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强续前缘 作者:某茶 文案: 时谨对薛池是闲来逗逗,到突然喜欢,再到情根深种。 薛池对时谨是目眩神迷,到情真意切,再到波澜不惊。 频率不同怎么破? 别人家都求发糖,我家最近章章有人要求虐男主 T_T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欢喜冤家 主角:薛池,融妩,时谨 ┃ 配角:萧虎嗣,融语淮 ===================   ☆、第1章 来到一个新世界 湛蓝的天空飘着稀薄的几丝云彩。耀眼的阳光从枝叶间投下,却并不炙热。舒适宜人的二十五度,这是z市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薛池蹬着自行车,不紧不慢的行驶在林荫道上。她仰着头享受着微风拂面,眯眼看着头顶被阳光包裹的木棉花,大朵大朵的,一树橙红,几乎看不到叶子,开得格外艳丽。 薛池住的地方离市区稍有点远,靠山面海,连绵不断的一片银白细软沙滩,是个节假日休闲旅游的好地方。 她家就在景区内,所以周末趁着游客多的时候经常摆个小摊卖一卖泳衣和贝壳小饰品。 按道理在景区内经营是要交费的,不过管理人员见她父母离异,都有些可怜她,因此都睁只眼闭只眼的装没看见。 薛池的父母在她五岁的时候就离了婚,父母双方都不想管她,所以把她送回了z市,让她跟着奶奶过。在她十三岁那年奶奶去世,父母又都各自有了新家、新儿女,更不想管她了。好在薛池已经完全能自理了,她父母见她在奶奶的丧礼期间表现得十分能干,便自觉找到了靠得住的理由:“你长大了啊!”拍拍屁股就走了,从此以后每个月给她卡里打笔微薄的生活费了事。 薛池也没有多伤心,她心宽着呢,在懵懂的时候,渔村的孩子追着她喊:“薛池,你知道你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不?”她就已经锻炼出了粗神经。渐渐的不懂“暗自伤神”这几个字怎么写了。 不过神经再粗,等父母双方都含糊表示:九年义务教育完结后,没必要再读,大学学费也太贵,让她自己出去打工,不再向她打款。 到这个意思,薛池当时也蒙了,最后决定发奋图强,趁着还有两年才高考,多攒点钱,到了大学再申请奖学金,总是要读下去的。 但旅游区周一至周五都没几个游客,只等着周末赚这点钱也不够,薛池就同时在网上开了个饰品店,双管齐下,努力赚钱。 薛池一边骑车一边在心里算起了小金库。 今天正是周末,她从市中心批了货回家。 天空突然阴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太阳被一片云彩遮住了。 不会下雨吧?她有点迟疑的想,吸了口气,准备一鼓作气的骑回家。顿时脚上加了劲,将个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的。眼看着一段林荫道骑完了,上了盘山路,路变得窄起来,平时来旅游的私家车常常在这一段路堵车,不过好在正是大中午的,来往的车总算不多。薛池一边骑一边远远的能看到海了,海风将她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 一个急转弯,前面开过来一辆大货车,霸道的占住了整个车道,货车司机肩头夹着电话,一眼看见她,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一瞬间像是永恒,她连人带车翻下了盘山路,在空中几个旋转,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下。 货车司机一阵哆嗦,铁青着脸手软脚软的下了车,四处检查了一下,他想:这边没有摄像头…… 对,没有!他几乎是爬上了货车,满头大汗的踩了好几次油门才踩中,货车重新发动,左右扭出个s形,这才扬长而去。 **** 薛池小时候,学校组织去游乐场玩,她天生胆子大,别人不敢玩的过山车她玩了一次又一次,过山车的工作人员都看她眼熟了。 那种瞬间下落失重的感觉,和现在好像。 身体下落的速度比心脏要更快,导致心脏落不到实处,轻飘飘的要从嗓子眼里飘出去了。 山脚下就是海,她甚至一眼可以看见湛蓝清澈的浅水处有不少冒出水面的石尖,可以想象一头下去,死相绝不会太好看。 薛池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吧,一了百了,总会有人打电话让那两人来收尸,最终恶心恶心那两人也行。 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眼前一黑就gameover了?不会太痛吧? 渐渐的她发现等死的过程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她睁开眼偷瞄了一下——还真是眼前一黑! 刚才还睛空万里,突然一下就漆黑一片了? 不对,下面还有点光亮。 她低头眯着眼去看,眼睛被风吹得生痛,冒出了眼泪。 模模糊糊的,她看见下边有一圈火光,中间有个物体白白的,四四方方的。 眼看着越来越近,这物体越来越大了,她终于看清了一点,是个白布棚子。 刚刚在心里给出这个答案,她就砰的一声直直的落在了这个白布棚子上边,哗啦啦的一下把布棚子给砸垮了,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硬物,又有自行车跟着她从天而降,车轮子正好砸在她的腹部,这下子她当真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一张可以当古董的木床,四面有框架,边角有雕花,绘着花鸟图,镶着螺钿,外头罩着幅细布的帐子。床边立着两盏落地灯,灯罩里头昏昏黄黄一捧光跃动着——不是电灯。 薛池勾着头看了看自己,居然换了身衣服,古香古色的宽袖长裙。她连忙抬起自己的手来,看到小指上的一道淡淡的疤还在,不由舒了口气:还是自己。她摸了摸头上,被包了一圈布。 屋里有嚓嚓异响,有些刺耳,但声音不大,像是有人胆颤心惊的把声音压制着。 薛池头和肚子一起痛,嘶着气撑着半坐起来,在屋里寻找声源。 她视线转了一圈,才在床头一侧发现有两个人影,影子随着烛火的跃动飘忽着。 等到她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线,这才看清楚是两个女子,都跪地低头,一个手上拿着把小铁锹,一个拿了把小锄,旁边翻了几块青砖和一堆泥土,她们手上不停,像是在挖坑? 薛池知道这事情不寻常,明明要摔到海里了,转眼又砸到个白棚子上,醒来看见两个穿着古装的女人,不是穿越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智商了。 因此她不敢乱说话,只是这昏暗的灯光下,有人一直不停的铲着土,旁着边睡着自己,怎么看怎么古怪——难不成这两女人要挖个坑把她给埋了? 薛池一想,心里就发毛了,她左右一看,看到床头的小几上有个没点着的烛台,便悄悄的伸了手握住,轻手轻脚的要下床,腹部不由一阵钝痛,她咬牙忍住,看见脚踏上一双布鞋,便趿了,忍着痛下了床,将烛台背在身后藏起。 因为铲土的声音盖住了薛池这点响动,那两个女人又专心,因此一点也没发觉。 薛池平时体力是非常不错的,经常下海游泳,每天骑两趟自行车往返快递网点,摆摊收摊做家务,没个停歇的时候,力气都练出来了,以前同学提一桶水累够呛,她就能一手一桶健步如飞不带喘。 所以虽然现在身上痛,但她仍然紧了紧手上的烛台,感觉发生变故抡倒个人不算太难的事。 薛池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地,轻轻的喊了一声:“哎……” 才发出一个音节,那两女人就似受了惊吓,猛然抬头,齐齐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望向她。 她们似乎要叫出声,但互相对视一眼,又立即闭上了嘴将声音憋回去了。 薛池这才看清,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整齐的盘着,脸上肉都松弛了,眉头紧锁,嘴角下垂,一副精明厉害的样子。另一个却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鹅蛋脸,耸拉着眉眼,一副愁苦相,但整个人看上去好相处许多。 中年女人张嘴对着薛池说了句话,薛池:“啊?你说什么?”没听懂。 她又说了几句,薛池张着嘴露出傻相:完了,穿过来语言不通。要不要这样啊?她什么天赋都有,就是没有语言天赋。 中年女人越发露出愁苦的样子了,她放下手中的锄头起身,和旁边的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转身出去了。 她这一走开,薛池才发现,刚才被这两人挡着,加上屋里光线不太亮,在她们身后居然还躺着个人。 看身形,也像个女人,但这人一动也不动,这天气不冷不热的,她却全身包着一床锦被。只露出半张脸来。脸色苍白得在黑夜里都要反光了。 薛池吓得一哆嗦,不是死人吧,也许只是病了,睡得昏沉? 要不要撂倒这个老婆婆再说? 老太太眼风一扫薛池,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要笑不笑的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掘土。 外面传来脚步声,开始的愁苦中年女人点着盏灯进来了。 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个女人。 薛池一看这女人就愣了——国色天香啊。 皮肤白腻,两弯新月眉像是淡淡的晕开在脸上,水盈盈的杏眼像一对镶嵌在面上的宝石,小巧挺直的俏鼻,花瓣一般的小菱唇,显得纤巧柔软的小下巴,一头乌发在灯光下闪着缎子一般的光彩,身材非常完美,前突后翘,腰肢像是一双手就能合住。虽然容貌仿若少女,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熟女气息,并不能确定她的年纪。 穿着十分华丽,葱绿的长裙曳地。薛池不懂衣料,也看得出这样流光似水,垂坠丝滑的是好料子。 先前薛池还没注意那两人的穿着,这时发现和这女人一比,那两人就是仆妇一级的。 这女人望着薛池,目光闪了闪,她先是轻声说了两句话。 薛池心里赞叹:声音也好听啊! 这女人见薛池没反应,又说了两句。薛池注意到,同开始那两句的发音方式完全不同。便猜测这是换了一种语言在和她沟通了。 这女人见薛池还是不回应,微微皱了下眉,又换一种。 她一连换过四五种,薛池都惊呆了,麻蛋,没有语言天赋的人最嫉恨这种多国语言专家好不好? 一边的老太太和愁苦中年女人都露出焦急的神色。围着美人——薛池在心里给她起了个代称“美人”,另外两位代称就是“老太太”和“愁苦娘”——她们围着美人焦急的说话,但美人不慌不忙,思考了片刻,抬起一只手作了个往下按的动作。老太太和愁苦娘都住了嘴,平静下来。 美人指着地下又像是吩咐了两句,看了薛池一眼,转身走了。 老太太和愁苦娘又继跪下来拿着两个像玩具一样的小铁锹和小锄头挖地。 薛池没弄明白,又在这诡异的环境下呆不住,便也想往外走。 这个时候老太太给反应了,她站起来挡住了路,狠狠的盯了薛池一眼。 薛池觉得这老太太真的很吓人,跟容嬷嬷有点差不多了的意思。 老太太指了指床上,声音低沉阴狠:“¥#%*&!” 薛池猜她是要自己去躺着。 她看了看,愁苦娘了站了起来,一起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样子。 薛池觉得以一敌二不划算,尤其是手拿两凶器的二。反正又不是要自己去死,去躺一躺养养伤,养好点再行动也行。 因此她就非常配合的转身,把烛台放到小几上,嘶着声忍着痛躺了回去。 老太太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又和愁苦娘蹲下去挖坑了。 薛池心中警醒着:可不能真睡着了啊。但她本来就受了伤精力不如平时,这两人挖坑的声音又很机械枯噪,心大的薛池在这种声音的催眠下居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天亮,薛一下惊醒,她撑着坐起来第一时间就是去看坑挖得怎么样了。 晨光从窗外照入,房中的情形比昨天晚上看得要清楚。 墙面略有些发黄,家具是一整套的,并没有什么摆设,简单而整洁。就只有屋中堆着的一堆泥土非常碍眼了。 这堆泥土已经堆垒得非常高了,看不到老太太的和愁苦娘的人影,但挖掘的声音还在。 薛池下了床,感觉身上的痛消了不少。 她走到坑边一看,这坑已经有一人深了,老太太和愁苦娘蹲在坑里挖,又被边的土堆一挡,所以才会看不着。 她走近遮了光,一下就被老太太发现了。 坑底放了个凳子,老太太踩着凳子往外爬,愁苦娘就在下边托着她。 好容易两人都上来了,一身灰扑扑的。 两人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薛池要跟上,门啪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差点没拍着她的鼻子。 薛池摸了摸鼻子,转身看了看被锦被包着的那位。 她就这样保持一个姿势在地上躺了一夜,相信她还只是睡着了的话,薛池觉得自己就不正常了。 薛池心里有点发寒,昨天晚上猜她死了,好歹没证实,屋里也有两个大活人,但现在就剩一人一尸,能不害怕吗? 薛池双手合起来:“你别吓我,我命比黄连还苦呢,再说也不是我害死你的……” 说到这句她迟疑了,因为她走得近了一点,她看到地上这女人的额头上也包了纱布了,像是受了外伤。薛池想起以前看的新闻:某某跳楼,自己没死,把楼下路人给砸死了。 说起来昨天她是从天而降的啊,妈蛋,那白棚子底下有没有人她不知道,她感觉是没有砸到人,但那辆自行车有没有砸到人就不好说了,她是自行车的主人,车子砸死人了,这账也得算到她身上吧?   ☆、第2章 埋尸 密室,艳尸。 薛池心里发虚,连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她下意识的就抵在墙壁与衣橱的夹角中蹲了下来,双手环臂。 眼角的余光总像有影子掠过一般,定神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薛池叹了一声,苦笑着说:“我们俩没这么倒霉吧?这种机率的事也能遇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账我也认了……不过,我们商量商量,杀了我你也偿不了命,要不你显显灵,提几件事让我去干,帮你了了心愿什么的,你看成不成?”嘴上是这么说,却忍不住全身紧紧的缩了起来,神经绷得紧紧的,连自己粗重的呼吸也听得清楚,过了好几分钟——还好,那床锦被纹丝不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这声音惊得薛池一下跳了起来。 美人、愁苦娘和老太太都走了进来。 薛池大大的松了口气,居然觉得背心发凉,原来是不知不觉间出汗了,她呵呵的笑了一声,擦了擦额上的汗。 美人目光有些疑惑的看了薛池一眼,随即她就收回了目光,走到坑边静静的站着,轻声的说了几个字。 老太太和愁苦娘神情严肃,老太太拿了个香炉放在炕边,点了三柱香,她和愁苦娘一起跪下,对着被锦被包着的那人磕头,嘴里念念有辞。 过了一会,又去看美人,见美人又点了点头,两人便起身上前,和愁苦娘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那锦被包着的女子抬了起来,走到坑边,两个尽量小心的弯下腰探入坑中,直到快要一头栽下去了这才停止,小心的松了手,让被锦被包着的女子落入坑中。 薛池早猜过挖个坑是要埋尸,但真到了亲眼看见,心里也是不得劲,处处觉得诡异。 老太太捧了一叠纸钱给美人,美人沉着脸,抓起一把往坑中一洒。 老太太和愁苦娘也跟着洒纸钱。 美人弯下腰,抓了一把土,泥土从她指缝中漏下,沙沙的落入坑中。 她半闭着眼,微仰着头,唇角紧绷的线条一点一点的松开,似悲伤,又似如释重负。 一把土洒完,她抬着的手缓缓落下,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花,转身走了出去。 老太太和愁苦娘半垂着头,待美人走出屋子,才各自拿了工具往坑中填土。两人一脸悲伤哀戚,薛池看得也不敢出声打搅。 过了一刻两人将坑填平,多出来的土愁苦娘扫到箕畚中分数趟运了出去,老太太则端进来一盆黑糊糊流质的东西,浇到地面,再把青砖安回去,用力踩平。 两人直挺的默默往一边跪下,开始往火盆中焚烧纸钱,渐渐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焦味,黑色的纸灰随着两人行动间带起的风飘散出来,落了一地,像有些可怖的黑蝶密密的布满地面。 薛池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她语速急切的:“抱歉,我尿急?听得懂吗?尿急?在那里上洗手间?呃……是如厕?” 愁苦娘、老太太抬起望着她:………… 薛池急死了,指了指肚子,捂住,原地打转。 老太太像看明白了,悲戚的面上露出两分鄙视之意,站起来转身出去。 薛池急了,上前两步想跟出去,愁苦娘赶紧冲上来两手按住了她的肩。 愁苦娘的手比寻常女子更大些,一点也不柔软,硬硬的钳住了薛池。 薛池火大,冲动的握住了她按在自己肩头的一条臂,向前趋进两步,再转身将愁苦娘一背。虽然腹疼头疼让她有点使不上力的感觉,但她仍是咬紧了牙勉力的将愁苦娘过肩一摔。 她先天身体素质就很好,一直以来也从来没有娇养过,体力比同龄人都要强。旅游区有个游泳教练,原来又当过健身教练,据他自称甚至还当过武术教练。接触得时间长了,他在玩笑之间也教过薛池几招防身大路货,耐何薛池天赋异禀,居然凭此撂倒过好几个男同学。 愁苦娘惊讶的啊了一声,是惊讶,而不是很痛苦,毕竟薛池受了伤,力气有限。 薛池嘶着声站直,擦了擦额上又冒出来的冷汗。转过头,看见老太太扶着美人走进来,目瞪口呆的正看着这一幕。 薛池眼珠一转,想着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就觉得腰上一紧,正在伤处,一阵剧痛顿时让她全身一虚。原来是愁苦娘爬起来死死的从背后箍住了她的腰。 薛池流着汗,虚弱的说:“……尿都要出来了……” 美人面色阴沉的看向薛池。 薛池呻|吟:“谁穿越也不带这样不人道的啊,人、有、三、急——”声音像是在嗓子中呜咽着:mygod,十几年没尿过裤子了,一朝回到三岁前啊! 美人突然开口发出个短音节:“#。” 薛池抬眼看她,痛苦的:“啊?”多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在心里痛呼:姑奶奶,你知道我听不懂啊! 美人坚定的重复了一次:“#。” 也许是感觉到她的痛苦,愁苦娘将手稍稍松开了些。薛池呼了口气,断断续续的哼哼:“我的天,一会教你中文,现场学习‘尿’这个字……” 美人:“#。” 薛池受不了了,像垂死的狮子挣扎着发出最后一吼:“#,#!你复读机啊!” 没想到美人却点了点头,向老太太挑了挑下巴,信娘也连忙松开了手。 老太太朝薛池招了招手,薛池心中一动,捂着肚子连忙屁颠屁颠的跟着去了。 一走到外面,薛池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小花园,虽然很小,但也很别致,花木错落有致。正中间搭着白棚,看起来就像薛池压垮的那个,但现在已经又支起来了,看不出痕迹。薛池来不及多看,被尿憋得赶紧窜到老太太身后,但老太太却不紧不慢的,带她走过了三四间屋子,这才指着边上一间单独的小屋子。 薛池冲了进去,就看间中间有个暗红色的木桶,桶上面有个架子让人可以坐着,她决定这一定要是尿桶,赶紧上前去解决了。 一时间只觉得仿佛又活了一回,全身一松。 她闭着眼舒了口气,这才睁开眼打量起来:这应该就是古代的洗手间吧,淡淡的有点异味,但也不是很难闻。整体干净整洁,一边有个木架,下边三脚支着,半中腰架了个桐盆,再上边有个t字木架,搭了块素白布巾。旁边放了个青色大水缸,水面上漂着半个葫芦瓢。薛池过去从水缸中舀了水洗手擦干。蹒跚着走了出去,老太太正在一边等她。 老太太领着她往回走。薛池这才有心情看仔细,白棚子下头放着个乌沉沉的条状物,像是棺材。 有棺材不用,要这样鬼祟的用被子包了埋在屋里? 薛池看了看前边的老太太,又转了转头看了看四周,想要逃跑,但一抬眼,就看到林荫后露出的墙来,她惊讶的四处一打量,才发现绝对不低于两米高的围墙,似乎将这小院子团团的围住了。 这就不好办了,只要出不了这墙,对方有三人,在这小院子里随便一搜就能找到她,何必做无用功。 薛池叹了口气,继续跟着老太太走了。 等走到屋里,就看见美人坐在桌旁,愁苦娘不见人影。 老太太拉了薛池过去,推推搡搡的,让她在旁边站好,离得近了,薛池才闻到美人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说不出品种,却非常自然怡人,并不像是香水之类的人工香味。 美人轻轻的蹙着眉间,目光落在地上。薛池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原来是埋尸的地方。 半晌美人叹了口气,薛池只觉得如果是自己以前班上那帮糙男生,只怕都要被这美人一口气叹化了,一个个都会打了鸡血似的上来勇跃求分忧解难。 就是她这个女汉子,这会也不敢发出声音,怕打搅了她。 过了一会,愁苦娘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薛池眼前一亮,老远就闻到香味,肚子配合的咕咕叫起来。 薛池满意的看了美人一眼:就凭这咕咕叫声,不用我再说废话了吧。 愁苦娘往桌上放了一碗粥,一碟子金色卷状食物。还有一碗东西黑乎乎看起来像是药汁。 薛池左右看了一圈,见她们都在盯着自己,虽然心里有点发虚,但肚子饿啊,她试探的伸出手去拿粥碗里的勺子,却被老太太一伸铁爪给钳住了。 美人纤纤玉指指了指药汁:“&*。” 薛池愣了愣。 美人继续道:“&*。” 薛池瞬间明白,复读机又来了。她试探的跟着重复了一下:“&*。”发音有点不准,美人摇了摇头,又重复一次,直到薛池发音准了,老太太这才端起药送到薛池手里。 薛池盯着药看了一阵:麻蛋,费这么大劲,总不至于要毒死我吧?趁她睡的时候给个安乐死不是更好? 这么一想,她就捏着鼻子将药一口灌了下去。 一口干完,苦得眼睛鼻子都皱到一起,恨不得立即灌半碗粥冲一冲味道。手刚伸出去,老太太一下又钳住她的手腕了。美人继续淡定的指了指粥:“%*。” 薛池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赶紧跟着学了起来,只是心里直嘀咕:“怎么感觉把我当狗在这调|教呢?”   ☆、第3章 识时务 自古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池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要坚强,也学会了不得不适应环境。 所以虽然这三人行动诡异,可薛池对现境一头雾水,又没有明显的感觉到她们的恶意,所以也是十分配合。 美人端着杯茶,神情淡然,慢条斯理的教薛池一些词汇。 薛池拿出考前冲击的劲头,努力的学习着。 老太太和愁苦娘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再来时像是洗漱换过衣裳了。正好薛池也吃了个半饱,还要再吃,美人似乎对她的食量不满,微微露出点脸色,愁苦娘赶紧上来就把碗碟收走了。 老太太强行钳住薛池的手,拉到美人面前给她看。 美人上下打量一番,皱起了眉。 薛池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上。纤细,但皮肤微有点粗糙,是健康的小麦色,指甲修得短短的,指甲缝里倒是干干净净的。 美人看了一阵,声音轻柔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老太太和愁苦娘就端着一盆乳白的液体过来了,愁苦娘将盆子放到桌上,老太太就动手将薛池的袖子往上挽了挽,然后将她的手放盆中按。 薛池莫名其妙,又闻到盆中有股奶味,迷迷糊糊的就随着老太太的动作将手泡在了盆中。温润柔滑的感觉一下裹住了她的手。 她左右看了看,好像真的是奶。 她哈哈哈的怪笑了三声。引得三人目光古怪的看着她。 薛池不管:没想到我也有用奶洗手的一天。 老太太按着她泡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让她拿出来,又用布给她把手擦拭干净。随后又拿了一罐香喷喷的软膏来,不要钱似的往薛池手上擦,厚厚的糊了一层,再用棉布将她整个手给包住。 薛池嘴角直抽,怎么感觉像是在给她做手膜呢? 她自问,如果家里突然来了个不明来历语言不通的人,她最多就是让人坐在门外,端杯水给她喝。要给人做手膜,这得怎么样的境界啊? 太过反常,薛池眼珠转了转,开始发散思维:总不会是要把手敷敷好,再给剁了献手吧?太子丹不就剁过双美女的手给荆柯? 薛池哆嗦了一下,现在她状态回复了一些,假装不经意的左右看看,美人倒是像风吹吹就能倒的,薛池一掌就能扇飞她,但老太太和愁苦娘看着都是常年干活的,尤其老太太,这种年纪的大妈大爷都有种狠劲和蛮劲,薛池亲眼看见过一个奶油小青年被个六十岁的老大爷追着暴打没有还手之力。 愁苦娘又正当壮年。薛池一个人拧不过两个啊。而且现在情况不明,还是再等等看好了。 于是薛池就听之任之,木木的裹着一双手坐在桌子旁边。 美人看她配合,也有几分满意,慢条斯理的继续教。 到了下午,愁苦娘又弄了些东西来给薛池吃了,刚收完碗筷,薛池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铃声。 老太太和愁苦娘脸色一变,连忙将薛池架起来往床上推。 薛池被按在床上躺下,一床被子兜头往她身上一盖。 愁苦娘转身往外走,老太太将薛池手上的布巾一解,顺便将她手上的软膏擦干。这白嫩白嫩的散发着芳香,薛池一时间竟然不认识自己的手了。 薛池正在欣赏,老太太就伸出手来一下捏住了薛池的嘴皮。薛池惊讶的伸手要反抗,老太太就竖起一指嘘了一声,用饱含威胁的眼神瞪了薛池一眼,这才松开了手,直起身放下了床帐子将薛池团团掩住,只拉了她一只手露在帐外。 薛池隔着细布帐子隐隐约约的看见愁苦娘领了两个人进来。 两人低着头弯着腰,十分恭敬的跟美人说了几句话。 美人回了几句,话音就带着哭腔了。 过了一会,其中一人就上前来,将指头按着薛池手腕上。 薛池想:怎么像中医问脉似的? 这人松开了手,回头向美人回复了几句。 美人这声音就又像哭又像笑的。 薛池心里感叹:这演技,不服不行啊,整得跟她亲闺女害病了似的。 愁苦娘送了这两人出去,老太太这才把帐子给撩起来,接着就理也不理薛池,和美人压低声音商议着什么。两人神情严肃。 薛池趁着这会功夫,赶紧从桌上捏了几块点心吃了。 过了一会美人回过神来,又把她当狗训,喝口水都要说对了才有得喝。 薛池真心觉得累,突然穿越了吧,语言不通,一头雾水。拖着病残的身体不能休息,还得不停的学语言。薛池在语言方面天赋不好,不是指她模仿不好发音,而是她转头就忘。 大半天下来,美人也发现她的蠢笨了,一个“茶水”,教了有四五回,每当要喝茶了,薛池又得重新学。 好在美人也沉得住气,反复教授。 薛池一方面不好意思,一方面也觉得这是身心的催残,还没等挨到晚上,就觉得头轻脚重,昏昏欲睡了。 美人看她神色不好,倒也没有勉强,起身说了句话,三人就一起往外走去,啪的把门一关,薛池还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薛池吓了一跳,上前去拍门:“喂,什么意思?”没人搭理。 薛池回头看看,估计她们是要她在这屋里睡,可是,她看了看地面,欲哭无泪:这地下还埋着个死人好不好?白天好歹有四个人做伴,到了晚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被锁在里边是几个意思?闹鬼了都没地方跑!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薛池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她恨,恨自己以前最爱看鬼片,这下害怕都不缺素材了,窗外的树影随风一动,就像女鬼在朝她招手似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薛池看了窗子,拼了。 她跑到窗边去,左右琢磨一下,看见个木栓,转一转不动,就去推,推不动,就去抽,咔的一声,居然给她抽动了,她高兴的把窗子往外一推,两扇窗子居然就这么推开了,感谢古代没有防盗窗,感谢古代没有防盗窗,感谢古代没有防盗窗——真心的感激说三遍。 那美人一看非富既贵,只怕都没想到女子能这么野的翻窗,还以为只锁门就够了 薛池绷了一天的心随着翻窗而有些高兴了。虽然动作一大腹部就痛得一抽一抽的,但好在是穿了软底布鞋,吃痛落地的时候没发出多大的响声。 她扶着墙站了好一会等疼痛平息,这才轻手轻脚的开始走动。 虽然这园子看着不小,但其实也就是一个大些的四合院。除了薛池这间屋子点了灯,隔着树影,薛池还看见另一个间屋子亮着灯。她连忙朝反方向走去。 不比现代夜晚的光亮喧嚣,古代夜晚黑得深沉寂静。还好这是圆月之夜,勉强也能看清脚下路。 薛池小心的走着,摸着廊柱前行。 她只敢在屋前的抄手游廊上行走,并不敢到园中去,怕万一绊着石头树根闹出响动。 薛池摸索的走到一排矮屋前面。瞪着眼看了一阵,估摸这是杂物间之类的,她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不知道是不是被收在这里。便推开门一间间的找。 她摸索了半天,发现一间是厨房,一间是柴房,到了第三间,她才摸到了自己熟悉的车把头和轮子。一下高兴得几乎要流泪:终于看见点熟悉的东西了。伸着手在四处摸索着,那个硬壳皮箱还在。 她每次进货都拉着这个皮箱,又结实又方便。 现在箱子已经被人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了下来,但显然还没能打开。因为这箱子上配了把密码小锁,只要不是暴力破坏,她们显然开不了锁。 她借着那点幽幽的月光终于找到绑在前车杆上的一个小工具包,位置很不起眼,里头有起子板手,是防止自行车半路坏了要维修的。还有把折叠刀,一小瓶辣椒水,这是因为薛池经常性独来独往,防身用的。 薛池摸索着把小巧的折叠刀和袖珍辣椒水瓶给拿了出来,她站着想了一阵,心中一动,想起白天看到那美人头上的发饰,样式非常精美,但上头镶的宝石无论如何也没有现代机器工打磨的宝石光亮平滑。 薛池这箱货,一半是海螺贝壳饰品,这是专门放在旅游区卖的,全是用海螺贝壳做成的项链、小动物摆设、风铃什么的,胜在别致新奇。 另一半却是放网上卖的欧美风流行饰品,上头镶的那些人造宝石,所谓施华洛世奇水晶之类的,别提多闪亮完美了。 一百二十八个切面玩儿似的,要多闪有多闪。颜色呢,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造不出的。玻璃块儿,你想找点棉絮杂质都很难。 从这通透、纯净、鲜艳、闪亮这些方面来说,它们是天然宝石难以比拟的。 薛池心里琢磨,总觉得这些假宝石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无人能识的,独此一份。她现在人生地不熟,一点倚仗也没有,不如把这些宝石撬下来藏着,说不定能用得上。 薛池打定主意,就从车头上把安着的led小灯取了下来。 她按了开关,白色的光一亮起,在漆黑的夜里几乎是有点刺眼了。 她就着这灯光,对了对密码,开了锁。 装贝壳装饰品就先不去管它,先把另一大包塑料包打开了,里头全是项链耳环手链胸针什么的, 她就着灯,拆开饰品外的封塑袋,拿着小刀将一颗颗的白色、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紫色、橙色的合成宝石都小心撬了下来,连边边角角上的小水钻也不放过,捡了个大一些的封塑袋把这些宝石装起来,足足装了满满一袋,她不放心,又在外面反复套了几个封塑袋。 其余那些金属配件就没用了,薛池又将它们装回到皮箱中去,原样锁好。 她把小刀重新别到腰带里,抱着车头灯和那一包合成宝石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她从杂物房出来,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一排矮房有六间,左三间,右三间,中间却露出个通道来,薛池小心的往这通道里摸去,没想到短短一段通道尽头就是两扇门。 薛池估计这就是大门了。 门缝里透着火光,薛池凑到门缝中去看,就见外头有两个古装男人点了一堆火,两人坐在旁边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一边还摇色子。虽然玩得乐呵,但并不大声说话。 薛池看了一阵,觉得这两人看着凶横,不像什么好人。 也不知道和里边这三个女人是不是一伙的,再说语言也不通,求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反而惊到里边三个女人,到时候她们随便来说两句就把自己带走了,会不会有报复性调|教?不知道! 她决定先忍着,等学会语言了再说,反正美人这架势,是要教会她的。 这样想了,她就继续往前行,最后摸进了一间房,也有床褥,就是有股味,薛池也不管了,总比睡死人房好,她又打开了车头灯,在屋子里四处寻找,最后爬到床底下去,把这一包宝石和车头灯都藏到了里头的床脚内侧。还是很隐蔽的,探头往床底一看都看不到,只有爬到床底去找才行,一般人没事也不会这样瞎折腾。 这几个女人可能一时半会还没有耐心用尽来暴力破坏皮箱,但薛池动了,总会被她们发现和原本不一样了。反正语言不通,她们也没法问。薛池自我安慰的想着,拉了有些潮气的被子睡下。 拿了主意就没了杂念,一觉就睡沉了。 薛池做起了梦,梦见回到了小时候,妈妈搂着她在儿童乐园坐碰碰车,她被撞得摇来晃去的,咯咯的笑。 她听到工作人员说:“时间到了。” 但是她们坐的这辆碰碰车好像出了故障,怎么也停不下来,不停的从场地左边撞到右边,从右边撞到左边。 她紧紧的抱着妈妈的胳膊,但是妈妈着急的说:“池池,你自己玩吧,你妹妹在等我了,她才需要我。” 妈妈消失了,薛池一下就睁开了眼,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填满了她的整个视野。薛池张大了嘴,倒抽了一口气。 老太太拧着眉,嘴着说着她不懂的话,使劲的推搡了她一把。 薛池转了转头,外头天色只露出了一点微白。愁苦娘举着烛台站在一边,美人披着件薄薄的披风,目露思量的打量着薛池。   ☆、第4章 继续课程 薛池撑着坐了起来,若无其事的擦了擦眼角。 三人也许是找急了她,有些生气,气氛紧绷着。 过了一阵,薛池见老太太像要吃了她似的,忍不住哈哈一笑,指了指地面,然后双手环抱:“我怕。” 这简而易懂的手势三人都看明白了,对视一眼,美人摇了摇头。 老太太便凶神恶煞的一把拎起薛池的胳膊,将她拖下床来往外头拽。 薛池连鞋也来不及穿,她喂了一声:“放手!我只是怕你老胳膊老腿的给摔出个事儿来!”说完了又想起对方也听不懂,便控制了力道,反手一肘撞在老太太的胸口。 老太太啊呀一声,松了手捂着胸口直揉,竖起一对眉,压着嗓子咒骂。 薛池翻了个白眼,也揉肚子。 美人微微一笑,也不知吩咐了一句什么话,老太太和愁苦娘便挽了挽袖子,目露凶光的一齐朝薛池扑了上来。 薛池大惊,抬起腿就踢,谁知道愁苦娘是有点傻气的,被她踢到身上也不退,反倒将薛池一条腿抱了个结实。 薛池一下稳不住摔倒在地,就见老太太一下压了下来。 老太太原本就有点胖,真被压实了,那可不就像被个百十斤的大肉锤给锤了? 薛池杀猪一样的要大叫,却被老太太一块帕子捂了下来,将这叫声捂回了嗓子眼里,又被她一压,差点没憋过气去。 薛池被从地上拎了起来,双手却反在后头被老太太一双铁掌钳着,愁苦娘迅速的找来条绳子,两人把薛池塞着嘴五花大绑。 薛池痛不欲生的发现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三人又将她拖回了埋着尸体的屋子。 老太太重重的将薛池往椅子上一按。 美人施施然的在对面的官椅上一坐,淡淡的看着薛池。 薛池眼珠骨碌骨碌的转着,试图去解读美人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是要杀还是要剐,是要蒸还是要煮。 loading…… ■□□□□□□□□□□□□0% 解析失败! 那神情太淡然,实在没法解读。 美人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垂下眼睑吹了吹茶汤,轻轻的抿了一口,这才开口说话。 薛池:□!!! 吃错药了吧?竟然是继续教授语言?! 愁苦娘试探的将塞在薛池嘴里的帕子扯了出来。薛池立即抿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意示:绝b放心,我是一个安静的小天使。 语言无法沟通的时候,就只能用行动来表示了! 薛池十分认真的跟着美人复读——老师,我对不起你们,原来听课认真还有新境界,有机会回去一定向你们谢罪! 她十分,百分,千分,万分认真的学了一上午,才终于获得美人许可给松了绑。 薛池揉了揉手脚,安静的站着。这也让老太太和愁苦娘松了口气。 愁苦娘端了饭食来,薛池一上午滴水粒米未进,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打定主意:就算为了这一天三顿饭,在学会语言前也绝不反抗了。 双方意向达成一致就好办了,教的也认真,学的也不敢马虎。 转眼到了晚上,美人还给点上蜡烛加了课。 如果要评最辛勤的园丁,薛池决定要给美人投一票:那绝对是呕心沥血不辞辛苦啊! 只是少了点慈爱之心,到了下课的时候让老太太将薛池往屋里一推,残忍的将门一锁。而且这回连补丁也打好了——窗户外头也横上了栓,从里边推不开了。 薛池哆哆嗦嗦的不敢熄灯,抱成一团缩在床角。先是放下了帐子,后来觉得隔着帐子朦朦胧胧的看着更吓人,又把帐子挂上了。她警惕的瞪着一双眼盯着那块地,瞪到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 薛池虽然没语言天赋,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学一门全新的外语。 据薛池估计,这也是中国古代,但中国地大,几乎每一个地方就有一种方言,这不过就是一种古代方言,虽然听不太懂,但根子还是一样,不同于英语跟中文的区别。 薛池初学的时候一头雾水,但过了几天,虽然发音还是不行,却能隐约听懂几个常用的词了。 薛池除了每天学语言,信娘就是弄些膏来给她敷手敷脸,也算是清闲享受。只除了这变态的三人非将她给关到一间埋了死人的屋子。 原本她以为这院子房间大大的有,要换一间不是难事,谁知这神经三人组咬死了不松口。 刚开始薛池的确是吓得不行,时间久了见的确没有女鬼从地里翻出来掐她,这心也就渐渐的放宽了,学会了无视,只是每天进出绝对要绕过那块地,坚决不踩半脚。 期间那大夫模样的人又来给她诊了两次脉,园子中的白棚子和棺木也来了一队人拆走了。 薛池的体质是非常好的,恢复得非常快。 大夫心中啧啧称奇,他给不少夫人姑娘看过病,一个个的身子都不甚强健,一点小病也要缠缠绵绵养上许久,这位姑娘倒比田间的村姑身子还强健些。 他那知道,薛池每天的运动劳作量比村姑少不了多少,但饮食营养水平比村姑可强多了。 这时候的农作物产量低,最低层的农人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有的。薛池虽然爹不疼娘不爱的,到底也没少过一口吃,也是营养均衡长大的。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薛池已经能听个半懂了,只是自己说话还有些发音不准拗口。三人都十分有耐心,发现不对就纠正,想来要说一口流利的当地语言指日可待。 她总算弄清了三人的称呼:美人被称作“夫人”,老太太人称“柴嬷嬷”,愁苦娘名“信娘”。 薛池嗑嗑巴巴正正式式的再一次表达了要换屋子的想法。 柴嬷嬷嗤笑了一声:“大姑娘是最乖巧和善的一个人,你怕她作甚。” 没想到薛池没听太懂,倒勾起了自家夫人小曹氏的一抹郁色来。 柴嬷嬷连忙安慰小曹氏:“夫人切勿伤心,来日咱们必要再将大姑娘厚葬的。” 小曹氏点了点头,吩咐信娘:“她纵然怕,这屋子却不能换的,我看她性子脱跳,颇有些歪主意,你盯着些。” 信娘是柴嬷嬷的女儿。柴嬷嬷是小曹氏的乳娘,信娘从小就和小曹氏一起长大,情份深厚,年纪虽然一般大小,但小曹氏看着却比信娘年轻了不止十岁。 薛池见要求再一次被驳回,也就算了。 只在心里琢磨,看来埋着的那女人就是所谓的“大姑娘”了。 这三人提起她时,关系匪浅的样子,但也没有对自己的愤恨,看来并不是自己穿来时将她给砸死的。 想通了这一节,薛池心里更放宽了:往日与人无冤近日与人无仇,实在不该自己吓自己。 根据薛池两个月来的观察,她发现这三个女人像是被囚禁了。 从来不见这三人出院门一步。除了特殊情况,例如给薛池看病、拆灵棚之类的,也没有人踏进这院门一步。 高高的围墙把这大院子团团围住,还不是土墙,是石墙,想挖个洞都不容易。 这石墙上只有三个洞。一个,就是大门洞,厚厚的一扇大门给关着,从门缝里一看,外边挂着把巨粗的锁,这院里所有人加在一起也别想撞开这扇门。 第二个洞就是大门边开了个小窗口,每天会有人从这小窗口放一些吃用的物品进来,一放完立即将这小窗口关闭,话也不与这里边的人说半句。这小窗门面积不大,也用不着省料了,直接是扇小铁门。 第三个洞在院子西角,被一丛竹林给遮掩着,千万别走近,一股恶臭薰人——这是倒夜香的地方,夜香从这洞下的小渠沟直接流向外头的暗河。猫眼大小的洞,一般人也钻不出去,假设钻得出去……薛池想了想,那也得糊一身屎……。 总的来说,是没有偷溜出去的希望的。 但要说是囚禁,这院子里的生活水平也不低,每天送进来的吃食都是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羊乳,种种不缺。小曹氏心血来潮要裁衣服了,写个条儿放到小窗口,隔一两天就会多送几匹布进来。 小曹氏让信娘给薛池量了尺寸,拿了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的,便画了套衣裳式样来。 “……做件这样的半袖,镶两寸牙白的边。”她也叫薛池来看,为了照顾薛池,语速非常慢,但语气不是询问,是告知。 薛池暗想虽然是给她做衣服,但小曹氏并没想过问她的意思,说给她听听,也就是锻炼薛池的听力。 所以薛池也懒得给意见,探了探头看了看铺在小曹氏身前的纸。 小曹氏虽然只是画了套衣裳,但却似画了个美人似的,简单几笔,便是衣裙翩翩,别有一股风韵。薛池不识画,但心里就觉得小曹氏很有才华。 她低头去看小曹氏,小曹氏一头乌发如云,发际中露出的一线头皮雪白清爽,看不见半点头皮屑。面上皮肤细腻如膏,像是没有毛孔。就连鼻尖上,一般人都会有些黑头,在她身上也完全没有。 小曹氏一抬头对薛池道:“再做条撒花软烟罗裙……”话说到一半,就见薛池在愣愣的盯着她看,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薛池一靠近她半米就闻到股花香,再与她对面说话,更知道“呵气如兰”这个词怎么来的。一时没有发觉小曹氏不悦,只是忍不住赞叹:“夫人皮肤可真好,香味也好闻,比信娘身上的薰香好闻多了。” 她说得不伦不类的,但小曹氏也只当她是初学这门语言使用不当。 但见薛池眼中皆是真诚的赞叹,也不恼了,微微笑道:“这养颜的方子,倒也不难。你如今年纪小,若从此便用上心思,效果怕比我更好些。只看你受不受得了?” 薛池转了转眼睛:“可是吃苦药?这我可不怕。” 小曹氏笑着摇了摇头:“人吃五谷杂粮,食荤腥,这其中便不知有多少糟粕,呵出气来自是香不了,少不得也要油头油脸的。” 薛池又道:“专吃素?我也见过几个专吃素的,虽然说面上少些油光,也比不得夫人。”   ☆、第5章 顶替 小曹氏便笑着朝信娘道:“你且端来予她看看。” 信娘应下,过了一阵便端了个托盘来。 盘中放了个白瓷小碟,中间放着个小饼,同月饼差不多大小,用模子压出了莲花图案,闻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旁边一个琉璃小盏,暗红色的液体浓绸如浆。 小曹氏指了指饼道:“这是凝香饼,每日清晨采鲜花制成。这是琼酿,以清晨露水、百花、鲜果酿制。我这十六年来,每日只食用这两样。你且试试。” 薛池兴致勃勃,待曹氏开口允了,连忙掰下一块饼塞到口中,一嚼之下不由皱起了眉头——香是香了,但寡淡至无味,溢满青涩之感,她虽然没嚼过草,但感觉与这也差不多了。薛池最喜欢咸鲜重味,让她用这个顶了饭食,人生都会塌了一块。 又去喝琼酿,隐约有点酒味,淡得尝不出来,但却酸甜丝滑。薛池忍不住就将一盏一口干了,笑嘻嘻的道:“好喝!” 她这样的举动,在小曹氏的眼中自是不够斯文秀气。果然小曹氏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又随即松开来,心中暗道:左右还有些时日调|教。 小曹氏自觉平日待人可没这般宽容,但不知道为何,这古里古怪的姑娘让人厌不起来。她身上有股同小曹氏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气质,只觉得她做什么都是自自然然的理所当然。 实际上这就是古代人和现代人的区别了。 古代女子被礼教束缚,胆子再大的姑娘也有个框架在。 现代要说绝对的平等,那也是痴人说梦,但不管怎么说,阶级特权之类的新闻,一般老百姓也就是在电视、报纸上看看,实际生活中倒很难接触到,虽然有时候也有个送礼求人办事之类的,但也不存在动辄下跪,奴性卑微的事来。 像薛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更是没大接触过社会的阴暗面,大声笑、大声闹,这样的自在更是古代所不能比的。 一个日本人和一个韩国人混在一起,不用说样貌了,单是说那股气质,肯定就有所不同。不说国家,甚至说一个地区和另一个地区的人,仔细看都能看出些气质上不同的特征来。更何况是一个古代和一个现代这样跨越千年的区别。 时代的大环境在人身上留下的烙印,使得整个人的精气神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小曹氏的眼光还没有到能突破时代的地步,自然也就对薛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只是觉得薛池动作虽然大咧,但又不似田间村妇一般蠢钝粗鲁。眉间十分开阔,虽然多有露齿笑容,也不似青楼粉头一般媚俗。 她只能将之归根于薛池是异域人。 小曹氏比一般装闺阁女子更多些见识,知道成国比邻有北突,南月,西云,东燕。东燕过去是一片海,隔海过去,据闻穷其一生无法到达的地方还有数不清的不知名的国家。 那日小曹氏以数种方言试探,薛池半个字也听不懂,显见得不是成国人。要知道小曹氏会的这几种方言是极具代表性的几种方言,不论薛池是成国什么地方的人,不会说也就罢了,总有一种是能听个半懂的。但她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加上她这奇特的举止,小曹氏只能猜测她是个流落成国的异国人了。 至于那一日她如何从天而降,薛池只是打了个哈哈,说那一天她走在路上,突然一阵怪风将她卷起,突然就到了这一处。 这话小曹氏也有几分相信,不然当真无法解释。她也是听得有些地方突起狂风,房屋俱给卷走,也是有的。 话说回来,薛池觉得凝香饼寡淡无味,琼酿却是一种美味的饮料。 她有点不安的看小曹氏:“琼酿虽好,不能饱腹。凝香饼食之无味,难为夫人受得了。”她还真怕小曹氏把她的菜单给换了。 小曹氏微微一笑,美目中水光晶莹:“你既然受不了,我也不勉强。只教信娘每日也给你进一盏琼酿,也是有益养颜的。” 薛池连忙答应。 她如今算是知道美丽是怎样炼成的了!反正她一辈子是练不成。 *** 春去秋来,薛池语言已无障碍,渐渐的适应了这小院的生活。 柴嬷嬷和信娘负责所有的打扫收拾和煮饭的工作,小曹氏就每天教授薛辞言行举止,没心情就看看天上的云。再来就是拿个小银剪修剪花枝,要么就是看一看书拂一拂琴。 信娘脾气最好,什么活都干,全听小曹氏和柴嬷嬷吩咐,自己没什么主意,薛池也最爱和她说话,虽然信娘话不多,但薛池和她在一起最轻松。 柴嬷嬷长得厉害,个性也厉害,时不时用那一双带着雷霆电光的三角眼扫一扫薛池,薛池感觉她把自己当贼防。 小曹氏么,虽然说话温温柔柔的,到目前为止,一切言行都是在指点薛池,但因为这些指点没有个明确的目的,所以薛池反而心里害怕。甚至对小曹氏的这种害怕还超过了柴嬷嬷。 但小曹氏才是这间院子的主人,薛池现在是靠她给口饭吃,自然不能将这种惧怕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这日的午后,小曹氏正在小憩。 信娘坐在廊下的小凳子上绣花。薛池搬了把小凳子坐到她身边,勾着头看她将一根线分成数股:“这得多细啊!” 信娘斜着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道:“薛姑娘没学过女红?” 薛池唔了一声。 信娘手上顿了顿:“看来姑娘又得添一门课程了。原想着不管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女红总是会得一二的,如今看来竟是一窍不通,这可如何了得?” 薛池便笑嘻嘻的道:“有什么要紧,衣裳我买成衣便是,你们为何如此这般关心我?给我吃住已是令我十分感激了,如今不但教我官话,就连礼仪也一并在教,再添个女红,我可真吃不消,万万莫对我好到这般田地。”她这话,也就敢对信娘说,对着小曹氏就莫名的感觉到一股压力,拒绝学习的话说不出口。 信娘手上迟疑了片刻,这才下了针,闷声对薛池道:“总不是害姑娘,姑娘多学些,只有好处的。” 薛池见她仍旧是一丝也不肯吐露,也没辄了。只能托着下巴盯着园中一只粉蝶。 薛池16年的生涯里,也学得一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就是父母,不住在一起,没相处出感情,比陌生人也强不到那去。父母都能不耐烦甩手了,陌生还对你细致入微的,多奇怪? 小曹氏这般待她,自然是有图谋的。 这围墙外守着的人,只不许小曹氏三人出去,但也没有对她们不恭敬,这态度就很奇怪了,让薛池想求助都犹豫不决。 再说信娘也有意告诉她,每个人都是有户籍的,离居住地百里之外,又必须有路引,拿不出路引又说不出自己的出身来历,便是要依律关押查问的,一个不慎被当成细作,便是酷刑加身,求死无门。 薛池被她这一提醒,又想起自己在这古代是个黑户,出了这院子也是寸步难行。 因此薛池尽管一面觉得小曹氏种种行为令人不安,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除非能穿回去。 但这个命题太为难她了。虽然说她如果大学读完再考研,一路学霸下去,最后脑洞再大点,得个诺贝尔,那她也不一定能解决穿越时空这个命题啊。更何况现在被困在古代,弄个电脑找度娘都不行。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荷包里的折叠刀辣椒水。信娘给了她个绣花荷包,薛池就将小刀和辣椒水藏在里边了。不管怎么说,事情突变,她伤一个算一个。 信娘没理会她发呆,只管自己绣完了一角,听到里边有些动静,忙将绣棚子丢到针线筐中,进屋去服侍小曹氏。 过了好一阵,信娘出来传话:“夫人请姑娘进去说话。” 薛池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屋里去。 曹氏正斜斜的坐在榻上,靠着大引枕。 许是刚睡醒,面上一股慵懒风情,发丝略有些散乱,她拿了靶镜照了照,随手理了理,并没叫信娘来梳头,而是随意的对着薛池指了指榻前的锦凳:“坐”。 薛池依言上前去坐了。 小曹氏直起身来,从榻上的小桌上自斟了一杯琼酿,小口抿了,放下杯子,这才打量起薛池来。 信娘给薛池挽了个双螺髻,两边各插了一簇玉兰花,穿着一身草绿色的交领襦衫配一条白绫及地长裙,倒也清新可爱。 小曹氏点点头:“养了这数月,总算白了些,只是你这头发比寻常女子可短许多。” 薛池心道她这还算长的呢,依她的脾气,要剪成短发才算方便,只是奶奶总说女孩子还是要长头发,她这才留了个长发。但比起这些古代根本不剪头发的女人来说,自然是不够看的了。 小曹氏想了想:“也不怕,接些假发对付对付也就是了。” 薛池摸了摸头:“我觉得这样便很好了。” 小曹氏没有出声,只是仔细打量。 薛池心中不自在,挪了挪屁|股。 小曹氏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你怕什么?” 薛池下意识的一昂头:“没怕什么。”说完了又觉得太生硬了,尴尬的咳了一声。 小曹氏轻声道:“你是觉着,我教你官话,教你礼仪,教你调香,这些都是有目的的?” 薛池心中猜测,怕她是听到自己和信娘的说话了,这样也好,原本就想传到她耳中的,因此整理了一下语言:“夫人说得不错,夫人于我有恩,若有什么用得着的,薛池做得到的必不推辞。只是这样悬着一颗心,不知夫人用意,着实不安。” 小曹氏笑了笑:“官话真真说得不错了,我在平安城里也见过外邦女子,学我们成国的官话,总跟鹦鹉、八哥似的圆着舌,便是音不错了,用词也总不妥帖,似你这般的却没有。” 薛池心里便有些高兴,虽说她原本就是会中文的,如今不过是另学种发音,但也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夸语言天赋啊。 小曹氏看薛池露出了笑意,便接着道:“原先不与你说,总怕是言语不通,词不达意,你理会不了。如今半年下来,我看你也都能理解得了。这桩事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因此今日我也是敞开了来说。” 薛池下意识的坐正了:“夫人请说。” 小曹氏一下又露出些黯然之色,半晌叹了口气:“你可记得,你初来那日,埋在你屋子里那位姑娘?” 薛池如何能忘?她室友啊!天天晚上陪着她睡的!此时忙点了点头,瞪圆了眼睛望着曹氏,催促她快说。 小曹氏幽幽的望了她一眼:“那是我女儿阿妩。” 薛池张大了嘴,吃惊不小。 小曹氏又叹了口气:“她在园子里绊着树根磕在石头上,大夫来得慢了些,只让准备后事,她咽气那会,你就从天而降了。” 薛池结结巴巴的:“这,为何,你们不好好安葬她,倒将她这样给埋了?” 小曹氏面容平静,看着薛池:“因为你来了。” 薛池心中一跳:“这与我何干?” 小曹氏向前一倾身,挑起了薛池的下巴。 薛池只觉得下巴肉被她指尖刺入,全身打了个寒颤。 小曹氏慢慢的道:“你虽不及阿妩貌美,但眉眼之间却与她有相似之处,年岁也相当……我想让你从此替了她,便不能让人知道,她没了。”   ☆、第6章 揭开一角 薛池被这信息量冲得头脑中一片轰然,她向后一仰,将下巴从小曹氏手上挣开,有些木愣愣的咬了咬指甲。 小曹氏缓缓的收回了手,瞥她一眼:“此举不雅。” 薛池讪讪的问道:“夫人为何要让我来冒充夫人的女儿?” 小曹氏一瞬间的神情,薛池形容不出来,只觉仿佛阴云密布,无数不明的情绪在阴云中翻涌,仿佛随时要撕裂而出,但她终是缓缓的恢复了平静:“如今这情形,想必你也看在眼中。我们这几人都被囚于此。” 薛池一听印证所想,不自觉的就问道:“为何?” 小曹氏淡淡的道:“我原是敬安伯爷的偏房夫人,因事被囚于此一十六年。但我女儿阿妩却是无辜的,她自此处出生、成长至今,年岁也渐渐的大了……敬安伯府看在她的面上,不日将来接我们回府……。” 可是,她却死了……还真是件悲催的事。 薛池啊了一声,露出些尴尬抱歉的神情:“这个……” 但小曹氏并没有多少伤忧伤,不过眉宇间有些阴郁罢了,她甚至淡淡的笑了笑继续道:“你且顶了阿妩的身份。于我,能脱离这苦海重回平城。于你,你连家乡在何处也弄不清,孤身一个女子寸步难行,敬安伯府大姑娘的身份,岂不也是大有裨益?” 薛池心中怦怦直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曹氏也不出声,让她想去。 过了好一阵,小曹氏才从榻边的小柜子里抽出一格来,整个放到薛池眼前。薛池吓了一跳,原来这里头放着她原来的t恤、牛仔裤和手机,只没见了鞋子。 小曹氏将这手机拿起:“这小匣子甚为奇怪,似铁非铁,似木非木,当日还有亮光,竟似有个兔妖藏在此中,甚为吓人。”她顺手将后盖揭开了:“但打开后,中间也不过是这么块黑乎乎的东西,我还以为是墨,倒拿去研了研,却也不对。” 薛池看着她手中的电池,心中流起了瀑布汗。 小曹氏又拎起了她的衣服:“这样的衣裳,拉着竟能伸缩,仿若蛛丝织成。裤子窄细粗糙,真能上身?……从未见过,还有你的鞋子,厚重蠢笨,竟是水泼不进,只经不得火烧,烧之一股恶臭……” 薛池心里为自己的运动鞋默了把哀。 “薛姑娘,你幸而是遇见了我们,不然只怕被当成妖人了。” 薛池知道她只怕在吓唬自己,不过自己来历不明,奇装异服,语言不通,被抓起来逼问来历是很有可能的。 以前看电视剧,不是说这古代牢房最好不要进,进去了基本出不来吗?从这方面来说,这小曹氏倒还真算是救了她。 小曹氏慢条斯理的将衣服放回,默默的看着薛池。 倒是柴嬷嬷走了进来,瞪了一眼薛池道:“夫人有什么好和她商议的?难不成她还有更好的门路?出了这道院门,她就寸步难行。薛姑娘不同意,我此时让外头的人喊了衙役来,将她当妖人捉了,也来得及。” 薛池心里靠了一声:老妖婆。 随即她又看到小曹氏脸上并没反对的神色,不免心中一惊:这tm的也太翻脸无情了,好歹一起住了有半年,也有几分师生情谊了啊。 薛池倒也没有太过于慌张,比起同龄人来说,她是自己做惯了主的,因此闷着头思考起来。 柴嬷嬷眼中流露出异色,与小曹氏对了对眼神:倒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还算沉得住气。 薛池心中想,那些魂穿的前辈,不也没得挑捡,穿到谁身上就得走谁的路。她这还算是有点主动权了,现在小曹氏是没了她就不成,这样一来,小曹氏有什么事也得跟她商量着来。 薛池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道:“夫人可能确保我不被人识破?” 曹氏道:“这四方墙围着,变个大活人出来,旁人是再想不到的。且从前阿妩也不见外人,外头但有交涉,也是由信娘和柴嬷嬷去的。只上回见了一回大夫,由他上了药,当时烛火之下,这老大夫眼神似有不好,阿妩又满脸是血,他看没看清还是另一回事。他说救不回,后头我却说你活转过来,是他医术不成,换了大夫。唯一的破绽便在他身上。但只要我们出去了,这唯一的破绽我也会想了法子补上了。” 薛池哦了一声:“此事也不是不成,只是有一条,夫人领我回去,我自然是尽力配合。但若是我实在不情愿做的事,夫人也不得勉强我。若真遇到我不情愿想离去的时候,夫人也得给些金银,助我办好户籍,放我离去。” 小曹氏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柴嬷嬷嗤笑一声:“你道敬安伯府是什么地方?我看你原来的衣裳,虽然古怪,但也能看出不是什么好料子,皮肤多经日晒,一身皮子也粗糙。料想你原本家境贫苦,若进了敬安伯府,也算是飞上枝头了,却有什么好嫌的?还说要离开,更是不知所谓,自来由奢入简难,你看你这半年也给养得白嫩起来。到了敬安伯府更是呼奴使婢的,莫不是你还能过回从前的日子不成?” 薛池一听,觉得自己还真想尝尝古代的荣华富贵是啥滋味,但嘴上也不输了阵:“这半年虽然不愁吃穿,但对我来说跟坐牢也没什么分别。你们不知道,我的家乡,女子皆可以出门行走的,同男子一般进学做官做生意,谁也没奴仆,谁也不用做奴仆。就算花银俩雇人,雇主和伙计彼此也要尊重。雇主作践人,伙计随时也可以甩脸子走人,将雇主告到衙门也是有的。我是自在惯了,有个期限,还可以按捺着憋两年,要没个期限,可不愁死我了。” 这么一说,她也尽想起现代的好处来,一些不好的地方都没提起。 这下连柴嬷嬷也听住了:“真有这样的地方?” 薛池道:“真有。论起享受,当然是你们这边为官为相的人家,奴婢成群的伺候着享受,但老百姓就不一定舒坦了。但我们那边,平民老百姓都过得十分安乐。我也用不着人伺候,只要能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才算舒坦。” 小曹氏叹了口气:“我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地方,只怕比传说中的蓬莱仙山还要远呢。竟不料这一阵怪风,能将你刮到这般远?” 她终究是有点怀疑,薛池也一脸茫然。小曹氏到底也想不出其他的缘故。她可是亲眼看见天色突变,狂风席卷,这薛池并不是贴着墙落进来,而是在四面不靠的园中间,就从那风眼里凭空出现落了下来,幸亏是晚上,围墙又高,外头的人也没看见,听见些声响来问,也被搪塞了过去。 小曹氏一番感叹,却是道:“我们虽没有女子念书入仕的,婢女伴着出门行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与我们在一处,顶了阿妩的身份,怕想做些什么还易得些。 但若是离了我们,才真是寸步难行。” 见薛池露出疑问之色,柴嬷嬷冷笑一声: “这并不是你家乡,你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儿,没个仰仗,妄想着抛头露面,可是现成的好一桩买卖!招惹些无赖帮闲拿你换了酒钱,横竖没人找去。到时候……” 她有意顿了顿,笑得阴恻恻的:“运气好的被人养做外室,运气不好,还会流落娼门……这世道,便是如此。” 薛池真有些吓到了。她一个人生活惯了,自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却没想到她还是有熟人、朋友、邻居、老师关照的。 现在到了古代,就算解决了户籍问题,也还是无根的浮萍,任何一个针对她的恶意,她都有可能经受不起。 小曹氏安抚道:“你放心,你做了我女儿,就算是装,我也该事事为你的。只是将你放出去这事,却得容后再议,回了敬安伯府,我也做不得太多主。我只能应你,尽我所能。” 薛池想了想,小曹氏虽然说是一个偏房夫人,但恐怕地位也不太高,不然怎么能一关十几年?她这番话倒像是实话。 薛池心里渐渐的明白了处境,知道不得不妥协了,只是仍不免丧气。 小曹氏柔声道:“你可有法子回你的家乡去?” 薛池摇了摇头。 小曹氏又道:“这就是了,你既然到了这块地,便该入乡随俗。我们这儿,现如今正有个身份予你,令你能安身立命,你倒要作怪?” 竟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薛池也只能先答应小曹氏,将来出了这院子,熟悉一下此间的世情,再看是否另有他法。 因此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这样罢,夫人需记着不得勉强于我。” 小曹氏眼神闪了闪,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薛池给小曹氏笑得心里发虚,这种笑容,怎么那么像给□□的? 说真的,薛池自己在旅游区摆摊的,拿□□来买东西的不知几何,这种人,脸上的笑容总有点不自然,目光闪烁不定,不与人对视。一次两次的薛池还没发觉,时间久了,连钱也不用看就能冷艳的扔下一句:“麻烦换一张。” 一时间薛池心里警铃大作,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提醒自己当心了。 柴嬷嬷也难得的露出笑容来,推了薛池一把:“还不改口,叫娘亲。从此时起叫顺口了,往后也不怕出错。” 薛池心里纠结起来,想起自己的老妈,反正她也不稀罕这个身份,再认别人做个娘,估计她知道了也不会介意。 因此干涩的低声道:“娘亲。” 小曹氏面上一喜:“好孩子。”顿了顿道:“虽说不是亲的,到底是缘分,我们只当结了干亲也好。”说着便从旁边拿过一个匣子:“这便权当是给你的认亲礼了。” 薛池接过打开,原来是一套镶了红宝石的赤金海棠花头面,一朵朵的小海棠花打造得活泼可爱,中间一点红宝石作花蕊,薛池不识货,也觉得好看。 柴嬷嬷在一旁提点:“还不谢过你娘亲?” 小曹氏抬了抬手止住柴嬷嬷:“这还才开头,你莫心急。情份都是处出来的,慢慢的我们自然就亲近了。” 薛池便笑了笑:“多谢娘亲。”舌头滚一滚,喊人又不赔本,第一声出去了,第二声也不怕了。 小曹氏果然更喜欢了:“好,好。” 柴嬷嬷也似松了一口气似的:“这前头数月都只顾着给大姑娘养身子了,从明日起,这功课便要拾起来了。” 小曹氏点了点头:“琴棋书画女红,对外可称我囚于此处无心教导,是以你不精通也罢,但多少总要识得一二。” 薛池愣了愣:“啊?” 时间不足一年,要将别人家十年的功课一股脑的教了,六个字:头悬梁椎刺骨! 薛池心里苦啊:不用高考了,为什么我还这么累!   ☆、第7章 记记记 薛池虽然说没少了吃穿,但从小也算是一个苦孩子,并没条件去学才艺。 什么琴棋书画,半窍不通。反倒是女红,衣服开线掉扣子倒还是她自己缝的,也算扶过针了。 这一下就把小曹氏几人给愁住了:“你怎会半点也不知,你原先爹娘难道半点也不教你?” 信娘手上拿着块帕子,原是教薛池绣一丛兰草的,却被她绣成了一团线头。 薛池很尴尬,她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我们那儿是术业有专攻,不从事这一行,就用不着学。我们家是想养着我将来做个账房,所以数术一项上倒是专门学了。” 几人想起她说的女子也可以出门做事的,一时半信半疑。 这术数方面,小曹氏做姑娘时为了学习管家,略学了一二,但也不精。此时随口问了薛池两句,见她果然不必过脑子似的信口道来。心下便更信了几分。 说着小曹氏又叹了口气:“如今也无其他办法,只能一针一针的学了,学得多少算多少。” 信娘听了吩咐,便捉住薛池,拿她当五岁小童。 要从门外汉变成多才多艺,古今一法:反复轰炸。 小曹氏抚琴指尖都破了皮,薛池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听得厌烦。 早晚起床都要背棋谱,再摆盘,摆不好也不教你饿着,只让吃小曹氏的美容餐。薛池试过几次就觉得肚子里没了油水,走路发虚,再不敢不用心。 她唯一庆幸的是还好小曹氏没有多少名家书画来给她练眼力,每天跟着小曹氏练一会字,画一幅画便了事,比起一刻不得安静的耳朵,和背诵得头昏脑胀的棋谱来说,这两项算是她的休息时间了。 薛池这样被折磨了大半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如果她现在回了现代,她有信心去开国学班授学了。 当然在小曹氏等人眼中,薛池还是个学渣。 不过这学渣也不算一窍不通了。要知道古代这些闺阁千金虽说十数年学下来,但她们一天里也不过是少少的花一点时间来学,日积月累。 但薛池却是生填硬塞,一天里除了吃喝拉撒,一门心思就是学学学。照信娘的说法,这样的劲头,考状元也够了。 这样武火急炖,勉强也是有几分熟了的。 只是这身气质,和温柔娴静的闺阁千金还是大有区别。 小曹氏却道不必强求:“原也不是锦绣堆里养大的,略有些粗野,旁人也能明白。何况妩姐儿粗野得不令人生厌,有人见了,怕是要对她生出些怜惜愧疚呢。” 柴嬷嬷笑着称是:“夫人就是想得周全。” 薛池正将手泡在羊乳中,抬起眼皮,没出声。 小曹氏虽给她交待了两句,但既不肯说是犯了什么错被关在此处,关于敬安伯府的情形也不肯多说。和柴嬷嬷时不时来这么一句,在薛池听来就跟打哑迷似的。 好在小曹氏今天就要给薛池解开一部份哑迷了:“妩姐儿,眼看着时日将近,今日却要同你来说一说敬安伯府和平城各个世家。” 信娘听了吩咐,转身去抱了个包着铜角的小木箱来。 小曹氏有一串钥匙坠在一条绣了梅花的帕子角上。此时柴嬷嬷拨了拨钥匙串,捡了最小的一片钥匙来,打开了小木箱上的锁,慎重的打了开来。 薛池起了身,勾着脖子一看,里头满满都是青皮册子。 小曹氏动作轻缓的从最上头拿了一本来,面上神色有些惆怅。 她抚了抚书面,声音低柔的对薛池道:“这里头记载的,便是各著姓世家谱系。累世以来的各房人员,以及期间大事,都有记录在册。虽不如各世家自己手中的谱系详尽准确,但通读下来,对各家情形也是心中有数。” 柴嬷嬷看薛池一脸茫然,便傲然道:“这等世家谱系,非有底蕴的人家不能有,都是一代一代的点滴累积。那些朝中的新贵,总是缺少几分底气的,也是少了这个。纵花费万金,也不能求得。” 薛池哦了一声,并没有引以为荣。 小曹氏也不生气,只翻开了一页,招了招手让薛池坐在一旁:“还有好些字未曾识得,此番也只当识字了。” 薛池听了,这才精神一震,听着小曹氏的讲解,随着她纤指所指,一路读了下来。 通读下来,因繁简字本身就有许多共通相似之处,薛池识字的速度可谓是神速。但是册子上记录的姓名事件,却让薛池头昏脑胀。 她唯一的感想就是:真tm能生! 一个家族,由一生二,二生无极。几代以后,那密密麻麻的姓名简直能让人患密集恐惧症。 这门功课薛池学了一个月,还是毫无进展。小曹氏也不由得叹气了:“看着你平素悟性极佳,为何偏在此事上犯难?” 薛池嘿嘿的笑。 小曹氏没得办法,只得从箱底翻出另一册来,却与旁的册子不同,染成朱红的羊皮为封,比其他册子又厚出一倍有多,她轻轻的抚了抚封皮道:“罢了,旁人家,日后遇上了再提点一二,只是咱们敬安伯府融氏一脉,你须得背牢了。” 薛池坐直了,与自身相关的,就少了几分厌烦。 融氏一姓起源于上古,据传是颛顼高阳氏后裔。当然这是个虚无飘渺的传说了。敬安伯府融氏这一脉始纪录于五百年前的前朝,初始不过一农夫,据传一日掘地,挖出两个金锭子来,自此发了家。先经商,后代子孙捐了个官,再过得两代,又有人中得科举,逐渐步入官场。到本朝,更有从龙之功,一举封爵,真正兴旺起来。 融氏五百年来,已不知分出了多少旁枝去,如今的敬安伯府正是嫡支中的嫡支。 现敬安伯府的老太爷已是没了的,只得一个太夫人。任敬安伯的,是太夫人的长子,大老爷融进彰。也就是小曹氏的夫君,薛池顶替这身份,融妩的亲爹。 融进彰下头,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二老爷融进彬和三老爷融进彧也都是嫡出,但四老爷融进彦和这一辈唯一的姑娘融佩珍是一对龙凤胎,是老太爷的妾室周太姨娘所出。 因为太夫人还在世,是以除了融佩珍早已出嫁外,其余四房人都未分家,全住在敬安伯府中。 薛池也总算是弄清了一点曹氏的身份。 敬安伯融进彰的正房夫人也姓曹,是为大曹氏。 而小曹氏,曾说过自己是敬安伯的偏房夫人,薛池不清楚古代这许多身份称呼,还暗自琢磨了一番,所谓偏房是好听,实际应该就是妾。 此时一看,小曹氏口中讲述四老爷和大姑太太是妾室周太姨娘所出,但这谱系上却半个字也没写到周氏。 四老爷和大姑太太都是划了条线,记在太夫人贺氏下头,只不过老大老二老三是嫡出的,用红线画了,老四和大姑太太却是用蓝线画了,以示庶出。 而轮到敬安伯这一辈,敬安伯的配偶除记录了伯夫人“曹氏”外,“小曹氏”也一并记录在册。这样看来,小曹氏和一般的妾室还是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薛池并不敢去问小曹氏,人艰不拆嘛,看小曹氏如今的下场,就知道答案一定很惨烈。 那知小曹氏并不避讳,淡淡的用指头摸了摸册上的“小曹氏”三字道:“在府里头,我比敬安伯夫人矮一头,却也是过了明路,正经说媒下聘迎娶进府的正经夫人,人皆称一声莲夫人。你若回了府,也莫自低了身份。” 只她说了这一句,就不肯再说自身的事了,薛池心道:欺负我见识少,一个男人有两个嫡妻?但到底她现在同小曹氏是一条船上的,也就忍住了没有去嘴贱。 小曹氏指着册子道:“伯夫人膝下有个大哥儿,只比你大一岁,叫融语淮,还有个四姑娘融妙,却比你小三岁。姨娘蔡氏生了三哥儿融语沣。这蔡氏是有子息的,我的人才留了神报予我,敬安伯房里另收的小星又不知有多少。不过总归是上不得牌面的,你大可一概不理。” 薛池连连点头,小曹氏又指给她看敬安伯府二房,二房的夫人是白氏,膝下有嫡出的二姑娘融妁,嫡出二哥儿融语泊,庶出六哥儿融语沉。 三老爷是太夫人嫡出幼子,从小疼爱些,人给养得轻浮贪色,与正经的夫人关系冷淡,却一连纳了十房小妾,只得五个女儿……。 反是庶出的四老爷房中清静,只得一妻一妾,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嫡出…… 薛池被这一大张人物关系表弄得脑筋绕成了一团毛线。 小曹氏却不肯放松:“这些你须得全都记下。年纪小些的你只消知道姓名排行即可,但从大哥儿到五哥儿,二姑娘到五姑娘,这几位年纪与你却差不了太多,日后怕是要一起相处的,你需得记牢了。” 薛池心道:谁要与他们相处了! 但在柴嬷嬷的虎视眈眈下,又不能不背——真是没人性,柴嬷嬷出了主意,为了促她进步,竟然请了藤条来,读五遍还记不住就要上藤条了。 从早到晚的“融融融”,薛池感觉自己都要融化了。才刚出了一秒钟神,柴嬷嬷就拿了藤条在桌上敲了敲,薛池叹口气:“嬷嬷,你这样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将来我能说得上话的时候,一定让爹爹给你改个姓。” 柴嬷嬷三角眼瞥了她一下:“改什么姓?”一边抚琴的小曹氏也看了薛池一眼。 薛池道:“改姓容啊。” 柴嬷嬷面色一整:“老婆子无功,不敢受此厚赏。”赐主家姓的奴仆是很有体面的,一般也就是男仆,还没听说有女仆得此殊荣的。 薛池笑吟吟的:“怎么不敢,你放心,这事有机会我一定办成的。” 柴嬷嬷觉得她这笑有点怪,狐疑的道:“……谢大姑娘好意了,大姑娘还是快些背罢。” 薛池又继续笑了一阵,把柴嬷嬷笑得莫名其妙,这才觉得压力抒解了些,低下头来继续背。   ☆、第8章 在路上 转眼已经是入了夏季,信娘为薛池缝制了几身薄薄的夏裙,薛池仍觉热得很,皆因古人便是夏季也穿得严实。 所幸树木繁密,又无汽车等排放废气,气候并不如现代时过度炎热,倒也不曾中暑。 就在此时,遥远的平城终于派人送了信来,再过一月便要来人接融妩小曹氏一行人回府。 此时距薛池到此已近一年半,薛池已满了十八,就是原主融妩,也有十七了。 小曹氏面色未变,柴嬷嬷却喜不自禁,过了一会又皱着眉:“奴婢看她也是有意如此,早先天儿正好不来接,偏这时送了信,再过一月正是暑热最厉害的时候,到时在马车里捂上一月,不病也要脱层皮。” 小曹氏出了一会神,便道:“能回去总是好的,先多备些消暑丸、水囊、汗巾,再让多备些冰块,准备做得足足的,路上无人时便下来歇歇,倒也不惧。” 柴嬷嬷叹气:“也只得如此了。” 薛池也自回屋去准备。原本融妩的东西都归了她,此时那些书画笔墨、旧衣裳薛池一概不要,后头信娘给她新做的衣裳才收叠入箱,加上些头面饰物,统共才装满一个樟木箱子。 柴嬷嬷第二天把薛池穿来时的大皮箱送了过来,对她道:“夫人吩咐,你原本的那些东西,那两轱辘的大家伙太招眼,是不能带着的。这一箱子物件你打开来看看,能带的便带上,只是须得藏好了。” 说完了就立在一边不走。 薛池见她起意要看,便也就当着她的面开了皮箱。 柴嬷嬷勾着头一瞧,啧了一声:“这些个珠母做的摆设、头面当真新奇。”对于被撬了合成宝石的金属饰品倒是不屑一顾。 贝壳制品得了柴嬷嬷高看一眼,这倒是薛池没料到的,由于工艺和运输的限制,这个时代的贝壳制品还是很珍贵的,是七大珍宝之一,薛池这一箱贝壳饰品碎了不少,但品相完整的价值不菲。 柴嬷嬷看着有些碎了的也颇为惋惜:“可惜了……姑娘将好的捡出来另装了箱,零零碎碎的日后自己再串过也是好的。夫人道这箱子的材质不似此间之物,要同那两轱辘的大家伙一齐埋了,省得日后露了马脚。” 薛池应了一声,小心的分拣起来。 柴嬷嬷回去向小曹氏回话:“……这些个鎏金的烂铜头面,亏她还当宝贝,也不知几时偷偷的把上头镶的物件全起走了,镶在烂铜上头的,再宝贝能有多宝贝?”柴嬷嬷语气中多有鄙薄。 小曹氏不以为意:“随她去,让她留个念想也好。” *** 转眼间一月过去,夏蝉使劲的聒躁起来。人静静的坐着还好,只要一动就要汗了衣衫。 敬安伯府的马车第二日就到。 头一天晚上小曹氏等人又到了薛池屋里,拿了个盆烧纸钱。 薛池同这融妩已经是当了一年的室友,不大怕了。这才有心情仔细去看,就看见这些纸钱并不是外头买的,倒像是用平时小曹氏习字的纸自己剪的,技术不纯熟,剪得并不很圆。想来是并没什么籍口可以使人买纸钱了。 柴嬷嬷和信娘跪着垂泪,小曹氏默默的站着,一言不发。 柴嬷嬷一边往盆里扔纸钱,一边念念有词:“大姑娘,现在先委屈委屈您,将来得了势,一定回来给您重新安葬。夫人这一去,您可得保佑着。万莫教她被那贱人害了……” 薛池:果然回的是个龙潭虎穴…… 她翻了个白眼,反正现在也是无计可施。 敬安伯府派了四辆马车来接,同来的还有两个婆子,并十个伯府护卫。 这些护卫都五大三粗的,只是听命行事,事前得了嘱咐,并不敢放肆打量小曹氏和薛池,闷着头往车上搬箱笼。 两个婆子就束着手站在小曹氏身前回话。 小曹氏穿了件湖蓝的交领上衣,下头是条牙白的江绫薄襦裙,乌发如云,面容如花瓣一般娇艳,体态轻盈苗条,不看她双眼,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这两婆子按捺住心中的诧异,低眉顺眼的:“回莲夫人的话,来时已经同些沿途相熟人家相商好,行到半路没了冰便可就地去取的。” 小曹氏点一点头,柴嬷嬷上前给两个婆子手里塞了赏钱,拉到一边去问:“两个老姐姐,如今府里是什么光景?” 薛池竖起耳朵在听。 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小曹氏被关在这里十数年,来接的仆妇怎么态度还这么恭敬? 两个婆子一个姓沈,一个姓朱。 沈婆子袖了银子,笑眯眯的道:“您尽管放心,莲夫人的院子半年前就翻修一新,伯爷是吩咐了又吩咐……” 薛池听她们隐隐讳讳的,都在表明小曹氏就算离府十数年,还是独一份的意思。薛池只觉得自己想象力太匮乏了。 小曹氏和薛池坐一辆,信娘和柴嬷嬷坐一辆,后头两辆都拉着箱笼。 柴嬷嬷说得果然不错,这马车车顶蒙的是青油布,这颜色吸热,薛池闷在车里,只觉得比平常热了十分。 小曹氏靠着个竹枕坐着,轻轻的摇着扇子,倒不见出汗,薛池不一会儿却将中衣湿透了。 薛池使劲的摇着扇,小曹氏笑着将冰桶往薛池身边推了推:“妩儿,心静自然凉。” 虽然知道现在是马车外头有了外人,小曹氏已经彻底的切入亲娘模式,薛池也听了一阵肉紧,这声音,温柔得要滴水,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想小声跟小曹氏说不必这样亲热,一抬头就看见小曹氏面带微笑,目光却沉沉的,薛池心里有些发毛,只能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嗯。” 连着赶了几日的车,虽然小曹氏管束着,但薛池毕竟不是她真女儿,也就不是十分听她的话,悄悄的将车窗上挂的竹帘子用指尖顶开一条缝,凑过去看外面。 开始两天还是在城镇中,路边矮矮的泥土房子,稀稀落落的行人身上都灰扑扑的打着补丁。过了两日路上渐渐的看不到房屋了,入目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除了树还是树,薛池也就看厌了,开始拿着谱系看了起来。 虽然准备做得足,但小曹氏也怕熬出病来,因此命不必急着赶路,每日中午最热的一个时辰寻个林荫处将马车停了,几人下车来通风歇脚,松泛松泛。 如此行了半个月的路,终于在林间露出几角飞檐来。随车的樊护卫就靠近车厢两步禀告:“莲夫人,前头有个昭云寺,香火并不旺盛,倒有几间厢房,夫人可要歇一歇脚?” 这时候的马车防震再好也就这样,再加上天气热,憋得慌。要薛池说,还不如在外头跟着马车走路来得舒坦,她一听樊护卫的话,眼前就一亮。 小曹氏也是微微颔首。 樊护卫就听见一把清亮的嗓音雀跃的响起:“好啊,快去安排。” 樊护卫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大姑娘在说话,连忙应喏,奔上阶梯往寺庙去。心里却有些怪异,他家祖孙三辈都是敬安伯府的护卫,他算是得重用的,也只远远的垂着头用余光看过融家几位姑娘,印象中也只有些轻声细语,和几袭拂动的裙摆。像大姑娘这样爽利的还从未见过,想来是养在外头的缘故吧。 小曹氏因为薛池的突然发声,心中不悦,沉沉的看着她。 薛池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过得一阵,樊护卫与寺庙中商议好,拿出些银钱来打点,再回来叫了几个婆子去清扫了两间厢房,这才回来请小曹氏等人上去。 小曹氏搭着柴嬷嬷的手下了马车。薛池则是自己拎着裙摆下去,下车后动作轻微的抻了抻腿,挺了挺腰背。小曹氏察觉到她的动作,便转过脸来看她。薛池被她训多了,早练出了视而不见。 一行人缓慢的沿着阶梯往上走去。 昭云寺规模不大,配殿低矮,正中三间正殿建略高些,当中供着主佛释迦牟尼,文殊、普贤菩萨分列两旁。 小曹氏等人也先去正殿上了一柱香,这才由人引着往一边的厢房去。 薛池进屋就觉凉了几度,舒了口气,又有婆子送了刚打的井水进来,井水清凉,薛池洗了把脸,只觉得仿佛活过来了似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曹氏由柴嬷嬷服侍着,到屏风后面换了身衣裳,这才走出来坐到竹榻上。信娘向寺庙要了壶热水拎了进来,给小曹氏和薛池冲了茶水。 小曹氏端着茶,见薛池不停的吹着茶水,心中不悦。 柴嬷嬷一见,忙拉了朱婆子和沈婆子出去到廊下说话。 屋里没了外人,小曹氏搁下茶盏,淡淡的道:“学了这么久规矩,怎么还是沉不下来?” 薛池愣了愣,笑着道:“事急从权,人都给热得快撅过去了,还讲究这许多?到了伯府我自然会将架子端起来。” 小曹氏不悦:“规矩习于平日,时刻注意着,才会沉淀进骨子里,到了何时都不会露了破绽。” 薛池不以为意:“您也知道我不过是半路出家,要求且不要太高。” 小曹瞟了一眼窗外,怕薛池说出更不好听的,只得暂且忍了。 薛池不管,吹凉了茶,两口就牛饮了下去,看得小曹氏眉头直跳。 这间厢房边上正有株百年老树,枝叶茂密的遮住了阳光,因此厢房中十分阴凉。小曹氏和薛池坐得一阵,浑身的暑气渐消,渐渐的犯起睏来。等寺里送来斋菜,两人略用了些,便各自倒头歇下。 也是连日来太过疲惫,两人都睡得十分沉。 薛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口水把枕头洇湿了一片。这枕头上裹的枕巾是她们自带的,但薛池掀开枕巾一看,下头的竹枕也湿了一片。 薛池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要是走后寺里和尚来收拾,闻到枕上有股味可怎么办?便想让信娘拿去冲洗一下,趁着太阳厉害再晒干了。但走到门口一看,信娘搬了个四脚小木凳在门外坐着守门,只这时靠着墙垂着头打瞌睡,几个婆子们都往旁边屋里歇了。 薛池也不打搅她,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这寺庙前头是大殿,左右两侧是厢房,后头一排是寺中和尚的住所,整体四方合围,中间有个小院子,当中有青石砌的水井。 薛池沿着小径走过去,见院中清静不闻人声。 先前就听樊护卫说过,这寺庙中通共只有几个和尚,这会子估计都在大殿中。 薛池把竹枕放到一边,拿起井边的桶往井里一扔,抓着绳子拽来拽去,却怎么也舀不到水。 她把拉着绳子收上桶来,手上用了点力,再次把木桶往井底一砸,砰的一下声音不小,却并没如她所想的那样打到水,木桶还是浮在水面上。 薛池不信这个邪,撸起袖子,收绳将桶举过了头顶,就要拼上一拼。 信娘听到这番响动已是惊醒了,走过来道:“那有这样蛮干的,不要坏了人家的桶!” 她自薛池手中接过井绳,使了巧劲,左右一荡就打到了水。 信娘将水拎到井沿放着:“好端端的,大姑娘费这个劲作甚。” 薛池嘻嘻的笑,不说话。信娘一眼看到旁边的竹枕,也不禁笑了。皆因薛池不是真的大姑娘,信娘很难将她放到一个仰望敬畏的位置,又相处了一年多,关系融洽,私底下说起话来也随意:“原来是口水洇湿了枕头,羞于教旁人来清理啊?” 她一边笑,一边拎了裙子蹲下,往竹枕上冲了半桶水,再拿了帕子沾水擦拭起竹枕起来。 薛池没了事干,只好笑着道:“劳烦你了。” 信娘又笑了一声。 薛池就不与她搭话,抬眼环顾四周,视线扫过一处,不由得愣在当场。 只见对面厢房的窗内立着一高大挺拔的男子,慢悠悠的摇着扇子。虽他在屋里的阴影处,一下子看不分明面目,但也感觉得出他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想来是看了个全场。 薛池眨了眨眼,就当没看见似的低下头来。   ☆、第9章 失散 等信娘洗好了竹枕,放在院中一块大石上晒着。两人回屋时小曹氏还没起身。 再过得半个时辰小曹氏也醒了,信娘忙打水服侍小曹氏梳洗。过了一阵柴嬷嬷进屋,对小曹氏道:“夫人,咱们是赶路,还是在这歇一夜?婢子才打听到,对面厢房里方才来了另一路人马,尽是几个青壮男子。”她说着瞥了外头一眼,想着方才无意间看见的一角衣袖,绣工精湛,配色讲究,显是非富既贵,若对方有女眷,夫人离开平城十数年,结交一番也好。 偏尽是男子,却恐在这要紧的时候惹出事端来。 果然小曹氏便道:“最热的时辰已过了,咱们这就赶路罢。先头听得樊护卫说,这寺庙方圆二十里内,也有些人家。咱们天黑时再另行借宿。” 柴嬷嬷应了是,一路通知下去,大家伙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薛池趁人不注意去拿了竹枕,幸亏天热,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赶紧放回到竹榻上。 一行人出了寺庙,服侍小曹氏和薛池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赶路。 又过了两日,正行到一座山下,山上林木郁郁,山尖向天插|入了一片蒸腾的云雾当中。 因这一带多是地势平坦,像这般高的山也不多见,尤为难得的是有股不小的山泉水淙淙而下,听得人心中都多了几分清凉。 众人便在这山脚下停了车,正好休整片刻,喂一喂马。 薛池撩起帘子一看,这股山泉水简直像个小瀑布了,激落而下,溅出半米的水雾,山脚下因积了个两米来宽的小潭子,里头的水清可见底,绿中泛蓝,颜色喜人。 薛池便冲小曹氏道:“娘,我且下去洗把脸。”说着便自己推开了马车后头的半扇门,自己下了车来。走了两步拎了裙子蹲在水潭边。那一层水雾凉凉的喷薄在她面上,像做了个面膜似的。薛池将手探下去撩了撩水,回过头一看小曹氏正坐在车窗边,挑了竹帘在看她。 小曹氏神情平静,面上并没笑容,却又不像是平素不喜欢她举止不合规矩的样子。 薛池唤了一声:“娘,这前后都无人,你也下来松泛松泛。” 小曹氏望着她微微的勾了勾唇角,却没个笑意。 薛池心中一动,又去看柴嬷嬷,只见她站在一边和朱婆子沈婆子闲话,并不像平素一样时刻像个探照灯似的盯着自己。 薛池皱了皱眉,拿了帕子要打湿了擦脸。 正这时,便觉得这哗啦的水声里混了些旁的声音。她疑惑的四周一看,并没看见什么,那声音却越发大了,渐渐比水声还要越加响些。 薛池喊了一声:“樊护卫!” 正是有匹马蔫蔫的,樊护卫几人围在一起给马看病,虽不是大夫,但常照料马的,有时也能理会得一二。 樊护卫听得薛池的声音,原本正低着头看马粪,一下便直起身来,双目扫了过来,突然脸色一变,立时就将腰上的挎刀抽了出来,朝着薛池奔了过去,大喝了一声:“大姑娘快跑!大家抄家伙!有山贼!” 薛池才刚站起身,这山泉边上的树林中就突然窜出来一群大汉,都穿着葛布衣裳,包着头蒙着面巾。只露出双眼睛来,闪着凶光。 薛池还没跑两步,就被人像抓小鸡崽似的抓着了后背的衣裳,将整个人拎了起来。 为首的大汉笑道:“钱财留下!女人留下!” 这一群人立时就冲上来和樊护卫等人斗在了一起,却没想到这并不是寻常的护卫,敬安伯府养的这群护卫都是下了力气调|教的,并不是花拳绣腿,最初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沈婆子和朱婆子都被砍了一刀不知生死。但回过神来以后,樊护卫等人都试图冲上前来救下薛池。 小曹氏趴在窗口,喊了一声:“妩儿!”柴嬷嬷忙扑过去放下了车帘,死死的堵住了车窗口。 薛池被领子勒得呼吸不畅,又看着眼前的人群像沸水一样不停的扑腾,看得她眼花。 就感觉拎着她的人上前了几步靠近了山匪头领,直拖得薛池东倒西歪的。薛池就听得耳后有人低声道:“点子扎手,我手上揪了这一个倒碍手,我先掳了她去,顺便报信,多招呼些人接应。” 那头领忙中回头看了一眼薛池,满意的笑:“细皮嫩肉的,就算这趟只掳得她一个,也是赚了,你先走。可不许先上了手。” 两人会意的发出笑声,薛池心里一沉,看着樊护卫一刀劈翻一个就要往这边冲,便也奋力挣扎起来,想拖延时间。 没想到被人骂了一句:“老实点!”铁掌一下切在她后颈,薛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薛池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胃被顶得慌,强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被那大汉箍着腿倒扛在肩上,腰腹正好被他的肩顶住,幸好之前没吃什么东西,不然全都得呕吐出来。 薛池不敢出声,假装未醒。 这山贼扛着她窜行在林间的羊肠小道上,穿行间树枝不断的抽在薛池身上,夏衫又薄,薛池只觉得自己屁|股上不停的在被人抽着鞭子似的,只能咬牙忍住。 薛池身上也没经过什么大事,一开始事情突发,她一瞬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脑子里的思维被轰成了渣。现在这会倒是装着昏迷,被人扛着再走了百来米后,接受了自己被山匪掳了的事实。慢慢的思考能力又回来了,这山贼说是要先掳了她回去,招更多人来接应…… 薛池一惊:绝不能去了匪窝!那还如何逃脱?只能趁现在想办法! 用簪子扎人什么的就别想了,只要不是刻意去磨,簪头一般都做得有些圆钝,而且薛池现在身上有的也是赤金簪,这都是极软的,除非能找着机会直接扎眼睛,否则一般皮肉还扎不进去,但显然薛池没得扎他眼睛的机会。 薛池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的折叠小刀和辣椒水来,这些她倒是一直放在荷包里系在身上不曾离身,只不知道昏了以后这山贼搜没搜过她身。 她借着山贼几个攀坡大的起伏动作,将手摸到腰侧——万幸!这荷包还在腰侧系着呢。她只得忍耐着,一点一点的将荷包口解开,伸了指头进去抠到了刀,动作不好大了,只能胆战心惊的两指夹了刀出来。另一只手去接应,终于稳稳的将刀握到手心里,出了一身冷汗。 却不想她以为动作轻微,那山贼却是有点感应,他站定了身:“小娘们醒了?”一边说就一边两手掐了薛池的腰,要将她拖下肩头放到地上。他原本的想法是将她再打昏一遍,虽然他不惧个小娘们,但她一路哭闹也怕给人听见。这里因有这眼山泉,水格外甘甜。再绕过五里路便入了离城,城中不少富户偶尔会遣下人来打了山泉回去煮茶。万一给人听见来找,他现在只得一人,怕应付不来。 薛池那知道他这一番想法,只觉得自己身子被他往下拖,心知就要失了这机会,若与他对了面,自己那里还能得手。因此她便急忙忙的展开折叠刀,此时正好看到他的后颈,直接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两手握着刀往他颈后一扎! 这一下正正得手,任他是什么铜皮铁骨,后颈也是要紧之处。这山贼一声没吭,直接就往前一扑,把薛池压在身下。 薛池吓得尖叫了一声,却见这人一动不动,她费力的将他推了个翻,气喘咻咻的去看,这人睁着眼,已是没了命。 薛池跟尸体当了一年的室友,方才又见过火拼的大场面,因此见这一个死人,也只是扑到一边跪着,捂着胸口大喘。 待她平息下来,赶忙去拔了折叠刀下来,就在山匪的身上擦干了血迹,又照样收好。她四方看看,到处都是密林,辨不清方向,又怕离山匪窝已是近了,速速离去为上。走前她犹豫了片刻,自己这刀虽然锋利,到底太短了,要遇上什么,不等自己冲到近前,也先给人劈了。这样想了一番,她便要去解了这山贼腰上的大刀下来。 薛池双手握住刀柄从他腰上往外抽,无意间刀尖挑起了他的衣摆,露出衣摆下的裤头来,薛池本来不想看,但是这山贼的裤腰带倒挺显眼,并不是随意系条布带,正经是条姜黄底色绣了黑色忍冬纹的腰带,同他这通身的穿着极为不符。 薛池心中一动,用刀尖将这山贼面上的布巾挑落,看了看他的面容,这才往来时路走了。 一路山路崎岖,要是换个闺阁中的姑娘,早就不成了。还好薛池体质极佳,这一年来她在屋中趁着没人也常做操锻炼。这番倒也让她坚持了下去,只是一味的凭着感觉往回走。 又没个表,也不知道山贼扛着她走了多长时间,反正她估摸着自己是往回走了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现在怕的就是绕着岔道在山里打转。可她也不敢呼救,谁知道招来的是什么人呢? 一路胆颤心惊,又怕山贼来追,又怕遇上蛇虫。 两条腿都走得酸了,因不是平地,绸面的绣花鞋面都被磨穿了一个洞,露出了她的白绫袜子,过了一阵,白绫袜子也给磨破了,露出了她的脚指头来。 这一年多来小曹氏部拿药材给她泡澡,脚上的皮肤早养得白嫩,不一会儿脚指头擦到石头就破皮出血了。 薛池便忍着痛继续走,她现在又添了层担心:怕天黑。 就在她以为自己怕是真在山里打转,没法走出去时,这山路却连着几段下坡,待到下去,居然依稀从树林间隙处看到下头有一条阔路来,一时间欣喜若狂:终于把这座山走到头了,一路加快脚步奔下了山,到了正道上,一下就瘫着坐在地上了。 她拿不定主意,是要选个方向走,还是就等在这路边。 但她是很不喜欢拖拉犹豫的人,正准备选个方向蛮干,就听得有声响。薛池左右一看,连忙又往回爬回山上,躲到一棵树后,准备观望。 对方越走得近,声势就越大。 原来是一整个车队,前头五辆马车慢悠悠的走着,后头跟着六、七头骡子驮着箱笼,随着队伍还有一群男女跟着步行。粗粗一看,也有二十来人。 薛池想了想,便藏身处出来跳下了路,喊了一声:“救命!” 把前头驾车的唬了一跳,立即勒了缰绳。 车队中的人纷纷打量着薛池,几辆马车中的人也都挑开了帘子,探头出来看。 打头一辆车中探出来的是个胖妇人,一件樱草色的绸衫裹在她身上,几乎要被肥肉给撑破了。头发以珍珠发网拢住,鬓边簪着两朵碗大的鲜花,一脸的脂粉眉黛被汗水略微晕开,显得有些狼狈。 这胖妇人笑着上下打量了薛池一番,慢吞吞的道:“姑娘喊什么‘救命’?” 薛池道:“这位夫人,我与家人在路上被山匪抢劫,因此与家人失散了。先前他们说距离城近了,不知夫人这一行可是往离城去的?可否捎我一程,回头觅得家人,定有重谢!” 胖妇人眼珠转了转,笑着道:“算你运道好,我们也是要途经离城的,你便跟着我们一道罢。来,坐我这辆车。” 薛池大喜,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去攀这辆车。 后头却有个女子出声道:“慢着,还是让她与我一车罢。” 薛池闻声去看,却见后头第三辆马车里有个女人倚在车窗边,正淡淡的看着薛池。 薛池吃了一惊,这女人大约二十多岁,鸦青的发丝梳一个凌虚髻,簪了一丛茉莉花为饰,穿一件艾绿的交领上衣,肩头挂着披帛。 两抹淡淡的蛾眉,一双眼似寒潭,面上并没多少笑意。 薛池只觉她仿佛广寒宫中走出的嫦娥,带了一身霜寒。 小曹氏曾是薛池见过最美的女人,这女子却与小曹氏不分伯仲。 只小曹氏是娇美,这女子却是清丽。要论气质,还是这名女子更胜一筹。 胖妇人呵呵的笑:“凌云,你要她去吵你作甚?” 被唤作凌云的清丽女子道:“无他,一路烦闷,听她说说新鲜事。” 胖妇人略一犹豫,便点了头:“好罢。” 凌云朝薛池招了招手:“来。” 比起胖妇人,薛池觉得凌云给人的感觉更好,当然愿意上她的马车了,连忙往凌云马车边去。 到了车边,一个长相有些阴柔的少年伸出手来扶了薛池一把,将她托上了马车。薛池心中觉得有些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   ☆、第10章 倒霉 待进得车厢,薛池见凌云跪坐着,腰后垫一个细藤编织的软枕,旁边一张固定的小几,上面放着一碟梅子,一壶茶水,并几册书。 凌云搭在膝上的手正握着卷书,见薛池进来,她略微颔首:“坐。” 薛池侧身坐下,看凌云一副仙女状,自己却是满身狼狈,衣服脏乱也就算了,鞋尖还露出两个大脚趾来,实在是不雅,她不禁将脚往后收了收藏住,只庆幸刚才下山时怕被人误会把大刀撇在树后,否则还不知是神马形象。 凌云抬眼略一打量,挑起帘子对着外面道:“小晋,拿个水囊和一瓶金创药来。” 小晋便是先前阴柔的少年,闻言不消片刻便送了个水囊和瓷瓶子来。 凌云接过递给薛池,又给她条干净帕子道:“姑娘自己清理上药罢。” 薛池应了一声,先喝了几口水,这才处理伤口。 凌云静静的看着,见这姑娘皱着眉,脱了鞋袜。脱袜子时牵动血肉让她明显疼痛了,但她只是嘶了一声,并没拖拉,而是很利索的把袜子脱了。拿了帕子粘湿了,一点一点去擦伤口,血迹被一点点的拭去,伤口逐渐发白,她这才撒了药粉到伤处。 这药粉更加的刺痛了伤处,她也只是鼓着嘴吹了吹,待抬起头来,已是满额的汗水。 凌云神情便更温和了些,指尖推着碟沿,将蜜渍乌梅往薛池一方让了让:“姑娘先含颗梅,解一解乏。炎夏酷暑,又劳累惊吓,不宜食干粮。所幸就到离城,到时再好生休整。” 薛池十分感激的朝她笑了笑:“嗯,好!” 凌云说完,并没有再攀谈的意思,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薛池原以为她是要解闷的,不由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去打搅一个专心看书的人,只好向后靠在车壁上独自寻思。 也不知小曹氏等人如何了,看樊护卫等人身手不错,应该无事。 等到了离城,怎么找她们?总不能贴个寻人启事吧?不对,应该找官府,她们顺利到了离城,应该也会报官,请官府派人来寻。 还是不对,被山贼掳了不是好名声,万一小曹氏害怕声张出去,不敢报官呢? 薛池左思右想,微微闭着双眼养神,但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中,眼皮越合越紧。 凌云听到薛池的呼吸声变得粗缓,不似先前仔细屏息,便抬头来看,见她眉目舒展,竟是睡了过去。 她视线落在薛池妃色的领口,江牙段氏的布匹,颜色染得比寻常都鲜艳。细细的滚着窄边,绣着一簇珍珠梅,细小洁白的花朵由密到疏,向胸前舒散开来。衣料上乘,绣工精湛,但这样的式样已是许多年前时兴的了。 她的目光往下,又落到了薛池手上,细致白皙,非娇养不能得。 又想起她举止虽不失大方,但并不高雅。 像是个千金小姐,家道败落,虽有底蕴,守着些旧物,到底疏于教养了。 凌云叹了口气,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惜,却不知是怜惜薛池,还是自怜。 薛池觉得自己只是眼皮粘了粘,就一下惊醒,她一下坐正,惊魂不定的左右打量。 凌云目光从书上移开,轻声问:“醒了?” 薛池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的回过神来:“我居然睡着了……这是到了那里?” 凌云伸出手来,将车帘微微的挑开一条缝,指尖被透进窗的阳光照得有些透明:“你轻声些……正要进离城。有城卫正查问,若一会有人查看车内,你便说是我的婢女好了。若不然,你身无通关路引,是不能进城的。” 薛池连忙闭着嘴点了点头。她半起了身,顺着缝隙往外看去,只见前头前一座两层的城楼,下方城门大开,城卫未着铠甲,手执长矛拦着路。 行人车马排成一队,待城官查问过,城卫才一抬长矛放进城去。 凌云这一队声势浩大,那胖妇人不曾下车,另有个青衣男子上前去递文书:“我们一行是去给梁郡王贺寿的……” 城门嘈杂,薛池听不分明,见城官拿着文书看过,露出一抹怪笑来。青衣男子作揖赔着笑,好一会儿城官才点了头,抬手示意放过。 没有入车来细查,薛池松了口气。 马车缓缓前行,过了城门,薛池这才道:“这可好了。” 凌云眉尖微微蹙着,视线望向窗外,低低的问:“姑娘可有与家人约好会面之处?” 薛池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凌云姑娘,你们要在离城待几日?” 凌云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离城的眉黛、胭脂是顶好的,难得经过,姐妹们怕是要买些当手信。少说也要耽搁三、四日。” 薛池露出笑容:“我能不能先和你们在一处,慢慢再寻访家人?” 她身无分文,头上的簪子想来不是在山上被人倒扛时掉了,就是被那山贼顺手摸了,可惜当时急着离开,没有搜他身的身。 现在只手腕上有个玉镯,耳朵上有对赤金丁香小耳钉。耳钉太小,大约不值什么,手镯她也不大清楚具体价值,也不知能当几个钱。 再说怎么住店,什么地方吃饭,什么地方当东西,怎么向官府问消息,她全是半点也不清楚。如果能跟着凌云一行,也不至于慌张瞎撞。 凌云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薛池使劲去捋腕上的镯子:“我先用这手镯抵了食宿钱,回头见着家人,再另谢过。” 凌云抬起手来,似要按住薛池的手,但指尖才要触到,又像被灼伤一般缩了回去。 她勉强的勾了勾唇角:“姑娘,你还是寻着机会,独自离去的好。” 薛池愣住了,又觉得她不像是嫌弃赶人,不由迟疑的问:“……为何?” 凌云将帘子挑开了些,只有那名唤小晋的少年走在车旁。 小晋侧过头来看见她,便轻轻的摇了摇头。 凌云的声音轻得似有若无:“姑娘不谙世事,看不出我们是做什么的么?” 薛池挑了挑眉:“做什么的?” 凌云自嘲的一笑,抿紧了唇,半晌才道:“歌舞娱人之人而已。姑娘与我们在一处,被人瞧见,恐对姑娘清誉有碍。” 这一块的知识没有谁向薛池普及过,不过也看得出凌云一片好意,薛池点了点头:“多谢凌云姑娘。” 人最怕是不听劝,有人抱着善意劝了,还非要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听劝,那不是作死么? 薛池决定不要作死,很干脆的答应了。 凌云见薛池竟然双眼放空的琢磨起事情来,心中一动:“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薛池回过神来一笑:“姓融,融妩。” 凌云略一沉吟:“是敬安伯府融氏一脉?” 薛池点了点头:“嗯!我正要回敬安伯府去呢,不曾想路上遇到歹人。” 凌云蹙起眉,敬安伯府虽不是数一数二的权贵,可也不曾没落,为何这融姑娘穿戴这般不入时? 薛池不知凌云心中所想,犯愁的揪了揪头发:“唉,可往那寻去呢?” 凌云道:“离城之中有家云来客栈,是极清净的,开店的一对夫妇亦是老实正派人。融姑娘不妨先去住下,慢慢再寻访。” 薛池眼前一亮:“多谢凌云姑娘指点。” 凌云微微一笑,从腰上解下个荷包:“想来融姑娘突逢变故,无银钱趁手,先拿这些去应急。” 薛池觉得她太善解人意了,红着脸接了过来:“来日一定还给你……可到何处去寻你?” 凌云微微的侧过头去:“并没多少银钱,有缘自会再见,不必特特的寻来归还。”神色淡淡的。 薛池见她不愿意说,倒也不勉强,再三的向凌云谢过。 这一行车马停到了离城中最大的一家龙门客栈门前,小二们迎了上来,一边搭话,一边帮着卸马,后头几辆车的姑娘们坐得疲乏,正是埋怨着下了车,莺声燕语闹成一团。 薛池瞅准了时机,悄悄儿从人群中遛了出去。 等到一行人入住下来,潘娘子才想起薛池来,一留神便发现少了这人。 潘娘子张着嘴就喊:“凌云,凌云!”面上的横肉一阵抖动。 屋中穿红着绿的姑娘们正趴在窗口往外头打量。 凌云坐在屋角,闻声从书里抬起头来。 潘娘子几步走到她面前:“路上拾来那姑娘呢?” 凌云左右看了看:“不见了?” 潘娘子气恼:“同你一车的,你不知道?” 凌云淡淡的笑:“我只同她说了几句话,下了车便没理她,坐了这许久的车,谁还有心思盯着她瞧不成。” 潘娘子呸了她一口:“又来作怪!你说她这一家子遇上山贼,还有什么好的?她清誉尽毁,她爹娘就是没死,见着了她也得将她勒死!好死不如赖活,她还不如在我们倾月坊唱几曲歌、跳几曲舞,倒也快活不是?我还寻思如何开解劝说她,你倒是把人给放了!” 凌云抬着眼,似笑非笑的看她:“只是唱歌、跳舞?” 潘娘子面上就有些不好,随即又陪着笑:“形势不由人,这你也怨不得我。” 凌云笑了笑,淡淡的道:“旁人没盯着她,我也没盯着她。你既没拿锁将她给锁了,此时也别来向我要人。” 潘娘子气得一跺脚,终是无法,只得算了。 *** 却说薛池趁乱溜了,行走在离城的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颇有些茫然。不过天生的劣性作祟,左右看看,见旁边有条窄巷僻静,连忙就拐进巷口去,背向人掏出凌云给的荷包来看。 湖蓝色缠枝莲的荷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七、八片精致的银叶子,还有二十来个铜钱。 薛池用手拨了拨,总算觉得安心些,打算寻个面善的大娘问路去。 正在这时却觉得自己的后背被推了一把,薛池疑惑的一回头,就觉身边掠过一道比她矮半个头的黑影,紧接着手上一空。 薛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被抢了,tmd,我要爆了! 她还没指挥自己的双腿呢,双腿就自动的往前狂奔追了上去,薛池被压抑许久的狂性呼的一下爆了出来:“小贼别跑!” 一面跑,一面就掏出辣椒水来,准备喷死他! 前头是个单薄的少年,穿一身破烂的葛衣,一边跑一边听得后面脚步咚咚作响,回头一看,见这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捞着裙摆,一手拿个小瓶子高举着,两腿迈得跟风车似的。这气势一下就把这少年给唬住了——他跑得更快了。 他往前一下窜出了巷口,薛池不假思索的就往前一冲。 谁知道巷口突然经过几人,薛池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没头没脑的撞了上去。 她尖叫了一声,眼看就刹不住了。 谁知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也不知道拿着什么硬物,将她往旁边一撞。 薛池惨叫了一声,一下飞了半米摔倒在青石地上,一声脆响,她晕头晕脑的一看:手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四分五裂的见上帝去了…… 她愤怒的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站着几名彪形大汉,其中一人还维持着拿刀柄反手撞击的姿势。这几人中间围着个锦衣男子,正目光平静的看着她。   ☆、第11章 女主智商略负 薛池眼都憋红了,硬是把满腔怒火给收了起来:形势比人强啊! 看这几个彪形大汉——她好恨! 转过脸寻找,小抢劫犯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她不想起冲突,放低了声音:“你们撞坏了我的玉镯,需得赔我。” 将她掀飞的大汉生得十分高壮,一张长脸,皮肤暗红如枣,他环臂傲然道:“你鲁莽乱撞,怨得了谁?” 分分钟要饿死街头的节奏,不拼也得拼了! 薛池低下头,把碎了的玉镯拢在一起,就开始哭: “天~~~~啊!地~~~~~啊!爹~~~~啊!娘~~~~啊!我好惨~~~~啊!” 平地一嗓子嚎起,引得路人都驻足观看。 锦衣男子抬脚便走,薛池大哭了一声:“你们这群禽兽!”一边向前匍匐逼近。 枣红长脸大汉刷的一声挥刀,刀尖骤然停在薛池的鼻尖。 薛池往后仰了仰脸,本来只是干嚎,这会额上的汗水流入眼睛里,刺得泪水一下就冒出来了。 她抑扬顿错的咆哮:“就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做下这般禽兽不如之事,便想一走了之,将我撇下,倒不如给我一刀来得干净……” 锦衣男子侧过脸来,墨石一般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 薛池见路人果然三三两两的围了上来,堵住了这一行人的去路,便放下心来,哭得肝肠寸断:“……待我死了,这六月天里必要扬起一场大雪,将我掩埋,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才算干净……” 有人疑惑:“现在怎么不干净了?” 聪明人炯炯有神的看向她凌乱的衣衫,裙角还有些划破的地方:“哦——” 恍然大悟! 枣红长脸大汉急了,发出雷吼:“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 薛池抬眼一看,瑟瑟发抖的抱住肩:“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杀了我吧,快杀了干净!” 有人小声道:“如此蛮横霸道!” “这世道,没王法了,这姑娘也只能认命抹脖子了……” “禽兽,禽兽!” 大汉耳力好,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们听她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从这路上过,怎么就禽兽了?青天白日的,路都不让过了?” 薛池抬着泪眼看他:“这位爷,我重不重?” 大汉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这了,想及自己掀飞她那一下,愣愣的:“轻得很。” 薛池闭着嘴,抹眼泪。 旁人嗤笑:“还不禽兽!青天白日的过路,能知道她轻重!” 大汉被当头一击,掉坑里起不来了,青筋暴起,翕着嘴就是发不出声音。 旁边有着一把寸长美须的是他的同伴,看不下去了:“姑娘休要歪缠!不就是碎了一只玉镯?” 薛池哭:“连玉镯也知道,宁为玉碎,不受辱全!” 美须同伴:“……” 众人一阵唏嘘,见薛池又往刀上去撞,一位大娘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姑娘,大娘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吃得盐也比你吃的米多。不是大娘说你,咱们惹不起他们,不过什么全啊碎啊的,都是虚的。早前还有贞洁牌坊,现在也不兴这个。改嫁再醮都不是稀奇事。你忍一忍,苦两年风头就过去了,再不成就换个地儿。你模样儿好,做个填房晚|娘什么的,还怕过不成日子?” 自从前朝的《女诫》被本朝开国皇后烧了后,世家贵族虽还拿尺子约束着,但民间却是放开了许多。虽然失贞女子也背负骂名,抬不起头做人,但被自己父母拉了去沉塘的却是没有了。若有人问到做父母的脸上来,也大可以问回去:“慧明皇后都说不许过分苛求女子,你比皇后娘娘还脸大?” 神助攻出现! 薛池捧着几块碎玉:“这只玉镯,是我娘临死前传予我的,嘱咐我做人如玉,冰清高洁。此番碎了,我继母问起,定要逼死我……还不如先死了痛快!” 大家支主意:“再买一个差不多的!” 薛池垂下头:“……我没银子。” 真真可怜,定是继母不慈! 大家齐刷刷的望向那一行暴徒,不敢大声,只敢碎碎了说:“你们做下这种事,给些银子也是应该。” 枣红长脸大汉暴怒:“不是这么回事!” 锦衣男子却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拦了他的话。 锦衣男子道:“也好。前面有家我相熟的铺子,姑娘不如一道前往,挑一只品相相近的镯子。” 声音清澈,泛着幽冷,像冷泉在石涧淙淙流过。 薛池抬眼看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素蓝的直裰,腰悬白玉带,颀长挺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眉下头一双眼若墨石,黝黑深遂。 他身边的大汉都比他要壮实,使薛池一直忽略了他。 但其实也是薛池故意忽略了他,因为她下意识的觉得他不似常人,怕多看几眼就不敢再闹。 薛池垂下头,弱弱的道:“我,我不敢随你们去……给我银子罢,我自去买了。” 锦衣男子向前迈了两步,几名大汉立即紧紧的跟随着,仿佛准备随时伴着他风驰电掣。 但他只是负着手,略微弯下了腰,压低了音量:“你是想让我给你买个镯子,还是想让我用另一种方式赔偿?” 薛池抬头,望进他眼里,看到了他脸上淡淡的一抹嘲讽。 他唇边露出一丝笑,声音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例如,纳你为第一百零八房妾室之类的。” 莫名惊悚! 薛池猛然往后一仰:“不,不,我不要了,不用赔了。” 围观众人鼓励她:“别怕!我们跟着去看!” 薛池:“……” 他笑容更深了些,直起身来:“走罢。”转过身一马当先往前走,众人都不自觉的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枣红长脸大汉一副大仇得报的表情:“走吧!要我抬你?” 薛池一副死人脸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着头默默的跟着走,眼珠乱转,只看能从何找个突破口逃跑。 md,碰瓷碰上硬茬了。 枣红长脸大汉突然抬手,刀光一晃,薛池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谁知道他只将刀抬到面前,看了看刀口:“这蝇虫真烦,招了我的眼,还想逃了?” 薛池目光聚焦,原来他刀口上横尸了一只苍蝇! 众人集体后退了半步! 走不得数十米,果然临街有间珍宝斋。这是在成国处处都有分号的首饰铺子,众人跟到这里,都安慰薛池:“姑娘,珍宝斋的东西错不了,你快进去,挤不了咱们这些人,都在外头等着你,别的不说,给你壮壮胆气。” 薛池呵呵的苦笑,脚步沉重,一步两蹭,终于还是进去了。 珍宝斋里铺着一张万字景边的驼色地毯,上头以红、蓝两色染了团锦花纹,再以金银线细细的盘花。十分高大上。 薛池低着头,这样金碧辉煌的一张毯子,她几乎不敢下脚。 但前头一行人已经视若无睹的走了过去。 薛池每一步都很小心,怕踩断了金银细线,又忍不住琢磨:断了也好,又没监控,能不能捡一根应急啊? 待进到内堂,琳琅满目,珠光宝气,让她更是把裙摆往下拉了拉,唯恐脚趾头露了出来。 前头传来人声,就见一位中年男子,面容瘦长,身穿竹青镶秋香色宽边的道袍,头上带着顶员外帽,帽子正中镶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琼玉。 他笑着迎了上来,恭敬的作揖:“七爷,可是来寻我家主人?小的立即派人去请。” 被唤作七爷的锦衣男子略一摆手:“不必。” 他向后一侧身,看向薛池:“把断玉拿给掌柜看看。” 说着又对掌柜道:“这位姑娘有个镯子碎了,你务必给她寻一只一样的。” 掌柜心道:天底下的玉,岂有一样的? 但嘴上却不说,只是恭敬的应道:“是。”上前两步,朝薛池伸出手去:“姑娘,请赐玉一观。” 薛池默默的放了一段碎玉在他手中。 掌柜托到眼前一看,舒了口气。这玉质虽然不错,但却不是什么独特的东西。这样的货色,珍宝斋随时拿得出。戴在腕上粗粗一看,与原镯必是难分难辨的。 于是他将一行人让到雅间,令人上了茶,这才拿着碎玉退了出去。 七爷端起茶盏吹了吹,抬眼看向薛池。 薛池被他看得坐立难安。 好在掌柜办事尽心,不消片刻便捧了个锦盒过来,奉到薛池面前:“姑娘看看,与姑娘原来的镯子比起来,如何?” 薛池原来的镯子她也没细看过啊! 此时恨不能尽快了了,胡乱点头:“这就行了。” 七爷将茶杯往旁边一搁,发出一声轻响。 薛池警惕的看过去。 七爷含着笑:“你可满意了?” 薛池点头:“嗯。” 七爷也没为难她:“那你走罢。” 薛池啊了一声,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了。 七爷挥了挥手,意味深长:“身为女子,有些法子不好用。” 薛池脸红了,不服气的想:隔壁王大妈就一讹一个准…… 对了,她突然醒悟,这法子得上了年纪用,五十岁大妈叫非礼,那才是大杀器。   ☆、第12章 人间有真情 薛池偷眼瞄着。 七爷长长的睫毛在眼尾投下一抹影子,像一段风流的挑逗。他半垂着眼看茶,似乎热闹已经看过,意兴阑珊。 薛池试探的往外挪了两步,余光见他将茶水往旁边小几上一搁,她不由一下顿住脚步,屏息准备应对。 谁知七爷只是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袖口。 薛池看到他唇角隐隐的一丝笑意:他故意的! 但也发觉他确实没有恶意。 薛池从珍宝斋出来,看到外头一群看热闹的人群,这才有了点真实感。 对方居然就这样放过她了? 真是吓得小心肝扑通乱跳:忘记这是古代,负责任有另一种方式。 她胡乱的谢过围观的人群,顶着各种同情八卦的眼神,赶紧逃窜了。 跑了好一段路才缓下脚步,找了人问路,但奇怪的是问了好几人都不知道“云来客栈”,总算最后问着了一位大娘。 云来客栈地处偏僻,一条小巷进去,竹篱围着一间院子,高挑的竹竿上挂着退了色的布幡,写着端正的“云来客栈”四字。 薛池推开竹门走进去,疑惑的喊了一声:“有人吗?” 地上几个竹往筐,摊晒着萝卜条。 一只母鸡受了惊,拍着翅膀从薛池面前扑腾飞过,空中扬起几片羽毛,薛池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这脚感不对啊——中奖了…… 这造型,是客栈吗?分分钟关门的节奏! 正想着,里头有个中年妇人一边将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一边迎了出来:“姑娘,你有何事?” 妇人脸圆圆的,头发整齐的挽着,看得出年轻时俏丽的样子,说话不像离城一般百姓带着口音,而是小曹氏教的那种标准官话。 薛池瞟了瞟那布幡:“婶子,这不是客栈?” 妇人愣了愣:“以前是,后头住客稀少就没做这营生了。” 薛池尴尬一笑,心道倒霉:“那打扰了……”转身就要走。 谁料妇人喊住了她:“姑娘怎么找来的?没做这行也有两年啦。” 薛池道:“是凌云姑娘告诉我的。” 妇人动作一下就顿住了:“凌云?”满面的惊讶,她面上渐渐的浮现了奇怪的神情,似哭似笑。又抬起手来捂住了嘴,眼圈渐渐泛了红。 看得薛池莫名其妙,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了两步,去拉薛池:“姑娘快请坐,虽然不是客栈啦,但被褥床铺多得很,我这就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姑娘只管住下。” 妇人把她按在院中石凳上坐了,进屋拎了把陶壶出来给薛池倒茶:“你先喝口水。”态度十分热情,殷切的望着薛池。 薛池确实渴了,端起杯连饮了几口。 就见妇人满面期盼:“姑娘是在何处见着凌云姑娘的啊?她还好不好?” 薛池想了想:“挺好的。”说着将见了凌云的经过说了一遍。 确实凌云过得也不错,有人服侍,格调不低的样子。 但妇人听了经过,却是用手去擦眼角。 薛池不解。 妇人也不多说,只擦干了泪,笑着道:“小妇人夫家姓刘,姑娘唤我刘婶子便好,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薛池道:“姓融。” 刘婶子道:“融姑娘安心,你先坐会,我进去收拾屋子。” 薛池张了张嘴:“这住宿的银钱,怕要迟些才能给婶子……” 刘婶子和气的笑:“要什么银钱?屋子被褥都是现成的,只当是到婶子家做客好了。你只管歇会。”说着转身进了屋。 薛池坐着,用手撑着下巴,觉得满身疲惫,心想这刘婶子看着面善,又是凌云推荐的,应该可信。 正垂着头琢磨,就听得竹门吱呀一响,薛池受惊侧头一看,见一个皮肤黝黑长相憨厚的男人挑着货担子迈进院子。 这男人看到薛池也是一愣:“姑娘怎么在我家院里?” 里头刘婶子听到声响走了出来:“当家的,你回来啦!” 又对薛池道:“融姑娘,这是我当家的,别人都叫他刘大憨。是个粗人,姑娘不用理会他。” 说着拉了刘大憨到一边去:“才听融姑娘说,凌云姑娘到了咱们离城。” 刘大憨把担子一放:“当真?” 刘婶子笑着点头:“说是就落脚在龙门客栈,等我把融姑娘安置好,咱们总得去见上一面。” 刘大憨重重的应了一声,搓了搓手:“你去收拾屋子,我去烧饭。” 薛池琢磨着,这对夫妻与凌云关系匪浅啊。 当下刘婶子铺好了床,招呼薛池:“融姑娘,饭菜摆桌上了,你随便用些好生歇息,我们俩先出去一趟。” 薛池已经知道他们是要去见凌云,不以为意:“好,劳烦你们了。” 当下这两人匆匆的出了门,把个陌生人留在家中竟半点也不担心,这份信任让薛池更安心了些。 薛池吃过,洗漱完毕便睡下,到底白日里担惊受怕,她半倚在床头,睡得并不踏实。 迷糊间听到外头响动,刘婶子和刘大憨压低了声絮絮叼叼的说着话。 薛池瞪着眼等了一会儿才又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刘大憨早出了门去,刘婶子备好了热腾腾的早饭。 见薛池出来,忙请了她过来用饭。 薛池见刘婶子眼睛红肿,便猜她是哭过了。 待用过了饭,刘婶子拿出了两套衣衫和一双粗布鞋:“看融姑娘的衣裳破了,不好再穿,这是我年轻时的衣衫,旧是旧了些,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收着,姑娘不嫌弃,就先穿着。这鞋却是新纳的,大小恐怕不合,姑娘试试。” 薛池脸上泛红:“这怎么好……” 刘婶子呵呵的笑:“姑娘别往心里去,衣裳我早穿不下了。凌云姑娘要关照的,咱们还怕怠慢了呢。” 薛池再三谢过,她现在也是并没闲钱添置衣裳,正是雪中送炭。因此接过衣裳进屋换了。 这两身衣裳料子不算上乘,且失了光泽,却也是缎面。但刘婶子现如今穿在身上的也不过是粗布而已,想来刘婶子原先家中情形也不错,后头败落了。粗布鞋子却是大了,但总比露着脚趾好。 薛池换了衣裳出来,随口问道:“婶子昨日可见着凌云姑娘了?” 刘婶子神色一僵,半晌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薛池奇道:“我明明听她说还要在离城待三两日,难不成连夜就走了?” 刘婶子苦笑:“是她不肯见我们。”却不肯说了。 薛池见她面带难色,不好追问,只道:“婶子,我与家人失散,现在找他们去,若没找着,我还得回来叨扰婶子。若找着了,我也会回来多谢婶子。” 刘婶子也打起了精神:“谢不谢的就不用提,吃住都简陋,只要姑娘不嫌弃。” 刘婶子又说予了薛池离城的大略情形,薛池笑着告辞了出来。 昨夜想了一阵,还是要往府衙去打探消息。 她一路问了过去,离城的衙署都集中在城正中,大开的高门,门前一条青石阔路冷冷清清,寻常人无事并不从此路过。 左侧一面墙上贴着好些布告,薛池忙走过去细细的查看。 什么缉凶、征税之类的,就是没有小曹氏一行相关的。 薛池转身向大门走去,看到门右侧高高的立着一面登闻鼓。 薛池才一靠近,立在登闻鼓旁边的小吏便瞪眼看了过来:“你有何事?” 敲登闻鼓是大事,但有击鼓,都要记录在案,呈上官览。颇影响官声:你要清明,事都给捋顺了,怎么会有人击鼓鸣冤哪? 不过这登闻鼓是硬性规定,不立这么一面不行。 还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派个小吏守着登闻鼓,但有来击鼓的,总要先行劝阻。 薛池来之前刘婶子已经提点过她了,此时连忙摆手:“差爷,我没冤,不击鼓。” 小吏肩膀一松:“有事可请了状师来,从正门进。若无事,衙门重地,闲人勿近。” 薛池便道:“若我只是想上衙门来打听点事,又怎么办?” 小吏斜着眼看过来,用指头遥遥一指:“看布告去。要打听布告上没有的嘛……”他暗示的搓了搓指头。 薛池张了张嘴,这就是传说中的索贿?这么赤|裸裸!这要放在信息化时代,半个小时后这段视频就要传到网上! 薛池又一次感叹,形势不由人。 怏怏的取了耳朵上的一对金耳钉给他。 小吏拿在手上掂了掂,觉得轻飘飘的,便有些不满意,但怎么说也是金子。磨蹭了一阵才道:“你要问何事?” 薛池道:“有没人来报匪祸,寻找被山贼掳走的家人?” 小吏指了指天:“你看看。” 薛池抬头一看:“什么?” 小吏嗤了一声:“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梦?咱们离城一向太平,谁个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做山贼?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去去去,别站这碍事!” 薛池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也无心理会:不至于吧,明明樊护卫一行后头像占了上风的样子……难不成后头山贼又来了同伙,她们不会落入贼手吧? 那可糟了,论理,该报官。 不过小曹氏是一位伯府夫人,听她平时教导言语中种种顾忌清誉……情形未明,却不好莽撞。 不知道小曹氏一行人是不是也出于这个考虑,才没有报官? 若是如此,要如何与小曹氏联系? 薛池看着远处的布告,心中一动,不是可以贴小广告嘛,又没有城管不是? 去买些纸笔,写了满城贴着,小曹氏看到了总会来找,过三天没人来找,再另想他法。 薛池这么一想,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就好像你准备在朋友面前大秀厨艺,完了发现没有燃气,歇菜了。 她身无分文啊她。 薛池默默的流泪,她创了多少个第一。 生平第一次放下坚持,杀人了,讹人了,行贿了,现在还要去狐假虎威了。   ☆、第13章 重逢 手镯在薛池掌中被捏出了汗来。 她当然可以拿去当,然而要用钱的地方不少,贴了布告无用的话,她还预备雇一队镖师出城查看,报官是最后的选择。 手镯在当铺能当出多少钱来,还真不好说。 她仰着头看着珍宝斋的牌匾,再给自己多一丝勇气。 “……明日便让人送到府上去,包您满意!”一人笑着往外走,他伸着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薛池定睛一看,是珍宝斋的伙计。 另一位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男子在掌柜的礼让下步出,上了一边的牛车。 做这行,识人的功夫是少不得的。 伙计一思索,眼睛一亮便认出了薛池来:“原来是您,姑娘可是……” 薛池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你们掌柜的。” 伙计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您这边请。” 薛池跟着他进去,掌柜正站在堂中,拿着一个锦盒打量一枚流云百福玉佩,抬眼看到薛池,清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姑娘来了……” 薛池大步的走到他面前,颇有些气势。掌柜精明的双目一凝,顿住了未出口的语句。 薛池抬了抬头,神情平静中流露出一丝倨傲:“掌柜的,我家七爷吩咐我来将这镯子退了。” 掌柜愕然,他迟疑的道:“七爷,让您来的?” 薛池点了点头,露出一点忧伤:“原先只想找个一样的,找到了以后发现终究不是那一个……也就罢了,反倒令人生憾,七爷只道那便退了。” 掌柜的表情很奇怪,默然不语。 薛池继续道:“七爷与你家主人相熟,掌柜总不至于不行这个方便罢?”竟然是神情转冷,一言不合就要翻脸的模样。 掌柜的清咳了一声,摸了摸胡须:“这个,咱们珍宝斋,并无这个规矩……正好我家主人也在,既是七爷开口,我便去讨个主意。姑娘稍候片刻。”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走得两步,又回头看了眼薛池。 薛池佯装不知,手心攥着袖边,默然而立。 掌柜的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上头有间屋子,开着一扇窗,正能看到楼下大堂的情形。 掌柜进了屋子,束手而立,并不说话。 年子谦唇角含着笑,只望着对面的人。 七爷侧着头看下头那个纤细的身影。 她一进来他就看到了。脚步有些僵硬,全身紧绷,他很好奇一个闺阁姑娘能做什么,没想到是来用他的名头。 ** 连掌柜接过了玉镯,奉上一叠小额的银票:“姑娘看看,这是500两的银票。” 薛池接过:“不用了,七爷自是信得过你们,才开了这个口。” 连掌柜呵呵的笑:“姑娘说的是。” 薛池用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把银票密密的包裹起来,塞进袖袋,再将袖边收起攥在手中,确保不会再掉链子。 连掌柜亲自送了薛池出去。 ** 年子谦挑了眉笑:“七爷要个镯子,你居然敢收五百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你这掌柜也干到头了!” 连掌柜哈腰陪着笑。 年子谦用扇子指他,声色俱厉:“七爷看上什么物件,那都是它们的造化!一下便从庸物凡品化升了稀世珍宝,回头说起是咱们珍宝斋所出,岂不是天大的一桩名头?下回记住,要奉了银子劝着七爷随便拿,整个珍宝斋打包了奉上才是!” 连掌柜道:“是,是。” 七爷略偏着头,鸦青的发丝落下,与肩上的团花绣纹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 他眼含笑意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合的挤兑。 