的。”   “你要是伺候过……也没什么……”   冷嫣伸手按在他小腹上,眯眼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有力气没处使啊?”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   冷嫣把肉炖好回来的时候,萧玦已经累得睡着了,睡梦里闻见浓郁的肉香,迷迷糊糊就醒了。   “好香……”   “外面传的话都是瞎吹的,你可别期望太高,怨我骗你啊。”   冷嫣端着一碗红烧肉坐到床边,夹起一块轻轻吹了两下,送到萧玦嘴边,萧玦整块咬了过去,嘴里塞得慢慢的,满足地大嚼着,“好吃……”   看着萧玦吃得像个玩了一天回到家里饿坏了的孩子似的,冷嫣一阵心疼。   以前这个人策马跨刀叱咤疆场的,连她征战大半辈子的爹都对这个出身尊贵还吃苦耐劳的后生赞不绝口,现在别说拿刀,他就连双筷子都握不牢……   “慢点儿吃,都是你的。”   冷嫣喂他吃了几块,就把碗搁到一边儿了,萧玦怨念地看着,“刚说了都是我的……”   “胃不好还想贪吃……以后吃饭得少量多餐,剩下的待会儿再热给你吃,没人跟你抢。”   “嫣儿……”   “又想说什么胡话?”   “没,没有……”   “嗯?”   萧玦抿抿嘴唇,临时抓词,“我离开这儿之前要跟七叔道个别,你……”   “你不说我还忘了。”冷嫣笑着俯□来,在萧玦雪白的颈上吮出一朵红。“我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感觉着颈上的炙热,看着美得生动鲜活的冷嫣,萧玦神色又黯了下来,“肯定没人跟你抢……倒是肯定有人跟我抢……”   “这点儿出息,你就不会抢回来啊?”   “我还凭什么跟人抢……”   “你说呢?”   “嫣儿……”   “你别忘了,我已经是你的了,全都是你的。”   “我也是……”    ☆、65香烤全羊(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唐?王翰《凉州词》   第二天两人先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楚楚赖在萧瑾瑜微凉的怀里,睡眼惺忪地搂紧萧瑾瑜的腰,蹭了几下,“王爷……疼……”   萧瑾瑜朦胧的睡意一下子被她吓没了,是,他昨晚喝了不少酒,还服了凝神散,不然不可能大病未愈就精神奕奕地撑下那么折腾的一整天,还在晚上……他之前是没经验,但到底是个成年男人,该懂的都懂,他就算醉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绝舍不得伤她,已经很小心了,怎么还是……   萧瑾瑜刚紧张起来,就听到楚楚的下半句,“腰疼……”   “……”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打着圈儿揉在她腰背上,楚楚被他揉得舒服了,像猫儿撒娇一样在他怀里蹭蹭,半睡半醒地发出浅浅的哼声,喃喃地道,“王爷……”   “嗯?”   “我是你的娘子了吗?”   “是了。”   “一辈子都是?”   “嗯……”   “那下辈子呢?”   “也是。”   “那下下辈子呢?”   “你想多久就多久。”   “我想永远都是……”   “好……”   “王爷,你真好……”   听到这个“好”字,萧瑾瑜突然想起昨晚被他忘干净的一件事。   萧瑾瑜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物件,放到楚楚手里。楚楚一下子没了睡意,赶紧拿到眼前细看,才发现是个红色缎面小包,那模样楚楚很熟悉,就是离她家最近的观音庙里的护身符。   “王爷……这是你求的?”   萧瑾瑜认真地点头,“都是照你先前说的……在生辰当日找离得最近的观音庙,念一个时辰平安经……”   看着楚楚满脸错愕,萧瑾瑜一怔,“我记得不对?”   对,很对,但是……“王爷,你跪了一个时辰?”   “嗯……放心,跪满时辰了……”   京里人要是知道素来不信鬼神的安王爷在观音庙里一连跪了一个时辰,念了一个时辰的平安经,就为了求一个符,估计整个三法司都要炸锅了。   萧瑾瑜去求符倒不是开始相信神佛菩萨了,只是他记得这事儿对她很重要,既然仍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他就一定要满足她。   楚楚急忙掀开被子,这才发现萧瑾瑜膝盖红肿着,小腿前侧一片淤红。   昨晚竟然一点儿都没留意到。   楚楚心疼地轻抚那片扎眼的淤红,“疼吗?”   萧瑾瑜轻轻摇头,任她轻抚。   “王爷,我一定会对你更好。”   萧瑾瑜浅浅苦笑,“我没那么好……有件事答应你的事做不到了。”   楚楚一愣,抬起头来,“哪一件啊?”   他答应的每一件事楚楚都记得,因为每一件对她都很重要。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能把董先生找回来了……他死了。”   楚楚的手僵在萧瑾瑜没有知觉的腿上,萧瑾瑜却好像能感觉到从腿上传来的微颤,不禁把她搂进怀里,“对不起,我去迟了……”   那个温软的身子在他怀里僵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一个带着浅浅哭腔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那……他是怎么死的啊?”   “被秦郎中折磨死的……我在地窖里看见了他的尸体,已经被分尸了……”   “董先生是好人……”   “嗯,我知道……他想揭发秦郎中的罪行,才被秦郎中害的。”   “他真厉害……跟神捕一样厉害!”   萧瑾瑜轻轻蹙眉,抚着楚楚的头发,“楚楚,我得告诉你……这世上没有六扇门,也没有九大神捕……”感觉到怀里的人又僵了一下,萧瑾瑜忙道,“不过,董先生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楚楚迷茫地抬起头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眼泪看向萧瑾瑜。   “……只是,那些故事讲的都是安王府门下几个官员经办的案子……还有我办的案子。”   楚楚呆呆地看了萧瑾瑜好一阵子,最后两手捧住了萧瑾瑜的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真是六扇门的老大,玉面判官!我找着了……我找着六扇门啦!”   萧瑾瑜默默叹气,搂紧这个突然破涕为笑手舞足蹈的丫头,他刚才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你这样说……也对。”   楚楚高兴得都要哭了,对着萧瑾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好像萧瑾瑜是件被她垂涎已久终于到手的宝物一样。   “王爷,你真好……真好!”楚楚紧紧抱着萧瑾瑜,好像生怕有人把他抢走了,“我一定年年都给董先生烧香,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我根本找不着你……”   “嗯……算上我的那份。”   “好!”   楚楚真想一直就这么在萧瑾瑜怀里赖下去,可到底还是隔不住肚子饿,她可是从昨天中午就什么都没吃过了,萧瑾瑜酒喝多了胃难受得很,又因为前夜服了凝神散而格外困倦,准备再睡一阵,还没重新合上眼就看到楚楚在妆镜前随手绾着头发,萧瑾瑜把楚楚叫到床边。   “怎么啦?”   萧瑾瑜从床上坐起来,让楚楚背对着他坐到他身边,抬手散下楚楚的头发,用手拢着重新给她绾了另一个更精巧的式样,这小丫头一下子就有了些少妇的韵味。   “王爷,你还会梳女人的头发呀?”   “偷学的……”萧瑾瑜浅笑看着,“总想给你梳梳看,今天总算看见是什么样子了……真好看。”   “那我以后都这样梳!”   “好……”   楚楚刚出去,萧瑾瑜还没来得及躺下来,窗户一开,景翊稳稳地落了进来,勾着嘴角笑得内容丰富。   萧瑾瑜瞪都懒得瞪他了。   景翊不打自招,“我没上房梁啊,都是在窗户外面听的。”   昨晚……   景翊准准地接到萧瑾瑜递上的白眼,立即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不是我想听啊,安王府的人都要第一手消息,还得详尽真实有效,我要不认真点儿,就甭想回京城了!”   整个安王府的人……   萧瑾瑜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黑。   他建什么不好,偏偏给这群兔崽子建起那么强大迅速的消息传递网……   赶在萧瑾瑜开口之前,景翊赶紧自救,“萧玦想见你一面。”   萧瑾瑜果然微微怔了一下,转而静定如常,“有事?”   “他有事儿也不跟我说啊……”   “在哪儿?”   “离他家最近的埠头。”   “好。”   萧瑾瑜到那个埠头的时候,一条船靠在埠头上,萧玦就在埠头上等着,松垮垮地靠坐在一张轮椅里,旁边站着一个英姿飒飒的高挑女子。   女子就站在风吹来的方向,刚好为萧玦挡开大部分冷风。   那身形他还记得,京中这样英姿飒飒的女子不多,大多姓冷。   萧瑾瑜惊了一下,心里一暖。   当年萧玦对这女子的心思他还是知道一二的,若不是三年前……如今看到这幕,萧瑾瑜有种压在心里的大石突然被化为灰烟闪瞬消散的轻松。   越离近了,越觉得比起上次见面,如今的萧玦像是找到了魂儿,虽然还是那副苍白消瘦的模样,但眼睛里明显已有了神采。   “七叔……”   “卑职冷嫣拜见安王爷。”   萧瑾瑜轻轻点头,女子很知趣地退到十步开外,走前迅速地帮萧玦理了理从腰间滑下的毯子。   萧瑾瑜看出来,萧玦腰间缠着一根柔韧的带子,将他瘫软无力的身子固定在轮椅中,那张围在他腰间的毯子既为他挡风保暖,也遮着那根带子,最大限度地保护着他的一点儿骄傲。   萧玦带着几分歉意微微颔首,“之前事态不明,言语冒犯七叔,七叔莫怪。”   “无妨……准备去哪儿?”   萧玦浅浅苦笑,“去办个皇上的差事……不知怎么会落到我身上,只能尽力而为。”   “尽力就好。”   萧玦在身上摸出个信封,手微抖着递给萧瑾瑜,轻笑,“七叔成婚,这个就当是我送的贺礼吧……但愿七叔不嫌弃。”   萧瑾瑜打开信封往里看了一眼,一怔。   看得出来,那是份房契。   萧玦补道,“惹出这么些是非,我应该是不会再回紫竹县了,那房子嫣儿已经收拾好了,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给你,偶尔来岳父家看看,还有个自己落脚的地方。”   “好……我就收着了。”   “还要多谢七叔,把传说中的医仙顾先生请来为我治病……”   “举手之劳,你听顾先生的话,好好养病。”   “那……七叔保重。”   “嗯。”   女子走过来把萧玦和轮椅一并抬上了船,直到船划远,景翊才从树上轻轻落下来,抱手看着一脸风平浪静的萧瑾瑜,“你这么不冷不热的,是这辈子都不准备再见他了?”   萧瑾瑜微蹙眉心,轻抿嘴唇,“还是不见的好。”   “你就不纳闷皇上给了他个什么差事?”   萧瑾瑜转头静静瞥了他一眼,“你给他求来的差事,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不是他不关心,而是都猜得到。   景翊差点儿没被他吓到河里去,“你怎么知道?!”   萧瑾瑜没答,直接把话岔了出去,“出门前刚收到京里一封密函,北疆有些麻烦,我需要去一趟……你随我去。”   景翊跟火烧屁股似的“噌”地往后一跳,“不去!这……这北疆都是带兵打仗的事儿,我一窍不通,你让我去干嘛啊!找吴江……让吴江去!”   萧瑾瑜眉梢微扬,“你是怕见打仗,还是怕见岳父?”   景翊退后三步,“还说我,你也没比我好哪儿去啊,楚家爷爷一说话你不也连大气都不敢出嘛!”   萧瑾瑜脸色一黑,这人到底悄默声地偷听了多少东西……   “你跟我去北疆……或者我给你爹去封信,跟他说说清楚……”   萧瑾瑜话音没落,景翊忙道,“别别别……我跟你去,跟你去!”   “你要真不愿意去……”   景翊硬挤出一脸卖乖的笑,“愿意愿意,求之不得……漠北嘛,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听说这时节那边很……很……很凉快嘛!”   “那就好……收拾收拾,入夜启程。”   “行行行……”   ******   萧瑾瑜回到楚家就吩咐侍卫收拾东西,楚楚茫然地看着萧瑾瑜把他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王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楚楚,我要去办点公事……”萧瑾瑜收好衣服,拉着楚楚的手,“你再在家里住一阵子,陪陪爷爷奶奶……我办完就会来接你回京。”   楚楚一听就急了,慌地按住萧瑾瑜装衣服的箱子,“不行!我得跟你一块儿去!”   萧瑾瑜轻抚着她的头顶,“听话……我要去漠北军营,那边在打仗,很危险,女人不能进。”   一想到刚刚才和他在一起就要分开,楚楚就已经百爪挠心了,这一急脑子里就闪出个念头,“那我就扮男人!”   萧瑾瑜哭笑不得,“不许胡闹……”   亏她想得出来……   “反正我就得跟你在一块儿!”   “我很快就回来了……”   “那也不行!”楚楚紧搂住萧瑾瑜的脖子,“一天也不行!”   一想起之前一天一夜不见他的日子,楚楚再也不想重新感受一回了。   “王爷,我听你的话,全听你的,保证不给你惹祸,不给你丢人!你别把我扔下……”   萧瑾瑜默默叹气,他说一不二的本事在她这里从来都是没用的,“好,带你一起去……不过一切千万都要听话。”   “我一定听话!”   “还要记得,一旦到了漠北军营,除了我与景翊,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楚楚立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这个回头再说……先收拾东西吧,天一黑就启程。”   “为啥天黑走啊?”   “要保密,迅速赶路,到漠北军营之前不能让人知道。”   “王爷,这……这到底是去干啥啊?”   “抓鬼。”    ☆、66香烤全羊(二)   楚楚一下子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抓鬼?”   萧瑾瑜努力地想在这双眼睛里找到点儿恐惧的意思,但凡被他找到一点儿,他也有法子让她乖乖留在楚水镇,可惜找到的就只有兴奋和好奇。   “我还没见过活的鬼呢!”   “……”   “不对不对……鬼本来就是死的。”   “……”   “也不对啊,鬼怎么会死嘛!”   “……”   “我都搅合迷糊了!王爷,你要抓的那个鬼,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啊?”   “我知道的也不多……到了漠北就知道了。”   楚楚转身就要出门,“我得跟奶奶说一声去,她还准备今天晚上给你炖鱼汤呢。”   “我去说吧……你不会撒谎。”   “跟奶奶也得撒谎?”   “事关重大,必须如此……日后我再向奶奶赔罪吧。”   “好,奶奶肯定不怪你。”   “嗯……”   ******   楚奶奶惊讶地看着萧瑾瑜,“昨儿才成的亲,咋这就要走啊?”   萧瑾瑜嘴上说是要撒谎,事实上说出来的全都是实话,只是说一半留一半罢了。   “京里急召我去处理点公务,有些棘手,不得不马上动身……有违礼数之处,还望奶奶原谅。”   跟楚奶奶全面扯谎,他自己都觉得于心不安。   “倒不是啥礼数不礼数的事儿……”楚奶奶担心地看着萧瑾瑜仍然白惨惨的脸色,“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这就坐车……是坐车回京城?”   “要远一些……”   “比京城还远?”   “凉州。”   看着楚奶奶吓了一跳的模样,萧瑾瑜忙道,“您若是担心楚楚,可以让她留在家里……我办完事就立即来接她。”   楚奶奶微微一怔,笑着摆摆手,“你这傻孩子,哪有相公跟娘子分开过日子的啊……凉州那地方又荒又冷,楚丫头跟着你帮不了啥大忙,可你好歹每顿都能有口热乎饭吃……”楚奶奶伸手轻轻拍了拍萧瑾瑜的后脑勺,“你得疼惜自个儿的身子,身子垮了,那就啥都没用了。”   萧瑾瑜微颔首,“晚辈记住了。”   楚奶奶轻轻叹气,点点头,“那成……我跟楚丫头交代交代,让她多上点儿心。”   “奶奶,”看着楚奶奶转身就要出厨房,萧瑾瑜沉声唤住她,“有件事想向您请教……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原谅。”   “你这孩子,亲都成了,咋还这么客气……你说吧,想知道啥事儿呀?”   “请问奶奶,当年京中审您娘家案子的是什么人 ?”   楚奶奶笑容一僵,“你……你问这干啥呀?”   “只要卷宗还在,查办那些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就不难。”   楚奶奶愣了一阵,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罢啦,都好几十年了……奶奶心领啦。”   “敢问奶奶娘家姓氏?”   “姓何,一人一可的何。”   “多谢奶奶。”   ******   萧瑾瑜一说是因为公事要走,楚家的仨男人就全都爽快点头了,入夜启程之前,楚爷爷给萧瑾瑜搬了好几坛子泡好的药酒,楚奶奶给他们塞了好些自家腌晒的肉干鱼干。   真走起来,楚楚才知道什么叫赶路。   一连四天,只有吃饭的时候马车才会暂时停下来,其他时间都在飞速地跑着。   第五天到了一片荒郊野外的时候,两个侍卫被换成了八个侍卫,两匹几乎累断气的马也被换了下来。   除了紫竹县,楚楚就只去过京城,漠北这种地方她以前就只听说过几次,还都是镇上的叔伯大爷念叨打仗的事儿的时候顺口提起来的,她就只记得那是个冷得要命的地方。   楚楚很想问问萧瑾瑜,可萧瑾瑜早就受不住这样的车马颠簸,从第二天起就只能躺在床上苦忍着,吃点儿东西就会吐得厉害,但又不得不吃,于是连吃饭都成了一种折磨。   快到凉州地界的时候,晚上楚楚喂他吃药,萧瑾瑜很困难却也很努力地往下咽着,一碗药还没喝完,前面喝下去的就全吐了出来,胃抽痛的厉害,一时间汗如雨下。   楚楚心疼坏了,扶着他把手放在他胃上,小心地给他揉着暖着,“王爷,让马车停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萧瑾瑜微微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要紧……是我喝得急了……”   楚楚眨眨眼睛,摆出一脸委屈,“王爷,我都坐得难受了,再不停一会儿,我也吃不下饭了。”   萧瑾瑜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丫头打的什么心思,可还是忍不住担心,轻轻皱起眉来,“要是不想坐车了,明天就让景翊带你骑马吧……”   楚楚扑到他怀里,像只刚抓到猎物的螃蟹似的,霸道地紧抱着他吐得发软的身子,“我不!我就跟你在一块儿!”   萧瑾瑜抬头轻轻拢她的头发,先前不想让她跟来,也是知道自己肯定受不了这样的颠簸,不管怎么小心也一定会病得一塌糊涂,萧瑾瑜不怕生病,却怕见到她这样担心害怕小心翼翼的模样,每次见她这样,他都恨不得一口气把世上所有的药都吃进去,立马好起来。   楚楚被他抚得舒服了,像猫儿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累了就睡吧……”萧瑾瑜抚上她的脸,“再有一两天就到了……”   “我不困,我再给你煎碗药去。”   萧瑾瑜搂住她,“明天吧……我困了……”   “好。”   “陪我睡……”   “好。”   楚楚想从他怀里爬起来换衣服,萧瑾瑜却没松手,一手搂在她腰上,一手摸上她的衣带,“我来……”   萧瑾瑜胃还疼着,手有点抖,解衣带解得很慢,楚楚也不着急,就沿着他的锁骨深深浅浅地亲着,亲到一半就被中衣的衣襟挡住了,楚楚顺理成章地扒开了他的衣襟,从锁骨一直亲到肩头,又辗转向下,探出小舌尖,饶有兴致地逗弄起萧瑾瑜左胸的一点嫩红。   “楚楚……”   楚楚抬起头来,眨着水灵灵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看着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嘴唇微启着,诱人得很,忍不住吻了上去,探着小舌尖不安分地勾描着他微凉的嘴唇,把他嘴唇吻得发热了,手就不由自主地滑到他腰上,熟门熟路地扒开他的中衣,解开他脐下的那个小结,干脆利索地把他脱了个干净,舔舔嘴唇,贪婪地在他光洁的身子上摸索着,像是在认真考虑从哪儿下嘴似的。   萧瑾瑜原本是因为被她照顾了一整天,心疼她累了,只是单纯地想照顾她一下,可被她这样一弄……   萧瑾瑜喘息微乱,原本有点儿发冷的身子热得发烫了,清楚地感觉到下面一处热得尤其厉害……萧瑾瑜一向很能克制自己,可就在这一个人,这一件事上,好像定力两个字他根本就不认识似的。   胃上的疼痛被炙热烫的模糊了,萧瑾瑜很快成功地解开楚楚身上所有衣带,品赏珍宝一样地抚过她骨肉匀称的身体。   每次这样细致地看她,总能发现些新的惊喜,她的身子就像她的人一样,总是那么活色生香,永远没有枯燥乏味的时候……这副身子美好得让他心疼,心疼这样美好的身子竟然要被他拖累一生了……   萧瑾瑜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过没有她的日子了,所以哪怕明知会委屈了她,还是自私地娶了她,要了她,把她据为己有,用仅有的力量保护她……她想要的一切,他无论如何都会满足她,她只要开心地对他一笑,他就满足了。   萧瑾瑜珍惜地吻着她,热烈而温柔。   “王爷……王爷……”   得到萧瑾瑜的回应,楚楚愈发放肆地在他身上求索,让他充满自己的身子,在自己的身子上任意索取。   她是他的,只是他的,只给他一个人,全给他一个人……   两人都不知道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只知道等他们各自平静下来,外面也悄然无声了。   没有马蹄声,车辙声,甚至没有人声。   已经深夜了。   他没说过今晚可以停下。   萧瑾瑜下意识地把刚刚放开的楚楚重新搂回怀里。   “王爷……”   楚楚在他微红的胸膛上轻轻啄了一下。   萧瑾瑜微皱眉头,在她耳畔轻道,“别出声……”   “唔?”   萧瑾瑜又静静听了一阵,最后脸色微沉,“景翊。”   没人应。   萧瑾瑜眉头微紧,“小月。”   也没人应。   终于有个声音忍不住了。   “王爷……刚才景大人一见冷捕头的马过来,掉头就跑了,冷捕头也追过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您先忙,先忙着吧……”   萧瑾瑜黑着脸默默叹了口气。   “王爷,”楚楚抬头看着他像是松了口气却又像是憋了口气的样子,“小月是谁呀?”   “冷月,冷大将军的小女儿,安王府门下的女捕头,你景大哥的夫人……”萧瑾瑜拍了拍她的脑袋,微微苦笑,“就是你说的那个“小辣椒”。”    ☆、67香烤全羊(三)   “小辣椒?!”   楚楚一下子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九大神捕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她啦!”   萧瑾瑜使尽了全身力气才把楚楚搂了回来,扯好被子把她还光溜溜的身子裹好,哭笑不得地在她圆润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再怎么喜欢,也不用急着去跟人家这样坦诚以对吧……   被打了屁股,楚楚吐吐舌头,一头钻进萧瑾瑜的怀里,“我说错啦,我最喜欢的是你!”   萧瑾瑜彻底没脾气了,“我知道……”   萧瑾瑜抬手轻扣了几下车厢壁,扬声对外面道,“他们一时回不来……今晚先停下歇息吧。”   “是,王爷。”   楚楚趴在萧瑾瑜怀里道,“王爷,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吧,要不马车一跑你又什么都吃不下了。”   “我不饿……”萧瑾瑜轻轻拍抚着她的腰背,试图哄她入睡,“太晚了,快睡吧……”   楚楚在他一侧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从他怀里挣开,抓起衣服眨眼工夫就一件件穿好了,“不饿也得吃,我是你的娘子,吃饭穿衣的事儿我说了算!”楚楚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又仔细塞了塞被角,“你先睡一觉,等饭做好了我叫你,吃完饭就吃药,吃了药咱俩再一块儿睡。”   “好,听你的……”   ******   因为一直惦记着见见那个让她崇拜已久的“小辣椒”长的是个什么模样,楚楚这一晚上睡得并不沉,第二天清早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下子就睁了眼。   萧瑾瑜因为几日来难得一夜安眠,睡得又香又沉,楚楚怕扰了他,不敢乱动,只得竖起耳朵听,还没听见说话声,就又听见另外一阵马蹄声,想是骑马的人勒缰绳勒得急了,马蹄声刚停就接上一阵响亮的嘶鸣,萧瑾瑜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王爷,是不是小辣椒回来了呀?”   能让景翊慌神慌到连马都勒不稳当了,除了冷月还能是谁,“应该是……”   “那我啥时候能看看她啊?”   “我们起床……我叫她进来。”   “好!”   楚楚迅速梳洗好,还帮着萧瑾瑜拾掇好,搀他坐到轮椅里,还很快地把马车里收拾了一下,既紧张又兴奋,俨然一副准备招待贵客的模样。   萧瑾瑜扬声换冷月进来,外面有个清朗的声音干脆地应了一声,楚楚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车门一开,一团红影闪了进来,迅速关上车门,向萧瑾瑜屈膝一跪,“卑职冷月拜见王爷。”   萧瑾瑜看着跪得很像那么回事儿的冷月,清浅苦笑,“拜我也没用,你俩的事儿自己解决,我可管不了……你留他一条活命就好。”   萧瑾瑜明明相当于什么话都没说,可冷月答得干脆果断,“冷月明白。”   “起来说话吧。”   “谢王爷。”   冷月一站起来,楚楚才看清她的模样,下巴微尖,叶眉凤眼,英气里混着几分妩媚,高挑饱满的身子裹在一身红衣劲装里,手里抓着一把剑,整个人美得热烈如火,正跟楚楚想象里的小辣椒的模样差不离,看得楚楚激动不已,“你……你就是小辣椒吧!”   冷月一愣,“我是什么?”   楚楚笑得甜甜的,“你是小辣椒,六扇门九大神捕里唯一一个女神捕!”   冷月一双精致的凤眼睁得溜圆,撞鬼似地看向萧瑾瑜。   她近来一直是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地跑,跑的还都是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她就只知道萧瑾瑜成亲了,还是娶了个与众不同的仵作姑娘……至于怎么个不同法,冷月现在算是明白了。   萧瑾瑜浅笑,“她刚才还在说喜欢你。”   楚楚赶忙点头。   看着冷月一时半会是琢磨不明白了,萧瑾瑜沉声道,“这个你回头问景翊……现在我得问你,凉州如今情况如何?”   冷月立时身姿挺拔地站好,微微颔首,“回王爷,我也是刚办完马帮的案子,想顺道看看我爹再回京,结果就遇上他营里这事儿了……这两天军心不稳,前线有点儿吃紧,我才出来迎迎王爷,确保安全。”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微蹙起眉头,“折子上说,是突厥军队请了苗疆巫师对我军下了蛊。”   “谁添了这么一句废话啊!”冷月骂完便道,“不过……近段日子军营里确实平白出了好些邪乎事儿,有将士是把自己勒死的,有的是闷在澡盆里淹死的,还有一个是自己奔进篝火里烧死的,拦都拦不住……反正都是跟中邪了似的。开始我也觉得下蛊之说忒胡扯,但我有一回还真在阵前看见了那个苗人。”   萧瑾瑜微愕,“阵前?”   “是,那个人骑了一匹白马,穿得乱七八糟的,搁老远一打眼儿就能认出来,那小子还一脸的无辜,我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把眼睛眨得跟景翊似的……”   萧瑾瑜声音微沉,“你上阵了?”   冷月吐了下舌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好久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嘛,看见了就没忍住……”   “下不为例。”   “是!”   “你先回营,万勿声张,静观其变……务必保护好那些尸体,我晚些时候传书给你。”   “是……”冷月突然想起件事,向萧瑾瑜一拜,“冷月谢王爷成全我二姐与吴郡王。”   萧瑾瑜轻笑,“谢不着我……是景翊做的。”   冷月撇了下嘴,“那也是你让他做的。”   “这次还真是他自己的主意。”   “那也是王爷管教得好!”   “是你管教得好……”   冷月一拜而退,楚楚意犹未尽地扒着窗缝往外看,看着冷月利落地翻身跨上一匹健硕的枣红马,鞭子一扬,眨眼工夫就跑没影了。   “王爷,她会破案,还会打仗,真厉害!”   萧瑾瑜还没出声,就听马车外面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她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景翊,你进来。”   楚楚赶紧把窗口让出来,可景翊这回居然是规规矩矩地走了门,不但走门,还走得一瘸一拐的。   萧瑾瑜上下打量着他,景翊头发有点乱,但衣服还算整洁,一点儿都不像跟人交过手的,只是看起来累得惨兮兮的,“腿怎么了?”   景翊一屁股在桌边凳子上坐下,满脸怨念地揉着膝盖,“跪的。”   萧瑾瑜眉梢微扬,“你俩是去拜菩萨了?”   “不是……被冷月罚的。”   萧瑾瑜轻勾嘴角,“你让皇上皇后准冷嫣出宫,促成萧玦与冷嫣,不就是为了在冷月面前讨个好吗……怎么,没用?”   景翊哭丧着脸,“我哪儿知道她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萧瑾瑜看着景翊侧颈上的两朵红,现在他可是比谁都清楚这红印子是怎么来的了,“老法子也没用了?”   “大冷天在荒天野地里折腾了一晚上都不带消火的……刚折腾完她就挖了一把蚯蚓让我跪,不能把蚯蚓压扁,也不能让蚯蚓跑出去,否则就把我的衣服一把火点了……”   楚楚听得聚精会神,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那些蚯蚓怎么啦?”   “蚯蚓好得很……我认错了。”   “她原谅你啦?”   “原谅了一部分吧……”   “啥叫原谅一部分呀?”   “她把外衣还给我了,把里面的衣服烧了……”   萧瑾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穿着一件外衣,难怪骑马都骑不利索了。   楚楚一本正经地道,“那肯定是你认错认得不诚心,小辣椒可不是小心眼儿的人!”   “她心眼儿是不小,多得很呢……”景翊说着一脸怨念地看向萧瑾瑜,“你知道她在这儿,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我要是早说了,你不就早跑了……”萧瑾瑜上下打量着景翊,“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还有力气办吗?”   “什么事儿?”   “你乔装一下,混到军营里去。”   要不是膝盖疼得不愿动,景翊一准儿跳起来,眼睛瞪圆了盯着萧瑾瑜,“混进去?!”   “不明白?就是装成普通军士,跟他们混到一块,别让人发现。”   景翊声音都发飘了,“王爷,你知道那是冷大将军的军营吧……”   一想起自己那个年逾花甲还把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的岳父老泰山,景翊腿脚都发软,还让他混到这个以军纪严明名扬四海的人的军营里,这要被他发现……   “冷将军就见你不足三面,加在一块儿都不到半个时辰,只要你小心些,他认不出来。”   “不行不行……”景翊一个劲儿摆手,“他不认识,冷月还认识呢!”   “躲好就行了。”   “我不会打仗,腿还疼着呢,怎么装啊……”   “装个伤兵正好。”   景翊都快哭了,“想知道什么事让冷月传消息不就行了,还让我混进去干嘛啊?”   “冷月太招眼,只能明察,鬼在暗处,还需暗访。”   景翊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后可怜兮兮地看向萧瑾瑜,“王爷……我要是被冷将军抓了,你会救我吧?”   “嗯……”   景翊追问,“嗯是什么意思啊?”   萧瑾瑜眉头轻展,“看情况吧。”   “……”    ☆、68香烤全羊(四)   景翊刚哭丧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楚楚就凑到萧瑾瑜边上,扯着他的胳膊,“王爷,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军营呀?”   “不远了,”萧瑾瑜浅浅笑着,伸手轻抚她的脸,“坐马车坐得累了?”   楚楚赶紧摇头,“不累。”   萧瑾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苦笑,“我有点儿累了……凉州馆驿就在前面,在那里歇两天再去军营,好不好?”   楚楚欲言又止,抿抿嘴唇,看着萧瑾瑜脸上藏都藏不住的疲惫,使劲儿点了点头,“好。”   ******   楚楚在去京城的路上见过好几处馆驿,都是高墙大院,守卫森严,楚楚以为凉州馆驿也是这么个气派模样,可下了马车才发现,凉州馆驿就是个建在荒天野地里的大破院子,土砌的院墙圈着几间年久失修的矮屋,只有门梁上挂着的那个写了“凉州驿”仨字的木牌子能证明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凉州馆驿。   到馆驿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风沙很大,一众马蹄声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还是清晰可闻。马蹄声还没落下的时候,一把胡子的老驿丞就已经迎出门来了,看见八个侍卫是清一色的御林军打扮,愣了一下,又见从马车里下来一个小娘子,接着俩侍卫又抬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公子,驿丞就更迷糊了,可看着那白衣公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下马车就被风沙呛得直咳嗽,赶紧先把他们迎进那间勉强算作前堂大厅的屋子里了。   驿丞给萧瑾瑜和楚楚端了热茶来,等萧瑾瑜止住咳嗽,把气喘匀了,才看着萧瑾瑜道,“这位大人……是京城里来的 ?”   萧瑾瑜轻轻点头。   驿丞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萧瑾瑜,“下官这几天没接着有京官要来的信儿啊……”   “本来没想在在此停留,只是路上偶染微恙……打扰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一眼看得出来萧瑾瑜脸上清晰的病色,驿丞还是没松眉头,“那……请大人把官凭拿出来吧,下官得做个记录。”   “官凭还真没有……”萧瑾瑜从身上拿出一块金牌来,“不知这个是否可用?”   驿丞接过那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金牌,拿到灯焰边儿上仔细看着,看到正面的那个“安”字的时候还是一头的雾水,翻过来看到背面花纹的时候,“扑通”一声就给萧瑾瑜跪下了,“下官凉州驿丞周启拜见安王爷!有失远迎,怠慢之处还请安王爷恕罪……”   “是我失礼在先,还要谢谢周大人的热茶……请起吧。”   驿丞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把那块金牌双手送回,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下官这就去给王爷收拾屋子……”   “有劳了。”   驿丞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萧瑾瑜身边仔细照顾的楚楚,“敢问王爷……要备几间屋啊?”   “给那八位将军每人备一间……我与王妃住一间就行了。”   “是,是……”   *******   房间里面跟外面看起来一样简陋得很,但明显是被驿丞尽力收拾过的,对于一个睡觉的地方来说已经足够舒适了。   驿丞小心地看着萧瑾瑜和楚楚的神情,“王爷,娘娘……边塞条件实在不比关内,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周大人客气了。”   “王爷客气,王爷客气……王爷娘娘先歇着,下官这就去备晚膳。”   “有劳了。”   等驿丞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楚楚才问萧瑾瑜,“王爷,这儿离军营有多远呀?”   萧瑾瑜漫不经心地道,“最多半个时辰的路程吧。”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军营呀?”   萧瑾瑜这才听出了点儿意思来,伸手把楚楚揽到身边,看着她一点儿事都藏不住的眼睛,“你很想去军营?”   楚楚抿着嘴唇点点头。   萧瑾瑜轻笑,“军营可一点儿都不好玩……日子比这凉州馆驿还要艰苦多了。”   “我不是为了好玩……”楚楚微嘟着小嘴,“我想去验尸。”   “嗯?”   “我想验尸,在小辣椒……不是,冷捕头,在冷捕头办的案子里验尸!”说着一脸恳求地看着萧瑾瑜,“行吗?”   “当然行……”萧瑾瑜轻轻抚着她的腰背,“不过现在还不能去,要再等等。”   楚楚心疼地摸过萧瑾瑜微微发青的眼底,这些日子他就只有在昨天晚上睡了个囫囵的安稳觉,“我知道,你肯定累坏了,得好好歇歇才行。”   “也不是太累……只是现在还不大清楚军营里的情况,贸然去了容易坏事……等我弄清楚些了,咱们马上就去。”   “好!”   屋里很暖,萧瑾瑜身上的疲惫感被温暖又放大了一重,不管怎么强打精神,还是不知不觉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王爷,”楚楚轻推着他的手臂把他唤醒,“到床上睡吧,小心着凉。”   “嗯……一会儿……吃完饭再睡……”   “你饿啦?”   萧瑾瑜迷迷糊糊地把头挨到楚楚怀里,“想和你一块儿吃饭……”   楚楚看他困得眼皮抬都抬不起来了,捧着他的脸在他眼睛上亲了亲,“你先睡吧,我等着你,你睡醒了咱们一块儿吃。”   萧瑾瑜实在熬不过睡意,轻轻点头,“我坐着睡会儿就好……”   “不行,坐着睡觉一会儿又得腰疼了……还是到床上睡吧,我陪你睡。”   “好……”   被子松松软软的,楚楚的身子又像个小火炉一样把他暖得很是舒服,萧瑾瑜一觉睡醒的时候天都大亮了,楚楚还被他搂在怀里,看见萧瑾瑜醒了,楚楚笑嘻嘻地亲了亲他的脸,“你睡醒啦?”   “什么时辰了……”   “都快中午啦。”   萧瑾瑜突然记起来,“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我都答应你啦,等你醒了一块儿吃。”   “对不起……”萧瑾瑜抚上她饿扁了的肚子,“饿坏了吧?怎么不叫醒我啊……”   “你睡不好就没胃口,你都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我想让你睡得饱饱得,起来能多吃点儿。”   “我一定多吃些……去叫驿丞准备饭菜吧。”   “好!”   ******   凉州本来就是个产肉不产菜的地方,在这样临近边疆的偏远之地就更没什么蔬果了,驿丞端上来的几乎都是肉,烤的炖的酱的煎的,萧瑾瑜再怎么努力也没吃下多少,楚楚倒是吃得欢,把先前饿扁了的肚皮撑得鼓鼓的,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   萧瑾瑜都不敢问她吃没吃饱了,生怕她还要吃,自己又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一不小心把她撑坏了……   驿丞来收盘子的时候,看着几个吃得精光的盘子又惊又喜,满脸的受宠若惊,“王爷,娘娘,这些要是不够,厨房里还有大半只烤羊呢!”   萧瑾瑜忙道,“够了,够了……烦劳周大人沏壶茶吧。”   “哎,哎……下官这就去!”   驿丞回来的时候,楚楚已经被萧瑾瑜劝到外面溜达消食去了,驿丞给萧瑾瑜倒了茶之后,萧瑾瑜就请驿丞坐下。   驿丞慌得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下官哪能与王爷同坐啊!”   “有些关于战事的情况想要向周大人请教。”   “王爷言重了……您问,下官一定知道多少说多少。”   “好……周大人可还记得突厥军队是何日来犯的?”   驿丞不假思索,“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到现在也有半年了。”   “一直是冷将军带兵吧?”   “可不是嘛,这些个突厥人,也就冷将军能压得住他们!”驿丞说出这句,接着就想起另一个人来,感慨道,“其实也不是……先前吴郡王也治过他们一回,打得比冷将军还狠呢,让突厥人正儿八经地老实了一阵子,就是不知道后来怎么调去南疆了,还出了那样的事儿……”   “你见过吴郡王?”   “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吴郡王还没封将军呢……跟您一样,来到下官这儿的时候拿出来的是个金牌,要不就凭下官这点儿见识,哪儿认得出皇室宗亲的牌子啊……”   萧瑾瑜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驿丞补道,“说起来……咱们军营没换将军,突厥人倒是换了。”   “嗯?”   “先前犯境的事儿是突厥的一个将军干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突厥三皇子来领兵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不奇怪……突厥汗王传位不论长幼,只论战功,皇子顶替部下领兵以积战功也是正常。”   驿丞摇头,“听说那个将军是突厥大皇子那边儿的,把这立战功的机会让给三皇子,您说这还不奇怪吗?”   萧瑾瑜皱起眉头想了一阵,轻轻点头,“那周大人可知,现在突厥军队里的那个苗疆巫师是怎么回事儿?”   “王爷,您别怪下官没出息……”驿丞脸色发白地道,“下官原来也不信邪,可这个巫师实在邪门儿的很……听说他就那么左挥挥手,右挥挥手,就能把人的魂儿勾走,人隔得老远都能听他的话,自己就能把自己杀了,都不用突厥人动手……这可是真事儿,冷将军都快为这事儿愁死了。”   萧瑾瑜冷然一笑,“这要真是个邪门巫师干的,那这也是个不长脑子的邪门巫师……”    ☆、69香烤全羊(五)   萧瑾瑜慢慢喝了一口面前的茶,苦涩而无香,跟白水煮树叶似的。   萧瑾瑜没上过战场,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离边塞这么近的地方,但以前听萧玦念叨过,边关就是这个模样。   萧瑾瑜像品着上等好茶一样细细品着这口茶水的滋味,神色纹丝不变,“我若有那巫师的本事,一定先把冷将军除了,如此一来群龙无首,必定方寸大乱,一击而破,何苦一个一个从兵卒下手,自找麻烦?”   驿丞一愣,一脸恍然,“对啊,王爷说得对啊!”   “再者……他到底是个苗人,不是突厥人,他若真有这般本事,突厥人凭什么相信他就不会把这本事用到自家身上?”   “是,是,是……”   萧瑾瑜终于放弃了继续喝那杯茶的念头,搁下杯子抬眼看向驿丞,“那这巫师害人之说,最初是如何传出来的?”   “呦,您这么一说……”驿丞皱起眉头深思熟虑了好一阵子,“下官还真不大清楚,反正肯定是从军营里传出来的。”   “为什么?”   “咳……”驿丞苦笑,“王爷,您也看见了,这一片哪有个人影哦,除了前面的军营,就是小的一个人对着一院子牲口,要不是从军营里的人传出来的,那就得是牲口传的喽……”   “这驿站里有多少马?”   “十八匹,”驿丞说着挺起脊背来,一脸骄傲,“凉州驿穷是穷,破归破,但是个大站,军情急报全都从这里往京里发……下官在这儿当驿丞当了快二十年了,这些马有一多半是下官从小马驹喂起来的,全都吃苦耐劳的好马,从来没误过事儿!”   “这里有没有信鸽?”   “也有,不过凉州这地方风沙大,鸽子不比马有准头,一般是那些小将军们想送个家信,就花点儿钱借只鸽子……这驿馆偏得很,朝廷给的钱少,可开销不小,总得给这些马啊羊啊的多准备点儿口粮钱,不然接连来个三五波大官儿,它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萧瑾瑜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在身上摸出张一百两的银票,“贸然叨扰,不合朝廷官员使用驿站的规矩,这些还请周大人收下,算是我等的借宿的费用。”   驿丞慌地站起身来,连连摇头摆手,“王爷误会,误会……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萧瑾瑜把银票搁在桌上,“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想借周大人的鸽子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王爷尽管吩咐!”   “不是公事……我就是想寄封家信。”   “往京城送的话,交给今天送战报的马就行,还保险点儿。”   “不往京城……往苏州。”   “哦哦……好,好……您写,我给您挑只最快最准的鸽子。”   “有劳了。”   驿丞匆匆忙忙出去,楚楚才从通向后院的小门钻进屋里来。   “王爷,你要往苏州送信?”   刚才在门口听见萧瑾瑜和驿丞在说话,她就没进来,在门口等着,正好听见萧瑾瑜跟驿丞说鸽子的事儿。   “嗯。”   楚楚偎到萧瑾瑜身边,“那……能帮我也送一封吗?”   “给谁?”   “给爷爷奶奶,我爹和我哥,告诉他们咱们已经到啦,让他们放心。”   萧瑾瑜抬手揽住楚楚的腰,轻笑,“傻丫头……你以为我是给谁送啊?”   楚楚眼睛一亮,“你就是给我家送的?”   “那不也是我家吗……”,萧瑾瑜眉梢微扬,“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认账认账!”楚楚赶紧道,“是咱们家,我说错啦!”   “说错了怎么办?”   “唔……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   楚楚抿抿嘴唇,低头飞快地在萧瑾瑜脸颊上亲了一下。   萧瑾瑜还是不依不饶地看着她,“就这样?”   楚楚眨眨眼睛,吻上萧瑾瑜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小舌尖在他细润的嘴唇上流连够了,就找准机会溜了进去,萧瑾瑜被她逗弄得发痒,想把这小舌尖缠住,可这小舌尖调皮得很,故意四下躲藏,怎么都捉不住,萧瑾瑜被逗得微恼,手上使劲儿一带,楚楚身子一歪,整个人就跌进了他的怀里,顺理成章地坐到了他的腿上。   楚楚吓得魂儿都没了,这么突然跌在他身上,还坐在他格外消瘦的腿上,肯定把他弄疼了……楚楚慌地就要站起来,可萧瑾瑜把她抱得死死的,抓住楚楚慌神儿的时机,心满意足地把那小舌尖缠住了。   “唔……”   萧瑾瑜像是要报刚才的仇一样,似地愈发热烈地吻着,吻得楚楚都要喘不过起来了,一直把楚楚吻得整个人都软在了他怀里,才满意地松了口。   楚楚趴在萧瑾瑜肩头,喘得胸脯起起伏伏的,“王爷……你坏……”   还是头一回被她说“坏”,萧瑾瑜嘴角一勾,“那就坏给你看看。”   萧瑾瑜不轻不重地勾勒着她软若无骨的小身子,在她几处敏感的地方点到为止,把她逗得周身酥麻,一个劲儿地在他怀里乱挤乱蹭,都快把他的轮椅掀翻了。   萧瑾瑜把她那两只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扣住,浅浅地吻上她发红的耳根,“还敢说我坏?”   楚楚小脸憋得红扑扑的,脑子里除了立马把这坏心眼的人剥干净吃掉之外,就只剩下一团烧糊了的糨糊了,“唔……你好,最好……王爷……”   “怎么好?”   楚楚抬起已经迷离的目光,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怎么都好……全都好……”   “哪儿最好?”   “你最好……”   萧瑾瑜刚松了松手,楚楚一下子挣了出来,像只逃出捕兽夹的饿狼似的,两眼放光地扑住萧瑾瑜,转身跨坐到他腿上,撕扯开萧瑾瑜的衣服。   萧瑾瑜被她吓慌了神,他没打算不给她,可也没打算这样给她啊……   在客厅里,在他轮椅上……   “楚楚……”   萧瑾瑜又一次极其深刻地领会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深意,这会儿的楚楚是绝对不会跟他讲任何道理的,他这样困在轮椅根本动弹不得,一点儿辙都没有,干脆老老实实闭嘴,一切随她……   楚楚吃饱了,脑子也清楚了,一脸同情地揉着萧瑾瑜被她折腾得惨兮兮的身子。   唔,谁让王爷有时候根本就不像个病人呢……   被她柔软的小手揉在腰上,还有意无意地在他敏感地地方拨拉几下,萧瑾瑜可怜的身子又有了反应,已经没有抓她手的力气了,萧瑾瑜只能一脸真诚地看向她,“楚楚,我错了……”   “真的?”   “真的……”   “那以后不许欺负我。”   “绝不欺负……”   萧瑾瑜快哭了,谁欺负谁啊……   “只能我欺负你。”   萧瑾瑜真要哭了,她还没欺负够吗……   “好……”   “那你写信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写上。”   萧瑾瑜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让他把刚才这事儿写给楚家人?杀了他算了……   “写你保证以后不欺负我!”   “好……”   楚楚这才从他身上爬下来,揉着自己有点儿发酸的腰,从地上拾起刚才被萧瑾瑜扯下来的衣服,往身上胡乱一裹,“我洗个澡去。”   萧瑾瑜眼看着楚楚转身就走,“我呢……”   楚楚站在十步开外,扭过头来,“我知道你不愿意让人家帮你洗。”   被她折腾得一点儿力气都没了,衣服也都被她扯成片了,萧瑾瑜别无选择,“我愿意……”   楚楚对这个回答一点儿都不满意,撅起小嘴,“那我找侍卫大哥来给你洗吧。”   萧瑾瑜算是确定她是故意的了,但就是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我愿意让你帮我洗……”   楚楚这才心满意足地露出个笑模样,“那我也愿意帮你洗。”   “谢谢……”   ******   等萧瑾瑜和她一起洗了澡,换上一身完好无损的衣服,终于狠狠心下了个决定,“楚楚,明天咱们就去军营。”   “唔?”楚楚蹲在他脚边,卷起他的裤管帮他往膝盖上揉着药酒,“你已经搞清楚军营里的情况啦?”   萧瑾瑜微微点头,“差不多……”   事实上离原本想的还差不少,但如果再不给她找点儿事干分分神,他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端端地坐着进军营了……   看萧瑾瑜的脸色已经比赶路的时候好看多了,楚楚还是抿了抿嘴,“要是还没搞清楚,在这儿再住几天也行……这儿的烤羊肉太好吃啦!”   “军营里也有,比这里烤得还要好。”   “你吃过?”   “没有……听人说过。”   “好!”   楚楚话音刚落,萧瑾瑜那把汗还捏在手里,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王爷。”   楚楚眼睛一亮,“呀!冷捕头来啦!”   虽然就见过冷月一回,她还是把冷月的声音牢牢记住了。   “嗯……”萧瑾瑜不着痕迹地把裤管放下来,理好衣摆,才微微扬声道,“进来吧。”   冷月像一团火一样闪身进来,什么话都没说就凝着眉头向萧瑾瑜递上一个折子本。   萧瑾瑜接过来,刚一展开就沉下了脸色,从头看到尾,脸色渐沉,眉心渐紧,“我知道了……你跟冷将军说,让他别着急,静观其变,我即刻动身,日落之前就到。”   “是。”   冷月眨眼工夫又像一团火似地闪走了,楚楚小心地看着萧瑾瑜冷峻的脸色,扶上他的臂弯,“王爷,你怎么啦?”   萧瑾瑜缓了缓脸色,轻轻拍了拍楚楚的手背,“收拾收拾东西,这就去军营。”   楚楚试探着问,“又有人死啦?”   萧瑾瑜微微摇头,“没有……突厥的王子要请我吃饭。”   楚楚的脸一下子白了,紧抓着萧瑾瑜的胳膊,“突厥人是坏人,你可别去!”   “放心……到了军营再说。”   楚楚突然想起件事来,脊梁骨顿时窜过一阵凉气,“王爷……你不是说,你来军营不能提前让人知道吗,怎么突厥人会知道啊!”   萧瑾瑜浅笑,柔柔地抚着楚楚发僵的脊背,“不错,有长进……别怕,我会查清楚。”   楚楚抚上萧瑾瑜的脸,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回绝不让你一个人受欺负了。”   “好……”    ☆、70香烤全羊(六)   从凉州馆驿出来,马车赶得飞快,坐在马车里能清楚地听见急促又整齐的马蹄声。萧瑾瑜换好官服之后就合起了眼睛,轻皱着眉头,脸色白得厉害。   “王爷,”楚楚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到了他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别害怕。”   萧瑾瑜眉头紧了紧,睁开眼睛,正对上她既满是担心又格外坚定的目光,微微一怔,“嗯?”   楚楚抿抿嘴唇,低下头来,“我知道突厥,董先生讲过……突厥的人个个都是裹着狼皮的长毛大个子,杀人如麻,还会把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别害怕,你要去见他们,我一定陪着你。”   萧瑾瑜伸手揽住她的腰,牵起她扶在自己臂弯上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吻了吻。这丫头明明就害怕得要命,居然还强作冷静来安慰他……   萧瑾瑜心里既疼又暖,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放心,突厥人确实能征善战,但他们也是人……冷将军,就是冷月的爹,已经跟他们打了好几年的仗了,如今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真的?”   “嗯…”   “冷将军可真厉害!”   “是冷将军带兵厉害…”萧瑾瑜眉心沉了沉,把楚楚的手往自己手里心使劲儿攥了攥,“不过……楚楚,你千万记住,军营里除了我和景翊,还有冷月,任何人都不要信,冷将军也不行……跟紧我,不要乱跑,明白吗?”   楚楚认真地点点头,“我就跟你在一块儿,哪也不去。”   “嗯……”   ******   马车在离军营最远的第一道关卡前停住,萧瑾瑜本以为是要接受检查,刚想开窗交代一下,就听见从车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王爷。”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进来吧。”   话音刚落,马车里就闪进来一团火。   冷月一丝不苟地向萧瑾瑜拜了一下,才道,“王爷,虽然那伙儿突厥人承诺在见到你之前决不动兵,但我爹担心他们使诈,还是留在军营里以防万一,让我带人来迎迎你。”   萧瑾瑜微微点头,“军中情况怎么样?”   “因为先前自杀的事儿,又一时不打仗,有点儿乱……”冷月微扬下巴,明朗地笑了一下,“王爷放心,我给你们当侍卫,肯定比景翊强。”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替景翊说两句,楚楚就已经点起头了,“对!景大哥自己都说过,他不会打,就只会跑,肯定比不过你!”   冷月嘴角一勾,向楚楚两手抱拳,“娘娘圣明!”   “不用客气!”   萧瑾瑜默默叹气,不着痕迹地把楚楚拉回身边圈住,再让她俩同仇敌忾下去,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落到自己身上了,“小月……那几名自杀将士的尸体可存放好了?”   “都放在一个单独的营帐里了,派人专门守着了。”   “军中可有仵作?”   “以往军营里死人都是战死的,草席子一裹葬在军营边儿上就行了,哪用得着验尸收尸的啊……” 冷月笑得有点凄凉,“我爹待他的兵跟亲儿子似的,平白死这几个人,可把他心疼坏了,这几天一直脸黑脾气臭,还得请王爷多担待。”   萧瑾瑜轻轻点头,“你来赶车,进了军营不要停,直接去停尸的营帐,楚楚负责验尸……请冷将军去那见我。”   “是。”   ******   萧瑾瑜要跟楚楚一块儿去看看,可不管他保证离尸体有多远,楚楚都是一口的不答应,本来答应让他在帐门口等着的,可楚楚刚出去就看见外面起了风沙,索性连马车也不让他出了。   人被她结结实实地按在榻上,轮椅又被她推到了最远的角落,萧瑾瑜哭笑不得,“楚楚……我这样见冷将军,不合规矩……”   楚楚雪上加霜地扯来一条厚厚的被子,把他从腰往下裹了个严严实实,拿了杯热水放到榻边的矮几上,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顾先生说了,你不能受风寒,这也是规矩。”   “这案子很重要……”   “你最重要。”   “就一会儿,不碍得……”   楚楚撅起嘴来,“你听我的话,我才听你的话,你要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了!”   “好,好……那就冷月陪你,行不行?”   “行!”   ******   楚楚跳下马车,钻进帐子,冷月已经在等着了。   看着楚楚挽起袖子把头发重新绾成一个光溜溜的髻,围上围裙,戴上手套,一下子变成一副很是正儿八经的模样,冷月忍不住道,“这些事儿我也懂一些,给你搭把手吧。”   楚楚睁圆了眼睛,满脸惊喜,“你还会验尸呀?”   楚楚想说董先生没说过小辣椒还会验尸,想了想就没说出来,董先生说的到底是戏本,真人可就在她面前呢!   冷月拢起头发来,露出一脸得意,“以前跟王爷学的……要不是嫁给景翊那个混球儿,不能再住在安王府了,我肯定有机会把王爷那些验尸的本事全学来。”   楚楚怔怔地看着冷月,盯着她美得张扬的侧脸,扫了几眼她那被一身红衣劲装包裹得让人想入非非的身子,心虚地抿了抿嘴唇,“你以前……住在王爷家呀?”   “住过几年,那会儿就觉得安王府最好玩儿,连过年都不愿回家……”冷月漫不经心地说着,扫了眼摆在地上的三个盖着白布的草席,“王爷说都听你的,你说吧,先验哪一个?”   “就……就最早死的那个吧。”   冷月走到其中一个草席前,面不改色地掀了白布,露出一具已经脱干净了的尸体,死的是个年轻男人,在腐烂得斑斑驳驳的皮肤下还能看出健壮匀称的骨肉。   楚楚跪到尸体旁边,从尸体的头顶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查看,从头顶一直看到脚趾,脑子里留下的居然连一点儿尸体的影子都没有。   整个脑壳里就只有一团酸溜溜的糨糊。   王爷让冷月住在自己家里,住了好几年,还教给她验尸,是不是因为喜欢她呀……   冷月可比自己漂亮多了,还比自己有本事得多,又是大将军的女儿,王爷怎么能不喜欢她呀……   是,自己已经是王爷的娘子了,冷月也早就是景翊的娘子了,可这么想着,心里就是又酸又疼,难受得厉害。   冷月看她直勾勾地盯着尸体,眼睛里亮闪闪的,小脸惨白,咬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了,冷月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头,“娘娘……你怎么了?”   楚楚这才倏地晃过神来,怎么看着看着尸体就想到王爷身上去了啊……   “没,没怎么……他死得怪可怜的。”   冷月微微皱了下眉头,“那照你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说着补了一句,“不是自杀,对吧?”   “不知道……”   楚楚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把尸体翻了个身儿,一寸寸地摸着看着,看着看着神情又恍惚了。   这人的身子很细很滑,可比起王爷的身子还是差得远了……   冷月在王爷家里住了那么久,王爷又那么相信她,她肯定也帮王爷揉过药酒,没准儿还帮王爷擦过身子洗过澡呢……   她懂得多,肯定比自己伺候得好……   王爷肯定更喜欢让她伺候……   “娘娘……”冷月好奇地看着她在一具尸体上温柔认真地抚着揉着,“这是什么验尸法啊?”   “啊?”楚楚愣愣地看着几乎被自己揉破皮的尸体,惨白的小脸腾一下就红了,“这是……这是我家家传的法子,不告诉别人。”   “哦……”   “你看见的,也不能跟别人说。”   冷月认真地点点头,“好。那你用家传的法子……查出来这人的死因了?”   “就,就快了!”   ******   萧瑾瑜在榻上靠了没多会儿,就听见车门外传来一声沧桑又响亮声音,“末将冷沛山恭迎安王爷。”   萧瑾瑜把身子坐直了些,理好衣襟,才道,“冷将军,请进来说话吧。”   车门一开,钻进来一个披挂整齐的老将军,白髯白发,精神矍铄,一手托着精钢头盔,到萧瑾瑜榻前利落地一拜,“拜见安王爷。”   “冷将军免礼。”   站起身来看清楚萧瑾瑜裹着被子靠在榻上的模样,冷沛山愣了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这人的身体一向不好,却还从没以这副样子见过人。   看着冷沛山的神情,萧瑾瑜带着一丝歉意微微颔首,“偶染微恙,让冷将军见笑了……”   冷沛山忙低头把目光错开,“末将不敢。”   “冷将军,”萧瑾瑜的声音平稳清冷,没有一点儿抱病虚弱的意思,“我本无权过问战事……既奉皇上之命来此查案,不得不向冷将军请教几句。”   “是末将上书求皇上请王爷来的……王爷不辞辛苦至此,末将定全力配合,知无不言。”   萧瑾瑜点点头,沉了沉声,“请问冷将军,这一役若无此波折,单论两方实力,如何?”   冷沛山倏地抬头,错愕地看向一脸平静的萧瑾瑜,“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萧瑾瑜静静定定地看着冷沛山,“我以为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我的意思是,依冷将军多年征战经验看,实话实说,这一仗要是正儿八经的打,我军与突厥,谁输谁赢?”    ☆、71香烤全羊(七)   冷沛山脸色沉得厉害,每一道皱纹里都夹着一丝阴云,“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说着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突厥老贼就仗着自己那点儿骑兵,居然派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崽子来应付事儿……”   “冷将军说的小毛崽子……是突厥三王子阿史那苏乌?”   “还能有谁!”   萧瑾瑜静静看着一点就着的冷沛山,“据我所知,冷将军说的这个小毛崽子……十三岁就冲锋陷阵,骁勇善战,到如今二十五岁,从没打过败仗,如此战绩,我倒觉得更像个少年英雄。”   冷沛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冷沛山哪儿来的火气,萧瑾瑜当然清楚。他征战沙场大半辈子了,跟突厥打了不知道多少场仗,突厥那边的将军越换越年轻,他自己却一年老过一年,原本见萧玦一战震突厥,以为平定突厥之乱的日子近在眼前了,哪知道……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在这儿顶着,越打越憋屈。   何况,如今这个小毛崽子还弄来一个苗疆巫师,一声不吭就把军营搞了个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他不过想提醒一下这个气炸了肺的老将军,情绪是不能用来打仗的。   萧瑾瑜轻咳了几声,把话拐了出去,“冷将军以为……那三名将士是否有可能自杀身亡?”   “不可能!”冷沛山脖子一梗,瞪圆了眼睛,“我军里没有这种孬种!”   萧瑾瑜仍然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证据呢?”   冷沛山麻利地从铠甲里摸出一个信封,愤愤地往萧瑾瑜身上一丢,“这就是证据!”   信封上写着一个详细到户的地址,和一个看起来就是女人的名字,萧瑾瑜不与他计较,不动声色地打开信封,拿出信纸看了一遍,轻轻皱起眉头。   这是封家书,写给妻子和年满周岁还没见过一面的孩子的,满纸都是温柔的牵念。   冷沛山有道理,有这样牵挂的人,谁想死?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说话,冷沛山突然跪到萧瑾瑜榻边,往下一趴,“哇”的一声就哭开了,“他们死得冤枉……请王爷做主啊!”   萧瑾瑜吓了一跳,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这个趴在他腿上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老将军,萧瑾瑜一时间赶也不是哄也不是。   总不能像对楚楚那样,抱抱他亲亲他吧……   萧瑾瑜只得硬着头皮道,“冷将军……我一定彻查此事,给全军将士一个说法。”   “谢王爷!”   冷沛山抹着眼泪爬起来,看着萧瑾瑜见鬼似的脸色,脸上一热低下头来,“末将失仪……请王爷恕罪!”   “没有,没有……”   冷沛山抽了抽鼻子,“这些部下一个个比末将的亲儿子还亲,年纪轻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末将心里疼得慌……”   “我明白……”   “王爷,那突厥的龟儿子……您见不见?”   萧瑾瑜端起榻旁矮几上的杯子,“等等再说……劳烦冷将军先在营中为我和娘娘安排个住处。”   “是。”   ******   楚楚被领进寝帐的时候,萧瑾瑜正坐在案边翻公文,楚楚把几页纸搁到萧瑾瑜面前,一声不吭地远远坐到了一边,埋着头不看他。   “楚楚……”萧瑾瑜随手翻了下那几页尸单,微蹙眉头,“你能肯定,这三个人都是自杀?”   “都写在上面了,信不信随便你。”   楚楚的口气让萧瑾瑜微微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她窝在一边直直盯着地面,不禁担心道,“楚楚……怎么了?”   “没怎么……”   这么清楚的赌气的模样,不可能是没怎么。   萧瑾瑜搁下手里所有的东西。“过来。”   “我刚摸完尸体,没洗澡。”   自从楚楚知道他身上有尸毒,不能挨近尸体,只要是碰过尸体,她一定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来见他。   萧瑾瑜愈发觉得不对劲儿,心里微微发紧,“楚楚,到底怎么了?”   萧瑾瑜不问还好,这么温柔关切地一问,楚楚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地扑嗒嗒往下掉,小身子在椅子里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萧瑾瑜赶忙推着轮椅过去,不能碰她,只能着急地看着,“别哭,别哭……出什么事了?”   楚楚哭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什么时候赶我走啊……”   萧瑾瑜听得一愣,还以为是自己一时着急听错了,“赶你走?”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萧瑾瑜更迷糊了,她这是验的什么尸,怎么还验出这么个结果来,“不喜欢你?”   “你太好了……我没那么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萧瑾瑜急得有点儿恼了,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火气,“楚楚,你说明白。”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满脸眼泪,眼睛红红的,“王爷,你别不要我……”   话里带着浓浓的哭腔,那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就像个被人丢弃的小动物似的,看得萧瑾瑜差点忍不住要去抱她,可这会儿就只能心疼地看着,心疼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哪舍得不要她……   “我一定好好学,学得跟冷捕头一样好!”   萧瑾瑜声音都软了,像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她一样,“楚楚……你一直很好。”   “你骗人!就是冷捕头更好!”   萧瑾瑜彻底被她搅合糊涂了,怎么还有冷月的事儿……   楚楚眨着泪汪汪的眼睛,抽抽搭搭地道,“冷捕头长得好看,懂得多……你还让她在你家里住了好多年,跟她玩儿……还教过她验尸!你就是更喜欢她……”   萧瑾瑜这才算是听明白了,好气又好笑。   这丫头……竟吃起冷月的醋了。   被她这么莫名其妙地冤枉,萧瑾瑜都有点儿委屈了,要是不让她长点儿记性,日后他一定是在醋坛子里淹死的……   萧瑾瑜故作静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冷月是很好。”   楚楚咬起嘴唇,“你……你喜欢她?”   “她不是一般的女子。”   “她要不是景大哥的娘子,你是不是就娶她了啊?”   “不知道……”   “反正……反正你现在娶不了她了!”楚楚小脸憋得通红,“我才是你的娘子!”   亏她还记得……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点头,“嗯……既是我的娘子了,就去洗个澡,给我沏壶茶来吧。”   饶有兴致地看着楚楚酸到咬牙切齿还不得不听话的模样,萧瑾瑜终于觉得气顺过来了,谁让她总不相信他的真心……   楚楚端着茶回来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了,水汽还没干透,她的洗澡水里还洒了香粉,这会儿整个人水嫩嫩香喷喷的,头上绾着一个很精巧的髻,微微有点儿肿的眼睛也被一层淡淡的粉黛遮过去了,除了新婚那夜,萧瑾瑜就没见过她打扮得这么漂亮。   楚楚搁下茶盘的时候和萧瑾瑜挨得很近,近的萧瑾瑜不但能清楚地闻到那股让人心驰神往的甜香,还能感觉到她细嫩皮肤上传来的温热。   “楚楚……”   萧瑾瑜刚想把她搂过来,楚楚已经敏捷地闪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你忙吧,我出去玩儿了。”   “去哪儿?”   楚楚理了理衣摆,“学骑马去。”   学骑马,她打扮成这样……萧瑾瑜忍不住追问,“跟谁学?”   “不告诉你。”   看着萧瑾瑜发白发青的脸色,楚楚蹦蹦跳跳地就跑出去了。   萧瑾瑜自我安慰,学点东西又不是坏事,她想学,就让她学吧……   不到半个时辰,这种自我安慰就没效了。   不管看哪本公文,折本子上冒出来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楚楚骑在马上,依在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怀里,被那男人握着手,认真地听着那个男人的话,在荒漠上洒下一串串银铃一样的笑声,笑靥如花的模样。   他向来不是小心眼的人,怎么这会儿……   萧瑾瑜强迫自己看完最后几本公文,终于忍不住了,“来人。”   守在门外的一个侍卫立马应声进来。   “娘娘……还在骑马?”   “是。”   萧瑾瑜捏着手里的一本折子,脸色发白,嘴唇微抿,犹豫了一下才道,“去跟冷将军说……我同意见阿史那苏乌,只有今晚,过期不候。”   “是。”   “还有……请娘娘回来,就说让她梳洗一下,准备去见突厥人。”   “是。”   “等等……她若玩儿得高兴,不想去了,就算了。”   “是。”   侍卫退出去,萧瑾瑜垂手轻轻摸上自己没有知觉的腿,隔着衣服狠狠地掐了上去,像是掐在一块陈年朽木上一样,不管用多大的力气,都是一丝感觉都没有。   使不出力气了,萧瑾瑜才缓缓靠到椅背上,浅浅苦笑,自己给不了她的,凭什么不许别人给她呢……   楚楚钻回帐子来的时候衣服和头发都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红彤彤的小脸上蒙了一层沙土,还是藏不住她满脸的喜悦。   楚楚的高兴一直很纯粹,纯粹得能把身边的人感染得跟着她一起高兴起来,她这会儿的高兴一样很纯粹很热烈,可萧瑾瑜就是没法跟着一起高兴起来……反而心里刺痛得很。   楚楚“咕咚咕咚”灌下一杯水,拿手背抹了下嘴,得意地道,“我学会骑马啦!”   “好……”   “就是风沙太大,吹得我乱七八糟的……得亏师父把我抱得紧,要不我早就把屁股摔开花啦!”   萧瑾瑜脸色隐隐发白,“是吗……”   “是呢!你等一会儿,我得再洗个澡,换个衣服……”楚楚笑着抖抖衣摆,“我都快成沙子做的啦!”   “好……不急。”    ☆、72香烤全羊(八)   楚楚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出来,看到梳洗一新的楚楚,萧瑾瑜心里又是一颤。   这丫头比刚才打扮得更精致了,仔细地描画了眉眼,点了红唇,还扑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梳起了一个华丽而不沉重的发髻,穿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鹅黄衣裙,好心情全都写在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好看得让整间昏暗的营帐都亮起来了。   楚楚跑到萧瑾瑜面前,扯着裙摆原地转了个圈,“王爷你看,好看吧?”   萧瑾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好看。”   楚楚眼睛笑得弯弯的,“是师父送给我的!”   萧瑾瑜一抹浅笑僵在脸上。   他不得不承认,这衣服实在很好看,她穿着也很合身,简直就是专门给她量身做的。   她的这个师父,不但比他有品味,似乎还比他更了解她……   才几个时辰的工夫就拿出一件既合身又价值不菲的衣服送她,想必是心仪她很久,做了很久的准备了吧……   他是个王爷能怎么样,手握天下狱事大权又能怎么样,不能陪她骑马,甚至选衣服的本事都逊人一等……   萧瑾瑜微微抿了下发白的嘴唇,“你的师父……很好。”   楚楚眨着亮亮的眼睛看他,“王爷,你是不是不愿意我跟师父在一块儿呀?”   萧瑾瑜脊背僵了一下,“没有,不会……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酒宴设在两军军营之间的战场中央,突厥王子要求就只有你我赴宴,你若害怕,可以留在军营里。”   “那他们来几个人呀?”   “也是两个,突厥王子阿史那苏乌,还有苗疆巫师都离。”   “我跟你一块儿去,反正我还没见过突厥人和苗人长的什么模样呢!”   萧瑾瑜神情黯了一下,先前说要去是为了陪他,这会儿就只是因为好奇了……   “好……”   ******   马车在黑如漆冷如冰的夜里行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帐子外面。四野空阔得连根草都没有,就只有这么一间帐子,还有帐边桩子上拴着的一黑一白两匹马,帐门外也不见任何守卫。   搀萧瑾瑜下车之前,侍卫拧着眉头低声道,“王爷,可需我等找个地方暗中保护……恐防有诈。”   若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让这些侍卫统统回去,可这会儿……萧瑾瑜看了眼正好奇地扒着窗口往外看的楚楚,迟疑了一下,“留一个人等在马车上吧……没有我的信号不得妄动。”   “是。”   ******   帐子虽然是临时搭建的,但帐里的摆设从用的到看的一样都不缺,还都是中原的式样,连面对面坐在桌边的两个男人也都是中原贵族的打扮。   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男人在面对帐门口的位子上坐着,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面前的酒杯,另一个男人背对帐门趴在桌上,一听到有人进来,两个男人同时看向帐门口,眼神很客气,但还没客气到起身相应的地步。   萧瑾瑜向那个深眼窝高鼻梁的男人微微点头,“苏乌王子。”   对方以同样深度点头笑了一下,“安王爷。”   萧瑾瑜又看向那个唇红齿白,脸蛋圆嘟嘟,眼睛水灵灵的少年人,“都离先生。”   对方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呲起白牙人畜无害地一笑,一声没吭。   楚楚的目光一直盯在阿史那苏乌身上,这个突厥人根本没有董先生说得那么吓人嘛,反倒更像是师父说得那样,这人的眼睛像狼一样又深又亮,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又密又长,鼻梁像小山一样又高又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裹着结实匀称的骨肉,真就像一只正当年的狼一样,既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又让人觉得害怕,不敢靠近。   阿史那苏乌微眯着眼睛,像狼盯着迷迷糊糊走进自己包围圈的小羊羔一样打量着楚楚,“这位就是王妃娘娘吧?”   楚楚还没回过神来,一时没接话,萧瑾瑜沉声道,“正是……楚楚,见过突厥苏乌王子。”   阿史那苏乌笑着直摆手,“免了免了!你们汉人礼节太重,我可不愿意委屈了这么漂亮的王妃娘娘……”说着勾起一抹略带邪气的笑,直盯着楚楚玲珑的腰肢,“安王爷不心疼,我都心疼了。”   萧瑾瑜脸色刚沉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发作了。   就见都离一步窜了出来,张开手臂挡在楚楚面前,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地盯着阿史那苏乌,一张脸气得鼓鼓的,活像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眼前突然窜出个人来,楚楚吓了一跳,不由得往萧瑾瑜身边躲了一下,哪知道都离也跟着她挪了一步,还是严严实实地挡在她面前。   “行了行了……”阿史那苏乌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都离这才坐了回去,不忘扭头警告地瞪了楚楚一眼,把楚楚吓得缩到了萧瑾瑜身后,才满意地回过头去。   阿史那苏乌扶着额角苦笑了两声,“不好意思,这小子不懂事儿,吓着你们了……安王爷,王妃娘娘,请坐吧。”   一个方桌四个座位,阿史那苏乌和都离对面坐着,阿史那苏乌左手边的上座已经撤去了椅子,显然是留给萧瑾瑜的。   在这种是敌非友的宴会里被他人预先排好座位,总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细想,楚楚已经坐到了阿史那苏乌右手边的位子上,还把椅子往阿史那苏乌身边挪了挪。   比起这个长得英武说话温柔的突厥王子,她才不愿意挨着那个凶巴巴还不说话的包子脸呢!   萧瑾瑜别无选择地在阿史那苏乌左边落座了。   阿史那苏乌像是很满意楚楚这样的选择,在给萧瑾瑜倒酒之前先给楚楚满了一杯,转头看着萧瑾瑜明显发阴发冷的脸色,笑道,“一直听人说安王爷是个不拘小节的大度君子,不会还跟自家王妃讲究男尊女卑那一套礼数吧?”   “不会……”萧瑾瑜清清冷冷地看向对面的楚楚,“她不会喝酒,本王替她喝就好。”   阿史那苏乌浓眉微挑,转头看向楚楚,“王妃娘娘,你愿意吗?”   楚楚抿抿嘴唇,看着萧瑾瑜隐隐发白的脸色,摇了摇头,“不愿意。”   他根本就不能喝酒,怎么能让他替自己喝啊……   阿史那苏乌扬起嘴角,对萧瑾瑜耸了耸肩,“突厥的男人是不会强迫女人的,安王爷的意思呢?”   萧瑾瑜微微蹙眉,又不动声色地展成一脸平静,“也好。”   阿史那苏乌脸上的笑意比两条剑眉还浓,“安王爷果然是君子。”   阿史那苏乌给楚楚和萧瑾瑜倒好了酒,好像都离不存在似的,直接对两人举杯道,“久闻安王爷大名,今天终于有幸见上活的了……还要感谢安王爷想得这么周到,把这么漂亮的王妃娘娘也带来了……”说着叹了口气,“安王爷肯定能理解,像你我这种年纪,要是一年半载看不着个女人,那可比掉脑袋还难受啊……不说这些废话了,喝酒,喝酒!”   阿史那苏乌一仰脖子就把一大杯酒灌了进去,楚楚刚想尝尝这突厥的酒是个什么滋味,就被萧瑾瑜警告地一眼看过来,怏怏地搁下了杯子。   萧瑾瑜碰都没碰面前的杯子,满面冰霜地看着喝得有滋有味的阿史那苏乌,“苏乌王子如此诚心致书相邀,还不惜以暂时休战为代价,就为请本王来喝酒?”   阿史那苏乌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啊,我汉字是写得丑了点儿……不过意思应该还是挺清楚的,就是请你来喝酒的,要不我干嘛一个人都不带啊……”说着瞥了眼正直勾勾盯着一桌子酒菜的都离,“他不算数。”   “本王不是带兵的,你请本王也没用。”   阿史那苏乌笑得差点儿从椅子上翻下去,“安王爷,敢情你们汉人打仗还带请客商量的啊……我可没这个意思,就是对汉人很有兴趣,你是皇帝的儿子,我是汗王的儿子,这会儿汉人军营里就只有你才够资格跟我说话,跟我喝酒,我不请你还能请谁啊?”   萧瑾瑜牵起嘴角冷然一笑,“苏乌王子此言差矣……如今的突厥汗王曾与我先皇和谈,兄弟相称,苏乌王子就当与我当今圣上同辈,算下来还是本王侄子辈的,你够不够资格与本王说话,与本王喝酒,还得本王说了算。”   阿史那苏乌噎了一下,放声笑了起来,“我听人家说,占安王爷的便宜是会遭报应的,还真准!”阿史那苏乌满上自己的杯子,又举了起来,“叔叔就叔叔,叔叔在上,侄子敬你一杯!”   轮到萧瑾瑜被他噎着了,见过死皮赖脸的,还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   阿史那苏乌一饮而尽,又兴致满满地斟满了一杯,对楚楚道,“侄子敬婶婶一杯。”   楚楚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没在看她,抱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玫红的酒液酸酸甜甜的,还带着果香,一点儿都不苦不辣,好喝得很,楚楚忍不住多喝几口,把一整杯都喝进去了。   萧瑾瑜想拦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阿史那苏乌满意地笑看楚楚,“怎么样,突厥的酒比中原的酒好喝吧?”   “好喝!”   阿史那苏乌笑着又给她满了一杯,还伸手摸了摸楚楚的头顶,目光里满是宠溺地看着她,“随便喝,管够。”   萧瑾瑜刚要开口,本来紧盯着菜盘子的都离突然一眼瞪向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立马怏怏地缩回了手。   萧瑾瑜脸色沉得厉害,端起面前的酒杯,“苏乌王子既是请本王喝酒,那就由本王奉陪到底了。”   阿史那苏乌勾起嘴角一笑,自满酒杯,“安王爷请。”   萧瑾瑜一口把满杯的酒灌了下去,眉头旋即皱了起来,这东西酸酸甜甜的,连一丝酒气都没有,这是……“葡萄汁?”   阿史那苏乌“噗”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杯子里的葡萄汁都笑得洒了出来,泼得他自己满身都是,就差躺到地上打两个滚了,阿史那苏乌一直把嗓子都笑哑了才搭着萧瑾瑜的肩膀道,“谁说安王爷喜怒不形于色啊,这才到哪儿啊就绷不住了……哈哈哈哈……安王爷你放心,就你这身子骨,我要是跟你拼酒,外面等着你的那个人还不得跟我拼命啊!”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白,毫不客气地拨拉开趴在他肩上笑抽了的阿史那苏乌,冷脸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史那苏乌彻底笑够了,才给自己和萧瑾瑜重新满上葡萄汁,勾着嘴角道,“我就想跟你说一声,你们军营里闹鬼死人的那档子事儿跟我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萧瑾瑜一怔。   阿史那苏乌品酒似地浅抿了一口葡萄汁,看着桌对面还在眼巴巴盯着菜盘子的都离,“这小子根本没那本事……他是苗人不假,但不是什么巫师,是我那醋坛子女人的亲弟弟,怕我在军营里耐不住寂寞跟别的女人鬼混,特地派来盯着我的,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烦得很……你放心,他不懂中原话也不懂突厥话,除了拦着我勾搭女人之外就光认吃。”   楚楚好奇地盯着这个包子脸,试着加了块烤兔子肉放进都离面前的空碗里,都离抬起水灵灵的眼睛看了楚楚一眼,抄起筷子就埋头大吃起来。   这人吃东西的模样可一点儿都不凶,像个饿坏了的大胖兔子似的,吃得白嫩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玩儿极了。   楚楚又往都离碗里夹了几块肉,都离看向楚楚的眼神终于从满是敌意变成了满是感激。   阿史那苏乌向萧瑾瑜无奈地耸耸肩,“看见了吧,就这点儿出息。”   萧瑾瑜微微皱起眉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让你少走点儿弯路呗。”   萧瑾瑜眉头皱得更紧了点儿,两军交战得正火热,敌军首领特意安排这么一出就为了提醒他不要走错方向,这种事萧瑾瑜就是想信也不没法信。   “为什么?”   “我跟萧玦交过手,我服他……我知道他服你。”阿史那苏乌嘴角微扬,目光却凌厉起来,“你们军营里乱成那样,我就是打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没意思……我也好奇,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敢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萧瑾瑜眉梢微挑,“你若想知道此案真相,需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你说。”   “休战五日。”   “五天就够?”   “不够再说。”   “……好!”   “苏乌王子要是没别的事,本王还有公务在身。”   阿史那苏乌耸耸肩,“安王爷还是先好好养养身子吧,但愿下回不用请你喝葡萄汁了。”   “没有下回了。”   阿史那苏乌看向楚楚,楚楚还在饶有兴致地往都离碗里添菜,看他两眼放光地大吃大嚼着。   唔,比看王爷吃饭满足多了……   阿史那苏乌微眯眼睛看着楚楚,“王妃娘娘要是喜欢,把他带走养几天好了。”   楚楚还没回话,就听萧瑾瑜清清冷冷地道,“不必了……”   一个师父已经让他手足无措了,要是再来一个……   “楚楚,走了。”    ☆、73香烤全羊(九)   楚楚一上马车就是一副归心似箭的模样,马车走不多远她就扒着窗缝往外看几眼,好像恨不得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回营地似的。   萧瑾瑜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楚楚……你很着急回去?”   楚楚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急着回去做什么?”   “找我师父呀,我们都约好啦!”楚楚转过头来笑得甜甜的,“我答应师父啦,回去好好说说是怎么见突厥人的!”   想起刚才被阿史那苏乌逗得差点儿失态的窘样,虽然阿史那苏乌十成里有八成不是歹意,但只要想到她要把这事当玩笑一样地说给另一个男人听,萧瑾瑜就禁不住脊背发寒发僵,脸色也随着冷了下来,“不行。”   “我都答应好啦!”   “我说不行就不行。”   楚楚扁扁嘴,扭头看回窗外,“不说就不说吧……”   “你师父……是什么人?”   “不告诉你。”   “我说过,军营里的人不可轻信。”   楚楚转过头来,一脸的抗议,“我师父是好人,大好人!”   萧瑾瑜嘴唇微抿,声音清冷,“比我好,是不是?”   楚楚眨眨眼睛认真地看了看他,萧瑾瑜恍惚觉得她的目光特意在他腿上逗留了一下。   “唔……”楚楚犹豫了一下,“你俩没法比。”   他连比一比的资格都没有……   萧瑾瑜身子微微发颤,一时没法形容这会儿的心情。   怨不得她,只怨自己先前一时小心眼,非说那样的话故意逗她吃醋,气得她从自己身边跑开,让别人有机可乘,这会儿自食苦果……   她不信自己的真心有什么要紧的,至少那会儿把真心给她,她还会开开心心地收下,这会儿……她还要吗?   萧瑾瑜倏然觉得全身从里到外地疼起来,疼得像把整个人都一片片地撕开了,唯独那双没用的腿,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楚楚……”   “唔?”   这会儿她心里正惦记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他连与之相比的资格都没有的人……他就是疼得喊出声来,她恐怕也不会像原来那样心疼地抱着亲他了吧……   萧瑾瑜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紧按住发抖的双腿,静静看着她,“见过你的师父以后,早些回寝帐休息……”   “好。”   ******   马车刚停稳,楚楚就跳下马车一溜烟跑走了,侍卫把萧瑾瑜搀到轮椅上,送进寝帐,看他脸色惨白一片,身子还在微微发抖着,像是在忍着极大的痛苦,不禁道,“王爷,可需唤个大夫来?”   萧瑾瑜靠在椅背上摇摇头。   “那……卑职扶您上床歇着吧。”   “出去……”   “是。”   *****   萧瑾瑜随便从身上摸出个药瓶,胡乱往嘴里塞了几颗,勉强撑着力气把轮椅推到床边,想借着拐杖躺到床上去。   刚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另一只手还没扶到床沿上,胃里倏地窜过一阵剧痛,撑着拐杖的手一软,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冷硬的地面上,疼得眼前一阵发黑。   以前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只要不是病得昏迷不醒,一向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这种摔跤是常有的事,可从没觉得有这么疼,这么委屈……   试了几次都爬不起来,脏腑里的疼痛倒是愈演愈烈了。   顾鹤年叮嘱过,经脉伤损调养不易,最忌心绪不稳,可这会儿……   越疼就越想她,越想她就越疼得厉害……   一想到她看向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子的目光将会渐渐索然无味,仅剩同情,直至满是嫌恶……   萧瑾瑜蜷缩在地上发抖着,一直疼到彻底失去意识,楚楚仍然没有回来,再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隐约看到床边有个人,没待看清就急着唤了一声,“楚楚……”   “王爷,你醒啦?”   辨出声音,萧瑾瑜心里一凉,“小月……”   以往这种时候,那丫头都是第一时间扑进他怀里的,好像生怕他被别人抢去了,可现在……   他以前怎么就从没担心过,她也是会被人抢走的啊……   冷月看萧瑾瑜的脸色比昏睡的时候还要惨白,伸手摸上萧瑾瑜的额头,皱了皱眉头,“呀,怎么还烫着啊……那一帮子庸医,养他们的口粮还不如养俩牲口呢!”   萧瑾瑜把头偏了偏,避开冷月的手。   楚楚本就吃她的醋了,要让她看见……   “没事了,你去忙吧……”   “王爷,你没事儿了,我还有事儿呢。”   萧瑾瑜盯着纹丝不动的帐帘,漫不经心地道,“说吧……”   “我说了,你不能发火啊。”   “那就别说了……”   “这事儿可是跟咱们娘娘有关的。”   “嗯?”   看着萧瑾瑜一下子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冷月忙道,“说好了,你不能发火。”   “好……”   冷月舔了舔嘴唇,往后退了半步,“王爷,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故意啦,但你平时老是那么淡定,谁知道你这么大反应啊……”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一句话说清楚。”   冷月立马挺胸抬头站端正,“娘娘拜我为师了!”   楚楚心心念念的好师父……是她?!   