年子谦费了半天功夫,终是按捺不住:“七爷,您到底是为何要帮她?昨日我听人说您领了名女子来,给她买手镯,我只当还未睡醒——难不成此时仍在梦中?”他的双眼中闪满了“求你了告诉我吧”! 七爷啼笑皆非,摇了摇头:“我不过先前曾与她有一面之缘,知晓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看情形,怕是遭了难。不过是行个方便。” 她家的马车上,有敬安伯府的徽记。敬安伯府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女儿……只怕是那位养在外头的“大姑娘”了。 七爷不甚在意的想:这样的性子,敬安伯府怕是要热闹了。 ** 薛池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她本来准备一而再,再而三的制造困难也要把手镯退了。谁知道七爷的名头竟然这般好使! 事不宜迟,她满大街的找了书信摊子,花钱雇人写了一叠“寻人广告”:她的字练了一年半也还是不堪入目! 当下拎着一罐糨糊大街小巷的去张贴。 ** 金乌西沉,七爷从珍宝斋出来,吩咐面色枣红的张松:“连夜启程。” 张松应喏,去马行将重新钉了马掌的马匹牵了回来。 七爷翻身上马,扬了扬袖子:“走!” 群马疾驰而过,一路奔向城门。 张松突然咦了一声:“昨天那臭丫头!” 七爷侧头一看,薛池挽着袖子,两手捏着纸边,掂着脚往城墙上贴。脚边放着一罐糨糊和一叠纸张。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纸被风卷起,她惊呼一声,慌慌张张的拿了罐子压住剩余的纸张,再起身来追。 七爷见她面色泛红,额上有些汗迹,但双眼亮晶晶的。 他随手捞了一张纸,垂眼一看:原来是遇了山贼失散了……还不算太蠢,身份一节上用词隐讳。 薛池狂奔了几步,正与他对上目光。 不由一愣,刚借了他的身份,视而不见不好罢? 她有点蠢蠢的道:“七爷”。 七爷只觉这姑娘虽然不大聪明,但极能折腾,不似一般弱质女子遇事惊慌失措、坐以待毙。最末该是能平安回了敬安伯府的罢。 他不禁微微一笑。 薛池只觉得他眼角眉梢有星光流溢,心跳不由快了一拍。 却见他一抖缰绳,马匹扬蹄,一下疾行而去。而另一只手扬起,指头一松,纸张像一只被放飞的纸鸢,呼啦一声高高飞起。 薛池:太贱了!还到她手上会死吗?! ** 眼看着天色渐暗。薛池拖着疲惫的步伐往云来客栈去。 远远的便见客栈外星星点点的火光,她走近一看,原来停了数辆马车,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车角上俱挑着气死风马灯。 薛池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 却见院门口立了一个妇人,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见着薛池,欣喜的一笑:“大姑娘!” 薛池激动的几步迎了上去,一把抱住:“信娘!你们可都还好?” 信娘的怀抱柔软,薛池想及这几日的惊心,不由有种见了亲人一般的委屈。薛池从小亲缘薄,与这三人朝夕相处一年半,已是隐隐将她们当成了亲人。 信娘拍了拍她的背:“我们都好!只忧心着姑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们见着你张贴的寻人告示,便赶紧找着了这间客栈,谁知竟等到这时,好让人心焦!” 薛池皱着眉:“我怕你们见不着,从早贴到晚,两只手都酸得举不起来啦。” 信娘道:“好了,快随我走,夫人正等着你呢,也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薛池道:“我且得去谢一谢刘婶子。”说着站直了,整了整衣裳,往院里走去。 刘婶子正与刘大憨坐在屋中,刘大憨颇为拘束,而刘婶子倒是沉稳自若。 薛池笑着快步走近:“刘叔,婶子!” 两人一下站起,刘婶子笑得欣慰:“恭喜融姑娘寻得家人。” 薛池道:“没有婶子收留,只怕还要多受许多磋磨。”说着从袖里拿出用剩的银票来:“婶子雪中送炭,多少银两也不能足表谢意,这些银两不过是安一安我的心,婶子不要推辞。” 刘婶子却是坚决的推回了薛池的手。 薛池还要再说,刘婶子却握住了她的手:“姑娘快别提金啊银啊的,我这还有个不情之请呢。” 薛池惊讶。 信娘虽没报了家门,但令离城太守派了家人陪同来寻人,定然不是普通人家,因此她坐在屋中枯等之时,早已生出个主意来。 薛池微笑:“婶子只管说,办得到的,必不推迟。” 刘婶子未语先哽噎,垂首擦了眼角,这才平稳下声音:“此事有关凌云姑娘。” 薛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接着说。 刘婶子道:“先前听姑娘家人说,要回平城去。” 薛池点头应是。 “姑娘想来非富既贵,来日回了平城,可否请家人照看凌云姑娘?” 薛池奇怪:“凌云姑娘她……?” 刘婶子难以启齿,终是:“凌云姑娘是倾月坊中人。”看薛池一脸迷茫,只得继续道:“倾月坊是平城四大乐坊之一。凌云姑娘是歌舞伎……” 薛池拧起了眉,拿不准歌舞伎的概念,应该和妓|女不同吧? 刘婶子眼泪簌簌而下:“她身份低贱,但有两个银钱的,便能对她呼来喝去的,也不知受了多少欺凌,还请融姑娘回了平城,托了家人稍加看顾。” 薛池面泛难色。 刘婶子道:“我知道为难姑娘了,好人家的女儿却要去关照一个歌舞伎,怕是也难以对家人开口,不如……” 薛池忙道:“不是,婶子。实在是我情形特殊,也不知自己能否说得上话……唉,只能答应婶子尽力而为。” 刘婶子有些失望,但也知是强人所难,当下万般暗忍,方地收住了情绪。 *** 赵夫人抬眼去看,见小曹氏面色淡淡的不见异样,但手中棋子举着,迟迟不落。 赵夫人心知她神思不属,也不出声,心道这融姑娘丢了这遭,也不知如今是何种情形。 却见柴嬷嬷满面喜色的从外头快步走进:“夫人,来了来了!马车已进了二门!” 小曹氏手一撑站了起来,不意将棋盘按得一歪,乱了棋子。 赵夫人连忙道:“不下了不下了,我棋力不够,早已是撑不住了,融大姑娘来得正好,倒是救了我了!” 将棋子往边上一扫,就去扶小曹氏:“还望夫人赏个脸,让我也迎一迎大姑娘。” 她这么知趣,小曹氏也不禁赞许的看了她一眼,笑着与她携手往外迎去。   ☆、第14章 好一朵 赵夫人看着迎面而来的少女。 穿了件鹅黄的薄衫,荼白的裙子在夜风中扬了起来,双目亮晶晶的,面上尽是雀跃的笑意,原本旁边有个妇人扶着她,她却耐不住这缓慢,抢前了几步。 小曹氏与薛池握住了双手,两人都有些激动,扮了这许久的母女,这一回才算有些真情涌出。 薛池还没从这脉脉不语的温情中醒过神来,就听小曹氏唤了一声:“我的儿!” 一时她眼泪漱漱的流,有如梨花带雨一般,哀婉而不失美感。 薛池从没见她情绪这般外露的,也惊到了,心道:难不成我也要哭?哭不出来怎么办? 还好小曹氏善解人意,一把将她的头按在怀里,薛池从善如流的干哭:“娘,娘啊!” 小曹氏听得心里一闷,略推开她,拿帕子去擦薛池不存在的眼泪。薛池只觉得眼中一酸,居然就自动落下泪来。她一时惊讶的看着小曹氏手中的大凶器,心道:这可是个宝。 赵夫人忙上前来劝解:“既然是找回来了,就好了。真是吉人天相,往后大姑娘必是否及泰来,后福不尽的。快莫伤心了。” 薛池看着赵夫人的眼眶也是红的,心道莫不是她也有秘密武器的? 小曹氏抬起手摸了摸薛池的鬓角:“回来就好……夜风大,进屋去罢。” 赵夫人寒喧一阵,跟着凑了个热闹,知道娘俩个怕有许多话要说,也就识趣的离开了。 果然小曹氏令柴嬷嬷守在门外,细细的问起薛池分别后的种种情形来。 薛池觉得在小曹氏等人的眼中,方才抢快了几步都受了一记眼刀,若告诉她们自己杀了人,岂不等同于石破天崩了? 因此并不敢说自己杀了人,胡乱说话又怕细节被识破,只推说自己昏了过去,醒来时那贼子已是死了的,其余一概不知。 小曹氏百思不得其解,她倒不曾疑心是薛池杀的,薛池虽比寻常女子气力大几分,也不是山贼的对手。 信娘握着薛池的手:“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吗?你再想想,醒来后你见着些什么?” 薛池觉得她的力道有点大了。她奇怪的侧过头来看信娘。 先前只顾惊喜,这回却发现信娘有些消瘦了,眼窝深陷,一副憔悴的样子。薛池心中感动,抱了抱信娘:“看你担惊受怕的,两日就瘦了一圈。” 她这样动不动就抱的,信娘是极不习惯的,推了推她:“问你话呢。” 小曹氏声音一沉:“怎么这般和大姑娘说话?我看你是忘了主仆有别!” 信娘惊慌失措,咬了咬下唇,语不成句:“我,我就是关切。” 薛池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是什么大姑娘,别人不知道,在信娘面前还要装么?” 小曹氏严厉的望着她:“有这种想法,伯府便不用去了,免得让我们俩都死无葬身之地。” 薛池一噎。 小曹氏道:“你们都要记住了,不管人前人后,面儿上还是心里。她都是融妩。” 信娘低着头:“是。” 薛池看她肩都塌下去了,想及她平日里敦厚,任劳任怨的样子,不由心中怜惜。心道柴嬷嬷对她动辄打骂,小曹氏也是没半句贴心话的,自己可万不能让她再冷了心。 于是薛池便握住了信娘的手:“好了,我真的一无所知。后头猜测,只怕是路过的猎户,他救了我,又怕担了人命官司,也怕担了我这个麻烦,因此并不现身罢。” 这也算说得过去。 小曹氏又细细的问她如何到的离城,听到她是坐了乐坊的马车,不由得大惊失色:“此节往后万万不可再提!” 见薛池不以为意,小曹氏气极:“这歌舞伎,虽说是有一技之长的,但也不过以此来提了身份,只要身份够,银两够,岂有不从的?只比妓子略好听一些罢了,却也干净不到那去。甚至因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备受追捧!你若同她沾了关系,索性去吊死好了。” 薛池叹了一声:“我瞧她容貌如花似玉,行止娴雅,岂料是个命苦的。” 小曹氏恨铁不成钢:“你道她为何沦落风尘?她原也是宰辅千金!” 薛池真正吃了一惊。 “她原也是平城贵女,名声在外。只因她父亲贪贿,触怒先帝,阖家男丁处斩,她也一朝碾玉成泥,贬入乐籍。所以说身为女子,家族至关要紧,你如今是伯府千金,也该好生维护自身和家族的体面,万不可与贱籍相交。” 薛池沉默不语。 她知道,应该入乡随俗,谨守规矩。 可是凌云并不是自甘堕落,薛池只有可怜她的。再说轻贱他人,知恩不报,与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相悖的。 薛池第一次隐约的意识到:要守规矩,就等于要将真正的薛池一刀一刀修下,将她身上那些现代的枝叶砍去,修成一个能塞进规矩框架的模子。 小曹氏见她模样,不好逼得太紧,只叹了一声:“我总不会害你,我也是,吃过亏的……” 薛池点了点头,双方气氛都冷了下来,草草聊过几句,推说累了,各自歇了。 ** 敬安伯府是勋贵,如今虽是有些没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斤钉,对于四品的太守来说,仍是需要仰望的门弟,是以此番小曹氏送上敬安伯的名帖,赵太守大惊之下,才会尽心帮隐蔽着寻人,并未向外宣扬。 一个千金小姐,丢了一夜找回来,这其中自有数不清的文章。 但赵夫人李氏却也是十分识趣,府中上下,并无人对此闲论半句。 赵夫人李氏是知府赵大人的填房,前头原配留了一子一女,自己又生了一子两女。 李氏对前头原配的子女凡事讲规矩,大面上不会出错,也算得上是个好继母了,但总归是偏心自个子女的。这时赵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就打成了一团,抢一支千瓣芙蓉簪,花瓣都是一片片的薄玉片,用细细的金丝串在一起,轻轻一动,花瓣就会颤动。这样的东西一支已经是多得的了,不可能两姐妹一人一枝,于是到了会客的时候两个人就抢成一团。 李氏也不理她们,坐着让人卸妆,慢悠悠的道:“行了,都别戴了。我看那融大姑娘打扮也并不如何华丽富贵,明日你们莫要压了她一头。” 赵二姑娘一听,停了手:“娘,不是敬安伯府的吗?” 李氏伸手拔了根簪子:“你不知道,这些勋贵有些个臭讲究。我去过南宁侯府一次,要说那屋子,还没咱们家布置得好,什么金呀玉呀的,他们倒不十分瞧在眼里,反倒是一段烂木头,只要说得出一段典故,那就是好的。姑娘们见客人身上也不穿全新的衣裳,说是落了下乘,倒要穿七、八成新的。”李氏当时就被比得粗鄙了,还闹了笑话,带累了领她去赴宴的堂姐,后头堂姐和她说了,她才知道一星半点的。只是此时也不肯在女儿面前说自己出过的丑。 赵三姑娘笑出了声:“要我说呀,这也是故弄悬虚。” 李氏深以为然,嘴上却斥道:“胡说!”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笑嘻嘻的将这簪子宝贝的收起,另翻捡起妆匣来。 这两个姑娘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也是到了说亲的时候,李氏想着在小曹氏处卖个好,到时往平城也有个地方走动,说不得机缘巧合下,还能攀一门贵亲。 这话不用明说,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心中也有数,因此也是十分的注意打扮。 赵家大姑娘心里也是清楚的,只不过嗤之以鼻。赵大姑娘的外公方同任史部侍郎,方家虽不是勋贵,但也是诗书世家,当年榜下捉婿,将庶女方氏嫁给了赵大人,方氏对于平城上层发生的一些事心中有数。方氏死后,方家又派了个老嬷嬷到赵大姑娘身边提点,小曹氏的事情赵大姑娘也听过一两回,不算详尽,但也知道小曹氏身份是个尴尬的。李氏此番贴上去,只怕占不成便宜,到头来还要惹一身骚。 因此赵大姑娘只命丫环备了一身不出挑的衣裳,挑了两样素净大方的首饰。 ** 第二日薛池穿了件柳绿细绸短襦,佩一个碧玉璎珞项圈,下着白底挑线裙子,腰间系上白玉禁步,脚着葱绿缎子翘头绣鞋,一对双螺髻,俱簪上了新摘的紫色铃铛花。 果如赵夫人所料,清新娇俏,却并不华贵。 薛池沉沉一觉睡了起来,除了脚指头挤进鞋里还有些疼痛,其余竟是一身清爽。 待她走出外间,便见小曹氏已是坐在桌旁边饮茶边看书。 薛池唤了一声:“娘。” 小曹氏抬眼看了看她,见薛池因这一年多来的细心调养,此时正是脸上白中透粉,大大的杏眼灵动黝黑,十分娇俏活泼的样子,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前日好在没让树枝挂花了脸,不然留了印子可了不得。” 薛池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嘻嘻的自倒了杯茶喝下:“可不是么,将我好一阵吓。” 小曹氏抿了抿嘴,信娘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薛池道:“嗯?笑什么?” 柴嬷嬷受不了:“您这可真是……别家的姑娘,吓得一病不起也是有的,像您这样没心没肺的,还是别说‘吓’这个字了!” 薛池也笑:“前日夜里我真是吓得睡不着,今日这许多人陪着说一说话,竟是忘了。” 小曹氏笑着看她,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柴嬷嬷知道是想起了真正的大姑娘。大姑娘就在那园子里出的生,十几年没见过半个外人。初几年小曹氏只顾着伤感,对着大姑娘亦是带着些怨恨,好容易夫人自己清醒了过来,才发现大姑娘生生的养出个木讷沉闷胆怯的性子。当了这许多年母女,大姑娘的笑模样,小曹氏回忆起来只怕都没有见过。那像这薛池,成日里神采飞扬,不该笑的时候都是笑。   ☆、第15章 终回府 小曹氏看了柴嬷嬷一眼,见她红了眼眶,知道自己的心思也只这老仆才知道几分了。 正伤感着,就听赵夫人李氏人未至笑声先至:“夫人、姑娘可起身了?” 信娘上前几步,打起了碧纱帘子,迎了李氏进来:“都起了,赵夫人快请进来。” 赵夫人满脸笑意:“前头席都备好了,还请夫人和姑娘入席。”没有派婆子来,而是亲自己来请,赵夫人这身段放得不可谓不低。 小曹氏淡淡的扫了薛池一眼,薛池连忙走过来扶了小曹氏站起来。 小曹氏道:“住在府上,已是叨扰,还请赵夫人不必如此费心,倒教人心中不安。” 赵夫人忙上来扶住小曹氏另一只手,笑容更盛:“真是拆煞了我,平素想见着夫人和姑娘这样金贵人的面都不能,此番又算得了什么?还要谢夫人和姑娘给了脸面,那里值当夫人往心里去呢?” 这赵夫人与小曹氏年纪相近,但小曹氏养得如同还在花信年华,赵夫人却是中年妇人了,偏赵夫人对着小曹氏一张嫩脸恭敬有加,薛池瞧着眼中,不免心中觉得怪异。 赵夫人引着一行人入了花厅,等在厅中的赵家众人皆站起来相迎,赵氏给小曹氏让了上座,这才叫了人来见礼。 赵老爷不便同席,但儿子年纪还幼,赵夫人也叫了来在小曹氏面前露个脸:“这是我家的信哥儿。” 小曹氏少不得要给些脸面,笑着问道:“你这哥儿生得好,多大了?” 赵氏道:“翻过年就十二了。” 小曹氏便给了块玉佩做见面礼,赵夫人不经意的拿眼瞥过,更是满面笑意。 赵太守前头原配也生了个儿子,今年有十八了,赵夫人只道他年纪大了不便在夫人姑娘面前走动,便没让进来。因此这处除了赵大姑娘,赵二姑娘、赵三姑娘、赵二公子俱是赵夫人所出。母子几个笑语连连的捧着小曹氏和薛池,倒把赵大姑娘挤在一边。 赵大姑娘也不来凑热闹,只是默默的坐在一边,垂着眼睑看着裙子上的绣花。 薛池找了个借口从那一团香气里挤了出来——实在是让人窒息。 薛池穿来了以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并不经常洗头发。 因着头发太长不易干,也不易梳理。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吧,就说头发以多为美,剪发是不可想象的。 且为了梳得美梳得光溜压住异味,要用许多头油,还要用上假发,梳一个发型要花许多时候。 所以包括小曹氏这样爱洁的,也都是梳一个发型保持几天,每天早晨信娘再帮她重新整理一下乱的地方。为了晚上不弄乱发型,也睡的是硬枕。当然小曹氏常年食花饮露,身上是没有异味只有香味的。 但别人就不好说了,因此这头油味总是有点复杂。 薛池一直被柴嬷嬷视为“难以教化”的一个表现,就是她喜欢定期修剪头发,从不让头发过长。 冬天三天一洗头,夏天每日洗头。柴嬷嬷说了多少次勤洗伤元气薛池也只当听不见。 又不上头油,又不续假发,发量不丰不说,梳出来头发总是碎发乱支不驯。 柴嬷嬷很以为这实在有损一个千金小姐的形象。 薛池只当没看见她的眼刀子罢了。 这会薛池坐得远了些,就注意到了同样坐在一边的赵大姑娘。 赵大姑娘长着一张鹅蛋脸,细长的丹凤眼,悬胆鼻和小菱唇,是非常标准的美人长相。 这时她见薛池看过来,便微微的一笑,不亢不卑的,倒让薛池心中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目光落在赵大姑娘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上。 经过这一年的训练,薛池也看出这块玉佩成色一般,不过下头的穗子倒是别出心截,用彩线缠结出五只色彩各异的小蝙蝠串成一列,十分有趣。 赵大姑娘顺着薛池的目光看去,便用手托了穗子:“融姑娘是看这个?” 薛池点点头,她很喜欢卡通的东西,赵大姑娘这穗子倒有几分卡通周边的可爱q感。 赵大姑娘笑道:“只是用绳子打几个结,闲了无事琢磨着玩的。” 一边说着,就一边拿了衣带做绳子,打结示意给薛池看。 薛池勾着头看了一阵,觉得应该不难,便也扯了自己的衣带做试验,不料天生此关缺一筋,衣带缠来缠去也不成,自己也笑了:“不成,我这指头就不灵巧。” 赵大姑娘抿了嘴笑。 小曹氏将赵夫人的儿女一一见过,问了几句话,又都给了见面礼。这时婢女们已经开始上菜了,赵夫人挑起隔断的珠帘,请众人到花厅另一侧入席。 小曹氏不食人间烟火,每样不过略沾一沾唇便放下。 倒是薛池,在别院中随着小曹氏吃得过于清淡,见了大鱼大肉的就有些放不下筷子了,被柴嬷嬷飞了几记眼刀后才略略收敛了些。 用完膳众人离了席,赵夫人虽然想好好款待,但前一日小曹氏心急于找薛池没这个心思,明日小曹氏又计划要急着赶路了,因此这时间仓促,赵夫人也来不及找个戏班子进府来唱戏,因此只是令人上了茶水瓜果,请了个女先生在厅中说书,好在小曹氏也有十多年没有过娱乐,很是出了些她没听过的书,女先生又说得绘声维色的,倒是教小曹氏一行人听入了迷。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得了母亲的吩咐,拉着薛池去投壶:“……这出书听了数回了,耳朵也起茧子了,咱们不如去投壶罢?” 薛池心道:别啊!我对这世界了解太少,听一听还能增涨点知识呢。 只是这两姐妹太过热情,薛池推拒不得,只好起了身。 赵二姑娘瞥了赵大姑娘一眼:“大姐姐素来喜静的,可是不想去?” 赵大姑娘站起来,淡淡的笑:“人少了不好玩,我也凑个数了。”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对视一眼,撇了撇了嘴角。 婢女拿了个长颈双耳铜壶上来,并捧来一捆箭矢。 薛池先前也是跟信娘练过的,而且她运动神经很发达,准头是相当不错。 几人退开数步,围着壶站定。婢女先奉了四只矢来给薛池:“请融姑娘先投。” 薛池眼珠一转,心想自己也没甚优点,绣花打络子不成,下棋弹琴太烂,画画写字不能入目,若是这玩乐再不成了,岂不一无是处了? 因此并不留手,拿着就掷,只听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呀的叫了一声,就看见几支箭矢连连入壶,更有两只分别投入了两边壶耳之中。这里头有个名堂,叫“连中贯耳”,比单投入壶口难上数倍。闺中女子臂力准头有限,是极少能玩出这样的花样来的。 一时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都围着薛池满口恭维:“姐姐真真厉害,快教一教我们!” 薛池心里免不了得意,一双杏眼笑成了半月弯。 小曹氏隔着珠帘瞥了一眼,赵夫人连忙道:“果真是伯府千金,我家几个丫头是不敌的。” 小曹氏唇角含笑:“她天生是个脱跳的性子,旁的不行,也就是会玩儿。” 赵夫人道:“夫人太谦逊了。”竟真是满心满眼的不信,只以为薛池是个样样拔尖的。 小曹氏难不成要争个脸红脖子粗的来揭薛池的短不成?也只是口中谦让两句,便随赵夫人去误解。 薛池这厢被人一捧,免不了高兴。说真的,在现代,同龄人个个都挺有个性的,谁愿意低声下气去捧着别人啊?薛池还从来没尝过这种*汤呢,不由得飘飘然了。 直到大家散了场,回屋歇息了,薛池嘴角的笑也没收了。 小曹氏只能哭笑不得的道:“看把你骨头轻得,这还没回府,且容你这一回。回了府,可不能这般了。” 薛池笑嘻嘻的应了,小曹氏看她不当回事,不免心中叹息。 一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歹了。 说运气歹,老天在关键时候送了这么个人来。 说运气好,这人竟是个没心眼的,真回了伯府,三天两天的不被人挖坑埋了,也要被人当枪使。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只消借着薛池出了院子回了府,旁人再想将她踩下去,也没这机会,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薛池回了自己屋子,信娘替她卸了钗环。 薛池问信娘:“先前没想起来,咱们被这山匪一冲撞,随行的箱笼没事罢?”她担心自己那一袋子“宝石”。 信娘叹气:“夫人的头面体己单用个黄铜小箱装着的,这回别的没丢,最值钱的这一箱倒丢了。” 薛池那一袋“宝石”是压在衣箱底下的,听说没事,放了一半心。又有些为小曹氏可惜。 信娘看她一眼,又笑:“幸而夫人也不放在眼里,往后自有更多更好的。 薛池点了点头,洗漱睡下不提。 等到第二日,赵家百般苦留,小曹氏只说已经耽搁了行程,实在留不得了,一行人用过朝食,便又启程往平城去。 后头这一段路程,樊护卫等人更是仔细,所幸再没出什么变故,十数日后,一行人顺顺处利的入了平城。 一入平城,薛池就被平城的繁华惊住了。 熙攘绸密的人群,喧嚣鼎沸,路边商铺食肆、酒楼舞榭连绵不断。 马车只能蜗行,薛池不顾小曹氏的阻止,挑起了一角帘子,眼花缭乱的看着外头。路边当街歌舞卖艺的都途遇三处,马车行得慢,薛池每回还能顺便看一段舞听一段曲。这些卖艺之人面色红润,服饰鲜艳,收钱的瓷钵里已装了半钵铜钱,收成十分不错。 人若是温饱都无法解决,谁还会给卖艺人赏钱? 可见得这平城实在是富庶繁华。 小曹氏见劝不住她,也就不再管了。听着这满耳喧嚣声,心中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 薛池凑过来小声的问:“这平城从前便这般热闹繁华?” 小曹氏一怔,回过神来,点头道:“从前头崇文皇帝在时,便是四海宴平,各国来朝,人人都想来平城,还听人说,那些番国之中只传言咱们平城就连块地砖都是金子做的。天底下有的,这平城就有。先帝也是个圣明的,十数年下来,只有越来越好的。” 薛池一听,这是盛世啊。 她又挑起了帘子,过了一会指着外头惊讶的对着小曹氏道:“您看,外头有个女子,穿着十分……”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古代人,一直都穿得挺严实的,这女人,却是里头裹了件桃红的抹胸,外头披件纱衫,整个肩头和两条白皙的手臂都若隐若现,抹胸更是不给力,胸前那条沟都能瞧见一半了。倒不是薛池保守,天热起来她也穿吊带的啊。只不过在一群衣着严实的古人中出现这么个女人,就像一群家鸡里边突然出现一只风骚褪毛鸡,十分醒目,路人无不侧目。 小曹氏听她语调奇异,终是忍不住顺着她的指引往外头瞥了一眼就收了回来:“怕不是什么良家子。” 薛池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原先小曹氏等人说什么单身女子在外,不被掳了去做娼,就要被收了做妾。只怕是想唬了自己听话。如今看来,这平城十分开化,她已见着不少神情自若单独行走的女子,又有方才够得上“有伤风化”标准的女子,也没见引发骚动。可见单身女子谋生活或许艰难,在外行走却是寻常。 马车在城中行了半日,终是到了人迹稀少些的地方。一条平整的青石路,两旁皆是高墙林立,围墙之内露出郁郁的林木和几角飞檐。 小曹氏道:“这处是城南,都是官宅,咱们伯府还在前头。” 不多时马车行到一处大门前停了下来,早有婆子候在门口处,赶着上前拿了凳子放到马车门前,笑着相迎:“婢子王安家的,前来迎莲夫人,一路暑热,夫人可还好?” 小曹氏扶着她的手下了车,王安家的又赶紧扶了薛池下来。 薛池抬眼看看上头鎏金黑底的“敬安伯府”牌匾,知道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在此处度过,小曹氏神神秘秘的不说,柴嬷嬷又说得像个龙潭虎穴似的,她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心中紧张。 王安家的引头几人往侧门去:“外头热得很。莲夫人快请进去,箱笼一会让人卸了送到莲夫人院中,这么多年,院子可都还是一点也没变动过。” 小曹氏不紧不慢的接过信娘手中打湿了的帕子,往额上印了印,一股凉意从额上传来,她稳住了心神,裙摆轻动,随着王安家的往里走去。 一跨过门坎,一股凉意袭来,薛池当先看见一座嶙峋假山挡住视线,又因引了活水到假山顶,便有涓涓流水从山上蜿蜒流下,水汽氤氲,生生的将暑热驱除几分。 几人绕过假山,便见里头花木扶疏。薛池还没来得及打量,就有几名粗壮婆子抬了藤编的软椅上来:“莲夫人、大姑娘一路辛苦了。” 小曹氏和薛池各坐一顶软椅,婆子们一抬上了肩,往园子里走去。 小曹氏一直没出声,这时方对跟在一边走着的王安家的道:“我记得你原先是在太夫人屋里的,如今在何处服侍?” 王安家的笑眯眯的道:“回莲夫人的话,婢子如今在伯夫人院中听使唤。” 小曹氏目光一动,侧着仔细看她一眼。 王安家的穿了件竹青色的绸裙,看做工纹样,像是主子赏的旧衫。头上插了两枝打成羽翎样的金簪,手上戴了只厚重碧油的碧玉镯。显见得是十分得脸的。 柴嬷嬷的眼刀子也是将王安家的剐了一遍,眼白一翻,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薛池没有注意这场眉眼官司,只是目不暇接的看着园中景致。伯府的园子是专请大家来设计过的,一处花草,一处奇石,都有些讲究。 薛池从前并没有条件四处旅游买票参观古代留下的园林,因此这样讲究的园林也是第一次见。只觉得确实是舒服享受,不过她从小住的也是“海景房”了,比之起来各有千秋吧。 王安家的也是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大姑娘。 刚进园子便是四处张望,想来也是在小院子中关了十数年,没见过世面的缘故。但也并不缩手缩脚的,反倒比一般的姑娘要更自如些。她虽四处看,也只是带着笑意在打量。 这却怪了,被关了十数年,再见了这番景象,像是并没有生出些自伤不平来。 王安家的不着痕迹的看了好几回,只觉得薛池眉眼灵动,目光澄澈,更别有一番说不上来的气度。想到一会要给伯夫人回话,不免心中微沉。 过得一阵,便到了莲华小筑。这是小曹氏从前就住的屋子,被数丛翠竹簇拥,里头三间大房带五间偏房,屋前有个池子,种了一池的睡莲,此季正是花开得艳丽的时候。 待软椅被抬至池边,小曹氏忍不住就俯身去看。这些粉的、白的、紫的、绿的莲花,都是当年从各处搜集而来,不少都是伯爷当年向小曹氏讨欢心的。 但小曹氏心中一动:虽开得艳丽的,怕早不是当年所种。 小曹氏还没如何思量,王安家的见她低低的俯着身,就忙道:“莲夫人快坐正些,仔细莫摔下了……” 话还没说完,前头抬椅的婆子脚下踩着青苔不意一滑,后头的婆子稳不住势,往后倒了几步。软椅架子往后头一撞,把薛池坐的软椅也带得一起要往池子里翻去。 薛池见势不好,两手往软椅两侧的竹杆上一撑,来了个双杠撑跳,一跃就下了地。 小曹氏却没这般好运,连着椅架子一骨碌翻下了池子去。   ☆、第16章 化妆小能手 仆妇们尖叫起来,薛池一看小曹氏往水里沉去,这些仆妇又不会水又慌张。 王安家的大喊道:“快拿根长竹竿来!” 薛池水性极佳,自然不怕,忙从一侧下了池子,下水后才发现池水只及胸口,但小曹氏在水里失了平衡,又被裙子绊住手脚,几次想站立都不成,只是徒劳的扑腾。 薛池几步横水过去,两手一探,伸到她腋下,将小曹氏架了起来。 小曹氏全身湿哒哒的,脸上还沾了淤泥,又是惊魂未定不断的挣扎,又是咳喘不停,瞧着十分狼狈。 柴嬷嬷突然大声道:“不好!见血了!” 众人一看,小曹氏额头上被淤泥掩盖,却隐约沁出一丝血色来。 众人都慌了神,七手八脚的帮着薛池把小曹氏从池子里接了出来,赶紧送进屋去。 还好是大热天的,也不用担心着凉,几个婆子脚下安了飞轮似的去拎了热水来,给小曹氏和薛池洗浴更衣。 薛池倒是没什么,后头是摸着池边的石头稳着下去的,洗换一下便罢。 小曹氏洗完后仍是惊魂未定,要紧的是落下去时额头撞到了池底一块石头上,此时肿了个青包不算,还被划了一道半寸的血口子。 小曹氏一向云淡风清的神情不见了,冷着脸拿镜子看着自己额上的口子。此时已经是止住了血,抹了层淡绿色药膏,触目惊心。 柴嬷嬷也气得连声咒骂:“这贱|人竟是一进府就下了手!” 信娘拿着布巾帮小曹氏绞干湿发,不意扯着了小曹氏一缕头发,小曹氏咝了一声,回过头来瞥了信娘一眼。 信娘脸上一白,忙松了手,后退了一步,布巾子便落在地上。 柴嬷嬷上前就拍了信娘一巴掌:“这点子事都做不好,白长了一双手,只得剁了。” 小曹氏恢复了平静:“算了。” 信娘埋着头,重换了一块布巾来绞发。 小曹氏淡淡的道:“她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告诉我这许多年过去早已是她的天下。” 众人默然。 小曹氏一眼瞥见薛池立在旁边发愣,想及她方才营救得力,便放缓了口气:“妩儿也受惊了,这是还没回过神来?” 薛池“啊”了一声,勉强笑道:“嗯……嗯!” 只心中却突突直跳,刚才她看见小曹氏回头那一刹那的眼神,阴冷冷的,让人说不出的害怕。 几人收拾齐整,王安家的就来请:“太夫人和伯夫人命婢子请大姑娘和莲夫人往碧生堂去,要为大姑娘和莲夫人接风洗尘。” 柴嬷嬷恼怒道:“姑娘和夫人一路车马劳顿,又落了水,说话也嫌没力气,如何能赴宴?” 王安家的道:“只是伯爷今日要往建北去,一两个月不得回,用过午膳就是要出府的,太夫人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也让这对十七年没见的父女两个先看一眼,待伯爷从建北回来,彼此再亲近。” 屋中静了一瞬。 小曹氏淡淡的道:“知道了,我们梳妆更衣,便会前往。你先去回话。” 王安家的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柴嬷嬷待人出去,便道:“夫人,这如何是好?分明就是要伯爷见着您狼狈的样子!” 十七年未见,伯爷心中小曹氏的模样应当还是当年如花似玉的样子,这番狼狈的匆匆见上一面,坏了印象,再晾上两月,只怕这伯爷的心思也就淡了。 小曹氏沉默不语。 薛池站起来:“不必忧心,我来替娘化个病弱妆。” 柴嬷嬷横了她一眼,气鼓鼓的:“大姑娘莫要说笑,顾着自己便好。” 薛池已经是手快的掀开了一边的妆盒,指尖挑了点香膏就往小曹氏面上去,看动作熟练,竟然是成竹在胸。 小曹氏目光一动,抬手止住了柴嬷嬷:“横竖已是这般,由着她,不成再擦了去。” 薛池笑:“您别看我平素不上脂粉,我可颇有些精通此道呢。这上妆,也并非只有神采奕奕,光鲜亮丽这一种。亦有种美态是为‘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别具可人怜爱之处。” 小曹氏都听住了,依言仰着张脸,任薛池施为。 薛池也并不是胡说。她自小是住在海边,这地方有一景,就是海边婚纱照。度假村里有家知名婚纱摄影的驻点,每到节假日新人成堆,化妆师们都忙不过来,薛池见缝插针的打零工当助理,几年下来,化妆水准不低,忙起来也顶个化妆师用。她曾想过如果真的无法继续读书,做个化妆师也挺好的,潜心钻研过一段时日,感谢网上各种教程视频,对各种妆容她都有所了解,此时救小曹氏之难,正是合适。 薛池令信娘不要绷着了小曹氏的头皮,松松的替她挽了个坠马髻,发间一排簪了三朵指甲大的小绒花,别的钗环皆不用了。头上的伤口用纱布缠起。眉毛描得虽然淡,但却粗直,会显得更纯净。胭脂不上在两颊,却擦在了眼角。 信娘和柴嬷嬷张大了嘴,就见小曹氏由平时娇艳的模样,一下变得楚楚可怜。巴掌大的脸让纱布缠了三分之一去,面色苍白,双眼水光盈盈,眼角眉梢像是病了许久,又像是哭泣了许久般泛着红。 有些孩子似的天真,又带着些羞怯虚弱。 薛池拍了拍手上的粉,得意的笑道:“如何?” 小曹氏照了照镜子:“好极。” 柴嬷嬷服侍小曹氏更衣,信娘又拉了薛池来挑衣裙。薛池只觉得同这么个美人走在一处,自己穿什么都不要紧,美了丑了都没人能看得见,因此并不上心,随信娘挑了件牙白的绫裙,外头罩一件鹅黄的半臂,倒也青春鲜亮。 两人打扮好了,小曹氏终是对那软椅有些犯怵,让人抬了青油小轿来,一路往碧生堂去。 碧生堂是太夫人的地方,此刻正是热热闹闹的齐聚了一堂。 太夫人年纪大了,坐不得硬地方,椅子上便铺了两层虎皮,这大热天的又嫌热,便将玉料磨成莲子大小的珠子,一粒粒的串成一张软席铺虎皮上头,这样坐着又软乎又凉快。 太夫人十分喜欢这张玉席,略歪着身子坐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摩娑着边缘上的玉珠子。 下头四房人齐聚,却不像平常热闹欢快的样子。连下头几个孙辈,正是活泼爱笑的年纪,此时也都是神情古怪的闭着嘴不说话。 伯夫人坐在太夫人下手,捧着盏茶,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二夫人和三夫人对了个眼神,乐得看大房的热闹。 融二老爷和融三老爷低声的议着朝中政事,由于老大袭了伯爵,又领了廷尉的实缺,二老爷和三老爷若是不外放,要留在平城享富贵,就只能当些闲差了。不然满平城不知多少勋贵,好事还能都让一家给占了? 还好这两位并无多少雄心,每日逗鸟看戏,也颇为自得,所谓议政也并无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此刻也明显比平素更心不在焉。 四老爷是庶出,和四夫人一道照例是装鹌鹑的,明明坐在屋中,也毫无存在感。 这一群人里,真正心无杂念的,还只有融伯爷了。 融伯爷修眉俊目,唇角含笑,一袭青衫,不像是一位居高位的伯爷,倒像是位风流文人。伯夫人明明比融伯爷还小上三岁,此时瞧她一身珠翠,神态沉稳,看着倒像是比他年长三岁不止。 丫环在外头通报:“太夫人,莲夫人和大姑娘到了。” 太夫人抬了抬眼皮,慢吞吞的嗯了一声:“领进来。” 丫环应了一声。 融伯爷满脸笑意的站了起来:“可是到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不免有些同情的看了伯夫人一眼,岂料伯夫人倒像是麻木了一般,眉眼半丝也没动。 帘子一掀,柴嬷嬷就扶着小曹氏走了进来。 小曹氏半倚着柴嬷嬷,袅袅而行,入了门轻轻站定,低垂着眉眼盈盈一福,额上包着的纱布十分醒目。 众人不免更是吃了一惊。 小曹氏领着薛池给众人行过礼,而后静静的立在一边,等着问话。 融伯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这额上是怎么了?” 小曹氏抬眼,目光从伯夫人面上扫过,并不说话。 柴嬷嬷*的道:“才进园子,便让几个婆子给掀到池子里去了!” 融伯爷转过身,微皱了眉着盯着伯夫人。 伯夫人不理他,只不紧不慢的对着太夫人道: “母亲,先前听说几个婆子滑了脚,令莲华落了水。以为大热天的不甚要紧,没向您禀报。现下一看,竟不知如此严重。所幸几个婆子早已捆了,还请母亲示下如何发落。” 太夫人头发已是半白,齐整的梳着个圆髻,不拘言笑。眉心有着深深的竖纹。此时穿一件秋香色的对襟衫子,下头是八幅的长裙,胸前挂着一串南珠长链,滚圆的珠子,颗颗都有拇指大小。 她瞥了伯夫人一眼,拨了拨腕上的数珠:“老大家的,这些婆子连个软椅都抬不好,还有什么用处?趁早打发了。” 伯夫人敛眉应是:“母亲说的是。只这一回,她们也算是无心之失。原先媳妇替莲华收拾院子时就说要将这青苔铲去。伯爷只说光秃秃的,少了几分意境,便留着了。谁知这些积年的青苔,真是一点也沾不得的。” 说着她抬眼,平静的看向小曹氏,语意深长。   ☆、第17章 认人 融伯爷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他对着小曹氏便面露歉疚安抚之意,小曹氏默然不语。 太夫人提声打破僵局:“好了,让人在池边铺上石子,也就是了。” 伯夫人收回了目光:“是”。 太夫人移动视线,目光落到后头的薛池身上,略缓了神情:“这是大姐儿?过来让我看看。” 薛池上前几步:“阿妩见过祖母。见过父亲、母亲,见过各位叔父、婶娘、兄弟、姊妹。” 薛池养了一年,皮肤白皙许多,但在闺阁女子中仍是偏黑一点,却显得很健康,眼神又清澈又灵活。太夫人见她模样儿爽利,声音也像玉珠儿似的清脆,一串儿说来不打磕巴不怯场,不似小曹氏黏黏糊糊,心里先喜欢了一分,神情又缓了些。 因此她有意不去搭理小曹氏,只问薛池:“这一路可辛苦了?” 薛池先在不露齿的限制下给了个尽量大幅度笑容,然后才道:“不辛苦,每日里避开了最热的一个时辰,丫环婆子跟着车走都使得,且我们还是坐在车里。” 太夫人面上不由就露出了一丝笑容,对着坐在下边的几位姑娘道: “我常说了,你们这些姑娘家也不要太娇气了,似个美人灯儿,吹吹就倒了。心里再有九曲十八弯,那也顶不了事儿。咱们家的姑娘不说舞刀弄枪的,但多走两步路、多坐几日车,都得经得住才好。像大姐儿这样,就很好。” 二夫人腆着一张脸凑过来:“母亲当年可是个巾帼英雄,改日必得请个武师傅来,教二丫头好生学着,旁的也不用,只消能帮母亲每日里将那瓦缸翻过来洗净,也就罢了。” 二夫人嘴里的瓦缸,是放在碧生堂院里松柏树下的一口半人高的大瓦缸。只因伯府的几口水井出的水都不甘甜,旁人也就罢了,是不能委屈了太夫人的,因此每日都遣人往进须山上去挑了山泉水来灌到这瓦缸中供太夫人饮用。这缸十分沉重,每隔两日清洗须得三个粗使婆子合手才行。 因此太夫人一听二夫人这话,不免啐了她一口:“照你这样说法,竟是要学得五大三粗的了?” 到底是被逗笑了。 二夫人不声不响的就将薛池贬成了“五大三粗”,她面带得色,视线落在伯夫人面上。 伯夫人不动声色。 而薛池对此一无所觉,只笑着听。 太夫人暗中看着,不由点了点头。她招了手让薛池更走近些,也不知怎么的,竟从薛池身上看到了几分老伯爷的眉眼影子,因此向着身边的大丫头春吉看了一眼,春吉立即将先前备好的见面礼端了出来。 太夫人指了指托盘上的一对赤金虾须镯:“有多少话,往后有的是时候问,这回只是让你认一认人。这对镯子你戴着玩儿。” 二夫人面上微露不屑,薛池也知道金银有价玉无价,一对金镯子作为祖母给长孙女儿的见面礼,大约是轻了些。不过,虽然小曹氏给她灌输了不少知识,但她始终还是觉得金子实在,因此一点也没嫌弃,笑着从春吉手上接了过来交给信娘收起。 小曹氏早让信娘和柴嬷嬷帮薛池做了许多针线活,薛池便送上了两双布鞋一表孝心。 太夫人指了指坐在自己下手的伯夫人:“这是你母亲,往后可要听你母亲教导。” 薛池应了一声,略有些不太自在的喊了一声:“母亲。” 伯夫人严厉的盯着她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回来了便好,往后和你妹妹们一处上学,规矩上都要赶着学起来。”让人给了薛池一副松石缨络项圈做见面礼,再无多话。 二夫人眉眼细细的,下巴有点尖,面色既得意又显得有点刻薄。她算是妯娌几个中最舒坦的,二老爷老实和善从不给她气受,自己生了一对儿女,妾室在她手下半个硬气的也没有。 她给薛池的见面礼用个荷包装了,并不给人看见。 三夫人一脸的憔悴,有气无力的拉着薛池问了两句话,送了她一只玛瑙金蝉簪。 薛池相当能体谅三夫人,据说三老爷是太夫人的嫡幼子,宠得厉害些,放浪形骸。小妾之多,都住不开来,还是太夫人隔三岔五做主发卖一批三房才住得下去,这还没算养在外头的。他这般风流,偏偏一把年纪了没个儿子,只得五个女儿。 三夫人一无所出,这五个女儿分别出自五个妾室。小曹氏给薛池上课时,大房二房四房的复杂关系薛池都难以记牢,但三房这五位姑娘的生母可真太好记了,分别是出自赵、钱、孙、李、王五位妾室。薛池森森的觉得三老爷是不是有些恶趣味。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瞥了一眼三老爷:眉若春山,目含秋水。和伯爷有七分相似,少了伯爷的几分风流文士味,更多了几分浪子的不羁。他眼角眉梢似乎都在飞扬着表明:按着百家姓来播种,爷就是这么风|骚。 四夫人就有些畏缩的样子,薛池记得小曹氏说过,四老爷是庶出,四夫人说给四老爷的时候,她祖父还在朝中官至三品,这门亲事看着门当户对的没有亏待四老爷。谁知四夫人的祖父年纪大了撑不了两年就没了,她娘家兄弟一个出息的也没有,一下就败了。十几年下来就成了破落户,常年要靠四夫人接济。 柴嬷嬷就是凭此认为太夫人看着严厉公正,其实是个面甜心苦的,不然不能给四老爷找这么一门秋后蜢蚱样的亲事。 四夫人也是用荷包装了见面礼,堆着笑递给薛池。 接着便是同各房的哥儿、姐儿见礼。 这些人的名字薛池都背下了,但人数较多,薛池不一定对得上人。 融家是男女分开排行的,姑娘们现在排到了十一,哥儿们排到了六。 大房伯夫人嫡出的大哥儿融语淮,他比原身融妩还大上一岁,但跟假冒的薛池就是同岁了。二房的嫡出二姑娘融妁,三房的庶出融妍。这几个同薛池年纪相近,薛池倒是记住了脸。 平辈之间互相的见面礼就轻多了,多是一块帕子一个荷包,一柄扇子一册书什么的。薛池统统回的是些信娘代工的绣活。 除了伯夫人嫡出的大哥儿融语淮和四姑娘融妙对着薛池脸色不大好外,其他人倒是眼露好奇——融家的女儿在外头长到十七岁才接回来,这其中种种隐秘长辈们总是讳莫如深,偏又有些小道传言勾得人心痒。 这一番相认下来,竟是将小曹氏落在一边了。 薛池瞄了一眼,见小曹氏抿着唇,神情淡淡的,融伯爷却是有些无奈怜惜的样子。 太夫人眯着眼看着。一屋子的姑娘哥儿在一处说话,薛池说些一路上看到的趣事。她眉眼飞扬,不大矜持斯文,也略有点粗俗少规矩的模样,但原本十分平凡的话题,她也说得兴致勃勃,显得十分生动有趣。引得一群没出过远门的孩子们都仔细听。就是屋子里的长辈们也都顺带的要听几耳朵。 太夫人便开了口:“莲华既是伤了,便回去养着。大丫头留下一道用膳。” 小曹氏闻言,应了声是,再福了福身,这才由柴嬷嬷扶着退了出去。 融伯爷的目光只一路胶着,直到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视野,仍是一脸多情的模样。 伯夫人一下没有拿稳茶盏,茶水荡到了她指头上,她放下了茶盏,慢条斯理的拿了帕子擦拭手指。一边侧过头去,轻声对四夫人道:“到底是年轻,赶了这些时候的路,也跟没事人一般,精神头十足。” 四夫人哆嗦了一下,两只手紧张的绞在一起,过得一阵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容,声若蚊蝇的唤了薛池一声:“妩姐儿……” 薛池竟没听见。 四夫人不得已,只得扬声又唤了一声。 薛池有些惊讶的回过头,不知道这位畏畏缩缩的婶娘喊自己做什么:“四婶娘。” 四夫人哼哼唧唧的道:“刚听你说得有趣……看你毫发无伤的样子,怎生从山匪手上脱的险?想是惊心动魄的了?”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 四夫人一下捂住了嘴,唉了一声:“……我,我就是先前听接送的人说沈婆子和朱婆子被山匪砍伤,还留在半路养伤呢……哎,不是……”一下语无伦次的胡乱说了一堆。 但众人都听清楚了,大约是融妩路遇山匪,还被掳了。 这可不是件小事! 薛池略有些吃惊。小曹氏一路已经花了大价钱打点,务要随行人员都闭紧了嘴。被砍伤的沈婆子和朱婆子,也只说她们经不起路途,累在半路修养了。 这才不过回府半日,要是掌家的伯夫人听得消息也就罢了,但这位听说平时和府中权利挨不上边的四夫人也知道得这样清楚,就很奇怪了。 伯夫人嗔怪的瞪了四夫人一眼:“四弟妹,这样要紧的事,你怎么就敢说出来!也不怕惊着了太夫人!”从侧面佐证了消息的真实性。 四夫人越发惊慌:“是我不好,是我不知道轻重!……就是先前去大嫂屋里,听人向大嫂回话时听了几句,觉得好奇所以问问。”   ☆、第18章 人不要皮 薛池瞪大了眼睛,啊呀了一声:“四婶娘!我和您说,那些山匪真真是吓人!” 太夫人坐正了,原本想喝斥四夫人,一听这话,面容便有些古怪起来。 融语淮腰上悬了把装饰用的西域小弯刀,正百无聊赖的摸着刀鞘上的宝石,此刻也是抬起头来,目露惊讶的看向薛池。 薛池已是举起手比划起来:“据闻他们个个都身高九尺,铜皮铁骨,能倒拔杨柳树,脚踢山石崩!一柄大刀上下翻飞,顷刻便砍下数百人头!” 太夫人挑了挑眉:“据闻?” 薛池点点头,十分认真:“是呀,据闻我们前头有一户人家便是遇了这起子山匪。致使我们这一路听了满耳的传闻。吓得行路上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太夫人点点头:“这么说,是张冠李戴?” 薛池再用力的点点头,满脸天真的看向伯夫人:“母亲,那些随行之人必是在向母亲禀报一路见闻,被四婶娘误听了一言半语罢?您让人传了回话的人来,我亲自问他。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会子传出这样的胡话,外头人那知道被掳的是融家排行第几的姑娘?害了一家子的名声!就算母亲心中一清二楚,却是要让四婶也听个一清二楚才好,往后别再以讹传讹了。” 太夫人露出赞许的神色,目光却有如实质般的盯着伯夫人,饱含警告。 伯夫人面色微凝,像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她知道太夫人是绝不许败坏了融家的名声的。可她却没想到这丫头敢问到她面上来,此刻让她替这丫头说话,她怎么甘心! 薛池见她绷着脸,便几步挨到她身边,侧身用臀部撞了她一下,差点没把伯夫人撞得跌下凳子,接着又在伯夫人目瞪口呆中挤着她坐下,挽了她一只手撒娇道:“母亲,我说得对不对?我读书少,见识少,往后还要母亲教我呢。”甜腻得令人作呕。 伯夫人只觉得臂上贴了只水蛭一般,心中一阵翻涌,厌恶的一甩,随即便发觉自己做错了。 果然薛池委屈的贴上来,揽肩抱住她:“母亲不喜妩儿。”气息就喷在伯夫人的耳畔。 太夫人看着自己大儿媳瞪目咬牙的模样,都觉得看不下去了,唯恐她厥了过去,便清咳了一声,开口解围:“大姐儿,你母亲喜静,大热天的你粘粘糊糊的,她受不了。” “哦,”薛池站起来,委委屈屈的绕着帕子:“母亲都不替我作证,必是彼此生疏的缘故,我想和她香亲香亲,让她知道我的好处。”她满脸孺慕的望着伯夫人,像只想要安慰的小奶猫。心中却在暗笑,她号称“爱演女神!经”,腻不死你个挑事精! 伯夫人一张脸都要裂了,多年不苟言笑的贵妇面孔被一下扫落。 融妙看着母亲的样子,着急的拉了融语淮的袖子:“大哥哥,你看,你看她这无赖样子,将母亲都气极了。” 融语淮被妹妹一拉,默默的伸手将自己的下巴接了回去,偏头低声道:“此事咱们不好插手,祖母看着不高兴。来日方长,自有收拾她的时候。 融伯爷也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这位从未逢面的女儿这般……热情。 倒是融三老爷哈哈的笑,被三夫人暗里扯了好几回袖子。 太夫人略提了提声音问道:“老大媳妇,到底怎么回事,别让我们悬心。” 伯夫人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过了片刻才冷声的对薛池道:“大姐儿乱着什么急?没规没矩的!岂有叫几个下人来对质的,没得落了身份体面。你四婶是没听分明,再说今日都是自家人,问上一两句也不是大事,那里就这般严重了?” 薛池舒了口气,放了一半心的样子。身一转,冲着四夫人道:“四婶,你再仔细想想,可是听错了?” 四夫人抬眼看了看太夫人的脸色,见薛池作势朝她伸出了手来,连忙握拳在自己额上轻击了两下:“可不就是我听岔了?你们这么一说,才对得上。” 谁也没料到这丫头竟能这样死不认帐、张口瞎话! 薛池又变脸回来,方才那个撒娇的痴女儿瞬间不见,她抿了嘴笑,大大方方的道:“方才心急之下失了分寸,母亲教的,我往后一定改了。” 太夫人环视一周,淡淡的道:“你们看看,这传的叫什么话。‘个个都身高九尺,铜皮铁骨,能倒拔杨柳树,脚踢山石崩’?天生异相的人不是没有,也不能这般个个都是,那不成了萝卜白菜了?” 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姐儿们都笑出了声来。 太夫人又道:“再说‘顷刻便砍下数百人头’,这也都是胡吣,刀口都得卷了,那里还砍得动?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不知世事的。老四媳妇,偏你这般糊涂,还敢拿出来说嘴?!” 四夫人吓得一缩肩,嘴唇蠕动一下,想说“身高九尺”之类都不是自己说的,却又不敢。 太夫人严厉起来:“妩姐儿,你自小没养在府里,这次也就揭过了,却得记着,往后这样的谣言,不要说传,最好听也不要听!” 薛池忙站直了,恭敬的福了福身。 薛池已经被科普过:“被所有人知道被山匪掳去”=“丢失名节”=“自尽”,因此这桩事当然是不能认的。还好不管旁人怎么私心,太夫人总是喜欢风平浪静的,不停的给薛池递梯子,薛池自然得接住了:“祖母说的是!原是我们一路上路途枯躁无趣,好容易听到这么一桩事儿,虽也惊吓,却也当奇闻来说道,便传得益发离谱了。谁想谣言传到了孙女自个身上。从此便知道是传不得的,下回再不敢了。” 太夫人见她神情自然,真像是在说趣闻一般,不由心中狐疑:难不成还当真是误传了? 却也不便此时多问,只看向伯夫人:“开席罢。” 伯夫人站起身应了声是,走向隔壁相连的小宴厅去,吩咐丫环婆子们上菜,又回来扶了太夫人入席。 众人都尾随着入了座,也专有个小丫头引了薛池过去坐下。 薛池顿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一转头,就看见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愤恨的盯着自己。 这小姑娘有张圆圆的苹果脸,一对眼睛瞪得老大,身穿了桅子色蝴蝶穿花的宽袖襦衫,胸口挂着个项圈,项圈中间衔着块鸡蛋大小的羊脂白玉,成色极佳。两边腕上各戴了两只白底上飘了抹翠的美人镯。看颜色,这四只镯子都是在一块整玉上起出来的,美人镯都是做得细细的,略有些大,戴着晃晃荡荡的,两只镯一撞,声音是清脆好听了,却极容易碎的。 美人镯这样的戴法,做的时候一般不会用多好的玉质,只是选用些颜色俏丽的罢了。 但这小姑娘的四只镯子玉质粗略一看,都是通透温润的,可见她极受宠爱,这样的手镯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碎得起。 薛池这么一想,就给这姑娘对上号了,大约是伯夫人唯一的嫡女,四姑娘融妙。薛池微微一笑,心道:你瞪你的,我无所谓。 大约是知道别人的恶意愤恨都是冲着原主融妩来的,薛池感觉像是被人隔着大棉被拍了两下似的,不疼不痒。 却不知这副样子落在太夫人眼里,更高看了她几分。 都是一个姓的,也没有男女避讳,融语淮正坐在一边,他侧过头对融妙低声道:“好生用膳。” 融妙扁了扁嘴,低下头去用筷子拨米粒。 伯夫人一面替老太太布菜,一面分着心注意着这边,看见长子稳重,唇角的笑意不免带上了一丝骄傲。 一顿饭安静的用完,太夫人乏了要歇息。伯夫人淡淡的对薛池吩咐:“你先回去歇着,过两日我再问你话。”薛池应了一声,随着信娘回了莲华小筑。 一路上信娘默然不语,不时的侧头打量薛池。 薛池忍不住扑哧一笑:“看什么?难不成我今日比平常更美了几分?” 信娘摇头:“不是!” 又连忙摇头:“不是说姑娘不美……”她侧头看了看周围的下人,闭上了嘴。 薛池得意的偏了偏头,咯咯的笑。 ** 伯夫人的心情却与之相反,她束手静立在一边。 太夫人只当没看见她似的,闭眼躺在软榻之上,大丫环翡翠正在轻而缓慢的给太夫人捏着腿。 再过一阵,就到了婆子媳妇子们来向伯夫人回事的时候了。这十几年来,每日早晚两次理事,伯夫人从未误过半刻,总是端坐上方。 而今日,伯夫人偏头看了看沙漏,心中又苦又涩。等到了时候她还没回自己的院子理事,怕会引发无数的揣测……尤其今日又是小曹氏归来的日子。 可她一言也不敢发。 太夫人突然略动了动,眼睛也没睁开,只是抬起手摆了摆,翡翠便立即停了手,安静的退了出去。 伯夫人心中微微收紧。 太夫人冷淡的缓声道:“芝华,你今日是昏了头了?!” 伯夫人头垂得更低了些。 太夫人睁开眼睛,目中难掩失望:“我虽是你婆婆,这许多年可曾亏待过你?” 伯夫人忙道:“母亲待媳妇胜过亲生母女,媳妇再亏了良心,也不敢说您亏待了我。” 太夫人摇摇头:“不,在你心里,总认为我是亏待了你的。纵然我再如何偏帮你,你也觉得当年我点头迎了她进门,就是亏待了你!”   ☆、第19章 往事 伯夫人低垂着头,紧紧的抿着唇,两只互握的双手由于太过用力,指节发白,可见她心中极不平静。 太夫人目光一厉:“可当初点头迎她进门,你是应允了的。” 伯夫人呼吸一重。 太夫人一声接着一声:“你若拼死不许,融家勉强不了你,你是为何点的头,可曾忘了?” 伯夫人红了眼眶:“儿媳……不得已……” “只有你不得已?……你是为了你曹家不得已,可何曾体谅过我这个老婆子的不得已,何曾体谅过我融家的不得已!” 言语诛心,伯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媳没有……!” 太夫人目光渐渐黯淡下来:“虽让她进了门,在族谱上添了她的名字。可我并没老糊涂,深知嫡庶有别。你是嫡妻,进彰就应该敬重你。乱了嫡庶,便是委屈了嫡妻,更是乱家的根源。因此你几番挑事,我总偏帮于你。可不曾想你如此癫狂!十八年前那碗毒粥,我认了是她下的毒,可——真是她下的?” 太夫人提高的尾音,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砸到了伯夫人胸口,她面色一变,又勉强的维持住了平静:“母亲,这是什么意思……人证物证俱在,盖棺定论的事。” 太夫人摇了摇头:“物证?当年买过鸢尾毒的,众人只道是钱婆子,却不知还有李婆子。钱婆子说是掺用少量来调香驱蚊虫,李婆子可是——至今不知缘由……难不成她也会调香?她儿子后头当了掌柜,据说是亲家太太名下的铺子,你可去问问,她买了做甚?” 伯夫人脸色越来越白,最末白得像张纸,她艰难的道:“……还真是不知,如今她已经不当差了,改日进府来请安,媳妇再问她一问。” 她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让太夫人失望之中也升起了几分怒气:“再说人证,当年反咬莲华一口的果儿,按说是功臣,也该奖赏。如今却在何处?” 伯夫人像失了力气一般,往后一坐,勉强的用手撑住了身子。 然而太夫人此番却毫不给她留情面,冷然的吐出一句:“可怜西郊埋尸骨。” 到此时,再无一丝侥幸,伯夫人牙齿格格的打颤:“媳妇,媳妇不是真的要害您……” 太夫人点头:“好了,我既然当年选择了装聋作哑,今日也并非要翻了旧帐,将你关上十八年。” 伯夫人的手贴在石砖上,地面冰凉的温度从掌心一直传到了她心里,头上的步摇滑落半截,她却无心去扶正。平素总是有些刚烈飞扬的浓眉无力的耸拉着,面容瞬间苍老而疲惫,不知觉红了眼圈,两行热泪滚滚而落。 太夫人看她这模样,不免也有两丝悲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受过苦的。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年顺着你,为融家埋下隐患,时至今日,我不叫你拉下脸去奉承她,总算有妩丫头在,就算伯府被下几分脸面,总不会伤及根本。可你,却偏偏要向妩丫头下手!” 伯夫人连忙摇头:“没有,母亲,我没有!”头上那只步摇终被甩落,在地上几个翻滚,拇指大的一颗红宝石碎成两瓣,骨碌碌的落在一边,暗红的光泽,像两滴血泪。 但伯夫人只顾着膝行了两步,抱住了太夫人的两膝,着急而诚恳:“母亲,儿媳真没有。若真是儿媳做的,又怎会让人取笑她两句便作罢?” 太夫人低头俯视,伯夫人仰着头,面上的神情无一丝躲藏。 太夫人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 十八年,人一生有几个十八年?我原以为你对她也该消了气…… 谁知你刚烈固执至此,并不消停。我若不与你将话说透,唯恐你继续错下去。 你进门二十载,朝夕相处,人非草木,我与你的情分自然非莲华能比。 然形势比人强,你须知今非昔比,从此往后不要再让我瞧见一丝阴谋构陷,否则被人逼上门来,我护不得你。” ** 融妙揽绳而坐,乳娘邱氏在后给她打着秋千。 头顶的紫藤早过了花季,然而浓密的枝叶攀了满架,密密的遮住了阳光。 微风轻拂,舒适宜人,但融妙只是满心的焦躁。 她等了许久。融姻新得了支点翠簪子,说是珍宝斋新来的师傅做的,独门的软翠手艺。看上去华丽鲜艳,融姻便以为自己是只翠鸟了,有意无意的显摆。 融妙急着要让伯夫人开口允了,能出门去一趟珍宝斋是最好,不成的话,让珍宝斋的师傅带着图册进府也好。 谁知每日按时理事的伯夫人此刻还不见人影。媳妇婆子们已候了一堂。 融妙不耐烦的踢了踢脚尖,鞋尖上一簇鎏金叶子攒成的绣球花发出清脆细碎的声音。 乳娘邱氏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抬眼,忙露出个笑容推了推融妙:“四姑娘,你看,夫人这不是来了?” 融妙抬眼一看,婆子们抬着软椅正迈进了院门槛。伯夫人坐在椅上,斜支着一只手撑着额头。 融妙一下跳下了秋千,就要开口,邱氏却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在她耳边道:“姑娘慢些,夫人瞧着不大舒服。” 果然伯夫人让人搀着下了椅子,上了抄手游廊,一路脚步虚浮的让人搀着往前走,面色看着十分苍白,就连站在院中的融妙她也没看见。 融妙愣住了,在她眼中,母亲永远是精神抖擞、严厉端庄的。从不曾这样面色难看的倚着人行路。 直到伯夫人进了屋子,融妙才回过神来:“母亲定是身子极不舒适,我去看看她。” 邱氏拉住了她:“夫人若真是有恙,必会请了大夫来,怕不是身上不好,姑娘快别去闹,让夫人快些理好事自个清净清净才是。” 融妙一想,先前母亲身上还好好的,从祖母院子出来,顷刻之间怎么就这样了?真是身上不舒服,祖母也必定留了她请大夫看诊了。怕是心里不舒坦……果然就是那对母女的缘故! ** 薛池不知道这场官司,回了莲华小筑,瞧见小曹氏正躺在美人榻上,披散了头发养神。 柴嬷嬷觉得薛池并非一无是处,因此对她态度软和了许多:“大姑娘回来了,可用好了膳?” 薛池点点头,走过去看了看小曹氏的额头:“娘疼得厉害吗?” 小曹氏长长的睫毛掀开,从眼皮缝里懒懒的看了她一眼:“无妨。” 信娘将一盘子今日收的见面礼端了过来,柴嬷嬷伸手就将二夫人和四夫人送的荷包倒了出来。 二夫人送了对赤金的海棠花耳环,分量单薄不说,款式也平平无奇。反倒是四夫人,看着穷酸,身上并没一件光鲜的首饰,荷包里居然是一朵赤金镶了红宝石的鬓花,红宝石有指甲盖大,做工精致,很看得过去。 柴嬷嬷奇了:“四夫人倒舍得出手。这是有年头的东西了……怕是她的嫁妆里头的,也没重新镶镶。” 信娘低声将方才碧生堂后头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小曹氏略一琢磨:“她想暗示她是不得已?……哼,想两边儿讨好,也不怕闪着腰。” 柴嬷嬷堆着笑:“也算她还有两分眼力了。” 薛池纳闷的看着。今天看起来小曹氏就是一盘上不得台面的菜,给人无视来无视去的,也不知道她们那来的底气自得?但她也没傻到直接问“你这装菜的盘子是不是另有玄机啊?” 小曹氏朝薛池挑了下下巴:“给你的,你都拿着玩罢。往后我自会再给你些好的。” 薛池眼中一亮。小曹氏看她这财迷的样子,也被逗乐了,笑容将绽未绽,便有个婆子进来道:“夫人,大家伙都在外头候着了。” 小曹氏便坐了起来,对薛池道:“原来咱们这院子里还留了些个旧人,这许多年过去,没剩几个。早两日你外家又精心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先送了来。你也一并见见,挑两个贴身服侍的。” 外家?薛池迷迷瞪瞪的。 小曹氏看得一笑。 柴嬷嬷有些自得的道:“姑娘外家是荣恩公府,可得记住了。” 小曹氏一边趿了鞋起身,一边道:“过两日领你去见你外祖母。” 信娘蹲着给她将鞋绊上,再起身扶着小曹氏往外走去。 薛池一边随着她走,一边心道无怪小曹氏妾不像妾,原来出身国公府。这公府,可不比伯府高了两阶么? 唔,好端端一个公府的姑娘嫁到伯府为妾……其中必有内情啊。 琢磨间到了外头,厅中立着四个婆子,两个媳妇子,八个小丫环。 这四个婆子都是原先小曹氏用过的人,一直在这院中当着闲差,收拾洒扫。 这两个媳妇子却是荣恩公府新送了两房人家来,男丁给小曹氏在府外打理产业,媳妇子便到身边听用。 八个小丫环也俱是荣恩公府挑的,这回一并都将身契送来了。 小曹氏让柴嬷嬷厚赏了四个婆子,也算辛苦她们守这许多年。 又对薛池道:“信娘往后就留在你屋里,你另外再挑四个小丫环罢。” 薛池抬眼一看,大约都只有十二、三岁,便觉都太过□□,颇有些不忍使唤,便道:“可有年纪大些的?” 信娘在一边低声对她解释:“这……年纪大的婢女没服侍多久便要配人,姑娘如何养得出顺心顺意的人来?配了人便牵绊多了,心思难纯,媳妇子虽然也可以在身边服侍,但除非是经年用惯的忠仆,原先便是身边的婢女,否则到底主子们不爱用。” 薛池呵呵的笑:“我只想着年纪大点,妥帖稳重。” 柴嬷嬷皮笑肉不笑的:“敢不妥帖稳重的,只管打发出去好了,自有地方教得会她们。” 说得几个小丫环俱有些瑟缩。 薛池便指了四个顺眼的:“都叫什么名字?” 答案是:刘大丫、赵二妞、李三妮、王四姐。 薛池觉得……太接地气了!   ☆、第20章 过渡 薛池有些古怪的面色,令小曹氏笑了起来。 信娘笑着道:“都要重新取个名儿的,不然往后在你身边使唤着也是不大好听。” 薛池想了想:“就叫绛衣、青书、重紫、叠翠。” 小曹氏点了点头:“让信娘好生调|教。你先去看看你的屋子,不喜欢的地方自己重新布置,我让人开了库房,你有喜欢的只管搬去。” 小曹氏对薛池在财物方面是极大方的,薛池点了点头,领着几人回了自己屋子。 她的屋子在院子的西侧。连着相通的两间大屋子,以珠帘隔断,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隔壁还有一间独门的偏房,是专给她做自己的小库房,收纳物什的。 先前匆忙,薛池并未仔细看过,这时才仔细打量。 一色的鸡翅木家具,高脚床上悬着水墨帐子,窗帘是明艳的粉云纱,地毯是靛蓝缠枝莲纹样,案头的甜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枝莲花,多宝格和书架上倒是空着的,预留给薛池自己摆设。 信娘道:“姑娘,婢子先将这四个小丫头安置在后罩房里去,给她们讲讲规矩。” 薛池忙道:“去罢去罢,我正是要歪一歪。” 信娘听了,先上前去给薛池铺了床,又掩了门出去。 薛池继续去看自己的床。床很大,葱绿银纹的缎子被面软得像水,床顶挂着缕花鎏金香球,四角雕着花卉纹样。她坐到床上,将帐子放了下来。层叠的水墨帐子罩着,像在云雾之中。 她仰躺下去,用手腕遮住了眼睛,想着这样也好。 她永远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下去才能回现代。 现代她没有值得挂念的亲人,只有几个朋友。朋友都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就算为她担忧,也不会太过。 不能读书,不能再和同学一起嬉笑。 永远的远离现代文明,便捷的生活。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虽然已经到了古代一年多,可是在那小院中时,每天都要学习,每天都想着要走出去。现在终于走出那小院子了,到了融伯府,她似乎要安定下来了,她这才发现,她还是很怀念现代,那所旧房子才是她真正的家,尽管没有人等她回家。 在古代,她是无根的浮萍,心轻飘飘的,十分茫然。 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她劝着自己。 她躺了好一阵才坐起身来。她的两个樟木箱正摆在屋子中间,还没收拾。薛池开了锁,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挪了出来,箱底藏着些她的现袋纪念品:一袋人造宝石,一部智能手机,一个车头灯,几张人民币。她左看右看,照例是爬到床底,将宝石、车头灯藏到里侧床脚柱后。 起来后弹一弹身上的灰,将余下几样又欣赏了一遍,拿起智能手机把玩了一下,无意识的按了按开机键。 只听嘀的一声,薛池傻眼了——居然开机了! 屏慕亮光一闪,一个logo光芒绽放,再慢慢的黑下去。再亮时就进入了主屏,一只可爱的卡通白兔子正不停的给人送着飞吻。 薛池真没想到这手机质量这么好!这就是她五百块买的山寨杂牌机。经过高空摔掷,电池还被小曹氏拿去研过墨,当时试了开不了的,只不过当个纪念品留着了。没想到它荣养一段时间后居然能用了? 这时看到这熟悉的界面,真是喜极而泣。她嘴角挂着傻笑,打开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有自拍的,也有和同学的合影,每一张都是大大的露着牙齿开怀的笑,最珍贵的是一张奶奶的相片。 看了好一阵,又怕被信娘闯进来,又心疼电量,这才恋恋不舍的关了机,一起收到箱笼里锁上。 但只是看了这一阵照片,就让她像汲取了能量一样,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她兴致勃勃的从另一个箱子里取出仅剩的几样完整的贝壳饰品。选了一只兔子,一只猫,一只海鸥。这些都是用白色的小贝壳细细的粘成的,非常精致。她把这三样摆到多宝阁上,和室内的一套甜白瓷花瓶非常相配。 小曹氏问信娘时,信娘只说大姑娘在捣鼓屋子里的布置。 小曹氏满意的点点头:“有心思布置屋子了就好,像个姑娘家的样子。我记得库房里有个八层的珠宝盒,还有个天青色的莲叶玉洗,还有一套雕葡萄枝叶的碧玉茶具……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有没有了……” 柴嬷嬷连忙拿了册子来翻看:“夫人记得仔细,确实都还是有的。” 小曹氏道:“那就都找了出来给她送去,我记得样子都很别致,她应该会喜欢。” 信娘应声去了,过得一阵回来,脸色不对:“夫人……这几样都没找着。” 小曹氏抬眼看她,没说话。 柴嬷嬷上前拍了信娘一巴掌:“你找仔细了?” 信娘有些委屈:“找仔细了……” 柴嬷嬷还要打,小曹氏冷笑了一声:“你别怨她。我看,是有人以为我回不来了,闹耗子了。”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便含笑道:“先别声张,等天黑了,偷偷儿去库房,大件不用动,小件全起出来。” 信娘吃了一惊:“夫人!” 小曹氏道:“我的东西,还回来自然要带些利息。” ** 薛池忙忙碌碌的把屋子仔细布置了一番,抬眼一看,天色已有些暗了。 新近上任的四名贴身婢女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净手,人虽稚嫩,但动作却是有板有眼的,原是到伯府来之前就先调|教过一轮。 薛池看了她们好几眼:这种小妹妹搁在现代,薛池得表现大姐姐风范,得让着她们,那能让人伺候啊! 可现在这些小姑娘诚惶诚恐的,不让她们伺候还得着急上火呢,薛池最终也只决定:做一个随和不挑剔易相处的主人。 绛衣的培训方向是上妆梳头,这会子便直接捧了妆匣来伺候,薛池一摆手:“不用涂脂描眉,重梳一梳头发便是。” 薛池的头发没上头油,容易散乱,一天至少得梳三回。 绛衣闻言打散了薛池的头发,见长度只到肩下,不由愣了愣:这可太短了。 但她还摸不准薛池禀性,不敢开口,细细的将薛池的头发给梳通,奇怪的发现一点头油也没上,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往上抹头油,照着原样挽了个双螺髻。 果然薛池非常满意,站起身来,满面笑意的看了她们一眼。 四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薛池准备去见小曹氏,太夫人屋里的贝珠就来传话,说是太夫人让大姑娘过去用晚膳。 太夫人是这府里的金字塔尖,薛池不能不从,正好也收拾妥当,当下没有二话的领了信娘和青书往碧生堂去。 太夫人屋中没了先前济济一堂的热闹,几名婢女安静的站在廊下,最受重用的翡翠正坐在太夫人膝边的小凳子上,给太夫人念着佛经,声音轻柔。 贝珠领着薛池站在门口,不敢随意打断。 太夫人正眯着眼看着一双鞋。薛池瞟了一眼:是她送给太夫人的那一双。 太夫人听见响动,把鞋放到一边,语气温和:“妩姐儿来啦,过来说话。” 翡翠住了嘴,赶紧起身搬了个锦凳放到太夫人身边,引了薛池过去坐下。 太夫人并不似中午那般威严,她上下打量了薛池一番道:“才在看你做的鞋,女红不错。” 薛池笑:“孙女女红不好,只画了花样子,却是教信娘动的手。” 太夫人一愣。她自然看出来这不像薛池的手艺。做鞋很要些力气,费了大劲,针脚却不一定匀称。他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大多做做帕子、抹额,轻易不会做鞋。这双鞋做得好,不像是小姑娘做得出来的。 但她完全没想到薛池这般光棍,送给长辈的东西,连个面子也不愿意装一下。 薛池笑嘻嘻的,做不来的事,她一开始就不想装,免得后头漏馅更难看:“祖母,我原先什么也没学,就是放养,什么琴棋书画女红,都是这一年多才胡乱学了些。” 太夫人真惊了,心中一琢磨,又觉也有可能:小曹氏原先怕也是怨天怨地的,没个心思教女儿。 她过了一会才道:“往后好好的跟着先生们学就是了。”看薛池的眼神不免带上了些怜意“晌午人多,好些话没问你。”说着便拍了拍薛池的手,问起了薛池原先的情形。 薛池早和小曹氏套好了词,张口就来。 太夫人同她一道用了晚膳,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到最末了太夫人的神情已经是带着些亲呢了,让翡翠拿了个檀木小箱子来:“每年你生辰,祖母总是给你备了礼的。攒下来也有许多,晌午当着人一次给你未免张扬,引得你几个妹妹吃味儿,现下你且拿回去收着。” 薛池一接手,只觉沉甸甸的,她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毫不推辞的收下了。 太夫人又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往后多同你那些兄弟姊妹处处,都是一家人,互为倚仗。上一辈的是是非非,原不该牵扯到小一辈身上。也劝劝你娘,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都回来了,往后安生过日子。” 这只怕才是太夫人一整晚真正想说的话。 薛池将木箱递给了信娘,睁着眼天真的道:“祖母,以前孙女一个人孤伶伶的,母亲不理睬,柴嬷嬷和信娘也说不上话。如今看了这么多兄弟姊妹,只觉得热闹亲近,那有什么是非?只是看着大哥哥和四妹妹对我十分不喜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娘也从未对我说起过,祖母不如给孙女解惑,往后我也知道怎么样顺着大哥、四妹妹的心,也能劝着娘‘安生’。” 太夫人目光一闪,含糊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告诉你也是怕你乱起哄。祖母回头就说说大哥儿、四姐儿。往后他们有什么不对的,你只管像今日这般告诉祖母,别闷在心里。你刚刚回来,祖母自然要偏帮你。” 薛池咯咯的笑,抱着太夫人一条胳膊摇了摇:“祖母真好!” 太夫人慈爱的拍了拍她的手,一时祖慈孙孝。   ☆、第21章 排挤 在融家,陪太夫人用膳是一项最体面的事。 谁得了这样的体面,就是下头的仆妇也会高看一眼。 虽融家是勋贵之家,每位哥儿姐儿都很金贵,但二十几个哥儿姐儿中总有被忽视的。不至于缺衣少食,但要有些额外的好处、任性的要求,可就不能了。 因此二十几个孙儿孙女为了晒孝心、体现自己得太夫人欢心,每天刷一刷太夫人副本,都是必备功课。 以往太夫人也乐得留下几个孩子在一边热闹,而此次却只单让刚回府的融妩陪着,据说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进门时两手空空,出门时融妩的丫头手上就捧了个檀木箱,不用看也知道是好东西——太夫人积年的收藏,但有赏赐,都是好东西。 花园中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飞舞着,小桐拎着美人灯一边往前走,一边目光追逐着萤火虫。 旁边的莲香看她一团孩子气,不由得拉了拉她:“看着些路,这盏琉璃美人灯可金贵着呢。” 小桐哦了一声,连忙收回了目光。 后头二姑娘融妁和五姑娘融姻一直在低声私语,小桐既不敢离得太近听到内容,也不敢离得太远,免得照不好路。 五姑娘拉了二姑娘的袖子:“二姐姐,这融妩不过是个庶出的,又是养在外头,一看粗鲁不堪,蠢笨得很。不知道大伯母最怕热啊,粘粘糊糊的就敢往她身上贴,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半点眼色也不懂。为何祖母这般给她脸面?” 二姑娘微微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原先我们都没听人提过,突然一月前祖母就发下话来,要回来个‘大姐姐’,还是养在外头十七年的。谁养在外头十七年还能回来?是个哥儿还好说,又是个女孩儿,你不奇怪?三叔父在外头的外室女可曾见祖母费过半丝心?傻丫头,可别光顾着争风。祖母心中有一杆秤,这位‘大姐姐’的生母怕有些来历,你可别给四姐儿当枪使,当心惹恼了祖母。” 五姑娘撇了撇嘴:“有来历,再有来历也不过是个妾!” 二姑娘心知妹妹还没开窍,再多说教也是无用,只是摇了摇头。 五姑娘转眼又笑了起来,挽了二姑娘的手:“二姐姐走快些,其他兄弟姊妹只怕都到了,倒要看看这融妩是何方神圣!” 没错,今日四姑娘融妙做东,拿了银子让厨房办下瓜果小食酒水,要请家中兄弟姊妹一起聚会,给融妩接风洗尘。 融家的哥儿姐儿众多,平素待长辈们熄灯歇下后又聚起来嗨的事时有发生,家中仆妇都捧着这些小主子,并不敢向上头禀报。 然而今日只怕宴无好宴,所谓的莲夫人在外十七年不说,回府当日伯夫人就给莲夫人来了个下马威,恐怕两人很有些不对付。 四姑娘融妙是伯夫人的掌上明珠,对莲夫人所出的融妩就算没有恶意,也不至于有善意。 二房的这对姐妹都是存了几分看大房热闹的心思,这才偷偷的来了。 刚到四姑娘的含芳阁,才上了抄手游廊,就见屋中灯火通明,姐妹欢笑声中几个兄弟说话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年岁大些的几个哥儿都住在外院了,不过守着角门的婆子都是惯熟的,夜里进来也是容易。 二姑娘道:“好大的阵仗!” 五姑娘已是迫不及待的拉了她往前快步走。 远远的几个婢女看见就迎了上来:“二姑娘、五姑娘来啦,快请进来,我们姑娘刚叨念着呢!” 二姑娘笑着搭在她手上,迈过了门槛。 屋中溢出一股酒香来,数张桌子拼成了一张大长桌,铺着蓝色的桌布,上边摆着吃食酒水。四角都点着灯,又怕烛火太盛过热了,屋里用银盆摆了八座冰山。 众人都围着桌子在说笑。 几个年纪小的没在,年纪大些能说得上话的都在这了。 二哥儿融语泊抬头看见,脸上露出个笑容:“二姐姐、五妹妹来了。” 四姑娘融妙也欢欢喜喜的站了起来:“教我好等!” 大哥儿融语淮只是微微颔首。 融妙上前来迎了二人入座,二姑娘侧着眼一看,见融妙身着艳丽红裳,胸前一个金累丝双鸾牡丹项圈,双鸾口中衔着指甲盖大的金刚石,牡丹全用青玉琢成。耳上一对碧玉蝈蝈耳环,碍于年纪只梳了单螺髻,却用宝石串珠围着。整个人贵气逼人,华丽异常。 二姑娘心知融妙是想要压融妩一头,便笑着道:“四妹妹这个项圈从前没见戴过。” 融妙低头看了一眼:“怪道你没见过,这朵青玉牡丹和两颗金刚石都是我母亲的,前番被我翻出来,她竟不记得还有这些个物件。我画了个图样儿,让银楼给镶成了项圈,也不闲置了这些旧物。”语气中尽是“没用的废物,只戴个新鲜”。 五姑娘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二姑娘仍旧是个笑模样:“四妹妹好巧的心思。” 两人入了席,三姑娘融妍开口问道:“四妹妹,大姐姐可应承了要来?怎么这会还没到?” 六姑娘融姒便拿帕子掩了唇笑:“怕不是不敢来了?” 话没说完,就听外头丫环道:“大姑娘来了。” 话刚落音,就见融妩也不用人扶,裙角一动就迈进屋里来。 她穿一身流彩暗花碧色上衫,下头一条粉色绢纱绣花长裙,耳上一对南珠耳环随着她过快的步子晃悠个不停,腕上一对金丝空心手镯,中间放了两颗南珠,撞得响声清脆。别的饰物都没戴,又清新又活泼。 相较之下四姑娘融妙就过于隆重了。 融妙只觉得自己一拳落空:别人没瞧在眼里呢,不然连个项圈、玉佩都不戴! 薛池笑眯眯的:长夜漫漫,没电脑看。忽闻宵夜来,正中下怀。 来之前已经做了解析:八成要给个下马威。 预计后果:不疼不痒有热闹看。 方针:做不来名门淑女,直管现原形。反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要做那个“兵”! 执行:人家来文的(斗嘴皮),她就来武的(扇耳光);人家来武的(群殴),她就来文的(嚎)。 结论:要闹闹大,怎么样都不怕! 因此薛池环视这一屋的公子哥儿千金小姐,仍是一身轻松:“我来迟了,实在是不熟路。” 融妙上前了两步迎她,娇笑道:“姐姐要自罚三杯才是。” 三姑娘、五姑娘、六姑娘都应和:“很是。” 融妙便有些得意的吩咐:“来,上梨花白。”一边的小丫环连忙斟了杯酒,送到薛池面前。 几位哥儿一看这杯子,不免面色怪异。 薛池环屋一扫,抬手就把杯子往旁边一拂,抬起下巴斥责道:“愚蠢!”好爽!她其实一直很想像女王样傲慢的说出“愚蠢的人类!”,虽然这回少了两个字,但也很有范啊! 融妙脸一僵:“姐姐是何意思?” 薛池一指席上,对着上酒的小丫环道:“瞧瞧,几位妹妹的酒盅都和大枣一般秀珍,偏我就是个鲁婆子?给我上了个茶杯!做事如此糊涂,妹妹该好生调|教。” 众人面面相觑,早看出融妙要治她,趁她刚一进屋糊里糊涂的就灌她几杯,有她难受的。若是别人,想要融入进来,怕是咬着牙也要喝,那有像她这般直接挑破的? 薛池一脸惊讶的回过神来:“还是说妹妹有意优待姐姐?” 融妙一脸扭曲,薛池已经上前两步环住她的肩往末席一押,两人坐在一处。她亲热的道:“好妹妹,你觉得是好东西,便巴心巴肺的要给姐姐,姐姐领这份情。不过,不是姐姐说你:酒这东西,入口香醇,飘然欲|仙,可以助兴。不过美酒虽好,不要贪杯哟~~咱们该来点实惠的才是。” 融妙只觉得肩头着了火,脸上挂不住了,抬手就去推,一边没好气的道:“什么实惠的?” 薛池笑眯眯的摸了摸她胸口的项圈:“这个好,这个实惠。”就像调|戏花姑娘。 融妙张大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最沉得住气的二姑娘也愣了:那里来的破落户! 融语淮看了薛池一眼,淡淡的对融妙道:“你大姐姐和你说笑,你也当真?别坐着了,既要做东便要招待周全,去看看酸梅汤备好没有。” 融妙闻言,连忙趁机从薛池魔爪下脱身。 薛池抬眼向融语淮看去,见他身形偏瘦,皮肤白皙,面容俊秀,但长眉下的双目乌沉沉的,显得整个人有些阴郁。 这便是伯府的嫡长孙了,应该是掉在蜜罐里头的,怎么一副受虐少年的模样? 薛池冲他大大方方的一笑。 融语淮眉眼不动,无视。 融妙从后头转了一圈回来,已经重整旗鼓了,满脸娇美甜蜜的笑意,拉着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大谈特谈衣物头面,平城趣事,话题一下从公主窜到公府千金,一下从公府千金窜到首辅名媛,各种高大上。 薛池知道,这是有意要排挤边缘化她,打击她的自尊心,让她自惭形秽。 但是薛池朝着融语淮挤了挤眼睛,引起他注意之后便平静吃吃喝喝,只放着耳朵听。 融语淮看了一阵,发觉她学习了自己的“无视”技能。   ☆、第22章 互陷 融妙偷眼看了看薛池,不禁气得鼓起了腮帮。 三姑娘融妍跟她悄声耳语:“你这样不成。我听接她回来的人传出的消息,说她就住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四面高墙围着。这般想来,同常人自是不同。” 平城的贵女们一个个脸皮都薄得很,不要说这样明目张胆的排挤,那怕只是被人不屑的瞥了一眼,都能羞愤欲死。 融妙一想也是,恐怕这融妩并不懂得这是“排挤”。还好她有后招。 融妙抚平了膝上的裙子,重新挂上了娇美的笑容:“大姐姐,你也说说从前的趣事罢?” 薛池漫不经心的:“趣事?没有。” 融妙啊了一声:“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只关在一所小院中?若真是这样,当真无趣得很。” 薛池点了点头:“是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融妙脸上露出了一个犹豫的表情,小心的道:“……大姐姐,有一个问题,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薛池拿一块玫瑰糕,咬了一口,似乎觉得有点酸,眯了眯眼,将糕点扔到自己的碟子里,拿了帕子擦擦手。转眼一看,融妙还维持着犹豫的表情呢,薛池正经回答:“那就不要问了。” 融妙脸都绿了,她用手肘捅了捅一边的三姑娘融妍。 融妍是三房的庶女,当然,三房全是庶女,她在三房颇为自在。但站到大房嫡女面前,总有点气弱。尤其三老爷不争气,三夫人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三房比起二房来更加要看大房的眼色。 融妍很多时候都需要替融妙把她不方便说的话说出口,此时也不例外。 融妙被堵回来了,融妍只得开口问道:“大姐姐,你和莲夫人为何会被关在鉴竽?是不是……?” 薛池圆滚滚的睁大眼,她谨记此时扮演的角色就不懂婉约,就不懂言下之意,她巴巴的望着融妍,等她说个清楚明白。 融妍没问倒别人,自己脸都烧红了,嗫嚅着说不下去。 融妙恨她不争气,又恨薛池太愚钝蠢笨,没好气的道:“可是犯了什么错?” 薛池惊讶:“可是我娘教过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晚辈不可非议长辈,我娘也是你是庶母,你这样问话,可以吗?” 融妙涨红了脸,糊弄她:“我们又没在外人面前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不碍事。” 薛池长长的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融妍催她:“大姐姐,婆子们传得不堪,你说给我们听,也好替莲夫人澄清。” 薛池点头,有点拿不准:“我真说了啊,真的无碍?” 二姑娘融妁默然看着,几个哥儿略有些尴尬的在一边听,融语淮瞥了一眼,知道融妙不怀好意,但女孩间的斗嘴他为什么要干涉?横竖他也看薛池不顺眼,此时只是别过脸去懒理。其余几位姑娘可是满脸兴奋的点头。 薛池咬了咬唇:“……我听说,是,是母亲,生性好妒,心思歹毒,使计陷害将我们关在鉴竽,如今真相大白了,才又接回来的!” 融妙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声音尖锐的喝斥:“你胡说!你胆敢非议母亲!” 薛池傻愣愣的:“不是你说,自家人私下说无碍的吗?我可是反复问过了。” 融妙只觉自己小小年纪,竟也快要有呕血的症状了,她尖声道:“你胡说,你胡说!明明是你姨娘投毒,要害我母亲!当时我母亲即将临盆才被你姨娘得了手,差点儿大哥哥就要夭折了!就连祖母也被波及!你姨娘才是毒妇!”这些都是她从菜嬷嬷嘴里逼问出来的,菜嬷嬷是母亲的左膀右臂,当年的事知之甚详,被她百般纠缠才吐了口。 薛池心里哇了一声:娘亲你没这么狠吧? 但是她嘴上却不输了阵仗:“你骗人!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歹毒?先诓了我来说是洗尘,来了之后又百般排挤,又诱我说我娘的不是,见我不说,你自己就编排诬陷!哼,我娘若是下过这样的毒手,今日又岂会被接回来?定是含冤大白才有今日,这便是佐证! 反观你,婴孩若是有过夭折之险,必定体弱,看看大哥哥,身康体健!太夫人寿数之高,也是中气十足!那一个有过中毒迹象?全无凭证,你就敢信口雌黄!果然是大毒妇生的小毒妇,毒上加毒!” 合着她先前是装傻! 几个“毒”字将融妙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两眼发了红,脑中突突直跳,想张嘴说什么,但却像哑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她只有一手往薛池面上挠了上来。 薛池伸手一挡,大叫一声:“你这小毒妇!被人揭穿就要毁我的容,我好说也是你大姐,长姐如母,今日就好好教训你!” 她伸手一拳先往融妙咽喉上擂去,融妙只觉颈上一疼,顿时窒息,整个人站也站不稳了。薛池又一拳捶在了她额侧,融妙太阳穴一轰,整个人头昏眼花的往地上一倒。 薛池转脸一看,屋中人居然没反应过来,只有融语淮坐在最里边,此时着急的要挤出来,一边嘴上喝斥:“住手!” 融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就去拉薛池的袖子。 薛池不等她多说,自己动手将薄薄的纱袖撕拉一声撕成两半,拔腿就往外跑:“救命啊!一群人合起伙来要打死我啦!” 薛池带来的两个丫鬟重紫、叠翠正在外头茶水间喝茶,听到响动唬得手里茶杯也落了地,急忙奔了出来,差点和薛池撞了个满怀。 薛池大声喊:“快跑,要被打死了!” 两个丫鬟什么也不知道,满心的恐慌,跟着她一齐往外跑,一边大喊:“救命啊!救命!”   ☆、第23章 天真 融伯府是什么格局,薛池可不熟悉。 重紫、叠翠做过点培训,但这黑灯瞎火下慌里慌张的也是找不着路。 主仆三个一路瞎跑,大喊着救命。 一时间各个院里熄灭的灯火一盏一盏的又亮了起来,丫环婆子们惊成一团。 薛池跑得气喘咻咻的停下了脚步,扶着一边的太湖石吐字不清道:“可累死我了。” 这一路跑来连灯也没带一盏,只借着点朦朦胧胧的月光。 重紫、叠翠毕竟年纪还小,此时惊惶惶的贴近薛池:“大姑娘,咱们还是赶紧回莲华小筑罢?” 薛池均过气来,侧耳一听,远处渐起喧嚣声,一团火光越来越亮。想来是众人被惊起,让人拎了灯来找她了。 她悄声笑道:“回去干什么?躲到我娘身后啊?这次认了怂,下次她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啦。我才不要看她们脸色,我就要将事闹大,祖母必要将所有人一起罚了的,下回他们想伸爪子也怕烫啊!” 重紫给她吓得战战兢兢的:“大姑娘,闹得还不够大啊?” 薛池突然往地上一坐,两个丫环连忙就去扶她,谁知她又往地上一躺:“别扶!退开两步!” 重紫拉了叠翠的袖子,两人犹犹豫豫的退到一边。 薛池就地打了几个滚,估计着差不多了,又往脸上抹了几把,再动手将另一只袖子撕破了,这才靠着太湖石坐定了吩咐:“你们俩也滚两滚。” 半晌也没听到响动,薛池疑惑的眯起眼打量,却怎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怎么了?没听到?” 还是重紫反应过来:“是……是。”说着拉着内心已然崩溃的叠翠悉悉索索的躺到地上打起滚来。 薛池看着差不多叫了停:“头上不值钱的钗环就扔了,回头我给你们补上。一会见了人,能哭就一直哭,不能哭就说自己什么也不清楚,只听到我的叫声,然后看到我被人撵,一路护着我跑了出来,知道吗?” “是……。” 果然过得一会儿,那火光就从四面包围过来,有个婆子惊呼:“大姑娘在这儿!” 数盏灯笼一簇而上,照得通明,刺得薛池眼睛一下就红了。 闻声便有个干瘦的婆子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她板着脸盯着薛池:“大姑娘,大晚上的你不在自个屋里,满园子吵闹作甚?惊着了太夫人可怎么是好?” 薛池瞪圆了眼睛,用手掩住嘴唇,惊讶的问:“你是谁?” 那婆子道:“奴婢是菜大家的。” 这婆子正是人称菜婆子的伯夫人心腹。 她和王婆子、高婆子一道最得伯夫人重用,其中王婆子是太夫人屋里出来的,地位最高;高婆子会逗乐,最讨伯夫人欢心;但要说到最信任,就是菜婆子了,她是从伯夫人在娘家时就服侍在身边的。 平素菜婆子也就代表了伯夫人,说出话来下边的晚辈都是要给脸面的。像薛池这样不答反问的情形是极少的。 菜婆子按捺住了性子回答了薛池的问题,谁知道薛池却更吃惊了:“你……你为什么不向我行礼,反倒上来就质问我?我娘说尊卑有别……难道,难道,”她一边说着,一边红着眼睛,两只手环住了自己的肩:“难道你们都不以为我是主子?不将我放在眼内?你们都欺负我?”说着就哇的一声,将头埋入膝内,嚎淘大哭起来。 菜婆子面上一僵,她自恃是伯夫人一系,而伯夫人是原配嫡妻。莲夫人若只是个寻常妾室,菜婆子想必只是不屑。但莲夫人身世不凡,逼及伯夫人地位,菜婆子便对莲夫人心怀敌意。心怀敌意的情形下,少不得拿莲夫人的妾室身份做文章,此时打压薛池也是下意识所为,却没想到薛池就这样混不吝的问出口来。 这种心知肚明的东西偏偏是不能说得明白的,菜婆子脸色红了又白,只得咬牙道:“是奴婢心急疏忽了……伯夫人听到声响,已是披衣起来了。大姑娘快随奴婢去见伯夫人,夫人正要问话。” 薛池闻言往里缩了缩:“我不见她,我不见她!四妹妹说她才是母亲嫡嫡亲的女儿,她就算做了什么,母亲也只会偏帮她,我才不要去见!” 这一出响动极大,各院都是派了下人来看究竟,薛池这一番话直接就往伯夫人和四姑娘身上泼污水,由不得菜婆子心头火起,若薛池只是个丫鬟,菜婆子便直接叫人捂她的嘴了。可她偏偏还是个姑娘! 菜婆子憋着火,上前两步就去拉薛池的手腕:“大姑娘胡说些什么,伯夫人是你的母亲,母亲有命,你居然不从?” 手才刚一碰到薛池,薛池就大叫了起来:“啊!好痛,好痛,好痛啊!!” 菜婆子都给她尖叫声给吓蒙了,连忙撒开了手。 薛池抱着手腕就地打滚:“啊!手断了,手断了,手真的断了啊!!” 菜婆子隐隐觉得事情不能善了,连忙退了两步:“我可没用劲儿!” 她对着两个丫环道:“还不把你们姑娘扶起来!” 重紫叠翠互看一眼,又去看薛池,薛池借着用袖子擦泪的功夫偷偷瞪了她们一眼。 两丫鬟无师自通,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台词就一句:“姑娘啊,姑娘啊……!”内心却极为混乱:这是个什么鬼?! 菜婆子束手无策,她只要一伸手,薛池就杀猪一样尖叫,只得僵持在当场。 薛池只觉得口渴了,心道不管是太夫人还是小曹氏,总得来一个吧,闹这么半天了! 正在想着,远处就传来人声。 薛池偷眼看去,只见随着灯光的逼近,小曹氏未梳头发,披了件外衫,脚步匆匆的从小径远处出现。 薛池半跪起身,一咏三叹:“娘哎~~~” 小曹氏快行了几步,一下跪地将薛池抱进怀里,哽咽着道:“不是说你四妹妹下了帖子请你,你怎么就在这里,弄至这般模样?” 薛池一听,心中喝彩:小曹氏哀伤——关键时候不掉链子! 她伏在小曹氏肩头:“她们……她们骂我们是毒妇,还打我,要赶我回鉴竽……娘,你真的有投毒么?” 小曹氏扶着她的肩推开她,万般心疼的看着薛池衣衫破碎,发髻散乱,满面灰土,瞬间琼瑶附身:“没有,没有,我没有!你要相信娘……” 薛池再次扑到她怀里:“娘,你说没有,我就相信。” 麻蛋,这么深情台词,居然不是发生在男女之间! 两人抱头痛哭,哭得菜婆子一行手脚无措,菜婆子只好使了个小丫鬟去向伯夫人报信。 小丫鬟领了命,还来不及走,就见小曹氏一副为母则强的模样:“从前是我心如死灰,不愿意计较……如今总得为你着想,走,我们去见太夫人!” 菜婆子大惊,刚要阻拦,柴嬷嬷早将她往旁边一推:“你居然奴大欺主,今日我们便要告上一状!” 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往碧生堂去。 太夫人上了年纪,本就觉少。先前听得满园子闹轰轰的,早就起来了,一面让人出去看看情形,一边更了衣,令人梳头。 翡翠将太夫人的鬓角理整齐,正要上钗环,太夫人就摆了摆手:“大半夜的就算了。” 正说着,大丫鬟玛瑙就在外头道:“太夫人,莲夫人领着大姑娘在外头,说是,说是要求您主持公道。” 太夫人一阵沉默,扶着翡翠的手站了起来,面上闲适的神情消失,露出严肃的表情来。她额心的竖纹凸显,目现厉色,一语不发的抬脚往外走。 翡翠挑了帘子,太夫人步入厅堂一看,就见薛池正和小曹氏抱着低声啜泣,两人跪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像两朵瑟瑟发抖的白花。身后三步处丫鬟婆子亦跪了一地。 太夫人在上座坐定,冷着脸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事不能明日好生来说,大半夜的闹得不能安生。” 薛池一下就提高了哭声,太夫人眉头一皱,按了按额角:“大丫头,先前才说你不似一般姑娘娇气,怎的此时就哭哭啼啼的了?” 薛池捂着脸:“祖母,我,我不该吵了您的清静……可是,可是,等到明日,我就活不了啦……!” 只听门外有人冷喝了一声:“年纪小小,胡言乱语!” 说话间伯夫人已经是领着融妙、融语淮等一群人走了进来。 薛池吓得又往小曹氏怀中扑:“娘,他们又来打我了!” 小曹氏被她一下撞出内伤,面上的痛苦都真了两分:“你放心,娘会护着你。” 伯夫人快步走到太夫人身侧:“婆母,大姐儿缺少教养,疯疯颠颠的。大半夜的可别冲撞了您,明儿起来又头疼。您还是快歇着去罢,我来理会这事。” 薛池天真的抹着眼泪,对小曹氏道:“娘,你从前不是教过我,咱们这些勋贵之家,教养子女都是嫡母的责任,嫡母德行不够,子女才会缺少教养吗?” 伯夫人闻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她回头伸着指头点着薛池,说不出话来。 小曹氏爱怜的摸了摸薛池的头:“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总记着这些教条规矩。也难怪,你见的世面少,不知变通。” 伯夫人恶狠狠的憋出句话,来:“我何曾教养过你,你可是你娘教的!” 薛池偏着头看她:“可我当初一出生,母亲不就该将我接到身边教养?既然没有,今日我一言一行,也是母亲有意纵养。” 伯夫人被她一下击中要害,刷刷掉了100点血。   ☆、第24章 冲突戏 太夫人被伯夫人和薛池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头疼! 融妙则是不敢置信的看着薛池,她完全不敢相信薛池敢同嫡母这般顶牛。大房行三的庶子融语沣跟融妙年纪相仿,融妙从小就看惯了融语沣对嫡母恭敬服帖的样子。 庶出天生就比嫡出矮了半截,所以融妙以为给薛池难看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且笃定薛池不敢翻脸。 谁知她岂止敢翻脸,而且敢翻天! 融妙呆愣的瞪着眼,心中不免觉得薛池是没受过教化的缘故:她不懂人情礼仪,伦常秩序。也许在书上读到过,但是她只是知道,而不是懂得! 融妙只觉得这样一个人,同她计较仿佛都找不着方向。 一时间融妙心中一股焦躁涌起,她忍不住上前去伏倒在太夫人身前,抱住了太夫人的膝盖:“祖母,您瞧她把我母亲给气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孝不悌,粗鲁不堪!这样的人能成为咱们伯府的姑娘吗?往后岂不是要带累我们姐妹被人取笑?祖母,她必将使我沦为手帕交的笑柄,孙女儿不依!” 薛池一看,连忙扑上去拉住了太夫人一只袖子:“祖母,四妹妹不敬长姐,今天摆下鸿门宴诓了我去,伙同几个妹妹折辱殴打我,这样的人也好说是养在伯府,幼承庭训的千金?其失德败行至极!我娘教我心善,您只要对她略施薄惩,孙女就依了!” 融妙刚刚才觉得同薛池争吵便是对牛弹琴,直接劝说太夫人才是正经,但被薛池这一番话说下来,心里火苗蹭蹭直冒,有些人就是能三言两语拉仇恨! 融妙指着薛池大声道:“你说谁殴打了你?简直,简直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将我打倒在地,却反咬一口。” 薛池看着她,面露惊讶:“我打你什么地方了?” 融妙指着自己的额头:“这,”又指着咽喉:“这!” 薛池紧紧的抓着太夫人的手摇晃:“祖母,您看看她,谎话张口就来。您想想看,我要将她打倒在地可不得用些力气?但她所指之处连个红印也没有!” 太夫人头昏脑涨中凝神一看,见融妙额侧和颈上果然并无痕迹,且衣衫齐整,与平常无异。 反观薛池却是一身狼狈:披头散发(不用头油的结果),满面青黑(草汁和尘土),衣衫褴褛(五分袖不被欣赏)。 这一比较,怎么都是薛池说的真。 融妙傻了眼,她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全没想到薛池其实没用多大力气,一则融妙是娇养长大,虽然不是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但也不十分强健,二则是找对了地方不需蛮力! 至于衣着头发,皆因她身边有些得力的丫鬟,容不得她凌乱,找着点时机便替她收拾齐整了。 没想到此时变成了全无痕迹,融妙着急的一指后头:“大哥哥可以作证,二姐姐、三姐姐、五妹妹,她们都可以作证的!” 薛池伤心的别过脸去,哽咽:“你同他们相处十数年,他们自然是处处都要帮着你、踩着我了。我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你了,不如就认了吧。祖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融妙给她气得只想挠人,玉皇大帝!她过去十四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动手的冲动,她也从来都觉得亲自动手是最下乘的事!但对着薛池她总是让冲动控制了头脑,下意识的要直接动手宣泄。但手扬到一半她又克制的往回收。 薛池那里容她收回,她一把抓住了融妙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打:“到了这里你还想打我,看来不但母亲会偏帮你,连祖母也是会护着你了,我就不该躲,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来啊,我不躲了!不跑了!” 融妙只觉得薛池的指甲陷入她皮肉之中,生生的痛。 但她更多的是被薛池的这种疯狂给震慑了,这样的歇斯底里,一往无前自残自虐,让融妙下意识的就害怕,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除了尖叫着往回挣脱自己的手,竟然说不出一个字了。 这是一种遇到神经病人的害怕,只不过融妙第一回感受,还不懂。 薛池演得畅快淋漓:咆哮教主我当不上,副教主封一个成不? 伯夫人都看愣了,她是知道自己女儿娇纵的脾气的,菜婆子先前也禀报过融妙似乎要找薛池的茬儿,此时她心中已然相信融妙是殴打了薛池——虽然直接的殴打是如此不入流。 但不可否认,这样的“直接”、“不入流”却让伯夫人心中隐隐痛快,她兴奋莫名,又在不断臆想着融妙是如何如何教训薛池的。 以至于这点臆想加兴奋蒙蔽了她的双眼和理智——她居然看不出来融妙是想挣脱——她以为融妙只是在尖叫着连连拍打薛池,伯夫人兴奋得鼻翼微张,暗暗的期望薛池能被多教训一会儿,反正她护得住融妙,定然不让她因此受罚。 小曹氏和薛池毕竟相处了一年多,虽然在那小院中人口关系简单,没有矛盾冲突,并无薛池发挥的余地,但薛池言行之中禀性也是有所流露,譬如薛池经常为了逃避学习而间歇性的吵闹。 因此小曹氏倒是看出了其中玄机,但她只是黯然的低着头,拿帕子掩在面上啜泣。 二姑娘垂下了眼皮。三姑娘和五姑娘凑在一起低声细语:“四妹妹怎么就动起了手,仔细一会手疼。” 融语淮是个中二期的少年,最喜欢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因此进门起就摆出一副“这很无聊,我才不看”的样子,一会看看砖缝,一会看看房梁。 听到激烈的声响,他也是微蹙着眉头,竭力漫不经心式的撇过头来,然后现实教会了他不要高姿态的眯眼——他一下瞪大了眼睛,两步抢上了前去:“住手!”一手抓住了薛池的手腕,一手抓住了融妙的手腕,用力向两边拉开。 薛池顺势就松了手,女生体力上是比不上男生的,她才不要去吃这个苦头。不过她顺着融语淮用力的方向往后一扑,嘴里绵绵长长的痛呼了一声:“啊————” 然后她伏在地上,慢慢的回过头,乱发缝隙中她的面上满是凄然:“果然……兄妹齐心……” 虽然融语淮看清了真相,但他莫名的为自己的出手感到心虚了。 太夫人只觉得一群云雀围在耳边叽喳个不停,头昏脑涨中大喝了一声:“好了!要将我这把老骨头揉散了!看看闹成了什么样子?” 太夫人就是定海神针,她一言出融妙也停了尖叫声,空气中只留下了薛池和小曹氏低低的啜泣声。 翡翠上前替太夫人轻轻的按着太阳穴。 太夫人紧紧的皱着眉头,眉心的竖纹愈发明显。 小曹氏默默的起身,上前去扶起了薛池,将她半搂在怀中,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她动作轻柔而怜爱,薛池只觉得一阵酥麻:麻蛋,冲突戏我才拿手,这种深情戏驾驭不来啊! 小曹氏低低的说:“太夫人,这十几年,也就这个孩子能给我一些慰藉了。我是绝不容许她受伤害的,既然伯府容不下她,我便带她回娘家小住,您看如何?” 太夫人半闭的双目一睁,满是厉色的盯着小曹氏。 小曹氏擦干了泪,面容是哀伤后的心灰平静,全然不惧太夫人的目光:“夫人满口斥责妩儿教养不佳,四姑娘直说不认她这个大姐姐,不就是想撵她出去,往后不要给伯府落了脸面么?既然如此,我便带她走好了。她受了十几年的苦,她外祖母和姨母是真心疼爱她的人,非但不会嫌弃她教养不佳,只有心疼她天真直率不懂世事的。” 空气中满是凝重。 太夫人眯了眯眼睛:“莲华,你要胁老身?” 小曹氏凄然一笑:“莲华不敢。只不过我满身污水也就罢了,却连累我女儿也背负毒妇名声。这伯府,再待不得了。我只消一封放妾书便可,至于妩儿……想必她至今还未上族谱罢?” 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的看了伯夫人一眼。 伯夫人面上一僵:在阻拦给薛池上族谱的事情上,她曾经不遗余力。 融妙被吓坏了,手上皮肉疼得厉害却不敢再出声,唯恐薛池又扑上来闹,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握住。 此时她瞪着大眼睛,惊疑不定的望着太夫人:一个毒妇一个疯妇,她们都主动求去了,为什么祖母还不赶紧应下? 是,她是听菜婆子隐约提过小曹氏与自己的母亲乃是同族,这当然了不得,荣恩公府一族的曹氏女!但小曹氏拿什么和自己的母亲比? 她外家可是荣恩公府嫡支!外祖父与现在的荣恩公是亲兄弟,如今的府邸与荣恩公府只有一墙之隔,可不同于那些出了五服的曹氏族人! 小曹氏就算也是曹氏女,又怎么比得上她母亲?况且曹氏女予人做妾,就算是有特殊待遇的妾,那对曹氏一族来说也是奇耻大辱!小曹氏现在说要大归,但大归后岂有好日子?还不得腆着脸求回伯府? 是了,定是祖母心善,怜她大归后艰难,因此才迟迟不应。 融妙想到这里,复又伏到了太夫人膝上,急惶惶的道:“祖母,您若是怜惜她,就多给些金银好了!这二人便是乱家之源,快让她们走罢!” 小曹氏闻言冷笑了一声,望着太夫人,似乎在说:您看我可有诳语? 伯夫人面色铁青,心知不好:“好了,妙儿,不要闹你祖母……” 话没说完,却见太夫人面色冷厉的将腿一抻,对融妙斥道:“起开!” 融妙往后一仰,呆愣愣的望着一向疼爱她的太夫人今日却是这般嫌恶的模样。 融妙的脸慢慢的涨得通红,她是长房嫡女,自幼就比其他姐妹多得厚爱,她也不自禁的有些骄傲,今天却被当众打脸,往后还怎么在姐妹们面做人? 太夫人目光从融妙、融语淮身上扫过,又抬眼看后头的融妍等人。面上的怒容渐渐收起,恢复了平静的模样,淡淡的道:“四姐儿挑唆姐妹不和,争强好胜,手足相残,实在是平日娇宠太过。二姐儿几个不知相劝,反倒同她合谋,也是同罪! 妩姐儿遇事只知吵嚷,半点规矩也不知,必要收收性子。 至于你们几个!”她一指融语淮等几个公子哥儿:“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一不合深夜窜到内院,二不合掺合女子闺中阴私之事,三既看见姐妹做错事,便该规正,岂有放任的?竟亲眼看着平地起了一场风波……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融家往后的希望全寄托在你们身上,然而今日却让祖母怎么相信你们来日能顶立门户?” 一席话下来,几位公子哥儿倒是都垂下了头。但是融妙却是不服:“祖母,我没有!” 太夫人却只是满面严厉的盯着融妙,融妙在这样的目光下一阵心慌。 伯夫人已看出太夫人要给小曹氏一个交待,融妙再辩争也是无用,心中不由大恨,但又唯恐融妙惹了太夫人厌烦反吃了大亏去,只得咬着牙上前去拉了融妙退到一边,低声道:“多说无用!” 太夫人见伯夫人还算识趣,便略一点头,环视室内众人:“你们都养得金贵,也受不住打,坏了身子骨便糟了。 既如此,那便禁食做罚。今日到场的姑娘、少爷自明日起都禁食两日,除了茶水,其余一概不许入嘴。吩咐下去,各人屋中的点心瓜果都先收缴上来,厨房不许送他们的饭食。身边服侍的若敢私下里给他们吃东西,一律抽二十鞭子卖出府去!” 说到后来,竟是人人受罚,连薛池也没跑了,竟是一视同人,也是想教他们兄弟姐妹往后能好好相处的意思。 太夫人看了小曹氏一眼:“一日是融家的人,一世便是融家的人。旁的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乏了,都下去罢!” 小曹氏伏地磕了个头:“太夫人一片心意,然而莲华不知好歹,定要固执下去,求太夫人允莲华重查当年旧事。” 伯夫人一下屏住呼吸,心弦紧紧绷住,眼也不眨的盯着太夫人。 小曹氏继续伏着身一动不动,鼻尖险险就要触到地面,虽是酷暑,但今日这深夜里,这青石地面仍旧是传来阵阵浸骨的凉意。 太夫人闭了闭眼,满脸的疲惫:“可。”   ☆、第25章 太傻 薛池闹了一通大的,第二日便睡得极沉。 还好太夫人昨夜被折腾了,今日传下话来免了请安。 至于嫡母伯夫人,薛池已经摆明车马不敬她。 小曹氏又是知道薛池贪睡不耐这些规矩的,一时间便无人喊她起身,直由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薛池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半睁着眼看着重紫和叠翠两人挂起帐子。 她在床上醒了半天的神,这才下了床来洗漱。 待收拾齐整已是精神百倍了,她抚了抚腰上荷包,随意的道:“已经过了饭时罢?拿些点心来。” 重紫手上动作一停,吱吱唔唔的道:“姑娘……你忘了,要禁食两日呢。” 薛池拍了下额头:“哎呀,想起来了。”却也没放在心上,概因她在现代的时候,渡假村有个胖子大叔一天到晚的闹减肥,种种方法都试过,最为推崇的就是辟谷减肥法,这种方法简单粗暴来说就是绝食。 薛池看他最长的一次是绝食了21天,确实瘦得十分明显,而且并没有精神萎靡,只不过一恢复饮食后肥胖反弹得厉害。 薛池一直以来都是不胖不瘦,从来没想过减肥,所以她并不知道绝食的滋味。但她想别人21天都能忍了,两天应该也不如何难受,小意思吧。 当然小曹氏从荣恩公府要来的忠仆自然是可以偷偷的给她吃食,但这院里也有许多融伯府的仆妇,难免走漏风声,到时候只怕伯夫人拿住了做把柄。 薛池这么一琢磨,决定两天的功夫就忍了算了。 正在想着,信娘就过来传话:“姑娘,夫人让我来看看,您起身了就过去说话。” 薛池应了一声,去了正房。 小曹氏正拿了一套红色的蜜蜡珠串赏鉴,见薛池来了便朝她招了招手:“快来看看,考你的眼力,你说说这是何种蜜蜡?” 薛池见桌上的木匣内铺着漳绒布,内有一串蜜蜡珠手串,一条蜜蜡珠项链,一对密蜡珠耳环。颜色红艳娇媚,质地纯净。蜜蜡珠子都有莲子大小,虽艳却不轻浮。 薛池眼珠一转:“我要猜啊,就要猜个最好的,是鹤顶红不是?” 蜜蜡里头最顶级的就是鹤顶红了,薛池听小曹氏说过其红艳悦目,还是从海外泊来的,珍稀无匹,一般只得上贡的,宫里才见得着。 薛池不过是说笑瞎猜,其实倒认不出来,谁知小曹氏含笑点了点头:“甚好!正是鹤顶红。这一套就给你了。” 薛池吃了一惊:“不是说宫里才有么?这般贵重就给了我?” 小曹氏道:“外头是不常见,这是你姨母一大早让人送来的,我早就不争这个鲜了,倒是你,姑娘家也要有两件压得住场的头面。” 薛池哦了一声,仔细把玩了一下,只觉得红艳艳的确实爱人,当场就将那手串给戴上了,一时只觉袖口间蒙蒙的泛着红光,她笑嘻嘻的看了好几眼,一抬头就见小曹氏也正笑看着她。 小曹氏笑着道:“等这两日过了,我便领你回你外家一趟。”语气十分亲切。 薛池点点头:“好。” 小曹氏将匣子合上,顺手递给了重紫:“你送回姑娘屋里去。” 重紫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小曹氏又遣退了屋中其他人,薛池看出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由摸着自己腕间的珠子,收敛起笑容,专注的望着小曹氏。 果然小曹氏沉吟了片刻,对薛池道:“昨日你同四姑娘争吵之事,我已听人禀报了……投毒之事不甚光彩,亦是我心中之痛,是以一直没对你提及……。” 薛池和融妙争吵时都没压低音量,有许多仆妇都听了去,经过一夜发酵,种种言语都已传得满园都是,小曹氏本是有心之人,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了。 这事,其实算是小曹氏不地道,找了薛池来合作,偏偏不交底。 也是薛池不肯输阵,换作其他姑娘,听到“投毒”两字就要软了腿脚落了下风。 因此薛池并没有大度的说“无妨”,反倒是静静的等着小曹氏的下文。 小曹氏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为何你觉得此事是伯夫人构陷呢?” 薛池哦了一声,不以为意:“我是你这一方的人啊,除非亲眼看到铁证,否则自然是要相信你的。” 小曹氏微微颔首,沉默了半晌又问:“若真是我投的毒,你会如何?” 薛池挑眉:“你不会真这般狠毒罢?” 小曹氏道:“你会如何?” 薛池偏着头想了想:“……若是这样,我会劝你收手,往后不要再同伯夫人对着来了,更不可再行此等阴毒之事。” 小曹氏见她并不慌张害怕,便道:“你会不会觉得失望,会不会想离我远些?” 薛池一怔,见小曹氏目光迷茫,心中暗暗猜想,恐怕小曹氏是联想到真正的融妩身上去了。 薛池斟酌一番才道:“若是我的亲娘做了错事,我当然会劝她……但那怕全天下的人都要同她划清界线,我也不会同她划清界线,因为她在我面前不是罪人,而是‘娘亲’。我会和她一起弥补错误,弥补不了也便一起错下去好了。” 说着薛池又嘻嘻一笑:“若她不当自己是我娘亲,又不疼我,又不要我,哼,我才不会理她!” 其实薛池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感情。她有时上网看到同龄人的帖子,有人抱怨爸妈的种种不好,有时她会劝上两句“爸妈生养了你,有些事不要太计较”,但往往会被人群起而攻之“我又没求他们把我生下来!”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妈是这样看你受不受得了!” 薛池很多时候都想说:如果他们愿意在我身边,就算是贪婪、懦弱、小气、自私、蠢笨、粗鲁,这都没有关系,她受得了。 可惜没有人给她一个承受的机会。 小曹氏微偏过头,手上拿着帕子按住了额角,帕子遮住了她半张脸,薛池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下意识的觉得她在哭泣。 薛池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好了,就算你真的投了毒,好在还未真正害了人性命。关了十数年也是受过罚了,往后咱们不要理睬她们,不和她们生闲气了。” 小曹氏半晌转过脸来瞪了她一眼:“谁说我投毒了,你不是都说了是曹芝华的构陷么?” 她眼眶有些泛红,薛池就当没看见似的:“曹芝华?我这还是头一回听到伯夫人的全名呢,不是说这莲华小筑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那就是曹莲华了。曹芝华,曹莲华……哇,你们,不会是姐妹吧?!” 小曹氏脸色阴沉下来:“是堂姐妹。” 薛池露出一脸惊色,堂姐妹也太吓人了:“你,你怎么……” 千万不要是那么狗血,姨妹勾引姐夫? 薛池看着小曹氏:“你当年是有多傻?” 小曹氏被她说得也不生气,自嘲的一笑:“很傻。” 薛池捂着头呻|吟:“这比投毒还傻!”太作了!好好一个国公府的千金,作成了这样! 小曹氏欲言又止,这些事总难以对一个晚辈启齿,只得在薛池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转回了话题:“好了,这两日你就断食罢。原本我也不是不能想法让你暗地里吃些,只是我教了你一年半,你仍是半点仪态全无,一闹起来全是市井泼妇模样,竟是学到何处去了?也是该受罚长点记性!你放心,断食两日对身子无害,反倒有益。” 薛池闻言也不失望,只是笑道:“我若仔细着些,装个闺秀模样,一时半刻的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时时注意,太过累人,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索性就做这副痴样儿,嬉笑怒骂才算随心,她们反倒不是我的对手。” 小曹氏皱起眉头:“这可不成,还是得慢慢约束起来。” 薛池才不理会她这许多,心中暗道:也要你约束得起来。 转眼间一日过去,三顿饭未进,薛池当真有些饿得发慌起来。 融妙等人原本也是不将断食放在心上,原本她们用膳份量就极小,几乎是挑着米粒数,自以为两日不吃不打紧。 但却没想过平素除了正餐外还有各种糖水、点心、瓜果供应,每样稍粘一粘口也不觉得饿了。 这回却是一概全无,到了夜里融妙已经是饿得肚子咕噜直叫,偏偏她也硬气,光喝水硬挺着。 到了第二日却觉脚下轻浮,手上软绵绵的了。 太夫人可是这府里最有话语权的人,丫鬟们都心虚的避开融妙的目光,连自己用饭都要躲得远远的,擦干净嘴再回来服侍,可是融妙却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嗅觉如此灵敏了起来,她分明的从丫鬟们身上闻到了酥皮鸭的味道! 她厌恶的环视一周:“都出去!” 丫鬟们心虚的退了出去,融妙恼怒的又喝了两杯水进去——她发现了,饮茶更难以忍受。 熬到第二日半夜,融妙捂着肚子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睡。反倒是几个丫鬟婆子们早已经睡熟了。 她虚弱的唤了几声,不得已撑起身来,在屋中四处翻捡,发现糕点瓜果果然被收得一干二净。实在没有办法,心中便琢磨着去厨房看看,兴许有些吃的。 当下又怕丫鬟阻拦,便悄悄儿更了衣,一路往厨房去。   ☆、第26章 高能预警 这还是融妙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偷偷摸摸的事情,又害怕被巡夜的婆子发现,连灯笼也不敢点,磕磕绊绊居然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心中不免对于害得自己落入此境地的薛池更添了几分恨意,握着拳往地上捶了几下,却是软绵绵的没力。 融妙知道厨房的方位,却是从来没有亲自来过,此时好容易来了却只能瞎摸。 推开一间,发现是柴房,旁边一间伸手去推,却发现推不开门——上锁了。也是,给府中大小主子们造饭的厨房重地,自然是不能任人随意来去的,真有人投毒怎么办? 虽然她这么一想也心中明白,但仍是沮丧的向门上靠去。 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她:“妙妙。” 融妙差点没吓得尖叫出声,但听出了声音,立即又憋住了叫声,低低的道:“大哥,你怎么也在这?” 融语淮无奈:“饿得受不了。”像他这样的少年,饭量比融妙是大得多了,饿起来的感觉也是翻了倍。 融语淮又道:“不止我来了,他们几个都来了,大厨房上了锁,旁边还另有一个,像是给仆妇们烧饭用的,一丝肉星也没看见,萝卜白菜是有,但灶里也没火,他们几个正在琢磨着怎么生火烧盘子白菜。” 融妙一听,觉得有白菜也很好。 融语淮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果然旁边还有一间厨房,里头有三排灶台。 融家的几位少爷正围在一个灶台前,来之前没有一人想到还要生火,平素火折子也自有屋中仆妇掌管,此时只得捡了灶台前的一对打火石了这不停的尝试生火。 二姑娘融妁和三姑娘融妍正在摸着黑洗菜。 一行人并不敢大声,免得将巡夜的婆子们引来。因此门外传来的一点响动就十分明显了,众人不免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去听。 只听来人悉悉索索的走动,间或传来推门的声音,终于摸到了这间厨房,她手里举着根蜡烛,探头进来一看,大家都呆住了——是薛池。 薛池一看他们这造型,就知道这帮人是没干过这些琐事的。 其实除了二姑娘融妁到了年纪学过做菜,其余人当真是不知。就是融妁所谓的学做菜,也不过是站在一边指挥丫鬟婆子罢了。 薛池见他们居然连火也没带,不由产生了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瞧她多聪明,一早就对传说中的火折子产生了好奇,拿着琢磨过,自然对自己屋里火折子的存放处一清二楚了,而且来的路上不能点灯笼,不代表不能揣根蜡烛在怀里是吗? 她施施然的走进屋里,另起了个灶炉,不和这帮人瞎挤。 三少爷融语沣咳了两声,笑着道:“能不能借个火?” 融语沣长得像他姨娘,圆圆的苹果脸,有对酒窝,笑起来非常开朗亲和的样子。 薛池瞥他一眼:“借火也可以,咱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你们敢作怪,我就一拍两散闹出来,横竖到时你们这许多人再陪我一个人挨罚,我也是赚了的。” 融语沣回头看了一眼,融语淮颔首:“好。” 薛池也不小气,爽快的借了火给他们点着根细木棍,然后便举着蜡烛在厨房里查看起来,对于融妙的瞪视视若无睹。 过了一会发现没什么可吃的,又举着蜡烛到屋外的那片小菜园去查看,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发现有一片地种了红薯。 这个时候的红薯属于外来物种,随着番人的船队运来的,今年才在成国种植,大多数的权贵惜命,对于没见过的东西,并不敢轻易就入口。 掌管厨房的潘婆子还是头一回按着别人所述的方法来种植,准备回头试吃无毒再让主子们尝个鲜,谁知道这东西十分好活,郁郁葱葱的长了一大片。 薛池兴奋的把蜡烛插到一边,找到一边的一把小铁锹开始挖红薯,谁知道挖出来一看,大失所望,红薯还没成熟,小小的一个,掰开咬了一丁点尝了尝,甜味也不够。 她琢磨了一阵,觉得这比炒菜要容易,因此还是手下不停挖了四五个小红薯才罢手。 等她回到厨房,众人不免盯着她手上看——也是从没见过。 融语沣迟疑一下问:“这能吃么?” 薛池胡诌:“我来的路上见人吃过,能吃。” 说着薛池用一边的火钳去扒灶灰,其实厨娘一般都有在灶里用灰埋点火星,只是非常微弱,要引起火来需要些技巧。不过薛池本也就不需要太大的火。 她将红薯埋在灰里,再往火星上加些枯草,一点一点的将火星引燃。这种灶她也没用过,不过倒是听奶奶忆苦思甜的说起过,随便试试好了。 也是她运气好,点着了枯草后架在上边的两根木柴也跟着点燃了,薛池也不加火了,就坐在一边的小木凳上等着。 对面几人也开始自顾不暇,直被黑烟薰得流泪,好容易炒出一盘菜来,往嘴里一放,全吐了:“全是盐!” 薛池乐得看他们折腾,过了一阵灶里传来一股香味,薛池用火钳扒拉出一个,一边烫得直嘶气,一边坚持吃完了两个。 虽然饿了两天,但薛池心知不能一回吃得太饱了,因此还剩下三个没吃,此时她指着地上的红薯对对方道:“喏,我功成身退了,剩下这些你们要不要?” 融妙冷笑:“谁知道你有没下毒?” 薛池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有下毒的传承啊?口口声声看谁都下毒。我还不愿意给你们吃,宁愿拿去喂狗!”说着就把地上的红薯捡起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融二少爷融语泊不免有些埋怨:“四妹妹,何必针锋相对!” 融妙委屈的嘟起嘴:“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也敢吃她给的东西!” 融语淮道:“好了!那边不是落了片叶子么?照着这叶子我们自己去菜园子里找到采摘好了。” 薛池躲在外头贴着墙听,心中暗笑:大哥,红薯是挖的呀,多挖点哟,我看好你们哟。当下再不拖延,轻手轻脚的离开。 不管怎么说融语淮一行人折腾一翻,总算是吃上了烤红薯,没有和成熟烤红薯参照对比,他们只觉得味道前所未有的甘香,兼之又饿了两日,一时间不管斯文不斯文的几乎都吃不停嘴,直到饱腹为止。 然后又是毁灭痕迹,各自打着嗝离去。 *** 叠翠给薛池梳着头,好几回都莫名其妙的看见薛池嘴角的笑。 叠翠往镜子里一照,觉得自己真没什么可笑的,她一头雾水的帮薛池梳好头,退了下去。 重紫看她神不守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叠翠悄声道:“那位笑了一早晨了。” 重柴也神秘的道:“是啊,好像是太夫人使人来传话,今日威武大将军府来客,请了几位姑娘、少爷们去做陪,从那时起姑娘就笑个不停。” 威武大将军府是太夫人的娘家,老将军虽然没了,但由于有太夫人在,两家往来仍十分亲密。 将军府的几位姑娘和少爷都和融家的这群姑娘少爷交好。唯独薛池是个新鲜人,这回太夫人唤她去,也是一片好意让她认识认识人面,偏偏薛池给推拒了。 叠翠不明白:“可是姑娘身子好好的,心情也好,偏推说饿得脚软了不肯去。”不肯去也就罢了,还一个劲的笑,仿佛不去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两人对视一眼:姑娘的世界真难懂! *** 融妙正和贺六姑娘大倒苦水:“……你也不是外人,我才和你说。你真真是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人,粗鲁不堪,泼皮无赖……” 贺六姑娘十分给脸面,随着她的述说做出各种同仇敌忾的神情,却见融妙突然收了声,不免疑惑的道:“后来呢?” 融妙面色古怪的捂住肚子,贺六姑娘关切的道:“妙妙,你怎么了?” 融妙突然站起身,咬着牙道:“珠珠,你先在此稍候,我去更衣再来。”说着竟是脚下一个踉跄,有些仓惶往外快步走去。 贺六姑娘莫名其妙,关切的跟在融妙身后:“怎么了,妙妙?” 她紧跟着融妙,就要伸手去拉融妙的胳膊,突然听得一阵古怪的响声,紧接着一股臭气迎面袭来…… 薛池在屋里笑得打跌:“前方高能预警,砰砰砰砰砰砰砰——!”   ☆、第27章 大乐子 青书被授命前去打探消息。 到了巳时末她才匆匆的跑了回来,一脸的古怪。 薛池连忙让她进去说话:“说说看,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青书看她一眼:“就是响个不停……” “响个不停啊,怎么个响法?” 青书是薛池的丫鬟,主人没到的情形下肯定是不能太深入的打进敌方的,也就是听其他丫鬟说个大概:“婢子也就听了些传言,怕是有些传得失了真……说是噗噗的响个不停……还臭得很。” 薛池笑个不停,要不是保险起见,担心万一自己也在众人面前出丑,她真想亲临这爆竹的盛宴,臭气的海洋。 没成熟的小红薯她克制的只吃了两个,但融妙等人可不知道,饿得狠了的情形下结果可想而知。 青书真是觉得自家姑娘奇怪,这般不雅的事她居然详细问反复问。 薛池问一会笑一会,找了个大乐子。 但对于融妙姐妹几个来说,这就是人生中最耻辱的日子! 融家几位少爷还好说,尴尬的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但融家的几位姑娘自幼起就十分注意,平素会让口气有异味的菜都是避而不吃的。正是极度爱美的年纪,极简直恨不得让人以为她们是不用拉撒的360度无死角仙女。 “噗”一下已经是罪过,“噗”得停不下来可怎么办? 融妙脸上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眼泪漱漱的流。她紧紧的藏在乳娘邱氏的身后,恨不能钻到地里去。几个贴身丫鬟站在旁边将融妙团团围住。 邱氏一手往后护着她,一边低声道:“姑娘别急,让人去抬轿了,先回咱们院子再说。” 融妙呜呜的哭。 邱氏叹了口气,用手搭在眼帘上遮住太阳,伸着脖子往门外看。 过得一阵便有两个粗使婆子满头大汗的抬着顶青油小轿快步走了过来。 邱氏恼怒的道:“来得这般慢!” 两个婆子堆起笑正要说话,邱氏已经是赶紧拉开了轿帘,将融妙一把送了进去。 正这时两个婆子听到“噗噗”几声,她们下意识的抬眼一看,邱氏已经捂住了肚子:“快走!” 两个婆子以为她内急,话不敢多说,连忙抬起轿子就走:“是,是。” 一路只听“噗噗”响个不停,两婆子眼看邱氏捂着肚子脸色不好,不由得脚下更是走得飞快。 及至下了轿,融妙已经是在丫鬟的环卫下迫不及待的往里走去。 邱氏刚要抬脚,就被人拉了个趔趄,回头一看,抬轿的一个婆子腼着笑脸凑到了邱氏耳边道:“邱娘子,你用石榴皮煎些水喝……这是咱们老家的偏方儿,管用!不然你可受罪了,听着可是大动静!让夫人知晓了可是不好……” 下人生了病,怕过了病气给主子,是不许在跟前服侍的,严重些的还要移出园子去,移出去了再想进来就难了,进来了好差事也让别人给顶了。 这婆子一面是好意,一面也是为着巴结邱氏。 但说话间这婆子看着邱氏就在眼前,这声响却渐渐远了,不由顿住了,诧异的望着已经迈进门内的融妙一行的背影。 邱氏冷着脸瞪了她一眼,这婆子吓得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邱氏赶紧提脚赶了上去。 ** 伯府供奉了一位医娘子,姓仇,是个寡妇。 仇娘子原先的相公是位大夫,她也跟着学了些医术。因着的妇人身份,方便于闺阁中看诊,倒也小有名气。 不意她相公有回夜间出诊摔断了脖子,自此寡妇门前事非多,仇娘子常被好|色无赖纠缠,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年幼的儿子住入融伯府,拿领月例专替融家人看诊。 伯夫人听闻融妙身子不适,同将军府三夫人钱氏告了个罪,匆匆的让人请了仇娘子一道去看融妙。 到了融妙屋里,却发现丫鬟婆子们都立在门外。伯夫人眼一扫,发觉平素几个得融妙重用的都在此处,不由心中不悦:“谁在屋里服侍?” 