对啊,楚楚从来就没说过她拜的师父是男是女啊……   他一时心乱,就只记得满军营的大老爷们儿,竟把冷月这丫头给忘了……   她明明就说过,要学得跟冷月一样,不拜冷月为师,还能拜谁啊!   自己乱了阵脚,连查都没敢查,就闷着头伤心吃醋,还折腾得差点儿送了半条命,这回真是把八辈祖宗的脸都丢得干干净净了……   萧瑾瑜也不知是羞是喜,脸颊上泛起薄薄一层血色,“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昨天,我看见娘娘从寝帐里跑出来,蹲到一边哭得可怜兮兮的,就问了几句……我把我跟景翊从小到大的事儿和她说了一遍,她立马就想回来跟你道歉,”冷月又往后默默退了半步,退到一个萧瑾瑜躺在床上绝对够不着的距离,“我跟她说,光是她吃你的醋这样不公平,得让你也吃吃醋才成……”   萧瑾瑜顿时有种杀生的冲动,可惜这会儿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目光如刀地瞪着她,“然后……你就收她当徒弟,教她怎么气我?”   冷月扯着嘴角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我这不是战斗经验足嘛……”   “冷月!”   “赖景翊,都是景翊逼的!”   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血管在一跳一跳地发胀,这两个观音菩萨派下来的妖精……   “要不……”冷月眨巴着一对美目看着七窍生烟的萧瑾瑜,人畜无害的笑模样跟景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王爷,我给你烤只肥肥嫩嫩的大胖兔子赔罪,好不好?”   洋相都出尽了,不好还能怎么样……   萧瑾瑜像对景翊一样毫不客气地甩给她一个白眼,“双份。”   “好嘞!”   ******   心里一安,萧瑾瑜不多会儿就沉沉睡着了,睡梦里感觉到有人抱着他的身子,深深浅浅地吻他,萧瑾瑜连眼皮都不想动一下,伸手把失而复得的幸福圈进怀里。   “王爷,你醒啦?”   “没有……亲我,不许停……”   “好。”   一个个柔润又热烈的吻认真地落在他烧得虚软无力的身子上,那双温软的小手像以往一样不安分地四下摸索着,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终于到了头,连平平静静地抱着她都觉得是种奢侈的幸福。   何况她仍然不离不弃……   “楚楚……”   “唔?”   “不许再欺负我了……”   他算是明白了,只要和她对阵,他的脑子和身子一定都是无力反击,任她宰割的。   “唔……只欺负一丁点儿,行不行?”   “不行。”   “一丁丁点儿。”   “不行。”   楚楚在他怀里像猫一样赖皮地磨蹭着,小手使坏地挠着他的腰,动静可怜兮兮的,“王爷……”   萧瑾瑜被她挠得全身发软,仅有的一点儿力气也被化掉了,身子被她压着动弹不得,除了求饶一点儿辙也没有,“好,好……随你,都随你……”   “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楚楚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他抱紧了,黏在他怀里,“我真的知道你有多好啦……我才不会欺负你呢!”   “刚才不是欺负我吗……”   楚楚眨着眼睛,小手又爬上了他的腰,“是吗?”   “不是,不是……”   楚楚忍不住在萧瑾瑜慌得泛红的脸上亲了一口,“王爷,师父说得对,你已经好得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啦!”   萧瑾瑜怎么听这句都不像是在夸他的……   “王爷,我以后一定给师父好好学,变得跟师父一样好!”   “别……现在这样最好,”萧瑾瑜十万分真诚地补上一句,“真的。”   再跟冷月学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楚楚为难地皱皱眉头,嘟囔道,“师父还说要教我一套新的按摩法子呢……你不愿意让我学,那就算了吧。”   “这个可以学。”   “真的?”   “真的。”   “唔……”楚楚在他怀里趴得乖乖的,犹豫了一下,才道,“王爷,我想跟你承认个错误。”   “嗯?”   除了差点儿吓死他,她还干了什么……   “我觉得上回验尸验得不对……我得再验一回。”   “为什么验得不对?”   楚楚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光想着你不喜欢我啦……”   萧瑾瑜啼笑皆非,这个怨不得她,自己不也是一样,“你怎么知道验得不对?”   “我那会儿看着就是自杀的,可后来师父跟我说了,其中有一个人她认识,死的前两天才拜托她给心上人送东西呢,我又觉得可能不是自杀,是我验错了……师父还说了,这仨人好像都是伤兵,她在医帐帮忙的时候见过,我得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还伤到什么我没看见的地方了。”   萧瑾瑜轻轻点了下头,一个“好”字还没说出来,突然想起哪里不大对劲,“伤兵?”   “嗯,不过伤得都不厉害。”   萧瑾瑜心里沉了一下,几下一折腾,他都没顾得上最要紧的那件事。   “楚楚,扶我起来……”   “你还没吃药呢,去哪儿呀?”   “医帐。”   “去看大夫?”   萧瑾瑜无声叹气,“你再去验验尸,我去看看景翊还活着吗……”    ☆、74香烤全羊(十)   萧瑾瑜刚靠近医帐,就听见医帐里一阵此起彼伏的喊声。   “滚!滚!滚啊!”   “快滚!滚!”   “滚啊!再不滚老子今天晚上炖了你!”   侍卫全身绷紧,手按刀柄一步从萧瑾瑜身后闪到了前面,警惕地听着帐里的动静。   “……抽他!使劲儿抽!”   “你个山炮,别打脑袋……抽大腿啊!闪开我来!”   看着萧瑾瑜一脸的云淡风轻,侍卫低声道,“王爷,卑职进去看看。”   “不急,等等……”   “是。”   萧瑾瑜不急,医帐里面的人可是越骂越急了。   “你滚哪儿去……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你他妈再不听话老子睡了你媳妇!”   侍卫实在听不下去了,“王爷……”   萧瑾瑜终于点了点头。   侍卫一闪就冲了进去,“住手!”   话音还没落定,人就傻在原地了。   一帐子各种地方裹着绷带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圈,最里圈三个人并排跪在一块儿,每人手里都拿着根笤帚苗,脸红脖子粗地拼命拨拉着几只正在努力滚粪球的屎壳郎。   一个脑袋上裹着厚厚一圈绷带的小将撅着浑圆的屁股趴在地上,一张脸急得紫红,头也不抬地使劲儿拨拉着一只明显偏离赛道的屎壳郎,“不能住手……不住手这兔崽子都不往正道上滚!”   “快看快看!马上……这只马上就到了……又是这只……”   有人这么一叫,本来就一张娃娃脸没有存在感的侍卫立马被满帐的人当成了空气,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又全投给那几只屎壳郎了。   “快!快滚!快滚!赢了赢了赢了……赢了!”   “唉……咋又是他啊!”   欢呼声混着叹气声,就听到一个人笑意满满地道,“承让,承让,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啊……”   就看近七成的人哭丧着脸冲着人堆中央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人跪了下来,齐刷刷地磕下头去,不情愿却依旧整齐响亮还拖着长腔地喊了一声,“爷爷……”   拜下去的人刚把脑门碰到地上,帐门处突然传来几声清冷的咳嗽。   侍卫半掀着门帘,萧瑾瑜就坐在门口,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被围在中间享受众人山呼爷爷的那个人的脸,其实不看他也知道,除了景翊,也没别人敢在冷沛山的军营里干出这种聚众赌屎壳郎的事儿来了。   看到萧瑾瑜似笑非笑的那张脸的瞬间,景翊“蹭”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腿脚麻利得都对不起缠在小腿上那层厚厚的绷带。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景翊身上,侍卫闪身出去,落下门帘,推着萧瑾瑜离开,动作又快又轻,好像这俩人从来没在帐门口出现过似的。   景翊抄起地上的拐杖,撇开满地的孙子和屎壳郎,高一脚低一脚地奔了出去。   “哎,你干啥去啊……你还没应声呢!”   “你们先跪着,尿急尿急……”   ******   景翊沿着萧瑾瑜的轮椅印子一瘸一拐地追到马厩后面的干草垛边上,萧瑾瑜已经支远了侍卫,靠着椅背松散地坐着,饶有兴致地把一根柔韧的草叶绕在指间玩弄。   景翊抱着拐杖笑得像棵没包住心的大白菜似的,“王爷,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啊……你招呼一声我过去就是了嘛,你说这大冷天的还让你跑这么一趟……”   萧瑾瑜抬眼看看他这副很像那么回事儿的伤兵打扮,“你装瘸子倒是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了。”   景翊满脸谄笑地扫过萧瑾瑜不着力的□,“耳濡目染,耳濡目染……”   萧瑾瑜脸色微黑,看着景翊被厚厚的绷带裹得粗了一圈的小腿,“你是怎么骗得大夫给你裹成这个德行?”   景翊觉得这句话里表扬的成分居多,“胭脂蜂蜜生粉粘土搅合搅合抹几下,然后抱着腿可劲儿喊疼就行了呗……军营里的大夫一个个都忙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哪会对一个小兵看得那么仔细啊,对吧……”   萧瑾瑜眉梢微扬,“这种地方,你哪儿来的胭脂?”   景翊顿时觉得脊梁骨上刮过一阵小凉风,“那什么……”   “那什么?”   “那什么……”景翊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笑着,“王爷,听大夫说你病得不轻啊,还是思郁过度引发旧疾……难不成是想我想的?”   萧瑾瑜冷着一张脸,毫不买账,“你在军营里见过小月了?”   “嘿嘿……”景翊破罐子破摔,“这鬼地方,你又不管我,没她打掩护我能活几天啊……”   萧瑾瑜赏给他一个饱满的白眼,“她就没活剥了你?”   “剥了剥了……光天化日之下生吞活剥的,差点儿让人撞个正着……”景翊意味深长地笑着,“再说了,就她那点儿本事,要是不算我一份儿,哪够把你折腾成这样的啊……”   就说冷月以前缺德也没缺德得这么地道过,敢情是伙上了这个祖师爷爷……   萧瑾瑜脸上漆黑一片,“景翊,你还记得这是在什么人的军营里吧?”   冷沛山的那张脸在脑海里一晃,景翊立马可怜兮兮地靠在拐杖上,站得比萧瑾瑜还晃晃悠悠的,“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看在我伤成这样还舍命给你刺探情报的份上……”   萧瑾瑜没有一点儿可怜他的意思,“说吧,那些屎壳郎都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我那不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吗……这鬼地方也找不着蛐蛐啥的,正好有个老大夫养了一罐子疗肿恶疮的屎壳郎,反正军营只说不能赌博不能斗鸡斗蛐蛐,又没说不能赛屎壳郎滚粪球……”景翊越说越得意,“他们玩儿得高兴得很呢,不过就我挑的那只最听话,拨拉到哪条道上就照着那条道滚直线,从来都不瞎拐弯,连赢四场,刚才那一帐子人全当过我孙子了……”   “那这群孙子都告诉你什么了?”   “死的那三个人都挂过彩,住过医帐,有一个还是在医帐里把自己勒死的,现在只要不是伤得下不来床,那些伤兵都不住医帐了,这些晚上住在医帐里的大夫伙计也都胆儿颤得很……昨儿晚上我茶水喝多了睡不着,四处晃悠着装鬼玩儿,还吓哭了一个捣药的小伙计,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啊……”   “还有呢?”   “有个当大夫的孙子说……死的那三个人先前都长过恶疮,都是用这些屎壳郎治好的,听说这些小玩意儿管用的很,那老大夫叫它们什么来着……铁甲将军!”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萧瑾瑜眉头一皱,景翊立马站得笔直,“我回去接着问那群孙子!”   景翊刚转了个身,又转了回来,“还有件不太要紧的事……不知道用不用跟你说。”   “说。”   “算了算了……还是让冷月说吧,她说比较安全……”   “……”   ******   萧瑾瑜回到寝帐的时候楚楚刚洗过澡出来,头发稍上还滴着水珠,萧瑾瑜拉她坐到自己腿上,拿过毛巾来给她擦着头发,轻柔责备,“不把头发擦干就跑出来,着凉了怎么办……”   楚楚搂着他的腰,贴在他怀里闻着熟悉的药香,“听见你回来的声音啦。”   “想我了?”   “嗯!”   “还不到两个时辰呢……”   “看不见你就想……不对,不抱着你就想!”   被楚楚抱得紧紧的,任她在自己怀里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帮她擦着黑缎子一样又软又亮的头发,萧瑾瑜突然很想向皇上求道圣旨,求皇上把他外放到一个没人知道他是谁的乡野小镇里,给他一份不需要每天熬夜批公文审案卷的闲差,余下的时间精力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抱着她,抱到她烦他了,嫌他了……厚着脸皮耍赖也绝不松手。   “王爷……”   “嗯?”   “我想求你一件事。”   一件……一百件他也不带含糊的。   萧瑾瑜修长的手指穿过她还带着蒙蒙水汽的头发,轻柔地帮她理顺每一束发丝,“说吧。”   “王爷,我想剖尸。”   萧瑾瑜一愣,手指僵在她后颈上,“嗯?”   楚楚扒着他发僵的肩膀,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满脸认真,“我刚才去仔细验了一遍,可是看着还是自杀。尤其是那个勒死自己的人,从脖子上的勒痕从力度和方向上看,怎么看都是他自己弄的,可我还是觉得师父说得有道理,哪有心里有喜欢的人还想死的呀……所以我想剖开看看。”   “看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怎么也得看看他们胃里的东西,看看他们死前吃没吃过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瑾瑜嘴角牵起一丝僵硬的笑容,“楚楚……非剖不可吗?”   楚楚抿抿嘴唇,“不剖的话……我就没别的办法了。”   “我得和冷将军谈谈再说……”   “好……不过你得快点儿说。”   萧瑾瑜浅浅苦笑,抚着她的腰背,“也想尸体了?”   “才不是呢!”楚楚扎在他怀里蹭了几下,“突厥人就休战五天,再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   “害怕打仗吗?”   “我才不怕呢!”楚楚轻拧着眉头,摸着他瘦得棱角分明的脸,“我就怕万一有人伤着你……你不能再生病了。”   萧瑾瑜在她手心上轻吻,他很想跟她保证再也不生病了,可这事由不得他,他不愿让她失望,再小的事也不愿意。   “我一定好好注意。”   “我也一定好好帮你注意!”   “好……”   萧瑾瑜微凉的手抚上楚楚粉嫩的脸颊,微仰头刚想吻上那两瓣总能说出让他身心温暖的话的嘴唇,帐帘突然掀开,带进一股夹着沙粒的冷风。   “王爷,出事了!”    ☆、75香烤全羊(十一)   冷月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清眼前的一幕,退出去是来不及了,索性低头一跪,“王爷恕罪!”   “说。”   “景翊……景翊疯了!”   萧瑾瑜静默了一阵,“哪种疯?”   “真疯……我俩在营地外面烧火烤羊肉,烤着烤着他就要往火堆里跳!”   萧瑾瑜一怔,楚楚也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景大哥怎么样啦?”   “我一急就把他打晕了……”冷月抬起头来,满眼焦急地看向萧瑾瑜,声音却低了一重,沉了几分,“王爷……那贼人怕是盯上景翊了。”   “出去的时候可有人看见?”   冷月毫不犹豫地摇头,“他抱我出去的……他的轻功应付军营里这些人绰绰有余的。”   “回来的时候呢?”   “我背他回来的……这里的哨防我清楚,肯定都避开了。”   “景翊现在何处?”   “在我床上,还昏迷着……”   萧瑾瑜眉心微紧,“传大夫了?”   “没敢……”冷月抿抿发干的嘴唇,“他那些乱七八糟男人女人的事儿我爹知道得比我都清楚,早就卯着劲儿要削他了……”   “我去看看……”   楚楚忙道,“我也去!”   “你在家帮我煎药。”   “哦……好。”   ******   没进帐子之前,萧瑾瑜就接连考虑了十几种可能,并且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在听萧瑾瑜吩咐办事的这百十号人里,比武功,景翊是当仁不让的倒数第一,但要比细心谨慎,就是唐严这样的老江湖也要差他一截。   所以他才放心地让景翊潜进军营来,却没想到……   在景翊毫无提防的情况下诱他中招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是在他百般警惕的时候,更何况,还是在冷月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能理解向来处事冷静果断的冷月怎么会慌成这个样子。   进到帐子里,一眼看见床上的景翊,萧瑾瑜从身体到表情全都僵了一下。   那个把冷月急得眼睛发红,把他惊得手心发凉的人,这会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衣衫凌乱,一条长腿荡在床边,鼾声大响,口水流了一枕头,就只有左脸上的一个五指印能证明冷月确实在短时间内对他动过粗。   一时间冷月和萧瑾瑜都愣在原地。   不用摸他的脉都看得出来,这人哪是昏迷,分明是睡着了,而且还睡得正美。   冷月先在怔愣里回过神来,脸颊“腾”地涨红了,“王爷……刚才,刚才他还不是这个德行呢!”   “嗯……”   萧瑾瑜相信,刚才冷月那副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绝对不是逗他玩儿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就没准儿了。   冷月看着萧瑾瑜半信半疑的神情,心里一急,捏着拳头就冲了过去,“景翊!你给我起来!”   床上的人在香甜的睡梦里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唔……”   “起来!”   景翊连眼睛都不睁一下,伸手就把床边人拽进了怀里,“烤好了吗……”   被萧瑾瑜目不转睛地看着,冷月挣不开景翊的束缚,一张脸涨得通红,“烤你姥姥!”   “老了不好吃了……”   “……你给我起来!”   景翊无赖地把脸埋在冷月饱满的胸峰间,箍在冷月背后的手滑过她窈窕的腰肢,轻巧地扯开她的衣带,熟门熟路地溜进衣服里,冷月还没来得及推开他,景翊已经迅速在这副精美绝伦的身子上挑起了一片片火热,“吃饱了就起……”   景翊挨得太近,想抽他一巴掌都抽不着,这人还偏偏又撩拨得太是地方,冷月顿时酥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喘息凌乱不堪。   “景翊……唔……你……混蛋……”   景翊手上又使了点儿坏,冷月最后一点儿清醒也被烧得灰飞烟灭了,不由自主地摸上景翊肌骨均匀的身子……   “混蛋……”   萧瑾瑜眼睁睁地看着景翊心满意足地把到手的猎物压到床上,等到他正要动手享用的时候,不慌不忙地干咳了两声。   景翊迷迷糊糊中没在意,冷月却像是被一盆子凉水从头浇到脚,一下子醒过了神来。   当着王爷的面,她居然……   一时羞恼,冷月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把景翊踹了下去,“你混蛋!”   景翊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幽怨地捂着摔得生疼的屁股,“你才混蛋……”   冷月生怕他嘴里再吐出点儿什么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扯好就气急败坏地跳下床,揪着耳朵就把景翊拎了起来,一直拎到萧瑾瑜面前,“睁眼!说人话!”   “唔……唔?”迷迷糊糊地扫到萧瑾瑜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景翊眯成缝的狐狸眼顿时睁得溜圆,“王王王王……”   萧瑾瑜冷眼看着他,“你是被狗咬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在这……这,这,这……这是哪儿啊?”   冷月下狠手把他耳朵又拧过半圈,“装!再装!”   景翊一手捂着生疼的屁股,一手捂着更疼的耳朵,满脸无辜泪眼汪汪地迷茫看着四周,“谁装了……不是在烤羊肉吗?”   冷月甩开他的耳朵,狠瞪过去,“你不是想把自己一块儿烤了吗!”   “唔……为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小月,”萧瑾瑜眉梢微扬,“你刚才没对他的脑袋下狠手吧?”   冷月一愣,“没有……吧……”   景翊立马应景地贴到冷月身边,整个人软塌塌地靠上去,把下巴颏粘到冷月肩膀上,“好疼……”   冷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到底没舍得把他推开。   萧瑾瑜看向正在使出所有赖皮的本事以求活路的景翊,“景翊,你真就只记得烤羊肉了?”   景翊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烤羊肉之前呢?”   “点柴火。”   “再前呢?”   景翊摸上冷月的细腰,“就你刚才看见那样……”   冷月黑着脸一肘子顶过去,景翊趴在她身上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   “小月,”萧瑾瑜不疾不徐地道,“审问的事交给你了……问清之后写成公文交给我。”   “是。”   ******   萧瑾瑜慢慢推着轮椅回寝帐,心里比去时稍稍安稳些了。   别的不要紧,人没事就好……反正凭冷月的审讯功底,过了今晚,景翊这档子事的前因后果肯定能一清二楚。   他倒是更惦记那三个已经死了的。   依冷沛山对部下的感情,同意剖尸的可能甚微。   他确实有一纸公文强令剖验的权力,但大敌当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冒动摇军心的风险。   但楚楚说的不无道理,既然这些人没有自杀的理由,而从表面上看又只能是自杀,那确实应该剖开看看……   还是谈谈看吧……   她总能发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萧瑾瑜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地往寝帐方向望了一眼,月夜里远远看到窗中一片漆黑,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楚楚知道他怕黑,天色稍稍一暗就会点起灯来,睡前会把灯油添得足足的,往往天亮起床的时候灯焰还亮得很。   她知道他随时会回来,就是出去煎药,也绝不会留间黑漆漆的屋子迎他。   除非……   萧瑾瑜加快速度推动轮椅,顶着风,几乎用上了他所有的力气,手掌都磨得发烫了。   近了才发现寝帐门口的两个侍卫还在。   看见萧瑾瑜,两个侍卫忙迎上去,“王……”   侍卫刚吐出半个字,就被萧瑾瑜冷声截住了,“楚楚呢?”   “营里又死人了,冷将军找不着您,娘娘也不肯说……娘娘已经去验尸了,让卑职等在这儿等您。”   “灯怎么熄了?”   “刚才窗没关,风刮的……没您的吩咐,卑职等不敢擅入。”   萧瑾瑜心里一松,脏腑间疼痛骤起,一时疼得直不起身来。   俩侍卫吓了一跳,萧瑾瑜只咬牙苦忍,一声不发,俩侍卫对视了半天,终究谁也没敢碰他一下。   心里想着最牵念的人一切安好,疼痛渐轻,才得以慢慢直起身来。   “过去看看……”   “娘娘刚才派人来说……不让您去。”   “为什么?”   “来人没细说。”   “带我去……”   “是。”   ******   侍卫把萧瑾瑜送到一间重兵把守的营帐外,刚掀开帐帘就冲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萧瑾瑜胃里一阵痉挛,还是凝着眉头把轮椅推了进去。   刚进到门口就看到地上血泊一片,壁上顶上血迹斑斑,楚楚就跪在血泊中央,挽着袖子,神情专注地在一个男人大开的肚膛里翻找着,不时地往外取点东西,两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血水还在男人温热尚存的身体里成股地往外淌着,这被剥净衣物开膛破肚的男人就像一只新宰的羊,正在被掏去肚膛里的一切杂碎,等待洗净,摆上烤架……   萧瑾瑜注意到男尸肚皮上那几道被粗暴割开的口子,创面粗糙且紧缩,这人被剖开的时候还活着,还有知觉……   “楚楚……”   听见萧瑾瑜的声音,楚楚一下子抬起头来。   楚楚的头虽然抬了起来,一双手还插在尸体的肚膛里,托着一把被砍得断成了几截的肠子。   “王爷!你怎么进来啦!”   萧瑾瑜脸色发白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楚楚,“楚楚……这人,怎么死的?”   “这屋里全是血,你快出去……我验完了一块儿告诉你!”   “楚楚……”萧瑾瑜胃里突然抽痛得厉害,“谁剖的?”   楚楚抿抿嘴唇,怯怯地看着紧皱眉头满脸冷峻的萧瑾瑜。   “不是我剖的……”   “谁剖的?”   “他……他自己剖的!”    ☆、76香烤全羊(十二)   萧瑾瑜怔怔地看着地上血肉模糊面目狰狞的尸体,胃里的抽痛都静止了,不是他怀疑楚楚的话,只是……   “楚楚……这些伤口,都是他自己剖出来的?”   这人是被剖开的,但不是一刀剖开的,那片肌肉结实紧绷的肚皮上斜开了三道口子,其中一道是从上腹一直剖到两腿之间,楚楚的一双手就是埋在了这道最长最深的口子里。   “应该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断气……”楚楚小心地把那一捧肠子安置好,把手抽出来,抓起尸体同样血淋淋的手□那个血洞里,“那会儿他就把手这样插在他自己肚子里乱搅合,好像要找啥东西……”   萧瑾瑜微蹙眉头,看着一股股浓稠的血水随着那只手的搅动从那血洞里翻涌出来,“找什么?”   “我正在找呢,到现在还没找着什么跟别的尸体不一样的……”   萧瑾瑜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帐中传来一个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   萧瑾瑜微惊,循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摆在帐子角落的一张桌子底下还缩坐着一个人。   被阴影遮着看不清容貌,但看得出那人头发散乱,满身血污,手里好像还紧抱着个什么东西。   “什么人?”   楚楚转头一脸同情地看过去,“王爷,你认识他……就是那个大胖兔子。”   萧瑾瑜一愣,“兔子?”   “我忘了他叫啥了……就是那个突厥王子家娘子的亲弟弟,不会说话,光会吃的那个。”   “都离?”   “对对对!就是他!”   萧瑾瑜错愕地看在那个在桌子底下缩成球的身影,“他……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躲在这儿了,其他人都没留意他,我也不敢说……他好像吓坏了,我想着待会儿把尸体收拾好了抬出去再想办法让他出来。”   “冷将军呢?”   “冷将军开始说要看我验尸来着,我还没拨拉几下呢,他就哭晕了,让人给搀走了。”楚楚再次下手之前看向脸色发白的萧瑾瑜,“王爷,你赶紧回去吧,药都煎好了,就在屋里,再不喝都凉啦……我把那个东西找着了就告诉你。”   萧瑾瑜眉心微紧,轻轻摇头,“别找了……你把他的胃剖开。”   楚楚睁圆了眼睛,“王爷,你咋知道那东西在他胃里呀?”   “不是找东西……我想知道他死前吃过什么。”   “哦……好,不过你就只能坐在那边,我说你听,你不能过来。”   “好。”   楚楚在一边摆放整齐的各式验尸工具中挑出一个小刀,干脆利落地剖开,把从创口涌出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滴不漏地接到一个大茶碗里,捧着茶碗,用一根筷子边搅合边道,“唔……也没什么,馒头,白菜……咦,这是啥呀?”   “嗯?”   楚楚抓起另一根筷子,两根筷子在碗里夹起一根半透明的圆长条,皱着眉头仔细看着,“比粉丝粗,比米线细,还比面条透亮……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萧瑾瑜脸色微青,“粉条……”   “啥?”   “用地瓜土豆做的,易存放,军营里常吃……江南不多见。”   楚楚兴趣盎然地看了半天,还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看得萧瑾瑜心里直发毛,生怕她再好奇下去……   “楚楚……你要想尝尝,明天我让厨子专门做给你吃。”   “好!”   楚楚又低头拨拉了一阵,“馒头,白菜,粉条,羊肉,还有茶叶沫子……他今天晚上吃的应该就这些啦,不过闻着有点儿药味,他应该还喝过药。”   “什么药?”   “这我就不知道啦……他身体好着呢,没啥毛病,就是背上有个伤口,可能养得不大好,周围生了几个脓疮。”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楚楚把茶碗搁下,“王爷,你还想剖什么地方呀?”   “不用了……”   “那我就继续找那个东西啦。”   萧瑾瑜眼看着楚楚又要把手伸进那个血洞里,直觉得自己肚皮上一阵发麻,“楚楚……不用找了。”   “必须得找着!他临死都拼命往自己肚子里拨拉,肯定是要找个特别重要的东西,就因为到死都没找着,他才死不瞑目的……”楚楚抿抿嘴唇,眨眨眼睛,一脸的关切,“王爷,你要是害怕,就先回去吧。”   萧瑾瑜脸色微黑,“不是害怕……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不用找。”   “你怎么知道呀?”   “你把这尸体整理一下……”萧瑾瑜向桌子底下还缩成一团的都离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先把他弄出来,回寝帐我再告诉你。”   楚楚不死心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王爷,要是现在收拾起来,是不是就要直接埋了呀?”   萧瑾瑜摇头,“结案之前不会下葬。”   “那就好啦!”   “嗯?”   楚楚笑得美美的,“我都好长时间没见过长得这么标准的男尸啦,还是他自己剖好了的,我就想多看几回!”   “好……”   ******   萧瑾瑜默默坐在一边看着楚楚仔细地把取出来的各种零碎一点一点填回原位,小心翼翼地把创口对合好,简单地缝上几针,还拿出手绢把尸体手上脸上的血擦干净,把尸体睁大的眼睛合上,才叫将士拿来担架把人抬了出去。   帐里满地都是血,楚楚还是只许萧瑾瑜待在门口那一小片干净的地方,自己把满手血污洗掉,走到桌子边,蹲下来看着都离。   “尸体已经抬走啦,你别害怕,出来吧。”   都离紧缩的身子发抖着,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   “唔……你出来,我给你好吃的。”   “你乖乖听话,我给你好多好多好吃的。”   萧瑾瑜忍不了了,“楚楚……他听不懂。”   楚楚吐吐舌头,“呀,我忘啦!”   楚楚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手臂上戳了戳,都离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发出惹人心疼的“呜呜”声。   楚楚伸手轻轻地抚着他弓起来的脊背,“你别害怕,别害怕……王爷是好人,我也是。”   楚楚抚着抚着,都离的身子渐渐不抖了,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温柔声音的源头,看见楚楚的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下子扑进了楚楚的怀里,连一直紧抱着的东西都不要了。   俩人这才看清楚,他一直紧抱在怀里的是一只凉透了的烤羊腿。   楚楚被他扑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顾不得屁股摔得生疼,慌地捂住都离的嘴,一手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别哭,别哭……让人听见就坏啦!”   楚楚摸着摸着都离就不哭了,楚楚刚把手从他嘴上拿开,都离就抽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望着楚楚,哑着嗓子说了一声什么,楚楚没听懂,萧瑾瑜的脸却顿时一片青黑。   都离又重复了几声,楚楚迷茫地扭过头来看向萧瑾瑜,“王爷,他是不是说他饿了呀?”   萧瑾瑜懂几句苗语,懂得不多,偏偏都离说的这个词他听懂了。   “不是……”   “那他说的是什么呀?”   萧瑾瑜用冷得能把人冻死的目光盯着黏在楚楚怀里的都离,“他叫你……娘……”   楚楚一愣,一下子乐开了花,“他真有意思!”   “……”   楚楚哄着这个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儿子从地上站起来,依萧瑾瑜的吩咐在屋里翻出一身军服,给都离裹在身上,整个过程都离都像刚才紧抱羊腿一样紧紧搂着楚楚的脖子,像只八爪鱼一样粘着楚楚不撒手,看得萧瑾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用尽了定力才强忍住命令楚楚把他扔到一边去的冲动。   萧瑾瑜先一步出去,把守卫全聚到远离帐子的一处,将士们单看着萧瑾瑜铁青的脸色就全都乖乖听话了,聚精会神地听萧瑾瑜板着脸吩咐了一堆守卫案发地要注意的基本事项,谁也没注意背后的营帐里偷偷溜出两个人来。   萧瑾瑜回到寝帐的时候,楚楚和都离已经在寝帐里了,守营帐的俩侍卫也在帐子里。   楚楚和都离就坐在桌子边,都离的手紧搂着楚楚的腰上,楚楚正往都离嘴里喂着葡萄,俩侍卫就杵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王爷……”   楚楚看见萧瑾瑜回来,眼睛笑得弯弯的,一只手摸着都离挨在她胸前的脑袋,邀功似地道,“王爷,你看,他不哭啦!”   萧瑾瑜快哭了,那可是他的王妃,他还没被她这样抱,这样喂过呢……   “楚楚,先把他交给侍卫吧……”   “唔……”楚楚看着吃得正投入的都离,“我刚才就想去洗澡啦,可他就是不撒手,我听他一直喊娘,怪可怜的,就给他喂点吃的啦……王爷,你说他是怎么跑进在咱们军营里的啊?”   萧瑾瑜现在比任何人都想问这个问题,“不知道……”   “是不是突厥王子不要他了呀?”   “不知道……”   “王爷,那咱们把他留下吧……他都叫我娘啦!”   俩侍卫眼睁睁地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又青了一层,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挺身而出,“王爷……我俩的帐子里还有地方,还……还能住个人。”   萧瑾瑜回得干脆果断,“带走。”   都离像是听懂了似的,把楚楚搂得更紧了,腆着脸红着眼睛,又可怜兮兮地喊了声娘,眼瞅着就要掉下眼泪来,楚楚赶紧摸他的脑袋,真像是哄儿子一样温柔地哄着,“不哭不哭……”   俩侍卫默默看向萧瑾瑜,有日子没见过王爷脸黑成这样了……   “楚楚,你得去洗个澡……他也是。”   楚楚为难地抚着又开始发抖的都离,他可真的是被吓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都哭红了,腮帮子惨白惨白的,可怜极了。   “王爷,他都叫我娘啦,要不……我给他洗吧。”    ☆、77香烤全羊(十三)   萧瑾瑜差点儿背过去,两手捏在轮椅扶手上,骨节凸得发白,一张脸阴沉得跟黑锅底似的,“不行。”   都离又往楚楚怀里缩了缩,整张脸埋在楚楚胸口,身子缩成了一个球,“呜……”   楚楚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大动物一样,怜惜地顺着都离的头顶,“王爷,你看他多可怜呀……”   “楚楚……”   “王爷……”   以往楚楚这样看着他的时候,萧瑾瑜都是有求必应的,但这回……   萧瑾瑜果断地把杀人的目光投给那俩看戏看得正出神的侍卫,俩侍卫脊梁骨一凉,立马冲上去,二话不说就把都离从楚楚怀里一把揪了出来。   所幸都离不懂武功,俩侍卫速度也够快,眨眼工夫就把他拉得远远的了。   被侍卫抓得疼了,都离哭得像个被爹娘抛弃的小孩子似的,拼命地朝着楚楚喊娘,侍卫干脆利索地一记敲在都离的脖梗上,都离身子一软,顿时没动静了。   看着都离软软地倒下去,楚楚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许欺负他!”   萧瑾瑜一张脸黑得无以复加,“楚楚,没人欺负他……让他俩照顾他,你去洗澡,换衣服。”   楚楚冲过去一把把都离从侍卫手里抢了过来,俩侍卫谁也不敢跟娘娘抢人,只能撒手,眼睁睁地看着都离软塌塌地趴到楚楚身上。   楚楚瞪着俩侍卫,眼睛里像是要窜出火来,“他俩净欺负人,才不会好好照顾他呢!”   俩侍卫快哭了,他俩怎么就欺负人了啊……   萧瑾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血管全部粗了一圈,像一群夏夜池塘里吃撑了的蛤蟆似的跳个不停,咬牙咬了半晌,从牙缝里挤着道,“楚楚……你把他放下,我给他洗……”萧瑾瑜冷眼看着都离,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我没力气欺负他。”   “不行!你不能碰他!”   萧瑾瑜脸绿得像颗马奶葡萄。   楚楚拖着都离退了两步,“他身上全是血,还不知道碰没碰过那个尸体呢……再说了,我碰过尸体,我已经抱过他了,你不能碰他!”   萧瑾瑜默默叹气,差点儿给她气糊涂了……   “楚楚……”萧瑾瑜深深呼吸,换上一种沉稳冷静又语重心长的语调,“你是王妃,给人洗澡这种事……不能由你来做。”   楚楚眨眨眼睛,“怎么不能呀,我不都给你洗过好多回了嘛,还是你让我给你洗的呢!”   俩侍卫默默低头看地面,御林军当得久了,这点儿眼力界还是有的,毕竟林子大了什么主子都有,小命就那么一条……   萧瑾瑜要疯了,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是你相公!他是谁!”   楚楚愣了一下,看看趴在自己肩头的都离,一脸认真地道,“他叫我娘……就是我儿子嘛。”   萧瑾瑜很想把她一把揪过来,按到地上照着她屁股狠抽几下,脑子里刚窜出这个念头,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了。   还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而且明显是忍笑没忍住,突然笑喷出来了。   萧瑾瑜相信,就是把一家三代的胆儿都加起来,这俩侍卫都不敢在这种时候笑成这样。   转头看过去,阿史那苏乌已经趴在门帘旁边的帐壁上笑得快抽过去了。   一帐子人,谁也没注意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两个侍卫一惊,“刷”地把剑拔了出来,眨眼间一个护到楚楚身前,一个护到萧瑾瑜身边。   阿史那苏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别紧张,别紧张……没劲儿了,没劲儿了……”   萧瑾瑜脸色青白交替,“你怎么在这儿?”   阿史那苏乌确实笑没劲儿了,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没仗打,闲着没事儿出来溜达溜达……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安王爷还是个醋缸啊?”   萧瑾瑜一张脸冷得要结出霜了,“那你说,都离怎么在这儿?”   “我哪知道啊……我出来晃晃,他就跟着,跟着跟着就没影了啊,我就是沿着他脚印儿找来的……”说向都离胸前的一摊油渍上看了一眼,“我看他的脚印在你们营外一个烤羊肉的篝火堆边上停过,估计是被肉味勾过去了,勾过去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吧。”   “那他怎么进得了军营?”   阿史那苏乌揉着笑疼了的肚皮,“我哪知道这傻小子偷吃了你们什么东西,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精明了,专挑了个绕过所有哨防的道走,我要不是沿着他的脚印走,还来不这么快,听不这么全呢……”   萧瑾瑜脑子气得再昏,这点儿事还是想得明白的。   阿史那苏乌要是没瞎诌胡扯,那么把都离勾去的烤羊肉就是景翊和冷月扔下的那摊,都离是闻着味儿来的,抓了只烤羊腿之后就不知道往哪儿走了,就沿着冷月绕过哨防背景翊回营的脚印跟到营里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恐怕他只是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啃羊腿,结果好巧不巧地正撞见那人剖腹的一幕,吓破了胆,躲到了桌子底下。   这些都说得过去,唯有一样。   “他为何问本王的王妃喊娘?”   阿史那苏乌又笑了好一阵子,才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上回没跟你们说,他这儿有问题,傻子……谁给过他吃的他都喊娘,在我营里有规矩,就只有他姐姐派来管他的那个丫鬟能给他吃的。”阿史那苏乌看看正满脸疼惜地抱着都离的楚楚,嘴角笑得都快咧到后脑勺了,“不过是安王妃要给他吃的,这个面子我肯定得给的嘛……”   萧瑾瑜的脸色已经复杂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颜色,“你既然来了,赶紧把他带走……让军营的人发现你们在这儿,想走了也走不了了。”   阿史那苏乌微微一怔,把笑模样收敛了一点儿,“安王爷,你就不怕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瞎诌胡扯的?”   萧瑾瑜冷冷看过去,“你应该听说过,跟我胡诌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要是把我抓起来,这仗没准儿就打完了。”   “抓你是冷将军的事,我只抓案犯。”萧瑾瑜瞥了眼依旧彻底茫然的两个侍卫,“何况凭你的身手,他俩还抓不了你,没必要让他俩大半夜的白费体力。”   阿史那苏乌一愣,看着已经恢复到静定安然的萧瑾瑜,“安王爷,你已经把案子破得七七八八了吧?”   萧瑾瑜不答,“你走是不走?”   “走走走……”   楚楚一听,立马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真像是要母子分离了似的。   阿史那苏乌拍拍屁股站起来,满眼笑意地看着楚楚,“王妃娘娘喜欢他?”   “唔……他是第一个问我喊娘的。”   阿史那苏乌一本正经看向萧瑾瑜,“安王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啊……到现在还没个问王妃娘娘喊娘的啊?”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你想站着出去,还是想躺着出去?”   “安王爷息怒,息怒……不是说好了嘛,休战五天,还没到时候,你可不能对我动粗啊……”阿史那苏乌笑眯眯地看向楚楚,“王妃娘娘,你要是喜欢他,留着养几天也行。”   楚楚抿抿嘴唇,“还是让他回家吧,这里又死人了,他都吓坏了……”   阿史那苏乌一愣,“又死人了?”   “有个人把自己肚子剖开了,要找东西。”   阿史那苏乌是个杀人无数的主儿,什么血肉横飞的场面都见过,但听着眼前这个小巧玲珑的丫头把这种话说得跟喝凉水似的,阿史那苏乌脊梁骨一阵发凉,汗毛顿时竖了一片。   “自……自己剖开?还……还找东西?”   “是呢,我把他肚子里的东西翻了个遍都没找着……我觉得是我找得不仔细,可王爷说根本就没那个东西。”   看着阿史那苏乌的脸色,萧瑾瑜顿时有种气血顺畅的感觉,“尸体还在营里放着,苏乌王子要是感兴趣,本王陪你去看看?”   “不用,不用……你们营里的事儿,我还是不掺合的好,不掺合的好……”   阿史那苏乌飞快地把都离拉过来,抗麻袋一样地抗在肩上,眨眼工夫就在帐子里消失了。   萧瑾瑜默默舒了口气,看着满脸失落地望着帐门口的楚楚,“楚楚……去洗澡,换衣服。”   “哦……”   ******   楚楚再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睡着了。楚楚爬上床去,理所当然地窝进萧瑾瑜的怀里。   萧瑾瑜还醒着,他本来就不易入睡,刚才折腾那么一出,天亮之前想睡着是不可能了,所以他知道楚楚窝进他怀里,但到底是余火未消,没像平日里一样把她抱住。   这丫头……实在是欠修理了。   丢给别人修理还舍不得,还得自己想想法子……   要是隔三差五来个这么一出,就凭他这漏洞百出的身子,想要活到三十岁都难了……   萧瑾瑜还没想好具体的修理办法,窝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居然已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萧瑾瑜一慌,他就是在心里那么想想,没说出来吧……   要说委屈,好像也该是他委屈吧……   怀里的人越哭越伤心,萧瑾瑜到底忍不住,搂住了那个哭得发颤的小身子,“楚楚……怎么了?”   “王爷……”楚楚搂紧了他的腰,身子蜷缩在他怀里,哭得更大声了,“我都没见过我娘长啥样,他们都说我是野种……我想当娘,我想有人喊我娘……”   萧瑾瑜微微一怔,猛然想起楚楚的身世,心里一下子揪得发疼。   她不舍得都离,居然是不舍得都离喊的那一声娘,还是用苗语喊的,她根本听不懂的一声娘。   他居然气昏了头,没看得出来……   “楚楚……你不是野种,你是楚家的孩子……”萧瑾瑜轻轻顺着她的头顶,“你还是我的娘子。”   “我知道……我就是想我娘,我就是想看她,我想让她抱抱我……”   萧瑾瑜搂着哭得身子发抖的楚楚,犹豫了一下,声音微沉地道,“楚楚……我也没见过我娘。”   “你还是比我强……你知道谁是你娘,我都不知道我娘是谁……”   萧瑾瑜眉心微沉,浅浅苦笑,“我也不知道……”    ☆、78香烤全羊(十四)   楚楚从萧瑾瑜怀里抬起头来,眨了眨泪汪汪的眼睛,两滴眼泪又从湿漉漉的睫毛上跌了下来,滚过她哭花了的脸蛋,滴在萧瑾瑜的胸口上,萧瑾瑜抚着她的头发,怜惜地吻上那两道晶莹的泪痕,一直吻上楚楚哭红了的眼睛。   “王爷……你不是上上个皇上的儿子吗,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呀?”   萧瑾瑜伸手摸上她秀气的眉眼,微凉的指尖轻轻发颤,浅浅苦笑,“他们都说我娘是上上个皇上的皇后……我不信。”   “为什么呀?”楚楚认真地拧起眉头,“你没见过她吗?”   “见过,”萧瑾瑜苦笑微浓,“应该见过吧……我父皇驾崩的时候我刚满两岁,母后也跟着殉葬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被奶妈宫女抚养的,我只见过父皇母后的画像……现在也都记不得了。”   楚楚咬咬嘴唇,伸手轻轻摸上萧瑾瑜苍白清瘦的脸颊,“王爷,我以为当王爷都可威风啦……”   萧瑾瑜把她的小手捉在手心里,“当王爷很累,尤其是从小就没爹没娘的王爷……”   楚楚支起身子看着他,“王爷,那你为什么不相信皇后是你娘呀?”   萧瑾瑜刚要开口,脸色倏地一白,推开楚楚拧过身子,趴在床边就呕吐起来,楚楚吓了一跳,赶忙爬起来搀住他,手忙脚乱地帮他敲背。   萧瑾瑜吐出来的全是琥珀色的药汁,一直把胃吐空了,吐得干呕,才渐渐缓了过来,身子虚软地伏在床沿上,连躺回去的力气都没了。   楚楚拿来温水给他漱口,扶他躺好,萧瑾瑜仍然紧按着胃,眉头拧成了一团,冷汗聚成股地往下淌,大口地喘息着。   “王爷,你又犯胃病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   楚楚抬眼看见床边矮几上的那只空空的药碗,“王爷,你喝药的时候……药是不是都凉透了啊?”   萧瑾瑜又点了点头。   楚楚急了,“都凉了你怎么还喝呀!你胃病那么厉害,怎么能喝凉的啊!”   萧瑾瑜疼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抖得像筛糠一样,楚楚赶紧翻出药来倒出两颗喂给他,把他紧按在胃上的手拿开,热乎乎的小手伸到他衣服里,恰到好处地帮他揉着暖着。   疼痛渐缓,好一阵子,萧瑾瑜才挑起一丝浅笑,看着满脸紧张的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不喝,你不就白熬了……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谁知道哪天又从哪儿冒出个大儿子来……你就不管我了……”   “谁说的呀!我都是你的娘子了,一辈子都管你!”   “你还是人家的娘呢……”   楚楚愣了一愣,终于在萧瑾瑜那梅子一样甜里带酸的语调里反应过来一件事。   萧瑾瑜看着她灵光一闪的神情,以为她总算是转过弯儿来了。   楚楚有点儿手足无措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你,你不喜欢孩子呀?”   萧瑾瑜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就算把她娶回家了,他还是摸不清这小脑袋瓜儿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转的……   萧瑾瑜很想告诉她,别说是生儿子,就是她给他生只兔子,只要是她生的,他都一样当掌上明珠捧着,当心头之肉疼着。   但这种话他哪说得出口……   “喜欢……”   “你骗人……”楚楚抿抿嘴唇,继续帮他揉着,“你根本就不喜欢都离。”   萧瑾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凭什么喜欢他……”   “那……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呀?”   萧瑾瑜声音小小的,“你生的……”   楚楚一双眼睛一下子亮闪闪的,“王爷,你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啦?”   萧瑾瑜脸上一热,原本一片煞白的脸迅速泛起了红色。   明明是她急着要当娘的……可要是平心而论,恐怕萧瑾瑜比她更想要个孩子。   只有萧瑾瑜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孩子,他甚至想过等身体好些的时候就收养个孩子,可身子偏偏一年差过一年,照顾自己都越来越困难,这就成了一个越来越不现实的愿望,不现实到他几乎已经彻底死心了……   “想……”   他是真的想,早就想了……   楚楚高兴得要跳起来了,抱着萧瑾瑜直叫,“我给你生!我给你生!生多少都行!多少都行!”   这么大动静,恐怕周围几个营帐里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了,萧瑾瑜脸红得冒烟,胃都顾不上疼了,“好,好……不急……”   “当然急啦!王爷,你说,你喜欢儿子还是闺女,我这就给奶奶写信,让奶奶帮我在楚水镇的那个观音庙里求求,求什么得什么,可灵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抚着她激动得发红的脸颊,“你别急,别急……我都喜欢,不必麻烦观音娘娘了……”   “那我一样给你生一个!”   “好……”   “不行……两个不够,王府太大了,我想生五个,多子多福!”   萧瑾瑜看着她乐得发晕的模样,胃痛都消减了,轻轻抱着她,“随你生,生多少我都养得起……”   “真的?”   “嗯……”   “那我就一直给你生!生一辈子!”   萧瑾瑜轻轻抚上她笑弯了的眼睛,看着她因为自己点个头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不知怎么就心疼得很,“楚楚……”   “王爷,你真好!真好!”   “你才好……”   ******   第二天早晨起来,不用楚楚威逼利诱,萧瑾瑜自觉吃下了满满一碗小米粥,趁热把药喝得干干净净。   不是他突然胃口好了,只是昨晚一场云雨之后,楚楚抱着他瘦得见骨的身子满脸心疼地说了一句,要不就只生一个吧……   景翊飘进屋里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楚楚惊喜的目光中慢慢嚼着一块苹果。   看见景翊,楚楚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这人好像是出了点什么事来着……可现在这么看着,神清气爽,脸色红润,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哪像是出了什么事的呀!   “景大哥!”   景翊笑着把一个公文本子放到萧瑾瑜面前,一屁股坐到桌边,顺手从盘子里拈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我跟小月一块儿写的,保证没错。”   萧瑾瑜刚一打开,眉头就蹙了起来,纸上的字既不是景翊的也不是冷月的,一笔深一笔浅,歪七扭八,还赶不上阿史那苏乌写得规整,“这是你俩写的?”   “如假包换。”   看着景翊笑得满面春光,萧瑾瑜眉梢微扬,“在哪儿写的?”   “床上。”   萧瑾瑜脸色微阴,“小月呢?”   “床上歇着呢。”   “……”   萧瑾瑜皱眉看着公文本子里的字,看了一半就抬头看向景翊,“你昨晚没洗手?”   景翊一愣,“洗了啊。”   “什么时候?”   “你走了以后,我俩洗澡的时候。”   萧瑾瑜脸色微黑,“再往前。”   “前到哪儿?”   “摸完那些屎壳郎之后。”   景翊眯起狐狸眼,不急不慢地回忆着,“摸完以后……我就被你叫出去了,回去之后他们就已经收摊了……然后,然后就跟小月溜出去……好像是没有。”   “但你吃过东西?”   “烤羊肉嘛,总得尝尝熟没熟……”景翊脸色突然一变,“不对!我是用手抓的,然后还舔了舔手指头……”   萧瑾瑜看着脸色发绿的景翊,淡然点头,“这就是了……”说着看向正一脸同情望着景翊的楚楚,“楚楚,拿盒胭脂来。”   楚楚赶忙翻出一盒胭脂,满脸好奇地递上来,“王爷,胭脂还能催吐呀?”   “不用催,一会儿他自己会吐……”萧瑾瑜接过胭脂,推到景翊面前,“胭脂给你,蜂蜜生粉自己找……平白消失一晚上,大夫们或许会想要看看你的伤情。”   景翊“噌”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还去?!”   “只用探一件事,探清楚之后就随你去哪儿。”   景翊哭丧着脸,“王爷,我昨儿晚上可差点儿就没命了啊……”   “不是还差着一点儿吗……你去问清楚,那些屎壳郎是谁喂的。”   “是不跟你说了吗,就是医帐里一个老大夫养的啊……”   “他养的,未必是他喂的。”   “啊?”   “你查清楚,谁负责给这些屎壳郎喂食,喂的是什么。”   “王爷……屎壳郎,你说能喂什么……”   萧瑾瑜冷冷一眼看过去。   “成成成……我去,我去……”   “还有,军营里所有用屎壳郎治恶疮的方子,全部拿来。”   “是……”   看着景翊哭丧着脸飘出去,楚楚扯扯萧瑾瑜的胳膊,“王爷,景大哥昨天晚上是怎么啦?”   萧瑾瑜浅笑,“立功了。”   楚楚睁大了眼睛,“立的什么功呀?”   “现在还说不好……我去看看冷将军,你在帐子里,不要乱跑。”   “王爷,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个鬼到底是谁了呀?”   萧瑾瑜轻轻摇头,声音放低了些,“只有疑凶。”   “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个鬼是怎么害人的了?”   萧瑾瑜仍然摇头,“有几种可能,还不确定。”   楚楚抿抿嘴唇,“那……王爷,你能不能跟冷将军说说,让我剖两具尸体呀……剖完我要是说不出来那个鬼是用什么法子害人的,就让冷将军打我的屁股,打多少下都行!”   萧瑾瑜微怔,皱起眉头,“哪两具?”   “闷在澡盆里淹死的那个,和奔进篝火里面烧焦的那个,这两个就行,勒死的那个不用剖了。”   萧瑾瑜皱皱眉头,“去吧,叫冷月跟你一块儿去。”   楚楚一愣,“不用跟冷将军说啦?”   “我去说,你剖就是……再拖又要死人了。”   “谢谢王爷!”   “该我谢你……注意安全。”   “好!”    ☆、79香烤全羊(十五)   楚楚去找冷月的时候,冷月正在沐浴,长发散落的半身影子隐约地印在一扇火红的丝质屏风上,再经过蒙蒙的雾气柔化,光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就把楚楚看得呆住了。   楚楚没进营帐的时候她已经听出楚楚的脚步声了,这会儿也隐约看见楚楚就在屏风前不远处站着,可半晌都没听见楚楚出声,冷月就出声问了一句,“娘娘?”   楚楚这才被她叫回了神来,“师……师父!”   “娘娘有事?”   “唔……”   “急事?”   “急……也不太急。”   “等等啊,这就出来。”   “哦……哦,好……”   楚楚眼睁睁地看着冷月窈窕饱满的影子从水里站起来,伴着“哗”的一声水响,一个绝美的侧影完整地投到火红的屏风上,长颈,丰胸,纤腰,翘臀,腰背线条流畅,双腿圆润修长……   “师父……”   冷月擦着身子,带着淡淡的慵懒应了一声,“嗯?”   楚楚贪婪盯着这个影子咽了咽口水,“师父……你要是死了,肯定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尸!”   屏风上的影子清晰地僵了一下。   冷月从小到大也没少听夸人的话,这种夸法还真是破天荒的……   “谢谢娘娘……”   冷月穿好衣服出来,楚楚还盯在她身上,盯得她心里直发毛。   无论是在军营还是在安王府,她都是大男人堆里罕见的一抹艳红,对男人们如狼似虎的眼神早就见怪不怪了,这倒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看得脊梁骨发凉……   “娘娘……什么事?”   “啊……我,我来找你剖尸的!”   冷月顿时感觉肚皮正中央迅速窜起一道冰凉,汗毛都立了一片,“剖谁?”   看着冷月见鬼似的神情,楚楚赶忙摆手,“不剖你!不剖你……”说着笑盈盈地补了一句,“这么好看的尸体,我肯定舍不得下手!”   冷月嘴角抽了一下,“谢谢娘娘……”   “我就剖两个人,淹死的那个和烧死的那个,王爷让咱俩一块儿去。”   “我爹知道?”   楚楚抿了抿嘴唇,“王爷让我先剖着,他去看冷将军了,会跟冷将军说……”   “看我爹?”冷月微愕,“我爹怎么了?”   “昨晚又死了个人,冷将军要看我验尸,看着看着就哭晕过去了……”见冷月拧起了眉头,楚楚忙道,“师父,你要是想去看看你爹就去吧,我一个人去验尸也行。”   “不行……王爷的命令不能改,走吧。”   “哦……好。”   ******   一进停尸的营帐,冷月向新多出来的那张席子上看了一眼,“这是昨晚死的那个?”   “是呢……”楚楚掀开自己面前那张席子上的白布,露出一具几乎烧成炭块儿的焦尸,头也不抬地道,“那个人把自己剖开了,好像要在肚子里找什么东西。”   冷月眉梢微挑,转头看着蹲在焦尸身边收拾小包袱的楚楚,“找东西?”   “嗯……我找了半天都没找着,王爷说根本就没那个东西,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呢……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那具尸体。”   冷月默默向后退了半步,直直地盯着白布覆盖下模糊的人形,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为什么?”   楚楚把一个整齐插满各式验尸工具的布袋子展开摆好,扭头向那块席子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眼睛里全是满足的笑意,“我都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标准的男尸啦!”   “标……标准?”   “嗯!你掀开看看就知道,可好看啦!”   冷月听得头皮直发麻,可又禁不住想看看到底这标准好看的尸体是个什么模样,单膝跪下把白布一掀,待看清这个标准好看的尸体,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转头见冷月愣愣地盯着尸体,楚楚得意地道,“我就说吧,他可好看啦!”   “这……”   冷月“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那桃花一样的脸色变成煞白一片了。   楚楚搁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看着像是天塌下来正好砸到脑袋上的冷月,“师父,你认识他?”   冷月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是谁呀?”   “薛钦……薛太师的三儿子。”   冷月先前还在想,她爹再怎么爱兵,也不至于为一个小兵的死当众哭晕过去,现在算是明白了。   冷月明白了,楚楚还是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个好看的尸体,“薛太师是谁啊?”   冷月一怔,“你不知道薛太师?”   楚楚茫然地摇摇头。   “王爷没跟你提过?”   楚楚还是摇头。   冷月无声苦笑,把白布重新遮上,“薛太师是王爷的师父,王爷琴棋书画验尸断案全都是跟他学的,比亲父子还亲……你剖过他的四儿子,薛越。”   楚楚这才一脸恍然,“对!我剖过,我帮王爷剖的第一具尸体就是叫薛越,他是被如归楼的许老板害的!”   “这是薛越的三哥……平北将军,薛钦。”   楚楚抿抿嘴唇,皱起了眉头,“可是……王爷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呀。”   “薛钦刚满十三岁就出来打仗了,在几个战场都待过,近几年一直在凉州军营,几乎没回过京,王爷应该没见过他……”冷月也拧起了眉头,“见了我爹,王爷肯定会知道,恐怕……”   冷月没往下说,楚楚就明白了。她还记得,当时王爷听到薛越死讯的时候把一碗滚烫的姜汤泼了他自己一身,现在想想,那会儿他心里肯定特别难受……   这回又是薛太师的儿子死,还死得这么惨……   “师父……”   冷月紧了紧手里的剑,“放心,王爷一定没事。”   “真的?”   “嗯……开始验尸吧,不过我没剖过尸体,这个你得教我。”   “没问题!”   ******   楚楚回到寝帐的时候萧瑾瑜还没回来,等楚楚梳洗好,过了午饭的时候,萧瑾瑜还是没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大雪被烈风裹挟着,越飘越急,由点成线,由线成面,不多会儿就飘成了茫茫一片,从门口往外看去,连对面的营帐都看不清楚了。   楚楚还是挺喜欢雪的,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雪,大得像是要把天地间所有的事物全都冰封起来似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反而可怕得很。   听侍卫说凉州刺史来了,是薛太师的二儿子,薛茗,萧瑾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楚楚就觉得这雪更可怕了。   记起萧瑾瑜出门的时候就只穿了那身薄薄的官服,楚楚刚想出去迎迎他,给他拿条毯子,萧瑾瑜就被侍卫送了回来,进门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被雪落白了,脸色也是白的,似乎比雪还要白。   “王爷!”   楚楚奔过去才发现他身上居然已经裹了一条厚厚的毛毯,一直裹到胸口,把手臂也裹了进去,楚楚帮他揭了落满雪的毯子,看见他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手炉。   萧瑾瑜有点迷离地看着她,雪花化成水滴挂在他细密的睫毛上,朦胧中看清楚楚的模样,伸手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冷不冷……”   “不冷……王爷,你喝酒啦?”   “就三杯……小杯……”   楚楚拂去他头发上的积雪,把他搀到床上,把炭盆拉到床边,脱掉他被雪打湿的外衣,给他裹好被子,喂他吃了两颗解酒的药。   “昨晚才犯了胃病,怎么能喝酒呀……”   “要赔罪……”萧瑾瑜紧拉着楚楚的手,嘴角是带笑的,眼睛里却满是苦涩,“昨晚死的是薛钦,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我都不知道……薛茗说得好,我不光是个瘸子,还是瞎子,聋子,傻子……”   “才不是呢!才不是呢!他胡说八道!”楚楚心疼地抚上萧瑾瑜的眼睛,“师父都告诉我了,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不能赖你!”   萧瑾瑜还是苦涩地笑着,“只能赖我……”   “王爷,”楚楚抿抿嘴唇,“我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自杀了,我已经跟师父说过一遍了,师父也觉得就是这样。”说着坚定地补了一句,“绝对不赖你。”   萧瑾瑜勉强把身子坐直了些,“你说。”   “我剖开那个淹死的和那个烧死的,就是想看看那个淹死的吸了多少水,那个烧死的吸了多少灰。”   “嗯……”   “我发现那个淹死的吸进去的水,和那个烧死的吸进去的灰,比死人吸进去的多,比活人吸进去的少。”   萧瑾瑜皱起眉来,那三杯接连灌下去的酒已经让他脑子犯晕了,他把楚楚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才得出一个结论。   “你是说……他们死前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   “对啦!”   哪儿对了……   萧瑾瑜倚在床头哭笑不得地揉着胀得发疼的太阳穴,“不死不活……那是什么?”   “行尸走肉。”楚楚认真地道,“我本来说是活尸体来着,师父说叫行尸走肉更合适点儿,我也觉得师父说得这个词更好。”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拉着楚楚的手,“楚楚,我笨……你说清楚些,好不好……”   楚楚抬手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敲门一样地轻敲了两下,“王爷,你真是喝醉啦……你想呀,一个人要是死了以后扔进水里火里,肯定就不喘气了,那就什么也吸不进去了。要是这个人活着,还能知道自己在干嘛,被淹在水里烤在火里的时候肯定得挣扎,一挣扎就紧张,一紧张喘气就快,吸进去的东西就很多。”   萧瑾瑜总算听懂了几句,点了点头。   “我剖的这俩人确实吸进去东西了,可吸进去的东西比正常淹死烧死的人少多了……应该是像平常人一样慢悠悠地小口喘气,一直喘到死的。”   “不会是因为很快就死了吗……”   楚楚摇摇头,“那个烧死的人死的时候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就是可惜那个人功夫太好,一下子就窜进火里了,他们找水来救的时候也晚了……听师父说,那些看见他烧死的人都说,他是喊了声娘跳进去的,进去以后抱着一根大木棍子就不撒手了。”   “可找到原因了?”   “他们被下药了。”   “什么药?”   “师父说出好几种药丸药粉来,我倒是觉得有种花最像。”楚楚抿抿嘴唇,看着眉心微蹙的萧瑾瑜,“王爷,你知道洋金花吧?”    ☆、80香烤全羊(十六)   萧瑾瑜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洋金花,咳嗽,气喘,风湿,疼痛,痉挛,跌打损伤,这种花主治的毛病他身上全都有,就像是老天爷专门为他量身造出来的似的,但这种产于天竺的药至今在京城里还是个稀罕物,且不说这味药有多少人能用得起,就是知道这味药的人在京城里也是寥寥无几。   萧瑾瑜轻皱眉头,“你知道洋金花?”   “以前不知道……就是先前顾先生给你开的方子里只有这个药我不认识,我就问他了,是顾先生跟我说的,这是个好药,对你的病尤其好,但这也是个毒药,不能乱吃……他说这个花是长在佛祖家里的,那地方叫竹……竹什么来着……”   “天竺……”   “对,天竺!那边的人问这种花叫陀螺。”   “曼陀罗……”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我也不知道为啥叫这个……”   萧瑾瑜轻咳,“叫什么都好……你知道这药的毒性?”   楚楚点点头,“顾先生跟我说了,这种花全身都是毒,籽最毒,还是甜的,人吃上几粒就会发疯,跟鬼上身一样,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但是只要把毒发那段时候熬过去,醒过来,那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就是干过什么事儿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了。”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头,他向来不信邪门歪道,但这回的事确实邪得很,尤其是在楚楚得出那个行尸走肉的结论后,他不得不承认,目前来看,在诸多可能里,毒药迷乱心性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和冷月一样,他所想到的毒都是价值不菲的成药,并且效果也只是类似,多多少少总是有些出入。   但如果是用洋金花的籽……   楚楚看着若有所思的萧瑾瑜,贴进他怀里,舔舔嘴唇,“王爷,年三十那天晚上,你就是中了这种毒吧?”   萧瑾瑜一愣,“嗯?”   “我看着就像……你那会儿大半的爬出去找我,抱着我就不撒手,一个劲儿地要我亲你,亲了好几遍都不够,还非得提前娶我,我要是不答应你都要哭了,结果你醒了以后就全不记得啦!”   萧瑾瑜听得脸上直发烫,哭笑不得地在楚楚屁股上轻拍了一下,“我是喝醉了……”   “那你现在醉了吗?”   “没有……”   “那你想让我亲你吗?”   萧瑾瑜噎了一下,说想,脸皮厚度不够,说不想……那是骗人的。   眼看着萧瑾瑜窘成了大红樱桃,楚楚黏在他怀里,捧着他的脸咯咯直笑,“王爷,你还是脸红的时候最好看啦!”   “是吗……”   “真的!你要不信就照照镜子嘛!”   萧瑾瑜有气无力地合上眼睛,仰头松松散散地靠在床头上,“信……”   修炼多年的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改的本事,在她面前偏偏就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本以为成婚之后会好一点儿,可成婚之后才发现,非但没有好一点儿,反倒是恶化得厉害,基本上可以断定是无药可救了……   萧瑾瑜原本苍白如雪的脖颈被红透的脸连累成了嫩嫩的粉色,这样仰着头,前颈伸展开来,微微泛红的喉结就像颗香甜的果子一样诱人,还是这么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楚楚毫不客气地吻了上去。   突然被吻到这么敏感的地方,萧瑾瑜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喉结一动,一声沉闷的呻\吟从喉咙口溢了出来,传到他自己耳中,脸上又是一阵发烧。   “楚楚……别……”   楚楚吮着那颗发颤的果子不松口,还变本加厉地用小舌尖来回逗弄,惹得萧瑾瑜接连不断地从喉咙口溢出无意识的呻\吟,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极了享受之余满足的感叹,听得这个可怜人连脖颈都红透了,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恨不得索性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闷死了事。   这些日子被楚楚折腾下来,他的身体对她的碰触已是极度敏感,在她面前已经完全不知道定力为何物了,这会儿还带着朦胧的酒意,他可怜的身子哪禁得住这样的撩拨……   萧瑾瑜的身子快要烧化了,可偏偏记得他回来之前刚吩咐下去几件事,并且叮嘱一旦办好就直接来帐里报告,无需通传,这会儿就只得凭着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强忍着不去抱她,生怕一旦碰触到那副美好的身子就会贪心大起,想要更多……   “楚楚……不行……现在不行……”   楚楚温软的小手雪上加霜地溜进被子里,探到他下面滚烫的一处,惊得萧瑾瑜全身一震,差点儿叫出声来。   楚楚松开那颗红透了的果子,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油焖大虾一样的萧瑾瑜,“又骗人,这不是已经行了嘛……”   萧瑾瑜都快哭出来了,一动都不敢动,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指望把她看得心疼了,能大发善心饶他一命,“楚楚……”   可萧瑾瑜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迷离的目光这样眼巴巴望着她,嘴唇微启喘息连连,根本就是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   楚楚就在他这副模样的鼓励下顺理成章地掀了他身上的被子,伸手就要扒他的衣服,惊得萧瑾瑜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你再胡闹……”   前半句气势提得很足,说完就卡壳了,对着她,他就算烧糊了脑子还是一句狠话都舍不得说。   楚楚偏偏还眨着亮闪闪的眼睛有恃无恐地看着他,看得他什么脾气都没了,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回去,“别闹……”   萧瑾瑜说完就后悔了,被他凌乱不堪的喘息声衬着,原本是单纯警告意味的两个字听起来居然像极了撒娇,连他自己听着都满是欲拒还迎的味道……萧瑾瑜羞得都想咬舌自尽了。   “楚楚……”萧瑾瑜急中生智,“我,我胃疼……”   “唔?”   “胃疼……很疼……”   楚楚舔舔嘴唇,“那你躺着,我给你揉揉。”   萧瑾瑜刚躺下就又后悔了,那只小手钻进了他的衣服,贴着他发烫的皮肤不轻不重地揉着,不揉还好,这么一揉,最后的一点儿理智也被她揉碎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把楚楚一把拉进了怀里,贪婪地吻上那两瓣红润……   被萧瑾瑜在身子上急切地求索,楚楚咯咯直笑,“王爷,胃不疼啦?”   “闭嘴……”   “唔……”   ******   一直到两个人都没力气了,裹在被子里,楚楚软软地窝在萧瑾瑜汗涔涔的怀中,在他带着清浅酒气的嘴唇上恋恋不舍地轻吮轻咬,想象着他微皱眉头咽下那三杯酒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把他抱紧了。   “王爷……我相信你。”   萧瑾瑜在她细嫩的腰背上轻抚,“嗯?”   “你别难过,你肯定能把那个凶手抓出来,给薛太师的儿子报仇。”   萧瑾瑜浅浅苦笑,“嗯……”   没待开口,帐帘倏地一开,一个脸色铁青的青年人带着两个中年人径直走了进来,“抓凶手?我还真是长见识了,敢情鼎鼎大名的安王爷是躺在床上搂着女人抓凶手的!”说着往床对面的桌子边一坐,两眼冒火地盯着裹在被子里的两个人,“抓啊!我看着你抓!”   楚楚被这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萧瑾瑜怀里缩了一缩,可听到这几句带刺话,立时就按捺不住了,只是被萧瑾瑜紧搂在腰上,动弹不得,刚想张嘴,就听萧瑾瑜静静定定地道,“薛大人请帐外稍候,本王更衣后与你详谈。”   青年人冷笑,“更什么衣啊,安王爷身上还有东西可更吗?”   “薛大人……”   青年人冷眼看着正狠狠瞪着自己的楚楚,“安王爷,你是被这个野丫头糊住脑子了吧?”   萧瑾瑜脸色一沉,“来人。”帐外的侍卫闪身进来,萧瑾瑜冷厉地看着那人,不冷不热地道,“请薛大人帐外稍候。”   “是。”   不等侍卫走近,青年人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带着那俩中年人拂袖而去。   “下去吧……”   “是,王爷。”   萧瑾瑜轻皱眉头合上眼睛,楚楚小心地看着萧瑾瑜发白的脸色,抚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王爷,你别生气……”   “对不起,下次不会让人随便进来了……”   “王爷……那个薛大人,是不是就是薛太师家当刺史的那个儿子啊?”   萧瑾瑜轻轻点头,“嗯……凉州刺史,薛茗。”   “你是王爷,比刺史大,他这样说你,就不能治他的罪吗?”   萧瑾瑜无声轻叹,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他只是喝醉了……我去办事,你在帐里帮我写好尸单。”   想着薛茗刚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楚楚搂上萧瑾瑜的腰,“王爷,我能不能陪你去啊?”   “不行……这是公务。”   “我是你的仵作!我能帮你谈公务!”   萧瑾瑜浅笑,在她头顶轻吻,“你是我的娘子……帮我熬碗粥吧,刚才没顾得上吃东西,饿了。”   楚楚抿抿嘴唇,“好……南瓜小米粥行吗,养胃的。”   “好。”   “外面还下着雪呢,你多穿点儿。”   “嗯……”   ******   侍卫送萧瑾瑜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风雪也小了不少,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也没有萧瑾瑜脸色白得厉害。   “王爷,你回来啦!”   萧瑾瑜像是累坏了,虚软地靠在轮椅里,勉强扬了扬嘴角。   楚楚担心地看着他,“王爷,薛茗是不是为难你了?”   萧瑾瑜微微摇头,“他刺史府了……”   楚楚伸手抓起萧瑾瑜搭在扶手上的手,这双刚才还在她身上温柔抚摸的手这会儿冷得像冰块一样,僵得握都握不起来,楚楚心疼地把这双手捧到嘴边哈气暖着,“你去哪儿了呀,怎么冻成这样啊?”   “去几个死人的地方看了看,还有景翊出事的地方……我答应薛茗,明天日落前结案……”   “王爷,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啦?”   “还要等几个回话……尸单写好了?”   “都写好啦,保证没错!”   “粥呢……”   “也熬好了,在小炉子上热着呢。”   “我想吃……”   “好,我这就给你盛去!”   楚楚把粥端来的时候,萧瑾瑜正靠在轮椅上紧皱着眉头,脸色比刚才还要白,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身子微微发抖着。   “王爷,你怎么啦?”   萧瑾瑜没答,只是把手伸给了楚楚。在外面冻了几个时辰,回到帐里一暖,风湿一下子就犯了起来,这样的疼法,恐怕几个大骨节已经肿的不成样子了。   看到萧瑾瑜肿起来的手腕,楚楚二话不说把他搀到床上,喂给他几颗药,拿来药酒小心地给他揉着。   关节肿得厉害,轻轻一碰就会疼得全身发颤,萧瑾瑜咬着牙一声不出,冷汗把身下的床单浸透了,嘴角还勉强牵着一丝笑,满目歉意地看着眼圈微红的楚楚。   楚楚给他仔仔细细揉了两遍,又把他疼得发僵的身子按摩了一遍,才给他擦了擦汗,把两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到他虚弱的身子上,“王爷,你好点儿了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不疼了……”   “你想喝粥,还是想睡一会儿啊?”   “喝粥……”   “我喂你吃吧。”   “好……”   楚楚重新盛了碗热粥,坐在床边慢慢喂他吃,萧瑾瑜明显没有胃口,吃得很费劲儿,还是努力吃着,一直把整碗粥都吃干净了。   萧瑾瑜歉意地看着楚楚惊喜的神情,“结了这个案子,我一定好好养身体……你帮我……”   “王爷?”   “得生个健康的孩子,不能像我这样……苦了你……”   楚楚一愣,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一头扎进萧瑾瑜的怀里,“谢谢王爷!”   “该我谢你……”    ☆、81香烤全羊(十七)   萧瑾瑜躺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发起烧来,裹着两床被子还冷得微微发抖,炭盆搁在床边也不管用,楚楚就钻进被子里抱着他,小火炉一样热乎乎的身子把萧瑾瑜暖得很是舒服,挨在她怀里不多会儿就睡熟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烧也没退,头晕头痛得厉害,身子疲乏得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萧瑾瑜往那个温热得恰到好处的怀抱里蹭了蹭,把这热源搂紧了些,舒服地轻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本想在这美好的怀抱里轻吻几下再接着睡一会儿,可刚吻了两下就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这怀抱暖是很暖,可似乎宽了些,瘪了些,硬了些,并不像先前那么软绵绵的,闻上去也没有那股熟悉的皂角苍术的气味,倒是有股格外香甜的胭脂味……腰背的线条粗硬了不少,皮肤光滑细腻却失了几分柔软……   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虚软无力的身子,虽然已经极尽温柔,还是明显比楚楚那双温软的小手硬了许多,也大了许多……   要不是楚楚,谁敢躺在他的床上,还这样抱着他!   萧瑾瑜赶忙睁眼,抬头对上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景翊……松手!”   景翊指指萧瑾瑜还紧搂在他腰上的手,“王爷,你得先松手啊……”   “……”   萧瑾瑜刚松开手就呛咳起来,咳得身子发颤,骨节中刚消停下来疼痛又肆虐起来,眨眼工夫就出了一身冷汗。   景翊伸手顺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要不……你再抱一会儿?”   被一道恨不得立马把他端上验尸台的目光瞪过来,景翊迅速扶萧瑾瑜躺下来,翻身滚出被窝一直滚到床角,抱头蹲好。   萧瑾瑜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身上仅有的力气和睡意一起散得干干净净,侧头看着全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的景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沉声道,“说……干什么?”   景翊头也不抬,声音里满是怨念,“抱过瘦的没抱过这么瘦的,抱紧点儿就硌得全身骨头疼,我能干嘛啊……”   萧瑾瑜脸上五色交杂,心中万马奔腾,这会儿景翊要是离他足够近,鉴于没有揍他的力气,萧瑾瑜一定毫不犹豫地咬他一口。   萧瑾瑜声音阴沉一片,“我问你进来干什么……”   景翊抬头眨着满是无辜的狐狸眼,用一种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的动静道,“不进被窝怎么给你暖身子啊……”   萧瑾瑜盖在被子里的手默默攥起了拳头,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我问你……进我寝帐来干什么!”   景翊更委屈了,“你不是说一旦查清随时来报吗……”   萧瑾瑜脸色铁青,“你这是在报告吗?”   景翊满眼幽怨,“我是要报告啊,可你家王妃娘娘非要让我等你睡够了才再说。”   萧瑾瑜这才留意到楚楚压根不在寝帐里,“她人呢?”   “给你煎药去了,怕你冷,让我上床替她给你暖身子……”   “……!”   “我这也是奉命办事儿,王爷你得体念下情啊……”   这事儿要没有他那宝贝王妃的吩咐,借给景翊十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干,萧瑾瑜只得深深呼吸,“说,查到什么了。”   “那什么……”景翊抿了抿薄唇,指指萧瑾瑜身上的被子,“进去说行吗?”   “不行。”   景翊抱膝坐下缩成一团,裹着左腿的绷带上还像模像样地渗出团团足以乱真的血色,满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一脸冰霜的萧瑾瑜,“冷……”   可惜他这模样萧瑾瑜见多了,“下去,穿衣服。”   景翊怏怏地爬下去,慢条斯理地把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在那身脏兮兮的军服里摸了一阵子,掏出两张纸放到萧瑾瑜床头的矮几上,“那罐子屎壳郎是几个捣药的伙计轮流帮老大夫喂的,就用军营里的马粪……军营里常用的带屎壳郎的药方都在这儿了。”说着满脸怨念道,“要不是那老大夫跟盯贼似的盯着我不放,我也不至于这会儿才给你送来。”   “盯你?”   “就怕我碰他那些屎壳郎……他说上回赌完之后,我拿的那个屎壳郎就死了。”   萧瑾瑜眉心轻蹙,“只你拿的那个死了?”   “是啊……所以我一问屎壳郎的事儿他就瞪我。”   “你再回去一趟……拿几个屎壳郎来。”   景翊一愣,“啊?”   “还有……明日未时在中军帐开堂审案,”萧瑾瑜轻轻合上眼睛,“相关文书会送至冷月处,明日我主审,你做堂审记录。”   景翊“噌”地跳了起来,动作之快都对不起他小腿上裹的那层厚厚的绷带,“我做记录?!”   “要么你审,我做。”   “不是不是……”景翊快哭出来了,“王爷,你也知道这是谁的军营……看在我给你暖身子的份儿上你就饶了我吧!”   萧瑾瑜毫不犹豫,“今晚把相关文书都整好,明日审完立即整合卷宗,务必于两日内送入宫中。”   “王爷,这都三更了啊……”   “嗯……先把屎壳郎送来吧,小心行事,别惊动任何人。”萧瑾瑜扫了眼景翊光溜溜的上身,“明日听审的除了冷将军,还有凉州刺史衙门和突厥王子阿史那苏乌……你记得穿好衣服。”   景翊一愣,“你让阿史那苏乌到营里听审?”   “堂审还需他帮个忙。”   ******   景翊刚走,楚楚就端着药碗钻进了帐子,笑嘻嘻地溜到床前,“王爷,你醒啦?”   舍不得瞪她,萧瑾瑜索性闭起了眼睛。   “我看见景大哥出去啦。”   萧瑾瑜不出声,那只温软的小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怎么还这么烫呀……药煎好了,趁热喝了出点儿汗,能好一点儿。”   听这关切担心的动静听得心疼,萧瑾瑜无可奈何地睁开眼,“已经出汗了……”   “啊?”楚楚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下他身上的衣服,还真是湿漉漉的,“是不是被子盖得多了,热的呀?”   “吓的……”   “吓的?”楚楚眨眨眼睛,满脸同情地摸上他惨白的脸,“你做噩梦啦?”   睡前还是被心爱的女人抱着,一觉醒来却是躺在一个大男人的怀里,他还迷迷糊糊地在人家怀里那样抚摸磨蹭……这能比做噩梦差多少?   “差不多……”   楚楚抚着他汗淋淋的额头,心疼地埋怨道,“景大哥就没拍拍你吗?”   萧瑾瑜差点儿吐血,惨白的脸也憋出了红晕,“楚楚……你怎么让……让别人抱我……”   楚楚爽快地一笑,“景大哥不是外人!上回不就是他把你从秦郎中家的地窖里抱出来的嘛,你那会儿一件衣服都没穿,还是他把自己的衣服给你穿上的呢!”   “……这两码事……”   楚楚一脸迷茫,“为什么呀?不都是抱着你吗?”   “……”   “你说过,军营里除了你就只能相信师父和景大哥,”楚楚抿抿嘴,“我还是更愿意让景大哥抱你……”   “楚楚……”萧瑾瑜有气无力地看着她,“我只愿意让你抱我……”   楚楚一下子乐开了,“真的?”   看她这副美滋滋的模样,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再让别人抱我,也不让你抱了……”   “不让不让!以后再也不让别人抱你啦!”   “喂我吃药……”   “好!”   “然后抱我睡觉……”   “好!”   ******   伺候萧瑾瑜把药喝完,楚楚给他换了身干衣服,钻进被子里把他还在发冷的身子抱住,“王爷,你好点儿了吗?”   “嗯……”   楚楚把他抱得更紧了点儿。   想起刚才景翊的话,萧瑾瑜抬手在她腰背上拍了拍,“别抱这么紧……”   “唔?”楚楚赶忙松手,抬起头来紧张地看他,“我弄疼你啦?”   “没有……”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浅浅苦笑,“抱这么紧,不咯得慌吗?”   楚楚隔着衣服抚过他瘦得突兀的肋骨,“是有一点儿,你太瘦啦……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萧瑾瑜默默叹气,“楚楚……吃什么能长胖点儿?”   “唔……吃肉吧。”   萧瑾瑜苦笑,抚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子,“你总吃肉,也不见胖……”   “我闲不住,老是四处跑!”   “正好……我不能跑,应该能吃胖点儿……”   楚楚惊喜地看着他,“王爷,你想吃肉啦?”   萧瑾瑜一脸诚恳地点点头。   “我明天就给你做!”   “好……”   ******   楚楚被身边动静惊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身边人正小心而吃力地坐起身来。   “王爷……”   萧瑾瑜在她额头上轻吻,“我就在这儿看点东西,你睡就好。”   “你还发烧吗……”   萧瑾瑜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额头上,“不烧了。”   楚楚翻身窝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是要查案子吗?”   “嗯……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楚楚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扶他坐好,把枕头垫在他腰后,下床把灯台从桌上拿到床头矮几上,才爬上床钻进被窝重新窝进他怀里,“我陪你看。”   萧瑾瑜轻笑,“好。”   萧瑾瑜拿过景翊留在床头的两页纸,浅蹙眉心细细看着。楚楚本来就是想陪陪他,想着他风湿犯得厉害,几乎没法活动,要是想拿点什么她还能及时帮帮他,可就是迷迷糊糊地往纸页上扫了一眼,楚楚也皱起眉头来。   “王爷,这是药方吧?”   “嗯……”   “你不是要查案子吗?”   “嗯……我在找凶器。”   楚楚一愣,抬头看着萧瑾瑜认真的神情,抿了抿嘴唇,“王爷……是不是我验错了啊?”   萧瑾瑜微怔,“嗯?”   楚楚坐直了身子,“王爷,他们不是因为中洋金花毒自杀的吗?”    ☆、82香烤全羊(十八)   萧瑾瑜伸手把一脸失落的楚楚拉回怀里,在她圆滑的肩头轻抚,带着浓浓的笑意颔首看着她,“你不是总说,你验的肯定没错吗?”   