邱氏上前道:“夫人,是四姑娘不许人进屋?” 伯夫人诧异:“身子不适正该有人服侍,为何不许人进屋?” 邱氏又站近了一步,在伯夫人身侧低语。 伯夫人听了脸色一变:“停不下来?” 邱氏点了点头。 伯夫人侧过头打量了仇娘子一番,仇娘子垂着眼,面容平静。 伯夫人思忖着仇娘子平素就是个嘴紧的,因此便道:“开门罢,我来同她说。” 丫鬟们推开了门,待伯夫人和仇娘子进去立即又将门掩上。 融妙缩在床上,银色的帐子放下来围得密密实实,她听到外边的响动连忙叫道:“不要过来!” 伯夫人道:“是我来看你了。” 融妙顿了顿,哇的哭出了声音:“母亲——” 伯夫人快走几步去挑开了帐子,一股异味顿时迎面袭来,但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伯夫人全无嫌弃,看见融妙小小的缩着,不由得心疼万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儿,这有什么的,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放——”话没说完就被融妙一声尖叫打断。 伯夫人只得道:“好好,我不说,不说。来,让仇娘子给你看看。” 融妙叫了一声,直往后缩。 伯夫人道:“你怕什么,仇娘子也是有孩子的人,屎屎尿尿的没少经手,其实也是你们小姑娘矫情,看得比天还大,其实不算什么,是不是?”最后一句话问向了仇娘子。 仇娘子自进屋,就听到异响不断,鼻子又闻到异味,那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笑道:“四姑娘,看你面色并无大碍,兴许是有些涨气了,让我看看罢。” 伯夫人也劝:“早看早好,你撇下珠珠就跑回来了,她却还在等着你。” 融妙听她提到贺寄珠,不免又是一阵尖叫,到末了还是想要早些痊愈的心思起了作用,别别扭扭的把手腕伸给了仇娘子。 仇娘子琢磨了一阵道:“是吃错了东西。” 伯夫人脸色一变,瞬间就阴谋论了:“是不是有毒?” 仇娘子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并无毒性,只是吃多了涨气之物。不用诊治,过一阵便也好了。” 伯夫人舒了口气,旋即又皱起眉头:“你吃了什么?” 先前饿了两日,今日早膳融妙是和伯夫人一道用的,伯夫人怕她一下进食过多过杂坏了肚子,都是一一叮嘱了的。她记得融妙只用了一碗白粥,另有一个芝麻卷,一块枣泥糕,两筷子酱黄瓜。 融妙咬着唇不说话。 因为有时饿两顿净一净肠胃甚至是一种治病方子,伯夫人又并不敢在这关键时候惹怒太夫人,所以伯夫人不但没有偷偷的帮着融妙,反倒额外叮嘱了身边的人盯着融妙不许偷吃,免得被小曹氏拿了把柄。 这些话伯夫人是叮嘱过融妙的,谁知融妙自己憋不住半夜去偷吃了。 此时融妙怎么好对伯夫人坦白,只得羞得往里一扑,拉过一边的被子将自己团团罩住。 伯夫人看她反应,心中恍然,知道融妙必定有偷食。 但有仇娘子在此也不好多说,所幸仇娘子说过并无大碍,因此便让人送了仇娘子出去,再细询融妙。 仇娘子刚一出门,便见个小丫鬟抹着汗跑了过来:“仇娘子,可找着你了,快走,我们姑娘身子不适,请快些去看看才是。” 仇娘子仔细一看,认出是二姑娘融妁跟前使唤的,也没多说便随着她前去。 ** 这头融妙已经是吱吱唔唔的将情形同伯夫人坦白了一番。 伯夫人沉着脸听完,用指头在融妙额上一顶:“那里就饿死了你!” 又道:“这融妩颇有些古怪之处。” 融妙半个身子用被子捂住,惊疑不定的道:“她自个也吃了……” 伯夫人冷笑一声:“她兴许是知情的,否则为何食用不多,为何今日并不出来见客?” 融妙一呆,恨得咬牙切齿:“母亲!” 伯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此事却并无凭证,又因为是违背了你祖母的命令,就是有凭证也不能拿出来……你安心,。母亲会想法替你收拾她。只是她是块混不吝的破砖,你却是块美玉,遇上她岂有不吃亏的?往后不要毛毛糙糙的跟她对上。” 融妙恨归恨,此时想起薛池,不知从何下手的同时确实也有些怯了,她缺少教养,既不要脸面,又不肯吃亏忍让,一翻脸就是要死磕的架势,着实不好招惹。当下不甘不愿的点了点头应承了伯夫人。 伯夫人安慰了融妙一番,又许诺替她在贺寄珠面前圆话,这才从融妙院子里出来。 *** 不止融妙,几位姑娘都是连连传出了身体不适。 伯夫人不敢对太夫人吐露实情,只得一一去看过,再来回想法子向太夫人圆话。 一边又要招待将军府一行人,不免像一根蜡烛两头烧似的忙得心焦,等用了午膳送走了客人才坐下歇一会子,只这眉头紧锁着,一言不发。 高婆子素日最爱钻营拍马,对于伯夫人的心思揣度却比菜婆子和王婆子更多两分。隐约知道伯夫人因何不快,有意讨她开心:“婢子昨日给那院子送了几个粗使丫鬟去,倒是瞧见了大姑娘。 要婢子说,大姑娘有意学了一副有成算的样子,却那里像呢?跟婢子村里的那些野丫头片子没什么两样,怕还得要夫人点拨才是,否则怎么嫁人?” 在伯夫人心里,薛池岂不就是个乡野丫头么,一想到她这样子日后必定姻缘难寻心中就十分痛快,只是她又叹了口气:“一个闺阁姑娘,是愚蠢还是聪慧,有什么要紧?她原也起不到作用!” 高婆子又道:“那一位……隔了这许久才回来,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夫人说了算,夫人再不必将她放在眼里,没得气坏了自己。” 高婆子一边说,看到伯夫人不耐的动了动腿,知道她膝盖又酸疼了,连忙蹲下来轻轻的帮伯夫人揉着膝盖。 伯夫人感觉到膝上的不适舒缓,眉头也松开了些,却是没搭理高婆子,她沉默了一阵,终是黯然的叹了口气,喃喃的道:“这贱妇不过比我小了四岁,却这般年轻。” 高婆子陪着笑:“夫人日日操劳这一大家子,自是满身的庄重威严,穿的颜色也持重。怎会如她一般轻到骨子里,不顾自己年纪,尽捡些轻佻之色来穿,显是显得年轻了,终是不得人爱重。” 高婆子这一席话说得伯夫人又舒心了些,但仍是担忧:“看她这模样,再要有孕也不是难事,生个丫头倒不惧,生个哥儿可了不得。” 高婆子又道:“夫人快放宽心去。像她这样的作派,为了这娇媚样儿是不进油水、用尽偏方的。婢子有个上不得台面的远亲,曾说他们那地儿有几个私窠子,就是这般养着。养是养得纤弱了,但身子败了,宫寒难返,若要受孕哪——难!” 伯夫人这才真真露出点笑影:“阿弥陀佛!真真自作孽不可活。怪道瞧着不似寻常,反常既妖。若真是如此,我受些委屈也无妨,只要淮儿顺利继承伯位便得。” 说着又扶起碗来,有了心思服用燕菜。 高婆子脸都笑僵了,总算看到伯夫人开了怀,才算松了口气。   ☆、第28章 又认亲 薛池的这些动作,到底也没能瞒得住小曹氏,她愣了半晌,才无奈道:“真是个促狭鬼!” 柴嬷嬷看她一眼,发觉小曹氏私下的口气已是亲呢了许多。 此际薛池言行同她们所要的闺秀作派截然不同,搁在被困小院中时,小曹氏必然要将薛池唤来仔细调|教,然而此时小曹氏虽语带无奈,眼底却有些笑意。 柴嬷嬷心中暗道:也是假戏真做,情份处出来了。 柴嬷嬷对薛池的态度不觉间也随着新的认知发生了变化,她笑着道:“也就是她这样不按牌理出牌,才能把那一位憋得内伤呢。” 小曹氏忍不住笑着摇头。 小曹氏新近调到身边听用的丫鬟思无从屋外进来回禀:“夫人,马车都备好了。” 小曹氏听了道:“去看看大姑娘好了没,好了让到我这儿来。” 话刚落音,薛池的笑语已经传了进来:“好了好了。” 她一个小跃步迈过门槛,活泼得就像只小鹿。 小曹氏见她穿着条俏丽的绿裙子,双目明亮,头发虽因没上头油显得有些毛糙,但又有几分可爱的稚气。心中不免有些喜欢,又有些伤心:若是妩儿也能如她一般就好了,那怕没有个闺秀样子,到底不是死气沉沉的。 可念及融妩的死气沉沉正是自己漠视所造成的,这一瞬间小曹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悔意。 她曾经自己也是个懵懂的孩子,突逢骤变,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呆在那小院中,时光仿佛就此停住。直至今日,也许是年纪到了,也许是处境变了,那一丝母性竟突如其来的涌出,却只余下了疼痛和悔恨。 小曹氏侧过脸去,用帕子遮住了脸。 薛池的笑容一顿,走上前去侧着身子,将脑袋斜伸到小曹氏面前,一副探究的模样。 小曹氏本来红了眼眶,一见她这副模样,不免往她额心戳了一指:“什么猴儿样子!” 薛池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虽有‘后浪推前浪’之说,可我再青春逼人,也无法将您衬得老了去,万万莫暗自伤怀什么‘年华易逝、青春易老’!” 小曹氏那里是感怀这一桩,到底被她几句歪缠逗得笑了:“瞧瞧,满嘴胡吣,原来教的竟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池眼往柴嬷嬷处一横:“您当我愿意学!还不是怵您那根藤条?现在可抽不着我了!” 现在明面上可正经是融伯府大姑娘了,柴嬷嬷再不敢动手的。 柴嬷嬷听了不由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小曹氏叹了口气:“好了,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匹野马。但从前教的到底是有用处的,你慢慢都能用得上。”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摆:“走罢走罢。” 薛池应了一声,高兴的随着小曹氏往外走去。 今日是小曹氏领着薛池回荣恩公府去的日子。 前一日太夫人吩咐下话来,伯夫人非但不敢阻拦,还要帮着备礼,不免又添了一桩气来。 马车缓缓的出了融伯府,行过了四条大街,往右一拐思无就指着一角围墙道:“这就是荣恩公府了。” 思无是荣恩公府专送来的丫鬟,心知小曹氏从未见过扩建后的府邸,因此在一边悄声指路。 小曹氏虽知今时不同往日,但也不免吃了一惊:“扩建到了此处?岂不是将当年的林府潘府都圈进去了?” 思无道:“婢子并不知林府、潘府,不过倒是听府中老人说过这一片宅子是早就买下来了,不过改建起来还是这一年的功夫。” 小曹氏默然不语的在帘缝中望着这几乎延绵不绝的围墙。 薛池也是同样兴致勃勃的看着,只终于见着了两扇朱漆大门,门上嵌着四十九个门钉,两个瞪目露齿的兽头衔着门环,门前两侧立着两尊威武石狮,上头一块门匾书着“荣恩公府”四字。 薛池暗道:光这大门的气势就胜过敬安伯府太多。 门边立着一个青衣婆子,伸着头张望,一眼看到小曹氏等人的马车,立即大声道:“姑太太、表小姐来了,快开大门!” 一群仆众一涌而上,推开大门卸门槛。 那出声的婆子连忙迎到车窗边:“姑太太、表小姐,老太君和老国公等了多时了。” 小曹氏挑开车帘子看了她一眼:“你是……柳全家的?” 婆子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太太还记得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造化!” 小曹氏微微一笑:“怎么不记得,你一直是最得母亲看重的。” 柳全家的道:“都是老太君给的体面,今儿可不又给了一桩天大的体面让奴婢能来迎姑太太和表小姐?” 她一边说,一边跟着马车往前走,脸上堆着笑道:“老太君念叨了一个月了,晚晚睡不着,眼见着就瘦了一圈。” 小曹氏此时才有些动容了。 柳全家的连忙又道:“好在精神头还好,太医又来看过,说并不要紧。” 小曹氏这才放心下来。 马车缓缓绕过影壁,停在一处紫藤架下,紫藤架后正有几步台阶,台阶上是扇月亮门,马车上不去了。 一边已经停好了两抬轿子,柳全家的搬了张凳子放到车门边,喜气洋洋道:“请姑太太、表小姐下车。” 帘子一掀开,小曹氏一只葱绿色蝶恋花纹样绣鞋就踏在了黑漆凳上,她弯着腰钻出马车,在柳全家的搀扶下了马车在地上站定,这才转脸去看薛池。 薛池轻盈利落的下了马车,抬手就想扇风,小曹氏已是眼明手快,不动声色的一下牵住了她的手。 小曹氏道:“走罢,到了屋里有冰山就不热了。” 两人坐上了轿子,穿过九曲回廊便看到个碧水湖,湖水中莲花烂漫开成一片,延绵铺向远方。 柳全家的笑道:“姑太太,这碧水湖可是老国公下的令,让挖大了三倍,种了各色莲花。整个平城也就咱们家园里的这湖最大,湖水中间还建了个水榭,您看看,就在那。” 柳全家的手一指,薛池顺着看去,只见有个建筑正在莲花深处,离得远了却是看不清楚,这湖规模可真够大的了。 柳全家的继续道:“每年莲花开的时候平城各家姑娘就爱到这水榭上头来开诗会。” 小曹氏笑了笑,想起了幼时她因为名字中有个莲字,就极喜欢莲花,非要多加种植,使莲花数倍于家中其他花卉,成为花中之王才甘心。 如此走了三盏茶的功夫,就远远的望见一座月亮门,门前一株经年的榕树,树冠铺展开来遮出一片阴凉。 些时在门前的树阴下便看见一群人正翘首以盼。 小曹氏拎着裙摆下了轿子,一时竟顿住脚步,情怯起来。 薛池站定一看,见为首二人一人是个清瘦的老头,颧骨高而更显眼窝深陷,目光睿智而深遂,留着把山羊胡子,须发皆有些斑白了,穿着件青缎福纹团花道袍,负手而立。 另一人却是个老妇人,长相与小曹氏有五分相似,身形娇小,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仍看得出秀美的脸型。此时她双目含泪,驻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像是发不出来:“我的儿啊!” 小曹氏看了看她花白的头发,有些佝偻的身形,一时间心中酸楚,种种怨恨都压了下来。她不敢置信的上前几步扶住了老妇的手:“娘?!” 两人抱着呜咽起来。 薛池最看不得这情形,一时间不免别过头去,心中发酸。 两人这一哭,也引得身后一群人跟着抹眼泪。 好一阵才有个圆脸妇人上前来劝:“母亲、小姑快莫伤心了,今日得见是好事,总算是苦尽甘来,往后不必担忧了。咱们快进屋去,小姑累了一路,正该洗把脸喝盏茶才是。” 又有个长脸的妇人来劝:“母亲光顾着伤心了,可有个宝贝疙瘩没瞅见,保管您一见就只剩下欢喜了。” 龚老太君拿帕子擦了擦眼,有所意会的朝薛池看来。 那长脸妇人笑道:“快来瞧瞧,这么水灵姑娘,可把咱们家的都给比下去啦!” 龚老太君一时又涌出泪来,朝薛池伸出了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快来给我看看。” 薛池乖顺的走了过去:“外祖母。” 龚老太君一把抱住了她,心肝似的看个不够,好一阵才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往里走:“走,进屋去,进屋去。” 一行人进得屋去,小曹氏和薛池一路在车里捂着出了一层汗,此时便重新洗脸梳头,又换了身衣裳,这才坐下来喝茶。 薛池又将亲戚认了一遍。 圆脸的妇人是大舅母,长脸的妇人是小舅母,听说还有个三舅在外任官暂不得见。 曹家上下的姑娘少爷也不少,但与融家不同的是曹家上下都捧着薛池,姑娘少爷们都朝着薛池露出善意的笑容。 龚老太君更是拉着薛池的手一直也不放,硬是将她按在身边半步也不许离,满是心疼的问着薛池过的什么苦日子。 薛池除了在那小院中受了一年半的束缚,却也没饿着没冻着,不算什么苦,况且她也不愿意龚老太君伤心,只管轻描淡写往好了说。 谁知她这样一乖巧,倒教龚老太君更伤心了,她抱着薛池又是一顿好哭:“咱们家的姑娘那里需要这般看人脸色,那里需要这般乖巧?” 说实话,曹家释放的善意和亲近比融家强出来太多了。 融家那样的薛池不怕,但曹家这样烫心窝的薛池反倒有些害怕,给唬得手脚僵硬,木木的坐着。 小曹氏一眼看见,竟然忍不住扑哧一笑:“好了,母亲,您可别被这猴儿唬了。她那里是什么乖巧人,不翻了天都算是好的了。” 龚老太君一听,板起脸来瞪了小曹氏一眼:“好好一个孩子,你做娘的倒来败坏她!”说着也是忍不住一笑。 几人间伤心之余,莫名的一些尴尬在这一说一笑间又散开了不少。   ☆、第29章 翻案难 薛池收获了一大堆见面礼。 龚老太君非常喜欢看薛池欣喜的神情,像拿糖逗奶娃娃一般,又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翻出来不少。 薛池拿着喜滋滋的,却也觉得太过贵重。得些融家的物件估计小曹氏不心疼,可毕竟自己也不是龚老太君的亲外孙女,小曹氏未必不心疼娘家。饱一饱眼福,过一过瘾,回头将这些珠宝还给小曹氏好了。 老国公和龚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大悲大喜之后就露出些疲惫之色。 荣恩公府世子夫人便道:“咱们去梨芳园看看去,咱们家养了几个小戏子,新近排了一出戏,先前特特的留着没唱过,就等小姑和侄女儿来了好一起乐呵乐呵。” 这所谓的世子夫人就是薛池的大舅母,真是人不同命,她比伯夫人年纪还长许多,却还是个世子夫人。因为老国公还在,虽然早不理事,但这爵位却还没落到曹家大舅身上。 众人都依言起身,龚老太君却拉住了小曹氏的手:“让他们去热闹,咱们娘儿两个静一静,说会子话。” 曹家七姑娘搀了薛池的手:“表姐,我给你领路。” 曹家前头几位姑娘都出嫁了,今日并不曾回来。成了婚的少爷们也都领了些差事外放历练。 让薛池心塞的是,这曹家一群未成婚的晚辈当中,她又属于年纪最大的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迈出门,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远去。 老国公慈爱的看了小曹氏一眼道:“我去书房练会字,你先和你母亲说说话。” 小曹氏福了福身:“是。” 这样的恭敬疏离,老国公不免叹了口气,负手而去。 小曹氏掺着龚老太君走到榻边,待老太君坐下,往她身后塞了个引枕,扶着她的肩帮她靠好。 老太君歪着身子,攥着小曹氏的手,闭着眼养神,过了好一阵才道:“你可真狠得下心啊,这么多年你大哥去了无数次,连你一面也见不着,连封信也没带回来……有时我就想,拼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要了,亲自前去,看你见不见……。” 小曹氏垂着眼道:“女儿只是不想见了徒留伤心,不如不见罢了。” 老太君恨恨的捶了捶了榻板:“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们,恨你姐姐?” 小曹氏突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没有……尘埃落定,我再也碍不着谁了,总算是将我接了回来。我若是恨,只怕又要被送了回去,我怎么敢恨?” 龚老太君一听这话,不免脸色一变,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直翻白眼。 小曹氏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帮她顺气。 好容易龚老太君才平顺下来,紧紧的抓住了小曹氏的手,昏黄的眼珠死死的盯着她:“你要知道,当年若是能保你无恙,我和你父亲自然会保你。可你姐姐若是有失,咱们一家都保不了,更何况你?何从选择?莲儿啊,娘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话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小曹氏低着头看着龚老太君的手,再不像当年那样光滑,松弛的皮肤上满零星的浮现出了浅褐色的斑点。小曹氏心突然就软了,眼角淌下泪来:“我知道,我知道……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将条手帕捂在眼睛上,无声的呜咽。 龚老太君连忙撑着坐起来搂住了她:“你没错,错的是融进彰,错的是你姐姐,错的是我们。还好你姐姐争气,如今已经将那些逼迫她的人都踩在了脚下,往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你想,你就带着妩丫头大归。你姐姐不同意,娘就亲自去问到她脸上去……” 她絮絮叨叨的低声碎语,一边轻轻的拍着小曹氏的脊背。 小曹氏伏在龚老太君的怀中,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愤恨,如毒蛇般日日夜夜的啃噬着她的心。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复仇,可今天有人告诉她可以为所欲为了,她却只剩下满心的苍凉与疲惫:她最好的年华已经不在了,她唯一的骨肉也已经不在了。 但哭过这一场,小曹氏总算心情疏解少许,她坐正了身子,也给龚太夫人擦了擦泪,勉强笑道:“好了,都过去了,女儿也正该学着看开些。带累母亲为我伤神,却是我的不孝。” 龚老太君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高兴,这就是你的孝顺了。所幸你也是有女儿的人,纵然被毁了半生,但看着她好好的,你也算有所寄托。” 小曹氏神色一凝,想起薛池灿烂的笑脸,挤眉弄眼的促狭神情,叹了口气。看向龚老太君满心满眼期望她好的眼神,终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龚老太君以为她不满薛池的性子,不由嗔道:“你别嫌她太跳脱,我看她这样很好。往后你带着她大归,我保管让她比咱们家姓曹的女孩儿还金贵。你姐姐也说了,除了朝阳郡主咱们不好比,也必让妩丫头比其他时家的女孩儿都尊贵!日后就让她嫁给你侄儿,想嫁给谁都由你来挑。一世都让着她,宠着她。她就是再野些、再跳脱些、再骄横些都无碍。” 小曹氏心知龚老太君这是想补偿在薛池身上,也不说破,只是摇了摇头:“也不用大归了,横竖如今无人再敢欺到我头上,只除了那蠢妇还不开眼。在何处不是过日子?女儿唯一的心愿,也只是重查当年之事,令真相大白罢了。” 龚老太君顿时面色一僵,收紧了下颔。 小曹氏神情一动,诧异的挑了挑眉,而后似笑非笑道:“怎么,姐姐她,不许么?” ** 梨芳园顾名思义,种了许多梨树,虽然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但也可遥想满树银花的唯美。 看台搭在三株老梨树的合围之下,树冠正好遮出一片阴凉,正前方搭了个小戏台子,曹家家养的小戏子们穿着厚重的戏服正在台上将一杆银□□出几朵银花来。 薛池学会官话都费了不少功夫,这会还要再听戏曲?简直是在听外语。 因此看了一会便没了兴致,还好世子夫人让人送上来冰镇好的荔枝,薛池在融家可没得吃,十分怀念这味道,便专心吃起荔枝来。 曹八姑娘扯了扯曹七姑娘的袖子,朝薛池的方向撇了撇嘴。 曹七姑娘正看着戏台,被她打断,顺着看过去,只见薛池旁边的小几上已经剥了一小堆荔枝壳——这吃相,未免难看! 小曹氏的事情在曹家是个禁语。晚一辈的人并不知当年事情,隐约知道有个姑母嫁到了融伯府去,但这许多年并未看到出来走动,时日一久,许多人便以为说的是现在的伯夫人大曹氏,虽然隔了房,叫声姑母也是应当。 谁知道时至今日又冒出来个小曹氏了!再一打听,居然是敬安伯府的妾室!实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在她们到来之前,几个小辈都被耳提面命,一定要以礼相待,处处相让。如若使祖父祖母恼怒,便要禁足三个月。 曹家的这几位姑娘、少爷正是好玩的年纪,三两日便要出门与友聚会玩乐一回,禁足三月不亚于一把重枷牢牢的锁住了他们,使他们不敢对薛池露出半点不友好来。 因此当薛池感觉到曹七姑娘和曹八姑娘的目光转过脸来时,这两位姑娘立即露出了个笑容来。 一边的曹六公子一眼瞥见,便温声道:“表姐,此物虽味美,然性热,多食易龈肿口痛。不如沾些盐水食用,能稍减热躁。”又向一边的仆妇道:“去给表姑娘端一碗盐水来。” 薛池见他眉目俊俏,说话间温文有礼,颇具风华。不由心道:哎哟喂,16岁的少年,要不要这么有风度啊! 先前他们已经排了序齿,薛池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曹五公子和曹六公子,两人都是16岁,只差了月份。薛池顶替的融妩是17岁,是所有人的表姐。 现在看着实际比自己小两岁的少年一副行止有度的样子,薛池真有些接受不能,在她记忆中,她同龄的男孩们都还在勾肩搭背的抱着球没形没象呢。 别人这么有风度,害得薛池都不得不矜持起来了,她用手帕擦了擦指头:“多谢表弟提醒,回头我再吃一盅龟苓膏好了。” 曹六公子点了点头:“表姐不喜看戏?” 薛池唔了一声:“以前没看过,听不太懂。” 曹七姑娘和曹八姑娘对视一眼:没看过?从那个疙瘩缝里钻出来的啊? 曹六公子神色未变,吩咐道:“快把戏本子送去给表姑娘看看。” 便有仆妇赶紧拿了戏本子送到薛池面前,薛池本着打发时间的心思翻开来看。 众人见她低头去看,便又转过头去看戏。 出乎薛池的意料,这戏本上写的并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要知道成国国泰民安已经百年有余,文化艺术发展的程度空前。富足安乐时日一久,便很有些靡靡之音,戏本子、话本小说什么的,多要扯些才子佳人之间的情情爱爱。 薛池在小院中时除了正经的功课,小曹氏也让人送了些时兴的话本进来给她消遣,她对此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 但曹家的这一出戏,却是讲一个少年某年某月某日,到了某一地,有了个奇遇,得了部功法。从此力大无穷,武艺超群,建功立业的故事,男女□□不过一笔带过,奉父母之命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便罢。 薛池津津有味的看完,笑道:“这个有趣。” 曹七姑娘咦了一声,笑得有些古怪:“表姐,有趣么?我们正看得无趣呢。” 薛池啧了一声:“就是结尾无趣,为何要成婚生子呢?前头写得如此激动人心,最末却是如此俗套。为何不继续练这功法,最末破碎虚空而去?世间如此之大,正可以慢慢去看,焉知天外是否还有天?偏偏自缚于一家一宅,岂不可惜了?” 曹六公子不由得双眼发亮,没了方才温文尔雅的样子,露出两分少年样来:“表姐这说法真是独特!” 曹七姑娘捂着嘴咯咯的笑,曹五公子便哈哈笑着往曹六公子肩上拍了一巴掌。 薛池挑了挑眉:“笑什么?” 曹七姑娘道:“六哥哥可遇到知音了!表姐,这戏本子正是六哥哥写的呢。也就是咱们自家的戏班子才让他去折腾,要是外头的宝音班唱这出戏,招牌也给砸了!”   ☆、第30章 一切恶势力 曹六也算是洒脱之人,被自家姐妹笑话并不在意,反倒顺势坐到了薛池身边,一本正经和她探讨起来。 千万不要小看古人,他们其实很敢想。 什么神鬼异志、求道修仙,应有尽有。只不过闺中女子并不好这一口,且薛池看多了升级流小说,对其中套路之熟练,甚至远胜一般男子。一时曹六满是欣喜,不得一会儿已是亲呢的“表姐”来,“表姐”去。惹得一帮兄弟姐妹呵呵的直乐。 有了这一出,彼此的关系迅速的拉近了不少,曹八姑娘乍着胆子,神神秘秘的问:“表姐,从前并没见过你,你原先却是在何处啊?” 薛池觉得这件事无法保密,就融家那几个死丫头,想方设法也要抖落出来的,曹家好歹也算自己人,目前看来是充满善意的,因此就坦率的道:“从前我们在鉴竽,被关在一座小院子里,关了十七年!” 大家同时嘶了声气:“为何如此!!” 薛池无奈的道:“融四姑娘说是我娘投毒被罚,我娘的意思是她被人构陷。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 小曹氏是曹氏女,众人从心理上就站在她这一边,再加上薛池又坦率又无辜的样子,几乎是不用证据,众人就全相信了“构陷”一说。 曹八姑娘立即义愤填膺的道:“我知道融四!你听她满嘴胡吣!往后你不用怕了,再没人敢欺负你,不然咱们就向大姑母告状!” 曹八姑娘嘴里的“大姑母”,就是小曹氏告诉薛池的“姨母”吧,薛池眼珠一转:“她很厉害么?” 曹七姑娘愣了愣:“你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 曹七姑娘和曹八姑娘对视一眼,有些骄傲的抬了抬下巴,拼命的压低声音也抑制不住那股要炫耀的兴奋:“表姐,咱们姑母可是——太后娘娘!成国最尊贵的女人了!皇帝陛下可是我们的表弟呢!” 薛池很想说:来几个特效显示一下我激昂的心! duang~duang~duang~ 尼玛这个大腿不是金的,是钻石的! 薛池目瞪口呆的神情取悦了众人,一齐哄笑起来。 薛池不以为意:“我没见过世面,可不吓傻了么?” 众人发觉她虽有些粗鲁,但却坦率得可爱,又念及她被困十数年,心生怜意,反倒喜欢起她来。 几个人亲亲热热的在一处闲话,又给薛池普及了一下知识。 荣恩公一爵是专门恩封给太后一族的,从前曹家还只是云阳伯府,去年新帝登基,将生母曹昭仪封为太后,曹家也被恩封为荣恩公府。 皇帝今年方才十岁,和曹家的这一众表哥表姐十分亲近,时常还出宫到曹家来玩耍。 曹八姑娘一拍手道:“表姐,下回陛下出宫来了,我们便邀了陛下去看你,给你长长脸,看那些不长眼的往后还敢不敢小瞧了你!” 薛池一想,低调是什么?不认识。 她立即笑着赞同:“这可是你说的,只怕你办不成,我可等着呢!” 曹八姑娘本来只是兴致来了随口一说,这会儿倒是暗暗下了决心,下回一定要将此事办成了。 等到世子夫人再过来时,就发现一群晚辈之间若有若无的生疏不见了,竟然都亲亲热热的成了一团,她不免有些吃惊,薛池身份上颇有些尴尬,而曹家这一群姑娘公子们都十分矜贵,还好事前已经叮嘱过,能维持个面儿上的客套已是不错,万没想到如此融洽。 转眼她又看见曹六同薛池格外亲近些,眼珠一转,便有了几分满意。 婆母想要把薛池嫁进曹家的心思是十分明显的,世子夫人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日后是要袭爵的,此时在外上任,妻儿都有了不提。 次子今年18,生得一表人材,能文能武。太后娘娘也传下话来,若是能与辅政大臣刘寄书的千金结亲是最好。世子夫人也喜欢刘家姑娘的温柔娴雅,因此在察觉到婆母心思时便想法将次子支到南边去帮着盘一盘她的嫁妆铺子。 曹六正是她的幼子,脾性温和,文不成武不就,偏不务正业爱写戏本子。虽然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用科举,都有恩荫,但曹六看着也是仕途有限。世子夫人很担忧自己合眼后曹六会将日子过成个什么样儿。 但如果娶了薛池就齐全了。太后娘娘对薛池有补偿之心,必会多加眷顾她,曹六就算再无能也能荣华一世。 薛池就算粗俗些也无妨,文雅也不能当饭吃。只是曹六要委屈些,多让着她些罢了,那也是值得的。 这么一想,世子夫人不由笑着走过去,爱怜的帮薛池顺了顺耳边的碎发:“在说什么呢?” 私下议论天家并不妥当,若是说出来长辈定要训斥的,因此曹八姑娘不着痕迹的向薛池挤了挤眼睛。 还好薛池也算机灵,嘻嘻笑道:“就说这戏本子写得有趣,回头我要帮表弟添一出戏。” 世子夫人听了更高兴了:“偏跟着他瞎闹,走罢,要用午膳了。”一脸的慈爱,看儿媳妇的眼神。 薛池下意识觉得小指头发紧,被强制牵上红线了?(真的能有这种感觉吗?整句划掉!) 真实情形是薛池一无所觉的应了声是,一群人往龚老太君的院子去。 薛池心中暗道自己不是小曹氏的亲女儿之事,小曹氏可以骗所有人,总不会骗自己的亲娘,这会儿应该已经将真相说明了,龚老太君先前恨不得将她当成心肝肉一般来疼,现在说明之后恐怕只余下客套了罢? 想到这里不免有点遗憾。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龚老太君一看见她仍旧是满面慈爱的招手让坐过去,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就坐这儿。” 这可不合适,薛池反倒坐在了世子夫人的上首,不待她推拒,世子夫人已经按住了薛池:“难得见一回,是该让老太君好好香亲香亲。” 薛池一眼看向小曹氏。 小曹氏眼睛微有些红肿,但显然是重新洗面上过脂粉了,她冲薛池微微点了点头,薛池便笑道:“舅母,妩儿就不敬这一回啦。” 世子夫人假意嗔道:“一家人,太知礼数了也是不亲近!”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如果现在小学老师来让薛池写日记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写:今天是愉快的一天。 没错,在回程的马车上,薛池觉得今天在曹家渡过的真是愉快的一天。 但她偷偷看了看小曹氏的脸色,觉得小曹氏虽然显得平静,却弥漫着一股悲哀绝望的气息。 薛池犹豫了一下,向前爬了几步,贴着小曹氏坐下,伸出手来搂住了小曹氏。 她这么外放的表达真是把小曹氏惊了一下,小曹氏立即从默默伤神中被拉了出来,抬起头来莫名的看着薛池。 薛池笑着道:“娘,你想什么呢?你说给我听,我帮你排解排解。” 小曹氏看她笑面如花,像一团清风瞬间吹散了阴霾,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就不知道怕呢!”顶着个假身份穿金戴银,怎么就不怕一朝被戳破跌至泥地? 薛池笑道:“如果因为担忧,就不将眼前的日子过好,那岂不是多受一份罪了?” 小曹氏微微的笑,沉默了半晌才道:“旁人伤我谤我,我固然伤痛愤恨,可若是自己的亲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薛池吃了一惊,抿紧了唇,她太知道个中滋味了。 有一年的雪夜,奶奶让她去向爸爸要过年的钱想办些年货,后妈拦着不给,她激愤之下张嘴就骂。没想到不是后妈动手,而是爸爸上来往她脸上冲了一拳,当时她就鼻血长流。 后来她没有擦鼻血,冲去找妈妈,潜意识想让她心疼安慰,可是妈妈不安的回头看看自己那个亮着灯欢声笑语的家,着急的把薛池往外推。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主动去要过钱。只是不停的找机会,打各种零工。 小曹氏感觉到薛池收紧了手臂,微微诧异的看向薛池的脸,发现她面上的悲哀如此浓郁。 但还没等小曹氏出声,薛池又是嘻嘻一笑,将那些悲哀阴沉冲刷得干干净净:“那就不要将他们当亲人,从此以后不沾他们的光,也不用顾及他们。做让自己觉得愉悦的事情,让他们伤不到你。” 小曹氏抬起手来盖在薛池手上,握紧,她轻声道:“如果那个人是太后呢?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么?所有人都想倚仗她的权势,也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 薛池若有所思,过了一阵认真对小曹氏道:“你别被太后吓倒了。太后又怎么了?你看,你又不是命妇,寻常不用入宫向太后问安罢?再说融家,他们是荣是辱与你也无关啊,也不需要你向太后为他们求官求职。所以你真的可以完全不理会太后!你想听戏听戏,想绣花绣花,想弹琴弹琴。想串门娘家总可以回罢?她顾及身份,总不会明着向你伸手罢?我们完全可以不理会她。” 小曹氏别过脸去,声音低低的:“……你说得,很好。可是,若我想重查当年投毒之事,她却不许呢?” 薛池一手揽着小曹氏的肩,另一只手一挥,意气风发:“查!怕她不成?有老太君在,她总还下不了毒手弄死你,就直管查,大不了嚷嚷出来,也让她没脸!光脚的还怕她穿鞋的?” 薛池觉得□□说得对:一切恶势力,都是纸老虎!   ☆、第31章 秘辛 小曹氏目瞪口呆,定定的看了薛池一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得眼角泛出了一点泪花。 薛池忍无可忍,哼了一声。 小曹氏擦着眼角,笑看着她:“太后娘娘如今也是你的姨母,我道你会哄着我忍气吞声,好多得些好处。” 薛池瞥她一眼,有点不乐意:刚才她可是非常认真的思考过了,诚心诚意愿意承担风险跟小曹氏一起扛,谁知被她当成笑话! 小曹氏连忙放软了语气:“好了,我不该笑,我只是……想不明白。” 薛池一挑眉:“什么想不明白?我呢,有个缺点。只要不涉及到丧尽天良伤害无辜,我一向都是帮亲不帮理、帮近不帮远的。虽然我也不至于甚么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但现在也没有少吃少喝受欺负,做什么要委屈了你向着太后?” 小曹氏愣住,半晌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莫名觉得心里暖哄哄的。 先前她与龚老太君将话说明,洗脸均脂的时候,从小将她奶大的柴嬷嬷都趁机劝她罢手。因此惹了小曹氏的不喜,此番都不敢上车来服侍。 虽然薛池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她对太后娘娘混然不在乎的神情,也让太后娘娘压在小曹氏心中的重重乌云一瞬间都稀薄了少许:“好,有你这席话,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 小曹氏出了一回神,突兀的对薛池道:“人常说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尤其皇家秘辛,更是不要探究。可我知道,你必然十分疑惑我当年一介伯府贵女是如何委身为妾的。今日我有意替你解惑,不知你敢不敢听?” 薛池不以为意的道:“怎么不敢?若是不听,我如何知晓你的委屈?又从何提及助你?再说就是我听了,谁还能剖开我的脑子看一看我是否知晓不成?我确实也是好奇极了!” 小曹氏见她说得坦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只笑着笑着,这笑容带上了一抹涩意。 恍惚间,她仿若又回到了未出阁之前。 那时曹家并非太后一族,还只是云阳伯府。在平城的勋贵之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曹氏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云阳伯又无通房妾室,一家上下正是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姐妹相亲、其乐融融。 只除了小曹氏有一桩心事,她暗中仰慕中一个人。 此人正是敬安伯融府的世子融进彰,两家也说得上是门当户对。 成国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并非严防死守,私下单独密会虽不合规矩,但成群结伴却是寻常。平城的贵女和贵公子们一起吟诗、作画、游乐的事也时有发生。小曹氏就是姐姐曹芮华的小尾巴,她非常珍惜每一个能见到融进彰的机会,总是非常羞涩的躲在曹芮华的身后,含笑看着他。 但是融进彰永远也看不到,他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小曹氏的姐姐,光彩照人的曹芮华身上,比起来小曹氏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小曹氏渐渐的也发现姐姐曹芮华对融进彰也并非无意。 她为此痛苦过,但终究是将之埋在了心里,强笑着看着两人隐蔽的眉目传情。 她以为姐姐会和融进彰订亲,但曹父却不同意,认为融进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且风流太过、处处留情,并非夫婿的好人选。 正这时宫中选秀,为皇帝充实后宫。姐妹俩都一齐入宫候选,原本曹父四处打点,想让两人都撂了牌子,不意皇帝却与曹芮华在宫中偶遇,一见之下十分喜欢,曹芮华被留在宫中封为贵人,小曹氏回家自行嫁娶。 小曹氏怔忡的道:“我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但却转而听闻敬安伯府向我隔房的堂姐提亲的消息。当时我想着:是了,他从未对我有什么不同,连话也没说上十句。更何况如今恐怕一睹我面,便想起与姐姐的伤心事,恨不能远远的避开才是。” 薛池听得出神,这么说来小曹氏和融伯爷当年是妾有意而郎无情,最末为何小曹氏又以妾室身份嫁给融伯爷了? 薛池捂住嘴,瞪着小曹氏:“你不至于自甘为妾罢?” 小曹氏苦笑:“我何曾有此胆量?” “那又是为何?” 小曹氏道:“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姐姐在宫中倍受宠爱,而融进彰也已完婚。这日正是满树的金桂,我正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描花样子,突然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来。” 她看了薛池一眼,眼中的苦涩浓得化不开:“你道是谁的来信?” 薛池心道,这还用猜?故事中没出现的人小曹氏不会让她猜,出现了的人中小曹氏的爹娘不用写信,姐姐写信也不至于让小曹氏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只有融进彰罗!可是他不是郎无情嘛! “是融伯爷?” 小曹氏点头:“是他的信。你不会相信,收到那封信时,是我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时候。仿佛仙乐飘飘、百鸟齐鸣,如在云端,乘风而起。” 薛池道:“你确认是他的信么?是否是他人冒写的?我是说,他毕竟先前不是对你没什么……”薛池立即阴谋论了。 小曹氏道:“我自然是能确定,我们一起赛过诗,彼此的笔墨都是见过的,且有他的小印。你再想不到他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薛池笑:“就凭你这些仙乐飘飘的形容,我也猜中是写了什么,定然是种种柔情蜜意,甜言蜜语。” 小曹氏侧过头来靠在薛池的肩上,这样薛便看不到她的脸,薛池也没有试图去看。 小曹氏道:“他约我相会。” 虽然已经是陈年旧事,薛池仍是心中咯噔一下:“你不会这么傻,去了罢?” 小曹氏幽幽的道:“我想着能见一面,说说话也是好的,却并无其他奢望。他与我如今的身份,注定不能有奢望。” 薛池觉得所见的这一面也许就是造成小曹氏不得不委身为妾的原因。难道融进彰喝醉了酒,非礼了小曹氏?娶不了姐姐,报复妹妹之类的?不会这么狗血吧!她想追问,又怕小曹氏的玻璃心碎了,只好抿嘴忍住。 小曹氏呵呵笑了两声,有些渗人。 她语调有些怪异:“可是我去了相约之地,却没有等到他。” “啊?”薛池愣了,简直一下子峰回路转,她还想着小曹氏说到某些少儿不宜画面时要不要露点羞涩,谁想就熄火了。 小曹氏道:“很奇怪?我当时也很奇怪,苦苦等到天色渐暗,再不回去恐惹母亲疑心,只得匆匆的走了。为此也惹了一桩心病,却并无勇气去询问融进彰。” 小曹氏语速变得有些急促。如果说先前向薛池倾诉她还有些犹豫迟疑,但到此刻已经有些不吐不快了。 这么多年,那些闺中密友见她身份骤变,都渐渐断了同她的往来。母亲一味只会自怨自艾,到末了却总要她体谅姐姐的难处。柴嬷嬷和信娘虽然忠心,也咒骂过融家诸人,却总说委屈这一时,等大姑奶奶在宫中站稳了脚,也就苦尽甘来了。 她这些心事,竟是十数年无人可诉! 薛池感觉到小曹氏心情的激荡,见她一手抓紧了手帕,葱管一般的指甲即将折断,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追问道:“后来呢?” 小曹氏正陷在魔障之中,被薛池出声打断,竟然大喘了一口气,仿佛从窒息中脱出一般。她一下冷汗淋漓的坐直了身子,看到薛池一双关切的眼睛,又感觉到薛池的手紧紧的握住自己的手,渐渐的平息下来。 “后来不知为何,平城竟然渐渐的传出来风声,说我自甘下贱,好好的伯府贵女居然与有妇之夫有了私情……众人皆背着我们一家人取笑,等母亲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尽人皆知了……” 薛池咦了一声,她也大约知道这后果。于男子来说,虽有碍名声,倒也风流,旁人兴许还会羡慕他有此香艳韵事,钦佩他有此猎艳手段。 但对女子来说,便是清誉尽毁了,自此摆在眼前的路并不多了。 小曹氏蹙着眉头,又陷入到那断痛苦的日子:父亲的失望,娘亲的逼问,嫂子的不耐。 “我那时知晓瞒不住了,便将那封信交了出去,母亲拿了信,问上了敬安伯府去。” “谁知道母亲气势汹汹的去,却是满面颓然的回来了,与父亲商量了几日,然后告诉我,告诉我——”小曹氏几乎说不下去了。 薛池半跪起身,紧紧的搂住了她。 小曹氏挣扎着道:“他们告诉我敬安伯世子将会聘我为偏房夫人,正经的说媒下聘,不比正妻差了多少。往后有了子女也可养在自己膝下,不用冠以‘姨娘’名头。” “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不过是个妾。”   ☆、第32章 皇帝来了 薛池也觉得很难过。在她现代人的眼光中,妾室当然也是人,也有人聪明,有人温柔,有人满腹才情。 但在这个时代,妾室天生低人一等,像老太君身边得用的嬷嬷在融伯爷的妾室面前都可以甩脸子。主母天生就是与妾室对立、磋磨妾室的。 小曹氏由原先高高在上的贵女,突然一下跌成妾室,其中的彷徨、无助、不解,不需多说。 小曹氏道:“我纵然仰慕融进彰,却也不敢逾越一步,更是从未想过要自甘下贱。却不曾料到只是一次没有克制住自己,甚至连面也没见到,便要落到如此地步。我自然是不甘……” 她哭着问为什么?曹母只是与她抱头痛哭,说对不起她。 彼时小曹氏十分乖顺,从未经过事,并不懂要如何抗争。她甚至惊惶的觉得也许就是那次赴约落入人眼中才惹来后事,又羞又悔又绝望。竟然一病不起。 眼看着女儿竟然奄奄一息,曹父曹母不免心疼,没了办法,这才对小曹氏吐露实情。 却原来此事祸起宫中。 这一年来曹芮华倍受宠爱,甫一入宫便封为贵人,而后又无功而被升为六嫔之一,是为芮嫔。如果她再一有孕,四妃之中必有她一席之位。这由不得人不眼红:越是受宠,便越是招风。 被人不动声色的在皇后、太后面前上了几回眼药,还好曹芮华十分聪慧,总算化解开来,自此胆战心惊,谨言慎行。 小曹氏有限的几次陪曹母往宫中探视曹芮华时,也发现她红着眼眶一脸阴郁。 曹芮华先前与融进彰郎情妾意之时虽不十分明显,也并非无迹可寻,宫中有心人自然可以得知。 这一日有人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太临,在皇帝出宫微服时无意提及敬安伯世子融进彰藏有一幅元晋墨宝。 元晋是前朝在野名士,有大才,然为人狂放不羁,并不愿为官,所留墨宝也极为稀少。 虽元晋早已过世,然皇帝觉得元晋的见解十分独到,与他神交已久,但凡听闻有他的墨宝,必要一观。 于是皇帝便颇有兴致的造访了融伯府世子的书房。 融府上下整个都吓傻了,匆忙的更衣整妆,跌跌撞撞的接驾。 融进彰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何玄机,只余下兴奋和荣耀,觉得半月前购入这幅狂草真是时运,恭敬的引了皇帝进入书房。 皇帝兴致勃勃而来,一看之下却是皱起了眉头,鉴定这幅墨宝不过赝品罢了。 这只是做臣子的瞎了眼自娱自乐而已,又不是说要将赝品献给皇帝欺君,皇帝也就不予责罚,不过是不悦罢了。 就在这时,皇帝看见了博古架上的一个匣子,皇帝突然就不急着走了,他玩味的勾起一边唇角,笑道:“融爱卿这匣子上的纹饰真是十分别致。” 一句话就让融进彰这小白脸变成了小青脸,皇帝的小黑帽也快变成小绿帽了。 无他,芮嫔极是喜欢这种纹样,这种纹样是以双鸟头尾相衔成一个团,与时人常用团锦花纹不同。芮嫔常绣在腰带、衣角上,皇帝并不关心女子服饰,然而芮嫔受宠,看得多了也就眼熟。 这匣子上正是以螺钿镶成了此种图案。 宫人不理会融世子青白相加的脸色,径自去取了匣子,呈到皇帝手边。 皇帝漫不经心的一指头挑开了匣盖,见里头放着一块玉佩、一方罗帕。皇帝笑吟吟的道:“融爱卿如此珍之重之,恐怕是位红粉佳人所赠,可要朕成全?” 融进彰埋着头,两股战战,害怕被成全到黄泉路上去,无边的恐惧让他透不过气,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突然九天之上降下一道神雷,劈到曹、融两家的祖坟上,同一时缕青烟钻进了融进彰的脑子里,他受了祖宗的点拨,陌生的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问及,微臣不敢不答。此姝正是云阳伯府的二姑娘……”这也交待得过去,姐妹俩喜欢一个纹样,兴许这个纹样就是姐妹俩一起设计出来的呢?又或者妹妹不见得多喜欢,但有一两样同纹样的物件倒不是奇事。 皇帝起身走到了融进彰面前,抬脚用靴尖挑起了融进彰的下巴,审视着他面上的惊惶不安:“你敢欺君?” 这位皇帝一向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 先帝在位期间就十分忌惮他的手段,唯恐传位予他后,其余几个儿子没有活路。后头见他将最小的弟弟当儿子养,所有的兄弟情都蹦发出来了,这才放心闭了眼睛。 谁知道他一闭眼吧,皇帝上位就将其他兄弟都干翻了,只留下幼弟。对幼弟那个疼啊,那个宠啊,你以为他是想养废小皇弟?那也不是,他还真是手把手的教武艺,手把手的教政务。谁给他的小皇弟脸色,统统拖出去砍死。 十分教人捉摸不透,朝中大臣莫不是战战兢兢的。 此时融进彰面对着这样一位天威难测的皇帝,简直恨不得晕过去。 就见皇帝薄唇一扯,笑道:“不如你给曹二姑娘写封信,约她在嘉善楼的雅间相会。若她来了,朕就信了。若她不来……” 在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融进彰滚去写信。写完后皇帝拿着点评一二,又命他添添减减,最末得了一封精心炮制的情书,令身边的宫人送去曹家,然后令人等在嘉善楼,看小曹氏是否赴会。 结局当然是小曹氏痴傻赴会,融进彰狗命得保了。 薛池听得咋舌,这位皇帝,嗯,怎么说,还真是邪魅狂狷啊! 薛池斟了一杯茶水给小曹氏,她接过饮下,默然半晌才道:“后头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闹得人尽皆知……想来不外乎是那些有心人罢。” 薛池还在沉默,小曹氏却陡然问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薛池看她神情隐隐带了抹神经质的偏执,就像这个问题已经拷问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 薛池考虑再三,久到小曹氏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小臂。 薛池抬起头叹了口气:“好罢,我以为……你有错。不是说不能在心底仰慕一个人,但他当年已有正妻,你便不该给自己任何一丝奢望,不该去赴会。”不过曹、融两家祖宗八辈都要感谢小曹氏这点错。皇帝思想开明的话,也许觉得只是婚前一点小儿女私情,无关大雅。但明显这皇帝挺不开明的,融、曹两家一个不好就要死得不要不要的。可一码归一码,单纯从小曹氏自身来说,她也是有不当之处的。 小曹氏吁出一口气来,紧迫前倾的身子放松了,向后倚在车壁上。 “我也有错,我知道。可他们嘴上从来不说我有错,只一味的说世事弄人,天威难测。可心中却是未尝没有以为我咎由自取的意思,我都知道的。” 薛池哼了一声:“但你只错了一分,太后娘娘和融伯爷才是错到十分!你错这一分,也已赎完罪了,不必再自责。” 小曹氏点点头:“你说得对。”不知为何,她觉得薛池这些话都说到她心中去了,一时间竟觉得松快起来。 薛池嘟囔道:“你为何要答应做妾呢?就算是坏了名声,不是也可以终生不嫁的么?” 小曹氏道:“入融府做妾,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脸上挂起了一抹冷笑:“我也是后来才琢磨清楚,太后娘娘以为我只有不顾身份,自甘下贱的做了融进彰的妾室,才能彻底去了皇帝心中的疑心。” 曹父、曹母原也是心疼女儿的人,不然将她送到寺庙中与青灯古佛相伴,岂不全了曹家名声? 只是在太后来信劝说下,曹父曹母又心疼女儿花一样的年纪,不忍她孤苦。做妾虽然不好听,但在父母兄弟眼皮子底下照应,却吃不了苦去。融家应承种种优待不说,融进彰的正妻亦正好是曹父庶兄的女儿,这庶兄颇具才干野心,凭自己的本事做到了四品官职。此时他趁机从曹父手上得了许多好处去,也允诺来日女儿必不为难小曹氏。 如此种种安排妥当,小曹氏关起门来度日,将来有个一儿半女,也算周全了一世,不比僧衣茹素实惠? 太后当年甚至出了主意,让曹父、曹母请了融进彰来劝小曹氏。 融进彰满口甜言蜜语,百般许诺,小曹氏年纪又轻,本就对融进彰心存爱意,对比着一眼望不到底的孤苦生活,到底是能与心上人厮守来得更好,因此便点了头应下。 薛池总算清楚了小曹氏为何一介贵女委身做妾,不免愤然道:“真是的,跟皇帝没法讲理,动不动抄家灭族的。如若不然,你也可闹他个天翻地覆,再纵火逃跑。” 小曹氏闻言竟然上下打量薛池一翻:“我是不能的,不过,我看你倒是能成。” 薛池道:“好啦,总忘不了要捎带上取笑我。不过如今你是皇帝的姨母了,他再抄你九族也只好自刎了,你总算是能闹了。” 小曹氏见她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不免心中也生出些意气来,觉得闹一闹也未尝不可。 然而薛池突然一顿:“可你有云阳伯府护着,宫中还有个娘娘,融家怎么就动得了你?还将你一关十数年之久?便是看在云阳伯面上也不该罚得如此之重啊。”   ☆、第33章 忆往昔 小曹氏面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像是嘲讽,又像是怨恨,最末冷笑了一声道:“此事虽能交待过去,却也只是皇上不耐细纠罢了。” 毕竟曹芮华之事也只在入宫之前。入宫时重重验身,确是处子无疑。皇帝过问一回便罢,也不必硬要往头上落实顶绿帽。 “可皇上到底自此冷落了我姐姐。”小曹氏抿了抿唇:“宫中失了宠的嫔妃数不胜数,自此便不为人所记得。长日难度,更遑论替人撑腰?而曹芝华之父从我父亲手上得了好处去,自是如虎添翼。此消彼长下,曹芝华渐渐的对我露出嫉恨之色来……” 融进彰初得了小曹氏,因小曹氏逐渐长开,容貌不输其姐,更兼融进彰对小曹氏有几分愧疚,自然对小曹氏珍之爱之,小曹氏很是过了一段舒心日子。 这一节不免令曹芝华妒火高涨,毕竟小曹氏有种种优待不说,还有娘家撑腰,全然不同一般生死被捏在曹芝华手中的妾室。 小曹氏亦是懵懂无知,融进彰对她的好,她只知欣喜,并不知低调。整个人像一朵吸足了阳光雨露的花儿,娇美烂漫的舒展着花瓣。 小曹氏苦笑着摇头:“真正触怒她的,是一株千叶莲。当时我大嫂有孕,胎相不稳。千叶莲是安胎圣药,但在有人迹的地方此药早被采摘而尽。好容易融家名下的铺子收了一株千叶莲,融进彰便取了来予我,好让我回娘家送予嫂嫂。谁知曹芝华亦是胎相不稳,因她万般忌讳于我,此事我和我身边人都不得而知,融进彰此人又十分薄情,从不关切她。因此她见我欢欢喜喜的回娘家,礼单上又注明有千叶莲一物,从此便与我撕扯开了脸皮。” 薛池看小曹氏脸色,见她说到融进彰“薄情”之时十分不以为然。便想到初回来那一日,小曹氏对融进彰含情脉脉的眼神恐怕也是装的。 小曹氏叹了口气道:“初时我吃了她几回暗亏,心中不服,与她针锋相对起来。融进彰从不劝阻,一味帮着我。我心中正是欢喜无限,愈发轻狂起来……直到曹芝华在我孝敬给太夫人的汤水中下了毒,又以自己身怀六甲之躯假装误食……她抓了个‘罪证确凿’,唤了娘家父兄来讨个公道。我自然不甘束手就擒,纵然融伯府被曹芝华派人围住,我手下的陪房也是觑机向我父母报了信去……” 薛池皱起眉头望着她,觉着云阳伯府怎么也该有一争之力。 小曹氏呵呵两声,笑容有些凄凉,有些绝望:“就算是‘罪证确凿’,我爹娘自然不信我会做这样的事,预备将我接回家去,可我已经是融家的人,岂由得了他们?曹芝华的父亲又说动了族老施压,以为曹氏出了个妾室已经是没脸面的事,还要这样大张旗鼓闹出投毒之事来,更是给族中抹黑。” 薛池心道,曹芝华她爹也够出尔反尔的。 “可最后令我父亲向融府屈服,以将我送走来悄无声息的压下此事的,也还是我的姐姐……” 薛池睁大了眼睛,望着小曹氏。 小曹氏道:“我入融府为妾后,姐姐并未如预想中般复宠。反倒时时被人以此耻笑。她觉得此事声张出来后自己必然更是举步维艰。不如先妥协,令融府上下必须对此事决口不提为条件。委屈我一时,待她苦心经营复宠,融家又岂敢不识相? 曹芝华也并不愿意坏了曹氏女子名声,能将我赶得远远的便好,自然答应。” “我求爹娘,他们说只是一时权宜之策。我求融进彰,他平日对我诸般怜爱,此时也不过是拂袖而去……第一年我怒,第二年我恨,第三年我怨,第四年我悲伤,第五年我期盼……等来等去竟是十八个春秋。” 薛池叹了口气。她隐隐觉得小曹氏此时对于所谓的荣华富贵恐怕已不看在眼中,能得到自|由,能一洗污名恐怕才是心中所想,更有甚者,她恐怕心中深藏报复之意,像一腔毒汁,就不知何时才能喷洒出来。 薛池十分想不通:“太后为何不愿你洗清污名?” 小曹氏冷笑:“这些年来,我庄子上的几房陪房始终在替我打探消息,姐姐的心思我也猜到少许。她如今虽贵为太后,此次接我回来却并不是她开了口,而是融家见风使舵而已。她的太后之位不稳!” 薛池啊了一声,转而又明白了:“是因皇帝年幼的缘故?” 小曹氏点头:“不错,如今皇帝年幼不能亲政,朝堂由摄政王和三大辅政大臣把持。尤其是摄政王,更是权势滔天。” 先前说到种种秘闻,因是马车在闹市当中,各种声音嘈杂,两人低声说话并不惧被人听去。但说到摄政王,小曹氏仍是下意识的更加压低了声音:“摄政王是先帝唯一活着的弟弟,年纪相差甚大,据传先帝是将他当儿子养大的,甚至比儿子还亲。当年先帝几欲立他为皇太弟,将皇位传给他。后宫诸人携皇子跪求,先帝仍不改主张。只是后来摄政王自言不喜朝政束缚,拒而不受,此事才罢。但先帝赐给摄政王‘打王鞭’、‘免死金牌’等物,又有遗旨令摄政王临朝监国,言明几位皇子年幼,看不出禀性,因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立大皇子,但摄政王若发觉不妥,可令大皇子禅位。” 薛池再一次觉得先帝可真是够邪魅狂狷的,皇帝也是说换就换的? 薛池挑眉道:“也就是说铁打的摄政王,流水的皇帝?” 小曹氏颔首:“姐姐在此时自急于坐稳了位置,不愿再掀起风浪,唯恐被人重提当年之事。二王爷和三王爷身后附庸可都在虎视眈眈着呢。” 薛池笑:“那管她这许多?人若处处识大体,就要憋屈死自己。况且我觉得您也憋屈太久了。咱们就给她们添一点风浪又如何?这点风浪也经不住,不在此处失蹄,也要在彼处失蹄。不经历风浪,怎么见彩虹?” 小曹氏眼中郁气一散,抿着唇笑,伸出手来摸了摸薛池的脸颊,轻声道:“你真是我的好女儿……”话到末了,又有些伤感。 其实这么多年,别人没放在心上,小曹氏却是一直令陪房在暗里打探当年之事,也已掌握了些证据。 两人一路商量着,马车已经驶进了融伯府。 ** 翡翠挑了帘子进来,向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会意,站直身子退了出去。 太夫人躺在贵妃椅上,微睁开了眼睛看了翡翠一眼。 翡翠上前几步在太夫人身边蹲下,接了明珠的活计给太夫人捏起腿来,一边低声道:“莲夫人和大姑娘已是回来了,听说看着十分高兴。” 太夫人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 融妙瞪大了眼睛:“她们今天是去了荣恩公府?” 乳娘邱氏点头:“跟车去的婆子们都是这么说的,说荣恩公府打赏手面不小。”说着她拿出个银锞子来。 融妙接过一看,小小的海棠花银锞子,成色比一般府上用来赏赐的银锞子成色要好,翻到底面一看,正刻着“荣恩公府造”五个字。 融妙白了脸色:“这么说,莲夫人岂不是太后娘娘的妹妹……可能是庶妹?” 邱氏摇头道:“从不曾听人提过荣恩公府有庶出。听婆子们说,龚老太君待莲夫人亲近异常,像是亲母女。” 融妙咽了口口水:“怪道接了回来!”停了一阵又道:“我母亲可怎么办?” 邱氏道:“姑娘不必担忧,太夫人总是个明白人,不会乱了嫡庶。姑娘往后也不要再去惹大姑娘就是……” 融妙点了点头,她原也不敢再去惹她。 融妙虽然不明白当年玄机,但总觉得心惊肉跳,邱氏只得细细的劝慰。 ** 薛池一觉醒来,便觉得融伯府变了风向。 仆妇位的热情空前,她眉眼一动,便有人上前抢着服侍。去太夫人处请安遇着融妙等人,也只是不理睬她,却再不敢给她脸色。 薛池心道小曹氏同太后一母同胞,当年不想受委屈也因太后之故不得不受委屈,今日不想沾光也因太后之故处处沾光。 这么一想,就出了会神,直到重紫在她身后轻轻的推了推她。 薛池抬起头来,看见太夫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薛池陪着笑,不知说了何事,重紫立在她身后,悄声道:“让姑娘明日去尚书府做客呢,是尚书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薛池笑容不变的点头。 太夫人更高兴了:“明日你们姐妹在外头要一处行动,千万不要使小性子,让外人看了笑话。须知道融家的女孩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薛池又点了点头,笑眯眯的朝融妙等人去看,融妙面无表情,其余姐妹倒是陪着笑。 事后小曹氏替薛池挑选好了衣饰,又对她道:“刘尚书是辅政大臣,明日捧场之人不少。你万不可鲁莽行事,好好让人看看。” 薛池拿了梳子慢条斯理的梳着头发,不以为意:“让人看什么?” 小曹氏笑道:“让人看看,一家有女百家求,到时替你挑个好夫婿。” 薛池的头发一下断了几根,她木然道:“夫婿?”我才十八岁啊喂!   ☆、第34章 做客 薛池变成了木头人。 小曹氏挑了朵绿宝石的鬓花出来道:“这番邦的绿宝石颜色喜人,就是品相不佳,内里杂质过多了,这几颗算是好的了。你年纪轻,戴一戴倒也使得。” 鬓花放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按动了薛池的开关,将她从僵硬状态解除。薛池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卧槽,好像是祖母绿啊,听说祖母绿中包裹的杂质有秘密花园之称,竟然被嫌弃了? 薛池捡了便宜,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 过了会儿她凑到小曹氏身边,呵呵的笑。 小曹氏挑起眉看了她一眼:“何事?” 薛池涎着脸道:“娘,商量个事呗,别的事我都配合着,就这嫁人咱们就算了罢?” 小曹氏诧异:“你……你看着也不是什么冷心冷情的,难不成还要做个在家居士不成?” 薛池揽着她的肩,半赖着她:“不是,您不知道。我们那地儿吧,并没什么三从四德。男女互相尊重,成了婚就是只是一双一对,不许纳妾的。我自打来了,听的看的都是女子以夫为天,男子三妻四妾。实在是觉得经受不住。若是勉强嫁了人,我怕我闹出事来。” 小曹氏看着她:“闹出什么事来?” 薛池啧了一声,神秘兮兮的:“我的夫婿若是要纳妾了,我要么就和离,他若是还言行过分恶心人,我指不定得半夜里把他给阉了……” 小曹氏愣了一阵,哭笑不得:“你可什么都敢往外说!” 薛池正经道:“我说真的!您想想看,您给了我这么多金银珠宝,我变卖变卖经营份产业不是难事!我缺衣穿,缺饭吃么?养得活自己,做什么要找个人来做我的天做我的主?” 她觉得自己说得好有道理! 然而小曹氏默了一阵才道:“一个女子若想不嫁,独自必撑不起门户,任谁都可欺你无势。需得有娘家父兄护着,又或者索性到庙里清修避世。你看看你,融家人可能做你的依靠?又或者是你的性子耐得住寂寞?” 薛池:……怎么办,她也好有道理! 小曹氏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道:“我是吃过苦头的。当日若我和我姐姐都循规蹈矩,岂会有日后的祸事?你我既有母女的缘分,我便要替你着想,仔仔细细的替你寻一家门当户对,人品可靠的亲事。若不想夫婿纳妾,仔细甄选门风和人品,亦不是不可能之事。你也该入乡随俗,按部就班,万万不可如我一般一步错,步步错。” 小曹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了。 “如今你的婚事已是有些迟了,就是选中了人家,还要备嫁妆,三媒六礼下来,出阁也是一年后的事了。再耽搁下去必招人笑话,惹出许多事来。” 薛池自穿到古代,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是恨嫁的年纪了,一时惊恐万分:“娘,先缓缓,缓缓,让我想想明白。” 小曹氏看着她,不好再逼。 薛池明白两人是假戏真做,尤其小曹氏迟来的领悟到了丧女之痛,对她很有些移情,此时字字句句都是替她着想。入乡随俗的道理她也懂,但一想到自己都还算是早恋的年纪,莫名其妙的就要结婚了,老师你们还管不管啊?警察叔叔快来拯救我这个早婚少女啊!无处不在的街道大妈,我这不符合优生优育的年纪你们放过了啊? 薛池咬着手绢,决定能拖就拖,明天一定不能表现太好了。 ** 第二日一早太夫人领着,阖府上下一齐往刘尚书府上去。 小曹氏身为妾室不好出席这种场合,实际上自她做妾后也就从来没有应酬过。 伯夫人此时方觉得有些痛快,半垂着眼帘扶了扶头上的步摇,瞥了融妙一眼,见她神情萎靡,不由道:“是昨夜没歇好?” 融妙咬着唇抬眼瞄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融语淮看着车窗外,闻言回头看了融妙一眼,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你别是看中融妩的头面了?” 不得不说融语淮还挺了解融妙,方才上马车时,薛池头上的宝石花在阳光下闪着绿色的光芒,和她的绿裙子十分相宜,确实让融妙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此时母子三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并无旁人,伯夫人并没端着架子,而是慈爱的摸了摸融妙的头:“回头我让你舅舅替你留心,多收些番邦的宝石。” 融妙扁了扁嘴:“母亲,大哥哥,我那里就为些头面首饰成日里不痛快呢?我只是替母亲忧心。” 伯夫人略微一僵,晓得女儿恐怕知道些内情了,抓着她的手拍了拍:“怎么就轮到让你忧心的地步?她们看着是鲜花烈锦之势,你却看着上头那位敢不敢越矩一步!” 融妙眼睛一亮,融语淮若有所思。 伯夫人道:“原不该和你们说这些,却怕你们因惧怕而失了行事气度,咱们是嫡,她们是庶,身份有别。规矩礼法,那一桩也容不了她们放肆!再说你外祖父是三品大员,你大舅舅又是刘尚书的门生,咱们并不惧了谁去。” 融妙听了,多日的忧色一去,又欢喜起来。 融语淮却见母亲短短时日,眉心的竖纹又明显许多,眼底始终带着浅浅的焦虑,便知事情绝不简单,只他并不说破,仍是转头望向了车窗外。 ** 刘尚书是先帝的重臣,颇受先帝重视,任命为辅政大臣之一。今日刘尚书的母亲七十大寿,就连深宫中的小皇帝都下旨赏赐,刘府上下自然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融家一行人被引入府中,男宾引到外院,女宾被引入内院去。 薛池一路看来,却觉得刘府格局狭小,比起来不如融、曹两府多矣。 这其实也是正常,刘尚书是一介寒门学子,熬了几十年方有今日地位。而融、曹两家却是勋贵,世代累积下来,底蕴自不是刘家可比。 就算融曹两家如今在朝为官之人无一人能及得上刘尚书,但刘尚书一旦告老还乡,若子孙没有会读书的,恐怕刘府就会就此没落。 而融曹两家凭着恩荫,仍能不温不火的熬着。 薛池一边看着,一边琢磨。一旁融妙几姐妹悄悄的咬着耳朵,只将她一人排挤在一边。薛池自然是我行我素,只当没看见。 刘夫人领着刘家大少奶奶迎了上来,先给太夫人见过礼,又热热闹闹的与伯夫人几妯娌说话,最末刘夫人才看到了薛池:“哎哟,这孩子我竟是没见过。” 伯夫人在太夫人的注视下打起笑容:“无怪你没见过,她自生下来便算过一卦,要远离至亲之人直到十七岁,不然便多灾多难。因此寄养在别处,前儿才接了回来。要论排序,她还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单名一个妩字。” 当年的事融曹两家捂得死紧,然而也有人知道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当然刘夫人此时不会去与伯夫人较真,她拉了薛池的手上下看看:“真是个水灵的孩子。” 薛池因为生怕被人看中,此时连点斯文表面功夫也不装,露出个灿烂的露齿笑来:“融妩见过刘伯母。” 刘夫人微微一愣,旋即又笑道:“这孩子,大大方方的招人喜欢。”因早料到今日会见到不少生面孔,早有准备,一伸手刘家大少奶奶便递给了婆母一个荷包。刘夫人放到薛池手中做了见面礼,又道:“瞧我,就将你们拦在此处说话,实在不是待客之道,我家老太太正在里面等着,一早起来心心念念的就要和太夫人叙旧呢。” 太夫人呵呵的笑:“正是,我且先去和老姐妹说会子话。” 一行人往正厅去,寿星刘老太太正坐着乐呵呵的听人奉承,见融家一行人到了,厅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薛池上前给刘老太太见过礼,又收得份见面礼。 一群老太太坐着说话,各自的媳妇在一边照应服侍,姑娘们便都退了出来,被人引到园子里去。 刘家的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以及还未出阁的刘姑娘、刘家的表亲丁姑娘一道招待着各家姑娘们。 各家姑娘们不是在这家见过,就是在那家见过,多少都能叫得出名字。只有几个生面孔,薛池就是其中之一,尤其融妙等人又不搭理她,便更是无人可攀谈。 薛池正觉得无趣,便听到有人清脆的喊了声:“表姐!” 原来是曹七姑和曹八姑来了。她们这一声,便将旁人的目光引了来,刘姑娘作为东道迎了上来道:“两位妹妹来了。” 曹七姑和曹八姑一人挽了薛池一边手臂道:“刘姐姐,你还没见过我们这位嫡嫡亲的表姐罢?”曹八姑一边说,一边拿眼有意无意的瞟了融妙等人一眼,融妙脸色一变,敢怒不敢言。 刘姑娘先前与薛池不过是见礼论了序,其实并没交谈,此时微微一笑,语带三分亲热:“已是见过融妩姐姐了,却不知和你们还有这一重关系。” 曹家作为皇帝外家,自然不容人小觑,又听曹七姑和曹八姑强调与薛池的关系,一时间上前来和薛池攀谈的人不在少数。 薛池并不觉得有什么共同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却听得丁姑娘道:“可要叫个女先生来说书?今日外院请了倾月坊的凌云来献舞。可惜外男过多,咱们不能前往一睹了。” 薛池听到熟悉的名字,一下竖起了耳朵:倾月坊,凌云? 她不免回忆起那位气质高雅脱俗的女子来,当日离城外多得她搭救,事后又答应了刘婶子照应凌云,可惜回到平城后一事接一事,不得自|由身,并未去看过她。 姑娘们说起这个话题,都来了兴趣。 薛池侧耳听着,原来众人皆以为凌云的舞蹈仿若仙姿,见之令人忘俗,歌声又如天籁,听之绕梁三日。可她一月最多只舞一场,多是往来于各地达官权贵之所,又多是舞给外院男子观赏,闺中女子多是只闻其名,不得见其面。 刘家二少奶奶倒与凌云年纪相仿,她未出阁时凌云家中还不曾犯事,两人也算有过往来,此时听一群小姑娘说得热闹,面上不由有些古怪。 刘姑娘见曹七姑等人面露遗憾,不由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想看么?我知道有个地方正能望到外院的舞台,一会咱们悄悄的去。” 一时喜得曹七姑、曹八姑等人直拍手:“好,好。” 曹七姑终是沉稳些:“今日是你家的东道,你走得开么?” 刘姑娘往丁姑娘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有我两位嫂嫂和表妹,只去一小会子不妨事。” 几人商量好了,便借着出恭依次走到花园一侧的柳树下汇合。 薛池原就想见凌云,这会子正是合了心意,兴致勃勃的同三人溜了出去。 刘姑娘轻车熟路的领着几人沿着回廊在园中前行,不一会儿到了内外院相隔的一堵围墙边上,刘姑娘指着墙上一扇圆窗洞道:“这个位置正正好。” 曹八姑过去踮着脚一看,一时喜形于色。 原来这窗洞正面对台下看客们的后脑勺,距离虽远些,途中又有花木遮挡,但错落之中好巧没遮住舞台,看了个正着。 一阵飘渺的歌声随着琴声悠悠的传来,舞台上凌云一甩水袖,如轻云慢移,如疾风旋转。 几位姑娘们掂着脚,将脸挤在一处,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薛池在几人中是最高挑的,算是看得轻松。 离得虽远,但凌云在舞台上便有如个发光体,曼妙、灵动、飘逸。薛池心道若是能近些观赏,恐怕更是动人心魄。 一曲完毕,几位姑娘都是难以回魂。 刘姑娘低声道:“如此人才,可怜沦为歌舞伎。” 就连曹八姑娘也是叹了口气。 刘姑娘道:“好了,咱们得快些回去了。” 薛池正在这时感到一阵内急,拉了拉刘姑娘的袖子:“刘家妹妹,官房在何处?” 刘姑娘伸手一指:“那头两株桃树后头便是。” 薛池感觉了一下,恐怕快不了,便道:“你们先回去,这路我认识,就沿着这回廊一直走便是。” 刘姑娘觉得自己不好离开太久,曹七姑和曹八姑怕薛池觉得尴尬,又见薛池的两名婢女正是远远的跟着伺候,料是无妨,便也跟着刘姑娘一道走了。 等薛池从官房出来,下意识的又从窗洞看了一眼,见台上换了一出热闹戏,敲敲打打的喧嚣不已。正预备离去,就一眼看见墙外有条沿着围墙的小径,小径两边种着几丛文竹,此时在一丛文竹和墙根的夹角处正有人在玩壁咚。   ☆、第35章 主角 薛池的视角只能看清这名男子,痴肥的身躯几欲将石青色万字团花绸衫撑破,肥头大耳塌鼻,目光混浊,一脸月球表皮肤。撑着一双壮手恶形恶状的禁锢着一名女子,这女子背贴着墙,薛池只能看见她的一抹浅粉色衣角。 薛池顿觉日了狗了,她没少幻想过有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深情霸气的给她壁咚一次,但看现眼前的#毁形象系列#,深深的觉得种种浪漫果然都只在想象中。 正打算走开,就听见有个压低了的女声急促的道:“你放开我!” 薛池一下止住脚步,又趴了回去。 这男子嘿嘿的笑:“你放心,不会把你怎么样,人来人往的,这点时候也不够大爷我爽一回啊!只要你的小手帮我摸一摸就行……” 一边说,就一边抓了那女子的手往衣摆下头去摸。 女子剧烈的挣扎着,男子喘着粗气道:“配合配合,爷可不舍得动粗,闹大了响动你这清倌人的名头可就保不住了!” 薛池回头一看,见一边的树边倚着根竹竿,想来是刘家下人用来粘蝉的,连忙回身蹑手蹑脚走过去拿。几步外伺候的重紫、叠翠两个不明所以的张嘴要问,薛池连忙伸出一指嘘了一声。 她又回到窗洞前,玛蛋,真是瞎了眼了,因为这女子不停的挣扎不就范,这痴肥男在激烈的动作间裤子都解了一半了,露出了那必需要打马赛克的丑东西! 薛池再不迟疑,往窗洞里伸进去竹竿对准了就是一戳。 她住在海边,小时候不懂事还想练就绝世神功:拿鱼叉站水里戳鱼,就像电视里那么吊炸天的一甩手就一条鱼。 当然最后神功没练成,但对于这种几乎静止不动的马赛克,那是相当有准头。 这痴肥男正火急火燎呢,突然想要得到温柔对待的命根子就剧烈一痛,他一下缩得跟只虾米一般,捂着裆部痛嚎了一声。 声音之大把薛池吓了一跳,幸好台上此时锣鼓震天,一个戏子拿一杆银枪在台上舞得密不透风,台下人纷纷叫好。因此这痴肥男的嚎叫声一下被盖住了。 那女子也吓了一跳,立即从痴肥男的禁锢下闪身出来,抬头与薛池对个正着,正是凌云。薛池冲她吡着牙一笑,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做手势示意她快走。 凌云看了她一眼,虽有些慌乱,却不失气度的向薛池福了福身,转身钻入小径中去了。 薛池眼见那痴肥男也要抬头,连忙一转身从窗洞前闪开,死死的贴住墙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面容,连竹竿也不收了。 就听那痴肥男又痛又恨的喝道:“是谁?” 薛池翻了个白眼:傻了才告诉你! 不过心中却有些想捉弄他的意思,有意装出娇怯怯的声音隔着墙道:“大爷,对不住了,今日厨房里丢了一碟子腊肠,奴婢奉命寻找,方才看见您腰上挂了一根,想勾了过来,不意用力过度,伤着您了。” 痴肥男怒吼:“去你妈|的腊肠,快给爷爷我出来!” 薛池又道:“大爷,我胆小,伤了您不敢露面了。腊肠我也不要了,刚才是我找糊涂了,其实就这么一小截,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我做什么迷了心窍非得要呢?还是留给您吃吧,算给您赔罪了啊,我走了啊!” 薛池捂住嘴憋笑,一眼看见旁边两丫头神情古怪的望着一边,薛池眼一转头看了过去,立即石化了! 就见上首路上走来了一行人,后头的从人都垂首静立。前头是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四旬中年人,他身材清瘦,留着把美须,一身朱红色滚金边道袍,面上神色十分古怪。 在他旁边站着个青年男子,鸦青色的头发被玉冠束起,面容俊秀非常,一身蓝色素面直裰,腰悬白玉束带,挺拔如松的站着,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却虚握悬在腰前。他微眯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薛池。 薛池只觉得他看着眼熟,猛然一下想起来他不就是在离城见过的七爷嘛!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是你!” 今日难道是旧友重逢日不成?可惜当时跟七爷的相识也很尴尬,此时再见面又……是不是相克啊! 薛池一下脸就涨红了,完全无心叙旧。她刚才只是在网上看多了吐槽,什么男朋友那儿比唇膏还小不性福要分手之类的,有意取笑取笑痴肥男。实际她好纯情的啊! 没想到居然会向一群人直播了她的豪放淫.荡!天啊地啊,来道雷劈死她吧! 不过还好她挺机智的,本来只捂住嘴的手立即上移,将整张脸都捂住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两个丫鬟已经培训出师,连忙学着主人的样子,抬手捂住脸跟着一起跑,三人很快就消失在树丛后。 痴肥男正奋力的撑直了身子走到窗洞前,将脑袋从窗洞中探了出来大吼:“小贱|人你给我出来!” 一转脸看到了朱衣中年人,顿时就像被掐住了颈项的鸭子:“……舅……舅舅……” 刘尚书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方才一行沿着围墙走来,自然是听到了屈宝玉的丑事!可恨妹妹只得这一个儿子,硬是送到他府上让他教导,却打不得骂不得。早知他定会有一日闯下祸来,不想今日却让自己在摄政王面前丢了把老脸! 屈宝玉焉焉的,然而立即又道:“舅舅,你可看见个小贱|人?她居然敢伤了我,一定要将她找出来,不得甘休!” 刘尚书喝了一声:“住口!”,心中想到那姑娘脱口而出的一句“是你!”,不免转脸去看摄政王,发现他眉眼不动,心中已是有了两分计较。 顿时呵斥道:“那有什么姑娘家!你有伤就去找大夫,不要在此瞎胡闹。你外祖母今日寿辰,你也消停些!” 这小贱|人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屈宝玉还要再争,就见舅舅的满脸的严厉冷竣,意识到事有不对,只得应了声是,退后两步离开了窗洞,转身蹒跚着去找大夫。 刘尚书转脸去看摄政王,见他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便知自己方才该是应对正确,拱手赔罪道:“微臣的外甥顽劣,冲撞了摄政王,还请摄政王宽恕。” 摄政王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今日老夫人寿辰,凡事先不计较,刘大人日后好生约束就是。” 刘尚书头垂得更低了:“微臣领命。”一边伸手引路:“摄政王这边请。” ** 薛池面红耳赤的跑了回来。 曹七姑连忙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表姐,跑这么急做甚?满头都是汗,快擦擦。” 薛池呵呵的笑,拿了帕子擦额上的汗。 一边婢女有眼色的端了盏酸梅汤送上来,薛池接过一饮而尽,这才稍稍平复了躁热。 姑娘们说了好一阵话,约好中午寿宴过后来斗百草玩。 正这时便有婢女来请入席,众人都尾随她而去。 薛池没了说话的心思,只随着曹七姑、曹八姑二人向前行。 到了宴厅也贴着两人坐下,心中琢磨着会不会有人找来,不过今天是刘老太太的寿辰,对方应该顾忌刘家的体面,不会闹大吧? 过得一会儿仆妇们开始鱼贯上菜,众人向刘老太太祝酒,正式开了席。 薛池见事发了一阵,并没有仆从进来找人什么的,刘家各人神色也都是正常,将心放下了一半,低头去挟菜。 头一低就见面前放了碟切成寸段的腊肠…… 刘姑娘坐她对面,见她盯着腊肠发愣,便解释道:“妩姐姐别看这道菜其貌不扬,这却是我们家传了三代的方子。选用的是黄牛脊骨下最嫩的一条肉,用数十种香辛料腌制后灌入肠衣。香浓咸鲜,食用时添任何佐菜都属多余。我祖母最爱吃这个。寻常宴客因瞧着品相不佳,并不上桌。只是祖母寿辰,特特的吩咐了要上一碟。” 其余各人听了,不免夹上一小段品尝,都觉得味鲜。 薛池呵呵的笑,实在伸不出筷子怎么办……? ** 花园中有个八角亭用屏风围住四面。 刘尚书坐在亭内,一面向摄政王回话,一面举壶劝酒。 少顷仆从端上来一碟腊肠,摄政王垂眼一看,刘尚书不免满头冒汗,连忙道:“上不得台面的粗鄙菜式,快撤下去!” ** 屈宝玉躺在床上直叫唤,刘夫人因要宴客,分不出神来照顾这外甥,只让大夫来看过。 大夫给屈宝玉上了药,并不敢保证有没有伤及功能,只说要服几剂药再看,一时将屈宝玉急得上了虚火。然而他谨遵医嘱,只能在房中静养。此时吡牙咧嘴的半躺在床上,婢女在床上架了张矮桌,将饭菜送到房中来给他食用。 屈宝玉嘶着声,一抬筷子,猛然看见一碟腊!肠! 对,就是今天出镜率极高的腊!肠! 屈宝玉一时看得痴了,荒谬的念头涌了上来:那小贱|人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她是不是个傻愣的正好给他遇上了? 婢女知道他情绪不佳,生恐惹怒了他,看他盯着腊肠,不由得小心翼翼的替他布菜,挟了一段腊肠放到他碗里。 荒谬的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屈宝玉就回过神来,嚎了一嗓子:“腊肠啊!腊肠啊!该死的贱|人!耍猴呢啊!” 薛池若听到,一定会说:不对啊,我明明是耍猪啊,你有猴聪明么? 屈宝玉完全不明白舅舅为何压着不许寻人,歇斯底里的把桌子一掀,腊肠滚得满床都是。   ☆、第36章 斗百草 薛池沉默着用完午宴,发觉真的可能危险已经过去,胆儿渐渐的又肥了起来。 此际各家夫人们应酬闲话说完,内院也搭了个小戏台请各家夫人们看戏。 姑娘们年纪轻坐不住,便如同先前约好的来一起斗百草。 刘姑娘道:“你们说是要文斗还是武斗?” 所谓武斗,就是两人各寻一根草,反别着各朝一方拉扯,谁的草扛不住断了谁就输了。 所谓文斗,就是要看谁找的草多了。 众人想了想,都说要文斗。刘姑娘便命下人取了香来道:“如此便各自在园中去寻草,以一柱香为期在此汇合。每人需先取一样物件出来,前头三名胜出的可得了去,你们看如何?” 其实平日她们斗百草多是最末一名改日为东,叫一桌席面便罢,但改日再聚时又有许多人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到场,因此比起输赢来并不大上心。 今日刘姑娘改了赌注,反倒令众人都来了兴趣,齐声应好。 便有丫鬟取了个托盘来,依次到各位姑娘位面前收取赌注。 刘姑娘作为主家,率先就取了耳朵上一副五彩枝镶白玉如意瓶的耳环下来放在托盘上。这副耳环做工十分精美,色彩绚丽,今日刘姑娘戴出来待客,显然也是心头好。 这样一来就显得她十分大方了,在座诸人都是心气高的,并不肯落后,纷纷褪了首饰下来,原先预想中的帕子、香囊倒是没人拿得出手了。 曹七姑见状取了腰间一块五蝠玉佩,曹八姑便将手上一只灵雀衔玉珠的镯子放了上去。轮到薛池,她琢磨着这一身都是小曹氏精挑细选的,颇有些舍不得。一抬手,宽大的纱袖滑下,露出一截皓腕来,腕上戴的那串红澄澄的鹤顶红蜜蜡串珠自然是不成的,倒有串贝壳手串使得。 这串贝壳手串是她原先那些贝壳饰品碎了后余下的零件,她挑了完整的贝壳令人将上头的胶痕磨去,凿了孔串成手串,五彩的颜色夏日里戴着倒是好看。 这在薛池印象中自然算不得什么贵重物品,现代潜水、捕捞的设备都很先进,许多古代不易得的东西现代要多少有多少,因此她伸手便将这串贝壳手串捋了下来。 众人见这串手串,不免都多看了几眼。 曹家有意与刘家结亲,两家小辈心中都是有数的,刘姑娘看曹七姑、曹八姑都待薛池十分亲呢,便也有意给薛池脸面,笑着道:“妩姐姐这手串的珠贝颜色真是艳丽,竟从未见过。” 薛池心道:可不嘛,只有你们想不出的,没有他们不敢染的。 当下笑道:“家里铺子上有回收了一批,后头确实再没见过如此艳丽的。我那还有许多,妹妹喜欢回头便送些过来,你手巧,指不定串得更好看了。” 刘姑娘呵呵的笑:“可不用了,今日我可是占了地利,姐姐且看我怎么把它赢到妆匣里去!” 曹八姑一拉薛池的袖子:“她不要我要!” 薛池一挥手,一股土豪气:“都有,明日到我家来,任你去选!” 融妙一看她小人得志的模样,气得咬牙,一狠心就将头上一支玲珑响铃簪给拔了下来。 三姑娘融妍看了欲言又止,心道这支簪还是新打的,融妙才戴了一回,这响铃要响得好听也不是什么师傅都有这手艺,融妙指定回头得后悔。 各自压了赌注,婢女点着了香,为了公平起见,每位姑娘只带一名婢女,各自分头往园子里去了。 薛池见重紫往日显得稳重些,便特特的指了她跟着。 薛池慢悠悠的走,重紫则拎着个篮子使劲的盯着地面。 薛池见重紫但凡出现一株不同的草便采了,开口道:“你光采摘了也是无用,须得对得出名字啊。” 反正她是对不出的,开玩笑,鱼她就认得出名字。菜又没种过,就是种过菜那也没种过草,除了特别常见的两种草她叫得出名,其他的她统一称为“草草草”。 在这方面土著千金就比较有优势了,斗百草是她们常年的娱乐,这回认不出,听人报出了草名,下回也就认得了,累计了十数年的功底,薛池完全不想去拼,反正她也不心疼自己的手串。 重紫轻声道:“姑娘的手串就这么没了多可惜啊!您放心,我们小姐妹也斗草的,先都摘了,回头让叠翠也一起认认。” 薛池觉得也有道理,对重紫道:“好罢,不过我也没想着要赢,若真赢了算你们的功劳,许你们各挑一件首饰,如何?” 重紫小心的看了她一眼:“替姑娘做事是应该的,奴婢不敢算功劳。” 薛池见她比自己还矮一个头,再怎么装着沉稳也显得稚气,不由笑着去摸了摸她的头:“算我硬赏给你们的,好了吧?”说完也是兴致勃勃的转身弯腰去看地上:“唔……我也来找。” 重紫感觉到额上残留的温度,不由愣住了,过了一会两眼亮晶晶的,抿着唇笑,略露出了两分活泼上前两步:“草丛里蚊虫多呢着,又怕弄脏姑娘的裙子,您站一边,让奴婢来罢。” 薛池一想也对,毕竟她是来做客的,依言站到一旁小径上,一边四处打量,一边亦步亦趋的跟着重紫。 两人越走越远,到了一处紫藤花墙边,听得花墙后头人声嘈杂。 薛池心道今日已经惹了事,还是不要乱闯了,正准备叫了重紫换个方向,就见花墙后头有一行人绕了出来。 薛池微微一愣,看见几个粗壮婆子抬着箱笼走在前头,后面出来几个穿着艳丽的女子。仔细一看,凌云竟然也在其中。 凌云一抬眼,也看见了薛池,她脸色一变,忙向薛池使了个眼色。薛池心中没想明白,却已经是本能的转过身去了。 这紫藤花墙后头是一所偏院,今日权且给凌云等人更衣歇脚的,此时倾月坊已是表演完了,又被赏了顿寿宴,用完膳收拾箱笼领了赏出府。 潘娘子掂了掂荷包,觉得刘尚书府上手面不如上月的白侯府大,但也算不轻,眯着一双笑眼只恍惚间看到了薛池的半张脸,她一时住了脚,总算不敢放肆,低声疑惑道:“我怎么见这姑娘有些面熟?” 凌云嗤了一声:“娘子你且看看她的穿戴,也敢和她说面熟,仔细被人赏几板子。” 潘娘子见薛池身着牙白的短襦,宽宽的袖子镶了三寸的纱边,一条越绫俏绿裙,纤腰上束着织金串珠腰带。两髻上绕着珠网,一副细致的童子骑鹿耳环。 通身的华贵气度,必是官家千金。一时便以为自己平日领着众人献舞,见多了贵人,贵人姻亲颇多,见到容貌相似的不为奇。当下不敢再直愣愣的盯着看,领着一群人贴着墙边出去了。 凌云待走了一路,猛然的摸了摸头道:“咦,先前我洗脸,将那琥珀额饰摘了,竟落下了。” 潘娘子道:“小晋又没进来服侍,让小英替你去取。” 凌云琢磨一会,蹙着眉头:“不用了,我一时拿不准放在何处,似有两三处都有可能,她去了找不着反倒耽搁些时候。我自己去寻了来,横竖你们抬着箱笼也快不了。” 潘娘子不以为意道,素日就嫌凌云不好伺候,此时落得轻省:“那你快些。” 凌云淡淡的嗯了一声,往回走去。 旁边一名舞伎翻了个白眼:“瞧她那矜持样儿,走路也怕踩死了蚂蚁,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潘娘子啐了她一口:“她就有这本事让人求着她,只要能赚钱,老娘就把她当千金小姐供着。你有这功夫,多费些心思练练歌舞!” 凌云待一绕过她们的视线,立即拎起裙摆向前奔跑,跑回原处果然见薛池还站着呢。 薛池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不由露出个笑容来:“凌云姑娘,你后来无事罢?” 凌云心中一暖,也微微露出笑意来:“我无事,不必担忧……” 旋即面色一整:“倒是你要仔细。” 薛池笑:“你说那肥猪啊?回头我一家去,他必没机会见着我的面,便也无事了。”七爷也是一样,反正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吧,而且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个多管闲事的。 凌云心下稍安,又道:“多谢融姑娘救我这一回,只是往后看见我,远远避开才是……若让潘娘子认出你来,对你名声有碍。”被山匪打劫过,怎么都该瞒着。 薛池摇摇头:“我那时形容狼狈,她未必认得出。就算认得出了,谅她也不敢胡言乱语。就算她胡言乱语了,我死不认账,她还拿得出证据不成?刘叔刘婶托我照应你呢,待我此间事情平息了,再使人约你出来说话。” 凌云神色黯然的看着她:“融姑娘,今日你救我一回,咱们俩不相欠了。我……是个歌舞伎,你是官家千金,怎能相交?刘叔刘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薛池知她心结,上前一步拉了她的手:“身份是面儿上的事,相交贵在人品。我们本已相识相交,倒还要与你绝交不成?再说来日我想法暗里让人照应你,私底下再请了你出来说话,旁人也不知道,惹不了麻烦!” 凌云暗忖她年幼,又是才刚回到平城,不懂其中凶险。虽心中这般想,看到薛池的笑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心道时日一久,她必定明白其中的要紧之处,局时不用明说,两人也自没了来往。 因此并不扫兴,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37章 太后 重紫像只辛勤的小蜜蜂,不过多时就拔了满满一篮子的草。 薛池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道:“走了,咱们回去。” 重紫直起腰,小脸红扑扑的,抬起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笑着道:“姑娘,咱们准能赢!” 薛池挑眉:“是嘛!” 两人说笑着越走越远,这一角渐渐寂静下来。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呼哨声,划过整座尚书府。 随着这声音,旁边一棵茂密的樟树上头的枝叶剧烈的摇动起来,不一会儿竟然从中钻出个人来,他身一沉,利落的跳到地上直起身来。 这人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拔腿就大步往园中一方走去,不多时来到一座八角亭下。 亭下须臾之间就聚来许多这样的侍卫。摄政王每到一处,他们都会分散隐匿到各处暗中警戒。 摄政王缓缓的步下台阶,刘尚书微躬着腰背一路相送,直到了尚书府大门外。 摄政王回身淡淡的道:“刘大人留步,本王不在朝时,有劳刘大人了。” 刘尚书深深的作了个揖:“但凭殿下吩咐,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摄政王似乎微微勾了勾唇角,转身上了马车。 今日刘府一行一切如常,侍卫统领简略回禀后便无话可说,然而他握了握拳,略有些迟疑。 摄政王似乎没有看他,却漫不经心道:“还有何事?” 侍卫统领想到那女子言行古怪,又一副认识摄政王的情形,还是开口禀报:“今日殿下在园中所见女子,是敬安伯府的大姑娘融妩,由敬安伯妾室曹氏所出。她今日解围的是凌云姑娘,据袁林回禀,她与凌云似有私交。” 一个伯府姑娘与歌舞伎有什么私交?摄政王终于从文书中抬眼看向了他。侍卫统领一凛,忙一字不漏的将袁林回禀之话学了出来。 私心里侍卫统领是觉得这薛池很傻缺的,一个贵女不讲规矩讲什么义气,但这样的人不坏,也不讨人厌就是了。 侍卫统领别看五大三粗的,有张会说话的脸,一五一十的把心思写在上面了。 摄政王随意一瞥就扫描了他脸上的文字,长眉一挑道:“待吃过苦头了,才学得乖。” ** 不得不说重紫和叠翠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真的助薛池得了个第三名。 整整一大盘子物件,由头名先挑了十件去,第二名挑了九件,最末还落了八件到薛池手里。 薛池乐呵呵的,白得的谁不喜欢啊!回家的路上一个劲的夸重紫和叠翠,又一定让她们各挑一件喜欢的饰物。 重紫挑了个碧玉镯子,叠翠挑了块玉佩,薛池又令她们马上佩上,然后连声夸“相配、好看”! 把两个小丫头一腔热血都鼓得蹦蹦哒的,亮晶晶的睁着眼看着薛池,恨不得让她再交待下任务来表现表现。 薛池回了院子就见信娘站在外头伸着脖子等她,见她回来便笑着道:“大姑娘可回来了,因是姑娘头一回出门做客,夫人心焦得很。” 薛池上前去拉了拉信娘的手:“今日发了一注小财,回头也要分你一份。”说笑着就往里头去了。 小曹氏当然不至于心焦,但也确实有些担忧就是了,见薛池喜气洋洋的回来便问道:“今日可不曾有事罢?” 薛池心道自己戳了人家的腊肠这事可羞于启齿,便摇了摇头道:“无事无事,一群姑娘家,说话秀秀气气的,能有什么事。我斗百草还得了彩头呢!” 小曹氏微微一笑:“那便好了。” 薛池犹豫了一下,小曹氏心下发奇,道她咋呼呼的人,扭捏的样子可少见了。 因此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薛池道:“我回来的路上想了件事,不知可行不可行,先向您讨个主意。” 小曹氏吊起了好奇心:“你说罢。” 薛池道:“今日在刘府,听人提起了凌云,便想出这一桩事来,不知可不可赎她出来,替她消了乐藉?” 小曹氏面色一整,盯着薛池。 薛池扁了扁嘴:“知恩需图报嘛。” 小曹氏叹口气:“你为何不听劝?你们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你如何能与她沾惹上?” 薛池道:“我自然不会亲自去替她赎身,不是可以遣人去么?无碍的无碍的,娘,您帮帮我。” 小曹氏见她一片赤诚,心中也软了三分,仍是没好气道:“此事却帮不上。她家是先帝亲自定的罪,因她素日里有些才名,原本要贬为官妓,网开一面贬为歌舞伎,已经是天恩了。圣命难违,因此她并不同寻常歌舞伎,不许赎身销藉的。” 薛池一听,大失所望,原本她还以为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今日凌云的处境她看在眼中,虽然凌云是凭本事吃饭,然而身份低贱,不然那肥猪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欺辱她? 小曹氏看她失望,心中一动,想到皇家的旨意,也只有皇家才能改,此事求到太后与皇帝身上却是容易,只是……她怎会为一个歌舞伎而去向太后低头罢了,因此轻叹口气,并不多说。 薛池有些郁闷的回了房。 她虽然有心帮助凌云,然则如今身上的一针一线、身边所有服侍的人都是小曹氏给的。小曹氏不愿意,她便没有任何能量可用。只得叹了口气,将之放在一边,日后再图他法了。 此时迫在眉睫的,却是嫁人这一桩事。 自从赴了刘家之宴后,薛池便因为到了不得不相看人家的年纪,频频被领出门做客。时日一久,她是太后侄女儿的身份便也渐渐为人所知,虽是庶出,但谁也不敢小瞧了去。因此薛池每每要被一波x光透视一次,照得次数太多,她老怀疑自己会得癌了! 唯一算好的副产物便是也有了几个合脾气的手帕交,偶尔也会下了帖子相邀游玩,令她更深的融入了古代。 这日她关着门一套健身操练下来,不免汗流颊背,令人抬水来沐浴一番,却不料头发还未干,信娘便捧了一个匣子过来:“姑娘快来看看,明儿早早起来就用这些头面,还要先将衣裙配好,免得乱了阵脚。” 薛池唬了一跳,连连摆手:“可不要再去赴宴了罢?昨儿才出去过!你看看我,腰身都吃肥了一圈!” 信娘被她惊恐万分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拿手点了点她道:“您就贫罢!” 薛池忙道:“好信娘,你就说我不舒服啊。” 信娘看她果真坐到床边要躺下了,连忙拉住了她:“大姑娘,这回不去也得去,可推不得的。” 薛池奇道:“谁这么大脸面啊?”她如今在平城也算一号人物,就连融妙等人也顶多暗里瞪她两眼,并不敢口出恶言。融妁几个甚至暗里还向她示好。 信娘托她站了起来:“是宫里派人来传了话,让姑娘和夫人明日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呢。” 薛池微微一愣。先前太后几番赏赐各种珍宝下来,按说小曹氏该自请入宫谢恩,然而小曹氏东西照收,却并不理会这一桩。 此番太后点明了,确实也是推拒不得了,因此也不多废话,令婢女开了衣箱,几人翻捡起来。 最末选了件霜白镶湖蓝边的宽袖上衫,下边配一条湖蓝长裙,裙边以滚针绣了水波纹。信娘拿去给小曹氏看,小曹氏也道可。几名婢女忙将裙子仔细的熨了一遍。 小曹氏并没叫薛池过去说话,早早的就熄了灯歇下。 薛池心中对太后好奇已久,反倒添了些心事,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阵才睡着。 只是第二日她起床一看,小曹氏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就明白小曹氏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平静。 ** 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太夫人已是醒了好一阵。 翡翠见她神情肃然,手下梳头的动作便放缓了许多,不敢打搅。 太夫人忽然道:“去把云嬷嬷请来罢。” 翡翠吃了一惊,立即应了,放下梳蓖垂手出去。 云嬷嬷是太夫人的陪嫁丫环,当年嫁出府去后又回来做了管事娘子,不幸有一年男人孩子都染了时疫去了。云嬷嬷便也没再嫁,一直陪着太夫人。上了年纪后已经不当差了,只闲时陪太夫人说说话。许是因着孤苦一个,精神气同太夫人没法比,近年太夫人已经甚少再使唤她了。 此时悲翠请了云嬷嬷过来,明珠已经帮太夫人梳好了头,太夫人正端着碗粥用勺子慢慢搅动。 云嬷嬷驼着背,眯着眼睛上前了几步:“太夫人。” 不必太夫人吩咐,婢女们已经搬了锦凳来让云嬷嬷坐下。 太夫人道:“这般早,吵了你了。” 云嬷嬷摆了摆手:“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奴婢早就醒了,就躺在床上等着天儿亮呢。” 太夫人指了指桌子:“先用些。” 太夫人当年的陪嫁丫环也只剩云嬷嬷一个了,素来待她是极优厚的,因此云嬷嬷道了谢,用了半碗粥。 几个丫环收了碗筷出去,留了两人说话。 太夫人默了半晌才道:“今儿曹莲华领着妩丫头入宫去了……我这心里啊,不上不下的。” 太夫人年纪与云嬷嬷相当,然而儿孙绕膝,每日许多人事要她操心,非但没衰老,反倒精明健旺。 而云嬷嬷无所事事,孤寂日长,早没了记性,此时想了半日才想起曹莲华来。 但太夫人也并非要等到她的回应,自顾自说:“曹家成了皇帝外家,多好的事啊……却可恨我们融家有两个曹氏女。” “你说怎么这般古怪,她自回来就在院子里呆着,不声不响的,要闹起来我倒放心了。” “关了十八年,岂有不恨的,云春啊,我怕我们受不住她这一恨。” 云嬷嬷捂着嘴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女人出嫁了就靠夫家,就是顾念着大姑娘,莲夫人也不会对您和伯爷做什么的。”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不会对自己和融进彰做什么,但对曹芝华做点什么怕是免不了,太夫叹气:“语淮是长子嫡孙,为了他,芝华也不容有失啊!” 云嬷嬷默然无语,这就是个死结了,明知莲夫人受了弊屈,却想着让莲夫人别报复……除非那莲夫人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面人。可莲夫人非但不是小门小户,还是得了势的太后娘家出身,再看原先她在府中同伯夫人争锋相对的样子,想让她不要兴风作浪,也无异于让虎不要伤人了。 太夫人紧蹙着眉:“真不知她今日会同太后说些什么。” 实际上小曹氏与太后除了最开始的行礼请坐之外,姐妹相对默然无语。 薛池立在小曹氏身后,默默的打量着。 一整块黄色玉石雕的缕花香炉袅袅的升着一缕清烟。随着光线的跃动,墙壁上的锦缎上用同色丝线暗绣的花朵似乎微微的舒展着花瓣。 太后打扮得华贵异常,头上比次插着两对宝石步摇,一身明黄色的华服衬得她像一个不可直视的发光体。容貌与小曹氏有七分相似,然而太后一身贵气,眉眼间满是威仪,小曹氏却是娇美动人。 姐妹俩清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太后一招手,对薛池道:“好孩子,来,姨母看看。” 薛池缓步过去,太后握住她的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拍了拍她的手道:“早就想接你们进来,只是皇帝虽年前已登大宝,后宫中的事务却非一两日能厘清。姨母今日才得了空。” 薛池微微一笑,还没想好什么客套话,太后就放了个炸弹:“你和你娘亲年轻时真像,看着就让人喜欢。你娘亲嫁了人不便,你就在宫中住一段时日,好好陪陪我,咱们姨侄俩也好生熟络一二。”   ☆、第38章 皇帝师傅 薛池糊里糊涂的就被留在了宫里。 回过神来一想,横竖太后是想修复姐妹情份,又有曹家二老横在中间,不会将她怎么着,索性安心住在宫中开开眼界好了。 除了信娘,青书、绛衣、重紫、叠翠几个丫头,太后又安排了个女官给薛池,令一行人安置在熙华殿。 越女官领着薛池穿过重重通天曳地纱帘,见薛池被眼前的富丽堂皇震慑,便笑着道:“太后娘娘早令人将这熙华殿修缮一新,就备着让姑娘来住的。” 薛池心道此处距太后住的慈宁宫只有一盏茶的路程,地理位置上佳,怎么会轮得到她来住呢?便问道:“这熙华殿十分华美,该是早有人居住,怎会空置?” 越女官知道这位融姑娘在太后心中比旁人不同,有意引着她说话,此时见她发问,更是知无不言:“原先是住着舒太妃,今年太后娘娘将众太妃俱迁往西苑,此处才空了出来。” 薛池默然,忽听得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一个明黄色的小身影直奔过来,后头还跟着一群人小跑着跟随。 那人跑到跟前薛池才看清,原来是个男童,一身龙袍,头束玉冠。 薛池心中略一思忖,便知这是她的皇帝表弟了。 男童长得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此时跑得气喘咻咻的面上泛红。他转着眼睛盯着薛池看,须臾之间便笑了起来:“妩表姐!”他下了朝便是急匆匆的来了。 小皇帝已经满了十岁,虽然压在他身上的重担使得他比寻常孩童要稳重,但仍是有股压不住的天真幼稚,他显然对薛池十分好奇。 薛池刚要福身,小皇帝就往前迈了一步去扶:“表姐不必多礼。” 皇帝这么友好,薛池于是非常上道的顺势直起了身,笑着道:“多谢皇上。” 小皇帝龙躯一震,双目微睁。 薛池正仔细的观察自己平生所见过的第一个活着的皇帝,便将他的神情俱收入眼底,心中思忖:他这样子的年纪,大概还并没做好孤家寡人的心理准备吧。 果然小皇帝露出一丝欣喜:“表姐此番入宫,便长住一段时日才好。” 大约是这一年来他身份骤变,原先几个玩伴再不敢同他随意说话,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不用说了,天生就处于敌对之位,便是如今他登基,对方心中灰烬也未必全灭。 反而是曹家几个表兄、表姐倒来得亲呢,只是也不如薛池这般大方。教小皇帝一下便生出了些亲近之感。 薛池笑道:“常来常往便是,长住却是不便,我心中挂念娘亲。” 小皇帝哦了一声,露出思忖之色,小曹氏身份尴尬,纵为天子姨母,却也不好明里相帮。 薛池也并没想过利用一个十岁孩童,忙转移了话:“天气炎热,皇上出了汗,快洗漱一番。” 果然随行之人俱带了便服,替皇帝换下了厚重的龙袍,又松了发冠,擦洗过后皇帝一身轻松,便道要手谈一局。 两人在凉榻上坐下,薛池成竹在胸的下了一子。小皇帝见薛池一派大师风范:面上云淡风清,落子毫不迟疑,举手不悔。顿时肃然以待。 然而越下,他眉头拧得越紧,抬眼看了薛池数次,终于忍不住了:“……表姐,你是让着朕?” 薛池啪的落下一子:“何来此言?我可是尽我所能。” 皇帝狐疑的又看了半晌,发觉她真不是让棋,他对于让棋深有体会——谁不让棋给他啊?以致于各种隐蔽的让棋他都不需看出痕迹,已然有了一种直觉! 这位表姐还真是就这水平——一手臭棋! 小皇帝忍不住就笑了:“表姐棋艺堪忧。” 薛池不以为耻:“消磨时间而已。” 小皇帝发现先前种种以为她“奇招迭起”原是“乱拳出击”,自己果真胜她数筹,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满心成就感——他毕竟只有十岁,竟能真正的胜过一位十七岁的表姐! 小皇帝乐不可支的下完一局,又拉着她再来两局。 薛池浑不在乎,又不掉肉又不掉银子,怕什么! 小皇帝满面笑意道:“表姐不如拜朕为师。” 薛池斜睨了他一眼:“好啊。”又伸出手来:“给些拜师礼,可说好,从此徒儿就要靠师傅照应了。”一脸的惫懒。 小皇帝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好说,好说!”连忙招手道:“小安子,快去将那方田黄石取来!” 小安子是小皇帝随行的太监,闻言一溜烟的跑去取了来。 小皇帝从小安子手上接过木匣送到薛池面前打开:“你看!” 匣中绒布上放着一块黄色石料,通体透明纯净,润泽无比,似一块凝固的蜂蜜。 小皇帝道:“这是一方田黄冻石,用来雕刻印章最佳,给表姐做一方小印好了。” 薛池阅读过《珍宝鉴》,知道这田黄冻石万金难求,是印章顶级材料,小皇帝用这个来做收徒礼,又文气又豪气。当下笑着接过,逗小孩一般道:“多谢师傅。” 小皇帝眉头一皱,不乐意的哼了一声。 薛池呵呵的笑,站起身来正式福了福,收起笑容肃然道:“融妩见过师傅。” 这一声让小皇帝身心舒畅,竟比旁人山呼一万声“万岁”还要痛快。他连忙搀起了薛池,一脸按捺不住的笑意:“往后私下我们就以师徒相称。” 薛池心道:不就是角色play嘛!陪小朋友玩要有耐心。她也是给同村小学生当过家教的好不好!那些小鬼才真叫捣蛋难伺候,眼前这个小皇帝真可以说是乖孩子了。 一个小师傅,一个大徒弟,正是滑稽可笑,身边服侍之人都看得怪异无比,偏两人一本正经。 ** 老太太听说小曹氏回了府,有心叫她来问话,却始终不好做得太过急切,只得按捺。 小曹氏更衣卸妆后斜躺在贵妃榻上,半闭着眼睛。 柴嬷嬷坐在她上首,拿着篦子给她通头,一边碎语道:“也不知大姑娘能否应付得来……宫中规矩多,她又是个惯没规矩的,唉,只能盼着太后娘娘瞧在您面上了。” 小曹氏闻言,眼中不由闪过一抹厌恶,旋即闭紧了眼睛,双手攥拳。 自从曹芮华入了宫,姐妹两个鲜少见面。 在小曹氏的记忆中,闺中的姐姐是温婉可亲的,入宫后不得志的姐姐是哀伤中带着柔韧的。 可是今日,上面坐的这个人笑语间就强势的不容置喙的决定一切,陌生得让小曹氏只觉得从不相识。 ** 薛池沉沉的一觉起来,打了个呵欠,越女官一边看着赶紧垂下了眼帘。 果然薛池更不文雅的抻了个懒腰,她转眼一看,见一旁有个香炉正袅袅的升着缕青烟,便道:“这是燃的什么香?” 越女官道:“是安神香。” 薛池道:“怪道比平日睡得沉些,只是我却不喜燃香,往后不必了。” 越女官连忙应下,领着一众宫人服侍薛池洗漱,反倒是薛池自家几个丫头束手束脚的在一边看着。 一时用过早膳,薛池问越女官:“是否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越女官心道这都是什么时辰了才想起这头来!面上却是笑着道:“太后娘娘早说了,姑娘只管随兴,不用管这些规矩,午膳时再过去就成。” 薛池哦了一声,又问:“那有什么好玩的?” 越女官道:“姑娘可要去御花园一游?园中不但有奇花异草,还养了孔雀、梅花鹿……” 薛池不待她说完,便直道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去。 若是往年,越女官并不敢有此提议,宫中妃嫔众多,随便冲撞一个也是事端。不过如今众太妃都被迁入西苑,轻易不许出来,皇帝又只十岁,并未选妃,薛池入御花园便如入无人之所了。 薛池逛了一路,只觉皇家园林果然绝妙,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奇花异草间各种灵动的小动物早已不惧人声,歪着头打量来人,有如仙境一般。 她走得脚累了,便往小径边一块大石上要坐下,越女官连忙拦着,拿了块帕子铺了才让坐下。 薛池环顾四周:“这园子可真大。” 越女官道:“这还只走了十之二、三,姑娘要看完,不坐步撵是不成的。”她早唤了一架步撵在后头跟着,只待薛池要用。 薛池点了点头,随意的转头一瞥,突然全身僵住。 只见在一片芳菲簇拥的小径之中,缓缓走来一人。 他身形高挑而挺拔,身着一身玄色直裰,未着发冠,蓝色的发带被风扬起,面如冠玉而神情淡然,竟不似凡间之人。 薛池看得心中一阵紧张,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七爷。 大约她在他面前尽是出糗,此时情不自禁的一骨碌的站了起来,盯着他道:“你,你……” 然而身边众宫人已经拜了下去:“奴婢参见摄政王,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薛池瞪着眼,张着嘴,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摄政王随意道:“平身。”掀起眼皮来看她. 淡淡的视线让薛池更紧张了,她按住胸口,大喘了几口气才道:“臣女参见摄政王。”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恢复了常态,端正的站好福了下去。 摄政王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规矩正常,不知为何竟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第39章 宫中日常 摄政王不叫起,薛池只得维持着半蹲的动作。 她微低着头,脑海里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所知关于摄政王的信息。 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个惹不得的人,比太后和皇帝还危险。 维持这样的姿势不过片刻,腰腿就有些发酸了,额上一滴汗珠沿着面颊滑到下巴尖,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薛池心中打起了小鼓,琢磨着这摄政王难不成要教训她两次无礼?偷偷的抬眼瞄了瞄摄政王,见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吓得赶紧又低下了头。又暗忖前两回摄政王都并没和她较真到底,大约也并不小气,自己自救一下他大概也会一笑而过罢。 摄政王见她难耐的挪动了一下,又赶紧装成纹丝不动的样子,不觉好笑,正想开口叫起。 却见身前飞过一只蜜蜂,这薛池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拿了手上团扇对着蜜蜂一拂,若无其事的顺势就站直了身,呵呵的陪着笑道:“有只蜂儿,莫叮着殿下了。” 摄政王挑了挑眉,眼神一沉。 薛池心中也一沉,束手站在一边。 越女官和信娘几个吓得汗都出来了,战战兢兢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摄政王颔首:“园中花木繁盛,蜂蝶自是不少。” 薛池舒了口气:“是啊是啊。” 摄政王又道:“方才见融姑娘身手敏捷,便有劳融姑娘随行替本王驱赶蜂蝶了。” 薛池微张了嘴,心中叫苦连天:早知道刚才就死忍着了! 却再也不敢违背,只得憋憋屈屈的道:“是。” 摄政王转身向前走去,从人始终都与他相距两丈之远。 薛池左右看看,便也想落到后头,谁知他一回头淡淡的道:“还不就近跟着?” 薛池一咬牙,亦步亦趋的跟上。 摄政王道:“天气炎热,不如顺便打个扇。” 薛池心道:md,你知不知道,我出门可没吃药! 只是任心中如何翻涌激荡,理智始终还是操控住了她的举动,令她居然面带笑意,抬起手不紧不慢的替摄政王打起扇来。 摄政王斜斜的看她一眼:“清风无力屠得热,融姑娘不妨多用些力气。” 薛池一抬头,眼中凶光闪烁,摄政王微一挑眉:“嗯?” 他语音拉得长长的,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薛池这只气球,薛池咬了咬牙,拿起扇子就是左开右合狂扇起来,一不小心扇子打到了摄政王的发带,令其向前一甩,边缘正好甩在他眼角。 信娘忍不住就发出一声惊呼,重紫几个不由全身战战,越女官面色也变得雪白。 摄政王抬起手,修长的指头挑起发带顺到脑后,动作不紧不慢,他眼角被异物所侵而微带了一点红色,令其平添了一股邪气。 薛池怔在当场,似为即将到来的后果惊吓过度,又似被他神情所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过了一会,似血液回流,薛池呵呵的干笑起来:“臣女有罪……” 她可不敢说“罪该万死”,万一人家顺势就赐死怎么办! “殿下宽厚仁慈,还请恕罪。”这回可是规规矩矩的福下身去,一动也不敢动了。 摄政王轻笑了一声:“本王不宽厚,也不仁慈。” 薛池心道: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摄政王就道:“你心中定在想本王还算自知。” “没有没有!”薛池忙道。 摄政王又道:“哦?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自知?” 薛池目瞪口呆,这种胡搅蛮缠,根本是她的专利,怎么一介摄政王也这样恶劣!她算是看出来了,他今日就是存了拿她开心的意思。顿时心也不慌了,气也不喘了,恼怒道:“臣女心中总是想着殿下英明神武,睿智厚德,半点不敬的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殿下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臣女也只得听着。” 越女官腿都软了,心道这融姑娘还真是胆大包天,到这时候还敢刺摄政王两句,暗指他即自知又不自知!这可如何是好,该怎么向太后报信,总要救下她一命才好,一时她东张西望,想看看远处是否有小宫人路过,好使个眼色令带个口信。 正此时就见一群人从小径远处走来,越女官定睛一看,见是小皇帝及从人,心中不免一松。 果然小皇帝奔至面前,兴高采烈的唤了一声:“皇叔!” 又咦了一声:“表姐这是怎么了?” 薛池见礼道:“臣女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小皇帝抬手将她扶了起来,顺道朝她使了个眼色。 薛池一怔,明白小皇帝原来是来救场的。 就听小皇帝对摄政王道:“皇叔,朕这表姐还是头一回入宫,朕看她毛毛糙糙的,正预备让两个教习嬷嬷来调|教一番,皇叔以为可好?” 他此时对着摄政王说话,却正侧对着薛池,薛池便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攥着衣袖边,这才明白这孩子虽瞧着天真的同摄政王亲近,其实心中却十分惧怕,难得他还敢出来救场。 薛池心中不免感动,暗问自己为何毛毛糙糙的沉不住气,反倒为难一个孩子了! 当下不敢再轻易开口,垂首而立。 摄政王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自小皇帝出现后便收敛至无,此时目光一扫,似乎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只是道:“皇上做主便是。本王先出宫去了。”说着转身便走。 待他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花木间,小皇帝才算吐了口气,回过头来嗔怪的道:“表姐,朕下了朝就来寻你,却听人说你在同皇叔游园,吃了好一惊。” 薛池一弯腰,悄悄的附在他耳边道:“真真多谢师傅搭救,他喜怒不定的,可吓死我了!” 小皇帝顿时喜笑颜开,负着手老成的道:“谁教你是朕的弟子!” 说着向后一伸手,从小太监手中取了本棋谱出来:“这本棋谱给你,你先看着,朕要去上书房上课,申时末再来寻你下棋。” 薛池接过,点了点头认真的:“弟子谨尊师命。” 小皇帝龙心大悦,唇角含着笑,转身负手摆足了架子迈步走了。 薛池站在原地发了一回愣,又坐下认认真真的翻阅起棋谱来。 几名丫鬟和宫人都擦去了冷汗,站在一边服侍。 过了一个时辰,便有宫人找了来:“融姑娘,太后娘娘召您一道用午膳。” 薛池应了一声,收起棋谱交给一边立着的信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笑道:“这棋谱沉了心去看,倒也有几分意思。” 信娘爱惜的用帕子将棋谱包起道:“正是,姑娘往后好生跟万岁学就是了。” 越女官一招手令步撵前来:“姑娘累了一上午,还是坐步撵轻省,此时日头正毒,也免得走出身汗来。” 薛池也觉周道,坐上步撵,待出了园子上了青石道,没了树荫遮日,就另有宫人举了伞来。 待到得慈宁宫,太后看她一眼,便斥责越女官道:“可见你们服侍不用心,妩丫头面上都晒红了。” 越女官不敢自辩,忙跪伏在地。 薛池笑道:“太后娘娘可错怪她了,我这并不是晒的,只是这天太热,略动一动就面红耳赤的。” 太后又看了一回,也不再多说,让人替薛池更衣洗脸,一番收拾下来,让人端了半碗酸梅汤给薛池:“先解解暑热,却也不能用多了,还需留着肚子用午膳。” 薛池道:“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便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多礼,只管叫哀家姨母便是。” 薛池笑笑,若有所指道:“入宫前娘亲便令我万不可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 太后目光一敛,慢声道:“也罢,不勉强于你。时日久了,你便知道这人啊,实在是该随境遇而变通。” 太后身侧的一名心腹宫人,叫秋蝉的便道:“太后娘娘这么一说,婢子便想了起来,去年冬里刮起了大风,颐容园里一棵粗壮的大松树被连根拔起,反倒几根瘦竹安然无恙。当时不解,此时才明白那松树遇风不动,竹子却是顺着风意,自然结局不同。” 太后略微满意的颔了颔首。 薛池只是一笑:“果然是太后娘娘身边才有这等人才,我竟从未从这些花草树木上想到此种道理。” 不知为何,越女官等人惧怕摄政王如虎,薛池在他面前却有股横气,大约是与他见过两回,潜意识中觉得他并不会如何。 可太后神情和蔼,薛池却是慎之又慎,并不敢随意开口。 太后招手令人上菜,每人一桌,巴掌大的碟子上了数十碟。 秋蝉立在太后身侧,待她目光一动,便迅速的替她布菜,有如臂指一般。 两人默默的用完膳,宫人端了茶水来服侍着漱了口。秋蝉扶着太后到外间坐下,薛池亦被招到了太后身边。 正这时外头有个小宫人隔着帘子向个大宫女禀话,过得一会便有人进来回话道:“太后娘娘,潘太妃闹起来了,说御膳房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供给的膳食难以入口……” 其实潘太妃还说了“先帝尸骨未寒,太后就戕害昔日姐妹”,只是这话宫人怎么敢传。 太后拿了一方销金手帕按了按唇角,面上微微带着点笑意冲秋蝉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秋蝉点头应是,自去了。 太后叹了一声对薛池道:“每日里尽是这些闲事。”旋即又道:“可宫中长日漫漫,若是手中没有这些闲事,才是难度。是以真正能平心静气不争不吵的人没有,争权夺利的人多,无事生非的人更多。”   ☆、第40章 惊马 薛池见太后话里话外尽是意味深长,不由笑道:“太后娘娘这些道理,恕我鲁钝,竟是听不大懂。我娘亲常说我就是块顽石,只知直来直往,不比旁人七窍玲珑心。” 太后闻言微微一笑:“不急,你还年轻,慢慢教也就是了。” 一时又问起薛池的喜好来:“也不知你喜欢玩些什么,尽可教人置办。” 薛池道:“从前日子枯乏,困于一院。并没什么喜欢的,唯独只盼着一桩,就是四处游览,且先将宫中逛个遍便是。” 虽薛池话中带刺,太后却只是目光一动,微微颔首:“也好,从前宫中人多事杂,如今皇帝还未到选妃的年纪,难得清净。过两日接了你几个表妹进来,陪你一同玩乐。” 薛池笑着应下。 过得一阵秋蝉便面色微凝的走了回来,太后便对薛池:“好了,哀家午时要小歇一阵,你先回去。” 薛池只作没发现异样,依言告退。 其实宫中住着众多嫔妃,玩乐的地方自是不少,先帝就常令嫔妃穿上不同服色,分为两队来进行蹴鞠、马球等比赛。 没两日下来,薛池在宫中看多了景致便觉乏味,终于打起了骑马的主意,同小皇帝一说,小皇帝便连声称好:“表姐,在马术上朕亦可为汝之师!”眉眼间尽是得意。 薛池看他这样子真想在他白嫩的脸蛋上掐一把,终于还是止住了手痒:“反正都是弟子了,教一样还是教两样,有甚区别?” 小皇帝一想也是,拉着她去了马场,太监牵来一匹黑马驹,小皇帝指着道:“这是朕的疾风,你看看,它很壮实,跑起来比成了年的马还要快。” 薛池看这匹小马驹确实很神气,也忍不住伸手去摸,谁知它一偏头往薛池脸上一蹭,薛池只觉脸上尽是它的口水,忙不迭的跳到一边去擦,逗得小皇帝哈哈大笑。 薛池再一次控制住要给小皇帝一个爆丁的欲|望,没好气道:“我骑什么马?” 养马的太监就牵出来一匹温驯的母马。 小皇帝好为人师的指导起来:“你从它前头接近它,先牵着它转一圈,喂它些吃食……这只脚先踩着马蹬……别怕,别夹它太紧……”。 薛池小心的爬上马背,宫中嫔妃都有个初学马的过程,宫人总会备一两匹特别温驯的马以作教习,为免伤及贵人,教习用马亦是经过特训,薛池此时骑起来只觉容易,母马平稳的随着牵引慢步向前,过得一会薛池便觉得不够:“让它跑起来!” 宫人闻言看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一挥手:“好,跑!” 宫人便在马身上一拍:“姑娘扶稳了。” 马匹扬起蹄小跑起来,薛池哈哈一笑,宫人随着马匹一路小跑着牵引。 薛池听着指导握紧僵绳挺直上身,努力的捕捉马的节奏,以求能随之起伏配合。大约她对于运动很有些天赋,几圈下来不敢说什么花式,也算是会了。 薛池发觉自己非常喜欢这项运动,一再要求:“跑快些!” 宫人不免有些迟疑,偏偏小皇帝也兴奋得一打马:“好,快些快些!”一下就纵马从薛池身边冲了出去。 宫人只得道:“姑娘向前倾些……缰绳也放松少许……”一边给了马匹指令,令它跑了起来。 薛初时被它很颠了一下,随即便觉自己风驰电掣般痛快,不由忘我的哈哈笑了起来。 小皇帝更兴奋了,一牵绳调转马头跑到薛池身边并驾齐驱,扬声道:“表姐,你好生学着,过两日朕让曹家哥哥姐姐们来一道赛马。” 薛池笑着称好,下意识的夹了夹马腹,更加加快了速度。此时宫人早已跟不上马速,自另骑了匹马要赶上来。 正这时变故突生,斜里飞来只鞠球落在地上,反弹起时正击在马眼睛上,马匹嘶鸣了一声,竟是受惊往前一窜。薛池下意识里往右边拉了一把缰绳,好险没有冲到小皇帝的黑马驹上,但马却一路向前狂奔而去。 小皇帝大惊:“表姐!来人,来人!快追上去!” 场边待命的诸人连忙翻身上马向前追去。 马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圈养了猎物的狩猎林,小皇帝一想不由更是惊慌:摄政王常与人在林中狩猎,也不知林中此时是否有人,若有流矢射中了薛池,怕有性命之忧。一时狠甩了一鞭子,一边追一边大声道:“速度快,不能让马冲进林子!” 薛池紧抿着嘴,并不发出惊叫之声,免得更惊了马。先前便听宫人道落马危险,此时虽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了位,也是尽十二分之力稳住。眼前景致都被颠花了,连前路都看不清,只盼着身后众人追上来。 谁知此处距狩猎场太近,马匹纵身一跃跨过了护栏,先于众人冲进了狩猎林中去。 迎面一根树枝向着薛池面上抽来,打得她实在忍不住惊呼一声,树叶碰到了眼睛,生理性的落下泪来。 一众权贵子弟正拉弓要射,摄政王眉头微皱,侧耳倾听,树上斜里跳下个侍卫,向前几步跑近摄政王禀报道:“禀摄政王,似有人惊了马,正往此处来。” 摄政王听到个女声惊呼,心中一动。宫中女眷如今都不得自由出入,太后又不喜骑马,这女子莫非是那融家丫头? 他便抬手按下:“都停手,免得误伤了来人。” 话刚落音,便见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马上一名女子穿着红色骑装,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紧抿着嘴露出倔强之色,偏楚楚可怜的眼含泪光(大雾)。 薛池一看眼前众人,虽晃颠得看不清面容,却是大叫起来:“快让开,惊马了惊马了!” 一时又着急道:“我去撞树好了!”说着竟是努力的去拉缰绳,试图让马往右边树上撞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摄政王哑然失笑,将弓交予身边从人,两步上前准确的抓住了缰绳,纵身一跃就翻身坐在了薛池身后。 薛池只觉得自己的脊背被一片坚韧的热度包围,鼻端却传来一股冷洌的气息,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抢过她的缰绳:“松手。” 她依言松了手,他又指挥道:“向后靠。” 薛池莫名的红了脸,但仍是向后一靠,还好没有出现想象中更深的倚入怀抱的情形,摄政王亦是缰绳一拉身体往后倒,须臾之间就勒停了马匹。 摄政王翻身下马,一掸衣襟,淡淡的道:“下来。” 薛池哦了一声,慢慢的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正想向摄政王道谢,却不料腿一软,整个人往前一个扑跪。 清醒过来时,她发觉自己的手正揪着摄政王的衣摆,脸颊正贴着他的腹部……这姿势……她自己都只能说:绝了! 薛池连忙往后一仰,眼角一瞥,看见旁边围观众人服饰华贵,并不似摄政王的侍卫,便料想都是权贵,便不肯说出真姓名来,装出副跪谢的样子道:“奴婢谢过摄政王救命之恩。” 摄政王目光一转,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情,略让了一步,看着她的脸。 薛池厚着脸皮顶着。 正这时小皇帝冲了进来,翻身下马大喊了一声:“表姐!你没事罢!”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表姐向他投来一个幽幽的眼神:“皇上……姑娘她在纳凉呢,是奴婢,您看错了……” 小皇帝打量了她一番:“表姐,你摔糊涂了?” #猪队友系列# 薛池简直恨不能晕过去,两只眼睛抽筋一般向皇帝使眼色。 小皇帝毕竟只有十岁,刚才又一时情急没反应过来,此时目光往众人身上一掠,顿时恍然大悟,眼一瞪哼道:“也是你家姑娘惯着你穿一样的骑装,朕都看花了眼,快去找你家姑娘去!” 薛池从善如流:“谢皇上,谢摄政王,奴婢告退。”勉强站起来倒退了几步,撒开腿就跑走。 小皇帝忐忑的看了摄政王,呵呵的干笑:“皇叔,这丫头没规矩,没惊着您罢?” 摄政王不置可否,唔了一声。 众人此时方回过神来,上前参拜皇帝,小皇帝待众人都低下头去时,方才擦了把冷汗。 ** 薛池沐浴更衣,躺在凉榻上时,只觉得一身散了架似的。 越女官叫了个宫人来给薛池按捏,一边向她回禀:“……说是二王爷和三王爷领了一班小太监在附近蹴鞠,有个小太监天生力大,因此才选了他,谁知他一脚将这鞠球踢得飞了,竟惊了姑娘的马。” 先帝早年前并无子息,朝臣俱为此忧心不已,谁知人到中年一下连生三子,到他殡天之时,三子俱还年幼。 长子继承大统,二、三子分封为王爷,两人俱是九岁,只差了月份。