楚楚抿着嘴唇,贴在他怀里小声地道,“我就怕万一验错,那个薛刺史又得说那种话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顺着她柔软的脊背,“薛茗是个好官,清正廉明,嫉恶如仇,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急,常常口无遮拦……他在京里任职三年就把大小官员全得罪光了,薛太师没法子,才求皇上把他调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当官的。”   楚楚气鼓鼓地道,“那他现在也不能在凉州当官了。”   萧瑾瑜微怔,“为什么?”   楚楚撅起小嘴,“因为他把咱俩也得罪啦!”   萧瑾瑜差点儿笑出声来,摸着楚楚的脑袋,“傻丫头……他来军营之前还不知道薛钦的事,是驿丞告诉他我到军营来了,他怕我住在军营里受不了,来接我去刺史府住的,我没答应,他就火了……”   楚楚半信半疑,“真的?”   萧瑾瑜微微点头,“昨天回来的时候外面下大雪,我不拿手炉不盖毯子他就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   “那……那他干嘛催着你结案呀?”   萧瑾瑜苦笑,“他说凉州的雪一下就是好几天,我再磨蹭下去非冻死在这儿不可……”   楚楚摸着萧瑾瑜单薄的身子,“他还真是好人。”   如今在她眼里,对王爷好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好人。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在这墙头草的小腰上轻拧了一下,“我就这么不济吗……”   楚楚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看得萧瑾瑜差点儿翻白眼。   “王爷……我要是没验错,那洋金花不就是凶器吗?”   “这凶器在哪儿?”   “在……在凶手那!”   萧瑾瑜啼笑皆非地揉了揉她的头顶,“那凶手在哪儿?”   楚楚一愣,一骨碌爬了起来,睁圆眼睛盯着萧瑾瑜,“王爷,你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啊?”   萧瑾瑜淡淡地摇摇头,那股静定劲儿好像楚楚问的是他吃没吃饭似的。   “你,你不是说,天黑之前就得结案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已经交代下去了,未时开堂,全营的人一起听审,阿史那苏乌和薛茗也会来。”   楚楚急了,扒上萧瑾瑜的肩膀,看着这个满脸淡然的人,“你还不知道谁是凶手,怎么审案啊!”   “凶手在堂上现找就好……要是升堂之前能把凶手害人的法子搞清楚,可以审得快一些。”萧瑾瑜浅浅苦笑,再次把那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身子拉回怀里,“不然耗得久了,恐怕又得晕在堂上了……”   “凶手害人的法子……不就是下毒吗?”   “怎么下的毒?”   楚楚抿抿嘴唇,“这个从尸体上看不出来,我不能瞎说。”   “这回还真要从尸体上看……”   “啊?”   “死的这几个人都是将军,常年出生入死,心思细密得很,往往除了自己谁都不信,想在他们身上打主意很难……”萧瑾瑜把手里的两张纸拿到楚楚眼前,“他们死前都受过伤,用过药,最可能动手脚的就是这些药。”   楚楚盯着纸页看了一阵,“这些方子里……怎么都有屎壳郎呀?”   “都是军营里用来治恶疮的方子……他们四人死前都用过带屎壳郎的方子治恶疮,未免打草惊蛇,我没让景翊细问,只拿来了这些可能的方子。”   “唔……”楚楚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其中一行,“这个!应该是这个!”   “为什么?”   “只有这个方子是用醋调药末往身上抹的,我记得,除了那个烧死的,其他三个尸体上都有醋味!我第一回验尸的时候就闻见了!”   萧瑾瑜眉心微紧,“怎么没见你写在尸单上?”   楚楚小脸一红,埋到萧瑾瑜怀里,“我还以为是我吃醋的味儿呢……”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要是吃醋还真能吃出味儿来,那他吃醋那会儿,恐怕突厥营里的人都能闻见了……   “楚楚……这可是外敷的方子。”   “外敷也行!顾先生说过,洋金花的毒敷在外面跟吃下去效果一样,就是毒发慢一点儿。”   “顾先生还说什么了?”   “唔……他说只要你好好养身子,想生几个孩子都没问题!”   萧瑾瑜脸色一黑,“楚楚……我问的是洋金花。”   “哦……那就没啦。”   萧瑾瑜细细地看着那个方子,这方子很简单,把活屎壳郎放到蜜汤里浸死,焙烧成末,用醋调匀敷到挑破的疮上就行了。   屎壳郎,蜜汤,醋……   “楚楚,洋金花毒对虫子有效吗?”   “我也不知道……”   萧瑾瑜轻叹,折起了手里的纸页,“只能试试了。”   “试什么呀?”   “楚楚……还想睡吗?”   楚楚摇摇头,一想到案子就兴奋,哪还有什么睡意。   “咱们赌一场吧。”   “赌什么呀?”   “屎壳郎。”   ******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桌上多了只反扣的碗,楚楚照萧瑾瑜的话掀开一看,果真有两只肥嘟嘟的屎壳郎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   “王爷,这是哪儿来的呀?”   “景翊……抓的。”   楚楚把这两只黑乎乎的小东西抓进碗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不死心地扒着光溜溜的碗壁,徒劳地把圆乎乎的身子往上拱,“王爷,怎么赌呀?”   萧瑾瑜松散地靠在轮椅里,“在桌子上画两条线,把它俩放在线上,赌哪只先跑到头。”   楚楚皱起眉头看着碗里这两只四下乱爬的黑胖子,“它们……会跑直线吗?”   “跑歪了就拨回线上去,继续跑。”   “唔……”楚楚指着一只手脚并用拼命扒拉碗壁的屎壳郎,“我看它劲头大,肯定跑得快!”   萧瑾瑜浅笑,“随你选……不过我得给我的那只下毒,洋金花毒。”   楚楚咯咯直笑,“那你可得把它看好了,可别跑到一半就自杀啦!”   “好……”   “那咱们赌什么彩头呀?我可没钱!”   “不赌钱……”萧瑾瑜在楚楚身上扫了一眼,“赌衣服吧。”   “衣服?”   萧瑾瑜轻勾嘴角,“谁输了谁脱。”   “好!”   楚楚在地上画了线,萧瑾瑜把楚楚留给他的那只放到一个茶杯里,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往茶杯里倒了一小撮粉末,等这只慵懒的屎壳郎在里面慢悠悠地拨拉了一会儿,就掏出手绢把它捏了出来。   “王爷,准备好啦?”   “嗯。”   “一,二,三……开始!”   两只屎壳郎刚爬了两步楚楚就傻了眼,萧瑾瑜的那只虽然爬得不急不慢的,可就是乖乖沿着直线爬,她的这只爬得倒是挺快,可就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把她忙活得出了一头汗,到底还是萧瑾瑜的那只先爬到了底。   萧瑾瑜用手绢捏着,气定神闲地把两只屎壳郎收回碗中,笑着把气鼓鼓的楚楚拉到身边,“我的彩头呢?”   楚楚这才在他满眼的笑意里反应过来,“王爷!你……你早就知道呀!”   “不确定……所以才要试试。”   楚楚急红了脸,“你……你耍赖!”   萧瑾瑜笑意微浓,“愿赌服输,仵作行的人不能说话不算数。”   楚楚咬咬嘴唇,眨眨眼睛,突然伸手揭了萧瑾瑜盖在腿上的毯子,萧瑾瑜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楚楚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个干净。   “你……”   楚楚理直气壮地看着无力还手的萧瑾瑜,“你光说输了的脱,又没说脱谁的!”   “……!”   “王爷,脱都脱了……”   “……楚楚,我今天要升堂……”   “唔……”   “你轻点……”   “嗯!”   ******   未时不到,楚楚跟萧瑾瑜一块儿去中军帐的时候,诸将士已经按级别围着帐子四面列队站好了,黑压压齐刷刷的全是人,一眼看不到边儿。   跟薛茗说得一样,雪细细碎碎地下了一夜都没停,天亮之后又飞起了鹅毛大的雪片,这一片将士们的头上肩上落满了雪,一个个纹丝不动,满面阴云,看得楚楚心里直打鼓。萧瑾瑜倒是脊背立得笔直,一张脸上清冷静定,一路过去目不斜视,好像这群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中军帐四面帐帘都卷了起来,老远就能看见帐中朝南摆着一张案台,案台左右两边摆了几张红木大椅子,帐中已经站了不少人,楚楚打眼就认出了站在最前面的冷沛山和薛茗。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脸冷,其余几个下级官员一个比一个紧张,明明是大冬天,风吹着雪飘着,这些人脑门上的汗珠却是一个比一个饱满。   不说别的,单说这案子是安王爷奉皇命大老远赶来亲查亲审的,就绝对值得这些人紧张了。   楚楚紧跟在萧瑾瑜身边,一身利落的仵作打扮,冷沛山把他们迎进去之后盯着楚楚愣了半晌,才把那声娘娘喊了出来,哪知楚楚连连摆手,“我是来当仵作的,叫我楚丫头就行啦!”   一想起那晚楚楚在薛钦肚子里翻箱倒柜的时候那种满脸兴奋两眼发亮的模样,冷沛山这个砍过无数脑袋的老将也禁不住全身冒寒气,“使不得使不得……您当仵作,也得是娘娘……”   冷沛山话音未落,站在他旁边的薛茗就皱起了眉头,不冷不热地打量着楚楚,“楚丫头?”   萧瑾瑜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她是安王妃,也是安王府的仵作……本案尸检由她负责。”   薛茗盯着楚楚冷冷一哼,“安王爷倒是一劳永逸,找媳妇还找了个会安排后事的……”   萧瑾瑜脸色刚黑了一层,就听帐外传来一声朗笑,“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安王爷活剥了你!”   楚楚扭头一看,一身突厥盛装的阿史那苏乌由两个汉军将领带着走进帐来,身边跟着一身苗人打扮的都离,都离见到楚楚就龇牙一笑,萧瑾瑜默默把楚楚拉到了身边。   阿史那苏乌眯眼看着萧瑾瑜,笑得意味深长,“安王爷,气色好多了嘛!”   萧瑾瑜不冷不热地回过去,“劳苏乌王子挂念。”   “冷将军,”阿史那苏乌转头看向盯着他两眼直冒火的冷沛山,目光柔和亲切得像看着分别已久的媳妇似的,“别来无恙啊。”   冷沛山冷哼了一声,拳头在身后捏的咯咯直响,楚楚还隐约听到了一声磨牙的动静。   阿史那苏乌含笑看着一脸冰霜的薛茗,“听说薛大人是出了名儿的暴脾气,这些年一直给薛大人添麻烦,薛大人能忍到这个份儿上,我还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初次见面,带了两坛突厥的好酒,上回宴请安王爷的时候就喝的这个,王妃娘娘喜欢得很,薛大人可千万别嫌弃啊!”    ☆、83香烤全羊(十九)   薛茗脸色一阴,眼睛里立时聚起了火气,一句话刚到嘴边,余光瞥见一个往中军帐走来的身影,一愣,眼睛里的火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萧瑾瑜本来还在犹豫,是把薛茗的话拦下来,还是让他俩掐上一会儿热闹热闹,看到薛茗突然直愣愣地盯向帐外,也顺着薛茗的目光看了过去。   外面鹅毛大雪静静地飘着,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女子穿着一袭石榴红的盛装长裙,手里擎着一把红油伞,不疾不徐地向大帐走来,长长的石榴裙滚着雪白的兔毛边,一直拖到雪地上,地上的积雪足有没过脚腕的深度,这女子却脚步轻盈得像踩着云彩慢慢飘来似的。   茫茫白雪里,这女子就像朵怒放的石榴花,媚而不妖,清绝出尘,娇艳得让人心疼,热烈得让人心动,萧瑾瑜坐在大帐里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全军将士向这个女子投来的如狼似虎的目光。   阿史那苏乌也眯眼看着,看得都离气鼓了腮帮子,在他眼前上蹿下跳地摆手阻挡,让阿史那苏乌一把把他揪到了身后。薛茗就像被抽了魂儿一样直勾勾地看着,看着这女人走到帐边轻轻地抖落伞上积雪,把伞收起来立在帐边,颔首款款走到萧瑾瑜面前委身跪拜,“拜见安王爷。”   声音柔而不弱,谦恭中带着一分浅浅的怯懦,颔首跪拜时几缕青丝垂下,如瀑的黑发在肩背上铺展开来,薛茗还从没对任何女人有过的感觉,连她的正脸都没看清就直觉得五脏六腑化成了一片,身子和脑子都在发热,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差点儿就要冲过去把她搀起来。   萧瑾瑜浅浅蹙着眉头,据他所知,这军营里总共就两个女人,一个是站在他身边正两眼锃亮地看着这个美人的楚楚,一个是被他派去办事的冷月。这女人不及冷月饱满,但比冷月还要高挑,举手投足间清逸远多于柔媚,这样看着,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萧瑾瑜脸上波澜不兴,含混地回了一句,“起来吧。”   “是。”   女人一抬头,萧瑾瑜一怔,一张脸瞬间阴成了黑锅底。   就算有这样精致清丽的容妆包裹着,萧瑾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景翊那双楚楚可怜的狐狸眼。   知道他怕冷沛山,还不知道他居然能怕到这个地步……   这会儿让他换回去也来不及了,尤其看到薛茗那样魂不守舍的眼神……   萧瑾瑜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起发抽的嘴角,“新入安王府掌管卷宗的小翊姑娘……此案一经审结,卷宗需立即呈入宫中,就直接由小翊姑娘来做堂审记录了。”   冷沛山眉头微紧,“这姑娘是何时来的?也没见安王爷吩咐……”   景翊默默低头向后缩了一步,萧瑾瑜静静定定瞎编胡扯,“小月昨天接来的,就跟小月住在一起了。”   冷沛山一本正经地抱了抱拳,“怠慢姑娘了。”   景翊一丝不苟地浅浅一拜,“不敢。”   阿史那苏乌把都离扯在身后,正儿八经地在景翊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最后盯着景翊不知道拿什么东西微微垫起的胸脯,眯着眼睛笑道,“安王爷,你们汉人成天天说自家物阜民丰,怎么女人的身子一个比一个平啊?”   景翊嘴角抽搐了一下,额头隐隐发黑。   萧瑾瑜眉心微蹙地看向景翊的胸脯,想必是有冷月倾力相助,这么看着已经比他上回扮女人的时候像样多了……   楚楚抿了抿嘴唇,低头偷偷往自己胸前看了看。   眼看着薛茗甩给阿史那苏乌一道冷得足以杀人的目光,萧瑾瑜及时轻咳两声,“既然人齐了……升堂吧。”   ******   萧瑾瑜往案台后面一坐,满帐的牛鬼蛇神立马都消停下来,阿史那苏乌在案台左手第一位落座之后,众人就按品级该坐的坐该站的站了。楚楚规规矩矩地站在最末位,远远地看着不怒而威的萧瑾瑜。   萧瑾瑜声音微沉,“一切繁文缛节免了……只有一样,本案特殊,为保今日顺利审结此案,扰乱公堂者,立斩。”   “是。”   “来人,请死者。”   萧瑾瑜声音刚落,八名将士抬进来四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看着四个担架,冷沛山粗重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薛茗抿起了微干的嘴唇,都离早就缩到了阿史那苏乌的椅子后面,眨着满是恐慌的眼睛。   “四名死者,正五品将军程昱,正四品将军张鹏,从四品将军钟祥,正三品将军薛钦,经仵作检验……皆系因病身亡。”   楚楚抿了抿嘴唇,薛茗身子僵了一下,阿史那苏乌眉梢微挑,冷沛山差点儿跳起来大喝一声“不可能”,但碍于萧瑾瑜说在前面的话,只得把一张脸憋成了荔枝皮。   萧瑾瑜像是丝毫没注意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静静定定地道,“来人,请医帐大夫三人,配药伙计六人。”   九个人被带上来的时候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得厉害,尤其是看到缩在阿史那苏乌身后的都离的时候,有个看起来又瘦又小的伙计一下子钻到了一个身宽体胖的伙计身后,两条腿哆嗦得路都走不顺溜了,冷沛山一眼狠瞪过去,小伙计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小伙计这么一跪,剩下的八个人也都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王爷饶命!”   萧瑾瑜轻咳了两声,云淡风轻地看着堂下的九个人,“别急……你们之中就只有一个该死,那个该死的喊饶命就可以,其他人不用喊了。”   堂下顿时没动静了。   “冷将军,”萧瑾瑜淡淡地看向脸色由荔枝皮变成了黑锅底的冷沛山,“这九人可都是你营中医帐里的人?”   “回王爷,正是。”   “他们是如何被选来的?”   “三位大夫是皇上命太医院精心挑选的,六位配药伙计是由三位大夫在凉州境内几大医馆的大夫中选来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向堂下扫了一眼,“既然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夫……苏乌王子,可否允许这几位给都离先生瞧瞧?”   阿史那苏乌转头看了看还缩在他身后的都离,“行啊,反正他毛病不少。”   听阿史那苏乌这么一说,那又瘦又小的伙计连连磕头,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王爷明察,王爷明察……小的就是个配药的,配药的……”   “不用怕……”萧瑾瑜不急不慢地道,“只要小心些,都离先生不会随便对人施法的。”   小伙计脸色又白了一层。   “一刻内未出诊断结果者,与凶手同罪……你们所写的诊断结果皆会收入卷宗呈到皇上面前,务必要字迹清晰。”   九人立马争先恐后地爬起来,齐刷刷地冲向都离,都离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再往后缩,就被阿史那苏乌一把拎到了前面,阿史那苏乌板着脸对都离低斥了几声,众人都没听懂,都离倒是立马安静了下来,麻利地挽起袖子把左胳膊伸了出来。   九人匆匆摸过都离的手腕,奔到一张桌子前迅速写下诊断结果,果真在一刻之内齐齐地交到了萧瑾瑜面前。   萧瑾瑜草草地在纸页上扫了一遍,转头看向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看向都离,都离抿抿嘴唇,眨眨眼睛,干脆利索地抬手一指。   萧瑾瑜看着被都离指着的那个配药伙计,抽出一张纸页,“你叫……吴琛?”   伙计愣了一愣,“是……是。”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你知道都离先生为什么指你吗?”   “小的不知。”   “因为你给他摸脉的时候手最稳。”   冷沛山一愣,错愕地看向勾着嘴角的阿史那苏乌,这事显然是萧瑾瑜和阿史那苏乌商量的好的,但这个冷脸铁面的王爷和这个嬉皮笑脸的兔崽子怎么就搞到一块儿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得出你的名字?”   “小的……不知。”   “因为九个人交上的诊断里你的字不是最好看的,但是最清晰工整。”萧瑾瑜沉下眉心,冷然看着这个脸色微微发白的人,“他们都怕都离,比怕皇上还怕……只有你不怕,因为只有你知道都离根本就不会什么法术,苗疆巫师施法害人的流言就是从你这儿传出去的,对吧?”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全聚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配药伙计身上。刚才他还低着头白着脸缩着身子,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这会儿倒是静定了许多,一张既明朗又老实巴交的脸实在没法让人相信这是个把全军营搅合得乌烟瘴气的杀人凶手。   “回王爷,”吴琛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小的不怕,是因为小的祖上三辈都是大夫,向来不信这些邪门歪道的事儿。”   “是吗……刚好,本王也不信。”萧瑾瑜牵起一丝比外面冰雪还凉的浅笑,“依你看,这四个人要不是被邪门歪道害死的,那该是怎么死的?”   “回王爷,小的刚才在外面听见王爷说了,这四个将军是病死的。”   萧瑾瑜眉梢微挑,“本王是这么说的吗?”   吴琛一愣,众人都愣了一愣,萧瑾瑜转向景翊,“本王刚才是怎么说的?”   景翊颔首看着记录簿,用一种既温柔又笃定的声音道,“回王爷,经仵作检验,皆系因病身亡。”说罢抬起头来,很像那么回事地冲萧瑾瑜谦恭温婉地一笑。看得萧瑾瑜很想丢给他一个白眼。   薛茗却被这一个笑容看得晃了神,一时间连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正开膛破肚地躺在堂上的事儿都忘了,直到萧瑾瑜咳了两声,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景翊像是看出了薛茗的异样,雪上加霜地特意对他柔柔一笑,薛茗的一张冷脸“刷”地红透了,整个身子像是突然栽进了一片干柴烈火里。   好在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长得很没有凶手气质的凶手身上。   “吴琛,你可听明白了?”   不只吴琛没听明白,在场的人就没有一个明白的。   “小的愚钝,请安王爷明示。”   “本王只说这四人乃系因病身亡,从没说过这四人是病死的。”   一群大夫迷茫相望,阿史那苏乌都快哭了,他本来觉得自己的汉文已经学到跟汉人差不哪儿去的程度了,现在听着萧瑾瑜的这句话,顿时有种想把这群汉人一口气全灭了的冲动。   “他们身上确实都有病,还是一样的病……不过他们不是病死的,而是你利用他们这种病,蓄意谋杀。”萧瑾瑜看向正听得入神的楚楚,一直含在目光里的冷意浅了些许,“楚楚……”   楚楚赶紧一步站出来,“楚楚在!”   “告诉他们,这四名死者是怎么被人害死的。”   “是!”    ☆、84香烤全羊(二十)   楚楚抬头挺胸地从吴琛身边走过去,挽起袖子带上白布手套,蹲□子伸手揭开了盖在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看着尸体清清亮亮地道,“这个人张嘴瞪眼,颈前面有交叉的勒痕,勒痕浅而淡薄,往左右两侧偏前的方向使劲儿,是被勒死的。这人就死在医帐的病床上,医帐里有人亲眼看见他是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勒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还没咽气,但是已经晚了,死的时候是子时刚过。”   楚楚一边说一边在光溜溜的尸体上比划着,萧瑾瑜眉心微蹙,众人的脸色隐隐发白,楚楚的一张小脸却因为兴奋泛起了红晕,干脆利索地掀了第二张白布。   “这个人两眼凸出,两手握拳,身上有白疱。”楚楚说着摸出一把剪子,“嚓嚓”几下剪开了尸体胸口上原本仔细缝合好的一道创口,伸手扒开了尸体的胸膛,指着里面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零碎道,“剖验发现,这人的胃里和气管里都有水,肺上有血点儿,是淹死的。”   萧瑾瑜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中午那碗热腾腾的羊杂汤,胃里不禁一阵抽搐,她只说上堂的时候需要看着尸体说,可也没说是这么个看法……   众人的脸色已经白得可以向萧瑾瑜看齐了,几个大夫跪在地上埋头直打哆嗦,薛茗的一张大红脸也白成了石灰色,都离干脆缩进了阿史那苏乌的怀里死活不肯出来,害的阿史那苏乌一张脸又黑又白。   楚楚仔细地合起了那道口子,继续清清亮亮地道,“据冷捕头说,他是洗澡的时候脑袋扎进澡盆里淹死的,因为当时有几个人就在他帐里等着找他谈事情,一直等在他帐里,所以能确定他是自己把自己淹死的。他是晚上亥时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小半个时辰了。”   众人还没在刚才的血肉模糊中缓过劲儿来,楚楚又利落地揭开了第三张白布。   “这个人全身焦黑,四肢蜷曲紧缩,外皮上有凝固了的油脂,里面的肉都熟透了,各种内脏也焖熟了□成……”   午饭吃了满满一盘子烤羊肉的阿史那苏乌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自己年少无知时过于旺盛的求知欲,吃饱了撑的学他娘的什么汉文,这会儿活该听得这么清楚明白……   楚楚小心地扒开焦尸身上那道从喉咙一直延伸到小腹的剖口,从上到下地指过去,“……尸体口鼻,喉咙,气管和肺里都有烟灰,说明他是被烧死的。冷捕头也证明,他死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他是喊着娘自己冲进火里活活烧死的。”   薛茗惨白着一张脸,紧张地看向景翊,景翊正低着头飞快地记录着楚楚说的每一个字,比起各种尸体,被萧瑾瑜勒令返工重做卷宗还是可怕得多……看着面不改色的美人,薛茗脸上一阵发烧,心里一阵惭愧,赶忙立直了脊背冷下了脸,硬着头皮直视焦尸,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楚楚掀了最后一张白布,“他是自己把肚子剖开,割坏了几个内脏,失血过多死的,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没咽气,两只手还插在自己肚子里来回拨拉呢。”   看着楚楚扒开薛钦的肚子,一样一样指出里面各种零碎上的刀口,一时间众人直觉得头皮发麻肚皮发冷,阿史那苏乌默默把视线投到了对面冷沛山的身上,才发现冷沛山正青着脸色红着眼圈默默盯着自己,顿时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   楚楚抿抿嘴唇,“他们都是自杀的,但都不是他们自已愿意自杀的。”   阿史那苏乌听得额头微黑,汉人说的夫妻相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这俩人连说话绕弯子的弯法都是一样的……   景翊看着自己写下的话,想到过两天皇上看到这些句子时候的脸色,默默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中毒了,中了洋金花的毒,脑子迷糊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在众人消化这句话的空当,楚楚掏出针线,迅速把薛钦大开的肚膛缝好,利落地把薛钦从担架上翻了过来,背面朝上,露出了薛钦背上一道长长的刀伤。   阿史那苏乌眉头微挑,他记得这道伤,这伤还是他用弯刀亲手砍的。   楚楚指着刀伤周围的几个脓疮,“这四个人生前都长了恶疮,毒就是通过敷药下在这些疮上的。”   萧瑾瑜淡淡地看向已经被楚楚这轮剖尸吓懵了的吴琛,“吴琛……据本王查证,这四人治恶疮都是由你负责配药敷药的,你可还记得所用的是哪个方子?”   吴琛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四具尸体,脸色惨白,“不……不记得了。”   “军营里治恶疮的方子就那么几个……想起来了吗?”   “没有……”   “这些方子里都有一味屎壳郎,要不是你手脚不利索,让其中一只不慎沾到毒药,阴差阳错差点儿害死一个赌屎壳郎的伤兵,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你身上……想起来了吗?”   “没……没有。”   萧瑾瑜牵起一丝冷笑,“楚楚,你告诉他。”   “是!他们用的方子是把活屎壳郎泡在蜜汤里淹死,然后烧成末,放在醋里搅合匀敷在疮上。我验尸的时候就闻见一股很淡的醋味,”楚楚气鼓鼓地瞪着吴琛,摸出一把小刀来,“你要是不承认,我就挖一个疮下来,放在火上烤烤给你闻,肯定还能闻见!”   吴琛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不用了,我……我想起来,想起来了……”   萧瑾瑜浅浅冷笑,“还想起来什么了,说吧。”   吴琛抿起发白发干的嘴唇,温和的眉头沉了下来,看向四具尸体的目光也从恐惧变成了冷厉,“我想起来……这四个人都是混蛋,贱骨头,狗娘养的!”   没等薛茗和冷沛山跳起来,萧瑾瑜把手边的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说人话。”   吴琛冷笑,“他们干的不是人事,让我怎么用人话说他们?”   冷沛山铁青着脸,“你他妈……”   “冷将军!”萧瑾瑜一眼瞪过去,一字一句道,“扰乱公堂者,立斩。”   冷沛山捏着拳头咬住了牙,一双虎目狠狠瞪着一脸冷笑的吴琛,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冷将军,”吴琛勾着嘴角看向冷沛山,“你还是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你这几个宝贝将军吧,你拿他们当儿子,他们可是拿你当傻子呢……你肯定不知道,你这几员猛将早就是突厥家的看门狗了。”   薛茗一怔,冷沛山脸色倏地一沉,“胡扯八道!”   萧瑾瑜没再瞪向冷沛山,只是看着吴琛蹙紧了眉头。   吴琛满目嘲弄地冷笑着,“你只知道他们花钱到凉州驿寄家书,你就没查查,那些家书都寄到哪儿去了?”看着冷沛山错愕的神情,吴琛笑得更冷了,“我看冷将军连凉州驿的驿丞被人换过都不知道吧?”说着看向薛茗,“刺史薛大人?”   “不可能!”薛茗脸色阴沉一片,拍案而起,“本官自上任起每十日必去一次凉州驿,凉州驿驿丞每日必向刺史衙门呈递公文,逢军情紧急时一日五报十报也是正常,每道军情急报皆准确无误发至京师,从未有误,本官见他比见自己亲爹次数还多,他是真是假本官还看不出来吗!”   吴琛静静定定地听薛茗吼完,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几分,“薛大人当然看不出来,因为在您上任之前这人就已经被人暗中换掉了。”   薛茗身子一僵,错愕地盯着这个眉目温和的青年人,“你……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多着呢……薛大人,我还可以告诉你,驿丞在把那些军情急报准确无误发至京师的同时,也把自己抄下来的那份准确无误地发给突厥人了。”   吴琛玩味地看着脸色青白交杂的冷沛山,“冷将军,看在你管我吃管我住的份儿上,我索性告诉你,你要是不信我这些话,就在这四个贼子的屋里搜搜,要是搜见什么家信,就拿水泼湿了再看看……看完你就知道,凭你的领兵经验,凭你手里的兵马数量,怎么就啃不下突厥这块贱骨头了。你跟他们商量怎么打,他们可转头就跟突厥人商量去了!”   冷沛山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胸口,有封家信就在他铠甲里放着……   “我要是在他们死前告诉你,这会儿躺在堂上的肯定就是我了。”   萧瑾瑜眉心紧成了一个川字,“你到底为什么杀他们?”   吴琛嘲弄地笑着,围着自己的嘴唇慢慢添了个圈,“向安王爷学习,为民除害啊……您说,为军营铲除这样的卖国求荣之徒,该判个什么罪才好?”   萧瑾瑜脸色阴寒,“吴琛……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吴琛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来,捂着肚子笑了好一阵子,才抬起了头来,“我还以为安王爷已经把我祖宗八辈都查清楚了呢……安王爷,您实在太嫩了点儿,还是回京再向您那位恩师多学两年吧,省得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儿子,还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皮子!”   吴琛说完就盯着阿史那苏乌放声笑起来,刚笑了三声,突然喷出一口血来,趴在地上大幅抽搐,侍卫刚要上前,一直没出声的阿史那苏乌突然沉着脸色喝了一声,“别碰他!”   侍卫一滞,吴琛已经七窍流血断气了。   阿史那苏乌在众人的愕然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来,“他在嘴唇上涂毒了,剧毒……别直接碰他的身子,拿绳子拴着脚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吧,免得祸害活人。”   冷沛山这才回过神来,“砰”的一拳擂在手边的方桌上,“阿史那苏乌!你他妈不用在这儿装模作样!”   阿史那苏乌扯开黏在自己怀里的都离,静静定定地看向同样静静看着他的萧瑾瑜,“安王爷,我要说这事儿跟我屁大的关系都没有,你信吗?”   萧瑾瑜没答,向堂下扫了一眼,眉心缓缓舒开,沉声道,“来人,把尸体都抬下去……落下帐帘,冷将军,薛大人,苏乌王子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楚楚,先把都离带到寝帐去。”   “是。”   待众人散去,帐帘落下,帐中燃起了灯,橙黄的光线并没把冷沛山和薛茗的脸色映得柔和起来,看那两人的脸色,要不是萧瑾瑜在这儿,他俩一定会扑上去把阿史那苏乌撕成碎片。   萧瑾瑜掩口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苏乌王子,我记得你已有四五年没与我军打过仗了。”   阿史那苏乌点点头,“萧玦被调到走之后觉得打着没意思,就去西边打吐谷浑去了,这几年一直是我大哥阿史那图罗的军队在跟你们打。”   “那你为何突然回来?”   阿史那苏乌浓密轻蹙,“我大哥在有一场仗里受了点伤,损了不少兵马,我父汗大怒,把他撤回来把我换上了。”阿史那苏乌静定地看向冷沛山,“这事儿冷将军应该很清楚。”   冷沛山狠瞪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冷将军,你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心里应该有数……”阿史那苏乌一字一声,“这四个将军要是帮着我的,我现在已经能打到你们皇上家门口了。”   冷沛山紧咬着牙,一声没出。   阿史那苏乌看向萧瑾瑜,“安王爷,这要是我的人,昨天你让人给我送信,请我今天出面帮忙的事儿,我也没必要答应你……还就带着都离一个人来。”说着转头看向一脸阴沉的薛茗,“薛大人,你在凉州当刺史当了快十年了吧,按刚才那个人说的,换驿丞那会儿我最多也就十三岁,我那会儿要是就有这样的心眼儿了,现在也不至于还在这儿跟冷将军耗着。”   薛茗看向萧瑾瑜,萧瑾瑜一张脸上静得不见任何波澜。   “苏乌王子……”萧瑾瑜淡淡地道,“得罪之处还望见谅,请回吧。”   阿史那苏乌转头就走,走到帐帘边上停了一停,“安王爷,你还是早点离营吧,案子结了,也该打仗了。”   “好。”   看着阿史那苏乌掀开帐帘大步走出去,薛茗沉着脸色看向微微蹙起眉头的萧瑾瑜,“安王爷,他说你就信?”   “如果突厥那边捣鬼的真是阿史那苏乌,迟早能把他抓回来……如今无凭无据,若贸然拿他,激怒突厥汗王重兵压境,纵是冷将军的兵马顶得住,边境的百姓可受得住?”萧瑾瑜眉心紧了紧,“打仗的事我不清楚,我只知一点,外敌好御,内鬼难抓……薛大人,你最好立即带人去凉州驿看看。”   薛茗一怔,一惊,匆匆出帐。   萧瑾瑜看向脸色青黑如铁的冷沛山,“冷将军不必自责……此事主谋者是个心思缜密且手眼通天的人,若不是因为什么非下手不可的理由,恐怕再有十年你我也未必可知。”   冷沛山突然听出点儿味来,错愕地看向萧瑾瑜,“王爷……你说,这主谋的,是咱们朝廷的人?”   萧瑾瑜轻轻点头,脸色微沉,“冷将军,你可知这四人中洋金花毒为何会自杀,为何会选这四种不同死法自杀?”   “请王爷明示。”   “我让小月查了这四人的背景,程昱,五年前原配妻子遭□,在家中自缢身亡,张鹏,三年前家乡大水,全家溺死,钟祥,四年前家中失火,老母亲葬身火海,薛钦……他夫人千里迢迢来凉州陪他,给他怀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因为难产母子都没留住……据说他有一次醉酒的时候骂老天爷不长眼,说这么危险的活儿为什么不让爷们儿干……”   看着冷沛山恍然的神情,萧瑾瑜沉声道,“洋金花毒产生的幻觉实际上是放大的渴望,若不是有这样的背景,他们或许不是如今这样的死法……也或许中毒后的反应根本就不是自杀。吴琛选洋金花毒,一定对他们的过去了如指掌。”   冷沛山拧起剑眉,“这些事儿都不是什么秘密,突厥人连咱们驿站的驿丞都能换,查出这些事儿来应该也不难。”   萧瑾瑜轻轻摇头,“这些事他们或许能查,但驿丞不是他们想换就能换的,还换得这么恰到好处,前凉州刺史离任与薛茗上任之间最多只差了一两日,还有萧玦突然由凉州调到南疆,阿史那苏乌紧接着就转头去打吐谷浑,你与阿史那图罗久持不下,突然就大胜了一场,突厥马上就换来了阿史那苏乌……都太巧了。”萧瑾瑜看着脸色微白的冷沛山,“冷将军,你尽管专心打仗,薛茗必会将凉州驿的事安排妥当……我必须马上返京,你千万记得,谨防小人。”   “是……安王爷保重。”   ******   萧瑾瑜回到营里的时候,楚楚已经洗漱更衣完毕,还把两人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正坐在桌边等他。   “楚楚……”   “王爷,”楚楚迎过去把萧瑾瑜冷得发僵的手捧到怀里暖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青白的脸色,“侍卫大哥说咱们马上就得走。”   萧瑾瑜轻轻点头。   “王爷,那个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呀?”   “我会查清楚……”萧瑾瑜把楚楚往身边揽了揽,一根绷紧的弦在楚楚满是关切的目光中渐渐松了下来,几乎冻僵的身子上也有了暖意,“这个案子破了,你功劳最大……回去我替你向皇上请功。”   “才不是呢!我要是第一次验尸就仔细验好了,你肯定早就破案了,没准薛钦就不会死了……”楚楚抿抿嘴唇,“他是卖国投敌的坏人,可他也是你师父的孩子……”   “案子就是案子,死者就是死者,凶手就是凶手……”萧瑾瑜轻轻抚上楚楚的眉眼,“要是有一天我成了死者,你也一样会剖开验我,验得一清二楚……对不对?”   楚楚紧紧搂住萧瑾瑜的脖子,“不对!”   萧瑾瑜浅浅苦笑,顺着她的脊背,“你是仵作……”   “我是你的娘子!”   “好,好……”   “王爷……”楚楚把头埋在萧瑾瑜的侧颈,“你别吓唬我,我害怕……”   “对不起……不说了。”   楚楚一下子抬起头来,眨着亮闪闪地眼睛看着萧瑾瑜,“对不起就完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楚楚……”   楚楚撅起了小嘴,“唔……”   “先上车……好不好?”   “那……双份儿!”   “好……”   “说好啦,双份儿烤羊腿,这回不能赖皮啦!”   “……好……”    ☆、85景大人家的小娘子   景翊闪进帐里来的时候,冷月正在把叠好的衣服往摊在床上的包袱里塞,小小的包袱满得都快裂开了,衣橱里还躺着半橱子的衣服。   看到突然从背后投过来的人影,冷月头也不抬,“桌上那堆东西是王爷让人送来的,明天升堂之前记得折腾完……桌上那壶浓茶是给你泡的,半壶茶叶半壶水,足够你精神到明天晚上了。”   景翊往桌上那摞小山高的公文案卷上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从后面圈住了冷月裹得紧紧的细腰,下巴抵在她白生生的侧颈上,可怜兮兮地道,“折腾不完怎么办?”   “急什么,到时候王爷肯定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   景翊的一双手不安分地在冷月腰间摸索,脸颊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磨蹭着,引得冷月身子隐隐发热,没好气地一肘子把他顶开,扭头瞪他一眼,“还不干活去!”   景翊揉着被顶疼了的肚子,满眼委屈地望着冷月,“明天横竖得死……你就不能让我提前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吗?”   冷月扬手向后丢出一条石榴红的大长裙子,“死去吧。”   好一阵没听到动静,冷月转头一看,景翊脑袋上盖着那条大裙子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后,跟刚送进洞房等着男人给揭盖头的小媳妇似的。   冷月好气又好笑,上前一把给他揭了下来,正对上他一副委屈得都快哭出来的模样,“噗嗤”乐出了声,抬手在景翊胸口上擂了一下,“你是光长岁数不长出息啊!”   景翊幽怨地捂上被她砸疼了的胸口,“要出息干嘛,又不能当媳妇使……”   冷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向桌上的公文案卷扫了一眼,“你又不是第一回干这活,一晚上理十份的时候都有,就这么一份你叫唤什么呀!”   “理卷宗死不了人……你爹也得把我活埋了。”   冷月一愣,“我爹知道你在营里了?”   “王爷让我明天给他做堂审记录……”   “呵呵,呵呵……”冷月一脸同情地伸手顺了顺景翊的头顶,“我明早出去给王爷办事儿,估计晚上才能回来,想要什么材质什么款式的棺材,我顺道给你买回来?”   趁着冷月把手抬起来摸他脑袋的工夫,景翊迅速在冷月腰上一揽,把她饱满的身子收进怀里,在她敏感的后腰上不轻不重地勾勒,低头凑到她耳边轻轻吹着热气。   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冷月的耳朵很敏感,再寻常的话只是要凑到她耳边说,都能把她说得脸红起来。长大以后更是,甭管她发着多大的脾气,只要对着她耳朵吹几口气,她就脸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身子都会软在他怀里。   如今突然被他这样双管齐下地撩拨,冷月直觉得身子上迅速窜过一阵阵酥麻,还没来得及推开景翊,就连站都站不稳了,软塌塌地伏在他怀里,喘息微乱。   “混蛋……嗯……你……”   景翊一手搂着她绵软发颤的身子,一手变本加厉地在她身子上撩拨,眯着狐狸眼看她在理智与原始欲望的拉锯战中拼命挣扎着。   记得新婚夜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盖头一掀,一双凤眼瞪着他,死活不让他碰,景翊还就是不知死活,瞅准机会一把把她扯进怀里,重点位置重点对待,三下五除二就把洞房花烛夜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虽然第二天他跪了一整天的搓衣板,但是冷月也没能下得来床。   想想十八岁成婚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因为各地案子的事儿聚聚散散,每次见她,她的身子都比上回更让他惊艳,却也更加敏感……唯一不变的是,从新婚那晚开始,每到这种时候她对他的称呼就从直呼大名变成了大喊“混蛋”。   有一回就因为这个响亮的称呼,他家护院大哥三更半夜带着四个兄弟抄家伙就冲进花园里,把夏夜荷塘边上两个正坦诚相待你侬我侬的人看了个精光。   感觉冷月的身子在他怀里颤了一下,景翊低头吻住冷月柔嫩幽香的红唇,把一声“混蛋”及时地堵了回去。   这可是在他岳父大人的军营里,这会儿要是有人冲进来,可就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的了。   冷月本就喘不过气来,又被他吻得死死的,一张脸红晕满布,身上的酥麻感又深重了一层,不由自主地向景翊还安静着的□上蹭去,想要这个混蛋干脆给她个痛快。   可景翊偏偏不肯,既不把这软成一片的人抱上床,也不停下手上那甜美的折磨,就只怡然自得地吻着她,像是吻着一朵最喜欢的花,既深且柔。   每一回不管开头是什么样,最终那个任人宰割的肯定是她,明明飞起一脚就能把他直接踹到帐门外面去,可她这种时候通常脑子里就只有这个混蛋骨肉均匀线条流畅的身子,早把自己精谙武功而景翊只会跑不会打的事实忘到姥姥家去了。   景翊慢慢放开她的嘴唇,吻上她微尖的下颌,细细吮着她修长雪白的脖颈。   冷月喘过了气来,又开始重复那个此时最能表达她内心感受的称呼,“混……混蛋……你混蛋……”   嫁给他之前她就知道他是混蛋,从小就知道。   景翊周岁生辰那天,景老爷子兴高采烈地邀请朝中好友参加他这模样最讨喜的小儿子的抓周仪式,哪想景翊什么都不抓,偏偏伸手就抓了冷夫人从几个月大的小冷月手上摘下来的银镯子,惹得众宾客一阵哄笑,他俩的娃娃亲也就这么定下了。   越是长大,景翊的风流名声就越响亮,恨不得全京城的女妓男伶都跟他有交情,害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却又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洞房之夜她才知道这人还是清白身子,与男伶女妓厮混居然是为了学艺,学把她这个习武之人吃得死死的艺……   于是嫁给他后,这人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混蛋,只要是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甭管四下有没有人,随时,随地……虽然事后她总能把他收拾得哭天抢地求爷爷告奶奶,但这还是没法阻挡他越来越混蛋的发展脚步。   “混蛋……混蛋……”   冷月手抖得解不开他身上的任何一道束缚,只能意乱情迷地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着。   “混蛋……”   景翊再三确认这功夫了得的人确实已经没有一脚把他踹出去的力气了,才把手滑向她的腰带,一层一层退下她身上的束缚,露出她粉琢玉砌的身子,长颈,丰胸,纤腰,翘臀,线条流畅的腰背,圆润修长的双腿……   安王府的人都知道萧瑾瑜的定力极强,却不知景翊才是那个定力最强的人,一直以来就只有在冷月的撩拨下他才会放纵自己……如果他想控制自己,就是冷月也奈何不了他。   美人他见得多了,比她美的也大有人在,可鲜有她这样美得活色生香,美得五味俱全,美得回味无穷,还美得极对他胃口的。   所以每每景老爷子训他不长脑子的时候,他都能有力回击,他打小就长了个很灵光很有远见的脑子,刚满一岁就为自己挑了个有才有貌有情有义还有滋有味的媳妇。   虽然把她据为己有的过程崎岖坎坷还险象环生,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他和她的宝贝儿子都抓过周了,两年前的事儿,小家伙儿抓了冷月拿出来的那块出入安王府的令牌。   想到那个还寄放在老爷子府上的小家伙儿,景翊手上的抚摸少了几分嬉闹,多了几分温柔。   景翊把她抱到床上,贴在她发红的耳根上轻道,“小月,再生个女儿吧……”   冷月深深浅浅地喘息着,“滚……”   景翊的手又恶劣起来,从后颈滑到脊柱,滑到后腰,一路向下……   “生……”冷月深呼吸憋足了一口气,用尽了力气揪住景翊毫不见凌乱的衣衫,“你他妈能不能先脱了衣服再生!”   “……”   景翊看看自己这身装束,也难怪,他以前没穿过军服,她也没脱过……景翊利落地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刚摸上冷月光滑的肩膀,冷月突然翻身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到身下,两手把他紧紧按在床上,凤眼瞪得溜圆,“混蛋!”   “我……”景翊一怔,瞬间换上一张乖巧可人的笑脸,“我混蛋,我混蛋……”   冷月低头张嘴,狠狠地在他肩头上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还敢不敢了!”   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何况他压根就没把自己当过什么好汉,景翊腆着一张满是讨好的笑脸,“不敢,不敢……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这些日子不见,她怎么还学会欲擒故纵了……   冷月细细地摸着景翊汉白玉一样细腻光滑的身子,一直摸上他下面一处,轻勾着嘴角看着景翊越来越不淡定的神情,“以前王爷老让我读点儿兵书,我就是懒得读……现在看来兵书里那些条条道道还挺管用的嘛。”   “小月……”   冷月眉梢一挑,“叫什么?”   “姑奶奶,姑奶奶,姑奶奶……”   “乖……”冷月得意地侍弄着手中炙热胀大的一物,“说好了,完事儿之后该干嘛干嘛,你走你的黄泉路,我过我的奈何桥。”   景翊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唔……咱俩……顺道……”   “……”   一得意说顺口了……   “领会精神!”   “唔……”   ******   “景翊……”   “嗯?”   景翊搂着怀里那个由猫变虎又由虎变了猫的女人,任她在自己汗淋淋的身子上细细摸着。除了生病受伤,这女人就只有这种时候才会乖成这样。   “你把我的衣服弄乱了。”   景翊额头一黑,“是你说脱了衣服再生的……”   冷月在他肚皮上掐了一把,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我说我刚才叠的衣服!”   刚才好不容易塞进包裹里的一堆衣服已经被他俩的一场云雨打回原形了。   景翊看着那条被冷月甩到他头上的石榴裙,嘴角一勾,“我知道怎么给你省点儿棺材钱了。”   “啊?”   景翊抓起冷月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左胸上,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放到她的左胸上,“你有办法把我这个弄成你那样吗?”   冷月脸色一黑,一巴掌抽了过去,“混蛋!你成这样我怎么办!”   “……不是,就……看起来这样。”   冷月脸色更黑,跨到景翊身上掐着景翊的脖子,“你学怎么勾搭女人不过瘾,还想装女人学学怎么勾搭男人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不是你想弄成……弄成我这样干嘛!”   “你爹……”   “你还想勾引我爹?!”   “……不想,不想……我想让你爹认不出我来……升堂的时候……”   冷月这才松开景翊被她掐红了的脖子,没好气地扫了眼景翊平坦坦的身子,“就你这底子,弄成我这样的不现实……胸上就别弄什么乱七八糟的了,半截掉了反而麻烦,大冬天的多穿几件谁也看不出来,反正胸平得跟你似的女人海了去了。”   “……那要弄什么地方?”   冷月白了他一眼,裹上衣服翻身下床,在一地狼藉里翻出几件扔到景翊身上,其中就有那条滚着兔毛白边的石榴红大长裙子,“这条裙子买长了,你穿着应该合适……穿好起来我再给你挑几件首饰,化化妆,保证倾倒众生……我爹除外。”   景翊隐隐黑线,拎起那条果然很长的裙子,“买长了你还带出来?”   冷月捡着地上剩下的衣服,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没带衣服出来啊。”   景翊看着还半满的衣橱,“那这些衣服……”   “一路上买的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爱买衣服……”   “……”   景翊一边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下次办案得求王爷给个挣钱的差事了,就算老爷子财大气粗,他还是情愿自己挣钱养媳妇,养儿子,养那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宝贝闺女……   冷月抱手看着景翊慢悠悠地换衣服,景翊本来就长得秀气,这么穿上女人的衣服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景翊……这回要是哪个男人上钩了,三年之内不许告诉他你是男人。”   “啊?”   “不答应我就立马把你拎到我爹帐里去。”   景翊立马角色感十足地两手护胸,“别别别……不说,一定不说!”   “唔……要是没人看上你,你就勾引勾引人家吧。”   “……为什么啊?”   “我就想看看我梳妆打扮的技术怎么样……反正你底子也不算太差。”   “那……要有人跟我表白怎么办?”   “你就告诉他,你二十二年前就已经是我冷月的人了。”   “……!”    ☆、86当他们有了微博   安王府主页君V:请在京的诸位于今晚亥时至王府十诫堂议事,紧急!求扩散!   评论:萧瑾瑜V:@景翊V @唐严V   吴江V:回复@萧瑾瑜V:【鼓掌】   景翊V:回复@萧瑾瑜V:偶肿么了……【委屈】   唐严V:回复@萧瑾瑜V:偶肿么了+1   冷月V:@景翊@唐严上回议事迟到半个时辰连皇上都跟着干等你俩特么还好意思问肿么了肿么了肿么了!【发怒】   吴江V:回复@冷月V:【鼓掌】   皇上V:回复@冷月V:【鼓掌】   景翊V:【流汗】   唐严V:【流汗】媳妇神马的……   冷嫣V:躺枪……   楚楚V:躺枪+1   皇后V:躺枪+10086!   皇上V:【可怜】   萧玦V:【可怜】   景翊V:王爷该你了@萧瑾瑜V【呲牙】   唐严V:王爷该你了@萧瑾瑜V【呲牙】   皇上V:七叔该你了@萧瑾瑜V【呲牙】   萧玦V:七叔该你了@萧瑾瑜V【呲牙】   楚楚V:【流泪】   萧瑾瑜V:【可怜】   楚楚V:【呲牙】   吴江V:【鼓掌】   安王府首席管家老赵V:亲,乃们边吃边聊成不亲,菜凉了还得重做啊亲……【伤不起】   冷月V:落红就是无情物……【流泪】   评论:景翊V:媳妇,肿么啦?   冷月V:不解释……   冷嫣V:月,你家混蛋又欺负你了???@景翊   景翊V:二姐我冤啊……两地分居中,想欺负也欺负不着啊……【可怜】   冷月V:@冷嫣V 【流泪】有杀人的冲动怎么办!!!   萧瑾瑜V:回复@冷月V:动手前先私戳我。   萧瑾瑜V:回复@冷月V:杀混蛋就不用了。   景翊V:回复@萧瑾瑜V:王爷乃是坏人……   楚楚V:回复@景翊V:【发怒】   冷嫣V:@萧瑾瑜V @楚楚V 强烈要求娘娘剖验景翊!   楚楚V:时刻准备着!【奋斗】   萧瑾瑜V:准。   冷月V:好人一生平安【流泪】@萧瑾瑜V@楚楚V@冷嫣V   冷嫣V:虎摸虎摸,乃到底肿么了啊……?担心死了有木有!   冷月V:没怎么……痛经啊尼玛!【抓狂】   冷嫣V:……   景翊V:……   萧瑾瑜V:……   楚楚V:喝点红糖水,揉揉脐下那个□位,会好一点儿【可爱】   景翊V:【可怜】娘娘,确定这个对活人也有效……?   冷月V:回复@景翊V:死人还特么痛经吗!   冷嫣V:【流汗】智商是硬伤……   冷嫣V:宝贝儿终于长胖了一圈儿,好开心【害羞】@萧玦V   评论:萧玦V:娘子辛苦啦【可爱】   萧瑾瑜V:【微笑】   楚楚V:求秘方!   冷嫣V:回复@楚楚V:多吃多睡多抱抱~【呲牙】   楚楚V:@萧瑾瑜V【奋斗】   萧瑾瑜V:【微笑】   冷月V:求图求真相!【坏笑】   景翊V:+1【坏笑】   皇后V:+1【坏笑】   冷嫣V:小丫鬟拉出去遛弯儿了,回来上图~   景翊V:……小丫鬟?   冷月V:……拉出去?   皇后V:……遛弯儿?   萧瑾瑜V:@风流帅医仙顾老头V   风流帅医仙顾老头V: @冷嫣V 不听老人言,我就说不能冲狗喊宝贝吧……现在的年轻人啊!   冷月V:虎摸二姐夫……   冷嫣V:我替你摸了【呲牙】   萧玦V:【害羞】   景翊V:顾先生,你的名字亮了……@风流帅医仙顾老头V   风流帅医仙顾老头V:大夫不易做啊……据说这样的名字才能生意好!   醉红楼—温柔萌妹纸小蝴蝶V:嗯呐~~【害羞】   景翊V:【色】   冷月V:【菜刀】   景翊V:【可怜】   楚楚V:王爷又要熬夜审卷宗了,好心疼……煮锅排骨汤当夜宵吧,王爷早点儿回来~@萧瑾瑜V【可爱】   评论:萧瑾瑜V:好【微笑】   景翊V:【可怜】我也熬夜写卷宗呢……@冷月V   冷月V:回复@景翊V:你不把一个月的活堆到一天干会死吗!【发怒】   景翊V:【流泪】   皇上V:【可怜】同熬夜,批奏折的节奏……@皇后V   皇后V:回复@皇上V:皇上辛苦了,臣妾给您煮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吧【可爱】   皇上V:你妹的莲子汤……朕要吃肉啊啊啊啊【抓狂】   皇后V:回复@皇上V:【害羞】臣妾这就沐浴更衣躺平等扑倒~   皇上V:【衰】   冷嫣V:回复@皇后V :娘娘,前侍卫统领提醒您,您的节操掉了一地,请及时捡起收好【偷笑】   皇后V:还是嫣儿最懂伦家【害羞】   皇上V:@皇后V 立马到朕书房来一趟……   皇后V:回复@皇上V:遵旨~~~【亲亲】   冷嫣V:【偷笑】@萧玦V 想喝排骨汤不?   萧玦V:回复@冷嫣V:唔……晚饭好饱,明天吧【微笑】   冷嫣V:回复@萧玦V:太饱了可不好,运动一下消消食吧【阴险】   冷月V:【鼓掌】   楚楚V:【鼓掌】   吴江V:@楚楚V 娘娘,刚才刑部验尸房来人说,您刚剖验的那具尸体不见了……跪求速回!   安王府首席管家老赵V:@楚楚V 偶的亲娘娘啊,厨房外面那半个死人身子是个神马情况啊!跪求速回+10086!   萧瑾瑜V:刚才来了一批公文,要在三思阁通宵,不能回去吃夜宵了……早点睡吧,乖【微笑】   景翊V: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个世道……   评论:冷月V:【发怒】说谁老!!!   景翊V:【可怜】没说你啦~   冷沛山V:【发怒】【发怒】【发怒】那你说的是谁!!!   景翊V:回复@冷沛山:回岳父大人,必须不是您!   冷沛山V:……到底是哪个小妖精!!!【发怒】   景翊V:回复@冷沛山:回岳父大人,后院黄瓜熟过头了丝瓜刚开花,我就是感慨一下……【可怜】   冷月V:……你特么是找死的节奏   冷嫣V:回复@景翊V:爹你激动啥……   冷嫣V:回复@冷沛山:擦,手一抖……混蛋你别自作多情啊!   景翊V:【擦汗】二姐……   冷沛山V:【擦汗】二闺女……   冷嫣V:啊啊啊啊啊!刚才是萧玦登我账号啊喂!那孩纸手抖求原谅……   萧玦V:刚才被你压在下面怎么抖【流泪】红果果的冤枉啊!@萧瑾瑜V 求七叔洗冤!【流泪】   萧瑾瑜V:回复@萧玦V:嗯,写个报告吧,记得附证据图。   萧瑾瑜V:一案终,一案又起……祥和不易。   评论:楚楚V:心疼……晚上给你好好按摩【可爱】   萧瑾瑜V:回复@楚楚:乖【微笑】   萧玦V:七叔注意身体。   萧瑾瑜V:回复@萧玦V:嗯【微笑】   皇上V:【可怜】七叔辛苦了……@安王府主页君V 传朕口谕,再让安王爷独自操劳朕就把你们全收进宫里当太监!【发怒】   安王府主页君V:回复@皇上V:已按皇上原话成功转发   吴江V:【奋斗】   唐严V:【奋斗】   冷月V:【奋斗】   景翊V:此人已死,有事烧纸【烧香】   萧瑾瑜V:回复@景翊V:@楚楚V   楚楚V:回复@萧瑾瑜V:@景翊V 死在哪儿了呀,我这就剖去!去晚了就不新鲜啦!   皇后V:回复@皇上V:【可怜】皇上息怒呀,臣妾给您煮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吧~   皇上V:回复@皇后V:你妹的银耳莲子羹……肉!肉啊!【抓狂】   皇后V:回复@皇上V:【害羞】不是刚刚才肉过咩……   冷嫣V:回复@皇后V:【偷笑】娘娘,乃的节操又掉了~   皇后V:回复@冷嫣V:【害羞】不要了不要了,乃都拿去吧~MUA   冷嫣V:回复@皇后V:我要那玩意儿干嘛……   萧玦V:回复@冷嫣V:就是就是~【害羞】   萧瑾瑜V:回复@萧玦V:你也注意身体……    ☆、87冰糖肘子(一)   从军营里刚上马车,马车就飞快地跑起来,楚楚还以为又要日夜兼程地赶路,结果太阳刚落下,萧瑾瑜就吩咐停车休息了。   回京的一路上都是如此,白天飞快地赶路,晚上太阳一落就停车休息,楚楚看得出萧瑾瑜在尽力避免体力过度虚耗,可到底经不住长途颠簸,更经不起没日没夜地收发突然间就多得像雪片一样的公文,临近京城的时候病得厉害,连笔都提不起来了。   楚楚实在看不得他吐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想找家客栈让他好好歇两天再走,萧瑾瑜也不愿意以这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回王府,也就答应了,可不知怎么的,一路过去居然家家客栈都人满为患,别说空房,就连张空床也没有。   看着楚楚再一次又急又气地钻回马车里,萧瑾瑜突然想起点儿什么,“楚楚,今天什么日子了……”   “二月初一啦。”楚楚伸手摸上萧瑾瑜滚烫的额头,眉心拧了个浅浅的结,“王爷,你别着急,再往前走走肯定有不满的客栈……我记得离京城越近客栈越贵,那些贵得要命的客栈肯定没人住!”   萧瑾瑜嘴角微扬,“不用找了……这个时候,再贵的客栈也一定住满了……”   “为什么呀?”   “今年有春试,初九开考……各州府的考生都来了,能不满吗……”萧瑾瑜轻轻捉住楚楚的手,“直接回王府吧,也快到了……”   被萧瑾瑜虚弱无力地抓着手,楚楚不但没安心,反而更担心了,摸着萧瑾瑜明显又瘦下去的脸,“你还受得了吗?”   “睡一会儿就好,你抱着我吧……”   “好。”   ******   想要睡觉的是萧瑾瑜,可抱着萧瑾瑜发热的身子,被萧瑾瑜轻抚着轻吻着,被马车摇晃着,楚楚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住了,她还紧紧地抱着萧瑾瑜,萧瑾瑜正含笑看着她,脸色惨白,却笑意温柔。   楚楚揉揉眼坐起来,“王爷……到啦?”   “嗯……有一会儿了,看你睡得熟,没叫你……”   看她睡熟的时候满是疲惫的小脸,萧瑾瑜就歉疚得很。这样的长途颠簸对身强体健的人来说都是件很累的事情,她还得分出大把精力来照顾他这个病人,难得睡得这么安稳,他怎么舍得叫醒她……   楚楚跳下床,扒着窗缝往外看了看,“王爷,这是上回见皇上的那个院子吧?”   “嗯……一心园,咱们就住这个院子……”   楚楚笑得甜甜的,“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吧!”   萧瑾瑜心里一热,浅浅笑着,头一次觉得这个大得有点儿冷清的院子很有些家的味道,“嗯……”   楚楚说话就要搀他起来,萧瑾瑜却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吴江就在外面候着,让他来扶我就好……你先进去,让人帮我准备点洗澡水……”   “好!”   ******   萧瑾瑜被吴江推进卧房,吴江想搀他上床歇着,萧瑾瑜却摇了摇头,看着那张换上了全新被褥的大床,嘴角微扬,“身上脏,沐浴后再说吧……积下来的公文案卷就送到这儿吧,这几日恐怕去不了三思阁了……”   “是。王爷,除了公文案卷,还有些求访帖,您可要过目?”   萧瑾瑜眉头轻蹙,“这些人……说过多少次,有事说事,怎么还投这些没用的东西耽误工夫……”   “王爷息怒……不是官员们投的,都是本科考生投的。”   萧瑾瑜微怔,“考生?”   “是。”吴江小心地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应该……应该是来提前巴结您的。”   “胡闹……”萧瑾瑜紧着眉心靠在椅背上,“要巴结也该巴结礼部的人,找我干什么……”   轮到吴江一怔,错愕地看着微恼的萧瑾瑜,“王爷,您没收到皇上的圣旨?”   萧瑾瑜又怔了一下,不过是离京一个来月,怎么就有了种与世隔绝的错觉,“什么圣旨?”   “皇上钦点,您和薛太师是今科春试的主考,一个月前就定下了……您真没收到圣旨?”   萧瑾瑜直觉得脑仁胀着发疼,有气无力地摇头,“你马上进宫,替我问清楚……”   “是。”   ******   楚楚进卧室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合目坐在原处,揉着疼得快要爆开的太阳穴。   “王爷,你怎么啦?”   萧瑾瑜缓缓睁开眼睛,把疼得要命的脑袋挨在楚楚怀里,“没事,应该是个误会……”   “谁误会你了呀?”   “一群小鬼……”   楚楚笑嘻嘻地捧着他的脸,“你可是玉面判官,还怕小鬼呀!”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这丫头非但没把六扇门忘干净,反倒是把九大神捕的名号和安王府的人挨个对上号了,如今说得连这群人自己都要当真了,“什么玉面判官……都满脸胡茬了……”   “洗个澡修过脸就好啦!”   “跟我一块儿洗……”   “好!”   ******   楚楚先帮萧瑾瑜脱了衣服,把他搀进那个香柏木的大浴桶里,扶他在桶壁上靠稳,才站在浴桶边一件一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虚弱不堪的身子被微烫的水包裹着,隔着轻薄的水气,萧瑾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副美好的身子慢慢展现在他眼前,渐渐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比这一桶热水还要烫了。   楚楚迈进浴桶里,扑在萧瑾瑜滚烫的身子上,看着他从额头一直红到胸口,不禁问道,“王爷,是不是水太烫啦?”   萧瑾瑜摇摇头,用尽力气搂紧了楚楚的腰,把她牢牢圈在怀里,贪婪地吻着她细嫩的侧颈。   萧瑾瑜承认,他让她一起洗澡是有私心的,这些日子病得厉害,想她想得发疯,可就是没力气把她身上的束缚剥解开来,又不好意思开口让她自己脱下来……   “王爷,我想你啦……”   萧瑾瑜想她,她更想萧瑾瑜,可每天看他病得爬不起来还辛辛苦苦地处理公务,还因为车马颠簸连吃饭喝药都成了煎熬,实在不忍心再让他额外受累……天知道她每天给他按摩揉药酒的时候,摸着他光洁如玉的身子忍得是有多难受。   “王爷……”   萧瑾瑜显然不想把仅有的体力浪费在说话上,吻上楚楚湿润的嘴唇,专心致志地享受这副想念已久的身子。   楚楚娇柔的哼声混杂着两人身子交合之处传来的阵阵淫/靡的水声,被微烫的水围绕着,被朦胧的水汽笼罩着,萧瑾瑜前所未有的意乱/情迷,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   这是他们的家,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直至没有一丝力气了,萧瑾瑜享受地垂下细密的睫毛,任楚楚抱着他瘫软的身子,一边清洗一边挑选最诱人的地方,东一下西一下地亲着。   去年这个时候要是有人告诉他,今时今刻他会一/丝/不/挂地靠在浴桶里,在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后,被一个相识不到两个月的丫头片子抱着虚弱无力的身子四下乱亲,他还会舒服得几乎想要睡过去……那人一定是活腻味了。   可眼下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发生了……不现实,不过是幸福得不现实。   萧瑾瑜正沉浸在这种不现实的幸福里昏昏欲睡,倏地听到浴室门外传来吴江支支吾吾的声音。   “王爷……您,您完事儿了吧?”   萧瑾瑜皱着眉头睁开眼睛,这话问的……不像吴江平日里沉稳的口气,“什么事?”   “皇,皇上来了。”   萧瑾瑜一阵头疼,这种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楚听见“皇上”俩字一下子来了精神,“王爷,皇上!皇上来啦!”   “听见了……”   萧瑾瑜刚想说请皇上到偏厅用茶,就听到又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传来。   “七皇叔,七皇婶,朕等这么老半天也不在乎多等这么一会儿了,你俩别着急,慢慢来,慢慢来啊……”   萧瑾瑜顿时一脸青黑。   等这么老半天……   那刚才的动静……   “七皇叔,朕听吴江说你病得挺厉害的,赶紧跑来看你了……刚才朕亲耳听着,七皇叔明明就是精气神十足嘛!”   萧瑾瑜脸色又黑了一层。   就听吴江结结巴巴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卑,卑职才疏学浅,词,词不达意……皇上恕罪……”   再让外面这俩人说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出点儿什么来,这可是安王府,耳朵尖的人海了去了……   萧瑾瑜两唇刚启开一个缝,楚楚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出去,“皇上放心,王爷身子还行!”   门外传来皇上意味深长的笑声,“行就好,行就好……”   “……”   ******   萧瑾瑜穿好衣服被楚楚推出浴室的时候,一张脸上已经说不清有多少种色在交相辉映了,皇上腆着那张和景翊异曲同工的人畜无害的笑脸,笑眯眯地打量着两个人。   吴江就站在皇上身边,低头看着地面,一张英气十足的俊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以前还真想象不出,看着瘦瘦弱弱的王爷办起正事儿来还这么……行。   皇上这回还真是一听说萧瑾瑜病得不轻就匆匆从宫里赶来了,一身龙袍都没来得及换,虽然脸上还是一副好脾气公子哥的模样,楚楚还是被他胸口绣着的金色盘龙吓得赶紧往下跪,“皇上万岁万万岁!”   “别别别……”皇上一把扶住楚楚,笑得眼睛都弯了,“从先皇起就准七皇叔免跪拜之礼,朕今儿就把七皇婶的跪拜之礼也一块儿免了。”   楚楚看向萧瑾瑜,萧瑾瑜无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皇上!”   “七皇婶应得的,七皇叔虽然清减了不少……但是脸色明显好多了嘛,七皇婶厥功甚伟啊!”   萧瑾瑜使劲儿干咳了两声,把楚楚溜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皇上……京中传言,今年科考臣与薛太师为主考……是谣传吧?”   “不是不是……”皇上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抽出一卷圣旨,“本来一拟好就想给七皇叔送过去的,但听景翊说七皇叔是微服出游,就没敢打扰,一耽搁就压箱底了,一压箱底就忘干净了……幸好七皇叔回来得及时啊!”   萧瑾瑜差点儿翻白眼,他的好侄子他清楚得很,什么忘干净了……根本就是怕他想法子推辞,索性连给他想法子的空儿都不留,不到最后一刻坚决瞒着他,要不是吴江多问了这么一句漏了风声,恐怕他到开考前一天才会把圣旨从“箱子底”里翻出来吧。   凭刚才那一出,拿病情来推辞是不可能了,萧瑾瑜只得道,“皇上……臣手上还有几个要案未结,事关重大,实在无暇□……”   “七皇叔上的折子朕都认真看过了,那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儿,何况这些事七皇叔不是都交代下去了嘛……”皇上说着把脸严肃起来,沉声道,“科举是为本朝选拔人才的大事,直接关乎社稷存亡,然科举舞弊现象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纵观本朝百官,也唯有七皇叔与薛太师心清目明,独具慧眼,能担此选贤任能之大事,还请七皇叔为江山社稷的长远发展着想,万万不要推辞!”   楚楚被这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满脸崇拜地看着这为江山社稷挑大梁的叔侄俩,就见萧瑾瑜脸色凝重地听完,眉心微沉,轻启薄唇,淡淡地说了一句,“这话是谁教的?”   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瞬间闪了回来,“首辅大人教的……”   许久没上朝,还是能准确无误地听出景翊他爹的油滑味儿……应该是景家世代相传的油滑味儿。   萧瑾瑜无声叹气,这架势明显得很,他要是不答应,今儿皇上一准儿就赖在他家不走了。   这事儿他的好侄子绝对干得出来,而且已经干过不止一回了。   “主考可以当……不过我要改些考场里的规矩。”   皇上一阵鸡啄米,“朕回去就给礼部下旨,一切全听七皇叔的!”   “不只礼部……六部都用得着。”   “七皇叔尽管开口!”   萧瑾瑜无力地一叹,答应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谢皇上……”    ☆、88冰糖肘子(二)   眼看着皇上把圣旨往萧瑾瑜怀里一塞,乐得屁颠屁颠地溜出去,吴江心里一慌,赶紧按刀跪了下来,“卑职什么都没听见!”   萧瑾瑜瞥了眼吴江那张红上加红的脸皮,冷着脸摊开圣旨,也不说让吴江起来,“去三思阁……把那些访帖一并拿到我房里。”   “是!”   “把浴室清理干净再去。”   “……是!”   ******   萧瑾瑜回到房里就直挺挺地躺到了床上,眼睛紧闭着,眉心拧了个结,额头上的青筋还在一跳一跳的。   “王爷,”楚楚扯过床上松软的锦被,小心地把萧瑾瑜的身子包裹起来,“你不想当主考呀?”   萧瑾瑜浅浅叹气,缓缓抬起发沉的眼皮,“楚楚……你知道会试主考要怎么当吗?”   楚楚摇摇头,“我家全都是当仵作的,没人能参加科考……不过刚才听皇上那么说,当主考可真威风!”   萧瑾瑜苦笑,“要是告诉你,大半个月都见不到我了,还威风吗……”   “啊?”楚楚急得扑到萧瑾瑜怀里,“为什么呀!”   “为防徇私舞弊,考官接到任命当日就要进贡院……考完发榜前不得离开,不得见客,不得与外界往来……”   楚楚听得快哭出来了,别说大半个月见不到他,就是一天见不到他,她也会想他想得要命,“不行!不行!”   萧瑾瑜抚着她摇成拨浪鼓的脑袋,他比她更想说“不行”。   皇上虽然嘻嘻哈哈地说了一堆没用的,但他这样选任主考的意图,萧瑾瑜清楚得很。皇上从登基起就无数次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他在朝中得罪了太多人,如不在朝中强壮势力,一点火星都能蔓延成熊熊烈火,把他烧得尸骨无存。   这些年萧瑾瑜确实强壮了安王府的势力,但聚拢来的不是小官小吏,就是江湖草莽,没几个能在朝堂里说得上话的。   皇上再怎么煽风点火,萧瑾瑜都是装糊涂,毕竟这样的事当皇上的绝不会挑明了说,就是皇上自己憋不住,景翊他爹也一定会帮他憋住了。   让他当主考,还是和他情如父子的恩师一起当主考,这一轮考下来,今科得中的考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俩的门生。   说白了,就是朝廷的新锐力量先紧着他挑。   还不知道他这个羽翼尚不丰满的侄子是顶了多少压力,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代价才办到的,他就是没有拢聚势力的心,也不忍拂了皇上这么贵重的好意。   所以再怎么不想当这个主考,他还是得当。   能亲自为皇上把把人才关,也好。   “这是圣旨,没法子的事……”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萧瑾瑜不舍地顺着她黑亮的头发,“这回不行……你在府里歇几天,歇够了就让人陪你出去转转……上回来京城光顾着考试,没出去玩儿吧?”   楚楚紧搂着他的脖子,黏在他因为发烧而格外温暖的怀里,声音里满是委屈的哭腔,“我哪儿也不去!就跟你在一块儿!就跟你在一块儿!”   “楚楚……”   “我找皇上说去!你生病了,我得伺候你!”   “楚楚,听话……”   “不听!不听……”楚楚扑簌簌地往下掉着眼泪,隔着一汪泪水看着苍白消瘦的萧瑾瑜,“王爷,我去给你当丫鬟,就在你住的地方等着你,不乱跑,不跟人说话,不给你惹祸……”   “楚楚……”萧瑾瑜心里揪着直发疼,抬手轻轻抹着那些像断线珠子一样的眼泪,要是别的事,他一准就一口答应了,可这回不行,“帮我收拾几件衣服,好不好……”   “我不……”   萧瑾瑜声音温柔地一锤定音,“收拾好了,陪我好好吃顿饭……我明早再走。”   不管楚楚再怎么哭,再怎么求,萧瑾瑜强忍着心疼就是一言不发,只是温和又留恋地抚着她起起伏伏的脊背。   生怕自己一旦开口,就忍不住想要答应她……   楚楚没法子了,只能抹着眼泪帮萧瑾瑜收拾衣服,看她魂不守舍地在屋里转悠的身影,萧瑾瑜真想不管不顾地把这差事推了。   “楚楚……”   楚楚抽着鼻子,“王爷……你放心吧,我听话,我就在王府里等你……你当完主考,一定早点儿回来!”   “一定……”   ******   一整晚楚楚都紧紧搂着他,一心园卧房的床很大很宽,楚楚却在他怀里缩成了一个小团,睡梦里还滚下两趟眼泪来,被萧瑾瑜轻轻吻掉了。   楚楚还没醒,萧瑾瑜就悄悄走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对她狠心到什么程度,受不受得了她恋恋不舍的目光……   从王府到贡院的一路上,萧瑾瑜眼前还都是楚楚嘟着小嘴的睡颜,直到有人拦了他的轿子,喝令他下轿搜身。   轿外传来吴江怫然的喝声,“你放肆!”   那个声音里的怒气比吴江的还重,“你放屁!”   紧接着传来刀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萧瑾瑜忙伸手掀了轿帘。   轿子就停在贡院前庭,轿前一个身披铁甲的黒壮大汉把一柄沉甸甸的大刀直挺挺地杵在地上,浓黑的剑眉直飞入鬓,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得都快凸出来了,活脱脱的一个黑煞神转世。   吴江就站这黑煞神对面,张手拦着身后几个已经炸了毛的年轻侍卫。   不怨这些侍卫年轻气盛,只是在京城里还从没有人敢对萧瑾瑜这样说话。   黑煞神见萧瑾瑜掀了轿帘,也不跪拜,握着大刀两拳一抱,声如闷雷地说了一声,“末将王小花请安王爷下轿搜身!”   本来震天撼地的一嗓子,几个年轻侍卫却差点儿没绷得住脸。   吴江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你……你是,小花将军?”   那张黑黢黢的脸又黑了一层,“老子是云麾将军!”   不吼还好,这么一吼,几个侍卫真笑喷出来了。   吴江心里默默滑下一滴汗,他知道这次领兵守卫贡院的是个刚从西南边疆打仗回来的叫王小花的从三品将军,可听这名字……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萧瑾瑜掩口轻咳,掩饰掉嘴角的一抹浅笑,淡淡地道,“王将军……请便吧。”   吴江把萧瑾瑜连人带椅从轿中抬了出来,王小花伸手就摸上萧瑾瑜的身子,萧瑾瑜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靠了一下,吴江一惊,刀鞘一扬就向王小花黑乎乎的手腕子砸去,王小花利落地一个反手,扣住刀鞘,吴江手一退,眨眼把刀抽了出来,银光一闪,架到了王小花的脖子上,“退下!”   “吴江……”萧瑾瑜静静定定地道,“松手。”   吴江皱了皱眉,还是迅速把刀撤了下来。   王小花黑着张脸把抓在手里的刀鞘甩给吴江,“老子得空了再好好跟你比划比划。”   吴江收刀入鞘,护在萧瑾瑜身前,不冷不热地道,“老子向来没空。”   “吴江……”   吴江盯着王小花,移步退到萧瑾瑜身侧,王小花冷哼了一声,再次伸出粗厚的手掌,脱了萧瑾瑜的外衣和鞋子,把萧瑾瑜从脖颈到脚底摸了个遍,又打开楚楚给萧瑾瑜整理的包袱,打开萧瑾瑜的药箱,一样一样拎出来抖搂个遍,最后把一摞用细绳捆扎好的名帖拿到萧瑾瑜面前。   黑脸上两条粗眉挑得高高的,阴阳怪调地道,“安王爷,这是干什么用的?”   萧瑾瑜淡淡地看着他,“给你的。”   王小花一愣,“给我?”   “这些是到本王府上投帖求见的考生留下的……本王已对帖上的书法与行文句法做了批改,但名帖数量众多,考生居住分散,不便一一归还……请将军派人展开贴到贡院大门口,好生看管,等人认领吧。”   王小花愣愣地看了萧瑾瑜一阵,吞了吞唾沫,没再说话,转头带着几个冷脸的手下又把吴江和几个侍卫仔仔细细搜了一遍,才把那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给萧瑾瑜,再张嘴的时候声音里的戾气已经消减了大半,“进去吧。”   “有劳将军了。”   ******   吴江陪萧瑾瑜到后院主考的居室安顿下来,看萧瑾瑜脸色白得厉害,不禁蹙起眉头,“王爷,那黑子伤着您了?”   萧瑾瑜微微摇头,“吹了点凉风,有点头疼……不碍事。”   想到萧瑾瑜刚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在初春的寒风里吹了那么老半天,吴江忙把炭盆搬到他身边,倒了杯热茶递上去,“您到床上歇会儿吧。”   “不要紧……”萧瑾瑜轻轻揉着胀痛的额头,“让他们几个回去,你留下吧……顺便替我问问,薛太师住哪间屋子。”   “是。”   ******   吴江走了没多会儿,萧瑾瑜就觉得身子烫了起来,骨节中的疼痛愈演愈烈,脊背发僵,靠在轮椅里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燃着灯,人已经躺在了暖融融的被窝里了,额头上铺着一块儿凉丝丝的帕子,喉咙干得发疼,身上酸软无力,但骨节里的疼痛已经消减了不少。   床边守着一个人,头还疼着,视线模糊得很,萧瑾瑜只当是吴江,“倒杯水……”   床边的人倒来一杯温热的清水,揭了他额头上的凉帕子,坐到床边伸手要扶他起来,手往萧瑾瑜肩上一搭,就觉得萧瑾瑜的身子僵了一下。   倒不是碰到痛处,只是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这不是吴江的手。   看清坐在床边帮他端水的人时,萧瑾瑜一惊,慌得就要起身,“先,先生……”   床边坐着的正是那个他最为敬重,如今也最无颜相见的人。   薛汝成平静得像深湖之底,一张略见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那双熬红了眼睛出卖了他满心的担忧,薛汝成小心地把萧瑾瑜扶在自己怀里,把水杯送到他发白的嘴边,“快喝,要凉了。”   萧瑾瑜望着薛汝成,一口一口把整杯水都喝了下去,最后一口喝得急了,突然呛咳起来。   薛汝成搁下空杯,不轻不重地顺着萧瑾瑜咳得起伏不定的胸口,看萧瑾瑜连咳嗽都咳得有气无力,薛汝成轻轻皱起眉头,“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咳嗽止住,萧瑾瑜不等把气喘匀就回道,“不碍事……”   薛汝成板起脸来,扶他躺好,给他掖好被角,“睡了四天才睡醒,烧得都拉着老夫喊楚楚了,还叫不碍事?”   萧瑾瑜脸上一阵发烫,“瑾瑜失礼了……”   薛汝成慢慢站起身来,“再睡会儿吧,晚会儿让人把饭送到屋里来,多少吃一点儿。”   “先生……瑾瑜,有负您的栽培……薛越和薛钦……”   “王爷,”薛汝成浅浅皱了下眉头,声音微沉,“办案不能有情绪,案子就是案子,死者就是死者,凶手就是凶手……说了这么多年还没记住,等下得来床了,再写三百遍。”   “是,先生……”   “老夫就住在隔壁,写完自己送来。”   “是,先生……”    ☆、89冰糖肘子(三)   薛汝成走出门去,吴江就闪了进来。   “王爷。”   萧瑾瑜撑着身子勉强半坐起来,“我睡了四天……”   “是……”吴江垂着头,“您一直烧得厉害,薛太师给您摸脉,说是累的,又染了风寒……都怨卑职照顾不周。”   萧瑾瑜微微摇头,“是我先前休息得不好……薛太师何时来的?”   “这四天一直在这儿,全是他在照顾您。”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楚楚呢……”   吴江一愣,“娘娘在王府啊。”   萧瑾瑜一怔,揉着额头苦笑,心里空落落的,“在王府就好……先前送进宫的折子,皇上可都批复了?”   “当日就批复了……原由吏部选定的同考官十八人现已全部撤出贡院,将由皇上在开考前夜另行点派。考生的文房四宝及日常所需皆由户部拨款统一置办,礼部已贴出官榜告之诸考生,任何物品一律不得带入贡院。工部已调派千名工匠把九千间考棚的草顶都换成了瓦顶,重新粉刷内墙,更换桌椅床铺。御林军也已派百人来,专门监管贡院内的各级官员。”   萧瑾瑜轻轻点头。   吴江苦笑,“王爷,您这下子可把大半个京城的官员全得罪了。”   “不碍事……”萧瑾瑜缓缓合上眼睛,“又不是他们发俸禄……”   “……”   ******   会试是从二月初九开始,九天考三场,每场考三天。这三场的考题本应由主考来出,但作为隐瞒萧瑾瑜的代价,这回考题是皇上和薛汝成俩人商量着出的,萧瑾瑜接到圣旨那会儿题目就已经封存入库了。所以,从昏睡醒来到开考前一天,萧瑾瑜唯一干的一件与科考沾边的事,就是完成今科考试另一位主考罚他写的三百遍警句。   开考前一天晚上,萧瑾瑜才抱着一笔一划写完的三百遍去敲隔壁房门,轮椅停在灯火通明的屋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抬起手来准备叩门。   他在三法司挑大梁也有些年头了,可每回见薛汝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作业没写完似的……   还没敲上那扇红漆木门,就听身边一声干咳,“反了。”   萧瑾瑜一惊转头,薛汝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正板着脸站在他身侧了,看着萧瑾瑜怔怔的模样,薛汝成抬手指了指萧瑾瑜房间的另一侧隔壁,“那间。”   看着那间没点灯的屋子,萧瑾瑜一阵发窘,出门时候一紧张,下意识就奔着有光亮的这间来了……可吴江住在他房间的外间,除了薛汝成,谁还能住在他这个当主考的王爷的隔壁?   “先生……这间住的何人?”   “这是那个……”薛汝成卡了下壳,皱着眉头想了想,“花花将军?”   窗子倏地一开,探出个黢黑的脑袋,同时响起一声震天狮吼,“老子是云麾将军!”   萧瑾瑜被吼得一怔,薛汝成却还是深湖静水一般的波澜不惊,玩味地打量着那颗黑脑袋,“哦……你叫什么花来着?”   “王小花!”   薛汝成露出两分恍然的神情,“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光记得有个花了……这名字好啊,真好,一听就是本分人家出来的,可有婚配了啊?”   一张黑脸在夜色下隐隐发绿,闷哼一声,脑袋往回一缩,“砰”地关了窗子。   “先生?”   薛汝成小声嘟囔了一句,“让他欺负你……”   “……谢谢先生。”   *******   萧瑾瑜把那摞纸页交上,薛汝成看也没看就搁到了一边,给萧瑾瑜倒了杯清水,“大夫说你不易入睡,晚上不要喝茶的好。”   “是。”   “老夫这儿也没茶叶了。”   “……我房里还有,回头给您送来。”   “嗯……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先生照顾,已好多了。”   薛汝成看着埋头喝白水的萧瑾瑜,“想媳妇了?”   萧瑾瑜差点呛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没,没有……”   薛汝成眉梢微扬,萧瑾瑜心里一慌,脱口而出,“想……”   “嗯……”那张脸又恢复了波澜不兴,“明日开考,可有什么打算?”   萧瑾瑜坐直了脊背,“明日考生入场,我去贡院大门亲自监督搜查,如查出意图舞弊者,立即押送刑部严惩,以儆效尤。”   薛汝成点点头。   “考试期间我将亲自到考棚监考,对九千间考棚进行抽查,以防有投机取巧者勾结舞弊。”   薛汝成又点了点头。   “此外……我已发文告知刑部,如在考试期间抓到舞弊考生,要暂时禁于贡院之中,待到此门考试的三日之期结束时方可押送刑部处理,以免舞弊考生与刑部官员勾结,为仍在考棚中的考生再行舞弊之事。”   萧瑾瑜说完了,薛汝成好像还在等着他说什么,萧瑾瑜只得道,“瑾瑜想到的只有这些……请先生指点。”   薛汝成干咳了一声,清了下嗓,把声音放轻了几分,才道,“皇上的差事,你准备怎么办?”   萧瑾瑜一怔,一愕,“先生……”   “皇上的安排不无道理,王爷,大胆想,小心做。”   萧瑾瑜还错愕着,就听薛汝成清清淡淡地道,“不早了,睡去吧……别忘了茶叶。”   “……是。”   ******   从萧瑾瑜走的那天起,楚楚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白天她还能在王府里转悠着四处帮帮忙,二月初了,正赶上王府里栽花种菜,楚楚栽种的手艺不差,点子也多,帮着收拾收拾这个,摆弄摆弄那个,忙得热火朝天的,也不算难捱。   可一到夜深人静各回各屋的时候,楚楚一个人守着一心园空荡荡的大屋子,看着满屋都是萧瑾瑜的痕迹,不知不觉地就想他想得要命。   每晚她都睡得很早,想着一觉睡醒这一天就过去了,离他回来就又近了一天。萧瑾瑜不回来住,楚楚睡觉之前还是把灯油添得足足的,睡觉的时候就抱着萧瑾瑜的衣服蜷成一个小团,闭着眼睛闻他衣服上残余的药香,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的衣服说话,想象着他就在身边,跟以前一样……   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他,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眼泪把怀里抱着的衣服打湿一遍又一遍,哭得眼睛发干发涩了才能睡着。   睡着了还在盼着,盼着一睁眼就躺在他的怀里,被他温柔地看着,抱着,吻着……   楚楚明知道不可能,这才是初九,开考的第一天……   今天白天的时候她忍不住偷偷跑去贡院附近,躲在贡院对面的小巷子口往贡院大门里巴望,她看见萧瑾瑜穿着那身暗紫色的官服,就坐在贡院大门里面不远的地方。他脸色不好,像是又大病了一场,冷着脸训斥几个夹带小抄被抓的考生的时候还按着胸口咳了好一阵子,咳得实在厉害,吴江就把他推走了。   楚楚心疼得差点儿就要冲过去,可还是咬着嘴唇忍住了。   她答应他了,在家里好好等他……   可还是忍不住盼着他能回来,早点儿回来……   眼泪流着流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里听见有人喊娘娘,喊得着急,楚楚猛醒过来,看见王府里的一个侍卫站在床前,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侍卫脸色微沉,“娘娘,贡院来人请您去一趟。”   贡院……   楚楚心里一紧,急问,“王爷怎么啦?”   侍卫紧锁着眉头,“没说……只说让您收拾些衣物,进了贡院就不能出来了。”   想起白天看到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楚楚慌地跳下床,“好……我马上就去!”   ******   楚楚匆忙扯过一身衣服穿上,随手绾上头发,胡乱往包袱里塞了几件衣服,不坐轿子,拉出一匹马骑上就跑。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本事,没骑过几回马,竟比侍卫跑得还快,等到贡院门口追上楚楚的时候,侍卫一张脸都吓白了,下马的时候膝盖直发软,差点儿趴到地上。   萧瑾瑜就坐在白天监督考生入场的地方,吴江站在他身边,楚楚一愣,鼻子一酸,奔进门就扑到了萧瑾瑜怀里,搂住萧瑾瑜的脖子,“王爷!”   萧瑾瑜突然觉得空了几天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楚楚……”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萧瑾瑜怜惜地抚着她跑乱的头发,“对不起……”   楚楚把萧瑾瑜仔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确认他除了风寒未愈之外没什么别的毛病,才抹着眼泪道,“王爷,为什么叫我来呀?”   萧瑾瑜打发那个几乎是摔进门的侍卫回府,把楚楚带到门房的一间小厅里,吴江很识趣地接过楚楚的包袱,关门在外面守着。   有了上回的经验,他算是明白了,自从有了娘娘,王爷已经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萧瑾瑜并没打算干什么,只是拉着楚楚坐到他腿上,散下她乱糟糟的头发,仔细地帮她绾着,“傻丫头……跑这么急,摔着怎么办……”   楚楚委屈地嘟着小嘴,“都怪那个送话的,不说明白,我还以为你……你怎么了。”   萧瑾瑜用修长的手指挑起她一缕青丝,“贡院里的事考试结束前一律不得外传,不怨送话的人……”   “那……王爷,到底为什么叫我来呀?”   萧瑾瑜声音微沉,“有人死了。”   “啊?”楚楚一下子回过头来,萧瑾瑜手一松,还没绾好的头发又松了大半,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把她的小脑袋转了回去,“啊什么,没见过死人吗……”   “王爷,什么人死了啊?”   萧瑾瑜一边重新给她绾头发,一边低声道,“三个考生……今天考试的时候被抓的作弊考生,暂囚在贡院后院,今晚后半夜两班看守交班检查的时候发现他们吊死在房梁上了。”   “是不是他们害臊,自杀了呀?我奶奶说过,读书人脸皮子都可薄啦!”   萧瑾瑜微窘,这句话在他身上倒是不错……   “薛太师看过尸体,颈上勒痕并无可疑……但卷宗里需要仵作验尸的尸单,就让人把你喊来了。”   