按照成国的规矩,皇子是要在宫中住到十三岁方才出宫往封地去,二王爷和三王爷便俱都在宫中住着,于学业上也不大上心,每日领着一班太监宫人玩乐,不意这回却玩出个花样来了。 要越女官说这回得幸是惊着了薛池的马,薛池再怎么金贵也比不过皇帝不是?要是惊着了皇帝的马,那后果不堪设想。 太后娘娘已经是为这大发雷霆,下了懿旨去申斥二人。 薛池哦了一声,并不大放心上,才几岁的孩子,调皮捣蛋是必须的,没必要为这个生气,正好这宫人手法纯熟,按得她昏昏欲睡,一时迷迷糊糊的泛起瞌睡来。 越女官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半点怒容也没有,心中不由称奇,又是心弦一松:这融姑娘瞧着是个心宽的,这倒是好服侍了。   ☆、第41章 曾议亲 太后亲自领了太医前来探望薛池。 太医只给薛池开了两幅安神压惊的药,薛池自觉无事,不必去吃这苦药,便都倒了。 倒是小皇帝神情颇有些怏怏的。 薛池奇道:“皇上有何心事?” 小皇帝叹了口气:“……二弟、三弟被禁足了,往后,怕是半句话也不敢同朕说了。” 薛池拍了拍他的肩:“他们还小,胆子也小,大了就好了。” 小皇帝眼神一亮:“表姐说得有理。”全然忘记了自己也不过大他们数月。 原本还说叫曹家几兄妹入宫来玩,但薛池这一惊马,太后便不许众人骑马了。小皇帝也只得遵从,暗地里对薛池道只能等太后忘了这一茬才成了。 谁知小皇帝玩心还未散,朝中便发生了令其头疼不已的事情:众大臣奏请皇帝立后! 照他们的说话,后位不宜空悬,以免阴阳失调——什么鬼! 皇后为天下人之母,旁的不说,每年须得在先蚕坛行“亲桑”仪式(这在以农耕为天的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往年先帝是以贵妃代行),太后为孀居之人,亦不宜操持。无一嫔妃的皇帝,立后便迫在眉睫了。可先行大典,待数年后再成礼。 薛池听了哈哈直乐,宗正寺已经将四品以上官员家中符合条件的女子名册送至太后案前,太后便传了薛池去一道甄选。 因是选皇后,并不要多美貌,只消五官端正既可,要紧的是品行性情。 若是选个奶娃娃上来,在大典上露怯也不成,不妨比皇帝年长两三岁,倒更稳妥些。 薛池见画册上的画像实在是看不出美丑来,又逐一看关于各女的德行描述,却见一个个的仿佛观音下凡,无一不是自小便有仁心,悲悯众人,见一乞丐就要落泪,恨不能缩衣节食也要周济云云。 薛池一边看,一边拉了小皇帝道:“皇上您看这个,吃一只鸡必要将鸡毛都收起立一个冢,真是阿弥陀佛!” 小皇帝被她臊得满脸通红,将面前画册一推跑了出去,太后亦是满面笑意的看着。 好容易选出了三十来人,太后便起意在宫中设宴,见一见真人。又不愿太过直接,就另外广邀众人赴宴:“正好这两年宫中都无宴饮,也是该乐一乐了。” 几位女官拿了节目单子呈上来,太后略看了看,递给薛池:“你有什么想看的?” 薛池看了一番,心中一动道:“我听说凌云的歌舞乃是一绝,不知可否宣她入宫来献歌献舞?” 太后笑吟吟的道:“自是无甚不可。” 薛池一时大喜过望。 果然半月之后太后以赏花名义设宴,广邀各家夫人、姑娘赴宴。众人也是心知肚名,纷纷而来。 ** 曹七姑和曹八姑被引到薛池面前便拥了上来:“表姐!正想找你,这宫中有甚好住的,还不快出宫去,过得几日便是七夕,撤了宵禁,朱雀街上通宵达旦的灯会,这一日各家公子、姑娘都许出门玩耍,最是热闹不过,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薛池咦了一声,心道怎会这般开放,这不简直是官方许可耍流氓吗? 事实上还真是官方许可耍流氓。 成国有两个节日,一曰七夕,一曰元宵。这两日女子都可结伴出游,男子亦可借赏灯相看。回家说予父母,若是门当户对,自无不可。当初太后与融伯爷初会,亦是在七夕节上。 曹七姑道:“表姐,旁的不说,却有许多路边小食。平素都不许吃的,这回尽可偷着吃了。还有各色各样巧夺天工的花灯,平城所有的商户都拼尽全力,要夺一个灯魁。” 薛池听了大喜:“正好正好,那一日我必要想法出宫去的。” 正好眼一瞥,薛池瞧见融家也来了人,伯夫人没来,反倒是二夫人带着几位姑娘来了。见到薛池,二夫人再不敢摆那副尖酸的架子,十分亲热的道:“大姐儿这一阵不在家中,你几个妹妹都想念得很。” 薛池笑着颔首,并不多说。 二夫人讨了个没趣,只得走开。 ** 太后坐在园中宝座上,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各家女子,实则心中已有几家人选。众多宫人私下里又偷偷观察纪录着众适龄女子的言行。 小皇帝躲在假山腹中,从石缝中偷窥着,虽说还是小屁孩一个,但妻子这个重要的位置,也让他忍不住又兴奋又害羞又好奇。 薛池和曹七姑、曹八姑挤在一处坐着,悄悄的耳语。 荣恩公世子夫人领着个小姑娘在同人说话,曹八姑悄声对薛池道:“你看见没?那是我十一妹,今年正好就十一岁。” 原先在曹家,因着年纪相差太大,薛池只顾得上同曹七姑等人说话,并没留意过这个十一妹,此时知道她是皇后人选之一,不由留神看去。见这小姑娘目光闪闪的盯着水榭台上的歌舞,却也竭力装出稳重沉静的样子,心中不由暗道:与小皇帝倒也相配,只是表亲其实不宜婚配啊! 曹七姑道:“祖母倒并不想十一妹入宫,她说……”曹七姑迟疑了一下道:“已是烈火烹油了,倒不需再锦上添花。” 薛池正是发愁近亲婚配的事,闻言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外祖母果然是有见识之人。” 曹七姑又道:“可我母亲倒是满心满眼的盼着……不过祖母估着皇后大约要从三位辅政大臣家中挑选。” 薛池一听,大有可能,皇帝如今每日坐在龙椅上却只是听政做个摆设,太后为了拢权,与辅政大臣联姻是极有可能的事。虽不知未来皇后真实性情如何,总归不用担心近亲结婚了,当下放心了不少。 一时轮到凌云上台,曹八姑忙打断了两人说话:“快看!” 只见包括凌云在内一共八名女子,俱穿着水红色的舞衣,化着飞天妆,个个怀抱着琵琶上了台。凌云率先轻轻的拨了两声弦,珠玉一般的歌声幽幽响起,众人仿佛被牵入了一个幽渺之境,琵琶却突然一声急响,众人一个旋身,像花朵骤然盛开在水榭之上。 曹八姑道:“她们竟是边唱边弹边舞!” 一众舞女有如飞天一般在舞台上轻盈灵动跃动着,声声琵琶随着舞姿时而幽咽,时而激昂,间或有凌云曼妙的歌声响起,歌词顺应舞姿,舞姿贴合着歌词。 众人只觉耳目一新,比起唱念作打的戏曲来更悦目动听不说,亦是更能雅俗共赏。 因是薛池点了名的,太后也不吝让薛池高兴,特地唤了凌云前来赏赐了些金银布帛。 薛池暗笑,心道凌云在太后面前也是露了脸的,寻常人再想欺辱她也得掂量一二,再说她回头就教唆凌云将太后赏的布帛裁成衣裳穿上,也好借这一身狐假虎威。 一时她瞧见凌云退了下去,忙就起身找了个借口尾随而去。 一路被人看见,少不得又说笑两句,等再走去时就不见了凌云一行人人影。 薛池往前走了几步,正待放弃,便听得有人说话,似乎正夹着凌云的声音。 薛池朝一边的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因她已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是以宫人都认得她了,俱都听从。 薛池走近了去听,只听有个女声道:“……凌云妹妹,看到你今日落到如此境地,姐姐也是心疼。不如——你去求求摄政王,自荐枕席,兴许他看在昔日曾与你议亲的份上,也会开口救你……” 薛池心中一突,拨开枝叶,就见有三名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围着凌云说话。 三人俱都是衣着华贵,又想到今日到场之人,最低也是四品官员家眷。 凌云并无一丝退怯,抬眼直视着说话之人:“钱夫人慎言,我不惧污名,然污了摄政王的名声,也不是夫人担当得起的。” 钱夫人显然有丝惧怕。然而旁边一名紫衣少妇却道:“我们说的也是事实,当年妹妹风光无两,却不料时至今日就连活着也是污人名声,若是我,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也免得害人害己。” 凌云昂起了头来,冷然道:“正听说世子爷办砸了差事,写了折子要自请死罪。不料世子夫人亦是如此刚烈之人,不如就一道赴死,万莫学我贪生怕死。” 世子夫人被她一呛,恼急的抬起手来:“你这贱婢!” 薛池喝道:“何人在此!” 几人唬了一跳,见薛池走近,认出是先前立在太后身侧的娘家侄女,忙挤出笑容道:“是融姑娘啊,我们几个正在此闲话。” 薛池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正在表演杂技,好看得紧,几位夫人快入席罢,方才依稀还见有人问起你们。” 三人闻言,那还站得住,立即去了。 凌云叹了一声:“又教你见着我这狼狈的样子。”原是三位夫人在一旁透气,正见凌云等人经过,单留了凌云说话。 薛池摆摆手:“又不是你的错,说来怪我了,不该让你入宫献舞,原以为能令你多添些脸面,水涨船高,旁人不敢随意轻贱你。” 凌云一怔,反倒是笑了:“原来是你!真心歹意我岂是分不清的,怎会怪你。”说话间见薛池隐隐间丝好奇,便摇头道:“想来你方才也听到了,时至今日,于你我也无甚好瞒的。方才这三位夫人当年与我在闺中便是相识。” 薛池拉了她一道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怎么再相逢是这副嘴脸,可是当年交恶?” 凌云道:“怎么会?彼此间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薛池眼珠一转:“难不成是因为你与摄政王议亲,她们嫉妒了?” 凌云面上露出惆怅之色,半晌叹道:“也许就是如此罢。当年……先帝本想将我许给摄政王为妃,不想被人揭露我父亲贪墨修缮河堤的银款,恰逢百年一遇的大水,冲垮河堤,至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薛池面露震惊之色:“这,有没有可能是被冤屈啊……” 凌云苦笑一声:“融姑娘心善,将人往好处想。此事我也问过父亲……虽则不是他一人所为,他所贪墨数额也非如此之巨,但始终是做下了有负苍生之事,我们一家也是罪有应得……” 薛池想了一阵道:“你人在闺中,总是无辜的,你放心,来日我必求皇上赦免你……” 话未说完,凌云就连忙摇头:“融姑娘千万不要!你几番助我,已是沾惹麻烦,若再请圣意,世上无不透风墙,姑娘清誉有损。再说我也并非无辜。我生在凌家倚仗凌家之势,自小锦衣玉食、享尽人间富贵,一朝破家,我自也该承担凌家之祸。凡事有因才有果,就比如当日我因身为凌氏女,风光无两的成为王妃人选,便有今果,被人因妒恨追究前事。” 薛池眉头一蹙:“并非如此道理,若由得你选,我想你许是宁愿荆钗布裙的清苦日子,也不要当初贪墨得来的锦衣玉食。可惜事事由不得你,你也只是受其牵连,而并非为祸之人。当朝法理纵然要入你的罪,但从人情来说,既让我遇上,总该尽一分力替你脱罪。” 凌云一时红了眼眶,以帕掩面,声音哽咽道:“你倒像是个游侠儿,偏偏是个女儿身,又任性得很,怎么说也不听。你且听我一言,一年之内万莫提此事。” 薛池奇怪,凌云按了按眼角,强笑道:“你才刚回平城,自己还未立稳跟脚,一年后行事方才便宜,且还有些内情,我日后再同你说。” 薛池便也应下:“也好,如今皇上也还未亲政,怕也是顾及不到此处。” 凌云便舒了口气:“我先去了,你也回去,莫惹人疑。”因她从前来过宫中数回,路是惯熟的,也不用宫人带领,自去了。 薛池反倒原地坐了一阵,心中十分钦佩凌云,助她之心愈盛,一时又想起凌云与摄政王议过亲事,这摄政王竟也坐看她落到如此境地,想来也是个无情之人。 这一场花宴下来,太后拟定了三个人选,送到钦天监去合了生辰八字,最末严太尉之孙女严锦笙与皇帝八字最合被选为后,正比皇帝还年长三岁。 严太尉虽实际上未手握虎符,但却在名义上统管成国上下军事,又是三大辅政大臣之一。此皇后人选看似是由天定,实际也还是太后苦心筹谋的结果。 然而小皇帝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此时正被徒弟表姐取笑得面红耳赤:“皇上,七夕咱们出宫看小媳妇去~”打趣小学生什么的,真的有点罪恶感哦~ 皇帝咳了两声,努力要做出稳重的样子来,但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想着:那一日人太多,竟想不起来这严锦笙生得什么模样。 薛池取笑了他一阵,知道皇帝轻易出不得宫,也就罢了,自去向太后请旨出了宫去。 轿子才一入融府大门,仆妇们都簇拥上来:“大姑娘回来了!” 因太后令人给薛池备下不少赏人的金瓜子,薛池便说了一声:“赏!” 信娘便拿了个荷包来塞给一个婆子:“好了,你们拿去分了,莫拦着跟,姑娘还急着要去和莲夫人说话呢。” 众人连忙应是,让开了路来。 薛池略一思忖,还是先依礼数去看过太夫人。 太夫人一见薛池到来,估摸着她回来的时候,便猜到她是先到自己这儿,不由得满面笑意,赶紧拉了薛池的手上下看看:“怎的在宫中这半月多,反倒黑了少许?” 薛池笑道:“孙女儿学了骑马,晒了些日头。” 太夫人忙令翡翠拿了盒霜花膏来:“这还是你父亲收来的稀罕物,说是养颜护肤佳品,祖母都是半条腿踏进坟里的人了,哪用得上这个,一直留着竟是给你留的,你正是爱俏的时候,且拿去。” 薛池笑道:“祖母还年轻着呢!非但不能要祖母的,我这还有些太后赏赐的贡物,也要给祖母使用,让祖母再美十年不止。” 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该打!那岂不成了个老妖怪了!” 薛池逗得太夫人一阵开怀,这才回了莲华小筑。 待薛池走了,她打量薛池留下的一堆物件,俱都还糊着黄封条儿,看薛池手面如此之大,显见得颇得太后宠爱,厚赏不少。 太夫人心中一叹,低声道:“还好我融家留了这滴血脉……。” ** 小曹氏见薛池回来,也是流露出了几分激动之色,又关心的问道:“在宫中可没什么为难之事罢?” 薛池道:“如今在宫中,我可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能有什么为难事?” 小曹氏见她一副惫懒的样子,先是瞪了她一眼道:“越发没个规矩,狂妄无礼了。”又忍不住笑道:“你这皮猴,是为着今日的七夕之夜回来的罢?” 薛池点头:“我听曹家妹妹说得有趣,必要去看一看的,您可别拦着。” 小曹氏道:“我拦也拦不住,你是翻窗也要去的。” 薛池哈哈大笑,一时想起初到此间之时被小曹氏关着,夜里翻窗的事来。 两人坐着说了一阵话,薛池将宫中之事同小曹氏细说了一遍。 小曹氏不由黯然:“没想到太后娘娘竟将皇上教成了个纯善的孩子,他如今境况也是艰难。” 薛池哼了一声:“有个权势滔天的摄政王,皇上来日要亲政,想必不易。” 小曹氏心中不免复杂:虽她也感念小皇帝的不易,但让她将昔日之事一场锦被遮盖她却不愿。 薛池只道:“是非曲直总要清算,何必深埋着让它腐烂,面儿上平静未必不是更大的凶险。” 小曹氏将心思略为舒解:“你倒是道理多。”   ☆、第42章 灯市 七夕和元宵在未婚男女心中是大日子,要紧程度恐怕比除夕更甚。 薛池又到了年纪,若她不愿意去七夕灯会,太夫人和老夫人只有心焦的,全没有阻拦之理。 小曹氏早就让人备好了服饰,既要让薛池打扮得出色,却又不能太过贵重招了人的眼。不但耳提面命,令几个婢女紧紧跟着,也遣了两个男仆落后几步不远不近的缀着以随时听命。 每年灯会上都有小童走失,又多有人财物被偷盗,还有被拉到暗巷打劫的。虽然平兆尹派出金执吾在满城巡视,但人多声杂,种种事端仍是时有发生,屡禁不绝,最要紧是自家预先防备。 融家一群姑娘、公子俱出了大门,薛池看融妙一行人一眼,并不耐烦与她们同行,径自转身走了。 融妙咬着唇,见薛池发边插了一只银钗,正中一颗龙眼大的银缕花球竟在夜色中莹莹发光,一时不由看得愣了。 三姑娘融妍轻声道:“听莲华小筑的下人说,这是西边新掘出了一种莹光矿来,莲夫人令人将之研成了粉,融了银子后撒上这莹光粉,做出来便是这样。” 融妙哼了一声,转身朝与薛池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时融伯府门前人群散开,有约了友人的,也有姐妹结伴的,俱都往灯市去了。 薛池还是第一回自在的走在平城街头,一时新鲜不已。 重紫上前两步道:“姑娘,您和曹家姑娘约了在朱雀街寄仙楼下会面,要往这边走才是。” 薛池哦了一声,先前为了在融妙等人面前耍高冷,不择方向就走了,竟是走错了。一时哈哈一笑,折转回去。 待走出了勋贵世家群居的城南,便见一边的树上已是挂上了花灯,路上行人渐渐的绸密起来。 薛池迫不及的跑到树下看起了花灯,这盏正是盏四方宫灯,四面用绢蒙着,每一面的绢布上都绘制了图案,写了一句诗,合起来便是一首四言诗。灯笼下面吊了块小竹牌,一面刻着灯笼的编号,一面刻着商户的名号。 薛池心道这还真是个打广告的好办法! 重紫走到灯笼下道:“姑娘能猜出来么?能猜出我们便可摘了这竹牌去到这家商户领赏,灯会结束后商家还会将猜中的灯笼送到府上去呢。只是……若猜错了倒要罚十个大钱。”为了能让更多人看到这灯笼,对商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各商家都是专请了文人挖空心思往难了制灯迷。 薛池转着灯笼将这首诗又看了一遍,顿时感觉自己智商刷刷受到了两百点伤害,皱着眉道:“我猜迷可不在行,别指望我啦,你们都来试试。”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道:“姑娘……我们字也认不全呢。” 薛池啊了一声:“我念给你们听‘陌上春来花似锦,庭前鹊闹客如云,桃腮柳眼春含笑,水色山光韵带香’,打一动物。” 诗念完后,一时场中寂静无声,薛池咳了一声:“遇到的第一首就这般难,真教人没了兴致……好了,今夜猜灯谜就算了,咱们就专心赏灯啊。” 众人都连连点头,特别真诚的道:“好好,姑娘说的是。” 几人逐渐融入了人群,一路看去,薛池真是开了眼界,古代的花灯做得花样百出、巧夺天工。光造型就有有四方、六方、八角、圆珠、花篮、方胜、双鱼、葫芦、盘长、套环等多种,再配以不同的材质、颜色、花纹、图案,真是一灯还比一灯强,让人目不瑕接。 由于行人过多,几人一路行来便只能轻挪慢蹭,随着人流朝约好的寄仙楼下去。 ** 倾月坊的几个歌舞伎也都央了潘娘子放她们出来逛灯市。 只是这歌舞坊中平日竞争激烈,每月都有竞舞排名,据排名不同,能出场表演的机会也不同,自然最后到手的银钱也不同。虽然因此激励众人精益求精,但也让人人都成了斗鸡,彼此间没个平和的时候。 此时众人都逐一散开各自行动。 凌云身边便只跟随了那名叫小晋的少年,他正指着个灯笼道:“凌云姑娘,您看这个!这是肴然斋的灯笼,它家的奖励定然是八色点心,平日排队也买不着的,您快来猜。” 小晋用手拨转了灯笼,凌云上前去仰首观看,见上面一首道:“‘古月照水水长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照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猜一字。” 她沉思片刻,已是得了,笑着道:“摘了这牌子罢。” 小晋大喜,正要抬手去解木牌,便听一女子大声道:“住手!” 两人讶异的回头去看,便见一十六、七岁上下的明艳少女被人簇拥着正朝这边走来,说话的倒是她前头的一名粉衣婢女:“这盏鲤鱼灯是我家姑娘先瞧中的。”原来这盏灯正是个莲上鲤鱼的造型,鲤钱做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十分精致可爱。 小晋不服道:“这盏灯先前看过的人不知多少,怕不是以先看中为准,要以先猜中谜底为准才是,我家姑娘方才猜出了,自然是归我们得了。” 这婢女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家姑娘方才一眼看中这灯笼就十分喜欢,苦于猜不出灯谜,便立即先去找了自家嫂子回来相助,好容易才软磨硬泡说动了嫂嫂前来,那曾想刚来就见有人要摘竹牌了。她做为丫鬟,自然要替主子抱不平,顿时怒道:“也不知猜不猜得中,就敢乱摘竹牌,你们罚十个大钱事小,倒耽误了我家猜谜!” 小晋对凌云有种盲目崇拜:“我家姑娘定然猜得中,就不消你费心了!” 这婢女还待要闹,那少女便道:“荷香。”婢女闻言,忙凑过去听少女所示,不一会儿便回来道:“便宜你们了!我家姑娘说让给你们二两银子,横竖猜不中,得了便宜快些走罢!” 要说凌云平日并不缺金银,身边统共两个服侍的人,一个毛丫头服侍贴身之事,另一个就是小晋,帮着她在外跑腿。她对这二人都十分大方,二两银子虽然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笔大数目,但小晋也不是没见过银钱的人,又听那婢女言语难听,一时更为气愤,脱口道:“谁稀罕?!你狗眼看人低!我家姑娘猜不中还有谁猜得中?” 方竹君与几位手帕交缓缓而至,只听得前头一阵吵闹,被人群围着看不大清,侧耳一听,其中一道尖锐的女声却似自家刁蛮小姑子身边的婢女,一时不由皱起了眉头。 七夕虽多是未婚男女的盛事,但像她们这样的年轻媳妇平日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到这日也能出来松泛松泛,最好与夫君来不个期而遇。 而今日她更是领了差事,负责看着几位未出阁的小姑子,遇事也能拿个主意。 昔日数位闺中手帕交都是如此,几人便都坐在茶楼中说话,让人有了事便到此处来寻就是。 谁知方竹君这位小姑林六姑娘自己猜不出谜,却非回来拉扯她去。几位手帕交皆说她当年便有才女之称,今番待要看看才气还在否,推距不得。几人说说笑笑间便尾随林六姑娘而来,不期正遇上这一场争执。 林府的下人拨开人群让几位少夫人进去。方竹君就看见林六姑娘身边两名婢女正不停的撕打一名小厮,偏这小厮也倔强,虽不还手,但却始终拦着不让两人去解灯笼下的竹牌。 方竹君唬了一跳:这成什么样子!她连忙道:“快住手!” 林六姑娘过来挽住她的手,恨声道:“三嫂!这小子竟敢骂我们是狗!” 方竹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你的婢女也是你的脸面,你让她们在闹市上与个小厮纠缠不休,今日平城中人不分贵贱都往此处来,你但凡被一两人认了出来,往后你还要不要做人?” 凌云早出了数声,让小晋算了,奈何小晋只觉来人不讲道理,咽不下这口气。此时突然见对方又有人来,凌云不免仔细去看,一时间吃了一惊,原来都是旧日识得之人,其中两位还是当日在宫中有过争执之人。 方竹君还在附耳劝小姑:“你与这些人相争做甚,喜欢这花灯改日叫你三哥使人做一百盏尽给你玩儿,快走了罢。” 谁知与方竹君同来的几位少夫人也认出了凌云,顿时有人冷笑一声:“竹君,你就是好性子,也不看看是什么人!让什么让,改日让人说你平城才女猜灯谜敌不过一介歌舞伎!” 林六姑娘眼前一亮,唯恐天下不乱的道:“正是!” 方竹君侧头一看,与凌云对上了视线。 凌云目光一动,落在了方竹君头上。方竹君顿时只觉额角一片焦灼之感。 她额侧插了支玉芙蓉发钗。这玉芙蓉不似一般玉质花朵般全为纯色,而是每一片白色的玉质花瓣边缘都泛着红色,浑似一朵天然白底红边的花儿,粗粗一看分不出真伪,难得就难得在每一片花瓣都如此一致。 这支发钗是凌父送给凌云十七岁的生辰礼物。当年抄家之时,方竹君正在凌府做客,凌云听到前院喧嚣顿起,虽不明原因,却心知必有大祸。方竹君当时只说自己并非凌家人,必然无恙,日后定替她打探消息,疏通一二。 凌云闻言便将自己妆匣中的珠宝头面交予方竹君,让她可典当这些珠宝头面,以作疏通之资。 这其中就有这一支玉芙蓉,明晃晃的插在方竹君发间带出凌府。 而凌家满门覆灭,仅有几房远亲和三两奴仆逃脱。凌云被官家贬入乐藉,作价卖入倾月坊,初初之时因不服管教饱受折磨,她曾多少次希望有人能给潘娘子塞笔银钱,教她不要逼迫,却只是一场空想罢了。 今日再见这玉芙蓉,凌云也不由多看了一眼,随即就别开了视线。 这一眼却已然刺得方竹君心中一紧。   ☆、第43章 邂逅 方竹君瞬间恼羞成怒。 她一直都不喜欢凌云,从来都不喜欢,那怕是当年两人走得最近的时候。 两人并称为“平城双姝”,皆是才名在外。 而她方竹君自问才学、容貌皆不输于凌云,却永远只是她身边的陪衬。 每每到凌家做客,看着凌家处处锦绣,她总是在想,凌云也不过是因为托生了个好胎罢了,她方竹君若不是只生在清贫御史之家,必胜过凌云千万倍。 可是能与凌云成为手帕交是平城贵女们引以为荣的事,她不能不面带着笑意继续站在凌云身边。 直到有一日她在书房外偷听到父亲与同僚议事:要弹劾凌父贪墨! 哈,她凌云披金戴玉,原来都是贪墨所得,此事一旦揭露,这锦绣包裹的华美便将成为丑恶! 自那一日起她就在等着凌家倒霉的时候,终于让她亲眼看到了!她不过是假意客套两句,凌云便病急乱投医,将她一匣最贵重的珠宝皆交付了。她当然不会真正去替凌云疏通,那一匣珠宝不过放在屋角生尘罢了。 后来她因身负清名,得以高嫁到林家,林家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都出自豪门望族。她却只有薄薄的嫁妆,日后如何在妯娌间直得起腰来? 犹豫再三,她终是将这一匣珠宝收入了嫁妆之中。横竖是凌家贪墨所得,解她窘困,总好过被凌云这等奸臣贪官之女所用罢? 林家虽富贵,不差她嚼用,但她夫君排行第三,并不得重视,还未考出个功名来,手中也无差事,能用的银钱不多。几年下来给她添的头面首饰也都有限,皆比不上凌云所付之物。再加上林家公中每季例行添加的饰物都是统一制式,家中妯娌几个都不屑戴,拿了赏赐身边得力的下人,她若巴巴的戴了,岂不同下人一般了?数来算去,也只有凌云所付之物才能妆点门面。 今夜出得门来,她自是挑了这朵玉芙蓉戴了,何曾想却与凌云对个正着呢? 方竹君抿了抿唇,微抬起了头:那又如何,这些头面原不该归凌云,她现在不过一介歌舞伎,给了她才是污了金玉、蒙了明珠。也只有她方竹君才配拥有。 她这么一想,心绪沉稳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肴然斋的管事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管事肥胖的身躯跑得满身大汗,他笑着插到小晋和荷香中间:“二位莫争,莫争,两位看上咱们肴然斋的花灯,自然是咱们肴然斋的幸事,万莫伤了和气。” 若因肴然斋的花灯生了事,一旦被迁怒,肴然斋也就到头了。 这天子脚下,他们谁也惹不起,所幸这管事也是个能干人,假意并没看到两位下人身后的主子,只当是小晋和荷香之争,堆着笑侃侃而谈:“既是花灯,自然是以猜谜来判定归属,两位既然同时看中,不如由小的来做个仲裁,你们双方各自写下谜底交给小的,倒看谁猜中了,诸位意下如何?” 林六姑娘一拉方竹君的袖子,方竹君便点了点头,荷香得令忙道:“好”。 小晋转过头,一双倔强的眼睛直盯着凌云,凌云叹了口气,也道:“好。” 管事忙从身后的铺子里借来桌椅纸墨,凌云和方竹君俱是拿笔一挥而就,管事接过双方谜底一看,为了难:“两位都猜中了,正是个‘湖’字。” 林六姑娘眉头一下就竖了起来:“那你待要如何?” 管事故做苦恼的模样,过了一会道:“不如两位来赛灯谜罢?两位各出一个谜予对方猜,俱猜中了或俱未猜中便再来一轮,单难住了对方为赢。胜者除了得到这盏灯笼,我肴然斋往下一年每日都会白送八色点心到府上去,如何?”这掌柜真是个聪明人,竟打起转祸为福,借此为肴然斋扬名的主意来。 ** 薛池吃了一碗辣丸子,拿帕子一擦嘴道:“辣得痛快!” 辣椒早在数年前便从海外传入了成国,一些寒湿之地已然习惯了做菜时放些辣子,但平城勋贵中并不喜此物。 薛池来这般久,还是头一回吃上辣,这让嗜辣的她吃得通身舒畅。 挑担摆摊的老头儿呵呵的笑,接过青书递过来的几个铜板,拿出了一个小罐道:“难得小娘子爱吃,小老儿种了许多,便做了些辣酱,送一罐给小娘子。”这小老儿心中算盘打得山响,这辣椒顶不得饭吃,吃了它以后反倒要多吃几碗饭才是,他早后悔种了这劳什子,做成了酱来,此番灯市上又无多少人吃得惯,只这小娘子让他多加几勺,倒不如送一罐给她,瞧她手面不小,必不会白送了去。 薛池果然大喜:“老人家有多少,尽卖予我。”忙叫青书掏钱。 这小老儿共带了五罐,只要十个铜钱一罐,俱让青书收了。一桩生意双方皆以为占了便宜,皆大欢喜。 叠翠只能提醒道:“姑娘,和曹家姑娘约好的时辰快到了,可不能再挨了。” 薛池摸了摸腹部笑道:“好,就是方才闻到香味馋了嘴,咱们走。” 薛池转身一抬头,不由怔在当场。 只见街道两旁俱是花灯璀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有一人信步走来,行走间举手投足俱是风范。他身形高大,略有些偏瘦,身穿着银白色敞袖道袍,腰间束着玄色绣金腰带,鸦青的长发高束,两条编着玉珠的发绳长垂在肩上,面上覆盖着张银色面具,面具孔洞中露出双乌沉的双目来。 薛池只觉得像是有个镜头将周遭之人俱虚化了,满街的光华都聚焦在他一身,只让人遗憾看不到他的面容。 薛池心中叹了口气:真是帅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那张脸是加分还是减分。 正出神的望着对方步步走近,就见那人身后突然伸出只手来,指尖夹着个物件,一把抓住这人悬在腰上的荷包,腕上巧劲一使,指间之物就割断了挂绳取了荷包去。 薛池一下醒过神来,瞪大了眼伸手一指道:“有贼!有贼!” 那男子置若罔闻,竟是纹丝不动! 反是窃贼被薛池一语叫破,转身就跑。 急死薛池这个太监了,拔腿就去追,只是人群太绸密,她没跑得两步就与三个人相撞了,抬眼一看,这窃贼一下就钻进了人群,也不知转入了那条暗巷,须臾就不见人影。 薛池听到身后着急的喊叫声,只得回转身来,那男子亦是转过身来,乌沉沉的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薛池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就道:“真笨!”但旋即又反应过来自己狗拿耗子了,又尴尬的咳了一声:“抱歉……” 就见这男子一声不出。薛池虽觉古怪,到底不好再说什么,等重紫等人赶到她身边,便冲这男子略一颔首,转身欲走。 谁知走了几步,就听青书道:“你跟着我家姑娘作甚?” 薛池回头一看,这男子先前明明是与她是反相的,此时果然负手跟着她身后走来了。 薛池看他步履从容,实在觉得这不是个坏人,便站住了抬手止住青书。 她想了想,试探道:“……你身上可还有银钱?” 这男子微微的摇了摇头。 薛池便招了招手让重紫拿钱袋来,一边又问道:“相见既是有缘,我便慷慨解囊一次罢。嗯……你可是平城人氏?” 见这男子点头,薛池本想他就是本地人氏,给他一百个大钱雇车回家多远都到了,但看他一身锦衣,像个发光体似的,又觉得一百个大钱污辱了他一般。只得道:“那给你一两银子便是,雇车回家尽够了,尚可在灯市上玩乐一番。” 重紫便依言拿出个小银锞子来给薛池,薛池递了过去:“拿着吧。” 这男子略偏着头看着这个小银锞子,似乎不知为何就到了被施舍的地步了。 薛池道:“拿着嘛。灯市才将将开始,你就此归家岂不是憾事,还是再游玩一圈吧。” 男子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笑意盈盈,一双眼明亮得远胜花灯,面上还有方才急跑后残留的一抹红粉,鹅黄的裙子衬得她像花一般娇嫩,就这样俏生生的朝他伸着手,他竟无法拒绝,伸出手掌去,那个小巧的银锞子便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他的掌心中。 薛池见他专注的盯着掌心的银锞子,到了此时竟然都一声不发,寻常人起码会道声谢吧? 她不由试探道:“……你是不是?”她抬手指了指咽喉。 男子抬头看她,并不说话。 薛池便自以为猜中了真相——这么好看一哑巴,真是天妒红颜啊! 她遗憾道:“也不知你姓名,罢了,就此别过。” 谁知那男子伸手在腰间一个锦囊内取出一物,朝她伸出手来。 薛池疑惑的伸出手去接,他拿着此物往薛池掌心一按,薛池这才看清是一方小印。她将手举到眼前,印上残留的红色印泥在她掌心依稀印出了两个来,她不确定的道:“……时……谨?”   ☆、第44章 灯谜 时谨微一颔首,极致优雅的一个弧度,发带上的玉珠轻轻一动,在他肩上的绣纹上蹭出轻微的响声。 薛池觉得他简直装b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但是……还真是在他面前粗鲁不起来。 真是非常想揭开他的面具看一看。灯市上戴面具的人并不是没有,这原本也是一项传统,佩戴造型凶恶的鬼脸面具驱邪。 但七夕节的少男少女们都像孔雀在憋着劲开屏,怎么舍得戴面具? 也只有一些想隐藏身份的人戴着面具了。 薛池没有意识到她就这么问出口了:“不闷吗?取下来吧。” 说话间已经是将手举至半空,然而时谨却是从容的退后了半步,表达出拒绝之意。 薛池一愣,简直想砍手:手太快的毛病改不了哇! 只好尴尬道:“好罢,那,再会……。” 说着攥紧了拳,只觉手心烫烫的,方才那一印就像某种古怪的仪式,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种下了亲昵。薛池生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心怦怦的跳得比往日又急又响,她略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去走开。 走了几步,重紫便在旁边拉她的袖子,薛池疑惑的一看,重紫朝着后边使了个眼色,薛池回头一看,就见时谨负着手,仍是不远不近的走在她身后。 这一瞬间薛池是略有些高兴的,她侧着头看着时谨,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看着就是钱多人呆贼速来,爱跟就让他跟着好了,自己带的人多,略照应一二,也免得他又吃了亏。 因此转过身去继续走,只当没看见,只是脸上露出笑意来。 等到了寄仙楼下,曹七姑在二楼窗口挥着帕子向她示意。 薛池也招了招手,又回头一看,只见人来人往中已然不见了时谨的身影,她微微一怔,又笑开了,拎着裙子上二楼去。 曹七姑恼了她:“表姐来得迟了!” 薛池拿了几串手串出来:“一路来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不觉就耽搁了,我在个小摊上看这几串彩石手串也算好看,咱们姐妹都戴个新鲜。” 曹七姑、曹八姑接过一看,嘻嘻的笑,顺手戴在腕上:“且饶你这一遭”。 几人喝了杯茶水,略歇了歇脚,便一同结伴去逛。 曹七姑道:“表姐,你一路来可曾猜中了灯谜?” 薛池摇头道:“不曾,那些猜来猜去的,我看着眼晕。” 曹八姑将手中三块竹牌一旋展开:“赶明儿送了灯笼到我家,我分你一盏好了。都是我瞧中了灯笼,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猜中了,挂在廊下定是好看极了。” 要说曹家,精美的琉璃八面灯笼也有,稀罕的走马灯也有,不过总比不得各商家年年钻研,花样百出来得新鲜。 几人说笑着一齐往前去,先将余下的半条街逛了,到了时辰再去看灯王赛。 薛池随着她们往前走,却也不自禁的偶尔往四周打量,自是一无所获。 却不知街边另一家酒肆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正有人用指头掂了酒盅,抵在唇边却并不饮用。他侧着头,静静的看着她的身影,桌角正是放着张银色的面具。 几人走了一路,就见一处众人并不走动,只团团围着,堵了一半的道路。 曹八姑道:“定是有热闹看了!” 身边婆子拦也拦不住她,曹七姑和薛池无奈,只得随她往里凑去。 所幸几人都有仆妇护着,并没与人挨蹭到,顺利的挤到里头去,就听曹七姑咦了一声:“怎么是她们?” 薛池闻言定睛一看,却只认得个凌云和小晋,当下唬了一跳,立即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又打量琢磨起来。 就见凌云侧立在一边,双手端在腰间,神情自若。 另一边的一名□□却是沉着张脸。 身边一名少女示威的瞪向凌云。 两人身后另有几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正低声的交头结耳。 小晋一手交了张纸予对面的婢女道:“打一物。”,一手又自这婢女手中接过张纸来。两人目光一触,也是斗鸡眼一般互瞪着。 薛池虽不明所以,却也猜到只怕是有些纠葛。 小晋转身将纸奉到凌云面前,凌云上下一扫便道:“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是个‘日’字,林少夫人,我说的可对?” 被称作林少夫人的,正是方竹君,闻言不由抿紧了嘴。她与凌云赛灯谜十数个回合,她出的谜面每每被凌云一眼之下便说出谜底,而自己则是绞尽脑汁才险险猜出谜底。 她从先前的自信满满,渐渐的心慌起来,怕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 此时听得凌云又猜中了,自是面色越发难看。 肴然斋的胖管事堆着笑道:“不知这可猜中了?” 方竹君还没说话,围观中人听到这谜底,反之一印证,都反应过来:“正是个‘日’字!” 方竹君迫不得已点了点头。接过婢女奉上的纸张一看,不免面露疑惑之色,将纸翻了个面去看,“咦”了一声,又将纸翻了回来。 林六姑娘跟着一道仔细看过,立即面露喜色,一把抢过纸张,得意洋洋的对众人展示道:“你们瞧,不过空纸一张!” 又对凌云道:“你这是认输了?想不出谜面来了?白耽搁我们这许多时候,趁早领了银子还能得些便宜,非得自找没脸!” 方竹君面色也平缓下来,甚至微微翘起了嘴角,心中一松,暗道自己这些年上有婆母姑嫂要伺候,下有子侄要调理,早无闲心钻研这些,不免生疏了。不过,说到底凌云也只是个花架子罢了。 众人一看,这纸面上确实一字未写,便都以为这凌云是认输了,倒也并不奇怪,双方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心思枯竭也属正常。 林六姑娘满面喜意,拉住嫂嫂方竹君的袖子:“偏劳嫂嫂啦!”又横了凌云一眼:“不自量力!” 凌云抿紧了唇,面露犹豫之色。 林六姑娘性急,即令婢女荷香上前去取竹牌。 小晋满脸的惊讶,他出于对凌云的盲目崇拜,方才是看也没看就将纸递了过去,此时不免愣在当场。 荷香一声得令,便要去取竹牌。此时小晋呆愣着并未再张手拦她,她却偏上前一步将小晋推了个仰倒,小晋一时不察,头竟磕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咚的一声就肿起个青包来。 凌云一怔,忙上前了几步:“小晋……” 小晋扶着桌站起,摸了摸额头道:“无事,无事。” 凌云心中一酸,小晋自小在家中便受尽后娘折磨,卖到倾月坊做杂役后亦是每是常受打骂,只这两年在她身边才算好了。可也已是不将寻常皮肉痛楚放在眼中,任受什么伤也是这句“无事”。 荷香却无半点怯意,反倒洋洋得意道:“好狗不挡路!”瞥了小晋一眼,便自上前几步站到灯笼下,伸出了手去。 凌云转脸一看,方竹君和林六姑娘皆是一脸理所当然,不由心中升出一股薄怒来,扬声道:“慢着,还未猜出谜底,为何便急着取灯笼?” 方竹君一怔,皱起眉看着她。 林六姑娘却是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指着她道:“你莫不是疯了?一张白纸教人猜?” 小晋一愣之下面露喜色,也顾不得额上的大包,忙扑到桌案边去看:“是不是拿错了纸?” 凌云却神色冷淡道:“不错,就是一张白纸教人猜。” 林六姑娘恼道:“岂有这样的谜面!我看你是存心捣乱,方才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再胡说便对你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身边跟随的几个粗壮仆妇便去挽袖子。 唬得肴然斋的胖管事忙来唱和:“休要动怒,休要动怒!” 薛池在一边看得心中恼怒,哼了一声道:“技不如人,还要嚣张!” 曹七姑忙拉了她一下子:“你掺和什么?”又低声道:“我听人说已经赛了十数个回合了,凌云姑娘也算有些墨水,此际输了也不算丢脸。” 薛池怪异的看她一眼道:“我是说另一方技不如人。” 曹七姑微瞪了眼睛:“就知道瞎说!这是云阳伯林家的六姑娘和三少夫人方氏,林六姑娘不提,方氏可是素有才名!” 薛池嘿嘿的笑:“那方氏这回可丢脸了。” 曹八姑听了都忍不住在她手上拧了一下子:“表姐眼神不好?没看着那一张白纸呢?” 薛池呵呵一笑,她是不会猜灯谜,但这一张白纸的谜题,她还真见过,只是此时不好说出来罢了,免得显得自己一下聪慧一下蠢笨不正常。 几人小声说话间,凌云心中那点犹豫已经去了,淡然道:“谜面我已出了,若是林少夫人服输,我便解说一二。” 方竹君面色一沉:“我看你是故弄玄虚。” 凌云微微一笑:“如此,不如打个赌……就赌林少夫人头上那朵霞光玉容花,可好?” 林六姑娘没注意到方竹君难看的面色,似被凌云给激怒了,呵斥道:“你竟敢肖想我嫂嫂的爱物!是了,也只你这等卑贱之人才会觊觎他人之物!”一句话反倒说得方竹君面色发白了。 同来几名妇人都找着了由头,一同嘲讽起凌云来。 凌云并不动怒,只道:“林少夫人不敢赌么?” 方竹君心中一动,又看了看那张白纸,先前已笃定的事,被她这一搅,又犹豫不定起来。 还好林六姑娘给她解了围:“明摆着的事,为何还要与你对赌?平白污了我嫂嫂身份!王婆子,你们去,让她不敢再多嘴!” 几个仆妇闻言,便上前去要给凌云几个大耳括子。 肴然斋的胖管事拦之不得,一看林家势大,也不敢很拦。 薛池一看,这还了得,一下窜了出去道:“怎么,好好的文斗,要武斗了不成?”   ☆、第45章 七夕乱 林六姑娘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薛池一番,不耐的皱眉道:“她不服输耍赖,我自是要教训她一番,与你何关?” 薛池便也学着她,微抬了下台,垂着眼皮看人:“耍赖的,是你们罢?” 方竹君身后的两名年轻妇人一眼间便认出了薛池,赶紧拉了拉方竹君,低声向她耳语一番。 方竹君面色一整,抬手压住了暴怒的林六姑娘,向她使了个眼色。 林六姑娘却并没看到她嫂子的眼色,她才在外家小住了半年回来,但此前平城的贵女不说个个熟识,逢面也必须叫得上名字,这薛池一看就面生,八成是地方官员的女儿初入平城,再次一些,说不定还只是商户家的姑娘。 只要不是平城勋贵之女,林六姑娘就不犯怵。她原本就脾气暴躁,家人费了多少功夫令她修身养性也不成,当下怒道:“口出妄言,一道赏她两巴掌!” 方竹君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池已经眼前一亮,上前一步道:“你敢!” 方竹君忙喝了一声:“住手!” 林六姑娘手一挥:“有什么不敢的,打!” 那仆妇举着手犹豫着不知听谁的,薛池已经主动她身上蹭了一下:“哎呀,不得了啦,真敢打我!” 曹七姑、曹八姑唬了一跳,心道了不得。 青书素来是有些憨直的性子,见主人受辱,顿时直冲了过去,脑袋往那仆妇身上一顶,将那仆妇顶得仰倒在地上。 那仆妇哎哟了一声,泼劲上来了:“那来的小蹄子,快制住了她!” 旁边几个仆妇俱向青书伸出手去,重紫等人再不犹豫,不消薛池吩咐,就冲了上去。几人顿时扭打成了一团。 曹七姑咽了口口水,对着身边的仆妇道:“没看见表姑娘受人欺负么?还不上去帮忙?” 若是自家姑娘与人冲突,几名仆妇说不得还要劝一番。但表姑娘受欺,自己一干人上前去帮了手,事后若是好,定然受嘉奖,就是不好,这不好也是落在表姑娘头上。 这一点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都摩拳擦掌了,只是碍于主人未发话,此时听得命令,一群人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 薛池早都趁机退到一边,看着两家下人合手将林家的下人压一顿狠揍。 方竹君徒劳的喊住手,但薛池不喊住手又有什么用? 林六姑娘急得跳脚,只得求援:“敏姐姐、霞姐姐,快令人帮手啊!” 但那两名年轻妇人已认出薛池的身份,怎么肯趟这浑水,只道:“你快罢手,成什么样子了?” 薛池站在一边,伸手一指道:“光打下头人有什么意思?没见她们打了我?你们也给我照打回来,擒住这两主子,一人赏两巴掌!” 曹家下人自然犹豫,青书几个却是十分忠心,兼之又很喜欢薛池这位主人,又知她素来横冲直闯的,也喜欢下头人听她命令横冲直闯,果然几人就上前去拉扯林六姑娘。 林六姑娘尖声叫了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话刚落音,就被重紫揪住了头发,青书愣头愣脑的就一巴掌扇了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全场都静了一息,俱张着嘴,瞪着眼,不可思议的望着薛池主仆。 薛池清了清嗓子:“愣着干什么,继续打!” 主人都被打了,林家下人心中一阵惧怕,一时间人人都顾不上疼痛,拼死反击,挣扎着要回身护住林六姑娘,融家、曹家下人一个措手不及倒吃了亏去,醒过神来连忙又追了上去。 人潮一下向林六姑娘和方竹君涌去,两人身娇体弱的连站也站不稳,不知被谁搡了一把,瞬间倒了下来被人群淹没,就连一边站的两名年轻妇人也没逃得了被困其中,这两人的从人自是出手援救,场面一时更乱了。众人打到后来连人也分不清了,不知谁揪了自己的头发,也不知自己捏了谁一把。 薛池看着场中一团糟的样子,直想哈哈大笑,只拿手捂着嘴忍着,一双眼里兴奋的光芒却遮掩不住。 自从薛池出声,不过几息之间情势便到了如此地步,凌云甚至都不明白为何就如此了,焦虑的看了薛池好几眼,却见她只顾着乐,压根没接收自己的目光,又为了避嫌不好上前去与她说话,只好按捺着站在原地看着。 曹七姑娘尚还顾虑重重,曹八姑已经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只可惜这热闹没看多久,一群巡视的金执吾已经冲了过来。 卧了个大槽! 年度轰动大事件! 融家、曹家、林家、谢家、秦家女眷七夕街头大撕逼! 金执吾像对着只团起来的刺猬般不敢动手,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灯王赛当晚都给搅和了! 顺天府也不敢受理,最后只能闹到太后面前了。 几家女眷歪歪倒倒的跪在下头,参战的林六姑娘等人自然是凄惨无比,在一边看热闹的薛池等人也都自己打散了头发扮出副凄惨样来。 太后一语不发,微斜着身倚在椅子扶手上,金色的护甲轻轻的刮动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响声。 她面容和缓,并未露出怒意,但目光却几番迅速的扫视下头的诸人,熟知她脾性的人已知她是有些不悦了。 秋蝉偷眼看了看太后,心道这融家大姑娘胆也太肥了。都是有身份的人,言语上暗讽几句也就是了,偏她要动起手来,简直闻所未闻。 拉低了平城贵女水准的薛池浑不知道自己上回在融家同融妙几个动手的事太后也早已知晓,又来这么一回,她这“粗暴性烈、鲁钝愚蠢、惹事生非”的标签可贴得再牢也没有了。 曹七姑、曹八姑两个吓得缩成团鹌鹑,薛池却一副无谓的模样。 太后看了心中不免暗道:先前看着虽缺些礼数教养,大处倒也不错。此刻才知是个棒槌! 当下沉声道:“往日哀家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好的。不曾想今儿竟为着盏灯笼在大街上闹起来了,礼数教养都到那儿去了?” 林六姑娘横,那也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上,这还是她头一回面见太后,且还是因犯了事才见的,此时听太后一声责问,再不复骄横的神气,满面惊惶,两排牙齿磕磕的直响,方竹君等人也是相去不远。 倒是曹七姑、曹八姑两个知道姑母虽有惩罚下来,总不会致死,因此除了一副鹌鹑样外,倒也没真个吓破胆。 一阵低沉的寂静,方竹君几个衣衫都湿透了。 太后又略提了提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林六姑娘被她指得一哆嗦,几度张开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太后又指薛池道:“那你说。” 薛池立即告恶状:“姨母,她们好好的赛灯谜,我们正看得起劲呢,谁知这林姑娘猜不出谜底来,眼看着要输了就动粗了,使一群粗使婆子上前要以多欺少。我不过是拦一拦,谁知她连我也打!我岂是好欺负的,自是要还手了!” 她一声“姨母”,自是让林六姑娘又绝望了几分,但此时却不能由着她一人说。奈何她几番要说话,却因紧张害怕失了声。 还是方竹君略沉稳些,她尽力平复自己的声音道:“太后娘娘,臣妇有话要禀。” 太后唔了一声。 方竹君伏地道:“融姑娘误会了。并非臣妇等猜不出灯谜便要动粗,只是那凌云明明输了却要耍赖,臣妇的小姑性急,这才喊打,臣妇自是不会许她真正动手,后头……”她是看得分明,薛池是自己撞上去的,但并敢在太后面前如此说,只得换个说话:“后头融姑娘却是无意间与我家仆妇碰撞到,引起了误会,这才闹出后头的事来。” 薛池竖起眉来:“好哇!你竟敢黑白颠倒!旁的先不说,灯谜明明是你猜不出来!” 方竹君更冷静沉稳了些:“融姑娘可能不知,那一张白纸上未落一字,显然是那凌云才思枯竭,无题可出了。”说这话时她心中略有些不安,却忽略了这一节,尽力清晰平和的道。 薛池不免冷笑一声:“你既如此笃定,为何不敢与她赌?” 方竹君垂着眼帘道:“她要臣妇以这朵霞光玉容花作赌,她却并无此等物件作赌注,如此岂非不公平?” 太后闻言,见方竹君越来越平静,落落大方起来,不失御史千金风骨,不免也略微颔首。 薛池往她头上看了一眼,一时语塞,她对方竹君本也没有太大恶感,便也没有挖空心思去狡辩,只道:“如此,便遣人前去问一问凌云谜底好了。” 凌云自是不够资格到太后面前来回话,已被关押起来,遣人去问话极是容易,不消片刻便得了答复:“凌云姑娘只道‘有一味药正是白芷’”。 说着竟举起手来,太后垂眼一看,便看到此人掌中正放着几枚白色薄片。 方竹君身形一震,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第46章 再逢 方竹君更冷静沉稳了些:“融姑娘可能不知,那一张白纸上未落一字,显然是那凌云才思枯竭,无题可出了。”说这话时她心中略有些不安,却忽略了这一节,尽力清晰平和的道。 薛池不免冷笑一声:“你既如此笃定,为何不敢与她赌?” 方竹君垂着眼帘道:“她要臣妇以这朵霞光玉容花作赌,她却并无此等物件作赌注,如此岂非不公平?” 太后闻言,见方竹君越来越平静,落落大方起来,不失御史千金风骨,不免也略微颔首。 薛池往她头上看了一眼,一时语塞,她对方竹君本也没有恶感,便也没有挖空心思去狡辩,只道:“如此,便遣人前去问一问凌云谜底好了。” 凌云自是不够资格到太后面前来回话,已被关押起来,遣人去问话极是容易,不消片刻便得了答复:“凌云姑娘只道‘有一味药正是白芷’”。 说着竟举起手来,太后垂眼一看,便看到此人掌中正放着几枚白色薄片。 方竹君身形一震,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 薛池一副趾高气昴的样子让林六姑娘恨得牙痒。 只听她半点也不忘痛打落水狗:“猜不出灯谜,又强要取走彩头,连公布谜底的机会也不给人,倒要动粗,路人拦一拦罢,连路人也一道打了……真是好哇……” 太后轻轻的“唔”了一声。 林六姑娘和方竹君一干人哆哆嗦嗦的将头埋了下去:“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道:“原是意气之争,最末却闹至如此地步,倒教百姓们看了热闹,对朝廷也少了敬畏!” 薛池心道:这帽子可扣得真大! 才在想着,太后便道:“融妩,你不服?”沉沉的声音中满是威压。 薛池突然被点名,不禁也吓得一个机灵,抿了抿唇才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不敢不服。只臣女等只是女子,并不是朝廷官员,如何能影响到百姓对朝廷的看法呢……” 太后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官员,你们的父辈兄弟却都是朝廷命官。自古有云,养不教父之过,又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说,由此可见尔等父兄禀性!百姓如何不滋生看法?” 薛池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太后娘娘思虑周全,目光长远,臣女拍马难及。”真能攀扯!明明金执吾很有眼色,并没当场点出几家身份…… 太后严于律己的点名训斥了自家侄女,再宽以待人的对方竹君等人道:“当街斗殴,所幸并未伤及人命,也就罢了,诸人各抄十遍《女诫》,参与斗殴的仆妇各赏五板子。” 又转脸对秋蝉道:“传旨融、曹、林、谢、秦几家日后各自严加管教便是。” 方竹君脸色更白了一层,太后这旨意看似轻轻放过了她们,但林家丢了这脸面,不好拿女儿如何,还能奈何不了儿媳妇?想必对太后旨意诚惶诚恐,必要拿了她做筏子表现出副谨遵懿旨的样儿来,自是要多严苛有多严苛,一个不好,她这半世都再无喘息之机了! 候在宫外的林、谢、秦三家各领了自家女眷回去。 曹七姑和曹八姑惴惴的伏在太后两侧撒娇:“姑母……” 薛池也陪着笑:“太后娘娘,这五板子,能不能不打了?下头人知道什么,还不是听我指挥了?还不如打我了,免得我心里歉疚。” 太后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妩儿怎么不叫‘姨母’了呢?” 薛池心中一惊,发觉自己先前嘴快借了太后的势,可太后并不是任人借势不表功的幕后劳模,此际便清算起来了。 薛池做出副羞赧状:“先前情急,都忘了君臣尊卑有别……” 太后笑呵呵的摸了摸她的头,无比慈爱的样子:“傻孩子,你们毕竟是我的血亲,不需过于讲究,像那样就很好。” 薛池顺势低下了头,还好有曹七姑、曹八姑两人闻言感动的偎到太后身上,太后一时也没顾上再和薛池亲呢了。 秋蝉笑着悄声对薛池道:“妩姑娘放心,这五板子打得好了和捶背挠痒也没甚差别。” 薛池闻言精神一振,心中总算放下一块大石。后头她一见青书等人,果然无碍,身上的伤处还是先前与人撕打时留的,反倒是那五板子像没打一般。 薛池令宫人给她们换洗上药,又一人赏了一荷包银锞子。 至于凌云,在此事中全无错处,查问后自是给放了。 薛池才出宫两日,便又住回到宫中来,就连曹七姑、曹八姑两人,太后也命人取了她们的衣物来,让在宫中一同小住。 经此一事,太后也意识到了薛池野性难驯,曹七姑、曹八姑两人也颇有些脱跳,便令宫中几个有才华的女官来一道给三人教授才艺,打磨三人的性子。 薛池直呼头疼,书、画两项她早已放弃,下棋已有了小皇帝教授,不得已只得选了一项古琴来学习。 原本她在小曹氏手上已是粗粗学过,不料落在授琴的琴女官眼中,仍是“不通音律”。 这琴女官生性板直,又有太后下命,便将授琴视之为一项毕生任务来完成,强力灌溉薛池。 此时薛池身着雪缎宽袖薄衫坐在窗前抚着琴,洗浴后拧干的长发还带了两分湿意披在肩头,一边袅袅的燃着一炉青烟。从环境到着装都颇有些出尘。 然而细听琴音,琴女官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终于忍不住道:“融姑娘这弹的是什么?” 是什么?流行歌曲呗!薛池苦中作乐,将自己最喜欢的几首流行歌曲边回忆边试探,停停弹弹的调整还原。 “琴女官不是说让我随心弹奏么?” 琴女官一怔,拧着眉道:“可这曲调太过怪异,竟是从未听过。”说是乱弹也不是,明显有些旋律,只是十分古怪不说,弹琴的人又弹得磕磕巴巴的,听得人心烦意躁。 薛池道:“弹顺了就好了,忍忍啊。” 琴女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算了,愿意弹就算不错了…… 她不敢说,小皇帝却敢说,人未至,声先至:“表姐弹的这是什么?” 薛池站起一撑桌案,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去,见小皇帝正从廊下走来,她笑着道:“皇上可算是来了。” 小皇帝促狭的看她一眼,对着琴女官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琴女官不得不听从,垂手退下。 小皇帝见薛池要摆棋盘,便道:“今日不下棋。” 薛池咦了一声:“另有何事?” 小皇帝拉了薛池到花园中散步,边走边苦恼道:“太后的诞辰将至,奇珍异宝她见得多了,朕不知如何别出心裁的让她老人家高兴,来找你商量商量。” 薛池一下怔住,小皇帝道:“这两年来太后殚精竭虑,朕心中有愧……” 薛池目光一暖,想了想道:“只要是皇上送的,太后娘娘必然喜欢。皇上倒不用在送礼上头花太多心思,耽误了学业反倒不美,不如用心学习,太后娘娘定然高兴。” 小皇帝转头,惊奇的望着她:“你这说法,倒与旁人不一样。有劝朕搜罗奇珍的,有劝朕召了异国舞伎献舞的,还有劝朕彩衣娱亲的。你是头一个劝朕不必用心思的。” 薛池笑道:“皇上只说,太后娘娘殚精竭虑是为何?” 小皇帝道:“是因为朕……”话说到一半,已是明白过来。他站在原地想了一阵,一时皱着眉,一时又笑,最末眼里满是兴奋,握着拳对薛池道:“朕要学文帝,他十四岁就亲政啦!朕也要十四岁亲政!” 话刚落音,便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皇帝哥哥好志气。” 说话间便从拐角处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是先帝的二皇子,当今皇上的二弟,如今被封为齐王。高的那个身材颀长,眉目如画,正是摄政王。 小皇帝看清来人,不由得面上一白,勉强撑着架子道:“王叔,二弟。” 摄政王微微颔首,并未多说。 薛也上前行礼道:“臣女见过摄政王,见过齐王。” 齐王人虽小,气势十足,挥了挥手,眼角也没给薛池。 反倒是摄政王,认真的看着薛池,抬手道:“平身。” 他的目光……让薛池觉得身上好重! 齐王看了一眼摄政王,又笑着对皇帝道:“皇帝哥哥想来不过四年便能达成夙愿了。王叔总嫌政务扰人,到时也能轻闲轻闲。” 小皇帝面色更白了。 摄政王叔从未表现出对皇位的贪念,甚至这摄政王一位也是先帝强行加封的。但他如今任摄政王,已是万人之上,连太后、皇上都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享受过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利之后,还能否像从前那般不在意?这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个疑问。 皇帝亲政,便代表着削弱摄政王的权柄,摄政王是否乐意?这样明晃晃的当着他讲出来,他心中会是何种想法? 小皇帝额角都泌出汗来,薛池也不由跟着他紧张起来,她偷眼去看摄政王,便见他瞟了齐王一眼,唇角笑意一闪而过……是讥讽的笑吧?表情太少猜不起! 薛池只觉得他似乎对于齐王这明晃晃稚嫩的挑拨不屑一顾似的。 摄政王平淡的道:“皇上用心学业便是,月底本王要出题考核。” 小皇帝一听,精神一振:“是,王叔。” 摄政王抬起手来,轻轻在小肩帝肩头一拍,转身而去。 小皇帝忘了齐王的存在,兴奋的摸着自己的肩:“表姐!王叔勉励朕哎!” 薛池看了一眼齐王难看的脸色,有意捧小皇帝臭脚:“啊呀!皇上!今天沐浴不要洗这边肩啦!” 小皇帝:“……” 齐王:“……” 薛池:“……”怎么冷场了? ** 还好对薛池和琴女官双方都是有些折磨的相处并没继续过久,融伯府递了消息进来:融伯爷回府了。 薛池顶了他女儿的身份,与他只是粗粗的见了一面,还没相处过一日呢。她又是这般年纪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嫁,到时父女感情就太淡薄了!就是太后,也赞成让他们父女多亲近亲近,放了薛池出宫回府。 薛池一时只觉得骨头都轻了两斤似的! 小曹氏看她神情,只觉着好笑:“真不喜欢入宫,往后我替你拦着些。” 薛池忙感激的用力点头。 小曹氏掩唇一笑,旋既又正经起来:“你说你,怎么就和人动上手了?外头老百姓看个热闹,里头这些人可都知道有你一份。你往后……”她很是犯难,薛池往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惹事生非这条落在一般女子身上,为着利益倒也有人求娶,大不了闲着她、按着她也就是了。 但落在太后娘家侄女身上,谁敢把她娶回家?能闲着吗?能按着吗?不能。就等着家宅不宁吧! 原本有两家透过曹家暗里搭话的,最近也悄没了声息,小曹氏这段时日真是操碎了心!此时见薛池满不在乎,不由戳了她一指嗔道:“真是没心没肺,有你哭的时候。” 薛池哈哈的笑。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道:“伯爷来了。” 小曹氏笑容一滞,抬起手来顺了顺头发。 碧纱帘子被挑起,融伯爷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在薛池身上一落。 薛池站起身道:“女儿见过爹爹。”小曹氏也起身相迎。 融伯爷点点头,坐在榻上,向小曹氏笑道:“莲华来坐。” 小曹氏微微一笑,坐在他身侧,融伯爷抬起头,温言对薛池道:“你刚归家,为父便有事出了远门,如今也不知你是否习惯?有没有不便的地方?”声音十分醇厚,便是薛池这样对他有成见的人,也不觉间心情更舒缓了一分。 薛池笑道:“太夫人和伯夫人都对女儿很好,有什么女儿也直接说了,不曾有不便之处。” 融伯爷细细的问了她饮食起居,不过片刻,便有两个婆子抬了个樟木大箱子进来。 融伯爷指了指箱子对薛池道:“这回在外头,想起你刚回府,身上穿的屋里摆的都还短了些,便看着置办了些,你且瞧瞧喜不喜欢。” 婆子们打开了箱子,薛池走近一看,见箱底放着数匹颜色各异的缎子,上头放着数个精巧的玉器摆设,还单有个乌木小匣子,拿起来一看,里头单是一匣子钗环。 薛池笑着道:“爹爹给的,自然都是好的。” 融伯爷轻笑:“这可不好说,小姑娘家自有主意,不定心里嫌弃呢。”又道:“你先回屋去仔细看看,过会再来一道用午膳。” 薛池应是,两个婆子又抬了箱笼随她一道回屋。 融伯爷便握住小曹氏的手,含笑看着她:“怎么不爱说话了?” 那模样,仿佛他们并没有分开十数年,不过是两日未见,小曹氏生了些闲气一般。 ** 重紫忙着替薛池将些摆设入了册,薛池指了两样摆放出来,其余全入库。又看了看料子,并不是十分贵重的料子,不过是南边新出的花样,十分俏丽,很适合薛池这样的年纪。 薛池一边心道融伯爷倒很会送礼,一边挑了两匹颜色并不十分打眼的给了青书四人。 等薛池过去一道用午膳,便发现小曹氏发边微润,似用发油重新抿过鬓角了。 为了上演这父慈女孝,薛池好几日都未曾出门,只得捂在家中,琢磨着将两首流行歌曲谱了出来,又将原本的歌词修修改改,心血来潮的差了叠翠送去给凌云。 谁知凌云收了乐谱,却没半点回音,再等了月余,也没听人传唱——以往凌云唱的新曲子,府中养的几个琴师乐女极快便都学了来的——薛池只得作罢,估计是古今审美差异过大的原因。   ☆、第47章 失窃 原先融伯爷在外,就像一出戏缺了主角,薛池和融妙之间也闹过两次,但小曹氏与伯夫人两下都没有动静,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可如今融伯爷一回来,便是一滴水进了油锅,融家大房“嗤啦”一声沸腾了起来。 融伯爷与小曹氏十八年未见,小曹氏又养得如娇花一般,于融伯爷来说虽是旧人,更胜新人。一时十分稀罕起小曹氏来,连半年前纳的小娇妾于氏都忘在了一边,整整一月夜夜只往小曹氏屋里来。 这下各房姨娘们都耐不住了,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小曹氏屋里来窜门,只恨她不在手指缝里漏两星出来。 可小曹氏云淡风轻的,任人嘲也好、讽也好、求也好,只当没听见。 众人又不敢真得罪了她,只得一个个的去向伯夫人哭诉。 像伯夫人这个年纪的主母,与丈夫恩爱全消日渐淡漠的不在少数,但融伯爷这个人很奇妙,他就算行为上待你再冷漠再残酷,见了面却始终是言语妥帖直慰人心的,是以一直将伯夫人的心吊着,让她痛不至死心,放不至全舍。以至于伯夫人至了今日一见融伯爷纳新人也总是心中酸楚,更别提此番得意的是小曹氏了。 伯夫人绷着一张脸,实则嘴里起了泡,连口热汤都喝不下去,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却偏来添油加醋:“夫人,咱们是没这个身份说话的,可这心里呀,着实担忧伯爷。就是十数年不见了,伯爷也得慢着些来呀,这夜夜不落空的,任他精钢铁打也吃不消呀!” “咱们二房还只得两个哥儿,莲夫人又瞧着单薄,伯爷专宠一人怕是不利于子嗣……” “咱们也就算了,伯爷向来敬重夫人,如今却半步也不出莲夫人的院子,妾等瞧着替夫人不值!” 伯夫人盯着茶汤,一言不发,听得这些姨娘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将这些由头翻来覆去的说了又说,终于是忍不住将茶盅往一边桌上重重一放。 这响声惊得众人不免住了嘴,一个个看了过来。 伯夫人冷笑了一声:“我不过一个三从四德的妇人,比不得端敏皇后,你们休要拿我做枪使。” 肃宗皇帝在位期间,专宠渝贵妃,日夜不早朝。后宫嫔妃皆向宫外父兄送信,最末朝臣以为天家无家事,龙体攸关天下,请端敏皇后相劝。端敏皇后着正装跪于承乾宫,请皇帝远女|色,勤朝政,被肃宗废。 伯夫人一语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伯夫人撵走了一群人,不免心中焦躁,抬手欲要摔两个杯子,就听得人说:“伯爷来了。”她立即敛了神情,端坐着抚平了裙子。 融伯爷微微一勾头从帘子下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往伯夫人脸上一转,殷切的道:“芝华面色不好,可是没歇好?” 伯夫人横了他一眼,并没搭理。 融伯爷上前坐到她身侧,端起一边的参茶看了一眼,向伯夫人递去:“苦了你了,下月你将我书房的笔墨费用减半,让人去买些有年份的参来吃,是要好生养养,这样憔悴我瞧着倒心酸。” 伯夫人听了脸上微微一动,接过茶喝了两口,这才板着脸道:“那里就需要克扣你的笔墨费用了?我原也不爱用参茶,喝了心火重,睡不安稳。” 融伯爷左右看了看她,怜惜的叹了口气:“你就倔吧,还得我亲自去买了来你才听话。” 虽然伯夫人知道他十次有十一次会忘记买了来,但他这样有点无奈,有点宠溺,有点埋怨,有点强硬的语气,听得她连强板着脸都做不到了。 融伯爷一手环住了伯夫人的肩,伯夫人措手不及,啊呀叫了一声,参茶都撒了大半,不由手忙脚乱的将参茶放在一边,看了看湿掉的半幅裙子,半偎在融伯爷怀里埋怨的道:“作什么怪?” 融伯爷低低的在她耳边道:“芝华,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莲华她心里有戾气,我不安抚着怕她让你难做……” 温热的气息喷在伯夫人耳垂上,她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融伯爷知道她这时候恐怕已经没心思思量,正一边故做矜持,一边又暗自期待。 伯夫人原本是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薛池奇异的发现这岩浆一下被冷却了,暂时不会喷发了,不由送了五个字给融伯爷:“服服服服服”。 融伯爷这回外出,肩负一个要紧的任务:准备给太后的寿礼。 这还是先帝驾崩后以来最大的一个庆典,皇帝年幼而太后如今正年青,未来成国的局势绕不开她,平素没有门道的官员想向太后献礼还找不着路,此际送什么礼物可就是重中之重了,个个都挽着袖子要让太后眼前一亮,眼前一亮后再在心里留个名儿。 融伯府这样上了太后黑名单的人家更是不敢不用心。融伯爷提前半年就在平城四处寻摸不果,好东西都被人眼明手快的捞走了,他也只好换地方撞运气了,还好运气不错,淘回来一颗玉白菜,总算完成任务。 玉白菜是融伯府的主要寿礼,其他零零碎碎的也少不了,家中各人都要一表心意,尤其是姐儿哥儿们,献寿礼就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一个都不能少的。 在融家上下齐聚一堂的时候老夫人就笑着吩咐:“还有两个月,不如几个哥儿画几幅图,几个姐儿合力绣出来,做成一套屏风。”她说着看了薛池一眼,要紧的是要把薛池给框进去,太后就只能说融家小辈们献的礼好。 谁知道薛池直愣愣的道:“祖母……说来惭愧,孙女儿绣一块手帕,倒要扎十回手指头,绣完屏风恐怕手上就没块好皮了。” 老夫人面色一滞,正想说让其他几个姐儿多做些也就是了,谁知融妙眼前一亮,可算逮住了她的错处:“先前你不是各处都送了绣品么?难不成是作假?” 薛池点点头:“是呢,咱们自家人,知道我让身边人代做的倒也没什么,给太后娘娘的寿礼可不敢弄虚作假,我还是单独另备一份也就是了。” 融妙瞪圆了眼看着她,被揭穿了弄虚作假,她怎么还这么不当回事呢?她这样不当回事,弄得众人也不好追究,追究了不就是不当一家人了么? 小曹氏淡淡的笑了笑:“妩姐儿没学好女红,是妾身的不是,这回也就不去蹭她几个姐妹的光了,妾身还有一个三彩仙桃盆景,不如就献给太后娘娘了。” 小曹氏一说这个三彩仙桃盆景,老夫人就想了起来,当年小曹氏低嫁,曹家上下不知淘了多少宝贝来讨她开心,其中有一整块稀有的三彩玉石被雕成了一颗桃树盆景,绿的叶,褐的枝,粉的桃,浑然一体,可谓巧夺天工。当年老夫人凑巧看过一眼,此时寻思这要是献给太后可真是长脸,仙桃的意头也好,当下心里便有了两分愿意。 小曹氏便招了招手:“柴嬷嬷快去库房里寻了来。” 众人虽然都依旧闲话,但心里都对这三彩仙桃有了些好奇心。老夫人是见过好东西的,一听这三彩仙桃就改了主意,怕真是个少有的宝贝。 柴嬷嬷过得一阵儿却脸色苍白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夫人……这,这三彩仙桃不见了!” 伯夫人眉头一跳,霍然转头盯着小曹氏。 小曹氏慢条斯理道:“你可找仔细了?” 柴嬷嬷道:“找了,找了,老奴对着册子找着,放在那一架那一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没找着。不仅如此,老奴发现架子上还缺了不少物件……” 小曹氏叹了一声:“别的都还好说,这妩姐儿献给太后的寿礼失窃可不能姑息,必要往顺天府递了状子,一查究竟了。” 薛池吃惊的看着小曹氏,她是听信娘说过小曹氏库房丢了些东西,还琢磨她怎么也没见闹了,原来等在这儿扣个大帽子啊! 老夫人如何能让事闹到顺天府去,连忙朝身边的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刘嬷嬷立即就退下去,急急的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把住了门,防止小曹氏身边的人出去告状。 这一头老夫人却是安抚道:“莲华,这还没弄清楚情形,咱们自己家中先查一查,别到头来误会一场却闹得大了。” 小曹氏没出声,融伯爷看了伯夫人一眼道:“快将莲华小筑原先守着的几个婆子捆了来问个清楚!” 伯夫人脸色十分难看,曹莲华一走十八年,任谁也当她是个死人了,她手头紧的时候,底下人揣测她的心思自作主张的取了些不打眼的物件来抵用也是有的,但毕竟顾忌曹家在宫中还有个皇子,真正贵重的都没敢动,绝对没有动过这所谓的三彩仙桃! 小曹氏拿了茶杯轻轻的啜饮,门房上的婆子急步奔了上来:“老夫人……顺天府来了人,说是咱们家下人拿了帖子去请的,要查太后娘娘寿礼失窃一事!” 一时满堂人俱望着小曹氏:顺天府离融家也有一柱香的路程,她竟然是事还未发便去请了人了!看来今日必不能善了。   ☆、第48章 重逢 顺天府派了人来,虽然客客气气的,对着老夫人也十分恭敬,但该查的查了,该问的也问了,并没有手软的意思。 刚好伯夫人的手下人还真不干净,几个婆子把手印一按,搜出几张当票,这桩事居然就这么坐实了,伯夫人一口血堵在胸口,就这么昏了过去。但就算是她醒着也于事无补,哪怕她只挪用了一件,库里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件物件也都要算到她的头上。 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她真没想到小曹氏居然能将事捅到顺天府去! 小曹氏就是条关了十八年的毒蛇,她何曾想过要将她放出来? 只是每回命妇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受到那凉凉的眼神,还有曹家老太太三天两头的哭外孙女儿,融家受到越来越多明里暗里的挤兑压制,这才不得不接了这条毒蛇回来。 她在心里将这事翻来覆去的琢磨过数回,妾室不可扶正,小曹氏又只得一个女儿,坏不了融家三代。小曹氏接回来也就是在家里闹腾罢了,要争风吃醋就让她去争,要打压曹芝华就让她去压,最坏的结果怕就是她毒害了曹芝华。融家虽然会伤筋动骨的,但长远来看,能这样就出了这口气都还算好事。横竖淮哥儿也大了,赶紧给他娶门亲,远远的谋个差事。这边伯爷再好生哄着小曹氏,让她把这口气顺了,时日一久也就没有大碍了。 可万万没想到小曹氏居然将家丑外扬!老夫人一向身强体壮的,这会儿都觉得发虚,她熬到融伯爷送走了顺天府的人,这才闭了闭眼睛,捏着手中的念珠咬着牙问小曹氏:“你也有女儿!怎么不替妩姐儿想一想,曹家名声臭了她怎么办?还要不要嫁人了?!” 小曹氏看了薛池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薛池最帮亲不帮理了,何况嫁人是什么玩意儿?她当然要两肋插刀襄助小曹氏了,当下挺身而出:“祖母别气,孙女儿自幼亲缘太薄,如今能回到家中,只觉万事顺意,再没什么不满足的,因此早许过愿,一辈子也不要嫁人,能日日侍奉在祖母和爹娘膝下才好呢~~~”。一段话说得扭扭捏捏的,仿佛说到“嫁人”就羞答答的。 老夫人被她一气,真想把这丫头拉过来掐死! 小曹氏摇了摇扇子,轻轻的插话:“妩儿的事倒不急,实在不成,还有太后娘娘呢。眼前么,老夫人还请替妾身做主,这失窃的物件要怎么填补?”她说着伸出只手去,柴嬷嬷连忙将册子送上来,小曹氏略翻了翻道:“姐姐也是有眼光的,挪用的这些物件都是精巧珍稀之物,当年置办也花了近两万两银子……现在么,估摸着也值三万两了。” 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气,三万两是什么概念?融家嫁一个庶女公中也就出两千两,嫁一个嫡女公中也就出五千两,再要多,就得各房私下去添补了。 就是当年伯夫人曹芝华进门,曹芝华的父亲又不是曹家嫡出,虽然有能力,彼时家财却也不丰,为嫁唯一的女儿,刮尽了家财也不过陪了八千两的嫁妆! 融家现在账面上所有能活动的银子拢一拢怕也不到两万两,上那去赔银子给她? 融伯爷转过脸来看着小曹氏,皱着眉无奈道:“我知你素来不是爱财的人,这会子也是气得很了。你放心,我必要替你做主出气的,你且先忍两日,先容我想想怎么应付明日的流言。”半点也没有责怪小曹氏的意思。 小曹氏却是笑:“还是伯爷了解妾身,妾身确实不爱这些黄白之物,那就不要银子了。” 融伯爷眉头微舒,小曹氏又道:“就请将这些失窃之物一一寻回就好。” 融伯爷面色一滞,典当贱卖容易,要买回来却不容易,不说找不找得到,也不说花费的人力物力,别人看你一心要买回来,少不得要翻几倍作价。岂是三万两能处理得了的? 他随即又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小曹氏:“就你刁钻!” 小曹氏果然如他所料的挑了挑眉,双目微睁。这些女人,总想显得自己古灵精怪,聪慧过人,把男人逼到无奈后就会得意,一得意就什么都好说了。 可小曹氏还是道:“伯爷事忙,要不妾身求求太后,太后娘娘派人寻回总是容易的。” 融伯爷的笑就僵在了脸上,他看着小曹氏不说话了,这十几年他有过许多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爱听什么话他都是清楚的,可没有一个像小曹氏这样的。 伯夫人在一边椅子上躺着,两个丫环又是给她嗅药,又是给她打扇的。 融家二夫人和三夫人看一下她昏沉狼狈的样子,又互相对视一眼,心道看今日这架势,要是不赔这银子,小曹氏能告御状。但公中的银子是大家的,现在刮了,到时候分家就少了。 二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老夫人,既然是大嫂挪用了,必是填补到她嫁妆私财里去了,不如就让大嫂复又拿私财来抵好了。” 伯夫人才刚幽幽转醒,一听这话就抬手指了这两妯娌:“你们……!”又昏了过去! 小曹氏眉眼不动的坐着。 老夫人拍了拍胸口,一指融伯爷道:“去请你岳父岳母来商议……”平日中气十足的声音都虚弱了。 等请了伯夫人的父母过府,融家一众小辈都被撵了,小曹氏是事主,自然要与会了。 薛池看了半日的八卦,心情激荡之下又找不到人来分享,那能老老实实的真守在屋里,只挠肝挠肺的让人去碧生堂打听消息。 也不知最后怎么商议的,最后伯夫人从私财中出一半,融家从公中出一半,凑起三万两陪给小曹氏。 融家公中一下就穷了,各处的每日菜色都减了半,薛池只觉得总有绿油油的目光盯着她。 她这样皮厚的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便找了个由头出门:“娘,我想出门去淘一张琴。”薛池其他的不怎么样,最近琴倒是练得有几分像模像样了。 小曹氏自从她那日当堂说了“不嫁人”之后,也并不限制她了,让柴嬷嬷取了银票来给她:“去吧,从人要带足了,不许一个人乱跑。” 薛池喜滋滋的应了,转身招了几个丫头就走。 柴嬷嬷低声道:“大姑娘本来心就野,如今见天往外跑,如何得了?” 小曹氏懒懒的支着头:“她与我一场缘分,我原也是想要她好好的嫁个人家,才算对得起她,可我和融家这结……如今看来,憋着她的本性让她嫁人,恐怕她还不自在,她随便就能当着一屋子人说‘不嫁’,半点不当回事。不如就由她去,遇得到良人再说,遇不到,就多给她留些钱财,让她靠着太后,靠着曹家,快快活活的。”融伯爷没回来前小曹氏还不是这种想法,等融伯爷回来后,她反倒是被薛池常挂在嘴边的一些胡说八道给说服了,越来越觉得不嫁人没什么要紧的。 柴嬷嬷自是认为女子除非出家,否则岂有不嫁人的!不过她虽不以为然,也是道:“她还算有几分良心,也真敢说。” 薛池到了朱雀大街,就令从人们守在马车边,只带了两个丫头去逛街。说是买琴,其实什么铺子她都要进去看一眼,小曹氏发了一柱大财,手面十分大方,导致薛池手面也大了起来。她尤其喜欢路边小摊上的饰物,虽然不高档,材质大多是铜的、木的、骨质的,但式样比大银楼的还新奇。她原先就是开网店卖饰品的,最开始的时候眼光不好,进了货卖不出去,时间久了以后——眼光还是不好。但后来的生意还不错,主要是她掌握了一个规律:造型设计一定要独特,越独特越好,泯然于众人的款式是没潜力的。这时忍不住犯了职业病,横竖不贵,零零碎碎的买了一堆。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觉得自家姑娘把别人不要的那些边角料做的古里古怪的饰物全都买了,没见那些小贩笑得跟花似的? 薛池买好一转身,就见前头有个背影很熟悉。清瘦挺拔,步履从容,银色的袍角随行走间掀动。 薛池试探的叫了一声:“时谨!”那人果然顿住了。 薛池看了看他头后并没系面具的皮筋,不免有些高兴,那天晚上就特别想看看他的长相,这回可算如愿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那人缓缓的回过身来,薛池一下迟疑了……长得略平凡啊……实在是对不起这幅好身材,唔,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很漂亮! 薛池随即鄙视自己:你自己就很美么?不许以貌取人! 又臊红了脸:谁美谁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面之缘,想这么多干什么呀? 然而在对方含笑注视下,她还是有点儿紧张。 薛池走上前去,距离他一步之远:“是时谨吗?” 时谨点了点头。 薛池一下就笑了:“果然是你,你身形很好认的。那天你一下就不见了,后来有没有顺利回家?”说了又想起他不会说话,不由懊恼:“看我胡说,当然是顺利回家了,不然今日怎么还好好的在这儿。” 时谨只是微笑。 薛池一下就没话说了,清咳了一声:“呃,那你有事忙罢,我先告辞了。” 脚都迈开一步了,时谨却低声道:“姑娘留步。”声音有些低沉,语调平平的。 却像响雷似的把薛池惊住了:“你会说话!”   ☆、第49章 新年好 薛池愣愣的看着时谨,过了一会就抿紧了嘴,虽知一切都是自以为,免不了也有点生气,瞪圆了杏眼道:“你误导我!” 时谨露出抹淡淡的笑意:“事出有因,不如请姑娘喝盏清茶,且分说一二。” 他抬起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薛池看着他修长的手一下就给看住了,不自觉的就顺着他的指引走向一边的茶馆。她心想:这人除了脸不够看,哪哪都够看的。一边想就一边瞥了眼他劲瘦挺拔的腰身。 其实这女人看男人,就和男人看女人是一样一样的,看到了顺眼的总不免要多看几眼,脸当然是第一重要,然而身材也是极重要的。 倘一女子的脸再美,然肩宽膀肥的,让人想把她娇怜的拥入怀中的欲|望总是大减的。 倘一男子的脸再英俊,大腹便便的却令人不想依偎了。 时谨这身材,肩宽腿长,腰部瘦而不弱,看着就让人想搂一搂,再把脸贴着感受一下胸膛是否肉里包铁。 薛池早早的就给海边的婚纱摄影打零工,到后头兼半个化妆师,见过无数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再来拍婚纱照的新郎新娘,很多新郎会在拍照前一段时间健身,毕竟是一辈子要拿着看的照片是吧,自己也得努点力,统统让人ps像什么样呢? 因此她虽然之前年纪虽小,然而听着摄影师和化妆师背后品评,今天这个身材是极品,明天那个身材是衣架子。乱七八糟的话都过了耳,心中已然竖立起了一些欣赏男人的标准。此时忍不住眼睛往时谨身上溜个不停,只觉得他身材真是极完美的,比之前见过的所有新郎都要好。 时谨唇边含着笑,像是混然没发现她乱瞟的目光。 两人在二楼要了一个临窗的雅间,伙计端了点心果子上来,又冲了两盏茶便退了出去。 时谨将茶水都倒掉,又拿出块白帕子来慢条斯理的将两个茶杯都擦拭了一遍,这才拎着茶壶重新倒茶。 薛池心想:这人有洁癖,不过动作还蛮好看的…… 时谨一手按住了袖口,一手向她微摊了摊手掌:“请。” 薛池回过神来,连忙掩示的端起茶杯急急的喝了一大口,却没料到茶水太烫了,一下睁大眼睛鼓着嘴要吐,又觉得太不文雅了,憋憋屈屈的吞了下去,顿时觉得食道都要被烫熟了,苦着一张脸拿拳头捶胸口。 两个丫环重紫、叠翠吓了一跳,连忙抢上来帮她拍:“姑娘,你怎么了?” 薛池痛苦:“要拍平了……” 两丫环没听明白,时谨却是目光从她胸口一掠,默了。 半晌垂头拿起旁边果盘里的一个桔子帮她剥了皮:“吃个桔子。” 薛池忙掰了一瓣塞在嘴里,凉凉的果肉吞下去,总算缓解了下来。 有了这一出,薛池对着时谨也自然一点了:虽然他时谨还是火树银花下翩翩而来的那个人,但她薛池的逼格已然跌破水平线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挺好的。 时谨一边用帕子擦拭指头,一边微笑道:“还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薛池不适的清了清嗓子,平日里甜脆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她低低的说:“我姓薛。”她脱口而出却是报的自己真姓。几个丫环只以姑娘总算有些戒备心,报了个假姓。 时谨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原来是薛姑娘。” 薛池觉得他这话音儿有些意味深长似的。 但时谨立时又垂了眼,缓声道:“那一日嗓子有些不适,四周嘈杂,说着低哑旁人也听不分明,索性闭了嘴,并非有意欺瞒,还请薛姑娘见谅。” 薛池点头道:“不要紧的。” 时谨笑:“还要多谢姑娘当日相助。” 薛池刚要说话,时谨就接着道:“若拿银子还还给姑娘,倒是不敬。时某家在城东北千月胡同,姑娘往后有了烦难之处,不妨遣人送信,自当相助。” 薛池只当他客气。一两银子的恩情,为小事求上门不值当,为大事求上门又太过分,反正今天人家请吃了茶,也算两清了呗。 正这时只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青书连忙走到窗边勾着头一看,咦道:“好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哩。” 薛池闻言来了兴趣,起身去看,只见街上来了一行四五十个人,都包裹着厚重的头巾,穿着不收腰的及地长袍,长相与成国人也有些区别,下颔比较方,眉眼更细长些。 时谨也起身站到窗边,道:“这是元国的使臣。” 与成国比邻的有许多国家,独元国与成国势均力敌,小纠纷不断,明面上还是友好往来。 这次先帝驾崩,小皇帝登基,消息送到元国国都花去数月,元国再筹备来贺,又要数月,一来一往的索性就赶上太后娘娘的寿辰了。 薛池是不知道这些的,只管看着这些人的服饰。 时谨目光一扫,便发现这一行共五十八个人,除了十个女子,两个瘦弱一些的中年男子,其余全是身强体壮的青年。队伍后头的马车行驶迟缓,像是负重过度。 正这时,路边有两个打闹的孩童,其中一个孩童被推了一下,跌跌撞撞的扑在了路中间,正挡住了队伍的去路。当头一个男子低下头瞥了一下这孩童,这孩童居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男子弯下腰,将这孩童拎了起来,这孩童哭得越发厉害起来。还好这孩子的家人赶了过来,一把抱起孩子走了。 青书不由道:“这孩子是摔疼了吧,快些找大夫看看才好。” 薛池偏了偏头:“我觉得他是被吓的。” 青书道:“没人吓他呀?” 薛池也说不清楚,只好摇了摇头,一抬头正见时谨在斜眼看她,眼角微微的挑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平凡的面容硬是有些风流的感觉,薛池瞬间就觉得面上有些不自在。 等到队伍走过,薛池回到桌前将凉下来的半盏茶喝了,起身告辞。青书重紫的战战兢兢她感觉到了,这样与男子会面饮茶,两个丫头想拦又不敢拦的,还是早些走,别为难人了。 时谨也不阻拦,将人送至了门口。 薛池一直觉得嗓子不舒服,也没心思再闲逛,便打道回府,马车才要动,外头就有个女子道:“是薛姑娘的车驾吗?” 薛池挑起了车帘,见外头立着个绿衣的小姑娘,她微笑着走近几步靠近车窗,将手中一个瓷瓶递了过来:“婢子绿姝,我家主人说姑娘嗓子不适,让送来一罐玫瑰露,姑娘用来冲温水饮用,最是滋润嗓子了。” 薛池心下一动,便知是时谨了。不由觉得妥帖,笑道:“替我多谢你家主人。” 绿姝笑着退下了。 薛池拔了塞子,捧着嗅了嗅,一股醇厚的香味沁人心脾。 重紫在旁边跟着闻着点子味,一本正经的说:“比信姑姑的香。” 薛池并没放心中,只以为她凑趣。 她们说的信姑姑就是信娘,信娘那是小曹氏奶嬷嬷的女儿,一起受过这许多罪。原先被困小院中,小曹氏拿信娘出气的时候不能说没有,但回了伯府后倒是极优待的,明面上自然是对薛池这个便宜女儿更好,但实际上信娘在小曹氏心里的地位怕还要在薛池前头。 因此小曹氏从宫中和荣恩公府得来的东西,各种头面首饰自然是偏着薛池,但各种吃食滋养的东西却是偏着信娘。信娘的玫瑰露自然是小曹氏给的,小曹氏的东西又来自宫中和荣恩公府,时谨给的还能更好不成? 但是……薛池忍不住又深嗅了一口,真的好香呢! 她捧着瓷瓶回了府,美滋滋的让人冲了一杯来喝,只觉得又香又甜。 伯夫人大曹氏在这一役中被小曹氏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咬了牙把银钱垫上了,竟似生生被人从心头剜了块肉一般,大病了一场。 待到休养了一阵,琢磨着融家也要脸面,横竖不致休妻,这件事便也这般翻过去了,而她为了融语淮和融妙两个孩子,却也不能让府里从此都落到小曹氏手中,只得重新打起了精神来。 而小曹氏此时虽不是融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但满府上下谁也不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大小曹氏两人掐起架来,一时府中人心浮动,发现两头讨好就是两头得罪,一时闹哄哄的忙着站队。 正这时又闹出一件事来。 原来小曹氏和薛池回平城途经离城之时,曾遇山匪。这事虽则一直瞒着,不敢教人知道薛池曾让山匪劫走过,但当时的离城知府赵大人是个知情人,还遣人搜救过薛池。后头小曹氏人虽走了,却留下话委托赵知府继续缉拿山匪。 赵知府因想与融伯府攀上关系,便十分卖力,这许久以来都假借了名目暗里继续缉拿山匪,不曾放松。这一日查得了内情,便遣人从离城快马过来送信。 正是这来信又在融伯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知府擒着了匪首,经过一阵拷问,终于供出这件事乃是被人指使。赵知府在信中详细的描述了这指使之人,虽说压着竹笠遮了半张面,但衣着、身形、口音竟被赵知府都细细的逼问出来了。 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寻常,先前还以为不过是倒了血霉,现在一看,是针对性寻仇啊!   ☆、第50章 宝石 小曹氏的仇人,别无第二家分号,非大曹氏伯夫人莫属。 因赵知府来信说匪首落草之前乃是泰郡人氏,竟一下确认了指使之人是泰郡九江一带的口音,这也是阴差阳错了。又说出这指使之人身长不过五尺,体格矮短肥硕。 融府中人心中一琢磨,大曹氏的母亲正是泰郡九江出身,她的陪房中有个管事叫周钱的,一向极少往府上来,但也不是没人见过,细细想来却正是这般身形。 一时众人闭口不言。 小曹氏却不肯放过,立时更衣到了碧生堂要请老夫人做主彻查此事。 小曹氏私库失窃之事才了,消停了没两日,这又闹将起来了。 小曹氏一口一个要报官,老夫人是压着不许的,她心中也相信大曹氏干得出这桩事来,但再怎么笃定,也绝不可能把这桩事揭露出来让外人看了笑话。 不单小曹氏身边的人义愤填膺,薛池也是气炸了,想她被劫之时真是又惊又怕,还迫不得己杀了人,有心理阴影的好吗?当下拍着桌子道:“什么家丑不外扬?告就告了,只要恶人得惩,咱们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如何?旁人说得再热闹,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也不少咱们一块肉,怕什么?” 小曹氏拿个簪子,正用簪尾调着胭脂,闻言只挑眉笑了笑,并不抬眼。信娘正端了个红纹白玛瑙子进屋来,里头放着一碟子红彤彤的荔枝,她人在门口便听到了薛池的话语,却并不附合,只是低垂着眉眼走近,将碟子放到桌上。 薛池眼角一瞥,见信娘的手居然有些发抖,使得碟子在桌上磕出了声响。薛池便一手握住了信娘的手来:“哎,怎么了?” 小曹氏没抬眼,柴嬷嬷倒啐了一口:“她就是个闭葫芦,只会气得直哆嗦,却半句话也不会说。” 薛池本来横眉竖目的,一下又笑开了,拉着信娘的手摇了摇:“好信娘,很不必这般替我着恼,我自会出这一口气,啊。”她的音质很清澈,比旁人多几分爽朗,微扬的尾音带着股安抚的意味。 信娘听入耳中,看了一眼她璀璨的笑脸,便也抿唇笑了笑,缓声道:“……还是算了,别惹事……” 柴嬷嬷的三角眼一横,搡了她一把:“我就看不得你这样的面人,什么叫算了?” 薛池道:“正是!憋气会得癌的知不知道?做什么贤良人?有气就撒出来,让别人不好过,自己才痛快了,自是身康体健了,最末才能取得绝对胜利!” 小曹氏等人是早知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此际也忍不住问:“‘捱’为何物?” “呃——,一种无药可医之病症……” 小曹氏蹙眉道:“莫非是无药可医,只得苦捱至死,是以为‘捱’……”。 柴嬷嬷恍然大悟:“大姑娘可真会乱取名。” 薛池哈哈笑着:“……要这么说,也可以。”心中却道:总算知道牵强附会是怎么来的了。 小曹氏和大曹氏年底撕逼大戏,现在是小曹氏彻底占了上风,虽然老夫人不许闹到外头去吧,但在家中关起门来,那都是和颜悦色安抚小曹氏,横眉怒目冷暴力大曹氏的。 融伯更是自当免费牛郎,日日以身体来安抚小曹氏。 简直没有薛池冲峰陷阵的机会,薛池琢磨琢磨目前要紧的事,倒是替太后准备寿礼了。先前老夫人让薛池同府里的各位姑娘一起给太后绣个屏风,让薛池给推了,后来小曹氏借着让薛池单备一件寿礼引出私库失窃一事,闹到后头彻底把寿礼给耽搁了。 不管怎么说,太后和小皇帝对薛池都不错啊,薛池想来想去,只得动用自己的秘宝了。虽说她的秘宝在现代不值钱,一堆玻璃合成宝石罢了,但带着它们穿越了空间,以物以稀为贵这个角度来说,怕是比真正的宝石还珍贵了。 当下她回了房,让几个丫头在门外站着不许进来,自己到屋里将自己从现代带来的一堆物件给翻了出来,从中间挑出来一套蓝色的合成宝石来。这套宝石是多切面方形的,一套有七颗,最大的那颗有个麻将牌大小,其余六颗分成三对,大小依次递减。这原先就是从一条超夸张的欧美风项链上撬下来的,简直是闪闪发光。薛池又把之前收人家见面礼中几个赤金的首饰拿了出来,一起拿个荷包装了。再把其余东西藏回了原处。 她揣着东西,领着几个丫头就要出门,到了大门口,就见个婆子笑眯眯的在门口站着,见薛池走近便福了福身:“老婆子见过大姑娘。” 薛池看她一阵,认出是老夫人屋里服侍的,叫什么名倒不知道。 倒是她身边几个丫头是做过功课的,青书这时就上前道:“刘妈妈这是要去哪呀?” 刘妈妈笑道:“老夫人听人说大姑娘叫人备车,知道姑娘要出门去,大姑娘身边都是小丫头服侍,怕有不周道的,叫老婆子跟着跑一趟腿。” 薛池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只怕老夫人防着她去告状呢,只不好禁她的足,只好找人看着劝着了。 薛池先前听小曹氏的意思,是要借此事架空了大曹氏,倒并没想要告状,因此也笑笑,不以为意,爱跟跟着呗。 薛池出得门来,目的倒也明确,直接到了平城最出名的银楼致宝斋。 她对青书说得几句,青书便上前去问:“你们这手工最好的师傅是哪一位?我们想打一套首饰。” 致宝斋卖成品,也订做,据闻铺子里有十个师傅,各个都是手工出神入化的,只各自擅长的风格不同。 伙计便笑道:“不知道贵客要做什么样儿的,不如到铺子里转转,瞧着什么合眼缘,再去请师傅。” 薛池听着也对,一行人便入了铺子逛了起来。 时人最重玉饰,各色彩宝都要退一射之地,主要也是因为玉石软,宝石硬脆,而切割打磨的条件未到后世的水准,彩宝难以呈现应有的光彩。 因此致宝斋里玉饰占了大半的江山,就算是赤金饰物,上头镶嵌的也多是玉石。薛池看遍了一楼,又在二楼转了一大圈,终于看中了一套镶红宝的赤金头面,便指着道:“这个倒有些意思,是那一位师傅的杰作?” 伙计笑道:“是九先生所作,姑娘请里边饮茶小坐,小的这就去请九先生。”他将薛池一行人引到一旁的茶室,再去请九先生。 不一会儿九先生便被请了过来,薛池抬眼一看,这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神色不卑不亢。 薛池先前听身边人说致宝斋的匠人师傅因手艺出众,不比一般的下九流手艺人,就是在贵人们面前也都是很有脸面的,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便笑着请九先生坐下:“我这有一副宝石,想请九先生帮着做套头面。” 九先生不以为意,方才伙计去请时已经说了,来人穿戴富贵,不是一般人家。九先生一扫眼,也看得出薛池身上的饰物十分罕有,然而他却不是第一次替权贵打首饰,便是王孙公子也是见过的,因此不慌不忙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宝石?” 薛池朝青书示意,青书拿出个荷包,旁边伙计机灵的呈上一个樟绒托盘放到桌上,青书便小心的将荷包里的事物倒至托盘上。 薛池是随意将荷包交给她的,她之前也是没有看过,这会第一颗宝石落在樟绒上,青书只觉得眼前一闪,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九先生正预备端了茶来喝,却是一手将杯子给拂倒了,他大惊失色:“这……” 只见这几颗宝石并非往日什么黄豆大小、莲子大小般可以比拟,一颗颗硕大无比,而颜色竟不是常见的黛蓝色,却是从未见过的碧蓝色,一如雨水过后的晴空!宝石剔透无一丝杂质,每一面都有如刀切一般光滑,折射出耀眼的光华。这样的颜色和品相!这样的做工和大小!九先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会子却是目瞪口呆,颤抖着双手急不可待的想去碰触,但在距离宝石一指之距的时候停住了,不敢碰触——这样的晶莹剔透,像是一汪水,一碰怕是要碰化了。 “世所罕见,世所罕见啊!”九先生再没了先前的淡定之色,神情极为亢奋,他搓着双手道:“姑娘真要将这套宝石交给在下来打造?” 薛池环顾一周,见屋中之人都被震住了,心中得意,笑道:“正是……不瞒先生,这套头面,我是想要献给太后娘娘做寿礼的,还望先生在式样上多花心思。” 九先生激动得满面通红,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一时又停下来瞪眼盯着宝石,心中几乎一瞬间就泉涌出无数的样式来匹配这些宝石。 他站定了,恭敬的朝薛池拱手道:“请姑娘放心,必不辱命!” 有这样的天材地宝,又是进献给太后的礼物,几乎就是上天将扬名的机会送到了他和致宝斋眼前,九先生说得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惟恐薛池不相信。这时候只怕薛池不愿意交由他来打造,他反而要上赶着劝说恳请了。 薛池又让青书将那几个赤金物件来出来:“就将这些融了来造罢。” 九先生面现迟疑:他几乎想说“姑娘你收回去,这金本店就包了”,然而他只是个匠师,并不能替东家做主,只好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当下九先生便写了凭条交付薛池,上面书明收了宝石和赤金几许,限定了交货日期。 等九先生将薛池送出了致宝斋,九先生便忙拿了个匣子来妥贴的将宝石一颗颗小心放好,却听得一个伙计来请:“东家让九先生带着方才收的宝石去看看。”   ☆、第51章 先撩 为了给我自己一点激励,我打算这两天入个v。 虽然赚不到几毛钱,但是会让我更能坚持一点。 大家捧个场,这么冷的文估计是没有机器盗文了,这是好事。 各论坛的朋友也不要盗了,下得去手吗?电费钱都不够…… 看的人多人少我都咬牙挺了哈。 以下正文: 九先生听闻东家有请,便揣着盒子往里头去。进得一间屋子便恭敬的呈上匣子:“东家,东西在这。”说着并不敢看屋中的另一人,又退了出去。 薛池若在这,必然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她是见过的,原来竟是离城珍宝斋的东家年子谦。这年子谦富甲成国,虽他是成国人氏,但便连异邦也是多有他的产业,他尤其爱给店铺用“宝”字来命名。 这年子谦与摄政王私下正是好友,平时也不多礼,并不称其为摄政王,只以“七爷”称呼。 此时年子谦便笑嘻嘻的道:“这小姑娘手头上能有什么宝物?多是宫中赐下来的,她居然又要献进宫去?我倒要看看。” 屋中坐的另一人正是摄政王,他微微挑了挑眉,并不说话。 年子谦打开匣子,一时也失语了,半晌才道:“这……倒真是见所未见……” 摄政王闻言不由微微侧头,瞥过来一眼。 年子谦目光一转:“我倒想找她收了这套宝石,他日献给燕王的贵妃,也好打开燕国的商路。” 摄政王抬手将扇子在手心轻敲,似笑非笑。 年子谦哈哈一笑:“好罢,知你笑我眼皮子浅。不过我倒真想找她问问这套宝石的出处,追根溯源。” 年子谦一想兴奋起来:“若是能找着处矿脉……哈哈!”他一击掌:“为了这矿脉,我把她娶回家来慢慢的问也是甘心啊!”自古以来商贾身份是不高,但自本朝起,□□便鼓励兴商,成国也因此比邻国更繁盛,是以如今富商虽地位不及官宦,但也是极受平民艳羡的。 更何况富到年子谦这地步却是任何人也不敢看轻的,毕竟做什么不得银钱支持?再说他家上数三代也沾着点儿王亲贵戚,正是即有身份又有钱财,便是朝中二、三品大员也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 年子谦自然不过说笑,但也是真对这宝石的出处感到好奇,以他的眼界居然也没见过这样品相的宝石。 年子谦举着宝石对着光照,摄政王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淡淡的道:“竟不似天然之物。” 年子谦闻言一怔,忙又细细的看去,果然其中半丝纹絮都无。再如何纯净剔透的宝石,只要仔细去看,总有些天然痕迹,或有些纹絮包体,或有些颜色浓淡轻微变化等诸如此类,不过是明显与否罢了。但此物竟是细看数遍也寻不出半点痕迹。不由怔道:“若此物乃人造,那亦是巧夺天工了,若能得了此法……这其中天大的好处……!” 一时说得自身心情激荡起来,竟是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心中闪过万千念头。 这姑娘若是小门小户的倒好处理,偏偏却是太后的侄女,倒不好办了。可叫他一个商人对这样的商机视若无睹,简直如百爪挠心一般…… 他笑嘻嘻的问摄政王:“七爷,她家虽是一团乱麻,但她模样儿也不错,性子也不像个呆板的,我……”虽还是说笑,但也是有了一分意动了。 摄政王目光瞟过他,用扇子敲了敲桌沿:“想多了弯弯道道,就不会正经行事了不成?她若有方子,你向她买又何妨?” 年子谦风雅的转了转扇子:“我这不也是到了年纪吗?一箭双雕,也好,也好。我不像七爷,这么多人关心,我可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摄政王没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勾起。 年子谦只觉浑身一冷,讪笑道:“说说而已嘛,笑得这么渗人。” *** 薛池转了一圈,在刘妈妈的监视下回府。 刚要进融府,薛池迎面就和融语淮撞上了。融语淮身后正跟了数人,融姻、融妁、融妍几个都在,俱都穿着骑装,看着像是一群人要去骑马。 最近大曹氏被小曹氏挤得灰头土脸的,她的一对亲生儿女对小曹氏和薛池的敌意也到了一个高度。 融语淮淡淡的盯了薛池一眼,并不说话。 薛池才不要热脸去贴冷屁|股呢,顿时也把脸一撇。 融语淮只当没看见她。 与融妙一向对薛池的针锋相对不同,他对这个便宜妹妹一惯是漠视的。 他身后却有人打趣道:“语淮,是你家大妹妹吧?” 薛池进入平城这段时日,在女眷中混了半个脸熟,公子哥儿们也大多听过了她的名字。 与融语淮一起玩耍的这几个少年早是与他几位妹妹相熟的,这会见着个面生的,立即就联想起来了。 融语淮微哼了一声。他这一年来因年纪不小了,便也在鸿胪寺当了个闲差,又因伯夫人大曹氏正在替他说亲,已经许久不曾同好友厮混玩闹,今日才又聚起头来,不想却遇上薛池,心情都差了少许。 那问话的少年人浓眉大眼的,皮肤微黑,是刘侍郎家的三公子刘晋,此时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妹妹,也一起去白云牧场骑马呗。 融妙哼了一声:“晋哥哥,她怕是不会骑马呢。” 薛池在宫中已经是学过骑马了,师傅说出来吓死人:当今小皇帝。虽然骑术不怎么样吧,但勉强也能看得过去。只不过她和融妙等人一向不和,自己的这些事情也从没和对方说过罢了。此时听融妙一副看土包子的样子,不由得有意的挑高了眉从上到下意味莫名的扫了融妙一眼。 融语淮早知薛池不是个善茬,此时一看她这小眼神,这个睥睨、这个挑衅,就融妙那点脾气,保管要被点着了,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融妙就算在薛池手中吃过两回亏,此刻被激得也忘了痛了:“融妩你什么意思!?” 见她继续睥睨,融妙口不择言:“看什么看,说话啊!哑了不成?” 薛池又换了副无辜的神情,深吸了口气:“四妹妹……,往日我一说话你便嫌恶,此时又来怪我不说话。怪不得说如果厌了一个人,我看你是错,不看你也是错;我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我真怕有一日在你面前呼吸是错,不呼吸也是错。我好怕,我好怕啊,你怎么能这样残酷,这样没有姐妹情,这样不容人,这样不贤淑……” 说到这里又后怕的捂住了嘴:“不不不,一笔写不出两个融字,我怎么能实话实说?该为你遮羞,对,你很好,很好。” 众人皆惊,融妙被她一番话顶得满脸涨红,“残酷,没有姐妹情,不容人,不贤淑”,这样的指责太严重了,就在这府门口她就敢说,传出去融妙还能做人吗? 薛池见众人都是一脸震惊,心中哼了一声:我又不要名声,但凡再有谁来招惹,一律把她拉低到没脸的层次。 融妙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了,融语淮叹了口气,勉强露出个笑:“好了,四妹,别当真,大妹妹在和你说笑呢。大妹妹,走罢,一起去骑马。” 薛池看他一眼,心知他是要打个圆场,自己若是和他们一起去骑马,也就落实了“说笑”二字,便将这事遮掩过去了。 薛池哼了一声,眼睛望天,先撩者贱,凭什么还要给你圆场啊? 融语淮一双长眉簇起,脸上也涨得微红,但没办法,妹妹今日名声要紧,他只好动作艰涩的背着众人双手合起,对着她动作轻微的比了个作揖的手势。眼睛却是别开去,不敢看她。 看着这一向中二得装出众人皆醉我独醒姿态的如玉少年羞红了的耳廓,薛池看得略有些不忍,清咳了一声:“青书,你去取我的骑装来。” 融语淮闻言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微微露出感激的神情。 薛池撇了撇嘴,心中却是软了一些,看了融妙一眼,倒也不再刺激她了。 现如今国泰民安已久,便从前有些武将家中还养了些好马,也渐渐的没了,顶多养些拉车的马匹,算不上出色。 白云牧场专养了些神骏异常的马,场子大,内又有饭庄,是前来赛马消遣的好地方。 薛池换了身红色骑装出去,倒让刘晋等人多看了几眼。 她这骑装是在宫中做的,自是不凡。融语淮看她脸上挂着笑,当真不再同融妙计较的样子,不免对她多了些好感。便趁人不注意,寻了个空走到她面前道:“多谢妹妹方才不计较。” 薛池正牵着马绳,抬手摸马的脸呢,转过头来对他一笑:“行啦,你以后劝着她点。” 她眼神亮晶晶的,嘴角扬着,神彩飞扬又得意的样子,融语淮一瞬间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看,嘴里说道:“她年纪小,又受不得激,妹妹往后莫激她……” 话没说完薛池就瞪他:“你当真让我在她面前控制自己言行?她受不得激是她没用,凭什么还要我让着她?” 融语淮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他可是一惯高冷,好言好语求人的事可是头一回做,不由得一下语塞。 薛池手一撑,旋身就上了马。火红的骑装把她的腰身勾得细细的,动作轻盈利落得像片红色花瓣随风舞动了一下。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瞥了融语淮一眼,扬长而去。 融语淮站了一阵,只好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融妙。 融妙强挂着笑脸,眼圈却还是红的呢。看他过来,便委屈的牵住了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她可真狠毒,什么话也敢说,我饶不了她。” 融语淮淡淡的道:“不许再任性了,母亲如今正是艰难,你不要惹事。大妹妹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你要真惹了她,便无法收场。惹只是争口舌,你那一回占过便宜?再说她亦不是个心狠的,今日到底饶了你一回。” 融妙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哥,你居然替她说话?我这样是谁害的?她不过也是顾忌自己名声才圆了场,你怎么说得她像是施恩于我一般?” 融语淮抬手去摸她的头:“你看她往日行事,素无顾忌……” 话没说完,融妙已经一闪让他摸了个空,露出受伤的表情:“你是我嫡嫡亲的哥哥,只能向着我说话,怎能被些小恩小惠就收买了?我回去要告诉母亲去!”说着一转身跑开了。   ☆、第52章 发疯 薛池纵马小跑一圈回来,刘晋驱着马靠近,叫道:“融家妹妹,来赛一场!” 就连融语淮都望了过来。 薛池心知赛起来自己必然垫底,她倒不是怕丢脸,不过奔在一处万一碰着蹭着惊了马,恐怕就落不了好了。 当下笑道:“我不过跑着玩儿,不敢与人比试,先自认输好了。” 刘晋还欲劝说,融语淮便道:“咱们人数已是够了。” 刘晋便作罢,几人依次排开做起准备,薛池让到一边等着。 有个小童在一边将指头塞到口中打了个唿哨,众人便齐齐驱马窜了出去。一众少年俱都冲在前头,几位姑娘落后一步。 薛池正看着,突然发现融妙、融语淮落在最后。 薛池心道融语淮八成是主动落后好看顾自家几个妹妹,正想着,她与融妙眼神对上,心中忽道一声不好。果然转瞬之间融妙便纵马往她身边而来,一步之远时脸上就露出个笑容,抿紧了唇,扬起了手来,看这样子竟是要挥鞭往薛池所骑之马头上抽去。 这一下抽实了,这马必然惊了。 融语淮已经是惊呼了一声:“不可——!!” 薛池心中惊怒交加,但她一向反应敏捷,脑中还没琢磨清楚,手上动作却是快了一步。 融妙还在恶狠狠的高扬着手作势,看这样子似要蓄尽全身力气才落下,薛池却是迅速的一鞭抽了过去,鞭梢正卷中了融妙的颈项,一下把她带下马来。融妙顿时惨叫了一声,重重的摔在地上,还好她的坐骑已经冲了过去,并没踩踏到她。 前头诸人听到惨叫声齐齐惊得勒马。 融语淮已经是翻身下马,冲了过来:“四妹!你怎么样?” 所幸是落在草上,融妙皮肤并没擦破,但她紧捂着先着地的臂膀,脸色煞白,瑟瑟发抖,颈项间一圈红红的鞭痕十分显眼。 融语淮上前去将融妙搂起来,一边转头对侍从道:“快些去请大夫!” 牧场里总免不了有些意外,原本是有大夫的。 不一会儿大夫就拎着药箱赶了过来,将围成一圈的人给驱散开来:“让一让,让一让!” 融妙正在哭天抢地:“哥,好疼!二姐、三姐,我好疼~~~” 大夫见惯这种场面,倒也没被她叫得心慌,沉着的检查一番道:“这是脱臼,要忍着些,待小老儿替姑娘正骨。” 融妙啊的尖叫一声,融语淮连忙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不让她看。 这老大夫做惯了的,动作十分利落,且避嫌的并不敢与她肢体过多接触,手上两三下动作就在融妙的惨叫声中正了骨,立即就退到一边:“好了,小老儿再开一剂内服,另有一瓶药油每日涂于红肿处,三五日便可无事,只是需得静养,手臂不可着力。” 融妙已经昏了过去,融语淮着人取了药。 众人这才有空来瞧薛池,因并不清楚内情,融妁几个到底和融妙亲近,此刻望着薛池已是满脸愤恨,只顾忌她是太后侄女,并不敢开口斥责。 融语淮却是亲眼见着所有情形的,此刻让他污蔑薛池他做不出,说出实情又是毁了自己的亲妹子,只得道:“四妹不慎落马,咱们赶紧打道回府,回去恐怕还有一番啰嗦。” 薛池见他将事情定性在“不慎”上,倒觉融语淮虽平时有点不搭理人,心倒不是黑的,撇了撇嘴不说话。 当下一群人闹哄哄的回了府,融妙可是伯爷嫡女,当下府上中下都被惊动了。老夫人让将人直接抬到碧生堂,担心村野大夫诊治有误,又另让人请了个告了老的太医来看。 薛池觑了个空偷偷溜了,回了莲华小筑,还没喝上口水,便听人来请她和小曹氏。 薛池心道不好,也只得随小曹氏前往。 这一路上三言两语的将情形向小曹氏交待一番,小曹氏闻言冷笑一声:“这丫头又刁又蠢,八成想往你身上泼脏水。” 到了碧生堂,不但敬安伯和伯夫人大曹氏在场,就连其余几位爷和夫人都在,围着融妙团团坐着,都是一脸的怜惜。 老夫人难得一脸不悦的向薛池看过来。 融妙这死丫头果然在哭天抢地的哭诉:“……她就这么一鞭子甩过来,差点没把我给勒死……” 大曹氏一见薛池出现,并不说话,只盯住了她看。那样双目充血,但却面无表情,薛池一瞬间觉得她似乎有些精神状态不对劲的样子,整个人绷得像根弦,随时都要暴发。 老夫人沉着脸道:“妩姐儿,你为何要害你四妹妹?” 薛池只道:“是她先要抽我,我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融妙尖叫起来:“你胡说,我没有!是你记恨我和你的言语不和,有意下毒手!” 薛池冷笑:“场中又不是只有我们二人,寻了旁人来一问便知。” 老夫人锁着眉:“此事岂可大肆张扬?传出去旁人只说是融家女儿的错,快些遮掩才是。” 融伯爷温和的笑:“妩儿,为父知道你与妙儿素来不和,但此事却是过了。” 薛池略有些意外,看这情形,竟然是想不分清红皂白的给她定罪啊,不然的话,随侍的从人总要拉来问一问才对。难不成最近大曹氏在小曹氏跟前无还手之力,这老太太想玩儿平衡,要扶一扶大曹氏了? 她这么一想,目光就划过厅中众人,落在融语淮身上时,见他一脸微红,目光闪烁。 看他这样子还算有些良知,并不敢开口诬陷,想必心中也是煎熬,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以亲族为重,放到此种情形下嫡亲的妹子和便宜妹子那也是要有所偏重的。 薛池本身也很有些帮亲不帮理,所以并不怪他,但从今往后自是要划清界线。 薛池心中正在琢磨,融语淮却见她双目放空的只看向自己,只当她茫然又失望,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不由用力抿了抿唇,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其实,只是个意外……” 话没说完,大曹氏就转过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可是自己的亲儿子!这节骨眼上,怎么竟向外人说起话来? 大曹氏抬手就抓住了融语淮的手,指甲深陷进去。突如其来的变化使融语淮停住了话语,抬头看向大曹氏。 大曹氏声音低低的:“你说,是个意外?” 融语淮神色几变,终还是坚定了下来:“是个意外……” 大曹氏突然低低的笑,笑得融语淮一惊:“母亲!” 大曹氏笑着转过脸来,望向小曹氏和薛池:“好,很好,你们真好!” 她从床榻边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身形竟有点踉跄。 哭哭啼啼的融妙都觉得事有不对,停住了哭,伸手去抓大曹氏的衣角,却抓了个空。 大曹氏继续向前走着,抬手指向小曹氏:“我就知道你是复仇来了。” 小曹氏看着她,垂下眼睫,微微的笑:“姐姐在说什么?” 大曹氏眼中射出奇异的光来:“我的嫁妆俱都赔了你了,这不算什么,后头又诬我买凶在你们回府途中劫杀,再后头,李婆子也不见了踪影。我知道,你等着给我好看呢,我怕,但我受得住,受得住……” 薛池也听小曹氏提过两句,经过这些年暗里的访查,晓得这李婆子与当年小曹氏身边的丫环果儿是有勾结的,李婆子许了让自己的儿子娶果儿过门,是以当年李婆子买了毒来,让果儿下在小曹氏进给婆母的汤水中,这才陷害了小曹氏。事后小曹氏被关十数年,果儿悄无声息的死在乱葬岗上,李婆子却是出府了,她儿子如今在大曹氏娘家的铺子里当掌柜,一家子日子十分滋润。 小曹氏虽查清楚了,却是一直隐忍不发,薛池觉得小曹氏是步步逼近,想让大曹氏崩溃,并没有一棍子打死的意思。 如今大曹氏说李婆子不见了,想来是落到小曹氏手中了,这把刀悬而未落,大曹氏提心吊胆也是自然。 小曹氏想逼疯大曹氏,只怕已有成效,今日看来大曹氏已经是有点失去理智了。 正想着,大曹氏却转头看向薛池,突的厉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动妙儿!啊?动了妙儿,还要使淮儿与我离心?你想做什么?想做什么?!” 卧槽,薛池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这是真要疯啊! 薛池心里开始害怕了,没听说过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神经病的么?就在现代,间歇性神经病撞死人了还无刑责呢,谁惹得起啊? 大曹氏癫狂起来:“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不动我这一双儿女!我没有劫杀过你,你也不要动我的儿女!”她说着抱住了头:“你们都不信我,都不信我!我从来没派过人劫杀,可就连我身边的婆子都不信!” 她这一番发作,周围人都怔住了,下人们不得主人发话,都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大曹氏双手撑着头,仰头看天:“为了儿女,我死也是愿意的,对,我就以死明志,你们可要放过妙儿和淮儿!” 说着猛的扭头看向薛池,薛池心里咯噔一声,身体的动作快过了思维,大曹氏猛的冲过来的时候,薛池反手就去拉,死死的揪住了大曹氏的半幅裙角,整个人被大曹氏带得往前冲了数步。 大曹氏的头咚的一声撞在柱子上,瞬间就昏倒在地。   ☆、第53章 诈 屋里静了一瞬,然后就像凉水入了热油锅一般喧哗起来,有人哭叫,有人冲过来把大曹氏抱起,有人冲出去请大夫。 薛池回过神来时只觉得指尖一阵疼痛,抬手一看,这才发现指甲由于用力去抓大曹氏的裙子而断裂了。她轻嘶了一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小曹氏唇边一抹淡淡的笑容,不由心中一突。 这一团乱中,也没人再管薛池,她回了房,先让青书帮她把断了的指甲全给剪了,再上了药用小布条包好。 第二日薛池才听说,大曹氏由于薛池这一阻拦,总算是保住了性命,但醒过来却是又晕眩又呕吐,闹得不可开交。 薛池受不了府中氛围,便只带了两个丫环出府去。 说实话,薛池并不是个软弱之人,人欺她一尺,她也是要想办法还一丈的。但斗得这么惨烈,生生把个正常人逼疯了,她还是大受冲击,一时便有些茫然的走在街头。 直到有人唤住了她:“薛姑娘。” 薛池愣愣的抬起了头。 时谨目光在她面上扫过,问她:“薛姑娘可是有事?” “啊——”,薛池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蹙了蹙眉。 时谨伸手一让:“在下新盘了间茶馆,不如请姑娘喝盏茶。” 薛池抬头打量,发现就是上回与时谨曾喝过茶的那一间茶馆,居然被他盘下来了。薛池本身就是对时谨满是好感的,此时也想找人说话,自是同意。 两人上了楼去,在上回临窗的雅间坐下。 时谨替她斟茶,十分平和的道:“我见姑娘方才神思不属,莫非有难处?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平稳从容,竟将薛池的心都抚平了。 她喝了半盏茶,考虑了一阵,心道常有人说男人比女人更理性,不如请他分析一番好了,只要化去人名,也不怕什么。 当下便道:“正是有一桩事心中疑惑呢。我有一友人,先前归家途中,突遇山匪劫道……”于是粗粗的将事情遮遮掩掩的说了一些:“可如今,她见这夫人言行,倒当真不像主使之人,可当地城守审问得贼人,确实是受指使针对她们一行人而去的,心中便有些疑惑,不知真凶是谁了。” 要说薛池与大曹氏最大的仇恨,便是差点被其派人劫去一事了,幸亏逃脱,不然会遇着什么事,例如先奸后杀什么的,简直是不敢想。 其余倒没什么深仇大恨,最多是站在小曹氏的角度替她义愤填膺罢了。可是今日她见小曹氏那抹笑,却也总是有些心中不舒服。 时谨抬手替她续了茶:“为何听你一说,觉得你这友人与她亲娘也并非亲密无间呢。” 薛池心道:卧槽!顿时瞪大了眼睛看他。 时谨看她这神情,圆瞪的杏眼,满是惊诧,不敢置信又有点叹服。 一时居然被逗乐了,微微展颜一笑。 薛池顿觉室中流光溢彩,他平凡的面目都生动了起来。 时谨道:“我知道的线索太少,若不考虑外人,就这家人来说,老夫人和男主人都是希望维持家中平和的。这桩事故,能从中得到利益的无非是这家夫人,和你好友的亲娘了。” 薛池啊了一声:“好友的亲娘?这怎么可能?那有自己劫杀自己的。” 时谨挑了挑眉:“为何不可能?从你方才神情,便可知这对母女另有蹊跷。唯一被绑走的就是你这好友,其余只损失了下人,她亲娘身边要紧的人可是半点损伤亦无。事后她便是最大的受害人,一经查实,将事推在夫人头上,夫人可还好得了? 凡事从结果倒推缘由,再荒诞不经的真相也是有的。只不过天下这般狠心的亲娘倒也少见。” 说着他抬眼看薛池,似笑非笑。 薛池心中一动,突然想到曾数次见到小曹氏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一时也不免动了些疑,时谨说天下这样狠心的亲娘少有,可小曹氏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娘,而是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只是小曹氏对她的处处关爱也是历历在目的,她与小曹氏虽不是真母女,但彼此之间却是当真处出了几许情份,难道小曹氏当真会这样对她吗? 一时薛池百爪挠心一般想知道真相,面上神情一会惊,一会怒,一会疑,一会愁。 时谨目光淡淡的将她种种神情看了个遍,唇角不免又勾起一丝笑意:“你好友势单力薄,一切尽在他人掌握之中,若想找证据寻真相,那便是一个难上加难。唯今之计,只在一个‘诈’字。” 薛池募的抬眼看他,不由问道:“诈,诈谁呢?” 时谨微笑:“若是直接诈这娘亲,不免打草惊蛇,陷己于不利。不如从她身边亲信之人下手好了,这便要看你好友觉得谁更好得手了。” 薛池简直觉得醍醐灌顶,脑中灵光一闪,已是得了主意,嘿嘿直笑:“好呀,我就给她来个冤鬼索命。” 当下兴冲冲的再三道谢,回了府中。先寻了方才陪同她出门的青书、重紫说话:“方才我与时公子所说之话,你们该也听出些蹊跷,可要去告密?” 青书、重紫对望一眼,齐齐跪下:“婢子不敢,已是姑娘的人,再无二心。” 重紫涨红了脸道:“婢子等从小便知要对主人忠心不二,身为奴婢,若卖主求荣,事后也定为人不齿,落不得个好结果。姑娘大可放心。”像她们这样要放到主人身边贴身服侍的,自是从小就被洗|脑,忠诚是第一品质。她们四人又是荣恩公府调|教后连着身契送来的,不管小曹氏怎么想,荣恩公府可真当薛池是外孙女儿,这服侍的人身上八成是不会动手脚的。 薛池心中一琢磨,抬手将两人扶了起来:“我并不要你们赴汤蹈火,只不过要你们不要出卖我罢了。放心,日后若有变故,我总能放还你们的身契,还你们一个自|由身的。” 两婢女自是百般表忠心,薛池却心道岂有人天生愿做奴仆?若她们当真忠心,来日必放了她们。 心中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多说,当即打发青书去查探信娘的踪迹。 不知为何,她直觉便是要从信娘下手。 *** 夜色渐深,小曹氏躺在贵妃椅上,半撑着头,嘴角微微带着点笑意。 信娘在她背后,用梳子沾了发油替她通头。 小曹氏突然嘶了一声,信娘一惊,举起梳子来看,梳子上居然挂下了几根长发。 信娘的脸色一下变白了,咬着唇微低下了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谁知小曹氏今日却并没沉下脸来,只道:“罢了,你下去。” 反倒是柴嬷嬷往信娘头上扇了一巴掌:“你这死丫头,做事越来越不上心,木木愣愣的!” 信娘任她骂了一通,退了出去。 她袖着手低着头往前走,正要回自己房里,突然有个小丫头冲上来拉她的袖子:“信姑姑,我们姑娘怕是这两日被吓着了,正做噩梦,怎么也叫不醒,您去看看吧。” 信娘想推开她:“你去请大夫,我去报给莲夫人听。” 小丫头央求:“别啊,姑姑,这说出去上头还不得说是我们伺候不周道么?姑娘和您亲近,您安抚安抚她也许她就醒了。”说着就往信娘手中塞荷包。 信娘掂了掂荷包,又想起平素薛池总拉着她的手“好信娘”长,“好信娘短”的,不由抿了抿唇道:“好吧,去看看。” 信娘随着这小丫头往薛池屋子里走去,先进了外间,屋中只点着一盏黯淡的灯,几个丫环都守在内室帘外,见她过来,忙帮着挑帘子。信娘微微蹙眉,抬脚便进了内室。 她一进去便混身一僵,只觉屋中比外头凉上许多,屋角也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昏昏暗暗,更有一段闻所未闻的音乐声若隐若现鬼气森森的在屋中飘荡,有无数人在这音乐声中呻|吟,也有人偶尔低笑,便如走在黄泉路上,忘川河中的孤魂野鬼正在哀嚎引|诱…… 身后的丫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推了她一把,已经把帘子放下,屋中更是一暗,信娘立时想退出,但双腿已经是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突然听得薛池在呻|吟:“不要绑我走,不要绑我走,饶命啊~信娘,信娘,你为何要我找信娘来?你认识信娘?” 信娘浑身巨震,抬眼死死的盯着躺在床上的薛池,居然不再害怕,哆哆嗦嗦的走向床边去,颤声道:“志哥……?” 薛池心中惊涛骇浪,便含糊道:“什么……?你舍不得……?” 信娘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扑到床边去:“志哥,你找她做甚,你要入梦,也要找我。做什么这么忠心,死了也替小姐办事,我好恨啊!” 薛池心道:卧槽,信息量好大。 当下口中只:“信……,信……,信……” 她又不知道这死鬼“志哥”平素怎么唤信娘的,万一是什么“信儿”,“信妹”的,那不穿帮了?只管装做口齿神乱不清的“信”个不停。 信娘嘤嘤的哭个不停:“志哥,她好狠的心,我不死不活的陪她关了十七年,你也在外头替她办了十七年的事,我们生生的分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却要派你去做这样送命的事……你就不要再替她办事了,好生安歇不好么?还是说,你心里对她还有那点儿掂念?” 薛池没言语了:特玛的阴谋就不说了,还扯出段三角恋来。 薛池待听信娘哭了一阵,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又听着音乐,知道这首歌快播完了,便含糊道:“我……,我走了……” 一句话落,音乐也幽幽的结束,薛池做恶梦惊醒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气,一眼看到床边的信娘,猛的一下抱住她:“信娘,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第54章 失踪 信娘被薛池抱着,全身僵直。 薛池却是慢慢平息下喘息,这才松开了信娘,拿帕子去擦头上的汗珠。 实际上吧,薛池在房中各隐蔽处藏了数座冰山,有意将房中弄得阴阴凉凉的,此际自然是没什么汗珠的,不过是提前往自己面门上弹的水珠罢了。 薛池做得惊魂未定的样子,抬眼一看,连忙道:“来人,来人!屋里太暗了,多点几盏灯!” 外头人听见,连忙进来将几盏立式宫灯的灯罩取下,点着了灯再罩好。一时间屋中明亮起来。 薛池假装不经意的打量着信娘,只见她木愣愣的坐在床沿,发丝有些散乱,脸上还有泪珠,十分凄然。目光往下一扫,落在她腰间系的汗巾上,一时心中明悟。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没往这个方向想的时候,事实摆在眼前也看不清,往这个方向想时,蛛丝马迹都能发现。 信娘的汗巾是姜黄色的,边沿细细的秀着一圈黑色忍冬花纹,信娘是喜欢用这个颜色花纹的,她的绣鞋边沿上也常这样绣。 薛池猛然就联系想起当时劫走她的那个山匪,他被薛池用折叠刀刺死之后,薛池曾去解他腰上的大刀,就在那时,薛池看见了他的腰带,也是姜黄色绣黑色忍冬花纹的。只不过薛池当时虽觉得这山匪一身灰扑扑的却有这么条精致的腰带,不免多看了几眼,却是从没联想到信娘身上来,竟如证据摆在瞎子眼前罢了。薛池又想起离城相会之时,自己历难脱险,信娘非但不见欢颜,反倒郁郁寡欢,如今想来,那也是因得知了心上人的死讯吧,还好薛池一直没透露山匪是自己所杀,不然信娘虽不爱说话,爆发起来半夜提刀把薛池给抹了脖子也不是不可能,那得多冤啊! 薛池此时只觉身上寒意阵阵,越来越多的想起来小曹氏、信娘、柴嬷嬷的各种诡异言行。 她从现代来,从小到大免不了有不愉快的事,但现代人相对也疏远、浮躁,大部份都摆在明面上了,像她父母,不要她这女儿那就是不要了。还真没遇过这样当面百般关切,背后百般算计的人,一时竟生无路可逃之感,似被丝丝蛛网束缚。是以薛池并不开口唤醒信娘,只与她无言相对。 好半晌信娘才回过神来,神情奇异的看着薛池。 薛池心知言多必失,并不敢先开口了,只做出一副迷迷怔怔的样子。 果然信娘问道:“姑娘做什么噩梦了?” 薛池便攥紧了胸前的衣襟,语速缓慢,似一边思索一边道:“许是前儿伯夫人提及,我竟又梦到了当初掳我的山匪……” 信娘终是按捺不住,急问:“他,他说什么了?” 薛池按了按头,道:“当时他扛着我,被人斜里飞掷把匕首钉死,那血喷了我一肩……”说着她眼角偷瞄,见信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在梦里我又梦见了肩上这一团血迹,他就似一团黑雾,从这血迹中挤了出来,说什么这血迹是他往阳间的路,他要来看一看故人……” 信娘听得巨震,目光异常明亮的盯着薛池的肩头。 