萧瑾瑜本没想让她来,贡院这种地方就像坐牢似的,四角有了望楼,院里重兵把守,他这个主考官还处处束手束脚,一举一动都有军队的监视……   可他实在太想她,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回鬼使神差地喊出她的名字,都快把吴江吓出毛病来了。   “王爷,我来了能不能就不走了啊?”   萧瑾瑜轻笑,“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太好啦!”   “再动就自己绾头发。”   “哦……”    ☆、90冰糖肘子(四)   萧瑾瑜细细地给她绾好头发,把她胡乱裹上的外衣一个结一个结地整理好,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笑着看她饮牛一样咕咚咕咚喝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完成这些事,昨晚突然又烧起来,凌晨时分都快把肺咳出来了,早晨强撑着去监督考生进场,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就不得不回去躺着了,要不是接到这三个舞弊考生吊死在房里的消息,这会儿他还在房里躺着呢。   可楚楚一来,看着她对自己哭,对自己笑,感觉着她真实的体温,萧瑾瑜觉得病立马就好了大半似的。   萧瑾瑜和楚楚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吴江也看得一愣,这几天萧瑾瑜的脸色一直是让人看得揪心的白,吃多少药都不见好,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有了点儿血色,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恍然之间吴江都开始怀疑先前是他家王爷真心不愿干这差事,故意装病的了。   要么……他家王爷得的就是相思病吧。   楚楚给萧瑾瑜推着轮椅,吴江拿着包袱在前面引路,三人来到后院的时候,那间吊死人的屋子外面除了负责把守的官兵,就只剩薛汝成和王小花两个管事儿的了,显然是在等萧瑾瑜把那个负责扫尾的人来带。   萧瑾瑜把楚楚带到薛汝成面前,“楚楚,见过薛太师。”   一听这是那个和萧瑾瑜亲如父子的人,楚楚赶紧往下一跪,“楚楚拜见薛太师!”   没料到这当个娘娘的人上来就跪他,薛汝成忙搀她起来,“跪不得,跪不得……娘娘的大名,老夫久仰了。”   “我也久仰您的大名,王爷提起您好多回啦!”   薛汝成轻轻勾着嘴角,意味深长地看向萧瑾瑜,“这些日子王爷可是没白没黑地提起娘娘啊……”   看着自家学生苍白的脸色瞬间转红,薛汝成才满意地看向杵在一边瞪圆了眼睛的王小花,“娘娘,这位是……呃……”   吴江一见薛汝成卡壳,赶忙识时务地指了指手里包袱皮上的小碎花,薛汝成若有所思地看了好几眼,“呃……这位是,碎花将军?”   王小花脸色漆黑一片,刀柄一顿,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声,“云麾将军!”   “哦……”薛汝成认真看着他,“你的名字是叫王碎花,对吧?”   “王小花!”   “哦……年纪大了,年纪大了。”   “你叫王小花呀?”楚楚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个黑脸将军,“这个名字好,真的!我们镇上好些姑娘都叫小花,都是好人家的姑娘,都嫁给好人家啦!”   王小花漆黑的圆脸在黑夜中的存在感越来越微弱,就听薛汝成静静定定地添了一句,“老夫昨晚说什么来着……”   王小花顿着刀柄,浓黑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你们……你们不是说找仵作吗!仵作呢!”   楚楚下巴微扬,清清亮亮地道,“我就是仵作。”看着王小花怀疑的眼神,楚楚补了一句,“我家全是仵作,我爷爷的爷爷就是当仵作的啦。”   这话说的……比那些说自己是娘娘的女人口气还骄傲一百倍,王小花盯着楚楚吞了吞唾沫,嘟囔了一句,“还有娘们……娘娘当仵作的?”   “不相信我验给你看!”   王小花发愣的工夫,楚楚已经钻进了屋。   三具尸体已经被人从房梁上解了下来摆在地上,尸体的不远处倒着三把椅子,从尸体脖子上解下的布带依次摆在三具尸体的脚边,看得出来是用这三人的外衣扯成布条接起来的。   楚楚一进屋,外面几个人也跟了进来,就见楚楚跪到尸体旁边,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具尸体脱了个干净,看得几个人直往萧瑾瑜身上瞟,把萧瑾瑜的一张白脸活生生看成了鲜红色。   薛汝成慢慢捋着胡子,微微点头,轻叹,“好手艺……”   楚楚把三具男尸一寸不落地从头摸到脚,连他们的□和□也没放过,脖子里的伤痕更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要来了一把剃刀,把三具尸体的头发仔细剃干净,看了好半天才字句清晰地报道,“三名死者男,一个年约三十,两个年约四十,是两个时辰前死的。”   楚楚伸手指着其中一具较年轻的尸体,“死者闭着眼,张着嘴,露着牙,舌头外伸,喉结下面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斜向耳后,两手握拳。”   楚楚说着又抖出其中一个人的衣服,面不改色地指着,“死者的衣服前襟上挂有浓稠的口水,□也有粪便流出……”   看着几个人微变的脸色,楚楚淡淡定定地做了个结论,“可以证明他们是吊在房梁上的时候断气的。”   几个人一口气还没松完,就见楚楚又蹲下了身来,摸上其中一具尸体的□,还用两根葱根一样白嫩的手指在上面捏了几下,“不过……这具尸体的□比那两具都粗硬得多,不知道他是死前干啥了,还是死前想啥了……”   吴江默默抬头看房梁,装作研究那三个人吊死的位置。   萧瑾瑜的脸色也变成了黑白交替,刚才还因为突然而至的幸福有种做梦的飘忽感,这会儿算是彻底清醒了,除了他的宝贝王妃亲临,什么梦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就连薛汝成那张鲜有波澜的脸也在微微发抽,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形容的就是眼下这种刺激感吧……   王小花一张脸黑里透红,这会儿要是有人敢说这丫头片子不是当仵作的,他一定二话不说,拍黄瓜一样地一刀拍死他!   楚楚说完看向萧瑾瑜,“王爷,这样行吗?”   “行……回头整理下来就好。”   “是!”   ******   楚楚跟萧瑾瑜回到房里,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萧瑾瑜靠在床头像是睡着了,楚楚想扶他躺下来,手刚碰到萧瑾瑜的身子,萧瑾瑜就睁开了眼睛。   看着楚楚爬上床来,萧瑾瑜微笑着展开了怀抱。   照惯例,这丫头一定迅速窝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一边在他怀里磨蹭,一边既满足又委屈地哭诉他多么无良地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她想他想得有多难受,一天到晚有多担心他挂念他,然后再求他答应以后再也不这样了,然后……   萧瑾瑜还没想完,温和又怜惜的笑意还挂在嘴角,楚楚就手脚麻利地掀了被子,把他按到床上躺好,像刚才扒那三具尸体一样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扒了个干净。   “楚楚……”   知道她一定会心急,可不知道她会急成这样……   其实他也急,比她还急,在贡院门口接到她的时候就想吻上去,甚至想索性豁出去了,就在门房的那间小屋里……如果没有那三个尸骨未寒的吊死鬼等在院里的话。   这几天夜里一个人带着一身病躺在床上挨时辰的时候,不知道有多想那个温柔可爱的人,只要有她在,哪怕只是被她轻轻拉着手,这副身子被折磨到什么程度他都觉得可以撑过去,她不在,身上的痛楚就像是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寻常的病痛也把他煎熬得生不如死……   不管他现在还有多少力气,他都想给她,要多少给多少。   可楚楚没像以前那样把自己身上的束缚也解开,也没贪婪地扑上来吻他又见消瘦的身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下面一处,还伸手摸了上去,惊得萧瑾瑜身子颤了一下,一声呻/吟差点儿冲口而出。   这架势……好像不大对劲。   “楚楚……”   楚楚拧着眉头对着那一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凑得很近很近细细观察了一阵,终于抬头看向正瞪着眼睛喘息微乱的萧瑾瑜,“王爷,你说……男人这个地方,怎么才会起反应啊?”   萧瑾瑜脸色又黑又红,感觉着被楚楚抓在手中已经炙热得不受控制的一处,咬着后牙挤出一句,“你这样……就会。”   楚楚一本正经地问道,“那要是很想很想什么人的话,会不会呀?”   萧瑾瑜直觉得身子滚烫,喘息凌乱不堪,“不知……不知道……”   楚楚怔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声音弱了一重,带着明显的失落,“王爷,你没很想很想我呀……”   萧瑾瑜快哭了,可是还得耐着性子宽慰她,谁让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被她握在手里呢……   “想……”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呀?”   “忘……忘了。”   “哦……”   萧瑾瑜以为总算熬到头了,没成想楚楚又来了一句,“王爷,你说……人上吊的时候会想人想得起反应吗?”   “……”   “或者能不能在上吊的时候摸到自己这里啊?”   “……”   “总不会一边上吊一边被人摸着这里吧……”   萧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想立即一把把她揪过来按到床上扒干净,可身上那点儿足可以忽略不计的力气,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楚楚,我没上过吊……”   “哦……”楚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已然胀大挺立的一处,好像完全看不到萧瑾瑜微微发颤的其他部分似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上吊的时候还惦记着这事儿的,真有意思!”   萧瑾瑜快疯了,也顾不得脸皮为何物了,“楚楚……你要么脱衣服,要么松手……”   楚楚愣了一下,盯着手中的物件又看了好一阵子,还又雪上加霜地揉捏了两下,惹得萧瑾瑜差点儿叫出声来,身子狠狠颤了一下,“王爷……用手也行?”   萧瑾瑜全身都在发烫,脑子全烧成了糨糊,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她到底用什么了,只要她能快点儿饶过他可怜兮兮的身子,“行……”   本来以为行就行了,却不想刚说了一个行,楚楚就立马松了手,扯起被子把萧瑾瑜滚烫的身子裹上,利落地翻身跳下床,穿上鞋子抓起衣服就往外跑,“王爷,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   ******   楚楚很快就跑了回来,一进屋就兴奋地直喊王爷,萧瑾瑜明明被她折腾得还没有丝毫睡意,但就是紧闭着眼睛不搭理她。   楚楚见连叫了几声萧瑾瑜都不答应,不禁抚上了萧瑾瑜的额头,“王爷,你怎么啦?”   萧瑾瑜眼皮都不带动一下,“死了……”   楚楚“噗嗤”笑出声来,“死人还会说话呀?”   “我是鬼……”萧瑾瑜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笑嘻嘻的人,满是怨气地道,“屈死鬼。”   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一个病得爬不起来的人想她想得都快神志不清了,好容易有机会把她接来了,谁知道她饿狼一样地扑上来把他扒干净居然是要借他的身子琢磨死人……   一肚子的相思之情就这么被她一只小手烧成灰了,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屈的吗?   楚楚笑得眼睛都弯了,爬上床自觉地把自己扒干净,钻进被窝,死皮赖脸地趴在萧瑾瑜还在发烫的怀里,伸手就往萧瑾瑜下面摸。   那被她害苦了的一处还在叫嚣,萧瑾瑜强忍着把这只柔软细腻却罪大恶极的手按住,脸上阴沉一片,“先说明白……干什么去了?”   “我去查案子啦!王爷,这回它可帮了大忙啦!”   “说明白……”   “王爷,我怀疑那三个人根本不是自己愿意上吊的。”    ☆、91冰糖肘子(五)   萧瑾瑜听得一怔,稍一失神,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就挣脱了束缚。   “楚楚……”   楚楚看着目光迷离起来的萧瑾瑜,一本正经地问道,“王爷……你现在想死吗?”   他不但是想,还是打刚才起就一直在想了……   “王爷,这会儿想死的男人,肯定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身子不行。”   萧瑾瑜额头一黑。   这会儿还在想死人的女人……就只有他家娘子了吧!   “楚楚……”   与其被她这样折磨……   萧瑾瑜深深呼吸,认真诚恳地看向一脸严肃的楚楚,“我胃疼……”   “啊?”楚楚一愣,慌地松了手,紧张地看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萧瑾瑜,“疼得厉害吗?”   萧瑾瑜强忍着把她一把拉过来的冲动,眉心紧蹙,软绵绵地伸出手搭上楚楚的细嫩的手臂,声音微微发颤,“帮我煎药……”   “我这就去!”   ******   楚楚端着药回来的时候,萧瑾瑜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上蒙着一层细汗,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似的,楚楚吓了一跳,“王爷,你没事吧?”   萧瑾瑜微微摇头。   楚楚摸上萧瑾瑜的额头,滚烫,“呀!王爷,你发烧啦!”   “不碍事……”   这些日子每晚都在高烧,不烧起来都不习惯了……先前整颗心全扑在她身上,又被她那么折腾着,才没觉得烧得有多难受,事实上早已体力透支,刚才一松懈下来……   说胃疼,也不全是骗她,贡院里做饭到底没那么周到,胃病已经犯了两三天了,药也不起作用,吃点儿东西就吐得厉害,就只能喝下点白粥。   楚楚一勺一勺地喂他把药喝完,结果刚喝下去就全吐了个干净,胃里抽痛得像被粗麻绳拴着使劲儿往两边拧似的,单薄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一样。   这几天这样的场景没少出现,不一样的是如今有他心心念念的人搂着他虚软的身子,用温软的小手一下一下抚去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在他身上,除了她,这件事谁也做不到。   疼痛缓下来,萧瑾瑜歉疚地看着楚楚身上被自己吐脏的衣服,“对不起……”   楚楚微微撅着小嘴,小心地扶他躺好,“你在凉州军营里的时候就答应要好好养身子了,怎么老是说话不算数……我可不信你了,往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才几天啊,又瘦了……”   “对不起……”   楚楚轻轻地拨开他被冷汗黏在脸颊上的碎发,在他发白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你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嗯……”   萧瑾瑜不知道有多想抱着她好好睡一觉,但这几天晚上的固定戏码轮番上演,高烧,咳嗽,呕吐……   凌晨时分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目光都涣散了,抱着楚楚一个劲儿地求她别走,楚楚见过他比这病得还重的模样,可从没听过他比这更低声下气的语调,听得又心疼又害怕,紧紧搂着他不敢撒手,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萧瑾瑜退了烧,也耗尽了力气,才昏昏睡过去。   萧瑾瑜再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楚楚仍被他抱在怀里,正仰着头眨着眼睛看他。   “王爷,你醒啦?”   萧瑾瑜想抬起手来摸摸她的脸,却发现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挪挪胳膊都办不到,只得略带无奈地笑了笑,浅浅唤了她一声,“楚楚……”   楚楚抚着他清瘦的身子,退烧之后,这身子就清冷得像从未被温暖过的玉石一样,“王爷,你还难受吗?”   萧瑾瑜微微摇头,看着楚楚有点儿发红的眼睛,“没事,就是着凉了……”   “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吧,这几天你肯定没吃好。”   “不急……”楚楚的身子刚从他怀里挣出来,萧瑾瑜就觉得心里一空,好像自己身上重要的一部分被剥离了一样,“再躺一会儿……跟我说说,那三具尸体怎么了?”   楚楚愣愣地看着他,“尸体?”   “……你昨晚说,怀疑那三人不是自愿上吊的。”   昨晚想让她忘,她不肯忘,这会儿倒是忘得干净了……   “哦!对!”楚楚一下子来了精神,一双温柔的眼睛倏地闪亮起来,嘴角上还扬起了一道神神秘秘的笑,趴到萧瑾瑜身边,“王爷,你猜,我在那个□硬举的死者房里发现什么啦?”   这种语气,这种神情,萧瑾瑜相信一定是个他猜一辈子也不到点儿上的玩意儿……索性随口胡诌,目光触及楚楚被红肚兜包裹着的胸口,“馒头……”   楚楚“噗”地笑出声来,“你饿坏了吧!还米粥嘞!”说完却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不像米粥,倒还真挺像米汤呢……上等的米汤。”   萧瑾瑜微怔,“米汤?”   他刚见到那三个吊死鬼的时候就问过了,当夜考生们一律吃的是炒饭,哪儿来的米汤?   楚楚抿着嘴笑,小手钻进被子里摸索了一阵,再伸出来的时候,柔软的手指上挑着一抹白浊,一直伸到萧瑾瑜脸前,“就是这个!”   萧瑾瑜一张惨白惨白的脸“腾”地红冒了烟。   楚楚笑得有滋有味,像是把他看透了,发现了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似的……   事实上,秘密确实是有,而且还是刀架在脖子上萧瑾瑜也说不出口的。   虽然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出来的东西,但这么看着……   萧瑾瑜脸上红黑交错,“楚楚……说出来就好,不用给我看……”   “你的脸皮太薄啦,我怕说出来你不好意思!”   “谢谢……”   楚楚端详着黏在指尖的那抹让萧瑾瑜羞得直想钻地缝的白浊,泰然自若地道,“我昨天晚上去那个人屋里看的时候,黏在他被窝里的这东西还湿着呢……他的比你的颜色要重一点儿,是淡黄的,应该是忍了好些日子了。”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看上楚楚的手指,他忍的日子还算短吗……   “王爷,你说,他干这事儿的时候,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去上吊啊?”   萧瑾瑜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看着什么,赶忙合上眼睛,假作闭目沉思,“你不是验过那三具尸体……确定都是上吊身亡的吗?”   楚楚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们确实是吊在房梁上的时候断气的,不过,应该不是他们自己愿意吊上去的。”   萧瑾瑜微怔,眉心轻蹙,睁开眼睛看着一脸认真的楚楚,“你是说……不是自杀?”   “对!”楚楚目光澄亮,“如果是把人勒到半死不活的时候吊到房梁上,死状就跟上吊死的一样,根本看不出来!”   萧瑾瑜微愕,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薛汝成看过尸体后说是上吊死的,楚楚那么一丝不苟地检验之后也说是上吊死的,屋里没有闯入和挣扎的明显痕迹,屋内残余的食水里也一干二净……他就理所当然地判断是悬梁自尽了。   萧瑾瑜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恩师在侧尚未提出异议,他一时松懈,竟差点儿出了这么大的疏漏,所幸尚未结案……   “楚楚……”   “唔?”   “谢谢……”   楚楚笑得甜甜的,抓过昨晚被萧瑾瑜搂进怀里之前脱在床上的脏衣服,擦掉手指上的黏腻,“不客气!”   萧瑾瑜浅浅苦笑,“你若没说出来……兴许我就活不多久了。”   楚楚的笑容僵在脸上,“啊?”   “我自掌管三法司起就立了规矩,本朝官员如因疏忽误判案子,至少要坐牢三月反思……当年薛太师一时失察误判了萧玦的案子,就在牢里反思了整整一年……”萧瑾瑜看向楚楚的目光多了几分说不清的留恋,“我若坐牢,恐怕连三天也熬不过去……”   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贪生怕死了。   “不会!”楚楚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你最厉害了!你是六扇门的老大!你才不会断错案呢!一定不会!”   没力气抱住她,萧瑾瑜微微颔首,在她的头顶轻吻,“谢谢你……”   “王爷,我一辈子都帮你查案子!”   萧瑾瑜轻勾着嘴角,无可奈何地浅叹,“先帮我洗个澡吧……”   “好!”   楚楚说着,又抿了抿嘴唇,“王爷……”   “嗯?”   “以后……还是等我帮你吧。”   “……?”   “你别自己动手,对身体不好。”   “……!”   ******   沐浴之后,楚楚仔细地给他揉了一遍药酒,又从头到脚地给他按摩了一遍,萧瑾瑜的身子总算有了几分活气,只是被进来更换被褥的贡院小厮连瞟了几眼,窘得躺在窗边小榻上继续装了好一阵子死人,一个血色无比充盈的死人。   楚楚每次笑眯眯地看他一眼,萧瑾瑜都羞得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就那么一张还不如蚊帐厚的脸皮,还偏偏让她发现……还又偏偏让她想成……   考棚是去不得了,萧瑾瑜还是让楚楚帮他换了官服,楚楚帮他换衣服的时候,萧瑾瑜一张脸从始至终都红得要滴出血来,躲着楚楚的眼神不敢跟她对视,看得楚楚忍不住亲了他一口,窘得他差点儿昏过去。   萧瑾瑜本想让自己这张脸缓一缓再传吴江来,当他发现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不大可能的时候,只得硬着头皮把吴江叫来,吩咐他带昨晚前半夜负责看管那三名作弊考生的官兵来。   吴江是一个人回来的,狐疑地向萧瑾瑜那张仍像泣血残阳一样的大红脸上扫了一眼,看着那张脸莫名其妙地又红了一层,愣了一阵子才道,“王爷,王小花不肯放人……”   “为……为什么?”   “他说还没罚完,他罚完了再带来让您罚。”   萧瑾瑜微怔,“现在人在何处?”   “后院营房。”   “吴江……你去考棚请薛太师到死者房里,楚楚,跟我去营房。”   “是。”   吴江一走,萧瑾瑜实在忍不住了,“楚楚……我有话跟你说。”   从吴江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不把这事儿说明白,他这张脸恐怕是没法出去见人了。   “唔?”   “我……我没……我从没……”   萧瑾瑜憋了好半天,都快哭出来了,那一句话还是张着嘴不敢说出声。   楚楚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急得手足无措还张口结舌的人,“王爷,怎么啦?”   “我……我……我不是那种人……”   楚楚更迷糊了,“不是那种人呀?”   “就是你想的那种……”   楚楚都有点儿委屈了,“我想什么了呀?”   萧瑾瑜深呼吸,又深呼吸,深呼吸了三次,抬头看向房梁,一鼓作气,“我没自己动手……”   楚楚一愣,“噗嗤”笑了出来,还像母亲宽慰诚实认错的儿子一样伸手摸了摸萧瑾瑜的脑袋,“自己动手也没事儿!一回两回的,也不会那么糟践身子啦!”   萧瑾瑜真要哭了,他从没觉得说话是件这么困难的事,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心肝肺肚全掏给她,让她一眼看明白就算了……反正她见惯了这些玩意儿。   “我真没有……从来没有……就只跟你,跟你这样……真的……”   楚楚眨眨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下面一处,“那你昨晚怎么能……”   “我……我就……就想你,特别想……就……”   他确实什么都没碰,只是单纯地想着她,想着她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在他满前展露无遗的玉体……   楚楚笑了好一阵子,直把萧瑾瑜笑成了刚出锅的麻辣小龙虾,才合身扑进他怀里,“王爷,你……你真好!”    ☆、92冰糖肘子(六)   营房离萧瑾瑜住的地方不近,春寒料峭,楚楚拿了张毯子盖在萧瑾瑜的腿上,才把萧瑾瑜推过去。   “王爷,”刚看见营房的院门,楚楚就指着前面叫了起来,“你快看,门口怎么绑着两个人呀!”   营房院门两侧各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槐树,两个壮汉被一左一右反手绑在树干上,光着膀子,老远就能看见他们胸口上一片血肉模糊,萧瑾瑜还是从他们的裤子和靴子上看出来,这两个是守卫贡院的兵,王小花的那伙兵。   想起刚才吴江说的话,萧瑾瑜眉心紧成了浅浅的川字,“去看看……”   “好!”   靠近了,这两人胸口上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愈发触目惊心,新伤之外,小麦色的皮肤上还爬满了蜈蚣一样的旧疤。   见两人毫无生气地垂着头,胸口起伏微弱,楚楚奔上去就要给他们解绳子,被萧瑾瑜低声叫住,“等等。”   楚楚急得很,可还是乖乖跑回了萧瑾瑜身边,“王爷,他们快不行啦!”   萧瑾瑜静定得好像压根没看见这俩人似的,“别慌……你去院里看看,王将军在不在里面。”   楚楚一愣,“王将军?”   “小花将军……”   楚楚刚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就听院里一声震天吼,“云麾将军!”   吼声还在清寒的空中飘着,王小花就提着大刀顶着黑脸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见萧瑾瑜也不跪,“安王爷。”   冷硬的目光看向楚楚的时候明显软了不少,“娘娘。”   楚楚一步上前,急道,“小花将军,你赶紧救救这俩人吧!”   王小花主动忽略了那个被楚楚叫得格外认真又亲切的称呼,看着两个半死不活的部下,一声闷雷似的冷哼,“娘娘别急,后天晚上他俩就能下来了。”   楚楚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后天?为什么呀!他俩已经快不行啦!”   王小花粗着嗓子,字字铿锵地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大意失职者,鞭刑二百,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楚楚被他说得一愣,萧瑾瑜眉心微沉,清清冷冷道,“这是哪军的规矩?”   王小花刀柄一顿,牛眼一瞪,“老子军里的规矩!”   “哪些是你的军?”   王小花大刀往后一甩,刀尖直指院门,“里面全是老子的军!”   萧瑾瑜静静看着这个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人,清淡且清晰地道,“王将军,若按本朝国法,你此言该当何罪?”   王小花虎躯一僵,高扬的刀尖也往下垂了垂,张口结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萧瑾瑜。   “王将军,本王想与这二人说几句话,请行个方便吧。”   王小花咬牙瞪眼,两簇浓眉高扬,一只大手把刀柄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握成了铁球一样的拳头。   他只要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这个单薄得跟窗户纸一样的人瞬间归西,可这人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双眸深不见底,连他身边的那个丫头片子都没有一点儿惧色,好像他说什么就一定会是什么似的。   事实上,除了照办这个人的话,王小花还真找不着第二条可走的路。   王小花大刀一挥,“嚓嚓”两声,电光火石之间把捆在两人手上的绳子斩断,两个人立马像过水的面条一样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他俩住西边左数第三间,安王爷自便吧。”   说罢提着刀就进了院子,把两个五大三粗还神志不清的大男人留给了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和一个这会儿连只碗也拿不起来的病人。   楚楚跑过去摸了下两个人的脉,“王爷,他俩脉象还挺好的,还能活!”   萧瑾瑜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座大山,“楚楚……你身上有碎银子吗?”   楚楚一愣,往腰间的小荷包里摸了摸,“有。”   萧瑾瑜低声道,“进院里找两个人,就说是帮我扛点东西,旁的别说,他们一答应就立即打赏他们一点银子,然后带他们到这儿来……小心避开那个小花将军。”   楚楚会意地一笑,“好嘞!”   ******   转眼工夫楚楚就带着两个壮小伙子溜了出来,两人一眼看见趴在地上的同袍,立马明白萧瑾瑜要他们扛的东西是什么了。   难怪王妃娘娘刚才说得那么含糊……   可是声也应了,赏也拿了,这会儿临阵退缩就是对王爷王妃大不敬,俩人只好硬着头皮迅速扛走,往床上一撩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楚楚为难地看着两人前胸上皮开肉绽的伤口,“王爷,得赶快给他们清理伤口,上点儿药呀……还是叫个大夫来吧!”   萧瑾瑜往伤口上看了几眼,浅浅蹙着眉头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楚楚,你找找看,屋里应该有药。”   “好!”   楚楚在屋里一通乱翻,还真在衣橱里找出一包药来,不但有治各种跌打损伤的药膏药粉,连纱布绷带剪刀镊子都一应俱全。   楚楚抱着那个布包满脸崇拜地看向萧瑾瑜,“王爷,你怎么知道屋里有药呀?”   “你看他们身上的疤……”   这两人虽然健硕,可身上都是伤疤叠伤疤的,再想起王小花刚才那些话,这种事儿在他营里肯定是司空见惯的,再粗枝大叶的兵也该有所准备了。   楚楚抿抿嘴唇,低头看着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小声道,“王爷……咱们的孩子,能不能不当兵呀……”   萧瑾瑜微怔,一时没说话,楚楚也没等他开口,就到床边小心地帮那两人处理起伤口来。   楚楚下手很轻,满脸心疼,满目温柔,眉头浅浅地蹙着,嘴唇微抿,专心致志,却又不像那些见惯生死的大夫一样娴熟到了淡漠的程度,这也是萧瑾瑜不愿见大夫,不愿被任何人碰,却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她的重要原因。   被她照顾,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正在被他人掌控命运的病人,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正在接受他人施舍的废人,只会觉得自己是个正在被认真地心疼着,仔细地爱着的人……   他舍不得看她因为自己生病而心疼劳碌的模样,却也曾贪恋这点舒适的温存舍不得病愈……现在,这个温柔可爱的人已经是自己的娘子了,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觉得老天爷待自己实在太好。   萧瑾瑜正看她看得出神,楚楚已经给这两人上了药,包好了伤口,慢慢把一杯清水送到其中一人发干的嘴唇边。   一阵呛咳,那大汉醒了过来,看清给自己喂水的人时,吓得差点儿从床上滚下来。昨晚楚楚来的时候他还候在那间吊死人的屋子外面,清楚地听见那些人叫她娘娘,还是安王爷家的娘娘。   “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楚楚急得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到底是个粗壮大汉,伤成这样还是力气不小,楚楚几乎整个人都要压到他身上了,“你别动!你别动!再动又出血了!”   大汉被这架势吓得僵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安王爷的心头肉,传说中那个冷脸无情脾气差的人就要把他剁成碎末末了。   萧瑾瑜看得脸色微黑,生硬地干咳了几声,“楚楚……看看那一个。”   “哦……好!”松手前还瞪了身下的人一眼,“你不许动!”   “是,是……”   楚楚摸摸另一个人的脉,扒开那人的眼皮看看,试着给他也喂水,水却全顺着那人的嘴角流了出来。   楚楚拧起眉头,“王爷……得给他叫个大夫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看向那个躺着不敢动的人,“我问你几句话……昨夜你当值时,屋内可曾有异响?”   “没……没有……”   “屋外呢?”   “也没有……”   “他三人可曾外出过?”   “不曾……”   “可有外人进去过?”   “没有……”   “嗯……”萧瑾瑜淡然得不见一丝表情,“你先歇着,晚些时候会有大夫来。”   “谢王爷,谢娘娘……”   ******   楚楚陪萧瑾瑜到案发的屋子时,吴江和薛汝成已经等在门口了。   萧瑾瑜向薛汝成微微颔首,“先生。”   楚楚赶忙跟着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先生好!”   薛汝成看了眼裹在萧瑾瑜腿上的毯子,眉梢微扬,眼睛里透出隐隐的笑意,抬眼看着萧瑾瑜道,“娘娘也不错。”   萧瑾瑜脸上一红,“先生……瑾瑜有要事请教。”   “王爷请。”   这屋子是有一间小厅四间卧房的,那三个人就吊死在厅里,楚楚却推着萧瑾瑜径直去了其中一间卧房,等薛汝成和吴江也进来了,楚楚奔到床边伸手把被子一掀,“你们看!”   被褥都是深蓝的,淡黄色不规则形状的印子格外明显,两个年轻男人扫了一眼脸上就飘起了红云,薛汝成倒是静静定定地盯着看了好一阵,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嗯……憋得是久了点儿。”   “先生……”   薛汝成轻轻点了下头,萧瑾瑜还没说,薛汝成已经知道自家学生想问什么了,“考场里的事不多,忙你的吧。”   “多谢先生。”   薛汝成一走,萧瑾瑜无声地舒了口气,转头看向默默仰视房梁的吴江,“把被褥收起来……本案物证。”   “……是……”   ******   回到房里的时候,萧瑾瑜额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两手冷得一丝热乎气儿都没有,楚楚给他捂了好一阵子,那双修长清瘦的手才暖了过来。   楚楚看着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王爷,你躺一会儿吧。”   “不碍事……把那三根布条拿出来吧。”   听着萧瑾瑜的声音温和平静,楚楚才把萧瑾瑜让她从停尸的柴房里拿来的上吊布条取了出来。   萧瑾瑜想接过来看看,胳膊却沉得像是灌了铅,试了两次都抬不起来,只得对楚楚道,“拿近些,我想看看……”   楚楚把三根布条捧在手里递到他面前,萧瑾瑜靠在轮椅里蹙眉看了一阵,牵起一丝苍白的笑,自语似地道,“让我死在牢里也不屈……”   楚楚被萧瑾瑜说得心里一慌,“王爷?”   萧瑾瑜牵着毫无笑意的笑,“楚楚……你看看这些结。”   “这些结怎么啦?”   萧瑾瑜无声浅叹,“全是一样的……”   楚楚一愣,把三根布条放到眼下仔细看了一阵,还真像萧瑾瑜说的那样,三根布条上所有的结都是一个模样的,虽然挽疙瘩的方向不一样,可结的松紧和打结的法子都是一样的,就跟三个人商量好了似的。   这三个人当然不可能先商量好怎么系布条再一块儿上吊,也不大可能是其中一人在自杀前还热心到帮其他两人准备自杀工具,那就只能是那个先把他们勒个半死,再把他们吊上房梁的凶手干的。   楚楚一下子明白过来萧瑾瑜那话的意思,忙把布条搁下,抓起萧瑾瑜还在发僵的手,急道,“王爷,这事儿不怨你!”   萧瑾瑜苦涩地浅笑,如此明显的证据,自己怎么就像没长眼一样……   “王爷,你肯定能把凶手抓出来!”   “嗯……再帮我件事……”   “你说!”   “解一根布条……看看能不能拼起一件衣服。”   “好!”    ☆、93冰糖肘子(七)   楚楚立马抓起一根布条,专心致志地对付起来,萧瑾瑜静静看着她,看着看着视线模糊起来,想唤她的时候已经没了出声的力气,不知不觉地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躺在床上的身子烫得像根燃着的枯木,楚楚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他身边,给他用凉毛巾擦着脸,满眼焦急地看着他,像是等他醒来等了好一阵子了。   萧瑾瑜烧得喉咙干痛,声音也发哑了,“楚楚……”   “王爷,你醒啦……还难受吗?”   “不要紧……”看楚楚眼睛里的焦急之色丝毫不见消减,萧瑾瑜不禁问,“薛太师来过了?”   楚楚咬着嘴唇点点头。   萧瑾瑜吃力地摸上她按在床边的手,勉强微笑,“没事……换季的时候总这样,过几天就好……”   楚楚把他滚烫的手握住,点点头,嘴唇微抿,“嗯……薛太师说了,你就是染了风寒,因为脏腑有伤损才病得这么厉害,只要按时吃药,多喝点滋补的汤水,歇歇就没事了。”   萧瑾瑜眉心微蹙,她的眼睛很干净,清可见底,再小的事都藏不住,“楚楚……有事?”   楚楚又咬上了花瓣一样的嘴唇,犹豫了一下,“王爷,我解了一根布条,拼出来了,是一件衣服。”   “完整的?”   “嗯,扯得挺整齐的,挺容易就拼好啦。”   萧瑾瑜静静地看着楚楚,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因为担忧都变得发白了,肯定不只为了这事,“还有什么事……”   楚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满是病色的脸,小声道,“王爷,又死人了……”   萧瑾瑜的手明显僵了一下,楚楚慌地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王爷,你别着急,大哥已经去看了,薛太师也去啦!”   薛太师……   若不是这次险些误判,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对薛汝成的依赖早已扎根到了骨血里。独立侦办案件的时候他除了自己的判断谁也不信,可薛汝成在侧,他下意识地只信薛汝成,连自己都不信了。   昨晚但凡多打一个问号,加一点小心……   萧瑾瑜嘴角隐约牵起一丝凄然苦笑,看得楚楚心里一阵发凉,“王爷……”   “楚楚……可验过尸了?”   楚楚摇摇头。   “去吧……告诉吴江,仔细查看……”   楚楚怔怔地看着安然躺在床上的萧瑾瑜。   “我想再睡一会儿……”   “好。”   ******   楚楚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萧瑾瑜正静静睡着,楚楚困得眼皮上像是挂了称砣似的,想在窗边小榻上眯一会儿再洗澡上床,哪知道合衣往上一躺就睡着了,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一醒来就感觉到身子被一条暖融融的被子包裹着,刚在舒适的被窝里蹭了两下,倏地想起昨晚明明是躺在小榻上什么都没盖的,慌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小榻上的,心里才松了下来,可顺便往床那边一看,又吓了一跳。   萧瑾瑜没躺在床上,而是靠着床边坐在地上,单薄的身子被一床被子松垮垮地盖着,两条在白色裤管里显得格外细瘦的腿有大半截露在被子外面,那张白得像梨花一样的脸上安详得好像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嘴角还挂着一丝温和的浅笑。   楚楚赶忙从榻上跳下来,不敢直接碰他,就隔着被子推了推他的肩膀,“王爷,你快醒醒!”   萧瑾瑜细密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楚楚,笑意微浓,“醒了……”   “王爷,你怎么睡在地上了啊!”   萧瑾瑜看了看窗下榻上的被子,满足地笑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一醒来就看见楚楚合衣窝在那张榻上,身子蜷得紧紧的,已经冷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还睡得那么香甜,看得他既心疼又歉疚,没力气把自己的身子挪到轮椅里,就索性抱着被子爬过去给她盖上,再爬回来的时候已经没力气爬上床了,只得扯下另外一床被子,坐在床下等她睡醒。   能在妻子熟睡的时候亲手给她盖条被子,还没有把她惊醒,萧瑾瑜高兴得像是第一次撑着拐杖晃晃悠悠站起来的时候一样。   “去洗澡吧……叫吴江来帮我。”   “好……我这就去!”   楚楚站在一边看着吴江连人带被子地把他抱到床上,给他掖好被角,见他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才匆匆跑了出去。   “王爷,”吴江小心地看着萧瑾瑜不见血色的脸,“可需请薛太师来看看?”   萧瑾瑜微微摇头,笑意还清浅地挂在嘴角,“昨晚辛苦你了。”   “都是卑职分内之事……”知道萧瑾瑜等着听什么,吴江接着道,“昨天下午考棚那边又抓到一名舞弊考生,关在后院,王小花把这考生的衣物全脱干净拿走了,派了两个人在外看守,结果半夜交班检查的时候发现这人已经撞墙死了。”   “撞墙?”   “是……撞得头破血流的,据娘娘说,这人当场就死了。”   萧瑾瑜眉心微紧,双目雪亮如鹰,“现场如何?”   “人是撞死在里屋东墙上的,门窗无破入迹象,给他送的食水也没碰过,西墙角有滩尿液……屋内无可疑脚印,但卑职查看窗台时发现,里屋窗台破旧,台上木刺颇多,沾有一道极细的新鲜血痕。”   萧瑾瑜眉梢微扬,“可在尸体上发现类似伤口?”   “娘娘没说……”   “考棚里的考生可知此案?”   “暂时不知。”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开口,“帮我拿身中衣……”   吴江一愣。   “还在床尾衣橱里。”   “是……是。”   吴江拿出一套雪白的中衣交到萧瑾瑜手里,正在想着是不是斗胆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就听萧瑾瑜淡淡地道,“转身。”   “是。”   吴江背对着萧瑾瑜站了好一阵子,才听萧瑾瑜道,“好了……”   吴江转过身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换好了衣服盖上了被子。   吴江微愕地看着萧瑾瑜满额的细汗,他连自己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不知是怎么自己把衣服换上的。   那身换下来的中衣就扔在床下的地上,这么松散地堆着,清晰地看见一片雪白上沾染的灰尘。   “拿去让人洗了,别让娘娘看见……”   “是。”   ******   楚楚带着一身朦胧的水汽跑回来的时候,萧瑾瑜正躺在床上等她,看着沐浴过后水灵灵粉嫩嫩的楚楚,萧瑾瑜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王爷,你没事吧?”   萧瑾瑜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雨后初荷一样娇嫩的人,“没着凉吧……”   楚楚使劲儿摇摇头,爬上床钻进被窝,两只温热的小手在他僵得知觉麻木的腰上仔细揉捏,揉着揉着眼圈儿就红了,“王爷,我身体好,不怕冷……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他对她多么好?   萧瑾瑜笑里有点发苦,她没日没夜地围着他转,公事私事都竭心尽力地帮他,累得和衣而眠,冻都冻不醒,他不过是帮她盖了一条被子……   “楚楚……我若说我疼惯了,不怕疼……你还管我吗?”   “当然管!”楚楚揉在他腰上的手力道又温柔了几分,满眼都是心疼,“哪有不怕疼的人呀……”   萧瑾瑜深深看着她,“也没有不怕冷的人……”   “王爷……”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手,摸上被楚楚咬紧的下唇,把那瓣柔润的嘴唇解救出来,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抚着,“能不能……亲我一下?”   楚楚凑上去,认真地在他发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本来只想吻他一下就继续帮他按摩身子,哪知一吻下去,两人越吻越深,越吻越珍惜,越吻越热烈……   于是一场迟来的重逢庆贺之后,楚楚只好重新帮他按摩几乎折腾散架的身子。   “王爷,你下回还是轻一点儿吧。”   萧瑾瑜黑着额头闭着眼趴在床上,他不过是想让她亲一下,到底谁该轻点儿啊……萧瑾瑜完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做任何一点停留,“楚楚……说说验尸结果吧。”   “哦……”楚楚边揉边道,“那个人没穿衣服,是脑袋撞墙死的,撞得特别厉害,撞完就咽气了。”   “嗯……”   楚楚揉着他瘦得见骨的脊背,拧起眉头,“不过……这个人撞死得有点儿怪。”   “嗯?”   “他死的时候是瞪着眼张着嘴的。”楚楚说着低头在萧瑾瑜脖梗上亲了亲,惹得萧瑾瑜轻哼了一声,“他这里还有点儿发红,像是被捏过……不过还得等等,再看看才好确定。”   楚楚又沿着萧瑾瑜的脊柱一路向下慢慢地亲,“这里……这里……这里……我亲的这些地方……都是尸体身上有细小摩擦的地方,不过应该都是他贴墙角坐着的时候磨蹭出来的。”   楚楚最后一吻落在他敏感的腰底,萧瑾瑜感觉身下一处不由自主地再次炙热起来。   “楚楚……你说就好,别亲……”   “没事儿,这样你能感觉得清楚一点儿!”   清楚,别提多清楚了……   楚楚又往下走了一点儿,在那两瓣瘦得干瘪的柔软上落下几个清晰的吻,萧瑾瑜顿时从额头红到脖梗,天知道她怎么亲在这种地方!   萧瑾瑜羞得声音都有点儿抖了,“楚楚……”   “尸体这里有瘀伤,应该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摔的。”   “……!”   楚楚把萧瑾瑜翻了个身,抓起他的手臂,在他两个手腕上认真地亲着,“这里……这一圈,都有点儿发红,应该是被人抓的。”   萧瑾瑜硬着头皮点头,“嗯……”   松开他的手臂,楚楚在他被那张大红脸连累成嫩粉色的胸膛上亲了几下,“这里,这里……”萧瑾瑜刚想把她抓住,楚楚突然下移,吻上了他的小腹,“还有这里,这里……都有抓痕,可能是人家扒他衣服的时候他不愿意,拉扯的时候抓伤的。”   从她在他小腹上亲的第一下起,她的吻就已经模糊了,萧瑾瑜最清晰的感觉就是刚消停下来的身子又精神了起来。   想着楚楚明明是在说一件很沉重很严肃很认真的事情,自己却起了这样的反应,萧瑾瑜就羞得直想再趴过去,可惜楚楚把他压得死死的……萧瑾瑜紧闭着眼睛,看都不敢看楚楚一眼。   不知道她发现自己身体变化的时候要怎么笑话自己,笑话也就罢了,要是她生气,或是厌恶……   忐忑了好一阵子,就听楚楚轻轻一叹,“王爷,还是我来吧……我一定轻一点儿。”   “……”    ☆、94冰糖肘子(八)   楚楚收拾残局之后就跑去厨房给萧瑾瑜熬汤煎药,萧瑾瑜胃口不好,得吃点儿温和又有营养的,楚楚见厨房里有新鲜鲫鱼,想着给他炖碗鲫鱼豆腐汤,一问才知道豆腐昨晚用完了,过会儿才能送来。   楚楚把鱼拾掇好就在厨房门口等着,等了一小会儿就看见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大爷拉着一辆摆着几个大水桶的板车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婆婆跟在后面推着,腿脚不大利索,走得颤颤巍巍的。   板车在厨房前面的那口大水井旁停了下来,老婆婆扶着车板走过去给老大爷递了条毛巾,“歇歇,歇歇吧……都两趟了……”   老大爷把毛巾接过来,却擦上老婆婆的额头,一手搀着她晃悠悠的身子,一边拧着眉头责备着,“让你别动,非跟着跑,能帮得了啥忙,磕着碰着咋办?”   老婆婆拿袖子给他抹着汗,“你一个人干活,我不放心……”   老大爷脖子一梗,看着老婆婆皱纹满布的脸,“有啥不放心啊,京城里还有比你好看的闺女不?”   “死老头子……”   楚楚捂着嘴偷笑,她不知道在萧瑾瑜眼里自己是不是全京城最好看的闺女,反正在她眼里,她家王爷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老大爷搀老婆婆到树底下坐好,转身到井边打水往车上的水桶里倒,老大爷提了两三桶就有点儿吃力了,楚楚刚想过去帮帮忙,厨房伙计就过来道,“娘娘,豆腐送来了。”   “哦……好,给我留一小块就行,我先去帮那个大爷把水提了。”   “使不得使不得……”   楚楚这两天总来厨房煎药,伙计也知道这个娘娘不讲究也没脾气,就直接张手拦到了楚楚前面,“娘娘心肠好,小的替秦大爷谢谢您了,不过您可千万帮不得,要不他老两口就活不成了……”   “为什么呀?”   伙计把楚楚请进厨房,才小声道,“他老两口在贡院干活快二十年了,都八十了还干,就为了找儿子……要是丢了这个活儿,他俩非恨上您不可。”   楚楚抿抿嘴唇,隔着窗户偷眼看着外面卖力提水的秦大爷,“他俩的儿子在贡院里?”   “他俩是这么说的……他俩是潭州乡下的,秦大娘身子不好生不了娃,家里穷得叮当响,就一个从地头上捡来的儿子,宝贝得不得了,供他吃喝还供他念书,那孩子三十年前来京里考会试,说考不上就不回来,结果还真就一去几年没音信了。他俩砸锅卖铁找到京里来,一直没找着,就在贡院找了这么个活儿,平时帮着各院打扫,到考试的时候就给考棚送水,就为了能在贡院里找儿子,结果找到现在了也没找着,人耗得都快不行了……”   伙计说着,也一脸同情地看着外面,“这里干活的都可怜他俩,可谁也不敢上去帮,就怕把他俩这活儿给帮丢了,那可就真要出人命了。”   楚楚吐吐舌头,“我知道啦……谢谢你!”   “娘娘客气,客气了……小的给您拿豆腐去。”   “好!”   ******   楚楚拎着食盒回去的时候,萧瑾瑜正靠在床头翻一叠案卷,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每次萧瑾瑜这样专注地看案卷的时候,楚楚心里都莫名地发酸,她吃醋,吃他手里拿的那叠纸的醋,因为那叠纸能被他这么小心地拿着,全神投入地看着,一看就是好长时间,吃饭睡觉全都能忘得干干净净。   楚楚知道这样的小心眼儿不好,可就是忍不住,一见萧瑾瑜把那叠纸搁下,立马钻进萧瑾瑜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口满足地磨蹭。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轻抚她的头发,“又吃卷宗的醋了?”   这可不是一回两回了,楚楚第一回红着小脸悄悄告诉他的时候,向来笑不露齿的萧瑾瑜都笑出声来了。   楚楚一脸失落地抬起头,“王爷,我验尸的时候,你会不会吃醋呀?”   萧瑾瑜浅蹙眉头,认真地想了想,“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楚楚的眼睛一下子亮闪闪的,“什么时候会呀?”   萧瑾瑜轻轻道,“你把他们从头摸到脚的时候。”   楚楚笑得美滋滋的,“那什么时候不会呀?”   萧瑾瑜轻叹,“你把他们剖开的时候……”   “王爷,你真有意思!”   “满意了吧……”萧瑾瑜闻着满屋诱人的浓香,啼笑皆非地抚着怀里咯咯直笑的人,“能赏口饭吃吗?”   “能!”   楚楚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萧瑾瑜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连日被白粥和药汤折磨得麻木的味蕾在浓香中一下子苏醒过来,“好吃。”   “那你多吃点儿,晚上再给你炖个别的汤!”   “谢谢……”   萧瑾瑜埋头慢慢地喝着汤,温热的汤水暖着他退烧之后隐隐发凉的身子,半碗汤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过来,脸上也隐隐有了血色。   楚楚看他吃得半饱了,才抿抿嘴唇道,“王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萧瑾瑜手里的勺子一滞,他还清楚地记得上回她这么一本正经地求了他一件什么事,“……这回也要剖尸?”   “不是不是!”楚楚连连摆手,“不是尸体,是活人的事儿!”   “说吧……”   “王爷,你能帮我找个人吗?”   萧瑾瑜微怔,“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   “楚楚……你为什么找这个人?”   楚楚咬了咬嘴唇,“他爹娘找他找了好多年了,快找不动了……我就想帮帮他们,让他们家早点儿团圆。”   “他爹娘是谁?”   “就是在贡院里给考棚送水的秦大爷秦大娘,听厨房的人说,他们的儿子就在贡院里考试呢……王爷,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萧瑾瑜眉心轻蹙,“嗯……你去跟吴江仔细说说,他若查不出来,我再想办法。”   “谢谢王爷!”   ******   萧瑾瑜吃过饭,服了药,就出去把两次案发的屋子都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回到房里的时候,吴江已经带着王小花和上次被萧瑾瑜和楚楚救下来的两个兵在他房里等着了。   “王爷,贡院的大夫已经到营房去了……那俩人伤得不轻,不知道救不救得过来。”   吴江说着狠瞪了王小花一眼,他也是从军营里出来的,进安王府之前也上过战场,当过兵也带过兵,可从没见过把自己的兵往死里治的将军。   王小花只冷冷哼了一下,手里立着那柄大刀,耀武扬威地看着萧瑾瑜。   萧瑾瑜对吴江微微点头,目光从王小花身上飘过,径直看向那俩还带着病色的兵,“伤可好些了?”   两人慌地跪下,“谢王爷救命之恩!”   王小花粗重地冷哼一声,招来吴江更狠的一瞪。   萧瑾瑜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屋里有王小花这个人似的,只是淡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兵,“案发那晚的事,你二人可还记得?”   “回王爷,记得。”   “从上岗开始,一直到发现尸体……其间三个时辰你二人做过什么,看到过什么,无论巨细,全说一遍。”   “是……是。”   萧瑾瑜静静听着他俩一言一语地把三个时辰内的大事小情说了一遍,微微点头,云淡风轻地道,“再从发现尸体到上岗……倒着说一遍。”   两个人一噎,看萧瑾瑜不像是闹着玩儿的,只好硬着头皮说起来。   “交班的时候开门检查,就发现三个人吊在梁上了……”   萧瑾瑜突然插话,“谁开的门?”   “末……末将开的,钥匙在末将手里。”   “谁第一个进门?”   “也是末将……末将把锁一开,推门就进去了。”   萧瑾瑜这才微微点头,“嗯……往前说。”   “往前,往前是一只猫从门前窜过去,吓我俩一跳……”   萧瑾瑜又突然问道,“黑猫白猫?”   “黑,黑的……”   萧瑾瑜眉梢微扬,“刚才不还是花猫吗?”   “对……对,花猫,花猫,末将一时口误……”   “嗯……接着说。”   另一个兵咽了咽唾沫,才道,“然后……然后是秦大娘推车子给考棚送水,经过门前……”   “秦大娘?”萧瑾瑜静静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人,“刚才不是说一个老大爷吗?”   “是……是老大爷!”   萧瑾瑜脸色微沉,“你俩说实话,还是本王把秦家二老传来问问?”   两个兵慌地磕头,“王爷息怒!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萧瑾瑜冷然道,“若是自己说出来,本王就按本朝律法治你二人隐瞒案情之罪,若是本王查出来,就交由王将军,按军规重新治你二人失职之罪……”   萧瑾瑜话音未落,两人就抢道,“末将自己说,自己说!”   “说。”   “我二人见到的……确实是秦大娘。”一个兵正了正脊梁骨,“那天晚上秦大娘一个人拉着板车往考棚送水,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身上还带着病,走到屋前摔了一跤,爬不起来……末将们都是家里有爹娘的人,看不得这个,我说我给大娘拉车子,大娘还怕让贡院的人看见,不让她在这儿干了,就见不着儿子了……我就把车子拉到考棚附近,他把大娘背过去,我俩才回来的。”   王小花翻了个白眼,吴江皱起眉头,萧瑾瑜眉心微展,“秦大娘是否说过,不让你们告诉秦大爷?”   两个兵一愣,“是啊……王爷怎么知道?”   萧瑾瑜没答,“你俩先回营房,把那晚事情前后如实写出来……再有一字作假,便是蓄意欺瞒本王之罪了。”   “是!”   两个小兵一退,萧瑾瑜对脸色青黑的王小花道,“王将军,今日酉时第一门考试结束,如若抓到舞弊考生,劳烦交由吴将军押送刑部……”   王小花一下子瞪起了牛眼,刀柄一顿,“王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萧瑾瑜清清淡淡地看着王小花,“酉时一到,数千考生皆可走出考棚,在贡院前院范围内活动筋骨,届时恐生动乱……还需王将军坐镇维持。”   王小花咽了下唾沫,没好气儿地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儿。”   “那就拜托将军了。”   “嗯。”   吴江脸色铁青地看着王小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王爷,这人什么时候落到咱们手里,您一定得把案子交给我,我查不死他……”   “不急……娘娘让你查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吴江拧着眉头摇摇头,“还没有……卑职去见了秦家二老,两位老人一口咬定儿子就在考生当中,但多年不见儿子,说得很模糊,唯一可当证据用的就是他们儿子后腰上有个铜钱大的黑痣。”   萧瑾瑜微微点头,“你知道他二人住在何处?”   “知道,就在西边下人房。”   “去柴房告诉娘娘,忙完了就回来一趟,我等她一起去秦家二老的住处看看。”   “是。”    ☆、95冰糖肘子(九)   萧瑾瑜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坐在桌边刚翻了几本加急公文,楚楚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王爷,我回来啦!”楚楚直奔到衣柜前,打开衣柜抓出一身衣服扔到床上,“我刚才没碰尸体,熏点草药换身衣服就能走!”   萧瑾瑜一怔,搁下手里的折本子,“没碰尸体?”   她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去验尸吗?   “嗯……我就看了看那三个吊死的人穿的衣服。”   楚楚利落地脱了外衣,眨眼工夫连中衣也扒了,萧瑾瑜赶忙过去把半开的窗子关上,慌得脸上红云一片。   楚楚倒是淡定得很,两下把肚兜也一块儿解下来了,转过身来邀功似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你猜,我发现什么啦?”   这样的大白天,这样既饱且暖的时候……萧瑾瑜突然觉得屋里的炭火一下子烧得格外热烈起来。   “不,不知道……”   楚楚在衣橱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布包,抓了把皂角和苍术,走过去丢到火盆里,趁着烟雾升腾,从火盆上跨过来跨过去。   玲珑有致的身子被烟雾轻轻包裹着,飘渺如仙,毫无遮挡地在萧瑾瑜眼前就这么晃过来晃过去……   “王爷,我拿着拼出来的那件衣裳跟那个人的中衣比,发现这人的外衣袖子比中衣要长好大一截嘞,这衣服要真穿在他身上,肯定跟唱戏的一样了!”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道,“嗯……那件外衣是凶手的。”   “啊?”楚楚一下子从烟雾里蹦出来,轮廓清晰得让萧瑾瑜顿时红透了脸,“王爷,你早就知道了呀?”   从她说那布条裁截整齐,很容易就拼出一件衣裳开始,萧瑾瑜就有所怀疑了。   “刚……刚确认。”   楚楚脸上的沮丧之色一扫而光,“那我就没白验啦!”   “嗯……”萧瑾瑜默默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没出息还没法管的身子,“楚楚,你快穿上衣服……让人久等不好……”   “哎!”   ******   秦家二老本来说什么都不肯让吴江帮着送水,可听吴江说掌管天下刑狱的安王爷要亲自来帮他们找儿子,俩老人家立马就答应了,对着吴江千恩万谢之后,把那间一眼就能看尽的破屋子来回收拾了好几遍,楚楚和萧瑾瑜到的时候,秦大爷已经搀着秦大娘在门口跪着等了老半天了。   楚楚推着萧瑾瑜还没走近,两个老人就一阵磕头,“王爷千岁!娘娘千岁!”   正是白天干活的时候,下人房的院里人不多,清静得很,两个老人这么一喊,几个人头零星地从窗口门口里冒了出来。   “不必多礼……请起吧。”   轮椅靠近了,萧瑾瑜清淡又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楚楚才赶忙上前把跪得腿脚虚软的秦大娘搀起来。   “王爷……娘娘,外面风凉,快请里面坐,里面坐……”   楚楚帮着把秦大娘搀到椅子上坐下,见秦大爷要拎壶倒水,赶忙抢在前面拎了过来,利索地把四个旧得不见原色的茶杯满上热水,“大爷大娘,你们喝水!”   萧瑾瑜看着拼命道谢的两个老人,一阵啼笑皆非,这丫头真是到哪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屋里就两把椅子,楚楚非让秦大爷坐下,给萧瑾瑜递上热水杯子暖手之后,就挨在萧瑾瑜身边乖乖地站着,再加上一身粉嫩嫩的打扮,宛然一副小媳妇见爹娘的模样。   看着乖巧可人的楚楚,想着自家儿子要是还在家里,也该有这么一房知冷知热的媳妇了,两个老人家心里一阵发酸,秦大娘瞅着楚楚就哭了起来,“我的儿啊……”   楚楚赶紧过去挽着秦大娘的胳膊,从怀里扯出个手绢给她擦着眼泪,“大娘,你别难受……王爷肯定能把你家儿子找着!”   秦大爷一声叹气,眼圈也隐隐发红,“都找了二十几年了……再找不着,就真见不着了……”   秦大娘挨在楚楚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楚的眼眶也跟着红起来,转头看向微微蹙眉的萧瑾瑜,“王爷……”   萧瑾瑜轻咳了两声,“老先生……你何以认为儿子就在贡院之中?”   “这……他走的时候就说考不上不回来,也没说啥别的,我俩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也不认识啥人,就只能在这考试的地方等着他来啊……”   “你儿子的名讳是什么?”   “秦,秦天来……”秦大爷揉着发湿的眼角,“他是在我家地头上捡的,当时就琢磨着,肯定是老天爷开眼,赏给我俩的……哪知道……”   萧瑾瑜微微点头,“他当年可是独自进京考试的?”   “是啊……一个人就带着点儿干粮,带着几本书就走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水杯,“敢问老先生……当年潭州刺史是哪位?”   秦大爷拧着眉头望起房梁,“呦,这还真记不清……姓孙……不是,好像是有个孙字……”   “公孙隽。”   “是是是……”秦大爷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他……他跟找我儿子有啥关系啊?”   “只是问问……其他的事吴将军还会来叨扰,我就再问一句……考棚那边,半夜可需送水?”   秦大娘的身子明显一僵,萧瑾瑜的目光却丝毫没落在她身上。   “不用啊,”秦大爷摆摆手,“白天干一天,天黑不透就睡得啥都不知道了,哪还送得了水啊……”   “多谢了……”萧瑾瑜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尽力而为。”   “谢谢王爷,谢谢娘娘……”   ******   从秦家二老那里一路回房,萧瑾瑜一句话也没说,楚楚也没敢出声,一直进了屋,楚楚给萧瑾瑜递上热茶,才小心翼翼地道,“王爷,你是不是特别忙呀?”   萧瑾瑜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嗯?”   楚楚轻咬嘴唇,“你要是忙不过来,我能去帮秦大娘找……你忙你的就行啦,别累着。”   她一时可怜两个老人,居然忘了这人平日里有多忙,现在又有了案子,他的病还没好……他肯定是怪她不懂事,才不愿理她了吧?   楚楚眼圈微微发红,“你别生气……”   萧瑾瑜浅笑,搁下杯子,拉她坐到自己腿上,抚着她因为胡思乱想而僵硬起来的脊背,“没有……就快找着了。”   楚楚眼睛一亮,“真的?”   “嗯……”   楚楚激动地搂上萧瑾瑜的脖子,在萧瑾瑜隐隐发白的脸上狠狠亲了两口,“王爷,你真好!真好!”   萧瑾瑜两颊微红,啼笑皆非地顺着楚楚的脊背,“楚楚,我今晚有公务……你就在房里,别乱跑,早点儿睡。”   “王爷,你晚上不回来啦?”   萧瑾瑜本想点头,可看她那副像是害怕被人丢弃的猫儿一样的可怜模样,实在点不下去,“回来……回来要很晚了,不必等我。”   “多晚我都等你!”   “听话……”   楚楚紧黏在他怀里,大有一副不答应就别想走的架势。   萧瑾瑜只得松了口,嘴角苦笑,心里温热一片,“好……”   ******   差一刻酉时,萧瑾瑜就换上官服,让吴江陪着去了考棚。   楚楚马马虎虎地吃过晚饭,就去厨房要了只老母鸡给萧瑾瑜熬汤,砂锅刚放到灶火上,就见一个伙计急匆匆地跑进来,“乱了乱了……前面全乱了!”   厨子嗤笑了一声,“鸡飞了还是猪跑了啊?”   “考生……考生乱了!”伙计没看见小灶边的楚楚,唯恐天下不乱地叫着,“也不知道咋搞的,他们卷子一交就都知道死人的事儿了,闹着非要出去,那些当兵的都快跟他们打起来了!好几千个人啊,连安王爷和薛太师都压不住阵了!”   另一个伙计慌地直摆手,“娘娘在这儿呢,你说什么胡话!”   “啊……啊?”   那伙计还没看见楚楚的影子,楚楚就已经奔出厨房去了。   “你这人,嘴上怎么老没个把门的啊……”   “我哪知道她……”   ******   楚楚一口气奔到前院,果然是乱糟糟的一片,考生的叫嚷声混着官兵的斥骂声,不时还能听见王小花的大吼惊雷一样地在人群里炸一下子,然后淹没在数千人的嗡嗡嘤嘤中。   乱成这样,要是有人伤着王爷……   楚楚刚想冲过去找萧瑾瑜,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吴江在背后拍了一下。   “大哥!”一见吴江没和萧瑾瑜在一起,楚楚更急了,“大哥,王爷呢?”   吴江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娘娘随我来。”   楚楚跟着吴江从后面走进前后院交界处的一幢不起眼的小楼,走上三楼,萧瑾瑜正和薛汝成对面下棋。   一枚乌黑的墨玉棋子夹在萧瑾瑜白皙的指尖,萧瑾瑜全神看着棋盘,目光澄亮,不急不慢地在棋盘上落下棋子。   楚楚看得愣在门口。   那伙计不是说,这俩人是在前面压阵压不住了吗?   薛汝成在藤编的棋盒里拈出一枚莹白的羊脂白玉棋子,在指尖揉搓了半晌,深不见底的目光扫着棋盘看了好一阵子,两指一曲,“啪”地把棋子一弹,棋子“当”地落在棋盘上,大半棋子被震乱了位,棋盘边上的几颗更是稀里哗啦地掉了出去,还有几颗落到了萧瑾瑜的怀里。   薛汝成一甩手,站起身来,“王爷赢了,外面的事就随你处置吧。”   “多谢先生。”   “记得把棋子收好,送我房里去。”   “……是。”    ☆、96冰糖肘子(十)   看着薛汝成走出去,萧瑾瑜把落在自己身上的棋子一颗颗拾起来,黑是黑白是白地扔进棋盒里。   每次下棋下输,薛汝成一定把棋子嘁哩喀喳甩一地,然后拂袖而去,让萧瑾瑜一颗一颗拾起来。   自打染了风湿,行动愈发不便,萧瑾瑜和薛汝成下棋就再也没敢赢过。   这回……不得不赢。   看着傻愣在门口的楚楚和吴江,萧瑾瑜浅浅苦笑,指指散落在地上的棋子,“够不着,帮帮忙吧……”   俩人这才赶紧跑过来,七手八脚地帮萧瑾瑜捡棋子。   吴江记得他出门的时候萧瑾瑜还在和薛太师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诗,吴江虽然从小就是个舞刀弄枪的,但也算通文墨,能听得出来两个人对的是你侬我侬的艳/诗,薛汝成对的那些句子格外露/骨,把萧瑾瑜听得脸上红得直冒烟,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接,还接得更为香/艳露/骨。   刚才上楼的时候吴江还在兴致盎然地想着,要是楚楚听见那样的诗句从萧瑾瑜嘴里一本正经地念出来会是个什么反应。   不过就是出去找个人的工夫,俩人怎么就下起棋来了……   楚楚把手里的棋子分好放到两个棋盒里,一边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一边轻皱眉头看着像是打了场大仗一样累得满头大汗的萧瑾瑜,“王爷,你跟薛太师吵架啦?”   “一点分歧……”萧瑾瑜从袖中拿出手绢,慢慢地擦着顺颊而下的汗水,“跟先生比画比诗比棋,全赢了他才肯听我的……”说着轻叹了一声,“先生这回算是下狠手了……”   楚楚笑着看他,“你全赢啦?”   萧瑾瑜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险胜……”   楚楚一脸崇拜地看着萧瑾瑜,“王爷,我想看看你们写的诗!”   萧瑾瑜“腾”得红成了大樱桃,吴江咬牙抿嘴,低头默默捡棋子。   “我们……空口念的,没写出来。”   楚楚抓住萧瑾瑜的胳膊摇晃,“能看看你们画的画也行!”   “烧……烧了……”   薛汝成起什么题不好,非要比画春/宫,还要工笔细描……得亏先比了那两局,否则让楚楚看见那画听见那诗……不堪设想。   “哦……”楚楚有点儿失望地松开萧瑾瑜的胳膊,转身继续收拾棋盘,“那改天你一定画给我看,我还没见过你画画呢!”   萧瑾瑜忙点头,“好……好。”   “画跟今天画的一样的!”   “行……”   “王爷,”吴江运足了内功把脸绷紧,郑重地把最后两把棋子各归各位,低头沉声道,“十名监考官都被那群考生泼的满身墨汁,回后院换身衣服马上就来。”   “好……你先去把棋盘棋子还给薛太师吧。”   “是。”   吴江一走,楚楚就凑到窗口,扒头看着前院的一片混乱,看着看着突然反应过来,转过头来指着窗外道,“王爷,你跟薛太师比赛,是不是为了外面这群人呀?”   萧瑾瑜微微点头,“算是吧……我准备当众把那个凶手揪出来,以示光明磊落,安定人心,薛太师更主张暗中审问,以免旁生枝节。”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让你选,你选哪个?”   楚楚连连摆手,“我是当仵作的,这个我不能管!”   “不是让你管……”萧瑾瑜追问,“你就说说,你要是个查案的,以眼下这样的情势,怎么办更合适?”   “我觉得……”楚楚抿抿嘴唇,看了眼窗外几乎开始大打出手的混乱场面,想了一阵,“我要是个查案的,就只管查案子抓凶手……怎么抓都一样,反正能快点儿抓着就行啦。”   萧瑾瑜莞尔,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刚才和薛汝成争那一场矫情得很了。   难不成……从开始薛汝成就是嫌他拘泥矫情,才拿那样的赛题羞他?   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从头比到尾……   萧瑾瑜浅浅苦笑,“你说得对……外面乱得很,你就先在这儿吧。”   “好!”   “不过……一会儿有官员来见,你得到后面稍作回避。”   “行!”   ******   等了有一刻的工夫,吴江出现在门口,“王爷,十位监考官到了。”   “请吧。”   吴江侧身让开门口,十个身穿便服的官员鱼贯而入,在萧瑾瑜面前齐齐一拜。   “卑职等拜见安王爷!”   萧瑾瑜也不说让这十人起来,只静静扫着他们的头顶,不冷不热地道,“外面的情势诸位应该比本王清楚了……你十人身为监考,昼夜不离考棚,想必知道是何人最先向考生透出命案之事?”   十人一片静寂。   “距酉时交卷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这就记不得了?”   跪在最边上的人硬着头皮小声道,“回王爷,考生众多,突然乱起来……下官等实在看不过来……”   “看不过来?”萧瑾瑜的声音倏然冷硬了一重,“本王坐在这里都看见是哪排考棚先乱起来的了,你们当中有一人就在那排考棚正前方,有两人在那排考棚十步范围内,还有两人在五十步范围内,全瞎了吗?”   十人仍是埋头不语。   “吴江……”   吴江按刀一步站出来,“王爷。”   “告诉他们……本王先前与皇上商定,今科会试相关官员的渎职之罪如何论处。”   吴江微微一怔,立时会意,声音一沉道,“鞭刑二百,示众三日,以儆效尤……诸位大人要是不信,昨晚看守不力的两位仁兄这会儿还在营房里抢救着呢,随时可去探望。”   十人忙不迭地一阵磕头,“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萧瑾瑜满脸冰霜,目光落在中间一人的头顶上,一字一句地道,“本王再问一遍,是何人最先向考生透出命案一事?”   还是跪在最边上的那人抢道,“回……回王爷,是年字号……年字号附近,那一片,先嚷嚷起来的!”   萧瑾瑜眉梢一挑,“齐英,刚才不是看不过来吗?”   听着连自己的大名都被点了出来,那小官慌得又是一阵磕头,“王爷息怒,下官糊涂,糊涂……没,没看清具体是何人,不敢……不敢乱说……”   “你离年字号考棚将近百步,看清了才是有古怪。”   “王爷英明,王爷英明!”   一听萧瑾瑜连人都认清了,那几个真正离得近看得清官员忙道,“回王爷,是年字号,是年字号!”   萧瑾瑜静静地看着其中一人,“公孙延,你离年字号考棚最近,可还记得年字号考棚考生的相貌?”   “记……记不太清了。”   “是吗……”萧瑾瑜不冷不热地道,“本王依稀记得,那人身高七尺有余,身形细瘦,气色上佳,但进贡院大门之时中衣外面裹了五六件外衣,言说体弱畏寒,让王将军把他拖进门房扒了个干净,确认衣服里并无夹带才放了进去……此人在门房里嚎啕大哭了好一阵子,出来的时候哭得连路都没法走,还是让人架进考棚的,公孙大人,想起来了吗?”   “想……想起一点儿了……”   萧瑾瑜继续扫着十个人的头顶,“几位大人,可都想起此人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那几位大人可有印象,此人在案发那两夜是否离开过考棚?”   想起刚才吴江说的话,十个人一阵鸡叨米,“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萧瑾瑜端起桌上的杯子缓缓喝了一口浓茶,淡淡地道,“劳几位大人去前面帮王将军维持一下秩序,跟那些读书人说,什么时候他们有读书人的样子了,本王就什么时候滚出去跟他们说清楚。”   “是……是!”   ******   吴江带着十个监考官一退下,楚楚就从里屋钻了出来,直奔到萧瑾瑜身边,“王爷,我也去跟你抓凶手!”   “不行……”萧瑾瑜听着外面吵翻了天的动静,轻轻皱眉,“你听听这些人,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你就待在这,想看什么,在窗口都能看见。”   楚楚急得跳脚,“我不是要去看热闹!”   “楚楚……”萧瑾瑜把她揽到身边,“吴江会保护我,不用担心……”   楚楚脖子一梗,杏眼瞪得溜圆,“谁担心你啦!我是仵作,你抓凶手我就得出来作证!”   萧瑾瑜一噎,啼笑皆非,还是他自作多情了……   “今天不用……今天不是升堂,只是把那个凶手揪出来,让外面这些人安分下来,安心准备明天的考试。”   楚楚一脸正色,两手扒上萧瑾瑜的肩膀,直盯着他的眼睛,“你抓人就得有证据,尸体上的证据就是死者的说的话,是最重要的证据,尸体是我验的,我说的才作准,你不能瞎说!”   萧瑾瑜被她说得一愣,“我……我不会瞎说。”   “你就是会!”楚楚气鼓鼓地瞪着这个一脸无辜的人,“你刚才就胡说来着,那个渎职之罪!”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抚着她的腰背,“楚楚……审讯跟验尸不一样,这是技巧,不是胡说……”   “我不管!反正尸体上的事儿不能让你胡说!”   “好,好……”萧瑾瑜缴械投降,“就跟我一起去吧……不过你要跟紧我,千万不能乱跑。”   “好!”楚楚立马伸手搂住萧瑾瑜的脖子,咧嘴露出八颗小白牙,“我就站在你身边,保准谁也不会欺负你!”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一下,“还说不是担心我……”   “就顺便担心一点儿……”   萧瑾瑜眉梢一扬,“嗯?”   “可担心可担心啦!”   “嗯……”   “对啦,”楚楚突然两眼发光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你记性这么好,肯定还记得刚才和薛太师比赛的时候作的诗吧?”   “忘,忘了……全忘了。”   “你骗人!三天前的事儿你都没忘呢!”   “这些不要紧的事,转头就忘了……”   “真的?”   “真的……”   “那我还是回头问薛太师去吧。”   “……!”    ☆、97冰糖肘子(十一)   萧瑾瑜把那一杯浓茶喝到一半,外面就静得差不多了,可萧瑾瑜一出现在考棚,考棚立马又炸了锅。   王小花的一队兵能排起人墙把如澜如潮的考生挡起来,可挡不住考生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   “杀人者偿命!”   “装什么公正廉明,就是你私设刑堂草菅人命!”   “作弊者也是人,草菅人命者偿命!”   “把我们囚在这算什么本事……”   “你说清楚,搞那么多花样,连个砚台都不让自己带……是不是官商勾结,中饱私囊!”   “天子门生由不得贪官污吏如此耍弄!”   “偿命!偿命……”   “……”   虽然萧瑾瑜出来之前就说过,这些人一定会说些不好听的,可这么亲耳听着数千人言辞凿凿地大骂自己心爱的人,楚楚还是气得直咬牙,要不是吴江紧紧把她拦在后面,她肯定要上去跟人拼命了。   被人这么骂着,萧瑾瑜脸上静得不见一丝波澜,淡淡地看着冲在最前面一排这些喊哑了嗓子瞪红了眼的考生。   十名监考官手忙脚乱地呵斥了好半天,王小花都要跳到屋顶上去吼了,考生的叫骂声才渐渐小了下来。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一字一句地冷声道,“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瑾瑜声音不大,但声音所及之处都倏地一静。   这群都是读书人,都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也都清楚这话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句话后面往往会跟着的内容。   尤其说这话的还是个有权有势的人。   刚才叫得跟群魔乱舞一样的考生顿时有一多半往后缩了缩脑袋,连十个监考官脊梁骨都隐隐发凉了。   这些都是京官,都知道安王爷狠起心来是个什么样的主儿……   连吴江都握紧了刀柄,就等萧瑾瑜的一句话。   一片死寂里就听萧瑾瑜清清冷冷地道,“都是读过书的人,谁能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朦胧的月色下,数千张黑脸若隐若现。   考棚中部的一间号房里倏然传出一个慵懒中透着不耐烦的稚嫩声音,“这都能忍,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啊?”   萧瑾瑜轻勾嘴角,仍然波澜不惊地道,“本王问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提醒诸位,王将军的这些兵都是刚从西南战场上回来的,最见不得饱食终日还无事生非的文人,王将军手中有遇□先斩后奏之权,他们若是忍不下去了……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诸位各自掂量吧。”   王小花一张黑脸上两个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什么先斩后奏之权,这人怎么就能睁着眼把瞎话说得比真的还像真的啊!   一阵鸦雀无声,萧瑾瑜冷眼扫着冲在最面叫得最起劲儿的几个年轻考生,“本王问你们,可曾亲眼见过刑堂是个什么模样?”   人群里一片死寂。   “可有人知道,官商勾结的第一步是什么?”   又是一阵死寂。   “可有人知道,想要中饱私囊,最关键的是什么?”   人群里静得只剩喘气声。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本王既当了今科主考,不提点你们些什么,恐怕有负皇恩。”   楚楚站在萧瑾瑜身边,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王爷不会气昏了脑袋,真要贡院里教人怎么当贪官吧?   萧瑾瑜脸上看不出一丝愠色,脊背立得笔直,声音冷得像是要把这竖起耳朵来的数千人冻死当场,“想要中饱私囊,最关键的就是不要脸,要做到官商勾结,第一步就是不要命……至于刑堂,你们今晚好好看看,本王的刑堂是什么模样。”   萧瑾瑜话音未落,吴江就会意地闪身出来,眨眼工夫闪到考棚某排最末端的年字号考棚,一把将坐在墙角抱腿缩成一团的人拽了出来,拎着那人的后脖领子,拎猫拎狗一样地拎到了萧瑾瑜面前。   吴江满眼嫌恶地看着这个一落地就又蹲到地上缩成一团的大男人,一把按在他白生生的后颈上,“跪下!”   那男人居然一头栽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吴江火大了,“你再装!”   人群里立时有人愤愤地高喊,“不许侮辱斯文!”   吴江一把揪起倒在地上的男人,毫不客气地按着他跪好,没好气儿地道,“听见没,你同窗都嫌你有辱斯文了,还哭!”   “……”   吴江退回到萧瑾瑜身边,楚楚扯扯吴江的袖子,毫不吝啬地比给吴江一个大拇指,看得吴江一张脸又红又黑,抽着嘴角回给楚楚一个很谦虚的微笑。   萧瑾瑜微微蹙眉看着这个哭得抽抽搭搭的大男人,“你在年字号……那就是叫李如生,对吧?”   王小花打进门搜身那会儿就烦透了这个比女人毛病还多的男人,刀柄狠狠一顿,两眼一瞪,“说话!”   “学……学生是……是……”   “自己说说吧,怎么杀的人?”   “学生没……没有!”   李如生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这人看起来四十有余了,可那张脸还白净秀气得很,再挂上两行清泪,把楚楚生生看得心软了,差点儿想上前给他递个手绢。   “不是我,不是我……”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你没杀人……为何没出考棚就知道有人死了?”   “听,听说的……”李如生颤抖着一只修长的白手,向监考官那边一指,“他们说话……学,学生听见了……”   萧瑾瑜向十名监考官瞥了一眼,十个脑袋齐刷刷地往后一缩。   “好……且当你是听来的。”萧瑾瑜不疾不徐地道,“你可敢把衣服脱了,以示清白?”   众人一静。   楚楚怔怔地看向萧瑾瑜,王爷是不是烧糊涂了呀,清白……哪是这个意思啊!   李如生桃花一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下子把衣襟捂得死死的,缩在地上直发抖,“不,不脱……”   萧瑾瑜沉声,“吴江……”   吴江深深呼吸,硬着头皮铁着一张脸走过去,眨眼之间扯下了李如生严严实实裹在最外面的那层衣服,露出第二件衣服。   吴江愣了一下,那些本来握紧了拳头正要抗议的考生也全僵在了当场,十名监考官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这会儿裹在李如生身上的竟是一件监考官的专用官服。   王小花急了,进门搜身的时候这人身上那五六件分明都是粗布衣裳,里面的两三件上还打着层层的补丁,怎么突然就冒出件官服来,“你他娘的哪儿来的这身皮!”   吴江不管这人哭成什么模样,皱着眉头干脆利落地把这件官服从他身上扒了下来,呈到萧瑾瑜面前。   萧瑾瑜把官服反过来,扫了眼上面格外粗糙的针脚,“李如生……这衣服是哪儿来的?”   “做,做的……”   王小花一听就炸了毛,“不可能!这兔崽子进来的时候本将军都把他扒干净了,他身上一块儿这样的布头都没有,怎么做啊!”   萧瑾瑜看着缩在地上还抽抽搭搭哭着的人,轻轻浅浅地道,“自然是在外面做好了,有人给他递进来的。”   王小花大刀一顿,急红了眼,“放屁!老子的人盯得紧着呢,除了这十个没事儿瞎溜达的,就光是那俩送水的老头子老婆子……”王小花突然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一愣,一声大吼,“我操他八辈祖宗!”   “不急……”萧瑾瑜轻咳两声,“王将军不想知道,他一个考生为何要穿官服考试吗?”   王小花长刀一挥架到李如生颀长的脖颈上,“说!”   李如生哭得更凶了,一双水汪汪的泪眼可怜兮兮地望着王小花,把王小花看得脊梁骨直发麻,额头上的青筋凸得像雨后蚯蚓一样,黑脸一抽一抽的,“再哭……再哭老子一刀阉了你!”   吴江差点儿没绷住脸。   这会儿也没人再嚷嚷侮辱斯文什么的了,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犹如老天爷一道神来之笔一般的同窗。   萧瑾瑜又掩口咳了两声,“王将军……还是本王替他说吧。他穿这身官服,是为了三更半夜溜出去的时候不惹眼……年字号号房在考棚末端,夜间光线昏暗,他前两夜身穿自制官服溜门撬锁大摇大摆走出去,再大摇大摆地走回来……你那些守在考棚外围的手下人就只当成是监考官巡夜了。”   王小花脸黑如炭,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如生,“他娘的……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还学人家杀人!还敢蒙老子的兵!”   “没有……学生没有……”   萧瑾瑜静静看着李如生身上所剩的衣服,“那你说说……不过三天工夫,你身上这几件衣服怎么都短了一截?贡院的饭没那么好吃吧……”   楚楚这才看见,李如生修长的胳膊上三件外衣袖子长短不齐,且都比中衣短了那么一截,露出一段磨毛了边的中衣袖口。   楚楚猛地想起来那三根扯开衣服接起来的布条,脱口而出,“这是那三具尸体的衣服!”   满场目光倏地聚到安王爷身边这个水灵灵的小丫头身上,就听那小丫头又雄纠纠气昂昂地添了一句,“不信你脱下来比比,就是那三个作弊考生的!”   李如生突然就像是着了魔似的,也不管王小花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三两下扯掉那三件不合身的外衣,丢在地上一通猛踩,一边踩一边哭着大骂,“畜生!贱人……让你作弊!让你作弊!让你作弊!”   萧瑾瑜不动声色地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吴江抢在王小花反应过来之前闪身过去反扣了李如生的双手,按着肩头押他跪了下来。   李如生梗着脖子看向萧瑾瑜,嚎啕大哭,“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李如生秀气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凄凉得让楚楚心里一阵发寒,“他们作弊,作弊的都该死,都该死……”   “格老子的!”王小花被他哭得太阳穴直发跳,刀柄都快被他那只大黑手攥断了,“你他娘的杀人还有理了!”   “学生没杀人……没杀人!”   “能不能让本王看看你的手?”   李如生点点头。   吴江把李如生带到萧瑾瑜面前,松开反扣在他手腕上的手,扣住他瘦削的肩膀。李如生看着萧瑾瑜,战战兢兢伸出两个白生生的手背。   萧瑾瑜眉心微蹙,“翻过来。”   李如生两手微抖着展开手心,右手雪白的手心里赫然横着一道扎眼的红印子。   “楚楚……”   光线昏暗,楚楚抓过李如生冰凉的手,凑在眼前仔细地看着,“这是……划伤的,在刺状的东西上划的,应该是……”   楚楚刚把那只手往眼前凑得更近了些,李如生突然一挣,狠狠推了楚楚一把。   吴江一惊,闪身扶住往后倒下的楚楚,电光火石的工夫,李如生已扑上去伸手掐住了萧瑾瑜的脖子,原本凄凉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杀的不是人,是畜生!畜生!”   吴江一手稳住楚楚的身子,一手抽刀出鞘,刀背刚触到李如生的后脑勺,王小花大刀已至,从背后一刀穿透李如生单薄如纸的身子,刀尖从李如生肚膛里刺出,贴着萧瑾瑜的前襟戛然而止。   粘稠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萧瑾瑜身上脸上,那双掐在他颈上的手非但没因临死的痛楚而放松,反而拼死使尽最后一分力气,把萧瑾瑜掐得眼前一黑,刚听到楚楚的一声惊叫,没来得及看她就失去了意识。    ☆、98冰糖肘子(十二)   天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辰,萧瑾瑜被入骨的疼痛唤醒,睫毛微颤,试了几次才勉强睁开眼睛,视线还一片模糊就急着找那个总会守在他床边的人。   “楚楚……”   “王爷。”   吴江沉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萧瑾瑜吃力地侧过头来,才看见吴江垂头跪在床边,想起昏过去之前楚楚那声惊叫,心里倏地一沉。   “楚楚呢……”   眼看着萧瑾瑜一下子变了脸色,吴江忙道,“王爷放心,娘娘煎药去了!”   萧瑾瑜心里一松,整副身子疼痛愈烈,从脏腑到骨节都疼得像无数把钝刀子来回割着似的,差点儿重新昏过去,紧攥着身下的床单忍了好一阵,把床单都抓破了,让吴江看到的也不过是张眉心微蹙嘴唇轻抿的面孔。   疼痛之余,萧瑾瑜感激得很,除了感激吴江及时护住楚楚,萧瑾瑜甚至感激那个差点儿掐死他的李如生,谢他伤的不是自己心爱之人……   歇了半晌,萧瑾瑜才轻轻道,“辛苦你了……起来吧……”   吴江紧绷嘴唇,结结实实地给萧瑾瑜磕了个头,“卑职就想当面给王爷认个错,这就抓王小花一块儿领罚去……我俩都是当将军的,该抽三百鞭子。”   吴江站起来扭头就走。   “回来……”   萧瑾瑜的声音平静虚弱,吴江却像是被施了咒似的,一下子定在原地。   “不急……”萧瑾瑜淡淡地道,“先攒攒……帮我办件事。”   吴江原地转过身来,对萧瑾瑜颔首道,“是。”   “到三思阁把公孙隽的案卷取来……”   “是。”   “顺便看看府里可有闲人……详查李如生。”   “是。”   “留心尾巴……”   “王爷放心。”   ******   吴江走后,萧瑾瑜就在接连的疼痛中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沉沉的睡梦中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小手握在他疼得知觉麻木的手上,不顾浓浓的睡意,迫不及待地睁了眼,“楚楚……”   楚楚慌忙抹掉挂在腮帮子上的泪珠,“王爷,你还疼吗?”   