薛池这一番话纯粹瞎扯蛋,不过,再简单的谎言,只要受骗的人愿意信,那便能骗得了人。其实以前电视上公布骗子的骗术,有许多简单到不可思议,但上当的人前赴后继,大多是抓住了人的一个“贪”的心理。薛池此际便抓住了信娘这份“情”,果然信娘并不怀疑,一向温顺木讷的面上神情又悲又喜。 薛池揉了揉肩头,抱怨道:“居然做这种梦,唬得我只觉肩上凉飕飕的。” 信娘看了她好一阵才道:“不妨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喝些安神茶便好了……往后做了这样的梦,说予我听,我予你开解……” 薛池喜道:“好呀,好呀,正是怕得很了!” 信娘微微一笑,抬手理了理发鬓,又道:“莲夫人她最近事多,被伯夫人闹得不安宁,这些小事,你就休要与她说了。” 薛池点头:“好。” 信娘起身,对屋里丫环吩咐:“姑娘再做噩梦,只管去找我来,休要惊动了旁人。” 青书看薛池一眼,见她微不可察的眨了眨眼,便应道:“是,信姑姑。” 信娘一阵踌躇,终是离去。 薛池也舒了口气,吩咐丫环们把冰山搬出去:“一下又凉得很了,只留两座,各人屋里都分一分,凉快凉快。” 等她们俱都出去,薛池这才弯腰将搁在床脚处的手机捞了起来。 这还是从前同学一起要讲鬼故事,为了增加氛围,在网上搜寻许久才找到的一曲纯音乐,鬼气森森指数排第一,薛池下载后也没有删除过,此刻又派上用场。信娘之所以这么快就信了,也有一半是被这音乐给吓的。毕竟这么小一个屋子,没半个人演奏,却有诡异音乐凭空而出,她没昏过去也是因为相信这鬼是她的“志哥”。 ** 西窗下,一名男子正着白底绣银纹的直裰立于案前,他身姿挺拔,一手后负,一手正执笔书写,编着珠玉的银色发带正垂在颊边,将莹莹灯光折射于他的眼角,愈发显得那一段迤逦的眼线满是风情。 忽一人在门边道:“王爷,十六有密报呈上。” 他闻言搁下笔,半转过身来。便有一人快步上前呈上密报,他展开密报来看,一时长眉舒展,嘴角微微一挑。 ** 小曹氏总是面容凄楚,一半是在融府众人前的面具,一半是当真心中郁结。 她怨的人很多。 怨太后,虽然能冷脸以待太后,到底不能做些什么。 怨当年陷害她私会融伯爷的宫中嫔妃,但其人早在太后的上位过程中香消玉殒了。 甚至她对父母也有点儿怨,却也只能暗藏于心底。 是以能真正摆在明面上怨的,也只有融家人,尤其是直接害她落入困境的大曹氏。 她很清楚,融家能将个妾室关起来,却不可能将个主母关上十数年。甚至她暗地里毒杀了大曹氏,也必有人会替她将一切抚平,却不能将大曹氏如她一般关起来。 可大曹氏如果一死了之,反倒是痛快了,却怎么能解她心中怨恨呢。是十七年的折磨,不是十七个月,也不是十七日。 所以她要一步步来,让其惊惶惧怕,不可终日。 如今见大曹氏神志混乱,她也终于稍解郁结。若大曹氏就这么疯了,她倒要好好留着她,让她活得长长久久的…… 这么一想,小曹氏唇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来。 融伯爷进屋,正巧看见,不由一怔。 小曹氏并不收敛,微微移过目光去看他,这目光带着冷意。 融伯爷走到榻边坐下,握住她一只素白的手,温柔笑道:“华莲,昨日可是吓着了?” 小曹氏目露嘲讽:“吓着了,你又意欲如何?将这疯婆子关起来么?” 融伯爷但笑不语,过了好一阵才将手落在她肩头,附耳低声道:“华莲,夜已深,这种时候,你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么?” 小曹氏心中冷笑:融进彰,你莫不是以为只消给我灌些*汤,便能使我再像当年一般听你调摆? *** 薛池陷入了一种焦虑之中。 经过她一日夜的分析,当时她随小曹氏学习,除了语言,别的都是一塌糊涂,很是上不了台面,这显然是离融家姑娘的标准有点差别的。小曹氏恐怕是想将她杀人灭口,一则可以栽赃大曹氏,一则可防她日后露出马脚。 虽则她顽强的没死成吧,谁知日后小曹氏会不会又再拿她的小命做点儿文章? 就这一日之前她还自鸣得意,一日之后,自以为的金大腿随时可能抽腿。所处环境也从鸟语花香变成了荆棘处处。 就在此际,她萌发了一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如果继续待在融府,看着光鲜,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努力讨好小曹氏?错在不是亲骨血,将自己的未来托付在别人飘渺的心意上是多危险的一件事。 早前在那小院中她便想过出小院后看情形抽身不是么,只不过到了此处形势大好,竟是陷在富贵堆里忘了这一茬了。 薛池这么一想,倒有了个目标:首先,要弄个户籍,其次,要多多的存银子。 倒要向谁去打听户籍的事儿呢?她所认识的人,大多都是因小曹氏而得的,此番却是要避着了……唯有凌云和时谨倒可打听一二。 心念一转,便手书一封,遣人送去给凌云,又自换了衣衫,准备出门去找时谨。 时谨盘下这间半日闲茶馆后并未做变动,许多客人甚至都不知道已经换了东家。 薛池进去时,一眼扫见墙上挂的茶水牌子倒换了新的,由以前的木质换成了碧青的竹牌,不由多看了两眼。 掌柜眼睛尖利,曾见过东家与这姑娘同行,早已经记在心中,只迎上来道:“姑娘来了,请上楼,东家正在楼上。”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又道:“倒还是那些茶,不过添了几种元人爱用的茶水点心。” 薛池奇道:“元人?” 掌柜道:“元人来使,使馆离此处近,东家便命人应景添了几种。” 薛池回忆起前些日子见到的元国出使队伍,道:“你东家也太会做生意了,只不过元国通共来了四五十人,到底值不值费这些心思?” 掌柜微弯着腰,笑道:“这倒不为赚钱,咱们东家说成国如今是第一大国,便要有大国的气派,也使元人宾至如归罢了。” 薛池听得发笑,上了一半楼梯上往下一扫,果然见下头大堂坐了几个包着头巾的元人。当下也不多想,只往楼上去。 掌柜在雅间门外道:“东家,薛姑娘来了。” 里头便有时谨道:“请她进来。” 掌柜推开门,薛池令身后两个丫环在门外候着,这才举步进去。 一进门却略微一愣,只见屋中除了一身蓝衫的时谨,还有一名穿着朱红衣衫的年青人,他长挑眉,一双剪水眼,唇似桃花瓣,显得精致而秀气的下颔,脸上挂着略显轻浮却也亲切的笑容,正目光灼灼的望着薛池。 此时他十分自来熟的站起来一拱手道:“是薛姑娘啊,在下年子谦,幸会幸会。” 他虽在暗处见过薛池两面,薛池却不识得他,此刻微有些诧异,也微笑道:“见过年公子。” 年子谦微微向时谨挤了挤眼睛,时谨并不理会,只望着薛池,平静道:“过来坐。” 薛池在桌前坐下,只觉这自来熟的年公子太过热情,一个劲的替她倒茶,又把茶点一碟一碟的全推得离她近些,满脸的笑意堆得像要落下来似的。 薛池默了一阵,因不认得年子谦,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当他面问事儿。 年子谦却笑嘻嘻的道:“薛姑娘今日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磨着七爷,央他做个中人向薛姑娘引荐在下呢。” 薛池一听“七爷”这二字,心中一惊,猛的抬头打量时谨,却见他虽然气质上佳,可除了一对眼睛漂亮,其余五官确实平凡,怎么也与摄政王搭不上边,心道古人都颇能生育,家中排七的应该是大有人在,不可这样大惊小怪。 摄政王那个“七爷”何其恶劣,眼前这时谨却是温和平淡,可靠至极! 正在想着,就见年子谦将脸凑得极近。 薛池向后仰了仰头:“年公子为何要见我?” 年子谦便嘻嘻笑道:“薛姑娘有所不知,区区不才正是致宝斋的东家,前几日铺子里收了薛姑娘一套宝石,实在是见所未见。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想向姑娘收购这宝石的制作方子。” 薛池一惊,瞪圆了眼睛看他:“什么方子?” 年子谦道:“在下看这宝石,不似天然之物,倒与琉璃有几分相似,不过是琉璃万万没有这般通透细腻。”这时的琉璃制品亦是非常珍贵之物,只不过工艺并不十分成熟,透明度很差,光泽也近似釉彩。 薛池心惊之下暗道:卧槽,眼睛要不要这么尖啊? 时谨见她受惊非轻,淡声道:“你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就别理他。” 不知为何,听到他话语里的安抚意味,薛池便觉得十分信任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回头看了时谨一眼,见他随意坐着,一手握扇搭在桌上,闲散舒淡,于是薛池更是心中安定。 薛池琢磨起来,若年子谦可信,那倒是要瞌睡的碰到送枕头的了,商人一向门路多广,熟知有钱能使鬼推磨之法,便对年子谦道:“要说方子,我是没有的。”开玩笑,早知道要穿越,自然要去学些手艺,这不是没有早知道嘛,完全不懂如何做玻璃。 年子谦目光在她面上一扫,他好歹是个生意人,倒看出薛池的坦荡。 薛池又道:“这宝石我是偶然得之,不瞒年公子,先前送到致宝斋的宝石我愿就卖给年公子,劳烦年公子替我另淘件宝物以做太后寿礼,倒不消太过出众。我手上倒还另外有些宝石,也愿意卖给年公子,换些银钱,另要年公子替我办一件事。”既然要跑路了,就不要把这宝石献寿来吸引别人的目光了。 年子谦一听并无方子,有些失望,又听还有些宝石,又高兴起来:“哦?都似这蓝宝石般通透细腻、光泽夺目、色彩艳丽?” 薛池点头:“自然,更有些稀罕颜色,例如紫色、黄色、绿色……” 年子谦喜道:“银钱好说,不知薛姑娘要年某做何事?” 薛池道:“这倒是极简单的一桩事,我只要年公子替我弄个户籍。” 年子谦闻言诧异,上下打量她一眼,待要问话,时谨已经打断了他:“子谦,此事可容易?” 年子谦道:“容易是容易……” 时谨又道:“容易你便应下。”目光扫了过来,年子谦一看,便不再多话。 薛池又道:“还需得对此事保密。” 年子谦颔首道:“这是自然。” 年子谦又道:“不知道姑娘想要个什么样的身份?” 薛池边思忖边道:“嗯……孤女,不要是平城的……” 时谨目光一动,却并未言语。 遂两人商定,明日再在此处,薛池拿些宝石来鉴赏,再议定银两数目。 正说着,便有个伙计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冲着年子谦道:“东家,林掌柜请您回去一趟!” 年子谦一听,便起身告辞。 他这一走,屋中便只有薛池和时谨两人。 时谨看了一眼薛池眼下的青影,微笑道:“薛姑娘想离开平城?” 薛池有些惆怅的点头,平城的繁华富庶远胜其他地方,而且天子脚下,宵小都少些,她很喜欢这个城市。无奈她如今在平城一张脸也很有点辨识度了,想要脱离小曹氏脱离融家,就非得离开平城不可。 时谨看着她:“若不想离开,就留在这儿。” 薛池抬眼与他目光对上,见他眼中好似盛了星光,不由得心中怦然一跳,不知不觉便对他说了些实情:“情非得已,要躲着些呢。” 时谨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无碍的。” 薛池只觉得自己特玛的特别想相信他,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理一样,好容易才克制下来,思及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团乱糟糟的事,不过是局外人的安慰之语罢了。 时谨见她不语,倒也不再多说,只抬眼意味不明的看了看她。 ** 薛池回到家中,叠翠已经取了凌云的书信回来。 薛池拆了信看,凌云对户籍一事倒有所了解,她的建议大多是在些偏远山村,有些因故去世而未消户籍的,花些银钱与当地村民里长,便可顶上。薛池心道这终究行事不密,不如年子谦凭空能按要求造出个户籍来。 才在琢磨,就听婢女来报,太后娘娘派了人来,要接她入宫去小住。 薛池心中一惊,旋即又反应过来,如今她尚还披着层皮,入宫恐怕比在融家还安全,只不能赴明日之约了。当下便数出五颗宝石来交给婢女青书,令她明日代为走一趟,其余东西因为多了些危机感,便生生的在床底下翻起块青砖来,将东西藏进去再盖好砖,倒是极难被人发现的。 薛池入得宫去,对着太后和小皇帝又是另一番心情。 对着太后尚好,原本就是虚与蛇委,但小皇帝却是一片赤诚,倒教薛池憋得难受。 还好小皇帝的功课是极重的,而且虽未亲政,却也事事要临场旁听,小小的年纪每日也是苦大愁深的。 薛池不由与他笑道:“这不还有个摄政王做主么,皇上且先听着学着,操太多心不长个儿。” 小皇帝瞥她一眼:“你知道什么,王叔如今竟不太上朝,没了人做定心骨,几个辅政大臣各有主张,群臣吵闹不体,便不要朕拿主意,也吵得朕头疼。” 薛池倒不清楚其中内情,笑嘻嘻一听而过。现在她既打算了要走,便凡事不再多说,免得利用了小皇帝的赤诚再跑路,心中过意不去。 太后一直不肯放薛池出宫,只道待她过了寿再出宫去,薛池只得作罢,遣人去致宝斋取了年子谦替她另备的寿礼先献给太后。 转眼间便是太后大寿当日,宫中张灯节彩,整个平城四处乐声阵阵,与宫中同乐。 太后特许四大乐坊在平城东南西北四方架高台,表演歌舞给平城百姓观看,城内一片喧嚣。 其时百官替太后贺寿献礼,太后满面笑容中又略现感概之色,薛池心道她如今领略到了最高处的风景,必然是要忆当年的。 待这一日热闹过去,突然有人来报,摄政王失踪了。 薛池闻言,脑海中不其然想起摄政王那张风华无双的脸来。 小皇帝更是一夜都没有睡,第二日垂头丧气的对薛池道:“王叔昨夜在宫饮了些酒,正出了宫去,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人,打伤了王叔身边的暗卫,硬是劫了人去,城中又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竟教这些人三下两下钻进人群不见了,一整夜,连平城的地皮都要给翻遍了,也没找着王叔的半点影子。” 薛池不其然想到时谨教过她从结果倒推缘由,想到此事得利恐怕是太后和小皇帝,不免心中一惊,却见小皇帝倒是当真是担忧。   ☆、第55章 戒严 整个平城高度戒严。 衙役不够,军队来凑。大街上每三五步便有人巡查,但凡稍有异动的便投入天牢。 军队挨家挨户的进屋搜查,城门许进不许出,另遣禁军沿平城外方圆百里进行排查,一时风声鹤唳。 之所以能反应如此迅速,力度如此强大,皆是因为把持朝政的辅政大臣、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皆是摄政王心腹。 细说起来,如今的太后和小皇帝不过是个空壳,在朝政上是并无多少影响力的。 尽管薛池为了省事,让人在马车上挂了内廷的标识,然而出宫后短短一段路,仍是被人两次查探车内。对摄政王,薛池也只剩一个大写的服字了。 她卷了腮边一缕发,叹了口气:平城现在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她还怎么跑路呀? 也不知道先帝怎么想的,怎么就这么疼这个弟弟呢?权利全部交到弟弟手上,全没想过老婆孩子是怎么的? 薛池思维发散:难不成……先帝是好男风?对弟弟…… 薛池一下被自己口水呛到,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就她所了解,好男风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当你位高权重以后,周围的人大约会对你好男风这一现象集体眼盲。 但重要的是:兄弟乱x,这个就严重了,古人对这个好像很讲究。 就因为太讲究,所以可能他们不会乱想,不会乱想,那他们就没法突破性的发现这一惊天大秘密啊! 薛池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特玛的摄政王超美型好么,先帝和摄政王绝壁可以在冒着粉红泡泡,开着繁复蔷薇的场景内,四目对视,先帝用指尖勾起摄政王一缕长发:“王弟……”这个音质,要是明月(注1)那种磁性低沉一点的声音才好…… 简直要流鼻血了!薛池抬手捂住脸,身子左右扭来扭去的,激动得不行。 旁边的青书默默的看着,好半晌才道:“……姑娘,半日闲茶馆到了……” 薛池一惊,回过神来,哈哈的尴尬笑着:“到了啊,好,好,哈哈哈,我什么也没想!” 青书:…… 薛池跳下马车,因为那种幻想仍在她脑中左突右支,刺激得她血液都略有些沸腾,所以她走路都有点安了弹簧般有助力。 等她到了楼上,进得屋内,年子谦和时谨都有些莫名的看着她,这姑娘,眼神明亮,脸颊微红,走路带飘……服了五石散? 年子谦面容精致,穿着一身白色长衫,上头很风雅的绣着青竹,白玉为冠,手执桃花扇,脚踩登云靴,俊美得简直带点儿女气了,偏偏言行大大破坏了这种精致,他贱兮兮的凑过来问:“薛姑娘这是……出门捡金子了?” 薛池:“嘿嘿嘿。” 年子谦:“别笑,渗得慌。” 薛池心道:比捡金子还值,特玛的现在精神娱乐如此匮乏,发现这么个秘密够乐好几年了。 虽然成国言论相对比较自|由,茶馆中一些愤青批天批地批评皇帝的也不是没有,但她有九个胆子也不敢把这桩有可能的兄弟乱x说出口啊,还没活够啊喂。 所以薛池只能偷着乐了,她咳了一声:“年公子,户籍一事如何了?” 年子谦一笑,抖出一张微黄色的纸来。 薛池接过一看,见上头写明了籍贯年龄,亲族皆亡,登记的姓名正是她的本名“薛池”。 年子谦道:“这安乐郡地广人稀,走上数里地也不定有户人家,五年前因水患,更是十室九空,至今未恢复元气。薛姑娘往后只说水患中没了亲人,逃难出来讨生活即可,倒不必非得回安乐郡去,随意寻个富庶的地方入个籍过活,不过花点银两的事。” 按道理除了出仕、行商等缘由,普通人都是需得在户籍所在地居住过活的,就是偶尔远行,都得办好文书路引写明缘由。不过这倒不是不可通融的事情,只要来历清白,花点银两入籍他处也是常有的事。 薛池见这情形比预想的还好:地广人稀,那便是没多少邻居;水患过后没有亲族也说得过去;一路逃难没办路引文书,再者发生在五年前,女大十八变啊,当年的小姑娘现在没人认得,再正常不过了。只要她行事注意,不要太引人注目,离了这平城倒是能大隐于市了。 薛池颔首,一本正经:“大善!” 年子谦桃花眼一转:“至于这个宝石……姑娘可确定没方子?” 薛池肯定:“岂止是没方子,这世间除了我手上这些,算是上天独赐,别处是再不会有了。” 年子谦看了她一眼,不再多问:“三千两银子一颗,薛姑娘意下如何?” 薛池心中一动,这时代,最值钱的是玉石而非宝石,前头说过,一是因着宝石的打磨切割工艺不成熟,难以呈现应有的光彩的缘故,二是因着古人独有的玉文化。但上好的玉镯子,一副三千两已经是不错的价格了,年子谦给的这个价格算不错了。虽然物以稀为贵,这样的品相大有可为之处,但这钱都给薛池赚了,年子谦还赚什么?再说批发和零售能一样吗? 薛池心花怒放,这一下就赚足了一辈子要用的钱,日后那里去不得?当下就商定,要卖给他六十颗。 年子谦眼也不眨,竟先把十八万两的全国通兑银票交给了薛池,塞得密密实实的装了一小箱子。 薛池算看明白了,这点钱对年子谦来过说,九牛一毛啊!不过薛池也不后悔,就冲年子谦这保密性,这安全性,再便宜点也行啊! 她乐颠颠的把小箱子抱在怀里,一双杏眼弯起,一只手在箱子上轻轻的抚摸着:“摄政王早些被找到就好了。” 时谨斜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睛看茶沫子:“怎么,你和摄政王有交情?” 薛池叹了口气:“谁敢和他有交情啊!” 年子谦半张着嘴,神情古怪的看着她,勾着她说话:“怎么不敢?他长得可怕?” 薛池这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那倒不是,不过是气势摄人,见着他我就腿肚子打颤!”论容貌,那是成国的九成精华都长他一人身上来了! 年子谦长长的哦了一声:“说得对,我早说过了,敢和他做朋友的人,十分难得,可得好好珍惜!七爷,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斜着眼瞟时谨。 时谨不理他,只说:“你既惧他,为何还希望他脱困?” 薛池摇着头:“他不脱困,这城门封锁,我可怎么出去?真是要早晚三柱香,求他脱困!” 年子谦扇子在掌心一击,怪声怪气的道:“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可得求对了地方。” 薛池看他,这么一个桃花眼的精致美男,怎么就感觉脑子有坑呢?说话古古怪怪的找不着重点,尽是废话! 几人闲话一阵,薛池告辞。 回了融府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又去看了看小曹氏。老夫人面色不好,小曹氏倒是唇角带笑,薛池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闲话两句回了房。 她关紧门,起出自己的私藏,数了宝石另装个荷包,让人送去给年子谦。 虽然卖了六十颗出去,其实她手中倒还有十来颗,不过是不把路走绝了,留着日后万一有用。 当下做起出走的准备来,银票分成好几份,俱用油纸包了,有的缝到衣服夹层里,有的缝到鞋垫子下头。有的和她现代的一些物品一起装到个小铜箱里,用密码锁锁住,只留了一些小额的银票放在荷包里系在腰上。 以她现在的女红水平,绣花还是不成,不过稀疏的缝合一下倒是不成问题了,就这样,也在房中捂了一下午,倒让人以为她身体不适,信娘正是心中有鬼,借着由头来看了她两次,把薛池吓得不轻。 到了傍晚,薛池终是将一切都藏妥了,突然隐隐的听到远处一阵骚动。 薛池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凝神去听。 不一会儿便有丫环来请:“大姐儿,因着摄政王殿下的事,外头来了官兵要搜查。老夫人怕冲撞了各位姐儿们,让都聚集到碧生堂去,待官兵搜查过后再回来。” 薛池咋舌,这力度可真够大的,原先还只搜查了普通人家,现在连勋贵之家也讲究不了了,照查不误。 她并没有异议,当下叫了身边几个服侍的丫环一起往碧生堂去,路上果然见到官兵往园里来,见着薛池,虽然不会死盯着她看,但那些探查的目光也算得上是无礼了。 等薛池到了碧生堂,发现老夫人坐在上座,下头各房人都聚齐了,薛池走了过去,坐到小曹氏下手。 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一处悄声耳语,四夫人照例是只不合群的鹌鹑缩在一旁。 大曹氏头上戴着抹额,刚好挡住撞头的位置,一脸疲态,木木愣愣的呆坐当场,融妙坐在她旁边,似长大了似的,不再一脸的骄横,担忧的望着自己的母亲,并不朝小曹氏和薛池看上半眼。 府里几位老爷聚在一处议论着摄政王被绑失踪一事,气氛并不像女眷这边尴尬。 薛池扫了一圈,目光正与融语淮对上。 融语淮目光复杂的对着薛池点了个头,便低下头去。 从理性上来说,融语淮知道这一切的主因并不是薛池,然而他为人子,此刻要说完全没有怨怼也不可能,个中滋味实难言明。 老夫人看着堂下诸人,叹了口气。心道太后其实并没有明言过要接回小曹氏,不过大姐儿年纪到了,不接回来不像话,融家便主动做了这个好,其中种种也先有过预测,如今看来却只怕要出乎意料了。 小曹氏突然拉了薛池的手,轻声笑道:“妩儿出什么神?” 她冰凉的手,让薛池混身一紧,她呵呵的笑:“没什么。” 小曹氏笑吟吟的看着她,对着大曹氏的方向挑了挑下巴:“为娘得委屈你办桩事。” 薛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事?” 小曹氏道:“这阵子你在宫中不知,她一副痴傻样子,四丫头陪伴在侧,侍奉汤药,倒将以前的恶名变成了美名,人人都说她是孝顺女儿。妩儿啊,你可不能让她专美于前,曹华芝是你的嫡母,你也需前往伺候,这孝顺的名声对女儿家可极为要紧。” 薛池尴尬的笑:“她只怕看见我就像服毒一般,我还是不要去碍她的眼了。” 小曹氏用纤纤玉指点了点她:“你这孩子没心计。她这是装得痴傻,我这时候向她动手,人家说我连个傻的也不放过。四丫头伺候在侧,又得了名声。她们母女是一箭双雕。以我和她势同水火的情形,我也不能做什么,反倒是你,女儿伺候嫡母,那是应当应份。她是假装的,你便去刺刺她,好令她早日恢复,她是真的,你就也去博个名声。” 薛池大汗:“还是不要了吧,管她是真是装,也够可怜了。我也不用什么好名声,早说我不嫁人了……” 话没说完,就见小曹氏指头绕着淡绿色的披帛,唇角含笑的看着她,只目光却微微泛冷。 薛池便觉不好,一时心中又激愤起来,反倒挺直了背,微抬了下巴:“你可说过,不勉强我!” 小曹氏脸上笑容消失,点了点头:“好。”说着只低下头去看指间的披帛。 薛池反倒觉得身上一冷,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容易官兵搜查完毕,又请了个衙役娘子到碧生堂来看过一圈,这才退出了融家。 薛池回了自己屋子,叫人冲了安神茶来定定神,人还没坐稳,便见信娘挑了帘进来。 薛池心道:应付完你主子,还得陪你玩儿人鬼情未了,我累不累啊? 但她只是站了起来:“信娘,你来了。” 信娘默不作声的走近,立在一边看她。 薛池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见她正盯着自己的肩头,便下意识的掸了掸肩。 信娘轻声问:“你后来,还做噩梦了么?” 薛池叹了口气:“未曾呀,听说皇帝有龙气,百邪不侵,我在宫中好好的。回了府,倒是觉得累得慌。” 信娘这才抬眼打量她的面色,见她果然有些疲惫。 信娘默了一阵才道:“你不要去侍奉伯夫人。” 薛池道:“我原本就不想去啊。” 信娘嗯了一声,又沉默的看她的肩头。 薛池心道这才是要看出个鬼来呢! 好一阵信娘又重复一句:“不要去,记住了。”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薛池心道:“毛病。” 等青书奉了安神茶来,薛池一饮而尽,洗漱过后躺到床上,半梦半醒间反反复复听到信娘的声音: “你不要去侍奉伯夫人” “不要去,记住了”。 “你不要去侍奉伯夫人” …… 薛池突然一惊而起,大口的喘起气来。   ☆、第56章 夹层 昏黄的灯光轻轻跃动,紫色的幔帐如烟似雾。 小曹氏的半张脸都隐藏在幔帐的阴影里,洁白的指头却仍在慢慢的缠绕着披帛。 柴嬷嬷蹲在下头给小曹氏洗脚,一边唠唠叨叨的:“夫人怎么这么纵容那死丫头?她这翅膀还没长硬,就不听调摆了,忘了她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因着夫人你才得来的?” 小曹氏露在灯光中的嘴角微微的翘起:“总归叫了我这许久的娘,处出了真情份,我对她,也有几分不舍。” 柴嬷嬷有些儿着急,压低了嗓音:“夫人,出了那院子后,留她原本就没什么用处。上回她命大,夫人又念着这点情份留她到现在。可她咋咋呼呼,藏不住话,只怕迟早露了马脚,这混淆血脉的事儿被那边抓到,恐怕就不好了!” 小曹氏笑,慢悠悠的像在说着闲话:“不急……她不愿走这条道,另一条道也好呀。妩儿其实也讨喜,你没瞧见淮哥儿对着她又亲近了几分?他们要是有了兄妹情谊,生气着急的可不是我。到时候通过妩儿向淮哥儿下手,呵,曹华芝不管是真疯假疯,都得给我疯。” 柴嬷嬷眼前一亮,融语淮是大曹氏唯一的嫡子,那是真正的命根子,可惜他身边的人全是从他外家挑来的,防得铁桶一般,比大曹氏自己还看得要紧。庶母与嫡子之间原也对不上,再说融语淮并不纨绔,也并无明显恶习,小曹氏一时倒是对他无从下手。 柴嬷嬷喜滋滋的道:“只消他没了,您再生个哥儿……” 小曹氏闻言一怔,嘲讽的笑了一声,却并不再说话。 薛池并不知道小曹氏这些心思,只是她思来想去,觉得小曹氏无论是想借大曹氏的手除了她,还是借她的手除了大曹氏,最终她和大曹氏两个都会gameover。 她原本还以为之前被劫杀一关过了,小曹氏该不会再动杀心,她纯粹是觉得这环境太复杂,小曹氏居心不良,咱不能认贼做母不是?因此才想着要走,不想此刻竟迫在眉睫了! 她心想这城门紧闭,真没办法能出去? 却当场灵光一闪,想到了元国使臣。 这次元国使臣前来贺新君登基并太后大寿,太后大寿之日他们亦有舞姬献上了舞蹈,唱了祝辞。 薛池当时正坐在太后身边,听得对方说一月后便要启程返回元国。 别人许进不许出,这元国使臣要走,为着两国邦交,总不至于扣着人不让走罢? 到时候到底有没有可能跟着出使队伍出城呢? 薛池一想到这个可能,就睡也睡不着了。 元人过来献了礼,成国为表大国风范,也多有赏赐,到时候队伍肯定很长。她一个女子,装做婢女的样子不远不近的混着,不知道可不可行,要查验,那也是查找摄政王,眼睛也要盯着男子看,她一个婢女谁会多看? 就算发现了,她一太后侄女儿,说自己猎奇也好,无聊也好,总够不上犯罪吧? 薛池心中这么想,第二日就到元人入住的驿风馆附近转悠,想仔细看看元人女子的服饰,想着要照做一身儿。 元人男子是包着厚头巾,穿着宽松的罩袍。 女子包头却是用了花色俏丽的丝巾,一端从左侧脸颊垂下来,再松松的别在右侧,这样便遮住了小半张脸。衣服很贴身,袖子和裤腿虽宽大,但却束了口,仿若后世的灯笼袖灯笼裤一般。别的都还好说,只这衣衫头巾上都缀满了各色莲子大小的石头。上头常用的两种蓝色绿色的石头,虽不闪亮剔透,但也很独特,在平城竟没见过,也不知是什么石头。 她围着使馆附近转,每有元人女子出入便凝神去看,过得一阵,便掏出用布条包裹的炭条来,在纸上画着元人服饰的图样,打算回去让身边几个丫环照着做。 正一次次修改着,便觉旁边光线一暗,薛池侧过头来,只见时谨负着手,偏过头看她手中的画,眉眼淡淡的,肩宽背挺,莫名的极有气势,和平常温和平淡的感觉有所不同。 薛池心中一跳,她收起手中的纸笔,笑道:“才在想走得累了,要到时公子茶馆中歇息呢,不想就遇上了。” 时谨颔首:“来裱两幅字。”他负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两幅卷轴。 半日闲茶馆就在离此处不远处,相邻的另一条钩玄街有家装裱店是最好的,从茶馆走过去刚好是要途经驿风馆前的。 薛池噢了一声。 时谨问道:“你为何画元人女子的服饰?” 薛池瞪大了眼:“这也看得出来?简直是知音啊!”一般人看不懂她的画。 时谨见她原本一双杏眼就大,这时更大得惊人,眼中满满都是佩服,不由勾起嘴角:“勉强猜的,我见你站了好一会了,每出来个女子便照着画。” 薛池气恼:“猜就猜,为何还要加‘勉强’二字?” 时谨忍不住笑。 薛池每每见他神情浅淡,这竟是头一回笑开了,眼中星光滟潋,下颔微扬,发丝拂动。 薛池不禁看住了,就像七夕那夜,他在璀璨灯火中缓缓走来,风姿无双。只不过后来见他面具下的面容平凡,倒将初见那种惊艳给压了下去,此时竟又有了那种感觉。 时谨垂下头,含着笑意的双眼与她对视。薛池被看红了脸,心中怦怦直跳,连忙别开脸去:“我想做一套她们的衣服呢,挺好看的。” 时谨似并没发现她的异常,只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别的都好说,不过,她们爱用一种蓝雀石和绿雀石来装饰,这种石头只有元国的雀儿河有出产,因着并不贵重,也并非美丽到不可替代,因此并无人费心费力的贩卖到他处。所以要做到一致可是不易。” 薛池恍然大悟。 但姐是什么人?有困难也一定要上的人啊!她心中给自己鼓气,不信找不到办法解决。 薛池冥思苦想,终于眼前一亮,有了个馊主意,匆匆的向时谨告辞而去。 时谨站在原地,看着她着急上火的背影,嘴角那点笑意却并没敛起。 薛池跑去裁了些花色近似的布匹,又去珠子铺买了些珠子,回去就让身边四个丫环照着要求缝制。 这样缝制出的衣衫是不能上身的,上身一穿就能发现不同,但是,薛池得意的想:谁要穿上身了?就叠着放衣箱里,不信谁有这么火眼金睛了! 没错,她的主意,就是——当当当——以假换真~ 薛池得意的唱了起来:“咱薛姐~那也是个小诸葛呀~” ** 为了行事隐蔽,薛池不敢委托别人,所有要跑路的消息都瞒了身边几个丫环了,就算要支使她们帮忙,也不解释缘由。横竖到时候把身契放到各人枕下,再各发两张银票,也算主仆一场。 此时正是要紧关头,薛池只好真身上阵了。她跑到半日闲茶馆偷听来喝茶的元人聊天,每次就坐在一个小角落,捧着杯子暗挫挫的竖起耳朵听,屏息静气。只觉得时谨偶尔上下楼,瞧见她的目光很古怪——好吧,不是古怪,大概就是觉得她脑子有坑呗,咱薛姐承认这行为很猥琐啊! 更猥琐的还在后头呢,她便像个痴|汉似的,尾随元人女子,跟着她们上珠子铺、银楼、布庄、脂粉铺,听着她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成国话与人交谈,听她们互唤姓名。 经过几日的纪录,薛池终于整理出了一份可行性计划书,准备动手了。 于是薛池抱着几匹布,微垂着头就往驿风馆里去。 迎面便有人拦了一下,有人言语生硬的问:“什么人?” 薛池抬起头来,面前是个年青男子,做侍卫打扮,腰悬大刀,脸型有点方,面色黝黑,双眼严厉的紧盯着薛池。 薛池示意了一下怀里的布匹:“洛烟、雪华几位姑娘让今天来了新花色送来看看……” 这男子哦了一声,训斥道:“有就这么往里冲的么?” 薛池咬了咬唇:“抱歉,失礼了……” 这男子见她目光虽怯,却没有闪躲心虚,便挥了挥手:“进去吧。” 薛池屈膝施了一礼,不敢再快步疾行,反倒放慢了脚步,尽量平稳的走进去。 经过她坚持不懈的努力,除了弄清几个使臣和舞姬姓名,也终于弄清楚舞姬婢女们是住在西边这一排厢房的。虽说东边住了使臣的屋子不好接近,但舞姬婢女们住的地方倒是没什么防守。薛池捧着布一路往前行走着,路上既使遇到人,见到她手中抱的布匹也不以为意。 终于走到厢房前的廊下,她假装不经意的透过雕花窗棂往屋中看去,感谢天气还有点余热,窗子并未关密,屋中是否有人,大多是一目了然的。 舞姬因着并不需要表演,因此三两成群的在屋中说话,也有结伴出门去逛街的。薛池竖着耳朵瞪着眼睛注意着,终于走到这一段长廊尽头时,发现一间屋子中寂静无声,一眼望进去也并没有人,她回头环顾,目光所及处没有他人,立即施展爬窗术,三两下就翻窗进去。 进得屋去,立即奔到屏风后面,果然发现几个箱笼。 薛池把布匹一放,抬手就翻箱笼,果然是一箱笼衣服,薛池大喜,并不敢动表面几套,只将之取出来堆叠在地上,取了最下头一套。 她将带来的其中一匹布一散,其中居然卷着她仿造的那套衣衫。 薛池小心的将衣衫拎起,要铺叠到箱底去,用手整理间,无意竟按得箱底一动,这手感,简直十分不对……她的手向来是比脑子还快点的,已经手贱的用指甲尖去扣进箱底边缝中去,居然就这么给她撬起来了!这居然是块活动底板,下头尚有个夹层,这么一看,把薛池一身冷汗都吓出来了——下头满满一层寒光湛湛的兵器!有刀有剑有弩! 特玛的,你一舞姬带兵器做什么?就算你尚武,你就摆在明面上,藏什么藏?你藏吧,藏这么多做什么?造反啊?! 薛池心怦怦的跳,一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手忙脚乱的将之复原,又把所有衣服都重新放到箱子中去,快速的盖上箱笼。 正腿软的抱着布站了起来,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近……   ☆、第57章 英雄 人生处处是意外。 本来行动前,薛池也想好了事情暴露的后果,横竖她现在还算有点儿身份,再怎么样也有人兜底不是?一个不怎么危险的行动,说干她就干了! 谁知道偷件衣服,摊上事儿了呢? 元人除了入宫要解除武器,在平城其余地方并不禁止携带武器的,那他们这样藏着武器就必有古怪之处了。尤其是弩,这是禁止民间使用的,就连军中,也只有有限的几只军队才配备了。元人私藏着是要做什么? 薛池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反射神经终于起了作用,就见她急匆匆的把布匹塞入床底,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屏息静气的不敢出声。 一边竖耳听着外头动静,一边又不可抑制的思考着方才的问题:就凭他们几十个人,还想推翻成国王朝不成?梦也不是这么做的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脚步声走了进来,至少有三个人吧……薛池听着说话声想。 纳兰反手关上了门,走到一侧的桌旁冲茶。 关吉和罗达两人入坐,低声说起话来。 关吉皱着眉头:“外头查得太紧,只要搬运大一点儿的物品就一定有人要打开来查看。各路口都牵了狗来嗅味儿。这样完全没有办法转移……” 罗达叹口气:“成国……实在比我国强太多,这种情形下……仍然有条不紊,朝中官员上传下达,一下就将平城戒严起来,跟原先设想的情形大为不同……” 关吉捶了捶桌子:“这桩交易,亏了!现在竟是脱不得手,若被发现,只怕两国将有兵交……” 他皱着眉,脸色涨得通红,懊恼中带着畏惧,突然他将牙一咬,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做了个手势:“不如就……把他分成数块,用香料裹了,不信狗能嗅得出来!” 罗达连忙抬手:“使不得!咱们周遭早有人盯着……如今看来那两位竟做不了主,若真把他给杀了,一旦发现,割地赔款都不能成,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能自断后路……” 按说这三位言语中泄漏了许多秘密,虽没直指姓名,但稍一对号入座,必能让人胆颤心惊。 但薛池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恐惧……原因是——她没听懂:这什么叽哩呱啦的?! 别说她没听懂,就是换个懂元人语言的人来也听不懂,这是元国的一种秘语,就是在成国大庭广众下说他们也不怕被人听了去,现如今这样用词避讳,压低嗓音,已经是足够的谨慎了。 薛池听对方一会语调低沉,一会情绪激动。从床底看去,坐着说话 的两个男子一人着蓝衫,一人着红衫。立在一边的红裙女子却是没出过声。只是以薛池的角度,最多看清人的衣裳下摆,却看不到面目。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气也不敢喘粗了,只觉半边身子都开始僵硬,骨头发酸。 突见有点黑色的影子在移动,不由定睛一看,当场心里一毛,竟是拇指盖大小的蜘蛛正在轻盈的向着她的方向爬来…… 但凡女孩子,十个有八个是很惧怕这样多脚的小东西的。在惧怕的范围内,十个有五个是会尖叫的。 薛池吧也挺怕,不过她惯于克服惧怕,每次她在对方吓到自己之前,总是先出手为强——抬起一脚踩了——绝不给对方爬到自己身上来的机会! 可悲的是,她现在不能动呀!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蜘蛛向着她的鼻尖儿爬来,心里越来越毛,不停的鼓励自己:人家邱少云,那是烈火加身也一动不动,咱必须给挺住喽,不然不说咱们红旗下的新一代是软骨头么?今天就让党和人民看看,这一只八条长腿,八只眼睛,还能上天的怪物,一步一步的向咱走来—— 看见蜘蛛,我不怕不怕啦, 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 胆怯只会让自己更憔悴 麻痹也是勇敢表现…… 薛池在心里唱着歌,只觉额上一时冷汗津津的:对不起邱少云,对不起党和人民啊,我要给这蜘蛛来一阵台风啦…… 想着就撅起嘴,轻飘飘的朝蜘蛛吹了一口气,好家伙,对蜘蛛来说,这倒真是台风没错,一口气给人家吹退了五六步呀! 可蜘蛛是上过史册的呀,它以坚韧不拔而闻名于世,曾经契而不舍的结网,间接的战胜了拿破仑。小小台风能阻止它的前进吗? 果然,它迟疑一阵后,试探的前进两步,然后继续前行…… 薛池:给跪了,你知道我吹一口气在冒着生命的危险不? 房间内,关吉和罗达耳聪目明,听到了这若有若无的吹气声。 于是关吉疑惑的看看罗达,罗达疑惑的看看关吉,然后两人一起看向站在一边的纳兰,纳兰莫名的被两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瞪了关吉一眼,羞涩的低下了头。 关吉和罗达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虽然没明说,但脑补中已经过了数招。 关吉:罗达,你吃什么涨气之物了? 罗达:关吉,难道不是你? 关吉:不是我们,那就是…… 一起看纳兰。 纳兰:死相……还没到晚上…… 关吉&罗达:女人就是脸薄,放个屁都憋着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分段放,既然她不想弄出声响,咱们就当不知道了…… 主要是没人往这方面想:这躲着偷听的还敢吹气。 就在薛池和蜘蛛坚持不懈的斗争中,这三人说完事情,起身得往屏风后走来,薛池见他们一下要靠近床了,吓得气也不敢出了,蜘蛛立即趁势向前多窜了几步…… 就见这几人从床侧经过,绕到屏风后头,关吉一弯腰,打开另一个薛池没开过的箱笼。 就这会功夫,蜘蛛已经几下就沿着薛池的发丝爬到了她头上…… 几人从箱中拿了些什么东西,又依次走了出去。 这开门声对薛池来说,简直如听纶音一般。她等这三人脚步远去,立即从床底钻出,在屋中往头上连拍带打,终于把这蜘蛛给甩了下来,却不料这蜘蛛粘着根丝,又要往她头上反弹上去。 薛池吓得手脚乱舞,好半天才将这蜘蛛甩到了床帐子上,这新地方还挺得蜘蛛大爷的心,总算没缠着薛池了。 薛池理了理头发,指着这蜘蛛压低声音道:“看你还算有点骨气,先饶你一遭,下回见着我记得躲开哈!” 说着把身上的灰掸了掸,从窗口往外看看没人,这才抱了布匹往外头去。 却不知待她走后,梁上的阴暗处有人飘然而下,足尖在地上一点站定,赫然便是时谨。 他负了手,略偏了头去看帐子上的蜘蛛,不免微微一笑。 ** 薛池抱着布,并不敢疾步快走,努力的维持表面平静,平稳的走着,遇见人也只恭顺微垂着头,微微的曲膝。 眼看着出门在即,突然有人喊:“站住!” 薛池心中一惊,并知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却听出这声音就是先前屋中两个男子之一,顿时就知对方说不定在屋中有留手,心知道不好,当下也不再伪装,眼看着大门不远,立即拔腿就往外头奔去,就不信在大门外他还敢怎么着。 只听到身后数人喝斥,奔着追来的声音。 薛池没了命的往外跑,一时差点破了世界纪录。 眼看着一脚就要迈出大门口,就见一柄雪白的刀迎面横劈过来。 薛池这会让她收脚都收不住,只来得及在想:忘了门口还有侍卫呢!,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凌空一颗石子从薛池身后疾飞而来,将将打在持刀人的手上。 执刀侍卫只觉手上一麻,竟不自觉的松了手,刀脱手而落。 尽管这样,刀下落过程中也与薛池迈出的腿撞上了。 薛池只觉得大腿上一疼,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迎面抬手就把手上的布匹往对面侍卫的头上砸去,咚咚的连砸两下,借着自己身体的冲力把对方撞开。 却见这侍卫反手从腰上抽出把匕首又要出手。 这时后面一阵风声,已经有人赶到,他自薛池身后越过她肩头一掌拍出去,将侍卫拍退了两步,再长臂一伸揽住了薛池的腰,挟住她往外飘去,一下就没入了人群之中。 薛池只觉对方有力的臂膀将她扣在了胸前,怀抱虽硬却很宽阔,衣襟间淡淡的松香味,她诧异的抬头一看,只见到对方干净的下颔,蓝色的发带随风打在薛池的面上。 虽没见着全貌,但薛池也认出了是时谨。 一时薛池心中怦怦直跳,脸上红霞一片,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时谨去看,对方若有所觉,低了头笑看着她。 薛池顿被他寒潭映月一般的双眼击中了心房,感觉自己完全不能再思考,酥了一半。 时谨裹挟了她上了半日闲茶馆的二楼,将她扶着放到椅子上坐下。 他半蹲在她面前,微微蹙了眉头,半晌抬起头,神色严肃的问她:“疼吗?” 薛池:“啊?” 时谨自是看出了她神思不属,叹了口气,指了指她的腿:“我来替你包扎,好吗?” 薛池低头一看,回过神来,脸上红得要滴血:特玛这也太快了吧?才刚搂了一下呢,就要看大腿啦   ☆、第58章 疗伤 如果说在海滩穿个比基尼,那不算什么。 如果是大夏天穿个热裤,那也不算什么。 但在古代,一群人都穿得很禁欲,独你露条白花花的大腿,这个……就很有点儿问题了。 咱是现代来的也没法这么奔放啊。 薛池难得羞答答的拒绝了:“我自己来……” 时谨微微一怔,方才他见她裙角上洇着血色,话竟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然而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对。 此时见薛池拒绝,便起身去让人拿了干净的水和巾子来,自己自屋内一角拿出药膏给薛池:“你先洗洗创口,再上这璃花膏,用巾子包住伤口。” 薛池点点头,时谨便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薛池嘶着气掀起裙摆,脱下了长裤,布料和血肉分离时带来了一阵刺痛,她俱都忍了。又拿白巾沾了水来清理伤口。被刀切了这么一下子,左边大腿有道上足有半寸深的伤口,还好当时刀撞切这么一下就跌落了,并没有前后划动扩大伤口,此时伤口呈闭合状,只血液洇湿了半条裤褪。 薛池忍着疼清理了伤口及周围,抹上了药膏,只觉淡淡的涩香味中清凉一片,倒减轻了伤疼。 裹好伤口后看着这条染血的长裤,一时犯了难,血乎乎的,要再穿回去挺难受呀……想了想还是咬牙穿上了。 过了一阵,时谨在外头敲门:“薛姑娘,好了么?” 薛池应了一声,门被推开。 薛池抬头看了看站在门边的时谨,他正微侧过头对一边的茶馆伙计吩咐着,一惯的从容优雅,但回忆起先前他搂着她低头看来时,神采中略露出两分棱角,当时不觉得,此时却越想越觉得他耀眼的样子倒有点儿眼熟。 薛池定定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伙计猫着腰上前来将污水端走她也并没察觉。 直到时谨对薛池略有些关切的问:“怎么了,很疼?” 薛池回过神来,呵呵的笑:“还好还好,一点小伤。”这是实话,她从小摔摔打打惯了,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下来摔断腿的时候都有,对疼痛比一般人更能忍耐,其实,不忍耐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笑容很坚强,但坚强背后的那一点儿脆弱却让时谨心中一动,忍不住拿手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 薛池仰头望着他,见他神色温柔,略带些儿怜惜,便觉头上那手掌如此温暖,她便像他手下蜷缩着的一只猫儿一般,因着这温暖眯了眼,往他掌上蹭了蹭。 时谨移开手掌,指头却自然而然的落在她鬓边,长长的指头替她将乱掉的发丝往后理了理,他眼帘微微下垂的半遮住了眼中神色,瞬间变得不可捉摸。 他的这种莫测令他变得有点儿高高在上,不复平素的温和平淡,薛池此刻却并没察觉,她被这悄然而生的陌生情愫攥住了心房。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朦胧的对某个男生有过点好感,然而那些青涩鲁莽的男孩总是很快打破她的好感,从未有过像时谨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风姿绰然,气势稳压她一头,当他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形令这种气势差别更为明显,她似乎能够信任他,依赖他。心动似乎早在初见那一刻开始,她曾经数次回味他第一次向她走来的那一刻。 薛池咬了咬唇,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是每一个心动的男女最想知道的问题,简直恨不得对钻进对方脑子里去看一看答案。 他应该是对她,有点儿好感的吧?要不第二次他怎么会叫住她呢? 不,不,也许他只是想还她一两银子的人情。 可第三次,他也叫住她了呀…… 不过他一直疏离有礼,笑容都很少见,就算搭理她,也无非当个朋友,该不会有男女之情…… 可他先前不是搂了她么? 事急从权啊!难不成咱薛姐也要学古人授受不亲,一亲就要赖上?使不得,使不得…… 但是,但是,他的手现在放在什么地方呐? 薛池心中天人交战,看着额侧的那只手,指头纤长,指腹微有薄茧,与她的头部保持一个将触未触的距离。 时谨抬眼,见她正襟危坐,面上紧绷,挑着眉,使劲的斜着眼,像要脱框一般盯着自己悬在她头侧的手。 ……真是好蠢的样子,简直蠢得…… 时谨忍不住笑,正待要说话,门边便有人唤了一声:“姑娘!” 薛池侧头一看,见青书、叠翠两个正站在门边。 时谨收回手负于身后,淡淡道:“我使人去叫了她们来。” 得薛池授意,青书两个连忙走了进来,叠翠手上还拿着个包袱。 时谨微微颔首示意,走了出去。青书连忙走过去拴上了门,回身道:“姑娘,有人悄悄儿给咱们传话,说您受了伤,让带两身干净衣物来。” 薛池哎哟了一声:“可不是嘛。” 青书看见她裙子上都红了一团,立即红了眼圈:“姑娘今儿个非不让我们跟着,倒弄成这样。这是谁害的?咱们回府去拿贴子,上衙门着差人去锁人去!”她到底是荣恩公府调|教出来的,这勋贵家仆的架势是很足的。 薛池嘶了口气:“先别说了,倒霉透了,竟是被刀自个儿落下给砍着的,快扶我换身衣衫。”刚才她竟这副惨样子对着时谨动了半天的春|心……想起来也是够了! 两个丫环扶着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裙,重新梳洗一番。 薛池这才想起回府怎么交待的问题,这可怎么办啊?不表露吧,她没法行动如常呀,表露吧,势必要被追问为何受的伤。 这叫她怎么说?偷衣服偷出事儿来了?她满面忧色,突然又想起件事来,让青书去请时谨来说话。 时谨就在旁边房中,不消片刻就来了。薛池正靠着椅背坐着,两条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实在谈不上文雅,见时谨走近,不免尴尬的笑笑。 时谨不以为意,一拂袖子,在她旁边坐下,抬眼看着她。 薛池被他一看,心里就跳得有点儿快,她努力的清了清嗓子。 时谨便抬起手来斟了杯茶递给她。 薛池接过,嗅着他方才伸手过来时袖口的一点松香味儿,脑补了两百字的“爱心茶水”。 好半晌才道:“时公子,我,我这个,就是看她们衣服好看,想去和她们换一套。”说到这里,她抬眼看时谨。 时谨淡然自若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似乎并不觉得这所谓的“换”有什么古怪。 薛池喝了口茶,鼓起勇气继续道:“可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双眼盯着时谨,希望能在他脸上发现点意外。 可是时谨只是又点了点头:“嗯?” “……我发现,他们的箱子底下有夹层,里头藏了武器,有弩!”薛池说完,等了半晌,简直要哭了:“你怎么听了就跟我说的是‘他面里卧了个鸡蛋一样啊?” 时谨看向她,微微笑道:“那么,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暗藏武器?” 薛池手一挥:“肯定图谋不轨!我想啊,就凭他们,想推翻咱们成王朝,那是不可能的。近来平城所发生的事情,对得上号的……嗯……咦!莫非摄政王殿下失踪与他们有关?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嘛,他们动了咱们摄政王,岂不是就会让咱们成国上下动荡一番?他们再想做点什么就容易了。” 摄政王成了贼王?时谨抿了抿嘴角,点头:“你这番猜测很有道理。” 薛池高兴的道:“对吧?那你赶紧去报官啊!去救摄政王啊!” 时谨看她:“你很希望摄政王被救?为何不自己去报官?” 薛池嘿嘿的笑:“不是呀!你若参与了,摄政王被救你不就有封赏么?我就不必了,内宅女子又不能封官,顶多赏点儿银两,可我已经有银子了,再摆到台面上来受赏,反倒招人掂记。不过,你详细想好说词,周全计划一下再去报官也好,不着急,摄政王受点儿苦也没什么。” 时谨正呷了口茶,闻言呛了一口,不由低垂了眼,拿出帕子去擦唇上茶水。 薛池见惊到了他,不由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是见过摄政王的,他这个人呀——不可一世,受点儿苦才更感激你是吧?不过,还是一定要救他的。” 时谨也神色不明的略低了声音:“为什么?” 薛池叹了口气:“他是救过我一回的,虽然我恨不能对他敬而远之,但有恩还是要报恩呀,算了,还是别教他受苦了,咱们早些儿去报官罢!” 时谨忽而勾唇一笑,竟有几分睥睨,他声音微扬:“不必了。” 薛池只觉这神情这声音,真是哪哪都不对了,不由一时呆呆的看着时谨。 时谨敛了神情,温和的道:“我之所以在驿风馆,也是与此事有关的,你放心吧,我自有对策,不过,还需请你保密才是。” 薛池恍然大悟,记起自己竟疏漏了他先前救自己的一掌是从自己身后而出的,必是人在驿风馆中了,既然要保密,她就不再多问,只连忙点头:“好,我晓得轻重。” 待她重新换了回药,丫环又找了轿子来,这才依依不舍的同时谨告别,回融府去。 两个丫环被叮嘱了尽力遮掩,便安排轿子抬到了府门内,并不让薛池下轿,连忙又找人抬了架藤椅来。薛池在两人的搀扶下尽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到了藤椅上,一路抬回屋去,立即就上床躺着了。 她想着能瞒一阵是一阵,说不定到时候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就算疼,也不影响行动了。因没去向老夫人和小曹氏请安,便指使丫环们留心着,一旦有人来问,就只说犯困了小歇一会儿,不想竟睡沉了,一时叫不醒。 料想老夫人和小曹氏也不会强行要把她叫起来去请个安,旁人说不说她失礼,这倒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要说薛池这一天过得身累心也累,虽说发现了一点儿人生不一样的风景,但抱着那点绮思想了不到两遍,实在撑不住,当真沉沉的睡去。 直从傍晚睡到第二日上午,竟是被青书摇醒的。 薛池揉了揉眼睛,见青书一脸急色,不由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道:“什么事呀?” 青书小声说:“莲夫人说您一觉睡到这时辰不对劲,怕是病了。仇娘子因着今日告了假出府去了,莲夫人便使人出府去请了个大夫进来给您看诊。”仇娘子是融府养着的一位通些医药的寡妇娘子,寻常些许小病就让她看看,于内宅女眷也方便。自薛池进府以来,与这仇娘子也有了几分熟稔,算说得上话,若是她来,苦求一番也可遮掩一二,不想小曹氏竟要上外头请大夫来,薛池脸色一下就变了。 小曹氏正是往她身上动了心思,如今若知她隐瞒,怕又要多出几分思量来,极是不妙。   ☆、第59章 养伤 柴嬷嬷扶着小曹氏,慢慢的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柴嬷嬷压低了声音道:“这死丫头,不定在怎么装神弄鬼呢,您倒真关心她,还给请大夫来瞧!” 小曹氏微微的笑,并不言语。 胡大夫背着药箱躬身跟在后头,先前不过一眼,只觉这夫人容光摄人,此际连头也不敢抬,鼻端却隐隐有股花香弥漫。心中暗道幸亏自己一把年纪了,若换个年轻人,只怕就要露了丑。 一行人远远的靠近了后头的厢房,就听得里边一阵嘈杂。 “那明珠双股钗呢?刚还在这儿的……” “哎呀,让你给带地上去了!” “可不能怪我,我这不是要给姑娘擦脸么!” 柴嬷嬷竖着三角眼,几步先冲了进去,就见薛池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身后那个叫青书的丫环跪在床头给她梳头发,重紫在床边捧着盆,叠翠拿着帕子要往薛池脸上去。 柴嬷嬷咳了一声,几个丫环一回头,因柴嬷嬷积威甚重,几人都噤了声。 薛池抢过帕子擦了脸,往铜盆里一扔:“行了,就这么着吧。” 床边两人便退开,后头那个利落的将她头发一挽别住,这才爬下床来。 这会儿小曹氏才进了屋,她看着薛池,关切的道:“妩儿,你果然是病了,脸色不好。” 薛池心道可不嘛,至少也失了小半碗血吧! 面上却是笑道:“是觉着有点不舒服,昏昏沉沉的。” 小曹氏便坐到一侧:“快让大夫看看。” 薛伤心中发虚,知这一节躲不过去,只希望大夫糊涂诊不出外伤来。又想,不是说有些大夫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么,但凡遇到装病的都不会把话说透了。 那胡大夫走上前来,一伸手道:“请姑娘伸出手来。” 丫环在床边放了个小软枕,薛池便像上刑一般咧着嘴慢慢的伸出手来。 胡大夫伸出手去搭在她腕上,脸色沉静,过了片刻又抬眼去看薛池脸色。 薛池见这大夫目光清明,看着不像是个糊涂人,不由心中更慌了。 小曹氏轻声道:“不知我这女儿有何不妥?” 胡大夫直起身来,用手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道:“姑娘是受了些风寒,吃几贴药,养上六七日便好了,并无大碍。” 薛池正半垂着头,闻言更不敢抬起头来了,唯恐面上的喜色被人看了去,心道这大夫看来正是装糊涂的这一款,咱这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啊! 小曹氏道:“还不奉上纸笔,让大夫写个方子。” 青书闻言,忙将大夫引到一边去写方子。 小曹氏起身走到床边,侧身坐下,抬起手在薛池的脸上摸了一下:“可怜见的,平素都是红润润的,今儿连嘴唇也白了。” 按说小曹氏此刻眼中的关切也不似做假,但薛池心中对她有了芥蒂,便觉她这一摸就有如滑腻冰凉的冷血动物爬过一般,让她满身不适,只得强行按捺住了。 还没等她说话,小曹氏却微微蹙了眉:“为何有股璃花味儿?” 薛池心中一紧,突然想起时谨给她的药膏好像就叫“璃花膏”。莫非最难的关都过了,却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只得装傻道:“什么璃花?” 小曹氏一顿,柔声道:“这是种透如蝉翼的花儿,像琉璃盏一般,因此得名,此花却是止血除疤的圣品。因生在崖上,花期又短,难以收集,因此一盒璃花膏价比千金还好说,要紧的是有了银子也难买到。” 她一面说着,一面目光从薛池身上掠过。 薛池身侧的手握紧了被子缎面,呵呵的笑:“倒是女儿孤陋寡闻了。”说着嗅了嗅:“我怎么什么也没闻到?” 一边大夫开好方子过来,闻言道:“姑娘染了风寒,自是嗅觉失灵了。这璃花味小老儿也嗅到了,这可是个好东西,原先只知这璃花能止血祛疤,如今又试出它淡化斑纹、白净肌肤均有奇效。用到它的地方越发多了,正经想调到止创膏中就越发难得啦。” 薛池一看过去,只见这胡大夫望过来的一眼似有深意,不免心中一动,半张了嘴:“哦——想起来了,昨儿在白姐姐家里试了点香膏,仿佛听着她说是什么掺了‘璃花’的?当时没留心。如今都净过面了,居然还能残留些味道?”她所说的白姐姐是吏部白侍郎的千金。 小曹氏笑吟吟的:“这倒是了,这味道最是持久不散的。” 当下青书取了银两来送走了胡大夫。 小曹氏关切的替薛池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虚汗,笑道:“那你就好生养着,待你养好了,我倒有件事要同你说。” 薛池忙拉住了她的手:“别啊,您知道我的性子,最是耐不住,您这么吊着我的胃口,我怎么能安下心养病。” 小曹氏站了起来,只拿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正是要磨磨你的性子呢。”说着款款转身,裙角旋起朵飘逸的花来,缓缓走了出去。 薛池望着她的背影发愣,心中不免多番猜测而不果。 过得片刻,青书拎了药回来,悄悄儿凑到薛池耳边道:“姑娘,大夫说这药并不是治风寒的,是补血生肌的哩。” 薛池啊了一声,心道胡大夫真是个小天使啊! 又听青书道:“婢子想多给大夫些谢银,谁知这胡大夫竟说他是受人之托,让姑娘不必谢他。” 薛池心中一跳,想着知道自己这困境,又能救得如此及时的,必是时谨无疑了,一时心中泛起些酸酸甜甜的感觉,像云雾蒸腾般薰得她有了些醉意:他居然对她这么上心,是不是果然也对她…… 这种陌生的情感无法排渲,只面泛红霞,双目明亮,无处说去。 到了第二日薛池染病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各院姐妹不管真情假意,俱都来探了一回,只融妙和融语淮不曾来过。 这日她正倚在西窗下,隔着窗子看外头的一丛菊花,忽而发现已入了秋了。 腿上这伤养了三五日已经是行走无碍,不免百爪挠心一般想出门去看一看时谨,就听绛衣远远的迎道:“大公子来啦。” 融语淮低低的嗯了一声,问道:“妹妹可好些了?” 绛衣道:“多谢大公子挂心,我们姑娘好多了。” 薛池自窗口探出头去,就见融语淮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走来,手中拎着个鸟笼子。 薛池招了招手:“大哥哥。” 融语淮望过来,脚步一顿,终于还是举步走进屋来。 他抿了抿唇,有些艰涩的道:“听说妹妹病了,正好淘来只鹦哥儿,是别人调|教好了的,让它学舌给妹妹解闷。” 薛池招乎他在榻边坐下,心知他见自己尴尬,便笑道:“这鹦哥儿倒好看,能说什么话呀?” 鹦哥似知道是说它,拍拍翅膀,偏着头用小眼睛盯了她一阵,嘎声喊道:“请姑娘安,请姑娘安!” 薛池呵呵的笑,杏眼微眯:“挺聪明啊!” 鹦哥又道:“过奖,过奖!” 一屋子丫环都被逗乐了,融语淮面上神情也放松了些。 薛池趁机道:“哥哥,我这病着呢,也没去看母亲,她身体可好些了?” 融语淮面上一黯,叹气道:“总算是不闹了,只不大说话。” 薛池拍了拍他的臂膀以示安慰。 融语淮默了默,语带艰涩道:“妹妹,母亲她说不曾派人劫过你……” 薛池一笑:“我信!” 融语淮怔怔的看着她,眼中掩不住的震惊。 薛池笑:“哥哥,我看得出母亲说的是实话。” 融语淮微微的红了眼圈,看她一张笑脸极富有感染力,跟着微微的笑了起来:“唉,也就你相信。” 薛池自是经过“大胆怀疑,小心求证”的,但看现在融语淮很脆弱,个中曲折自不必对他说。看在他曾替自己说过话的份上,薛池很愿意安抚他。 “哥哥不必担心,时日一久,自会见分晓,母亲也就是一时郁结在心,哥哥多多陪伴开解,自有好的那一日。” 融语淮从前一副高冷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少年,此逢大变心中正是脆弱,听了薛池这安抚不由心中感动,笑容也放松了几分,暗自想着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多关照这妹妹几分。 待送走了融语淮,曹六公子和曹七、曹八两位姑娘也一起结伴前来探望。 曹七和曹八还是一惯的话多:“表姐,你这病可快点好了吧,我听人说在元国使臣走前,长禄长公主要办一场菊花宴,平城的贵女公子们够得上份的都可出席,好大的一场热闹呢。” 曹八忙点头道:“是呢,长公主每年的花宴都热闹得很,若收不到帖子,可是丢脸呢。” 薛池苦笑:“好了好了,我难不成还想病着不成。” 曹六坐在一边温文的微笑着:“表姐最近也从不往府上来,我写了好几个本子,要请表姐指正。” 薛池现在见着这曹六便有些不得劲,一是因着她见识过时谨后,便觉得曹六的温文是小孩装大人样。 二是她隐约听说荣恩公府世子夫人想让她嫁回外家,给曹六做媳妇儿。 可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爱青涩少年,爱大叔那一款的。如果在现代,估计有人会分析说是她父爱缺失的缘故吧…… 也因此她待曹六就不如从前亲近了,变得客气了些:“表弟才高八斗,岂有我置喙的余地?” 曹六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上回他明显与薛池相谈甚欢,难得遇上与他兴趣相投爱写戏本子的人,不想这回变了说法,教他一腔热情被浇了冰水,立即变得没了精神。 曹六回到荣恩公府,世子夫人眼尖的发现了他的失常,问了几句,曹六吱吱唔唔的,世子夫人便让人提了他的随身婢女来问话。 这婢女香儿是曹六心爱的,虽不识字不能给他红袖添香,但十分温柔小意,世子夫人也默许了往后少奶奶过了门就让香儿做妾。 只后头世子夫人有意薛池,这国公府的外孙女儿真要往回嫁,只要国公老爷和老夫人还在,必然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的。如此一来原先的打算就不成了,抬姨娘一事就得两说。 香儿敏感的发现了其中的变化,因此添油加醋的把今日薛池对曹六的疏离说了一通。 世子夫人沉了脸色,心中暗自啐了一口道:两个老的虽当你如珠似宝,却也忘了你不过是个庶女,竟敢给我幺儿摆脸色! 但她也自知曹六并无才干,又不务正业,一个不好将来便要被妻子嫌弃。难得与薛池兴趣相投,太后也极喜欢这丫头的,娶了她好处极多,到底不舍得放手。 只前一阵听说融家大小事情不断,她也一直没能与小姑奶奶小曹氏通气,此番却要提上日程了。 琢磨间挥手让香儿下去。 香儿费了番口舌,却不知起了反作用,反加快了事情的进程。 世子夫人进得屋去,见曹六握着他的本子,痴痴的站在窗前往外看。 世子夫人怜爱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娘都听说了,你可是为你表姐不理你而不悦?” 曹六一惊,涨红了脸。 世子夫人道:“我儿莫忧,她是大姑娘了,正是说亲的年纪,不免要避嫌。” 曹六若有所思,又锁起了眉头。 世子夫人试探道:“不如娘去为你求娶了她,娶回家来一块儿写戏本子?” 曹六脸更红了,低下头,闷了半晌才道:“都听娘的。” 世子夫人掩嘴一笑:“我儿放心,娘出马,没有办不成的。”   ☆、第60章 多角关系 薛池的腿上伤口已经不再疼痛了,只留下了一道疤痕,她捋起裤腿看了看疤,长长的吁了口气,让人烧了水,洒了花露,彻底的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融家针线房来量了尺寸,要给她新做八套秋冬的衣服。 薛池随意捡顺眼的花色挑了几尺布,针线房的人才鱼贯退了出去。 这时青书走了进来,附着薛池的耳道:“姑娘,门房上的婆子偷偷送来一封信。” 薛池一喜,直以为是时谨送来的,但拿到手上看见封面上的娟秀字迹,便知猜错了。 拆开一看,却是凌云。 薛池身在内宅,染病的消息只亲近的几家人才知晓,凌云身在倾月坊,自是无从得知,来信不过是闲闲的问候近况,末了却似无意的提及近来被绑的摄政王一事。 薛池见到此处,想起凌云当年曾与摄政王议亲一事。想来凌云以为她与宫中关系亲近,只怕知道些□□消息,这才假装不经意的来询问。 不由暗道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凌云身陷囹圄,不见摄政王念旧情搭救。如今摄政王落难,凌云却依旧挂心。要知道凌云自认身份低贱,为怕牵连薛池,寻常并不与她联系,此际却破了戒。 不过摄政王那样的风华,若与他有过一段,恐怕也是很难忘怀。 薛池叹了一声,提笔给凌云写了回信,直言不知摄政王情形。但犹豫片刻,还是安抚的写道隐约听说有了些眉目。 回完这封信,便欲出府去,迎面却见正有婢女引了曹六过来。 曹六见了她,微笑着站定,揖了一礼:“表姐,有礼了。” 薛池微怔:“表弟怎么来了?” 曹六微垂着头,略有些羞涩道:“母亲同我一道来看姑姑,她们说话,让我来寻表姐玩儿。” 薛池呃了一声,并不想独自招待他,但“融妩”跟他才算真表亲,府里其融家人却是不大扯得上关系的,一时没了办法,琢磨片刻才道:“你们爱玩的,我倒不懂了,今儿个听说大哥哥休沐,便叫他来做陪吧。”说着也不等曹六反对,立即让青书去请融语淮。 曹六微有点失望,但他并不擅长提出反对意见,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便在湖边的花架子下坐了。 曹六抿唇斯文的笑道:“表姐,我新近写了个戏本子,正是上回表姐说过的‘得道成仙’,我请了宝音班的戏子将它排出来,表姐得空了可要去看?” 薛池眼前一亮,不免有些意动。 曹六又道:“表姐上回说主角儿最末了成婚生子俗气,破碎虚空而去才最是新奇的。” 薛池想起来确实是自己说的,心道人家好端端的因为自己的话改了结局,若是连看也不看,未免不近人情,便道:“等会大哥哥来了,咱们一道去看看戏排得怎么样了?” 曹六弯着眉眼一笑:“好。” 说话间融语淮已是来了,他最近因身上有差事,又要照顾母亲,不免清减了些。他与曹六也是相识的,虽不喜曹六身上的酸腐气,但面子上总过得去,少年人相处并未过多的将长辈间的龃龉考量进来。 薛池同融语淮将情形一说,融语淮立即明白薛池并不想与曹六单独相对,尽管他不爱看戏,也义不容辞的相陪,三人各带了从人,往宝音班去。 宝音班在城西有栋三层的大楼,第一层是大堂,正中是戏台,第二层是围着下头戏台凌空一圈的雅间,第三层才是戏子们居住排练的地方。 薛池之前与平城贵女们往来时,也曾来听过两回戏,只是兴趣不大罢了。此时到得宝音班门外,见四处停满了车轿,往来人群十分热闹。 薛池刚扶了融语淮的手下车,便见旁边一辆车里下来一人,薛池定睛一看,竟是凌云扶着她的随身侍从小晋下得车来。 薛池张口便唤:“凌云姐姐!” 凌云闻言抬头来看,只见端的是花为容月为貌风为骨,倾国倾城。 顿时一旁的曹六呼吸便是一滞,竟是看呆了去。就连融语淮也一时失神。 凌云站定了,因有外人在,并不肯受薛池这声姐姐,向她福了福身:“见过融姑娘,见过两位公子。” 薛池笑道:“这可巧了,姐姐莫非来看戏的?不如一道?” 凌云稍一犹豫,便点头应了。 曹六木愣愣的盯着凌云,走路都变成了同手同脚,一边侍奉的香儿不由银牙咬碎,忙不迭的上来扶了曹六一把,曹六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香儿,皱着眉一把将她挥开。 融语淮倒是早就回过了神,然而人皆有爱美之心,他亦是忍不住要多看凌云一眼。 这宝音班里分了好几队人,分别擅长不同的曲目,轮着上台表演,此时台上正上演一出《折桂记》。曹六却不是领他们来看这个,而是领着他们直上了三楼,去看另一队私下排戏的地方。 曹六如今身份不同凡响,也是皇亲国戚,又舍得花银子,宝音班主得了消息,圆滚滚的身子差点从楼梯上一路滚下来迎接,点头哈腰的道:“六爷您要的戏正在紧锣密鼓的排,只是行头道具还在赶制……” 曹六温文尔雅的笑,偷看了凌云一眼,挥了挥手道:“先看看唱得怎么样。” 刘班主笑着道:“这可是让王大家一句一句教着他们唱的,保管错不了。” 几人上了三楼,进得间小厅,便看见一队人,虽然没着戏服,但架势十足,一板一眼的唱着。 曹六只管写了本子,但这本子怎么演,什么地方该唱什么腔,大有讲究。原本他这样玩票性的本子也没人会看在眼中,但谁教他是皇亲国戚呢,竟专门找了德音班的镇班之宝王大家来排这个本子,一句一句怎么唱皆都仔细揣摩了,简直是拿着狙|击|枪来射小鸡。 曹六凝神去听,果然满意。薛池和融语淮更是完全没意见了。 刘班主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总算松了口气:就怕遇上不懂装懂的,瞎不满意,瞎乱改。 还好曹六一向温和,并不与人为难,这戏本子唱得确实也好。 曹六同刘班主交流,凌云觑了个空,悄悄的同薛池说话。原来她今日难得告了假,到了融府外头,拿银子收买了门房婆子给薛池递完信后便随意逛了逛,想着便来德音班看看。她们倾乐坊的歌舞虽同戏曲不同,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常会寻空看看戏的,不料与薛池正巧在戏班门口遇上了。 薛池同她轻声说了两句,一抬头就见曹六心不在焉的同刘班主说着话,却不停的扭头看凌云,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几人听了半出戏,从德音班出来,薛池就想回府去,实在曹六看凌云的眼神太灼热了,她怕生出事端来。 不想曹六却道:“听了这半日,聒噪得很,不如去茶馆坐坐,清静的饮杯茶。” 融语淮并不知其中玄机,便道:“也好。” 凌云还想同薛池多说两句,便也点头应是。 薛池一阵无语,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便提议道:“我晓得一家茶馆,最是清净。”便领着众人往半日闲茶馆去,自是想趁机见一见时谨了。 几人的车轿在半日闲茶馆门前落下,薛池进得门去,茶馆掌柜见来了一群人,很有眼色,并不敢上前来露出和薛池十分熟识的样子,只是热情的上来:“几位大堂坐还是楼上雅间坐。” 曹六向香儿示意,香儿便拿出半角银子来扔给掌柜:“要个雅间。” 几人被引着上了楼,进房坐下。香儿又吩咐:“上一壶雪绿,有什么拿手的茶点果子都上来些。”掌柜应声往外退,薛池看他一眼,他便挤了挤眼睛,用手指头往左边指了指。薛池便知时谨在左边房里,心中便是一喜。 她说不得两句话,便借口要去方便溜出房来,直接去推了隔壁房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探头一看,见一人逆着光站在桌后,身形高挑,一时看不清眉目,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张纸。 他听见门开的声音,抬眼看了过来,眼神藏于逆光之中,却莫名有种严厉的威压,薛池一下被镇住,觉得自己冒然进来是个错误。 时谨将手中纸张卷起,用绳子系上搁在一边,微微一笑,严厉的神情化为无形:“薛姑娘来啦。” 薛池嗯了一声,顿时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时谨见过她古灵精怪的样子,见过她热情洋溢的样子,见过她爽朗开心的样子,甚至见过她难得羞涩的样子,就是没见过她这样无措的样子,顿时明白方才吓到她了,便放缓了语气朝她招了招手:“来。” 薛池心中一松(尽管她不明白为何别人像招小狗一样招她过去她还松了口气的原因),她又恢复了神采,面上带着笑容脚步轻盈的走了过去。 时谨上下看她一眼,见她面色红润:“可大好了?” 薛池微向前倾身,半垂着头,背着手,脚跟在地上不自在的旋了旋,点了点头:“都好了,还要多谢时公子想得周道,替我安排了胡大夫圆谎呢。” 时谨点了点头,坦然的受了。 薛池觉得有点不对,时谨不是该更温和一点,告诉她“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么?怎么今天看他言行,霸气很多啊。 她有点傻眼,目光一移,看到桌上堆了一堆纸卷,都同时谨方才所看过的纸卷一模一样,淡绿的纸色,卷成卷,用暗黄色绳子系着。 薛池自然而然的琢磨:帐本?不是这样的吧。 时谨不以为意:“今日来得正好,来了种新茶……” 话未说完,门口便有人迟疑的唤:“妩姐儿……” 薛池惊讶的回过头,见凌云站在门口。 原来凌云正是追着薛池出来的,然而她此刻目光却并没看着薛池,而是怔怔的看着时谨,由于逆着光,她虽一时看不清时谨的面容,但只看他的身形,便让她有些失神。 薛池心道今日古怪啊,曹六和融语淮愣愣的看着凌云,凌云又愣愣的看着时谨,莫非这发愣还会传染不成?   ☆、第61章 易容 时谨看着凌云,没有说话。 薛池心里突然有点发闷——凌云那么美,任谁也要多看两眼的。 薛池是个颇有自信的人,学习的时候除了英语,其他功课很不错。做事利索,小小年纪便能照顾自己。就长相来说,她也是杏眼菱唇,明丽清秀,美人一个。从前晒得多了肤色暗陈,而如今养了这许久也白皙了。因而她对自己的长相也很满意,并没有想过要更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要做到所有人眼中的最美,可能吗?所以自己觉得赏心悦目即可,爱生活,爱自己! 但再自信的人沾了感情,也要患得患失,今日她便怨自己生得不如凌云了。 凌云抿了抿唇,袖子下的手都握得有点儿发白了,她轻声对薛池道:“妩姐儿,这位是……” 薛池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将心中那点小郁闷撇到一边:“这位便是茶馆的东家,时公子。” 又对时谨道:“这是我凌云姐姐。” 时谨微一颔首,凌云微低了头,向他福了福身:“叨扰时公子了。” 时谨声音平淡:“茶馆便是开门迎客的,还要多谢诸位捧场才是。” 因凌云就站在门口说话,隔壁也听得声响,因此说话间曹六和融语淮都循声而来。 时谨便道:“相请不如偶遇,本店新到了种岩茶,正好请诸位品鉴一二。” 一时众人重回雅间,纷纷落座,自有伙计奉了茶具上来,拿了扇子给一边的红泥小炉扇火煮水。 曹六和融语淮听得他姓时,不免凝神多看了时谨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凌云自落座便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时刻关注她的曹六自然发觉,不免开口引她说话:“凌姑娘怎么了,可有不适?” 凌云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昨儿熬夜练了首曲子,有些耗了神了。” 薛池一怔,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人并没有异色。 她却不知她虽避而不谈凌云歌舞姬的身份,然而凌云的名声在平城没听过的却少。便有重名的,有这个名字又有如此容貌的却再无二家了。因此几人早知凌云身份,不过是避而不谈罢了,如今凌云自己落落大方的说起,也没人诧异。 曹六面露惊喜:“竟有新曲子吗?” 凌云含笑看向薛池:“说起来,这首曲子还是妩姐儿给我的。” 薛池差点呛到:“我?”她猛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学琴来了兴致,把从前现代流行的几首歌谱了出来,写信送给了凌云,只是凌云后头并没反应,她也就忘了。 凌云点头:“不错,妩姐儿的几首曲子,词曲都有些怪异,然而却极为直白,入人心神。我将之改动了一些,并没在外头唱过,自己私下却常弹唱的。” 曹六忙道:“不知我等可得一听?” 凌云环顾一周,在时谨身上一顿,点头道:“妩姐儿的朋友,自不是旁人,小晋,取琴来。” 小晋听了,下楼上马车里取了琴上来。 凌云净了手,在桌案后坐好,双手扶琴,慢慢的拨动琴弦,同时檀口轻张,唱了起来: 把你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 剪下一段烛光,将经纶点亮, 不求荡气回肠,只求爱一场, 爱到最后受了伤,哭的好绝望! 我用尽一生一世来将你供养, 只期盼你停住流转的目光…… 薛池惊住,此时主弦律虽未变,但凌云也做了不少改动,曲子更为轻柔缓慢,更有古风。但更重要的是凌云歌唱时入情甚深,凄婉而虔诚,声声祈求,歌词中过于露骨之处倒像幽幽烈焰般灼入心底,让人情不自禁的要怜她情深。 一曲罢,凌云眼角竟然隐有泪光,抬起眼,有意无意的看了时谨一眼。 曹六激动得面色通红,抿着唇目光灼灼的望着凌云,略有些突兀的说了一句:“凌云姑娘这样的心思,必是无人肯负的。” 说着又目光奇怪的望着薛池,未尽之意让人捉摸不透。 薛池给他看得颇不自在,终于挂不住斯文面具,瞪了他一眼。 喝过一轮茶,时谨起身道:“时某还有要事,先不作陪了,各位自便。” 几人都起身与他见礼,时谨自走了出去。 几人看看天色,融语淮道:“我们也该各自散了。” 薛池看了凌云一眼,对融语淮和曹六道:“大哥哥和表弟先下楼去,我和凌云姐姐还有两句女儿家的话要私下说说。” 融语淮自是没有异议,拉了一把犹豫的曹六,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勾了出去。 薛池看向凌云。 凌云正在用块白帛轻轻的擦拭琴弦,眼帘微垂,动作优雅,让薛池想说的话都滞了滞。 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凌云姐姐。” 凌云抬眼看她,那样绝美的面上略带些疑惑的神情,让人无法对着她说出重话。 薛池把眼一闭:“凌云姐姐,我,我喜欢时公子。” 话一说完,只听室内一片寂静,薛池把眼睁开一条缝,见凌云面带讶异,怔怔的看着她。 既然已经说出口,薛池反倒舒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见姐姐对时公子很是不同,我不想姐姐日后发现我心思,生了嫌隙,亦不想隐忍自伤。是以先说清楚,这种事情,各凭缘份罢了。不要为此伤了情份才好。” 凌云脸色发白,看了她好一阵,轻声问:“妹妹不知他是谁?” 薛池奇道:“时谨啊,茶馆东家,不是么?” 凌云声音轻飘飘的:“你不知时谨是谁?” 薛池心中一动:“难道时谨是个假名?” 凌云摇了摇头,目光奇怪的看着她:“妹妹真是个不理事的。”说着她又摇了摇头,面上一片清冷:“妹妹放心,我不会和你争他,我不过是在角落多看他几眼罢了……只是妹妹说是喜欢他,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趁早断了念想吧。” 薛池奇道:“这又是为何?”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这般年纪了,怕是早有妻室了?”说着她脸色一白,这倒是没想到,古人成婚早啊!要真是这样,那只得断了这念想,这么一下,就觉得呼吸不过来,心里空落落的疼。 凌云又摇头:“他现在并无妻室。” 薛池一口大气喘出,竟似又活过来一般:“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缘由?” 凌云低头抚摸着琴弦,面上一片伤感:“自是因为身份差别。” 薛池眨眨眼:“唔……他是茶馆东家,我嘛,说起来还是敬安伯府的姑娘。不过我不嫌弃他呀,我马上就不是了。” 这话一出,凌云错愕之下竟将琴弦给勒断了,也没注意到她说的“我马上就不是了”是什么个意思,只道:“你!你……” “你知不知道‘时’是国姓?!”凌云大为失态,原先自怜自艾之态被她搅到哭笑不得。 薛池啊了一声,一时敲了敲头,当初小曹氏让她学习谱系,上头必然是有的,但那有如蛛网一般的关系看得她头疼,她能漏一点算一点,并没学全了。又加上人称皇族必用封号,她还真不知道“时”是国姓。 想起先前曹六和融语淮听说他姓时后的另眼相看。不过以前听人说过,皇族发展到现在,旁支多不胜数,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姓“时”的怕也不是个个富贵。曹六和融语淮并不曾见过时谨,因此便以为他不过是个没落了的旁支罢了。 “这样啊……”,薛池摸摸下巴:“那……我也不可以没有争取过就放弃啊!” 凌云看她一阵,笑着叹了口气:“你知道他……” 话没说完,门突然被扣响了,薛池和凌云同时侧头一看,见掌柜的笑呵呵的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纸包:“我们东家吩咐,这新茶叶让包些给两位姑娘拿回去。” 薛池连忙道谢:“太客气了!” 掌柜将茶递了一包给薛池,又递一包给凌云,凌云伸手去接,一拿之下茶包居然没拿动,便知有异,抬眼一看,掌柜别有深意的看着她笑道:“东家原先提了一句,要亲自来送的,偏偏事务缠身,我只好越俎代庖了。” 凌云一凛,听出言外之意,不由心中酸楚,一时强颜欢笑道:“劳烦掌柜了。” 待掌柜走后,薛池再继续问她,她却再不肯说时谨的身份了,只说:“何必问我,他不明言必有原故,时机合适自会亲自告诉你的。” 薛池一想也对,虽心中有如百爪挠心一般,也不便再纠缠,与凌云告别回府。 曹六默默的同融语淮一道陪着薛池回府,待进了二门,融语淮匆匆的回主院去看大曹氏。 曹六便同薛池走到了水榭边上,走了两步却突然站定。 薛池也只得随着站定,却见曹六看着她,抿紧了嘴,似在鼓足勇气一般,突然对着她一揖到地。 薛池吓了一跳:“表弟,这是怎么了?” 曹六直起身,眼中有着无法掩示的亢奋:“表姐……原本该另寻个时机,好生与表姐说道。然而,我此刻实是按捺不住,不吐不快……” 薛池恍然,心道瞧他先前种种,必是对凌云一见钟情了,凌云虽比他大了六、七岁,但容貌气质已经令人忽略了年龄的界限。少年人的爱,如一把火烧得人心慌,坐立不安,就如她一般,也是片刻忍耐都是煎熬。因之前听曹七、曹八取笑说过世子夫人想让曹六娶她,是以曹六此刻定是来跟她说“对不起,我看上了别人。” 反正薛池也对他无意啊,这种被人拒绝到脸上来的羞辱就不要介意好了,横竖他后头还要和世子夫人大战三百场的,咱不为难他。 正在琢磨间曹六已是道:“表姐可知今日我母亲去找姑母是所为何事?” 薛池点头:“嗯……也有所猜测。” 曹六俊秀的面上一片绯红,温言道:“我与表姐志趣相投,能得表姐相伴,甚悦。” 薛池大惊:“喂……!” 曹六又是一揖到底:“今见凌云姑娘,便恍若前世似曾相识一般,必是有缘。我想去求求皇帝许她脱藉……若……日后……还请表姐容下凌云姑娘。横竖凌云姑娘与表姐亦是好友,我们三人必能和睦……”说着羞涩难当的样子。 薛池听得下巴都要掉了,她一手指着曹六:“等等,你的意思……是要享齐人之福?” 曹六含羞抬眼看她:“我必会敬重表姐,表姐放心……” 薛池鼻子都气歪了,实在忍耐不住,抬脚就往曹六身上一踢:“做你的春秋大梦!” 曹六惨叫一声,蹬蹬向后跌倒在地,捂着肚子抬头:“表姐!!” 要说曹六这种文弱书生,两个捆一块儿也不是薛池的对手,她扑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曹六一阵鬼哭狼嚎。 “叫你痴心妄想,叫你白日做梦,看你胆子不大,心比天还大!!” 她下起手来豪不留情,这倒也不是全部失去了理智,不过是她与曹六粘着亲,这事闹大了算家事,而且她打了曹六,这亲还做得成吗?为了做不成这亲,必须打,还得狠打! ——我们是暴打的分割线———————— 曹六被鼻青脸肿的扶了回去,世子夫人一张脸阴得要滴出水来,看这情形,下辈子都不会贵脚再踏融家的贱地。 薛池也没捞着好,非常光荣的被禁足了。 薛池倒也没有太沮丧,发现对时谨的感情以后,她就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 不跑吧,麻烦事情多,甚至有生命危险。 跑吧,跟时谨是没有接触机会了。 如今她要禁十日的足,耳房就有两个婆子守着她,倒是清净得很,可以仔细想想了。 薛池叹口气,抓起枕头下那套元女的衣服来,这套衣服是白偷了,元人既然和摄政王一事有关系,她还往上凑,那不是嫌命长吗? 可一想到他那日突然出现,救她一命,搂着她的腰…… 想到这里,薛池往下一扑,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因她这禁足,便连长禄长公主的花宴都错过了,解禁这日,正是元人使臣启程返回元国之日。 既然元人与摄政王一事相关,那么今日能顺利出得平城么?时谨似乎也参与了此事。 薛池思及此,连忙让人换了衣衫,要去城门处远远看一看。 因她刚解禁,若让老夫人知道她立刻就往外跑,必然不悦,薛池便避着人,偷偷摸摸的溜了出去。 到了出城的巡天街一看,路边看热闹的人早站满了。 平城人就是这样,生活富庶,就爱看个热闹。 突然听得远处一阵骚动:“来了来了!” 薛池手往额上搭了个凉蓬,远远的看去。 果见一条队伍远远而来,走得无比缓慢。 因在城内,元人只牵着马匹前行,后头还有仆役拉着几车成国馈赠的礼品,这也大大的减缓了前进的速度。 更别说的是成国官员和宫中派来的大太监余公公等人正在队伍前头与元人使臣边走边说话,进行十八相送,这样快得起来才叫一个怪呢。 因队伍周围又有禁军护送,薛池便知自己当初想混出去的计划有多么离谱。 不过她并不以为意,皆因她从小开始做成的事情就比同龄人多,这里头有个缘故,别人是想了十件事,只去做一件事,薛池是想了十件事,去做了六件事,就算有失败的,她做成的也比别人多。这种结果造成了她的自信,失败最多让她懊恼片刻罢了。 队伍眼看着靠近了城门,成国紧闭了许久的东城门缓缓推开。 元人使臣再次向着余公公和其余官员拱手作别。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喝了一声:“且慢!” 先前在四周护卫着队伍的禁军突然枪头调转,对准了中间的队伍。 元人大惊失色,使臣罗达将脸一沉,对着余公公和成国官员道:“贵国这是何意?” 余公公吓得汗都出来了,转头一看,拉着尖嗓子叫了起来:“柳庭光!你想造反么?” 百姓见这变化,一阵哗然。然而平城百姓看热闹是非常老道的,立即集体往后退了三步,腾出空来给禁军施展。 薛池被人挤得东摇西晃的,踮了脚使劲张望。就见从一侧走出来一个高瘦的青年,一身黑色的衣甲,穿着长靴,腰悬长剑,十分英武。再看他面容,长眉鹰目,冷厉而凶残,薛池心道总算知道刀削一般的脸颊是怎么回事了。 这位便是禁军统领柳庭光了,薛池是听过他的名头的,听说他武艺非凡,心性坚韧,颇具才干。虽然年纪轻,但摄政王仍是破格提拔,让他当了禁军统领。 柳庭光冷然道:“稍安勿躁,因疑元人使臣与摄政王被绑一案相关,所以必须再查一次,查完若无问题,自然放诸位出城。” 罗达愤怒道:“余公公,我们出驿风馆时便有人将每个箱笼一一查过,念在贵国摄政王一事,我们容忍了这种无礼的行为。成国虽势大,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免欺人太盛!难道贵国太后娘娘和皇帝就是这样待客的?我元国虽弱,也不是不敢应战!” 余公公连忙安抚:“不是,不是,太后娘娘和皇上并无此旨意……” 柳庭光已冷然道:“查了箱笼,还没查人!” 罗达转头怒视他:“难不成身上的小包袱,还能藏得下你们的摄政王?!” 柳庭光冷笑一声,不再多言,接过旁边属下递过来的弓,挽弓拉箭。众人阻止不及,队伍当中一人已经被他射掉了头巾。 罗达面色一变,牙关紧咬。 两名禁卫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几下踢开旁边要阻拦的元人,上前一步向此人脸侧一撕,刷的一声撕下一张面具来。 面具下赫然便是摄政王!只不过他神情呆滞,双目发直。 众人尖叫起来。 柳庭光冷然:“这样粗糙的易容,若非有头巾遮掩,也敢献丑!”   ☆、第62章 时谨 薛池不是没见过热闹。却没见过这样万众一心的热闹。 无数人在耳边呼喝着:“踏平元国!” 其气势汹汹——宝宝心里怕啊! 那一队元人使臣在禁卫的包围下,连反抗也不曾有,脸色灰败的束手就擒了。 薛池从人缝中去看呆滞的摄政王,只觉他并不大像印象中的那个人,只远远的看不太真切。 这一桩变故在三天内就传遍了平城,各种真相也众说纷云。 最鼻子有眼的一种说法是元人与成国某势力勾结,绑了摄政王,用了金针封穴之术令摄政王浑浑噩噩,又用了凌零子母香来控制摄政王。这种香分子、母两部份,佩子香的人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跟随佩母香的人。因此摄政王一直混在元人堆里没被人察觉。 薛池觉得这种说法是有人有意传出来的,不然怎么连元人用了什么香都说出了名目? 只这成国与元人勾结的势力就叫人浮想连翩了,简直是为太后和小皇帝量身打造的! 薛池那是家生的太后皇帝党啊,妥妥的早就贴好标签了。 以至于薛池在给老夫人请安时被融妙给鄙视了一脸。 薛池翻白眼:神马玩意儿?! 虽然平城正在继续戒严调查此事,城门紧闭,但紧接而来的中秋节是不能不过的。 薛池也是皇亲国戚,宫中的中秋宴她自是不能缺席,宫中来了车马接了她入宫。 薛池先见了太后和小皇帝,小皇帝较先前少了一分活泼,似乎一夜间长大了些。 而太后依旧妆容艳丽,华服加身。非但不见颓然,反倒全身满是战意。 太后见薛池来了,笑着拉了她的手:“我让人依着你的尺寸替了你做了两身宫装,中秋宴上就穿着罢。” 等薛池见着这两身宫装,不由咋舌。看来太后不但要武装自身,就连和自身相关的人她都要一并武装起来。 这两身宫装简直前所未有的漂亮,一套是湖绿色的,面料细腻而泛着柔光,裙摆上细细的缀着珍珠,看着就像月夜下的湖泊,反射着粼粼月光。 一套是大红色,完全看不出织线,只是一团浓烈的红,绣娘将一根根尾羽绣得活灵活现,便如火凤临世一般。 一套雅致清新,一套热烈张扬。 薛池爱不释手,最末害怕太张扬了引人妒恨,点了湖绿色的。 定了衣服,相应的首饰也一并送了上来。妆扮出来揽镜一照,薛池来了兴趣,让拿了脂粉过来,自己运用超时代手法上了个妆,一众宫人看了纷纷说是仙女儿下凡,捧得薛池飘飘然的。 “表姐。” 童音传来,薛池转过头来,见是小皇帝。 小皇帝抿唇一笑:“表姐这样穿好看。” 薛池不由被他笑得心中一软。 如今正是风尖浪头上,一会宴会上不知要受多少眼刀,照薛池的想法,这次宴会不如装病避开去。 现实并不会反转,这件事还真有可能是太后做的,并且她现在控制不住这盘棋了,不然的话,太后应该是轻描淡写,不以为意。而不是这样从头武装到脚。 可是……总归她薛池沾过皇帝和太后的光,此时见势不好就闪人,成什么人了?总归不过是受点闲气罢了,也在一边替太后接个话,递个梯子,方不负小皇帝的一番情谊。 想到这里,薛池便笑道:“我也觉得不错,一会可要站得离皇上近点儿,多让人看看,免得锦衣夜行了。” 小皇帝闻言,眼前一亮。生在皇家,他本就比一般孩童老成一些,此时自然明白薛池的意思。只因这阵子他见了许多表面更恭敬实则更疏远的态度,薛池这样的才更难得。 及至入了夜,宫中花园点起千盏灯,照得如梦似幻,宫女们衣裙飘飘束手立于一侧,丝乐声幽幽响起,好一派景象。 受邀宫中中秋宴的除了宗亲和外戚,另有朝中各重臣。一时园中衣香鬓影,低语轻笑。 薛池并没去园中,只在畅音阁中陪太后皇帝看戏,只每有人到场,必要先来拜见太后皇帝,太后必要问上几句话后再令其退下,因此这戏并没看全,反复中断。 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骚动,薛池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面上带着笑,簇拥着摄政王而来。 薛池偷眼看了看太后,见她果然笑容一滞。方才这些人一听可以退下,忙不迭的就跑了,如今却都团团围着摄政王奉承,太后面上怎么过得去? 薛池又看摄政王,见他比周围人都高了一头,头上束着玉冠,身上披着件玄色绣金大氅,长眉入鬓,眼如寒潭映月,面部线条精致,神情略有些倨傲,缓步而来便引万千注目。便是薛池这样心有所属的人也由不得多看他几眼。 薛池只暗中称奇,那日见他呆滞消瘦,竟这几日就养得丰神俊朗了? 太后和皇上起身相迎,互相见过礼后,摄政王在另一侧的高座上坐下。 太后面带微笑:“摄政王看着气色不错,哀家也就放心了。”自出事以来,摄政王这还是头一回入宫,太后此番见他是何种心情却不得而知了。 摄政王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太后又道:“从元人口中问出些什么不曾?” 摄政王淡淡的瞥她一眼:“事涉机密,不可泄漏。” 他一开口薛池就惊了。从前她与摄政王相遇几次,每次她都在精神高度紧绷中,不是慌乱就是惊慌,并没有仔细去听过他的话音。 而此刻不同,她听熟了时谨的声音,再一听摄政王的声音,立即就发现两人音色几乎一致,不过时谨说话平稳低沉些,而摄政王语调清冷略带点讥诮。 薛池一时惊疑不定的看着摄政王,耳中听太后笑着转开话题,说起这出戏来:“……德音班唱这出《仁贵传》是最好的。”这刘仁贵传说是个忠义之人,他种种事迹中包含一条:照顾了寡嫂和侄儿。太后特意挑了这一出戏来唱,内中含意不言而喻。 摄政王闻言,将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的敲了敲:“他们唱的《赵后传》也不错。”赵后是史上最恶毒的皇后,在齐恒王死后先是垂帘听政,后伐害齐王室,牝鸡司晨,以赵姓取代齐皇室刘姓,窃国成功。 太后闻言,顿时面色发白——罪名太大,她担不起! 除了薛池这个不懂这个世界典故的,其余人都听得胆颤心惊。 太后打起精神笑道:“不过是看戏罢了。哀家得了一坛子碧湖春,难得佳酿,不如予摄政王压惊助兴。” 这碧湖春是近乎失传的三大美酒之一,寻常难得,然而太后却怕摄政王拒绝一般,扭头对薛池道:“妩儿,你呈过去。” 薛池一怔,就见旁边的余公公低着头端着个托盘上来,盘子上放着个细颈长嘴大肚小银壶。 薛池一则不是寻常宫人,而是贵女,令人不能随便像宫人一般拒绝。二则薛池是太后侄女,这也是一家人亲近亲呢的意思,更不好拒绝。 这点道理,薛池一想也明白了,虽然百般不愿,转头一看坐得笔挺的小皇帝,便想着只当还人情了,咬着牙端着托盘往摄政王去。 众人不由齐齐看着薛池,暗有看好戏的心思。 摄政王是被先帝惯坏了的,虽则并没有养成纨绔性情,但他说要不给谁的脸面,便连先帝他也敢翻脸。 今日太后怕失了帝王颜面,不肯叫小皇帝低头,却叫个侄女儿来使美人计,只怕所期落空,更为丢脸。 薛池越靠近摄政王,就越心慌气短,众人隐含期待看热闹的眼神更令她如芒在背。她勉强着走到摄政王面前,微微屈膝,将托盘放到桌上,执壶倒了一杯浅碧色的酒,端起来双手呈上:“摄政王殿下,请。” 他坐着,她躬着身,不敢看他面容,余光只看得到他的下巴。 在一片寂静之后,却见他微微勾了唇,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抬手接过酒去:“好。” 他仰头一饮而尽,众人不免暗吸一口凉气。 薛池茫然的抬了头,正与他目光对上,他眸光璀璨,唇角含着笑意,耀眼得有如骄阳,令人不敢直视。 薛池忙退至一边。太后舒了口气,摄政王喝了她的酒,总不好再言语相逼! 看戏告一段落,众人转移到保和殿宴饮。 薛池觑了个空偷溜出来,走至花园一角,心乱如麻。 一样的声音,突兀的笑容,他姓“时”…… “你怎么出来了?” 这个声音让薛池一惊,她骤然转身:“摄,摄政王……您怎么来了?” 摄政王披着披风,站在一侧,挡住了树上挂着的灯笼光线,他的影子将薛池完全的笼罩住,顿时让薛生出了被困之感。 他不以为意的走近了一步,语气轻缓,与之前在畅音阁与太后说话比起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了:“我来找你的。” 薛池退了一步:“找我,做什么?” 摄政王再上前一步:“你不是猜到了?”语调寻常,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薛池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连连后退,绊到树枝往后一仰,却被他伸手一揽,手掌贴着她的腰扶住了她。 光线从他的肩头泄下,照在她的面上,今天精心的妆容打扮显露无疑,他露出笑意,更温柔了几分:“你今天很美,有如明珠一般。” 他身上的松香味钻入她的鼻端,薛池大口喘起气来:“你,走开!” 摄政王看了她一阵,微微的蹙起眉,片刻后眉头舒展,低头俯在她耳边:“你不是说喜欢我?这么大胆的直言,我从未听过,我心甚悦,我决定……接受了。” tmd,他还偷听!薛池的声音有点尖锐:“我喜欢的是时谨,不是摄政王!”她喜欢的是温和沉稳的时谨,不是这耀眼恶劣的摄政王! 摄政王很愉悦的低低一笑:“本王正是姓时名谨。”   ☆、第63章 初吻 时谨的笑声低低的,像琴弦在薛池脑海中突然被拨动,虽然动听,但也震得她头晕,薛池挣扎着保持清醒,抬手要去推他,然而她不算小的力气也如蜉游撼树一般不起作用,反倒使时谨下意识的收紧手臂,两人贴得更近了一些。 “我,我喜欢的是另一副容貌,另一种性情,怎能因名字一样而视做一人呢?!”薛池急了,她对摄政王时谨有种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缩,也许是出丑均被他看见了?觉得一眼就被他看穿,翻不出他掌心似的。调动演技好好说话还行,要谈情说爱——还没拿过奥斯卡呢! 时谨挑着唇角看她:“人有千面,静躁不同,彼时谨,此时谨,都是我。” 薛池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时谨看了她一阵,抬起另一手摸了摸她的脸。四根指头托着她的下巴,大拇指却在她唇上磨娑。 薛池只觉浑身通了电一般一抖,双目怒瞪着他,两手拉住他的手腕就要推开。 却不知她这带了怒的样子十分可爱,时谨敛了笑意,眸光微沉,进而垂下眼帘,俯首将凉凉的嘴唇贴上了她的。 薛池脑中轰然一声响,呆愣愣的再不知如何反应,只觉时谨反复磨蹭碾压着她的嘴唇,一张嘴,含住她的一片唇瓣轻轻吮吸。 便有千朵烟花凌空升起,重回七夕那夜,那人在火树银花下走来,满街的光华都聚于他一身……是彼时谨?是此时谨? 时谨用力的向她贴近,舌尖不费吹灰之力的侵入了她的唇中,这样的交缠出乎意料的香甜,然而始终有种不够的感觉。他步步紧逼,薛池踉跄后退,终于脊背抵在树干上,退无可退,被动的承受他的唇舌,迷糊间觉得思绪都被他索取吞噬一空。 时谨意犹未尽的直起身,看她迷迷瞪瞪,满面绯红,双目水盈盈的,不由极其温柔的帮她理了理头发:“真乖。”松开了揽着她的手臂。 失了初吻,身魂被冲击的某人靠着树杆就往下滑。 时谨眼疾手快的捞起她,彻底的抱在怀中,她只到他肩部,怀抱居然十分契合,时谨顺手扯了披风将她一起裹住。 薛池要挣脱他的怀抱,语气虚弱:“……你怎么能轻薄我……” 时谨扬了扬眉:“哦?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个鬼啊! “你原先,不曾,怎么突然……”薛池说得零碎,但时谨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原先并非我真实模样,总觉不便亲近。让你久等了。” “……求你让我等下去!”薛池说着挣扎起来。 远处突然有大团灯光移动,想来有一群人拎着灯笼靠近,薛池一下不敢动了,反而把脸伏在他胸前。 来人离了几米远站定,为首的人看着是位官眷,她惊疑不定的见礼:“臣妇参见摄政王殿下!”一群人福下身去。 时谨的嘴唇碰到薛池的耳朵,害她瑟缩了一下。他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轻声:“若要划清界线,现在便离开我的怀抱。” 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她现在露了脸,还有活路吗?她虽然是太后侄女儿,但到了摄政王面前也就只是个庶女,妥妥会被太后打包给他当妾好吗?他们初见面,他就取笑要纳她为一百零八房妾室,难道要一语成谶?! 时谨倒是有意的沉默了片刻等她反应,稍后才道:“你们退下罢。” 众人应喏,拎着灯笼远离。 彼此窃窃私语:“……披风下裹了个人吧?” “殿下看着心情愉悦……。” 薛池气得要死,找回那点理智,立即施展女子防狼术。不料她这些防身术对付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没问题,对付时谨这样有真功夫的人却是有如嬉戏一般。时谨左挡右压将她困得更紧了,竟笑出声来:“何处学的三脚猫功夫?” 累得喘气的三脚猫:“……” 薛池怒气上头下也很敢说话:“总之不算!我喜欢的是我以为的那个人,不是你!方才也是权宜之计!” 时谨脸一沉:“在本王面前,没有人敢说话‘不算’!” 一股气势压得薛池立刻萎了,只敢腹诽: 刚亲过呢!人家的初吻啊!翻脸比翻书还快啊?看不出你有点蛇精病潜质啊! 时谨语气稍缓,附下头又啄了她一下:“现在情形还略有点麻烦,你等着我……嗯?”眼帘微抬,长长的睫毛下眸光半露,有点危险的样子。 薛池不敢不应,又不甘答应,于是呵呵笑着蒙混过关。 时谨其实并不在意她答不答应,低头扯了披风带子,解下披风系到她身上:“裙子很漂亮,可惜秋夜寒凉,披着吧。” 他握着她的手拉着走,在一个岔路口停住:“我还有事,你不要在宫中逗留,早些回去。” 薛池喜,仰起脸高兴的看着他。 时谨目光一动,突然故意的指着一边树上:“我派个暗卫形影不离的保护你。不过,要紧的是你自己别找事——乖乖的。” 扑的一声,是哪里飚出了一口暗血……?薛池表示,她想静静。 时谨又啄了她一下,微微一笑,抬手摸摸她的脸。在薛池控制不住打他之前转身离开。 薛池看着他的背影:尼玛怎么好像他更光芒四射了呢?肯定是吸了姐的元气!男妖精! 这么一想,薛池觉得站都站不住了,两腿发飘,一手撑住旁边的树杆,一手按着胸口。 报应啊! 想当年她相当强势睥睨不屑的以气势压得想向她递情书的男同学黯然而去,如今却在别人的气势下苦苦挣扎。 ……报应啊!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这也就他是摄政王,要换个人,敢这样易了容骗感情,牙都得给打掉了! 难道日后都要苦不堪言的顺从于他的淫|威?夭寿! 薛池眼珠子乱转,不由偷偷抬眼瞄瞄树上,实在没找着什么暗卫,但也不敢就不信了,紧了紧披风,默不作声的走开。 成国向元国快马加鞭发去国书,质问元国使臣绑架摄政王一事。 朝野上下都在静候元国回音。 因路途遥远,所费需时,一国的都城不可能永远戒严下去,紧闭的城门恢复了畅通,只不过进出查验更为严格了些。 在一个无风无雨也无晴的日子里,秋风泛着凉意,融家老夫人要去城外玉佛寺礼佛。平素不好此道的薛池也一副凑热的样子要同去。 小曹氏早不信任何神佛,自是不去的。 家中姐妹都结了伴,独落了薛池一个人,还是融语淮来与她坐了一车。 兄妹两个坐在车里下棋,融语淮撑着额,头如斗大:“大妹妹……你倒是落子啊!” 薛池原本就是给棋艺界拖后腿的,此时又是心不在焉,举着棋子就能出半天的神。 抬头一看融语淮头疼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我不是说了我不成的嘛,你非要下!” 融语淮三两下把棋子一收,随意问道:“你往常从不来的,今儿怎么来了兴致?” 薛池笑:“我只是听说玉佛寺后山的枫林好看,来赏景罢了。” 融语淮斜斜掠她一眼:“赏景你也没这兴致啊。” 薛池惊奇:“咦!大哥哥你居然看穿了我的性情!其实我只是觉得近来烦闷,出来透透气。” 融语淮被她逗得一笑,正要说话,突然听得远远的一阵轰响。他不由挑了帘子伸出头去望。过了一会道:“有一队人骑着马从后头来了!” 薛池听着这队伍规模不小啊,不过她也不大上心:“认识么?” 这条道就是从平城往玉佛寺的,后面来人八成是平城出来的,像融语淮这样已经有了差事的,在一个城里叫得上名的基本都眼熟。 融语淮看了一阵,突然声音一紧:“是禁卫统领柳庭光!” 薛池捧着脸,大惊失色:omg!柳庭光这么带队出动,是有事发生啊!姐好容易跑出来礼佛就摊上事了,不是传说中的事故体质吧?! 融家的车夫避让到一边,让路禁卫队。 柳庭光十分嚣张,连马也没停就一路绝尘而去。 说实话,薛池真想马上就打道回府,她确实也这样尝试了,派了青书跑去和老太太说身体不适,想回府去。 谁知老太太说回府路程倒远,此处离玉佛寺已经不远,到了寺中,自有医僧,干脆加快了速度前行。 薛池没办法,只好亲自跑过去:“祖母,禁卫都去了,这个方向若不是去荒郊野岭,就是玉佛寺了,咱们去凑热闹干嘛呀?” 老夫人呵呵的笑:“咱们又没犯事,看看热闹也好。” ……您真不愧是爱看热闹的平城人啊! 薛池没办法了,她其实也并不是怕禁卫,问题是柳庭光就是时谨一手提拔的,咱说难听点,柳庭光就是时谨的爪牙,她就是害怕柳庭光出现的地方时谨也在呀! 一行人如期抵达了玉佛寺,果然见玉佛寺的山脚下守着禁卫,虽然不禁上下山,但进出都要查验。 薛池便像只蹦跶不起来的蚂蚱,蔫蔫的。 融家提前便有家仆前来打点,订好了厢房。因是出门在外,玉佛寺又香火鼎盛,因此要像家中一般的排场是不能了,必须两个姑娘共一个厢房,薛池勉强和二姑娘融妁共了一间厢房。 融妁是二房嫡女,并不像融妙一般养得骄纵。她虽不喜薛池,到底明白轻重,最多冷淡以待,从不肯口出恶语。因此薛池与融妁见了面勉强也能寒喧两句。 这时老夫人先领着众人往大殿进香,而后各位姑娘哥儿们都去后山赏枫,薛池只说累了,独回了厢房歇息。 她这次出来四个贴身婢女青书、绛衣、重紫、叠翠俱都跟了来。薛池招呼她们将行囊整理安置一番。 她背着人,开了自己的黄铜小箱子,从中间拿出了四个荷包来。伸手招呼四个丫头到跟前,笑着道:“方才你们没去大殿,我向高僧求了四道符来,给你们一人一道。不得轻易打开来看,要佩在身上养着。日后若是有难,便可以打开来将符烧了冲水服下。可都记住了?” 薛池这荷包是宫中出来的物件,绣了四时花卉,十分精美,光这荷包就够这四个婢女爱不释手。此时俱都捧着嘻嘻的笑:“知道了,姑娘。” 薛池又眼看着她们将这荷包系在腰上,才算放心。薛池又挥手道:“你们到院子的石桌旁坐着喝茶吃果子,守着门就是,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睡一觉,醒了再叫你们进来。” 四人都应了是。 薛池将门反拴住,整理自己跑路的行李。 原本她是决定一来就留书走人,免得融妁晚上同个房间,弄出动静被发现。 可是现在寺中上下都有禁卫,她便不敢动了,然而还是要做好准备,也许禁卫办完事便撤了呢? 这么一想着,她便换上了自己缝了银票的靴子和夹衣。首饰都卸了下来装入铜箱,只留了一只珍珠钗在头上挽着发。再将小铜箱和衣物打成一个包袱,在屋里找了一圈,最终还是把包袱放到了床底下藏着。 做完这些,她便坐到桌旁准备倒杯水喝。 正在这时,后窗突然传来点响动。 薛池眉头一蹙,这厢房的后窗可都临着山崖了,她进屋就推窗打量过的,山壁料峭,房屋到崖边只有很窄的一点间距,几乎不能成路,寻常人并不敢走动,稍不留心就会掉落山崖。现在怎么会有响动呢?! 薛池这么一想,便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了桌上的瓷壶。 上回被时谨吓过,前头几日薛池始终以为自己身边有暗卫,然而怎么找也没找到过人影。估摸着是时谨吓着她玩儿的,却也并不敢完全否定。这回她要整理自己的宝贝,这才故意让丫环守在外头,又把门窗关死,就算有暗卫他也不能有透视眼呀!难道这暗卫看不到她的行动了就着急撬窗子? 窗子利落迅速的一下被掀起,并没有发出多大响动。 薛池还没看清,一道黑色的人影就有如闪电一般窜到眼前,一手去扼薛池的脖子,一手去夺薛池手上的瓷壶。 薛池大吃一惊,这闪电之间她平时骄傲的肢体反应根本来不及! 眼看着来人的手就要触到她的颈项了,突从屋顶的梁上一道雪光疾射而至,来人如果不撤手就要被这雪光斩中。 等薛池回过神来,那黑色人影已经退了三步站定,而薛池前面有把长刀没入地面,还在嗡嗡颤动。 薛池就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这刀偏一点,就斩中她脚趾了。 第二个想法是:还真有暗卫啊?   ☆、第64章 前世修来 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微向前倾的站着,蓄势待发。 他一身黑色的衣衫,有几处已经被割破,露出里面的伤口来,身量和时谨差不多高,看起来只比时谨略精壮了少许,然而他的每个一部位都显示出喷薄的力量。 眉毛浓黑上扬,双目凌厉狭长,鼻梁高挺,小麦色的肌肤,下半张脸蒙着。虽然不可说他长得不好,但看到他的第一眼首先觉得他是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薛池的时候,让她全身都寒毛直竖:他的虹膜是很明显的暗黄色,看人的时候如虎似豹。 薛池呆立在当场承受着这样的目光:omg,我真是事故体质? 他似乎在和梁上的人僵持着,彼此不敢擅动。 好容易他移开目光,眼珠一转向上看去。 薛池就听到一道女声清喝:“闪开!” 没什么好犹豫的,薛池就地一倒,赖驴打滚,一下就滚到床底下。 对方似乎没想到这么个娇俏俏的姑娘,一看就是没半点武功的大家小姐,画风居然这么清奇,紧急时刻都他不免分了半个眼神瞟了她一眼。 屋中两道人影砰的一声撞在一起,薛池顺手拉过包袱挡在面门前,只露出点眼睛来看。 不一会儿屋中的桌子就碎了,木块飞溅到床底时,薛池很庆幸自己躲到床底下了:姿势不好看点怎么啦?姿势好看能活命吗?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时谨给派的女暗卫就砰的当胸中了一拳,向后倒飞撞到门板上。 薛池大惊失色:摄政王的暗卫居然扛不住事! 这男人就像猛虎一样一扑上前,掐住了暗卫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指关一收,那女子脸色开始泛红。 薛池连忙大喊:“别,别伤人命!我并无仇敌,你总不至于是来暗杀我的。你想干什么?好商量!” 他举着人并不放手,只略偏了偏头:“食物、伤药、银票,快!” 怎么着这暗卫是为了救她吧?薛池一咬牙,从床底灰头土脸的爬了出来。 手脚利索的翻出了丫环们准备的食盒,里头是她们备在路上吃的点心,另外她上次没用完的璃花膏,本来是准备自己带走的,也拿了出来,另外将腰上的荷包解了下来,里头也备了小额银票一叠,加起来有八百余两。 她将这些打成一个包袱,战战兢兢的伸手递过去:“壮士,十年修得共船渡,咱们至少前世也修了十五年,看在前世的面子上,饶命啊!” 这男人看着她,神情颇为古怪。 这时外头几个丫环已经反应过来了,正在捶门:“姑娘!怎么了?开门呀!” 他脸色一冷,一把抢过包袱,顺手就将女暗卫掼在地上,转身又从后窗翻了出去。 薛池先冲过去拔了门栓,再赶紧去看地上的女暗卫。 这女子看着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褚色紧身衣包裹着有些干瘦的身材,面容清秀寡淡,此时脸色发白的用手按着胸口,嘴角一抹血迹。 薛池轻轻的扶起她:“你怎么样?” 四名丫环看着屋中一片狼藉,都吓得不轻,六神无主。 薛池扬头道:“快去请寺里的医僧来!” 青书闻言哦了一声,立即往外奔去,到了门口却退捂着心口了回来。 薛池正用帕子帮这女暗卫擦嘴角的血,疑惑的抬头去看。 就见一队禁卫如疾风般冲了进来,俱是黑色的薄甲胄,穿着及膝的马靴,手持长剑,个个面容冷厉,看着很拉风。 领头的居然是柳庭光! 他厉目在屋中一扫,见几个丫环吓得簌簌发抖,便问薛池:“方才这里有打斗的动静,怎么回事?” 薛池道:“方才有一人从窗外翻进来,我的暗卫与他斗了起来,后头他见惊动了人便逃了!”坚决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求饶的事! 柳庭光哼了一声:“你们五个,翻窗去追。”一声令下,便有五人鱼贯翻窗而出。 他又转过脸来盯着薛池:“他居然没取你们性命?来人,押起来审!” 薛池吓了一跳:“你敢!”她想了想,将千古名言说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柳庭光十分轻蔑的瞟她一眼,竟是连话都懒得答。 两个禁卫就要上前,四个丫环连忙阻拦:“住……住手……我们姑娘,也是,也是你们碰得的?” 柳庭光微抬下巴:“都押起来!” 薛池心道妈蛋!今天遇着无法无天的王八了,少不得要去牢里走一趟了! 就在这时,倚在薛池怀中的女暗卫费力的举起一物。 柳庭光原本是不经意的扫过一眼,突然瞳孔一缩,连忙举起一手制止行动。 他神情变得慎重起来,一挥手道:“来人,给她疗伤。” 立即有个背箱子的禁卫上前来,他并不像别人一样着轻甲,而是一身布衣,看着像个书生。他诊了诊脉,先拿出个瓷瓶来给女暗卫灌了几口,这才让两个丫环搭把手,将女暗卫抬到床上去。 薛池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刚才搂着女暗卫而微酸的手腕。 就见柳庭光侧对着她,并不看过来,草草冲着她抱了个拳:“刚才得罪了。” 薛池也学他的样子哼了一声,不表示原谅:咱最看不得这样嚣张的官僚作风! 柳庭光并不习惯给人伏低做小,生就一副臭脾气,此时心中暗道:便是摄政王要罚他,也就认了。何必向这女子求饶? 因此他并不再言语,只一一吩咐属下去办事。 过得一会儿,女暗卫被移到别处去治疗了,寺里也给薛池换了间新的厢房,这回也不用和人挤,竟独给她安排了一间。 薛池心知今日自己这边闹出了动静,逃跑一事只得作罢,下回再图。 因此干脆也跑去赏枫,这回并不敢一人,令几个丫环作陪。 天色渐晚,老夫人召了众人一起用斋饭,融家要在此住一日,老夫人还要抢明早的头柱香呢。 薛池用过饭后回屋,只是刚回屋,绛衣便奇道:“却哪里来的信?” 薛池一怔,见临窗的桌案上头摆着一封信。这几个丫头都粗浅的识得几个字,青书看了一眼,拍着手叫道:“这是送错了,我们这儿那有个叫‘池儿’的人?” 薛池心中一跳,佯装无事道:“把信拿来我看。” 青书拿了信来给她,薛池见上头一笔挥就龙飞凤舞的“池儿亲启”四个字,不由眉头直跳。 她一转身,快速的将信封里的信纸抽了出来,却笑着道:“不知是谁送错的,被人看见倒要说我闲话,还是烧了吧。” 说着就将个空信封递到灯上点着,扔到一边的痰盂里头。 丫环们虽觉得这样不妥,到底没说什么。 薛池洗漱一番,上了床躲到帐子里看信。 果然是时谨,约她戌时三刻月上枝头到枫林八音亭赏月,逾时不至,他将亲自来请。 薛池既不想去,又觉得时谨是个无所顾忌的人,若她不去,他倒真来了,这可怎么办? 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去。 今日又是车马劳顿,又是担心受怕,几个丫环打了地铺,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薛池起身系了披风,因她鞋子上缀了珠子,走起路来有点声响,她竟只着袜子,拎了鞋子跨过几人往外去。 一路上提心掉胆的走着,生怕惊动了同个院子里的人,好容易才绕到了后山枫林,穿上鞋子走了几步,果然见亭子外围了一圈屏障,屏障缝隙透出里面隐约的灯光。 薛池一步步的走近,却见谨正站在路边一棵树下看着她。 月光皎皎,他广袖迎风而动,面容俊美精致,真如神仙中人。 见她注意到,便向她伸出只手来。 他的手微有点凉,修长而干燥。薛池一被他碰到就觉得自己有点儿身不由己,心中再挣扎,也顺从的被他牵着往前走。 薛池心中暗叹:好吧,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发一言的携手前行在静谧的月色中有些美好。 ———— 屏障外,阴影处的树冠上,两个影卫小声闲聊。 “王爷对女子一向不假辞色,怎么对这融姑娘瞧着挺上心?” 另一人哼笑了一声,心道王爷早觉此女有趣,有意无意的留神,这回在半日闲茶馆监听消息的铜管中亲耳听到此女直言喜欢他,不免就动了些心思了。这心思怕比喜欢只猫儿狗儿的差不了太多。不过以王爷的身份地位,一时动点心思有什么了不得的?横竖后院里多一张嘴吃饭罢了,顶天了封她做个侧妃。 只是他虽看得明白,并不敢说穿,背后拿王爷嚼舌,计较起来也是罪过。 “好了,紧着点,要让那萧虎嗣趁机摸了上来,咱们也都别活了!” ____ 及至到了亭中,亭中桌案上已经摆好了点心酒水。时谨将薛池引到桌旁坐下,抬手替她斟了酒。 薛池抬眼打量他,发现他面上的神情淡淡的,和上回的画风又不同了。 她莫名有些胆怯,也不肯先说话。 时谨举起杯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薛池便也乖乖的端起杯喝酒。 酒水很绵软顺口,薛池喝了一杯后便从下往上拿眼偷瞄时谨。 时谨不是没有发现她乱转的眼珠,却不置一词。 就这样连喝三杯,时谨突然问:“你和我,前世修了多少年?” 薛池双眼圆瞪,一口酒呛入喉中,抬手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咳得冒出了泪花。 时谨看了片刻,一伸手抓住了她执杯的手腕,将她拉起身,微一用力便带入怀中坐到他膝上。 他的手掌在她背手抚拍,好一阵她才停住咳嗽。 薛池掏出手帕来印掉泪花,眼圈红红的。 时谨垂着头看她:“好了?” 薛池嗯了一声。 “你尚未回答,前世和我修了多少年?” 时谨的语气很平淡,薛池却全身炸毛,本能的觉得危险:“啊,你说这个啊,我不过是生死关头诓人的,就这么顺嘴一说而已,你怎么当真?” 时谨头又低了低:“多少年?” 薛池结结巴巴:“一百年,一百年。”姐修了一百年只求别遇到你这种克星,不想还是差了点! 时谨突然就笑了,眉目之间光华流转:“原来君心似我心。” 薛池一怔,想起来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老天,你来个雷劈死我吧!这蛇经病乱挖坑啊! 薛池还没哀嚎完,时谨看她红着眼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抬手就扣住了她的下颔,俯首吻了上去。他的吻便有如他这个人,骄傲强势,必要掌控全局,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不时恶劣的着意戏弄。 这个吻因为姿势更为便利,吻得较上回更为缠绵持久。 待时谨抬起头,薛池嘴已经充血了。 她还在晕头转向回不过神呢,时谨又不经意状问:“你那黄铜小箱子里装的什么?” 薛池瞬间清醒,冷汗都吓出来了:“没什么,没什么。” 时谨抬手捉了她一缕发丝,微微的勾起唇:“我听影十九说,今儿你打了个包袱,十分宝贝这黄铜箱子。突然我就想起你向年子谦换了十八万两。你不是带在身上,想要逃跑罢?” 薛池给跪了。 这影十九八成就是今天保护过她的那个女暗卫。 尼玛,你保护过我,我也保护过你,咱们是朋友了啊! 你怎么可以什么话都向上头报告呢?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没有,没有,不过是些首饰罢了,哈哈哈……” 时谨点了点头:“唔,我瞧你的首饰没几件好的,我回头自会替你办几套头面,这小箱子我就让人取走了,免得你凑合。” 薛池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感动得哭了?”他一挑眉。 薛池把眼泪往肚子流,银票她是分三股藏的,衣服和靴子夹层中还有,这倒不算事,只是她手机和头灯都还在箱子里啊! 时谨又闲闲的道:“你那十八万两可要我替你放到银庄去生利?” 薛池心想,这真欺人太甚!不由仰了脸看他,目露凶光,着意要以下犯上!   ☆、第65章 分手 她择人而噬的样子让时谨看得心痒痒的,抬指弹了下她的额头,不再逼进,笑而不语。 薛池立即把要掐死他的欲|望收起来了:姐又不是真傻!非要挑战皇权!——关键是挑战不过。 她想从他身上站起,有记忆起就完全没被人这么抱过,说难受吧也不是,但确实感觉很怪异。 时谨手上一紧,又将她摁回去了。 薛池忍不住要找点不痛快:“殿下,您派的暗卫怎么这么……”在他的目光中渐渐消声,把“不顶事”三个字吞了。 时谨似笑非笑的:“看来一个暗卫是不够,再多派几个?” 薛池恨不能抽自己:让你嘴贱! 但她怎么说也跟时谨亲过两回了,那些头昏眼花轻飘飘的过敏症状也有点儿适应了,勇于反击的天性就蹦跶了出来:“呵呵,一群羊围着一头儿狼,好像也没什么作用呀……”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看他。 时谨点了点头,画风一变,很正经的向她解释:“此人名萧虎嗣,是元国掌四十万兵权镇国大元帅的幼子。” “咦?元人不是都抓了么?怎么还漏出一个来?” 时谨怜悯的看着她:“元人六十八人入平城,又六十八人出平城。” 薛池眨眨眼睛,没错呀!不是现场全部逮捕嘛,人家都没敢反抗。 时谨叹息一声:“其中有一人是我的替身。” 薛池怔了怔,顿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元人为了不露马脚,来去的人数保持一致,回去时其中既有一人是他们以为的摄政王,那必是让被替的元人潜伏下来,日后再想办法走脱,说不定这人还背负了点间谍任务什么的……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要让人这么鄙视? 还好她的面皮杠杠的,吹得风淋得雨受得羞! 立即不耻上问道:“这人就是萧虎嗣吧,他身手很不错?” “自然不错。据说他幼时不受重视,后来在元国对夷族一战中立下大功,方才被重用起来。此人天生学武奇材,幼时似有兽|性本|能,无师自通,后得萧家重视,请了名师教导,更是一日千里。休说在元国,便是放眼四国,其勇武也无人可比拟。” 薛池一听,这是天下第一高手啊!影十九输得不冤! 只是时谨这说话的样子,颇像薛池原先所喜的易容时的时谨,但此刻他这般正经了,薛池反倒心里不踏实,而且他这么给人贴金,实在不正常啊!因此薛池不停拿眼去看他,心中高度戒备。 时谨微垂眼帘看她:“因他极为危险,是以……你便贴身跟着我罢。” 薛池:……人还是不要和蛇精病斗好了! “呵呵……这次是意外,意外!他的目标不是我,我有什么危险的?” 时谨一副沉吟的样子。 薛池提心吊胆的看着,克星,祖宗!别再继续出招了! 时谨微叹:“池儿看来并不喜与我厮守。” 薛池一脸: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时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发现她的发丝柔软而清爽,并无半点用了头油后的滑腻,不由将手就停在她脑后了。 “也好,到底于礼不合。待这桩事落定,我再往遣人融伯府提亲,到时方才名正言顺。” 薛池瞪着眼看他。 或许寻常女子被人又亲又抱了,人家答应上门提亲,该是感恩戴德此人负责任。 但薛池不是呀,到了古代后她虽然明白这些规矩了,但她潜意识中觉得这种亲近还上升不到结婚的高度,谈恋爱谈个一年半载很正常呀,不合适还得分呢,那有这么火箭速度定下的? 而且经过她父母失败的婚姻后,她觉得如果要结合,一定要在婚前看仔细,她完全不想婚后来争吵,不负责任的给孩子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古代没有离婚一说,那更需慎重,否则不是一辈子不幸?至少她爸妈虽然对不起她,但那两人离婚后各自幸福了不是? 当即她就想出口反驳,但千均一发之际,她住了口,她的话可能太过于不合常理,不能轻易出口。 她眼珠一转,换了个方式:“提亲?殿下把我安在什么位置呢?” 时谨用手圈住她,语气温柔下来:“让你做侧妃,好不好?” 这算看得起薛池了。融伯府如今无权无势,空挂个勋贵名头,在平城已渐不入流,何况她不过一庶女。 成国王爷的妻妾按品阶名额可分正王妃一名,侧妃二名,庶妃二名,昭仪、淑媛、奉仪、侍妾若干。时谨又是王爷中的战斗机:摄政王,就算再逾制些也无妨。 这些品级小曹氏曾让薛池学过的,她知时谨让她做了正妃之下第一位,融伯府睡着了都要笑醒。 薛池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亲耳听到,心中却一阵气闷。 七夕那夜起缠在心头的一些情愫似乎也淡淡散去。 她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时谨。 时谨对人的态度变化何其敏锐,立时看了过来。 “殿下您有王妃吗?” 时谨神色淡淡:“王妃三年前薨逝了。” 薛池点点头,从他怀中站起,这一回他并没有拦她。 薛池心道,两人的成本是不一样的。 她若动了心嫁了他,是一辈子。而他若动了心纳了她,不过多收一个人。 这么不对等! 她退开几步站定,福身下去:“殿下容禀,臣女原先确实不知‘时谨’乃殿下名讳,闹出误会来。其实臣女有过誓言,一不做人妾室,二不做人填房,只做元配正室。若有人强逼臣女违誓,宁愿一死。” 若她聪明一些,自然不会选择这样直接生硬的方式。但她毕竟年纪不大,胸中一股气冲得她不吐不快。 时谨静静的看她,微微眯了眼,隐有讥诮之色。 薛池心道他难不成将自己当成了以退为进,贪心不足觊觎正妃位置的人?顿时便有了主意。 只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适,嘴上说着“殿下有大量,还请原谅臣女。”眼睛却斜斜的去抛了个媚眼给时谨。 时谨见她眼角和抽搐一般,顿时一怔。 薛池见他反应,暗道只怕切中了他的脉。 他这样的人,予取予求惯了,老子天下第一号。是以自己之前的推拒,恐怕他还玩得兴起。现在自己同别人一样俗不可耐了,他怎么还会强留? “殿下,臣女可是绝对绝对不会做妾的。”一句话放软了八度来说,一边还轻轻的跺了跺脚。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我想做王妃! 时谨慢慢的抬起了手撑在脸上,遮住了下半张脸去,眼帘半垂着,只余一线虚盯着她看,却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薛池再接再励,含幽带怨的睇着他:“我们便两相忘,各自安罢。” 这话一出,薛池便觉空气一凝。时谨虽然虚着眼看她,但她却觉这眼神比他睁着眼还要有如实质。 远远的突然传来一声唿哨,时谨放下搭在脸上的手,站起身来往外走。 薛池忙做痴缠的样子去拉他袖角:“殿下!” 时谨回头一瞥,目光说不出的古怪,声音轻忽:“你也算有胆气了。”说着自她手中抽出袖角,往外走去。 薛池惊疑不定的立在当场:这是分手了吧?他最后都不大愿意搭理她了呀!也许人家话就是说得没那么明的,讲究含蓄嘛! 又叹了口气:这手分得,火箭速度啊!还好只是被人家给帅了一脸,并没有真正动心,可算是止损了! 待她走出亭子,就发现有两人从暗处走出,拱手一揖道:“殿下命我们送姑娘回房。” 待薛池在他们的护送下回了院子,这两人一言不发退走。 薛池立着看了一阵才进屋,猛然想起她的小铜箱。 这可怎么办啊?她可没勇气再找他一次! 第二日老太太并没抢着头柱香,虽说是佛前众生平等,但供奉佛的和尚眼里倒有三六九等,把这头香让给一品定荣公家的老太太了。 融老太太面上不露,薛池偷眼看她嘴角有点儿颤,估计心里得是惊涛骇浪。 薛池见着山上还有禁卫,也只得老实的坐上马车,随众人一道返回融府。 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心中有点发闷。还好其他几个姐妹照常挤坐一起,并不来和她搭话。因此她把融语淮也给赶下了车,只说头疼,要自己静静。 马车行了一路,半道上停在个茶棚子边歇脚。 车夫给马喂了水,自到一边去坐着喝茶。 旁人都下了车走动走动,薛池只是在车中靠着车壁出神。 突然旁边光线一暗,薛池一惊,就见一人从车窗口钻了进来,反手放下了车帘子。薛池还没来得及叫,这人就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一双暗黄色的眼睛近在咫尺,薛池心中狂跳:什么运道!天下第一高手是能遇着两回的?还值不值钱了? 萧虎嗣声音低哑:“别出声,我会在你出声前拧断你的脖子。” 薛池连连点头。 萧虎嗣果然放开了手,目光微眯的盯着她。 薛池怕啊,这盯人的目光跟老虎似的,她在时谨面前说着要做妾宁愿死之类,那不过是估摸着他不会和自己计较,那能真不怕死呀。 她几乎在用气流摩擦声说话:“壮士……您要的我都给了呀,还要什么啊?” 萧虎嗣冷冷看她一眼,抬手解下腰上盘的绳子要绑她。 正这时,外头传来融语淮的声音:“妹妹,你好些了吗?我给你送壶酸梅汤。” 薛池大急,她并不想融语淮进来,不过多一个人受罪罢了。然而萧虎嗣已经一抬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融语淮才刚挑了帘子要上车,头一抬,就见把匕首已经点到他喉间。而薛池正一脸苦色,用手掰着颈间的大掌。 融语淮也算历练过一二,并没有当即就摔了手上的瓷壶,只是脸色一变。 萧虎嗣低声道:“安静点上来。” 融语淮身体僵直的上了车。 萧虎嗣将薛池和融语淮绑在一块,又掏出两块帕子来。 一块帕子颜色暗陈,像沾了点血迹,另一块干净点。 他低头看了看,将干净的塞薛池嘴里了。 薛池同情的看看融语淮,融语淮脸色发白,他这样的公子哥是有洁癖的,然而此时也不得不受了。 薛池从萧虎嗣这些举动看出他是有备而来,心中不由更沉了下去。 萧虎嗣冷硬的道:“你们若是发出半点响动,我逃走之前也必将你们击毙。”一瞬间双目满是嗜血的意味。 薛池连忙点头。 萧虎嗣这才悄无声息的钻出窗去。 融语淮见他出去,便想要以头撞车壁求救。他才撞了一下,车壁处突然就从外□□来一截寒光闪闪的匕首尖,这匕首□□车壁便仿佛穿了块豆腐般悄无声息,只差半寸就要戳进融语淮的太阳穴,惊得融语淮出了一身冷汗。 薛池着急上吊的对着融语淮连连使眼色摇头。 融语淮总算是不敢动了。 只两人在车内熬着,过得片刻便感觉到车子一动,似乎向前行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了。过了片刻又动了动停住。 薛池心知这萧虎嗣只怕在一点一点的趁人不注意驱马挪动车子,只消渐渐的将车子移到了众人视线被遮挡之处,到时候他必然无了拘束,要驱车离开的。 然而她再着急,也是毫无办法。 果然这样反复几次之后,车子突然向前一冲,再无滞涩的前行起来。   ☆、第66章 萧虎嗣 薛池连着被呛了好几口,总算解了点饥渴。 而融语淮本就只余半口气,又被呛咳得昏天暗地,居然一下昏了过去。 眼看着萧虎嗣又要将帕子往两人嘴里塞,薛池忙道:“壮士,我们不叫!您别塞了。这深山老林的又没有人,我们还怕引了野兽来!” 可能是因为萧虎嗣之前不曾杀影十九,薛池下意识的认为和他是能沟通的,此时也并没有吓得簌簌发抖。 萧虎嗣看她一眼,见她嘴角娇嫩的皮肤都因强塞了帕子进去撑得嘴角开裂了,又因她这平常说话的态度,终是哼了一声,并没有再塞,转身一头钻进密林里去。 薛池侧头一看,融语淮面色十分难看,昏厥中仍然紧皱着眉。 薛池心知他这样的贵公子必是从没受过这样罪的,不由担忧的看着他,叫了几声未果。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融语淮才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薛池低声安慰:“大哥哥别急,我瞧他怕是冲我来的,回头我找机会劝他放了你。” 融语淮虚弱的半睁眼看她:“你怎么招惹了这号人物?” 薛池低声:“也是不走运,他是元人,据说是镇国大元帅的幼子萧虎嗣,正被禁卫追击,不想昨日在逃时与我碰了一面,也不知今日为何又找上我。” 融语淮却一下睁大了眼睛:“我们怕是……没了活路。” 薛池奇道:“也不至于吧,他总归是想逃走,并不一定杀人。” 融语淮脸色发青:“你在闺中,没听过他的名头,这人暴虐,曾经徒手撕人。”说着他更加压低了声音:“……传闻他亲娘是元国镇国大元帅的小妾,因为元帅领兵在外,这小妾不甘寂寞,竟与家中驯养的一头虎兽……”说到此处,惊觉不能在妹妹面说这脏了耳朵的话,便含糊道:“……他生出来便有一对虎眼,因而从小被人当猪狗一般养着,性情十分扭曲……” 薛池瞪大了眼:“这不可能!” 融语淮一怔。 薛池心道不管这小妾有没有与虎……但却有生殖隔绝一事,人怎么可能怀虎胎呢? 薛池道:“总之绝不是传闻那般,有的人眸色变异罢了,这种事不可信。” 萧虎嗣站在树后,按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放下。 他站了一阵方才大步走了出来,将另一手拎着的几只猎物往石头上一扔,惊得融语淮和薛池两人一哆嗦。 萧虎嗣抬眼盯了融语淮一阵,融语淮只觉一股杀意扑面而来,惊得额上冷汗直流,差点又要昏过去。 然而萧虎嗣并没有动手,他只是一把扯下了面巾。 薛池头一回看全了他的容貌,嗯……和想象的差不多,虽然单从五官来说可算英俊,但他野性太强,令人忽视他的容貌。 萧虎嗣注意到她的目光,却只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蹲到一边借着微弱的天光,拿了把小刀给猎物开膛剥皮。 天黑时萧虎嗣将将清理干净猎物,又十分熟练的架起火烧烤起来,甚至他背后的包裹里还带了个小盐罐调味。 那肉烤得滋滋冒油,焦香一片。 薛池得馋要命却不敢开口。 过得一阵萧虎嗣切下半只野鸡,拎着走了过来,伸出手来上下解了薛池身上的绳子,把鸡塞到她手里:“吃。” 薛池惊诧:他是看她一个女人力薄,不必防她吧。横竖融语淮绑着呢,她也不会跑。 脑中还在这样想,身体却因为绑了许久血脉不通而不可控的软倒,正要惊叫,萧虎嗣已经伸臂一捞把她捞起。 薛池只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偎进了他怀中,不免尴尬的呐呐道:“多,多谢。” 萧虎嗣将她扶着依在树上方才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不管怎么说薛池也很饿了,她略定了定神,低下头连着咬了两口,才觉得不对,看了看融语淮,小声对萧虎嗣道:“我哥哥呢?” 萧虎嗣头也不抬的吃着肉:“他饿着。” 薛池&融语淮:…… 薛池到底不能让融语淮饿着,她用指头撕了肉条,偷偷摸摸的塞到融语淮嘴里。 只是地方就这么点大,萧虎嗣又是耳聪目明的人,再偷摸他也发现得了,但他抬眼看了看,目光虽不善,到底没有喝斥薛池。 薛池就这么别别扭扭的和融语淮分吃了半只鸡,萧虎嗣头也不抬,又扔给她半边兔子。 吃完兔子倒真饱了。薛池平时被丫环照顾得很好,许多小物件都由她们带着,这时离了她们便捉急了,在腰上挂的几个荷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帕子,只好就用着开始萧虎嗣塞她嘴的帕子擦干净嘴。 萧虎嗣将骨头皮毛在一旁挖了个坑埋了,回来坐到火堆边并不出声。 薛池来来回回的看了他许久,终于跑过去蹲到他边上,低声问:“……您,您绑我干什么呀?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物。” 萧虎嗣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是时谨的心上人。” 薛池不顾融语淮下巴都要掉了的样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萧虎嗣低头看火堆,声音平直:“昨夜我看见你们牵手了。” 薛池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亭子外有屏障,他没见着两人搂抱。 薛池回头一看,融语淮已经惊得快昏过去了。 她连忙道:“您没听到我们说的话吗?我们昨夜都已经了断关系了!” 萧虎嗣闻言转过脸来看她,薛池努力使自己的目光呈现出真诚:“真的!他身份尊贵,并没把我当心上人,不过是看得顺眼的姑娘就笑纳了。我并不愿意,因此昨夜说开了,就没关系了。” 萧虎嗣定定的着她的眼睛,过了片刻又转过脸去看火堆:“我离得太远,并没听见声音。” 薛池默默流泪……亲,看默剧有什么意思呢?您就离得近点呗! 她心想萧虎嗣是决不会信她的了,哪有前一刻还牵着手走进去,后一刻就分手出来了?不由低下头捡了根小树枝去戳火堆,郁闷难以言表。 萧虎嗣若论单打独斗,在四国之中难逢敌手,就是被十数人包围,他若要不恋战,只求突围也不成问题。 但时谨一面派禁卫追击,一面下令到各城关卡拦截。前后追堵之下他萧虎嗣迟早得交待在成国,更何况禁卫统领柳庭光和时谨身边的影一都是好手,一旦两人联手与他正面对上,他便无法逃脱了。 因此他才想出这个挟持时谨心上人的主意来,融语淮不过是撞上了顺手为之,若他绊了手脚自然先杀了。 谁知这女子竟然说她和时谨已无关系,萧虎嗣觉得不信,然而却又莫名的有点信。 萧虎嗣默不作声的抬眼看着旁边盘腿坐着的女子。 她愤愤不平的拿棍子戳火堆,一个不小心蹦出点通红的火星溅到了裙子上,吓得她站起来抖裙子,还好裙子上不过是多了团黄豆大小的焦色。 她坐下没安静片刻,就捡了旁边的细枯枝和干草扎了个小人,手上继续拿根小棍不停的戳,板着脸的样子…… 萧虎嗣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薛池却越来越愤恨。 说实话,初吻是和时谨,她倒不后悔,就算再怎么回忆,仍然觉得那一刻怦然心动,如在云端。 可除了这,就亏大发了,她的手机、led灯、钱包、余下的十颗宝石、头面首饰、还有几万两银票,全都装在那个黄铜小箱里。这可是笔巨大财富啊,就给你一千万两,你能再整出个手机不?偏被时谨一锅端了!你长再帅,亲得再神魂颠倒,姐就算要打赏你,你也值不了这些钱吧? 好吧,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但就因为和他这丁点亲近,甚至还没拉灯呢,居然就被牵连了!现在前!路!未!卜! 萧虎嗣看她把个小人戳得稀烂,便从靴子口抽出把匕首来。 这寒光一闪,吓得薛池连忙爬起来往旁边闪。 融语淮开始一直没做声,这时候也叫了起来:“不要!” 萧虎嗣没理反应过敏的两个人,将匕首往石头旁边的泥土里一插,也不知道他怎么动的,过了一会就挑了几条蚯蚓甩到了石头上。 他将匕首一抛,抬手两指夹住了匕首尖,将手柄方向朝着薛池:“切着玩。” 薛池:……这个世界好危险,随随便便先遇到个蛇精病,又遇到个变态…… 薛池都没力气了,垂头看了看被自己戳得散了架的小人,又想起融语淮说他徒手撕人的传闻,心道莫非这人不痛快就喜欢玩虐杀的? 难道,他以为她是同道中人,这才友好的请小伙伴排排坐吃果果? 小伙伴拒绝一起玩的后果是什么? 薛池一想就哆嗦,嘿嘿笑着接过匕首。 萧虎嗣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薛池在他这样的注视下低下头,拿着匕首望着地上的蚯蚓比划了两下,始终下不去手——她杀过鸡、剖过鱼、踩过蟑螂,甚至上回还杀过人了,但是她从来没有以杀取乐啊! 她低头看了半天,抬起头来望着萧虎嗣:“我,我不行。为了自保也好,为了裹腹也好,杀了也就杀了……为杀而杀,我做不到。” 萧虎嗣野兽般的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薛池很怕,她先前以为他是个可以沟通的,现在发现他有可能是个变态的,前后心境就完全不一样了。 萧虎嗣看着她明显微微颤抖的手,皱起眉,抬手就夺回了匕首,抽了根树枝把蚯蚓一下扫到旁边的泥土里放了生。 薛池诧异的看着他,却见他只是转脸面对着火,屈起一条膝来,将下巴搁在膝头上。 明明暗暗的火光在他的侧脸上跳动,薛池一瞬间觉得他很寂寞,像一头负伤独行的野兽,找不到同伴。   ☆、第67章 萧长安? 夜渐入深,在薛池的求情和融语淮的强烈要求下,萧虎嗣将融语淮解下来让他去如厕,而后又给绑了回去。 融语淮绑着绑着居然习惯了,直接脖子一歪睡着了。 薛池也撑不住,蜷缩在火堆边睡去,只是她睡得极不安稳,半夜火堆中一个火星的爆响就把她给惊醒了。 她抬头一看,萧虎嗣居然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秋夜寒凉,薛池抱着肩坐了起来,看了萧虎嗣好一阵,向他搭话:“壮士,我真不是时谨的心上人,你拿我要胁不到他的。” 萧虎嗣侧脸看她:“萧长安。” “啊?”薛池莫名其妙。 “我的名字。”萧虎嗣平静道。 “你的名字不是萧虎嗣?”薛池奇道。 萧虎嗣眯了眯眼,眼神吓得薛池一哆嗦:“好,好,萧长安就萧长安。” 萧虎嗣向她点了点头,望着她不说话。 薛池当机了,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嗯,我的意思是,你拿我要胁不到他。当然,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我愿意配合你。我们一起想办法过各处关卡。然后等你安全了,你放了我们,好不好?呃,最好先放了我大哥哥,他太文弱了!” “你配合我?” 薛池眼睛亮晶晶的,说得眉飞色舞:“对呀!如果你实在不信,你首先可以想办法辗转送一封信给时谨,看他会不会为之所动。等你试探过后,就可以相信我了。到时候你绑着我们两个多有不便,不如把我们松开,我们自愿替你打掩护,扮个一家子兄妹什么的,造几张假文书,岂不是安全又容易?” 话一说完,她就直想捶自己脑袋,咱们是从山寨大国来的,街头到处是东南亚□□机构,怎么当时就脑抽了要去办张户籍呢?随随便便能造假,就不信别人拿了还去衙门查档核对是吧? 怎么就这么傻,就因此事在年子谦和时谨面前泄了底,只希望他们贵人事忙想不起这一茬吧。 还没想完,就听融语淮冷声哼道:“我不同意!我身为成国人,怎可替敌国人打掩护!”他竟在刚才的话语声中醒了过来。 萧虎嗣一言不发,拎了放在一边的大刀就站了起来向融语淮走去。看他这架势,是不准备留下这个累赘了。 薛池一时顾不得,竟然上前去抱住了他的手臂死死拖住:“萧壮士,萧壮士,不要和他计较!到时候独绑着他好了,我配合你!” 融语淮虽然害怕,但年轻气盛,十几年的生命里都是理想化的,因此竟不低头:“妹妹,这可不是往常咱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执,攸关国事,你怎么可以不当一回事?!你若帮了敌国之人,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就是我们融家,也要将你除名!” 薛池头疼。她对成国并没有像祖国一样的归属感,她只是掉到成国而已。要较真来说,如今中原四国都是咱大中国的领土呢!她也没法对元国生出敌国的感触啊! 却忘记了融语淮完全不一样。因为成国如今十分强大,居中原四国之首,成国人也极为自豪爱国,尤其像融语淮这样的年青人,热血沸腾,要在这个问题上说服他几乎不可能了。 薛池叹了口气:“怎么就敌国了?元国、成国一向交好,这回出了些问题,但也还等着元国回复呢,并没有交战,哥哥何必如此!” 融语淮冷笑:“你这是狡辩!你骗得过自己么?若他对我成国并无妨碍,摄政王殿下怎会派禁卫追捕他?!” 薛池怒:“摄政王!摄政王!他就是霸道蛮横!他做的事又不一定都对!”她心中也知自己这是不讲理了,然而实在无话可说,若她真是成国人,也断然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融语淮面露失望的对着她摇了摇头,一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的模样,拒绝再与她沟通。 薛池禁不住想抬手去抚额,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萧虎嗣的胳膊抱了半天,而且他还真就被抱住了,站着一动不动! 薛池一下撒开手,惊得往旁边跳了一步:“对,对不起,萧壮士……” 萧虎嗣别着头并不看她,沉默片刻又回转身坐下,把刀往身边一搁,整个人不动了。 薛池尴尬了,又觉自己费心费力不讨好,瞪了融语淮一眼,谁知融语淮瞪得比她还厉害,只得气呼呼的到另一侧坐下,不动了。 难熬的一夜过去,天边现了鱼肚白。 萧虎嗣继续提溜着融语淮赶路,却是没有再绑薛池,让她跟在后头自己走。 看融语淮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知道这样被当个物件绑住拎着走有多受罪了。萧虎嗣现在追求的是速度,而薛池的脚程肯定不如他。他肯放薛池自己走,已算他的让步。 薛池埋着头奋力的跟着萧虎嗣的脚步,磕磕绊绊、左窜右跳的,也顾不得羞耻了,把裙角捞起来掖到腰里,露出里边的白绫中裤来。 很快她两条腿就沉得抬不起来,这么凉爽的天气,她却脸色通红,出汗如雨,发丝湿哒哒的贴着额角。 她能坚持到现在,还得归功于她身体素质好的缘故。 但尽管她已经快累趴下了,仍然一个字都不说,只因昨天是被提溜过的,知道那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身不由己的滋味,比较起来……累就累吧。 但萧虎嗣仍然是身轻如燕,步履矫健。 好容易登到峰顶,萧虎嗣停下脚步,把融语淮扔到一边,手搭在额上向远处去看。 薛池撑着腰气喘咻咻的也跟着看了看,顿时就吓尿了,入目所在全是连绵青山!这得爬到哪辈子去啊?这萧虎嗣不是准备躲山里做野人了吧? 这一下吓得她倒退了两步,一下坐到了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 萧虎嗣回头看了她一眼,将水囊扔给她,心底里倒是意外她能坚持到现在不叫苦。 这片山对别人来说难翻,对他来说却不难。 且如果不翻这山,走任何道路都会被追堵,从这片洛图山脉往东可到云州,往西可到泰安县,往南却可抵密河。 山路艰难,再加上方向不确定,这让追踪他变得不可能起来。 只是……她…… 萧虎嗣扫视了薛池一眼。 他蹲下|身,在草丛中挑捡着扯了几把草,坐到石头上开始编了起来。 薛池强撑着再站起来,跪到融语淮身边托起他的头,给他喂水。 融语淮几乎奄奄一息。但薛池不敢再求萧虎嗣放了他,这深山野岭的放了融语淮,他几乎就是等死了。 薛池喂了他水,又帮他擦了脸,一转眼看到旁边有几棵低矮的捻子树,顿时欣喜,一时连累也不觉得了,走过去蹲着采摘了起来。 这种捻子个头小小,呈紫黑色,味道和蓝莓差不多,薛池小时候是常吃的。 她往嘴里放了几颗,再摘了用裙子兜着,不一阵就将几棵树采得精光,起身往里欲再寻找,就觉枝叶间一动。 是蛇!薛池顿时僵住不敢动了! 这蛇立起头来朝她吐着蛇信,薛池硬着脖子低声轻唤:“萧壮士……萧壮士……” 才唤到第二声,斜里雪光一闪,一把匕首就飞掷过来钉在蛇的寸之上。 薛池松了口气,发现开始是热出汗,这会是冷出汗来了。 她惴惴的蹲下|身,无从下下手似的换了几个姿势,最终还是把匕首拔了出来,在一边的宽叶子上拭净。 她拎着匕首走回到萧虎嗣身边,轻轻的放在他身边:“多谢。” 又捧了一把稔子放到他身边的石头上:“萧壮士,您吃果子。” 萧虎嗣看她一眼,略有些奇怪她居然认识野果,也没拒绝,点了点头。 薛池又兜着裙子去喂融语淮。 融语淮现在吧,不太爱搭理她。 但她毕竟还没有真的假造文书,掩护敌军,所以他也就没有“失节事大,饿死事小”的绝食。 只好不尴不尬的受着她的照顾。 在薛池看来,融语淮是融家年轻一辈里唯一对她有善意,讲道理的人。先前她很欢迎他的这种明理,如今他爱国,也是明理有节的一种啊!她怎么可以双标呢?再说融语淮是受她牵连,所以不管他怎么跟她不对盘吧,她还得照顾他。 等薛池吹着山顶凉爽的秋风歇了个够时,萧虎嗣一抬手,将一物扔给了她:“套在绣鞋外面。” 薛池低头一看,他居然编了双草鞋,虽然说不上精美,但编得简洁结实,出乎意料的手巧啊!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绣鞋早破了,大脚趾部位都有点血迹,难为他居然注意到了。 薛池默默的把草鞋套在了绣鞋外面,先前她绣鞋薄,一双脚早被咯得苦不堪言,这时一穿上草鞋,立即感觉脚底厚厚软软的,舒服了许多, 萧虎嗣站起身,拎起融语淮沿着山脊往前走。 薛池连忙跟上。 走了一段,忽见山脊从中开裂,裂缝深入地底,裂隙正中又有一柱山石孤零零的立着,看着脆弱得像风吹吹就要倒似的。整体看起来就像个人向天张着大嘴,偏中间又使劲伸着舌头。 薛池估摸着这处怕是发生过地震。可这怎么过去啊,间距太远啦! 难道要下山再绕路再登山?太痛苦了! 萧虎嗣转过脸来望着薛池:“我拎你过去。” !!壮士你这弹跳力……还没震惊完,就见萧虎嗣朝她领口伸出手来。 薛池一看这姿势,连忙后退了几步:开玩笑,她这衣服材质都是丝缎的,就是夹衣也不结实!这两天一夜的在山上,已经刮得到处抽丝了,再给他铁掌一抓,万一它就不幸牺牲了怎么办?掉下去就完了。就算没掉下去,破口大点也挺惨,以后边爬山还边抬手捂着胸,这画面太美不敢想。 她苦哈哈的笑着:“萧壮士,这要跳过去太危险了吧?” 见萧虎嗣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能道:“我衣服不结实,要不您把我绑起来呗,拎绳子。” 萧虎嗣盯着她看,突然一伸臂扣住了她的腰固定在身侧,小跑两步纵身一跃。 融语淮忍不住嚎了一声。 薛池闭着嘴:姐是坐过过山车的人——啊—— 萧虎嗣凌空起跳,脚尖落在中间的石柱上一点借力,再次腾空,终于稳稳的落在对面。 落地以后萧虎嗣将手一松,薛池就跪地了。 好半天她才站了起来,抬眼一看,萧虎嗣正看着她,阳光正从侧面照亮了他的眼睛,使他的双眼有如黄金瞳一般,高挺的鼻梁在他侧面投下一片阴影。 他低低的说了一句:“得罪了。”说完便紧闭上了嘴。薛池突然发现他的唇线特别清晰明显,显得唇形菱角分明,嘴唇不厚不薄,堪称完美。只是之前对他心存惧怕,从来没有发现过罢了。 三人一路翻山越岭,薛池累着累着,居然也慢慢有点习惯了。 在萧虎嗣对她有意无意的照顾,隔一段歇一阵的情形下,她虽勉强,但到底是跟上了他。 这样在山中行了近十日,薛池已是蓬头垢面,看不到肌肤的本来颜色。 这日到了处山腰,正有一处小瀑布积到山腰凹陷处,成了个水潭, 水色清碧透底。 薛池伸手往水中一探,只觉水温寒凉,不免遗憾:洗这种凉水澡,立即病倒的节奏。 只得拿了帕子出来洗净后擦脸。 这潭水满溢之后,又从另一个口子往山下流去,萧虎嗣便坐在这出水口,用这溢出的水来清理猎物。 无意一抬头,便见她打散了头发,侧着头用湿帕子擦头发。头发被擦得半湿,上面的灰尘被清理掉了,露出乌油油的发色。 没有梳子,她便用指头在梳理头发。 平日她的表情总是过于生动,此刻秀眉舒展,眼睫低垂,面容平静,乌发衬着白皙的指头,格外柔美。但仔细去看,就可见她指头和手背上数道划伤,一身衣衫也早如乞婆一般破烂不堪。 萧虎嗣移开目光,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掳了她来。   ☆、第68章 再相逢 薛池艰苦非常的随着萧虎嗣翻山越岭。 其间她怕融语淮被绑废了,求了情,让松开融语淮令他自己走。 萧虎嗣发觉附近并无追兵痕迹,便也允了。 等三人历经了月余,终于将要走洛图山脉时,除了萧虎嗣微染尘埃外,薛池和融语淮都如同花子一般,融语淮更是眼底发青,瘦得薄如纸片。 此时关于对融语淮的处理就到了刻不容缓之时。 带着他,他梗着脖子不配合,到了人群密集之处,手边拎个五花大绑的人也实在惹眼。 丢下他,又怕他去报官。 杀了他,薛池又坚决不许,直嚷嚷杀了融语淮她就不配合。 萧虎嗣长刀出鞘,眼神一厉:“既不能杀了,那便割舌断手,让他报不成信便是。” 凌厉的杀意瞬间高涨,将融语淮吓得退后两步绊倒坐地,此时那里还有半点清贵骄傲的公子哥模样。 消防员薛池连忙使劲拉住了萧虎嗣的手臂:“别啊,别啊!我想想啊……” 最后的结果是萧虎嗣削了块木板,将融语淮塞了嘴像个棕子一样捆在木板上,全身没一块骨头能动的。然后再在他身上堆满柴枝捆好,直接伪装成一堆柴。 薛池觉得他很可怜,可总比割舌断手的好。 薛池看了看萧虎嗣:“萧壮士,您这眼睛太惹眼了呀。” 萧虎嗣盯她一眼,不吭声。 薛池左看右看:“您剪一剪,用头发遮住吧。” 萧虎嗣点了点头:“好。你来。” 人说男子头不可碰,但他自己都不介意了,那就上吧! “可没剪刀呀?” 萧虎嗣把匕首递给她:“用这个。” 薛池犹豫:“用剪子我能剪好,这用刀割,割不好您可不能怪我呀。” 萧虎嗣嗯了一声,往一边树桩上坐下来,一副随便来,我不动如山的样子,只一双暗金的双眼从下往上直直的盯着薛池。 薛池看了又看:感觉好像以前隔壁那条挪威那犬在等着顺毛?虽然它表现得再怎么驯服期待,但薛池见它一脸凶相就下不去手…… 用拆炸弹的态度小心的替萧虎嗣挑下来一把头发,用指头理顺,再捏着小缕小缕的去割。 萧虎嗣默默的看着她,感觉到她的指头有时候会蹭到他额上的皮肤,凉凉的。 薛池给他割出了遮眼刘海,虽是尽量给他割齐了,但毕竟不是剪刀,难免坑坑洼洼的不齐整。 萧虎嗣摸了摸额,临水照了照,并没表示不满。 做好这些准备后两人拖着木板沿着山道出山,找了户住得偏远的农家,花了点银钱求宿。 薛池又向主人家买衣服,这家女主人正好新做了衣服,一看银钱够再做好几身的,立即便卖给了她。 这一番洗浴过后换上了新衣裳,薛池只觉活过来一般。 在这农家只住了一宿,两人拖着融语淮继续上路。 薛池并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萧虎嗣简洁的对她道:“这是密河一带,我们去坐船顺着河过齐郡。” 薛池看他一眼,试探道:“您……不写信给时谨了?” 萧虎嗣向前走去,嗯了一声,留给她一个背影。 薛池心花怒放,几步赶上去,边走边探头对他说:“对呀!给他送信这环节一旦出了差错,被他揪住,那便是自投罗网啦!” 萧虎嗣看着她斜探到自己面前的脸:“我们从粟阳入周饶国……到了周饶国就放了你们。” 薛池一怔,不自禁的想:到了周饶国他真的会放了他们吗? 这么一想就立即忐忑起来,自己怎么就这么心大!怎么一日一日的在个绑匪手里还高兴起来了! 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自己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居然下意识的信任他! 呸呸呸,绝对只是因为她原本也是想逃离融妩的一切是非,想脱离这个身份,看到了机会,所以才高兴的! 薛池忍不住敲了敲脑袋。 萧虎嗣站住了看她,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可惜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削减了他的凌厉和野性,也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薛池心道:卧槽……居然看起来有点呆萌! #论刘海的重要性# 萧虎嗣不得不开口问:“怎么了?” 薛池呵呵的笑:“没什么。” 萧虎嗣沉默片刻:“我会放了你。”很平直没有情感的语调。 却听得薛池想拍自己一巴掌!明明刚警醒自己他很危险呢,但他一说,还是觉得他很可信怎么破! 连忙另起话题:“我估摸着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些不守律法以造假谋生之人,一定有人会刻萝卜章,办假文书。” 虽然不懂她为什么说要用萝卜刻章,但萧虎嗣还是颔首:“我知道了。” 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就是不明薛池一个世家小姐怎么也知晓这些门道。 所以当他们走入这个小县城街头,迎面遇上一个敞着衣襟贼眉鼠眼的帮闲时,萧虎嗣便侧头低声:“跟着他。” 薛池心里咦了一声,略有了些兴奋,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发现萧虎嗣的跟踪并不像她在电视中看过的一样,一味的在后头缀着,被人瞧见赶紧脖子一缩躲在掩体后。 如果一段路是直线,他甚至会带着薛池超过那帮闲走到前头,在岔路口站着作出和薛池商量的样子。等帮闲择了方向,他们便也大大方方的向前走。 见薛池满面好奇的望着他,萧虎嗣简直不解释都不自在:“这样的帮闲都是地头蛇,当地认识的人多。我们鬼崇的跟在他后面,时候一长,被旁人看了去也会报信予他。” 薛池长长的哦了一声:“所以大路朝天,人人走得。我们大摇大摆的走,甚至走到他前头,发现了也不过是正巧和他同路罢了。” 萧虎嗣点了点头,隔着厚重的刘海静静的看她。 两人终于把这帮闲堵到了他家中。 李长发吓得脸色发白,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成天游手好闲,偶尔牵桥搭线做点上不得台面的活计,但他胆小,大点的事儿就不敢沾,倒也没惹过祸事,过得很是自在。 这时被堵在家中,只以为自己做下的某些事发了,谁知那高个男人张口就道:“我们要办几样文书。” 李长发回不过神:“啊?” “路引,通商许可。” 薛池斜里插一嘴:“户籍!”谁知道以后有没有要用到的时候呢?一次到位! 萧虎嗣明显的感觉到薛池对他的惧意减退了许多,便保持默然,任薛池上前跟李长发比划。 李长发发觉不是仇人,居然是生意找上门,立即不抖了,详细的询问了两人的各种需求,端起架子来:“这个文书嘛,要造得以假乱真可不容易啊!” 薛池嗤了一声:“怎么着?还想狮子大张口?这也就是用一次便废了,经不得查验!”这可不同于年子谦当初替薛池办的户籍,那可是官署里都入了册的。 李长发哎呀起来:“怎么是用一次就废呢?只要没人查,就能一直用,没事谁会去查?” “别急呀,你走运了知道么?这可是笔大买卖!咱一次就弄个十七八份的,不单成国的要,连周饶国的也要……” “这可是担着风险的事啊!你们凭着这文书行走,出了事我们也跑不脱……” “这般容易出事?你方才说的以假乱真、没人查验都是唬弄我们的?”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薛池给自己、萧虎嗣、融语淮三人各编了五套身份,谈了个批发价。 待薛池交了订金,李长发一拱手:“这可是个精细活,容不得半点马虎,您两位三日后再来取吧。” 薛池还没说话,萧虎嗣突然道:“你家中并无旁人。” 李长发一时没领会他的意思:“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萧虎嗣点点头:“很好,我们便在你家住着等。” 李长发一愣,皱起眉头道:“不成!” 萧虎嗣陡然抽出刀来顺手一砍,不见多大的声势,屋中一张八仙桌就裂成了两半。 李长发张大了嘴。 薛池呵呵的笑:“大哥,你这桌子旧了,我赔你银子,你买张新的。” 李长发半日才艰难的合上了嘴,再不见先前讨价还价的赖皮样子,十分拘谨的道:“你们坐,你们坐,我这就出去把事办了。” 待他一走,薛池就咋舌:“萧壮士,您不怕他吓到了跑路啊!咱们何必住他家,住客栈也使得呀。” 萧虎嗣抱着刀,平直的说道:“他不会。会来造假的多见不得光,其中又有许多亡命之徒,他胆小,总得担心有人找他后账。住客栈人多眼杂,不如他家隐蔽。” 李长发还真不敢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唯一的恒产就是这四间大屋,还指着它取媳妇呢! 唯今之计就是要把这活办得漂亮,送了这两尊瘟神走,这么一想,就赶紧跑去找那擅造假的吴秀才。 李长发家四间大屋,他只住得一间,一间是堂屋,另两间都乱堆着杂物。 薛池挽了袖子收拾了一间,拴上门放出融语淮让他透口气。 融语淮模样凄惨,薛池叹了一回,把他塞嘴的布拔了出来,给他喂水擦脸。 融语淮也没力气再和她梗脖子了,听着薛池在他耳边相劝,只极幽怨的瞥她一眼。 三人便在李长发家住了下来,又托李长发去街头采买了些所需物品,总算缓解了先前缺衣短物的情形。 第三日清晨,薛池煮了粥,和萧虎嗣坐在堂屋喝粥。 突听得房门一响,便见李长发匆匆的走出了房间。 薛池喊住他:“李兄弟,不急便一起用些早膳。” 李长发急冲冲的往外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啊,对,我去赶紧把文书取回来啊!” 萧虎嗣唇角一抿。 李长发只觉得眼前雪光一闪,回过神来才发觉萧虎嗣的刀差些没劈着他的鼻子,赶紧住了脚,全身发僵。 “大爷……您这是,这是干什么呀?”李长发结结巴巴的。 薛池也莫明其妙。 萧虎嗣并不多说,他从来不需要问缘由,只信直觉!手腕一动,刀尖直指李长发。 李长发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们告诉我快撤!” 原来像他们做这行的,都有些自己的小门道,无赖也有三两同伙好友,情形不对便要通风报信,不便报信,那也有些暗号。 方才李长发睡到半醒,听到屋外不远处有狗叫,立即就起身穿衣。 要说狗叫是件寻常事,但这里头有个缘故,像他们这样的无赖,最喜欢打狗吃,半个县的狗都被他们给祸害了,自家附近再是听不到半声狗叫的。后头便出了这么个主意,牵了狗在附近叫就等于“风紧扯呼”。当然发生误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谨慎为上啊! 一听这个李长发就要跑:“这位大爷,这位姑奶奶,这和您二位无关呀,怕是前些日子小的在一批货里揩了点油被发现了,等小的躲了,没人寻您二位麻烦的呀,我再托别人送文书来,钱我都不要了,您把刀拿开呀!” 萧虎嗣将刀一撤,伸手一拉薛池的胳膊:“走!” 薛池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哎,啊?” 萧虎嗣不及多说,拉着她一路疾走出了门,直奔密河边上去。 薛池低声:“包袱不要了也就算了,还有我大哥哥呢!”融语淮立在门后柴堆里捆着呢! 萧虎嗣脚步不停:“禁卫只怕马上就到,一被包围就再也走不脱了。已经暴露了,再带着他也是无用。” 这小县城正是临密河而建,萧虎嗣这几天并没闲着着,早向人买了条小船,拴在密河边的树荫下,这时也是说走就能走。 薛池急道:“要真是禁卫来了还好,必会仔细搜查,要是误会了,我大哥哥恐怕就要在柴里捆到死了呀,李长发又不开火生灶的!” 萧虎嗣侧头看了她一眼,旋转时刘海稍稍飘起,薛池看见他双目晶亮:“我不会错。” 李长发的家离河边不远,萧虎嗣拉着薛池穿过条小巷,眼看着就到了密河边,他拎着她的臂往小船上一跃落下,挥刀砍落了拴船的绳子,撑起竹杆就离岸而去。 密河非常宽阔,但并不很深,在这河上只能用小船而行不得大船。水流略急,一旦离了岸边浅水区,船体就会自动顺流而下,但萧虎嗣一路不停的撑杆加速,船身随浪起伏,看着颇不稳当。 薛池说是在海边长大,但她们一个景区都是吃游客饭的,要有船也是烧油,这样手动的她也帮不上忙。 实际上元国亦是多山少水,萧虎嗣未见得有多会撑船,但他凭着平衡和快速反应的能力也应付下来了。 两人如离弦的箭一般顺流直下,萧虎嗣突然一抬头,将杆向前一撑,生生的定住了小船。 薛池也抬眼一看,顿时心中一惊。 就见前面数条小船横锁江面,每条小船上都有禁卫单膝跪着,两手稳托□□,作瞄准待射状。 只一人鹤立鸡群般负手立在船头,银白披风随着河面上的河风而飞扬,端的一派谪仙模样。 时谨静静看着对面立在船上的薛池。 凌乱的垂着两条大辫子,一身臃肿的土布衣裳,腰间居然还系着麻绳,简直是邋遢的村妇! 原本捕捉萧虎嗣的事情他只交给了柳庭光,若对一个逃犯还要他时谨出手,他成什么了? 可这萧虎嗣居然绑了薛池…… 他看着薛池面上神情,她没有欣喜有人来救,却紧张的看看他们,又回过头去看萧虎嗣,居然有些……担忧?   ☆、第69章 狗蛋 今日自天亮起,太阳便未曾露过脸,绵绵的一片乌云阴沉的笼罩在天空。 薛池脸上一凉,她茫然的抬手抹了把脸:下雨了。 她手还未曾放下,就被萧虎嗣疾如闪电般探手钳住,一扭一带之下就将她环肩反扣在自己怀中。 薛池只觉自己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身躯,而他的声音也紧贴在她耳后传来:“得罪了。” 薛池惊慌之中也明白他是要拿自己做人质了,可她和时谨已经崩了呀!对面寒光闪闪的箭头在稀落的雨光中仿佛被增幅了数量,竟似充塞天地无孔不入一般,她的腿真软了,哀声叹气:“萧壮士,我真的不想变刺猬啊……” 萧虎嗣怔住,一时心中复杂难明,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不会的,他们真射,我会替你挡着。” 说着抬头扬声对时谨道:“摄政王殿下何必苦苦相逼,萧某不过一粗人,这位姑娘却是个金贵人,不怕捕鼠伤着了玉瓶?” 薛池此时努力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去看时谨,让她出尔反尔去抱时谨大腿她做不出来,但用眼神求点情什么的不犯规吧? 但时谨偏就像没瞧见她似的,淡淡道:“萧将军乃一员虎将,在战场上无往不利,重要性不必多说,实在无需自谦。此女实乃无足轻重,若她的牺牲能和折损了萧将军之事联系在一处,倒是她的幸事。也算死后留名,本王日后必赏封她家人。” 薛池差点没气死,心中把时谨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才死后留名呢!你全家都死后留名! 忽而一想,没错呀,他们皇室不管怎么说史官都会浓彩重墨的记上一笔,可不是死后全家留名嘛! 萧虎嗣感觉到她浑身直哆嗦,心下不忍,低声附耳道:“别怕,他在骗我,不然早连你一起射了。” 话音未落,就有人趁他这说话的功夫凌空刷刷数箭射来,擦着薛池耳边过去,萧虎嗣却是偏头一让躲了过去。 萧虎嗣低声问:“你会水么?” 薛池忙道:“会,很会!” 萧虎嗣便道:“今日是闯不过去了,一会我将你往水中一推,你便屏息潜着,不要露头,尽量和我往反向游开……” 沉默片刻又道:“只望最末不要牵连到你。” 薛池还没回话,萧虎嗣却已经扬手一推,将薛池疾速往水中一推,自己也跟着往水里一跳。 薛池入水便像鱼儿般往水中一潜,避开了落在水面的箭枝。 睁目看去,就见远处小船处也下来了十数条人影,她顿时分不清萧虎嗣在什么地方,只恨不得赶紧避开,立即奋力向岸边游去。 游开了一段冒出头来换气,只见众人都被萧虎嗣吸引了目光,没半个人往她这边来。雨点渐大,她看不大真切,却见江面上多了几团血色,就不知是萧虎嗣还是旁人的。她叹了口气,只得继续向岸边游。 这密江水面宽阔,水流又急,想游到岸边不是件易事,若不是薛池这样在水边长大的,寻常会水的在这里都容易失了手。 好容易游到岸边,因唯恐岸上也有禁卫等着,因此只躲到岸下,正岸上一丛矮树垂下的长枝落到水面,薛池躲在这枝条后面,揪住把树枝浮在水中只露个头观察江面情形。 雨渐成滂沱之势,薛池抹了把脸,只觉江心白茫茫的一片,隐约见些黑影,根本无法看清。 薛池此时才开始觉得自己冷,全身直哆嗦起来。 按说要抓的是萧虎嗣,她还是个受害者,不应该不敢上岸,坏就坏在她在这过程中高度配合,若融语淮这小子被救吐露实情,她只怕要被打成“卖国”一流,真要吃牢饭了!因此此时竟生挺着不敢上岸,要看一看情势再说。 一面郁闷万分,一面抱怨:“都说秋高气爽,这天气也邪性,雨总下个不停!” 他们在洛图山脉穿行时只遇过两场小雨,一到了密河,就见地面泥泞。李长发曾无意提及,早前连下了五、六日的雨,这才晴了两日。不想今日又下起来了。 *** 暴雨中,一个男子并未打伞,身上穿着黑色的连帽斗篷,一步一步的走在泥泞中。在他身后跟着三名官吏模样的人,狼狈的打着伞跟着他的脚步,再后面跟着十几名精壮的力士。 这人将整个脸都罩住,只露出略有点往外勾出的下巴,斗篷长及地面,边缘沾满了泥水他也浑不在意,只用手紧紧的把披风扣拢在胸前,连里边穿的衣服也不露出半点。 一行人在坝上站定,官史模样的中年男人犹豫的声音在雨中若隐若现:“大人,情形未必如此严重,且事前未曾四处告知,突然就向密河……下官唯恐……” 藏在斗篷中的人声音粗且沉:“王大人,这样的暴雨天,密河中怎还会有船只?再说若有什么事,自有……担着。据我夜观天象,此处大雨未尽。你若再不开闸泄洪,这下头的良田房屋尽毁。到时大人……” 王县令战战兢兢,虽听他在和自己分解道理,但其语音中的不可违逆也表达得清清楚楚,犹豫再三,终是对着身后的十几名力士一挥手:“开闸……!” ** 薛池正在水中浸得哆哆嗦嗦,突然听得远处一阵轰隆隆的,她疑惑的抬头一看天:打雷?没见着闪电啊。 还没想明白,就见上游一排人高的巨浪一路席卷而来,薛池连声也不及出,就被巨浪卷走,其无力反抗的程度,简直跟在自来水管前的蚂蚁没两样。 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尽力的屏住一口气,躲避着水中冲来的大物件,偶尔竭力的借着水流之势将头露出水面,然而往往不等她换一口气,又被水流卷到水底,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向岸边挣扎。 渐渐的她力竭了,心道自己恐怕真要淹死在此。余光中只见一点白影被冲在身边,薛池在这白影又将被卷开时一伸手抓住。 抓完了她才反应过来,今天不管是禁卫也好,萧虎嗣也好,都穿的一身黑,唯有时谨穿了一身白,这人十有*是他没跑了。 正这时薛池重重的撞在什么物体上,她屏的一口气都给撞出来了,连忙死死的闭住了嘴。 不料这物体却是棵横生在江面上的树,因涨了水才将它半淹在水里,此时它的枝枝叶叶便将薛池的身体绊住了,她来不及细想,已经是两腿一伸,死死的夹住一截树枝。那边疑似时谨的人却要被冲走,薛池将另一手也伸了过去,正巧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腕,两手一起使劲将他往自己拉。 这人似乎还有点意识,也伸了另手向绊了薛池这边乱探,一把抓住树枝便不放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攀着这树露出了水面。 薛池一看,果然是时谨,再无平素风华无双的模样,发冠已散,一头青丝贴在面上,额角缓缓淌下一线血来。 薛池奋力的拉着时谨,沿着这棵爬上了岸,腿一软的坐在岸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动。 时谨攀住树已经是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此时也是奄奄一息,他知道有人抓住他救了他,然而因为他头部在船翻时被撞到,此时头疼不说,脑中还轰轰作响,眼睛看人都是模糊重影,一时不知面前救自己的人是谁。 他费力的挤出一点声音:“你……是谁?” 薛池一愣:不会吧……他失忆了?电视上虽然都这么演啦,但没这么巧吧?不过也难说……他那里知道这个失忆梗? 薛池决定试一试,便也费力的道:“狗蛋,你怎么啦?” 时谨:“……” 薛池左看右看,见时谨合着眼一动不动,心道他被“狗蛋”给气得不理人? 一想不对,时谨这骄傲性子,一听她这么喊,怎么也要用眼光凌迟她一回的,八成是真晕了,毕竟撞了头嘛! 她躺着歇了半天,终于回复了点力气,把时谨往里边拖了拖,免得他又被水冲了下去。她们也不知被冲了多远,现在密河两岸入目之处全是山林,并无人家。薛池见求救无门,只得钻到旁边林里去摘果子。 她和萧虎嗣翻山越岭月余,野外求生能力是杠杠的啦。打猎是不行,各种果子都认得了,小心的寻觅采摘,过得一阵就兜了一衣襟回来。 她毕竟没受伤,也就是早餐才吃了两口就被拉着逃,纯给饿的,再加上力竭,吃些东西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但时谨情形可不好,不但头被撞了,胸口也被撞了,此时虽没真昏过去,但确实也是没力气再用目光凌迟薛池,再说他也看不大清目标,只能闭着眼调息。 突觉下巴被薛池一捏,嘴唇被带得张开了一条缝,一点酸甜的液体被滴入了他的唇内。 原是薛池在挤果汁喂他。 只听薛池叹了一口气:“狗蛋呀,虽然你总将我当傻蛋来逗乐子,但这回你当了狗蛋,咱们也算扯平啦。我这个人吧,心地善良,尽管我在佛前修了一百年,求着不要碰到你,可真碰上你受难,也是要救上一救的,你可得念着我这份功劳,日后不许再计较前事了啊。” 时谨听她胡说八道,只是合着眼不理。 薛池挤了几个果子汁给他,就轻轻的摇他:“醒醒,方才我发现林间仿佛有一线小径,像是打柴人常走动走出来的,咱们就沿着这小径走吧,说不定有人家。要不然你这样子看着太惨,死了可怎么办?” 可时谨那里能动弹。 薛池看了他一阵,又见旁边似乎水又涨了点儿,只得认命:“好吧,我背你。” 她费力的拉着时谨的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胸前,背着他起身。可时谨比她要高,两条腿就拖在地上。 薛池勾着头回看了一眼,拉着他的胳膊半背半拖着他走:“狗蛋,不是我说你,长这么高干什么?就第一回……我们接吻的时候……我都被你挤得脚离了地,简直了,跟挤春运挤火车似的!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矮,现在才知道是你太高了,你看你,受罪了吧?这绣了金线的靴子在地上这么一刮,金线都得刮没了,败家!”   ☆、第70章 相会 薛池这一路嘀咕,其实也是为了排解自己的恐惧。 这样人迹罕至的山里,还大雨滂沱,仿佛就身陷一个孤寂无援的世界。 恐慌之情油然而生,最起码的一点:有野兽有毒蛇怎么办? 这可不同于和萧虎嗣在一起,现在背上这个可是个昏着拖后腿的。 薛池斜看了时谨歪在她肩上的头,苍白的肤色使得他完美的五官仿佛雕塑一般不似真人,她喃喃自语道:“狗蛋啊,我背着你找生路可是仁至义尽了啊,如果真遇上一头大老虎,你想想看,咱俩捆一块那就是一起死的命,还不如到时你就牺牲牺牲,让我一个人逃了算了。横竖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死后会留名的,对不对?” 她转过脸看前头,却没发现时谨眼帘微微一抬,目光幽深的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露出点隐忍的神情。 雨水顺着薛池的眉眼往下淌,她抬手抹了把脸,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过不得片刻便要停下来把时谨往上颠一颠。 终于寻着那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径,她沿着小径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因为两手都拉着时谨的胳膊,这一摔之下促不及防,竟吃了一嘴的泥。 她撑着坐起来,艰难的一手扶着时谨,一手去抹嘴上的泥:“呸、呸!” 时谨合上眼,头昏脑涨,等着她哭鼻子。 但薛池“呸”了一阵,终究还是一拉他的双手重新架到自己肩上,继续往山上去。 道路泥泞不堪,她身负一人,又无法以手来相助维持平衡,几乎是每上五步就要滑倒一次。但她最多也就是坐着擦脸,片刻后仍然咬着牙起来。 时谨眼前模糊重影的症状逐渐减轻,慢慢看清了她沾着发丝和泥污的脸。他此刻很想助她,但他所有的力气也只够抑制住自己的呻|吟,头昏恶心,四肢都仿佛不是他的,完全无法控制。 薛池千辛万苦的把他拖上了山,抬眼一看,突然大喜:“前面有间木屋!” 她立即感觉自己多了点力气,踉跄的背着时谨往前走去。 木屋看着不远,对她仍是个不近的距离,当她终于扑倒在木门上时,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没力气了。 木门本来就只是掩着,被薛池这么一扑立即应势而开,薛池跟着一下摔倒在门内。 她在地上趴了好一阵,才慢慢的蠕动起来。 这是一间窄小的木屋,屋正中用石块围了个方框,里头有熄灭的火堆,屋顶上吊下来个挂钩,钩上悬着把水壶,正悬在火堆上方。 屋角堆着柴,火堆近处用稻草铺出了张床铺大小的地方,一端卷着团黑黑的被褥。 看来就是萧虎嗣告诉过她的,有些守山人或猎人,有时不便下山,为了躲雨过夜之类的缘故,会在山上搭间木房子,不限外人使用,只消临走时将柴补充上就好。 薛池将时谨拖到一边稻草堆上躺好,就去掏火折子。 她换了身上这套衣服后就在里头缝了不少暗袋,火折子这样的旅行必备她肯定是少不了的。 费了番功夫把火堆点了起来,添了些柴,薛池站起来拎起水壶到屋外捧着接了一壶雨水,再回屋来吊在火堆上烧水。 她使劲的把自己头发衣服上的水拧干,又去帮时谨拧水。 屋中渐渐的升温,薛池从冻僵中恢复过来,反倒知道冷了,全身簌簌直抖。 她一边抖,一边用她的折叠小刀从中衣上割下来一条布,用开水烫了后去清理时谨头上的伤口,待水温稍温,又抬着他的头给他喂温水。 “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不要恶化就好了。过个一天半天的总会有人来寻你的,那时就好了。” 薛池做完这一切,便抱着膝坐在时谨身侧烤火,暖和的温度使疲惫的她慢慢的昏沉,一点一点的歪倒,最后侧躺在时谨身旁睡去。 时谨此时才睁开眼看她,身体的难受使他无法动弹,也无法睡去,他只能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睡脸。 她的眼睛很大,总是很灵动,会说话一般。此时她闭着眼,睫毛有些可怜的湿润沾粘在一起。鼻尖有点儿翘,看着很俏皮。嘴唇虽小却饱满,他曾经……下巴圆圆的有点肉,捏起来…… 时谨移开了目光,看向她的耳朵,原来她的耳珠这么漂亮,以前倒是不曾注意。 他目光一遍又一遍的在她面上游移,这分散了他的心神,让身体的难受都减轻了几分,渐渐的他也有了几分睡意,微微的合上了眼。 大雨已停,薛池一觉醒来,发现火堆将灭未灭,连忙加了把柴。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没全干,但全身暖烘烘的,倒也不特别难受了。 正抬着手准备将干了的头发挽起,木门突然啪的一声被推开。 薛池回头一看,见一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个布袋,腰上斜插着把砍刀,面色吃惊的望着他们二人。 这男人生得粗壮,一身粗布短褐,趿着双破鞋,露在外的手脚皮肤污黑,面上泛着油光,一双倒三角眉,细长的一对眼睛。 薛池一见这人便觉猥琐,不由警觉起来。 这男人愣愣的望了她半天,目光闪烁,呵呵的笑了起来:“小娘子这是躲雨啊?” 薛池没答他。 他径自走了进来,勾着头看一眼躺着的时谨,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头上缠着的布条,面上不由露出丝喜色来。 他把手中布袋往旁边一扔,毫不客气的一下坐在薛池身边,惊得薛池一下站了起来。 他却咧了嘴笑:“小娘子,别客气,这是我家,随便坐。” 薛池吃惊:“是你家,对,对不住,我以为是……” 这男子连说不要紧:“有小娘子肯来,我求之不得呢!” 薛池听这话音不对,便不肯说话了。 这人却是不停搭话:“这地方来的人可不多,你们为何会在此啊?” 薛池便扯了个谎:“我们的船在密河上行着,突然发大水翻了船,家仆护着我和我哥哥上岸到了此处,此时却是让我们等着,他们去寻食物去了。” 男人脸色变了变,过了一会又笑:“小娘子你骗我的吧?” 薛池一惊,这男人嘿嘿道:“你看看,这小白脸一身绫罗绸缎的,你却是一身粗布衣裳,何曾像对兄妹?怕不是……你个小村姑,跟个公子哥小白脸在河上偷|情?” 薛池被人戳破谎言,又见他说得猥琐,不由脸色一变。 她却不知这人名谭四,早前犯了事被官府缉拿,便逃到山里来,正此处有间小木屋,他便在此处落了脚。先前下雨时他正在另一座山上,不想湿了唯一的一身衣裳,便躲到山洞中等雨停,不料回来便见个小娇娘在屋中等着。这一喜非同小可,他原本就是惯犯,此刻更是邪念横生。 薛池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揪住了袖子:“小娘子,你看这公子哥半死不活的样子,那能让你快|活!和谁偷不是偷?指不定我更能让你满意!” 时谨猛然睁开了眼,目中一抹寒意闪过。 薛池却未发觉他醒了,只怒得捉了这谭四的胳膊,欺身上前,反背一摔把这人摔倒在地。 谭四猝防不及躺倒在地,顺手抽出砍刀,吓得薛池一缩手往后退了两步。他骨碌一下爬起来,哈哈大笑:“有意思,还会点三脚猫功夫!” 他将刀比在时谨身上:“你要么让大爷乐一乐,要么让我杀了你的小情郎!” 薛池这才发现时谨醒了,她抿了抿唇,与时谨对视片刻,抬手去解衣裳:“好……!” 谭四大喜着走近两步:“果然识趣!” 时谨双目微睁,不可置信的看着薛池。 薛池指头捏着夹衣衣襟,似害羞的似垂着头。 谭四嘿嘿的笑,收了刀往薛池走去,临到她面前听她低垂着头说了句什么,并没听清,便将脸凑近她:“来来,贴着说话才听得分明……” 薛池手探到衣内又拿出来,动作十分迅速的将什么东西举到谭四的面前,也不见她再有什么动作,这男人就猛然大叫一声,手里刀脱了手,两手只去捂着眼睛,紧接着剧烈咳嗽喷嚏,程度之强烈简直都无法维持自身站立。 薛池见得了手,大舒了口气:也亏得是藏在内袋中,她这辣椒水喷雾才没在水里被卷走。 话说她当时还想过要喷萧虎嗣,但实在怕他武功高强,自己一抬手肘人就闪了,后头萧虎嗣实在对她也不差,这才息了这念头。可如今对上这王八蛋岂有不喷的? 此时这谭四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薛池从旁边抽了根粗柴,咬着牙劈头盖脸的照着他打。足足打了数分钟,谭四青肿一片,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她自己手也累了,扯了他腰上的麻绳将他手反绑了,这才坐下歇气。 她侧头一看时谨,见他半睁着眼看她,薛池想到自己刚才的疯魔模样,不由讪讪的对他笑了笑,目光乱移,一眼看到时谨搭在身侧的手里抓着根两指粗半尺长的小木棍,端头却是尖锐的。 薛池心中一动,便明白时谨方才恐怕是想以此去刺入那男人的要害来救她。 此时仔细去看,便见这木棍上隐有血迹,薛池忙蹲了过去抓起他的手掰开,果见握在他手中的另一端也十分尖锐,在他用力之下已经扎入了他手心,带出一片血迹。 薛池忙把棍子扔了,捧着他的手替他细挑了木刺清理伤口,转脸瞪了他一眼道:“狗蛋啊,对我有点信心嘛,他长这么猥琐,我怎么可能上赶着?肯定有诈呀!” 时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双眼像两汪漩涡一般,薛池虽然抱怨,心里却很领他的情,被他这么一看不由得有点慌,正欲说点什么打破气氛,就觉屋里光影一动,她一回头,见个人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当下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 定睛一看,又喜道:“哎呀萧壮士,你也没事呀!” 萧虎嗣的身形摇摇欲坠,薛池忙过去扶他,看清他身上竟是几处刀伤,肩头一处更是深可见骨。 时谨眉头一锁,看着薛池扶住萧虎嗣的手,又想起萧虎嗣先前保护性的将薛池往河中一推。 萧虎嗣的刘海已经湿着贴在额侧,露出他的眉目来,他看见薛池先是微怔,而后唇角便带了笑意,由她扶着往里走,只目光往下一扫看到躺着的时谨便停下了脚步,全身气息一变,目光冷厉起来。 薛池连忙说和:“别这样,别这样,大难不死,前事释怀!你想想啊,有什么纠葛比得过自己的命啊,还有命在,岂不该好好活着?打打杀杀做什么是不是?” 她一拉萧虎嗣的衣袖,令他附下耳来:“而且他身份不同,你真对他动了手,咱们两国岂不是不死不休了?咱们是高尚的人,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啊!而且啊……他都失忆啦,对你造不成威胁,你记得叫他狗蛋,别穿帮了啊。” 这般近的距离,时谨岂能听不到她的耳语,一时紧闭着双眼,胸口起伏剧烈。 萧虎嗣也被弄蒙了,看了看薛池,又看了看时谨:狗蛋……?   ☆、第71章 合作 空气仿佛要凝滞一般。 感受到萧虎嗣的目光,时谨又睁开眼,静静与他对视。 萧虎嗣打量时谨的神情:失忆……?怎么可能! 薛池只觉两人间电流激撞,心道自己可算是升职了——荣升街道处大妈! 此刻左眼看着时谨,右眼看着萧虎嗣,两眼差点没分家,身形微弓做出个蓄势待发的姿势,随时准备冒着生命危险挽袖子拉架。 却见萧虎嗣目光一转,看到了地上缚着的谭四:“这是什么人?” 薛池长叹了口气,可算是转移注意力了!立即比手划脚的把谭四的恶行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可真真将我恶心到了,打一顿不过瘾,杀了他又不敢下手!”她虽是杀过人,但当时就是一门心思想脱身,挣扎间一刀下去,造成的结果是死亡,却并非她提前就预想到了对方的死亡。如今让她拿把刀子去正正正式杀个人,还真下不去手。 萧虎嗣脸色一凝,缓慢几步走到谭四身边。 谭四鼻青脸肿的躺着,奄奄一息,勉强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萧虎嗣,呻|吟出声:“饶命……” 萧虎嗣轻轻的抬起脚,踩到他的颈间,仿佛不经意的脚尖一碾,只听一声脆响,谭四眼睛瞬间睁大,未完的话再也不可能出口,竟是颈间骨头全碎,立时毙命。 薛池惊得一个哆嗦。 萧虎嗣收回脚,抬头又去看时谨,时谨仍是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 萧虎嗣此时占据上风,满脸冷色,目光一动不动。 薛池准备着,准备着……准备着……? 她绷着弦等了一阵,突觉不对:萧壮士这一动不动的也太久了啊,怎么看着像发呆了? 她抬手去推了推萧虎嗣:“萧壮士?” 萧虎嗣居然被她一推之下应声而倒,薛池啊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又搀又扶,但也只是让萧虎嗣没摔得那么惨而已! 薛池再没想到,她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这两要死磕的家伙,居然排排躺生病病了! 薛池不懂医术,但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社会,有些病症没呼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呀,估摸着时谨是脑震荡失忆加胸腔内伤?萧虎嗣呢,大约是失血过度加伤口感染? 薛池一个头两个大,脑伤内伤她是没办法了,外伤却还得努力努力,萧虎嗣一身的刀伤,她虽不能缝合,但也能用沸过后的凉水清理,再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了瓶药,立时给他敷在伤口,用布条扎起使伤口尽量闭合止血。 时谨在一边看着她将萧虎嗣几乎全身看了个遍,再摸了个遍,摸出来的药膏……居然是他送她的离花膏! 时谨闭上了眼,他居然只能闭!上!眼! 薛池扭头见他额上青筋突起,惊道:“狗蛋!你有没有觉得血管突突的跳?赶紧那什么调息,我听萧壮士说习武人可以的,快快快,本来就伤了脑子,万一爆头喷血什么的……” 说到一半发觉时谨呼吸急促起来,连忙住了嘴,心道自己也是太不会说话了:“嘿嘿,总之快调息啊。” 时谨两条长眉凝在一起,睫毛一阵颤动,牙根紧咬。 心道从前见她言语行事有趣,此时却只觉可恨! 薛池那知道他气得要死呀,全当他身体不舒服呢。 忙完了萧虎嗣她又勉强壮着胆将谭四的尸体拖了出去滚下山坡。在谭四带来的布袋里找了些食物,翻找出个瓦钵来煮粥。 萧虎嗣昏昏沉沉勉强喂了半碗进去,时谨喂了两口反倒吐了一地不算,人更给折腾得虚弱了。 薛池把他清理干净,不免忧心重重。 她完全不懂医术,时谨那些随从倒是快找来呀!三拖两拖的人真死了怎么办? 薛池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刚才在门外见着几丛鱼腥草。这种草薛池倒是熟,她们那片儿喜欢用这种草来煮凉茶,说是清热消毒凉血……不管怎么说,有总比没有好,受伤了清热消毒总有点儿用,平常当凉茶都喝了,没用也吃不死人! 薛池忙到屋外采了一捆回来,煮了水晾凉了。 她将时谨扶着靠到自己肩上,轻声唤他:“狗蛋,狗蛋。” 时谨睁开眼看她,高傲耀眼都不见了,一脸的病娇气,眼尾迤逦缠绵,看得薛池讪讪的,实在叫不下去这个混名了:“呃,喝点鱼腥草水,说不定也有点儿作用。”时谨什么也喝不下,只想吐,但看到她面上殷切的神情,还是皱着眉勉强灌了一些。 薛池处理完他,又发现萧虎嗣发烧了,真是按了葫芦起了瓢,忙又去给萧虎嗣喂鱼腥草水。 这样两边照顾着居然就在这木屋中过了一日夜,临到天亮薛池才蜷在一边睡了一觉。 等薛池醒来便听林中鸟儿叽喳个不停,不由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墙角的柴已经不多了,寻思待会还要去砍点柴,只是这雨后的柴烧得起来吗? 她去看了看时谨,发现他经过一夜的自然恢复,呼吸平稳了些,面色也好了许多。萧虎嗣却还在发烧,忙去给他额上换了块布条,给他喂鱼腥草水。 萧虎嗣睁眼看她,双目微红,迷茫而无一丝平素的攻击性,居然对着她露出个单纯的笑来,薛池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就见他又闭上了眼。 薛池稍做洗漱,便开始煮粥,谭四的布袋中有不知从那弄的一块腊肉,薛池用折叠刀削了些到粥里,又在门外找了点野菜,一齐煮了。 自己吃饱了,再寻思先喂谁,就见时谨适时的睁开了眼睛。 薛池见他眼神比昨日清明许多,便问他:“你好些了么?试试坐起来?” 时谨看她一眼,又看看地上放的瓦钵,抬了抬手又无力放下。 薛池无法,只好又坐到他身侧,将他扶起倚到自己肩上,端了钵去喂他。 时谨就着她的手缓慢的喝着,每喝一口就要停顿片刻。 薛池看着他喝了一半便道:“也别喝太多,给萧壮士留一半吧?” 时谨闻言斜挑了眼来看她,虽没什么表情,但他长眉微蹙,眸光泛水,这副病娇样子……! 他再张开唇薛池也就没法拒绝了,心中暗叹道:“好歹也是个摄政王,连口粥也要亏他的,说不过去啊!算啦算啦,大不了再煮一次!” 于是时谨眼看着胃口不佳的将一钵粥一点一点的喝完,而且没有再呕吐。薛池舒了口气把他放下平躺,认命的准备再去煮粥,却忘了屋外那口破缸中积的雨水已经被她折腾完了,不由犯愁:“难不成我还得翻两山头到河边去打水?” 时谨半睁着眼面无表情的看了躺在一边的萧虎嗣一眼。 薛池正是犯愁,时谨突然脸色微动,做出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来。 林间鸟雀的声音混杂,然而远远的却有几道鸟鸣声十分规律。 时谨听了一阵,突然以手撑着地,在薛池震惊的目光中慢慢坐了起来。 薛池眨眨眼,指着他道:“你……你……” 时谨确实好转了,睡到半夜就觉得脑子里的昏沉渐消,虽然额角和胸口还疼痛着,四肢也乏力,但并不像先前那样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转脸看向薛池,声音沙哑低沉:“有人来了,彼此在隐蔽的用暗号联络响应,若是来寻我的人,大可光明正大。如此行事,恐怕来者不善。这木屋目标太明显,我们得赶紧走,藏起来。” 薛池气恼,尼玛,刚才还一副手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呢,转眼就画风大变?然而也不自觉的随着他压低嗓子:“你骗我!刚还要我喂粥呢!” 时谨眉梢微挑,凉凉的道:“我失忆了,不记得怎么喝粥。连名字也忘了,你不是替我取了一个么?” 薛池惊怒交加,怒他明摆着忽悠人,又惊他这语气,怎么像记忆没问题的样子? 正这时萧虎嗣也睁开了眼,神色逐渐恢复了些清明,他喘着粗气挣扎着坐起,与时谨对上了眼神。 薛池忙道:“喂,可别计较了,刚才不是说有人来了吗?” 萧虎嗣心知这是在成国,他伏击时谨一事早已经暴露,来的不管是谁,就算是杀时谨的,最后也必然将他顺便灭口。 他因发烧而呼吸粗重,喘着气道:“想必你现在也并无余力来对付我,我们就不必互拖后腿了,先合作着隐藏起来,过了这一关再说,如何?” 时谨对他的提议并不觉意外,微微点了下头:“可。” 薛池瞪大眼:敢情她是白操心了,这两人觉悟很高嘛! 萧虎嗣在柴堆里抽了根树枝,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时谨朝薛池伸出手来,薛池气他先前唬弄自己,头一撇只当没看见。时谨也不动怒,面无表情的也抽了树枝,挣扎着站起。 薛池忙着灭了火堆,将些零碎收拾好,谭四那把砍刀算是他们现在唯一拿得出手的兵器了,她拎着看了看,不知道交给时谨还是萧虎嗣,最后看两人走路都难,自己用麻绳捆着别腰上了。 萧虎嗣撑着站在一边指导她怎么抹掉痕迹,一切收拾妥当,三人从另一侧深入了树林中去。   ☆、第72章 同生死 在追踪与反追踪这方面,萧虎嗣才是专家,便由他来挑选路线。时谨也并无反对意见,表示默许。 前头两个人走得脚步虚浮,薛池在后头看得心里发虚。 不去扶一把,好像过意不去,去扶吧,扶谁呢?索性也只能这么虚着啦。 这两人脚程慢,薛池便走两步回过头来,把身后被拨开的树枝恢复原位,地上踩倒的小草用刀拨一拨,帮着它立起来,力求做到人过无痕。 萧虎嗣一回头看到,不由对着薛池微微一笑。 薛池微怔,她发现人一生病是会性情大变的。 例如萧虎嗣可能是烧脆弱了,动不动就笑什么的……热情得让人好不习惯啊! 再例如时谨可能是撞傻了,以前是倨傲没错,但没这样全身放冷气呀! 这样冰火交加的滋味也是没谁了!很能自娱自乐的她都颇觉尴尬,闭上了嘴不说话。 萧虎嗣同时谨商量一阵,两人在林中绕迷宫一般,一边绕一边在沿途隐蔽处做上各种记号。最后走至一处,萧虎嗣道:“此处颇为隐蔽,便在此先藏着吧。” 此处林木茂密,阳光难以透入,整个空间幽暗无比,树下有丛积年的藤蔓,枯藤新藤重重叠叠的交织成一个半圆的屏障,三人往屏障后坐下,便被掩得严严实实的。 因地方不大,三人贴得很近,幽寂的空间内彼此间的呼吸都能听到。 薛池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方才你们在树上刻那么多标记做什么啊,我见有好几种不同标记。” 萧虎嗣看她,因他双眼有异常人的关系,他一旦看人便显得特别专注:“为了迷惑来人,我们体力不支,想要做到路过无痕是不能的。不如做到处处有痕,用不同的标记引着他们绕圈。” 薛池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见时谨在一边冷眼看着,便同他道:“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来了?” 时谨目光一闪,面上冷硬之色便有些消退,沙哑的声音竟显得有些温和:“我身居高位,自免不了许多仇敌,昔年谋逆的各位王叔虽被先帝处置,但难免有后人还在,许是他们暗中谋事。你无需多想。” 薛池奇了怪了,难道是她品错了?怎么听着有点安慰的意味?我需要安慰么?又不是我派了刺客来是吧:“我没有多想啊,就是闲来无聊随便想想。” 时谨见她眼中果然一派坦荡明澈,便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说完也不再理她,径自闭上眼,靠在身后的树杆上调息养神。 萧虎嗣亦是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薛池真是百无聊赖,她手上动作大些都会碰到这二人,不免束手束脚,干脆将膝一曲,伏在膝上睡起觉来,反正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呢,他们耳目病着都比她灵多了! 先前不过假寐,后头也是这两日太辛苦,竟真的睡过去了。 然而似乎一瞬间就又醒了过来,听到时谨和萧虎嗣在低声交谈。 “……听呼应,像是不下于十五人,……薛姑娘完全不会武功,总要护她周全……” “我的女人,不必萧将军费心。” “薛姑娘说,她和你已无关联。” “她不过任性,爱耍花枪罢了。萧将军可别信以为真,以免误人误己。” “我与薛姑娘相熟,自然是信她了。”萧虎嗣声音平淡。 时谨讥诮的一笑:“怎么会有女人离得开我?她一日是我的人,就一世是我的人。” “世间总有许多‘可能’。” 薛池心里突突直跳:尼玛,不商量怎么应敌,拿我嚼舌根!时谨你个自大狂,什么叫‘怎么会有女人离得开我?’,要不是你有权有势,现实早扇你十七八个耳光啦! 想到这里,薛池一下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向二人。 但这两人一点也没有背后说人被发现的尴尬,薛池一醒,姿势就有点紧绷,以他们的眼力怎么会没发现呢?甚至时谨就是说给薛池听的。 薛池瞪着时谨:“我不是谁的,我是我自己的!”声音略大。 时谨长眉一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像是她说的是句空气。 薛池气恼,才要说话,时谨已经撑起身朝她压过来。 薛池大惊,以为时谨要吻她,连忙伸手去推,然而还是被他扑倒在地,她的手撑在时谨胸口,他不由露出了一抹痛色,却抬手迅速往她唇上一按。 薛池一看这架势,便知是情形有变,连忙住嘴,撑着他的手也松了力度。时谨伸手将她抱紧,原地一滚,就听嗖嗖几声射来。 数只箭羽朝着这个方向疾射,大部份被藤蔓挡住,也有两枝穿过间隙直钉在薛池方才坐的位置。 时谨旋身坐起,抽出薛池别着的砍刀,将薛池推到背后掩住,挥刀去格箭枝。 萧虎嗣亦用手中树枝格挡,不时侧头留意薛池。 因有这藤蔓为屏障,时谨和萧虎嗣两人咬着牙也勉强对付得了,且对方不知薛池一方都是伤兵,似乎并不想上前来暴露自己,只不停的射箭。但林间树摇影动,隐约可看出有两三人向两侧疾驰,想来是欲绕到三人身后放冷箭。 若真如此,两个伤兵加一个不会武的,怎么躲得过。 薛池急了:“怎么你禁卫还没找来呀!” 时谨一番剧烈动作,此时已不能支,脸色惨白如纸:“我们拖延了这许多时候,该是快了。” 薛池咬牙,这就是个机率问题了,偏偏被敌人找到了精确的位置,时谨的人也许就在隔壁山头摸瞎呢! 先前不敢弄出动静,现在已经被发现了,还怕什么? 薛池这么一想,就将自己腰上的麻绳解了下来,拿出火折子点火,麻绳一点就着,她将之扔在地上,伸手去折了些细小的枯枝堆在火上,原本这样的细小枯枝极易燃,但这大雨过后,枯枝吸满了雨水,此时半湿未干,将燃未燃的,立时就升起一股浓烟来。这烟滚滚上涌,钻过浓密的枝叶,一直升到空中去。 时谨回头一看,知她是要给禁卫指定方位,不免眼中带了笑意看她一眼。 果然对方一见此情形,攻势更猛。 薛池被烟薰得两眼带泪,咳个不停,这声响立即使一波箭羽齐齐向她射来。 时谨和萧虎嗣心中齐道不好,萧虎嗣斜身飞出,手中同时探出树枝一挑,挑飞数箭。这样的剧烈动作使他全身伤口瞬裂,血如泉一般湿透了衣衫,只那黑衣看不出血色罢了。 时谨却就近扣住她的手腕一拖倒地,翻身将她掩在身下,忍不住闷哼一声,原是终有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这疼痛尚且可忍,他却只觉自己脑中一昏,鼻管中一热,便有鲜血从鼻中滴滴答答的往下急落至薛池的额上。 血从薛池额上往下淌,流入她眼内。薛池呆住了,只看到红色的视野中,时谨肩头一只箭羽在不停颤动。 薛池心里变得有点酸痛,她眨了眨眼,让视线清晰些,刚想问他怎么样了,就听一声清啸由远及近,时谨眉头一扬:“……他们来了。” 话刚落音,便有几箭疾射而至,接二连三的射中时谨背部,声声没入血肉。 薛池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就见时谨含笑看她一眼:“……别怕。”说着就再也无力支撑,闭了眼一下将头伏在了薛池的颈侧,竟是昏了过去。 远处有无数人疾速穿林而入的声响,突有人喝了一声:“撤!” 所有射击都立即停住,人影向另一侧撤退。 此时萧虎嗣亦已倒地,生死未知,时谨肩背中了四箭护在薛池身上。 几名影卫人影一闪,已经围在时谨周围。 柳庭光冲了进来,见到眼前情形面色大变,一挥手道:“医官!医官!” 从一边迅速冲出两名医官,先塞了丸药压在时谨舌下,早有以防万一预备下的软垫担架,他们轻手轻脚的将时谨移到担架上。薛池满面血泪,撑着坐了起来追着问:“怎么样,怎么样?” 柳庭光不理她,指挥道:“杨棋率四队五队去追击!” 医官割破时谨的衣衫检查一遍道:“只能先回去再想办法拔箭。” 薛池唯恐他们没注意到:“不止箭伤,他还撞着头了,刚才还流鼻血了!” 柳庭光冷冷的看她一眼:“你竟敢让王爷替你挡箭!” 薛池见时谨受伤的情形,本就心里酸痛莫明,此时被他一喝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柳庭光走近一看萧虎嗣的侧脸,喝道:“来人,将萧虎嗣锁起来。” 薛池连忙伸手一拦:“住手!你无能落于敌人之后,令王爷身陷险境。萧壮士却是刚与王爷共同御敌,与王爷情份不同以往,此时他伤重昏厥,你再锁他便是害他性命,将王爷陷于不仁不义之地!是以你非但不能锁他,还该令医官予他医治!后续处理,等王爷醒后自有安排!” 只因她一直担心脱险后时谨对萧虎嗣动手,便苦想了一番话,要以共同战斗之情,仁义道德之类的来劝时谨,因此有了些腹稿,此时说得便流利,颇有声势,果然柳庭光将眼一眯,终是挥了挥手:“将他也抬上!” 柳庭光此人,颇有些厌恶女子,以为她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只知胡搅蛮缠。他在家中对着自家几个妹妹都从不让步。 此时本厌恶薛池令摄政王受伤,虽见摄政王护她至此,却只觉得是因女子柔弱才令人不得不保护罢了,先前听说这女人被萧虎嗣绑走时,摄政王也并不见太多担忧,更多的是他的所有物被人侵犯的薄怒。 因而此时对着薛池,柳庭光不由对她重又不甘心,轻又使不得,正是两难。听她一番话说得有些道理,不甘不愿之下也只得捏着鼻子先依了。 依是依了,却并不给她好脸色,一行人给两名伤员先做了些应急处理,再抬着下山去,明明还有一具担架可让薛池也躺上去,柳庭光也只做不见她满身狼藉,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下山。 一行人下了山,早有马车等候,前往征用了当地县令的宅子,又急召附近所有有些名望的大夫来一起给时谨诊治,只随意指了个乡间郎中替萧虎嗣治疗。 因着时谨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薛池一时竟靠近不得他,反倒专心照顾起萧虎嗣来。 萧虎嗣此番伤得极重,幸而这郎中也有些医术,又见是县衙征召,只管诚惶诚恐的施治,清创包扎,退热去毒,补血生肌,伤虽重,却并非疑难杂症,几日下来萧虎嗣日见好转,脸色虽还苍白,到底多了些生气,人亦清醒了过来,不过是十分警惕,轻易并不开口说话。 时谨情形却严重许多,虽已经拔了箭,汤药不断,却始终昏沉未醒。 薛池坐在萧虎嗣床前,从大开的房门遥遥望着时谨的屋子,那一日他鼻下淌着鲜血,神情却很温柔,对她说“别怕”,声音轻得像春风,目光柔得像秋波。这幅场景令她始终无法忘怀,几乎每日都会入梦。 正在想着,就听萧虎嗣沙哑的唤了她一声:“薛姑娘。” 薛池回过头来看他,挂上了笑容:“萧壮士,你醒了,我让人端药来。” 萧虎嗣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起身。 薛池惊讶的看着他。 萧虎嗣直视着她,低声道:“你可唤我长安。长安,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她希望我能长久平安。”萧虎嗣这个名字,却是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又意在泄愤侮辱所取。 薛池怔住:“哦……长安。”她犹豫的唤,抽了一下手却没抽动。 萧虎嗣目光一动,觉得这两个字用她的声音唤出来很动听。 他望着她,抿了抿唇:“我原来听你提过,你亦是想离开的,对吗?” 薛池当时为了取信萧虎嗣,指天指地的发誓说自己会配合他,自己也要是逃离大魔窟的,只是萧虎嗣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却郑重相问。 薛池点点头:“嗯,对。” “摄政王如今被人伏击,为确保他的安危,在他清醒之前柳庭光和影一都不会再离他寸步。这是个很好的时机……你和我一起去元国吗?”   ☆、第73章 五日 薛池觉得思维陷入了滞涩的泥泞之中。 理智上她非常清楚,这是最好的时机。时谨一旦醒来,她很有可能再也无法走脱。 因为她被双亲所弃,在奶奶死后独自一人长大,渐渐的她长成了一个既顽强又容易妥协的人。 顽强在于面对艰难,她会努力走下去寻找出路。 容易妥协,是因为她爱自己,什么尊严脸面,什么品格底线,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她大概都会妥协。 在现代她很安全,可在这样一个皇权社会,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东西太多,所以她一旦留下来,很可能会因顶不住压力而成为时谨的一个侧妃。 侧妃说起来也没什么太大不了的,不能以现代的小三小四来论,社会环境不同,非要往上套那就脑抽了不是? 她只是……,薛池想了一阵,终于承认,她只是很喜欢时谨,所以才格外不能容忍成为他的女人“之一”。更深的剖析这其中别扭的原因,以她的年纪大约还看不透。 她应该要一走了之,提前避开这个结果。 可是,他还这样昏迷着,因为救她而加重伤势的昏迷着,她又怎么能走呢。 薛池咬着唇,内心天人交战。 萧虎嗣静静的看着她面上挣扎的神情。 “你不用担忧在元国的生活,我会照顾好你。以前我有得到一些赏赐,是一些庄子和良田,都可以给你。而且,我不会对你有什么要求。” 薛池惊讶的看着他:“萧,长安,你为什么对我……” 萧虎嗣手掌向上一翻,摊平的掌心中有三枚乌黑的细针。 “这是什么?”薛池好奇的问。 “见血封喉的毒针。” 薛池闻言,伸出去碰触的指头赶紧收了回来:“哎呀,早说呀!” 萧虎嗣唇边微微勾起一抹笑:“柳庭光要锁我的时候,你拦住了他。” 薛池一怔,反应过来:“那时你不是昏厥了吗?啊……你装的啊。” 萧虎嗣语气平淡:“我不能将自己的生死依托在时谨的良心发现上。所以我虽躺在地上,却强令自己清醒,手中扣着这三枚毒针……直到,你替我说项。” 他抬眼直勾勾的看着她:“我居然就这样信任了你,觉得可以将自己的生死交付给你。” 薛池被他言语中的郑重,以及另一种说不出来、更沉重的东西给镇住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萧虎嗣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头掰开,露出掌心来。 他缓慢的将那三枚毒针放到她手心:“我想保护你,也愿意将生死交付你。你愿意和我走吗?” 乌黑的细针在她掌心泛着微光……薛池差点喘不过气来。 好一阵她突然笑了起来,烫手一般手掌一翻,将三枚针重新翻落到萧虎嗣的掌心:“你说你对人好就是给三枚毒针啊?扎到我怎么办?有解药我也免不了受罪啊!你还是自己收着吧啊!” 她说着就挣开手往外走:“我去让人送汤药来。” 萧虎嗣没有再出声拦她,只垂下了眼,看着掌心的毒针。 薛池奔出去,一气儿奔过一个拐角才停下来舒口气,随意拉过一个小婢女:“烦请替萧公子送汤药,让他服下。” 这小婢女是县令家的小婢女。自从县令因为擅自开闸泄洪被下了大牢,办了县令的一伙人又住进了县令家的宅子,这宅子里所有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只要这伙人发话,无不奉若纶音,火速照办。因此这小婢女听了,一溜烟的向灶房跑去。 薛池绕着回廊走了一圈,不自觉就走到了时谨的房门前。 门前两个守门的禁卫见到是她,也不阻拦。 薛池迈步进去,外室里一群大夫正议论着如何下针,如何用药。薛池再挑了帘子进内室,就见柳庭光和影一各抱着兵器一左一右的坐在桌旁。时谨躺在床上,床侧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正在替他诊脉。 影一瞄了薛池一眼,垂下眼去没说话。 柳庭光却瞪了她一眼。 薛池只当这人是空气了,走上去问这大夫:“大夫,情形如何?” 大夫摇摇头:“其余地方皆是皮肉伤,多养养也就回来了。只是伤着头部,未能立即诊治不说,还心神劳累、行止剧烈……如今已施了三回针未见好转,这人之头颅内部,最是神秘莫测,何时能醒,不好说啊……” 薛池不由有点心慌,不会变成植物人吧? 她更走近些去看,他安静的躺着,发丝如绸缎般披散于枕上,黛青的眉毛在玉白的面上格外清晰如画,长长的睫毛有如羽绒,高挺的鼻子使侧脸的线条有如山峦起伏。没有他清醒时那点倨傲,纯粹的俊美清雅。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变成植物人呢? 薛池见老大夫收了手,对着柳庭光和影一作揖后退下,她便侧坐在床沿,对影一和柳庭光说:“能不能请你们先回避一下?我听说如果有昏迷不醒的人,和他说说话会有些作用。” 柳庭光和影一眼皮都不抬,懒搭理她。 薛池倒也能理解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 想了一会,迟疑的握了时谨的手,对他低声道:“王爷……我得谢谢你,还记得我们在离城第一次见面,我想讹你。但你不能怪我啊……当时我身无分文,不想饿肚子,做的事也就不怎么体面啦。我知道你都看出来了,可你最末还是赔偿了我……” 她说得自己都笑起来了,这么一回忆,发现她和时谨之间其实也断断续续有过好几回往来。 “那次在刘尚书府,也得多谢你不追究我胡言乱语啦!” 她这样轻笑低语,一派小女儿情态,听得影一和柳庭光都坐不住了,然而时谨情形特殊,他们谁也不敢就这样出去了,只得坐立不安的别开脸去。 薛池又说到那次惊马被他所救:“我甚至都没有诚心诚意的对你道过谢呢,你……快点醒来,我得好好谢谢你……” “不过你也好可恶呀,居然易容……!” 她说了两盏茶的功夫,见时谨仍然神色平静的躺着,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欲离开。 影一是个面容平凡,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他很温和的看了薛池一眼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忧,已经飞鸽传书,令太医院的一众御医赶来,预计五日后抵达,到时王爷的病情必有起色。” 薛池一喜,大大的杏眼弯起,眼里莹光闪动:“既如此,就太好了!” 柳庭光冷哼一声:“过得五日,王爷最看重的檀心姑娘也一同前来,到时融姑娘也可轻松些了。” 薛池抬眼看他,听出了他的意思,心中有些郁闷,却不让他看了笑话去,只当没听到,转身走了出去。 ** 一只空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萧虎嗣倚坐在床头,盖着被子,平静的望着门口。 薛池出现在门口,便见他目光一闪,勾起唇角露出个生硬的笑容。 薛池端着托盘走近,她将一碗粥和一碟山药放到张小桌子上,将小桌端上了床。萧虎嗣非常配合,一言不发的低下头进食。 他的速度不算太快,每一口食物都很珍惜的样子。 薛池等他全用完,撤了小桌子,这才坐在床边和他说:“我,还想在此再待五日。五日后我会走,你可以不必等我一起,毕竟时间越久,对你越危险。” 萧虎嗣望着她,不紧不慢的道:“我等你,正好再将养五日。” 薛池抿了抿唇:“那好……我跟你去元国,但是我只想拜托你帮我立个户籍,我不要你的田产,我自己有银两可置办。我……也受不起你的生死托付。” 萧虎嗣露出个笑容来,再不是那种生硬的笑,而是真正的笑开来,双眼眯起,暗金色的眸光像细碎的阳光,露出的牙齿居然有两颗尖头虎牙,很单纯开朗的样子。 他笑着说:“好!” ** 只有五日。 薛池每一日都到时谨床前去和他说一阵话。 他们共同的过去太少,她很快就回忆完毕,接着她开始和他说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曾经做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梦,梦中的世界和这边完全不一样……” 她告诉他有可以载着人在天上飞的铁鸟,有一日能行千里的巨型铁甲虫,房子能盖至数百层,千里之外能互相通话,有个小匣子能将戏曲储存起来随时看…… 她说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光怪陆离,最历害的书生也编写不出这百之其一,连影一和柳庭光都给听住了。 等到第五日,一群御医在禁卫的护卫下急匆匆的冲了进来,薛池让开床边的位置,站到一旁幔帐的阴影里。 有个穿着绿衫的年青女子神色焦急的走到床侧。 她鹅蛋脸上长长的柳叶眉,一双月芽眼,看着不算艳丽,然而温柔敦厚,观之可亲。 眼见着她上前去握住了时谨的手,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薛池悄悄的走了,屋子里一片闹腾,只有柳庭光和影一看了她一眼,也没阻拦。 这五日是她对时谨的心意,虽然知道自己并非他最看重的人,不大可能会出现她一呼唤他就奇迹醒来的事情。但她总得尽些心意。 再往后自有他看重的人来照顾他,且有那么多御医照料,他总会好的。   ☆、第74章 醒来 檀心目光柔软而担忧的看着床上的人,素手拿着湿帕轻轻的自他眉梢额角擦过。 一名禁卫进屋来对柳庭光附耳禀报。柳庭光面色一变,猛然站起身来。这番动静不小,檀心都惊讶的回过头来看。 柳庭光面色铁青,咬牙道:“怎么看人都看不住?!” 那名禁卫低头不敢辩解,柳庭光心下却清楚,他分了一半兵力去追捕那日伏击摄政王的十数名黑衣人,又派人拷问县令开闸泄洪一事,再加上这两日人平城来人,为确保不会有人混水摸鱼到摄政王身边进行加害,每一名御医都需被盘查一遍。如此一来监控萧虎嗣之事难免会有漏洞,此人又并非庸才,能抓住时机逃逸并非奇事。 奇怪的是融家大小姐!她怎么会跟着跑了! 先前她被掳走,也算身不由己,摄政王第一时间就让压制下来,警告融府不许走漏了风声,只说是染了病在庄子上将养。这是怜惜她,替她想得周全。可此次她居然跟着萧虎嗣跑了,她是疯了吗?她虽已坏了贞洁,与其他男人朝夕相处月余。摄政王就算嫌弃她,但此番出手救她,摆明了还视她为自己的女人,自会给她个位份!她居然跑了,简直是自甘堕落,不知廉耻! 柳庭光心中怒气腾腾,这女人自己找死不要紧,却连累他不知日后如何向摄政王交待! 他扶了扶腰侧的挎刀,看向影一。 影一自是听见了方才一番耳语,便对他点点头:“此处便交予我。” 柳庭光朝他拱了拱手:“就劳烦世兄了。”说着转身而去。 檀心目露好奇的看着他的背影,然而她却最知分寸,断然不会开口询问。 ** 萧虎嗣领着薛池一路辗转故布疑阵,又花了银子专门雇了数对男女,做和他们一样的打扮往各方而去。 柳庭光接到各处禀报不由冷笑,心道不管你们使多少障眼法,最终目的总不会变。上回摄政王便道萧虎嗣必然不敢直接闯关返回元国,恐怕会先入周饶国,再经周饶国返元。因此他们一行人竟是不紧不慢的直接往密河一带而来,在周边几个县城的泼皮无赖中布下眼线,来了个守株待兔。 此次也不例外,这二人最终的方向也只能是成国与周饶相交的隆兴关。 因此他只择了向隆兴关方向的一对男女追去。 一路追至关前将人截下,却发现这二人并不是正主! 待柳庭光一番搜查,无奈撤走。变换了装束的萧虎嗣和薛池才缓缓而至,花费银两买通一名边军,手持两份伪造文书过得关去。 薛池大松了口气,冲萧虎嗣大笑。 萧虎嗣亦是看着她微笑。此番因时谨未醒,柳庭光需两端兼顾,不可能长期驻守此处,才教他们这般便宜的过了关。 此时最难一关已过,日后便也轻松了。萧虎嗣也不再急着赶路,而是任由薛池沿途闲逛,搜罗些周饶的独特饰物,品尝当地小食。一边路上教她些元国语言。 薛池自打穿来古代先冒着“融妩”的身份,言行举止她虽做不到大家闺秀的水准,但也不能脱了大框架,进出都有丫环随侍,自是拘束,更别提大曹氏小曹氏这一锅粥。而后被绑逃亡那是苦上加苦。 此时竟一下轻松到了极致,有萧虎嗣保护着安全,一路买买买。成国的银票虽不能直接用,但到钱庄去折价兑换周饶银票也是可行的,毕竟两国互有通商,能折价换到成国银票,不少商人都觉着划算。薛池身上有好几万的银票,少少的换一部份也都够用了。 一时日子过得和旅行一般,竟是现代加古代都从没有过的好日子,只是心中免不了偶尔挂念时谨的伤势,不知他是否已清醒。 ** 方令则左手按着自己的右手,强令自己平静下来。 他被众御医推举出来替摄政王头上行针。他知道这除了因为他有一套家传的针术外,还因为他素来口拙,不懂推拒,被众人当成了挡箭牌。 这可是摄政王!这种病症最是说不清楚,有一时半刻自行醒了的,也有长久沉睡的。他还未入太医院在外游历时,就见过一家的儿子昏睡床上数年不醒,全由老母亲每日替他清理,用芦苇管替他喂食。方令则当时瞧见这老母亲苍老疲惫,极想治好此人却最终未果。那老母亲最后老泪横流,却仍向他道谢。 可如今是摄政王,治不好可不会有人仍向他道谢,声誉扫地不说,头顶如此要紧的地方,一旦治出了问题,怕他方令则先要人头落地! 他面色发白,在婢女端上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拿了帕子擦手,却握着帕子半晌不放。 身后的太医院院判催促道:“方御医,你祖父在世时素有‘针炙圣手’之称,你又得他真传,我们谁也比不过你,如今施针、艾炙、汤剂三管齐下,是我们共同议下的方案。施针一项非方御医莫属,还请速速施针,拖得一分,摄政王殿下便多虚弱一分。” 方令则闻言一僵,终是扔下了手中的帕子,自一边药僮捧着的针盒里掂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来,一触碰银针,他便奇异的镇定下来,凝神执针往时谨头上去。 一旁的檀心双手在胸口紧揪住衣襟,眼中一时泪花闪现,恨不能以身受之。 ** 时谨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昏迷中。 因为他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像是被什么束缚在一个窄小的地方,每当他想要冲破这层屏障醒来,他的头就更痛,他只能停在原地。 先有个声音总同他说话。他知道是她。 她的声音像穿过了刮着飓风的峡谷,飘飘忽忽的落到他耳中,还常被飓风吞掉几句,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完整。 然而就只是有限的几句,他也很喜欢听。 她像是在说他们从前相见的几面。其实她不知道,他见到她还要更早。在往离城的途中有间寺庙,他在寺中后院就见到过她。 初见只是平平,她口水洇湿了枕头,偷偷出来打水清洗。 他也只是闲来无事,随意站在窗内一看。 她梳着双螺髻,杏眼十分明亮,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面上一抹粉红,撸着袖子不得其法的要往井中打水。 树荫间斑驳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树荫更翠,人更俏。 时谨想着到时一定要和她说一说这第一面,好吓她一吓。每回她被他惊到气到,面上神情都很好看。 后来又听她说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怎么就这样会做梦?梦都梦得与人不同!他觉得这些描述十分有趣,可惜她过许久才会同他讲一次,每次讲述的时间也很短。 他开始盼着她的到来。想着到时候醒来,一定要将她扣在身边,想让她说多久就说多久。 可是这一次,她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再来。 ** 方令则在寒凉的深秋中都出了一额的汗。今日已经是施针的第三日,摄政王甚至连眉头都不曾动过! 他张惶的回头看了一眼,门边扶刀而立的禁卫面容冷峻,仿佛随时要上前将他拖下去。 他知道,艾炙只是辅助,若出了事,汤剂都有方子可查,唯有这施针,是重中之重,却无方可查,每人的手法、深浅、轻重各异,若将责任推至他身上,他便也无法自证。如今毫无起色,叫他怎么能不胆寒!他甚至觉得那与他不对付的杜御医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幸灾乐祸。 方令则被左侧的同乡张御医推了一下,悚然回神,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抬手到时谨额上去收针,暗想今夜必要将祖父留下的施针方略再翻一遍,总不能束手待毙! 取下最后一针,他抬起手欲将针放回匣子,突然全身一僵,不可置信的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时谨面上,怀疑自己眼花一般擦了擦眼睛,颤抖的伸出一指来指着时谨。 柳庭光心中一动,立即几步奔至床前,目光一扫,落至方令则所指部位。 方令则结结巴巴的道:“摄……摄政王,殿下,他,他,他的眉头……” 床边数人一惊之下仔细去看,果见时谨眉头微微的隆起,一个将成未成的皱眉动作,显示着他很不愉悦,很不舒适。 平素如果摄政王不愉悦,不舒适,屋中所有人都要胆颤心惊的请罪,此刻他的不愉悦不舒适,却令所有人如节庆一般欢腾起来! 檀心捂着嘴,呜呜的哭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柳庭光也露出了个笑容。影一轻轻的舒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反应,有了反应就好。 果然第二日清晨,檀心便眼看着时谨睫毛微微颤动,缓慢的睁开了双眼。 檀心喜极而泣:“殿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声唤得屋里屋外候着的人同时舒了一大口气,柳庭光满面的笑意,上前两步单膝点地:“殿下终于醒了!” 影一也默默的上前来拜见。 一众御医欢喜的跪了半个屋子,方令则更是全身如抽了骨头一般想瘫软在地。 时谨眼中含了丝笑意在屋一扫,以示对众人的赞许。 扫过一遍,他又疑惑的再看了一遍,脸色微沉,目光直视柳庭光。 柳庭光心中咯噔一下,方才摄政王这模样明显是在找人啊,殿下他总不至于对这疯女人如此上心吧? 他硬着头皮低声道:“殿下是问……融姑娘?” 檀心目光一动,含着泪悄悄的去看时谨,见他目光沉了下来,低沉短促的嗯了一声。 柳庭光见果然如自己所料,摄政王居然如此上心,那更不能在众人面前说穿这女人的自贱无耻,便扭头对众人道:“你们都先出去。” 众御医和侍卫垂首鱼贯而出。影一是贴身护卫时谨的,且早知此事,便站着没动。 檀心拧着手中的帕子,正有些迟疑。就见时谨目光向她一扫,她连忙站起福了福:“殿下,婢子先行告退。” 见人都已退出,柳庭光才低声道:“融姑娘,她,她许是又被萧虎嗣给掳了……” 时谨瞬间目光阴沉:掳走?她如今与萧虎嗣明显相熟,萧虎嗣对她的关切亦不加掩示,怎么还会掳走她?恐怕是她自愿跟着走的吧?!   ☆、第75章 忆佳人 薛池跟着萧虎嗣,从烟雨江南走到了满是风砂的元国。 元国海拔高,受到日晒时间长,雨少风大,土地砂石化非常严重,缺水少荫。薛池原先看元国的服装不分男女都戴着头巾,女子更是纱巾遮面,她倒以为是国风保守,如今看来却是防着风砂的。 入了元国,萧虎嗣便雇了马车,两人坐在车中学习语言,偶尔闲聊看景。一路往元国的都城拓达城而去。越临近拓达,入目的植被便稍多一些,在拓达城郊外亦见着了成片的水田。看来拓达城是整个元国自然环境最好的地方。 薛池指着车窗外的水田:“我想买这样的水田,回头烦你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出手的。” 萧虎嗣摇了摇头:“这些田地是整个元国最好的,数量稀少,全都握在百年世家手中,轻易不会出手。” 薛池哦了一声:“那一般的百姓如何过活呢?” “自有适合旱地种植的粮食,只不过收成不好,年年饥荒。” 薛池一怔,可她家靠海吃海,从没种过田,旱地能生长的她也只听说过玉米。可她到古代至今也没见过玉米,想顺手做做好事也没办法了,只得沉默不语。 萧虎嗣以为她失望,便安慰道:“去岁西边夷族一战,得了不少田地,比这也不差多少,想置办总是有办法的。” 元国西侧是夷族,虽未立国,但族内自成一系,不理元国召令。 夷民依山林而居,水源充足,依山开出了梯田,又可捕猎,日子过得十分富足。 元国极需可耕种的土地,不敢惹成国这个庞然大物,却借机与夷族开战,攻占了不少山地。萧虎嗣亦是在这一战中立下功劳。 薛池摇摇头:“算啦,置得远了也没什么意思,其实我本已能富足度日,只不过总觉有些恒产才安心罢了。以后慢慢留心些铺面也就成了。” 城门处萧虎嗣出示令牌,马车顺利的进了城。 薛池见拓达城远不如平城繁华,因风沙大的缘故,所有的建筑都蒙上了不少尘,看上去都有些灰扑扑的,但比起沿途所见的那些土城,已很说得过去了。 萧虎嗣在城西有套御赐的宅子,他平时就住在这儿,此刻便直接将薛池领了过去。 马车行到大门前,两人下得车来,门房是个瘸腿的小老儿,一见萧虎嗣的脸便欣喜若狂,一瘸一拐的迎上来:“将军可算是回来啦!” 他赶紧接了萧虎嗣手上的包袱迎着两人进去,一双眼睛不停的往薛池面上去看。 进得大门这小老儿就喊了一声:“将军回来啦!” 不多时就听得里边闹腾的声音由远及近,竟是七、八个不及十岁的孩子冲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喊着:“将军、将军!” 薛池一看,这些孩子有男有女,最小的一个男孩大约才七岁,但个个穿着劲装,急匆匆的跑出来手上还拿着长矛短刀之类的兵器没放。 萧虎嗣面无表情,只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就欢天喜地的笑开了:“总算回来啦!” “将军,总有人说你已经被擒了,我们才不信!” “对呀,对呀,还有人说将军死了,呸,真恶毒!” “那边府里还想过来收宅子,被我们打了出去!” 薛池看得啧啧称奇。萧虎嗣的模样是很能吓人的,就是她刚与他相处的前半个月都还吓得不敢放松戒备,后头才慢慢好了。这些孩子却是半点不惧他。 萧虎嗣简单的对她介绍了一下:“这府里做事的,都是原来随过我的兵,这些孩子是都是我部下的遗孤。” 薛池了然的点点头。一群孩子这才注意到她,好奇的拿眼瞅她。 萧虎嗣冲他们道:“以后都要听薛姑姑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了吗?” 孩子们道:“哦——!” 萧虎嗣对薛池点点头:“我还要去复命,你要什么都跟他们说,屋子随你挑。” 薛池应下,萧虎嗣也不去换洗一下,转身就走。 等他一走,孩子们就炸了锅,围着薛池。 “姑姑,你好漂亮啊” “姑姑,你怎么住咱们将军府啊?” “姑姑,你是不是我们将军找的小媳妇啊?” 薛池一个头两个大,只得祭出法宝,用成国话说:“我听不懂,我听不懂!” 谁知这些孩子对望了一下,低声嘀咕:“她不是将军抓回来的成国奸细吧?” “你抓个奸细放家里,随便她挑屋子啊” “难道咱们将军还想娶个成国姑娘,那边会咬死了不同意吧?正好塞几个乱七八糟的过来!” “管他们同不同意,咱们将军怕过谁?” 薛池翻了个白眼,大声道:“有什么屋子空着的呀?” 年纪最长的一个女孩子听得懂成国话,立即对一帮孩子道:“我们要听将军的话,先帮这位姑姑安置下来。” 说着就换了成国话对薛池道:“姑姑,你跟我来。” 萧虎嗣这宅子并不大,只有三进,但位置好。 元国都城拓达城发展到现在,这么好的地段早扣不出宅子来了,萧虎嗣这套还是皇帝抄了个贻误战机的罪臣的家,没收了这套宅子,转而再赐给了萧虎嗣。 里头虽小,但却是请名家设计过的,不如成国的宅子做成流水山石绿荫的秀美,另有一种疏阔大气。 更难得的是后院正在水脉经过处,挖了口甜水井,在水源并不十分充足的拓达城,这就尤其喜人了。 薛池随意挑了间宅子,萧虎嗣府里用的人都是伤残了的老兵,一会功夫就替薛池烧好了水,薛池洗漱完换上了路上买来的衣裳,头上蒙上纱巾,看着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元国姑娘了。 萧虎嗣先去镇国大元帅府见他父亲。 元帅听人禀报,面露错愕之色,他实在没想到萧虎嗣在这种情形下还能生还。 元帅在书房见了萧虎嗣,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其实萧虎嗣越长大,除了这一双虎目,鼻子、脸型,那是越长越像他年青的时候。元帅心中已知他是自己亲儿,且他现在比萧氏一族所有的年青一代儿郎都有出息,实在该好生安抚他才是。 然而他从小到大被人称作“虎儿”,早成笑柄,元帅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这个脸去。 此时面容严肃的冲他点点头:“如今朝堂上吵闹成一团,各派意见不一。有要向成国开战的,也有要向成国赔款的。皆因你们失手而起!你倒是说说,为何会失手?!” 萧虎嗣淡淡的道:“许是曹太后行事不密,走漏了些许风声,摄政王已有警觉,用了替身,只等躲在暗处将我们一网打尽。” “明明是你们行事不仔细,连个替身也辩识不出!” 元帅一味厉声斥责萧虎嗣,他却只是淡淡的将其中情形说了一遍,种种死里逃生只作等闲。 元帅见他毫不将自己放在眼只,只得瞪着眼作罢,最末道:“我国战事才歇,不可能再战。何况就算是全盛时期也不是成国对手。此番必然要放低姿态求和赔款,只要不割地便是好的了……” 萧虎嗣心中一动,问道:“可会将曹太后手书送给摄政王?” 元帅哼了一声:“自然不会!此番无论如何,我国都已经担了不是,便就一力担着了。曹太后的把柄自是先扣着,日后他们两方相争,若是曹太后战了上风,主持了成国大局,这把柄自可拿出来,从她手上长久的得来好处!内斗是常事,通敌这罪名她恐怕还担不起!” 两人在书房密谈后一道入宫去面圣,元帅夫人在后宅听到消息却咬碎了银牙:“他怎么就活着回来了!” 身边的仆妇悄悄献计:“夫人,成国现在向我国问罪,不知为表诚意,要不要将小将军绑了送去请罪呢?” 元帅夫人一怔,立即满面笑意:“替我着妆,我要去见长公主!” ** 时谨倚在床头,面沉似水。 一众人进出都轻手轻脚,胆颤心惊。 柳庭光正戴罪立功,撅着屁|股趴在张小桌子上提笔写字。 心中却叫苦连天:这算怎么回事?让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去回忆一个女人黏黏糊糊的言语,还要一字不差的书写下来?!这女人嘀嘀咕咕的话又多,谁能记得这般清楚? 柳庭光先前暗中投机取巧,以为摄政王横竖是昏睡着没听着的,他就算多写一句,少写一句,那也不碍事。 谁知道他才写了三页,摄政王令人取走一看,抬手便指着其中一句道:“她说的是‘当时我身无分文,不想饿肚子,做的事也就不怎么体面啦’,你写的这是什么?‘当时我做事不讲究’?!” 摄政王抬手就把纸扔到他面上,柳庭光现在还记得自己被他阴鸷的目光盯得全身都如在冰水里泡过一般。 这还不算完,摄政王还命人将他拖出去打了十大板子,再拖回来继续写! 那帮小的们看这情形,一点不敢放水,抽得他现在还坐不得椅子,只能跪在椅子上撅着屁|股写字!一个字一个字的从脑子里往外扣,简直要上吊的心都有了!早知如此,她要进来说情话,他就该立即冲出去十丈远才是! ** 檀心用手托着一叠纸送到时谨面前:“殿下,柳统领先写好了十张呈上来。” 时谨阴着脸,伸手拿过。 他当时并没将她的话听得完整分明,然而听得的抽一两句随便核对一下,也够吓唬柳庭光的了,那天指了一句出来,柳庭光的眼神都快绝望了。该,让他不上心,连个人都看不住! 时谨低垂了眉眼,咬牙切齿去看纸上的字,看了一会儿,心里的怒气稍散,渐渐的竟又有些地方勾得他露出笑意。他心中一怔,暗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喜怒竟如此变幻莫测! 檀心偷眼看他,见他怔神,不由低声试探道:“殿下,御医说您还劳不得神呢,不如由婢子来替您读?您就闭着眼随便听听,可别费了神。” 时谨抬手将这叠纸一扔:“念。” 檀心露出个欣喜的笑容来,觉得这所谓的“融姑娘说过的话”其实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要紧。 她一张一张的把纸捡起来理平整,轻声的读了起来。她的声音温柔,平和清淡,实在悦耳。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摄政王的母妃丽贵妃就喜欢让她读书来听,说她读来令人听着舒适。 “王爷……我得谢谢你,还记得我们在离城第一次见面……” 才读了第一句,时谨便道:“停。” 檀心一怔,抬眼不明所以的望着时谨。 时谨面无表情:“放下,出去。” 她放下纸,垂着头起身,在一边福了一下:“婢子告退。” 说着脚步稍快的走了出去,眼中已是暗暗噙了泪花。 时谨拿起纸张,微微蹙起了眉头:由别人来念,不是那个声音,不是那个语调,听着便全身不适,他这是怎么了?   ☆、第76章 两地 柳庭光绞尽脑汁,拼拼凑凑的回忆,想他一个冷峻青年,头发都快秃了。 最末无法,出门去抱了两坛酒,包了两块卤肉、一只烧鸡,偷偷摸摸的去找影一。 影一令其余几名影卫轮值,好容易出来歇息一阵的功夫就被柳庭光揪住了。 “世兄累了吧,快来喝杯酒解解乏。” 影一绞帕子擦了把脸,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酒就免了,我们是沾不得酒的。” 柳庭光有些尴尬,想起来他们许多时候都要隐匿起来,身上如果有酒味确实不妥。 “影一”是个代号,无名无姓。然而柳庭光时常在时谨面前行走,也与影一有几分熟悉了,不知如何称呼,只好以“世兄”代之。 他讪讪的把卤肉和烧鸡往前面推了推:“……那用些小菜。” 影一笑了笑,坐到桌前扶起筷子吃了起来。 吃得半饱才擦了擦嘴:“说吧,什么事?” 柳庭光颇有些难堪:“这个,世兄也知道,殿下让我将融姑娘说过的话都一一抄录下来,半个字也不许错。这个,我哪能记得这般清楚?很是犯难。世兄当日也是在一旁听着的,不如帮兄弟看看,有记得的就填补填补……。” 实际上,柳庭光憋了这许久才来找他帮忙,影一还颇为诧异!寻思着时谨不过是要折一折柳庭光的傲气,如今火候也差不多了。便笑着接过柳庭光递过来的一叠纸张,上下扫了两眼,伸出手去。 柳庭光一愣之下回过神来,连忙去端了笔墨过来,润了笔递给影一。 影一提起笔就写,毫无滞涩。 柳庭光看得大奇,不由起身站到他身后低头观看。 就见影一一支笔尖不停,在他原有的底稿上添添减减,删删改改。 他越改动,这些词句就像拨开了迷雾,越来越与柳庭光记忆中相符。 柳庭光抽了口冷气:“世兄,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影一侧头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记住旁人说过的话,原本就是我们应有之能,凡事需处处留心。我这还不算什么,上一代“影一”数年后还能记起当年见过之人的衣着佩饰,那才叫本事。” 柳庭光一凛,反应过来,明明有影一这样可毫不费劲回忆抄写的人在,摄政王却仍让他来做,除了是对这次没看好人的惩罚外,分明也是对他更深一层的不满和警告,他若还想为摄政王所用,就必需彻底改正。想到这里他不免出了一层冷汗,认真的对着影一一揖:“我往日行事粗疏了,日后还望世兄不吝提点。” 一日后柳庭光呈上了一字不错的抄录册,时谨刚喝完汤药,精神似有些不振,只指了指桌案:“放着吧。” 柳庭光应是,将册子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退了出去。 要退至门口时,时谨似不经意的道:“往后好好做事,不要多嘴,更不要自以为是。” 柳庭光头压得更低了:“是。” 时谨用指节抵着额侧,望着案上的书册。 所谓两清,不过是她自说自话罢了,他可没同意。是他的人,他自然要护着,专程来搭救她,她却这般不领情,居然和人跑了! 萧虎嗣有那一点比得过他?时谨暗中又有些咬牙。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能要了。 虽然她是有点特别,但也不过是个小丫头,不算国色天香,不算妖娆妩媚,竟然能乱他的心境。想来是折腾柳庭光,把他自己也折腾了,往后不看就好了。 他低声道:“拿走。” 侍立在一边的檀心双目晶亮,抿着唇一笑:“是——。” 说着她走上前去,拿了走到另一间屋子,随手塞到了书架的最边角处。烧了倒是无用,殿下若想要再看,让柳庭光再抄录一份也不费事,一番折腾反倒会让殿下印象更深。 将它放在这样偶尔能看到的地方,渐渐的忽视就好。 ** 金壁辉煌的宫室中,香烟袅袅。 数名宫人手中捧着皮子排排站立,曹太后戴着护甲的指头随意点了几处:“这几张白的镶件披风,多出来的做个手笼……” 女官闻言曲膝道:“是。” 正说着,就有个宫人缓步走了进来,看了曹太后一眼。 曹太后不动声色,又选了张灰色的皮子:“这个好,水光滑亮的,一点杂色也没有,做个背心吧。” 闲闲的吩咐几句,才让人退下。 这时宫人才走上前来道:“太后娘娘,荣恩公世子爷已在偏殿等候。” 曹太后闻言微微颔首,扶着宫人的手去了暖阁,让人去把荣恩公世子爷请来暖阁。 荣恩公世子爷便是曹太后和小曹氏一母同胞的兄长。 如今爵位还在老国公身上,所以他虽不年轻了,但还是世子爷。 他生得很清瘦,肤色略黑,双目凹陷,精光湛湛如鹰隼,下巴略向外勾出。 他走进暖阁朝曹太后行了一礼。 曹太后向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掩了门鱼贯而出,另有心腹宫人在门外守着。 曹太后低唤了一声:“哥哥,怎么样了?” 曹培脸色难看的摇了摇头:“他醒了。” 曹太后一时无语,指头狠揪了炕沿的流苏一把。半晌才道:“……可处理干净了?” 曹培点头:“拿给那县令的看腰牌还是先帝时期江南提督病逝后朝廷回收销毁时被有心扣下的,这县令被唬住,根本无心细辨。与事的一众人被禁卫追逐无法脱身,臣索性都处理了,太后安心,已掐了线,无从追查,并没落下证据。” 曹太后冷冷一笑:“哥哥,你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那里需要什么证据,心里认定是你,那便是你了。他只是一直未向我们母子出手而已。” 曹培顿了顿,迟疑道:“娘娘,摄政王如果想要这皇位,易如反掌。然而他却从未……娘娘何不安心等候,等皇上大了,许是摄政王当真会还政于皇上。便是不还,到时皇上年纪正好担得起事,又终归是正统,总比如今草率行事要好。” 太后声音尖锐起来:“哥哥此言差矣!他怎么会还?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怎么会还?如今先帝留下的老臣还有支持正统的,但越等下去,一切握在他手中,他便越坚不可摧!如此关乎身家性命,无上尊荣的位置,怎么能等着别人来施舍?” “明明哀家是太后,儿子是皇帝!手下却连数十个顶尖好手都网罗不到,动作稍大就会被他发觉,只得向他国借人!难得大好的机会,这回伏击他的十数人若中用一些,岂还会让他醒来?稍有些本事的都归伏于他,我们竟无人可用,这还是太后,是皇上吗?” 曹培任曹太后发泄了一通,这才另提一事:“下臣听臣母说,妩儿被人掳了,臣母着急上火的……” 曹太后伸手一拍案几,咬牙切齿:“原先哀家就说过,再关她们一阵子,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偏偏母亲要明里暗里给融家递话,融家也是自作聪明,真将人接了出来,如今成天是非不断,尽惹些麻烦!” 曹培知道她接连失手,暴躁难抑:“臣母年纪大了,又确实心疼外孙女儿……”他原先一直在外,从没见过这个外甥女,只知母亲喜欢得紧。 曹太后捏了捏眉心,语气低落下来:“哀家会让人暗中留意。”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曹培却心中翻涌:早不该被荣华迷了眼,越陷越深。 ** 融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融妩失踪,融语淮也失踪了。 因摄政王令人传话,融家甚至不能大张声势的寻找。 不说融妩是拴着小曹氏的缰绳,是太后的侄女。融语淮可是融家的长房嫡孙! 融家老太太嘴上不说,实际上几房之中她最疼爱这个嫡长孙,这事一出来,她一惯强健的身子一下就躺下了。 反倒是大曹氏和小曹氏二人反应有些出奇。 小曹氏安安静静的不见着急,大曹氏本来病得神智不清,这下子反倒清醒起来,每日套了车外出,不让明目张胆的找,她就悄悄的去求人私下找。 柴嬷嬷私下对小曹氏禀报:“夫人,那边又出去了。” 小曹氏哼笑了一声。 柴嬷嬷道:“别人遇着这样的事,只有病得更厉害的,她倒好,还清醒了。” 小曹氏拿了簪尾调胭脂,漫不经心道:“她是真病假病,还两说呢。” 柴嬷嬷反应过来:“失心疯……敢情她装的啊?” 她气愤了一阵,又搓了搓手道:“夫人,咱们要不要做做样子,找一找大姑娘啊?旁人瞧着咱们半点没动静,也不好看……” 小曹氏敲了敲簪子,抖掉上头的胭脂,插回到发间:“找什么?两兄妹一齐没了的,淮哥儿素来也不打眼,那根子就是在妩儿身上了。又有摄政王递了话来,这丫头,八成和摄政王扯上关系了,轮不到咱们操心。” 柴嬷嬷吃惊:“她,她真的……” 小曹氏叹口气:“也算她的造化吧,咱们的手是伸不到她身上了。只希望她能将摄政王攀紧些,日后有什么事也有人兜着。” ** 薛池并不知远在平城还有人在提及她,此时她正被萧府的几个小鬼头震住了。 这些小家伙都是军士遗孤,个个都会点手脚功夫。 薛池一大早的推开门,看见他们都在练武,薛池的那点女子防身术顿时被比成了渣渣。 薛池连忙冲了出去:“也教教我呀!” 萧虎嗣那水平对她来说太高了,高不可攀。但这些小孩子们练手,她跟着学一招半式的,正好呀!多学一分,日后就多一分安全系数不是? 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儿叫珠珠儿,她转过头来对着薛池笑:“姑姑要学?我听人说过成国女子喜欢秀美纤细,学了只怕要变得粗壮起来,而且很苦哦!” 这个……怎么会有女子不爱美呢!薛池也不可避免的迟疑了,但是来到古代以后她亟须安全感,又令她咬牙想学。 萧虎嗣从另一边月亮门外走进来:“她不学!” 薛池一怔。萧虎嗣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往外走:“去用朝食吧。” 薛池是起晚了,萧虎嗣已经练过一遍洗浴完毕,头发上都是洗浴过后的水汽。 薛池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道:“我,我还是学吧。” 萧虎嗣侧头看她:“他们学,是因为他们日后要讨生活,你又不用。” “我还是觉得学了武安心,不都说艺高人胆大么?” 萧虎嗣停住脚,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她不说话。 薛池被他看得不自在,她知道萧虎嗣的意思,他早说过要保护她的,重复的话他也不愿意再说。这其中代表了什么,她也有些明白。可是,能令她面红心跳,夜间会想起的人,还只有时谨一人呢。没感觉不能瞎黏糊不是? 她对萧虎嗣,更多的是觉得他虽然也危险,但不是对着她,接触久了反而觉得可靠;心理或许有点扭曲,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又很单纯。 既强大又单纯可靠,令人不自觉想依赖亲近。 “我总不能靠你一辈子。”她垂了眼。 萧虎嗣将她两只手都握了起来,低着头专注的看她:“为什么不能。” 薛池咬了咬唇,决定将话说明一些:“不是夫妻,也不是兄妹。什么人能靠一辈子?现在我们有缘聚在一处,总有另外的际遇会分开。” 他静静的看了她一阵,轻轻的说:“你将来如果愿意,可以做我的妻子。如果不愿意,我也做你的兄长,你在元国一日,我就护你一日。” 薛池怔忡。 萧虎嗣抬起手,用指背轻轻的触及她的脸颊。 两人深深的对视,萧虎嗣似受了蛊惑,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然而他凭着本|能,微微的俯下头去。他颜色微暗的唇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粉淡的唇。 薛池屏住呼吸,眼前突然闪现时谨上唇沾着鲜血,目如秋水,笑如春风的样子。她猛然将脸别到一边去。 萧虎嗣停住,慢慢的直起腰。 停了一会儿他才道:“我教你一套取巧的招式,不用练力气,不会变得粗壮的。” 薛池点了点头。 萧虎嗣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在前面:“走吧,朝食都要凉了。”   ☆、第77章 规则 时谨足足针炙服药月余,才算是恢复了健康,短时期内也以宁神静养为宜。 时谨将那糊涂县令革了职。在此期间见本县佐官刘县丞行事尚有可圈可点之处,时谨便指了刘县丞暂代县令之职,主理一县事务。 一行人这便启程返回平城。 檀心指挥着几个婢女收拾箱笼,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没带什么,但就地置办了不少,虽不值什么,摄政王用过的东西却不可随意弃置。 她偷眼看了看书架上的那本册子。 这书房是原县令用过的,上头原本就有不少书籍。时谨伤着了头,大多时候躺着让人给他奏事,批复亦是口述,并不曾用过几回书房,是以并未对上头原本的书籍进行处理,也一次都没有再看过那本册子。 檀心抿了抿唇,有意的将它遗漏在了书架上。 有丫环在外头喊道:“檀心姐姐,殿下要上车啦!” 檀心应了一声:“来啦!” 说着就捧了个装了墨条的匣子往外走:“刘县丞进的一匣子夜华墨,搁书架角落里险些忘了带,这密河一带呀,也就这个有些名气了。” 丫环们嘻嘻笑着称是。 檀心将匣子交给个小丫环,自己在马车边候着。见时谨果然负着手一边走近,一边同柳庭光说话。 待行到近前,檀心忙打起了车帘子,时谨上了车,她也跟了上去。 时谨正随意的屈膝坐着,檀心上去替他斟茶,抿了唇笑:“可算是离这地方了!” 檀心是时谨母妃丽贵妃身边用过的宫人。丽贵妃去得突然,当时只有这个小宫人在。后来时谨回宫,便将这小宫人要了过去,问过话后也就顺便留在了身边侍候。 时谨当时年纪也小,因念着母妃的几分情,连带着对檀心也爱屋及乌,寻常并不扫她的脸面。檀心在摄政王府比几个侍妾还有体面,瞧着时谨心情不错时也敢主动说上两句。 时谨听她这般一说,便扫了她一眼:“是呆腻味了。” “殿下您在此处受过伤,往后再别来此处才好呢!”这话倒是勾起了时谨的几分回忆。 正这时光线一黯,檀心探头看了一眼:“竟飘了朵乌云来,不会下雨吧?” 时谨心中一动:雨……。 眼前便浮现了那人被湿发沾着的脸庞。 那样大的雨,她小小的个子,咬着牙就背着他爬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看她咋咋呼呼的,以为她坚持不了,以为她会哭鼻子,谁知她硬是挺下来了。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指捏了捏眉心。 檀心忙道:“殿下可有不适?” 时谨摆摆手,不言语。 马车缓缓启动,行到了街头,突听得街头有一妇人扬着嗓子大喊:“狗蛋!狗蛋!死那去了?!” 时谨听得眉头锁了起来。 檀心用手掩着唇呵呵的笑:“殿下,您别嫌这名儿粗俗,婢子听说乡下地方都这样起名,贱名好养活。” 时谨冷眼看向她:“下去。” 檀心一怔,脸色变得煞白:“婢子该死,扰了殿下清静,这就下去。” 说着她就喊了声停车,要下车去,刚打起了帘子,就听时谨又道:“把那本册子拿来。” 檀心侧对着他,挽帘的手一下僵住了,她勉强笑道:“殿下说的什么册子呀?” 时谨眯了眯眼:“你不知?” 檀心咬了咬唇:“想,想起来了,这册子想是放书架上漏了没拿……婢子这就找人回去拿。” 时谨没有再出声。 檀心朝着他伏下|身,磕了个头,慢慢的退下车去。 等派人骑马返回去取了册子来,檀心呈给时谨,再不敢多说半句,只缩在一角,将自己当成个透明人。 时谨拿了册子,半晌才翻开来看,看了两页又把它倒扣在案上,面有怒色。 檀心眼观鼻,鼻观心,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摄政王了。这个永远光华夺目的人,什么时候这样容易发怒了? ** 东暖阁内,曹太后正握着小皇帝的手,笑着问话:“这么说,元国派了使臣来?怎么说的?” 小皇帝哼了一声:“居然说为首的关吉是十五年前与我国交战身亡将士的后代,因私仇欺上瞒下,伪密诏伏击摄政王叔,要乱我朝纲!简直荒谬!” 曹太后笑而不语,看着小皇帝义愤填膺的屋中走来走去,过了一阵才道:“皇上,他们说的什么话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皇上想怎么做。要战还是要和。” 小皇帝转过头看她,目光明亮:“我成国铁骑何惧一个小小元国,敢欺上门来,自然不能放过。” 曹太后笑叹:“战,自然是敢的。只是先帝在时曾说,成国如今威震四海,看着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一般,实际因多年征战,穷兵黩武,早已经亏空了国库。接下来二十年最好不要擅动兵马,保养民力,繁荣经济,方是长久之道。” 小皇帝一皱眉:“话是这样没错。但却不能因此束手束脚,一味退缩,失了大国气势。王叔告诉过朕,父皇驾崩,朕年幼继位,必有人向我国伸出爪牙来试探,此时必须毫不迟疑的斩断爪牙,否则他们便会以为新的当权者软弱可欺,步步逼近!” 曹太后眼角微跳,仍然维持慈爱的笑容:“你才是皇上,何必事事都听从摄政王?” 小皇帝诧异:“王叔说的有道理,朕为何不听?为反驳而反驳何其愚蠢。何况父皇曾对朕说,让朕十五岁前听从学习于王叔,父皇总是对的。” 曹太后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垂着眼遮住眼中情绪。 正这时便听有宫人来报:“摄政王殿下已在城外十里处。” 小皇帝先是一喜:“总算回来了,有王叔拿主意便好。”随即又想起对摄政王的一股天然畏惧来,不免兴奋之情稍减,迟疑的道:“……朕,还是去迎一迎吧……。” 曹太后笑盈盈的:“好,好,王叔一番奔波,也辛苦了,皇上该好好多谢王叔。” ** 摄政王回朝第二日,就下令镇北军整兵备马,准备开战。 消息被快马传回元国,元国上下哗然。 不说上头君臣连夜议事,就连薛池都感觉到紧张气氛了。 首先那些个孩子们就紧张兮兮的看着她。薛池该应幸,成国与元国一战最近是在十五年前,这些孩子不过十岁,对成国倒也没有刻骨的仇恨,要不然现在她可能会被人用眼针扎成刺猬。 看来……她不以为自己是成国人,但她身上始终还是被打上了成国的铬印啊。 好长时间珠珠儿才悄悄的来问:“姑姑,你们成国,真的要打咱们元国吗?” 薛池挑眉:“我怎么知道啊,我就是小老百姓啊,管他什么成国元国,平民百姓总不愿意打仗的。” 珠珠儿闻言舒了口气:“就是,打仗了吃什么喝什么?我爹当时去打夷族,我家田地没人种,都荒啦!要不是萧将军收养我们,我早饿死了。”说着她神情有点黯然。 另一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叫草根的,也呸了一口:“不管是咱们打夷族,还是成国打咱们,都不应该!好好种地不行吗?” 另一个小些的孩子怯怯的说:“种地,不也吃不饱吗?就因为要抢好一点的地,才去打夷族的。” 大家都沉默了,因为他们发现自己也并不是正义的,可是大声说出我情愿饿肚子也不去抢别人这样的话,谁也做不到。 薛池默然,闲聊中她也了解,元国现在主种小麦,但可能是品种未像现代那样经过优化,亩产不高。 这些朝廷官员真应该将精力放在择良种、定向培育上头,光想着战争了。 萧虎嗣在朝中呆到很晚。皇帝视他为一把利刃,上回长公主居然进言,要将萧虎嗣绑了送到成国请罪,被皇帝怒斥一通。此番皇帝更是询问萧虎嗣对此一战可有胜算。萧虎嗣只能默然,兵力相当他自是不惧,可以如今的条件与成国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等他回来时,看到薛池窗内还点着灯,不由走过去扣了扣窗子。 薛池立即推开了窗,手中还拿着卷书。 萧虎嗣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道:“这些日子忙,闷着你了。我让草根和珠珠陪你四处去走动游玩,他们虽然小,但很机灵,身手也很好,可以保护你。” 薛池大喜,她和萧虎嗣这一路游回元国,路上心都野了,再让她重新关起来真是难受。偏偏如今也没她什么事,到了年底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想买几间铺子宅子都没有出让的。 萧虎嗣这提议正得她心,虽然现在已经入了冬,天气寒冷,但总比在屋里闷着好呀。 第二日起珠珠儿和草根就奉命陪着她出门去玩啦。 毕竟是孩子,平常装得跟小大人一般,真要玩起来比薛池疯多了。 三人先还在城内,渐渐的越玩越远,渐渐的出了城去。 虽然说成国兵马调动,让元国上下心慌,但大家都知道,要打也就是明年开春后的事了,天寒地冻,再下场雪,人能穿厚实点,马也受不了啊。因此虽紧张,到底也没影响到日常生活。 只是她们离城越远,三五不时便见到有衣衫褴褛乞讨的人。 成国不是没有乞丐,但在国都平城附近是绝对没有的,就是其他郡县也绝没有这么频繁的见到。 珠珠儿叹了口气:“等明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要更惨呢。” 薛池不说圣母,但任何一个有良善之心的人见到这情形,也不免同情。等她回了屋子,便找了纸笔来,画了张玉米的图案出来。不管怎么说,略尽点力吧,玉米产量比小麦高些,也能稍微缓解下粮食的紧缺问题了。 萧虎嗣从不作画,家中也就并无颜料,薛池预备找到颜料上了色再交给萧虎嗣。 但在她画成之前,元国朝廷已经作出了决定,派出了巧舌如簧的能臣去成国游说,争取赔款请罪,止兵戈战乱,可以预见赔偿的银两不在小数。 若说为了替曹太后帮手,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元国值不值。这其中却是另有考量,若说是真心诚意的帮曹太后,那是笑话。起意也不过是试探一二,乱成国内政,给自己创造可趁之机罢了。此番赔偿,来日也是想着要从曹太后手上收回来的,甚至曹太后已经暗里补贴了过来也未可知。 薛池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番明里暗里的缘由,只是听人议论着双方在割地与否上的拉锯战。最终元国的赔款翻了个倍,才算把此事落定。 薛池听到消息也松了口气,不打仗就好。此时她是万万没想到此事和她能扯得上关系的。 于是,在一天清晨,窗外飘起了小雪,萧虎嗣一大早被召进了宫,她还裹在被子中暖烘烘的睡懒觉。 突而门外一阵轰响,薛池还在揉眼睛呢,就听得珠珠儿几个在外头喊叫:“你们干什么?知!道这是萧将军府吗?” “住手,不许进去!” 一阵兵器相交的声响,薛池都给吓清醒了,立即起身穿衣服,刚套上了夹袄,她的房门就被啪的一声推开了。 一队着甲持刀的士兵冲了进来,寒光湛湛的刀光把薛池僵在了当场。 就见一个宦官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笑着对薛池道:“姑娘莫怕。我等是来请姑娘跟随使臣,一道前往成国。” 薛池懵了:“我?去成国?” 宦官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她:“萧将军带回来的女子,十八岁上下,中等个儿,大眼睛,头发较一般女子短,姓薛名池,是姑娘没错吧?成国摄政王殿下指名让把姑娘送回去呢。”   ☆、第78章 重逢 姚千却事前得了叮嘱,此时非但没让人收起武器,反而命令道:“备箭!” 众人一阵动作,纷纷取下了背上负的弓,搭上箭直直的对着萧虎嗣。 姚千再不用旁人喊话,自己驱马上前两步沉声道:“萧将军,还请止步,否则莫怪末将不客气了!” 萧虎嗣一直冲到了队伍跟前才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一柄长刀瞬间就往队伍中劈来。 众人再无迟疑,手上弦一松,乱箭纷射。 萧虎嗣有如一头野兽般敏捷灵活的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借着旁人的遮挡纷纷避过箭枝。 姚千非常恼火,大喝一声:“结阵!” 一队士兵立即将呈圆形萧虎嗣围了起来,前排执盾,后排执弓。 “放!” 箭羽齐齐向着中间毫无遮挡的萧虎嗣射去,他长刀一旋便将箭羽击落。 薛池看得大惊,这样下去,萧虎嗣被射中只是迟早的事。 虽然他武功高强,在众人的围攻下可脱身,但不代表他可以正面以一人之力击倒这许多士兵。他总是会力竭的,无法一直这样防御自己周身每一处角落。 薛池立即要下车,阿福却扑上来紧紧的抱住了她的腰。 薛池大喝:“你放手!” 阿福喊道:“婢子的任务就是看好姑娘,姑娘要跟萧将军走的话,先杀了婢子好了!” 薛池着急:“我只是去劝他回去!” 阿福死死的抱住不肯撒手。薛池因在萧虎嗣处学了些简单招式,此时心一横,抬手就往阿福颈后一切,直把她击晕了过去。 但谁知她刚一下车,就有两名士兵执长矛拦着她:“请姑娘回车上去。” 薛池索性两手围在嘴上做个喇叭,大声喊了起来:“长安哥,你回去吧,我无妨的!” 萧虎嗣猛然一抬头看她,眼中血气翻涌,看得薛池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这段时日以来,萧虎嗣在她面前气息和顺了不少,她倒是忘了初见时他满身勃发的杀意。 姚千趁此机会喝了一声:“收!” 就见一圈长矛从盾牌的间隙后击出,一齐落到萧虎嗣身上,交织成张密网架在萧虎嗣肩头,齐齐往下压去。 