煎药回来见他疼得满头是汗,怕他穿着汗湿的衣服睡觉着凉,想给他换身干衣服,刚掀开被子就看见他紧抓着床单的手,鼻子一酸就禁不住掉下泪来。   “不疼……”萧瑾瑜想给她擦擦眼泪,手腕刚抬离床单就牵痛了半边身子的骨节,力气一松,虚软地落了回去,到底还是只能心疼地看着,“别哭……”   楚楚使劲儿抹干净泪痕,眨眨水蒙蒙的睫毛,“我没哭,就是小虫子飞进眼睛里去啦。”   萧瑾瑜看着那双发红微肿的眼睛,他比她还清楚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要哭不下一个时辰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萧瑾瑜浅叹,“谁让你的眼睛这么好看,虫子都喜欢……”   楚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水汪汪的眼睛里顿时漾开一片笑意,像极了沾着雨水盛放的桃花,鲜活明媚得让萧瑾瑜心里一亮。   “真好看……”   楚楚抿着嘴直笑,低头小心地帮他解开汗湿之后黏在身上的衣服,“王爷,你疼迷糊了吧。”   萧瑾瑜笑意未消,就轻轻蹙起眉头,“伤到哪儿了吗……”   “没有,他刚推我一下,大哥就把我接住啦。”   “好……”   衣襟一开,衬着萧瑾瑜雪白的胸膛,颈上那几抹已成淤红的掐痕变得格外刺眼,还有几个半月形的血口子,看得楚楚眼泪直打转儿。萧瑾瑜身子弱,平日里不小心磕碰一下就有瘀伤,淤青淤紫好些日子都下不去,这几道扎眼的印子还不知道要挂到什么时候。   “薛太师说,他要再多掐一小会儿……幸亏小花将军一刀把他给杀了,要我说,就一刀太便宜他,得十刀八刀……一百刀也不够!得剁成碎末末!”   “楚楚……”   楚楚抽抽鼻子,硬把眼泪憋了回去,微撅起小嘴,“不过……也怪小花将军,他要是先把那个疯子拽到一边再杀就好了……那疯子死了以后还不撒手,指甲都掐到你肉里去了,小花将军气得要把他的手砍下来,大哥不让,拽了半天才拽开,还沾了你一身的血,害的你尸毒都犯了……还好我把爷爷给的方子背过了。”   萧瑾瑜轻皱眉头,“王将军在房里吗……”   楚楚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他湿透的上衣剥了下来,“我出去给你煎药的时候他正好也出门,眼睛瞪得跟烧饼一样,脸黑得跟砚台一样,可吓人了。”   “知道去哪儿了吗?”   楚楚一边摇头,一边又利落地帮他脱下亵裤。   萧瑾瑜眉心紧成了一个结,“楚楚……去帮我把他找来……”   “等会儿喂你吃过药就去。”   萧瑾瑜摇头,“就现在……晚了要出事了。”   “哦……好!”   ******   楚楚给他裹好被子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萧瑾瑜合眼静静躺了一阵,才听清窗外淅沥沥的雨声。   这时候下雨,难怪骨节里疼成这样……   那丫头这么匆匆跑出去,不知道拿没拿伞……   她虽然身体不弱,可近日没少劳累……   万一在贡院里着凉生病了……   万一病得厉害,薛汝成没法子……   万一一时没有必须的药……   万一……   萧瑾瑜正胡思乱想到躺都躺不安稳的时候,楚楚“噔噔噔”地跑了进来,手里那把油纸伞没来得及搁就奔进里屋来,看见全身干干爽爽,脸蛋跑得红扑扑的楚楚,萧瑾瑜揪紧的一颗心才松了下来。   “王爷!真出事了!”   “不急,慢慢说……”   楚楚把伞丢下,凑到萧瑾瑜床边,秀气的眉头拧起一个浅浅的结,“王爷,小花将军去找秦大娘秦大爷了!”   萧瑾瑜默叹,他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去问送官服的事了,是不是……”   楚楚连连点头,“小花将军大吼大叫了好长时间,下人房的人全听见了,还听见他把秦大娘骂哭了……秦大爷跟他吵了一架,小花将军一发火就揪着秦大娘秦大爷就去看李如生的尸体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还在停尸的柴房吗……”   楚楚抿着嘴唇点点头,“王爷……秦大娘没了。”   萧瑾瑜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楚楚咬着一角嘴唇,眼睛里水光闪闪的,“秦大爷秦大娘刚进去的时候都不敢看尸体,小花将军就卡着尸体的脖子拎起来放到他们眼前逼他们看,秦大娘一眼看见李如生后腰上的那个黑痣,抱着就喊儿子……结果一口气没上来,就,就没了……”   萧瑾瑜微愕,“现在呢?”   “秦大爷要跟小花将军拼命,正好有几个贡院的大人路过,把秦大爷给拉走了。”   “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小花将军一气就走了,我追他没追上,就赶紧回来了!”   萧瑾瑜浅蹙眉心,微微点头,“做得好……”   “王爷,怎么办呀?”   “别急……”   萧瑾瑜后半句还没说出来,窗户倏地一开,一道熟悉的白影落了进来。   楚楚像看到神仙下凡一样,眼睛一亮,“景大哥!”   萧瑾瑜默默叹气,果然,府里的闲人永远只有这么一个……   “楚楚……去柴房整理一下秦大娘的尸体吧。”   “好!”   “别忘了伞……”   “哎!”   看着楚楚跑出去,景翊腆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走到床边,盘腿坐到床下,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页双手呈到萧瑾瑜脸前,“王爷,要不是我在礼部当过半年差,哪那么容易偷……偷偷找人借出来啊!”   萧瑾瑜闭起眼来,“放床头上……”   景翊把纸页往他枕边一放,扫见他惨不忍睹的颈子,眉毛一挑,“王爷,动手啦?”   萧瑾瑜皱皱眉头,睁开眼睛,“……?”   景翊往萧瑾瑜脖子上指了指,一脸同情,“娘娘挠的?”   萧瑾瑜额头一黑,毫不留情地扔给他一个白眼。   景翊笑得意味深长,“这事儿我有经验,哄哄就好,哄哄就好……”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景翊立马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王爷,这种事儿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你执掌天下刑狱之事,更要内外兼顾,表里如一,方能服众……再说了,咱们娘娘是通情达理好脾气的人,你高兴的事儿她肯定也替你高兴,不如全说开了,免得造成误会,弄得你里外不是人,威严扫地就不好了。”   萧瑾瑜被他说得一阵云里雾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说人话……”   景翊语重心长地道,“王爷,不是我要插手你的家务事……但是人家姑娘家带着儿子都找到贡院门口了,你再这么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萧瑾瑜不但没明白,反而更晕了,“什么姑娘……儿子?”   景翊摇头叹气,“王爷,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得摆正心态……让一个柔弱女子带着个七八岁的儿子在贡院门口把你翻过来倒过去地骂,影响更不好啊……”   “骂我?”   景翊摊摊手,瞅着萧瑾瑜可怜兮兮的颈子,“要不是薛太师在外面挡着,这会儿挠你的恐怕就不只一个娘娘了。”   “那女子……什么人?”   景翊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满脸崇拜地看着萧瑾瑜,“王爷,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不知道他娘是什么人啊?”   萧瑾瑜这会儿才把景翊这堆云牵雾绕的话串起来,脸色瞬间漆黑一片,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往外鼓。   眼看着萧瑾瑜风云变色,景翊一骨碌爬起来找到最近的墙角抱头一蹲,“我我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认不认当然还得由王爷亲自裁决!”   萧瑾瑜深深呼吸,如今这副身子完全不适合跟这个人较真,“我问你……那女子骂我什么?”   “我就听见几句……无良,狠心,该千刀万剐,让她孤儿寡母怎么活什么的……她说的不是我说的!”   “那个男孩呢……”   “喊爹啊,喊着要爹,喊得那个凄凉啊……”   “那女子还说什么?”   “说……倒是没说什么别的,不过抬来一口棺材,看来是想不成功……就让你成仁了。”景翊说着抬起头来,一脸同情地望着萧瑾瑜,“王爷,你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招蜂引蝶还招这种暴脾气的……”   “景翊……!”   “在!”   “出去……”   “是!”   “滚出去。”   “王爷……”   “滚出去的时候别让人看见。”   “是……”    ☆、99冰糖肘子(十三)   楚楚到柴房把秦大娘和李如生的尸体安置好,回来匆匆洗了个澡,还没回到里屋就听到一阵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开门一看,薛汝成正站在门口,一张老脸板得连皱纹都拉平了。   甭管薛汝成顶着个什么样的脸,在案子一团乱麻,萧瑾瑜还不得不卧床休息的时候,见到这样一个能顶事的人来,楚楚心里顿时一热,“先生好!”   “娘娘,”薛汝成低了低头,“老夫找王爷说几句话。”   “王爷就在里屋歇着呢!”   薛汝成进来的时候,萧瑾瑜正皱着眉头闭目躺着,楚楚唤了萧瑾瑜两声,萧瑾瑜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楚楚刚要凑近看看,薛汝成摆了摆手,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刚搭上萧瑾瑜的脉,就见萧瑾瑜嘴唇微启,微弱又急切地说了句什么。   薛汝成两条眉毛一块儿往里凑了凑,印堂微微发黑,“王爷,此事需从长计议。”   楚楚没听清萧瑾瑜的话,看着薛汝成这副严肃郑重的神情,忙问,“先生,王爷说什么啦?”   “王爷说……他只跟老夫生孩子。”   楚楚一愣,凑上去摸了下萧瑾瑜的额头,手刚触到那片滚烫,赶紧道,“先生,王爷发烧说胡话……您可别当真!”   薛汝成微微点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楚楚不懂这两句是啥意思,但看见薛汝成点头,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坏事,也忙跟着连连点头。   薛汝成小心地把手撤出来,仔细地掖好被子,抬头看到萧瑾瑜枕边的那叠纸页,眉头紧了紧,刚伸出手去,楚楚已经一把抓到了自己手上,小脸微红,吐了吐舌头,“我今天还没帮王爷收拾屋子呢……他一忙起来,老是把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   “娘娘辛苦了……”   楚楚把那叠纸页抱在胸前,笑得甜甜的,“先生也辛苦啦!”   薛汝成缓缓站起来,“王爷还按旧方子服药就好,老夫晚些时候再来叨扰……王爷若是醒了,还请娘娘代为转告,请王爷无论如何万万速结此案,否则必生事端。”   “我记住啦!”   ******   第二天日近正午,萧瑾瑜才在骨节里绵延的疼痛中昏昏醒来,外面天还阴着,吃多少药,揉多少遍药酒也是徒劳。   可身边这人还在执着而小心地帮他揉着。   “楚楚……”   楚楚抬起头来朝他暖融融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认真地揉着他肿得变形的膝盖,“王爷,你醒啦?”   萧瑾瑜微垂睫毛,轻蹙眉头看着自己瘦得皮包骨的双腿,“楚楚,别管它了……”   “就快揉好啦。”楚楚头也不抬地揉着,“薛太师说了,让你一定马上结案,你肯定又得忙了,我给你揉揉,一会儿你坐起来能舒服一点儿。”   萧瑾瑜微怔,“薛太师来过了?”   “昨天晚上来的,你发烧说胡话,非要跟他生孩子,把他给吓跑啦!”   萧瑾瑜脸上一阵发烫,顿时漫开一片红云,“是吗……”   “是呢!薛太师说,让你一定赶紧结案,否则就要出事了。”   萧瑾瑜眉心微紧,“还说什么了?”   楚楚又往手上倒了点儿药酒,不轻不重地揉上萧瑾瑜苍白的脚踝,“也没说什么了……对啦,”楚楚嘴唇轻抿,抬起头来看向萧瑾瑜,小心地道,“薛太师想拿你枕头边上的那叠纸,你以前说过,你身边的纸不管带字还是不带字,只要没你的准许谁都不能看,我就给你藏到枕头底下啦。”   “谢谢……”   “早晨的时候大哥也回来啦,你要的东西他都给你拿来了,就放在桌上。”   萧瑾瑜侧过头去,看到屋中间桌上那摞一扎高的卷宗,“好……”   楚楚给他揉完药酒,仔细地帮他洗漱干净,换好衣服,搀他坐到轮椅上,不忘在他腰后垫上一个松软的靠垫,把笔墨纸砚都给他摆放好,倒给他一杯温热的清水放到手边,才跑出去给他煎药熬粥。   萧瑾瑜看着楚楚把这一切干得井然有序,任何一个插手帮忙的空都没留给他,嘴角清浅的笑意不禁微微发苦。   他娶她,本意并非如此……   可如今她若不在,他还能活几日?   刚刚把放在最上面的卷宗盒子拿下来打开,苦笑还没隐去,房门突然被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吴江颔首站在房门口,脸色铁青,“王爷,王小花死了。”   萧瑾瑜一愕,“在哪儿?”   “就在隔壁……他房里。”   “我去看看……”   萧瑾瑜两手刚触到轮椅的轮子,突然听见一阵齐刷刷的队列行进声向他房间这边靠近,还没听出蹊跷,齐刷刷的脚步声已停,一人迈进房中。   吴江迅速按刀回身,看到进门那人时身子一僵,利落屈膝下拜,“末将拜见皇上!”   萧瑾瑜眉心微沉,看着一向笑不离脸的皇上眉头紧锁地走进来,颔首见礼,“皇上。”   “吴江……朕跟七皇叔谈点事。”   “是。”   吴江起身退出去,关上房门,皇上才把拎在手里的那个食盒搁到桌上,打开,取出厚厚的一叠折子,萧瑾瑜打眼看过去,至少三十本,搁在最上面的是张沾血的白布。   皇上坐也不坐,紧皱眉头深深看着神色淡然的萧瑾瑜,伸手抖开那张白布,“七皇叔,这是朕登基来第一回有人告御状……告你私设刑堂,误断冤案,纵容手下,草菅人命。”   萧瑾瑜这才看出来,这张沾血的白布是份写得歪七扭八的血书,字迹很稚嫩,句法简单粗糙,像是学字不久的孩子写的。   想起昨晚景翊的话,想起薛汝成让楚楚转告的话,萧瑾瑜眉心微紧,“可是李如生的妻儿告我?”   “还有他爹!”   萧瑾瑜微愕,“他离开贡院了?”   “你问朕朕问谁啊!”皇上“砰”地把血书往桌上一拍,“七岁的孩子写血书,八十岁的老人滚钉板,那个瞎眼的妇人在宫门口把脑袋都快磕裂了,你跟朕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萧瑾瑜静静看向那摞折子,“想必诸位大人已经代臣解释过了……皇上心中也有裁决了。”   听着萧瑾瑜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皇上一怔,一静,长长叹出口气,从桌下拉出凳子往上一坐,摆摆手,“朕被朝堂上那群老东西闹了一早晨,脑子里跟进了猪油似的,七皇叔莫怪……”   萧瑾瑜把手边那杯温水推到皇上面前,“茶叶都给薛太师了,皇上凑合一下吧。”   皇上端起杯子闷了一口,“七皇叔……这摞折子参的不光是这事儿,还翻出一大把陈芝麻烂谷子来。”   萧瑾瑜笑意微冷。   “也有一件是新事儿……”皇上又狠狠闷了一口清水,“今天早朝兵部尚书当堂参你,说你多次私会突厥王子阿史那苏乌,并私放其离开我营。”   萧瑾瑜轻轻点头,“臣前后共与阿史那苏乌见过三次面,两次放他离开我营……此事臣在回京途中已向皇上如实奏报。”   皇上眉宇间凝起鲜有的严肃,“问题是,你说第一次放阿史那苏乌和都离离营的时候,帐里除了两个从御林军里调去的侍卫,就只有七皇婶了……兵部如何知道此事?”   萧瑾瑜一愕。   皇上声音微沉,“七皇叔,于公于私,都要先委屈你一阵了。”   萧瑾瑜缓缓点头,“应该。”   “朕着人尽量打点好牢中一切,七皇叔可有什么要求?”   “不必麻烦……”萧瑾瑜淡如清水地看了眼桌上的案卷盒子,“容臣把李如生一案的东西带走就好。”   皇上紧了紧眉头,“这案子已经移交大理寺,朕点了景翊来查……有首辅大人的面子在,那群老东西没什么话说。”   萧瑾瑜无声轻叹,抬手合上案卷盒子,“谢皇上。”   “那七皇婶……”   萧瑾瑜薄如剑身的嘴唇微抿,“她是这案子的仵作……景翊还用得着她。”   “七皇叔可要收拾什么?”   “不必了……就带着那箱药吧。”   “朕让人进来帮你拿。”   “谢皇上。”   ******   皇上来的时候就精心安排过,悄无声息地来,又带着萧瑾瑜悄无声地走,没惊动贡院中任何一个不必要的人。   从贡院到关押王公贵族专用的天牢,萧瑾瑜一言未发,也不知道皇上一直走在前面的轿子什么时候转道离开的,到天牢门口下轿的时候已只剩四个宫中侍卫。四个侍卫把萧瑾瑜送进那间整洁宽敞的牢房,搁下萧瑾瑜的药箱,一拜而退。   萧瑾瑜不是第一次来天牢,却是第一次要在天牢里过日子,看着这间整洁宽敞却照样潮湿阴暗的牢房,萧瑾瑜平静得像是坐在王府书房里一样。   皇上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于公,皇上要安稳人心,于私,皇上要保他性命。   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因为这样的事。   牢中潮气比外面阴雨天的时候还要重,阴寒如隆冬,萧瑾瑜刚想打开药箱翻出点儿止疼的药来,就听到牢门处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动静。   “安王爷。”   萧瑾瑜转头看过去,看清铁栅门外那张百褶包子脸的时候,心里一沉,脸上依旧静如冰封,“谭大人。”   一阵钥匙拧动铜锁的刺耳声响之后,门上铁链被“哗啦啦”地扯下来,铁栅门“吱呀”一开,谭章挺着愈发浑圆的肚子抬头迈进门来,眯着眼睛笑意浓郁地打量着萧瑾瑜。   “不敢当,不敢当……安王爷,别来无恙嘛。”    ☆、100冰糖肘子(十四)   萧瑾瑜漠然看着迈起八字步慢慢踱过来的谭章。   时隔一个多月,谭章扒了墨绿色的刺史官服,穿上风干血迹一般暗红色的司狱官官衣,品级几乎是一跌到底,腰身却丝毫不见消减,反倒是丰润了一圈,一对小眼笑得眯成了细缝,在那张油光锃亮的大饼脸上若隐若现。   萧瑾瑜记得,一出上元县他就把谭章的案子交给了刑部,最后是刑部跟六王爷和吏部商议,决定查抄谭章全部家产,并削去他刺史官职,那道判决公文是萧瑾瑜在登门拜访楚家的前一夜签字落印后发回京师的,所以记得尤其清楚。   不过一个多月,他竟钻进了京城,当起了八品司狱官。   看他这副嘴脸,显然是比当四品升州刺史那会儿过得还滋润百倍。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谭大人也别来无恙。”   谭章走近来细细打量着萧瑾瑜,目光落在萧瑾瑜血痕未消的颈子上,鼠眼里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安王爷,下官自打来了京城,没有一日不念着您的好啊……当日要不是您把下官一抹到底,下官哪有机会来京城补这个肥缺啊?这里来的都是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好歹打点一回就能顶上刺史三年的俸禄,下官可得好好谢谢安王爷。”   萧瑾瑜听若罔闻,从轮椅后面取下拐杖,勉强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扶着药箱边沿在里面不急不慢地翻找着。   谭章背着手,兴致盎然地环视着霉迹斑斑的牢房墙壁,“安王爷,您可别小瞧这间牢房,这间可是天牢里的上房,没有皇上的关照就是拿多少银子都进不来……您知道上一个住在这儿的人是谁吗?”谭章说着连连摇头,“瞧下官这脑子,那会儿您还在娘胎里呢,上哪儿知道去啊……”   谭章美滋滋地踱到一面墙壁前,伸手摸摸墙上已干成黑色的陈年血迹,“上一个住在这儿的也姓萧,宁郡王萧恒,二十几年喽,当年也是个人物啊,瞧瞧这血溅的,啧啧啧……听说是个硬骨头,比吴郡王还硬呢……对了对了,”谭章扭过头来,走到还强撑着站在大箱边上找药的萧瑾瑜身边,抬手指着药箱紧贴着的墙壁,“隔壁,隔壁那间就是当年吴郡王住的,吴郡王出去以后再没住过人,那些血还是吴郡王淌的呢……吴郡王就在那间屋子里跟狗似的爬了一年,还是安王爷亲自翻案把他救出去的呢,那可是唯一一个活着从天牢出去的人啊,您要是想去那间看看,怀念一下,下官一定看在老交情的份儿上亲自搀您过去。”   萧瑾瑜撑在箱子边上的手骨节握得发白,身子因为体力虚耗有些微微发抖,转头冷眼看向笑得一脸皱褶的谭章,“谭大人,狱中琐事颇多,公务繁忙,就不必在本王身上耽误工夫了……这地方,本王比你熟悉得多。”   “那是那是……”谭章连连点头,五官笑成了一团,“不过安王爷来一回不容易,碰巧这几日是下官当值,下官说什么也得把您伺候得顺心才是。”   谭章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屋里的陈设,一边走着一边道,“安王爷清正廉洁,断断不能用特殊待遇毁了安王爷的清名……”   谭章说着,伸手把床上厚厚的铺盖揭了个干净,统统扔了出去,只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留下一床薄被,又撤了墙角的炭盆,小火炉,桌上的茶壶茶杯。   萧瑾瑜一直漠然地看着,直到谭章一把抓过他的轮椅,“咣”的一声扔了出去。   谭章抬手打拍了一□上的薄尘,笑眯眯地看着目光冷厉的萧瑾瑜,“安王爷,劳烦您挪挪身子……这天牢里可没有准许犯人自己带药进来的规矩。”   萧瑾瑜脸色微微发白,“谭章,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退路的好。”   谭章凑近几步,近到浑圆的肚子几乎贴到萧瑾瑜身上了,满足地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萧瑾瑜,“退路二字怎么写,下官日后一定好好请教请教安王爷……不过下官现在就想问问安王爷,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话音不落,谭章就发出一阵尖笑,“不对不对,下官失礼了,失礼了……安王爷的脚本来就是个摆设,砸烂了也不知道疼吧?”   谭章狠狠一脚踢在萧瑾瑜还未消肿的膝盖上,就见萧瑾瑜身子一晃,像断了根的枯木一样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谭章不急不慢地把药箱拖出去,转身回来的时候把一身破旧的囚服扔到萧瑾瑜身边,“安王爷,是您自己换,还是下官伺候您换啊?”   “出去……”   谭章笑着把伏在地上的萧瑾瑜翻了过来,看他白中发青冷汗涔涔的面孔,冷森森地道,“安王爷身子如此不便,下官要再不好好伺候,那真是天理难容了啊。”   ******   “王爷,王爷……”   萧瑾瑜意识朦胧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他,很近,近得像是就在身边。   做梦了吧……   从在谭章石头一样的拳脚中昏死过去之后,萧瑾瑜已经无数次听到这个声音了,总是在心中一暖睁开眼睛之后愣愣地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牢房,心再冰冷回去,冷得跟这副几乎没有知觉的身子一样。   牢房里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子,昏暗的不辨昼夜,只能凭谭章送来冷饭的次数上推测,他在床边地上已经趴了整整一天了。   他第一次醒来之后发现连拐杖也被谭章拿走了,就试着爬去那张床,爬到床下就重新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连翻身都做不到了。   谭章每次都是把一碗冷饭放到铁栅门边上,萧瑾瑜过不去,于是一整天水米未进。   有这样的幻觉,也是正常吧……   听着她的声音,觉得牢中的寒意都消减了几分。   “王爷,你醒醒……我是楚楚……”   她进不来,也不该来……她是个很好的仵作,绝不会扔下案子不管。   “王爷,你醒醒呀……”   要命的幻觉……   萧瑾瑜到底忍不住,吃力地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下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温柔的轮廓,一愣,心里倏地一沉。   这样真实的幻觉……是这副身子撑到极限了吗?   “王爷,你醒啦!”   萧瑾瑜贪婪地看着,不敢眨眼,不敢喘息。   “王爷,你快把药吃了……”   两颗黑色的药丸被一只温热的小手送到他冷得麻木的嘴边,萧瑾瑜不由自主地微启嘴唇,两颗药丸就被送进了口中。   陌生的药味在口中慢慢化开,越来越苦,越来越浓重。   幻觉……不会真实成这样。   萧瑾瑜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摸眼前的人,却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身子的存在,垂下目光来看,才发现自己正枕在日思夜想之人的臂弯里,一条厚厚的锦被裹在他知觉全无的身子上,“楚楚……”   萧瑾瑜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楚楚却高兴得破涕为笑,暖融融的脸蛋贴上萧瑾瑜冰冷的脸颊,“王爷!”   萧瑾瑜费力地把两颗药丸吞下去,喉咙干痛得像是被刀子划过一样,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你……你怎么来了……”   楚楚拿过搁在床头的白瓷茶杯,把一杯温热的清水小心地喂进萧瑾瑜口中,耐心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喝完,擦去他嘴角的水渍,扶着他慢慢躺下去。   萧瑾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那张被谭章揭干净的床上,只不过这会儿床上已铺了厚厚的被褥,身上那件褴褛的囚衣也换成了干净的中衣,床尾墙边立着一口木箱子,比原来那口小了一圈,不过箱口开敞着,能看到里面装得满满的药瓶药包。   楚楚抓着萧瑾瑜的手,小心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赶她走似的,“王爷,你别生气……我把尸体验好了才来的!”   萧瑾瑜怔怔看着她桃腮上的两道泪痕,“你怎么……”   “景大哥说我验好了尸体他才能救你出来,我就验了好几遍,全验清楚了,他就给我一块牌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牢里的人看那个牌子他们就让我进来了,也让我把带来的东西全拿进来了。”楚楚一口气说完,眼睛里又蒙起一层水光,“王爷,我都验好了,全验好了,景大哥一定马上就救你出去……”   “楚楚……”   楚楚攥着萧瑾瑜知觉麻木的手,“王爷,我看见那个谭大人了,上元县的那个谭大人,是不是他欺负你呀!”   “楚楚……抱抱我……”   楚楚爬上那张窄小的木板床,钻进被窝里,把萧瑾瑜的身子抱得紧紧的。   “楚楚……我没感觉……”   楚楚抚着萧瑾瑜冰冷的身子,“我刚进来的时候你身上的骨节都肿得变形了,还到处都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我怕你疼得厉害就给你吃了薛太师送的药,身子没知觉就不疼了……你都睡了一天了,怎么叫你都不答应……薛太师说醒了就给你吃刚才那两颗药,一会儿就没事啦。”   萧瑾瑜把唯一有知觉的头挨在楚楚温热的怀里,留恋地呼吸着她身上浅淡的草药味,好一阵才轻轻地道,“听话……回去吧……”   本以为她会抱着他哭闹起来,哪知楚楚竟一抿嘴唇笑了,“王爷,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就舍不得让我走啦。”   萧瑾瑜一怔,吃力地抬起目光看她。   楚楚抓过萧瑾瑜的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软绵绵热乎乎的小腹上,“王爷,咱们有孩子啦。”   萧瑾瑜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一听说你进天牢,一急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薛太师就说我是有身孕了。”楚楚美滋滋地看着呆住的萧瑾瑜,“薛太师说才刚一个月……没准儿就是成亲那天晚上有的呢!”   萧瑾瑜怔怔地看着楚楚还扁扁的肚子,一直到手指知觉恢复,感觉到覆在手掌心下的那片温软,才声音微颤着道,“楚楚……”   “唔?”   “你……你咬我一下……”   “啊?”楚楚一愣,眨眨眼,“咬哪儿啊?”   “哪都行……”   楚楚眼珠子转了转,从上到下扫了眼萧瑾瑜的身子,目光定在萧瑾瑜下面一处,舔了舔嘴唇。   “不用了……”   看着一下子慌了神的萧瑾瑜,楚楚“噗嗤”笑出声来,把萧瑾瑜一张惨白惨白的脸笑得红透了,才在萧瑾瑜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现在相信了吧!”   萧瑾瑜一时想哭又想笑,“楚楚……”   “王爷,”楚楚看着眼眶微红却嘴角带笑的萧瑾瑜,“你喜欢吗?”   萧瑾瑜用力地点点头,痴痴地看着,“谢谢你……”   楚楚笑得甜丝丝的,“也得谢谢你!”   萧瑾瑜用尚不灵活的手指在楚楚小腹上留恋地摸了好一阵子,轻轻蹙起眉头,“楚楚,快回去吧……这地方……不好……”   楚楚赖皮地往萧瑾瑜怀里一钻,搂住萧瑾瑜的腰,“你能把我扔出去我就走。”   萧瑾瑜哭笑不得,用胡茬微青的下巴轻轻磨蹭她的头顶,“听话……”   “你声音太小啦,听不见听不见!”   “楚楚……”   “有只苍蝇嗡嗡嗡嗡嗡……讨厌死啦!”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讨厌我还抱得这么紧……”   “你不是没感觉嘛!”   “有了……”   “那就再紧一点儿!”   “……”   萧瑾瑜刚抬起手臂抚上楚楚的脊背,就听牢门口传来两声干咳,萧瑾瑜身子一僵,用尽力气把楚楚紧搂进怀里,转头冷厉地看向那道阴森森的铁栅门。   谭章若敢碰她一丝头发,他就是死也不会让谭章活过今天。   看清铁栅门后的那张脸,萧瑾瑜一怔。   薛汝成站在门口慢悠悠地捻着胡子,“王爷,娘娘……你们再抱一会儿,还是现在就出来,给老夫腾个地方?”   楚楚一听到“出来”俩字,一骨碌爬了起来,“王爷,咱们能出去啦!”   萧瑾瑜却留意到了后半句,错愕地看着门外的薛汝成,“先生……”   一个陌生模样的典狱官把门打开,薛汝成不急不慢地走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牢房,“王爷,你要真指望着景老头家那个小色鬼替你翻案,就做好在这屋子里给娘娘接生的准备吧……接生这事儿老夫好像还没教过你。”   萧瑾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楚楚搀着勉强坐起身来,“先生……不能让您代瑾瑜受过。”   “教不严师之惰,本来就是老夫的过失……”薛汝成皱着眉头伸手摸了摸墙上的陈年血迹,漫不经心地道,“何况,指望你把老夫弄出去,比指望景翊把你弄出去现实得多……皇上也待老夫不薄,准老夫来这牢房里的上房住住,机会难得,王爷就成全老夫吧。”   萧瑾瑜被薛汝成噎得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反驳,还没张嘴,就听薛汝成补道,“贡院的事就全靠王爷了,考卷要尽快批阅,以免影响殿试,否则不等老夫出去你就得回来了……老夫还得再挪地方。”   “是……多谢先生。”    ☆、101冰糖肘子(十五)   薛汝成的马车明显比安王府的那辆大马车小了不知道多少圈,人在里面就只能坐着,太师府的车夫帮楚楚把萧瑾瑜搀进车里,萧瑾瑜起初还能自己勉强撑住身子,车走了没多远就不得不挨到了楚楚肩上,脸色白里隐隐发青。   楚楚知道他肯定是腰背疼的厉害,想扶他躺到自己身上,萧瑾瑜不肯,勉强直了直身子,苍白地笑笑,半真半假地道,“没事,就是饿了……”   楚楚抚上他凹陷下去的肚子,“你都快三天没吃饭了,能不饿吗……回到贡院我就给你做好吃的!”   萧瑾瑜突然想起些什么,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看向眼底微青的楚楚,“楚楚……你昨天在牢里吃的什么?”   楚楚抿抿嘴,摇摇头。   昨天一早进来就看他裹着破烂的囚衣趴在床下,身上冷得一点儿活气都没有,全身骨节肿得惨不忍睹,气息微弱还时有时无的,楚楚吓得要命,又是给他灌药又是给他揉药酒,一直忙活到今天早上,见他气息均匀了脉搏也清晰了,才松了一口气,根本就没想起来吃饭这回事儿。   萧瑾瑜这么一说,楚楚的肚子就像是替她答话一样,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楚楚……跟车夫说,先不回贡院……去东市。”   “去东市干嘛呀?”   萧瑾瑜无声叹气,轻轻摸上楚楚的小腹,声音温柔得像是要把楚楚暖化了,“给你俩吃点儿好的……”   “好!”   ******   走过东市的红漆大牌坊,马车就慢了下来,萧瑾瑜不时地抬手掀开窗上的布帘往外看看,直到走到东市中央最热闹的地方,萧瑾瑜轻叩车厢壁叫停了马车。   楚楚下车才看见,马车停在一家光看门楣就贵得要命的酒楼门口。   楚楚上回来京城考试的时候曾经满大街地寻摸便宜的饭馆客栈,京城里什么样的地方贵,什么样的地方便宜,楚楚已经可以一眼认出来了。   “王爷……”楚楚转头看向正坐在轮椅上等着她推他进门的萧瑾瑜,小声地道,“要不,咱们换一家吧。”   萧瑾瑜微怔,“为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凑到萧瑾瑜耳边,“王爷,这家店比周围的铺子都新,一看就是花了好多钱弄的,掌柜的肯定得把这些钱从菜价上找补回来……还有上面那块儿金字牌匾,连理楼,京城里有这么文绉绉名字的饭馆都可贵啦!”   听着楚楚说得一本正经,萧瑾瑜笑意微浓,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块乌木金字牌匾上的三个矫若惊龙的大字,“楚楚……不认得这字迹吗?”   “啊?”楚楚怔怔地抬头,皱着眉头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啥名堂来,突然看到旁边落款上“卯玉”两个字,“呀!王爷,这是你写的呀!”   萧瑾瑜轻轻点头,笑里带着点儿难得一见的得意。   楚楚脸上的得意之色比萧瑾瑜还浓,“王爷,我知道你为啥来这里吃饭啦!”   萧瑾瑜眉梢轻挑,“为什么?”   “你给他们酒楼写牌匾,他们就给你算便宜点儿吧!”   萧瑾瑜默默叹气,哭笑不得,敢情他的墨宝在她眼里还抵不上一顿饭钱……   午饭已过,晚饭不到,酒楼里清静得很,两人在门口的说话声引出一个中年妇人,妇人迎上来一拜,热乎乎地招呼道,“王爷,娘娘!快里面请!”   楚楚定睛一看,惊喜地叫出声来,“凤姨!”   先前那个穿着粗布衣服顶着满头油烟的厨娘如今成了一副京城里大户人家端庄妇人的打扮,薄施粉黛,脸色也比在上元县的时候红润多了,要不是那个笑盈盈的模样一点儿都没变,楚楚可真认不出来了。   “凤姨,你真好看!”   凤姨笑得满面春风,“都是托娘娘的福……就是好歹拾掇拾掇,这抛头露面的,不能给王爷娘娘丢人啊!”   楚楚被凤姨说得一愣,突然想起头顶的牌匾,扭头看向浅浅含笑的萧瑾瑜,“王爷,这是你给凤姨题的字号吧!”   萧瑾瑜微微点头,还以为她真忘干净了……   凤姨眯眼笑着,连连摆手,“这可不是我的字号……是安王府的字号,我就是个替王爷看店面的!”   楚楚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萧瑾瑜,“王爷,这是你开的酒楼呀!”   萧瑾瑜没答,只对凤姨道,“看着上几道能填肚子的菜吧……”   “是!”   “我想吃糖醋排骨!”   “好!我这就给娘娘做去!”   ******   凤姨把两人带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里,两人一进门,凤姨端上两杯热茶就关门退出去忙活了。   房间有里外两屋,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布置得清雅之极。   墙角吊兰架子边上有张竹榻,榻上铺着莹白的狐皮,看着就又暖又软,楚楚搀萧瑾瑜躺上去,扯过榻尾那张轻软的羊毛毯子给他盖上,伸手帮他揉着坐得僵硬的腰背。   楚楚美滋滋地看着闭目养神的萧瑾瑜,“王爷,你真好。”   萧瑾瑜被她揉得舒服,懒得睁眼,“哪好……”   “你起的名儿好!”楚楚抿着嘴唇笑,“我知道连理是啥意思……你喜欢我,想让我永远都当你的娘子!”   话是这么说的不错,萧瑾瑜也是这么个意思,但被楚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萧瑾瑜还是禁不住脸上一窘,“嗯……”   “我答应你啦!”   “谢谢……”   萧瑾瑜在楚楚恰到好处的按摩下昏昏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声破门的动静把萧瑾瑜惊醒过来。   楚楚也吓了一跳,“噌”地从榻旁站了起来,就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漂亮女人冷着脸闯进来,身后跟着因阻拦无果而气急败坏的凤姨。   “王爷,娘娘……这人……”   萧瑾瑜半撑起身子,眉心微蹙,“无妨……忙你的吧。”   “是……”   凤姨瞪了这女人一眼才退出去关了门。   萧瑾瑜在楚楚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来,看着闯进来的女人微微含笑,“十娘……”   楚楚一下子想起来,这不就是那个连王爷都敢骂的如归楼楼主嘛!   十娘扫了两人一眼,余光瞥见桌上不知何时摆好的菜品,目光落在一盘切得薄如蝉翼的刀切羊肉上,细眉一挑,自语似地冷哼了一声,“这小子藏到这儿来了……”   萧瑾瑜微怔,“谁?”   “没你什么事儿。”十娘兀自往桌边一坐,满脸冰霜地盯着萧瑾瑜,“我来就问你一件事,薛汝成为什么进天牢?”   萧瑾瑜没答,只是侧头看向楚楚,“楚楚,见过十娘……”   楚楚还没张嘴,十娘一眼狠剜过来,吓得楚楚往萧瑾瑜怀里缩了一缩。   萧瑾瑜浅浅苦笑,“十娘,楚楚身怀有孕……”   十娘一愣,“薛汝成的?”   “……我的。”   十娘美目一瞪,“那你跟我说什么啊!我没工夫听你扯那些没用的,你说明白,薛汝成到底怎么回事儿?”   萧瑾瑜沉下眉心,神色微黯,“先生是待我受过……我会尽快救先生出来。”   十娘冷哼一声,骂了声“神经病”,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十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萧瑾瑜已躺了回去,楚楚才扁了扁嘴,心有余悸地道,“王爷……楼主到底是个啥官儿啊,她怎么一点儿都不怕你呀?”   萧瑾瑜轻轻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她不光是楼主,还是公主……她是我十姐,长我十一岁……据说那个摔伤我的宫女死后,没人敢照顾我,她就亲自在宫里照顾了我八年……”   楚楚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她刚才见着的凶婆娘居然是原来只在戏文里听说过的公主,“她……她一点儿也不像……”   萧瑾瑜眉心微微紧着,牵起一丝苦笑,“她原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后来奉旨嫁人,不出一年驸马暴病身亡,她性子就全变了……”   楚楚抿抿嘴唇,“那……她干嘛要找薛太师呀?”   萧瑾瑜无声轻叹,话到嘴边摇了摇头,“楚楚……去叫凤姨来,我有事问她。”   萧瑾瑜发白,楚楚也不敢再问了,“好。”   ******   凤姨刚进门,萧瑾瑜就指着那盘刀切羊肉,开门见山,“这是何人做的?”   凤姨一怔,看着满桌一筷子没动的菜品,想料不是菜品不合胃口,稍稍放了点儿心,“回王爷,这是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厨子,挺年轻的,刀工好得跟会仙法似的,就是人有点儿懒……他叫穆遥。”   萧瑾瑜眉心微紧,“可知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听他自己说,是在一个叫如归楼的酒楼干活的,那边关门了,他就来这儿干了……王爷要见见吗?”   萧瑾瑜轻轻摇头,“你忙吧。”   “是。”   ******   萧瑾瑜提不起胃口,勉强吃下半碗南瓜小米粥,剩下的一桌子菜几乎被楚楚扫了个干净,萧瑾瑜看得既心疼又满足。   回贡院的路上萧瑾瑜体力不支睡了过去,一觉睡得很沉很安稳,醒来的时候静静躺在贡院房间的床上,好像前两天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的一切被昏黄的烛光笼罩着,轮廓全都温柔起来,包括那个正坐在桌边认真写着什么的人。   “楚楚……”   听见萧瑾瑜的声音,楚楚赶紧搁下手里的笔,奔到床前,“王爷,你睡醒啦?”   “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我又给你揉了一遍药酒,你身上还疼吗?”   萧瑾瑜摇摇头,看向桌上的纸笔,“在写什么……”   “我想把这个案子的尸单再整理一遍。”楚楚认真地皱着眉头,“还有两天会试就考完啦,考完之前要是不能结案,考完一散场,那个杀小花将军的凶手肯定就跑啦……我把尸单理得清楚一点儿,你就能少花点儿力气,快点儿抓住那个坏人。”   萧瑾瑜听得微怔,“楚楚……你相信是李如生杀了之前那些人?”   楚楚点点头,“你断得肯定没错。”说着抿抿嘴唇,又道,“可要真是李如生杀的,那秦大爷和秦大娘就太可怜了……还有李如生的娘子和儿子,他们来认尸的时候我见着他们了,他的娘子是个瞎子,儿子又瘦又小,穿得破破烂烂的,太可怜啦……”   楚楚抓着萧瑾瑜的手小声却坚决地道,“要是万一错了……我就陪你住三个月牢房。”   萧瑾瑜听得心里又酸又暖,“放心,不会……”   “那我就继续写啦!”   “不急……”萧瑾瑜把楚楚拉住,“不早了,睡吧……”   “没事儿,我还不困呢!”   “上来……”萧瑾瑜掀开被窝,“跟我说说王小花的死因。”   楚楚一向抵挡不住被萧瑾瑜搂在怀里的诱惑,“好!”    ☆、102冰糖肘子(十六)   楚楚满足地窝进萧瑾瑜的怀里,其实除了他发烧的时候,萧瑾瑜的怀抱一向是清冷清冷的,再加上萧瑾瑜被病痛折磨得一日瘦过一日,事实上他的怀抱并不舒服,但楚楚就是喜欢被他抱着。   楚楚抱住萧瑾瑜的腰,头埋在萧瑾瑜的胸口上蹭几下,像只向主人撒娇讨爱抚的猫儿一样,萧瑾瑜仔细地扯过被子裹好她的身子,忍不住吻上她的头顶,柔柔地顺着她的肩背,浅叹,“辛苦你了……”   如今于公于私都这样依赖于她,实在难为这副娇小柔弱的身子了。   “你才辛苦呢,”楚楚心疼地亲在萧瑾瑜愈见突兀的锁骨上,“光干活不吃饭。”   萧瑾瑜笑出声来,在楚楚后腰上轻拧了一下,“现在相信我是清官了吧……”   “不信!”   萧瑾瑜一噎,“为什么?”   “你太有钱啦!”   萧瑾瑜明知道这人在坏心眼地闹他,还是忍不住当真,“那都是我辛苦挣的……改天你沿着京城转一圈,但凡看到我题的牌匾,都是安王府的产业……每天除了管案子,还要管生意,累得要命……”萧瑾瑜伸手在楚楚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还冤枉我……”   萧瑾瑜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又绝不会舍得对她下狠手,可这一记下去楚楚吃痛地呜咽了一声,吓得萧瑾瑜一下子白了脸,顿时起了一身冷汗,她可是有身孕的人……   萧瑾瑜慌忙在那两团圆润上轻轻揉抚,“对不起,对不起……”   怀里的人“噗嗤”一声笑喷出来,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萧瑾瑜一愣,额头一黑,差点儿停住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一时好气又好笑,却一点儿辙都没有。   楚楚有恃无恐地仰头看着这个干瞪眼的人,笑嘻嘻地亲亲他黑下来的脸,“王爷,我早就知道你是好官啦!你是“玉面判官”嘛!”楚楚“咯咯”笑着,摸上萧瑾瑜漆黑一片的脸,“唔……现在是“黑脸判官”啦!”   萧瑾瑜被她笑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脸上微微泛红,“不许笑……”   楚楚笑个不停,萧瑾瑜微恼,抬手捧住她的脸,还没来得及堵住那两瓣笑弯了的嘴唇,就被楚楚一个翻身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王爷,你不是要我说说小花将军吗?”   楚楚这个眼神他认得……   “不许拿我当尸体……”   楚楚小嘴一撅,翻身滚到一边,背对萧瑾瑜躺着,“那你自己看尸单吧!”   那个温软的身子一离开他的怀抱,萧瑾瑜整个身子都倏地一冷,“好,好……你……你轻点儿就好。”   “好!”   ******   萧瑾瑜闭上眼,破罐子破摔地张开双臂乖乖仰躺着,要是他能挪动自己的腿,一定摆出一个标准的大字型,最大限度地任她折腾。   楚楚这回倒是没像老虎剥羊皮一样飞快地扒下萧瑾瑜的衣服,而是搓热了手掌心,隔着一层中衣打圈儿揉在他胃的位置上,“我去验尸的时候,一进门就闻见一屋子酒味儿,还有呕吐物的酸味儿,味儿重得呛鼻子。”   中衣很薄,楚楚的手心很暖,萧瑾瑜这几天一直隐隐作痛的胃被温和的暖流包裹着,舒服得全身都放松了,“嗯……”   楚楚抿抿嘴唇,大面积地轻揉他瘦得凹陷的肚子,“我进去才知道,里面不光有小花将军的尸体,还有个小姑娘的尸体。”   萧瑾瑜一怔,睁开眼睛,“小姑娘?”   楚楚点点头,手下温柔不停,“我问贡院里的人了,是在厨房里管烧热水的丫头,叫杏花,才十三岁……她就死在小花将军身边,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全是血,身上到处都是瘀伤,还有几处骨头被折断了,是被活活糟蹋死的。”   萧瑾瑜眉心微紧,“那王小花是怎么死的?”   “中毒死的,砒霜的毒。”楚楚又搓了搓手心,揉上萧瑾瑜发凉的胯骨,“眼耳口鼻七窍流血,上吐下泻,吐得满身满地都是,都吐出白沫来了,他裤裆里都是带着血丝的泻物……我怕验错,又把他剖开验了一遍,别的都没毛病,就是被毒死的……是景大哥准我随便怎么验都行的!”   萧瑾瑜点点头。   楚楚向下揉上他瘦得皮包骨的两腿,“他两腿之间也有好多血,还有好多……”楚楚突然摸上萧瑾瑜安静的□,“那种白米汤一样东西。”   猝不及防,萧瑾瑜身子一颤,“楚楚……”   “他这里也是血糊糊的。”   “……”   楚楚若无其事地松手,揉上萧瑾瑜发颤的膝盖,“小花将军身上有好些抓伤,杏花的指甲里正好有好些黑乎乎的皮屑,应该就是她抓的。”   萧瑾瑜劫后余生般地缓了口气,才道,“那些呕吐物……在杏花身上,还是身下?”   楚楚想了想,“都有。”   萧瑾瑜微微点头,“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就是……你进天牢的前一天晚上,丑时左右。是大哥发现的尸体,他说那天早晨他帮你把东西从王府拿来之后就想训训小花将军,让他以后别再那么暴脾气了,结果进门就看见他和杏花死在屋里了。”   萧瑾瑜眉心微紧,“丑时……楚楚,你那晚可听到什么动静?”   一个女子在隔壁活生生被糟蹋死,理应有不小的动静,他发烧昏睡可能没听到,楚楚在他生病的时候总是睡不沉,不至于什么都没听见。   楚楚摇摇头,搓热手心揉上萧瑾瑜一向冰凉的脚底,“杏花出不了动静……他们说了,杏花是个哑巴,我剖开她的脖子看了,她的喉咙天生没长好,还染了病,一点儿动静都喊不出来……”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头。   楚楚揉暖了他的身子,刚要扯过被子,被萧瑾瑜抬手一拦,“不急……再帮我个忙。”   “好。”   萧瑾瑜摊手躺好,“验验我。”   楚楚一愣,“验你?”   萧瑾瑜轻轻点头,“验我身上被谭章打的伤……如实记录。”   “王爷……真是那个谭大人打你?”   “嗯……”   想起萧瑾瑜瘦得见骨的身子上那些大片大片的青紫,楚楚心里就揪着发疼,恨得直咬牙,“那你快让大哥去抓他呀,得砍了他的脑袋才行!”   “要有证据……”萧瑾瑜淡淡地看着楚楚,“验吧,有你写的验伤单,我才能判他……”   楚楚咬着嘴唇点点头,下床搬了个凳子摆在床边,把纸笔搁在凳子上,伸手解开萧瑾瑜的衣带,刚揭开他的衣襟,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胸膛,楚楚就红了眼圈。   “王爷……”楚楚扑进萧瑾瑜怀里,“我不想验你!”   萧瑾瑜轻叹,抬手顺着她的头发,“听话……就当我是个普通的伤者,像你先前在刑部考试的时候验我那样……只是别再说我脑袋被门挤了就好。”   楚楚“噗”地笑出声,抹着眼泪抬起头来。   萧瑾瑜轻轻抚上她的小腹,浅浅笑着,“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就帮我伸伸冤吧……”   “好!”   ******   花了半个时辰仔细地记完萧瑾瑜身上的每一处刺眼的伤痕,楚楚晚上睡觉做梦的时候都梦见萧瑾瑜倒在地上被谭章毒打,睡梦里紧紧抱着萧瑾瑜,说梦话都在念叨着“不许打他”,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安稳。   萧瑾瑜白天睡饱了,晚上没睡沉,听着楚楚这样的梦话,看着她睡梦中连连滚下的泪珠,心疼了整整一晚上。   楚楚在萧瑾瑜怀里醒来的时候,萧瑾瑜正温和地看着她,轻吻她的额头。   “王爷,你已经醒啦……”   楚楚一骨碌爬起来,揉揉还沉得很的眼皮,“你再睡会儿吧,我给你做早饭去……”   萧瑾瑜伸手把她拉回身边,拉过被子仔细地把她的身子裹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怀孕耗身子,你得好好歇着……我去案发那屋子看看,你再睡一会儿,我回来喊你吃早饭。”   萧瑾瑜声音温柔得像首催眠曲,楚楚实在太困,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就在一片温柔中昏昏睡过去了,萧瑾瑜在她微启的嘴唇上吻了几下也没惊醒她。   萧瑾瑜出门就让吴江把窝在外屋房梁上酣睡的景翊揪了下来,景翊打了个饱满的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王爷,我能走了吧……”   “走吧。”   “谢王爷开恩……”   “跟我走。”   “没事儿没事儿……我飘出去就行,那群摆设看不见我……”   “跟我去勘察现场。”   “……”   萧瑾瑜把轮椅停在王小花的房门口,皱眉盯着那两道交叉贴在门缝上的黄底红字纸,“景翊,念,上面的字。”   景翊打眼一看,睡意顿时灰飞烟灭,咽了咽唾沫,“那什么……”   “念。”   “我……我也认不全,我猜着应该是……”景翊硬着头皮一咬牙,“天灵灵地灵灵……”   萧瑾瑜一眼瞪过来,景翊赶紧闭嘴,手忙脚乱地扯下那两张黄纸,揉巴揉巴塞进自己怀里,“那什么……我忘了大理寺封条上该写什么字了,想回大理寺拿来着,一出门就碰上一个小道士,我看着这符长短宽窄正好……我也想着正好超度超度那俩人可怜人,顺便避避邪嘛……”景翊笑得跟朵花似的,“这玩意儿比封条好使多了,干坏事儿的人都怕遭报应嘛!”   萧瑾瑜白他一眼,“你不怕遭报应?”   景翊满脸讨好地笑,“有王爷的正气照着,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进去。”   景翊利索地把门一推,弯腰对萧瑾瑜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进去……我在这儿听你报。”   景翊快哭出来了,“王爷,那一地吐的……我还没吃早点呢。”   “要么进去,”萧瑾瑜抬手指指景翊被揉成团的道符塞得鼓囊囊的胸脯,“要么我去跟首辅大人谈谈此事。”   “别别别……我进,我进……”   “里外看清,该摸的摸,该闻的闻,不得有丝毫遗漏。”   “是……”    ☆、103冰糖肘子(十七)   景翊硬着头皮抬脚迈进门去,刺鼻的酸臭味让景翊空荡荡的胃里一阵抽搐,抽搐的同时听到背后传来萧瑾瑜冷飕飕的声音。   “描述气味。”   景翊脱口而出,“恶心……”话音未落,景翊就觉得脊梁骨上有两道寒光划过,马上改口,“酒、血和呕吐物搅合到一块儿的恶心气味!”   清冷声音又起,“没有恶心。”   景翊幽怨地回头看过去,“真挺恶心的……”   在两道寒光再一次落在身上之前,景翊赶紧扭回头去道,“地上有脚印,干了的泥脚印!”   “谁的?”   一阵沉默,景翊笃定的声音传来,“俩人的,王小花和杏花的……这俩人的鞋都在屋里呢,大小纹路正好合适。”   “地上还有什么?”   “要什么有什么……”景翊满脸怨念地跳过一滩内容丰富的秽物,“地上有个碎了的酒坛子,还有个碎了的瓷碗,勺子……”   “勺子?”   “就是……”景翊盯着地上断了把的白瓷勺子,“圆头,长柄,能把汤水舀起来送到嘴里的那个玩意。”   “我是问你……为何会有勺子?”   景翊一愣,“有碗有勺子不是挺正常吗?”   “你用勺子喝酒吗?”   “我也没说那是酒碗啊……”景翊拾起一块碎碗,凑到鼻底闻了闻,毫不犹豫地道,“醒酒汤。”   “何以确定?”   景翊丢下碎碗,拍拍手,“我爹每晚必喝,小时候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经常偷喝……我娘加的蜂蜜多,还挺好喝的。”   “有何功效?”   “美容养颜啊。”   “……醒酒汤?”   “我说的蜂蜜……醒酒汤,就醒酒,安眠嘛……”景翊两指拈起一件扯破的红肚兜,微微眯起狐狸眼,“可能还会滋/阴/壮/阳吧。”   门口传来两声警告的轻咳,“砒霜毒在汤中还是酒中?”   景翊扔下肚兜,从怀里拈出大拇指甲那么大的一小块儿碎银,丢进破酒罐子底残余的酒液里,又捞出来丢进碎碗底残余的汤汁里,看着发黑的碎银扬了扬嘴角,“汤。”   “床上可有什么异样?”   景翊对着那张乌七八糟的床挑了挑眉毛,两个指尖从被窝里拈起一条污渍斑斑的亵裤,又看了看枕边那只脏成土黄色的袜子,“没什么异样,就是异物多了点儿……”   “有什么痕迹?”   “有被人……使劲儿睡过的痕迹。”   隔着一间屋子一堵墙,景翊都能感觉到那人眼睛里传来的寒意,“那什么……还有从床单上滚过的痕迹!”   屋外两声干咳,“……可有遗失物品?”   “恐怕只多不少……” 景翊跳过地上那摊被扯破的女人衣服,三蹦两跳地来到窗边,伸手推推窗子,“窗户都是反闩的,门是被吴江一脚踹开的……除非上房揭瓦,否则应该没人能出去。”   “嗯……还有什么?”   “我看看……地上除了床边有挣扎痕迹之外别的地方都挺正常,房梁上灰尘均匀,蜘蛛网完整,没有埋伏的痕迹。”   屋外的人沉默了一阵,“据你推断,案情如何?”   “先/奸/后/杀呗。”   “为什么?”   景翊隔着衣服摸摸自己汗毛倒竖的膀子,“看这挣扎程度,应该不是先/杀/后/奸/吧……”   “……我问你,王小花为何对杏花如此?”   “酒后乱性,男人喝多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嘛……王爷你又不是没试过……”   屋外的声音顿时高了一度也冷硬了一度,“景翊……本王问你,杏花是个烧水丫头,为何半夜到王小花房里来?”   景翊被那声“本王”吓老实了,“送醒酒汤!”   “为何偏给他送?”   “就他一个人喝醉了嘛……”   “杏花怎么知道他喝醉了?”   景翊愣了一阵,“杏花……暗恋他?”   屋外人明显气不打一处来,“薛茗还暗恋你呢,你什么时候喝醉了他知道吗?”   景翊的声音幽幽地飘出来,“王爷……你见过一天三封情书的暗恋吗……”   “……滚出来。”   “王爷,地上忒脏了……”   屋外人无动于衷。   “王爷,破坏现场证据就不好了……”   “飘出来吧。”   白影一闪,景翊顶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落到萧瑾瑜面前。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扫着那张脸,“这是你第几次进这间屋子?”   景翊一怔,“第一回啊……我保证没动过现场一针一线!”   萧瑾瑜静静地盯着景翊,“也就是说,从皇上点你查案到现在,这三天里你做的所有的事,就是在案发房间门上贴了两张道符?”   景翊心里一阵发毛,勉强扯着嘴角僵笑,“那什么……我就知道皇上舍得不把你一直关在那种鬼地方,肯定没两天就把你放出来嘛,你说这案子你都查了一半了,我再插手,万一搅合乱了,对吧……”   萧瑾瑜心中对薛汝成的崇敬与感激之情瞬间升华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   萧瑾瑜微微点头,“查不查随你……不过让你查案的皇上,所以此案只能由你升堂主审。”   “别别别……王爷开恩,王爷开恩……”   萧瑾瑜一锤定音,“我做堂审记录,梳理卷宗……明日酉时会试结束之前必须审结,何时升堂你自己掂量吧。”   景翊一愣,“为什么会试结束前必须审完?”   “会试结束前不把薛太师放出来,你就替我批考卷。”   “……!”   ******   楚楚一直睡到萧瑾瑜回来,抚着她的头顶把她吻醒,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满目温柔的萧瑾瑜,“唔……王爷,我做了个梦……”   萧瑾瑜看着这个半睡半醒的人,轻笑,“梦见我了?”   楚楚摇摇头,“我梦见一棵人参……它老跟着我,喊我娘。”   萧瑾瑜哭笑不得,轻揉她软绵绵的刘海,“急什么……才刚一个月。”   楚楚一骨碌爬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萧瑾瑜,“我听我奶奶说过,这叫胎梦,可准啦!”   萧瑾瑜盯着她扁扁的肚子,“你是想跟我说……你怀了一棵人参?”   楚楚笑出声来,搂上萧瑾瑜的脖子,笑嘻嘻地看着他,“王爷,我要是真生棵人参怎么办呀?”   萧瑾瑜无奈地抱着她,“你生什么我都养着……放心了吧?”   楚楚狠狠亲在他隐隐发黑的脑门儿上,“王爷,你真好!”   “好人也得吃饭……起床,早饭一会儿就送来。”   “好!”   ******   萧瑾瑜刚在楚楚的威逼利诱下把一碗八宝粥吃干净,吴江就铁着一张脸低头站到了房门口。   “王爷……谭章跑了。”   萧瑾瑜浅浅蹙了下眉头,楚楚却瞪大了眼睛,“大哥,你怎么让他跑了呀!”   吴江脑袋埋得低低的,“卑职无能……”   “无妨……”萧瑾瑜淡淡地搁下手里的空碗,“秦大爷可找到了?”   “滚钉板伤得太厉害,当天就死了……尸首已带回来了,暂置在柴房。”   楚楚咬了咬嘴唇,萧瑾瑜凝起眉心,“李如生的妻儿可带来了?”   “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是。”   吴江把李家母子带来的时候,桌上的早饭还没来撤走,那个牵着年轻妇人手的小男孩一进门就直勾勾地盯住了桌上的盘子。   贡院官员的饮食是按官职品阶定质定量的,萧瑾瑜既是主考又是王爷,身边还带着个有身孕的王妃,早饭光糕点就得有八个花样,萧瑾瑜吃下一碗粥都很勉强,楚楚再能吃,大清早的也吃不了八盘子糕点,桌上虽是两人吃剩的,可看着还跟没动筷子一样。   小男孩抿着发白的嘴唇直咽口水,连吴江让他跪下都没听见。   楚楚先前说过李如生的娘子是个瞎子,儿子又瘦又小,可萧瑾瑜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副难民的模样。   下跪的女子苍白如雪,手脚细长,鬓发蓬乱,这么个春寒料峭的时候只裹着一件男人的破棉衣,没有焦点的双目里满是血丝,孔洞地望着前方。站在女子身边的小男孩裹着几件明显大了许多的旧衣服,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嘴唇白里发青,痴痴地看着一桌子饭食,看得萧瑾瑜心里揪了一下。   萧瑾瑜对吴江微微摇头,扬手示意他退下,可有了上回李如生的教训,吴江往萧瑾瑜身边一站,扬起下巴看向房梁,装傻充愣。   想起楚楚正有身孕,经不得丝毫闪失,萧瑾瑜也就全当没看见了。   楚楚上回见到这母子俩就想给他们些吃的穿的,只是那会儿满心满脑子全都是身陷囹圄的萧瑾瑜,一扭头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这会儿看到小男孩这副神情,赶紧给他端下一盘芸豆卷。   小男孩还没伸手,跪着的女子像是觉察到什么,慌地一把将小男孩搂进怀里,“别过去……他们杀了你爹,就是他们杀了你爹……”   小男孩一下子挣开女子的怀抱,上前一巴掌把楚楚手里的盘子打到地上。   萧瑾瑜就坐在楚楚身边,赶忙一把将楚楚拉起来,拦到轮椅后面。   小男孩正要扬起拳头往萧瑾瑜身上打,已经被闪身过来的吴江拎着后腰的衣服一把揪了起来。   小男孩悬在半空中奋力地踢打,用稚嫩的嗓音恶狠狠地喊着,“你还我爹!你还我爹!坏人……我杀了你们!”   楚楚赶紧扶上萧瑾瑜的肩膀,生怕萧瑾瑜一气之下治了这可怜孩子的罪。   萧瑾瑜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眉头都没皱一皱,只轻轻拍了拍楚楚的手。   女子看不见出了什么事,惊慌之□子虚软得站不起来,朝着男孩喊叫的方向无助地摸索着,“你还我儿子!萧瑾瑜……你王八蛋!你该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萧瑾瑜静静定定地看着趴在地上朝吴江哭喊的女子,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我才是萧瑾瑜。”   萧瑾瑜的声音清淡得像凉白开一样,却把女子听得一僵,“你……你还我儿子!”   萧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凄然的女子,“你把儿子教成这样……还给你,耽误他一辈子吗?”   “你……你这狗官!狗官!”   小男孩在吴江手上踢打得更卖力了,“不许欺负我娘!不许欺负我娘!”   萧瑾瑜冷眼看着小男孩,“你爹虽走了歪路,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怎么教出这么没规矩的儿子。”   “不许说我爹!”   小男孩气鼓鼓地瞪着萧瑾瑜,手脚却安稳了下来,不再踢打了。   萧瑾瑜仍然不说放他下来,就静静看着他,“你爹教没教过你,杀人者偿命?”   “我爹没杀人!”   萧瑾瑜眉梢微挑,“证据呢?”   小男孩憋红了脸,“反正我爹没杀人!”   萧瑾瑜端起手边的茶杯缓缓喝了口茶,“血亲的证词只可做断案参考,不能上堂为证……你说他没杀人,不算。”   “萧瑾瑜……”   “闭嘴!”萧瑾瑜狠瞪了女子一眼,“按本朝律法,侮辱皇室宗族当受杖责,你自己数数骂过本王多少句,再想想你这身子能挨多少板子……想让你儿子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就把刚才那句骂完吧。”   女子被斥得不敢说话,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小男孩又踢打起来,“狗官!你不许欺负我娘!不许欺负我娘!”   萧瑾瑜冷冷看着小男孩,“七岁的人了,《三字经》读过吧,子不教父之过,你爹已死,你再敢放肆,我就罚在你娘身上。”   小男孩立马老实下来,瞪着萧瑾瑜,“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我就放你母子回去。”   “你说话算数!”   萧瑾瑜没答他,“你如有半句瞎编胡扯,责罚一样算在你娘身上。”   “行!”   萧瑾瑜微微点头,吴江才把男孩放了下来。男孩两脚刚落地,就奔过去抱住伏在地上的女子,伸出枯瘦的小手抹着女子满脸的眼泪,“娘,你别害怕,我能保护你……”   女子抱着儿子哭得说不出话来,把楚楚看得眼圈都红了。   这一幕要是搁到刚认识萧瑾瑜那会儿,楚楚一定会觉得萧瑾瑜是个坏人,一定会站到这对可怜的母子这边,帮他们一块儿骂萧瑾瑜是个冷血无情的狗官,可这会儿楚楚就站在萧瑾瑜身后,扶着他微微有点儿发颤的肩头,抿着嘴唇一声也没出。   哪怕一时想不明白,楚楚也愿意相信他有他的道理。   萧瑾瑜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男孩,“可以了?”   小男孩一扬脸,“你问吧!”    ☆、104冰糖肘子(十八)   萧瑾瑜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   “李成,”小男孩从女子的怀里挣出来,叉腰站着护在女子前面,响亮地补了一句,“成功的成。”   萧瑾瑜微微点头,“你娘叫什么?”   小男孩抿着嘴回头看看女子,“我……我爹叫我娘云妹。”   萧瑾瑜眉心微紧,“别人叫你娘什么?”   小男孩攥着衣角,“没人叫我娘。”   女子勉强跪起身子,目光空洞的眼睛朝着萧瑾瑜的方向,“我叫……”   “闭嘴,”萧瑾瑜冷冷喝住女子,“没你的事。”   小男孩张开细弱的胳膊把女子挡住,气鼓鼓地瞪向萧瑾瑜,“不许瞪我娘!”   萧瑾瑜冷然看着,“连你娘叫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喊不许?”   小男孩涨红了脸,“我就叫她娘!”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道,“你娘看不见,哪天要是走丢了,或是出了什么事,你去衙门报官,就只会说你娘不见了?”   小男孩咬着嘴唇不说话,张开的胳膊也垂下来了。   女子愣愣地跪着,实在不知道这个夺走她丈夫的大官要玩什么花样。   萧瑾瑜浅浅抿了口茶,“我只说一遍,你记清楚……你娘叫云姑,早先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后来得病失明,身体虚弱,无法做工,就被逐出门去,乞讨为生,险些饿死街头的时候被你爹救起,才留下一条性命,成了你娘。”   想起那个救她疼她的男人惨死,女子身子发抖着,泣不成声。   小男孩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自己娘亲的身世,不知所措地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子,“娘……”   女子哭得说不出话来。   萧瑾瑜听若罔闻,静静地看着小男孩,“我问你,你爹除了读书备考,平日还做什么?”   “我爹什么都做!”说起自己的爹,小男孩立时一脸骄傲,“我爹什么活都会干,我家的草屋就是爹盖的!他教我念书,还给大官家里抄书挣钱,抄一本书能给娘买一天的药!”   楚楚一低头就能看到萧瑾瑜白如凝脂的颈子上那几道刺眼的血痕,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她已经恨不起来那个弄伤她心爱之人的疯子了。   女子突然伏在地上磕起头来,惨白的额头把地面砸得“咚咚”直响,无助地哭求着,“安王爷,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生哥是好人,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啊……”   小男孩被女子哭得慌了神,也跟着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我爹是冤枉的!”   楚楚想拉拉萧瑾瑜的袖子,抿抿嘴唇,还是忍住了。   萧瑾瑜看都没看女子一眼,只静静看着小男孩,“李成,抬头……你爹的死讯,可是那个大官告诉你们的?”   小男孩抬起头来,脑门上已经磕红了一片,疼得眼睛里泪汪汪的,还是一脸倔强地看着萧瑾瑜,“是,是大官家的管家老爷来说的。”   萧瑾瑜声音淡了两分,“也是那个管家老爷说,是我害死了你爹?”   小男孩噙着眼泪的眼睛里一下子满是怒火,“是!是你对我爹严刑拷打,逼他招供,还让人把他杀了!”   萧瑾瑜神情淡然得像在听曲一样,“告御状也是那个管家老爷出的主意?”   “是……”想起告御状,小男孩眼里的怒火又旺了一重,小手攥起了拳头,“你还害死了我爷爷奶奶!”   萧瑾瑜眉心轻蹙,“你以前可听你爹提过爷爷奶奶?”   小男孩咬咬嘴唇,“没有……但是我爷爷认出我爹了,他认得我爹腰上的黑痣,他还为给我爹告状滚钉板,还把他和奶奶攒的钱全给我们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你爹可与你说过,他为何缕考不中?”   “我爹是学问最好的!就是……就是有人害他!”   “为何害他?如何害他?”   小男孩紧抿嘴唇,攥起衣角不说话了。   女子连磕三个响头,声音里早没了先前的忿恨,只剩下凄凉无助,“求安王爷……让云姑为生哥说句话吧,给我上什么大刑都好……求求王爷,求求王爷……”   萧瑾瑜静静看着已经磕破了头的女子,“说。”   “谢王爷,谢王爷……”女子跪直身子,垂下头,努力压住哽咽,“云姑眼瞎,不识字,出不了门,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生哥是好人,他把我捡回来,给我吃穿,给我治病,还不嫌我人贱身子脏……跟我成亲……为了供我吃药,出去没白没黑的干苦工,读不成书,还累出了一身病,就一直考不中,他也不埋怨我……他老是说,他考不中不是因为学问不好,是因为他头一回来京城考试的时候告发了一个作弊的官家少爷,结果贡院的人说他诬告,当天晚上就把他给打出来了,打得差点儿断气……他得罪了人家,后来就怎么也考不中,都把他逼疯了,白天好好的,一到夜里就抱着我哭,说胡话……我知道生哥心里憋屈,就是啥忙都帮不了,还老是生病,给他添麻烦……”   楚楚听得眼泪直打转,萧瑾瑜还是面不改色,声音平静得像从天外传来的一样,“李如生是何时起给那官家抄书的?”   “两……两年了,他说那个活计好,能温书,那个官老爷还管他饭吃……他说今年肯定能考中,能当官,能过好日子……他不会杀人啊……”   女人哭得说不下去,小男孩的眼泪也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可就是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直直地瞪着萧瑾瑜。   萧瑾瑜轻轻蹙着眉头,“李如生曾说自己体弱畏寒,所以穿了好几层衣服来考试,可是实情?”   女人哭着点头,“家里过冬的炭就剩一点儿了,我让他拿着,他说多穿几件就行,把炭留给我们娘儿俩了……”   萧瑾瑜眉心轻展,微微点头,“你二人可想知道李如生究竟为何而死?”   女人连连磕头,“生哥是冤枉的,冤枉的……云姑说的全是实话,有一句胡扯就让老天爷劈死我!求王爷开恩……求王爷给生哥一个公道啊!”   小男孩也跟着磕起头来,“我说的也都是实话!我爹是冤枉的!”   “明日会在贡院里升堂审理此案,你二人若想知道李如生为何而死,今日就暂留于贡院中……如今负责此案的是大理寺少卿景翊景大人,我可以让他听你们喊冤。”   小男孩仰起头来,“你说话算数?”   萧瑾瑜冷然看着他,“我有条件。”   女子忙道,“只要能为生哥伸冤,让我干什么都行!”   小男孩脖子一梗,“我也干什么都行!”   萧瑾瑜看着小男孩,眉梢轻挑,“你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瑾瑜微微点头,“你二人把桌上的饭食吃干净,我就把景大人找来。”   看着愣在原地的母子俩,萧瑾瑜神色清冷,“吴江,你留下监工。”   “是。”   “楚楚,跟我去后院。”   “哦……好!”   ******   楚楚刚把萧瑾瑜从里屋推到外屋,就转头把里屋屋门一关,溜到萧瑾瑜面前,捧起那张还不带表情的脸就吻了上去。   楚楚背对着开启的房门,眼前就只有萧瑾瑜,萧瑾瑜的视线却能延伸到门外的走廊,走廊外的庭院,庭院里摆弄花草的杂役……   被杂役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偷瞄着,萧瑾瑜一张静如深湖的脸顿时窘得一片通红,却被楚楚吻得没法出声,除了温柔地回应之外,一点儿辙都没有。   楚楚把他吻得快要喘不过气了,才把这红透了的人松开,“王爷,当你的娘子真好!”   萧瑾瑜正儿八经地喘了几口气,才哭笑不得地道,“好什么……”   “你是好人!”   萧瑾瑜靠在椅背上轻轻顺着胸口,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笑得美滋滋的人,“我可不会盖房子,也干不了什么苦工……”   “才不用你干呢!”楚楚抿嘴笑着,“你会教孩子,我生一大堆孩子,以后让咱们的孩子给你干活!”   萧瑾瑜一怔,轻勾嘴角,“你怎么知道我会教孩子?”   楚楚指指里屋的屋门,“你刚才就教啦。”   萧瑾瑜笑意微浓,“我不是在为难他吗?”   “才不是呢!”楚楚挨到萧瑾瑜身边,小声道,“那个小孩的爹死了,他娘又是个病歪歪的瞎子,以后他家就全靠他了,他要是光会哭光会闹,他和他娘就都没活路了,对吧?”   萧瑾瑜揽上她的腰,略带惊喜地看着满脸认真的楚楚,他根本没指望这丫头能一眼看明白他的心思,她不怨他不讲人情,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楚楚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我还知道,你肯定会帮他们,但肯定不给他们送钱。”   萧瑾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   “要是一下子给他们好多钱,肯定会招来坏人,要是一次给一点儿,常常给,那个小孩突然过上好日子,可能就学懒了,学坏了,那就更害了他们娘俩了。”   萧瑾瑜笑着点头,她这脑瓜里想的比他考虑的要简单得多,但还算说得过去,“有理……那你说,我准备如何帮他们?”   楚楚吐吐舌头,“这我就不知道啦……”   萧瑾瑜轻叹,伸手抚上楚楚的肚子,轻声感慨,“两个人的心眼儿果然是比一个人的多了不少……”   楚楚愣愣地看着萧瑾瑜,“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   楚楚鼓着腮帮子瞪他,“有什么!”   “我是说……有你这样的娘子真好。”   楚楚笑起来,“哪儿好呀?”   “哪都好……”萧瑾瑜在她腰底轻轻拍了拍,“再陪我去查件事,我就能整理卷宗了。”   楚楚一愣,“景大哥还没破案呢,你怎么整理卷宗呀?”   萧瑾瑜轻叹,“我不理好卷宗,他怎么破案……薛太师还在牢里呢。”    ☆、105冰糖肘子(十九)   楚楚和萧瑾瑜从后院回来的时候,李家母子已经把桌上的碗碟扫得干净净,一点儿碎渣也没留下。   萧瑾瑜淡淡地看了一眼还在贪婪地舔吮手指的小男孩,转头看向吴江,“带他们去见景翊。”   吴江皱了皱眉头,凑到萧瑾瑜耳边,压低了声音,“王爷,景翊在哪儿啊……”   萧瑾瑜轻咳两声,掩口轻声回道,“我哪知道……各屋房梁上找一遍。”   “是……”   吴江把李家母子带出门去,刚听到屋门关合的声音,萧瑾瑜就把立得笔直的脊背虚软地靠到了椅背上。   楚楚给他端来一杯温热的清水,萧瑾瑜手都懒得抬一下,就在楚楚手上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摇头,闭起眼睛。   昨天才在天牢中捡回一条命来,今天就忙了一个上午,虽然没干什么体力活,但对萧瑾瑜下半截不能着力的身子来说,正襟危坐本身就是种折磨。   楚楚解了他的腰带,伸手探进他的衣服里,在他冰凉僵硬的腰上恰到好处地揉着暖着,“王爷,你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这会儿躺下去,起来就难了。   萧瑾瑜摇摇头,勉强笑笑,“不要紧……尽快收拾完,晚上早睡一会儿就好。”   楚楚抿了抿嘴,皱起秀气的眉头,“咱们的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会查案子就好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那不成妖精了……”   楚楚嘟着红润的小嘴,满眼都是心疼,“妖精就妖精,反正能让你歇歇……看你累的。”   萧瑾瑜笑着抚上楚楚的肚子,“办完这个案子……这案子一结,我就把事情分下去,陪你在府里调养身子。”   “我才不信呢……”   萧瑾瑜一脸真诚,“我对孩子发誓。”   “你要是反悔,我就告诉他,他爹是个大骗子……每天说一百遍!”   “好……”   ******   说是忙完了早点儿睡,萧瑾瑜对着一摞卷宗盒子一直忙到天黑,刚把卷宗理好,又送来一批加急公文,一直批到大半夜才上床躺下,躺下没多会儿就胃疼得厉害,不愿吵醒刚睡着的枕边人,又没有自己下床拿药的力气,一直忍到快天亮才昏昏睡着,楚楚唤醒他的时候,萧瑾瑜还是满脸的倦意。   要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楚楚根本舍不得叫醒他。   “怎么了……”   “王爷,景大哥刚才让人来传话,说午时就要升堂了。”   萧瑾瑜微怔,侧头看了看一片大亮的窗子,“现在什么时候?”   “还差一刻就午时了。”   萧瑾瑜急着起身,手按到床上刚一使劲儿,腕上就传来一阵刺痛,眉心旋即拧成了结。   “王爷,你怎么啦?”   萧瑾瑜微微摇头,风湿还没消停就写了大半天的字,今天恐怕连勺子都捏不稳了,先前说的堂审记录……   “楚楚,帮我更衣吧……”   “好。”   萧瑾瑜梳洗整齐,换好官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吴江已经等在外面了,一直到贡院公堂门口,都看见立候两侧的十名监考官了,萧瑾瑜才侧首对吴江道,“今日升堂,你来做堂审记录吧。”   吴江手里的刀差点儿掉地上,“王爷……”   萧瑾瑜一脸云淡风轻,“久不练笔,别荒废了那手好字。”   吴江很想跪下给他磕三个响头,“王爷,卑职写字的速度哪跟得上景翊那张嘴啊……”   “若记得好了,可抵你的失职之罪。”   吴江哭丧着脸,“王爷,您还是抽我三百鞭子吧……”   萧瑾瑜意味深长的看过去,“你可不光是失职之罪,该挨罚的地方还多得很……还是攒点力气的好。”   吴江一愣,顺着萧瑾瑜笑里藏刀的目光看到自己腰间的一个香囊,脸“腾”地红起来,“王爷,不是……我,我记!我记!”   “嗯……”   楚楚纳闷地盯着那个让吴江方寸大乱还立时妥协的小物件,“大哥,这是什么呀?”   吴江红着脸一把扯下来,匆忙而小心地塞进怀里,“没……没什么……”   ******   萧瑾瑜进门才发现,十个监考官分站在案台两侧,一边儿站五个人,每人手里抱着一根棍子,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吴江老老实实地在案台边的一张小案后面坐下,楚楚把萧瑾瑜推到案台左手侧首位落座,把旁边方几上的茶杯捧给他,转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大门边,刚站好,就见十个监考官齐刷刷地把棍子往青石地砖上一阵猛戳,扯开嗓子就喊,“威——武——”   萧瑾瑜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杯扔出去。   喊声未落,景翊就背着手不慌不忙地从后堂走了出来,一身藏蓝底上银线绣花的官服被那张笑开了花的脸衬得端庄全无。   景翊往堂下扫了一眼,看到吴江坐在书吏的位置上,正一手握笔严阵以待,脸上的笑意又浓郁了几分,“人都齐了嘛……”   景翊忍着不看萧瑾瑜那张漆黑一片的脸,清了清嗓,眯起狐狸眼,满脸堆笑,“首先,本官要感谢安王爷无私提供的一系列重要破案线索,感谢王妃娘娘亲自为本案死者验尸,感谢吴将军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为本案做堂审记录,当然也感谢诸位监考大人能不怕苦不怕累,克服种种困难,心甘情愿为本次升堂充任差役一职……”说罢转头向正在奋笔疾书的吴江一笑,无比谦和地道,“吴将军,本官还没说升堂呢,这些就不用记了。”   楚楚隔着老远就看到吴江原本飞快移动的手倏地一顿,接着传来一声纸页撕裂下来蹂躏成团的声音。   “咳咳……那什么,不早了,升堂……”景翊往案台后面一坐,抄起惊堂木“砰”地一拍,“众尸体请上堂!”   十名监考官顿时觉得公堂内阴风四起。   “不是……请众尸体上堂!”景翊扭头对吴江小声补了一句,“刚才那句划了不要,写这句。”   “……”   几个官兵抬出八个盖着白布的担架,齐刷刷地摆在堂下,官兵刚要撤回后堂,就被景翊大手一挥拦住。   “鉴于娘娘写的验尸结果足够详尽,诸位监考大人还有公务在身……时间紧迫,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尸体就不当堂检验了……抬下去。”   几个官兵脸色一黑,齐刷刷地转头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才咬咬牙把一众尸体怎么抬上来的又怎么抬下去了。   景翊转头看向吴江,“这段你自己润色润色啊……”   “……”   景翊又抓起惊堂木“砰”地一拍,“来人,带活的!”   萧瑾瑜索性闭起了眼睛。   两个官兵把李家母子带到堂前,一个官兵被景翊留下,“你先等会儿……公孙大人,来来来,把你那根棍子给他拿着……不是下面那个,手里那个。”   公孙延下意识地两腿夹紧,黑着额头把手里的棍子递了出去。   “你到那儿替公孙大人站着……公孙大人,来来来,你跟这娘儿俩跪一块儿……对对对……”   公孙延在景翊人畜无害的笑容中鬼使神差地跪下,膝盖磕着地面才反应过来,“景大人……”   景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埋头苦写的吴江,“吴将军写字辛苦,咱都少说两句啊……本官先把此案真相说一遍,一会儿会给你们时间狡辩的……”   “……”   又一声惊堂木响。   “公孙大人,把衣服脱了。”   公孙延一愣,“景大人……”   “悠着点儿,光脱上面的就行,王妃娘娘看着呢。”   公孙延僵着不动,“景大人……”   景翊好脾气地笑着,“公孙大人,不用紧张……让你脱衣服就是走个过场,随便看看。”   公孙延神色稍松。   “反正你昨儿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就在房梁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看完了。”   公孙延顿时脸色煞白。   景翊勾着嘴角,“公孙大人,你身子上白白净净的也没什么赘肉,不就是后腰上有块铜钱大的黑痣嘛,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吴江手腕一僵,倏地抬头看向公孙延。   楚楚也睁大了眼睛,腰上有块黑痣……这不是和李如生一样吗?   “景大人……”公孙延刚张嘴,就被景翊摆摆手堵了回去,“肃静肃静……我还没说完呢,你先想想清楚,留着待会儿一块儿狡辩……那块黑痣看似公孙大人自己的事儿,跟旁人无关,实则本案丧命于贡院中的众死者多少都跟这块黑痣有那么点儿关系……”   “咱们从近的往远说……本案最名一个死者,云麾将军王小花,经检验是中砒霜毒而死,砒霜毒是下在一碗醒酒汤里的,那碗醒酒汤是从哪儿来的呢?是本案倒数第二名死者,贡院厨房的烧水丫头杏花,给他端进屋里来的……杏花是怎么死的呢?杏花是被王小花凌/辱致死的。王小花为什么会欺负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呢,因为他喝多了……那这两个人的死跟黑痣有什么关系呢?”   景翊眯起狐狸眼看着堂下的公孙延,“因为据安王爷查得,杏花是在卖身葬母的时候被一个身上带黑痣的人买下来,利用职务之便送到贡院里混饭吃的。当晚杏花就是被这个人从床上叫起来,给醉酒闹脾气的王小花送醒酒汤,砒霜就是这个人下的,选中杏花帮他干这件事,就是看中杏花不会说话也不识字,还对自己感恩戴德言听计从……本来这事儿是王小花一个人死,偏偏王小花酒后乱性,活生生把体弱多病的杏花糟蹋死了,完事儿还心慌,一心慌就想咽点儿什么压压惊……”   正想咽唾沫的公孙延一口唾沫僵在喉咙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景翊笑得温柔如水,“所以王小花就抓起现成的醒酒汤喝了,一喝进去就让这个身上带黑痣的人得逞了……是这样吧,公孙大人?”    ☆、106冰糖肘子(二十)   公孙延含着唾沫不吭声。   景翊满意地点点头,“既然都没什么异议,那我接着说……再往前一个,死的是贡院里送水的秦大娘,是看见一具腰上有黑痣的男尸,认为是自己三十年没见的儿子,就伤心而死了……当然,此黑痣非彼黑痣,但此黑痣却也是因彼黑痣而死的。”   萧瑾瑜忍无可忍地干咳两声。   “那什么……”景翊立马挺直腰板坐端正,“据安王爷不辞辛劳夜以继日遍览案卷调查所知,李如生,他其实是扬州人……”   萧瑾瑜隐约感到额头上的青筋蠢蠢欲动。   “而秦大娘是潭州人,那么谁在撒谎呢……”不等堂下的母子俩开口,景翊已经顺嘴说了出来,“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李如生是不是秦大娘的儿子,他这次进贡院除了考试,另一件事就是要装孙子……不是,装儿子,装秦家的儿子。”   景翊再次温柔地笑着看向公孙延,“谁让他好巧不巧地长了那么一颗痣,又好巧不巧地让人看见了呢……是吧,公孙大人?”   公孙延低头看着地面,“下官不知……”   景翊眯起眼睛,“嗯……下回撒谎记得要看对方的眼睛。”   公孙延抬头看向景翊的狐狸眼,“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景翊挑起嘴角,“这么快就用上了?”   “……”   景翊满意地看着噎得干瞪眼的公孙延,“不怨公孙大人……你考中进士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儿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忘干净了吧?”   公孙延还没张嘴,李如生的儿子“刷”地举起小手,“我知道!”   景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这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背起来。   “《论语为政》,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意思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聪明的。”   萧瑾瑜嘴角微扬。   景翊愣了好一阵子,才转头对吴江道,“这句……你看着办吧。”   “……”   景翊笑眯眯地看向公孙延,“公孙大人,想起来了吧?”   公孙延正琢磨着这句该抬头答还是低头答,就听景翊又道,“慢慢想,不着急,我先说我的……继续说李如生的事儿,李如生为什么要装儿子呢?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装的是儿子……两年前的某天,李如生给某户官家干苦工,天儿那个热啊,李如生就把上衣脱了,这么一脱,就露出那块黑痣了,黑痣一露,从此就从苦工变成抄书先生了……云姑,有这么回事儿吧?”   云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景翊看着公孙延,“这户官家对李如生真是百般照顾啊,管吃管喝还给工钱,李如生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于是会考前这官老爷开口请李如生帮个小忙,李如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官老爷让李如生帮的也不是什么大忙,就是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服,要在贡院门口检查的时候大哭大闹惹人注意,要在贡院送水的秦大娘手里把私制的官服接过来穿在里面,然后就该干嘛干嘛了……当然,这官老爷不让李如生跟家里人说,所以云姑让李如生把家里的炭带去考场的时候,李如生不说考场里今年什么都不让带,而说多穿几件就行了,顺理成章地穿走了一堆衣服还没惹家人怀疑。”   景翊看向一脸错愕的云姑,“李如生走前跟云姑说,这回一定能考中,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那个欣赏他同情他的官老爷就任本科监考,他看到公平的希望了……公孙大人,你在礼部当官,估计不大清楚刑律上的事儿,在我点名点姓地说出来这龟孙子到底是谁之前,这龟孙子要是自己招出来,那量刑的标准就不一样了,运气好了没准儿还能留一命。”   公孙延咬着牙没出声儿。   “公孙大人,你这辈子也够不容易的,五十岁的人了,就那么一个刚满两岁的儿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   公孙延突然送地上跳起来,“你胡说!”   景翊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说错了吗?我昨儿晚上在房梁上看得清清楚楚啊,你下面是空的,看伤口的模样应该至少有二十年了……难不成公孙夫人怀了二十年多年才生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你闭嘴!”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公孙延的□上,连萧瑾瑜都睁开了眼睛,楚楚更是好奇地凑到了前面来。   景翊人畜无害地笑着,“你要嫌我眼力差看错了,咱们这儿还有个眼力好又懂行的王妃娘娘呢,你把裤子脱了让王妃娘娘一验就清楚了嘛……”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楚楚清清亮亮地道,“行!”   吴江手一抖,纸页中央顿时多了一道漆黑。   楚楚两眼放光地看着公孙延的两腿之间,她还从没见过男人下面空着是什么模样呢!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白,公孙延被楚楚看得直感觉两腿间飕飕冒冷气,景翊满眼笑意,“公孙大人,王妃娘娘可是剖尸的一把好手,下刀子那是又准又稳,保证给你验得一清二楚,真相大白……”   公孙延腿一软,“咚”地跪了回去,两手紧捂住腿间的虚空,仿佛那沉寂多年的生不如死的疼痛又重新发作起来,身子一时间瑟瑟发抖,“别……别……我自己说,我说……”   楚楚失望地抿抿嘴,站了回去。   萧瑾瑜默默松了口气,重新合起眼睛来。   公孙延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冷森森地看着萧瑾瑜,“安王爷,景大人……你们这些出身尊贵的人根本不知道寒窗苦读是个什么滋味……要不是当年秦家那对贼夫妇把我从公孙家偷走,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轻轻睁开眼睛。   公孙延冷笑,“你们都被那对老不死的骗了……什么记挂我才来找我,分明就是自己作孽太多生不出孩子来,死皮赖脸地缠着我给他们养老来了!”   公孙延咬着牙,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了,“他们还有脸说找我……我在他们家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要不是他们把我偷走,我一个堂堂礼部尚书的儿子,会因为揭发舞弊的官家少爷被打出贡院吗!会因为重伤流落街头被官家少爷的家奴打成残废吗!要不是及时被我爹发现,我早就暴尸街头了!”   “还好我爹认识我身上的痣,给我治伤,跟我讲了我的身世……第二次考会试我就考中了,好多家小姐上赶着来提亲,就算我身子这样也愿意……原来在那对贼夫妻家里,乡下丫头都不正眼看我!我想着他们好歹是把我养大了,我有家有业也就不找他们算账了,谁知道这两个不要脸的居然找到京城来了,还等着在贡院里堵我……好在他俩不知道我已经跟亲爹相认了,就傻等在贡院里,我也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我年纪也不小了,家业不能没人继承,我知道我家那个贱妇早就不老实了,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下了她肚子里的那个野种……可那野种一生下来,我只要看见他都会想起来在街上被那群走狗毒打的场景……那户的官家少爷已经病死了,但贡院里还会有这样的人,我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刚好我看见在府上干泥瓦活的李如生,他后腰上有块跟我一样的黑痣,我就想索性一举两得……”   “我知道李如生曾跟我同科,也因为揭发舞弊被打出来,后来屡考不中,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我本想借刀杀人,没想到李如生居然憋屈出了疯病,一到晚上就犯病,根本办不成事……但来不及再找别的考生,索性让他当幌子,我亲自来干,万一事发就把他往外一推,他胆小嘴笨,对我又感恩戴德,肯定落不到我身上……”   公孙延越说越兴奋,脸颊微红,眼睛里泛着亮光,“我先在街上买了个卖身葬母的哑巴丫头,把她送进贡院里,既不显眼又不怕她多嘴,以备不时之需。