众人合力,重逾千斤,要将萧虎嗣压得跪倒在地。 然而萧虎嗣硬挺着站得笔直,连膝盖也不曾弯一下,只直直的望着薛池。 为首的使臣是元国中书侍郎赵章,此时赵侍郎见萧虎嗣已经被控制住,这才缓步走过来相劝:“萧将军这是何苦。” 萧虎嗣看他一眼:“我只是要护着她罢了。” 赵侍郎声音略低,并不让所有人听见:“成国摄政王递了话来,要好生伺候,显见得薛姑娘此番去并非是吃苦的。” 萧虎嗣看向薛池:“我只知道她自己不想回去。” 薛池一怔,心中又羞愧,又内疚。她一见事不可为,很快就妥协了。却没想到有人在为她的意愿坚持。 赵侍郎相劝:“萧将应该也察觉到了陛下的一片爱护之意,怎好为一女子辜负陛下的心意!” 萧虎嗣一声不吭,再不言语。 薛池叹了口气,对前头拦着她的两个士兵道:“他已经被制住了,你们放我过去,我只同他说几句话。” 这两士兵往姚千看了一眼,见他点头,方才收起兵器。 薛池便朝萧虎嗣走近了些,低声对他道:“长安哥,我多谢你一片心意。” 萧虎嗣没有说话,只抿紧了唇。 薛池道:“其实我如今,也想回成国了。” 不止萧虎嗣,连一边的赵侍郎和姚千都露出惊异的神色。 “当时一时冲动跑出来了,出来后,却还是惦念着家乡。平城山好水好又繁华,我回去也没什么不好的。摄政王他让我回去,总也不会害了我,少许不如意……我也想通了。” 萧虎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目光里露出些悲伤。 薛池像心被人掐了一把似的。她说这些话,大半都是好让萧虎嗣安心放手的,但她也确实没有什么抗争到死的念头。看到萧虎嗣这样一个愿意抗争的人被她伤了,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一般。 她低下头去,从荷包里翻出一张画纸来,伸手向萧虎嗣递过去:“这里画的是一种粮食,我知道海外国家是有的,种植这种作物,收产会比麦子强上许多,也适合旱地生长。元国不临海,但也可花银钱委托其他出海商人寻得此物回来种植。” 萧虎嗣伸不出手来,一边赵侍郎却一把抢过了纸道,激动的问:“姑娘此言当真?” 薛池只道:“也只是听说罢了。” 赵侍郎兴奋之情稍减,然而还是宝贝的将纸张叠好收起,不管怎么说,也只是花银两试一试,若是真的高产又适合日常食用,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萧虎嗣定定的看着薛池,突然道:“我知道了,你方才是说来宽我心的。是我无能,倒让你费心了。你放心,我现在虽带不走你,但我会想到办法,让他愿意放了你。” 薛池一怔,顿生无力之感:“你好好的做你的将军……” 话未说完,萧虎嗣已经抬手一拨,将肩头架着的长矛震落。 姚千顿时戒备起来,又要发出指令,却见萧虎嗣转过了身去。 原本皇帝就暗示不可伤了萧虎嗣,姚千自不会押着他不放,连忙挥手,士兵们便让开了一条路,萧虎嗣走到坐骑旁边翻身而上,回过头来看了薛池一眼:“你且等着。”说着一扯缰绳,扭转马头飞驰而去。 姚千舒了口气,然而接下来的一路他仍是提防着,尤其夜间多派了人值夜,怕萧虎嗣杀个回马枪。还好再无情况,一路顺利的入了成国国境。 薛池入了平城,立刻有融伯府的车辆事前得了吩咐,赶到宫门口接了她。她与元国使臣便在宫门前分别,自回了融家去。 薛池一时摸不清这是个怎么样的安排,然而车马劳顿,也无心探究了,一路进了府去,回了自己熟悉的屋子。四个丫环青书、绛衣、重紫、叠翠都还在屋里眼中含泪的等着她。 薛池大为怪异,不由问道:“你们竟没拿着银子回家去?” 四人都哭了起来:“我们可没姑娘这般狠的心,自是要等姑娘回来的。”四人在薛池不见后,自然发现了荷包中的银票和身契。若说完全不想回归自|由身那也是假,若说她们担忧薛池那也是真真的。 且摄政王传话让一切照旧,她们自然就没敢生出异心来,照旧在这院中等着了。 薛池与她们闲话两句,问得融语淮三月前就已经回府了,据说回来的时候瘦得跟个纸片人似的,把老太太哭得不成样子。多的她们便也不知道了。 正这时信娘来了,她略有些激动的看着薛池,目光落在了她肩头。 薛池一看这架势,就知她还掂记着呢,一时心中哭笑不得。 信娘看了一阵才道:“莲夫人让姑娘好生歇息,歇好了再去见礼。” 薛池依言洗浴过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先去见老太太。 也不知融语淮说了些什么,老太太并没把融语淮一并被掳之事算在薛池身上,但她仍然是目光很复杂的看着薛池,言语里更多了几分刻意的亲近,几乎是有点小心了。薛池临走时她连着说她女孩儿家家的,该在穿戴上多用心思,不能如此朴素了,硬是塞了几套头面给她。 大曹氏照例是不见薛池的,几个婶娘对薛池比从前也热情了许多。薛池便明白这只怕有时谨一份原因在了。 待见了小曹氏,却见她并无多少变化,仍是笑着对她说:“养好了身子,回来了就好了。”是的,现在融家上下都坚持一种说法,说她是病了休养去了。 小曹氏旁的就不再多说,也不留她一道用膳,看着竟像是要疏淡了两人关系。 待薛池回了屋子,便见融语淮等在屋中,见她进来,不由站起身迎了两步。 薛池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他比原先被绑之时好了许多,想来是这三个月来给补回来了。 融语淮目露激动:“妹妹无事便好。”他虽然当时要死要活的不配合萧虎嗣,但回来后可是一句也没将事扯到薛池身上,就是当时被柳庭光问话时,他也只说薛池和他都是被挟持的,并不曾透露薛池上跳下窜的配合。 两人一同吃过苦,情份自然较以往不同了。薛池也是走近了笑盈盈的看他:“哥哥也好,我就放心了。” 两人各说了些离别后的事情,融语淮迟疑的道:“摄政王殿下和妹妹……” 他原先就听萧虎嗣说过薛池和时谨手拉手的,后头他被柳庭光押了,本吃了些苦,过得一段时日突然又被人从狱中放出,请医就药,十分宽待。他隐约听说摄政王醒了,当时心中便有几分信了。 薛池垂下眼去不吭声。 融语淮道:“妹妹,祖母和父亲是千肯万肯的,我却觉得,齐大非偶啊。你不在平城长大,许是不知,摄政王传言……”说到此处他有些尴尬,顿了一顿继续道:“听说他对女|色并不热衷,长年不归府中,前头王妃也是因他冷落而抑郁……” 薛池撇了撇嘴:“好哥哥,这是我做得了主的事儿吗?没见他都把我从元国弄回来了?我只求好吃好喝,别被关在院里,能多出来走动走动便好了。” 融语淮一想也是,这岂是她愿不愿意能作数的?原先她想着要撇清才是怪事呢! 两人这么一说,薛池也算有了心理准备很快会见到时谨,谁知一连十天半个月的并没有半点消息,倒叫她心里有点悬起来了,总有桩事没落定一般。 转眼到了年三十,宫中早传了旨意,让薛池入宫去赴宴。 薛池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棉袄棉裙,外头披了件连帽的银鼠皮斗篷,坐着车子入了宫。 宫中还如以往一般繁华热闹,命妇们在殿中等着向太后磕头,见薛池进殿,不约而同的停下话语,转头向她看来——有消息渠道的,都嗅着点味啦。 薛池便见人人都朝她露出个友善的笑脸来,差点没受宠若惊:从前众人待她也算客气,倒没这种程度。 宫人将她先请进暖阁去和太后说话,太后一见薛池,忙伸出手去:“快来让哀家看看——到底是生了场大病,可怜见的,清减多了!” 旁边几个凑趣的贵妇都笑着称是,又道:“太后娘娘也别太担忧了,她们这花一样的年纪,好生养着,没几日就养回来了。” 太后拉着薛池的手,喜爱不够似的:“哀家这许多侄女里头,哀家独独最喜欢她,虽不够文气,但天生就落落大方,极合哀家眼缘的。” 众人忙捧着道:“可不是么,人与人之间,就要个眼缘。”一时众人纷纷说起谁和谁投了眼缘,一见如故之类的例子来。 太后留了她一阵才道:“好孩子,你去和皇上说说话,他许久不见你,惦记着呢。” 薛池应了声是,由宫人引着往外走去。宫人引着她从长春宫往太和殿去。走到一半,宫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薛池也是脚步一顿,抬眼看去,便见路边的八角亭内几人正在围炉而坐,品茶议事。其中一人侧对路边而坐,斗篷上滚的白毛边衬在他脸侧,更显俊美绝伦。 薛池上前去捅了捅前头的宫人,小声道:“悄悄儿走过去便是了。” 话刚说完,便见那人侧头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他站起身来冲身边几人说了几句,那几人便拱手一揖,从另一边退走。 他这才慢慢的向薛池走来,对着宫人做了个手势。 宫人得了命令,理也不敢理薛池,匆忙的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时谨面上淡淡的带着笑,望了薛池一阵,方才开口:“元国,好玩么?” 薛池看他一眼,倒也不如从前那般惧怕了,两人共历过生死,再说他把她弄回来,总不至于是要弄死她的是吧,而且萧虎嗣的事还梗在她心头,让她有点儿唾弃自己的妥协:“还好。” 时谨看她不慌不忙,回答得正儿八经,简直要气笑了:“本王早知你有胆色,却不知你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薛池一撇脸:“殿下误会了,臣女胆小得很。” “是吗?本王昏迷不醒,你就敢撇下本王走了,这还算胆小?” 薛池低下头盯着鞋尖:“臣女又不是大夫,无需守着殿下。也没犯过律法,自然那里都去得。”   ☆、第79章 心悦 时谨面色一僵,从牙缝里发出点凉凉的声音:“不算什么?你既然如此不看重,是否也随意和旁人做过?例如萧虎嗣……” “胡说!长安哥才不会强迫我!” 长安哥?时谨心中的火苗越来越盛,烧得他难以自制,烧得他怒意勃发,这是种全然陌生的情绪,竟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了,他只能凭着股冲动俯下了身,一边捏着她的下巴使她仰脸,一边侧着头吻住了她。 又来这招,薛池气得要命,抬手就去推他。时谨另一手却紧紧的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得与他密丝合缝,两脚不得不掂起。 薛池感觉他含住了她的下唇,力道微大的吮吸,让她有点疼痛感,在她挣扎之间他的舌头又趁机侵入与她的舌头交缠。 他的每一个碰触都让她有触电般的感觉,从口腔开始,酥麻渐渐的扩散,漫延到耳根,到头皮,她整个人都开始无法思考。 她的电流也传给了时谨,这是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有点舒适,有点甘甜,有点混乱,有点迫切,想要得更多,想贴得更近,想融在一起。 她推拒的力量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并且越来越弱。 等时谨停止了这种亲呢他也没有松开她,只是与她鼻尖贴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眼睑低垂似闭非闭,他低低的声音不如平时的冰冷清澈,像被酿成了酒,低低醇醇:“池儿……这样,也是我强迫的?” 薛池一惊,发觉自己居然双手搂住了他的颈项,恼差成怒之下她根本没来得及思考,扬手往他头上一推,不意间指头插|进了他的发丝,一推一带之间将他青丝从束好的发冠中扯下,痛得时谨轻嘶一声。更糟糕的是她腕上手镯上镶的宝石棱角,一下在他左脸近眼角处划出一道寸长的红痕,仔细去看都破了油皮了。 时谨抬手摸了摸眼角,虽没松开她的腰,脊背却已经挺直了,头部与她保持了一个距离,面色铁青的盯着她看。 薛池这时开始知道害怕了,拿眼偷瞄着他:“抱,抱歉……”伶牙利齿都被他吞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时谨缓慢的松开了她,薛池立刻一跳三米远,不期然发现时谨面色又难看了些。 他吸了几口气,渐渐的平静下来,转身往亭中走去:“来。” 薛池是觉得他不会真对自己怎么样,女人是有第六感的,总是你让一步我就进一步,所以她才敢和他顶嘴。可这不包括抓他头发和给他破相啊! 因此她心虚,她气短,她小命看得可要紧的呢,听到他召唤也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走入亭中了。 时谨在亭中坐下,斜斜的挑了她一眼,见她一副胆小小媳妇的样子,不由心中又一软,声音都平和了些:“替我重新梳头。” 薛池哦了一声,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并不推辞,站到时谨身后替他拔了发簪、取下了发冠放到桌上,又拿出荷包里的一把玉质小梳出来开始替他梳发。 时谨的青丝如瀑,竟比薛池的头发还长些,她握在手中触感冰滑,几乎握不住。 这把小梳子用的是碧莹莹的玉石,雕着繁复的花纹,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与其说它的功用是梳头,不如说它的功用是插在头上做装饰。薛池拿着它可以想象用得不大顺手,她又是个不擅梳头的,左梳右拢的没法梳得齐整。 时谨只觉头皮被她扯得生疼,眉心跳了跳,忍耐的没有出声,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她这样宽容。 薛池勉强给他在头顶束成髻,用发冠拢住,再用发簪固定好,发面并不平滑,薛池心虚的看了看,垂着眼走到一边。 时谨一拉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坐到他膝上,沉沉的看着她,另一手抬起若无其事的擦了擦脸侧的伤痕。 薛池本来还要挣扎站起来呢,直接发脾气了:“好啦!还给你好了吧?加倍还!”她说着就将手腕往脸颊上去擦,眼看她去势颇猛,镯子就要重重的挂在脸上。 时谨心中一跳,已经眼疾手快的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皱眉咬牙道:“你脾气倒比我还大!”他就没见过这样不在乎容貌、这样对自己下得了手的女子! 薛池自暴自弃了:“还不是你逼的啊?你以势压人,让我敢怒不敢言,怨气累积自然面目可憎脾气恶劣!” “好,今日就让你言。” 薛池看他一眼,见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嘟囔道:“说过份了你又要治我的罪。” “今日不以你言论治罪。” 薛池偷瞄了他好几眼,见他果然十分平静,颇为可信的样子。心道有机会说,为什么不说?你不说出来,人家怎么知道呢?就是没有大用,经过你再三强调,对方总也有所顾虑的。何况奉旨倒苦水,何乐而不为? 她清了清嗓子:“首先,我们每一次,嗯,这个亲近,都不是我愿意的。你占了体力优势,让我没法反抗。” 时谨点点头,不置可否。 “其次,你位高权重,天生颇具威仪,一见我有反对之意,就用眼神威吓我,让我有苦难言,这绝对不平等,我就跟你身边的婢女一般,战战兢兢的,长期下去恐怕未老先衰!” “再次,我早说过了,我不做妾,不做填房,这两条你都犯了。综上所述,若你不以权势地位压人,我自然是离你远远的,如今被你扣着,怎么能没怨言?” 时谨点点头:“都说完了?” 薛池巴巴的看着他:“嗯。” 时谨忽而淡淡的一笑:“首先,每次亲近,你面如桃花,眼泛秋波,似乎也颇为投入?” 薛池面上微红,该死的就有化学反应怎么办呢?她吱吱唔唔的说不出话来。 “其次,以我的身份地位,从不需威吓,直接治罪便是。可你失仪之处不少,我何曾治过你的罪?说到战战兢兢如奴如婢,你真该好好看一看我身边的婢女行事,你以为婢女可以坐在我膝上大放厥词?” 薛池一听,也有些道理啊,他确实没有动过真格的嘛,也给了她不少优待,他还救过她呢!但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再次,你不想为妾,我能明白。如今我既是当真看中了你,自然是娶你为妻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薛池一怔,便觉心中有瓶汽水被大力摇晃了一般,汽泡瞬时蒸腾翻涌着要往上窜,冲得她薰薰然的。 时谨伸手捧住了她的脸,让她与他对视:“至于填房,池儿,你要知道,多的是小姑娘要予我做填房呢。往事不可逆,你不可有意在此处刁难,明白吗?” 薛池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她之所以不想做填房,是因为她父母的缘故。那两人离异后各自重组家庭,弃她于不顾。她继母偶尔跟着回老家时,对着乡里乡亲也总要感叹“后娘难为”,对薛池也要说:“不是我不管你,你将来做人后妈就知道了,管得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还是让你奶奶带着你吧。” 薛池因此留了个心结:我才不要做人后妈! 可此刻事到临头,被时谨这样捧着脸望入眼中,已经完全无法理智的思考,只能面色微红、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 时谨看她这样子,心中也是喜爱。他亦是思考了许久,发现总挂念着她,索性顺从了自己,将她重新弄回到自己身边来。只不过对于她和萧虎嗣私奔一事,心中总有些介意,才没在她一回来便相见。 今日在宫中遇到,种种顾虑竟都不翼而飞,不知不觉的便许下诺来。见她此时娇软可爱,顺从的倚在他怀中,这样面带喜悦的看他,他心中前所未有的一片愉悦、柔软,好像她此刻说什么他都愿意。 他便低低的道:“池儿,我心悦你。”说出来才惊觉,原来如此!原来他种种的不对劲都是因为这个!原来真有这种让人喜,让人怒,让人难耐的情感。 薛池的眼睛发亮,抬手搂住了他的颈项,慢慢的凑上唇去。 时谨亦是一低头,缠缠绵绵的与她亲吻起来。他的手,在她脊背上轻抚,慢慢的不满足,一路移到前头。 薛池惊觉,连忙推开了他:“这可是宫中!” 时谨轻笑,抬手帮她整了整衣裳,低头附到她耳边:“我会遣人到融府去提亲。” 薛池美得冒泡,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就十几分钟之前两人还跟斗鸡一样呢。但她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自己一直都挺喜欢他的,只是心有不甘,今日被他这样一说开,那种强行压抑的喜爱之情就反弹得厉害。 时谨把她往怀中搂了搂,真恨不能就装荷包里带着,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要与太后太亲近。” 薛池抬眼看他,点点头。 她这么乖的样子让时谨又稀罕的捧着亲了一阵,两人这才分开。 薛池往前走了一段,发现先前那宫人居然在路口等她。见她过来便继续在前头带路,只不停的拿眼看她。 薛池清咳一声:“怎么了?” 小宫人迟疑了半晌,终于从袖里拿出面小镜子递给她。薛池拿着照了照,发现时谨下口挺狠,先前那么用力吮她的嘴唇,现在都红肿了,一看就属于有情况、不正常! 当下忙蹲下,握了地上一捧雪来敷了唇,勉强对付过去。 到了夜间宴上,时谨也没好太多,被许多人行注目礼。 也只太后能问:“摄政王这脸上怎么伤了?” 时谨似笑非笑的扫过一眼,薛池忙低下了头。 他声音里带着浅浅笑意:“被只野猫挠了。” 太后哦了一声:“看来得让宫人留心,清理清理这些无主的猫儿了。” 摄政王便道:“无妨事,这只猫儿如今有主了。”他含笑看着薛池低埋的头,心道世间竟有此种滋味,让人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忍不住愉悦。 太后也跟着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有主了?那便好。”   ☆、第80章 身份 薛池一见这小丫头有点眼熟,原来是时谨还假扮茶馆东家时用过的,便同在宫门处候着自己的丫环、车夫叮嘱几句,让赶着车跟着她走便是。 自己随着那小丫头的指引上了另一辆黑漆描金马车。 马车内空无一人,小丫头低声道:“殿下请您等候片刻。” 薛池哦了一声,小丫头掩了厚棉帘子退了出去。 车内十分宽阔,下头垫着虎皮,一角有张固定的小几,车壁上看得出有几处小推拉门,想是里头是壁橱。 薛池见车窗上悬着盏琉璃灯,淡黄色的琉璃上非常精致的雕着幅诸美赏梅图,梅花疏淡错落,树下美人穿着连帽斗篷,体态风流,或抬手遥指,或掂花低笑,十分生动。 薛池忍不住取下来看了一阵,虽然说受工艺限制,免不了有点汽泡什么的,颜色也不大均称,但是都借用图案非常完美的遮掩了这些细微瑕疵,汽泡就像天空偶尔飘落的雪花,或浓或淡的颜色更显自然起伏。 薛池看了好一阵,时谨上车的动静才让她移开目光。 他带着身寒意从身后搂住了她:“你喜欢?” 薛池把灯笼重新挂上去:“挺精致好看的。” 时谨握着她的肩把她扳过来面对着他,一低头就吻了上去。 薛池唔了一声,一下没有坐稳向后倒去。 他只是用手垫着她的头不让磕到,却并不将她抱住,反而随着她倒下,将她压在车上垫着的虎皮上。 他在她耳边低语:“做什么一直看着我,嗯?” 薛池啐道:“你倒打一耙!” 时谨笑:“不错,我一直看着你,就想这样对你。” 薛池脸一下又红了,古人的含蓄呢?死那去了? 时谨用唇轻轻的碰碰她的耳廓:“下次不要挂耳坠。” 哎呀,这其中的意味让薛池脸烧得更红了:“就要挂!” 时谨没理她,从她的耳廓一直亲到颈项,薛池紧紧的攀住了他的肩,觉得自己像只快要爆炸的炮仗,浑身上下都紧绷激动得不得了,他再多碰一下她就要炸开了似的。 她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抵抗他:“不,不能……” 时谨停住,将头伏在她颈窝,慢慢的平复呼吸。他亦不知为何会这样无法抑制,一碰到她就无法停止一般。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呢,这样不加控制,她肯定吓坏了。 薛池也是懵的,见他停止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指头都绷紧得酸疼了。 时谨将她拉起,圈在怀中坐着,他刻意控制了自己的行为,不再动作。 “我有座庄子,特意令人专种了梅花,绿萼、宫粉、朱砂,什么品种都搜罗齐全了。明日我来接你去赏花,可好?” 薛池心中一跳,心道今日才第一日确定关系,差点就要被他吃了,明天再孤男寡女的接触下去…… 她干巴巴的笑道:“要不要多请几位好友相陪?让我大哥哥也一道去?” 时谨目光沉沉的看她,对一切了然于心:“……放心,我会慢慢吃,最要紧的一口,是要留到洞房花烛夜的。” 薛池红着脸朝他翻了个白眼:尼玛!流氓! 她的气恼反倒令时谨将额抵在她脸侧闷闷的笑了起来。 薛池咬牙切齿,一时冲动便动作快过脑子,伸手就在他手背上掐着点皮拧了一把。 两人同时一愣,敢掐时谨的大概还没有过。 薛池强撑着道:“叫你胡说。” 时谨看出她的色厉内茬,不由心中一软,抬手帮她理了理鬓发和衣襟:“融府到了,明日早些起,庄子离得有点远。” 薛池这才惊觉已经到了融家门外,车夫不敢打搅,想是停了一阵了。 她竟然被他亲得五迷三道的不知身在何处了!连忙急匆匆的要下车,却被时谨又扣住了手腕,拉回去亲了亲嘴唇——还好只是浅尝辄止。 薛池下了车,几个婢女从后头车上下来迎了她,目光闪烁不敢正视于她。 薛池颇有些尴尬,心道怪不得那些谈恋爱的在大街上也旁若无人的亲热呢,原来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有种忽略外界、难以抑制的相吸的。 她进了莲华小筑,站定听了听打更声,想着已经太晚了,便没去和小曹氏说话,准备自回屋去。 不想信娘正候在路边请她:“姑娘,莲夫人请姑娘过去说话。” 薛池微怔,转身跟着她走,低声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信娘摇了摇头,也低声道:“张青家的傍晚入府来回过次话,我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薛池哦了一声,两个人一道步入上房前的廊下。 信娘上前推开了门,请了薛池进去,又站在里屋前的厚帘子旁道:“夫人,姑娘来了。” 小曹氏的声音很平稳:“妩儿进来。” 信娘便打起了帘子让薛池进去。 屋子一角立着盏宫灯,小曹氏坐在一侧的美人椅上,半边脸被灯光照着。灯下看美人,小曹氏俞发显得娇美无比。 她抬眼向薛池招了招手:“妩儿,来坐。” 薛池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这才看清小曹氏手中拿着个发簪,簪头用白玉雕着座仙宫,从宫殿下方的祥云到宫门上的门钉都雕得精致无比,这样的发簪因为太重,并不适合戴在头上,只能拿着把玩。 小曹氏见她目光,便将簪子递给她:“喜欢?拿去玩罢。” 薛池忙推拒:“不用,好东西娘还是自个留着吧。” 小曹氏淡淡一笑:“也是,往后你要多少好东西不得?” 薛池便知她已经知晓些事情了。也是,原本就已经有些暗道消息了,今日时谨又不收敛,消息快些的人家自是全都知道了。 薛池没做声,现在的她,小曹氏想动杀心已经不可能了。 小曹氏看了她一阵,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已经对我起了防备,我亦无需辩解。你对我来说,是一处隐患。只是从今后我的手再不会伸向你了。” 她这样开门见山的,倒教薛池大为惊异,抬了头看她,慢慢的冷下脸来:“我一直不明白,我以为我们……是有情份的。我原先是真心实意的对您。” 小曹氏一笑:“我知道,所以,怎么处置你,我心中一直犹豫不定,此番其实我亦是松了口气的。将来如何,再不由我选择,就算是败露,蛮是天命,而不是由于我懦弱无能,不是由于我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薛池摇摇头:“您不能看到旁人因心狠手辣获得了利益,便也逼自己心狠,一切尚未盖棺定论呢。” 小曹氏不欲与她在此事上争论,她自己心中早已定下了认知。今日唤薛池来却是为了旁的:“不说这个,我找你来只是想问你,你真的要给摄政王做妾?” 薛池露出丝笑意:“不是妾,是妻!” 这回答让小曹氏微愕,随即平静下来:“是妻呀……,是妻是妾都不要紧。只是我冷眼旁观着,你的性情脱跳鲁直,又单纯良善。并不似本朝女子所要的淑静温顺,恐怕更做不到三从四德……你,似乎并不适合嫁给本朝男子,只有你家乡男子才配得。”说实话,她也正是因为薛池这些有异一般女子之处,觉得她日后不好嫁人安置,怕她露了马脚引人怀疑,方才多了几分除她之心。 薛池一怔,她之前未尝没有想到这些。 然而此次时谨将她从元国弄回来,在一路上,她便预想到自己回来后的种种处境:时谨对她只是兴趣,觉得她违逆了他,怒不可遏,非将她弄回来,然后强行纳了她,新鲜一阵就丢在后院。 为了小命,她是打算先忍了,他失去新鲜感后再做计较。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对她有真情份,愿意娶她做妻子。 这就好比一个本来不饿,并不想吃东西的人,突然来了个提大刀的人用刀逼着你,让你去吃泥巴。你百般不愿意,然而为了小命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最后当盆子端到你面前——不是泥巴,是蜜糖! 这时你就完全顾不得自己饿不饿,会不会太撑,会不会消化不良,赶紧张嘴就吃。 薛池当时对时谨的求婚,完全就是这个道理,一时喜出望外,别的什么都忽略了。 她这时想起未免也有点不适,然而还是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告诉小曹氏:“我瞧着摄政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我和他发发脾气,他也未曾斥我不淑静温顺。他能做一些让步,我,我也能,少许不如意,日后我就忍了就是……” 小曹氏看了她一阵,幽幽的道:“你既然有这样的准备,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少将些心思放在他身上,恐怕日子才好过……” 薛池一时没听懂:“啊?这是为何?” 小曹氏却不说这个了,面容严肃起来。 薛池被吓了一跳,也严肃起来。 小曹氏向她倾了倾身,低声道:“你想过没有,你的身份,始终是道致命伤。这件事在我手中,或坏在融家手中,最多不过一死而已。但若暴露在摄政王面前,冒用身份骗婚骗到天家……融家被灭九族还好说,我怕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池吓了一跳:“不,不会吧!” “你这身份,虽只是庶女,但亦是世家女,嫁给摄政王虽是高攀,但亦没脱了大框架。可你的真实身份比之贱藉尚不如,因为你来历不明,没有身份,不知从前是奴仆还是罪人。前朝士庶不婚,假冒身份与士族通婚者,当受剐刑。” 见薛池一个哆嗦,小曹氏顿了顿:“本朝虽无此严令,但天家又不同寻常,罪责只有更重的。” 薛池几乎是飘着回房的。 不同于先前恋爱状态的飘乎,现在是给吓得发飘。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日双眼下头便有一对大大的黑眼圈。 时谨接了她上车,用指头在她眼下轻抹,不免怜惜的在她眼睛上亲了亲:“早知道不逗你了,一夜没睡好么?” 薛池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时谨只以为她害羞,倒也没太在意,让人驱着车一路出了城,往郊外去。 他这庄子正在玉龙山下,这一片因有温泉而备受追捧,能在这儿有一座温泉庄子的都不是普通人家。 时谨这庄子果然如他所说,俱种满了梅花,入目白茫茫的一片雪上衬着各色梅花,粉的、白的、红的、黄的,景致十分漂亮。且在梅树簇拥之中,还有个温泉池子袅袅的升着水雾。 天空零星的飘下雪花,轻盈的没入水雾之中,让薛池的郁闷也跟着化开了些。 时谨见她终于露出点笑容,便抬手拂去她额发上的雪花:“你今日是怎么了?一路上都不见高兴?” 薛池望着他,欲言又止。 时谨有所觉察,面容渐渐变得平静如水,静静的立在她面前等待。 薛池一咬牙:“我不想骗你。” 时谨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薛池道:“我有个事,如果在婚前就告诉你,你愿意就还娶我,不愿意就不要娶我了,总不会再说我骗婚,要治我的罪吧?” 时谨眼一眯,瞬间作了数种设想,然而他最在意的是:她和萧虎嗣,可是有过什么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面色就阴沉下来,薄唇轻抿,面如寒冰。   ☆、第81章 早知 “谁说你是了?” 薛池埋下头,闷了半晌才道:“我不是融妩。” 静了好一阵,都没听到时谨的回应,薛池慢慢的把头抬起来,就见时谨十分平静的看着她。 又来了,每次他面无表情,就平静得她心慌,她连忙道:“就是当时真的融妩死掉了,我需要个身份,所以顶替了。但我可从没想过用这个贵女身份来骗一柱好婚事!” 时谨还是不语,薛池连忙又道:“我需要个身份,是因为,我不是成国人啦!” 时谨眯了眯眼,像是有点疑惑。 薛池咬了咬牙:“真的!我是海外之人,被龙挂卷了不知几万里,掉落到成国。” 见他还不言语,薛池有些着急了:“你要我怎么样说才相信嘛!当时就是不想要融妩这个身份,我才想离开成国的啊!” 这句话让时谨心中一动:原来她只是为这个原因而与萧虎嗣走的? 这么一想就决定放过她了,他抬手以指节敲了敲她的额头:“傻瓜,没听我一直唤你‘池儿’么?” 薛池抬手摸了摸额头,有点回不过神:“池儿?” 时谨隐约露出点笑意:“‘薛池’当为你真名。” 薛池给跪了:“你怎么发现的?” 时谨笑而不语,薛池一下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左摇右晃:“快说,快说,快说!” 时谨巍然不动,薛池踮起了脚尖,使劲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时谨这下稳不住了,忙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脸反客为主细致的吻了起来。 等两人嘴唇充血的分开,薛池眼睛泛着点水光,嘟囔着道:“再不快说,我就咬你!” 这么凶!但时谨却一点也没觉得受到了冒犯,反倒心情愉悦,唇边噙着点笑:“你说的被龙挂卷来先不论真伪,但我早觉你不是中原人士,你面容与常人略有不同。无论是‘薛姑娘’,还是‘池儿’,你听到的反应都很自然——且我从前派暗卫注意过你,你有个会发出乐声的小匣子,现在还锁在那个黄铜小箱子里……中原地带,何曾有过此种奇技淫巧之物。就是近海几个岛国我也曾去过,并不曾见过这样的。” 这一席话,把薛池冷汗都吓出来了,她将要往后一步,却被时谨搂紧了不放开。他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别怕,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并不要紧,我要的只是你而已。现在你先借着融家的身份,只要我认你的身份,就没人揭得穿你。” 薛池安心了少许,讪讪的笑:“你既然早知道,刚才还做出这副样子吓我?” 时谨勾了勾唇:“我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尼玛!敢情是摆着冷脸,让我心慌之下为了争取坦白从宽而越说越多!还好姐记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这句话,刹住了最后一脚! 薛池心里呕得要死,然而到底还是有点事情瞒着他,底气不那么足,不好发作。 其实他都能接受她不是中原人士了,那她是从另一个时空而来或是从另一个海域而来,对他都没有什么不同。只穿越这种事太匪夷所思,解释不通,听起来神神鬼鬼的,怕被人当成怪物。没有必要就还是算了吧。 这么一想,薛池心不虚了,气不短了,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时谨松开她,牵了她的手往里走:“庄子上有位厨娘,每年这个时候都做梅花糕,乃是一绝,我先领你去尝尝,回头再来泡温泉。” 他的身形高大,手掌温暖而有力,薛池不需要怎么用力,就被他拖着往前走去。 一股暖流缓缓的流入她的心间:他原来不介意她不是融妩啊,他喜欢的是真正的薛池。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咬着嘴唇悄悄在笑,一双杏眼笑得眯了起来,似有冰雪挂在睫毛下璀璨闪动。 时谨一回头,看见她这样子,眸色一暗,毫无征兆的回身抱住了她。 风势渐大,雪花纷纷扬扬的从空中洒落,梅花树下,两个披着银灰色斗篷的人影唇齿交缠,美得就像一副画。 影一倚在假山后,一伸手用剑拦住了薛池带着的青书、叠翠两人不让上前,一边仰着头抬眼望向满是雪花的天空。 远处的婢女悄悄的探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匆匆的让茶房将茶水重新沏过。 等薛池和时谨终于走到庄里暖阁中时,薛池已经饥肠辘辘了。 婢女们上来解走斗篷,端了水上来给两人净手。 薛池和时谨在炕沿坐下,中间有张小几,已经摆满了点心,最显眼的就是用模子压出来的梅花糕,做得只有真梅花大小,惟妙惟肖的花瓣造型。薛池一口一个,连吃了八个。时谨按住她的手:“好了,点心不能用多。” 薛池想要挣开手:“很美味!” 时谨不理她,继续镇压,另一手端过一盏茶来:“我让人备了枫露茶,你尝尝看。” 薛池就近的手还被他按着呢,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他们这一喂一饮的很是自然,时谨这边的婢女规矩的低着头,薛池这边青书和叠翠却是松泛惯了的,一眼看见眼睛都快瞪得脱窗了,连忙学着低下了头去。 薛池品了品,只觉有种独特的香味残留齿间,不似一般花香香甜,却比花香更清淡经得住品味,因笑道:“我不懂呢,只觉香味独特。” 时谨放下茶盏:“这是将枫叶蒸出香露,点入茶汤。” 薛池甜甜的笑:“唔,我现在觉得树叶的香味比花香味好,你身上的松香味儿也很好。” 婢女们闻言头埋得更低了。 时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拇指暗示性的在她下巴上摩挲。 薛池脸都红了,暗暗唾弃自己:明明脸皮挺厚的呀,怎么动不动就脸红,平白在他面前弱了气势。 她眼往四周一扫,见众人都低埋着头,就快如闪电的在他唇上一碰,又若无其事的坐了回去。 时谨微微的笑:“唔——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安心,今日会予你机会。” !!!神马?求别误会!!!薛池瞪圆了眼。 时谨眼神高深莫测的看着她,看得她胆寒,忙道:“你想到那里去了?” “我想吃——” 薛池听得要晕,想抬手去掩他的唇,却听他非常正经的道:“樱桃肉,你喜欢什么菜色?让他们添到午膳里。” 薛池怔怔的看着他,又恨得牙痒痒,这方面,是绝对斗不过他了,往后再不做这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事了! 时谨召来管事,点了几个菜名,其余的都让他们就着安排。 这时有个侍从送了一封书信过来,时谨便摸摸薛池的头:“我去看书信,这边有些闲书,你先消磨些时间。” 薛池点点头,时谨便往一旁用多宝阁隔出的隔间去了。 炕沿上摆着个小小的书架,放着几册时谨说的闲书。 薛池抽出看了看,她还是不习惯看竖版繁体字,看了几列就开始眼晕,连忙把书扣下,闲着无事又还是觉得有点没吃够,便开始就着茶水吃糕点,吃了好一阵,一盘子糕点都扫了个干净,实在受不了了,蹭到隔壁去找时谨。 时谨正坐在桌案后按着袖子提笔回信,见她过来只是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去。 薛池盯着他看了好一阵,觉得他这样专注写字的样子特别好看。 她慢慢的走到桌边,歪着头去看他写字,她不懂品评书法,却见他玉白修长的手指执着墨玉笔杆,书写间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种优美的韵律感。 时谨微叹口气,将笔一搁,写好的信纸放到一边去晾,转脸过来将她抱起来放在桌上:“你不能这样如狼似虎的盯着我看,明白吗?” 果然见薛池又气得瞪眼鼓腮的,便低笑着吻她。 薛池虽然气他说的话,但被他一吻就开始发飘,忍不住搂住了他的肩,尝试着配合,然而刚亲了两口,便觉不好,急急的想把头往旁边一偏,却仍是没来得及。 她一下大力推开时谨,尴尬的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时谨也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薛池忍了又忍,实在是无法控制,一个嗝又冲了上来。 时谨对外间扬声道:“冲盏消食素荷茶来!” 外头应了一声,时谨转眼无奈的看着薛池:“多大的人了?食不可过饱不知道么?” 这一两年在古代,薛池真是斯文秀气了许多,也跟着讲究些养生。但今日起太早,又和时谨在雪地里……,全身荷尔蒙沸腾那也是消耗精神体力的好不好!饿过头了也就吃过头了,促不及防的打起嗝来。 实际这种事在现代的时候她没少做,当时不觉得什么,但今日,尤其是在和他接吻时打嗝,她还真觉得羞耻,一时低垂着眉眼不看他。 时谨低笑着把她圈进怀中,让她把脸贴在他胸口,轻轻的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发生在你身上,我居然不觉得太离奇,接受起来也好似不大艰难。”他身边服侍的人那是连有半点异味的东西都不能吃的,谁像她一个嗝打在吻里。 薛池默默流泪:这是说我拉低了你的下限么? 最后的结果便是中午一桌子丰盛的美食她没吃两口,时谨也不刺激她,少少的用了些便让撤下,厨娘还等着打赏,今日却是白费了十八般功夫。 薛池端着杯素荷茶慢慢的喝,好容易才止住了打嗝。 时谨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问:“现在要去泡温泉么?” 薛池微呛了一口,抬眼看他,表情有点扭曲。 其实吧,她在海边长大,节假日男男女女穿着比基尼下饺子一般泡在海水里,何曾有过半点避讳的心思? 可是……现在,让她和时谨一起泡水里,穿着衣服她都怕出事啊!   ☆、第82章 阴云 过了一会她使人去问,果然听人回禀说时谨已经上山了。她满是疑惑的在庄子上逛了起来,看到温泉,犹豫半晌忍不住,叫人竖起了屏障将温泉团团围住。穿了件薄绫衫子下了水,顿觉全身一片温暖,舒服到了四肢百骸,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时谨负着手站在雪松树下。前头的管事领着两个人扒开陷阱查看,一面心中疑惑:殿下最多也就是持了箭来狩猎,何曾关心过陷阱了? 时谨抬手从松叶上握了把雪,松枝因为减轻了重量,微微的向上弹动了少许。他握着雪在手中团紧,微微叹了口气:再不能逗她了,差些令自己……早些去提亲吧。 等时谨从山上下来,薛池已经重新梳过头发,被温泉泡得脸色红润,神情疏懒,正坐在炕上用手支着额昏昏欲睡。 时谨在薰笼边坐了一阵,待身上没了寒意才坐到她身边,这动作一下就将她惊醒了:“你回来啦?你走得太急了,我还想一起去看看陷阱呢。” 时谨笑笑:“没什么好看的,只得两只野兔,瞧着瘦骨嶙峋。” 薛池噢了一声:“那,路程远,我们回城吧?”一大群人出门没问题,但她这样和时谨两人单独出游就有点问题了,也就融家现在急着攀龙附凤才不反对,可再同在外头过夜,将来恐怕就会有些闲言闲语。 时谨握着她的手磨挲了一阵才说好。 薛池其实很不想分开,现在整个融家她只和融语淮有些情份,她回去了也只是在继续想时谨而已。 才刚互许情意,最是黏糊的时候。用科学解释就是多巴胺此刻主宰了两人,“爱让人疯狂”其实并不是句夸张的形容。爱情带来的迷狂在化学组成上,与人发疯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 时谨从来人生顺利,因此并不如何收敛。 薛池恰恰不是古代女子,比之古代女子她的行为无比大胆直接。 直接的索取获得了直接的回应,心悸疯狂的感觉成倍的滋长,两人在无人看到的时候拥抱亲吻,却总嫌不够。 马车在融府外停留了许久,时谨才松开了握着薛池的手,薛池亦是恋恋不舍的看了他数眼,磨磨蹭蹭的要下车,又返回来将手搭在他肩上。 时谨叹了口气:“赶紧下车,再这样,我就要将你直接拉回王府去了。” 薛池哈哈一笑,极快的在他唇角上一碰,轻盈的跳下了马车。 时谨微笑着抬手摸了摸唇角:“回府。”马车这才缓缓启动远去。 薛池一入融府,就被人请到了碧生堂。融家众人居然齐聚于此。 融家老太太贺氏见薛池入内,忙向她招手:“妩儿,来祖母身边坐。” 薛池扫了一眼,贺老太太望着她满目慈爱,便宜老爹亦是一副儒雅温润中带着父爱,其余几房的叔父婶娘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样子,一群哥儿姑娘们有的笑着,有的尚且藏不住情绪。 相反小曹氏倒是一脸冷冷淡淡,大曹氏木然的坐着,双眼深陷,目光中透着点灼热。 薛池眉头一蹙:不是说大曹氏为母则强,为了找融语淮,已经恢复神智了么?怎么还是看着有点疯狂呢? 贺老太太打断了她的思绪:“妩儿,发什么愣?” 薛池哦了一声,快步走到贺老太太身侧,立即被她拉着坐下。 老太太真是喜出望外,万万没料到这个半途接回来的孙女儿这样出息,居然搭上了摄政王,原先以为不过能做个小星儿,没想到今日靖国夫人过来递话,居然是要娶她为续弦! 其实摄政王直接派媒人上门,她们岂有不应的?但偏偏要按规矩让人先探个话,可见摄政王对这丫头是上心得不得了。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当初小皇帝登基,融家虽然觉着不久就要大难临头,但那毕竟是数年后皇帝亲政后的事,而且有摄政王在,亲不亲得了政还要两说呢。 实在是荣恩公府的老国公夫人不停的递话,又因融妩毕竟17了,再不接回来说亲,日后太后翻起旧帐来也实在说不过去,因此才接了回来。倒并不是畏惧太后到她一掌后宫就立即让小曹氏翻盘。 如今看来,将这丫头接回来是融家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摄政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成国第一人,若小皇帝表现无能,摄政王持先帝遗旨都可令他禅位。 与其攀着点拐了弯的关系做太后的侄女,不如融家直接就出了个摄政王妃呀!那日后融家这些子弟都少不了提拔!就是不提拔,仗着这重关系,谁还敢小瞧了融家去?原本已经跌出一流世家,如今被这么一拉拔,直接重回一流世家不说,荣华至少可保五十年,这五十年内子孙但有争气的,融家自是另一番景象了。 贺老太太不是没有城府,然而实在抑制不住这份喜意:“妩丫头啊,今日靖国夫人过来闲聊,她向我家借两幅南甄绣品,要拿去给绣娘做个样子,替她家的小十四备嫁妆!” 贺老太太说到这重重一叹:“她这一说,祖母才想起,你回府不过一年,这一年里你母亲身子不好,你父亲不理内宅的事儿,祖母年纪大了糊涂。一家子竟是忘了替你将嫁妆备起来。实在是不应该,你受委屈了……”说着就按了按眼角。 薛池默然:……这不是喜出来的泪花吧? 她因想着自己本就不是融家人,不管真情假意,其实都受不起,便笑着道:“不委屈,我竟从未想过这茬,你们也别放心上。” 贺老太太欣慰的看着她。 融伯爷点头道:“妩儿有如此胸襟,怪道被人高看一眼了。” 二太太捂着嘴呵呵的笑:“可不是么!我初一见她就说这孩子是个心胸宽广的,吃了不少苦,还能笑呵呵的!” 众人花团锦簇的将薛池称赞了一番,她都快受不住了,忙摆手道:“快别说了,听着竟不是我了,原来我竟有这般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贺老太太才继续道:“妩儿也十八啦,现在备起已是太迟,并非一人能办得过来的。今日我做主,将此事放在首位,旁的都推一推。” 薛池一怔:“无需如此兴师动众的,一切从简,从简。” 贺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不在府上长大,本就受了委屈,如何还能从简?” 二太太也帮腔道:“这嫁妆薄了,拉出去也是丢了整个融府的脸面。” 贺老太太点点头:“正是这么个说法。妩儿,原本嫁妆一事,不该说到你个姑娘家面前,只是前头亏欠你太多,此番也让你看看咱们一家子都是有意弥补。” 薛池知道自己再反对也没有用,只得作罢。 贺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说起了自己的安排:“我让你二叔父上西边去寻些好木头,那边或还可买得些降香黄檀。南边有不少舶来品,年轻人都最喜欢,你四叔父也就在这上头有些研究,让他去淘。” 说着点了点三老爷:“老三,北边产玉,你仔细着去看看,别让人唬弄了。” 薛池一听,果真是全家都为她动员起来了,不由冷汗淋漓。又听贺老太太将绣品布匹皮草委托给了二夫人,将古藉字画安排给了三夫人,香料委托给了四夫人。 反倒是正主儿融伯爷和夫人大曹氏两个没担着事,贺老太太犹豫片刻,对融伯爷道:“好的头面一时也难得,我嫁妆里倒还有些,都拿出来你去寻了珍宝斋的先生,拆了重新打成时兴的样子。”到最末终还是略过了大曹氏。 等众人都笑呵呵的散去,贺老太太拉着薛池私下里说话:“你从前吃了亏,往后祖母补贴你,祖母还有两座极好的庄子,私下里给你,免得你那些兄弟姐妹眼红。” 薛池忙握了她的手:“祖母费心了。”不管怎么说,她受了实惠,此时良心上过意不去呢,只想着日后有能帮手的地方,还是要帮手的。 贺老太太远远的往门边看了一眼。薛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是跟着自己的两个丫环青书、叠翠。 贺老太太皱了皱眉:“我记得你身边常用的四个丫环,容貌都生得普通了些。” 薛池笑道:“她们都是极能干忠心的。”荣恩公府当时送过来,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贺老太太叹口气:“这一时上那找些生得好又忠心的丫头来?这可是要从小养在身边儿才好呢。” 薛池不解:“祖母这是什么话?要生得这般好做甚?” 贺老太太看她一阵,确定她不懂:“可怜了我的妩儿,你亲娘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母亲又病歪歪的,也只得祖母替你操这些心。” 伤感了一阵才道:“傻丫头,这样的丫环是备在你屋里,在你不方便的时候伺候……姑爷的。” 薛池半晌没说话,脸上的笑僵起来:“祖母,这样的丫头就不必了。” “怎么不用?”贺老太太先前还半遮半掩,这会儿索性说明白了:“王府不比别处,那些个庶妃姬妾都并无身契,若摄政王移了情,你拿捏不住她们可如何是好?不如屋里放几个漂亮丫头,捏着身契,拢住摄政王不往旁人屋里去。” 薛池顿觉吃了只苍蝇般心里难受起来:“不用了祖母,我是绝不会替他张罗什么人的。” 贺老太太诧异,她压低了嗓音:“你这孩子,你这孩子,终究不是在府里长大的,没人教过你,吃些小醋无妨,好妒成性可不成。再说,那可是摄政王,咱们融家可没这本事去替你撑腰,你拦得住他一时,拦不住一世,拦得住一个,拦不住另一个。只能尽量平衡着,把线头捏在手里……” 贺老太爷过世多年,贺老太太在府中一直是威严慈和,再没想到自己还有教孙女儿房中琐事的一日。说得自己都颇有些尴尬,然而却强忍着做出一副无事的模样。 孰料这孙女儿先还好好的,说到这个竟变了脸色,贺老太太禁不住道:“你这般如何嫁得摄政王你若只嫁个六、七品的小官儿,仗着我融家的势管束着他,倒有两分可能。然而也不免落个坏名声。如今要嫁的是摄政王,这性子快收一收,就是你再不甘,他府上不早都有几个了?多一个也是多,多一百个也是多,何必露了妒相。” 薛池闻言不由一个哆嗦,艰难道:“原先有的,就算了。我觉着,我该是能忍得下……”她不是早做好心理准备,少许不如意,要忍了吗?这些女子好好的,难道她还要闹得鸡飞狗跳的令她们没个活路?该是能忍下的。 贺老太太看她这样子,尽管心中火急火燎的,万没想到一桩天大的好事,偏她是这样的性子。这将来在王府吵闹起来,摄政王一翻脸,一个闹得不好融家还要跟着吃挂落呢。但也不好一下子逼急了,寻思着从互换庚贴下聘,到娶过门去,至少还得半年,这半年她就是用水磨的功夫,也要把她给磨变了。得让老大去说说小曹氏,亲娘去劝总是好些。   ☆、第83章 吵嘴 不过数日,王府便遣了长史和官媒携礼上门提亲,双方互换了庚贴,算是拉开了繁琐的六礼流程序幕。 在这个过程中薛池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忙的都是别人了。 时谨并不避讳,有了闲瑕仍旧接她出府去游玩,甚至他还带着薛池去进行了一次冬猎。 这一日又接了薛池去北诚伯的冰雪园看冰雕。 北诚伯家的这座园子每年都能引贵人一顾,因此他们家就算并无什么出色的人才,但也并没被人忘了去。就因为这,家里长年养着些工匠,每年冬里冻好了冰,做成各种冰雕和冰灯,把个冰雪园装扮得有如水晶宫一般,也算平城冬日里最有名的一景。 在去的路上,薛池就在摆弄她的黄铜小箱——这得来的可不容易,好说歹说时谨才肯还给她。但令她惊奇的是,时谨居然没有破坏箱子上挂的密码锁。 她抬眼看时谨,见他斜眼看着箱子:“打开来让我瞧瞧你的嫁妆。” 薛池迟疑了一下,终是对上了密码,锁头啪的一声就开了。 时谨目中微露思忖的神色,从没人见过这种没有钥匙孔的锁,捏碎了虽然容易,但他也并没有觊觎一个小丫头的东西,当时不过是逗她才扣着的罢了,是以倒也没强行打开箱子。 如今看来,这锁的技艺确实非凡,不知池儿的故乡到底是何种地方呢?不期然的,他突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她梦中的那个世界。 正想着,薛池就已经掀开了箱子。 里头鼓鼓两扎油纸包着的银票,一荷包玻璃宝石,一个钱夹子,一个手机,一个led灯,还有许多她攒下来的头面。 时谨一伸手就拿了她的手机,看了一阵道:“这就是那个会唱歌的小匣子?”薛池吓唬信娘那晚,正有影卫在屋顶看了全程,时谨却是只闻其名了。 薛池点了点头,拿过手机非常怀念的磨挲了一阵,笑嘻嘻的按了开机键,准备震一震这个土包子。 白光一闪,一只卡通兔子在屏幕上朝人送飞吻。 时谨面上神情不变,但是双目一缩,薛池这些日子对他的面部表情非常熟悉,自然是看得出来他受到了震动。 时谨揽着薛池的肩,俯身去看。 薛池指着右上角的电池对他道:“只能给你看这一次啦,你看,这里有三个黑色小点,代表,呃,就和银丝炭差不多啊,每一次用它,就像在烧银丝炭一般,等这三点儿烧完了,这个小匣子就再也看不到画影,听不到声音了哦。在我的故乡还能补充,在这儿可真是没处找去。” 薛池打开了相册,很郑重的给他介绍:“这是我祖母的画像。” 薛池举着相机,将自己使劲的依偎在时谨怀中,对他道:“笑一笑。” 时谨不动声色,白光一闪,薛池已经给两人照了张合影。她拿给时谨看:“呶,就是能这样,非常非常迅速给人画像,看——你都没笑。” 时谨拿过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半晌,除了小了点,完全和真人一致,神情永远定格在那一刻,画像上他的神情虽然平静,但嘴角却是略有些不自然的紧绷着。 薛池又拿过来给他放mp3,《飘洋过海来看你》,电子合成乐声配着绵甜的女声,仿若琴师歌姬就在眼前表演。 她满意的看着时谨神情果然不如平日自如,又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去准备关掉手机:“可不能把这银丝炭耗光了,将来想我祖母的时候可就看不到了。” “莫忧心,其他人会照料好她。”时谨抬手摸摸她的头。 薛池低着头,手顿住:“她早就过世了……我唯一的亲人呢。” 时谨微微一怔,然后立即抬手将她紧紧的搂在怀中:“池儿……”, 薛池把脸贴在他胸口,环抱住了他的腰:“许久以前的事了。” 时谨轻声问:“池儿的故乡,便如你和我说过的那个梦么?” 薛池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这样的神乎其技……有那样能日行万里的铁鸟,到此处来该也并非难事,为何我等却从未见过呢?”时谨一边轻轻的顺着她的发丝一边问。 薛池自他怀中仰起头来,露出个笑容:“自然是离得太远,不止万里,铁鸟上装满了银丝炭也飞不过来啦。也只有天地才有此莫测之力,能将我卷过来。我从前,可也从来未听说过有成国。” 时谨看入她眼内:“你想回去?” 薛池微怔:她想回去?怎么会!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在此处科技文明虽然跟不上,但只要有银子,享受方面也不差多少。最重要的是,与她相爱的人在此处……再说想也没用,不可能回去。可是,为何她心中有点空落? 她哈哈一笑,不再去细想,只瞎掰道:“当然想回去!你是不知,我的故乡可是以女子为尊,女人可以三夫四侍,那像此处,哼。” 薛池说着瞥了他一眼。 时谨眉梢微挑:“怎么,我一个尚且不能使你心满意足?你还想要谁?” 声音低低,仿佛还带着点调侃笑意,但薛池的寒毛就是竖起来了,她掩藏在袖中的手握起了拳,鼓起勇气:“只要你一个就好,不过,你往后……能不能也只要我一个?” 时谨眉头微舒,露出笑意来:“原来在此等着我。”他伸手敲了她额头一下:“长进了,知道拐弯抹角的提要求。唔,偶尔吃些小醋也颇可爱。” 薛池面上露出些失望之色,过了片刻笑着道:“我不管,从前的就算啦,往后你再要旁人,我就不喜欢你了。” 时谨看她一眼,神情严肃起来:“你真正的年纪多大了?” “比融妩长一岁,今年19。” “也不算小了,却是副小孩儿脾气。往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什么三夫四侍,欺我没见过你的故乡,便可信口胡说不成?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教人听去,你可还有活路?” 薛池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反正,话都跟你说了,我心中自有一条线,你到时不依了我,我就要离开你。” 时谨面色一冷:“住口,看来,我是太过纵容你了!” 两人气氛陡然一冷,彼此都不再言语。 ** 北诚伯一早就肃清了园子,顶着寒风在冰雪园门口等候。 好容易摄政王的车驾行驶过来,北诚伯一干人等忙躬下腰去。 婢女们拿了小凳放在车门口,另外几名婢女捧着斗篷手炉等物件围了过来,但时间过了许久,也不见摄政王下车,北诚伯心中暗暗叫苦,他这老腰可有些受不住了。 就在他撑不下去,预备轻微的活动一下时,便见马车里轻轻的发出声扣响,立在车外的婢女忙挑起厚重的门帘。 北诚伯便见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厚底的灰色皮靴子,随即玄色绣龙纹的衣摆一落遮了下来。 北诚伯忙道:“恭迎摄政王殿下。” 却不见摄政王叫起,他立在马车门口似乎拉扯了一阵,北诚伯的视线里又出现了另一双灰色皮靴,瞧着这皮子,倒同先前那双是一样的。不过明显做得更精致秀气,绣了花缀了珍珠,一看就是女子所穿。 北诚伯便想起将要嫁入摄政王府那一位,心中暗道:传言摄政王与这女子时常同游,亲密无间,看来果然是真的。 待两人在地上站定,摄政王方淡淡道:“起吧。” 北诚伯一干人等直起腰来,又听摄政王道:“你们在园子外守着便是,无需作陪。” 北诚伯应是,眼一瞟,极快的看了两人一眼,心中不免一惊:摄政王和那女子俱冷着个脸!今日,可万不要出事啊! 一想到这儿,他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今日万莫教人撞上这枪口。 待摄政王一行人进入了园子,北诚伯便回过头来看着家人,原想在摄政王跟前露个脸,他是把子侄都唤了来的,因预估到那位姑娘也会来,家眷他也都叫了来,以便需要时可陪着那位姑娘说说话,此刻却都让散去:“都回去,万莫往殿下跟前凑。” 子侄们尚且听话,反得倒是家中几位姑娘不满,一步三回头的散去,却是低声嘀咕:“方才瞧见了么?这位融姑娘,生也并不如何,连殿下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殿下自己就恍若天人了,上那再找另一位天人去?只得将就了。” “能将就呀……可惜殿下没注意到九妹……” “瞎说什么!我可恼了!” 薛池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给贬了一通,此时和时谨两人互不说话,只管东看西看的往前走,就是不朝时谨看一眼。 北诚伯这园子是单独辟出来的,专向外头开放,园中只有一两处房舍供客人小憩,自家人却是住在与之相邻的另一座园子里,两园之间有道小门相连,因怕人来人往的闹出事来,平素这小门都挂着锁,轻易不许打开。 薛池先前还是随意看看,后头就真看入迷了。这冰雕得细致入微不说,还特意拿了染料混入冰中,看着竟是栩栩如生。薛池站在个吊睛大老虎跟前细看,从袖笼里伸出手来摸了摸,冰冷的触感。 她心中一动,不期然想起了萧虎嗣……他应该还好吧,虽然说着不放弃,但世上总有些事不可为,终将放弃的。 越是受过苦的人,才知道在某些方面只得妥协,什么都想如意的,那是自来顺丰顺水的人。 她想着微微露出点笑容,过刚易折,萧虎嗣能活到今日,又怎会不懂取舍呢? 时谨在原地立了一会,不再等她,抬脚往前走去。 薛池心中更生气了,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第84章 冲突 围墙根下有株梨树,此时被雪团团裹住而压得低垂的枝条下头,有个婆子正拿钥匙开锁。 许是因着紧张,又或许是天气太冷的原因,她插了几次都没能插|进锁孔。她不免尴尬的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在她身后立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一件茜色的棉斗篷滚着白毛边,连头罩着遮住了大半容貌,露出的鼻子和下巴已显精致。 她柔声道:“蔡嬷嬷,莫着急,我只是掉了个香囊在园中,上头绣了我的名字,落入旁人手中可是不妙,我悄悄儿拾了就回来,必不会惊动园中贵人。” 蔡嬷嬷还是有些心虚,这女子从袖里拿出块玉来:“嬷嬷前些日子说要给孙儿寻块好玉,你看这块可使得?” 蔡嬷嬷眼前一亮,见这块玉颇为纯净润泽,雕成个观音坐相,入眼精致。她将手在身上擦了擦,伸手接了过来正反一看,见上头果然没有印记,这才放心收了:“九姑娘,您可得早些出来啊……今儿可不比平常,不能闹着玩啊……” 九姑娘点点头:“嬷嬷,您放心……” 蔡嬷嬷一想,这九姑娘是个伶俐人,又生得美,就算遇上了那摄政王,不入他的眼那也不致于怪罪,若是入了眼…… 她这么一想,手上动作就快了,咔嚓一声锁就被打开来,她取下锁,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您快去快回。” 九姑娘身形一闪,钻了进去。 ** 时谨缓步前行,目光自两侧景致上掠过,却并未多做停留。 身后服侍的众人都噤若寒蝉,努力的控制住脚步声,随着他一道前行。 檀心抬起头,咬着唇看着时谨,这些日子他和那女子挨在一处,从不叫人近前服侍…… 她这么一想,脚步就停住了,身侧的婢女百合疑惑的侧头看她,伸手拉了拉檀心的袖子,压低声道:“檀心姐。” 檀心一惊,回过神来,朝百合点了点头,低下头朝前走去。只是她也并没耽搁什么,时谨简直一步路拆成了三步路走,檀心脚一抬就赶上了,然而她心中苦涩的想:他难道是有意在等那女子?从来都是他一个脸色,旁人忙不迭的顺着捧着,如今他竟对那女子如此和软了吗? 突听得一侧沙沙声,有些枝叶上的冰柱断裂落地发出响动。 时谨站定,负起手侧过头来,面上神情冷淡,目光却望着有动静那处。 就见个茜色身影自小径中出现,一眼望见面前这群人,似被唬了一跳。她一手掩了唇,一手捂在了胸口,正这时她茜色的斗蓬被树枝一挂,滑落了一半,露出她一张粉脸来,竟是位少见的美人,眉如远山,目含秋水,生就两分体弱不足的纤柔,此时这受惊的动作,更显得楚楚动人。 时谨眼睑略垂,失去了兴趣。 九姑娘慌慌张张的似受惊的小鹿,快步拉了斗篷自小径中走出,迅速的整理好衣着,盈盈的福了下去:“臣女参见摄政王殿下。” 时谨不置可否,檀心上前去问道:“这园子已清退闲杂人等,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九姑娘涨红了脸,讷讷道:“臣女是北诚伯的女儿,早前在园中掉落了香囊,为着寻找才入园来,无意冲撞殿下。” 檀心温和笑道:“既如此,姑娘身边怎无服侍的人?”她心中看得透透的,这样想方设法要到殿下面前来露个脸的人实在太多,只要她在跟前,总是委婉的打发了,总不能由着殿下将人都给吓着了,倒落了个恶名,便宜了曹太后。 九姑娘吱唔道:“她们分头去找了。” 檀心道:“哦!如今殿下正在看园子,姑娘先回去,等我们走了再来寻。我们若见着了,自也让人给姑娘送去。” 九姑娘又抬头看了一眼时谨,干巴巴的只得应承。 正这时,就听后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都停了说话,转头望去。 就见一女子穿着和时谨一样的银灰色皮草斗蓬,一路小跑的冲了过来。 九姑娘认出这位是先前那融姑娘,也不知何故与摄政王分开了,此时又跑来。 她抬眼偷瞄摄政王,不由心中一惊,只见摄政王眉目浅浅的含着点笑意望着那融姑娘,嘴边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像是要笑又抑制住了一般,但任谁也能感觉到他心情大好。 薛池一下冲了过去,在时谨面前站定,拧着眉压低了声音道:“你当真不理会我的话?” 时谨目光在九姑娘身上瞟了一下,心中了然,一时但笑不语。 薛池真想将他脸上可恶的笑容给抹了,嗔道:“我总要先尽力看住你,看不住就算啦!” 他因着心情大好,似乎愿意再多给些纵容,广袖遮掩下牵住她的手,拉着往前走。 九姑娘面色难看,微垂下眼,心道自己平白的折了块玉,可怜自己一个庶女,手底下再难拿出那样好成色又无印记的物件了。 过得一阵她惊觉自己的出神,忙抬起头来,生恐被人责备,却发现先前和她说话的婢女也是怔忡的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顿时心中了然,不知为何也有点快意:这位融姑娘,想要痛痛快快的做王妃,也不是件易事呢。 檀心若有所觉,微笑着看向她:“百合,你送这位姑娘回去,莫惊动了旁人。” 百合应了一声。 九姑娘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来:“多谢姐姐体恤。” 檀心十分温柔敦厚的微笑,并不言语。 ** 薛池往后倒仰着,把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时谨的手上,由他拖着自己前行,一边对他道:“三夫四侍,我是和你说笑的呀。但我故乡的男子,委实并无三妻四妾,只得一夫一妻呢。” 时谨一边拖着她前行,一边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这并不合情理,喜新厌旧是大多数人的本性,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不过是女子痴念。实际能做到的,能有几人?便能做到,也指不定是不能,而非不愿尔。你不见多少贫寒之士能与嫡妻相守,一朝发迹却纳小妾红袖添香的不知几凡。” 薛池大怒:“这么说,你觉着发迹之后便弃糟糠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时谨站定,眉目间有些冷然:“纳妾并非要糟糠下堂,莫要胡缠。” 见薛池懵懂,他抬手用帕子擦去她发丝上雪花化成的水珠,微叹口气:“自然,古来能共贫困而不能共富贵者不在少数,弃糟糠妻者,自是品性有瑕,不堪重用。但余者多数还是能有始有终。纳妾并非不可,但也要善待嫡妻才是。” 时谨说着捏捏她的下巴:“有些人自幼受苦,发迹之后显本性。有些人早见惯权势,自有行事准则。你可明白?” 薛池知他意有所指,然而她摇了摇头:“并非衣食无忧有身份地位便叫善待。” 时谨看着她:“你想要的虚无飘渺,为难自己也为难旁人。” 薛池四下看看,见众人都离得远远的,她上前去把时谨往里推了推,借着座冰雕遮挡,一下抱住了他的颈项:“我一定要强求,我偏要强求!” 她双眉挑起,杏眼瞪得大大的,眼中带着三分怒气,三分决心,三分自信,闪着莹莹水光,一时竟然艳丽得令人无法错开眼去。 时谨微微惊讶,薛池已经脚一踮吻住了他。 冬日里,她的唇冰冷,但却奇异的从两人唇齿相接处引发一片燎原火热。他再多的话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再一次纵容,似乎低低的喟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在返程的路上,两人再也没再说这扫兴的话题,时谨支着额侧,看薛池摆弄她的宝物,抬手就将手机给拿了过来:“这个,就给我做定情信物好了。” 薛池咬牙:“还给我,我想看祖母画像怎么办?” 时谨笑:“想看就来寻我,我自是大方。除了你祖母,往后你只需想着我,旁的都不必想了。” 薛池伸手夺了几次,均被他手一抬就避过,只得作罢,悻悻的道:“你又给我什么做信物?” 时谨自腰侧解下块玉佩给她。 薛池接过,见三寸见方的一块,上头雕着龙,绿莹莹的,她横竖看着也只知道是好玉罢了,反倒对下头的络子感兴趣:“这个穗子打得好。”以黄色为主,五彩线为辅,串了细小的玉珠,打成个精致的蝠形,飘着的流苏密密实实的,但由于丝线用得细,行动间飘飘荡荡的又特别飘逸。这样细的丝线要打得这样密实,那可费了不少功夫。薛池对针线一知半解,也看得出打这穗子的绣娘不是应付差事而已,以她的理解来说,简直算得上呕心沥血了。 时谨不以为意,替她系在腰侧:“龙佩是皇兄给的,我戴了很多年。这穗子却是檀心那丫头打的,你拆了重新打过就是。” 薛池用手摸了一下:“不用了,你看我身上可有一样自己的针线?让我打可真算难为人了。” 时谨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闲了学学针线,不要胡思乱想。” 说着见马车已停,便扶了她下车。车外候着的人都围了上来。 薛池下车时动作之间斗篷向两侧滑开,露出腰侧的龙佩。 檀心眼一扫,顿时眼一缩,立在当场。 薛池若有所觉,侧脸看向她。 檀心面色发白,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两手绞在一处。 两人静静的对视,这一瞬间,薛池心中了然。 时谨平静道:“檀心。” 檀心闻言一颤,急忙低下头去:“婢子失仪,望殿下和融姑娘勿怪。” 百合忙道:“禀殿下,檀心姐方才说有些头昏,怕是园子里风大,她凉着了。” 时谨微微颔首:“那便歇两日,不要近前服侍了。” 檀心低着头,屈膝一礼:“是。” 薛池抿着唇不言语,时谨放缓了语气对她道:“明日我来接你,你还没去过王府,我想在水榭旁边新搭座院子,你一道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也好指出来。” 薛池看他一眼,指着檀心道:“你给她厚厚的一笔金银,把她遣出府去罢。” 檀心闻言,扑通一声就跪在铲净了雪湿漉漉的地上。 时谨看着薛池:“不成。” 薛池仰起脸:“你知道她对你的心意,却偏将她留在身边,是何用意?” “……池儿,你管得太多了。” 时谨甚至都没有厉声喝斥她,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 薛池却泛起一种无力感,她说得那么明白,其实都只是多余,他根本没可能认同的是不是? 时谨帮她紧了紧斗篷:“你先回去,冷静冷静,不要耍小孩儿脾气。” 薛池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檀心。 一时愤怒,委屈,无力,烦闷,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确实不能再停在此地和他面对面了,立刻就一手抱了她的箱子,一手拎了裙角,抬脚往台阶上跑去。 青书和叠翠两个立在一边噤若寒蝉,见薛池跑开,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眼见三人从侧门入了融府,时谨淡淡的瞥了檀心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回府。”   ☆、第85章 符号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冬日里的残阳惨白的在雪地上留下一抹余晖。 薛池一路风驰电掣般疾奔,后面追着两个丫环。 融家园子里几个姑娘正结了伴在折梅花,伯夫人大曹氏难得出门走动,站在廊下看着这几个小辈嬉玩,神情木然,手中紧紧的捂着个手炉。 突见薛池这么冲过来,一群人都惊讶的望了过去。 青书在后头喊道:“姑娘,慢些,仔细脚下!” 众人瞧她冷着脸,咬着唇,都知必然有事儿,一时面面相觑,想上前来卖个好,始终是原先关系太僵,姑娘们面皮薄,要转个好脸也臊得慌。唯有融妙倒隐隐露出两分快意,然而就算是她,也再不敢和薛池对上的,只得默不作声的立着。 薛池一路脑中思绪纷杂,理不出个头绪来,临到近前才发现有这么群人,便欲停脚。 却不想不停还好,一欲停倒是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一仰,众人惊呼一声,还好青书已经一个箭步窜了上来,一把扶住了她的肩。 众人这才算舒了口气,若让这位准王妃在自家府里摔折了胳膊腿,有那多心的,还会猜是她们姐妹嫉妒生事……天知道,她这可不是门普通的好亲事,还能嫉妒得来的,何苦来!只盼她能顺利的嫁了,她们姐妹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二姑娘融妁最近正在议亲,对方正因为要做摄政王的连襟而高看她一眼,因此她虽是二房嫡女,一向心气颇高的,此时也勉强自己露出笑意迎了上来:“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薛池站直了,看她一眼,并不言语。 融妁笑道:“我们这是折了梅去作画,我那正熬了姜汤,姐姐从外头回来,不如一道去喝一杯暖暖?” 薛池觉得自己一个人,会越想越气苦,不如找些事冲淡冲淡,和旁人说说话也好。 因此融妁并不以为她会答应,她却出乎意料的道:“好啊。” 薛池在融妁惊讶的眼神中将手里的箱子交给了叠翠,让她送回去,转过头来道:“你们折好了?” 融妁忙道:“好了好了。” 婢女们抱着梅花,簇拥着姑娘们往融妁的院子里去。 二房一共三位姑娘,都住一个院子里,二姑娘融妁住了三间上房。五姑娘融姻住了东厢三间。 十一姑娘融婕是庶出,年方八岁,由乳娘带着住西厢三间,平素就和个透明人似的。 薛池这还是头一回来串门子,一入院子就见正中种了棵双人合抱的大树,冬日里叶子秃秃的,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树杆上吊下来两架秋千,地面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的,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融妁笑道:“冬日里没什么看头,平常我们这院里倒很是种了些花草。” 薛池点了点头,随着众人走上了游廊,前头的丫环把正屋的厚棉帘子掀了起来,立即就有股暖暖的姜汤香味飘了出来。 融妁招呼众人进去,薛池随意的扫了扫,见她这小厅壁上挂着幅青碧山水图绣品,墙角立了一人高的景泰蓝掐丝瓶,多宝阁上放着小幅绣屏、瓷器、玉摆件,看着中规中矩的。 屋中点了几盆炭火,暖烘烘的,姑娘们都解了身上的斗篷下来坐下。 婢女们用小盏捧了姜茶上来,又拿着梅花问融妁:“二姑娘,这花儿怎么插?” 融妁放下杯盏,让人取了个花瓶来摆在靠墙的案上,亲自上去插了梅花。 这边婢女们又在桌案上摆好了纸笔丹青。 融妁笑道:“今儿各作一副雪梅图,分个高下,输了的可要拿银子出来做东。” 三姑娘融妍笑:“这可怎么评个高下呢,咱们自己说的可不算。” 融妁轻轻看她一眼,知道她的意思,自己的好去处已落定了八成,也不怕帮她一把,因笑道:“今日大哥哥正有三五好友来访,咱们不如作出画来,送去请他们品评好了。” 融妍拍着手笑道:“如此甚好!” 姑娘们喝下姜茶,暖了手指,便开始作画。 融妙自始至终的闭着嘴没说话,此时便立意要在画技上压薛池一头。 谁知薛池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她跟着小曹氏学过画,甚至比起她的棋艺、女红来,画技还算不错的了。 只此时虽是找了事给自己做,但执起笔来还是忍不住出神,想起檀心那样谦卑的样子,想起时谨那样冷淡全当她是无理取闹的样子。 她从没有谈过恋爱,直至今日才算知道什么叫爱之若狂,愤之欲死!想找他大声吵闹,甚至想动手挠他! 可他却绝不是她在现代可以平等来往的男孩子! 她一边想着,一边用笔沾了朱砂,在纸上要点片花瓣,但一时心情激荡,重重的落笔下去,染了红红的一团。 融妁一旁看着,心中叫糟,她这明显是心中有事。她能有什么事?现在谁还敢惹她?必是和摄政王相关的了,那事便小不了,一会儿谁招惹她发作起来,谁吃得消?真真后悔自己先前不该邀请她,可也不过是客套一句,谁知她会应呢? 薛池眼见自己笔上糊成了一团,眉眼都懒动一下,另换了只笔沾了墨,就在这一团红上添了几笔,画成一簇梅花。 一时众人画完,婢女们捧着去烘干,几人净了手,围坐在一处喝茶。 薛池默默的听着几人闲话,突听得人说融语淮也选中了一家姑娘,正是常胜侯家的三房嫡女。 薛池一怔,这才算是凝起神来听。 常胜侯府自然是比敬安伯府高一等,且常胜侯是握了兵权的,不比敬安伯只挂了个闲职。 但融语淮是长房长孙,将来要承爵的,这姑娘却只是三房的,老常胜侯一死,这侯府的荣光就不大照得到她们头上了。 因此从门弟上来说谁优谁劣不好评断。但这姑娘本身的人才相貌却是出众的,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温柔敦厚,端庄大方,如今已经学着帮府上理事,几次大宴小宴下来,人人都说她能干。因此她也是个佳媳人选。 融语淮的亲事到如今还没定下来,是颇有些尴尬的。敬安伯府融家在外人眼中已经跌了下去,而且原先与太后还有点矛盾隐患在,一等的好人家不愿与之联姻。但府内自己还将架子端着不肯低就,尤其融语淮是长子嫡孙,他都低就了,其他人的婚事更要低到尘埃里去了。是以一直东挑西捡没说定。 这回也是沾了薛池的光,常胜侯府才有了这意思,如今说得也是有七八分成了。 薛池一边听着,想起来她这些日子和时谨在一处,那些婢女们都和她熟了,说起檀心,都夸她“温柔敦厚”,此时众人说到常胜侯家的孙姑娘“温柔敦厚”四个字,薛池便忍不住闹心。 她眉头紧锁,融妁便问:“大姐姐可是身体不适?怕是在外头着了风寒,不如再来一盏姜汤?” 薛池摇了摇头:“你们都见过这位孙姑娘吗?” 融妁、融妍、融妙都是见过的。 融妁道:“听说她爱做针线,她母亲身子不好,她帮着照看教导下头几个弟妹,因此倒是不大出门。” 融妙听着,就着意盯了薛池一眼,低声道:“她后头到了说亲的年纪,就愈发不出来了。人人都夸她颇有些旧时的端淑。” 薛池知道她在讽刺自己订了亲还天天在外头跑,便冷冷看她一眼:“你倒佩服她,你去学前朝女子把脚裹了足不出户呀!慧明皇后娘娘特许咱们自在些,不想竟妨碍你端淑了!” 融妙被她一句话堵得眼泪在眶里打转,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再不敢跟薛池发横了。 薛池发完脾气又觉自己不该,虽然她从前就是不让融妙的,但如今总觉自己仗着时谨的势欺负人,堵了旁人都觉自己不痛快。又看四周众人都小心翼翼的看她脸色,更觉没意思,因此便站起来道:“我看今日这画不必评,最末等的必然是我了。我今日是有些着凉了,先回去歇着,回头使人送银两来做东,还有两坛子果酒,妹妹就自己玩吧,改日我再来赔罪。” 众人起身送了她出去不提,融妙坐了一会子也找了个借口离去,径自去找了伯夫人大曹氏。 如今内宅的事务都被老太太收了回去,分派给二夫人管理,大曹氏无事一身轻,反倒没有从前那种精神头,成日里木木愣愣的。 融妙一冲进来,就扑到暖阁西窗下的炕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大曹氏原本正在做针线,听这动静神色一动,脸上的木然之色渐褪,走过去在炕边坐下,伸手拍拍融妙的背:“妙儿,何事如此伤心?” 融妙哭了一阵才开口说话,声音闷闷的:“你说她怎么就这样好的运道?摄政王怎么就看上了她?你是没见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个个都看她脸色行事,今儿她腰上挂了块龙佩,一看就是摄政王给的,谁的眼珠子不在上头粘一阵?偏她还仗着势欺负我!” 大曹氏眉眼不动,牙关却咬得紧紧的。 融妙直起身来,双眼红红的:“母亲!今日太后又接了莲夫人入宫,还不定说些什么呢,你说她们会不会为了让融妩身份好看些,让父亲想法把莲夫人扶正?” 大曹氏拍了拍她的手:“不会的,这扶正,也只有那些没规矩的人家才做得出来,从没听说那个官宦人家能做出这种事的。” 融妙眼睛睁得大大的,惊疑不定:“可若摄政王和太后都同意了,谁还能反对不成?” 大曹氏微微抬了抬下颔:“私底下怎么样不说,明面上这样乱了规矩,他们是不会做的,你安心。” 她心中有一句却没说,若他们真乱了规矩,她曹华芝是八抬大轿从正门进来的,若谁想让她出去,只好抬着她的尸体出去了。 ** 小曹氏也只比薛池早一刻回府,此刻换下了正装,穿了件小袄,松散了头发,斜倚在炕上看书,旁边点了炉了尘香,清幽淡雅,她半合着眼,并没盯着书上的字,倒有些昏然若睡。 门外突然发出点声响,小曹氏眼一睁,神色渐渐清明起来:“是信娘?” 外头应了一声,信娘挑了帘子进来回话:“夫人,大姑娘回了屋子。” 小曹氏清咳了一声,坐正了拢了拢头发:“你请她过来说话。” 信娘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请了薛池过来。 小曹氏看着薛池面上神情不佳,心知如今两人没了那层窗户纸,就是问她她也不会说,便省了这层事,直接请她坐了:“我今日去了宫中。” 薛池有些讶然,她出门后宫中才来人接小曹氏的,是以她并不知:“你不是不乐意去么?” 小曹氏扯了扯嘴角:“太后娘娘派了车马来请,怎能不去呢?” 薛池哦了一声,点点头:“想太后娘娘有话要说了。”八成还是和她有关的。 “……说来也怪,巴巴的叫我了去,其实也并无什么事儿,不过是述些旧情。” 薛池一听,心道这太后这会子倒想起要修复姐妹情来了。 小曹氏嘲讽的一笑:“你是不知,我竟沾了你的光,今儿一句软话也没给她。” 薛池了然,不置可否。心里却觉得太后从前做事挺不地道的,受小曹氏几个冷脸不算什么。 小曹氏笑了一回,又道:“不过,她的意思我总要说予你听,无非是想让你帮着缓和缓和她与摄政王之间的形势罢了。” 太后做了什么,她自己和时谨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然而不知为何时谨总是隐而不发,这便像他拿着刀却不出招了,可不教太后心中不安么? 而且时谨虽不出招,但言语之间对太后却少了从前的一分软和,朝臣官眷都会看风向,对太后态度再怎么恭敬,骨子里的那点敬而远之总是有的。太后这样要强的人,这一点点敬而远之就让她夜不能寐。 她现在所持的也不过是时谨并无证据,诚然,他可以不必凭证强势行事,然而皇家就算少个鸡蛋,也会让人联想到秘辛,他要敢说不出一番道理就换个皇帝,自然要传得风风雨雨的,所指望的不过就是他畏惧言论不敢专横。 正这时居然教她发现一线生机,时谨居然要娶她侄女,不管是通过薛池来服软还是……这其中可就有太多文章可作。 种种原因,由不得太后不修复与小曹氏的关系,然而她却万万也想不到,薛池与小曹氏如今的情形。 薛池听得烦上心头:“摄政王!摄政王!什么都和他有关!我是我,他是他!” 小曹氏静静的看着她:“怎么,嫁给他,你还委屈了不成?” 薛池见她脸上略有些关切,心中一软,仿佛又回到了在那小院中与她朝夕相处,假母女也处出了几分真情份时。 她叹口气:“本朝官员到底有几位与夫人恩爱无间,不纳妾室的?” 小曹氏一怔:“原来是为这个,怪不得老太太前一阵叫了我去,说得我云山雾罩的,却是这么个意思。” 她略垂下头,想了一阵才道:“本朝……只听说过一位,鸿胪寺的一名小官儿,惧内是出了名的,非但没纳妾,连花酒都不曾喝过。他这出名,还是有一日在外头要买个有些姿色的婢女,被夫人追着打了两条街,因此得名。若是说五品以上官员,不纳妾的可是一位都没有。” 薛池目瞪口呆:“这是被暴力逼迫的了,不好拿来当范例。” 小曹氏看着她:“你从不曾知晓摄政王的内宅情形么?” 薛池一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有意逃避这个问题,从来不曾去打听询问。 亲娘不是亲娘,名义上的嫡母和父亲也都不管她的事儿,祖母更是隔了辈儿,这件事她不去问,便也无人这般贴心的去打听了来说予她听。 小曹氏移开目光,望向一旁的赏瓶:“摄政王殿下……” 薛池心中涌起一种想要起身走开的冲动,她咬了咬唇,将手按在膝头,强令自己坐定。 “……他内宅还算清净,三年前王妃因难产而去了,生得个女儿没过百日就夭折了。现有一名奉仪王氏,两名侍妾柳氏、白氏。听说王府西园还养着些各处进献的美人,都是没名没份的养着,殿下也会将西园的美人拿来赏人。寻常人家都会注意无嫡子前不生庶子,想是这个原因,王府里如今倒没孩子。” 她说着顿了顿,若有深意的看了薛池一眼:“因他后宅的王氏、柳氏、白氏身份低微,一应事项都教他母妃留给他的一个丫头,叫檀心的给管着。” 薛池听得额上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小曹氏问:“他早就有妾室了,你还求什么不纳妾呢?” 薛池捂着心口,艰难道:“总有个先来后到,我总不能让人先来的给我这后到的逼得没了去处,她们又不好再嫁人了。因此我只当她们不存在了,只管往后就好。不想……” 不想真真的听到耳朵里,有了姓氏,有了身份信息,这人就从一个隐约的符号活了过来,尤其是听到檀心如此得重用,更扎得她心口生疼。   ☆、第86章 扑空 天色擦黑,薛池陪着小曹氏用过晚膳,这才回了自己屋里。 青书等人见她面色难看,并不敢说话。 就见薛池径自走到内间炕沿坐下,低了头把玩着腰间的龙佩,过了一阵子,抬手将它解了下来,她将之握在手中半晌,抬头喊青书:“拿剪子来。” 青书拿了把小银剪送了过来。薛池接过,抬手就要往那穗子上剪去。 青书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死死的拉住了她的手腕:“使不得,姑娘,使不得!” 薛池皱眉。 青书道:“这可是摄政王所赐,不得随意损毁。” 薛池定定的看着她,忽而一笑,果然松了手劲,由着青书夺过了剪子。 她低着头又把玩了片刻,拉开炕头矮柜的小屉子,将龙佩扔了进去关好。 虽然如此随手一放也是不妥,但总归她不想着要剪了,青书还是松了口气。却听薛池问道:“我都要嫁给他了,他给的东西也叫赐?” 青书小心的道:“先是君臣,后才是夫妻。” 薛池呵的冷笑了一声,自语道:“这样的人,我怎么自掘坟墓的要嫁?” 青书一愣,低声道:“可您与殿下……”她想说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除了摄政王,姑娘还能嫁谁去?且不说都订了婚了。 寻常人家婚约有反复,那都免不了要脱一层皮。和天家的婚约要想有反复,脱层皮都不能够。 薛池今日和时谨起了冲突,此时想起的种种都是和他在一起的坏处,不免就钻了牛角尖,起身在屋中踱来踱去。 心中暗想自己再也不要对他投注任何一点感情,不就是生得好看些么? 既然他身份不同常人,没法随意的分手,没法和他讲什么平等尊重,也没法阻止他有别的女人,那索性就不要喜欢他好了。 只要心里对他没感情,那还管他做什么?只管自己有吃有穿有玩就好了! 无法得到对等的回应,那就不要他的回应! 她不停的说服自己,坚定自己的信念。 到了夜里,薛池上了炕,青书这才偷偷儿拿个锦盒,要去将那龙佩妥善收起。不想拉开了抽屉,突然看到里头一叠书信,才突然想起一事来。 “姑娘,婢子有错,还请姑娘责罚。” 薛池已经躺下了,听她这么一说,又坐了起来。 青书拿了叠书信送过去:“您原先在外头养病,凌云姑娘可是给您送了几封书信来。” 薛池便道:“拿衣裳来给我披着,掌灯。” 青书依言给她披了件袄子,又在一侧多放了盏灯。 薛池就着灯光将信拆了来看,见凌云是听说了她养病的消息,写信来问好的,不知送往何处去,只得托人送到这几个丫环手中,委托她们转交。只是薛池当时人在元国,这几个丫头却往何处转去?只是搁着了。 薛池看了一圈,倒觉着对不起她,自己成日里被时谨冲昏了头,连她半丝也没想起,真是重色轻友了。便叫人搬了小炕桌来,给凌云写了封回信,只说身体好了,又想到凌云当时说的那些话,是看出了时谨身份的,自己还对着她直说喜欢时谨,如今真在一起了,也不知是否要告诉她。 薛池举着笔犹豫了半晌,凌云还曾经和时谨议过亲呢,这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她想必早从旁人口中听说了,自己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她想了想,落笔署名,将信纸交给青书:“晾干了封起来,明儿送去给凌云姑娘。” 青书应了是,薛池这才躺下睡了,心里给自己冷待时谨又添了条理由:因为他,自己脑子都灌水了,旁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简直没有自我! ** 时谨在书房见完几个官员,这才回了后宅。 一进屋子,便有股暖意夹着松香味袭面而来。整个平城,也只有宫中和摄政王府才铺设了地暖,其余人家就是有银子也并无这资格。 他随意一扫屋中,心道若池儿现在就嫁过来了,冬日里也就不怕冷了。又看到屋中点了炉松云片香,想起薛池顶喜欢他身上的松香味儿,倒可先送她一匣子香。 一边想着,就有人上前来服侍他解了斗篷,换了件薄些的棉袍。 时谨眉头微蹙,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丫头,不能惯着了,得冷一冷才好。 他拿卷文书坐在铺了厚皮褥的炕沿来看,一旁有人送了盏枫露茶上来,他顺手接了饮了半盏。又有人跪在一边帮他脱了靴子,换上了轻便的软底鞋。 时谨眼角余光见着这人穿了身竹青的袄子,不由抬头去看,见果然是檀心,便道:“不是着了凉,不要近前服侍了么?” 檀心一怔,脸色微白。着了凉,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过是个藉口。 她以为殿下不过是在融姑娘面前说说而已,后头,殿下不是还责备融姑娘了么? 时谨将目光重新移到书上:“下去吧,让素心来。” 檀心低着头,慢慢的向后退去:“是。” ** 伯夫人大曹氏一夜都没睡好,第二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去见老夫人:“母亲,媳妇做了个梦,记不清内容,却只是心慌。想着去给菩萨烧柱香。” 老夫人很信佛,只是有些犹豫:“这雪天路滑……” 大曹氏道:“不去玉佛寺,不必出城去。城西就有个小庵堂,里头的师太解签极是灵验的。” 老夫人面色就有点不好。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偶尔到寺里去烧柱香表表心意便是,同和尚还能说上两句,却轻易不同尼姑来往。 只因这尼姑轻易招惹不得,一搭上话,没有这男女之别,她们又惯会看人脸色,洞悉人心。便有千般本事与你熟稔,进一步便是登门入户。若只讨些香火钱倒好,偏偏多的是穿门窜户、牵针引线、居中传话、搬弄口舌。 老夫人自小便没少听因这尼姑而牵扯出的是非,最轰动的一次,还是由个尼姑为个穷书生和官家姑娘牵线,做下了丑事。 老夫人刚想要拒绝,又见大曹氏直愣愣的一双眼盯着她瞧,心中便道罢了罢了,下回若有尼姑要上门再拦着好了。因此便叫大曹氏多带些从人,出门仔细小心。 大曹氏应了是,带了人出门。 自从她做过的事被小曹氏掀了出来,她身边的心腹都被剪了去,并不许她再从娘家要人。如今身边这几个都是府里派的,她并不敢信任。 当年她身边最受重用的就是李婆子,也就是李婆子暗里下了药陷害了小曹氏。大曹氏一些阴私事儿都是让李婆子下的手。 如今李婆子已经因为事发,被融家派人捆走,不知死活。 但大曹氏记得,李婆子私下曾和她说过,世慈庵的济心师太手里有药卖,也替人牵线搭桥做些阴私事儿,还从没失过手。 世慈庵占地不大,并无出世清净的味道,相反左右都是民居,喧嚣热闹。不宽的两扇庵门大开,大曹氏下了车,迈进门槛去。 迎面来了个小尼姑:“夫人,贫尼有礼了。” 大曹氏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的随着她走了进去,在供了观音像的正殿里上了香,捐了五十两香油钱。 小尼姑看得眼前一亮,引着大曹氏等人往偏殿去用茶水。 大曹氏侧脸看向她:“我听说济心师太极会解梦,我昨儿做了一个梦,想请师太一解。” 小尼姑眼神闪烁一下,笑着道:“师太如今一心向佛,不大见外客,只遇有缘人才一见。夫人请稍坐,贫尼进去问问师太。” 大曹氏点头,端着茶坐到一边,低着头去撇茶沫子,并不饮用。 过得一阵小尼姑出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太算到今日有贵客,请夫人入内说话。” 大曹氏放下茶盏,起身跟着她走。身后的从人也一并跟上,小尼姑就拦了:“师太只见夫人一人,请各位施主在外等候。” 大曹氏侧过脸来:“你们就等着吧。” 几人只得应是,眼看着大曹氏进去。 还好那小尼姑会做人,送了大曹氏进去后出来,端了些点心、果子、瓜子出来道:“这是我们庵里做的点心,口味清淡,还有果子瓜子都还算新鲜。各位施主请尝尝。” 几个婆子婢女见能偷闲吃些零嘴,岂有不乐意的,一时竟盼着大曹氏慢些出来。 小尼姑捏了捏袖子,微微一笑,里头十两银子是大曹氏进去时另塞给她的,她做熟了的,自然知道怎么应付。 正殿中一个女子上了香,侧过头来看看偏殿坐的这群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小尼姑一眼瞥见,心道这是个手紧的,连个抽签解签银子都不花,也懒得去招呼,任由她走了。 谁知这女子一路出去,却往城正中皇城里去,在宫门外亮了腰牌,一路往里,去了太后宫中。 曹太后听人回禀,召了她来:“朵儿,如何了?” 这被称为朵儿的女子道:“太后娘娘,婢子今日原是托了陈锦庄的掌柜娘子带着入府,不想正巧见到那敬安伯夫人出得府来。” 曹太后哦了一声:“她竟然出门了?听说她精神不济,自她家大哥儿寻回来后便鲜少出门。” 朵儿道:“正是如此,婢子原想跟着她,寻个无人的机会说上话。见她一路到了世慈庵上香,本是扮做香客好搭话的,却见她与那庵里的尼姑眉来眼去的,颇有些鬼祟。” 曹太后露出大感兴趣的神色。 朵儿道:“婢子琢磨着此事另有玄机,便未惊动了她,先行回来了。” 曹太后颔首:“做得好,先别惊动了她,另想法子撬开那尼姑的嘴,看看这敬安伯夫人想做些什么。” 朵儿应是。 曹太后却露出沉吟的神色,过得片刻又道:“明日召融妩那丫头入宫来,本宫再看看她。” ** 此刻,时谨正在马车里翻着卷宗等候着,过了片刻,素心在马车外回话,声音有些惴惴的:“殿下……融姑娘她,不在府中。” 时谨手一顿,声音淡淡的:“不在府中?她到何处去了?” 素心道:“门房上的婆子说,融姑娘一早就出府了,她们还以为融姑娘是寻您去了。” 素心半晌没听见回应,不由把头埋得更低。 她素来是没有檀心更得摄政王的意,也就是随着服侍的年份长,再加上人实诚笨拙不碍人的眼,倒也混到了一等婢女的位置上。 但和檀心那样统管府内大小婆子丫环、贴身伺候摄政王的风光是没法比的。 也不知檀心犯了什么事,今儿居然换叫了她跟着出来了,倒把她紧张得想打磕巴。 这融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冰天雪地的不在家呆着,到处乱跑干什么?让摄政王扑空的事是能做的吗?她隔着车壁都感觉空气更冷了,冻得直哆嗦! 时谨垂着眼帘,半个动作也无,只冷声吩咐:“回府。” 素心应了是,赶紧上前去吩咐车夫,自己往婢女们坐着的车上一挤。 里头几个专捧时谨衣物、手炉等物件的婢女都好奇的看着她,压低了嗓音:“素心姐姐,怎么不等融姑娘就走了?” 素心没好气:“人家不在府上。” 众人惊叹。 素心斜眼看她们:“这其中有什么内情,你们可得告诉我,别害我这实诚人最后死了都不知道缘故。”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道:“姐姐在府上不知道,昨儿融姑娘和殿下使脸色啦!” 素心大惊:“她怎么敢?” 有个婢女就挤眉弄眼道:“可敢着呢,当着殿下就指手划脚的,要把檀心姐给送走。” 素心这是真惊到了:“怪不得檀心昨儿唤我去服侍时,一张脸白得跟纸一样。她可是先丽贵妃娘娘留下来的人,府里三个都要暗里孝敬她,融姑娘还没过门就这样行事,殿下岂不厌……”说到这儿,她赶紧住了口。 几名婢女都是一样惊奇,说话声音低得跟抽气似的:“可不是嘛,当时殿下就冷了脸,让融姑娘回去。我们想着这怕是要冷上一段日子呢,谁知殿下回去后倒发落了檀心姐,今日又下了朝就赶了来……” “她不知反省,反倒耍起花枪,把殿下晾到一边……”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说不下去了。这融姑娘可真大胆!这么个作法,迟早这王妃路要到了头。 她们却不知,薛池此时气在心头,钻了牛角尖,倒巴不得这条路到了头。晚上接到宫中消息,让她第二日入宫,她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入宫去,又是刻意避开时谨。 曹太后一见她来得这般早,如此上心,不由笑得极外慈和。 “妩丫头,快来给哀家看看。真是个小没良心的,哀家不传召,你就不知主动入宫来看看哀家,来看看你皇帝表弟。” 薛池笑着过去让她拉了手看了。 曹太后摸了摸她的手:“这天儿干燥,你的手都有些粗了,南边新进了些雪花兽油做的香膏,极滋润的,比往年用的都好。你拿些回去用。” 薛池笑,心道这就是瞎话了,她又不用自己操心,总有婢女帮她护养,一双手极细腻的,何来“粗”一说?再说这香膏时谨早让人给她送了,她只怕用得比曹太后还早些。 然而她也并不真是个棒槌,口中自然是道谢。 曹太后拉着她说了好一阵话,等小皇帝下了朝,三人又一起用了膳。 曹太后渐渐将话题转到了摄政王身上:“……王叔恐怕对哀家有些误会。哀家倒不惧什么,就是怕皇上在朝上受了委屈。还好,如今关系更进一层,你若在他耳边时时劝着些便好了。往后皇上亲了政,便是你的倚仗不是?” 薛池一怔,心想有什么误会呢?她曾问过萧虎嗣,知道曹太后确实干了不光彩的事啊。何况回来后听说密江上当时是有人故意开闸放水的,这幕后之人八成也是曹太后,她也算是在曹太后手里逃过一命呢。 要不是看曹太后针对的不是她,而且看在小皇帝的份上,她倒要记仇了——呃,为着时谨,她已经记恨曹太后了好不好,不过现在和时谨闹翻了,就不跟他同仇敌忾了。 她这怀疑、疑惑、不悦的神情就显露出来了,曹太后不免看得心中一紧。 薛池便对小皇帝尴尬一笑。 小皇帝目光清明,安慰她道:“表姐不要听母后言语,母后是想多了。王叔在朝堂上从未为难于朕,但有严厉之处,也是为了教导朕。” 薛池舒了口气的样子:“是呢,我又不懂这些。而且他也不是个听劝的。”说到这里,不免想起她要遣走檀心时谨冷然的样子,心中不郁,面上就带了出来。 太后看得目光一动,眼中隐有阴郁。 ** 薛池一边几日都赶着时谨在上朝的时候早早的出门去,在外头逛街购物吃席面听书。到了第五日上头,门房上的婆子结结巴巴的拦住了她:“大姑娘,您这,您这就别出去了吧?” 薛池没说话。 婆子觑着她:“这都好几天,让摄政王殿下……扑空了。” 薛池看她一眼:“你急什么,你也没这职责把我锁家里,总不至于找你的不是。” 说着脚一抬就往外走去。青书、重紫两个绿着脸,只得跟在她后头。 门房婆子尔康手的望着她的背影:不要啊!!每次那个叫素心的丫头上来问话,她都觉得压力山大,被那丫头用死狗一样的眼神一看,只得和那丫头对着流冷汗,短短几天人都虚了啊!   ☆、第87章 离不得 薛池一副上不管天,下不管地的样子出了门。 青书、重紫两个看着心里好方,想多叫几个人跟着吧,姑娘连她们俩个都要赶走。现在满府上下,谁还拗得过姑娘呀! 两人一路跟着薛池到了大顺斋。薛池一进门,里头专门来迎女客的掌柜娘子就迎了上来:“融姑娘来啦,快上面请。” 薛池跟着她到了这几日用惯的雅间,也不看菜牌,只对她道:“你们这三百零八道名菜我尝过多少道了?捡我没尝过的今日再上八道。” 掌柜娘子笑眯眯的道:“姑娘您已经品尝过了78道菜品。”一边说着,一边利索的替薛池斟茶:“您坐坐,菜马上来。” 这大顺斋是平城有名的酒楼,每道菜都贵得像用银子做的。 人说他家将大江南北的各色名菜全都网罗于此,共有三百零八道,甚少有人都吃全过。 薛池就不信这邪,她现在有钱,任性!要来挑战纪录!每日来用两顿,每顿上八道菜,早晚要给她吃全乎了。 在这等菜的功夫,青书又去常中给薛池叫来了她喜欢的女先生蔡娘子来说书。 蔡娘子三十五岁上下,穿身靛蓝碎花的通袖袄子,下头一条褚色棉裙,两样都洗得泛白了,好在收拾得还算干净。 薛池挺喜欢听她说书,觉得比唱得一咏三叹的戏曲要好听,至少容易听懂不是? “蔡娘子,坐,昨儿说到那了?” 蔡娘子左手一块手帕,右手一副响板,笑着在一边的圆凳上侧着身坐下,恭敬的道:“姑娘,昨儿说到《世情录》第三十七回‘周公西京遇佳偶’,今儿要说第三十八回‘钱塘上董昌发迹’。” 这《世情录》实际并不是一个整体的故事,而是由许多民间搜集的小故事集结成册的,每一回都是一个完整的小故事。内容非常杂,关于公案、男女情、友情、鬼怪等等应有尽有。有些一听就是瞎编的,但架不住它脑洞大,听得人直乐呵。有些一听就觉得是真人真事真风味。言语虽然粗俗不讲究,但其实满满都是民间世情,仔细来听也颇有意思。 蔡娘子响板一打,就开始说起书来:“话说董昌其人,表字元兴,小名福哥,乃泰郡燕山人氏……” 话说这古代说书,若有人后头做出些成绩,就必要在他幼年时安排些天象的,就比如这董昌,后头一路做到肃王,那这说书人就给他还在娘肚子里时安排了天象,例如他娘睡到半夜满室红光啦,家人总是不经意见到蛟龙从梁上游走,定睛一看又不见啦,等等。 总之听得薛池心里狂吐槽,乐不可支。 她说了一个章回,菜也上来了。 薛池坐的大桌上摆了八道名菜,一旁的小桌上也上了一桌菜,只是瞧着不甚精致,这是请薛池身边的婢女用的。 薛池就摆摆手:“青书、重紫,你们也去吃,我不用人布菜。蔡娘子也和她们一起用些。” 几天下来众人也知道她的脾气,依言分桌坐了,开始用膳。 薛池一次让上八道菜,并不是说她就是大胃王了,只是大顺斋的份量少,说是八道,这份量还不如别家的三道。还好薛池主旨也只是尝的品种要多一点而已,自然就不计较这个了。 一时用完餐,蔡娘子又连着说了两个章回。 薛池让人给蔡娘子上了茶水,令她歇息。 她闲闲问道:“蔡娘子识得这许多字,令尊想来也是秀才?” 平民百姓的女儿大多不会送去上学,基本没几个认字的,若有,那也是家学,父兄是读书人。 若是其父兄中了举,蔡娘子也就不必来说书了,是以薛池猜她父亲是秀才。 不想蔡娘子一愣,微微低了头道:“小妇人……不识字。” 薛池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青书忙拿了帕子去帮她擦。 等她平静下来才惊奇道:“咦,不识字能说得这般多的书,倒是不易。” 蔡娘子头更低了:“是有人,教我的。” “哦——”,薛池也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当下让青书给了赏银,一行人结账走人。 才走出大顺斋,就有人叫住了她:“融妹妹!” 薛池抬头一看,竟和凌云对了个正面。 凌云朝小晋吩咐两句,小晋自去和同行的人说话去了,凌云便随着薛池一道走了出来,在大顺斋外的一棵槐树下站定。 凌云戴着兜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因此倒也没引来多少惊艳的目光。 她深深的看着薛池,半晌才道:“恭喜妹妹了。” 薛池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和时谨订婚一事,下意识的撇了下嘴又及时收住。 然而这个动作还是被凌云看入眼中:“妹妹不高兴?” 薛池用靴底碾了碾脚底下的一点残雪,也不想多说,免得刺凌云的心。 凌云神情微变,凄然道:“妹妹变了。” 薛池吃惊的抬起头,道:“姐姐何出此言?并非我不想说,而是有些事不便说。” 凌云微笑,神情依旧难看,但却勉强说道:“我还有要事,只望……妹妹莫忘了我,有空能看看我。” 薛池瞪大了眼,凌云不是怕带累了她,一向不喜两人明面上来往的么?但她仍是点点头:“好,我记着呢。” 凌云朝她点点头,欲朝大顺斋里去,正这时却从门里猛扑出来一个人,一下伏倒在两人脚下,倒把两人唬了一跳。 薛池仔细看去,地上这人的衣着却是蔡娘子的。 蔡娘子勉强的撑坐起来,一头发丝微散,双目通红,脸颊上一个大巴掌印。 跟着一个高壮的男人气势汹汹的从里头出来:“贼娘婆,快把银子拿出来!” 蔡娘子紧紧的捂着衣襟:“没有了,没有了!” 那大汉嘿嘿冷笑:“没有了?你捂的是什么?” 蔡娘子摇头:“这是要给钱秀才的。” 大汉怒道:“有银子你不给我,竟敢拿去养野汉!”说着几步上来要去抓她。 蔡娘子双腿连蹬往后退去:“不是,不是,他教我说书,这是给他的酬金。” 大汉一把将她当胸抓住,就要去掏银子:“我管你丑金美金,总之你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 蔡娘子一双眼慌乱的扫向四周,一眼看到薛池,她早知薛池身份不一般,此时就望着她露出哀求的神色。 薛池这时猜出两人怕是夫妻身份,这种事旁人不好插手。原先薛池邻居夫妻打架打到报警,民警来了要将丈夫铐走,妻子又发了狂的袭警维护丈夫。 因此薛池便有些迟疑,正这时大顺斋为了防闹事请的几个粗壮伙计就围了上来:“干什么呢?仇大,你在咱们大顺斋门口闹事,耽搁了生意你赔得起吗?” 这被唤作仇大的大汉一秒变脸,唯唯喏喏的道:“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三两下的掏出蔡娘子袄内的钱袋子,就要扬长而去。 谁知蔡娘子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道:“你这狠心的冤家,不能全拿走呀,儿子还在家等米下锅呀!” 仇大踢了她两脚:“滚开,叫他自去讨饭吃,爷爷还等着翻本呢!” 薛池看得忍无可忍,上前去脚下一勾,使了个巧劲,把仇大绊倒在地:“把银子还给蔡娘子!” 仇大先前眼里只有钱,这会却见着个娇俏的小娘子,嘴里就不干净了:“我还给她了,莫非小娘子你就养着我了?那我倒是巴不得,天大的好事!” 这下不用薛池说话了,站一边看着的大顺斋掌柜娘子就知道不好,立即道:“给我抽他的臭嘴!” 几个粗壮的伙计听命,上前来拎着仇大左右开弓,一连抽了七、八个耳光,抽得他晕头转向,嘴角皮都被牙磕破冒了血沫子。 仇大艰难的陪着笑:“掌柜娘子,这是做什么呀,我仇大没得罪您呐!” 掌柜娘子哼了一声:“你不过是只臭虫,也敢对贵人不敬!” 她一面说着,一边走到薛池身边来,低声对她道:“融姑娘,这蔡娘子,您可帮不得。” 薛池奇怪的看她。 掌柜娘子道:“她是个不争气的,她娘家有几个兄弟,看她这样受搓磨,替她打了仇大一顿,逼着写了和离书。可她跟着个酸秀才学了些话本,知道了几个烈女的故事,非得要从一而终,和离了也还跟仇大住在一处,照顾着他食宿。我要不是看她家还有个孩子实在可怜,绝不会让她在我这处说书。” 薛池听得目瞪口呆。 掌柜娘子没喊停,伙计们便不停手,继续打得仇大啪啪响。 果然这蔡娘子看了一阵就露出心疼的神色,膝行两步上来对掌柜娘子道:“佟娘子,您,您放了他吧……” 薛池指着她:“你……你真是!” 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若不是看你还有孩子,我也不浪费这个口舌。什么从一而终?你看话本就只学了这一句?没听说过‘君既无心我便休’?没听说过‘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没听说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没听说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些都是决绝有骨气,自尊自爱的女子,就算不从一而终,又有谁轻贱她们了?这嫁了人,就好比选了一条路,你路走错了,还不能折回换一条了?并非只有从一而终才被人称颂!” 蔡娘子被她一连相问,问得呆滞起来。 薛池喘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是离不得,不想却是不愿离,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想,这样吊死在一棵树上害人害己!和离书都有人替你做主办好了,你居然不肯走!那像我,离不得……!” 说到这里,她及时住了口,然而一旁立着的凌云已经目光奇怪的望着她。 薛池讪讪的,让青书又拿了十两银子给蔡娘子:“路是自己选的,你这样自苦,迟早所有人都会不再助你,你自己好生思量吧。” 说着朝凌云和掌柜娘子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脸上颇有点火辣辣的:怎么一下把自己心里话给带出来了! 不想走了两步,便有人上前来拦住了她。 薛池抬眼一看,是个眼生的姑娘,但她身上穿着王府丫环统一的衣裙。 这拦路的就是素心了,她憨憨的陪着笑,指了指几步开外停的一辆马车:“融姑娘,殿下正在等着您呢。” 薛池一下愣了,咬了咬牙,就想转身走掉。 素心低声道:“融姑娘,您要不上车,殿下说了,就让人来抬,这闹着就不好看了……” 薛池闻言,一言不发,气鼓鼓的朝马车走去,也不让别人掀帘子,自己一掀帘子上了车,眼也不看时谨,抱着手臂靠着车壁一坐。 时谨望着她:“闹够了没有?” 薛池不说话。 时谨又道:“‘君既无心我便休’,‘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恐怕是日思夜想才攒齐了这几句话,离不得?有你想离的余地吗?!” 他说着,愤怒至极的将手中文书往薛池面前一扔。 薛池转脸看他,见他眉头紧锁,眼中怒意翻涌,气势摄人。 这种情况……她虽然不想服软,但也不能风头上顶嘴,只能拒不合作不开口了。   ☆、第88章 后悔 时谨盯了她一阵,见她始终偏着头拒绝对视,一时怒不可遏:“出声!” 薛池继续装死人ing…… 时谨伸手去捉她的肩,薛池一抬手,啪一下打开他。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渐渐的握成了拳,终于放下来抵膝上,忍耐的闭上了眼,不再出声。 薛池偷眼看去,见他唇线紧抿,面容冷厉,更不敢擅动。 马车在沉默中行驶了许久,终于停住。 时谨睁开眼,手指一扣车壁,外头立即有人挑开了帘子。 他抬腿下车,立在车门外冷冷的转身看向薛池:“下车!” 薛池从车门往外看去,见外头五根朱红大柱子后头是三开的朱漆大门,门上密布着金色的门钉,两侧立着一对石狮,灰色的琉璃瓦檐沿下有块门匾:摄政王府。 薛池暗抽一口冷气,立即道:“不,我不进去,我要回融府!” 时谨不为所动的重复了一句:“下车!” 薛池的回应是反而往里缩了缩。 时谨不再说话,冷着脸往里一探身,出手迅速而准确的扣住了薛池的手腕,把她往外拖。 薛池急得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叫起来:“救命!强抢民女啦!” 喊得时谨额上青筋都跳了起来,他用力把薛池往身边一拖,伸出只手来捂她的嘴,另一只手臂一展挟住了她的腰。把她横着一挟就往里大步流星的走去。 薛池对付普通人还有点反抗能力,这时被时谨有意用了力道钳住,挣扎也像浮游的撼树一般,一时气得要死,使劲用手往他身上捶。 外头一干人等连气也不敢出了,头埋得像要缩到脖子里去一般,夹着肩攥着拳立着当隐形人。 时谨一路挟着薛池入了垂花门,先有小丫头进去报了信,檀心在屋里泡好了茶,这就迎了上来,见这情形,不由愕然。 时谨扫了她一眼,微微蹙眉,不出声的从她身边大步走过,一路进了屋子,对着里头服侍的人道:“都出去,把门关上。” 就听一阵细碎的声音鱼贯而出,随即光线一暗,门被关上。 时谨继续往前走,进了内室,抬手将她往炕上一扔。 薛池挣扎出了一身的汗,这时气喘咻咻的一下坐了起来,盯着他看。 时谨此时已经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被她扯乱的衣襟,顺了顺袖口,冷眼看着她。 他早知她是有些胡闹的,却不想她在摄政王府门口也敢发作,今日必得要治住了她! 见薛池戒备的看着他,他只是露出个讥诮的笑来:“遇事要寻求解决之道,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好了。你不说,我也只好把你关在府里,什么时候不闹了,再放你回去备嫁。” 薛池惊愕的看向他:“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让檀心走,给宅子给地给银子!” 时谨在炕沿坐下,放缓了语气道:“她是我母妃留下来的人,我需得善待她。” 薛池冷笑:“一定要在你身边才是善待?” 时谨沉默片刻道:“我曾许诺过,让她一辈子在我身边伺候,我说出口的话,总是要算数。” 薛池生气:“她要在你身边伺候一辈子?她不嫁人生子吗?她是何用意你不明白吗?你把她遣走,往后也不许再有旁人。不然……” “不然怎么?”时谨微提了语调。 “不然休想我再和你说一句话。你纵然比我强势,可也威胁不到我什么。你知道,我孤零零一个人在此间,并无亲友拖累。不求前程,不问富贵。我们如此情份,你也不至于拿我性命安危作文章罢?所以,你再有权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走不脱,也可以选择再也不理会你。”薛池破罐子破摔,为增强气势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可是仍然不够,她觉得被他乌沉沉的眼睛一看,小腿肚就开始发颤。 时谨一抬手将她拉倒,在她的惊呼声中压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见她今日并未挂耳坠,便露出个清浅的笑容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好,我不用权势来压你。”比平日微沉的音色,像只羽毛般在薛池的心尖上滑过,让她忍不住全身绷紧。 “可你忘了,夫为妻纲,你总也还是要听我的。看你这样子,也不可能有多贤良淑德了,但容下一个婆母留下来的婢女,这点雅量总是要的。” 说着他微微低头,双唇含住了她的耳垂,轻轻的咬了一口。薛池忍不住一个哆嗦,啊了一声。 “你可以试试,从现在开始不理会我,嗯?” 他抬手将薛池双手握于一掌,按在她头顶上方,另一手去解她的衣襟。 薛池大惊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惊慌失措的叫了起来:“不,不要……啊!别……别!” 薛池的肌肤漫上了一层淡粉色,烧了地暖的屋中并不让她觉得寒冷,然而她仍然哆嗦起来。 她漂亮得像花瓣上的一颗露珠,时谨险些停不住手,然而终究他还是停住,松开了她的双手,转而紧紧的抱住她,在她耳边道:“男人并非只有权势才可令女人驯服,你和我横得起来么?……不必多想,只需要想着我。我会让你愉悦,比成国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尊贵,甚至你不想看见的,我也可令她避着你行走。我只心悦你,你面儿上也要过得去才是,好么?” 浅浅的品尝了她,让他的心都软了。他并不知道,这种征服其实是相互的。从他的立场来说,已经放低了姿态,做出了让步。 薛池水汪汪的眼睛瞥了他一下,沉默不语,缓慢的让呼吸平复。 tmd,她现在真想喊一句:你就算得到了我的身,也得不到我的心!然而终究没这胆气,怕他被激一不做二不休的吃了她。 而且她隐隐有点感觉身体和心灵其实撕扯不开,时谨碰触的后果很严重,他的动作那样温柔细致……导致她现在完全就没法说狠话了。 时谨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她回复,脸上的温柔之色终于稍退,沉沉的看着她。 薛池移开视线:“我要茶。” 时谨闻言,坐起来将她搂在怀中,端了旁边小几上的一盏茶喂给她,见她喝了半盏,也不太在意的就着她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薛池看着,心就更软了。 时谨对她发脾气,她虽然害怕,但知道伤不到她,还可以坚持己见。但他一温软下来,她反而受不住了。 时谨敏锐的发现她的神情软弱而摇摆,立即捏着她的下巴尖温柔的吻了上来。 薛池窝在他怀中,一言不发。 时谨看她神情,反倒笑了:“留下来用晚膳,大顺斋的菜色可比不上我这儿。吃什么?龙井竹荪、八宝鸭、佛手卷、糟蒸鲥鱼?” 薛池侧着头不看他,微微点了一下。 时谨笑着唤了一声:“来人!” 却没人响应,他想起来方才遣退了人的,便下了炕:“我出去吩咐。” 薛池点点头,待他出去,便开始整理衣襟。其实她现在脑中也乱成了一团麻。一面觉得天长日久,自己肯定会受不了。一面又觉得这个社会环境如此,他也不算错。 她等了一会子,不见时谨进来,便起身下了炕,往外头去。 方才进来时没注意,这会子才看到这一带是十几栋两层小楼曲折的连成一线,旁边假山树木掩映,又有溪流潺潺而过,十分漂亮。薛池方才进的只不过是其中一栋的第一层。 薛池见周围空无一人,前头是片积了雪的樱树,树林间有条鹅卵石的小径,便顺着小径往前走去。 时谨正在林外和檀心说话:“不是说不必你近前服侍了么?” 檀心低着头道:“婢子已经大好了,想着平素是婢子服侍惯了的,怕旁人不够周道。” 时谨微微颔首,檀心就连冲的茶都较旁人合他意。但他还是道:“你也辛苦了,日后都交给小丫头们做,你只管自在歇着,月银自然还是照旧,只有一点,记着少在池儿面前露脸,她有些任性,你就别招惹她了。” 檀心猛然抬起头看着他。 时谨目露肯定之意,示意她没听错。 檀心越过他的肩,看到远远的樱树林中薛池走了出来。 她咬了咬唇,鼓起了勇气道:“殿下,您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时谨不以为意:“你想走想留,自可随意,若是留着,王府会一直供养着你。” 檀心摇摇头:“不是这件事。殿下恐怕已是忘了。” “嗯?”时谨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檀心微微的笑,鼻尖被寒风冻得通红,她的眼圈也微红了。 她笑着道:“婢子八岁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根本做不了什么。贵妃娘娘把婢子留在身边,并不是让婢子办差。只是因着常常见不着殿下,看着婢子解解闷。再者殿下到了娘娘宫中,婢子年纪相仿也能陪着逗个趣儿。” “……贵妃娘娘没了,婢子好害怕……还好殿下把婢子接到身边,常常和婢子说话。 那一年,殿下您问过婢子,要不要做您的奉仪。” 时谨神色不变,心中却急速的回想起来……那个夏日,檀心显露出了少女的体态,他初通人事,檀心时时在他眼前转着,他一时动了念…… 檀心面露甜蜜的回忆之色:“……可婢子拒绝了。殿下您在婢子心中,比任何人和事都重要,比婢子自己都重要。您这样的人,会有无数个女人。婢子若成了其中一个,不能主动打听殿下的行踪,不能随殿下出入,只能等在后宅,殿下有那么多事,渐渐的,只会把婢子忘了。 但若婢子在您身边尽心服侍,磨的墨最恰到好处,倒的茶最香醇,伺候穿衣动作最轻……您自然会一直用着婢子。婢子当时求您让婢子一直伺候在身边,您答应了的。” 时谨不语。 她慢慢的道:“可您现在做不到了。王府虽然会养着婢子,但却不让婢子再近身伺候您了。所以,婢子可不可以也后悔了?让婢子做个奉仪,可好?” 时谨若有所感的一回头,见薛池直直的看着他走近。 檀心说完,缓缓的跪了下来,脊背却挺得笔直。 薛池走到时谨身边站定,低头看向檀心。 “她用情至深,我也很感动,可我就是容不下她。你要么要她,要么要我。” 檀心紧抿着唇,簌簌发抖。 时谨瞥她一眼:“你起来,先回去。” 檀心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看了薛池一眼,转身离去。   ☆、第89章 过敏 檀心出了樱树林,一直往北园去。 时谨住在东园,两名侍妾和奉仪住在南园,四下进献的美人住在西园,而她们这些仆役都住在北园。 像檀心和素心这样的婢女,在时谨面前自然是谦卑,但在北园中,她们却又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主子了。 都是里外相通的两间屋子住着,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除了少了些名贵的小摆设,其余一应的家俱、地毯、幔帐等布置,比起薛池在融家的屋子也不会差。 檀心脸色苍白的进了北园,一路又到了她住的小院子,对面屋子住的百合听到动静从窗口看过来,一眼见她神情难看,忙走了出来:“檀心姐,你可是身上不爽利?” 檀心摇了摇头,拿了钥匙开了自己屋子的锁头,推门进去。 百合跟了进来,见檀心虚弱的在窗边炕沿坐下,忙走到炕头掀开一个一尺高正方青花瓷盒的盖儿,从里头拎出个水壶来,她伸手摸了摸,略有些温热,便倒了一杯水送到檀心面前。 檀心接过水捧着喝了,面色终于缓了些,这才起身来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解了发饰,随意梳了个攥儿。 一抬眼,见百合担忧的望着她,便拉了拉她:“坐。” 百合依言在炕沿坐下。 檀心幼时在家中未被善待,是以早早的被送入宫,渐渐的就断了和家中联系。唯有百合,是她同乡,又很投眼缘,入王府后被她一路提携上来,素来对她是很贴心的。 此时她对着百合笑了笑:“我和殿下说了,想做他的人。” 百合大惊:“姐姐你,你说了?” 檀心的满眼心思,留神便可看得出来,何况百合这样和她亲近的,自是知道她一腔情意。 檀心抿着唇,点了点头。 百合叹道:“您不是说过,殿下其实不喜女子主动纠缠,又说只要守在他身边便好么?” 檀心目光一动,面色又苍白起来。 她自然知道,时谨除了初通人事那两年,其实对女子并无多大兴趣。尤其投怀送抱的女子过多,他见着主动搔首弄姿的,先就厌了三分。 就是当年,他问她要不要做奉仪,她在他脸上看到的也是可有可无。 并非是出于对她的喜爱,而是觉得因他母妃的面儿要照应她两分,索性收了养在后院。至于欲|望,并不是非她不可,他有太多选择。 所以她才拒绝了,想在他身边天长日久的增厚情份。所以他被拒绝也没动怒,只随意的点了点头。 “守不住了,殿下听她唆使,让我避得远远的。”她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百合看一看窗外,压低了声音道:“她这样,真是……姐姐急什么,殿下迟早……。” 檀心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彼时殿下就对她大为火光,我以为这个人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殿下面前。 后来她非但出现在殿下身边,反而和殿下亲呢无间。 前回她还未过门,就对殿下后院指手划脚,殿下对她冷了脸,我以为殿下必厌弃了她。 谁知今日殿下就依了她,让我避着她行走…… 一次次的,她步步逼进,殿下对她越来越纵容。等她过了门,恐怕就直接将我送出府去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趁此时,还趁何时?只得搏一搏了。” 百合目光闪闪的:“那殿下答应了吗?” 檀心看她一眼,露出丝笑意:“殿下会答应的。” 先不说殿下因遗憾贵妃娘娘去时他不在身边,因此对娘娘相关的事物都多两分重视。 她和他这许多年的情份也不比旁人,再加上她将自己一腔心意尽诉,殿下必会怜惜她。 与之相反的是融氏的吵闹,更会衬出她的好来,只要她能入了南园,以后的日子,且还长着。 殿下一时觉得融氏野性难驯、十分新鲜,还能容得了她闹一世?戏痴戏迷不少,但让他们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听戏,锣鼓喧天的,谁能受得了? 百合露出个笑容,颊上梨窝隐现:“那就先恭喜姐姐了。” ** 正如檀心所料,薛池此时正在对时谨散发怨念。 时谨叹了一声,上前去强行揽住她:“进屋去,别冻着了。” 一路半拖半抱的把她弄回了屋中。 薛池睁着一双大眼,直直的看着时谨,她倒要看看他会怎么解决。 时谨垂着眼整理袖口,转而在她身边坐下,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看她,目光平静。 薛池微微有些惊讶。她以为时谨的形象方才在她心中已经崩塌了:才刚许了她只心悦她一人,转头就被掀出来他对另一个女人表露过喜爱之意!才刚说了只是念母亲的情份供养着这个女人,转而这女人就要求做他的枕边人。他怎么说也该是尴尬窘迫,猥琐难堪吧! 可他还是这么眉如墨染,目如寒潭,面容清俊绝艳,神情大方从容。 她心里的小火苗腾的一下就起来了,暗里烧啊烧啊,越烧越旺。 “池儿。檀心她,是九岁时到了我府上,比我还大一岁。自小体贴相伴,虽然她身份低微,但我也有一分将她当做家人。不单是她,王府前院的老管家、养了许多年的狮子犬,我都存了两分亲近之意,想要妥善照料他们的。当年不过是年少时的一点无知冲动,觉得给她个依靠也是两便……我已是忘了的,你不要看得过重。” 薛池无数次想捂耳朵打断他说“我不听我不听”,幸好从前唾弃这种行为多时,这才能勉强镇定的听他说完,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讥诮道:“原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那我算什么?!” 时谨忍耐的蹙了蹙眉——就知道和这种满脑子山盟海誓的小丫头说不通! “池儿,少年时总是容易……这并不代表情爱。皇帝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难道对她们每一个必需心存爱意才会临幸么?你不要将我的一点儿欲,就歪曲成情。” 薛池摇摇头,她听懂了他的话,理解了他的意思,甚至也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命令他,而是说得很诚恳。 这样的态度,她没法跳起来反驳。 她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可以接受的,就是在现代,她不也经常看到“男人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样的说法么?他们容易被欲|望支配,所以身体出轨的不在少数,许多甚至还爱着妻子。 在现代有律法管束,尚且种种不堪情形比比皆是。 在古代,世情允许,时谨又有什么错呢? 她应该接受,可是她的心好痛,像把钝器在她心尖上磨来磨去。 她听见自己说:“那,你想怎么处置她?” 时谨握住她的手:“池儿,我只对你有这样的情意。你不必在意她,你和我住在东园,南园多她一个不多。只要你不喜欢,就不让她出现在你面前,好吗” 薛池牵动着唇角,她听见自己说:“好。” 时谨眉头一松,露出欣慰的神情,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我的池儿终于懂事些了。” 然而他惊讶的看见薛池面上带着笑,眼角却有滴泪缓缓滑落。 他眉目一敛,觉得心尖像是被她掐了一把,心疼得就想说出“我送她出府,你别哭了。”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池儿没有受过合格的主母教育,本就粗野任性,再纵着她日后必然更难管束,借此磨一磨她的性子才对。 他的手自发的将她抱在了怀中,轻轻的吻去她面上的泪水:“池儿,池儿,别哭。” 两道人影渐渐的倒在炕上。他想像先前那样去挑|逗她,令她慌于应付,忘记伤心。 他炙热而温柔,她细腻而娇软,他想抚|慰她,却令自己渐渐的沉浸其中,飘渺之际浮上一丝想法:原来灵肉合一,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那些纾解…… 但他渐渐的因为薛池的阵阵哆嗦而清醒过来,他吃惊的看到薛池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红色的疹子,她闭着眼,神情痛苦的阵阵颤抖。 时谨忙翻身起来,一边抬手将薛池衣襟掩住,一阵大声道:“传御医!” 他的目光扫到一边的茶盏,她入府后就只用了这半盏茶,可他也用了——难道他另外接触了解药么? 外头一阵迅速的行动,王府中本就有御医当值,不过片刻,御医便被影一给拎了过来。 时谨已经帮薛池整好了衣衫,将她圈在怀中,抬起她布满红疹的手递给御医看。 御医神情惊疑不定,时谨已经命人道:“去将檀心带来!” 何御医小心的道:“臣请以指轻触。” 时谨冷眼看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何御医用湿帕擦净了手,用指头轻轻按压了疹子四周,时谨一直将薛池搂在怀中没有放下,这时低头看她:“疼么?” 薛池这时却像是缓过劲来,不再哆嗦了,对他轻声道:“不疼。” 何御医把了脉,让薛池伸出舌来看看,这才退后了几步,沉吟起来。 素心进来禀报:“殿下,檀心来了,在外间等候。” 时谨点点头,面容冷峻,若是与檀心有关,那也留不得她了。 何御医道:“禀殿下,依下臣来看,这位姑娘身体较旁人更为康健,亦并无中毒迹象。” “哦?那她为何一息之间,突然如此了?” “想来,这位姑娘是接触了与她不宜的事物。这却并非是什么少见的毒物,有许多是寻常之物。例如,有人每接触到桃花,便会全身这样起癣。有人误食海虾,也会如此。” 薛池心下了然,原来是过敏了。这倒是奇了怪了,活了这许多年,就没有她不能吃的不能碰的,还从没有过过敏呢。 见时谨望向她,忙道:“我从未有过此种事情。” 时谨望向何太医:“是否某种不易察觉的毒物?” 何太医肯定的摇头:“绝非中毒所致。不过此种原因致使出癣,原本就极难寻出源头。古书记载,有一人因厌恶另一人到极致,只要此人与他传递物件时肌肤相触,他便也会生癣,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此言一出,他便觉室内气氛一变,不由心中惊愕,然而时谨神情自若,只是让他开了张方子就退下。 薛池别过头去不看时谨,时谨也没有与她多说,命婢女去前院传唤长史,入宫到太医院多传唤几名当值御医过来一齐诊治。 御医走马似的来了又去,屋中各种摆设、薰香,褥子,都被一一检验,折腾了半个下午。 时谨面露淡淡的疲色,遣退了屋中所有的人,用指头捏了捏眉心,声音平淡:“你这是厌了我了?” 