我上下打点,如愿当了监考官,一进贡院我就找上那个贼婆子,三十年没见我,贼婆子也眼花了,根本没认出我来,我装作同情她,答应用职务之便帮她找儿子,但要她答应按我的吩咐办事,还不能让那贼老头子知道,她还真就答应了……”   “进考场之后第一次送水的时候,我就让贼婆子把那件官衣偷偷拿给李如生……监考官只值前半夜的班,一换班我就去那屋子附近等着,贼婆子一旦把官兵引开,我就用监考官的身份轻轻敲开其中一个房间的窗子,骗他说要偷偷放他走,趁他不注意就用李如生的衣服撕开系成的布条把他勒晕,然后到另外两屋把那两个人也勒晕,把他们挨个挂到房梁上,拿走他们的外衣,再让贼婆子给李如生递进去。”   “本来第二天晚上也想这样的干的,没成想那个黑子居然把那个作弊考生扒光了,我就只能堵上他的嘴把他撞死在墙上,再把堵他嘴的布条拿走……翻窗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被窗框上的木刺划破了手,我怕有破绽,就趁夜潜过去划了李如生的手,反正他前一晚也在哭闹,周围考棚的考生也都不当回事儿了。”   公孙延得意地看向萧瑾瑜,“我让李如生散布舞弊考生被杀的消息,果然闹得一片大乱,安王爷情急之下就按着我留的线索一步步把李如生揪了出来,正巧是在晚上,李如生犯着疯病,一点就着,还差点儿把安王爷当场掐死……虽然我很感谢那个没脑子的黑子,但那黑子运气实在不佳,赌气喝酒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正好撞见我把那贼老头子放出去,虽然被我搪塞过去了,但还是怕他酒醒之后想起点儿什么来,正好用上那个哑巴丫头,谁知道那个哑巴丫头也福薄,居然就这么被那个黑子糟蹋死了……倒也省了我的事儿。”   “我府上管家接到我的信儿,把李如生死的事儿告诉这母子俩,这俩人果然来闹,放出去的那个贼老头子也找上了这娘儿俩,我管家一说告御状,这仨人就去了……”公孙延勾着嘴角,“能除了那对贼夫妇,能除了四个舞弊的祸害,还能把大名鼎鼎的安王爷送进天牢待了几天,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云姑哭得说不出话,李成就咬着嘴唇跪在一边,搀着云姑,狠狠地瞪着满脸得意的公孙延。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本王确实一时失察,让你钻了空子,坐那几日牢也实在应该……不过本王得告诉你,你在本案中虽步步算计清楚,但还是有件事被人算计了……”   公孙延狐疑地看向景翊。   “不用看他……”萧瑾瑜声音微沉,“他虽然缺德,但还不至于那么缺德……”   吴江心满意足地记下这句。   萧瑾瑜又咳了两声,声音冷了一度,“你生父公孙隽说,你是被秦家二老偷走的,如今令尊已仙逝多年,秦家二老也已亡故,无法当面对证……但据本王查证,公孙隽三十年前任潭州刺史,曾与府中一名丫鬟有染,暗结珠胎,孩子生下不久就被善妒的公孙夫人发现,让人把孩子扔了出去,并让全府家丁轮/奸这名丫鬟,丫鬟死后还被扔在下人房院子里曝尸十日,闹得人尽皆知……据说公孙隽由始至终一声没吭,还在家里跪了三天搓衣板。”   景翊听得心里一阵发毛。   萧瑾瑜静静看着目瞪口呆的公孙延,“公孙大人的运气倒是不错,令尊在京城遇上你的时候公孙夫人已亡故多年,否则公孙大人一定会暴尸街头了……”   公孙延直觉得全身冰凉,“那……那秦家……”   “公孙大人若是不信,尽管找景大人讨要令尊的案卷来看,令尊为官数十年,沉沉浮浮,可记入案卷之事可比公孙大人的要丰富得多。”   公孙延呆了好一阵子,突然扬起头来看向景翊,“景大人……我是自己招的,全是自己招的……你说能留我一命的!”   “唔?”景翊无辜地眨眨眼,“我说过?”   “你说过……你说过!”   景翊一本正经地看向吴江,“吴将军,你查查看,本官说过类似的话吗?”   吴江看都没看,“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句也没说。”   景翊摊摊手,耸耸肩,“那就不好意思了……再辛苦一下几位临时差役大人,把这个自己全招清楚的龟孙子找个地方吊起来吧,最好是让考生考完一出卷房就能看见……跟考生解释这案子的任务也交给诸位了,辛苦辛苦,回头咱们再聚啊……”   看着九个监考官加一个官兵把瘫软成泥的公孙延拖出去,李家母子一个劲儿地对景翊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别别别别别……”景翊从案台后面飘出来,一手一个把母子俩搀起来,“我得谢谢你俩,昨儿说得那么清楚,今儿在堂上有这么老实,谢谢捧场,谢谢捧场……”   李成仰着头看向景翊,“景大人,你说我今天在堂上乖乖听话,不吵不闹,就给我活儿干的。”   云姑为难地皱起眉头,把李成揽在怀里,“景大人……你行行好,还是让我干活儿吧,孩子还太小……”   景翊笑笑,“这活儿还真就是孩子才能干……李成,我家有个儿子,今年三岁了,我想在给他请先生之前先找个小先生教教他,也陪他玩玩儿,省得总赖在他爷爷奶奶家,都被惯坏了……这活儿你愿意干吗?”   李成一个劲儿点头,“愿意!愿意!我背过好多书,一定能教好他!”   景翊揉揉他的小脑袋,“你要是教得好,再过几年我给他请先生的时候,你就给他当伴读,陪他一块儿念书。”   “谢谢景大人!”   景翊看着激动得直掉眼泪的云姑,轻勾嘴角,“你也住到我府上来吧,省得他老惦记着你,没法安心给我干活儿……你放心,我媳妇的脾气是大了点儿,不过一向是对男不对女,吃软不吃硬,肯定不会难为你俩。”   云姑听着就要往下跪,“谢谢恩公,谢谢恩公……云姑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别别别别别……这话可别让我媳妇听见,听见我就得做牛做马了……”   景翊好不容易把千恩万谢的娘儿俩哄去后堂,才发现萧瑾瑜和楚楚已经不在公堂里了,只有吴江铁着一张脸坐在案后奋笔疾书。   景翊一愣,“你还写什么呢?”   吴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用利到能杀人的目光看向景翊,“你还没说退堂……”   “退,退,这就退……”景翊窜到墙边抄起一根差役棍子,“退堂!威——武——”喊完之后扔下棍子向吴江人畜无害地一笑,“ 好了好了……退完了,退完了……”   吴江扔下笔,抓起堂审记录簿从桌案后面走出来,黑着脸把记录簿往景翊怀里一拍,“记得主审官员要对堂审记录校核纠错。”   “记得,记得……辛苦,辛苦……”景翊笑意满满地翻看记录簿,刚扫一眼就差点儿哭出来,“吴江……谁告诉你堂审记录能用狂草写!”   “我只知道王爷主审的案子规定必须用小楷字做堂审记录,你主审的案子……好像没什么规矩。”   “……”   “还有……我劝你趁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赶紧用小楷字誊一份出来,这案子是你主审的,卷宗要落到大理寺,年底王爷要审查卷宗的时候肯定还是你来整理。”   “……!”   “记得自己润色一下。”   “……”    ☆、107吴江的秘密   吴江到萧瑾瑜房里时,楚楚已经去厨房煎药了。   “王爷,”吴江颔首站到萧瑾瑜面前,“卑职已把堂审记录交给景翊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浅浅地喝着手里的一杯温水,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时候的事?”   吴江一怔,“就……退堂之后。”   萧瑾瑜抬眼看着他腰间原本挂着香囊的地方,“我没问堂审记录。”   吴江一愣,脸顿时红起来,低着头像野兽低呜一样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元宵节……”   “哪年的元宵节?”   “今……今年的。”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点点头,“让她来王府坐坐吧。”   吴江一下子慌了神,倏地抬起头来,“王爷,她可是……”   萧瑾瑜摆了摆手,“我知道她是谁……我还认得她的绣活。”   想起那个总怯怯地低着头的小丫头,萧瑾瑜微微含笑,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子,“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   见吴江抿着嘴唇不应声,萧瑾瑜轻勾嘴角,“我亲自请她?”   “不……不敢……”   “嗯……就这两天吧,过两天忙起来又脱不开身了。”   “是。”   ******   从贡院出来,吴江骑在马上,头一次感觉到如坐针毡是个什么滋味,那匹狮子骢跟平时一样跑得既快又稳,可吴江就是觉得心跳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一肚子的零碎都要被这畜生给颠出来了。   在宫门口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时候,吴江一张脸白里发青,剑眉之间拧出了一个死疙瘩,没应宫门守卫的见礼,把马一交就闷头走进去了,径直走到御书房院门口。   吴江除了当安王府的侍卫长之外还有公职,隔三差五就要进宫当值,吴江不是多话的人,但宫里人没几个不认识这个年轻将军的,就是没见过脸,也一定听说过这个人。   朝里二十来岁的将军本就不多,能居三品的更是凤毛麟角,能长年守在京里的就这一个,何况还是忠烈之后。   一见吴江铁着张脸走过来,立侍在院门口的小太监老远就摆好了笑脸,吴江还是客客气气地对他抱了抱拳,“祁公公,卑职有事求见皇上,烦劳通报。”   小太监笑盈盈的,“吴将军,可是安王爷要呈什么折子啊?”   吴江取出一个折本子,双手递上,“烦请祁公公代呈……还请祁公公通报一声,卑职有要事面奏皇上。”   “吴将军稍候。”   “有劳公公。”   ******   小太监转身迈着小碎步走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吴江却觉得熬了好几个时辰,握紧的手掌心里冰凉凉的全是汗。   “吴将军,”小太监出来的时候白生生的脸上堆满了笑,“久等了。”   吴江有点儿僵硬地点了点头,“祁公公……卑职可以见驾了?”   小太监抿嘴笑着,意味深长地看向吴江,把折本子捧还给他,“吴将军,安王爷的折子皇上已经仔细看过了……皇上说,一切就按安王爷的意思办吧。”   萧瑾瑜那本折子上写的什么吴江一点儿也不知道,跟往常一样,萧瑾瑜让他送进宫来,他就送来了,不该问的他绝不会多问一句。   于是吴江接过折子,沉稳地应了一声,“是。”   小太监笑得眼睛都弯了,“那就不耽误吴将军办事了。”   吴江一愣,“皇上……不见我?”   小太监笑着指指吴江手上的折本子,“皇上说不用见了,一切就按安王爷的意思办吧。”   吴江怔怔地展开那本折子,刚扫了两眼,一张英气满满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吴将军,皇上已让人传长宁公主到晚晴楼了……”   小太监话音还没落,眼前已经不见人影了。   ******   晚晴楼就在从前殿到后宫的必经之路上,小楼建在高台之上,视野开阔,是整个宫中看夕阳最好的地方。   这个时辰西天已经开始泛红了,红得媚而不妖,可吴江完全没有心思留意这些。   年初一的时候皇上照例大宴群臣,萧瑾瑜不在王府,吴江就受召赴宴了,一夜推杯换盏之后,微醉中看到皇后身边依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浅浅柔柔地对他笑着,神情刚一恍惚,就又被人拉去喝酒,下半夜的时候再回头去找,已经不见了。   初一的晚上明明没什么月亮,吴江次日酒醒后却总觉得前夜看到了一片温柔又明媚的月光,记不得是在哪儿看到的,也记不得那片月光的周围有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曾沐浴在那片宜人的月光下,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   一直到元宵节再次受召入宫赴宴,皇上提出四十岁以下武官比武助兴,彩头是皇上的亲妹妹长宁公主萧湘亲手绣制的香囊。   吴江得萧瑾瑜影响已久,向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显山露水,正在琢磨不给安王府丢人又不至于锋芒毕露的比武路数,蓦然看见拿出香囊给众人展示的长宁公主,顿时想起来自初一之后总在他梦里出现的月光是哪儿来的了。   于是那场比武之后,再没有文官武将在背后念叨一个王府侍卫长凭什么占着三品将军衔了,吴江也如愿地在那片思慕多日的月光中接过香囊,配在腰间。   和那晚一样,萧湘只看着他浅浅柔柔地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在吴江看着,就像是乌云突然遮了月亮,整夜都满场黯淡,尽管十五的圆月就挂在当空,明亮如镜。   吴江不记得当晚是怎么回王府的,只知道二十五年来头一回有这样百爪挠心的感觉。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娶她,发疯一样地想。   可是娶不得。   他是三品将军不假,但能年纪轻轻战功平平就爬到此位,有一半的原因是托了早年为国捐躯的父亲的福。   他十六岁那年母亲也病故了,他又是家里的独子,如今手里唯一的产业就是父母留在苏州的一处老宅,唯一的依靠就是向来不谋权势名利的安王府。   他凭什么去跟皇上说喜欢上了一名小他七岁的嫡出公主……   何况那么美好的人,凭什么看上自己……   可那只香囊他还是舍不得取下来。   没成想就这么被王爷看出来,还神在不知鬼不觉中让他自己给皇上递去了那道折子……自己那点儿心思全被王爷抖搂给了皇上不说,皇上还同意了王爷的提议,让他自己去问萧湘的意思!   只要萧湘点头,皇上立马就拟旨赐婚。   可若是……   就算她摇头,他还是得完成萧瑾瑜的任务,请她去安王府……   吴江也不知道皇上命人传她的时候说了多少,一时不顾那么许多,一口气奔上小楼,头都没敢抬,对着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就是一拜。   “卑职吴江拜见公主!”   吴江听了好一阵自己乱七八糟的心跳声,才听到一个柔而不软,甜而不腻的声音,“吴将军不必多礼。”   吴江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埋头看着脚尖。   “卑职,卑职……”   一肚子的话想说,堆到喉咙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生生地把一张俊脸都憋红了。   “吴将军……”明显轻了一层的声音里带着细细的颤抖,“你若不喜欢那个香囊,扔了便好……不必拿来还我……”   吴江一愣,蓦然抬头,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看着他腰带上原本系着香囊的地方,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里满是黯淡的绝望,樱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抿着,隐隐发白,看得他向来强健的心脏倏地一疼。   “不,不是……”吴江慌忙从怀里抓出那个细细收好的香囊,“卑职只是没,没挂在腰间……”   一对好看的叶眉微微往中间蹙了蹙,那双眼睛里却带上了柔柔的笑意,“吴将军为何把香囊放在怀里?”   吴江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脑子的存在,顺口抓了个词,“暖,暖和……”   萧湘“噗嗤”笑出声来,赶忙用袖子掩了口,只留给吴江一双笑意满满的眼睛。   吴江被笑得发窘,又把脑袋垂了下去,“卑职无礼,公主恕罪……”   比起刚才那模样,吴江倒是更愿意她笑,哪怕她是在笑自己,也比看到她那副明显是伤心绝望的模样心里好过得多。   “吴将军,”萧湘声音里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你既然不是来还香囊的……那是为何要见我?”   吴江又是一愣,“皇上……没说什么?”   萧湘轻轻摇头,带出一阵轻微的步摇声响,“皇兄派来的人只说,来了自会知道。”   吴江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看着被夕阳映衬得既温暖柔和又光彩熠熠的人,脑子一热,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想娶你……”   话音还没落,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吴江慌地跪下来,“卑职该死!”   “你起来……”   吴江的身子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低埋着头。   “你……”那声音里又带了点儿细微的颤抖,却也带着三分收敛不住的笑意,两分不由自主的羞恼,轻轻地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怎么娶我呀……”   吴江呆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公主……你,你答应了?”   不知是不是被夕阳衬的,萧湘白嫩的脸上满是红云,微微低着头,抿嘴含笑,“吴将军还没仔细看过那只香囊吧?”   他怎么会没仔细看过,还不知道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一看到那些细密整齐的针脚就能想到一颗七巧玲珑心……   “吴将军没看过里面吧?”   香囊里面……不就是香料吗?   吴江着急又小心地解开那根绕在袋口的细绳,里面果然是一小包用纱布封起来的香料。   “你把香料袋拿出来,看看里面……”   吴江仔细地取出香料袋,把香囊外皮翻了个面,才发现外皮是里外两层绣花的,里面那层赫然绣着一个篆体的“吴”字,从手工到丝线材质,都比外面那层精美不知多少倍。   吴江一愣,“公主……”   萧湘垂着头,有点儿局促地揪着指尖,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一张俊俏的小脸羞得红红的,“我……我好几年前就听过你的很多事,但我只能在晚晴楼上偷偷地看几眼……后来,我就……我就绣了好多这样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给你,也不知道你肯不肯收……”   她从小就是内向怕羞的性子,不会讨父皇母后欢心,得到的恩宠也就少得可怜,她就安安静静地窝在清冷的院子里,不哭不闹不多话,更不与人争,所以一直埋没在偌大的后宫里。   自从十三岁那年听到这样一个名字,知道这样一个人,断断续续地从宫女口中听到这个人的故事,心里就有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惦记。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陪皇后到晚晴楼上看夕阳,第一次在皇后的指点下看到那个人走进御书房的挺拔的身影,之后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格外用心,听到他立功受赏就会高兴好几天,听说他生病受伤就会一直担心到有人说起他平安的消息。   她最擅长绣活,也不知道自己暗地里绣了多少想要送给他的东西,甚至绣好了自己的嫁衣,红盖头,鸳鸯枕,芙蓉被……可就是鼓不起勇气来找皇上去说。   直到年前听见皇上和皇后商量要给自己的心上人说媒牵线,这才按捺不住,但又怕襄王无梦,不愿勉强他,还是忍了下来,只求皇上让她参加初一和十五的晚宴,让他能看到她。   两次面对面之后吴江竟一丝回音都没有,宫里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在忙,萧湘本已在试着说服自己死了这条心,可现在……   萧湘从没觉得自己的日子如此鲜活过。   吴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收,我都收!”   “那……”萧湘温柔的嘴角轻轻扬着,“你得问问我皇兄才好。”   吴江再一次有种为萧瑾瑜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的冲动,“皇上和安王爷都答应了,只要公主答应!”   萧湘微微一愕,旋即笑得清甜,脸上红云密布,浅浅地点了点头,“我答应……”话音没落,就跌进一个温暖宽敞的怀抱里。   怀里的人羞得声音发颤,却还是贪恋这个怀抱里的温度,不挣开,反而小心翼翼地搂上他结实的腰背,“吴将军……”   吴江不出声,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只有这么真实的体温,这么真实的幽香,才能让他相信自己这不是一个万分遥远的梦。   第一次这样抱一个女人,觉得怀里的身子清瘦清瘦的,有点凉,还在微微发颤,不由得心疼起来,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道这个安静美好的人在幽深冷寂的宫苑里受了多少委屈……   “吴将军,这里……夕阳很美……”   “我只喜欢看月亮。”   “那……以后我陪你看。”   “好。”    ☆、108王爷的承诺   萧瑾瑜本是打算会试一结束就立刻回王府的,所以酉时不到就盯着景翊写好折子送进宫里。   哪想到薛汝成一口咬定自己的罪过不是这么一两天就能反省好的,死活不肯从天牢里出来,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瑾瑜只得一个人连熬五天批完了几千份卷子,累得差点儿吐血。   薛汝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短短五天内他被自家得意门生的媳妇咒了多少个花样,如果这世上咒人的话都能应验,那这五天之内他已经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东西都当了一遍了。   楚楚以为出了贡院萧瑾瑜就能歇歇了,可轿子刚进安王府的大门,萧瑾瑜就直让人把他的轿子抬到十诫堂去了。   萧瑾瑜回到一心园的时候还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疲惫,眉宇之间却带着清晰的喜色,不等楚楚搀他上床休息,就拉着楚楚坐到了自己腿上,轻抚着楚楚还没见凸显的小腹,“楚楚……谭章抓到了。”   楚楚一喜,伸手搂住萧瑾瑜伤痕未消的颈子,“真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谭章本想乔装躲起来避避风头,但本性难移,不肯吃苦,竟跑到连理楼去吃饭,以为新开的酒楼没人认得他,却被凤姨认出来,让那个刀工极好的厨子把他绑着押送来了……”   楚楚连拍了几下巴掌,“凤姨真厉害!比大哥还厉害!”   萧瑾瑜笑意微浓,“以后不能叫大哥了。”   楚楚一愣,“为什么呀?”   “以后按辈分算……他得喊你一声七婶了。”   “啊?”楚楚眨眨眼睛,抿了抿嘴唇,想了好一阵子,才贴在萧瑾瑜耳边小声地问,“那……是吴郡王看上他了,还是皇上看上他了呀?”   “……楚楚,我除了有侄子,还有侄女……”   “哦……”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顺着她的头发,“皇上下旨,给长宁公主和吴江赐婚了,月底就办喜事……吴江执意留在王府,湘儿也愿意住到这儿来,我没什么意见,你可愿意?”   “愿意!”楚楚兴奋的两眼直放光,“人多了才好,咱们家太大了,人多了才热闹!”   “咱们先说好……湘儿胆小得很,你可不许拿死人的事吓她……”   楚楚笑嘻嘻地看着萧瑾瑜,“你答应说话算数,我就答应不吓她。”   萧瑾瑜苦笑,“我何时说话不算数了?”   楚楚嘟着小嘴,“你说把贡院的案子办完就把事情都交代下去,然后跟我一块儿在家里调养身子的……结果一进家门又去办案子啦!”   “不是办案子……是召集他们议事,把案子都交代下去了。”看着又笑起来的楚楚,萧瑾瑜好气又好笑,“我可不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会骂我骗子……”   他相信这事儿她当真干得出来。   “才不会呢!我一定天天跟他说,他爹是好人,大好人!”   “嗯……我天天在家听着你说。”   “好!”   ******   楚楚本想在这个没谋面的侄女嫁来之前给她张罗着准备点儿什么,可回到王府没两天就开始吐得厉害,正经饭吃不下去,一天到晚就只想吃些酸梅酸枣,困倦得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就能睡着,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折腾了不到半个月就缩在床上爬不起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叶千秋每回来看都淡淡定定地说正常,萧瑾瑜还是担心得要命,寸步不离地陪着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精力体力,每天亲手把楚楚从头伺候到脚,还特意让人把凤姨请来专门给她做饭。   凤姨看了楚楚却乐得合不拢嘴,直说这孩子磨娘,肯定是个小子。   萧瑾瑜完全没心思去想闺女小子的问题,偶尔楚楚被折腾得意识模糊,窝在他怀里直喊难受,他都心疼得想要狠狠心索性让叶千秋开服药,宁肯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愿看着她受这个罪。   可楚楚好受点儿的时候又总笑着让他摸她的肚子,问自己的肚子是不是鼓一点儿了,每次看到楚楚满脸期待的神情,都会把萧瑾瑜脑子里的那个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   楚楚从小就很少喝药,受不了一天一碗又苦又涩的安胎药,可叶千秋说她在刚怀孕的那个月里经受过长时间的车马颠簸,又受过几次惊吓,不按时服安胎药的话孩子随时可能没了。楚楚虽然乖乖听话,可萧瑾瑜到底舍不得让她受这份罪,就总在药里加勺糖,亲手喂她喝光,再端来各种花样的甜点心哄她。   一直到四月中旬楚楚缓过劲儿来,吃饭睡觉都正常了,脸色也红润起来,萧瑾瑜才算是松了口气,感觉到被她吓飞的魂儿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才感觉到自己实在累坏了。   晚上萧瑾瑜靠在床头批阅积压下来的加急公文,楚楚就窝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有些事萧瑾瑜能交代下去,有些事就只能他自己亲自来办,只要他不至于太累,楚楚也不会真去拦他。   即便如此,吴江景翊一等还是忙得叫苦不迭,倒也忙得心甘情愿。   一直等到萧瑾瑜把最后一本公文看完,楚楚才在他腰间撒娇地磨蹭几下,“王爷,今天公主给咱们的孩子送了一身小衣服,她自己做的,可好看啦!”   萧瑾瑜轻笑点头,柔柔地顺着她的腰背。   自打楚楚好些了,萧湘就总来找楚楚聊天,萧湘跟楚楚是同年生,性子温柔内向,平日在王府里很少言语,却跟楚楚有说不完的话,尤其爱听楚楚给她讲《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的故事,萧瑾瑜也乐得让这两个人在一块儿。   “王爷,我也想给公主送点儿东西。”   “嗯……”萧瑾瑜慢慢躺下来,轻轻合起眼睛,“除了尸体,什么都好……”   “当然不是尸体啦!”楚楚窝在他怀里笑着,“我想送给她一套人骨架子。”   “……!”   萧瑾瑜瞪大了眼睛看着正为自己这个好主意兴奋不已的楚楚。   “我给她讲九大神捕的故事的时候,她总听不明白我说的那些骨头的名字,我送她一套人骨架子,她摆到屋里多看看就能明白啦!”   人骨架子,还摆在屋里……   “楚楚……”萧瑾瑜已经有两个月没跟楚楚说过“不”了,一句话想了好一阵子,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委婉到不辨原意的程度了,“湘儿是个姑娘家……”   “我知道,她的脸皮比你的还薄呢!”楚楚抿嘴直笑,“我一说吴江这两个字,她就能羞得脸红呢……我一定给她找副好看的女人骨头架子,不然她肯定不好意思看!”   萧瑾瑜被她最后一句狠噎了一下,啼笑皆非,“楚楚……你就不怕吓到她吗?”   楚楚眨眨眼睛,一脸无辜,“一把骨头,有什么吓人的呀?”   “楚楚……再想想,送点别的吧……珠花簪子,胭脂水粉,什么都行……”   “唔……对啦,她说过想学炖汤来着,没人敢教她,我就教她炖汤吧!”   “好……”尽管萧瑾瑜并不情愿让她在这个时候下厨房,但总比任由她给萧湘送副骨头架子的后果好得多,“当心身子就好。”   “好!”楚楚抚着萧瑾瑜仍然瘦得骨骼突兀的身子,想着前些日子这个人拖着那么病弱的身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心里既疼又暖,“王爷,你想吃什么,明天我给你做。”   “不用,你好好吃饭就好……”萧瑾瑜轻轻吻在她额头上,“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再一块儿补给我。”   ******   楚楚临盆是在十月初,稳婆早在一个月前就从宫里请来了,叶千秋也再三确认过,楚楚的身子完全经得住分娩,可谁也没想过,到了该动手接生的时候,安王爷守在娘子身边就是不肯出去。   “王爷,”楚楚已经疼得意识模糊了,稳婆急得一头汗,就是不敢动手,“您就到外面歇歇吧……产房不吉利……”   萧瑾瑜狠剜了稳婆一眼,“是本王不吉利,还是王妃不吉利,还是本王的孩子不吉利?”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萧瑾瑜一手给楚楚紧攥着,一手怜惜地擦着楚楚脸上的汗水,手上的动作和看向楚楚的目光都极尽温柔,说给稳婆听的话却冷硬如铁,“你要么在这儿接生,要么出去领死,自己选吧。”   “是,是……”   稳婆只得全当萧瑾瑜不存在,到底是一把老手,就是百般紧张之下也没让楚楚吃什么苦头。   即便如此,听着楚楚接连不断的呻/吟声,萧瑾瑜还是一直悬着一颗心,明明紧张得手心直出冷汗,还在温声细语地安慰着楚楚。   一直听到一声细弱的啼哭,萧瑾瑜那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才算落了回去,感觉到楚楚的手倏地一松,萧瑾瑜反手把那只脱力的小手握住,也不顾有稳婆和打杂的丫鬟在场,俯身在她疼得发白的嘴唇上轻吻,“辛苦你了……”   见楚楚目不转睛地看着稳婆怀里的孩子,萧瑾瑜忙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   “恭喜王爷,恭喜娘娘,”稳婆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楚楚身边,“是个小王爷!”   萧瑾瑜轻抚着楚楚满是汗水的额头,“谢谢你。”   楚楚盯着襁褓里那个眯着眼睛直哭的小家伙看了好一阵子,“王爷……”   “嗯?”   “他怎么一点儿也不好看呀……”   萧瑾瑜本来眼眶都发红了,结果被她一句噎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哪有当娘的见着儿子第一句话就是嫌他难看的呀……   稳婆也被楚楚这句逗得差点儿笑喷出来,见萧瑾瑜噎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插话道,“娘娘,小孩儿生出来都是这个模样……奴婢在宫里接生这么多年,小王爷可是数得着的漂亮孩子啊!”   萧瑾瑜抚着她的头顶,好气又好笑,“听见了吗,不许嫌我儿子难看……”   楚楚美滋滋地笑着,“好像是挺好看的……”   “什么好像……就是好看。”   “嗯……”    ☆、109满汉全席(一)   自从萧瑾瑜的儿子出世,整个安王府就没消停过。   不算那些借着小王爷出世的名义上赶着来巴结讨好萧瑾瑜的,光是这小家伙大病小病不断,就把这对爹娘和府上那个暴脾气的大夫折腾的不轻。   萧瑾瑜担心是自己身上的病传给了儿子,叶千秋却一口咬定,萧瑾瑜身上没有一样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家伙体弱多病多半是因为这一胎本来就不稳,能生下来个活的就已经很难得了,何况男孩小时候本来就容易生病。   叶千秋说得轻松,小家伙却难熬得很,奶还吃不利索就开始扎针吃药,一样病刚好就又接着染了下一样,又开始一轮扎针吃药。   小家伙很是安静乖巧,极少哭闹,叶千秋给他施针的时候,小家伙总是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叶千秋,时不时地还对他笑笑,常常把见惯生死的叶千秋看得下不去手。   孩子越是乖巧,楚楚就越是心疼得厉害,不肯把孩子往奶娘手里交,萧瑾瑜更是提心吊胆,小家伙一病他就闭门谢客,实在是非他不可的事也将就着在一心园的书房里处理了。   萧瑾瑜从没试过这样放手公务,真放开手了才发现,安王府门下的人个个都是属骆驼的,越忙活越来本事,一段日子忙下来就成了习惯,连景翊都能同时接手三五个案子,除了堂审过程惨不忍睹之外,基本案情还是可以搞得一清二楚的。   萧瑾瑜几天不过问公务,这些人照样忙而不乱,萧瑾瑜才得以安心地陪着儿子,亲手给他喂药,给他洗澡,和楚楚一块儿哄他睡觉。   在这小家伙满月的时候皇上就给他赐封了成郡王,小家伙排在清字辈上,萧瑾瑜给他取了个平字,不求他有多大作为,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   清平一岁生辰之前正在发烧,萧瑾瑜也没心思折腾什么酒宴,赵管家却说满月酒就没摆,百日酒也没摆,再不摆周岁酒,孩子就一点儿喜气都沾不上了,以后更容易被邪气缠上。   萧瑾瑜不信这个邪,楚楚却信,萧瑾瑜也就答应了,只跟赵管家说请几个亲戚朋友就好,其他随意。宾客名单是吴江把关的,萧瑾瑜看都没看,于是清平生辰前夜家丁来报萧玦冷嫣求见的时候,萧瑾瑜被刚送进到喉咙口的那口茶水呛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萧玦和冷嫣的来意很明确,来参加酒宴,顺便送来个很实惠的大礼。   萧玦恭敬而清浅地笑着,“七叔府上什么都不缺,我和嫣儿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听说平儿身子不太好,想着也是时候把顾先生还给七叔了。”   萧瑾瑜这才留意到,站在冷嫣身后的顾鹤年身上穿着一件艳红的袍子,袍子胸口位置还有个用金丝线绣出来的变了形的寿字,一把白胡子编成了麻花辫,用一根红丝带系了起来,在辫梢上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往那儿一站就像足了一件用红纸包好的寿礼,喜庆得很。   一看就是只有冷家女人才想得出来并干得出来的事儿。   跟萧玦和冷嫣相处久了,顾鹤年没少被一肚子坏水儿的冷嫣拿来寻开心,起初还顾念这是将门之后又是郡王之妻,后来被欺负得频繁了,萧玦还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就不跟冷嫣客气了,顾鹤年毫不留情地瞪着冷嫣的后脑勺,在冷嫣耳边压低了嗓门嘟囔道,“你这卸磨杀驴的臭丫头……”   冷嫣回头嫣然一笑,“急什么,不杀你,就给你换个磨,接着干活。”说着还笑眯眯地揪了揪垂在顾鹤年下巴上的白麻花,“好好干。”   萧瑾瑜不得不承认,这份礼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了,他先前确实动过另请高明的心,可想找到一个比叶千秋医术再好的大夫着实不易。   萧瑾瑜向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对着冷嫣干瞪眼的顾鹤年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犬子就拜托顾先生了。”   顾鹤年忙站出来回礼,“王爷客气……都怨小徒学艺不精,老朽责无旁贷……”   冷嫣跟着顾鹤年去卧房看孩子,萧瑾瑜在厅中坐着,看着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的萧玦,禁不住问道,“身子好多了吧?”   萧玦笑得有点儿发涩,“顾先生已尽了全力,还是只能病得少些,其他……”萧玦目光微垂,无奈地看看自己仍然瘫软在轮椅里的身子,“我倒是习惯了,只是辛苦嫣儿……”   萧瑾瑜微微点头,萧玦这样的心情他比谁都清楚,但到底还是只能说一句,“好好调养。”   萧玦点点头,收敛笑意,轻轻蹙眉,“七叔,我来还有一事。”   萧瑾瑜微怔,“嗯?”   萧玦用不太灵便的手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萧瑾瑜,萧瑾瑜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还没看到内容,只扫见那片熟悉的字迹,就皱着眉头把信纸塞回了信封里。   看着萧瑾瑜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萧玦小心地问道,“七叔……这是六叔上个月找上门来,让我转给你的,他说你要是再不搭理他,他就要找到你府上来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萧瑾瑜淡淡然地收起信封,“你这次来京,不光是为了平儿的生辰吧?”   萧玦苦笑,“不瞒七叔,请柬是来京途中收到的……这次来京是为了一份皇差。”   萧瑾瑜微微点头,没追问,只道,“京里不比江南,你和嫣儿就先住在我府上,免生是非。”   “多谢七叔。”   萧瑾瑜莞尔,“该我谢你们的大礼。”   ******   萧瑾瑜回到房里就发现,小家伙对萧玦和冷嫣的这份大礼很是受用,躺在顾鹤年怀里,小手抓着顾鹤年的白胡子玩儿得不亦乐乎,还直往嘴里塞。   冷嫣见萧瑾瑜进来,知道萧玦一个人等在外面,便一拜而退。   “王爷……”顾鹤年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可怜兮兮的胡子从小家伙嘴里救出来,“小王爷身上别的毛病倒都好说,只是生有心疾,此生都要小心调理。”   萧瑾瑜轻轻点头,这话在叶千秋第一次来看这孩子的时候两人就听过一遍了,听到顾鹤年说其他毛病不碍事,两个人反倒安心了些。   楚楚从顾鹤年怀里把儿子抱过来,温柔地笑看着还在恋恋不舍地盯着顾鹤年那把胡子的小家伙,“他可比王爷乖多啦,肯定能调养好。”   萧瑾瑜窘了一下。   在孩子生病这件事上,楚楚远比萧瑾瑜要乐观得多。刚知道这小家伙天生就有心疾,恐怕要吃一辈子的药,还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萧瑾瑜惊得差点儿病发,楚楚错愕过后却来了一句,身子再差也比他爹强吧,他不过是心脏有问题,他爹可是五脏六腑没一块儿好地方,她能把他爹养得好好的,肯定也能把他养好。   就这么一句,愣是把萧瑾瑜满心的悲哀瞬间烧成了灰,化成一缕黑烟飘没影了。   之后楚楚就总拿儿子跟萧瑾瑜比,总结下来就是儿子吃饭比萧瑾瑜乖,睡觉比萧瑾瑜乖,吃药都比萧瑾瑜乖,搞得小家伙学会喊爹之后,紧接着清清楚楚地蹦出一句“爹不乖”,弄得萧瑾瑜哭笑不得了好一阵子。   顾鹤年看着明显跟两年前大不一样的楚楚,那会儿这小丫头就只会站在一边抹眼泪,他原本还担心这话说出来又要惹得她哭一场,没成想居然听见这么一句话,要不是顾念萧瑾瑜那层薄如蝉翼的脸皮,顾鹤年一准儿要笑出声来。   “王爷娘娘放心,老朽一定竭尽全力。”   这丫头脸上甜甜的笑容和清亮的嗓音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谢谢顾先生!”   “娘娘客气……”   ******   顾鹤年给清平施了一套针,小家伙当晚就退了烧,在楚楚怀里睡得格外安稳,萧瑾瑜放下心来,就去书房处理又积压了几日的公务。   他虽然已经两年没有亲自接手案子,但考虑到他自己办案还偶尔会有疏漏失察的时候,所以凡是牵涉人命或牵系重大的案子他还是会过过目,如有存疑,照样发回重查。   几日下来,案卷又堆了满满一桌子。   萧瑾瑜刚坐到书案后,手还没碰到案卷盒子,半启的窗子倏然大开,一抹月白色闪进来,在暮秋夜晚的凉风吹在萧瑾瑜身上之前悄无声息地关了窗子,掸了掸衣服上的薄尘,落座在窗边的椅子上。   书案上的灯焰纹丝未动。   这人轻功不及景翊,武功深度和毛病广度却远在景翊之上。   萧瑾瑜不看也知道是谁,不禁无声轻叹。   窗边坐着的男子身形修长,一身月白华服,领口滚着轻软的银鼠毛边,肤色白皙柔和,一张带着清晰恼意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深刻,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搭放在小腹上,明显一副长年养尊处优的模样。   普天之下,有钱有闲有色有胆如此的,除了他那个天天泡在钱罐子里的六皇兄,瑞王萧瑾璃,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萧瑾璃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书案后面的人,这人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翻看卷宗了,萧瑾璃声音里带着薄如秋凉的火气,“大前年找你,你说你到丈人家提亲,前年找你,你说你媳妇怀孕,去年找你,你说你儿子生病,现在医仙都住到你家里来了,你还想拿什么搪塞我?”   萧瑾瑜头也不抬,“等等……正编着呢。”   萧瑾璃噎了一下,白璧一般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黑烟,“……我是托你办案子,又不是让你犯案子,你躲什么躲啊!”   萧瑾瑜提笔圈出手中案卷上的一处错误,“没说不给你办……是你不肯让吴江接手。”   萧瑾璃声音低了一度,也沉了一度,“事关你六嫂的身世,什么外人染指我都不放心,只能你亲自查。”   萧瑾瑜对“外人”二字轻轻皱了下眉头,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没空。”   萧瑾璃抓起椅边茶几上的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本想喝口茶压住火气保住风度,没成想茶水刚进到嘴里就不得不喷了出来。   萧瑾璃皱着眉头掏出一方上好的丝绢擦着嘴边的残渍,“老七……你这是什么茶!”   “隔夜茶,”萧瑾瑜说着又云淡风轻地补道,“隔了好几夜了吧……这几天有卷宗堆在这儿,就没让人进来收拾。”抬眼看到萧瑾璃一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萧瑾瑜浅笑着把手边的一杯温水往前推了推,“你要是不嫌脏,喝我这杯吧。”   萧瑾璃翻了个白眼,这人明知道他从小就有洁癖,绝不会用别人动过的杯碟碗筷……   萧瑾璃深深吸气,缓缓呼气,“老七……你要是再不肯查,今年三法司的开销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萧瑾璃是给皇上挣钱管钱的,虽然平日里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但每年全国的税收都比不上他一个人挣的钱多,他要是说不给三法司拨款,户部绝对一个铜板都不敢出。   而三法司一年的开销绝不是安王府一年的进账就能填补得了的。   萧瑾瑜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轻勾嘴角,“你知道唐严吗?”   萧瑾璃一愣,“什么盐?”   “唐严……”萧瑾瑜静静定定地道,“安王府门下的捕头,早年是个侠盗,最擅长劫富济贫。”   萧瑾璃脸色一黑,“老七……”   萧瑾瑜轻咳两声,掩去嘴角的笑意,“查案可以……我有条件。”   顾鹤年一来,萧瑾瑜悬了一年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其实看到萧玦送来的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着手调查这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人如此沉不住气,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他要在这个财大气粗的人面前摆摆架子了。   “说。”   “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   萧瑾瑜抬头看了眼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瞪眼的人,这人虽富可敌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平日里锱铢必较,十万两黄金跟要他割腕放血没什么区别……或许在这个人看来,割腕放血还更划算些。   萧瑾瑜不是缺钱,只是单纯地想报复一下这人不请自来的陋习。   活该他摊上萧瑾瑜心情正好的时候。   萧瑾璃咬咬牙,“五万两……”   萧瑾瑜浅浅含笑,享受地看着对面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十万。”   “七万。”   “十万。”   “九万……不能再多了!”   “那可是我六嫂的事……十万。”   萧瑾璃深深吸气,缓缓呼气,“十万就十万……就当是我给我侄子的礼钱了。”   萧瑾瑜还在淡然浅笑,“礼钱一万两银子,另算。”   “……!”   “嫌多就算了……京里待办的案子多得很。”   萧瑾璃紧咬后槽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不多……”   “好……我要现钱,什么时候够数了,什么时候着手查。”   “老七……”   “我还有公务,六哥慢走,不送。”   “……”    ☆、110满汉全席(二)   次日一大清早,做早点的厨子们才刚起床,院子还没扫,萧瑾璃府上的管家就带人把裹着红布的礼金箱子成马车地拉进了安王府,浩浩荡荡一连进了十辆马车,把安王府宽敞的后院挤了个满满当当。   家丁把睡得正香的赵管家喊来的时候,箱子已经全都卸完了,萧瑾璃的管家只说了一句是给安王爷的,连张礼单都没留下就带着一伙人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赵管家迷迷糊糊地打开箱子一看,顿时被满箱的金砖吓醒了盹儿。   这么多金子,还是向来一毛不拔的六王爷送来的金子,赵管家生怕里面有什么古怪,愣是把萧瑾瑜从床上叫了起来。   萧瑾瑜小心地松开正窝在他怀里熟睡的楚楚,慢慢下床,特意往摇篮里看了一眼,见没惊醒那好不容易睡上一回安稳觉的小家伙,才不急不慢地把轮椅推到屋外,轻轻合上房门,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各种世面都见足了的赵管家这会儿跟亲眼见了鬼似的,“王爷,六王爷府上送来……送来十车金银……”   萧瑾瑜扫了眼窗外还早得很的天色,眉梢轻扬,“可数过有多少?”   赵管家声音有点儿抖,“黄金十万两,白银一万两……”   萧瑾瑜微微点头,“点查清楚,记为瑞王府的礼钱,直接入库吧。”   “王爷……这全六王爷是给小王爷的礼钱?”   萧瑾瑜轻勾嘴角,“嗯……别记在明账上了,免得府上闹耗子。”   “是……”   ******   清平的周岁酒宴要从中午一直摆到深夜,赵管家和吴江商量着请来的都是安王府的自己人,萧瑾瑜只在开宴的时候露了个面,喝了三杯酒就回了一心园,由着他们在前院闹腾了。   这两年他当起了甩手掌柜,着实辛苦了这些人。正儿八经地请他们吃顿好的,让他们聚在一起放开了热闹热闹,也算是萧瑾瑜的一点儿心意了。   至于周岁酒宴的主角,顾鹤年说清平的身体状况经不得吵闹,萧瑾瑜就没让楚楚把他抱出来。   萧瑾瑜回到一心园的时候,楚楚正抱着清平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萧瑾瑜过来,小家伙立马朝萧瑾瑜张开了手,“爹爹,抱抱!”   萧瑾瑜浅浅笑着,从楚楚手里把儿子接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   清平生来体弱,有时病得连吮奶水的力气都没有,所以身形上比平常的孩子要瘦弱不少,一岁了还不能走路,抓东西也抓不牢,万幸的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病都没影响小家伙的聪明劲儿,开口说话很早,学得也极快,多少让萧瑾瑜欣慰了些。   萧瑾瑜摸了摸清平温度适中的额头,抬头看着站在身边暖暖笑着的楚楚,“吃过饭了吗?”   楚楚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高兴,“吃过啦,刚刚喂过才带他出来的,他今天吃得可多啦!”   “我是问你……”   “啊?”楚楚一愣,笑着吐吐舌头,“我一高兴就忘啦……”   萧瑾瑜微微苦笑,浅叹摇头,“让厨房送饭菜来,我陪你吃。”   “好!”   楚楚把爷儿俩送进屋,转身出去让人到厨房取菜,回来的时候清平已经被萧瑾瑜哄睡着了,小家伙窝在萧瑾瑜的怀里,睡熟了还虚攥着萧瑾瑜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   萧瑾瑜虽然一向睡眠不好,但楚楚发现,他的怀抱比任何宁神茶安神汤都管用,只要被他轻轻地抱着,温柔地哄着,不管是她还是儿子,都会很快进入梦乡。   楚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清平从萧瑾瑜怀里接过来放进摇篮里,转身搂住萧瑾瑜的脖子,低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两年间萧瑾瑜暂时搁下了繁重的公务,每天陪着楚楚按时吃饭睡觉,原来瘦得骨骼突兀的身子明显丰润了些,脸色也好看得像初夏最柔嫩的蔷薇花瓣,尤其是这样温柔含笑的时候,楚楚总忍不住想要亲他。   “楚楚……”萧瑾瑜轻轻抚上楚楚笑嘻嘻的脸,人家生回孩子总会胖些,她却生生瘦了一大圈,“明天开始,把平儿交给奶娘带吧……”   楚楚立马摇头,“他还病着呢。”   “顾先生和叶先生都在,可以照顾好他。”   楚楚还是摇头,“大夫是大夫,娘是娘……他喜欢让我抱着他。”   萧瑾瑜轻轻蹙了蹙眉,拉过楚楚的手,“楚楚……眼下有个案子,牵系皇亲的身家背景,我必须亲自去查……可能需要你帮我。”   楚楚一怔,轻抿嘴唇。   “此案不能让外人染指,你若不帮我,我就只能自己查。”   别的理由楚楚都能摇头,唯独这个。   楚楚为难地看看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又看看眉心微蹙的萧瑾瑜,咬了咬嘴唇,“那……就先交给奶娘,案子查完,我再把他抱回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可以。”   楚楚把声音放轻了些,“是不是吴郡王的事呀?”   萧瑾瑜摇头,“六王爷家的事。”   楚楚眨眨眼睛,水灵灵的眼睛里闪出久违的光芒,“他家有人死啦?”   这话,这神情,好像巴不得六王爷家死人似的……   萧瑾瑜哭笑不得,“没有……”   “那我能帮什么忙呀?”   事实上,目前萧瑾瑜对这价值十万两黄金的案子的了解,还仅限于事关瑞王妃的身世,至于其中有没有人命官司,甚至能不能算是个案子,萧瑾瑜都还没着手去查。急着让楚楚答应帮他,也不过是想找个她拒绝不掉的理由,让她在终日围着孩子转的日子里抽身出来,好好歇一歇。   孩子生病萧瑾瑜还能受得了,要是她累出个好歹……萧瑾瑜想都不敢想。   “先吃饭……吃完再说。”   一顿饭的时间,足够他编点儿什么出来了。   “哦……”   外屋桌上已摆好了碗碟,俩人坐到桌边,楚楚刚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件事来,“王爷,咱们什么时候让平儿抓周呀?”   萧瑾瑜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楚楚面前的碗里,眉心微蹙,“一定要抓?”   楚楚抿着嘴唇想了想,“赵管家说一定得抓……不过我小的时候就没抓,我爷爷说了,我家都是当仵作的,抓着什么都得当仵作。”   萧瑾瑜轻勾嘴角,又给楚楚盛了一碗竹笋鸭汤,“我也没抓过……那就不抓了,日后随他干什么吧。”   楚楚丢下筷子,侧身搂住萧瑾瑜的脖子笑起来,“那他要是干坏事怎么办呀?”   萧瑾瑜眉梢轻挑,声音微沉,“我是摆设吗?”   楚楚一愣,“你会抓他坐牢?”   萧瑾瑜额头微黑,一年前的今天她说刚出生的儿子不好看,时隔一年又咒起自家儿子犯事儿坐牢来了……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在她腰上轻掐了一下,“我就不能教他学好吗……”   楚楚来了精神,“那我教他验尸!”   “……先吃饭……”   “哦……”   楚楚松开萧瑾瑜,抓起筷子夹了碗里的排骨,刚咬了一口就连连点头,“凤姨做得糖醋排骨越来越好吃了!”   萧瑾瑜浅笑,是这丫头饿坏了吧,“那就多吃些……”   萧瑾瑜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搁下筷子低头浅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皱了皱眉头。   为了给他们换换口味,萧瑾瑜特意让连理楼停业一日,请凤姨的整套班子来给王府这场酒宴掌勺,今天王府的厨子做完早饭后一律休息,所以此刻桌上的饭菜毫无疑问也是出自连理楼的厨子之手。   不是这汤不香不浓……   萧瑾瑜一愣神的工夫,楚楚已经捧起汤碗喝了一大口,还没往下咽,就原封不动地吐回了碗里,瞪着眼睛连连吐舌头,“打死卖盐的了!”   萧瑾瑜赶忙给她倒了杯茶,啼笑皆非地顺着她的脊背,“别乱说……卖盐的不是官家就是皇亲,他们要是死了,我又没清净日子了……”   楚楚“咕嘟咕嘟”把一杯茶全灌下去,又低头扒了两口白饭,饭粒刚咽下去,抬眼看到萧瑾瑜满是关切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瑾瑜被她笑得一愣。   “王爷,”楚楚抿嘴笑着,指指那碗咸得好像都能捞出盐粒子的汤,“这厨子跟你做得一样好!”   萧瑾瑜一窘,脸上隐隐发烫。   之前楚楚害喜最厉害的时候,连凤姨的手艺都唤不起她的胃口,萧瑾瑜一急之下索性亲自下厨,满屋厨子谁也不敢对自家主子指手划脚,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磕磕绊绊地煮出一锅谁也认不出来是什么的汤水。经过不知多少次水多了加盐盐多了加水的尝试后,萧瑾瑜自己已经尝不出这锅汤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楚楚的反应只是惊喜地抱着他狠狠亲了几口,没给出什么具体评价,不过楚楚在把那碗汤喝得一干二净又吐得一干二净之后,明显吃什么都有滋有味了。   被楚楚这样提起自己不堪回首的下厨史,萧瑾瑜欲哭无泪,“得空了好好教教我吧……没准儿平儿的毛病就是被那碗汤喝出来的呢。”   “才不是呢!你忘啦,喝了你煮的汤以后我吃什么都不吐啦!”   “……”   萧瑾瑜为自己的厨艺默默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揉了揉楚楚的头顶,“你慢慢吃……我去见见那个跟我做得一样好的厨子。”   楚楚赶紧抓住萧瑾瑜的胳膊,“今天是平儿的生辰,你可不能罚人!”   萧瑾瑜轻笑,“不罚……”   “也不能骂人!”   萧瑾瑜啼笑皆非,“我何时骂过人……”   “那你去见那个厨子干嘛?”   萧瑾瑜苦笑,拍拍楚楚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凤姨手下的厨子能做出我的水准……一定是想让我传见他。”   楚楚皱皱眉头,“他想见你,干嘛不直接来找你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见了就知道了。”   跟萧瑾瑜这么久,楚楚多少也长了点儿心眼儿,“会不会是什么坏人啊?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萧瑾瑜看看汤盆里切得极为精致的食材,“不用……我知道是什么人。”   萧瑾瑜一锤定音,“你慢慢吃,多吃点儿,我很快回来。”    ☆、111满汉全席(三)   萧瑾瑜在一心园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房门才被轻轻叩响。   “王爷,穆遥到了。”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把手里的卷宗收好,才沉声说了声“请”。   进门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身上的短衫和脚上的布鞋都洗成了灰白的,但从头到脚都干净利索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稍稍走进就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浅淡的烟火味。   两年前萧瑾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穿着这身旧衣服,也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神情,要不是因为手里押着被剥净了衣服五花大绑的谭章,萧瑾瑜还真觉得他很像个安分守己的普通厨子。   穆遥慢悠悠地跪到萧瑾瑜的书桌前,“穆遥拜见安王爷。”   “起来吧。”   穆遥也不跟萧瑾瑜客气,萧瑾瑜让他起来,他就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毫不避忌地盯上萧瑾瑜的脸,萧瑾瑜任由他看了好一阵子,才淡淡地道,“看出什么了?”   穆遥低了低头,“回王爷,你没两年前那么虚了,但还是挺虚的。”   “……你用一盆咸汤求见本王,就为了说这个?”   看见萧瑾瑜这样隐隐泛黑的脸,就连正在前院撒欢儿的那群安王府大将都得心肝颤上几颤,这个厨子却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慵懒,“回王爷,我想留在安王府。”   萧瑾瑜微怔,轻轻点头,“可以……本王有何好处?”   “我的厨艺比刀工更好,只是给酒楼当厨子没必要做得那么好,又累又浪费。”   萧瑾瑜眉梢微扬,“就那盆咸汤?”   “还有糖醋排骨。”   难怪楚楚说凤姨做的糖醋排骨越来越好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淡淡地看着穆遥,“本王府上不缺厨子。”   “我对如归楼的了解比我会做的菜多。”   萧瑾瑜面容微僵。   穆遥慵懒地摸了摸鼻子,“有人要杀我,我在连理楼呆不下去了……我只认识你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人。”   萧瑾瑜眉心紧了紧,吴江曾说过,凭这个人的刀法和内家修为,吴江和他交手还要掂量几分,他这会儿竟需要躲在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保命。   “何人要杀你?”   穆遥难得的犹豫了一下,“能不说吗?”   萧瑾瑜倒是毫不犹豫,“不能。”   穆遥无可奈何地舔了舔嘴唇,声调慵懒如故,“薛汝成。”   萧瑾瑜神色一凛,脱口而出,“放肆!”   头一次见到这个冷静如冰的人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穆遥只是愣了愣,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连身子也还都是松松散散的,垂头看着地面,不急不慢地道,“我是宫里陪嫁给十娘的厨子……十娘一直不让驸马碰她,驸马就对府上丫鬟胡来,活活糟蹋死了好几个,酒后还想对十娘动粗,我就把他杀了……可惜十娘心里还是只有薛汝成,跟她进了如归楼,我还是厨子。”   穆遥声音平静慵懒得像是在说一个道听途说来的闲事,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嘲讽的笑,笑闲事里面那个傻到家的厨子。   萧瑾瑜淡淡地听着,脸上隐去了清浅的恼然之色,静如深湖,“既是如此……薛太师为何要杀你?”   “我知道得太多了。”   “你知道什么?”   穆遥扬扬眉梢,没答,反问,“安王爷答应了?”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可以留下……不过有条件。”   穆遥点头。   “本王府上不缺厨子,你若想留下,可以到厨房劈柴。”   穆遥点头。   “你若做劈柴的活,就按杂役的标准给你工钱,一月二钱银子,包管吃住。”   穆遥又点头。   “还有一样……本王问话,你需知无不言,旁人问话,你要守口如瓶。”   穆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做完今天的酒席,自己去见赵管家吧。”   “谢王爷。”   ******   萧瑾瑜本想去三思阁取些案卷再回房,哪知刚出一心园的院门,就被从王府后门不声不响溜进来的皇上堵回了书房。   “七皇叔,”皇上身上一副大家公子的打扮,脸上却是一副闺中怨妇的神情,坐在茶案边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萧瑾瑜,“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啊……”   “皇上……”萧瑾瑜静静定定地截断皇上的感慨,缓缓捧起茶杯,“有何吩咐,臣一定尽力而为。”   皇上立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了个客人,想让七皇叔陪着吃顿饭,聊聊天……”看着萧瑾瑜眉头一蹙,赶紧补了一句,“朕从宫里给平儿带来十株上好的山参,已经交给赵管家了。”   “皇上……”看着皇上这副神情,想起前几天兵部和礼部抄送来的公文,萧瑾瑜眉心微蹙,“突厥来访使团是何人带队?”   皇上抽了抽嘴角,显然是想笑,但明显笑得比哭还难看,“突厥新任汗王,阿史那苏乌。”   萧瑾瑜无声默叹,把脊背轻轻靠在椅背上,“萧玦回京,也是他要求的?”   皇上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有件事还没敢声张……他是带着薛茗一块儿来的。”   萧瑾瑜微愕,“薛茗?”   皇上苦笑,“他登位前夜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突然潜到凉州刺史府,把薛茗抓到突厥去了,没别的要求,就要见你和萧玦……还说七皇叔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请你去突厥了,他亲自来登门拜访。”   萧瑾瑜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景大人和薛太师可知此事?”   “景大人的意思是,和为贵。薛太师……”想起薛汝成脸上那副百年不遇的怒容,皇上那颗珠圆玉润的喉结上下颤了一颤,“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能是什么反应啊……”   薛家长子英年早逝,四子薛越和三子薛钦都死于非命,如果薛茗再在阿史那苏乌手里出点儿什么事……   薛汝成虽对前三个儿子的去世没表露出什么悲伤,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从清平出世,萧瑾瑜愈发能体会到薛汝成的心情。   萧瑾瑜紧了紧眉头,“冷将军呢?”   “让郑将军把他替回来了,还在回京的路上……再晚一天下旨,他一准儿要去跟阿史那苏乌拼命。”   萧瑾瑜微微点头。   于朝廷而言,重要的不是一个凉州刺史,也不是当朝太师薛汝成仅剩的一个儿子,而是和新任临国汗王的第一笔交情。   朝廷和突厥多年来一直战战和和,近几年朝廷花钱将士送命不说,两头边疆的百姓还都没清净日子过。阿史那苏乌是在突厥和周边几个邻国都出了名儿的怪脾气,手腕狠辣,心思诡秘,说一不二,但也一言九鼎,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来,两国之间少说也能清净个二三十年。   于萧瑾瑜而言,他更想知道阿史那苏乌到底想跟他和萧玦说什么。   上次交手萧瑾瑜就发现,阿史那苏乌看似喜欢任性而为,实则是个极为深沉缜密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他的考虑。刚登汗位就闹这么一出,一定不只是为了闲聊叙旧或者耀武扬威的。   “皇上,可知薛茗现在情况如何?”   皇上摇摇头,“不过阿史那苏乌保证薛茗一定能活着回京。”   “好……”萧瑾瑜浅浅呼气,“他们何时抵京?”   皇上最大幅度地扬起嘴角,“明儿一早……七皇叔能否让人在府上收拾几间屋子出来?”   萧瑾瑜一怔,“在我府上?”   “阿史那苏乌本来说要住在宫里,后来听说你不住在宫里,就非要住到你家……”   眼前闪过阿史那苏乌那张笑得很是邪魅的脸,萧瑾瑜眉梢微扬,“可以……不过府上这两日客人颇多,只可容下阿史那苏乌与薛茗二人。”   皇上立马点头,“没问题!”   “平儿有心疾,受不得惊吓,阿史那苏乌需着汉人衣衫进府。”   “一定,一定……”   “接待所需费用由六王爷承担。”   “这个……也一定……”   ******   萧瑾瑜从三思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愿扰了前院那群人的酒兴,又不能让寻常的家丁侍卫碰触案卷,就撑着拐杖从三楼和底楼之间往返了十几回,把厚厚一叠卷宗一盒一盒地搬下来,再坐到轮椅里把卷宗一盒一盒地摞在腿上推了回去,一路上歇了几回,回到一心园房里的时候连外衣都汗湿了。   楚楚赶忙帮他把卷宗都搬到桌上,诧异地看着萧瑾瑜脸上近两年来难得一见的疲惫之色,掏出手绢给萧瑾瑜擦拭顺颊而下的汗水。   萧瑾瑜靠在椅背上微微摇头,“楚楚,我想洗澡……”   “好……我帮你。”   萧瑾瑜原本就很爱干净,有了极易染病的清平之后就愈发小心留意,常常一天两三回的沐浴更衣,只是先前他能自己洗,这会儿已经累得实在使不出一点儿力气,只得让楚楚帮忙。   楚楚陪他一块儿坐进浴桶里,把微烫的水撩过他肩头的时候,萧瑾瑜靠在楚楚身边直想昏昏睡过去。   从知道楚楚有身孕之后,萧瑾瑜就再没让楚楚帮他洗过澡,就是生起病来身子不大灵便的时候,他也宁肯自己爬进浴桶里,再自己爬出来。   被楚楚这样隔着热水轻柔抚摸疲惫已极的身子,萧瑾瑜迷迷糊糊中发出舒服的轻哼声。   “王爷……”楚楚心疼地揉着他发僵的肩膀,“你去干什么了呀,怎么累成这样啊?”   萧瑾瑜双目轻合,随口应着,“找卷宗……”   楚楚皱皱眉头,“那个厨子……是不是坏人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只是想来府里干活……”   楚楚扁了扁嘴,“他做得也太咸啦!”   萧瑾瑜轻勾嘴角,“嗯……让他劈柴去了……”   “那……”楚楚忍不住在他被水汽蒸腾得愈发柔润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你搬那么多卷宗回来干嘛呀?”   两年来萧瑾瑜从没把卷宗往房里搬过,最忙的时候也不过在书房呆上一个多时辰就出来了,突然这么一副玩儿命的架势,楚楚想不担心都不行。   “六王爷的家事……今晚要查清……”   “今晚?”楚楚一愣,“你不是说,这个还不着急吗?”   萧瑾瑜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了眼睛,伸手把楚楚搂进了怀里。   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最为疲惫的时候只有抱着这个温暖的身子才能缓过劲儿来。   “明天有客人要来,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楚楚两手搂在他的腰上,也不忘帮他揉按久坐僵硬的腰背,“什么客人呀?”   “你认得……阿史那苏乌,还有薛茗……”   楚楚一喜,立马又一愣,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咱们不是在和突厥打仗吗,苏乌王子怎么能到咱们家来啊?”   “不是苏乌王子了……”萧瑾瑜轻轻勾勒着怀中人柔和平滑的腰身,声音温软得想水面蒸腾而出的雾气一样,“他前些日子登位,当了突厥的汗王了……这两日府里可能不大安生,先别把平儿给奶娘,你也尽量别往外跑……”   许久没被他这样抚弄过那些极为敏感的地带,眼前又是他美好得像是仙人一样的身子,楚楚直觉得身子里窜过一阵阵久违的酥麻,还没听完萧瑾瑜的话,就已经酥软在他肌骨匀称的怀里了。   “唔……王爷……”    ☆、112满汉全席(四)   被楚楚甜软得像桂花糕一样的声音唤着,萧瑾瑜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身子蓦地一僵。   萧瑾瑜从来就不是放纵自己的人,楚楚怀着孩子的时候他自然是小心翼翼的,连晚上睡觉抱她都小心得像是抱着个瓷娃娃,生怕把她碰坏了,孩子出世后楚楚满心扑在孩子身上,萧瑾瑜既担心病弱的孩子也心疼不分昼夜围着孩子转的楚楚,更是舍不得碰她。   可这丫头注定是老天爷派下来折磨他的。即便是瘦了一圈,楚楚那副身子还是因为生育而变得愈发凹凸有致,细嫩柔软……天知道萧瑾瑜每晚要默背多少遍《论语》才能忍过入睡前那段极易想入非非的时候。   “王爷……”   那只在她身上点起燎原之火的手也突然停了下来,楚楚委屈得直往萧瑾瑜身上磨蹭。   要搁到平时,萧瑾瑜肯定还能再支撑一阵,慢慢帮她平静下来,可这会儿疲惫的身子在热水中放松到了极致,又被渴望已久的人这样求索……萧瑾瑜一个“别”字还没从脑子里滑到喉咙口上,就被楚楚毫无章法地抚弄在他腰上的手化成了一声沉吟。   罢了……   萧瑾瑜破罐子破摔地吻上那两瓣微启的红润,一手撑着浴桶的边,一手搂住楚楚软成一片的纤腰,小心地翻了个身,覆上那个正在他身上作乱的人……   明明每天都跟他在一块儿,楚楚却觉得这会儿好像阔别重聚一样,迟迟不愿分开,生怕一分开,又不知下次相逢是什么年月……   萧瑾瑜残存的理智被楚楚的热情迅速化得一丝不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萧瑾瑜脑子彻底清楚的时候,身上的力气早就随着洗澡水里的热乎气儿一块儿消散干净了。   “王爷,”楚楚像只八爪鱼一样心满意足地黏在萧瑾瑜还微微泛红的身子上,享受着萧瑾瑜的手在她腰背上温柔的轻抚,意犹未尽地在他白皙修长的颈子上啄了几下,“你今天晚上还查六王妃的案子吗?”   萧瑾瑜一怔,默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差点儿就把屋里那摞卷宗忘干净了……   萧瑾瑜想撑着桶沿把身子坐直些,可手上使不出力气,腰上还酸痛得厉害,只得拍了拍那颗仍扎在他怀里的脑袋,“出去就查……”   “你说让我帮你来着,我怎么帮呀?”   萧瑾瑜无声叹气,“先帮我出去吧……”   “好!”   楚楚干脆利索地从浴桶里出来,擦净身子换好衣服之后,把萧瑾瑜瘫软的身子小心地从浴桶里搀出来,拿雪白的大毛巾通身一裹就把他放到了轮椅上。   她不是想……就这么把他推回房吧!   虽然回房不用出门,可怎么说也要从卧房前的偏厅里穿过去,万一有个什么家丁侍卫之类的……   萧瑾瑜一张白脸顿时羞得通红,慌地唤住身后正要推动轮椅的人,“楚楚……衣,衣服……”   “你身上的衣服都汗透了,不能穿啦,干衣服在房里呢,回去就帮你穿!”   说着就推起轮椅,一溜烟地奔回了房。   原本看到偏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提起的一颗心刚刚放下,一进房门就赫然看到景翊站在屋里,萧瑾瑜顿时连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   楚楚诧异地看着正把清平抱在怀里温柔哄着的景翊,“景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呀?”   景翊眯起狐狸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萧瑾瑜这副被白茧包裹着的蚕宝宝的模样,“我刚从扬州办事回来,想交了卷宗就喝杯周岁酒呢,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小家伙在哭,进来一看一个大人都没有……王爷娘娘辛苦了。”   楚楚一听清平哭了,赶紧把他从景翊怀里接过来,“景大哥才辛苦啦!”   景翊顶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向萧瑾瑜凑近了几步,眼睛紧盯着面前百年不遇的旖旎风光,声音却生生正经出了语重心长的味道,“王爷,我爹娘总跟我和小月说,甭管多忙,孩子还是要管的……实在太忙的话,一边忙一边看孩子也不是不可以,聪明孩子光靠耳濡目染就能学不少东西啊……”   萧瑾瑜一张脸上又黑又红,还不得不使尽力气裹紧身上唯一的覆盖物,还没张嘴,楚楚已经连连点头了,“我记住啦!”   “景翊……”萧瑾瑜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帮我办件事。”   景翊立马笑得比哭还难看,“王爷,我这才刚办完一个案子……小月还在家养胎呢……”   “不是案子……”萧瑾瑜紧咬着后牙,声音不冷不热四平八稳的,“你酒量好,去前院帮我招呼招呼……散场之后跟我报告一声再走。”   景翊长长舒了口气,“这个没问题,王爷,娘娘,你俩接着忙,接着忙……”   “……”   ******   直到楚楚把他搀到床上,剥掉毛巾,裹上被子,萧瑾瑜的脸还红得直冒烟。   他这会儿都能想象到景翊正在怎么拍着桌子狂笑着给外面那伙儿人讲他刚才那副模样……   罪魁祸首还笑嘻嘻地亲在他的大红脸上,把孩子塞到他光溜溜的怀里,“王爷,也让平儿看看你是怎么查案子的吧!”   萧瑾瑜额头刚一黑,就听怀里的小家伙脆生生地来了一句,“爹爹,查案子!”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在清平轻软的小身子上拍了拍,“查什么案子……乖,天黑了,该睡觉了。”   清平不高兴地嘟起小嘴,两只绵软无力的小手在萧瑾瑜怀里一阵摸索,“查爹爹!”   萧瑾瑜被怀里小家伙满脸认真的神情看得一愣,楚楚却高兴得两眼直放光,“王爷,他是想学验尸吧!”   “……我就那么像尸体?”   “你看他摸得多仔细呀!”   萧瑾瑜本没把楚楚的话当回事儿,可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这一岁大的孩子居然准确无误地摸过他各个脏腑的位置,还在那些地方清清楚楚地按几下,那专注的神情和楚楚验尸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看得萧瑾瑜脊梁骨一阵发凉,生怕这小子下一句就是问楚楚要刀,想要把他剖开瞅瞅……天知道他能不能狠下心来跟儿子说不。   清平在萧瑾瑜越来越僵硬的身子上一通摸索之后,还把小耳朵贴到萧瑾瑜心口上听了一阵子,才扬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说,“爹爹,扎针,吃药!”   萧瑾瑜一愣。   扎针……吃药?   萧瑾瑜倏地想起来,回京之后叶千秋一直在给他调理伤损的脏腑,每隔十天半个月的都会循例来看看,除了摸脉,还会解开他的衣襟,在他身子上依次按压过去,询问萧瑾瑜的感觉,每次看完不是行针就是开药,一直到今年也还是如此。   叶千秋给他检查的时候,清平都是躺在一边摇篮里使劲儿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萧瑾瑜本以为小家伙只是好奇,没想到他竟是在偷师……   萧瑾瑜心里生出些说不清的暖意,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笑,低头轻吻在儿子的小脑袋上,“乖……”   楚楚有点儿失望地扁了扁小嘴,“他是想当大夫呀……”转念一想,又笑起来,“当大夫更好!这样咱家的活人死人就都有人管啦!”   “……!”   把清平哄睡着,萧瑾瑜想爬起来看卷宗,可一副骨头架子还是跟拆散了似的,怎么动怎么酸疼得厉害,只得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干活儿。   楚楚不想扰他,就窝在他身边静静等着他开口让她帮忙,结果等了好半天萧瑾瑜也没出声儿,楚楚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直到被萧瑾瑜的咳嗽声惊醒,天都快亮了。   萧瑾瑜还倚坐在床头,床头矮几上的一摞卷宗还剩两盒就看完了,可人已经熬得满眼血丝,脸色煞白煞白的,紧掩着口压制咳声,生怕惊醒了和他一样睡眠极浅的清平。   楚楚赶忙爬起来,不轻不重地帮他敲背,等他咳得缓些了,下床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慢慢喝了两口,就要扶他躺下来休息,萧瑾瑜却摆了摆手,挨在楚楚身上歇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不碍事,过了这个时辰就好……”   寅时肺经开穴运行,萧瑾瑜脏腑伤损之后就总在这个时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精心调养下来,今年开春之后就没再犯过,没想到天刚转凉,刚一熬夜,又是这副样子……   “王爷,”一段日子不见萧瑾瑜生病,乍见他这副模样,楚楚禁不住担心起来,“你还是歇歇吧,不是说明天还要来客人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侧头看了眼床头那三个盒子,“看完就睡……”   楚楚夺过萧瑾瑜还虚握在手里的纸页,“看完天就亮啦!”   楚楚不经意地往纸页上扫了一眼,一眼就看出那叠纸最上面的一页是张验尸单,再往下翻,才发现手里的一叠都是验尸单。   “王爷……”楚楚错愕地看向萧瑾瑜,最后一点儿睡意也没了,“这是什么案子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啊?”   萧瑾瑜浅浅苦笑,抬手指了指他看完之后搁在地上的一大摞卷宗盒子,“这里只有两盒不是验尸单……死者有三万多人。”   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三万多!那……那这个凶手得杀多少年才能杀完啊!”   萧瑾瑜轻轻摇头,“只用了一夜……全部活埋的。”   楚楚低头飞快地扫了几份尸单,果然死因那栏都填写的是活埋致死。   “这些……死的都是什么人呀?”   “道宗皇帝……就是你说的上上个皇帝,我的父皇,他在位期间驻守凉州军营的官兵……”   楚楚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是不是突厥人干的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自己人……当时凉州军营的大将军,宁郡王萧恒……算是我的堂兄。”   “那……他干嘛要杀自己的兵啊?”   “按当年审断结果,他通敌卖国……三万官兵被坑杀次日一早,京里还没收到消息,突厥兵马就闯进凉州城了……若非当时驻在附近的冷将军当机立断,未请皇命就带兵打了过去,凉州城就已经是突厥的了……”   楚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页,“都二十几年了,怎么又查起这个案子啦……不对,”楚楚突然抬起头来,“不是要查六王爷家娘子的案子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一回事……案中牵涉了当时掌管兵部的太师云易,查出他勾结工部制劣质军械充好,中饱私囊,被道宗皇帝亲笔叛了满门抄斩……抄斩前一日六王妃刚刚出世,被奶娘抱着出逃了,一直下落不明……没想到流落至扬州一户姓宋的商家,还跟了六王爷。”   楚楚眨眨眼睛,“她是想给她爹伸冤吗?”   “嗯……”萧瑾瑜眉心微紧,“不过当年是兵部与三法司会审,证据确凿,道宗皇帝亲判的……云易认供认得很痛快,虽然萧恒一直都没招认,在天牢里耗了半年,动了上百回大刑都不肯认,就在先前关我的那间牢房里……但半年后突厥跟道宗皇帝和谈的时候为表诚意,送来一叠萧恒写给突厥汗王的亲笔书信和钱款往来记录,道宗皇帝才一怒之下下旨把萧恒凌迟了……从各种书面证据上看,此案并没有什么明显疏漏。”   “他们害死了三万人呢,凌迟三回都是便宜他们啦!”   萧瑾瑜轻叹,“六王妃托六王爷重新核算了一遍当年云易与工部勾结贪污的账目,发现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他们既有存疑,复查一遍也未尝不可……此案若有漏洞,兴许就在这些验尸单里了。”   楚楚抿抿嘴唇,看看萧瑾瑜发白的脸上明显的疲惫之色,不大情愿,还是道,“验尸单我懂,我帮你查,你赶紧睡觉吧……我保证仔仔细细查!”   “不用,就快……”   萧瑾瑜话没说完就被楚楚扶着躺了下来,坐得僵硬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被松软的锦被柔柔地包裹着疲惫的身子,萧瑾瑜实在抵不过浓烈的睡意,一声“谢谢”还没落音,就在楚楚的一记轻吻中昏昏睡过去了。    ☆、113满汉全席(五)   萧瑾瑜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暮秋正午特有的明媚阳光已经透过半开的窗子洒了满满一地。   正午……   蓦地想起说好一早就要来到的两个烫手山芋,本来还黏在眼皮子上的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萧瑾瑜刚想撑起身子来,手一动,突然感觉到怀里窝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小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楚楚已经把清平塞到他怀里了。   萧瑾瑜身子不方便,睡觉极少翻身,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压着清平,可还是被这个突然出现在怀里的小家伙惊得心里一阵通通乱跳。   清平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小手揪着他的一小块衣襟,睡梦里还咂了咂小嘴,看得萧瑾瑜刚才还着急忙慌的心绪一下子静了下来,把那个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搂紧了些,又往上拉了拉被子,仔细地给他裹好,生怕让这个极脆弱的小生命再受到任何一点儿额外的伤害。   楚楚回来的时候清平还在萧瑾瑜怀里熟睡着。   她出门的时候怕清平一个人醒来会害怕,索性把他放进了萧瑾瑜的被窝里,事实证明这一大一小在一块儿果真让人省心得很。   “王爷,”楚楚把刚煎好的一碗药放到床头,“该给他吃药啦。”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萧瑾瑜小心地把攥在清平小手里的衣襟取出来,抱着他在自己的枕头上平躺下来,把被子整理好,才在楚楚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床,坐到轮椅里,压低了声音道,“楚楚,阿史那苏乌可到了?”   楚楚点点头,“一早就到啦,还有那个薛刺史,赵管家一直在二全厅陪着他们呢,他们说不用叫醒你,他们等着就行……天刚亮的时候景大哥也来过,看你没醒就到六韬院的客房睡觉去啦。”   萧瑾瑜微微点头,“那些验尸单查得怎么样?”   楚楚抿着嘴唇摇摇头,“我查的那一千多份里都没问题……只要验尸的仵作没说瞎话,填尸单的书吏写的都是真的,那这些人就确实都是被活埋致死的了。”   萧瑾瑜眉心轻蹙,还是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王爷,那六王妃她爹的案子……是不是就没有冤情了呀?”   萧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我先去见阿史那苏乌……你在房里照顾平儿,不要出一心园。”   “你放心吧!”   ******   萧瑾瑜到二全厅的时候,阿史那苏乌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厅里喝茶嗑瓜子,薛茗黑着一张脸端坐在阿史那苏乌旁边的椅子上,两手反绑在背后,赵管家杵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个人,一见萧瑾瑜进来,赵管家像见着观音菩萨下凡似的,一溜烟地奔到萧瑾瑜身边,“王爷……”   阿史那苏乌丢下手里的一把瓜子皮,站起来拍拍落在身上的碎屑,嘴角轻扬,“安王府就是安王府,瓜子都比汗王牙帐里的好吃。”   两年不见,阿史那苏乌瘦了些,轮廓却显得更结实冷硬了,原本就比中原人清晰的五官看起来愈发深邃,嘴角带着轻挑的笑意,眼睛里却一片沉静,深不见底。   “是吗……”萧瑾瑜微微转头,淡淡地对赵管家道,“听见了?”   赵管家忙颔首,“是。”   “备午膳吧,在五经轩……”萧瑾瑜看了一眼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薛茗,又添了一句,“让人到六韬院跟小翊说一声,让他准备准备,到五经轩陪酒。”   萧瑾瑜清楚地看到薛茗那张乌黑的脸瞬间红了一层,喉结也明显地颤了颤。   赵管家被“小翊”这个异常亲切的称呼听得一愣,还是一如既往地应了一声。   阿史那苏乌赶忙追上一句,“还有吴郡王萧玦。”   赵管家看向萧瑾瑜,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又补了一句,“还有安王妃娘娘。”   萧瑾瑜眉头皱了皱,还是点了点头。   赵管家一退下,萧瑾瑜目光扫过薛茗,不冷不热地落在阿史那苏乌身上,“大汗,你既是想有事好商量,又何必难为薛大人。”   阿史那苏乌眉梢微扬,“安王爷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不知道……”萧瑾瑜静静看向坐在一边不出声的薛茗,“但我知道,你给薛大人服哑药,绑缚薛大人的双手,而没伤他性命,也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必定是不想与我朝廷翻脸……你绑他来不过是想见我与萧玦,我既已答应,你还绑他何用?”   阿史那苏乌也不诧异萧瑾瑜在几眼之间就把薛茗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事儿不能赖我,我现在好歹是个汗王,要不是这人说话太难听,脾气太差劲,我也不至于给他使这下三滥法子嘛。”   萧瑾瑜看了看铁着一张脸干瞪眼的薛茗,轻叹,“就先把薛大人手上的绳子解了吧……别误了喝酒。”   阿史那苏乌笑得意味深长,“不是有小翊姑娘在嘛。”   萧瑾瑜轻挑眉梢,看着薛茗突然红透的脸,“也好……薛大人意下如何?”   薛茗慌地连连摇头,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既然薛大人自己也不愿意解开……那就这样吧。”   “……!”   ******   二全厅在王府前院第一进,五经轩在王府后院花园的湖中心,几乎是纵穿整个王府。萧瑾瑜不让阿史那苏乌碰他的轮椅,阿史那苏乌和薛茗就跟在萧瑾瑜的轮椅后面,一路慢慢绕过去,到五经轩的时候,楚楚,萧玦,和一身竹青色长裙的景翊已经等在里面了。   两年的东奔西跑完全没在景翊保养极佳的脸皮上留下一丝痕迹,因为还赖在冷月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景翊的眼睛里总会不经意地流出些别样的温存,再加上萧湘和楚楚两个人的一番折腾,薛茗一眼看过去就丢了魂儿,连自己是怎么走进门的都不知道了。   萧瑾瑜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本是想给景翊一个跳进黄河洗清自己的机会,这人……居然一头扎进淤泥里不肯出来了。   阿史那苏乌一进门也僵了一下,倒不是因为景翊,而是因为倚靠在轮椅上消瘦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萧玦。   他只隐约听说萧玦因为什么事儿被削了职,不当将军也不打仗了,可没想到……   萧玦冷然看着一脸错愕地直直盯着他身子的阿史那苏乌,头也不低一下,“大汗。”   阿史那苏乌直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悲愤,比他亲手砍掉叛将脑袋的时候还要悲愤百倍千倍。   他对凉州战场念念不忘,一定程度就是想再与这个人交一次手,痛痛快快地再分一次高下,可这人居然连个比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阿史那苏乌咬了咬牙,嘴唇微抿了一下,沉声道,“吴郡王。”   楚楚习惯地凑到萧瑾瑜身边,笑盈盈脆生生地对阿史那苏乌说了声,“大汗好!”   阿史那苏乌隐起无意间流出来的复杂心绪,展颜一笑,“娘娘好。”目光一转看向正默默无语看地面的景翊,“小翊姑娘别来无恙嘛。”   景翊低身缓缓一拜,“大汗……”   景翊有意放柔捏细的嗓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听到薛茗耳中就是一阵难以抵御的酥麻,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萧瑾瑜把众人心绪都收到了眼底,却不动声色,轻咳两声,“大汗……你要见的人都在这儿了,这四围也藏不下多心之人,有话还是酒前说清的好……若是酒后再说,我等若酒醉不认账,大汗就白折腾一趟了。”   阿史那苏乌捡了厅中的一把椅子往下一坐,嘴角一扬,“安王爷认不认都无所谓,我来这一趟本身就是为了还安王爷一个人情……”   “我从没给过你人情。”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要不是安王爷揪出来那个在凉州军营里下毒犯案的人,我这会儿也当不了大汗……估计早就当了大头鬼了。”阿史那苏乌说着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顺便,要是能跟你们朝廷谈成议和条约,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玦脖子一梗,咬着牙瞪向又开始盯着他身子看的阿史那苏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萧瑾瑜警告的目光看过来,抿了抿隐隐发白的嘴唇,到底是把视线抛向了窗外。   阿史那苏乌毫不避忌地看着萧玦,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塞到离自己最近的景翊手上,顺带着扫了眼景翊有意垫高的胸脯,惹得薛茗狠狠剜了他一眼。   “麻烦小翊姑娘拿给吴郡王看看,这些信件上都没有署名,但我越看越像是是吴郡王的字迹。”   萧玦和萧瑾瑜都听得一怔,由突厥汗王亲手送来的信件,萧瑾瑜蓦地想起宁郡王萧恒案定案的铁证,脊梁骨顿时一片冰凉。   景翊往放在最上面的一页上扫了一眼,也愣了一愣,才拿到萧玦面前。   萧玦在景翊手上看了一眼,一怔,清冷一笑,抬眼看向阿史那苏乌,“敢问大汗,这些书信是何日送入突厥的?”   阿史那苏乌答得很是痛快,“从四年前……就是安王爷到凉州军营的两年前,那时候开始的,一直到安王爷破了凉州军营案为止。”   萧玦还轻扬着嘴角,眼睛里却不带一丝笑意,一字一声地道,“在下六年前从牢里出来,这双手就连筷子也用不得了……大汗若想看我如今的字迹是什么模样,我倒可以写来试试,不过几年没握过笔,写出来想必是不堪入目,大汗别见笑就好。”   萧瑾瑜眉心微紧,楚楚也看向了萧玦搭在轮椅扶手上那双白皙瘦长的手,这双虽有知觉却活动不便的手无意识地微微发抖着,出卖了萧玦静定神情之下的波澜。   因为萧瑾瑜的身体,楚楚这两年缠着叶千秋也学了点儿东西,仔细看看萧玦被一根束带捆缚在轮椅里的身子,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萧玦虽伤在第二节腰骨上,但治得实在太迟了,从牢里耽搁了一年,出来又受了几年折磨,原本完好的上半身也受了牵累,如今看着只不过是气色好了些,但这副身子只要再受一点儿摧残,立马就会彻底崩溃。   就连一直把目光黏在景翊身上的薛茗也怔怔地看向了萧玦。   看着这样的萧玦,阿史那苏乌却牵起了一道由心而发的笑意,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溢出些如释重负的喜色,拍案而起,“我就说嘛,吴郡王就是穷疯了,也绝不会琢磨出这么缺阴德下三滥的狗屁法子捞钱!”    ☆、114满汉全席(六)   一伙人的目光一时全落在了景翊手中的纸页上,萧瑾瑜把手一伸,景翊乖乖地把一叠纸页交到了萧瑾瑜手里。   楚楚凑在萧瑾瑜身边,一页纸上的字还没看完,眼睛就瞪得像大铃铛一样了,萧瑾瑜却面无表情地把二十多页纸一页不漏地全部细细看了一遍,阿史那苏乌一直盯着萧瑾瑜的神情,就见这人既没恼怒也没疑惑,清寒如玉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分恍然。   萧瑾瑜把一叠纸页递还给景翊,波澜不惊地看向阿史那苏乌,“大汗是来请我捉奸的?”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阿史那图罗已经被我父汗就地正法了,我父汗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不然我还能清净几年……阿史那图罗是那种脑袋还不如屁股灵光的人,他就是十个屁股加一块儿都想不出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阿史那苏乌说这是个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他完全没有异议。   单从这些写给阿史那图罗的信件上就能看出来,这回的通敌不是卖国求荣那么简单的,而是两方商量着打仗,几乎每封信上都是在商量什么时候由哪方挑头在哪儿打一仗,甚至结果谁胜谁负,胜负到什么程度,胜负两方在此战中可得的利益是什么,都是在战前就商量好的。   简单来说,就是两方将领在纸上布局取利,两方被蒙在鼓里的军士拿命演戏,图的就是年年月月有仗打,有勇无谋的阿史那图罗能保证自己的战绩不逊于骁勇善战的阿史那苏乌,而朝廷里的这位,则可日复一日地在军饷军械里捞足银子。   从最后几份信件上看,阿史那图罗不守成约,纵容手下人突然向汉军挑衅,还态度蛮横,朝廷里的这位就发出了最后警告,如阿史那图罗再没有悔改的诚意,汉军就要放手打一回了。   从后来阿史那图罗惨败被罚,换作阿史那苏乌与朝廷力量对峙,可以证明阿史那图罗最后还是没拧过朝廷里这位的大粗腿。   这样的交易,实在比通敌卖国还缺德百倍。   萧瑾瑜还是静如深潭,“大汗是来找主谋的?”   阿史那苏乌还是摆手,“我找他干嘛……我的帐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你们屋子里脏成什么样跟我没关系。”阿史那苏乌目光幽深地扫了眼凝着眉头的萧玦,“只是我一时半会儿对和中原人打仗没什么兴致了,希望你们皇帝能看在家有内贼的份儿上,先把这场仗往后推几年,等咱们都有心有力了再正儿八经开打……省得有人说我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阿史那苏乌说是没兴致,可萧瑾瑜却清楚得很,他不是没兴致,而是一时半会儿没这个力气了。   这场交易中牵涉了不少突厥大将,以阿史那苏乌的脾气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这样大伤元气之后还要应对西边北边几大部族,他就是想打也打不过来了。   萧瑾瑜静静看向还拿在景翊手中的纸页,“那大汗把这些物证献给我皇即可,何须绑架薛大人,费此周折?”   阿史那苏乌仍然直直盯着嘴唇发白的萧玦,“称王称帝的都是半个瞎子,连突厥人都知道,汉人朝廷里眼珠子最亮的就是安王爷,看不漏一个坏人,也看不错一个好人。”   楚楚低头偷偷看着萧瑾瑜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亮如晨星,却亮得有些让人心慌,好像这人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里去,把人心最黑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什么大阴谋小秘密都无处藏身了。   这会儿的萧瑾瑜像是个审视猎物的冷血猎人,楚楚还是更喜欢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就像是刚出锅的奶黄包,外面温热,内里滚烫,香甜柔软……   萧玦没心思去研究萧瑾瑜那双好看的眼睛,他比谁都清楚,阿史那苏乌这些话虽然听着像是有事儿好商量,但凭他对这个野狼一样的男人的了解,萧瑾瑜若是拒绝插手此事,阿史那苏乌绝对敢把这些书信送到皇上面前。   阿史那苏乌想要休战,他就一定会达到休战的目的才会离开京城,上策走不通,他也不会介意用下策。   这些书信但凡有个边角落在安王府以外的人手里,不光萧玦自己,恐怕连安王府和冷家都要陪着他栽个大跟头,更不必说已与他正式拜了堂的冷嫣……   他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死比活着要轻松得多,可一想到牵累这些人……   萧玦抿了抿惨白的嘴唇,颔首拱手,“七叔……”   萧玦低声下气的声音一起,萧瑾瑜就扬了扬手,截断他后面的话,静静定定地看向阿史那苏乌,“议和之事我会代为上奏,请大汗静候佳音。”   “那就有劳安王爷了。”阿史那苏乌笑着站起身踱步过来,“我这次登门拜访还有件大事儿想跟王妃娘娘商量。”   楚楚还在出神地看着萧瑾瑜,根本没听见阿史那苏乌说了什么,一直到萧瑾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楚楚才回过神来。   “王爷?”   萧瑾瑜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盯着自己发呆傻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一岁了,她怎么还没看腻……   萧瑾瑜低声道,“大汗叫你呢……”   “唔?”   楚楚一抬头,就看见阿史那苏乌就站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正额头微黑地看着她。   在阿史那苏乌的历史记录里,还从没有哪个女人能把他忽略到这个地步……上回见她的时候,这丫头不还看着他两眼放光吗?   他知道萧瑾瑜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单看外表,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萧瑾瑜哪儿比他好看,这样白兮兮又瘦兮兮的人要是扔到草原上,连狼都不稀罕啃他一口……   阿史那苏乌酸溜溜地从怀里抓出一把象牙色的弯月形挂饰,叮叮当当一阵碎响,打眼看过去大大小小有十来个。   “这是突厥的护身符,狼牙做的,小孩带在身上能长得跟狼一样强壮……这十五颗狼牙是从我登位当天猎到的第一只狼嘴里拔下来的,娘娘悠着点儿生,应该足够安王爷的儿女人手一个了。”   楚楚高兴地把那十五个狼牙挂饰接到手里,清平的身子病弱,这礼物可太好啦,“谢谢大汗!”   除了笑得甜甜的楚楚,和轻勾起嘴角的阿史那苏乌,其他人都是满脸错愕,连萧瑾瑜也淡定不了了。   萧瑾瑜与突厥打的交道不多,但也知道突厥汗王登位当日会有一场行猎,汗王亲自猎到的第一只狼是尊贵的圣物,狼皮会用来铺垫新汗王牙帐的椅子,而狼牙多是用来分赏汗王嫡系子嗣的,阿史那苏乌居然把这只狼的牙拿来送给他的孩子……   阿史那苏乌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看着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两儿一女,我女人生我家小丫头的时候身子出了点儿毛病,不能再生了……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想拿来讨好讨好王妃娘娘,请王妃娘娘答应一件事。”   楚楚眨眨眼睛,“什么事儿呀?”   阿史那苏乌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我家丫头听多了安王府的故事,嚷嚷着非京城安王爷的儿子不嫁,我和我女人都拗不过她,王妃娘娘看能不能赏个脸?”   萧瑾瑜额头一黑,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家闺女今年几岁啦?”   阿史那苏乌也答得一本正经,“正月生辰,比小王爷年长三岁。”   楚楚一下子乐了,“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呀!只要她和平儿都愿意,啥时候嫁来都行!”   萧瑾瑜一脸铁青,她是忘了自家儿子昨天才刚满一岁吗……   阿史那苏乌快刀斩乱麻,“我把她一块儿带来了,就在城外营里,王妃娘娘要是愿意,我今天晚上就把她接来,让你瞧瞧。”   “好!我给她做好吃的!”   “……!”   以景翊为首的三名旁观者识时务地默默低头看地板,连萧玦都掩口咳了起来,生怕一个憋不住露出笑模样来,他这副身板可经不住萧瑾瑜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惩罚……   ******   萧瑾瑜完全不记得这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了,只记得临散场的时候景翊起身对着身边已经幸福得像是丢了魂儿的薛茗盈盈一拜,温软里带着点儿忧伤地说了一句,“有负薛大人多年惦念,恕小翊一直没敢向薛大人坦言……小翊喜欢的是女人。”   看着薛茗死灰一般的脸色,萧瑾瑜才觉得自己还不是今天点儿最背的那个。   回到一心园的时候,萧湘正在房里替楚楚哄着清平,楚楚一见萧湘就忍不住道,“公主,平儿要娶小公主啦!”   萧湘惊得差点儿没把怀里的清平扔出去,赶忙看向脸色乌黑的萧瑾瑜,“七皇叔……”   萧瑾瑜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看着被楚楚接到怀里的儿子,“突厥汗王的女儿。”   萧湘一怔,秀眉轻锁,低声道,“这是……突厥送来的议和人质?”   楚楚一愣,“人质?”   萧瑾瑜微微点头。   他没出口驳阿史那苏乌,也是看出了阿史那苏乌的用意。不管阿史那苏乌嘴上怎么说,这个时候把幼女带来,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表示和议的诚意,让他能安心去跟皇上商量。   阿史那苏乌这么骄傲的人能把亲生女儿送上门来,想必如今突厥的境况远比萧瑾瑜先前想象得要糟得多,阿史那苏乌的求和之心也比他先前想象得要坚决得多,他和楚楚若不肯留她,阿史那苏乌也一定会忍痛把她送进皇宫里。   把一个四岁的孩子送进幽深似海的宫墙里,一辈子束手束脚,看人脸色过日子,别说阿史那苏乌这个亲爹舍不得,就是萧瑾瑜也狠不下这个心。   可若有个突厥公主留在他府上,不管当不当他的儿媳妇,有朝一日战事再起,他都要去招架朝廷里的那些乱七八糟……   要是搁在两年前,权衡利弊,萧瑾瑜也许会冷下脸来推得一干二净,可自从清平出世,他就再也见不得孩子受苦了,甭管是谁家的孩子。   萧湘久居深宫,和亲这种事自然是比谁都清楚敏感,可在楚楚的脑瓜里,再转几辈子也转不到这回事儿上来。   萧瑾瑜也没指望楚楚会把这种事弄明白,“就是……阿史那苏乌怕我信不过他,把他的女儿送到咱们府上当儿媳,他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就能打他女儿的屁股。”   萧湘抿嘴偷笑,她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听说和亲是这么玩的。   “这样好!”楚楚笑看着怀里正专心望着她,好像听懂了点儿什么的清平,“这样以后就有人陪平儿玩儿啦!”   萧瑾瑜默默叹气,草原阿史那氏的公主,还不知道自家体弱多病的儿子玩儿不玩得起……    ☆、115满汉全席(七)   萧湘一走,萧瑾瑜就坐到桌边翻起了昨晚抱回来的那些卷宗盒子。   “王爷……”楚楚把清平放回摇篮里,就凑到他身边来,“你怎么又查起这个案子啦?”   萧瑾瑜从一个卷宗盒子里取出一叠信纸,一一在桌上铺展开来,又把阿史那苏乌带来的信件从另半边桌上铺开,眉心微沉,“当年突厥汗王来议和时呈给道宗皇帝一叠通敌信件,经多名办案官员比对,证实是宁郡王萧恒的亲笔书信,但萧恒致死都没承认……如果有人能把萧玦的字迹仿得连他自己都看不出破绽,兴许也有人能仿出萧恒的字迹。”   楚楚一愣,“王爷,你怀疑这个宁郡王是被冤枉的?”   萧瑾瑜轻轻摇头,“还不知道……萧恒与萧玦的字迹截然不同,模仿起来都不容易,若是由同一人模仿就难上加难……”   萧瑾瑜话音未落,胃里突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按着桌边稳住疼得发抖的身子。   楚楚赶忙扶他靠在椅背上,翻出两颗药喂给他,拉开他紧按在胃上的手,慢慢帮他揉着。   萧瑾瑜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好一阵子才止住胃里的翻涌,疼痛消减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许久没见萧瑾瑜这样犯胃病,楚楚吓得脸都白了,“王爷,你还疼吗?”   萧瑾瑜微微摇头,“不要紧……酒喝多了……”   昨天喝了三杯酒还没觉得什么,今天又陪阿史那苏乌喝了几杯,身子居然就受不了了……   或许他对自己身子的估计有些太过乐观了。   楚楚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转身想出去给他熬碗药,无意往摇篮那边扫了一眼,顿时吓丢了魂儿。   不知什么时候清平居然抚着摇篮的边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正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苍白如雪的萧瑾瑜,“爹爹……”   楚楚生怕他一不小心栽下去,刚想扑过去把他抱起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儿子,“王……王爷,平儿能站起来啦!”   萧瑾瑜顾不得胃里还没彻底消停的疼痛,咬着牙勉强半撑起身子,“你抱他……抱他下来……”   楚楚过去把清平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心地扶他站在地上,刚一松手,小家伙竟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萧瑾瑜跑了过去,一直跑到床边才像是用尽了力气,在跌倒的前一瞬被追上来的楚楚一把抱住,交到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萧瑾瑜怀里。   清平刚把气喘匀,就用热乎乎的小手揉上楚楚刚才给萧瑾瑜揉过的地方,仰着小脸看向还在发愣的萧瑾瑜,“爹爹,不疼,不疼……”   儿子第一次用尽力气迈出步子,居然是因为心疼他……   直到一滴水落在清平的额头上,萧瑾瑜才发现自己居然掉眼泪了。   清平的小手努力地爬上萧瑾瑜微凉的脸颊,“爹爹乖,不疼了,不哭……”   萧瑾瑜在那个小小的手掌心里深深吻了一下,“爹不疼,不疼了……”   楚楚站在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王爷,他真好!”   “嗯……平儿是最好的孩子,最好的……”   ******   晚饭之前,阿史那苏乌还真把闺女带来了。   楚楚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这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汉人衣裙,跟在阿史那苏乌身边,红扑扑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害怕,高挺的鼻梁两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一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呼扇呼扇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娃娃一样。   “乌兰,拜见安王爷,安王妃娘娘。”   阿史那乌兰像模像样朝萧瑾瑜和楚楚磕了个头,爬起来之后就直直地盯着萧瑾瑜的轮椅,用稚嫩的声音说起不大流利的汉语来,“安王爷,你的椅子上为什么有轮子呀?”   阿史那苏乌明显没料到自家女儿张嘴就是这么一句,脸上有点儿发窘,还没张嘴就听萧瑾瑜淡淡地道,“方便办案。”   阿史那乌兰将信将疑地看着萧瑾瑜,“那……你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坐了这样的椅子吧?”   萧瑾瑜眉梢微扬,“我怎么厉害?”   “我父汗说,天底下的人谁干坏事你都能知道,谁干坏事你就惩罚谁,就像……就像……”阿史那乌兰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好一阵搜肠刮肚,才突然笑起来,“就像仙女下凡!”   萧瑾瑜额头一黑,默默看向正在僵笑的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忙道,“夸你呢,夸你呢……”   “……”   楚楚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准儿媳妇,笑得合不拢嘴,“你才是像仙女下凡呢!”   阿史那乌兰眨眨眼睛,看向楚楚,“你就是能让死人骨头说话的楚楚娘娘吗?”   萧瑾瑜毫不留情地瞪向已经开始仰头看房梁的阿史那苏乌,这人给四岁的小姑娘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楚倒是点头点得痛快,“不光是骨头,心肝肠胃什么都行!”   阿史那乌兰的大眼睛顿时亮得像小太阳一样,“没有脑袋也行?”   “当然行啦!”   萧瑾瑜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阿史那乌兰一蹦三尺高,甩开阿史那苏乌的手就扑到楚楚身边,抓着楚楚的衣角直蹦跶,“我想看!我想看!”   楚楚笑得比阿史那乌兰还灿烂,弯□子把阿史那乌兰抱了起来,“没问题!咱们先去吃香喷喷的桂花糕,然后就带你看没脑袋的骨头说话!”   “娘娘是大好人!”   萧瑾瑜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阿史那苏乌嘴角直发抽,勉强挤出一句,“这样……这样我就,放心了……”   楚楚脆生生地回了一句,“大汗你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   楚楚抱着阿史那乌兰说说笑笑地走出去,阿史那苏乌才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声,“幸亏没给我那两个秃小子讲你俩的事儿……”   萧瑾瑜冷眼瞪过去,“那你为何要给个姑娘家讲?”   阿史那苏乌抓起一旁茶案上的杯子,连灌三口茶压了压惊,才道,“她两岁那会儿怕打仗怕见血怕死人,胆小得像个耗子一样,这在草原上根本没活路……本来就是讲给她长长胆的,谁知道一长长过头了……”   萧瑾瑜脸色微阴,拿他和楚楚事儿给闺女壮胆,亏这人想得出来……   阿史那苏乌一口闷完剩下的茶水,声音还是有点儿发虚,“安王爷……你帮忙看着点儿,那些开膛破肚掏心挖肠子什么的,就别让她学了吧……”   萧瑾瑜捧起自己手边那杯茶,“帮不了。”   “这丫头已经学武一年多了,”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的一张冷脸,“要是她哪天把你儿子剖了,你可别来找我。”   萧瑾瑜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一身。   “所以……”阿史那苏乌诚心诚意地道,“拜托安王爷费心了。”   萧瑾瑜无声默叹,“不客气……”   阿史那苏乌抬眼扫了下这间宽敞的大厅,浓眉轻蹙,声音微沉,“这地方能说话吗?”   萧瑾瑜微怔,轻声道,“去书房吧。”   ******   阿史那苏乌跟着萧瑾瑜进到一心园书房,把门窗一关,就一屁股坐到了萧瑾瑜的书案上,看得萧瑾瑜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什么事……说吧。”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把腿一盘,勾起嘴角,“我听说两年前你因为把我从军营里放走,被朝廷里的人告状了?”   萧瑾瑜冷冷看他一眼,一言未发。   “不知道安王爷查没查清楚,这事儿到底是谁捅出去的?”   萧瑾瑜声音比脸色还要冷硬,“自己人。”   阿史那苏乌眉梢一挑,“我要是没记错,当时帐子里除了你,我,王妃娘娘,都离,就是两个御林军吧?”   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们朝廷的御林军一向是只按皇帝的亲笔调令办事的吧?”   萧瑾瑜脸色一沉,“大汗想说什么?”   “安王爷,如果这个模仿吴郡王写字的人,也会模仿你们皇帝写字呢?”   萧瑾瑜一怔,身子明显一僵。   他确实查到了那两个御林军身上,甚至冒死偷查了那封调令,发现那封调令之后还有一封皇帝御笔亲书加盖玉印的追加函,函件内容就是要求这几个御林军按日上报他的行踪。   查到这个地方,萧瑾瑜就没再往下查。   朝廷和公堂不一样,有些不该他知道的事儿,萧瑾瑜绝不会轻易去引火自焚,尤其那时楚楚的肚子已经鼓得像是揣着个大西瓜了,只要麻烦不找上门来,萧瑾瑜绝对不会去自找麻烦。   可若真像阿史那苏乌猜的这样……那就真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   实话实说,要不是阿史那苏乌问得这么直白,他恐怕下辈子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即便是想了,他也不能去找皇上对质,即便是他脑子一热真去找皇上对质了,擅自翻查御林军调令照样是死罪一条。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从桌子上跳下来,看着脸色隐隐发白的萧瑾瑜,这是个身子比兔子还柔弱,脑子却比狼王还精明人,他开个头,这个人一定能想到结尾,“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旁观者清……现在我家丫头的命也在你手上了,请安王爷千万跟神仙一样耳清目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只要我家丫头能平平安安长大,阿史那苏乌一定拿命谢你。”   萧瑾瑜微微颔首思虑须臾,抬起头来云淡风轻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阿史那苏乌一愣,坦然地摊了摊手,“不知道,你们汉人老这么说。”   “你的命我用不着……你记得每年向安王府交千两黄金就好。”   “……千两?!”   萧瑾瑜轻轻点头,“汉人养女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说过千金小姐吗?”   看着阿史那苏乌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萧瑾瑜淡淡地道,“不交也无妨……”   读多了书的汉人在带有让步意思的句子之后往往会跟着什么样的话,阿史那苏乌的汉师可是讲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萧瑾瑜这种既会读书又会当官还一肚子坏水的人……   阿史那苏乌忙道,“交,我交!”   “好。”   阿史那苏乌刚要出门,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安王爷……你府上那个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小翊,还真喜欢女人啊?”   萧瑾瑜嘴角微扬,“嗯……已经和喜欢的女人成亲好些年了。”   阿史那苏乌顿时瞪圆了眼睛。   萧瑾瑜像是漫不经心地道,“长子今年有五六岁了吧……”   阿史那苏乌僵在门口张了半天嘴,才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安王爷……乌兰,肯定是嫁给你儿子,对吧……”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头,淡淡地道,“犬子生有心疾,体弱多病……”   “不要紧不要紧!男的活的就行!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把嫁妆全都送来,就这么定了啊!”   “……!”    ☆、116满汉全席(八)   满汉全席(八) ...   萧瑾瑜正儿八经地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她跟平儿都还没见过面……”      “见过啦!我带她去厨房之前先带她来看平儿的,她可喜欢平儿了,说他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样好看,还抱他了呢,平儿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下,乌兰可高兴啦!”      萧瑾瑜瞪大了眼睛看向病怏怏的儿子,却生生被儿子无辜的眼神看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默默一叹,抬手揉上发胀的太阳穴,“好……”      这儿子还真是比自己出息多了……      “楚楚……”萧瑾瑜搁下手里的卷宗,有气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明天把平儿和乌兰交给顾先生照顾一天,你陪我去薛府。”      “薛府?”      萧瑾瑜浅浅苦笑地看着这个显然一高兴就把日子忘干净的人,从被案卷盒子堆得一片狼藉的桌上抽出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明天十娘和薛太师成亲。”      “呀!我差点儿就忘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可没看出来差的那一点儿在哪儿,“我已让赵管家备好贺礼了,明天陪我送去就好……”      “好,”楚楚转身把清平放进摇篮里,“那我去给薛大人找件好看的衣服吧,他爹成亲,他总不能穿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去吧。”      “不用……”萧瑾瑜轻叹,“他未必肯去。”      “为什么呀?”楚楚拧起眉头来,“爹成亲,当儿子的怎么能不去啊!”      听着楚楚把一件他这辈子还从没考虑过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萧瑾瑜苦笑点头,“那就先准备着,我明早让人去问他。”      “不行,明早就太迟啦,他连准备贺礼的空都没有了。”楚楚低头帮萧瑾瑜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你早点睡觉,我找好衣服就给薛大人送去,顺便跟他说薛太师成亲的事儿。”      “好……”      薛茗与薛汝成的关系冷硬到什么程度,萧瑾瑜清楚得很,事实上,薛茗跟谁的关系都冷硬得很,萧瑾瑜从未听说过薛茗出现在什么办喜事办丧事的地方,所以楚楚刚出门,萧瑾瑜就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结果楚楚顶着一张得意满满的笑脸回来,看得萧瑾瑜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你说动薛茗了?”      “薛大人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楚楚换好衣服,钻进被萧瑾瑜暖了半天还是一片冰凉的被窝里,把小火炉一样的身子窝进萧瑾瑜有些发冷的怀里,“我跟他一说,他就答应去啦。”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楚楚抓过萧瑾瑜冰冷的双手,捂在怀里暖着,“我没说什么别的,就跟他说薛太师明天成亲,娶的是你的十姐,他就同意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薛茗肯去,对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都是再好不过事情,“谢谢你……”      “你怎么又跟我客气啦!”      萧瑾瑜浅笑,“我替薛茗谢你。”      “他已经谢过啦。”      “薛茗跟你道谢?”      “是呀,”楚楚看着萧瑾瑜轻轻皱起来的眉头,“怎么啦?”      “没事……睡吧,薛府管家请我明天早些过去,兴许有事要帮忙。”      “好。”      ******      楚楚大清早被雨打房檐的细碎声响惊醒,赶忙爬起来看向身边的萧瑾瑜,这人果然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还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萧瑾瑜后半夜就疼醒了,吃了两颗药一直忍到这会儿,看楚楚急急忙忙地下床拿药酒,萧瑾瑜勉强微笑,“别着急……不是很疼……”      每次阴天下雨萧瑾瑜的风湿病都会毫无例外地犯起来,一回比一回严重,两年前他还能借着拐杖自己站起来,如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楚楚实在不知道冷嫣看到萧玦伤成那样是怎么保持平静的,反正她每次看到萧瑾瑜受这样的折磨,都心疼得直想掉眼泪,恨不得把那个害他受这份罪的人从阎王殿里捞出来再千刀万剐一百遍。      每每楚楚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她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萧瑾瑜总是浅浅地苦笑,“是我自己身子不济,不过是在冰水里泡了几回……”      “那也得怪那个害你染了尸毒的人,你要是没染尸毒,叶先生怎么会用这种法子救你啊……叶先生也真是的,大活人泡到冰水里,一泡就是几个时辰,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萧瑾瑜平静地笑着,任她揉抚身上那些肿得惨不忍睹的关节,“若无叶先生当机立断,你现在就是别人家的娘子了……”      “我才不当别人家的娘子呢!”楚楚抬头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那张大红喜帖,嘟了嘟嘴,“十娘长得那么好看,薛太师有什么好呀……胡子一大把,亲起来肯定扎嘴!”      萧瑾瑜“噗”地笑出声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笑得身子直发颤。      “王爷,你以后可不许留胡子!”      “好……不留,不留……”      楚楚见萧瑾瑜疼得厉害,本想劝他跟薛汝成说一声,日后补送个贺礼就行了,可想好的话还没说出来,薛府管家就亲自带人来接了。      萧瑾瑜从小就是薛府的常客,薛府的老管家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即便如此,萧瑾瑜还是待穿戴整齐之后才出来见他,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地道,“让张伯久等了。”      张伯连连摆手,苦笑着看向满面倦容的萧瑾瑜,“我跟老爷说,这种又湿又冷的日子就别让王爷来回折腾了……”      楚楚刚想使劲点头,就听张伯接着补上一句,“可老爷非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商量,还说王爷和娘娘要是不去,其他客人也甭进门了。”      萧瑾瑜浅浅含笑,“刚好,我也有事要请教先生……昨晚薛茗听说此事,也答应前去贺喜。”      张伯顿时把眼睛睁得跟牛蛙一样,“二……二少爷要去给老爷贺喜?”      “嗯……我再从府里带两个不错的厨子去,有他们能帮忙的地方尽管使唤就好。”      张伯一惊未过,接着一喜,“还是王爷知道老奴的难处啊!办个喜事全府上下都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最忙活不过来的就是厨房,王爷要是不说,我待会儿也得到别处借厨子去!”      “不必客气……还缺什么人手,尽管开口就是。”      “多谢王爷!”      ******      皇帝的姑姑嫁给当朝太师,楚楚以为这场婚事的排场怎么也不会逊于萧湘嫁给吴江的时候,所以在薛府门前下车,看到连个红喜字都没贴的薛府大门的时候,楚楚着实愣了一下。      再往里走,确实看见薛府里的下人们在忙活着张灯结彩,可楚楚就是感觉不到给吴江办喜事时的那种热闹劲儿,兴许是因为阴天下雨,楚楚总觉得这大宅子里冷森森的,满眼都是忙东忙西的人,却觉不出来有多少人气儿。      薛茗一进客厅就皱着眉头一脸冰霜地问向张伯,“公主什么时候到?”      张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答道,“二少爷……公主已经在府上住了一年多了,说是一切从简,从她住的西院小楼嫁到老爷房里就行了。”      薛茗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来,转身就走。      张伯忙追过去,“二少爷,公主这会儿已经在梳妆打扮,您可别……”话没说完,被薛茗转头一个冷眼瞪过来,立马站住了脚,后面的半截话也硬塞回了肚子里,换出一声叹气。      楚楚皱皱眉头,贴在萧瑾瑜耳边轻声道,“王爷,薛大人不会欺负十娘吧?”      那女人虽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比起薛茗的脾气,楚楚还真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萧瑾瑜微微摇头,轻轻咳了几声,张伯忙道,“王爷,厅里风凉,老爷在南楼等您呢。”      “好……”      张伯把两人迎到后院的一座三层木楼下,“王爷,老爷就在三楼歇着。”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头,转头对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师问个安……我与张伯说几句话就来。”      看着萧瑾瑜严肃的模样,楚楚只得点了点头,“哦……好。”      看着楚楚跑上楼去,等了好一阵萧瑾瑜才开口,“张伯……十娘是何时住进府里来的?”      张伯苦笑摇头,往楼上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啥时候住进来的……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一回我急着找老爷有事儿,没敲门就进了老爷的书房,就看见老爷在书房里跟十娘那啥……后来老爷就跟我说,把西院小楼收拾出来,她就住在那了。”      萧瑾瑜浅浅点头,“那先生为何到如今才娶十娘过门?”      “谁知道啊……王爷又不是不知道,老爷这人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原先也没少出馊点子折腾你不是……”      萧瑾瑜苦笑点头。      张伯看了眼萧瑾瑜轻靠在轮椅中的身子,“王爷,这儿的楼梯不好上,老奴背您上去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这座木楼,张伯知道他的脾气,跟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绝不是纯粹跟他客气。这座小楼临湖,为了通风防潮,楼层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楼梯自然也长得多,为保美观,台阶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来倒是不会觉得特别难受,可对他的身子来说,就算是搁在两年前,也是像徒手攀爬悬崖峭壁一样困难。      萧瑾瑜无声默叹,“有劳张伯了。”      张伯搀他坐到楼下厅堂里的椅子上,先把他的轮椅搬了上去,又下来背他,两趟跑下来,张伯早就满头大汗了。张伯把他送进屋里,萧瑾瑜还没来得及道谢,张伯就匆匆忙忙地一拜而退了。      薛汝成穿着一袭猩红色的礼服坐在临窗的棋桌边,左手黑子,右手白子,饶有兴致地在棋盘上摆格子玩儿,大半个棋盘已经被黑子白子填满了。      萧瑾瑜在偌大的屋子里扫了一眼,没见楚楚。      “王爷放心,”薛汝成摆弄着棋子,头也不抬,“老夫请王妃娘娘帮个小忙,一会儿就还给王爷……王爷有兴致陪老夫下盘棋吗?”      “先生……”萧瑾瑜看着棋盘,一动不动,跟薛汝成下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张伯说,先生有要事相商?”      薛汝成一丝不苟地把棋盘彻底摆满,才站起身来,捧了杯热姜茶递到萧瑾瑜手上,又不急不慢地坐了回去,“老夫记得,王爷近年来曾数次上折子,请求开棺检验一个入土多年的宫里人。”      萧瑾瑜捧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琥珀色的姜茶在雪白的瓷杯里荡开层层波澜,萧瑾瑜的眼睛里仍是一片沉静,微微颔首应了一句,“是。”      “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二十几年前暴病身亡的那个?”      “是。”      薛汝成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不过王爷每次上奏都未言明为何案开棺,所以皇上始终没有准奏。”      萧瑾瑜薄唇轻抿,浅浅苦笑,“是。”      “老夫已跟皇上谈妥,那副棺材昨晚上已经送到这儿来了……”薛汝成抬手指了指檀木屏风后面的西墙,“就在隔壁屋里放着,娘娘刚才要酒要醋要木炭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文美人的那把骨头捞出来连蒸带煮了。”      看着萧瑾瑜眼中不复存在的静定,薛汝成皱了皱眉头,“娘娘也不是第一回这么验尸吧……就验一把骨头,还是女人骨头,王爷有什么不放心吗?”      “不是……”萧瑾瑜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握得苍白,微微发抖,“我……我没想让楚楚验她。”      薛汝成眉梢微扬,“王爷当初答应娶她,不就是为了验这具骸骨吗?”      萧瑾瑜错愕地看向薛汝成,薛汝成仍淡然平静得跟刚才摆棋子玩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是奉旨娶她……”      薛汝成摆摆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这是王爷的私事儿,王爷自己清楚就行了……王爷成亲之时老夫没能送份贺礼,这个就算是补给王爷的了。”      萧瑾瑜怔了半晌,才想起来颔首道了一句,“谢先生成全。”      “举手之劳……”薛汝成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挑得极高的屋顶,又低头踹了踹擦得锃亮也没能显得新一点儿的地板,“反正这楼也到了拆掉重建的时候了,平时没人来,停放个把死人也不碍事。”      薛汝成说完就慢慢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整了整那身做工极为考究,却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才好的礼服,“听说茗儿也来了,老夫过去瞧瞧……王爷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娘娘验完自然会过来。”      “可有什么需我帮忙的?”      薛汝成往他满是病色的脸上看了一眼,“别昏过去就好。”      “……是。”      楚楚进那间停放棺木房间的时候,薛汝成跟她说的那口棺材就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旁边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不转睛地守着,楚楚一眼看过去就皱起了眉头,不等侍卫向她行礼,便道,“侍卫大哥,这就是那个美人的棺材?”      侍卫一愣,他只知道这是凌晨时分由四个御林军悄无声息地送来的,还说是他家老爷替安王爷向皇上借来的。就为这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陈年棺材,他已经在这个阴风四起的地方守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棺材里躺着的人能美到什么程度。      “美……美人?”      “薛太师说,这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呀。”      侍卫茫然地往棺材上看了一眼,皇帝的女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更别说是现任皇帝的奶奶辈的女人了,“小人孤陋寡闻……”      楚楚凑近过去,仔细地看着那口陈旧却完好的棺材,紧紧地拧着眉头,“这是杉木棺材,木头不赖,漆上得也好,不过上面光秃秃的,连点儿花纹都没有……这样的棺材在紫竹县县城卖五两银子,我家卖四两七,每年都能卖出去好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妾最爱用这样的棺材……怎么皇帝的女人也用这样的棺材呀?”      侍卫听得脊梁骨后面一阵阵地冒凉气,他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哪有闲情逸致去研究这种晦气玩意儿……侍卫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没用的,“还是娘娘家的实惠……”      楚楚抬起头来饱满地一笑,“那当然啦!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你要是去买,我还能让我爹再给你算便宜点儿,你要是多买几个,我就让我爹再给你搭一个!”      侍卫顶着一脑门儿的黑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娘娘……”      “别客气!”    --------------------------------------------------------------------------------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爱的姑娘们~! 本文出版在即,应出版社要求,即日起开始停更,预计十月中旬回归,感谢各位姑娘的支持与谅解,丫头鞠躬拜谢~ 【在这儿必须吼一句,丫头出品,坑品有保障!!!!!!!!!!!!!!!!!!!】 ☆、117满汉全席(九)   “不客气,不客气……”侍卫生怕她再热情洋溢地给他推荐起棺材来,王妃娘娘的好意他可是万万不敢拂的,何况还是安王爷家的王妃娘娘,于是赶紧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娘娘稍候,小的这就开棺。”   “还不行!”   楚楚拦住侍卫,跑去把窗前案桌上摆着的香炉抱了过来,点了六根香,递给侍卫三根。   “死者为大,要扰人家的清净,得先给人家道个歉,今天是薛太师的好日子,惹死人生气是要触大霉头的。”   侍卫头一回干开棺的差事,原本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听楚楚这么严肃认真地一说,不拜都不行了。反正是道宗皇帝的女人,拜着也不冤……   正儿八经地敬了香,楚楚又拉着侍卫仔细地熏了皂角苍术,才让侍卫撬开了棺材盖。   棺材盖一掀,一股刺鼻的霉腐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侍卫一下子拧紧了眉头,楚楚却像是什么味儿都没闻见似的,急切地往棺材里面看了一眼,展开一个像是突然看到万亩花林一般的激动的笑容,“太好啦!这棺材保存得太好啦!”   侍卫忍不住往棺材里看了看,只看见一层铺得平平整整的缎面被子,缎面已经腐烂得不辨原色,全是一片片被尸水浸染出来的棕黄,配合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侍卫连昨儿晚上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空荡荡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侍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娘娘请。”   楚楚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侍卫大哥,你能不能帮忙把这被子揭下来呀?”   “……!”   “王爷怕脏,我一会儿还得去找他呢。”   “……是。”   侍卫刚咬牙凑到棺材边,把手伸下去捏住被子一头,正想着速战速决,就听楚楚认认真真地提醒道,“慢点儿揭,可别伤着尸体啦。”   侍卫全身一僵,“……是。”   侍卫几乎拿出了帮自家娘子宽衣解带的温柔劲儿,小心翼翼地连揭了三床被尸水浸透的破被子,才露出零星的陪葬器物,和一具仍被丝绸从头裹到脚的腐尸。   楚楚一直站在棺材边上目不转睛盯着里面的情况,乍看到那些陪葬器物,顿时一脸的好奇,“侍卫大哥,我能看看这些陪葬的宝贝吗?”   下葬的主儿的身子都要被她看干净了,陪葬的玩意儿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侍卫轻手轻脚地取出所有的陪葬器物,搁在楚楚捧来的大托盘里。   两支玉钗,两支金钗,两枚金戒指,还有零星的几件瓷器玉器银器,做工一件比一件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娘娘……”侍卫两手沾满了腐尸的气味,还守着一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陈年尸体,他可没有欣赏那些在薛府里随处可见的琐碎物件的心,“这一层……揭吗?”   楚楚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件银烛台,头都不抬一下,“揭!”   “……是。”   侍卫扭头深呼吸了几下,摒着一口气转过头来,一鼓作气把裹尸的丝绸和衣物剥解下来,被尸水和霉腐之气沤成棕黄色的丝绸和衣服紧紧黏在还残存着些许腐皮烂肉的尸骨上,侍卫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内力才压制住呕吐出来的欲望,刚一剥完上表面,就迅速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息了几下。   他不是没见过恶心的尸体,只是从没亲手摸过……   楚楚刚凑上去就扒着棺材的边沿兴奋地叫着,“我还从没见过二十几年的尸体才刚烂到这个程度的呢,你看这块儿,还有这块……宫里的棺材还真是好!”   侍卫随口应付着,“是,是……”   “呀!这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里面开出朵牡丹花来,侍卫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好像是什么首饰……大哥,你把它们拿出来吧。”   可惜他又不能对王爷家的宝贝娘娘说不……   “是……”   侍卫铁青着脸转过身来,楚楚赶忙往这副尸骨腐烂得只剩一汪粘稠的肚膛位置指了指,“这儿,你看见了吧,好像有四个呢,金闪闪的!”   侍卫咬着牙闭着眼把手伸下去,迅速捞起那四个害人不浅的玩意儿,丢进楚楚手中的托盘里,转身拼命地吐起来,也不知道倚着墙根干呕了多长时间,才被楚楚走过来拍了拍肩膀。   “侍卫大哥,你没事儿吧?”   侍卫刚想抬起袖子抹抹嘴,胳膊抬到一半就被自己身上浓烈的尸臭味惹得胃里又一阵子翻涌,好容易忍下来,才虚飘飘地道,“没,没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她抬到院子里去,用清水把她骨头上沾着的东西都冲洗干净,然后找块地挖个坑,拿席子把骨头抬下去用酒醋蒸蒸,蒸好了抬出来放到干净地里,喊我去看就行啦。”   侍卫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静定的楚楚,“娘娘,这可是道宗皇帝的……”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具尸体说出“美人”俩字。   “没事儿,”楚楚笑得很是亲切,“你刚才都给她烧过香磕过头啦,她不会怪你的。”   侍卫深深吸了一口气,“是……”   侍卫也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反正把蒸好的尸骨从坑里抬出来以后他就只管远远站到一边尽情地吐去了,直到楚楚笑盈盈地跑过来,“侍卫大哥,我都已经验好啦……”   侍卫劫后余生般地舒出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就听楚楚脆生生地补了一句。   “你再把她按原样裹起来抬上去,放回棺材里就行啦。”   “……!”   ******   楚楚验完回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慢慢地喝着那杯姜茶。楚楚还没靠近,萧瑾瑜就略带急切地问道,“验好了?”   “嗯!”楚楚四下看看,“王爷,薛太师呢?”   “去见薛茗了……”萧瑾瑜放下杯子,牵过楚楚的手把她拉到身边,眉心轻轻皱着,“楚楚,可验出什么来?”   楚楚看着萧瑾瑜明显是有些着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王爷,薛太师说,我验完这具尸体,你就会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娶我。”   萧瑾瑜一怔,沉默了须臾,牵起一抹浅浅的苦笑,看向那个满眼期待的人,“楚楚……薛太师可告诉过你,你验的是什么人?”   “道宗皇帝的文美人,薛太师说她是二十五年前突然病死的。”   萧瑾瑜淡淡地点头,“对……她是道宗皇帝册封的文美人,宫里的记录上她是至道二十六年暴病身亡的……我很小的时候宫里有过传言,说她才是我的生母,十娘说是有些人妒忌我嫡出的身份,胡说八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再没人这样说了。”   楚楚一惊,眼睛嘴巴一块儿张大了。   “我从宫里搬出去之前暗中查过,文美人的病案记录曾被篡改过,明明是五年的记录,墨迹却明显是一气呵成的……那时候当年的太医早已过世了。”   楚楚抚上萧瑾瑜发凉的手背,“你既然怀疑她的死因,怎么一直都没给她验尸呀?”   萧瑾瑜浅浅含笑,笑得有点发苦,伸手抚上楚楚满是关切的脸颊,“开棺不是件小事,何况宫里的事一向很复杂……等我下定了决心,想奏请开棺验尸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碰尸体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她比谁都清楚,开棺验尸是仵作行里最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冒犯死人得罪活人不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埋得太久的尸体,打开棺材也就只剩下一副白骨了,想在陈年白骨上查出点儿什么东西来,那可比在一袋子大米里面拣出一粒芝麻还难。何况一旦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验尸的人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还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楚家这三辈仵作,也就只有楚爷爷年轻那会儿遇过两回开棺验尸的事儿。他一个王爷,想验自己父皇的女人,还是个有可能是他生母的女人,楚楚当然明白这里面得有多少顾虑。   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看着她和两年前一样水灵灵的眼睛,“楚楚,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遇上我的?”   楚楚一愣,不知道萧瑾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干脆地答道,“当然记得啦,你是皇上赏给我的嘛!”   萧瑾瑜一噎,额头上隐隐泛黑,“不是……”   楚楚杏眼一瞪,“就是!”   “是,是……”萧瑾瑜哭笑不得,“不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记不记得第一回见我是为什么?”   楚楚想了想,“在刑部门口,我以为你是皇上,给你磕头来着。”   萧瑾瑜默默叹气,摸了摸那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脑袋,“你来刑部是为什么?”   “考试呀,考仵作……我都考上了,你还不肯要我呢!”   萧瑾瑜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循循善诱还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难得的选择放弃了,“楚楚……你还记得,当时是景翊让你去刑部考试的吧?”   这么一说,楚楚更来气了,“就是景大哥骗我说那是六扇门的考试,我才去考的!”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骗你?”   楚楚嘟起小嘴,“不知道,反正你们当大官儿的都爱骗人。”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不是骗你……他是在帮我办事,找一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心细的仵作……他在街上遇见你,就想借刑部的考试看看你的本事,也让我见见你。”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就看上我啦?”   萧瑾瑜一窘,“算是……”   楚楚总算是转过了弯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验文美人的尸体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下了这个决心,找到了合适的人,他却舍不得让这个人陪着自己涉险了……擅改宫中医案是欺君之罪,办事之人要是没有个像样的靠山,很难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每每想到宫里波诡云谲的一切,萧瑾瑜都不愿带着她一块儿往火坑里跳。   这事儿他从没跟楚楚说起过,生怕她一气起来就一走了之,萧瑾瑜紧抓着楚楚的手,小心地看着她脸上神色,偏偏就是一点愠色都没看见,这人还笑得美滋滋的,“楚楚……你不生气?”   楚楚低下头来,轻快地在他苍白的脸上亲了一下,“你喜欢我验尸的手艺也是喜欢我,就跟我喜欢你会查案子一样,对吧?”   萧瑾瑜一怔,轻笑,“对……谢谢你。”    ☆、118满汉全席(十)   “这可是我头一回开棺验尸,我要是验得对,你再谢我吧!”楚楚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看着他目光里藏不住的急切,楚楚一时心疼得很,恨不得一口气把刚才验出来的结果全告诉他,“从尸体盆骨上看,死者死前刚刚生过孩子,应该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就死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轻轻点头,楚楚却清晰地感觉到萧瑾瑜的手微颤了一下,不由得把另一只没被他攥住的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   “死者骨头颜色正常,陪葬的银器也没有被砒霜一类的毒物浸泡的迹象,尸骨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经过醋蒸之后在明油伞下面看,也没看出骨头上有什么伤。”   萧瑾瑜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不要紧……这么多年了,验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楚楚笑着抚上萧瑾瑜强作笑意的嘴角,“王爷,你别急着泄气,我都验出来啦。”   萧瑾瑜一怔,“验出什么了?”   楚楚认真地看着萧瑾瑜,眼睛亮闪闪的,“王爷,像文美人这样身份的人,死后下葬会陪葬多少东西呀?”   萧瑾瑜眉心微蹙,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轻轻摇头,“不一定……但金器,银器,玉器,各不得超过五件。”   “那这些东西都是放在裹尸布外面的吗?”   萧瑾瑜点点头,“除了些穿戴在身上的饰物,其余陪葬品都应在裹尸布之外。”   楚楚笑起来,“那就对啦!”   “……什么对了?”   “文美人的死因,”楚楚一字一句地道,“她是吞金死的。”   萧瑾瑜一愕,“为什么?”   “搁在她裹尸布外面的金器有两只金钗和两枚金戒指,可又在她裹尸布里面发现了四个金戒指,就在她肚子的位置上,这不就是被她吞进去的嘛!”   萧瑾瑜轻轻拧着眉头,吞金这种死法在宫里不是稀罕事,因为吞金之后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口吐黄水,与患胃病的反应极为相似,死相很是自然,单看尸体很难惹人怀疑,这在事事都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宫里绝对是个倍受青睐的死法。   可要处死一个刚刚诞下皇家骨肉的女人,还把这女人诞下的皇家骨肉隐瞒得一干二净,绝非寻常宫里人能办得到的……   “王爷,”楚楚扯了扯萧瑾瑜的胳膊,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你要是想知道她是不是你娘,滴血认亲不就行啦?”   萧瑾瑜还没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两声干咳,薛汝成推门进来,一边伸出手来在炭盆边暖着,一边不疾不徐地叹道,“要早知王爷开棺验尸是想查生母之事,老夫就不到皇上面前费那番口舌了……王爷既对自己的身世有疑,何不直接来问老夫?”薛汝成抬头看了眼愣住的楚楚,“应该会比滴血认亲准那么一点儿。”   萧瑾瑜向来平静的脸上铺满了楚楚从未见过的强烈的错愕,楚楚紧挨在他身边,甚至能看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在微微发颤,“先生……”   薛汝成像是嫌炭火不够暖,又把手凑到嘴边哈了两口气,手心手背地揉搓了几下,才缓缓地道,“文美人死前确实诞下一子,跟王爷是同一天生辰,时辰也差不多少,不过不是王爷。”   楚楚心里倏地一松,笑着抚上萧瑾瑜发僵的手背,“王爷,现在你能放心啦!”   萧瑾瑜望着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他自己都能听出来这会儿的声音一点也不稳当,“既是如此,她为何会吞金而死,又为何会有人篡改她的病案记录……还有那名皇子……”   薛汝成轻轻一叹,顺手拂了拂袖上的薄尘,像在讲授文章一样严肃认真又平静自如地道,“因为文美人生的不是皇子,是皇孙。”   楚楚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愣愣地看着薛汝成,“哪有不生儿子就能先生孙子的呀?”   薛汝成像看亲孙女一样满眼慈祥地看向楚楚,就差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了,“当然能啊,道宗皇后早就把儿子生好了嘛。”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楚楚看向萧瑾瑜,在萧瑾瑜的一脸愕然上看出来,这种事儿就算在皇帝家也不是司空见惯的,顿时觉得安心了点儿。   萧瑾瑜一点儿也不觉得安心,心里反而揪得更紧了。他的兄长在刚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父皇的后妃乱伦生子,这事既然能被他母后知道,还不声不响地处理得如此干净,宫里宫外奉命办差的人必定不在少数,此事若是走漏出半点风声,被有心之人利用,抓出三五个所谓的人证,借此事大做文章,把他那羽翼尚不丰满的侄子扯下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先生……”萧瑾瑜低头拱手,“怨瑾瑜一时糊涂,轻信流言……兹事体大,还请先生为社稷安定继续守此秘密。”   薛汝成气定神闲地摆了摆手,“老夫既然已经憋了二十五年,就无所谓再憋个二十五年……只是老夫得把这事儿一口气儿说完,省得王爷回头想起来又四处乱查,白费力气还害的娘娘成天提心吊胆的。”   萧瑾瑜像是写文章写跑题被薛汝成训了一样,脸上一阵发烫,“是……”   楚楚吐了吐舌头,“这还不算完啊……”   “当然没完。”薛汝成捧了杯茶,慢慢地踱到西墙底下的檀木屏风前,一边细细品赏着屏风上的纹饰,一边很是享受地抿了一口热茶,俨然一副我慢慢说你慢慢听的架势,“听说王爷近来把三法司,兵部和吏部里所有有关宁郡王萧恒与前太师云易的卷宗文书都调走查阅了?”   薛汝成一下子把话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萧瑾瑜愣了一愣,才道,“是……”   “王爷一向对此类证据确凿又无甚悬念可言的陈年旧案兴致索然,突然对此案有了兴趣,可是有人来求王爷翻案?”   楚楚像看见菩萨显灵一样,既敬又畏地看着薛汝成的背影,他连这个都能猜出来,可真不愧是王爷的先生。   萧瑾瑜也毫不隐瞒,“是。”   薛汝成的目光挪到屏风旁边的一副山水画上,用早年教萧瑾瑜看卷宗那样既严肃又耐心的口吻问道,“王爷可有什么疑问?”   “有……”萧瑾瑜当真像是学生请教先生的模样,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当年任职刑部,参审此案,可否记得当日云易得知自家房中搜出贪污账簿,作何反应?”   薛汝成缓缓地答道,“常人的反应……先惊慌,再狡辩,最后认罪伏法。”   “同为作奸犯科之人,为何当日宁郡王看到突厥送来的通敌铁证方肯认罪伏法?”   “也是常人的反应……是活物就都有求生之欲,云易是文人,寄望归服律法以得宽宥,萧恒是武将,生死关头只信自己,顽抗到死也属本能……本质来说,这二人的反应都是一回事,跟猫爪子底下吱吱乱叫的耗子没什么差别。”   “敢问先生……”萧瑾瑜声音微沉,“当日云易与萧恒皆被满门抄斩,但两家皆有漏网之鱼……如今时发现两家遗孤,当做如何处置?”   薛汝成看着眼前的画一阵没出声,楚楚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她跟那个神出鬼没的六王爷不熟,但明白一点,六王爷既然明知道他娘子是逃犯,还愿意娶她,又来找萧瑾瑜帮她家翻案,肯定是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去了,萧瑾瑜要是抓了他的娘子,他肯定要恨死萧瑾瑜了。虽然楚楚不了解六王爷是个什么样脾气的人,但多一个财大气粗的仇人对萧瑾瑜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薛汝成再开口时已经转身过来,静静看着萧瑾瑜,“此案为道宗皇帝亲判,王爷以为,当如何处置?”   萧瑾瑜眼睫微垂,眉心蹙起几道清浅的纹路,沉声道,“按律……当凌迟。”   一股凉风带着阴湿的寒气从微启的窗子里钻了进来,撞在萧瑾瑜单薄的身子上,把他全身各个骨节中虫咬蚁噬般的痛楚又加深了一分,萧瑾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连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一层。   薛汝成移步过去关紧了窗子,顺手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转头又看起另一面墙上的一副书法来。楚楚看着满屋的字画突然想起些什么,赶忙握住萧瑾瑜凉透了的手提醒道,“王爷,你不是说,他们可能是被人冤枉的吗?”   薛汝成皱着眉头回过身来,“可能是被人冤枉的?”   萧瑾瑜勉强立直脊背,“瑾瑜斗胆猜测……当年于云易房中搜出的贪污账簿所记录的赃款并非云易所贪,突厥送来的通敌书信也并非萧恒亲笔所书。”   薛汝成的声音里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惊讶,只像是一句寻常的课业提问,“王爷因何生此怀疑?”   “在云易府中搜出的账簿查为云易府中的总账房所记,与他为云易所做的其他账目一样字迹清楚,条理清晰,唯有一点……其他账目经核对皆分文不差,唯此账目上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就连云易在主动招供的时候自己都说不出来。据查,云易向来是个在钱的事上锱铢必较的人,即便是赃款,出现这样的缺口也属反常。何况……云易官居高位,若想拖延时间从中周旋,也并非全无转机,何必急着认罪?”   薛汝成捻着胡梢轻轻点头。   “至于宁郡王萧恒……此人被捕入狱后受刑讯半年之久,上堂数次,见数名人证仍不肯招供,一见突厥送来的书信却立即供认不讳,看似理所当然,细想之下仍是不合情理。”   “王爷既有如此怀疑……”薛汝成又负手走到另一副画前,凑得近近的,好像萧瑾瑜的话还没有画上的那只大白猫有意思,“可有什么猜测?”   萧瑾瑜轻轻摇头,“还没有……”   “娘娘呢?”   楚楚的一颗心还在为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六王妃揪着,突然被薛汝成这么一问,吓了一跳,“我……在这儿呢!”   薛汝成顶着微黑的脑门转过头来看了楚楚一眼,“老夫是想问……娘娘觉得,这两个当大官的人,一个赶着投胎似的急着认罪,一个开始抵死不认,后来突然招认,会是因为什么呢?”   楚楚一愣,赶忙摇头,“我是当仵作的,这些事不归我管,我不能乱猜!”   “不要紧……”薛汝成把目光重新投到的画纸上,不急不慢地道,“就随便猜猜,猜错了也不要紧……老夫知道正确答案。”   楚楚差点儿要对这个把自己裹得像根红香肠一样的怪老头翻白眼了,“你都知道了,还让我猜什么呀!”   “因为老夫相信娘娘猜得到。”薛汝成负手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看着气鼓鼓的楚楚,“今儿是老夫的好日子,娘娘赏个脸吧?”   楚楚努了努嘴,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也点了点头,才不情愿地道,“那我可就随便猜了?”   “娘娘请。”    ☆、119满汉全席(十一)   楚楚把薛汝成和萧瑾瑜说的话全搁在脑子里转悠了几圈,也没转悠出个什么所以然,不禁低头嘟囔道,“这世上哪还有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事儿啊……”一低头正对上萧瑾瑜满目的温柔平静,又补上了一句,“除了最喜欢的人的命。”   楚楚还在看着萧瑾瑜清俊的轮廓失神,萧瑾瑜已然有了豁然的神色,薛汝成更是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了楚楚一句,“娘娘英明。”   楚楚被夸得一愣,刚才的话都是顺口溜出来的,哪还记得说过什么,“我……我为什么英明啊?”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眉心微紧,“有人以至亲之人的性命要挟他们?”   薛汝成眉梢微挑,“王爷与娘娘若不能生同衾死同穴,月老肯定得遭雷劈。”   楚楚对这句话受用得很,萧瑾瑜可一点儿开玩笑的心都没有了,错愕地看向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先生……你早知这是宗冤案?”   “老夫当年就在刑部供职,想不知道也难啊……”薛汝成沉沉一叹,声音里仍听不出丝毫波澜,“云易那个人虽爱财,但胆小谨慎,向来独善其身,身居高位却没几个要好的同僚,唯与宁郡王萧恒相交甚笃,一文一武正好碍了左仆射秦栾的事……秦栾曾执掌刑狱多年,动起手来干净利落,证据备足之后就让人抓了云易身怀有孕的夫人,云易一介书生,唯一能舍命帮他的萧恒还远在凉州,他就只得就范了。”   “宁郡王萧恒……”薛汝成皱了皱眉头,“三万多官兵不是他杀的,是秦栾的人干的,他那晚被下了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萧恒到底是皇室宗亲,他家夫人又是道宗皇后的表亲,被捕的时候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太过招眼,秦栾也就没打他家夫人的主意,得道宗皇后暗中关照,那孩子倒是在牢里生出来了……”薛汝成静静地看向萧瑾瑜一动也不能动的双腿,“只是萧恒的夫人受尽酷刑,孩子早产,接生也仓促,萧恒的夫人大出血死在牢里,那孩子先天不足,腿是废的。”   薛汝成看着一瞬间脸色煞白的萧瑾瑜,从神情到声音仍平静安稳得像是在诵念佛经一样,“刚巧道宗皇后与文美人也都在那夜临盆,道宗皇后就安排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了包,又将调换至文美人之处的萧恒之子夺入自己名下,以吞金之法处死文美人,对外宣称当夜一胎诞下二子,便是六王爷,与王爷您了……只是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包一事是由朝中官员做的,从文美人处夺萧恒之子是宫里人做的,所以宫中才会传起王爷乃文美人所出的流言。”   萧瑾瑜紧抿着嘴唇不出声,面容平静却一片惨白,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楚楚紧抓着他僵硬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担心远远大于害怕。   薛汝成只停顿了一呼一吸的工夫,又缓缓地道,“为保秘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的夫人一起埋了,萧恒与夫人分关在两个牢房里,只知夫人死讯,不知孩子尚在人间,秦栾与突厥谈好价码,伪造好书信,才把孩子的事告诉萧恒,还对道宗皇后动之以情,骗得道宗皇后让萧恒在牢里见了孩子一面……萧恒这才答应一见书信便认罪伏法,以保幼子不受牢狱之苦。”   薛汝成向萧瑾瑜踱近了两步,沉沉地补了一句,“王爷仍以为,两家遗孤当按律受凌迟之刑?”   楚楚慌地一步上前,张手拦在萧瑾瑜和薛汝成之间,“不行!”   “楚楚……”萧瑾瑜伸出仍有些发僵发冷的手,扶上楚楚的胳膊,温和地把她拉回身边,深深地看向薛汝成,“先生若有意让我受刑,就不会在此时此处对我说这些了。”   薛汝成徐徐转身,面向墙上的一副书法,“王爷十五岁离宫,掌三法司大权至今,举国上下的日子眼瞅着都越过越好……王爷功不可没。”   楚楚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老夫本没想让王爷知道,今天跟王爷说清楚,一来是因为王爷碰了这宗案子,凭王爷的本事和脾气,查清楚是迟早的事儿,倒不如老夫一口气全告诉王爷,免得王爷耗时耗力……二来是因为私心,想私下里跟王爷商量件事。”   萧瑾瑜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隐约可闻的细微颤抖,听起来依然毕恭毕敬,“先生请讲……”   薛汝成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面前的那副书法,“此案乃道宗皇帝亲判,又年数已久,主谋秦栾与其他知悉此事之人皆已不在人世,也都没留下可靠物证,如今若想推翻此案,就只能由老夫出面为证了……”   楚楚一喜,在京城的这两年她多少也听说了些官场的事,薛汝成为官既不结党也不树敌,他说的话几乎没人不信服,有这样官位高声望好的人上堂作证,谁能不信呀!喜色刚浮上眉梢,楚楚就听到薛汝成缓缓地添道,“不过老夫尚有一样顾虑。当年老夫也是为秦栾办事的人,形势所逼,曾助纣为虐……如今上了年纪,只想求个安稳日子,王爷若肯法外开恩,准老夫归隐田园,老夫一定全力助王爷翻案。”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薛汝成这话说得有些绕弯弯,可最要紧的意思她还是听懂了,早年害死王爷爹娘的事儿他也有份儿,这会儿想拿上堂作证的事儿跟王爷讲条件,让王爷不判他的罪。可萧瑾瑜在公堂上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楚楚在遇上萧瑾瑜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董先生给他取的那个“玉面判官”的名号可不是信口胡诌的。   这案子要是翻不了,萧瑾瑜就是罪臣遗后,如果传出去让人知道,就要按照道宗皇帝判的罪受凌迟之刑了,这是连皇上都拦不了的事儿。一想到他本就饱受病痛折磨的身子要被绑到木架上,一连片上几百刀,楚楚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王爷,你就答应吧……”   萧瑾瑜在楚楚的手背上温柔地轻抚,牵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看向焦急万分的楚楚,轻如雨丝一般地说了一声,“好……”抬眼看向薛汝成,萧瑾瑜无声浅叹,“请先生详述亲身参与之事,我在卷宗中尽力规避便是。”   薛汝成这才转过身来,对萧瑾瑜浅浅一揖,“老夫多谢王爷……”薛汝成苦笑着摇头,“老夫当年入京日子尚短,秦栾是老夫会试的主考,老夫算是他的门生,但老夫那会儿年轻气盛,经常有一出没一出的,他对老夫也非完全信任,老夫在此案中亲身参与的有两件事,若在秦栾眼中,老夫这两件事都算是办砸了……一件事是到云易府中查抄秦栾派人填进库房的赃款,一件事是把萧恒幼子抱进天牢与萧恒相见。第一件事里,老夫私自挪出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暗中分送给被活埋的三万两千四百五十六名官兵的家人,每户十两。”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白衣下分外单薄的身子,声音沉了沉,“第二件事里,老夫负责把萧恒幼子悄悄抱进牢里与他相见,萧恒错把老夫当成道宗皇后的亲信,对老夫说了些托付的话,老夫一时不忍,就应下了……道宗皇帝驾崩,道宗皇后因换子之事自觉有欺君之罪,决意殉葬,秦栾锋芒太露,道宗皇帝不放心,临终前交代了仁宗皇帝,一登基就着手削弱秦栾势力,老夫与秦栾本也没多少联系,又帮了仁宗皇帝一把,得了仁宗皇帝的信任,仁宗皇帝在王爷三岁时与老夫商量给王爷请先生一事,老夫便自荐做了王爷的先生,以兑现在牢中答应萧恒之事。”   楚楚听着听着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展开一个甜如丹桂的笑容,她还以为薛汝成帮着那个贼头子干了些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这么听着,薛汝成干的好事可要比坏事多得多,就算萧瑾瑜按律办事,薛汝成也是功过相抵,没什么罪过了,亏得薛汝成说得那么曲里拐弯的,害她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薛太师,你这算是知错就改,将功补过,还是好人!”   “谢娘娘……”薛汝成浅浅一叹,“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受尽皇恩,这事在老夫心里一直是个疙瘩,今天得王爷娘娘宽宥,老夫才能安安心心地办这场喜事。”   薛汝成话音刚落,楚楚正想跟他说点恭喜的话,萧瑾瑜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子,好像连坐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轻轻地挨在楚楚身上,吃力地喘息。   楚楚担心地抚着萧瑾瑜喘得起起伏伏的脊背,“王爷,你没事吧?”   薛汝成轻轻蹙着眉头,移步过来,伸手搭住萧瑾瑜的左腕,还没摸到脉象,突然被萧瑾瑜抓住了手,一愣之间,就见这个刚刚还半死不活的人利落地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割在他好心为其摸脉的右手手腕上。   楚楚一时间也被萧瑾瑜的举动吓呆了,但仵作当得久了,还是在一眼之间本能地判断出来,萧瑾瑜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迅速割下这一刀,这一刀割得极深,一刀下去不仅割断了薛汝成右手的血脉,也割断了他手上的筋脉。   薛汝成急忙用左手扣紧右臂,压制住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挣开萧瑾瑜的手,连退了几步,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仍把匕首紧握在手中的萧瑾瑜,他是看着萧瑾瑜长大的,他确信这是萧瑾瑜第一次亲手拿着利刃伤人,第一次伤人,便是要废他的一只手。   萧瑾瑜白如梨花的衣衫被薛汝成手腕里喷出的血染红了一片,几滴血粘在他苍白的脖颈上,格外刺眼。楚楚从没见过这样的萧瑾瑜,手握沾血的匕首,满目阴寒,嘴角勾着一抹笑,却毫无笑意,只有杀意。   她比薛汝成还不明白,这个向来温柔的人怎么就突然对自己最敬重的先生下这样的狠手。楚楚吓得声音都变了,紧抓着萧瑾瑜的胳膊,“王爷,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萧瑾瑜紧盯着薛汝成没出声,倒是从高高的房梁上飘下一个幽幽的声音解答了楚楚和薛汝成两个人共同的疑惑。   “报仇呗。”    ☆、120满汉全席(十二)   萧瑾瑜显然也没料到这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眉头皱了皱,森冷的目光却始终钉在薛汝成的身上。   楚楚急忙仰头去找那个总会像一片雪花一样从房梁上不声不响飘下来的身影,但房梁太高,屋里太暗,从地面往上看只能看到一片昏暗,“景大哥!”   不管楚楚的喊声有多急,房梁上的人还是回得气定神闲,“娘娘别担心,王爷只是想废他一只手而已,薛太师学识广博,志向远大,是绝不会逞一时之气松开左手,害自己失血身亡的……也就是说,娘娘放心,薛太师这会儿腾不出手来伤害王爷。”   薛汝成紧扣着右臂,血还是从伤口处缓缓地往外淌,沾湿了他猩红色的礼服,却丝毫不显得突兀。薛汝成嘴唇隐隐发白,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发颤,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谦和恭顺的学生,“王爷……”   萧瑾瑜冷然盯着薛汝成,却淡淡地对房梁上的人道,“有事?”   “没事儿我来这儿干嘛,薛太师又没给我发请柬……”房梁上的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惹得陈旧的房梁发出“吱嘎”的一声抱怨,“我刚从天牢回来,宁郡王萧恒生前关押的那件牢房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甭说什么痕迹了,连一丝蜘蛛网都没有,比这房梁上可干净多了……司狱官说是两年前薛太师住在里面的时候闲着没事儿打扫干净的。我到王府的时候赵管家说你和娘娘来给薛太师送贺礼了,我就不请自来了。”   楚楚愣了愣,看着脸色灰白,好像随时会栽倒下去的薛汝成,“薛太师,你打扫牢房干什么啊?”   萧瑾瑜冷冷一笑,丝毫没放松手里那把沾血的匕首,“他心虚……先生兼管兵部,两年前贡院出事的时候,那本参我两度私放阿史那苏乌与都离的折子,是你瞒着兵部尚书以兵部的名义写的吧……只为确保皇上会将我投入天牢,买通谭章将我关进那间牢房,再以为我担罪的名义说服皇上放我出来,把自己关入那间牢房,借机清理宁郡王萧恒生前可能在牢中留下的一切证据,对吧?”   薛汝成紧挨着一面墙站着,皱着眉头,没出声,没点头也没摇头。楚楚心里凉了一下,“王爷,他……他都帮仁宗皇帝把秦栾抓了,干嘛还要帮他清理证据啊?”   “不是帮秦栾清理证据,是帮他自己……”萧瑾瑜终于把冷厉如刀的目光从薛汝成身上挪开,移到薛汝成身边的那幅书法上,“先生,你在云易与萧恒案中还做了一件没办砸的事……那些以萧恒的笔迹文法伪造的通敌书信,正是出于先生之手……设计栽赃萧玦,又在萧玦出狱后派人对其严加看管,使其无法与外界接触,利用他的笔迹与阿史那图罗通信,还有伪造皇上的笔迹对御林军下令在凉州军营监视我一举一动的信件,皆为先生的手笔,没错吧?”   楚楚错愕之间看向薛汝成还在往外淌血的右手手腕,突然明白萧瑾瑜为什么偏偏要割在他右手手腕上了。   薛汝成眉心紧蹙,半晌没出声,房梁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我证明,没错。薛太师身边那幅字……对对对,就是那幅正常人一个字都看不懂的……看起来跟我家老爷子写的字一模一样,连落款压印都是一样的,连那几朵小花也给画上了,真是难为薛太师了……”   房梁上的人憋着笑道,“不过薛太师你想得忒多忒仔细了,我家老爷子近几年的书画上确实老有这种小花,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俩,还有三个四个的时候,位置还不确定,不过那是因为我儿子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只野猫不老实,他一写字画画那猫就往书桌上窜,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把爪子踩进砚台里然后往他纸面上印,老爷子反应不如猫快,纸面上印猫爪是常事,谁让他自己娇惯我儿子,连他捡回来的野猫都不舍得揍,又死要面子,非跟把那爪子印描得跟画上的似的,还外人说是他新创的什么梅花记……我有回在老爷子那桌上给王爷写东西,也被这猫印了两爪子,所以王爷早就知道这事儿。”   房梁上的人终于忍不住飘了下来,带着一张忍笑忍得快抽过去的脸,指着分部在那幅书法周边空白处的三朵小梅花,看着薛汝成又黑又白的脸,“薛太师,你自己瞅瞅,这猫要是想印出你画的这种效果,得一边内八一边扭腰一边劈叉,还得有一条腿翘着,那猫招你惹你了啊,你这么折腾人家……”   楚楚看着纸面上的梅花印,在心里默默比划了一下,那只想象出来的猫果然在劈叉之前就摔得四仰八叉的了。   萧瑾瑜带着一丝自嘲无声冷笑,“若非方才留意到这三朵梅花,当真要被先生的一席话打动了……也怪我仍未能践行先生教诲,因一己私心一直把先生排除在此案之外,但凡想到当年在宫中是先生日日为我与萧玦批阅功课,也该想到有条件把萧玦的字迹语气仿得足以乱真的人就只有先生了。”   薛汝成静了半晌,才淡然地看着萧瑾瑜摇头轻叹,仍然不急不慢地道,“王爷别忘了……今天是老夫大喜的日子,茗儿也回来了。”   景翊皱了皱眉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薛汝成这话是什么意思,伸手拍了拍薛汝成的肩膀,“王爷,我虽然没武功,不过这人现在只能动口不能动手,你要是想拿他,我还是能拿得回去的……我朝律法里好像没有不准抓新郎官这一条吧。”   萧瑾瑜静静盯着面无波澜的薛汝成,缓缓摇头,“十娘和薛茗,想必两人已在他掌握之中……十娘在先生府中住了一年有余,先生选此吉日成婚,目的并不在娶妻吧?”   薛汝成低头沉沉地咳了两声,“知老夫者,王爷……老夫娶不娶十娘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个说得过去的事由请王爷娘娘来寒舍坐坐,叙叙旧……”   薛汝成慢慢站直挨在墙上的身子,除了因忍痛蹙起的眉心,脸上不见丝毫波澜,“老夫请祁公公去提醒过王爷,与其管那些早就再世为人的人,不如对身边半死不活的人上点心,可惜王爷听不进去……”   薛汝成轻轻一叹,“王爷若不想让十娘和祁公公的妹妹受罪,就在其他宾客进门之前离开,回王府好好跟娘娘商量商量。王爷也不必劳动景大人来寒舍找人,寒舍虽小,藏起个把人来的信心老夫还是有的……终日洒扫庭除的日子老夫也过厌了,还望王爷成全。”   薛汝成低头看了眼血淋淋的袖口,皱了皱眉头,“这一刀,老夫也好好想想。”   薛汝成说罢便缓缓向门口走去,萧瑾瑜只默然看着,薛汝成走到门边,转头看了眼抱手站在原处的景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客客气气地道,“景大人,劳烦帮老夫开个门。”   景翊向楚楚和萧瑾瑜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等着,我先把王爷和娘娘送下去。”   “景大人请……吉时还早,老夫不急。”   景翊从窗口把楚楚和萧瑾瑜送下去,一直送到停在后门的安王府的马车上,也没有回去给薛汝成开门的意思,拉起缰绳打马就走。   方才的一场对峙像是耗尽了萧瑾瑜所有的体力,萧瑾瑜躺在榻上虚握着楚楚的手,合着眼睛紧蹙眉头,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了。   坐在熟悉的马车里,刚才在薛府的一切都像是凭空钻进脑子里的一场噩梦一样,楚楚一时还没全弄明白,她也没心思弄明白那些跟她没有多大关系的事,她只关心躺在榻上的这个人,这会儿心里所有的害怕与愤怒全是因为薛汝成施加在这个人身上的威胁与痛苦。   楚楚甚至在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夺下萧瑾瑜手里的匕首,再往薛汝成身上扎上几刀。   “楚楚……别怕……”   萧瑾瑜呕血昏迷之前就给楚楚留了这么一句话,再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心园的卧房里,天已经是半夜了。   守在床边的楚楚一看萧瑾瑜睁开眼睛,赶忙摸上他的脸,帮他找到自己的所在,脸上满是焦急和欣喜,声音却极尽轻柔,好像生怕吓着这个刚醒来的人似的。   萧瑾瑜张了张嘴,勉力说出来的一个字只像是一声沙哑的□,楚楚却会意地端起一碗水,拿勺子一点一点地喂进他嘴里,直到萧瑾瑜微微摇头,才把碗搁下,仔细地给他掖紧被子。   看着萧瑾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楚楚知道他在等什么,抚着他滚烫的额头轻轻柔柔地道,“王爷,你放心吧,景大哥去看了,十娘和薛茗都好好的,十娘已经跟……跟那个人拜堂了。平儿和乌兰就先住在顾先生那儿了,有奶娘带着,他俩玩儿的挺好的……”   楚楚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才道,“顾先生说,你身上的风湿邪气已经伤到心经了,这几天总劳累,又染了风寒,还受了刺激心绪不稳,把脏腑上的旧伤也牵动了,得好好歇几天才行。”   萧瑾瑜心里一沉,他知道身上的风湿早晚会牵累到心脏,引发一连串更加深长的折磨,把他又往阎王殿推了一把……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是时候的时候。   看着萧瑾瑜目光一黯,楚楚忙道,“王爷,你别害怕,顾先生说了,只要你好好调养,还能好……好一点儿……”   这是个什么样的病,他早就研究清楚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勉强摇头,声音微弱如丝,“帮我……”   楚楚咬了咬嘴唇,她当然知道萧瑾瑜想让她帮什么,这活儿她一点儿也不想干,可又受不了被他这样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只得点点头,俯□子在萧瑾瑜那双光彩黯淡的眼睛上吻了吻,“你身上的骨节还肿着,可能有点儿疼……你忍忍。”   萧瑾瑜静静看着她,这丫头的眼睛太干净,里面一点事儿也藏不住,萧瑾瑜就是心里塞着一团乱麻,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在努力装平静来哄他,因为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分明全都是担心害怕……   萧瑾瑜既歉疚又心疼,很想跟她说哭出来不要紧,但到底还是不忍拂了她的用心。   “谢谢……”   楚楚抱来一叠干净的衣服,展开一个比屋里的空气还温暖的笑,吻上他苍白却因高烧而发烫的嘴唇,得到萧瑾瑜微弱却努力的回应,楚楚才温柔又坚定地说了一句,“王爷,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那个人抓起来。”   萧瑾瑜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    ☆、121满汉全席(十三)   穆遥见到萧瑾瑜的时候,萧瑾瑜已穿戴齐整地坐在一心园的书房里了,面前的书案上搁着一把匕首,刀刃上的血污已然清洗干净,锃亮如新。   穆遥一拜起身后看着萧瑾瑜分外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没吭声,只低眉顺眼地看向地面。   “谢谢你的匕首……”   穆遥微垂着头,全身没有一处肌骨不是放松的,好像萧瑾瑜只是借了他的匕首去削了一个萝卜,“王爷若用得顺手,就留着吧,我还有。”   “谢谢你肯听我的,没擅自行动……”   穆遥摸摸鼻子,耸了耸肩,“你说得有道理……而且你家里高手多,我打不过。”   萧瑾瑜轻轻咳了几声,咳得很是吃力,有些气喘,穆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王爷,用我帮忙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薛汝成了解你对十娘的心思……若要救十娘,我需要你死。”   穆遥愣了愣,点头,“能救十娘就行。”   “多谢……”   ******   穆遥一走,楚楚便从墙角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一句话也没问,直到把萧瑾瑜送回房里,搀到床上躺下,换下他坐了短短一刻就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小心地按摩着他疼得发僵的身子,等他隐隐发青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楚楚才松了一口气,“王爷,你好点儿了吗?”   萧瑾瑜勉强笑了笑,“冷……抱我……”   近两年萧瑾瑜越来越怕冷,冬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长达数月的天灾,每次熬过冬天,他总会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今年的冬天才刚刚开了个头,萧瑾瑜已有了那种从里到外都被冻透的感觉。   楚楚钻进被窝里,紧紧抱着他烧得滚烫的身子,萧瑾瑜好一阵子没出声,楚楚以为他睡着了,头顶却突然被他轻轻吻了一下,接着传来他一向温柔的声音,“楚楚……你休了我,好不好……”   楚楚以为自己没留神听错了,爬起来愣愣地看着他,“王爷,你说什么?”   萧瑾瑜烧得有些迷糊,虚握着楚楚的手,目光里既满是认真又满是留恋,他还没说话,楚楚心里就已经拧成了一团,萧瑾瑜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缓缓地道,“我不想休你,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我若输给他,你还可以活下来……”   楚楚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愕然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你爹的案子要是翻不了,让人知道了,是不是我和平儿也得死?”   萧瑾瑜轻轻地点了下头,用尽全力攥着楚楚的手,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不见了,“这案子是皇上的爷爷判的,就是皇上想帮我,也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平儿是我的儿子,这个改不了……你可以不是我的娘子……”   “不可以!”楚楚扑进萧瑾瑜的怀里,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必须是你的娘子!必须是!”   “再商量商量……”   萧瑾瑜的声音虚弱却平静,好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楚楚急得快哭了,“这个没得商量!”   “楚楚……在楚水镇的时候跟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楚楚愣了愣,抬起头来,仍没松手,“我说什么了?”   萧瑾瑜浅浅地笑着,好像临终的人在回忆一件这辈子最美好的事,一字一句说得百般珍惜,“在楚水镇,我快死的时候……我听见你说,我身体不好,要是没人给我摆灵位,没人给我上供,没人给我烧香撒纸钱,我就吃不饱,又没钱,那些被我送进阎王殿的坏人要是欺负我,我就没办法了……所以你必须活着,我这么没用,没你不行……”   楚楚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刀一样,疼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不许说!不许说!你那么有本事,肯定能赢他!”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脸颊上的泪痕,却发现那些滚烫的泪水越擦越多,不由得轻轻叹气,缓缓地道,“楚楚……我所有的本事,全都是他教的……”   楚楚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样,突然呆呆地愣住,看着这个虚弱地躺在床上的人,萧瑾瑜一向要强,还总爱逞强,楚楚从没听他这样平平静静地说泄气的话,更从没在他眼睛里看到过这么清晰的脆弱无助。   她只顾着恨薛汝成害他的爹娘,害萧玦,如今又来威胁他,一时竟忘了那个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像敬重亲生父亲一样敬重了二十多年的先生。这样一个从小依赖的亲人突然成了仇人,换作是别人恐怕早就崩溃了。人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本就脆弱,他病得成这个样子,还在极力保持冷静,她居然一时着急,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对他说,就逼着他去对付这个人了……   楚楚抬起手来,两下抹干净眼泪,轻轻地吻在萧瑾瑜的眼睛上,“王爷,我知道你有一样本事不是他教的。”   看着刚刚还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楚楚突然安静下来,还认认真真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萧瑾瑜愣了愣,“什么……”   楚楚眨着哭红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招人喜欢。”   萧瑾瑜被这句话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着实咳了一阵,才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想说……让我去讨他喜欢,他就能听我的话,认罪伏法了?”   楚楚愣了愣,看着萧瑾瑜那张苍白清瘦得让人忍不住心疼的脸,抿了抿嘴唇,“要是能这样……那也挺好。”   萧瑾瑜额头一黑,合上眼睛把头偏向了一边,他那颗已经出了毛病的心脏实在经不起她这样刺激……   楚楚搂上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萧瑾瑜懒得睁眼,“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虽然你的本事都是他教的,但你招人喜欢,愿意帮你的人多,总不会所有愿意帮你的人的本事全都是他教的吧。”楚楚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反正我的本事就不是他教的……我要是不要你了,你就少了个帮手,可就更难赢他了,你那么聪明,才不会干这么傻的事儿呢,对吧!”   萧瑾瑜身子还冷,心已经被怀里这人不合逻辑的逻辑暖化了,睁开眼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还没开口,怀里的人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盯着萧瑾瑜,“王爷,我差点儿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萧瑾瑜被训得一愣,“嗯?”   “咱俩的亲事是皇上定的,咱俩谁也休不了谁!”   萧瑾瑜默默叹气,像是遗憾,又像是放心下来,“好像是……”   “什么好像呀!就是!”   “是……”看着楚楚一脸要找他算账的模样,萧瑾瑜抿了抿不见血色的嘴唇,拉着楚楚温软的小手,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个气鼓鼓的人,“我冷……”   楚楚顿时没了脾气,窝回他的怀里,抱住他单薄清瘦的身子,“好点儿了吗?”   “嗯……再紧点儿……”   “这样?”   “嗯……不许不要我……”   萧瑾瑜一夜高烧,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抱着楚楚哭了一场,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楚楚不知道他哭的是冤死的爹娘,还是那个骗了他二十多年的恩师,但她是头一次见萧瑾瑜哭成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得很,也止不住地掉眼泪,于是本想早说完正经事儿早回家睡觉的景翊只得盘腿坐在房梁上看着这夫妻俩抱在一起哭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带来的一叠纸和一幅卷轴留在屋里的桌子上,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萧瑾瑜早上烧退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前夜干了些什么,只觉得眼睛干涩得厉害,喉咙也干得很,楚楚也不告诉他,只是拿给他一杯水,看他把整杯水全喝了下去,又把昨晚景翊留在桌上那叠纸和卷轴拿给他。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早晨起来的时候就有了……应该是景大哥放的吧。”   萧瑾瑜翻了两页,点了点头,“嗯……他把昨天我与薛太师的谈话记下来了。”展开卷轴,正是那幅景老爷子的假墨宝,“还把这幅字偷来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他自己都招得那么清楚了,这样还不够治他的罪吗?”   萧瑾瑜浅浅苦笑,摇头,“对别人可以……对他不行。”   “就因为他是太师?”   萧瑾瑜仍然摇头,“因为我需要他在公堂上亲口认供,亲手画押,才能推翻所有的冤案……何况还有无辜的人在他手里。”   一晚上光顾着担心萧瑾瑜,楚楚把十娘的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萧瑾瑜这么一说,楚楚才想起来,不禁拧紧了眉头,“他也太黑心了,连自己的娘子都害!”   “不只娘子,还有儿子……”萧瑾瑜清浅苦笑,把那叠纸收到枕边,看向坐在床边的楚楚,“还记不记得如归楼?”   楚楚第一次给萧瑾瑜当仵作就是因为如归楼的案子,这辈子都忘不了,于是点了点头,“薛太师的一个儿子不就是死在那里的吗,还是被那个许掌柜杀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后来许如归在牢里被人杀了,我一直在查这件事,也一直想不通许如归为何要利用古遥来杀那几个毫无关联的官员……我前两天才知道,如归楼的楼主是十娘,但投钱创建如归楼的是薛太师……穆遥告诉我,那几个官员去如归楼,持的是薛太师的邀帖,许如归是得薛太师授意,利用古遥杀这几个为薛太师办过事的人灭口的……薛越不过是误打误撞进去,薛太师还是准许如归把他杀了……穆遥说十娘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就是无意中撞破这件事,才被薛太师派人追杀。”   楚楚听得脊梁骨直冒凉气,突然明白薛汝成说的那个洒扫庭除是个什么意思了。难怪满京城的人都说薛汝成好,敢情帮他做坏事的人都会在事后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也难怪如归楼的案子一破,那个全京城最贵的酒楼就立马关门,连穆遥这个武功与吴江相当的人都被追杀得无处藏身   想着想着,楚楚突然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已完全恢复往日平静的萧瑾瑜,“王爷,你昨天去薛府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不是好人了?”    ☆、122满汉全席(十四)   萧瑾瑜笑得有些发凉,“除了这件事,其余的都不知道……穆遥本想让我帮他混进薛府,伺机带走十娘,我跟他说即便真能带得走十娘,日后也必是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让我抓薛太师归案,让十娘知道真相,对他与十娘都好……穆遥就给了我那把匕首,让我务必带在身上,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楚楚咬了咬牙,握住萧瑾瑜退烧之后冰凉一片的手,“王爷,你那一刀割得真好,看他以后还怎么乱写!”   萧瑾瑜轻轻蹙眉,“只是苦了十娘……”   楚楚也叹了口气,既像同情又像埋怨地嘟囔了一句,“天底下那么多好人,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薛太师……”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天底下那么多好人,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楚楚下巴一扬,瞪着杏眼看他,“他们都比你跑得快,我个儿小,跟不上。”   萧瑾瑜被她这一句话呛得直咳嗽,楚楚手忙脚乱地给他顺着胸口,连口哄着,“他们跑得慢我也不跟,我就愿意跟着你……你看萧玦也不会跑,也长得好看,我也没跟着他呀……”   萧瑾瑜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差点儿翻个白眼给她看,瞪着这个还在笑嘻嘻地抚着他胸口的人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我和萧玦谁好看……”   楚楚很认真地想了想,答得一本正经,“萧玦原来是练武的,骨头架子长得结实匀称,就是躺着那里也特别好看……唔……你是模样长得好看。”   萧瑾瑜闭起眼睛不搭理她。   楚楚笑嘻嘻地扯扯他的袖子,“你还有一样肯定比萧玦强。”   萧瑾瑜还是不睁眼,楚楚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萧玦还没孩子呢……你都有两个啦。”   看着萧瑾瑜怔怔地睁开眼睛,楚楚笑得一脸得意,“今天早上叶先生给我看出来的,刚一个月,这下就是皇上让你休了我我也不怕了,反正他们要是想杀光你的孩子,就得连我一块儿杀。”   “不许胡说……”萧瑾瑜抑制不住惊喜,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却又不得不紧张地看着,“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上次怀孕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萧瑾瑜还以为她再也不愿生孩子,可这会儿看着,她居然比他还要高兴。   楚楚使劲儿摇头,笑着在萧瑾瑜的脑门上亲了一下,“王爷,你急什么呀,这才刚一个月,还不会兴风作浪呢!”   萧瑾瑜苦笑,抚着楚楚还丝毫不见凸显的肚子,满目温存地对那个刚在楚楚肚子里安家落户的小不点轻轻地道,“你若肯对你娘好一点,等你出来,爹一定好好赏你……”   楚楚还没来得及替肚子里的小不点问问赏什么,赵管家突然沉着张脸在门口求见。   “王爷……前两天您安排进来的那个劈柴的,昨晚上暴毙了。”   楚楚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萧瑾瑜用力攥了一下手,就见萧瑾瑜轻皱眉头问道,“什么原因?”   “这……两个大夫都说自己是看活人的,看死人的事儿……”赵管家苦着脸抬头看了眼楚楚,“王爷,您看是请个仵作来,还是劳烦娘娘前去看一眼?”   楚楚这才想起来萧瑾瑜昨晚在书房里说的那些话,突然想明白了点什么,从床边站了起来,“王爷,还是我去吧。”   萧瑾瑜紧攥着她的手,深深地看着这个若有所悟的人,“千万小心……万一他是染了什么疫病死的,一定要赶紧把尸体处理掉,万万不能留在王府里。”   楚楚对萧瑾瑜挤了挤眼,“我验过好多回染疫病的人了,你就放心吧!”   ******   楚楚回来的时候萧瑾瑜靠坐在床头,像是在闭目养神,楚楚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睁眼看见楚楚一副刚沐浴完的清爽模样,萧瑾瑜怔了怔,抬手摸上她还略带水汽的头发,“穆遥他……”   楚楚笑得一脸神秘,凑到萧瑾瑜耳边小声地道,“想骗人,当然得从头骗到脚啦。”   萧瑾瑜轻笑,“果真是又多长了个心眼……”   楚楚还没在刚才当着一堆人的面装模作样的刺激感里缓过劲儿来,一说起这事儿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了,“王爷,你不知道,我一说是鼠疫,那些厨子们的脸都绿了,赵管家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我让他们把穆遥拉到郊外野地里烧去了,他的被褥什么也一块儿拉走了,这样行吗?”   萧瑾瑜含笑点头,“很好。”   “可是王爷……你干嘛要让穆遥装死呀?”   萧瑾瑜微怔,“你能看出来他是装死的?”   楚楚满脸的不服气,可还是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没罪的人去死。”   萧瑾瑜轻轻苦笑,“他是服了叶先生配的药……活人没用的时候,就得靠死人了。”   “对了!”楚楚突然坐直了身子,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了一下,“我差点儿给忘了!赵管家让我跟你说,薛茗来了,想见你。”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好……找人跟赵管家说,让薛茗去书房等我吧。”   “好。”   ******   楚楚陪着萧瑾瑜一到书房,就发现薛茗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得问了一句,“薛大人,你没事吧?”   薛茗冷冷硬硬地回了一句,“死不了。”   萧瑾瑜把楚楚往身后拦了拦,静静地看着薛茗,“有事?”   “我来就是想问你,他突然让我到你家来坐坐,什么意思?”   楚楚听得一愣,萧瑾瑜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眉心微沉,“去薛府的路上我问你为何突然答应去给薛太师贺喜,你说因为那是你爹……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为何答应去贺喜?”   “因为那是我爹……”薛茗冷哼了一声,在身后默默攥起了拳头,咬着后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道,“我知道我娘是怎么被他糟蹋死的,他都糟蹋死三个女人了,我总不能看着他再糟蹋死一个吧。”   萧瑾瑜身子一僵,错愕地看着满目愤恨的薛茗,楚楚却对薛茗用的那个词有点儿迷糊,“糟蹋?”   “随娘娘怎么想……反正我娘还没断气的时候,半截身子已经烂了……我也是不小心撞见的,他昨天才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一直把我绑到今天早晨。”   楚楚倒吸了一口凉气,萧瑾瑜暗暗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眉头紧蹙地看着薛茗,声音沉稳如故,“你与京城官员闹不和,逼他奏请派你去凉州,是为了躲他?”   “我不躲还能怎么着,跟薛钦一样给他卖命?老三要是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去拼命舔那个人的臭脚丫子了!”   一想到十娘正落在这种人的手里,楚楚的脸都发白了,“王爷……”   “薛茗,”萧瑾瑜缓缓松开紧握扶手的手,“他让你来,就是让你告诉我你娘的事……我需要你回薛府找个人。”   “什么人?”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姓祁,闺名一个莲字,兴许旁人会叫她小莲之类的。”   薛茗差点拍桌子骂街,“你知道因为办喜事府上多了多少这个年纪这种名儿的丫头片子吗!”   “应该就混在那些临时找来的丫鬟里,很可能在平日里薛府的人不太常去的地方,做些不需与人交谈的活儿……你若找到她,我拿薛太师归案的胜算就会多半分。”   薛茗眉梢一挑,“就半分?”   窗外突然送进一个饱含冷笑的声音,“半分不少了。”声音未落,窗子突然大开,阿史那苏乌野狼一样健硕的身子轻巧如燕地落了进来,随手关上了窗子,看了眼显然不满意他这种进门法的萧瑾瑜,耸耸肩膀,“当上大汗以后就不喜欢进门等人通报了……安王爷有事找我?”   “有……”萧瑾瑜看向已经迅速退到阿史那苏乌五步之外的薛茗,“等薛茗找到那个姑娘,还请大汗帮我从薛府把那姑娘带回来。”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王府里没人了?”   萧瑾瑜答得云淡风轻,“有人,不过这会儿都比不上大汗好使。”   阿史那苏乌正儿八经地把萧瑾瑜这话琢磨了一会儿,“成,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替我家丫头讨好公公婆婆了。我这就给薛太师下拜帖,晚上去薛府讨块喜糖吃。”   “多谢大汗。”萧瑾瑜又扫了一眼瞪着阿史那苏乌脸色直发青的薛茗,“薛茗一介书生,拜托大汗照应。”   阿史那苏乌嘴角一勾,“好说。”   萧瑾瑜打发楚楚带薛茗去找口吃的,薛茗一听不用对着阿史那苏乌这个瘟神,催着楚楚一溜烟地窜了出去,看得阿史那苏乌满眼笑意。   萧瑾瑜却是轻锁眉头,满目清冷,“大汗可还记得吴琛?”   阿史那苏乌怔了怔,“记得,两年前在你们军营里下毒的那个医帐伙计,还是用我突厥御医制的剧毒自杀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那大汗可还记得,他死前对我说了句什么?”   阿史那苏乌答得毫不迟疑,“他说你太嫩了,让你回京再向你恩师多学几年,省得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儿子,还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皮子……”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略带苦笑的模样,一愕,“在你们朝廷里跟阿史那图罗合伙的是薛太师?”   萧瑾瑜点了下头。   阿史那苏乌若有所悟,“那就是阿史那图罗一时没看好手底下的人,有一场戏码没照商量好的演,把薛太师惹毛了,薛太师写信训他,俩人就崩了,他就借打败仗让我父汗把他调到西边去,把我调来跟你们打,然后让安插在你们营里的探子杀薛太师的棋子示威,想逼薛太师跟他妥协?”   萧瑾瑜又点了下头。   阿史那苏乌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这种蠢到姥姥家的事儿倒真像是阿史那图罗常干的。”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此番我若败给薛太师……你女儿将来的丈夫,公婆,都会死。”   阿史那苏乌愣了好一阵子才把这个弯儿绕过来,一脑门黑线地看着萧瑾瑜,“你就直接说你全家都会死不就完了吗……你放心,只要薛茗不出岔子,我今晚肯定把那姑娘给你带回来,还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再拐弯抹角耽误工夫,你全家去死的时候可别骂我。”   “多谢……”    ☆、123满汉全席(十五)   前半夜没过,吴江就顶着一张神情怪异的脸来报告,阿史那苏乌在六韬院等着见萧瑾瑜。楚楚陪萧瑾瑜来到六韬院的正堂,一眼看见堂里的三个人,才恍然明白吴江那是张想笑又不敢笑的脸。   薛茗一动不动地僵站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怀里紧紧贴着一个身形瘦小,还在瑟瑟发抖轻声呜咽的红衣女子,阿史那苏乌就黑着脸坐在厅堂的正中央,脖子上的四道血印子很是显眼。   萧瑾瑜一时也没明白,看着阿史那苏乌脖子上的抓痕轻皱眉头,“怎么回事?”   “挠的……”阿史那苏乌没好气地往薛茗站的角落里丢了个白眼,“我跟薛太师刚客气了两句,薛大人就让一个小丫鬟借送茶的空给我塞了个纸条,上面就写了 ‘照皋齐’三个字,我以为是个人名,拐弯抹角地跟薛太师打听,把我肠子快拐断了都没问出个屁来……”   阿史那苏乌深深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借上茅厕的空在薛府里溜达着找,结果在一个偏僻小院里听见有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薛大人的声音,我就进去看,一进去就看见薛大人和这女人拉拉扯扯的,这女人的衣服还被扯掉一半,我以为薛大人……”阿史那苏乌咽了口唾沫,“就一脚踹他屁股上了,然后这女人扑上来就挠我……薛大人说安王爷找的就是她,我就揪着她见薛太师去了,拍着桌子要把她带走当牛做马,薛太师挺爽快地就给我了,还让薛大人跟着我的马车送我回来,我搞不清楚薛太师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   其余的话萧瑾瑜都明白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件,萧瑾瑜皱着眉头看向薛茗,“照皋齐是什么?”   杵在墙角的薛茗忍不住远远地白了阿史那苏乌一眼,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熙、皞、斋。”   萧瑾瑜脸一黑,楚楚及时捂住了嘴才没“噗”地笑出声来,阿史那苏乌铁着一张脸瞪了回去,“谁他妈让你挑这么个破地方!不知道老子是突厥人吗!”   薛茗僵硬地拍了拍怀中被阿史那苏乌两声大吼吓得一阵哆嗦的女人,明明很想掐着阿史那苏乌的脖子吼回去,可看着缩在他怀里不停发抖的人,声音有意地轻柔了几分,“那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我打听到她的时候她就在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就是按王爷说的,给大汗送了个信,就没多管,结果我悄悄去大堂看了几回,大汗都在跟我爹东拉西扯没个完,扯着扯着还吃上了,我还以为大汗是有什么计策……”   阿史那苏乌干咳了两声,转头看向一旁水缸里养的几尾锦鲤。   薛茗皱眉看着怀里又小声哭起来的女人,声音又轻了一重,“我怕耽搁久了人就不在熙皞斋了,就过去看看,结果撞见一个临时借来帮忙的下人欺负她,我把那人轰了出去,看她吓得不轻就哄她……”   薛茗抬眼看向阿史那苏乌,没好气地道,“还没哄好呢,大汗就一脚把门踹开,又一脚把我踹开了……汉人女子什么时候都明白知恩图报这个理,没挠死你不错了。”   阿史那苏乌重重地清了清嗓,铁着脸站起身来,“安王爷,你家大夫住哪儿?”   “一心园后院。”   楚楚赶忙热心地补道,“就是一心一意的那个一心。”   “……谢谢娘娘。”   阿史那苏乌顶着一张黢黑的脸,捂着脖子走出去之后,薛茗仍站在墙角里一动不动。萧瑾瑜无声叹气,“阿史那苏乌走了……你可以过来说话了。”   “我不是怕那个野人……”薛茗黑着一张脸无可奈何地指了指缩在他怀里紧搂着他的腰的人,“从上马车她就这样,待在没光亮的地方还安稳点儿,好像刚才那事儿真把她吓着了。”   萧瑾瑜轻蹙眉心,“她身上可有什么伤处?”   薛茗的脸“腾”得一红,“我……我哪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啊!”   楚楚看了看埋在薛茗身前的瘦小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刚碰到那只紧抓在薛茗腰间的冰凉的手,女子突然尖叫出声,拼命地往薛茗怀里钻,单薄的身子紧紧缩着,抖得像筛糠一样,楚楚赶忙退得远远的,薛茗一阵手忙脚乱,“你……你别怕,别怕……”   女子好不容易在薛茗的怀里安静了下来,低声抽泣,萧瑾瑜静静地看了一阵,想起阿史那苏乌刚才说的话,眉心一沉,“薛茗,你先带她到客房……楚楚,去叫顾先生来一趟。”   “哎!”   ******   顾鹤年一到,不管这女子哭闹得有多凄惨,照例把闲杂人等全轰到了外屋。薛茗僵立在房门口,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听到屋里的哭喊声倏然一停,薛茗直觉得心里一揪,整个脊背顿时冰冷一片。   屋里静了一小会儿,顾鹤年就推门走了出来,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狠抽了一巴掌似的,“王爷,这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紧攥拳头的薛茗,才道,“如无意外……是前两天在府里自尽的那个祁公公的妹妹,祁莲,从薛太师府上带回来的。”   楚楚实在比不过这两个男人的耐心,忍不住问道,“顾先生,她是不是吓着了?”   顾鹤年眉头拧了个死结,沉沉地叹出口气,“吓着了倒还好了,是有人给她施了一套邪门歪道的针法……”顾鹤年咬了咬牙,“现在脑子就跟两三岁的孩子一样了。”   楚楚一惊,“那……那赶紧给她治呀!”   顾鹤年缓缓摇头,“治不了……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都是早先拿来对付敌军的探子的,下的是狠手,一用就是一辈子的事儿,现在军营里都不用了,居然有畜生往这么个小姑娘身上用!”   蓦地想起薛汝成那句话,那一刀,他也好好想想……   萧瑾瑜极力保持住平静,可紧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薛茗紧了紧眉头,扭头就要走,被萧瑾瑜一声喝住,僵在门口。   萧瑾瑜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冷静如冰,“她如今只让你一人近身,你必须在这儿……薛府今晚还有事,你别去添乱。”   薛茗愣了愣,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倏地转过身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我去熙皞斋之前看见四个家丁从后门抬进来一个东西……白布裹着,像个死人。”   萧瑾瑜微微点头。   “好……我听你的。”   看着薛茗有些六神无主地走进里屋,萧瑾瑜精神稍稍松了一下,刚相对顾鹤年道谢,还没开口,胸腔里突然窜起一阵绞痛,疼得一时无法喘息,脸色顿时青紫起来。顾鹤年赶忙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塞进萧瑾瑜口中,楚楚一手扶着他,一手帮他抚着胸口,萧瑾瑜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对顾鹤年轻轻苦笑,气如游丝地道了声谢。   顾鹤年板着脸把那个小瓶塞到萧瑾瑜怀里,“别谢老朽,王爷只要能时时事事不动气,老朽就谢天谢地了。”   楚楚刚想替萧瑾瑜辩驳几句,萧瑾瑜已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今晚恐还有一人需先生救治。”   “王爷放心,老朽年纪大了,睡不早。”顾鹤年无声叹了一下,“亏得今天还有件好事……王爷,吴郡王已醒过来了。”   楚楚一喜,“太好啦!”   “没那么好,”顾鹤年没好气地道,“这才给他养好几天,就折腾成这样……幸亏这小子原来是个带兵打仗的,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能忍得很,要不然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萧瑾瑜不察地皱了皱眉头,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惊喜的意思,“多谢先生。”   “王爷,咱们去看看他吧?”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   楚楚陪萧瑾瑜在六韬院歇了一阵子才回去,刚进一心园的院门就看见穆遥站在客厅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穆遥裹着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脏衣服,上面沾着刺眼的血渍,像是在前襟上开出了一朵艳红的牡丹花,那张一向不惹人注意的脸在门口灯笼的映照下,仍然白得像纸一样。   萧瑾瑜还没靠近,就听穆遥沉重而干脆地道,“十娘伤得很重。”   萧瑾瑜脊背上倏地一凉,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楚楚慌地握住萧瑾瑜的手,“王爷,你别急……我这就去叫顾先生!”   “娘娘,十娘想见你。”   楚楚一愣,刚想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地收了回来,“见我?”   穆遥点头。楚楚看向萧瑾瑜,萧瑾瑜也轻轻点头,楚楚这才问向穆遥,“她在哪儿呀?”   “里面就只有一间空房。”   “我知道了!”   看着楚楚迅速消失在视线里,萧瑾瑜才把目光投向穆遥胸前的血渍,“说吧。”   穆遥抿了下又薄又白的嘴唇,“我醒过来的时候在一个地下刑房里,被两个铁钩穿着锁骨吊在墙上……薛汝成就在地上折磨十娘,十娘手脚上全拴着铁链子,一直看着我哭……你说不能杀他,我就只把十娘带回来了。”   萧瑾瑜这才发现,沾在穆遥前襟上的血不是从外沾染上的,而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   穆遥好像丝毫没觉得身上有两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轻轻皱着眉头看向萧瑾瑜,“你怎么知道我会被带到关十娘的地方?”   萧瑾瑜浅浅苦笑,“他的习惯……做事不做便罢,但凡做了,一定要做到极致……他下手折磨十娘,就不会只折磨十娘的身子……”   穆遥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点了下头,“我守着十娘……你忙吧,十娘说,你把薛汝成捉拿归案之前她不见你。”    ☆、124满汉全席(十六)   楚楚回房之前,心里一直像揣着个小兔子一样砰砰乱跳。萧瑾瑜平日里没怎么提过十娘,楚楚还是知道,他从小没爹娘,把他抱大的十娘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所以她担心萧瑾瑜伤心难过,更担心十娘拜托她的那件事,那件事她答应是答应了,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萧瑾瑜说。   楚楚一路跑回去,进房门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萧瑾瑜正坐在桌边写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急匆匆跑到他身边来的楚楚,赶忙停了笔,“怎么了?”   楚楚对着那张面容平和的脸看了又看,看不出丝毫伤心难过的模样,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王爷,你放心,十娘是伤得厉害……不过顾先生说她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太虚弱了,得卧床静养一段日子。”   萧瑾瑜轻轻苦笑,拿出手绢擦拭她发际周围渗出的细汗,“那你急什么?”   楚楚愣愣地看着这个平静温和得像夏夜里洒在葡萄架上的月光一样的人,眼睛一眨都不眨,看得萧瑾瑜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牵着一抹浅笑看着她愣愣的模样,“我真这么好看?”   楚楚直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她怎么就觉得,这人非但没伤心难受,反倒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楚楚低头看了看萧瑾瑜刚才在写的东西,一份寻常的公文,这会儿他还有心思批公文?   “王爷……你是不是想出来该怎么办了?”   “我有法子……”萧瑾瑜牵过楚楚的手,在那双无数次帮他抚去痛苦的手上轻轻吻了吻,“只是先前祁莲、薛茗和十娘都受制于他,我若贸然试了,他们都活不了……现在只要你肯信我,我就敢试……”   萧瑾瑜话音未落,楚楚就挣开了他的手,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有法子!我信你,你做什么我都信!”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拍拍这个急性子女人的脑袋,“你要想好……这法子只是赌,我仍没有十全的把握,若是输了,即便能逃过一死,咱们往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楚楚笑出声来,“王爷,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以前有过安生日子似的!”   萧瑾瑜一窘,这话听起来好像没心没肺,萧瑾瑜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就是事实。萧瑾瑜轻轻叹气,浅浅苦笑,“算我说错了……现在帮我做件事,可愿意?”   楚楚答得毫不犹豫,“愿意。”   “给十娘验伤。”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王爷……你是不是偷听我和十娘说话了呀!”   萧瑾瑜一愣,“嗯?”   “十娘找我,就是想让我给她验伤的。她说她的身子就是帮她自己报仇的证据,还有薛太师以前的三个夫人,那三个女人已经成白骨了,就只能靠她的身子帮她们讨公道了……”楚楚抿抿嘴,小心地看着萧瑾瑜,“我说这事儿我不能做主,得跟你商量,她说这是你分内的事儿,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楚楚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萧瑾瑜却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轻轻点头,“十娘说得对。”   楚楚突然捧起萧瑾瑜的脸,使劲儿亲了一下,把萧瑾瑜亲得一愣,“我也这么觉得!”   ******   楚楚进到十娘房里的时候,十娘服了药正在昏睡,穆遥已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拿着一块热毛巾仔细地给十娘擦脸,温柔得像一汪春水,让人看着就舒服得很。   见楚楚进来,穆遥也不避讳,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来,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床上沉睡的人,“娘娘。”   楚楚看了看床上的十娘,“你先去歇一会儿吧,我得查查她身上的伤。”   穆遥站着没动,“我能帮忙。”   楚楚想了想,看他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半步的模样,就点了点头,“好吧,你就帮我做记录,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就行。”   “好。”   楚楚在屋里多加了两个炭盆,等屋里暖得让人直冒汗了,才小心地揭了盖在十娘身上的被子。   为了方便照顾,十娘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被子一掀,那些爬虫一样的伤疤就露了出来,被十娘惨白的肤色衬得格外扎眼,楚楚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穆遥紧捏着指尖的笔直盯纸面,没抬头。   楚楚稳下神来再次看向十娘的身子,才发现除了那张五官端庄高贵的脸,光洁匀称的颈子,还有那双白嫩修长的手,只要是能被衣衫覆盖住的地方,全都爬满了深深浅浅的丑陋疤痕。小腹和大腿内侧的几个三角形烙伤尤为扎眼,看得楚楚直觉得汗毛孔里往外冒凉气。   那可是女人身上最怕疼的地方,火烙伤又是最难忍的伤痛,烙在这样的地方,一定当场就会疼得昏死过去。   楚楚抿了抿嘴唇,还是用清亮的声音稳稳当当地报了出来,“伤者女,三十六岁,身长约五尺,左乳下有重物击打伤一记,断肋骨一根……”   穆遥轻轻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手微微抖着把楚楚的话记到纸上。   再往后听,什么鞭伤,烙伤,针刺伤,还有好些穆遥这辈子头一回听说的刑、具伤……几乎遍布这具轮廓曼妙的身子。穆遥不敢让这些字眼在脑子里多做停留,只飞快地录着楚楚的话。   楚楚从上到下报完十娘身上正反两面的伤的时候,穆遥已经用整齐的蝇头小楷填满三张纸了。   楚楚一阵没出声,穆遥禁不住问,“娘娘……验完了?”   “还有最后一处……”   楚楚小心地把十娘的身子正过来,分开十娘两条修长匀称却伤痕累累的腿,刚往那片最隐秘的地方看了一眼就惊得呆住了。   她见过残虐致死的女尸,甚至见过一具因被囚、禁、轮、奸三日而死,死后还被奸、尸的女尸,可跟眼前景象比,那具女尸血淋淋的□实在称不上惨不忍睹……   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楚楚才抬头往穆遥那边看了一眼,见坐在桌边的穆遥脸色煞白,把头埋得低低的,楚楚咬咬牙,轻轻地并起十娘的双腿,扯起被子重新盖好十娘的身子,只把她完好的头颈露在外面,转身对穆遥道,“最后一处不大好写,我一会儿直接说给王爷听就行了。”   “好……”   楚楚在水盆里把手洗干净,放下袖口,理好衣服,拿过穆遥刚才写好的纸页,出门之前又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十娘看了一眼,“你就陪陪她就行……往后我来帮她擦洗身子吧。”   穆遥怔了怔,点头,“好……辛苦娘娘了。”   楚楚抿了抿嘴,自语似地小声说了一句,“她才辛苦呢……”   ******   楚楚回到卧房的时候,萧瑾瑜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一个静静地在那儿躺着,打眼看过去也像十娘那么苍白,那么安详。   楚楚搁下那叠纸就蹬掉鞋子爬上了床,合衣钻进厚厚的被窝里,把身子缩成了一个小团,窝进萧瑾瑜有些发热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身子。   隔着单薄的中衣,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楚楚贴在他腰间的小手隐隐发凉,那副柔软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能把她吓着的东西,萧瑾瑜想都不敢想……   “楚楚……”萧瑾瑜抬起手来轻轻抱住她,“怎么了?”   闻着萧瑾瑜身上淡淡的草药香,被他轻柔地拍抚着,楚楚窝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从萧瑾瑜怀里抬起头来,“王爷,你一定要给薛太师判个最重的刑,比凌迟还重!”   知道她要说十娘的伤情,萧瑾瑜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后脑勺刚离开枕头就被楚楚合身压了回去,“你躺着别动。”   “躺着可以……但不许在我身上比划。”   楚楚抿抿嘴,“穆遥帮我把十娘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记下来了,只有一处的伤我没敢报给他听……”   萧瑾瑜刚把精神全部集中到她的话上,楚楚一只小手突然滑到萧瑾瑜两腿之间,“大概这一片……不过你身上没有。”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红,没有她还摸……   那只小手猝不及防地抓上他最脆弱的一处,“但你身上有其中一样凶器。”   萧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楚楚,我心经不好……”   另外一只小手爬上他开始泛红的脸颊,“王爷,你放心,我慢慢说。”   感觉着身下一处飙升的温度,萧瑾瑜再次认识到,早死早超生这句话确实是话糙理不糙……   “还是快点儿吧……”   “不行,你心经不好,得慢慢来。”   萧瑾瑜默默叹气,听天由命地闭起了眼睛,“好……”   楚楚温软的手指轻柔地描摹着手中之物的形状,嘴上却愤愤地道,“薛太师实在坏透了……王爷,你抓到他以后一定要把他阉了才行!”   萧瑾瑜现在恨不得让她把自己阉了,这两天折腾下来,他这副身子疲惫已极,根本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撩、拨……   “楚楚……”萧瑾瑜极力抑制着喘息,“说伤情……”   楚楚温柔地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王爷,你别着急,我慢慢说。”   “……!”   “王爷,”楚楚手上熟门熟路地揉捏着,脸上淡定得好像在摸着萧瑾瑜身上任何一处寻常的地方一样,声音里也不带一丝心怀不轨味道,平静得好像在跟萧瑾瑜叙述早点要吃什么似的,“你别看男人这里也是肉做的,可一旦动起歪心眼儿,这东西就硬得跟石头一样……”   楚楚一把抓住萧瑾瑜紧扣床单的手,往那地方一搁,一攥,一脸认真地道,“就像你现在这样。”   萧瑾瑜的脸刷得一下红冒了烟,慌得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她居然让他去抓他自己的……   “楚楚……!”   楚楚没有一点儿松手的意思,对着眼前就快活活羞死的人眨了眨眼,“你说过,你没摸过自己这里,应该也没摸过别人这里吧……我怕我说了你不信。”   萧瑾瑜快哭出来了,“我信……”   楚楚这才不慌不忙地松了手,“不过十娘那里的伤不全是这东西害的,还有开水,针尖,利刃,烙铁,麻绳……”   楚楚说得又轻又快,快到再后面的几个词萧瑾瑜听都没听清,但前面这几个词已经足以让萧瑾瑜身子一僵,透红的脸又刷得一下白了回去,呼吸都滞了一滞。   楚楚赶忙抱住萧瑾瑜的身子,“王爷,你别着急,这些多是旧伤,新的不算多……她现在在咱们家里,谁也不敢再欺负她了!”   萧瑾瑜嘴唇微抿,缓缓喘息了两下,才静静地道,“楚楚……她身上最早的伤,是什么时候的?”   楚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应该有十来年了。”   萧瑾瑜一怔,十来年,差不多就是从薛汝成最后一个夫人过世,十娘当了那个如归楼的楼主开始……萧瑾瑜沉默了好半天才微微点头,轻轻抚上楚楚的小腹,顺便在她额角上轻柔地吻了吻,“不早了……睡吧。”   “那……这些还往卷宗里写吗?”   萧瑾瑜侧了侧身子,把楚楚温软的身子圈进怀里,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合上眼睛。   “明天写吧……”    ☆、125满汉全席(十七)   一早起床,萧瑾瑜就让楚楚把清平抱了回来,清平还睡意正浓,萧瑾瑜把他接到手里的时候,清平闻到萧瑾瑜身上熟悉的草药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喊了声爹爹,小脸在萧瑾瑜怀里蹭了蹭,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兴许是被萧瑾瑜抱习惯了,清平对草药味极为亲切,把他放在奶娘房里就哭闹个不停,怎么哄都没用,交给顾鹤年,放在一心园后院的药房里,不用人哄也能睡得踏踏实实的。   “王爷,你说他以后会不会当个大夫呀?”   “当什么都好……”萧瑾瑜轻柔地拍抚着怀中这个格外脆弱瘦小的身子,“能清清静静过日子就好。”   萧瑾瑜当真就陪着清平清清静静地玩了一上午,还跟侍卫说除非皇上来,任何人都不见。楚楚还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说,结果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皇上还真来了。   皇上不但来了,还是被二十个御林军陪着来的,端端正正坐在二全厅的正位上,整张脸沉得像块烧糊的锅底,配上那身龙袍和站在两侧的冷脸御林军,倒是有种别样的威严。   不等楚楚和萧瑾瑜拜见,站在皇上身边的一个御林军声音一沉,“安王萧瑾瑜,王妃楚楚,成郡王萧清平,疑为叛贼遗后,即日起软禁于安王府之中,交大理寺查证,查明前不得出府,不得见客,不得传递书信,如有违犯,罪同抗旨欺君。”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看向萧瑾瑜,萧瑾瑜怀中还抱着清平,清平像是听懂些什么似的,躺在萧瑾瑜僵硬的怀中一声也不出,只揪着萧瑾瑜的一角衣襟,眨着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萧瑾瑜一如既往的静定安然,“皇上……臣昨夜所呈折中已详细奏明,臣确系宁郡王萧恒之子无疑,皇上如仍有疑虑,可传召太师薛汝成,一问便知。”   皇上一张脸沉得就快掉下来了,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不问朕说了算。”   萧瑾瑜浅浅含笑,看得近旁的几个御林军差点晃了神。这些人里大多都见过萧瑾瑜,但多是在办正事的地方见到的,极少有人见过他笑,尤其是还在这么个时候笑出这么一种天下太平的味道。萧瑾瑜就带着这抹显眼的笑意云淡风轻地道,“皇上若非想听臣说几句,何须亲自前来?”   皇上两腮僵硬地抽动了一下,被一众御林军盯着,不得不铁着脸道,“说。”   “臣无他求,只求皇上将臣一家人关在同一间牢房,家父行刑前住的那间……臣想携妻儿祭拜,以尽孝道。”   萧瑾瑜说得很是平静坦然,好像只是进去溜达一圈磕几个头就会出来一样,皇上只得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投给了还在发愣的楚楚,像是指望在这个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还极为务实的人身上挽回点什么,一字一句地道,“此事一旦查实,无论安王爷功绩如何,都不可抵去凌迟之刑,念及成郡王年幼,朕以为还是查清再议为好。”   看着皇上紧盯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说点什么,楚楚虽然还没想明白萧瑾瑜的脑子里在转悠些什么,但下巴一扬答得一点也不犹豫,“我听王爷的。”   皇上的一张脸生生憋成了猩红色,天子威仪也不要了,一拍椅子扶手蹦了起来,瞪着这平静到好像没心没肺一样的一家子看了好一阵,才深吸了口气,沉沉吐出,“来人……收押。”   话音未落,便落荒而逃似地匆匆走了出去。   ******   依皇上的安排,三人是被马车悄悄带离安王府的,从安王府到那间熟悉的天牢,萧瑾瑜一直紧抱着清平,只轻轻地对楚楚说了一句话。   别怕。   可惜萧瑾瑜不知道,楚楚这会儿正被他刚才那一出搅合的满脑子浆糊,压根就腾不出害怕的空儿来。   萧瑾瑜平静得就像个魂魄溜出去神游天外的空壳,一直进到那间整洁却阴暗的牢房中,听着司狱官把铁链绕在铁栅门上,锁好,离开,才低下头来,在被阴森的牢房吓得身子直发抖的清平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柔柔拍抚着,展开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平儿乖,别怕,爹娘在呢……”   时隔两年再进这间牢房,上次赶来陪他的情景还都历历在目,牢房还是一样阴冷,不过到底是皇上不情不愿地抓进来的犯人,司狱官不敢怠慢,过日子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还全都换了新的。楚楚四下看了一阵,摸着光洁的墙壁由心而发地感慨了一声,“王爷,薛太师打扫得可真干净!”   萧瑾瑜哭笑不得,枉他还担心这么突然的一出会吓着她,不禁看着这个皱着眉头却全无惧色的人,“楚楚,你就不怕咱们真的死在这儿?”   楚楚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就是死,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我才不怕呢!”   萧瑾瑜微怔,清浅地笑了一下,“放心……就是死,也要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各建家业,你我都老得动不了了,再死……”   楚楚很是淡定地点点头,皱着眉头继续打量这间两年前洗刷一新至今还极为整洁的牢房,“我知道,你逼皇上把咱们关进来肯定是在耍心眼,不过我还没想出来你耍的是什么心眼。”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苦笑,每次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轻巧好玩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萧瑾瑜小心地把清平放到被褥松软的床上,拉开崭新的锦被裹住这副脆弱的小身子,才转头问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楚楚,“楚楚……你可还记得顾先生是怎么说萧玦的?”   楚楚一愣,脱口而出,“说他醒了呀。”   萧瑾瑜差点儿被她噎得吐血,“不是这句……”   “唔……”楚楚正儿八经地想了一阵,“好像是说他挺能忍的,换成别人早就撑不住了。”   萧瑾瑜点了下头,“还有半句。”   “他是带兵打仗的?”   萧瑾瑜无声地舒出一口气,楚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这副功德圆满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爹也是带兵打仗的。”萧瑾瑜颔首看着地面,像是要把地面看穿似的,“在战场上厮杀久了的人比平常人能忍,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绝不会轻易放弃求生,即便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也会在临死前狠咬敌人一口……他在牢里熬了半年之久,一定不会在这里干等着。他耗尽心力留下的证据,也绝不会是能被几桶水轻易冲洗掉的。”   楚楚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禁一阵发虚,他说是赌,可没想到他是要把身家性命全压在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爹身上,“那……那咱们直接来这间牢房里查不就行了,干嘛非得让皇上把咱们关进来呀?”   “这是天牢……”萧瑾瑜微微仰头看向一样被擦得一干二净的顶子,“景翊溜进来也只能在外面看看,想进到牢房里搜,必须先给皇上上折子陈明原因……跟皇上撒谎是欺君,那就一定是死罪了。”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轻咳了两声,“何况刚才人多眼杂,兴许就有帮薛太师探消息的人,早让他知道了,罪证怕就呈不到皇上面前了。”   楚楚越想心里越打鼓,忍不住问这个仍然一脸静定的人,“可是……他万一真就是在这里干等着呢?”   “那咱们就一块儿找他算账去。”   楚楚正想着要不要真的找柱香来好好拜拜那个从未谋面的公公,突然听见床上传来一阵细弱的□声,慌忙看过去,才发现清平脸色青紫,困难却无力地喘息着,瘦弱的身子因为胸口的疼痛痉挛起来,一双小手无助地向爹娘的方向伸着,却喘得喊不出声来。   楚楚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以往清平犯病的时候,都是靠行针压下去的,可这会儿让哪儿去找大夫啊!   萧瑾瑜忙从身上拿出顾鹤年在六韬院塞给他的小药瓶来,倒出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给他吃下去。”   楚楚把药丸掰成小块喂进清平嘴里,连声哄着,药块在清平嘴里停留了好一阵子,清平才在急促喘息的空挡里把药吞了下去,反复几次,一颗药丸喂了一半,清平已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涔涔,喘息虽缓了下来,却细弱如丝,连眼睛都半闭起来了。   “可以了,”萧瑾瑜缓缓舒出口气,轻轻地道,“让他睡一会儿就好……”   楚楚像是刚打了一场大仗一样,脸上的汗比清平的还密,看着清平在怀中昏昏睡过去,魂儿才落回到身子里,伸手接过萧瑾瑜手里的药瓶,把剩下的半颗药丸放了回去,塞上盖子,递还给萧瑾瑜的时候不知两人谁的手抖了一下,药瓶一下子掉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就滚到了床底下。   看着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想要起身,楚楚忙把清平放回被窝里,“王爷,你别动,我来捡!”   萧瑾瑜摇摇头,眉心轻蹙,“你扶我一下……床下有东西。”   楚楚一愣,“什……什么东西啊?”   萧瑾瑜轻声道,“好像有块石板下面是空的。”    ☆、126满汉全席(十八)   楚楚突然想起萧瑾瑜把自己弄进这间牢房的目的,心头一热,“你坐着,我帮你看。”   楚楚说着就跪□来,麻利地钻到床底下,拾起药瓶揣进怀里,再把药瓶周围的石板从里到外一块一块挨个敲过来,敲到其中一块的时候,楚楚突然叫起来,“我找到啦!”   楚楚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兴奋,“下面还真是空的……不过看起来跟其他石板一样,不知道怎么打开。”   萧瑾瑜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几块石板,“头上有尖硬一点儿的簪子吗?”   “有!”   楚楚从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沿着那块石板的边儿一点一点地把填在缝隙里的土拨了个干净,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银簪的尖儿戳了进去,使劲儿一撬,那块看似铺得很是严密牢靠的石板一下子就掀了起来。   石板一掀,就露出了底下的一个大窟窿,楚楚伸手往里一摸,摸出一把破烂的布条来。   楚楚从床底下爬出来才看清楚,每根布条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血字。   楚楚顾不上细看,忙把布条拿到萧瑾瑜面前,“王爷,你快看!”   萧瑾瑜把布条接到手里,迅速地扫过那些歪七扭八的血字,自语似地低声道,“卷宗记录里,他确曾把囚服撕成几片,给皇上上了一份血书……难怪他要把囚服撕成那么多片来写,他是要在每片上撕下一段细边,如此即便有人把囚服碎片拼接起来,也不易发现有所缺失……”   萧瑾瑜还没看完所有的布条,就听牢门上的铁链“华啦啦”地响了起来。   一惊抬头,正对上铁栅门外面薛汝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萧瑾瑜眉心一蹙,轻巧把布条团了几下,塞进了袖中,楚楚本能地一步冲回床边,迅速把已陷入熟睡的清平紧紧抱进怀里,狠狠地瞪向铁栅门外的人。   “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门一开,薛汝成缓缓踱了进来,声音平缓得和以往给萧瑾瑜授课时没什么两样,“王爷,你这宁死也不愿过安生日子的毛病,怕是从宁郡王身上传来的吧。”   萧瑾瑜的嘴角扬起一个清冷的弧度,“看样子……是。”   薛汝成回头看了眼识趣退下的司狱官,负手又往里踱了几步,“皇上火急火燎地来找老夫,说王爷只听得进老夫的劝,让老夫来劝劝王爷……趁此事尚没有多少人知道,封口不难,王爷这会儿改口还来得及。”   楚楚紧挨萧瑾瑜站着,近得一低头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可就是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能表示他此刻情绪的痕迹。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就这么面对面看着,谁也看不出谁在想些什么,但确信对方一定在想,而且想得认真谨慎。   “皇上已令牢中守卫全部退到外面去了,一个时辰后回来……”薛汝成移开目光,扫了眼空荡狭长的走廊,牢里昏暗的光线还不足以让人一眼看到走廊尽头,浅浅地咳了两声,“老夫这把年纪什么都不要紧了,王爷尚年轻,没必要携娇妻幼子跟老夫扯个鱼死网破……王爷改个口,少说几句话,老夫便可保王爷一家太平。”   楚楚愤愤地瞪着薛汝成,“你别骗人了!谁要你来保呀!有宁郡王死前留下的血书,你就等着皇上把你千刀万剐吧!”   薛汝成扬了扬眉梢,像是看着任性胡闹的小孙女一样看着楚楚,“老夫相信,一个时辰内王爷一定会把那把破布条交给老夫。”   楚楚狠狠啐了一声,“你做梦!”   “娘娘愿不愿意跟老夫打个赌?”薛汝成眯起眼睛,一副兴致满满的模样,扬了扬用绷带裹紧的右手腕,“老夫若输了,就让娘娘把老夫的左手也废掉,娘娘若输了……就给老夫磕头陪个不是,如何?”   楚楚应得底气十足,“好!”   她可不信萧瑾瑜会把冒着这么大风险找到的证据交给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人。何况,比起废掉他一只手,磕个头也算不了什么。   楚楚这一声的回音还飘在森冷的牢房里,就听见萧瑾瑜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可以给你。”   “王爷……”   薛汝成满目和气地看着傻了眼的楚楚,“王爷了解老夫事事必求极致的毛病,老夫也清楚王爷的性情……王爷对十娘对萧玦尚且如此,那就绝不会拿爱妻幼子冒险的。”   楚楚瞪着薛汝成,气得脸颊泛红,她不气萧瑾瑜,但气极了这个拿萧瑾瑜的好来逼他求全的人。楚楚还没出声,就听萧瑾瑜冷然道,“我有条件。”   “王爷请讲。”   萧瑾瑜目光里有种说不清的寒意,直直地盯着薛汝成静如深海的脸,“我想知道,你为何自请入宫当我的先生。”   薛汝成浅浅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依旧空荡昏暗的走廊,才轻咳了两声,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压低了些,“在帝王家当先生是场豪赌,赌注就是这辈子的仕途,押对了未必能飞黄腾达,但押错了肯定会死无全尸……老夫是个文官,又是状元出身,当年正得仁宗皇帝倚重,给皇子当先生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会儿仁宗皇帝尚未立储,对几位皇子的态度也不甚明晰,老夫与其冒险押错,还不如不押的好……”   薛汝成说着苦笑摇头,“不过还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景家老爷子押对了宝,从太子太傅当了太傅,是他的命,老夫一注未下,仁宗皇帝临终前还是把太师之位给了老夫,这也是老夫的命。”   萧瑾瑜眉心微紧,“我既然只是你的保身之计,你又何须用真本事教我?”   薛汝成蹙眉打量着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但凡着手去做的事,竭心尽力总不会有坏处……我若不是将王爷培养得像模像样,仁宗皇帝又怎会委老夫以太师之重任?”   萧瑾瑜冷然挑起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你竭心尽力教我刑狱之事,就不曾担心有朝一日我会查到你身上来?”   “担心……”薛汝成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背在身后左手轻轻摩挲仍包裹着厚厚绷带的右手腕,“不过这也是命数,王爷自幼心思缜密,事事观察入微,对刑狱之事情有独钟,老夫纵是不教,王爷早晚也会走这条路,还不如倾囊相授,指望王爷日后能念老夫个好……王爷奉旨独掌三法司后,老夫确也担心过,就凑着吴郡王之事让王爷沾染尸毒,以为王爷不能接触腐物之后会对刑狱之事心灰意冷,谁知王爷并无此意……都是命数啊。”   萧瑾瑜脸色隐隐发青,“你何不直接杀了我?”   薛汝成抬起左手轻轻捻着胡子,“王爷是老夫套在十娘脖子上的缰绳,王爷若不在人世,十娘还肯服服帖帖地替老夫打理如归楼吗?”   看着萧瑾瑜微显错愕的神情,薛汝成有意把声音又拖慢了些,“王爷已验过十娘的身子了吧……”薛汝成漫不经心地往楚楚身上扫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这世上多数人的记性不好,需人时时提醒才会恪守本分。那会儿老夫需一个有头有脸有才有貌的人听老夫指点,替老夫当起如归楼的家,不过十娘那会儿还小,像匹小野马似的,让她本分办事,除了要勒紧缰绳,还得要多加鞭子。”   楚楚清晰地在萧瑾瑜眉宇间看到一丝波澜,闪瞬而过,萧瑾瑜的声音明显冷了一分,“十娘一直对你敬慕有加……”   薛汝成苦笑着摆手,“误会,误会……王爷原来在宫中看到十娘与老夫私语、传书,内容皆是十娘为老夫探问的宫中风向。老夫曾对王爷提起过,世上消息最为灵通的就是烟花之所,所以宫中消息最为灵通之处不在朝堂而在后宫。”   “十娘亲口……”   薛汝成仍摆手,像是说起一件儿时的糗事一般,笑得有几分自嘲的味道,“老夫跟她说,她若让第三人知道此事,老夫便让天下人知道王爷的身世……若不是想早点躲开老夫,十娘可舍不得把王爷一个人丢在宫里,奉旨嫁给那个金玉其外的窝囊废。”   萧瑾瑜默默咬紧了牙关,脸色白得厉害,却仍不改沉静,沉默半晌,才道,“十娘早知道我的身世……”   薛汝成轻蹙眉头,像是努力地在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搜寻了一阵,才缓缓地道,“老夫记得……王爷三岁那年,老夫头一回教王爷认字之后跟她说的吧。”   萧瑾瑜声音冷硬如冰,“她也知道我爹的冤情?”   “那倒没有……”薛汝成捻着胡子,玩味地看着萧瑾瑜愈发难看的脸色,“老夫帮秦栾仿宁郡王字迹的时候她还是倍受恩宠的小公主,不知老夫是何人。不过,老夫仿吴郡王字迹的时候,多是十娘从旁研墨伺候的……世事无常啊。”   怀里抱着清平,楚楚不能去握萧瑾瑜微微发抖的手,只能提着一颗心紧张地看着他,她心里都忿恨又难过得直想狠狠咬薛汝成一口,何况是他,可他的身子又偏偏气不得恨不得。   萧瑾瑜静了片刻,像一切都走到了尽头一般,缓缓把脊背倚靠到椅背上,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抬手取出袖中的那团布条,扬手往地上一扔。   楚楚清楚地看到他嘴角漫开一抹凄冷之极的笑意,心里倏地一沉。   薛汝成不急不慢地弯下腰去,用左手把布条一根一根地拾了起来,待看清破旧的布条上歪七扭八的血字,薛汝成一愣。   一把布条上写满了字,却来来回回只有一个词。   六畜兴旺。   “薛太师,”牢门处传来一个憋笑憋得快抽过去的声音,“这是给你成亲的贺贴,别客气。”   楚楚急忙看向牢门,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牢门外正站着满脸堆笑的景翊。   “景大哥!”   楚楚惊喜的声音未落,走廊漆黑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牢门开启的“吱呀”声,随即响起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渐近,也渐渐看清了人影。   皇上,阿史那苏乌,坐在轮椅上被冷嫣推着过来的萧玦,还有几个楚楚从没见过的官员,一直走到这间牢房门口才停下来。   楚楚看向萧瑾瑜,发现萧瑾瑜脸色虽难看得很,却正浅浅含笑,笑容浅淡得像是一杯冲过好几遍水的茶。   错愕的神情只在薛汝成脸上待了片刻,薛汝成随手扔下那把破布条,缓缓跪□来,“臣……拜见皇上。”   楚楚急忙跪下来,抢在薛汝成再说话之前道,“皇上,您刚才听见了吧,宁郡王是冤枉的!”   “当然听见了,”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朕折腾这么半天,等的就是薛太师这句话……”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官员,“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兵部,吏部,对此案还有什么要问的?”   萧瑾瑜看向与众官员同列的萧玦,目光刚扫见萧玦身上正三品文官的官服就怔了一怔,再仔细看了一遍站在皇上身后的官员,刑吏两部的尚书、侍郎,大理寺的正卿、少卿,御史台的大夫、中丞,唯独兵部只见一个侍郎,少了那个年逾花甲的三品兵部尚书。   一众官员还没在薛汝成刚才那席话中缓过劲儿来,全都一声不吭,萧玦也只轻抿着还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静静地看着跪在牢中的薛汝成。皇上又补了一句,“这会儿问不清楚,回头卷宗做出漏洞,年根儿底下被安王爷发回重做,朕可没工夫给你们说情。”   皇上话音刚落,站在皇上身边的阿史那苏乌突然举起手来,“我不清楚。”   皇上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较为友好的笑容,“大汗何处不清楚?”   阿史那苏乌没有一点儿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擦过皇上的肩膀大步迈进牢房,走到跪在地上的薛汝成旁边,拾起薛汝成扔在地上的布条,顺手搀起还跪在地上发愣的楚楚,然后对着布条上的字皱着眉头看了好一阵子,才一脸严肃地问向萧瑾瑜,“六畜兴旺……是什么意思?”   萧瑾瑜沉着眉心看向景翊,他确实是让这最擅长溜门撬锁的人随便写些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来,但也没想到这人能随便成这样……害得他第一眼看清这些字的时候险些没绷住脸。   景翊干咳了两声,答得一本正经,“就是……跟早生贵子意思差不多,委婉一点,显得更有学问嘛。”   皇上满足地看着认真点头的阿史那苏乌,“大汗清楚了?”    ☆、127满汉全席(十九)   “这个我就是随口问问……”阿史那苏乌把布条扔回到薛汝成身边,抱手看着安然跪着的薛汝成,“我没弄清楚的是,薛太师陷害吴郡王谋反,把他害到上不了战场,再冒用他的字去跟阿史那图罗搞到一块……要是光为了贪点军饷,折腾这么一大圈子,到处杀人灭口的,还不如在京城里搜刮搜刮来得快来得稳当呢,薛太师,你图的什么呀?”   薛汝成谦恭颔首,沉沉缓缓地道,“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历任数职,向来没什么追求……起初掌刑狱之事时但求每案必清,后来掌军政之事时也曾欲求每战必捷,但几战下来老夫发现,对我朝廷而言,力求每战必捷并非好事。”   薛汝成慢慢跪直身子,幽深如海的目光投向站在牢门口的皇上,静定得像是在朝堂上商议政事一样,“皇上恐怕不曾想过,这些年打下来,若当真全由吴郡王这样的将领,与大汗这样的敌人硬碰硬,我军要有多少伤亡,要多招募多少兵马,多浪费多少务农男丁,多投进多少粮饷?议和不过是一时权宜,只要是各为其主,仗就总是要打……能一直不温不火的打着,对军队好,对百姓好,对国库也好,何乐不为?”   薛汝成看向靠坐在轮椅中的萧玦,这人已经有五年感觉不到自己下半截身子的存在了,前三年的折磨,近两年的追杀,还加上前几日的几道刺伤,萧玦原本健壮挺拔的身子如今单薄瘦弱得就像一片被风雨打落又被路人百般踩踏过的枯叶,好像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一样。   “薛钦初至凉州军营时就与吴郡王暗示过此事,奈何吴郡王不以为然,仍为逞一时痛快舍命硬拼,调至西南后吴郡王更是变本加厉,致使西南战火愈烈……吴郡王既心性如此,长久下去于社稷百害无一利,领一个谋反之罪也算不得冤枉。”   楚楚听得皱起了眉头,家国天下的事儿从来没在她脑子里面转过,薛汝成这番话她每个字都懂,连在一块儿就听得迷糊了,单凭薛汝成害惨了萧玦这一点,她就相信薛汝成说的一定不对,但有些话听着又有点儿像是对的。   薛汝成把话说到这儿就刹住了,一时间没人出声,片刻的死寂之后,阿史那苏乌突然清了清嗓子。   “薛太师……打仗是男人的事儿。”阿史那苏乌转头看了眼萧玦,这人瘦弱得好像快被这身深蓝的官服压垮了似的,唯有那双眼睛还是和原来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一样,几年不见,清亮不减,深邃有增。阿史那苏乌回过头来看向仍挺着腰板跪在地上薛汝成,微眯着眼睛踱到薛汝成面前,向薛汝成两腿之间指了指,“薛太师,你这儿是男人,”阿史那苏乌又指了指薛汝成的额头,“可惜这儿不是。”   阿史那苏乌轻勾嘴角,“所以萧玦为什么不听你劝这件事,你这辈子是明白不了了。”   阿史那苏乌凌厉如鹰地盯着薛汝成,冷硬如铁地道,“还是求求你们皇上,快点放你转世怀胎……”   楚楚一时没憋住,“投胎。”   阿史那苏乌眉毛抖了一下,表情保持不变,声音里隐约多了一分火气,听起来气势更足了一点儿,“投胎……投胎转世,下辈子长个男人脑子,不用想就能明白了。”   阿史那苏乌好不容易憋着劲儿把话说完,皇上咳了好几声才压住笑抽过去的欲望,既威严又和善地道,“大汗全都清楚了?”   “清楚了……”   “没人想问什么了吧?”   静了片刻,皇上刚想下令收东西走人,就听薛汝成仍然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声,“臣还有一事不明。”   皇上好脾气地点点头,“薛太师请讲。”   “臣如若获罪,同党当如何论处?”   皇上客客气气地笑着,“薛太师还剩哪个同党没自己收拾干净?”   “十娘。”   一直坐在一旁静得像幅画一样的萧瑾瑜突然身子一僵,十娘虽是受薛汝成胁迫,但到底是亲手做了触犯刑律之事,就算旁的都不算,单单是私自将宫中消息通与宫外男子,就足够死上几回的了……   萧瑾瑜还没开口,就见皇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薛汝成,“十娘是谁?”   薛汝成一愣。   皇上转头看向身后的一群人,“谁知道十娘?”   一群人齐刷刷地摇头。   楚楚刚想说话,就被景翊一把捂住了嘴。   薛汝成脸色微沉,“就是皇上的十姑母……”   皇上像是搜索枯肠了一阵,才道,“记不得了……朕回宫让人查查,有这个人的话就按律惩处,要是查无此人,就只能再给薛太师加一条欺君之罪了。”   “皇上……”   不等薛汝成说完,皇上就扬声盖过了薛汝成的声音,“大汗,宫中酒宴已备好了,剩下的都是好事,还是到宫里边吃边谈吧。”   阿史那苏乌巴不得赶紧躲开这些文官落在他身上的满是友善笑意的目光,实心实意地说了声好。   “冷侍卫。”   冷嫣一步站出来,英姿飒飒,威风凛凛,“在。”   “朕刚才允你的事儿……”皇上一脸同情地看了薛汝成一眼,后退三步,“待会儿在这里办就行了。”   “谢皇上。”   “嗯……”皇上扫了一下在场的人,目光落在楚楚身上,“安王妃留一下,给冷侍卫帮帮忙。”   楚楚愣了愣,“帮什么忙呀?”   “一会儿冷侍卫会告诉你……”皇上看了看楚楚怀里还在昏睡的清平,“景翊,你把成郡王送回安王府,速去速回。”   “是。”   “其余诸位卿家随朕回宫议事。”皇上略带歉意地看向仍满面病色的萧玦,“吴郡王,你既已出任兵部尚书,也劳你辛苦一下了。”   萧玦微微颔首,“臣遵旨……”   “大汗,请。”   “皇上请。”   ******   萧瑾瑜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回到安王府又召了吴江几人,在十诫堂忙活到后半夜才回房,还没进屋就闻见一股诱人的香味。   “王爷,你回来啦。”   楚楚听见木轮压过地面的声响就跑了出来,把萧瑾瑜迎进屋里,从窗下的小火炉上捧下一个砂锅,盛出一碗热腾腾的山药排骨粥,送到萧瑾瑜手里,坐到他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有点儿烫,你慢慢吃。”   萧瑾瑜偶尔会因为公务或庆典进宫赴宴,一定是只喝几杯不得不喝的酒,吃的东西一口不碰,回来要是不吃点什么温热的东西填补一下,那几杯酒一准儿会让他胃疼到第二天晚上。这种时候楚楚总会提前熬罐粥或炖锅汤,放在屋里的小火炉上热着,他一回来准能有的吃。   萧瑾瑜舀了半勺送进嘴里,熟悉的鲜香,再加上眼前这人熟悉的笑脸,萧瑾瑜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一片静好。   楚楚把胳膊肘撑在桌上,一手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吃东西比人家弹琴还好看的人,一直把萧瑾瑜看到不敢张嘴了。   “楚楚……”萧瑾瑜并不打算放弃这碗粥,所以只得随口找点什么话说,来打断她对自己的观赏,“皇上留你在牢里做什么?”   “也没什么,”楚楚坐直了身子,“就是皇上怕把薛太师关在牢里他会再耍什么心眼,答应冷侍卫让她在那间牢房里就亲手处决他,也算是替吴郡王报仇……我就负责验验薛太师死透了没有。”   萧瑾瑜轻轻点头,方才在宫里议事的时候已说到这事了,萧玦还一直悬着心,直到冷嫣毫发无伤地前来复命才把眉头展开。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验……”楚楚漫不经心地把目光落在萧瑾瑜手中的碗里,“冷侍卫就跟剁排骨一样把薛太师砍成了好几块,这样怎么可能死不透嘛……”   看着碗里剁得小巧精致的排骨,萧瑾瑜犹豫了一下。   “她倒是砍得痛快,我还得在那儿把薛太师一块儿一块儿拼起来缝好,放到棺材里送到薛府去……要不是排骨早就剁好了,我回来那么晚,肯定来不及给你熬粥了。”   萧瑾瑜毫不犹豫地把勺子放回了碗里,“楚楚……你还没吃晚饭吧?”   楚楚摇摇头,指指桌上的砂锅,“这么多粥,你肯定吃不完,我吃剩下的那些就行啦。”   “过来。”萧瑾瑜把楚楚叫到身边,拉着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拿起勺子在粥碗里舀出一块排骨送到她嘴里,“以后不许这样……趁现在还不那么难受,能多吃点就多吃点,过些日子万一难受起来也有力气扛着。”   楚楚一张小嘴被那块排骨塞得满满的,只有向萧瑾瑜甜甜一笑的余地。   萧瑾瑜把剩下的大半碗粥一勺一勺地全喂给她,楚楚吃饱了还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搂着他的脖子,在那张血色淡薄的脸上亲了又亲。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每次她想有些什么所谓的不情之请的时候,总会先拿出这副撒娇的模样来粘他一阵子,其实她只要张个口,萧瑾瑜一般都不会拂她,“有话直说……我困了。”   这人果然有话,“王爷,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嗯……”   “我回来之后去顾先生那里看平儿和乌兰,乌兰跟我说,她想她娘了,还问我,她爹什么时候带她回家……”楚楚抿了抿嘴,轻皱眉头,认真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乌兰才四岁,现在就让她跟她爹娘分开也太可怜了,你能不能跟大汗说说,让乌兰先回突厥住着,等她和平儿都长大了,再让平儿把她娶来?”   萧瑾瑜一时没点头也没摇头,楚楚说的确实合情理,却也确实不合礼法,哪朝哪代都没有把已经送进门的和亲公主再放回娘家养着的先例。   楚楚见萧瑾瑜没反应,抓起萧瑾瑜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王爷,乌兰要是咱们的孩子,你肯定也舍不得把她一个人仍在别人家里。”   萧瑾瑜摸着楚楚刚被他喂鼓的肚子,无声苦笑,别说是把孩子扔在别人家里,就是如今把清平交给顾鹤年,就住在后院里,他也放心不下。   “好……我想想办法。”   “谢谢王爷!”楚楚一句话喊出来,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王爷,我回来的时候十娘和穆遥都走了,赵管家说是唐捕头带他们走的,不知道去哪儿了,也没留个话。”   萧瑾瑜轻轻点头,“是皇上的意思……京城里认识十娘的人太多,十娘身份也特殊,未免再惹是非,还是走得越远越好……穆遥会照顾好她。”   听到身份二字,楚楚想起一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只是先前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痛痒,现在一切都消停了下来,这个问题又显得值得一问了,“王爷……你既然不是皇帝的儿子了,那以后还喊你王爷吗?”   萧瑾瑜浅浅叹气,点了点头,“皇上说我的爵位是道宗皇帝封的,我不曾犯十恶不赦之罪,他改不了……他倒是准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掌管三法司的事。”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还想再管吗?”   “还没想好……先把这个案子办完再说吧。”萧瑾瑜在楚楚腰底上轻轻拍了拍,嘴角微扬,“我答应了你的事,你也帮我办件事。”   一看萧瑾瑜这副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好事,楚楚答得毫不犹豫,“好。”   萧瑾瑜浅浅笑着,“皇上下旨给萧玦和冷嫣赐婚了,三天后就办喜事……冷嫣从将军府出嫁,萧玦的官邸还没收拾好,就先把冷嫣娶到王府里暂住一阵,我这几天脱不开身,你可愿意帮他张罗一下?”   楚楚的眼睛里顿时喜色满溢“当然愿意!”    ☆、128满汉全席(二十)   萧玦的彩礼是连同赐婚圣旨一块儿被皇上送进将军府的,成亲的前几天萧玦既要养伤又要恶补兵部的公务,冷嫣一直在王府里陪他,出嫁的一堆琐事全由冷夫人和身怀六甲的冷月帮她操办了。   要是让冷嫣自己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莫名其妙的礼数她一样也不稀罕,萧玦答应跟她拜堂就足够了,可这是皇上赐的婚,不搞足了排场就是不待见皇上的面子,用宫里的话说就是大不敬。冷嫣原本就是皇后宫里的侍卫长,绝不会傻到在自己的好日子里平白给自己找晦气,也就任由别人帮她张罗了。   萧瑾瑜赶着在阿史那苏乌启程返回突厥之前处理完薛汝成留下的烂摊子,忙得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只是让楚楚代他给萧玦送去了几口封好的大箱子,据说里面放着十万两黄金,是六王爷萧瑾璃提前送来的份子钱。   楚楚没去扰他,跟赵管家一块儿里里外外地忙着张罗萧玦的婚事。布置洞房的时候,楚楚提议拿张大红纸,让王府里的每个人都写句吉祥话,贴在洞房里,为命途多舛的萧玦赶赶晦气,阿史那苏乌也兴致勃勃地来凑热闹,一边嘲笑吴江写的“早生贵子”,一边大笔一挥,无比骄傲地在吴江的字旁写了个硕大的“六畜兴旺”,楚楚就这么原汁原味地贴到洞房里了。   成亲当日,冷嫣的花轿是被曾在她手下当差的四十名皇宫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来的,四名陪嫁丫鬟两前两后地跟着,不时地往半空中撒起宫中温房里送来的凤凰花花瓣,宫里派来的乐师一路吹吹打打,引得无数老百姓夹道围观,比公主出嫁还要热闹。   排场做得足,俗礼倒是省了不少,萧玦不能喝酒,拜堂之后直接进了洞房,一众宾客就由萧瑾瑜出面帮他待着,萧瑾瑜就拿着楚楚帮他兑好的凉白开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萧瑾瑜最先敬了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喝过之后就兴致勃勃地跟景翊学划拳,等萧瑾瑜把上百位客人敬过来,再回来找到阿史那苏乌的时候,这个号称千杯不醉的人已经快输到桌子底下去了。   景翊被萧瑾瑜瞪了一眼,识时务地一溜烟飘走了。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支着一张红彤彤的笑脸,使劲儿拍了拍萧瑾瑜的肩膀,手劲儿大得差点儿把萧瑾瑜拍到地上去,“我家丫头交给你,放心!”   萧瑾瑜黑着脸,用足了力气拨开阿史那苏乌的手,“我不放心。”   “唔?”阿史那苏乌随手扯过一把椅子,盘腿坐到萧瑾瑜对面,“议和的事儿不都定好了吗,只要我当大汗一天,突厥就一天不招惹你们……你还想怎么放心啊?”   萧瑾瑜冷着脸从袖中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低声道,“这个给乌兰,让她随身带着。”   “你家儿媳妇,你自己给她不就行了嘛……”   萧瑾瑜不理他说了什么,把玉牌塞到阿史那苏乌手上,“把这个给她……你明天启程的时候带她一块儿回去吧。”   阿史那苏乌看着手里的玉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萧瑾瑜说的是什么意思,“噌”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容清冷的萧瑾瑜,“你……你刚才说什么?”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我说府上孩子太多,我养不过来……你先带回去吧。”   阿史那苏乌被酒劲儿冲得发晕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比谁都舍不得扔下这个才四岁大的女儿,可这也不是他说想带走就能带走的,“不对不对……她是来和亲的,议和条款里写着呢,她这辈子都不能出京城的城门啊……”   萧瑾瑜的目光落在阿史那苏乌手里的玉牌上,没好气地道,“你当这玉牌是用来辟邪的?”   阿史那苏乌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这块凉飕飕的玉牌,上面用篆文雕着几个曲里拐弯的字,阿史那苏乌一个也认不出来,萧瑾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他倒是真觉得像什么鬼画符似的,阿史那苏乌正儿八经地点了下头,“嗯……像。”   萧瑾瑜无声叹气,他本就不准备多做解释,“你就当它是辟邪的吧……有它保佑,乌兰就能顺顺利利地跟你走……过几年我自会派人去接她。”   阿史那苏乌像尊石像一样愣愣地看了萧瑾瑜好一阵子,萧瑾瑜刚想转身走人,突然被阿史那苏乌一拳擂在肩头上,“安王爷够义气!”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揉一下几乎被他打散的骨头,就见阿史那苏乌一根手指指到了他的鼻子尖儿上,“我跟你拜堂!”   阿史那苏乌这一声声如洪钟,近旁几张桌子上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倏地一静,齐刷刷地把头扭了过来。   阿史那苏乌在萧瑾瑜铁青的脸色里看出了点儿什么不对,把指到萧瑾瑜鼻子上的那根手指头收了回来,指尖咬到嘴里想了一阵了,“唔……好像不是拜堂……”   默默奔过来护驾的吴江实在看不下去了,“大汗想说……结拜?”   “对对对……结拜!”   众目睽睽,还在两国刚刚议和的时候,萧瑾瑜心里把阿史那氏的列祖列宗都拜了一个遍,嘴上还是平平静静地说了个好。   阿史那苏乌本以为是要照着萧玦和冷嫣刚才的拜法来拜,吴江塞给他三炷香的时候他还老大的不乐意,拜完之后又拉着萧瑾瑜喝酒,那些平日里难得有场合能巴结到萧瑾瑜的官员也都纷纷来敬酒庆贺,愣是把萧瑾瑜灌得烂醉,跟他们一块儿划拳划到将近四更天才被吴江劝走,以至于第二天阿史那苏乌启程回突厥的时候,萧瑾瑜还宿醉未醒。   阿史那苏乌一走,薛茗也收拾行李回凉州了,走时带走了仍然不敢见人却惟独信任他的祁莲,说是他爹造的孽他得弥补。   萧瑾瑜被胃疼折腾了三天之后还是不愿下床,发烧,但还没严重到非卧床不可的地步,他只是觉得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实在疲乏得很,大事小情暂时全交给了吴江一等,他就借病躺在床上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   叶千秋说萧瑾瑜这毛病的主要原因是五行缺心眼儿,楚楚一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萧瑾瑜赖床第五天,楚楚给他拿药来的时候,萧瑾瑜才从床上坐了起来,把楚楚搂进怀里,在她额头上轻吻,抚上楚楚还平平的肚子,认认真真地道,“楚楚,以后我不查案子,就我们一家人过清净日子,好不好……”   楚楚这才明白,他这些天是在被那个要不要继续查案子的心病折腾着。   “好啊。”楚楚眨眨眼睛,答得很是干脆,答完又皱了皱眉头,“不过……我刚听唐捕头说,京里出大事儿了,好几户人家里接连死人,都是被活生生的大卸八块,肠子肚子淌得满屋都是,可吓人了。”   萧瑾瑜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一天死两个,可准了。”   “可有什么疑犯?”   “哪有什么疑犯呀,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还都是在门窗紧锁的屋里死的,家里人还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唐捕头他们都说,这种事儿肯定查不出来,就按闹鬼结案就行啦……”   楚楚话音未落,萧瑾瑜眉心一沉,“胡闹!叫唐严来,我……”   萧瑾瑜话没说完,楚楚已经在他怀里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萧瑾瑜脸色一黑,“楚楚……”   楚楚笑够了才抬起头来,看着萧瑾瑜的一张黑脸,笑嘻嘻地揉抚他的胸口,“你瞧瞧,我答应了,你还答应不了呢……你就别想着撂挑子的事儿啦!”   萧瑾瑜无声轻叹,苦笑着摸摸怀里人的脑袋,“你不是说我们一直就没过过安生日子吗……”   楚楚暖融融地笑着,“哪能把好事儿全都占全呀!再说了,你查案子都查了十来年了,哪还改的过来呀。”   萧瑾瑜承认她说的确实是实情,要真有那么容易搁下,他也不至于把自己闷在床上纠结这么多天了,可萧瑾瑜还是认真地道,“你要是真想过清净日子,我可以试试……”   “刚才不是试过了嘛,你是没瞧见你刚才听见案子时候的模样,就跟饿狼看见剥好皮的兔子似的,两眼贼亮贼亮的!”   萧瑾瑜一窘,哭笑不得,“你说起尸体的时候不也是一样……”   楚楚笑起来,“就是嘛!你继续管案子,我就能继续验尸啦……”看着萧瑾瑜仍有些犹豫的神情,楚楚笑嘻嘻地摸上他的锁骨,“我要是不验尸,天天就只看你一个人的身子,万一哪天看够了,我就不要你了!”   “你敢!”萧瑾瑜一把把这个在他身上煽风点火的人搂紧,“你是……”   萧瑾瑜想说,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他这辈子还没说过这样的话,凭他的脸皮厚度,天知道下次再有这样的冲动会是什么猴年马月了。   可惜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楚楚干脆果断地抢了先。   “你是皇上赏给我的!”   好吧,就算他是她的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终)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结束~!丫头鞠躬拜谢一路追来的姑娘们!   因为还不想就这样一下子告别这群纠缠丫头快一年的人物,所以后续番外将专门开一个番外集子,不V,不定时更新或前传或后记的小段子,以感谢各位姑娘们对本文的支持~   实体书目前还在校稿阶段,具体事宜确定后丫头将在文案、微博或本文首章作者有话说里告诉大家。喜欢丫头的姑娘们可以收藏丫头的专栏,新坑早知道哦~   再次鞠躬拜谢各位姑娘~ 群MUA~ ━━━━━━━━━━━━━━━━━━━━━━━━━━━━━━━━━ 本文内容由【蜜糖。】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