薛池埋着头摇了摇。 时谨捏着她的下巴强令她抬起头来,见她面上的红疹已经消退,只余一点粉痕。 “那,是什么缘故?” 薛池咬了咬唇,迟疑道:“我,我当时只是在想,你是抱过其他女子,才学会了这样抱我……日后必然还要这样去抚摸亲吻旁人……就,就全身都哆嗦起来……”她似乎是对他的过度亲密举动过敏了! 空气中死一般的沉寂。 时谨以手支额,目光沉沉的看着她:“简直是天下第一妒。”   ☆、第90章 勉强 香炉中叠着几块松云片,淡淡青烟凝成一线袅袅的上升。 因着地暖,屋中温暖如春。 在屋中呆得久了,薛池觉得有点热,她想脱了小袄。 眼睛看着一旁碟子里的几个果儿,折腾了一下午,她也饿了。 但所有想法都被这沉郁的气氛所压制,一动也不敢动。 因此眼角的余光见着时谨动了时,她几乎是惊悚又惊喜的看了过去。 时谨斜挑了眼角看来,冰冷而深遂的眸子,迤逦的眼线,震得薛池一瞬间呼吸都滞了一下,是以她慢了一拍才将时谨的声音听入耳内。 “我要你。”????这三个字简直像外星语,她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时谨却并未再多说一个字,他抬手,纤长的指头,慢条斯理、动作优雅的去挑自己腰间的丝绦。 薛池瞬间懂了,md,他这是不信邪,要动真格的了呀! 她一张脸顿时红得发热,目光注视着时谨挑了丝绦扔至一边,披开玄色的衣襟,露出里边牙白色的锦缎中衣,衬着他清峻的容颜,真有如神仙中人。 薛池的心怦怦的跳,暗里一咬牙:我那有这么娇气的!过敏而已,忍一忍习惯就好啦! 这么一想,她也赌气似的去解衣衫,如果从此后和时谨止步于此,她……她也不舍得,必需一试。 时谨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她的动作,眸光微微有了些变化,俯首来吻住了她,声音低低的:“我来……” 薛池仰着头,跪起了身,扶住了他的肩,温柔的回吻。这是个她那么喜欢的人,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 时谨的动作原来略有些冷硬,渐渐的被她软化,便也温柔得像水一般将她包围。 薛池像在碧波中荡漾的一叶小舟,薰薰然的任波浪冲刷,只能紧紧的攀住了他的肩。 原来是这种滋味吗?只要沉浸其中就好,不要去想他上一秒和谁在一起,不要去想下一秒他同样会如此温柔的吻谁…… 渐渐的,她又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窒息。 虽然没有过经验,但她隐约也知道到了最后的关头,他立即就要和她融为一体,然而他却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薛池诧异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撑在她身上,目光沉沉的望着她,两人鼻息交缠。 薛池看到了自己搭在了他肩头的手,手背上又重新浮出了红疹,指头在微微的颤动。她咬了牙,喘息着道:“不要紧,我可以!” 她用力的一伸手勾住他的颈项,要将他拉下来印上他的唇,然而他却微微别开了脸,下颔拉出一条倨傲的线条,声音冷淡:“够了,本王还没到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 薛池觉得血液被冻成了冰,冰渣在她血管里骨碌碌的滚动,棱角扎得她全身每一处,就连指尖都在痛。 时谨坐起身,拉过一边的锦被盖在薛池身上,再动作从容缓慢的穿衣整带。 直到他挑帘到了外间,再传来了门扇扣上的声音,薛池才觉得自己像窒息的人吸入了第一口空气。 她抖着手,从旁边自己的一团衣物中找出个荷包,拿出面小半个巴掌大的镶宝银镜来。 镜面磨得平滑似水,银白的镜面比铜镜更清晰,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立即反扣了镜面,将脸埋到被子中。 她呜咽着呻|吟:“时谨……我恨你,我恨你!……薛池……你tm犯贱……!” ** 时谨一路出了后院,到了前院书房。书僮捧了茶上来,他拿着一饮而尽,却仍然浇不灭心头的那股火,随手将茶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搁,薄如蝉翼的杯壁立即裂了一条纹,清脆的声音吓得书僮全身一紧,低着头小心的收了茶杯退了下去。 时谨拿起封信,也不唤人,自己抄起小刀去挑开封口,不意却划破了指头,他皱了眉,将信封和刀重新扔回案上,抬了手,看见血珠正从伤口缓慢的冒了出来,就像——她皮肤上的疹子那样红得夺目! ** 薛池哭得几乎要昏过去,颤抖着手穿好了衣服。 外头门吱呀一声响了,她急忙扭头去看,却见是青书端了个碗来:“姑娘,喝药了,放温了的,正好入口。” 先前薛池被时谨挟来,这两丫头见是摄政王,并不敢拦,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到了王府。好在王府中人见是未来主母身边的婢女,倒也妥善安置了她们,并没怠慢。 薛池一言不发,接过碗仰着头一次饮尽。 青书看得发怔,她们家这位姑娘,平素虽说少些扭捏气,但这样喝药完全不怕苦,那还真是没想到。 她那知道,薛池现在心里比这药还苦呢。 青书看见薛池眼睛红肿,也没多想——那个姑娘家一脸这样的尊容不哭呀?她只是安慰:“姑娘,婢子听大夫说了,这癣来得快,消得也快。只要不去挠,就不会留疤。日后发现什么引发出癣的,远着点就是了,并无大碍的。” 薛池嗯了一声:“把我的斗蓬找来。” 青书应了一声,在屋里转了一阵,找着了她的斗蓬。 薛池站起来将自己连头裹住:“去叫重紫来,咱们回府去。” 青书迟疑:“您这脸上,还没消呢。” 薛池抬头瞪了她一眼。青书立即应了:“婢子这就去。” 不一会儿,她在茶房里叫了重紫过来,两人随着薛池一路往外走去。 王府地盘大,三人走着辨不清方向,便随便扯了个小丫头带头。 王府中人不知这闹的那一出,又不敢拦,立即去报给时谨听,却得到时谨“不必拦,由她去”的回复。 婢女们因想着日后是要在主母手中讨生活的,虽这会子不知道闹什么,但婚都订了的,怎么敢怠慢?自作主张的传话到前院管事,让备了马车。 因此薛池走到大门口时,便见有马车候着,她也不客气,径直坐上马车,令人送回了敬安伯融府。 一回府,她直闯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正在看几匹锦缎的花样,见她过来忙笑道:“妩儿啊,你快来瞧瞧,做被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 薛池不答,慢慢的走到她身边。 老夫人疑惑,冲她身后两个婢女道:“怎么伺候的?进了屋也不知道解了斗蓬!” 薛池低声道:“祖母,请您摒退了身边人。” 老夫人一听这声势不对,脸上神情一肃,对身边的婆子婢女道:“都出去。张婆子,你在院中站着,不许人靠近屋子。” 众人应了是,出去掩了门。 薛池这才解了斗蓬,她面上的红疹已经不如先前那边可怖,然而还是吓得老夫人大惊失色:“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妩儿,可是有人害你?!你快说出来,祖母饶不了她!”她第一时间,自然是想到大曹氏身上去了,转念一想,指不定是哪个小妖精出于嫉妒做下的,心中不由又惊又怒!一双眼紧紧的盯着薛池。 薛池平素都是表情生动的,要么笑,要么怒,从没有过这样绷着脸,冷若寒冰的样子。但老夫人自觉颇能理解,并不以为忤。 薛池摇了摇头,冷声道:“不是旁人害的,摄政王令数名御医诊过了,是我自身的病症,平素不显……若紧张些便有了。” 老夫人张大了嘴:“竟有这样的病症?”她倒也不怕薛池诓她,赶明儿多花些银两,往太医院打听便是了:“乖乖儿,你放心,不管花多少银两,那怕是要用雪山顶的千年雪莲来做药,也必治好了你!” 薛池看她一眼:“您别费心了,我这病断不了根,平常也不碍着什么,不必治。我今儿是来和您商量件事。” 老夫人定了定神,顺了口气才道:“你说,你有什么要求,祖母岂有不应的。” “我想和摄政王退亲。” 老夫人闻言,一口气哽住,就要翻白眼。 薛池连忙上前去给她抚胸拍背,好一阵老夫人才平息下来。 老夫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这是闹的那一出?”双目圆睁,神情竟隐隐有些狠厉。 薛池并不畏惧,淡淡的挣开了手:“我今日,是在摄政王府发病的。摄政王已经知道我身染恶疾了。趁此机会退亲是最好的,也只坏了我一个人的名头,大不了以后我避居田庄,自梳起来不再嫁人就是。但您若想着让摄政王因着此时的一点情份勉强娶了我过门,等日后这病时不时的犯,这点儿情份也磨没了,他想让我挪位置时,只消以“恶疾”一名休妻便可。融家有了被休的女儿,带累的可是一族的名声。” 老夫人蹬蹬几步后退,神情一下萎顿了许多:“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薛池重亲披上斗蓬,拉上兜帽遮住脸:“孙女儿言尽于此,祖母拿主意罢,不要等往后闹得不好看便好。”说着径自转身出去。 她筋疲力尽的回了屋,让人抬了水来沐浴,胡乱塞了些糕点裹腹,便一头爬到床上沉沉的睡去。 ** 大曹氏好容意花了银子收服了个婆子,使她去打听。 婆子回来禀报:“……把下人都禀退了,没人知道说的是什么,只知道后头老夫人派了人往相熟的田御医家中去了……” 说了什么?去御医家做甚?难道她们想让她“病逝”?好给曹华莲挪位置,给融妩正身份? 大曹氏呆滞的眼中闪现出一股灼热的疯狂。 这婆子唬得退了一步,心道伯夫人果然是有点疯气的!为了这些银两,到底值不值得给她跑腿儿?唉!要不是家里的死鬼又赌输了,她也不至于……! ** 第二日薛池昏沉沉的醒来,皮肤上已经光洁如初,连点粉痕都不曾留下。 几个婢女看着欢天喜地的。薛池却觉得她们的声音就像隔了几层纱,飘飘荡荡的才到了她的耳朵里,还要再回荡几次,她才能明白话中的意思。 整个人起床竟虚脱一般左右摇晃,唬得婢女们一迭声的要请府中的医女过来看,薛池忙制止了她们:“不必,是睡过头了。” 可不是么,这都睡到近中午时分了,早膳已过,午膳却没到时候! 众人服侍她梳洗,端了一直温着的粥来给她喝,她喝进嘴里,却像是失了味觉一般不知道放了什么。 她皱着眉头看向碗中:“什么粥啊?”。青书忙道:“瑶柱粥。” 薛池不信,瑶柱粥应该很鲜啊!便用勺子去搅,捞了一勺子底出来,看了半晌,沉默不语的继续喝粥。 喝完粥,她看看外头的天,并没了出门大吃大喝、听书购物的兴致。勉强在脑中搜索些事来做,好容易才想起来:“拿些银两,找个你们相熟的机灵小厮,去倾月坊打听打听凌云姑娘出了什么事了,我看着她不大好。” 青书应了一声出去。 重紫这会子看出来了,姑娘昨日绝不止害了病这一桩事儿在身,便试探着道:“姑娘,要不要婢子出去,请了那蔡娘子入府,专为姑娘说书?” “啊?”薛池慢吞吞的朝她转过头来,想了一阵才点点头:“也好。” 重紫匆匆的跑出府去请了蔡娘子来,发现薛池如先前般半倚在铺了锦垫的美人椅上,姿势都没有变过。 她不知道内情,也觉得这是出了大事了,心里不安起来,走过去轻声道:“姑娘,蔡娘子请来了。” 蔡娘子自来只在酒楼茶馆走场子,还从没到过伯府这样的地方,在她眼中,这满屋的铺金缀玉,大约皇宫也就是这个样子。 她知道这位姑娘是个贵人,却没想到贵到如此地步,不免诚惶诚恐起来:“小妇人蔡氏,见过姑娘。” 薛池转眼看她。见蔡娘子还是昨天的衣服,摔在地上弄脏的部位已经清理干净了,脸上被扇留下的红痕却隐约还在。 她点了点头:“昨天说到那儿啦?你坐,接着说。” 蔡娘子应了,在重紫搬来的锦凳上侧身坐下:“昨儿说到一百四十一回了,今儿说一百四十二回《月寒潭铁树镇妖》。” 薛池半合了眼,听她细细讲述,竟当直分薄了几分心思。 讲到四五个章回之后,蔡娘子停下来饮茶。 薛池目不转睛的看向她:“蔡娘子……昨儿,是我轻狂了。离不离开,离不离得开,原不是外人能明白的事,我不该想当然。” 蔡娘子一怔,她根本没有自己的私事被人干涉的概念,拘束的笑道:“我知道姑娘是为我好……其实,我昨儿回去,亦想了许多,姑娘说得对。” 薛池微讶,一个人的想法可以因为别人一通话就改变吗? 蔡娘子低了头:“原先,我也并非全是为着要从一而终的缘故,却是为了我儿,没爹的孩子,总是被人欺负。” 薛池并不是眼窝浅的人,但听到一位母亲这样为孩子考虑,总是触及她自己的身世,忍不住就眼睛有点发酸了:“跟着这样的爹,对小孩儿也不一定好。” “姑娘说的是,他连我儿下锅的米都不留,我也就死了心了。昨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回去,钱秀才见了,便让我跟他过,说保管对我儿似亲爹一般……啊!”她说得红了脸,抬手扇自己耳光:“我真该死,在姑娘家面前说这些,污了姑娘的耳朵。” 薛池倒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成了成了,什么污不污的,从前你不知我身份,不知道说了多少污耳朵的故事给我听呢!” 蔡娘子便讪讪的笑。 薛池道:“原来如此,我道你不识字,这钱秀才要教会你说书,定要费许多心力,怕是早就有意了,肯如此暗里用心的人,定然对你孩儿也不错的。总算也是听到件好事了!” 过得一阵,见青书回来了,便让人送蔡娘子出去,又让给她多封十两银子:“就当你让我听着桩好事,给你的谢礼。” 蔡娘子接了,千恩万谢的出府去了。 青书这才上来回话:“姑娘,凌云姑娘是出事了。” 原来凌云早前不知何故,摔断了腿,后头虽然接了起来,正常行走无碍,却再跳不得舞了。她原先容色上佳,歌舞双绝,倾月坊坊主便捧着她,虽有些拒不了的贵人凌云免不了要应酬一二,但大多数还是给推了的。毕竟倾月坊是歌舞坊,又不是青楼。 但如今她跳不了舞了,这处境便艰难起来。稍有些身份的便能逼着她做陪,据闻倾月坊坊主还与平城第一青楼红袖招暗中商议,要以个天价把凌云转手。凌云是被朝廷贬至贱藉,她若是被人赎了从良自是不可,但她若是身份更贱一些,却是没人会理的。 薛池听了大吃一惊,一时忘了自己那些伤心事,替凌云着起急来。   ☆、第91章 心疼 薛池想起青书还有个表兄,并不在府里当差,在外头做点小买卖,据青书说挺机灵。 她一时拿了主意:“这事儿不好多让外院的小厮跑腿,青书,你去问问你表兄,愿不愿意替我办这差事,若愿意,就去打听打听行情,倾月坊的潘娘子到底准备卖多少银子。” 青书听了,连忙应下。 她表兄不想入奴籍,主要是为着子孙后代出身着想,其实原先青书还在荣恩公府当差时,她表兄就常借着她们一家的关系,与府中管事攀个关系。这年头,有主人势可借的奴仆,其实活得比寻常百姓舒坦。 如今薛池又并不是喜欢让人签了身契握在手中的,替她跑腿,青书她表兄怕是梦里求来的差事。 果然青书与她表兄一说,她表兄就忙不迭的应了,将手中那点小活计一放,专心专意的打听起来。 不过几日便传回了消息,薛池特意的出了府,在茶馆叫了个雅间,听青书的表兄姚东回话:“……原先她们买个小丫头回去,不过一、二两银子的事,但一经调|教价钱就不同了。如今那些楼子里,略有些姿色的,赎身都喊出了百两银子,再漂亮些的就要三百两往上,一等的漂亮姑娘少说也要一千两,称得上是绝色的,那是不卖的。就是遇到了不得不卖的情形,这价钱也不好说,愿意为之一掷万两的都有,全看遇到什么样的人。” 薛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钱,她是出得起的,就是凌云是被卡死了不许脱藉,这却不好办了。 她让人赏了姚东,决定入宫去问一问小皇帝,从前总是有所忌讳,如今却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 薛池回府更衣梳妆,正正式式的打扮起来,犹豫琢磨了半晌才道:“将那卷《神机谱》取来,用个锦盒装了。” 青书吃惊:“姑娘,这可是摄政王殿下赠的……” 薛池当然知道!时谨见她棋艺弱,特意送了几本棋谱给她。其中最珍贵的就是这本《神机谱》,录了十局棋,相传两百年前代朝宰辅刘应之棋艺独步天下。某日行走于山中,见两老翁对弈,刘应之大惊,自愧不入,废寝忘食的连看十局,终于身体不支倒地。醒来却不见老翁,只得出山,将这十局棋入了《神机谱》,被后世人称为七大绝世棋谱之一。 时谨这一册还是原本,先前是皇家珍藏,每年都有专人养护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后头先帝给入了时谨的私库,转而又被他送给了薛池。 实际上,薛池看见这本书就根本不敢翻开——两百年,一翻纸张脆了碎了脱页了怎么办?更要紧的是,她就是把这书给吞了她棋力能涨点吗? 她一向是将这册棋谱束之高阁的。可现在,虽然珍贵,但也不如救人要紧。 因此只牵了牵嘴角道:“他给了我,便是我的了,从皇家来,归皇家去。我送给皇上,也不算对他不敬。” 几个婢女一听,这话也对。又不是要毁了扔了,皇上名义上说比摄政王身份还高,倒是挑不出错处来。 因此小心的拿了个锦匣装了棋谱,陪着薛池入宫去。 薛池先去向曹太后问安,曹太后笑眯眯的望着她:“怎么气色不好?” 薛池摸了摸脸:“许是炕烧得太热,夜里反倒睡不舒坦……” 曹太后点头:“这倒也是,冬都快过完了,皮裘都快穿不住了。让他们熬些清热润躁的汤水来饮才是。” 薛池应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正喝着呢。” 曹太后点了点头,倒也不再多说,只道:“这时辰估摸着太傅正授完课,皇帝该是回养心殿了,你去养心殿的偏殿书房寻他说话罢。他紧了一日,也该松泛松泛了。” 薛池应了一声,曹太后历来是喜欢她与皇帝多亲近的,因此她也不以为意,起身去找小皇帝。 过完年,小皇帝就十一了,虽只大了一岁,但个子却高了一截。许是因为吃食好的缘故,又或许是身在皇家眼界不同,他比民间的同龄少年看着大了许多。目光清正,神情沉稳,步态端方。仿佛是一夕之间,他就已经不再是个笑嘻嘻的孩童了。 薛池去的时候,小皇帝正在看一幅地图,听见传禀,立即让人请了她进去。 薛池走了过去,顺便看了两眼。 小皇帝不以为她看得懂——能看懂地图的女子实在不多。 其实古代地图的绘制和现代有很多不同,薛池确实看不大懂,横竖她又不是想做女帝征服世界,自是不大在意了。 她笑着道:“师傅,徒儿来讨教棋艺了。” 小皇帝精神一振,跃跃欲试又强行做出沉稳的样子:“也好,朕就来考校考校你。” 两人笑着对坐,薛池先是耍赖要小皇帝让了十步,这才开始落子。 薛池此番是为了凌云的事才强打了精神,实际脑子里空落落的,指头都透着股虚弱无力,慢说她根本就没用心练过棋,就是练过,眼下都下不出水平。 一局棋下不到一半,小皇帝就发现了问题,他按住了薛池的手:“表姐!你这是来讨教棋艺的?你这是来气朕的吧!可不许在外头说是朕的徒儿!” 薛池讪讪的笑:“我得了本棋谱,翻了几页,还以为自己长进了呢!” 小皇帝狐疑的看着她:“什么样的棋谱?” 薛池唤了一声,青书便恭敬的将锦匣呈了上来。 薛池掀开了盖,推到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一看,果然双眼发亮,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给你是糟蹋了。”又道:“不应该呀,这样好的棋谱,你怎会越看越笨了?” 薛池瞪了他一眼:“我原本还想着要送给皇上呢,你说我笨,我就不送了!” 小皇帝敛了神情:“朕说笑而已,表姐是心中有事罢?” 终于说到了正题。薛池便收了笑意,双手合什,做了个央求的样子:“皇上,求您件事。” 小皇帝斜着眼看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古人诚不欺朕。” 薛池又拜了几拜,小皇帝看她可怜,这才松了口:“有什么事,表姐不去求王叔?也罢,说来听听。” 薛池便将凌云种种一说:“……我瞧她品性上佳,又是个弱女子,受她父亲牵连也受了这许多年的罪,即便现在脱了苦海,这一世也是毁了的。皇上能不能法外开恩,私下赦了她?” 小皇帝目光在她面上流转,笑容都收了起来,一时竟显得有些威严。 薛池心下一紧,强忍着与他对视。 然而下一秒小皇帝调笑道:“表姐,原来是她,怪道表姐不愿意去求王叔。” 薛池一听,脸都快扭曲了:咱能不要总往时谨身上扯吗?人家心里还滴着血,你总捅刀子做什么? 小皇帝又十分诚恳的道:“表姐讲义气,朕很喜欢。往后对朕也要如此才是呀。凌姑娘虽未作恶,然而受父兄供养,金银珠玉、绫罗锦缎。因此她说是无辜,又未必无辜。只是正如表姐所说,如今落到这般地步,也是受过惩罚了。” 薛池闻言一喜,万没想到这般顺利:“皇上,那您可以……” 说话中,小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叫我如今便下旨赦了她,却是不能。” 薛池一怔:“这又是为何?” 小皇帝慢条斯理的将棋子收回,叹道:“表姐糊涂。平白无故的,朕出手去赦了个歌舞伎,公然的与父皇作对,旁人怎么看朕?” 薛池闻言觉得有理,便觉失望。 小皇帝又道:“但也不是完全无法。” 薛池没好气的瞪他:“您就直接说了吧,非要拐弯抹角的,我近日头疼得很,没法闻一知十!” “自己笨,还要推说头疼。”小皇帝虽是这般说,但仔细看了看薛池的脸,发觉她确实气色不好,便不再卖关子:“现在不是时机,你就想办法拖着,等到时机便是啊!你先去与那倾月坊主商议,也不与她买卖交割,只管给她银子,让她给这凌姑娘报个养病,就在倾月坊附近养着。这凌姑娘只要为人不坏,这坊主总与她有两分香火情,赚谁的银子不是赚?都一样赚银子,却能显得她有人情味,坊中其余人看了也对她多两分心服,何乐而不为?!再等到朕大婚,大赦天下,顺带赦了这凌姑娘不就是了?” 薛池听了目瞪口呆,简直对他刮目相看:“皇上您简直,简直太英明了!” 小皇帝掩示不住的得意一笑,抿了抿唇道:“都是王叔和太傅教得好。” 薛池望天:又提他! 小皇帝把锦匣里的棋谱取了出来:“这谢礼,朕就笑纳了。这是王叔给你的吧?表姐啊,往后你大婚了,朕可就得改口叫你婶婶了,长了一个辈儿。得趁现在多唤几声‘表姐’才是!”皇家其实是关系最乱来的一家,还有皇帝娶了姑姑娶侄女儿的,像薛池这样只是变了辈份的,都不算事! 薛池一手撑着额,一手捂着胸口:好吧,捅啊捅啊的,好像也习惯了…… 薛池讨了主意,匆匆的出宫去了,想着赶紧安排姚东去和那倾月坊主潘娘子接触,免得功败垂成,被人截了胡。 她却不知她才走了小一刻,时谨便来了养心殿小书房,将今日挑出来的一些折子送给皇帝,要听听若是小皇帝来批复,会是怎么个批复法。 谁知他一走近书案,眼一扫便看到了上头摆着的那本《神机谱》。 他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拿了本折子递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抬手接过,一抽之下却抽不动。不由疑惑的抬眼看他:“王叔?”   ☆、92|5.31更新 小皇帝喊了几声,见时谨眼神淡淡的扫过来,心中不由一紧。 对这个王叔,他感觉很复杂。 太后怕他年纪小,对他将话说破了会令他在王叔面前露了样子,但话里话外藏的意思无非就是暗指王叔狼子野心。 但其实他年纪也不小了,日日在朝堂上听政,又有太傅教导,早明白了许多事理。 王叔待他虽不大热情,但该放的地方一定会放给他,该教给他的一定也教给他。按规矩办事,并不敷衍。 因着太后的话,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借着孩童的天真样子,仔细的观察过王叔。他觉得王叔其实不喜政事,看折子的时候微垂着眼帘,他从低处看去,总觉着王叔眼里带着些不耐。能分派给下头官员的事,王叔也绝不揽着。 王叔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觊觎王位的,否则早年先帝要传位于他,他正正当当接下便是,何苦到今日再来周折,将官盐当了私盐卖? 唯一的解释就是王叔当真是在暂时监国,待他到了年纪,便会还政于他。日后会不会有变化不好说,至少此刻王叔的意思是很分明的。 因此小皇帝对着这王叔便存了几分敬意,无奈王叔总是十分冷淡,积威甚重,实在教人亲近不起来,每每相对,心中便有些犯怵。 只是前段时日传出王叔与表姐的好事,许是爱屋及乌了,王叔对着他柔和了许多。小皇帝当着他的面,也能多说两句,但此刻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叔今日似乎……心境不佳? 时谨手一松,小皇帝抽过了折子,翻开打量一番,奏的是淮安郡守纵容妻舅仗势强买强卖一事。这样参人的折子,每日总少不了七、八道,没什么好稀奇的啊。难不成问题出在这淮安郡守身上? 时谨走到一边坐了,端起茶来,面无表情的问:“皇上以为该如何处理?” 小皇帝琢磨了一阵,不知道王叔恼的是有人参了淮安郡守,还是恼淮安郡守的为官不修? 他想了一阵才道:“先令淮安郡守自查自辩才是。”算是比较温和的做法了。 时谨冷冷的眼神扫过来,面容竟如玉石一般不似真人:“皇上为成国之君,当自有主张,端正、清明才是。行事岂可先来揣度我的心意?如此机巧小道,不是为君者所为。上行下校,日后朝中为官的岂不都是媚上之辈?” 小皇帝心中一凛,脸上有些发热,连忙恭敬的一揖:“谢王叔教朕。” 时谨微微点头:“就这么写上去,回头我再来用印。” 小皇帝:……所以方法并不算错,错的是态度? 待小皇帝用完笔墨,时谨又冲着奏折堆一挑下巴:“下一份。” 小皇帝翻开一份,见是户部侍郎所奏,因着开春后新粮未出,旧粮不济一事,恐米价上扬,奏请朝廷平抑。 小皇帝苦思一番才作答,先将户部侍郎肯定一番,然后因着自己近来由太傅领着多有了解民间诸事,对米价几何成竹在胸,便信心满满的定了个米价。 时谨一勾唇角:“皇上虽需了解民间诸事,却只需做到心中有数,不被臣下唬弄便是,倒不必挽了袖子自己上阵,非得算清分厘。只消准奏,令户部侍郎拟个章程上来便是。” 这一下又把小皇帝贬得小家子气起来。偏他说得有理,小皇帝生不起气来,只得垂头应是。 如此看了五、六份奏折,小皇帝只觉不对,王叔平日不这样啊!要么肯定,要么否定,否定了的便让他自去向太傅讨教,一个字也不多说,从不曾这样句句带刺的找茬……对,就是找茬! 小皇帝回过神来:朕得罪他了? 他一面嘴上做着应答,一边左思右想,实在没想出个端倪来,一抬眼,见王叔的目光从桌案上掠过。 过了一阵,又见王叔目光从桌案上掠过。 小皇帝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他咳了一声,装作口渴的样子,低下头来喝茶,心中决定试一试,于是待放下茶杯便道:“王叔,一会咱们手谈一局?” 时谨冷冷的看过来,不置可否。 小皇帝一副认真的样子:“从前总是输给王叔,今日向表姐‘借’了本棋谱,恐怕却多了两分胜算!”他加重了“借”字一音。 时谨神情没什么变化,垂下了眼帘,把玩着手边一个镇纸,漫不经心的道:“说胜,皇上还早了些。” 小皇帝竖着耳朵听,总算是听着这声音里少了分冷气儿。 他不免神情古怪起来,有心想打趣两句,但见时谨抬眼看来,终究不敢多说,怕被看出端倪。 ** 薛池匆匆的出了宫,安排姚东去办事。 凭姚东的身家,平日倒不够往倾月坊消遣,难为他机灵,竟也七拐八弯的与坊主潘娘子搭上了话。 潘娘子见惯了人的,一见他便知他是替人办事,背后另有主人。见他口气很大得很,便愈发不敢得罪了。 双方啰嗦了半月有余,潘娘子才终于松了口,答应收五千两银子,让凌云报个病,就在倾月坊附近置个宅子住下,若有推脱不得的应酬,她还得一传就到,过来应付。 薛池等姚东帮凌云置了个小宅子安顿好,这才上门去见凌云。 这段时日以来,薛池低落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人虽淡淡的少了些笑意,但寻常也能装得没事人一样,除了四个丫头和老夫人,竟也无人发觉她的不对。 凌云这宅子只有一进,小小的一个院子里三间屋子。没办法,要得急,也寻摸不到好宅子。 但这小院子被凌云带着小晋打扫得干净,墙重新粉了一遍,窗上糊了新窗纱,看着倒也齐整。 薛池进去的时候凌云正坐在炕沿绣鞋面,她穿件丁香色的褙子,斜斜的梳个籍,只戴了个珍珠发箍。显得身上沾了些烟火气,又家常又朴素。 薛池笑道:“这般专心,我来了都不知道!”她敲了门,小晋去开的,这动静不小了。 凌云一惊,抬起脸来笑:“快坐。这左右吵得很,我直以为是邻里的声响,没想到是自己家——我家客人可少。” 薛池笑着接过小晋奉上来的茶,欠了身去看凌云手中的鞋面,做得精细,只是看大小花色竟是双男鞋。 薛池叹道:“姐姐手真巧,给小晋做的?也忒用心了!” 凌云不自然的一笑,将鞋面放在针线筐里,拿了块布头盖住推到一边。 她站了起来正色向薛池一福:“多谢融妹妹搭救之恩。” 薛池抬手一扶她:“姐姐别客气。”完了莞尔一笑,说了句后世的名言:“用钱能解决的,都不是大问题。只是姐姐要彻底脱了藉,还得等着过两年皇上大婚。” 凌云目光一闪:“哦……” 薛池之前求了皇上的事,自是没告诉姚东,凌云这边也没得着消息。此时见她眉间抑郁,忙解释道:“此事我是直接求的皇上,先帝下的令,皇上也不能无故更改,等到大婚大赦天下时添你这一桩就是了。” 凌云又道了回谢:“真是让融妹妹费心了,万没想到竟闹到陛下面前,如此大恩大德,真不知如何回报妹妹!” 薛池连忙摆手:“别说谢了,姐姐不也曾救过我?这却是算不清的。姐姐好生养着,别去想从前烦心的事了。” 凌云仍是再三道谢,两人说了会子话,她一直将薛池送到了院门口才回转。 小晋立在一旁,抿着嘴笑:“当年姑娘把融姑娘请上马车时,可万没想到会回报在今日。” 凌云拴了院门往屋里走,声音低低的:“我不过顺手一为之,她却是花了大笔银两心思的,比不得。” 小晋进屋收了杯盏,一面闲话:“也多亏融姑娘能通了天,求到了皇上面前。” 凌云正斜坐了,拿了针线筐出来继续做鞋,闻言不免眉眼一动:“未必是求到皇上面前了。” 小晋惊讶:“咦,难不成融姑娘说的竟是虚的?”顿时脸色就阴郁下来。 凌云摇头,伸着指头点了点他:“傻。她如今是摄政王未过门的妻子,要办什么事何必舍近求远?” 小晋恍然大悟,又疑惑道:“那她为何……” 凌云笑而不语。 小晋过了一阵悟道:“融姑娘也太小心了些,竟如此防着您。”也怪他家姑娘生得太美了些,再怎么对男人不假辞色,也总被人当狐狸精防着。何况姑娘从前和摄政王是认识且有过前缘的,融姑娘恐怕就防着姑娘借这个和摄政王搭上话呢。 小晋摇摇头:“摄政王那样的人,见一面都不容易,融姑娘实在是多想了。” 凌云默然不语,低着头捏起了针。 ** 冬已过去,春寒却仍在。 时谨前些日子出了趟平城,此时一回来,身边跟随的侍卫便是连声啧啧。 时谨骑在马上,随着他们的目光一看,原来是平城爱俏的姑娘媳妇们都不畏寒的穿上了春装,走在街头就像捂了一个冬的花,一瞬间就开得姹紫嫣红了。 他并没有理会管束,只是略微催了催马,加快速度回了王府。 王府里的管事们迎至门口,将后头拖的几车事物都卸了下来。 时谨将马鞭扔到侍卫手中,一扯披风系带,大步往前走。 王府老管家边跟着走边道:“前两日敬安伯融伯爷才上过门,说是有事求见。” 时谨脚步顿住:“明日你派人叫他来。” 老管家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时谨转头去了内院,换洗一番坐下喝茶。 素心瞧着他神色平静,比出平城前好了不知多少,便捧了个布包来道:“殿下,婢子前些日子轮休,不料一出门就遇着个小丫头,说她家主人是融姑娘的朋友,多谢殿下前回相助,亲手做了双鞋……” 素心是觉着有点怪异,但对方打着融姑娘的旗号,她又检查过只是双鞋,便也只好先收着了。 谁料时谨却并不以为异,反倒嘴角微勾,示意素心打开布包。 布包掀开来,露出里头一双厚底男鞋,鞋面是深蓝色缂丝,上头细细的绣了双兽和祥云头卷云。 时谨嗤笑了一声:“她是什么样的手艺,竟敢来唬弄人。”但仍然让素心将鞋放到地上,试了试脚:“也算清楚了尺寸。” 说着也不脱了,对素心吩咐:“去前院寻老管家,让他将这次带回来的冰蚕丝缎都送到敬安伯府去。” 素心忙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时谨垂了眼看鞋:心病还需心药医,晾了她月余,她心中一急,看着也就没那些毛病了。   ☆、93|5.31更新 时谨遣人送到融伯府上的冰蚕丝缎,让老夫人吃了一惊。 虽然薛池和她说得明白,但再大的危机,也比不过眼前家中要出个王妃的荣光。毕竟带来的利益短期内都是看得到的,远处的危机比起来就忍不住想要忽略了。 因此老夫人虽然辗转向太医打听了消息,却始终也不愿意退婚。直到见到时谨果真不再接薛池出门,这才有如被泼了桶凉水,慢慢的变了想法,想着还是主动给摄政王递个梯子吧,也显得识趣。 只是心里虽拿了主意,到底不甘心,事情未到最后一步,她对谁都没声张,只悄悄的唤了融伯爷来嘱咐了一番,两人商定由融伯爷求见时谨,表个忠心讨句话儿,并不正式的请人为中人商议退亲的事。 孰料月余过去,时谨又突然送了东西过来。 老夫人一时惊疑不定,不知这是个什么意思,忙让人又去请融伯爷过来拿个章程。 谁知融伯爷直过了个多时辰才到后院里来。 老夫人将事儿一说,融伯爷点点头:“母亲不必忧心。方才儿子在前院就是在见王府的管事。摄政王才刚回府,说是让儿子明日过府说话。” 老夫人啊了一声:“这是个什么意思?咱们到底退是不退?” 融伯爷一笑:“儿子瞧着来人的态度,觉着摄政王殿下只怕心中还有妩儿。” “果真如此?那便不消提退亲了。” 融伯爷摇了摇头:“提还是要提的,殿下宽厚,咱们却得识趣。就是殿下不退,日后想起此节,对咱们府上也少些埋怨。” 老夫人一听,果然觉得好:“正是这么个说法!” 薛池却是对着送到她院里的冰蚕丝缎发愣。 这冰蚕丝缎据闻是一种生长在食国寒地的冰蚕吐丝织成。看着如水一般顺滑,摸上去比周遭温度要低上三分。最妙是夏日穿着自有清凉祛汗的功效。食国距成国隔了五个大小国家,一路过去不通水路,许多地方翻山越岭的行不得车马。成国互市的边城一两年才能得这么一批冰蚕丝缎,一到便会快马送至宫中,往年全被宫中的娘娘们瓜分了,宫外头的人也只听过名头,多是没见过的。 只因这冰蚕丝缎有个缺陷,每根丝都滑溜溜的,完全上不了色。便只得原本的牙白这一个色儿,又因它清凉祛汗的功效,多是用来做成中衣贴身穿着,少有穿在外头的,旁人自然也就见不着了。 几个丫头围着这丝缎看,竟都不敢下手:“真怕手粗摸上去刮了丝儿。” 薛池摇头:“原样包起来吧,放到那口大木箱里头。” 她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又来撩拨她做甚? 几人小心的将缎子包了起来,收进一口上着乌漆的大木箱中。 这箱子是薛池特意使人做的,够大,她将时谨送她的一些物件全都收在里头,首饰、书籍、衣料、花灯、香料,各自仔细的包了,整齐的码在箱中。预备什么时候一退亲,原样抬回去就是,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将她的手机还回来。 ** 第二融伯爷起个大早,沐浴净面、穿着妥当便往摄政王府上去。 到了府门口,便被管事恭敬的一路迎到书房去。 融伯爷被请进去坐在张乌木官椅上,小厮上了杯香片茶便退下。 一时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出声,融伯爷颇有些拘谨,端着茶低头去饮,眼睛却往上瞟。目光扫到多宝格上,不由吃了一惊,这上头许多摆件都是昔年上贡的珍品,一亮相便在平城掀起了风潮的,不想都被摄政王这样随随便便的摆着。 正看着,便听得脚步声响起,时谨负手走了进来,正瞧见融伯爷这样偷眼打量的样子,心中便不喜,面上却不露,只道人说这融进彰儒雅倜傥,却是言过其实,这人神气委实不正,可惜池儿偏要托了在他家。 融伯爷将杯一放,立起来作揖:“微臣见过摄政王殿下。” 时谨走至案后坐下,四指一抬:“免礼,坐。” 融伯爷再施一礼之后方才坐下。 时谨道:“你求见本王,可是有事要说?” 融伯爷低头恭敬的道:“确实有事要请示殿下的意思。” “说吧。” “是。是这么回事。殿下您玉质金相、英明神武,原非臣等所能仰望。然而殿下垂怜,看中了小女,微臣府中上下都觉万幸。” 时谨静静的看着他,耐着性子听着他一番吹捧感恩。 “……原本是该祭告祖宗的幸事,然而微臣却没料到……小女居然身患恶疾,这满府上下,事前真是无一人知晓,就连小女自己在病发前也不曾得知……实非有意欺瞒殿下……”说着他起身跪地,请起罪来:“冒犯了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时谨虽然不喜他罗嗦,但见他姿态放得极低,也耐着性子听着,因问道:“你这番请罪,可是池……可是妩儿的意思?” 融伯爷没口子的说:“是是是,小女忐忑不安,日夜难眠,时时垂泪,只说自己福薄,这天大的福气居然担不住……” 时谨头回见她落了两滴泪,当时便招架不住,此时听她时时垂泪,便心疼起来。 他因觉着薛池太能牵动他心神,也着意抑制自己,并没派人去留意她的举动,此时便后悔起来,早些知晓,就不和她呕气了。 因此听着前半句,时谨便微拧了眉头,及至听到后头又觉不对。 “……小女身患恶疾,自然是不敢再高攀殿下,纵然小女再万分不舍,也只受不得这天大的恩宠,寻思着唯有退亲一途可走……” 说着说着,便见时谨脸色一沉,他便讷讷的住了口,惶恐的伏下了身子。 时谨看着他,声音凉凉的:“这么说,你是来退亲的?” 融伯爷连道:“不敢,不敢,是请殿下退了小女。” 时谨克制的抿住双唇,然而实在忍无可忍,手一抬将杯碟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吓得融伯爷一下慌了神,连忙磕头如捣蒜:“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时谨站起身,将手负在身后握成了拳:“好,我亲自去问问她。” 说着腿一迈,往外走去。 融伯爷连滚带爬的跟了上去:“殿下!殿下息怒!” 时谨走到外头,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冷声:“牵马来。” 立即有人飞速的去牵了马来,赶在时谨出府门时将缰绳递到他手上。时谨不换衣服也不带从人,直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路途无数人避让,幸而他骑术上佳方才顺利的到了融伯府门口。 门房并没亲眼见过他,见他一撩袍角拾阶而上,连忙拦了,然而看他长相穿戴也不敢无礼:“您是?” 后头赶着跟来的侍卫冲上来胳膊一伸将他推至一边:“大胆!” 时谨眼角也没动一下,只管一路往前疾行,有个侍卫知机的拦了个婆子带路:“摄政王殿下在此,融家大小姐在何处?” 等老夫人知道消息时,时谨已经一路闯到了薛池住的院子里去,老夫人忙对身边管事婆子道:“叫各人都放下手中事,快去莲华小筑,将一应闲杂人等都驱离莲华小筑百米之外,令粗使婆子巡逻,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但凡看见谁鬼祟的想靠近的,不必客气!” 薛池只梳了个攥儿,穿了件湖绿色的夹衣,下着牙白色的襦裙。她坐在炕上,膝上放了个漆盘,里头一应工具俱全,她正拿了金丝串珠花玩。 她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实在没多少心力关注,只朝青书道:“让她们别闹了。” 青书正转了身要去看看,因前些日子薛池为了找些事做,亲手串了幅珠帘挂在内室门口,此时外间来了个高大的身影便依稀看得清楚,青书心中一惊,才要出声,就见珠帘哧啦一下被人拉下来半幅,珠子哗啦啦的落得满地都是。 她惊了一声,看见时谨面沉似水迈步进来,眼睛不看她,只道:“都出去!” 青书见来势不善,不免战战兢兢的,也不知是吓的还是不愿意,就是没动弹。这时却有两名侍卫冲了上来,一把架住了青书拖了出去。 薛池坐着没动,抬眼看他。 两人对视一阵,时谨竟凉嗖嗖的露出点笑来:“你要退亲?” 薛池一见他模样,一听他声音,已经平静的心又激荡起来,她忙垂了头掩示,眼一低,却正见了时谨脚上的鞋子,顿时心中被什么锤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 她那些激荡突然就没有了。声音虽低微却很平静:“是,我要退亲。” 时谨一步步走近:“我对你不好?” “很好。” “你病了,我没想过要放弃,你为何要放弃?” 薛池沉默了一阵:“我是什么病你不知道么?是嫌弃你的一种‘病’啊!” 时谨站定:“你再说一次。” 薛池抬起头:“是,你位高权重、俊美无俦、文武双全。人人都会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因为这些而爱慕你,但也只是这些了。除去这些,我找不到爱慕你的地方……完全不如我故乡的男子。” 她斜挑着眼,嫌弃的看着他:“若不是你强迫,我并不会和你订亲。” 时谨紧紧的抿着唇,先前阴郁中随时将要爆发的气势突然平静下去了:“池儿,你不要后悔你说过的话。” 薛池垂下眼去:“我不会后悔。” 时谨看了她一阵,:“那就如你所愿吧。怎么说我们共过患难,本王不会对你如何。你当日就是坚持不订婚也没什么。” 说着他平淡的转身走了出去,一脸神情平静,教远处窥视的人摸不清虚实。   ☆、94|5.31更新 薛池觉得时谨未免也太可恶了些。 上一回断了也就算了,她疼啊疼的也挺过来了。偏又要到她面前再揭开她的伤口令她再疼一回。 一时她撑着额,觉得全身的骨架子都给人拆了一般立不起来,简直要像一滩血肉般软倒下去。 过了一刻,融伯府方才解了禁,青书等几个婢女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拿了个小筐子蹲在地上捡珠子。 薛池往炕上一倒,动静吓了婢女们一跳,青书看了半晌,见薛池脸色发白,闭着眼不动。便轻声问了一句:“姑娘要不要请大夫?” 薛池微微的摇了摇头,她们便不多说了,薛池闭着眼,也不知道是谁拉了一边的锦被搭在她身上盖着。 她直挺挺的在炕上睡了一上午,中间老夫人打发人来请她,她连声也没吭一声。老夫人到底不放心,还是叫了府里通些医术的仇娘子过来看了看才算放心。 薛池知道这是因为老夫人还摸不清虚实,不知道到底退不退亲,方才对她仍旧关切。若要知道退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怕就不会理会她了。 老夫人往后不会给她乱嫁户人家吧?一般人家估计也消受不起她了。 会不会日后禁她的足?没从前自在就不好了……不管了,实在不行跑了就是,又不是没跑过…… 她满脑子的瞎琢磨,只要不去想时谨,什么她都去想一想。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有人慢慢的走近坐在炕沿,拿了温湿的巾子替她擦脸,薛池的眼窝被这温热一捂,就有些湿了。 她睁开眼,看见小曹氏坐在一侧。 薛池咬住唇。 小曹氏叹口气:“想哭就哭罢,你又不是男子,争这口硬气作甚?” 薛池怔怔的看着她,她不明白小曹氏这个人,一会狠毒一会体贴的,抽什么疯! 小曹氏柔白的素手慢条斯理的往铜盆里投巾子,一边说道:“我也年轻过,那会子心里难受得不成,还要在爹娘面前装成没事人。如今想起来,何必呢,当时若不这么憋着,兴许也不至于念念不忘了。” 薛池想起来,她说的原来是暗恋融伯彰的事儿,因着融伯彰另娶而十分伤怀,后头别人一钓小曹氏,她就上当了。 人在伤心的时候,最听不得人安慰。小曹氏这么三言两语的,就叫薛池果真红了眼圈,她拿了条帕子按住眼睛嘟囔道:“过两日吧,总会好的吧。”话音里却透着股虚,听着可怜巴巴的。 小曹氏见她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张菱唇和小巧的下巴,瞧着真是有几分像融妩。 她不自觉就放缓了语气:“在府里各屋都得想方设法来向你打探消息。外头春光正好,不如明日出门走走,去放纸鸢?” 小曹氏美得看不出年纪,但此刻声音里却是透着股慈爱的,像是个当了母亲的人了。薛池被这声音一问,就像有人温柔的在她心上摸了摸似的,想想小曹氏说得对,今日老夫人还按捺得住,恐怕明日就会亲自来问了,薛池此刻并不想和别人谈及这码子事,还不如避开去。 因此她点了点头:“也好。” 小曹氏笑:“也只能避得一两日,今日动静闹得太大,只怕宫里头都想一探究竟。你若是不想被烦着,就哄着他些,柔能克刚,这话是不错的。” 薛池声音怏怏的:“快别说了,都说好退亲了,还哄什么?” 小曹氏一下怔住。她只以为两人吵嘴了,万没想到闹到退亲。 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要退亲一声令下就是,有必要这样亲自上门来?肯上门来就是把薛池放在心里了,就这样还能退亲,薛池这丫头也够拧的。 小曹氏安慰薛池的心思就淡了,然而盯着她脸上看了一阵,还是决定明日陪她走一趟好了,横竖自己也散散心。 薛池白天睡了一日,到了半夜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夜深人静,一想到时谨就犯心疼。远远的听着更声,好容易熬到了天边有点鱼肚白,赶紧起来。 青书几个知道她状态不对,也没睡沉,立即就跟着起来了,服侍她更衣梳洗,带了各种备用物件,尤其将薛池前些日子逛街买来的美人纸鸢带上。 主仆一行人坐到小曹氏的小客厅等着,闹得小曹氏也只得早起。 一行人用过早膳,因着这出行并没向老夫人报备,没拿着对牌用不了府里的马车,便说出了门再去雇车,门房看着并不敢拦,只赶紧去向老夫人禀报。 小曹氏让柴嬷嬷去雇了三辆马车,主仆一行人往千碑林去。 千碑林处于崖上,崖上地面平坦,四周林荫处处,崖下河流环绕,素来是个欣赏日出的好地方。古往今来便有许多文人登崖之后文思泉涌作下诗词,被一一刻成了石碑林立一旁,因此得名“千碑林”。 几人在棵树下安顿好,铺了席子,摆上食盒。 薛池一偏头,见因时辰尚早,又加上天气还有些寒凉,来踏青的人并不多,不过零星几个在林间的小径上晃过。 她瞧着中心有片平坦的草地,便上去拽着线一阵跑,这崖上正是有风,不消费什么力气就将纸鸢放上了空中。她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面拉着线随意走动。 天空碧蓝如洗,无比广阔,看得久了被堵的心也确实松动了少许,尤其一阵一阵的风刮过去,吹得人裙子猎猎作响,更像是吹走了愁云似的,让薛池觉得身上都轻了两分。 过得一阵小曹氏拿了小剪子过来:“把线剪了吧。” 薛池啊了一声,她出于现代的习惯,是想把纸鸢收起来下回再放的。 小曹氏笑:“剪了它让风吹走,也是去晦气。” 薛池听了这才接过剪子,咔嚓一下剪断了线,正好一阵大风刮过,眼看着纸鸢一下就变成个小黑点,被刮得没影了。 小曹氏吹不得风,便道:“到林子里头去走走,看看石碑去。” 薛池应了一声,紧了紧薄披风,跟着她往林子里走去。 薛池看到林间一座座刻了诗词的石碑,感觉并不太好,觉得像进了墓地似的。 小曹氏却看得仔细,面露欣赏之意:“十数年前,我们一群好友结伴同来,当时真是热闹,赴平城来赶考的学子都是要来拜谒的,那像今日冷清……” 薛池随意的道:“许是就要春闱了,都在用功读书呢。” 小曹氏带她往深处走,悄悄指着一座刻了前朝词人赵逍《相见欢》的石碑道:“我也作了首歪词,偷偷的拿石子刻在这石碑一角。”说着她蹲下|身去看石碑侧面靠近地面的角落,当年她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少力道,原本划得字又小痕又浅,风吹日晒的,如今被青苔一遮,半点痕迹也看不出的。 薛池见她面露些感伤,有心要说些什么,然而实在自己也是蔫蔫的提不起劲,便默不作声了。 正这时突听得林间一阵动静,重而杂的脚步声,两人回头望去,见是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们的来路走来。 小曹氏不由皱了眉头,这地方来的多是文人妇孺,又不是砍柴练武的地方,这些粗人来作什么? 薛池却觉得这几人明显目光死死的盯着她和小曹氏,看这声势,竟像是冲她们来的。 她不由喝了一声:“什么人!” 柴嬷嬷带着几个婢女忙拦了上去:“不得冲撞了女眷!”一时也犹豫着不敢报身份,这些一看就是无赖,若是暴露了身份,日后传出去她们与无赖纠缠,名声也受损。 领头的壮汉咧嘴一笑:“这回倒没诓我们,果真是一群美娇娘!” 薛池一听不好,立即四下张望,见着旁边有根木棍便连忙拾了起来,全身戒备。 柴嬷嬷怒道:“好大的胆子!”话没说完,便见这壮汉拿了个布袋,敞开口子朝她们兜头扬了过来。几人被些白色粉尘洒了一头一脸,不由连声咳嗽,顿觉胸闷眼花的软了手脚,张嘴说话都像蚊子叫。 是迷|药! 这些壮汉也不多说,如狼似虎的冲了上来,像抓鸡崽子一样,一个拧手,另一个就绑绳,将几个婢女绑手塞嘴扔到了一边,却狞笑着看着薛池和小曹氏:“夫人和小姐就别绑了,细皮嫩肉的,一绑怕不青紫青紫的!” 几人拎起她们就往林子更深处去,待到了个僻静的崖边,绕到块巨大岩石后头,才将她们给扔在地上。 便有人笑:“好地方呀,就在此处办了她们!” 另一人道:“行,速战速决了!就借着这读书人的好地方!由我来取小姐的元红和贴身物品,其余几个你们分分!” “我要这夫人!” “急什么,都有份!” 几人声音虽不大,但言辞肆无忌惮,目光淫|邪。 小曹氏直哆嗦,努的爬到薛池身边,贴着她的耳根气若游丝:“一会我抱住那个领头的,你找机会跳崖。” 薛池惊愕的望着她。 小曹氏咬着牙道:“你担了妩儿的名,可以死,不可以被辱。” 说话间有个性急的就已经一把拖过了信娘,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领头的壮汉笑着往薛池弯下腰来,小曹氏用尽了全身力气,勉强的支起上身,手软软的搭在他胳膊上,声音轻飘飘的道:“我来……” 壮汉一愣,呵呵的笑了起来:“你?你跑不掉,但我得先完了差事!” 薛池咬住了牙。其实她不会因为失了身就要死要活,但她受不了的是这个被折磨的过程。又被小曹氏的话一震,竟然下意识的就望向三米开外的崖边。 小曹氏自以为的用尽全身力气,实际上也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这壮汉拎起她扔向另一人:“她等不急了!这样好的货色,先便宜你了!” 几人嘿嘿一笑,他又弯下腰来重新抓向薛池,薛池先前见着他扬手,因为看多了电视剧,下意识的就屏住了呼吸,虽然不可避免的吸入了些,但总不如其他人严重,她早已经暗中抓了辣椒水,见这壮汉将脸送到她面前,抬手就是一喷。 这壮汉啊了一声,抱着头就倒地。 另一人拿了块石子一扔,就打中了薛池的手背,她本就无力,这一痛之下松了手,喷瓶骨碌碌的落在了地上。 这壮汉在地上捂眼呼痛咳嗽,引得人都看向了他。 然而前路都被他们堵着,薛池逃不掉,只得往后退了几步,靠近了悬崖。 她听着这些人说要取她的元红和贴身物品,不像有杀意的,便只想着能不能以死相胁拖延时间,这地方再偏,时间长了也说不定有人无意走到这个角落。拔刀相助不敢指望,大喊大叫总是可以的,将动静闹大了,这些贼人总会忌惮,说不定就跑了。 有人发现了她的意思,低喝一声:“你敢寻死不成?配合些还少受点苦楚!有人买了你的处子身,还要不伤着你,事后你自可好胳膊好腿的装个没事人下山去。”说着就迈了过来伸手去抓她。 薛池连退了两步,却没想到春季多雨,地上易积水处早长满了青苔,她一脚退后,正踩着片青苔,脚下就是一滑,整个人朝着崖下栽了去。 几人吃了一惊,一时呼喝出声。就听到岩石后头有人道:“有声响!几位公子,怕是这边,我眼瞧他们绑了人往这边来!” 几名壮汉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今日有七名学子结了个社,上山来赛诗,其中一人的书童躲到僻静处去方便,正瞧见他们绑人,回去就报告了主人。几名学子正是热血的时候,平日腰间别的佩剑不过装饰作用,此时却都拔了出来结伴来寻。 他们绕过岩石,果然看见贼子和被绑的一群女子,不由对着童子道:“贼子胆大,再去多唤些人来!” 一名壮汉见势不好,正想去拦,却被几名书生围了上来,书童像只兔子般跑了。 他们打倒这几个书生不是难事,但他们之中身手最好的领头壮汉不知被那小姐洒了什么,现在出不得手。他们再纠缠下去,只有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脱不得身的。 几人对视一眼,心道这一票是做不成了,怕要找个山头窝上两年,还好那人先给了订金,光订金也算值了!虽跳下去一个,但其余几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官府想必也不会当桩大案子来办。 几人赶紧一扛地上的老大,几下把书生几人挥倒在地,冲进林子跑了。 第二日云山社七君子救了敬安伯府女眷的事就响彻平城,比这更令人震惊的,就是当今准摄政王妃性烈贞洁,为免贼子侵犯,直接跳了崖。 简直是桩惊天大案!可悲可叹的是准王妃跳下去不过两息之间,云山社七君子就救援来了!只要晚跳少许便能无事,真真是阴差阳错!好端端的成婚在即,却与摄政王阴阳两隔了。 摄政王亲率了御林军,将崖下每一寸草皮都翻遍了,又遣了水性好的士兵细细的将河床底下摸了一遍,一直寻摸到下游十里也未见准王妃的尸首。 人人皆说从那般高的地方跳下来,绝无活命之理,要么就是一路冲了下去,要么就是在河底某个石头缝里卡着呢。 又有人说怕是上天看她贞烈,收了她做仙人去了。 总之众说纷纭,整个平城被这事沸沸扬扬的闹了三个月,连春闱出的状元都没几个关心姓名的。   ☆、95|5.31更新 天牢里用铁链吊着五个人形生物,之所以说是人形生物,是因着看不出五官,也看不见一寸皮肤,只是一团血肉。 行刑的狱吏是积年的老手,可对着这五团血肉,他拿着铁刷子行刑都行得小心翼翼。 没办法,口供早问清楚了,连这五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掏出来了。然而摄政王就让每天用铁刷子刷一遍,还不许死,这个度可真不好掌握! 依他说,这五个狗东西真是找死! 原本在淮南广寒山上做山匪,因着这年头百姓日子都好了起来,不但没有人来落草投奔,反而不断有兄弟离开,人一少就更劫不动镖,山上日子渐渐的过不下去。 这几人算是山上最彪悍的五个,不甘心像其他兄弟一样下山种田,便一起往平城来讨生活。 一来平城,刚到西城落脚,就有人找上门来给了一千两,让他们坏个官家小姐的身子,承诺事后还有两千两。 来人是夜里找来的,浑身裹在披风里,还戴着帷帽,看不清面貌。 他们能理解,做这行可不得偷偷摸摸的?何况还是跟官家对上了。 但他们不觉得是个事儿,迷|药一用,事一做,立即抽身走人,官府发觉反应过来时他们都跑出平城了。何况被坏了身子的多半不敢报官,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没做过。 这人约了个时候,偷偷的带着他们在街头指认了那小姐,只不过一直也寻不到机会下手。 直到那一夜有人前来通知,让一早在路口等着。 第二日他们果然看见那位小姐上了马车,往千碑林去。于是便犯下这桩滔天大罪,最后一个也没跑得了,尽数都被捕了,被捕时还不知道自己要害的人是什么身份。 事情说起来比较简单,唯一奇怪的一点是他们说来联络的人有一天夜里突然来了,提了点新要求,要他们事后要将小姐的贴身饰物和肚兜亵裤都取走,尤其是绣了名字打了徽记的,对方会多加千两银子来收。这个要求怪是怪了点,但他们也没当回事,只要有银子赚就好。 后头他们被打得说话都颠三倒四了,有一回还说中间来添加要求的虽然也裹着一样的披风、戴着一样的帷帽,但瞧着不是同一个人。 狱吏叹口气,心道你们山上来的傻蛋,自己找死就算了,这一趟下来害了多少人! 像他这样被逼着每天拿着狼牙棒绣花的就不说了,世慈庵被抄了也是活该,但连累了全平城的尼姑都被逐出城去,西城一群鱼龙混杂讨生活的帮闲也被一锅端了个干净。 要知道平城内外的一些黑色、灰色收入,都是西城这帮人牵着线的,他们下边的小官吏、衙役等人,全靠着西城才能搜刮点油水。 例如某个死囚家属要留个后,行,打通关系带个女子到牢里来,一夜多少银子,直到怀上种为止。 又例如什么人犯点不大不小的事,牵个线,让人把抓捕他的差事往后推,搁置来搁置去,最后再通通关节了了事。 这种事儿不可能人家老百姓直直的问到当事小官吏的面上来,一旦事发如何脱得开身? 都是一有这么个意思,邻里间的帮闲无赖就缠了上去,出个主意,讲好价码,到西城去找了对应的人牵线。中间转了几手,层层的养活了一批人。 现在好了,一锅全端了,今年夏天连冰都用不起了! 狱吏长吁短叹,同一时间敬安伯府融家的老太太却是面上垂泪,心中暗喜。 那一日闹得厉害,老夫人心里就忧心是否当真要退亲。 谁知第二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当时她心里也焦急得很,但到后头她发现摄政王对此事重视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由于摄政王的这种重视,无数平时她仰着脖子去够的人家都纷纷登门来安慰她。她渐渐就回过味来,发现这其中的好处了:再也不用担心薛池病发生事,总算是全身而退。家里出过个准王妃,那是摘不掉的帽子了,往后数年摄政王兴许因着移情的作用都会特别关照融家,随之而来的旁人也会对融家另眼相看。且融家女儿贞烈的名声是传出去了,往后真是一个女儿百家求娶! 想着她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一脸悲戚的对着魏其候府老夫人道:“……我这可怜的孙女儿,一日没找着她,我们府里上下一日都不能死心!” 魏其候府老夫人陪着掉泪:“原先我只远远的瞧过融大姑娘一眼,真是个仙女儿一样的人,让忍不住想亲近,可惜了还没来得及说上话……” 正说着,就见个婆子仓惶的扑了进来,一下趴在了老夫人的脚前。 老夫人眉头一皱,冷厉的眼神扫了过去,那婆子畏缩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魏其候府老夫人。 魏其候府老夫人知道有异,非常知趣的唤了自己的婢女:“年纪大了,久坐了不舒坦,翠柳,扶我去松泛松泛。” 老夫人忙站了起来:“老姐姐不如看看我们府里的碧桃,倒也有两分看头。”说着非常抱歉的送了人出去,回过头来就狠狠的瞪了这婆子一眼:“什么事!” 婆子结结巴巴的道:“执金吾方大人领兵包围了咱们府上,要押走伯夫人。” 老夫人面色一白,执金吾属军不过两千,是专门只负责随驾、巡察保护平城城内和宫廷的军队,可以说是历代天子亲兵,目前掌握在摄政王手中。 竟然出动执金吾,就说明并没经过兵部廷议调遣,而是摄政王一人的旨意。 老夫人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难道?”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身形摇摇欲坠:“曹华芝 她不会这般蠢吧?她怎么会这般愚蠢!”突然她想到伯夫人那一双呆滞执拗的双眼,顿觉天都要塌了:“她是真疯了,真疯了!早该将她关起来才是!” 丫环婆子们一阵慌乱:“老夫人!老夫人!” “快去请仇娘子来,老夫人昏过去了!” 融伯爷虽然两股战战,然而一言不发就任由人锁走自己夫人,未免太不像话,只得领着家仆阻拦:“方大人,不知为何要锁走我夫人?” 方翎轻蔑的看他一眼:“本官直接受摄政王旨意办差,还需向伯爷交待不成?带走,但有反抗,一并押入天牢!” 融伯爷原本就不敢拦,被气势汹汹的士兵一冲,立即惶恐的闪到一旁,眼看着伯夫人及其院中一干奴仆全被锁走,留下一院狼藉。 他喃喃道:“快派人去,寻了淮哥儿回来商议!他向来与妩儿走得近,说不定摄政王能给他些情面!” 仆人听了去办,不一会儿又返回,哭丧着脸道:“伯爷,咱们府外头还被围着,说是许进不许出!” 融伯爷一惊,回头看见了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小曹氏,她面上带着些冷笑。融伯爷瞪着她道:“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你别以为可以脱得开身!” 小曹氏再也没了往日娇柔的样子,她恣意笑道:“你们早将这疯婆子关起来,不就没事了吗?如今纵着她闯下祸来,我怕什么?说破天我也是妩儿的亲娘,殿下还会将我怎么样不成?就是我跟着倒霉也没什么,她只有比我惨一千倍一万倍的,我看着乐意!” 融伯爷鼓着眼睛,过了一阵又收敛了神情,有意露出副温文的样子,走过去想扶小曹氏的肩:“华莲,你别再记仇了……” 话没说完就被小曹氏肩一晃避开,冷冷的看他:“每回你亲近我,我就恶心得很。自以为风流倜傥?不过是块糊了金粉的烂肉!” 说着她冷哼一声,甩了袖子转身走了,留下融伯爷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站在当场。 就在众人闹得天翻地覆时,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城南一座荒废的旧宅子里,薛池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她捧着脸无聊的眯着眼,若仔细去看,还看得到额上有几道擦伤愈痊后留下的淡淡粉痕。 说起来那一日当真是万分惊险。 薛池第一回被撞下山崖便穿越到了古代,第二回她滑下山崖时,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为自己会小命呜呼,但还存了百分之一穿回现代的希翼。 当时她命悬一线,就觉得腰上一紧,接着就像被扔进洗衣机里滚了一回似的,整个天地不停的旋转。当时她是叫了的,但是中了迷|药叫声也不响亮,再说被听见也不会有人觉得异常——都摔下山崖了,还不兴人家叫一下? 她头晕目眩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入了一个怀里,勉强定神后去看,第一反应:没死啊,怎么再穿一回,这人瞧着还是古人啊! 第二反应:这人瞧着怎么像长安哥? 萧虎嗣脚勾着崖壁上横支出去的一棵迎客松坐着,方才是他扔了根藤把薛池卷了过来。 薛池死里逃生,又见着故人,原本是该欢天喜地的,只是瞧着萧虎嗣的神情颇为阴沉狠戾,便不大敢说话。 萧虎嗣盯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道:“不许出声。” 薛池乖巧的点了点头,便见萧虎嗣隐在枝叶后面,眯着眼打量崖上那群人。 对方趴在崖边上往下看了好几回,最终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下山去了。 萧虎嗣这才拎着薛池潜行下山,到了山下雇了辆马车载着薛池到了这处宅子。 这是座两进的宅子,原来的主人一死,两兄弟争祖产,一个打死了另一个,于是也被押牢里去了。仆人们抢了值钱的物事跑了,宅子一时无人管理,荒废下来。 萧虎嗣入平城后便寻摸到此处落脚。 他扶着手软脚软的薛池进得院来,反手栓上了门。 薛池舒了口气,被搀着在石桌旁坐下,萧虎嗣给她端了碗水来:“喝点水,过一阵药劲就散了。” 薛的力气在按喷瓶时就用光了,再加上又惊又吓的,此时那里还端得起碗来! 萧虎嗣非常自然的把她往怀中一圈,端了水喂她。 薛池很惊讶,萧虎嗣原来对她有好感不假,但他一直是保持了一定距离,克制了自己,就像他说过的:“我不会对你有什么要求”。 薛池需要尽快解除这种虚弱状态,只能有些尴尬的就着他的手用水。 她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萧虎嗣。 他更瘦了些,从前曾经露出的一些温和全都不见了,只余下锐利,面无表情,冷冰冰的一双虎目扫过,便是她这样熟悉了他的人,也会觉得全身一紧。 “……长安哥你,遇到什么事了吗?”薛池忐忑的问。 萧虎嗣正走至井边,摇起一桶水。他俯下|身去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闻言就这样欠着身扭头看向薛池,眉眼上沾着水珠,他也不擦脸,只是平直的问:“我遇到的事,不就是你吗?” 薛池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萧虎嗣拿出块大方巾擦脸,看着不像是一般帕子。薛池看着眼熟,觉得是自己的东西,眯着眼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是第一次萧虎嗣闯入她房中要钱要药,她顺手拿了块用来盖摆设防尘的流苏边大方巾给他打了个包袱。 薛池心中一动,觉得有点难以面对他。 萧虎嗣却走到她身边坐下,淡淡的道:“我听你说过,你和他两清了。也是为了避开他,你才和我去元国的。” 薛池嗯了一声,点点头。 萧虎嗣眯了眼:“所以我带了曹太后手书想来换回你。但我看见你高高兴兴的和他牵着手,在假山手,在桃树下……!” 他声音越说越低沉,紧紧的捏住了拳。 薛池听得心惊肉跳:原来他早就已经来了,那些以为无人看到的亲呢,都被他看了去吗? 萧虎嗣的状态真的很不对,他紧迫的盯着她,她就像被野兽锁定的白兔,连移动目光躲避都不敢! 薛池心怦怦的狂跳起来,结巴道:“是,是这样,感情的事,是会变的……呃,呃,什么?!曹太后手书!” 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记得萧虎嗣说过,曹太后手书元国是想留着,以图后用的。他得用什么方法令元国皇帝把手书给了他?又或者,他偷的?那不是等同叛国了嘛! 萧虎嗣掀了掀唇角,露出的与其是笑容,还不如说是野兽为了威胁露出牙齿,他略过手书一节不谈:“呵,我曾说过不会对你有所强求,所以只能顺着你的意,暗中看着。这回,你又跟他分开了,还会不会再和好?” 薛池感受到一股无声的压力,连忙摇头:“不会,不会!再也不会了!” 萧虎嗣又笑了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最好不会。我也不许你再变。” 薛池一侧脸,想要避让,萧虎嗣却两手捧住了她的脸,用力的固定住:“小池,从前是从前,现在我救了你的命,你已经彻底是我的了。”   ☆、96|5.31|更新 薛池和萧虎嗣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阵。 薛池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长安哥!作什么吓唬我!”她一面笑,一面去推萧虎嗣的手。 萧虎嗣看她眼微微弯起笑靥如花,掌下触及的肌肤腻滑如粉。他突然就松了力道,被她软绵绵的一推就撤开了手。 他垂下眼睑:“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新的身份,等风声过去,就带你离开。” 薛池看他:“去哪?” 萧虎嗣道:“去食国。” 薛池一怔,因着之前的寒蚕丝缎,她被科普过食国。 食国与成国之间相隔着五个国家,路途非常遥远,一路行过去也要一年了。 地处极北,一年大半是冬日,山上积雪常年不化。因有玉雪山脉为天然屏障,食国除了内斗,几乎从未受战火波及。据闻是个安闲、平和的小国。 薛池有点郁闷的道:“长安哥,不去行不行?” 她想说太冷啦,谁愿意一年大半都被冻成狗啊! 但萧虎嗣已经截断她的话:“你必需和我一起走。小池,如果你有离开的举动,我只能……先让你难受一阵。” 薛池怔怔的看着他:“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说过你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薛池试图非常平和的和他说道理:“对,那也不代表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喜欢被人强迫,带我去个我不喜欢的地方。” 萧虎嗣不作声。 “长安哥,我很感激你,我会想办法来报答你……”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只要这一种。”他一句话终结了她的努力。 薛池感觉简直被雷劈了,以身相许都出来了! 现在时谨也同意解除婚约了,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融家那都不算大事。当然,融家估计不会再给她好待遇,可她自己有钱啊,完全可以把日子过得舒坦。就算要跑,那也得往山水明媚的烟雨江南去,谁想去冰天雪地的食国。 再说了,自愿的,和被人强迫的,完全不一样。 她扪心自问,愿意和萧虎嗣过一辈子? 虽然她和萧虎嗣是朋友,但想起来他曾经挑了几条蚯蚓让她切着玩儿,她就隐约觉得他有点儿变态属性,这种感觉在今天进一步明晰起来——她还真不愿意跟萧虎嗣过一辈子。 可是她种种想说服萧虎嗣的努力都落了空。 他听是很认真听,但寡言少语,而且只吃准了两条。 用薛池的理解来说就是:一,我救了你,你余生我承包了,或者说我的余生你承包了也行。二、不要逃走,否则后果,哼哼。 薛池是那么听话的人嘛!从第一天恢复力气开始,就上窜下跳的想溜出去,但是后果——完全猜得到,中原四国第一高手,能让她溜了那才不可思议! 刚开始的时候萧虎嗣只是捂住她的嘴把她拦回来,后来就开始给点惩罚,不太严重,就是捏捏她的麻筋让她难受一阵。随着她行动的升级,他让她难受的时间也越长。 长到薛池已经不想再去体会这样酥麻着半日,就像个偏瘫一样的感受了。 所以,她现在只能这样捧着脸晒太阳。 萧虎嗣在院里劈柴。 说来奇怪,他大概就是田螺姑娘那一款,每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米面菜果柴火,薛池猜过是趁她睡沉的夜半,她也曾经想装睡抓准这个时机,但是每一次总是会在黑暗中被他拦住:“小池,要喝水么?” 薛池小心脏被吓够了,也就不和周公做斗争了,挺辛苦的。 薛池盯够了花草,随意把目光移到了萧虎嗣身上。 他穿着贴身短打,两腿分开一肩宽,弯腰站着,握着斧头不费劲似的随意劈砍。 从薛池这个角度,正看见他腿长臀翘窄腰,行动间胳膊肌肉不太夸张却有力突起……他的长相很个性,不能以俊美不俊美来评断,但身材是一等一的棒,和时谨比起来的话,时谨多一分风流,萧虎嗣多一分健美。 薛池心里呸了一声:不要想时谨,不要想时谨。 突然她觉得自己眼前光影一动,萧虎嗣挡在了她面前:“小池,晒久了不怕黑么?” 薛池哼了一声:“我怕到了食国晒不到这样温暖的太阳,现在多晒晒。” 萧虎嗣顿了顿,低声道:“过几年我会带你回中原。” 两人重新变得沉默起来,萧虎嗣不是个话多的人,以前两人相处,总是薛池负责满嘴胡说,萧虎嗣负责偶尔应答兼给面子的来个浅笑。 现在薛池抿着唇不出声,气氛就变得有点沉闷。 薛池站起身来回了屋子。 萧虎嗣将原来主人家住的上房清理出来给她。屋子里小件的家俱都已经被搬空,独剩下一张大床和一个大衣柜。 她第一眼看到时,床上已经提前铺好了崭新被褥,被面是葱绿色缎面,绣着蝶戏花。 一边的耳房被当成了净室,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放着个盛满水的小瓦缸,两个崭新的铜盆,一个马桶,一旁的小凳上放着叠巾子,地下有条小渠能将水导向屋外。 薛池又不是傻。 从这种种迹象她就已经看出萧虎嗣早有准备了。 他跟踪她多久了?他是否早知道有人要害她,就等着关键时候救她一命,然后再名正言顺的接手她为所有物? 她觉得自己和萧虎嗣是朋友,朋友有难,拔刀相助,不是应该的嘛! 若是从前的萧虎嗣,她觉得他也会不二话的救她,可现在的他却并不提前阻止,冷静的眼看着她遇险,然后将搭救视为筹码。 思及萧虎嗣先前所说“我遇到的事,不就是你吗?”薛池暗中叫屈:她有给他那么大刺激吗! 她头疼的按了按额,觉得如今的萧虎嗣……总觉得,有点怕……。 萧虎嗣推门进来,打断了薛池的沉思。 他端了个精致的竹编小筐递给她。 薛池接过低头一看,是一筐红得发乌的杨梅,看着十分喜人:“咦,是吃杨梅的时节了?” 萧虎嗣脸色微变,微微的握紧了拳头。 半晌,他在床前脚踏上单膝跪下,视线和她持平。 薛池捏着颗杨梅咬了一口,见他举动,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萧虎嗣声音低沉,目光复杂:“小池……对不起。” 薛池看了他一会,放缓了声音:“长安哥,你何必呢,为什么不好好的做个将军呢?” 萧虎嗣摇了摇头:“我从前不知道要做什么。被派遣到战场上,也只好杀敌。有人给我任务,就完成好了。其实那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他抬手捉住了她的肩:“……只有你,是我想要的。” 薛池呼吸变得沉重:“不是的,长安哥,你想想你对珠珠儿她们的照顾,你对她们有责任感的对不对……” “不对,这只是我身边幕僚的建议。让我将这些孩子接来养着,我有地方,有余粮,那就养着好了。在战场上我的指挥没有出错,她们的父兄战死是自己不济。” “元国如何、萧家如何,其实我都没放在心上。皇帝曾经表现得对我很好,但他将你送走,于我也是恩义两清了。” 他紧紧的盯着她,手掌逐渐收紧,像铁掌一样钳制住了她:“只有你,从前我不明白,但这次分开,让我明白我很想要你。看到你和时谨在一起……” 他的目光慢慢变得灼热:“小池,和我走。最漂亮的衣衫、最好吃的食物、最美的景致,我并不会令你有所缺失,一定很妥贴的照顾好你。” 薛池觉得他此刻很危险,如果有反对的声音,他会怎么样? 她咽了口口水,弱弱的的道:“我……我不想……” 他的手缓慢的抬了起来,薛池住了口,惊疑不定的望着他,他只是将手伸到了她的颈后,轻声安慰:“别怕,醒来就好了。” 薛池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指头在她后颈一按,她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因为准摄政王妃融大姑娘遇害一事的犯人均已经落网,千碑林崖下的河床上又摸到了融大姑娘当日戴的头钗,融大姑娘生还的可能性已经不大。 三个月的戒严过去,平城已经逐渐恢复了正常。 就在这日清晨,一个矮胖的商人领着商队,运了几车平城特产“金泥山水绘扇”出城,笑呵呵的给城门的守卫们孝敬:“……前一阵戒严耽搁了时日,这扇子再不赶紧,就误了夏时了!” 一名守卫喝道:“怎么!你的这点儿扇子,比融大姑娘的事要紧不成!” 商人擦着汗,惶恐的道:“不敢不敢,是小的说错了话!该打嘴巴!”他抬手抽自己,力没用多少,脸上的肉却一颤一颤的,格外滑稽。 惹得守卫们都笑了起来。许是真的耽搁不起了,这商人拿了个钱袋塞了过去,守卫掂了掂,回头与同僚们交换了个眼色,意思是够份量。 众人便马马虎虎的掀开盖着车后厢的油布看了看,打算放他们过去。一眼看到车队边上站了个高大的男人,他半垂着眼,小麦色的肌肤,五官轮廓较一般人鲜明,瞧着不大像是成国人,便多看了几眼。 商人呵呵的笑:“这是上回从元国运货来时请的镖师,说好了回程时也雇他,他才肯来的。” 守卫们听了释然,挥挥手让他们过了。 薛池便被藏在其中一辆车中,在扇子的遮盖下,再一次离开了平城。   ☆、97|5.31|更新 骄阳高悬,又是一年夏。 碧波台上水榭之中,岸边的老垂柳长长的枝条被风一扬,轻轻的拂过水榭窗前,像一层翠纱卷动了光影,明明暗暗的在榭内凉榻上侧卧的人眉心跃动。 时谨走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他负着手,垂眼看了看脚下,及膝高的嫩绿色草叶中夹杂着细小的花朵,身后偶尔有小鸟扑腾飞出,又很快的潜入草中,只留下一两声啾鸣。 草长莺飞……还是二月天么?这是梦中。 他觉得有些奇怪,他清楚的意识到了这是在梦中,但是他却没有醒来。 眼前光线一暗,他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面色却微微一变。 面前一个女子似乎从天而降,她穿着藕合色的春衫,腰间系着两个荷包和一块不合身份的龙佩。梳着两侧垂挂髻,用四对珍珠钗固定住,却有些不驯服的支着些碎发。一对飞扬的眉显得略粗,大大的杏眼里带着盈盈笑意,弯着唇俏皮的望着他。 时谨忘记了他在梦中,却依稀记起今日是他去接了她出来踏青。 他笑着上前去要拉她的手:“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薛池不说话,往后退了一步,不让他拉手。 这般任性!若是往常,时谨是要训斥她的,但今日不知为何,他却只是看着她笑,似乎觉得不管她如何任性妄为,都是好看的。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俯到她耳边低声道:“别恼啦,不就是檀心么?我母妃给我在淮南留了些产业,从前侍奉过我母妃的一些老人也都供奉在彼处,我将檀心送过去,让她打理母妃的产业好了。” 真奇怪,这件事其实很好处理,他从前为何要为此与她争执?争执?他们有过争执吗? 时谨心中淡淡的疑惑一扫而过,不及深思就见薛池抬眼看他,目光里满是不信任。 时谨笑意似止不住,不容她反抗,抬手就圈住她,顿时便觉得全身都发出舒适的喟叹,半合了眼睑:“我要让钦天监重新挑个更近的日子,你早些嫁给我吧。嫁妆没准备好也没关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嫁过来再添置,好不好?” 半晌没有得到薛池的回应,他疑惑的一看,发觉自己怀中居然圈了个空,薛池站在一丈开外,离他又远了些。 时谨蹙起眉,向前两步。然而薛池仍然和他保持着一丈的距离。 他逐渐的加快了脚步靠近,到后面居然奔跑了起来。 他唤了起来:“池儿!过来!” 薛池眼里闪着顽劣的光芒,似乎就要看他着急。她身后不知何时不再是旷野,出现了一块巨大岩,巨岩后是……! 时谨大喝:“快站住!后面有悬崖!” 薛池置若罔闻,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一步一步的退向悬崖。 时谨不敢再动,他停住脚步,向她伸出手: “不要拿这个顽笑,我真恼了。” “我会将你这个小守财奴的银票都没收!” “你的手机,还想不想要了?” “好了,你不是想吃太白鱼头么?明日我就带你下江南,去太白楼吃最正宗的。” 薛池只是轻轻的摇头。 时谨心中涌起一股焦急,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她不是顽笑,不拉住她的后果…… “池儿……”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央求之意。 薛池又向后移了半步。 “池儿……”时谨摇摇头:“我心悦你。” 她半只脚掌都悬空了。 时谨急得向前一倾身,伸出手去,她脚一动,砂石发出碎响声往崖下滚去。 时谨顿时不敢动,他紧紧的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池儿!我不是非要她们不可!” 话一说出口,他心上一松,这些日子,其实他谁都不想碰。原来如此,她们是无关紧要的。 “从此后,我只要你了,好不好?” 薛池似乎终于动容,露出了个笑容,要向他抬起手来。下一刻面上却露出惊色,光影一动,她促不及防的直落下崖去。 时谨向前一扑,半个身子都悬在崖边,指尖只触到她飘起来的一点袖角。 时谨惊叫了一声:“池儿——!!” 他一下从榻上坐起,紧紧的握着拳,粗重的喘息,好半晌才慢慢的回过神来。 窗外的柳条再一次如烟如雾的拂来。 时谨的面色逐渐的变得怔忡。那年,也是这样的夏日,他在窗内随意的一看,当时只道是寻常。 到如今,她已不在。而他一惯傲然的眉间也染上了阴郁。 他低头看了看枕边用帕子包着的一个物件,伸出手去打了开来,是她的手机。 手机上的按键被磨花的程度较从前更甚。然而他对待此物完全不知如何养护,只能动作放得更轻。 他依着从前见过她动作,逐渐琢磨出来如何打开,进而看到两人的那张逼真的画像。此时他指头按在开机键上,颇有点犹豫不决。她说过,那小方格完全耗完后此物便再也无法使用……如今,只余下一格了。 他又将它包了回去,起身到另一侧的案后,铺上张澄心纸,就用包着的手机做镇纸压住。也不唤人,自己挽了袖子磨墨。 他在这水榭中消磨了半个下午,纸上渐渐出现了一对人像,束冠男子神情平淡,娇俏女子偎着他,一边高高的举着手,露齿而笑,两人眼神望着同一个方向,就像在望着画外的人。 时谨搁了笔。默然半晌微微叹口气,始终还是不如她手机上的画像那般有如真人立于眼前。 正在想着,水榭三米外有人遥禀:“殿下,元国密报。” 时谨有点漫不经心:“报给胡德去处理好了。” 元国十年内不敢开战,他也就不想事无巨细的关注了。 从前他也并不直接过问他国情形,只是当时薛池到了元国,他才让人将元国情形直接呈到他面前罢了。 想到薛池,他又是微微出神,来人领命而去。 命运就像一股潺潺流动的溪水,在前行的途中,有块石子当中阻了路,它乎就要分流,从石子两侧绕行过去。 这样的天气,画上笔墨很快干透了,时谨端详一阵,觉得这是他画得最像的一幅,决定将它亲手装裱起来,他对着立在岸边的侍人吩咐了一声,让取了花绫、轴杆、浆糊等工具过来,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今日做不完了,只得先做一部份,明日再来继续。 只是天色还未暗,他尚在裱画心,内卫处的胡德就匆匆的跑来了。 时谨远远的看着他沿着岸边边跑边抹汗,便停了手,招了招手,岸边人马上送了盆水来给他净手,时谨将手在巾子上擦干,这才召了胡德进来。 内卫处这个名字不大显,但其实是负责他国谍情处理的专署。 胡德这般急匆匆的跑来,难道元国有什么大事? 胡德恭敬的揖首:“殿下,是有些不对。我国密探花费数月,调任元帝御书房当差,终于暗中借机盗出了手书,但……此手书却被鉴定为伪。” 时谨转头看向他,等他继续分说。 “殿下,该密探觉得这并非元帝故布疑阵,丢失伪手书后元帝震怒问责,御书房总管太监已经被腰斩,无数人被牵连,我方密探也同时入狱。他在狱中留心细察,同狱涉事之人无一人表现异常……他说当时他取手书时便觉得匣外封印处略有不对。只是当时情况紧急,连原本的以假替真都无法实施,只能匆忙中揣走了手书。如今想来,疑心被人捷足先登,先一步调换了真伪手书。”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言语。 但言下的意思很明白:是不是曹太后暗中先得了手?不应该呀,元国宫廷严防死守,尤其御书房更是重中之重,他们的这名密探是从祖辈起就潜伏在了元国,三代下来才成功的转换了身份,终于今日有机会能调任元帝御书房。曹太后手下能有这样的人手吗? 时谨垂了眼睑,微微沉吟,此事确有古怪。曹太后做不到,那又是谁呢? 胡德迟疑片刻,想着已经来了,索性顺便禀报:“还有一事,元国的萧虎嗣将军已经消失年余之久,先前说是去夷地查看自己的产业,如今元帝也着人宣召他,夷地回禀未见其至,如今竟无人知其真实去处。” 时谨眼一抬,目露凌厉之色,紧盯着他:“绘了他的画像,召四处城门守卫询问,看他是否曾出入平城!” 咕嘟一声,命运的溪流似乎将石子掀动,它骨碌碌的滚至一旁,溪流无需再绕道,沿着原本的轨迹继续前行。   ☆、98|5.31|更新 薛池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茫然的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熊头装饰,看了好一阵双眼才聚焦起来。 屋子的墙面是泥黄色的,而且粗糙不平。这是为着保暖,在泥中和了一种草梗,反复的在墙上糊了数层。 在食国,一切以保暖为先,漂不漂亮都在其次了。 薛池醒了醒神,裹着被子坐起身来,简直不愿意离开了炕,磨蹭了好半晌才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够了叠在炕头的衣物穿戴起来。 等穿戴完毕,薛池已经是戴着皮帽子,裹着厚皮裘,套着皮手笼,蹬着皮靴子。一身上下毛绒绒的,往雪地里一蜷,保管直接就有人将她当猎物给射了。 她打了个呵欠,外头屋里听到响动,立即进来个小丫头。 这是萧虎嗣买的个食国小婢女,她的食国名字挺拗口的,薛池只取了头一个音节,直接喊她小艾了。她并没有经过婢女培训,叽叽喳喳的不大专业,做婢女无疑是失败的,不过薛池闲得无聊,倒也不嫌她话多。 小艾十五岁,是个矮胖墩——话说食国人都偏矮偏胖。 薛池和萧虎嗣这样的,那绝对是高个子,而且以食国人的审美来说,这两人那都太瘦啦,简直可称得上瘦骨嶙峋! 薛池没学会食国语前还好,学会了以后就知道当地大娘大婶都觉得她没冻死挺奇怪的——长得胖也是为了御寒呀! 小艾一壶滚水从厨房拎过来已经变温了,她忙倒了水给薛池洗漱,然后看着薛池缩成一团的走出了房门。 小艾放下水壶,去清理炕上被褥,一伸手就觉得炕上暖烘烘的,她忍不住把手在里头捂了一阵,心里想着,这也太娇惯啦。 由于常年积雪,树木稀少,木柴木炭大多要从外运来,成日的烧着热炕也等同于在烧铜钱。 但她也只敢小捂一会儿,立即就收拾好被褥,出去给薛池端粥。 薛池和萧虎嗣一路来到食国,买了个小四合院。 食国是个小国家,不但不能与成国比,就连元国也比不上。 几进几出的豪宅基本没有,为着保暖,房子多修得低矮狭窄,屋里采光也不好,只开了个小小的窗子。 每年冬季食国基本大雪封国,无法与外界往来,只有到春末的时候才开始勉强能穿过玉雪山脉。 夏季是食国最繁忙的时候,忙着用食国的特产与他国交易,大量换回来粮食、蔬果、木柴木炭等等以作储备。 现在正是隆冬,薛池他们又是外来户,夏季初来乍到的不知道储备,导致如今想吃口蔬菜都难。 对于萧虎嗣把她弄来这么个地方,薛池心里不是不怨的,面上也就有些带出来了。 薛池才刚用完早膳,萧虎嗣就拎着草蒌回来了。 他走到薛池身边,将草蒌往桌上一倒,薛池斜眼一看,居然是几个苹果,不由欢喜起来:“那来的?” 萧虎嗣看她高兴,不由得勾起了嘴角:“买的。” 薛池有点惊讶,玉雪山脉西头听说有片温泉,利用温泉地暖有少量种植些蔬菜,是以蔬菜虽贵,但市面上总算还能偶尔买到少许。 但果子可真是没见过拿出来卖的,兴许是碰运气吧,薛池没有多想,让小艾拿去洗了。 小艾看着都快流口水了,眼巴巴的洗了捧上来。 薛池把平城养出的一些习惯又丢了,也不让切丁用银签叉着吃,直接拿了一个咬了一口。 她笑眯眯的道:“挺甜,长安哥,你也吃。” 萧虎嗣微笑:“我不喜欢吃。”一面说着,一边往净室去。 小艾帮着拎了壶热水,萧虎嗣洗了洗一脸的冰寒,换了件衣服,出来时薛池已经吃完一个苹果了。 他笑着说:“你喜欢吃,往后都有,我找到卖的地儿了。” 薛池点点头:“这敢情好!”又问:“找到什么事儿做了?” 萧虎嗣出元国时为了隐藏踪迹,完全没有变卖产业,手中的现银那是有数的。因不能坐吃山空,他这两日外出,便是想看看有什么可生钱的。 食国有雪晶矿、铁矿,靠近温泉的岩洞里还有养殖寒蚕。 所以食国人除了服侍人的奴仆,一般百姓都是男子挖矿,女子养蚕织布,这是两大主要营生,做买卖的都只集中在夏季。 萧虎嗣的主要特长——领兵作战,在食国毫无用武之地,薛池想来想去,难不成他要挖矿?呃,总感觉这有点大材小用啦。 薛虎嗣端了杯热茶,闻言含糊道:“无妨事,正有人寻我相助,我瞧着也不错。” 薛池哦了一声,她被萧虎嗣带走,毫无准备,只有些随身饰物,大笔的银票就落在融家了,不然的话倒不必担心银钱。 萧虎嗣从袖里拿出个青花小瓷罐来递给薛池:“小池,你看看好不好。” 薛池接过来,揭开盖儿嗅了嗅,有股花香味儿:“比上回的貂油膏味儿好多啦。” 萧虎嗣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你喜欢就好。下午要不要去嬉冰?” 薛池也是来了食国才知道,其实古人早就有了滑冰这项运动,穿上专门装了铁齿的鞋履,在冰上竞速或是蹴鞠都是很受欢迎的游戏,尤其在食国几乎是全民运动。 薛池忙摇头:“不成不成,一出门,我怕冻掉鼻子耳朵!” 薛池的食国语还夹生,为了煅练,她和萧虎嗣说话都用食国语。 小艾在一旁听懂了,便兴致勃勃:“不会的,不会的,把口鼻和耳朵都蒙起来就是了!动起来了根本就不冷的。” 薛池压根不愿意,她一出门就觉得骨头都冻僵了。 萧虎嗣却道:“不能成日在家中窝着,今日一定要出门走动走动。” 用过午膳,他强行拉着薛池出了门。 食国人不养马、牛,只养一种雪橇犬,出入都坐雪橇。 萧虎嗣雇了两辆雪橇车,一行三人往镜月湖去。 镜月湖是食国最大的湖,现在整个湖面都厚厚的冻了起来,不少人都在上面嬉冰,一大半都是孩童。 薛池以前没有滑过冰,在小艾的帮助下蒙了半张脸,换上了铁齿嬉冰履,战战兢兢的站在一边扶着小艾,不肯到湖面去。 萧虎嗣换好了鞋子,围着她转了几圈:“小池,一会儿就学会了,我不会让你摔着!” 薛池不理他,萧虎嗣一拉她的手,拽着她往前星驰电掣般滑去,薛池忍不住大叫起来,慌里慌张的要稳住身形。 旁边的孩童早都是滑得惯熟的,甚至能在冰上翻筋斗,这时见她这样手舞足蹈的,都觉着可乐,一窝蜂的跟了上来围住她。 薛池更吓得不行,担心一不小心就会绊着人,气恼道:“萧虎嗣!萧虎嗣!快停下!” 萧虎嗣回头一看她,双目明亮,果然依言停住了脚步,薛池却刹不住脚,一下往他身上撞去,却被他一下捉住了腰稳住。 孩童们一看他们停住,没了意思,一下就四下散开去。 薛池喘着粗气,隔着布巾声音有点蒙:“你混蛋!” 萧虎嗣却露出个比平日都要大的笑容:“你后头不是就稳住了?” 薛池一想,确实,开始她还东倒西歪的,后来就掌握好重心了。她一向平衡不错。 当下也不恼了,借机推开萧虎嗣扶她的手,在冰上缓慢的照着别人的样子滑起冰来。 萧虎嗣就跟着她,神情轻松闲适,但却总能在她将摔跤时及时的伸手扶住她。 薛池也渐渐的得了趣儿,只消半个时辰向前滑行便再没问题,只是不能像旁人一般倒滑。 玩了一个半时辰,薛池全身都发起热来,又觉得脚酸,萧虎嗣便寻了在一边自娱自乐的小艾,三人一道回家。 晚上小艾打了水给薛池洗脚,不自禁的道:“萧爷对姑娘真好。” 薛池看她一眼,没说话。 在小艾眼里,萧虎嗣这样顾着女人吃住用度,还顾着女人解闷的男人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薛池洗漱完便盘坐在炕上,就着灯看两页书。 薛虎嗣进来,坐在炕沿,薛池只对他点了点头,便假装沉迷于书藉不理会他。 萧虎嗣默默的坐了一阵,起身出去了,薛池余光看着,不由松了口气。 自那日起,萧虎嗣每日都带些新鲜果子回来。 小艾越看越惊奇,薛池却渐渐的习以为常了,实在是她过惯了物资富余的生活,物资匮乏才是怪事呢! 小艾便总是在薛池面前说萧爷好,薛池充耳不闻。 有次被说烦了才道:“如果有人将你捆着对你好,你一逃,他便将狗儿在你面前捏到骨头寸断,你还觉得他好不好?” 小艾惊讶的睁大眼睛:“可是他没有捆住你呀。” 薛池都烦死了:“那是因为大雪封国,我无处可去,不必捆着!” 到食国来的一路上她当然想办法逃过,那一次萧虎嗣便在她面前做出了血腥的举动,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薛池是真吓怕了,从此不管他对自己多好,她都完全只觉得他是个变态。 小艾听了讷讷的,过了一阵她又嘟囔道:“他对狗怎么样,又不是对你怎么样。” 薛池差点吐血,小艾这大概就是典型的:哪怕他负尽天下人,只要没负了我,他就是个好人! 她皱了皱鼻子,起身准备回里屋,不和她一般计较。 一转身就看见萧虎嗣站在门口看着她,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薛池大窘,慌张的上下打量他。 萧虎嗣目光沉沉的盯着她,脸上一股灰败之气。 他解开披在外头的斗蓬,小艾眼尖的发现他的皮袄子后背有道半尺长的破口:“啊呀,这是怎么啦!好好的衣服破这么大个口子。” 萧虎嗣没有理小艾,上前一步抓了薛池的手,往里屋拉。 小艾惊讶的跟了两步,门帘差点没拍着她的鼻子,她这才醒过神来,停住了脚步。 薛池咬着唇,死命的去掰萧虎嗣的手,萧虎嗣却强硬的将她推到炕沿坐下。他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薛池抬起头与他对视,想服软不甘心,想硬顶又没胆乞,不知如何是好。 萧虎嗣却抬了手去解腰封。 薛池吓了一大跳,叫起来:“你干什么?!” 萧虎嗣没理她,三两下甩了腰封,脱下了皮袄,露出里面的中衣来。 薛池戒备的一窜三步远,萧虎嗣却把皮袄扔在炕上,声音沉沉的道:“小池,帮我缝一缝吧。” 薛池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萧虎嗣抬眼看她:“还是,你想做点别的?” 薛池恨得牙痒,她见萧虎嗣目光里有点疯气,不敢再顶他。又觉得萧虎嗣一向说话是算话的,便胆颤心惊的出去向小艾要了针线,回来坐到窗下开始缝补。 薛虎嗣坐下,偏过头直直的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才道:“我其实记不清我娘亲的样子了……但是我总记得,她坐在窗下缝补的样子。” 薛池手一顿,不免心中有些软了。 她缝补完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粗大的针脚。 萧虎嗣却不在意的重新穿上,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愿意被我困着,但我却没办法。” 他有很多次看见她惊怒、畏惧、郁闷的样子,他并不想让她不快乐,但却放不了手。 “我会等到你愿意的,一直等下去。”   ☆、99|5.31|更新 萧虎嗣虽然并未长篇大段的告白,但他的诚意薛池是看在眼中的。 她心中不免暗暗叹气,原来钟情,是能从灼灼的眼神,紧抿的嘴角,绷直的坐姿,还有握拳的指节,这每一个细微处体现出来。 他就像一页书写了直白言语的纸张,让她一目了然,不需要去坐立不安、患得患失的揣度。 这么一比起来,时谨对她的情意岂不是…… 薛池撇了撇嘴,经过了这段不短的时日,她早不如当初那般一想到时谨就心如刀绞,虽然偶尔还会心悸,但她已经能较为理智的剖析自己的情感。 她明白自己是强人所难了。 有些事情,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不过是身份和思维上差距太大而已。 占据了她全部身心的一场恋爱,在他来说或许只花费了他十分之一的心神。 她觉得轰轰烈烈,他或许只觉得是场玩闹。 她觉得忠贞是爱恋进行的必要条件,他或许却将妻妾成群视为身份体面的象征。 想明白了她反倒不再像当初那样埋自己过于“自贱”。 他那样的样貌风姿,她无法抵制岂不是很寻常的事么?结果虽然不好,但当初那些激荡澎湃、目炫神迷的感受都曾让她愉悦,至今难忘。 她原谅了时谨和自己。 这样想着,落到萧虎嗣身上的目光不免也多了几分谅解,也许这样为爱痴狂的劫难,遇上了的确是无法控制,萧虎嗣眼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呢?再过数年,他是否会后悔自己的不理智? 她目光中的软化,一直关注着她的萧虎嗣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他不明白是什么触动了她,却几乎不敢动弹,唯恐某一个举动又令她重新畏惧厌恶他。 食国的冬日里寒风冻骨,但薛池与萧虎嗣间相处的氛围却有所升温。 萧虎嗣每日外出。薛池闲得无聊,与左右邻居也有些来往,这日终于闷不住了,穿戴严实,由小艾陪着出门去逛。 小艾熟门熟路的带着她到了市集,是一条铲净了雪的窄街,零星的开着几家铺面。薛池从头到尾逛了一遍,有卖酒水、米粮、布匹、木柴和各种杂物的,不过并没见着卖果子的。 小艾道:“果子本就不好存放,从他国运回来,一路上都要坏不少,就算窖存了些,到这时节也都稀缺着呢,都被收到官老爷、财主老爷家去了,岂有摆出来卖的。” 薛池奇了:“那长安哥怎么弄来的?” 小艾也嘟囔:“我也奇怪呢。” 两人穿过了窄街,小艾突然拉了拉薛池的袖子:“姑娘,您看看前头是不是萧爷?” 薛池一怔,抬头一看,虽只看见个背影,但因萧虎嗣身形高瘦,步态与常人不同,实在是易于辨识,薛池便也认了出来。 只见他像是刚刚从车上下来,身边站了数人,距离颇近,像是识得的。 那几人身着油光水滑的紫貂皮斗蓬,显得身份非同一般。 薛池咦了一声。萧虎嗣并不是敏于言辞,长袖善舞的人,到从何处交得这些朋友? 薛池这么想着,便见萧虎嗣随着这群人往路边一个门洞中走了进去。 薛池便指着门洞问道:“这里头是何处?” 小艾想了一阵,啊了一声,突然面色古怪道:“这里头怕不是咱们去得的,赌钱的地方。” 薛池心中一动:“女子能进去吗?”。 小艾忙拉住她:“只要有银子,倒不限男女。只你看这外头没挂牌扁,并不是个正经赌坊。” “赌坊还有正经不正经的?” 小艾悄悄的附她耳朵:“拿了铜板,玩个色子牌九,那都是正经赌坊。但有些地方,是令两人对殴,再下注赌胜负的,生死不论呢!我听铲雪的阿同说,这家门前的雪,每日早晨去铲都见得着血迹,不知打死了多少人!” 薛池听得咋舌,不期然想到萧虎嗣那件被划破的皮袄。心道萧虎嗣该不会自负身手,跑来赚这份银钱吧? 一时打定主意要进去看看,小艾苦劝不住,也只得罢了。 薛池往门洞中一走,经过一段狭长的长廊,空间豁然大了起来,面前出现个大厅,竟是个口小肚大的所在。 里头四壁上都固定着油灯,头顶上又用了数块琉璃瓦,光线竟是十分明亮。 大厅中人声鼎沸,许多人都簇拥在柜台前下注拿凭条,看到薛池主仆进来,不由都投来几分关注——虽说也不是没有女子前来,但多数不是良家女子,像薛池这样的真是少见。 薛池戴着兜帽,又有自制的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其实也只露了双眼睛在外,只不过全身的穿戴气质不同旁人罢了。 她也知道若露出怯样,只怕反有人生出恶意,是以神情镇定,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穿过了大厅往里去。 再穿过一条走廊,里头又是个大厅,正中砌着个四方的擂台一般的高台,台上两个黑衣人拳脚呼呼带风的互相攻击,四周全都围满了激动兴奋的人群。 薛池踮着脚,凝神四下打量了一阵不见萧虎嗣,却大厅一侧的壁上还有几扇门。薛池等了一阵,见其中一扇门打开,换了身黑衣的萧虎嗣一手在另一手腕上缠着布带,神情淡然的走了出来。 旁边有人惊呼:“九十三号!!他已是四十八场连胜了!不晓得今日还能不能胜?” “我看够呛,王公子据说另找了个高手……” “九十三号可算为李公子赚了个盆满钵江!” 门内有人走出来和萧虎嗣说话,场中喧哗,薛池自然听不清楚,只见萧虎嗣回过身去应对。薛池便一眼看见他背上绣了个‘九三’二字。 她不由闭了闭眼,没法再看下去,转身往外走去。 小艾连忙追着喊:“姑娘,不去和萧爷说话么?” 薛池摇了摇头,身形消失在门洞口。 萧虎嗣若有所觉,一回头来却并没见着可疑之处。 薛池脚步飞快,一路疾行回了家,只直走得全身都出了层汗。 小艾也知情形不对,不敢再说话,躲到厨房去了。 薛池一直等到近午时,萧虎嗣才回家来。 他先到薛池房中看了一眼,见她垂着头在看书,便也不吵她,出来让小艾热了饭菜吃过,这才走进去和薛池说话。 然而他到薛池身边坐了好一阵,也不见薛池跟他说话。 萧虎嗣只得清了清嗓子:“小池,今日我带了桔子回来。” 薛池哦了一声。 萧虎嗣又等了一阵,自拿了个桔子,慢慢的剥起皮来,屋中立刻弥漫起浓郁的桔香味,却不见薛池移来视线。 萧虎嗣微蹙了眉头:“小池,你怎么了?” 薛池一直在努力平稳情绪,这时终于忍不住了,握着手中书卷往炕上一敲:“萧虎嗣,你有病啊!?” 萧虎嗣一怔。 薛池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凄风苦雨的!” 萧虎嗣眸光一变。 薛池又道:“别以为我会同情你,莫说你不是挨打的那个,就算你是专给人揍的肉包,那也是你自找的!你若不掳了我,你还是前途无量的将军,我还在富贵乡里享受!” 萧虎嗣也没生气,反倒认同的嗯了一声。 薛池一看,他居然嗯得诚心诚意的,不由更生气了。 tmd,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是记不清具体需要多少条件才能触发,但她感觉自己都快中招了! 自从绑架她以来,萧虎嗣虽限制了她的自|由,却并未对她造成任何一点人身伤害,路途中他甚至是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面前的,这也使得薛池虽畏惧却无法真正厌恶他。 而在食国生活安定下来后,两人之间暂时没有了冲突,薛池对萧虎嗣的畏惧渐渐的隐没,对他的依赖却逐渐占据了上风。 直至今日,她甚至感觉他确实是用心良苦。 这一认知让薛池差点没气死! 萧虎嗣见她气得咬牙切齿的,一抬手就抱住了她,将鼻唇埋在了她颈侧的发丝中:“我就是觉得让你受苦了,所以才会想多赚些银两……我一直都还留了七分力,权当活动筋骨,练武罢了。” 薛池推了他几次都没能推得动,感觉自己似被蛛网缚住的飞蛾,怎样挣扎也是无力,不免心情复杂的停住动作,任他抱着。 但萧虎嗣只是抱抱她,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仿佛有点依赖的将脸在她颈窝处蹭了蹭:“……你不知道吧,我自幼如奴仆般长大,有次受辱愤而离家,还当过一阵乞儿,是以今日做个打手也无妨事……”声音低低软软的,像个无意间在撒娇的孩子,难得抱一回,他居然没有什么情|欲的感觉。 薛池心下怪异:这货把她当什么了?当母亲?她又不是三十岁穿十八岁少女,是身穿好吧!上那来的母性光辉呀! 但更诡异的是她当真对他有点怜惜的感觉了,忙扯开话题:“既无危险,你那日袄子上的破口从何而来啊?” 萧虎嗣不在意的道:“那一日我胜了,大约使白公子输了太多银两,后头他不忿,派了几个人要杀了我。” 薛池惊了一声:“然后呢?” 萧虎嗣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双虎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嘴角微露笑意:“结果不是我还在这儿,白公子被驱逐么?他坏了规矩,可没资格再入场了。” 薛池哦了声,神游天外: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他不觉得做打手受辱,那就也没什么。只是不算长久职业啊,明日再来个输不起的黑公子、蓝公子什么的,岂不烦不胜烦。再有更没品的不找萧虎嗣的麻烦,直接来收拾她又怎么办? 其实她也应该做点什么。隔壁两个婶子不都织布绣花补贴家用?她原本就是个老百姓啊,不能因为当了融妩被娇养两年,就过不回普通日子了,这不就应了柴嬷嬷当初的断言“由奢入俭难”? 她却不知她往常都如刺猬般对着萧虎嗣,见他靠近便全身戒备,这样不挣扎,任由萧虎嗣搂着还是头一回。他与她面孔几乎相贴,这般近距离的看着她的眉目,萧虎嗣原本没什么,此时也开始面红心跳,有了点想法。 他凑上去碰了碰她的唇。 薛池立刻回过神来,奇怪的望着他。 萧虎嗣却激动得双目灼亮,一下用力将她扑倒,将她的嘴唇吃了进去! 真是近乎吃,他完全不懂方法,牙齿磕得她生疼,气势就跟要将她吞了似的。 这谁受得了!薛池抬手就去推他的脸,推不动就挠。 完全没有愉悦感好不好!薛池直把萧虎嗣的脸挠成了一张格子布,这才算推开了他的脸。 萧虎嗣撑在她上方,呼吸粗重的看着她。 薛池见他一双眼睛晶亮的锁定了她,知道这事不算完。 原本萧虎嗣凶神恶煞的,没有女子敢主动靠近他,他也并不喜追逐女子,萧家主母更不关心他通不通人事。据薛池推测,他的那点儿启蒙还是偷看了她和时谨。 所以一直以来,薛池万般防备,总算能依靠着他的无知所以无求,并没让他近了身……但现在,他仿佛开启了本|能? 薛池大声呵斥:“下去!” 萧虎嗣就像没听见,有些疯魔了似的盯着她的唇。 薛池心道他若真依了本|能,那就糟了,必须中断这种状态,于是她定了定神,将拳头捏紧,用尽了全身力气朝他鼻子一拳顶了过去,誓要打得他流鼻血才好。   ☆、100|5.31|更新 说实话,薛池虽然带着必中的气势,但心底却不以为自己会击中。 所以当她的拳头结结实实的打在萧虎嗣的鼻子上,指节咯到了鼻骨时,她还有点不敢置信。 她惊疑不定的慢慢收回了手,就这样目瞪口呆的看着,片刻后讷讷的道:“你,你,流鼻血了……” 萧虎嗣先前虽是一副如狼似虎的样子盯着她看,实际上脑子里被烧成了糊。她在他脸上挠,那都是他愿意的,愿意来愿意去,竟然都习惯了,看见她手上来都不带躲的,导致中原第一高手居然被打出了鼻血?第二高手和第三高手大约会对目前排名存疑了。 直到鼻管中有股温热液体流下,薛池的脸颊上一滴血花溅开,萧虎嗣才募然惊醒,抬手捂住了鼻子,红着一张脸,撑身坐起。 薛池赶紧翻身起来,急速的和他拉开距离,缩到了炕的另一头,这才拿了帕子擦脸上的血迹。 萧虎嗣仰头止血,斜着眼睛去瞄薛池。 薛池擦干净脸,拿了梳子对着镜子抿好乱发,瞪了他一眼,甩了帘子出去。 萧虎嗣终于止住了鼻血,匆匆的就往外去,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她,却扑了个空。 小艾嘴上答话,却不停的拿眼看他红红的鼻子:“姑娘到隔壁袁婶子家去了。” 萧虎嗣点点头,没说什么,小艾却觉得他很失望的样子。 萧虎嗣置的这栋宅子,左右邻舍家的女主人都挺擅长绣花,两人喜欢搬两个炭盆聚在一处,边绣花边闲话。 绣花这活计在食国这以保暖为主的地儿并不太受欢迎,但凡用得上的也都是权贵富豪之家了。 薛池虽然不太会绣花,但她看到过的顶尖绣品不知几何,入目的都是最时新的花样子,所以她便友情为这两名妇人描花样子,不知收了多少惊叹感激,便也有了个听人闲聊打发时间的去处。 今日这两名妇人一边手上飞针走线,一边就说起开春后玉雪山脉通了路,大伙要集结支什么样的商队出去。 这也是食国的独特之处,一到春末商路畅通后,由个有威望之人领头,邻里坊间只消七八户人家便可合起来组一只商队,各家抽了壮男,载了各家货物出国去交易,便有家中抽不出人手的,也可多出银两抵人力。 薛池正拿了炭条笔替她们描花样子,不妨被人问道:“你家有些什么物事?” 薛池笑道:“我家初来乍到的,还没定个营生,今年是不掺和的了。” 两人想起她果然每日不是看书就是画画,果然什么也没做的,不由道:“想来你家家底厚,和我们是不同的。” 薛池心道萧虎嗣都要□□拳养家了,什么厚不厚的。当下便问:“我听说咱们这以寒蚕丝缎最为有名,若我收些再贩去他国,可能得利?” 两名妇人笑着摇头:“一寸寒缎一寸金,咱们老百姓家,倾家荡产也买不得一匹,如何贩得?” 薛池哦了一声,想着萧虎嗣□□拳不是个长久营生,而且她自己也不能总伸着手向人要钱,确实有必要找个营生。 她却不知自己心态发生了变化,初来时总不安心,又怨萧虎嗣,每日里又犯懒又拿矫,何曾考虑过营生? 从袁婶子家出来,薛池便去了市集,找到了小艾昨日指给她看的当铺,将自己的一块玉佩给死当了。 她这玉佩玉质上佳,而且雕工精细,是当年融家老太太给的,她喜欢上头图案有趣,出事那日正挂在身上。 这样的品质在食国这地几乎是见不着的。当铺掌柜见她是死当,一咬牙许给她五百两。 薛池心知折了一半的价钱不止,使尽了全身解数也才将价钱拉高到六百两,实在无法,只得当了。心下想着自己那二十几万两的银票,不免心头泣血。 她便预备拿这六百两银子来贩寒蚕丝缎。 袁婶子两人说这寒缎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一匹,实则是食国一般百姓家存银有个几十两都算是富户了,贫寒人家怕是只得一二两银子、五六吊铜板存款,自是不敢想这一百两一匹的寒缎。 薛池却从第一强国最富之都勋贵人家而来,说是没银子,烂船扒拉下三斤铁钉还是可以的。 当初时谨送给她寒缎的时候身边婢女就说过,但有贩到边城的,全都收入宫中了,可见其价值,怕是到了外头就要翻几倍作价,做什么都不如就做这个。 她将银票小心收起,准备接下来一段时日仔细寻摸寒缎。 她这一番周折费了半日,回去时估摸着萧虎嗣怕是不在家中了,谁想一进门便见他坐在堂中,双手撑在膝上,目光直望着她。 见她进来,萧虎嗣站了起来,抿紧了唇线,走近几步。 薛池下意识的连退两步。萧虎嗣便站定,目光虽是一动不动的锁着她,脸颊却是憋红了。 门大开着,外头的雪光照得堂屋中明晃晃的,萧虎嗣小麦色肌肤上的一点暗红也被显露得清楚。 薛池着心里一软,开口问了他一句:“怎么没出去?” 萧虎嗣说话还挺直接:“等你。” 薛池被他顶得不知如何接茬,深悔自己嘴贱,不由别过头去不看他。 萧虎嗣沉默一阵,抬脚又向她走来。 薛池余光里看见他的动作,随着他一步步靠近,不由得全身都紧绷起来,她在考虑掉头就跑的可能性。 萧虎嗣感觉到她的退意,立即抬手捉住了她的肩:“别跑。” 薛池更大力的扭身想挣脱开去,萧虎嗣双臂一展,整个环住了她,将她紧紧的困在了怀中,他俯到她耳边低声道:“你嫁给我吧……我好像忍不住了。坐了半日,什么也无法去想,只是想抱你,想亲你。嫁给我吧,求你了。” 薛池听得万分窘迫。这种言辞,换个人来说,换个语气语调,那就是情意绵绵。可换萧虎嗣来说,平平直直的的语调,一股渴望却透骨而出——tmd,交|配的渴望吗? 原谅薛池还是个心中怀有许多浪漫幻想的姑娘,萧虎嗣这种野兽派实在是不讨她的喜,当下脸阴沉沉的,手动不了,她就抬脚去踩在他脚背上,使劲的碾。见他毫无反应,又将头往后一仰,再往前使劲一磕,想去磕他鼻子。 萧虎嗣怎么会上两次当,当下头一偏让过了,环她的手一松,两掌夹住她脸两侧,固定住她的头,低头去吻她。 他吻得强横却不得章法,只知噬咬着她的嘴唇。薛池火了,直接一用力,将他嘴唇给咬破了,一股血腥味弥漫在两人唇齿之间,萧虎嗣捏了她脸颊,迫使她合不上齿,同时如同发现了新大门一般,舌尖侵入了她口中。他吻得痴迷而忘我,却觉颈间一凉,不由停了下来,低头一看,见薛池拿了她的折叠小刀比在他颈间。 她气喘咻咻的道:“骗子!你不是说愿意等?” 萧虎嗣瞥了一眼刀,随即不太在意的移开视线:“我……我从前不知道,现在我接近你,会无法控制。” 说着又契而不舍的吻了下来,薛池并没有沉醉,她由此很清楚的意识到,当初她在时谨面前完全无法抵御,而此时在萧虎嗣面前居然可以思考,显见得她对萧虎嗣的一些同情、怜惜、依赖,其实并没有产生使人目眩神迷的多巴胺。 她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持刀的手也不知是刺入还是撤退。 萧虎嗣却深陷其中,吻完后目如水洗,湿漉晶亮的看着她,面色泛红,神情激动。 薛池心道:从前看过一部电影,说恋爱只是一个人的事。她年纪小不懂,现在才算懂了一点。就如她对时谨的爱,和萧虎嗣对她的爱。就算另一方没有同样的投入情感,一个人好像也嗨得起来呢,只要产生一种混淆人感观的多巴胺就好了,而且这种化学反应也终会消失。 既然如此,还有何必要追求浪漫的爱情?那不都是虚的么?如果非要寻找一个伴侣的话,一个可靠的男人不就可以了? 正在激动兴奋中的萧虎嗣,并没有注意到薛池神情冷淡,目光中失却了一些光亮。 她只是一狠心,将刀尖推进了一点,萧虎嗣颈间立刻冒出血珠来。 薛池轻轻的说:“够了吧?再过份,我杀不了你,还杀不了自己?” 萧虎嗣如同被人浇了一桶冰水,立刻放了手,退后了两步。他急切的望着她:“小池,我不是轻薄你。我真的心悦你,想要你嫁给我。” 薛池看着他,居然诡异的评估起他来。 颜值水平中上,放现代是个型男。 武力值max,居家旅行全能,养家糊口么,实在不行扛沙包都没问题呀。 专一度目前满分,启蒙之前看到女子目不斜视,估计以后没有爱了也不会去采野花。 性情……有变态的地方,这是不个安定因素,还要观察观察。 她收了刀子,瞪着他道:“你不要再勉强我。我会考虑考虑。” 萧虎嗣一怔,居然露出一整口白牙笑起来,总是带着些侵略迫人感的五官居然十分开朗的感觉:“好。” 冬渐渐的过去,春虽已至,却看不出多大的区别来,风雪虽停,然而四处仍是白皑皑的积雪。 但官府已经在组织力夫往玉雪山脉铲雪疏通,以期早日开通商路。 薛池后来才知道,这寒缎还并非有银子便可,必须取得官府的“缎引”才能买卖。她一打听,知道这就跟“油票、布票”一样。 薛池一下就泄了气了,谁知萧虎嗣听小艾说后,居然给她弄来了几张。 薛池心知萧虎嗣因长胜不败,被几个贵公子捧起来了,有些市面上不好得的物件,他得来也算容易。 她凭着这“缎引”寻了织坊购入了五匹寒缎。 正好她住的这条巷子九户人家组了个小商队,预备商路一通就出发,薛池花了银子顶人力,让将自己的五匹寒缎给捎上。 这几户人家一看,居然是寒缎,便知薛池一家有些门路,连忙应下,直说五匹缎子又轻又不占地方,不需她另出银子顶人力。 薛池却怕坏了规矩,执意出了。又按照规矩将自家要购回的例了个单子,不超过百斤便可直接捎回,大多是捎些市集少见的事物。 薛池目送着商队启程,心里装着这件事,也如左邻右舍般日日盼着商队回转。 虽则心中有事,但她却忽略不了身侧炙热的目光! 她侧头看了一眼,萧虎嗣静坐在一侧,眼神灼热的盯着她。 薛池觉得自己是个sb,那日一时陷入了情绪之中,觉得嫁个可靠的男人便够了,因而答应了“考虑”。其实过了一天她就有点后悔了,人这一生还是得有点儿追求是吧?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萧虎嗣每日除了必须外出的时候,就会这样盯着她看,无声的催促她立即考虑,马上答复。 薛池给他迫得牙龈都上火了,疼得嚼不动东西,连着两日都只能喝粥。 她无意的咬了咬牙,却痛嘶出声。 萧虎嗣连忙借机坐近了,去捧她的脸:“怎么了?还疼吗?含点儿药好不好?”说着就拿出个瓷瓶出来。 薛池连忙摆手,从他掌中挣脱。这种药虽然有清凉镇痛的作用,但是奇苦无比,一口吞了还好说,总要含着那可是受罪。 萧虎嗣认真的道:“其实不怎么苦,我含颗给你看。” 说着他果然往嘴里扔了颗墨绿色的药丸。 薛池看得发怔,见他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萧虎嗣就趁着她这愣神的功夫,眼疾手快的扔了颗药丸到她嘴里,薛池口中一时苦到想吐,却被他一下用粗粝的手掌捂住了嘴:“忍一忍,苦过了头就不觉得了。” 薛池在他掌中挣扎,柔软的嘴唇蹭着他的掌心,湿热的气息像是要从他虎口薰到心间似的。他又感觉到自己有股强烈的冲动,简直无法自控,然而想到薛池如今正在“考虑”中,无论如何也得镇压住了。他锁着眉,闭紧了眼,努力的平心静气。 两人一日又一日,别别扭扭的保持距离,然而还是越靠越近。 薛池深觉自己被他缚住,一眼望去,几乎找不到逃离他的可能性。 两人总这样绑在一处,和嫁给他又有什么太大区别呢? 薛池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终于有一日是会松口的吧。 夏日终于到来,食国虽不复寒冷,然而炎热亦从未光顾过此地。当地的百姓虽脱去皮裘,但仍身着夹衣。 市集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大量从异国运回的货物堆满了坊市。 萧虎嗣把银两全交给了薛池,由她去采买储存柴火、米粮、蔬果等物。 他们这宅子本就带了地窖,薛池费了半个月的功夫,将之堆满了大半。 她和小艾拎着篮子,边说笑着边低着头看摊上一种叫山葛的根茎食物。 却不知玉雪峰外,正有六人缓慢的沿山道而上。 因山道难行,所有人都只得步行,就连运货,也是由人力挑担。 往来之人虽然走惯了山路,仍不免额上汗水粘住了碎发,有几分狼狈。 然而这六人俱都穿着锦衣华服,步态闲散,如履平地般毫不费力,望去神清气爽的样子。 当先一人个子高挑颀长,穿着身玄色直裰,系着同色的披风,只腰间的黄色丝绦是抹亮色。然而他回过头来说话时,便让人觉得天地间所有的亮色都聚集于他一身。 墨染长眉,点漆双目,鼻梁高挺,薄唇涂朱,无一处线条不清俊绮丽。 来人正是时谨,他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神色淡淡的:“此处果然偏僻,倒也会躲。” 柳庭光和影一等人俱不敢答。 摄政王疑心融大姑娘明为已死,实则与萧虎嗣潜逃,执意一路追查。 时日已久,自是不好查的,他们私底下也只以为摄政王不过无法接受融大姑娘身死的事实罢了,那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实在当不得铁证。 然而寻到白氏国边城,正是线索全断,无法继续追踪之时,却有人见他们衣着华贵,向他们兜售一块据说是整个北疆五国都见不到的好成色玉佩。 摄政王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出不对,让人取了来看。 说来这块玉佩上并没有在内侧边角处刻字打印记,只是旁人不知,这块鱼嬉莲叶玉佩图案之中却是另有玄机,莲叶间隙中的水纹看着自然,实际却是将敬安伯府的徽记化刻在其中,这点不熟知门道不仔细去看是发现不了的。 柳庭光等人直到此时才对于融大姑娘还在世一事有了几分相信,一时将兜售玉佩的小子擒了来拷问,这才得知这还是他从食国商人身上偷来的贼赃。 这偷儿原本以为这回不得善了了,不想这领头的贵公子却又让人赏了他,弄得他惊疑不定的拿了银子回去赶紧搬家,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时谨一路寻到食国来,眼看着就要与薛池重逢。 萧虎嗣却感觉到薛池态度越来越松动,心中喜意难抑,从银楼取了订制的双股蓝宝石钗,预备给薛一个惊喜。   ☆、101|5.31|更新 这日在市集上,薛池尝了种外表灰扑扑,剥开皮去,肉质却洁白细腻的茎块,觉得味道清甜,简直可以当水果来吃了,当下和小艾采购了满满一蓝子,沉甸甸的,两人一起提着。 忽听有人在唤:“小池!” 薛池回头一看,见是萧虎嗣,便微微一笑。 小艾高兴的喊:“萧爷!” 果然萧虎嗣就如她所料的箭步走了过来:“我来。”说着就接过了她们拎着的篮子。 萧虎嗣笑着看薛池:“不是说了,让人送到家里,或者让我来拎都可以,你力气不够。” 薛池嗯了一声:“也不算太重。” 褪去了厚重的冬衣,愈发显得萧虎嗣和薛池身形高挑清瘦,在一群矮胖的食国人中简直是鹤立鸡群。 男子拎着重物,女子袖手而笑,两人边说边走,看着确实相配。 突然萧虎嗣眼神微凝的回过头来扫视。 薛池也跟着回头:“怎么了?” 萧虎嗣看了一阵,语气失了轻松:“总觉有人在看我们,许是错觉。” 薛池噢了一声,不以为意:“咱们一看就不是当地百姓,遇到好奇的多看两眼,不是常事吗?” 萧虎嗣一想也是,他直觉有点区别,却也没多想,见薛池在前头向他招手,立即跟了上去。 时谨正坐在茶坊临窗的位置,小小的窗格只推开了半扇。 他偏着头透过那条缝隙看着窗外,情绪看着虽然平静,放置在桌上的手却扣紧了桌沿,指头微微有些发白。 屋中侍立的五人噤若寒蝉。 影一、影二两人还好,原本就是保护时谨,刀里来剑里去,也不惧什么。 柳庭光却是和时谨同仇敌忾,对薛池愤恨不已,冷着一张脸。 最怕的是一名叫黄六儿的侍从,和一名叫赵书同的幕僚。 黄六儿会看眼色,手脚伶俐,专程就是为着一路上伺候时谨茶饭来的。 赵书同是为着处理一路上的文书通关等琐事而来。 此次远行的人选是经过精简的,为着路上省事加速,选的黄六儿和赵书同两个都身负武艺。 黄六儿和赵书同为着能刷到时谨身边,入选出行名单,简直打破了头。 好容易争来的机会,此时却后悔不迭——看到摄政王被戴绿帽,会不会被灭口啊?! 屋中沉默了半晌,时谨冷冷的回过头来,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不错一般道:“我要杀了他。” 柳庭光和影一对视一眼,单独来说,他们谁都不是萧虎嗣的对手。如果两人联手,护着时谨不是问题,但要杀萧虎嗣就难了,他又不是傻的,打不过还不跑啊?萧虎嗣要跑,他们这几个人是拦不住的。 时谨却很冷静,对赵书同道:“拿我的玉牌,去向当地属官表明身份,要求面见食国国君。” 赵书同一怔,立即明白过来,摄政王这是要借势。 虽然成国与食国相隔遥远,并不接壤,但历来有远交近攻一说,食国不出意外必会愿意与成国交好,再说成国国力强盛,谁又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求到的一日,谁会去得罪呢? 他立刻领命,上前来捧了时谨的令牌退出。 食国说是一国,其实只有成国一州郡大小,快马奔跑个三五日就能将国土丈量完。因此要见国君也不是什么难事,时谨当日向当地属官表达意愿要面见国君,第二日王宫中的车马便来迎他入王宫。 萧虎嗣并不知危险就在眼前,依旧在悠闲的过着日子,每日等待薛池的答复。 这日萧虎嗣听人说镜月湖的厚冰终于化净了,便对薛池道:“要不要去垂钓?镜月湖产一种雪鱼,白色近乎透明,内质细腻无骨,只有此地此时节才有,其他地方都吃不到,说是天下第一鲜,我们去钓了回来尝尝鲜。” 薛池一听:“好好好!多钓些!我腌了做咸鱼也成。” 海边长大的孩子爱吃鱼,但河鱼太多刺,自从穿来后她就很少吃鱼了,这一次听说有没刺的,立刻动了心。 主仆三人找了两个木桶,萧虎嗣现买了鱼杆,一道往镜月湖边去。 一到湖边才发现钓鱼的人比鱼还多!都是来吃这天下第一鲜的,三人几乎都没找着甩杆的地方。 旁边有个老头儿唉声叹气:“这雪鱼一年比一年少,今年怕是连味都尝不着罗!” 萧虎嗣见薛池有点失望的样子,立刻将外头夹衣脱了,拿了个备好的藤网软兜:“你等着,我下水给你捞。” 薛池啊了一声,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萧虎嗣就扑腾一下窜水里去了,岸边的人骂骂咧咧的:“这谁啊!把鱼都惊走啦!这不傻了吗?鱼这么灵活,捞得着嘛?只能钓!” 薛池见好些人都很愤怒的样子,吓得悄悄的退了一步,不想一下踩着后头人的鞋子,她连忙回头来退了两步:“抱歉,抱歉!” 她先低头看的鞋子,来人靛蓝色的袍角下露出双男式鹿皮靴子来,薛池一看,靴子做得很精致,用素银色锈了云纹,大方之中不显单调。 她在食国这么久,从没见谁有这么好品味的,她看着右边靴面上一个浅色的鞋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要是个难说话的公子哥吧。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的抬起了头。 嗯……这人腿必然很长呀……腰身看着笔挺又劲瘦……胸阔肩宽身材架子真不错……食国有这样的极品吗?脸长得可不要拉低分数呀! 视线往上拉,看到对方修长颈项的那一刻她就觉得有点不好,再看见线条清俊干净的下巴,全身就开始发僵了,视线落在他如同涂朱的薄唇上,不但不肯再上移,反倒又低下了头,她想往后退一步,来人却开口制止了她:“池儿,看见故人,也不寒喧两句?” 薛池这个小心脏啊,被他这样寒泉般清澈寒凉的声音一撩拨,扑通扑通就跳得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她这可不是多巴胺作祟啊,她纯粹是给吓的,简直恨不得有一道惊雷能从天而降,劈晕她算了,不用再面对这样的局面。 她勉强的抬起头,挤出点笑容来:“呵呵,许久不见,不知殿下可一切安好?” 啧,他好像有点瘦了? 时谨目如寒冰,嘴角偏勾着点笑,简直比不笑还吓人,他负着手看她。 她不再是少女模样,眉目都长开了,少了青涩,多了几分艳丽。 看她容色甚佳,不见半点憔悴,显见得日子过得颇为顺心。 他看着心中有些不适,强行按捺,淡淡的道:“不好。” 薛池没吭声。 时谨又道:“你不问我为何不好?” 薛池脑筋急转啊:怕他个鸟!又不是在他的地盘!她犯什么事了?什么事也没犯好不好!心虚个什么劲啊! 她给自己打足了气,便也皮笑肉不笑的道:“为何不好啊?” 时谨长眉微挑,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因为我的未婚妻跑了呀。” “呵呵”,薛池笑:“那不都退婚了么。” 时谨哦了一声,又向她近了一步:“真退了么?三媒六聘,不是嘴上说退就退的。” 薛池一想,是呀,说说而已,手续可没办呢……这么说,名义上她还真是他的人了?这可不成! 她眼一转:“小女子姓薛名池,与您订下婚约的,听说是姓融名妩啊。我帮您留意着,若寻着她就给您送回去。”较真嘛,谁不会啊? 时谨唇边的那点笑意渐退,目光深沉的盯着她,嘴唇紧紧的抿着。 薛池一见他这苦大仇深事不小的样子,心就直抽抽——没办法,以前给他压迫惯了,虽然现在异国他乡,他就是只拔了牙的狮子,但她还是挺怯他的。 小艾还在兴致勃勃的伸着脖子往湖里看她萧爷能不能捞着鱼。突然水中扑的一声,伴着一簇水花,湖心钻出了个人,他举着手中的藤兜笑道:“小池!” 藤兜里居然网着了三四条白得近乎透明的鱼,鱼使劲的在藤兜里扑腾着,不停的像下雨一般往他头上甩水珠,他不在意的甩了甩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抬眼去找薛池。 岸边的人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能徒手捕鱼的,都喧哗起来,先前几个恨他惊走了鱼的这时也不恼了,大喊道:“小哥儿!好样的!” 萧虎嗣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上,露着一口白牙笑着。这个时候的他一点也没有那些野性凌厉,倒像只温驯可爱的嬉水小狗。 但他的笑容只挂了片刻,突然就凝住了,一双眼现出厉色,立即疾速向岸边游来。 时谨对薛池道:“我若是他,倒不如藏在水中,或许能保住小命。” 随着他的话音,立刻从人群后涌上一批手持弓箭的官兵,有人大声的驱散湖边的百姓,更多的士兵却是神情严肃的将箭对准了湖心的萧虎嗣。 薛池愣住了,张口结舌的望着时谨:“你,你……” 时谨眉目间有股戾气,他怕自己爆发出来,反而越发轻描淡写的道:“好了,池儿。我们不耍花枪了。我现在就杀了他,你和我回成国。” 薛池忙道:“别,别!”怎么回事啊,到食国来他还能带兵来啊?这不一下又飞不出他掌心了? 虽是如此,她却来不及细想:“你别杀他!” 时谨朝前走了两步,看着被弓箭锁住而在湖中定身不动的萧虎嗣,侧过头阴森森的对着薛池一笑:“你现在每为他求一句情,我就会让人多剐他一刀。”   ☆、102|5.31|更新 时谨眉目间尽是戾气,让薛池一下镇在当场,心惊肉跳,她此刻毫不怀疑时谨会将言语付诸行动。 这可如何是好?薛池皱着眉,想求情,又怕萧虎嗣果然会因此多受一重罪,但不求情,她又决计不能看着萧虎嗣去死。 虽然萧虎嗣掳了她强迫她,她不是没怨气的。但她和萧虎嗣之间的情形十分复杂,退一万步说两人也还是朋友。 他再如何另有目的,事实上也是他救了她。 此时萧虎嗣下湖,连防身的长刀都解在一旁,只着一件薄单衣,人又在水中不便发力,被数百铁箭密密的指着,真有如案板上的鱼肉一般只能任人宰割,无法动弹。 影一、影二和柳庭光三人从人群中走出,呈三角形状将萧虎嗣包围。 一时场中气氛凝滞,只待时谨发令,箭羽便会齐齐飞射。 时谨袖角一动,手缓缓的抬了起来,薛池赶紧扑上去拉住了他的手:“你听我说!” 她话一出口,时谨便如雷电般一抬手,五指捏住了她的双颊,力气之大几乎入骨,使得她双唇被捏得撅起,无法再发声。 薛池这才发现他眉头紧锁,再不复平日的气定神闲,面容竟有一丝狰狞,双目中阴云翻涌。 他低头,迫到她面上去,再也忍无可忍,胸腔中的怒意让他只想毁灭:“你住嘴!” 他偏了偏头,朝柳庭光一抬下巴。 柳庭光大声应诺,一声令下,半空中突然撒下一张铁网朝萧虎嗣罩去,薛虎嗣才将一动,无数利箭就纷如雨下,并没对着他的要害,只射向他四肢。不一会儿湖面便漂起了几团血色,使萧虎嗣即使潜入水中也无法遁形,而一张又一张的铁网则不停的朝着血迹所在罩下去。 柳庭光一伸手,身后便有人递上一张铁弓,他弯弓搭箭,看准了时机一箭疾射,薛池看得清清楚楚,这一箭直入萧虎嗣肩胛,将他带得往后一倒。几张铁网立即随之撒下,一兜一拉便将萧虎嗣缚在了网中。 薛池急得使劲去掰时谨的手,此时见萧虎嗣像条死鱼一般被网拖上了岸,不由得大慌。 待萧虎嗣被越来越近的被拖到了她面前,她看到他白色的衣衫都被染红,头发散乱的粘在面上,看不出是否还有气息。然而铁网中突然有什么动了两下,薛池先还以为萧虎嗣在动,待看清了才发现是萧虎嗣手中攥着的藤兜,居然是有条雪鱼还在弹跳。 薛池鼻头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滚滚的热泪落在了时谨指上,他似被烫伤一般撤了手。 时谨咬着牙望着薛池,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痛得无可复加,他闭了闭眼,低声吩咐:“走吧。” 柳庭光几人拿了铁链将萧虎嗣周身锁了数圈,薛池看着,心中又有了点希望:这么锁着他,该是没死吧? 时谨没有再多说什么,一把扣住薛池的手腕,拉着她大步朝前走去。 薛池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的,不停担忧的回过头去看萧虎嗣。却不知她这样子,更让时谨怒火中烧。 时谨等人自从表明身份,便被安置入住在一座小行宫中,食国虽不用马,但王宫中还养了几匹,食国君王为表示最大程度的礼遇,专程将这几匹马送出来给时谨拉车。 时谨拖着薛池上了马车。倒不是如成国那般的四方马车,并没封顶,只有半截护栏,虽悬着青纱,但外头到底隐约可看得到里头。 时谨也就不说话,只是紧扣着薛池的手腕,偏着头一动不动。 薛池感觉到他周身似冷硬,又似有岩浆涌动,想起先前他说过的她多求一句情,就要多剐萧虎嗣一刀,她便不敢吭声。 两人沉默着到了小行宫,时谨一路将薛池拉了进去,直到进了间屋子他才甩开了薛池的手。 薛池眼泪都止不住,在桌旁坐下,揉着被他握得生疼的手腕。 时谨也在她身边坐下,手撑在桌面,就这样抿紧着唇,看着她流泪。 过了一阵,他别过了头去,声音低低的:“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薛池一怔,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哽噎道:“什,什么?” “……第一日说要退婚,第二日便与他私奔!这般迫不及待,是不是早有预谋?你和我在一起时都是些虚情假意么?就连现在,完全控制不住的为他哭泣……” 他声音越来越快速,将无数的情绪都压入其中,听得人胆颤心惊。 他缓缓的抬起了头:“……我还没有剐了他,你就先用泪水把我给剐了!” 薛池怔怔的看着他,见他面色有些潮红,额上青筋浮现,目中情绪翻涌。 薛池像被他的目光凌迟了一遍,打了个寒噤清醒了过来,连忙急切的道:“不是的!当初在崖上,是他救了我!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也不能看着他死。” 时谨看着她不说话。 薛池生怕他下一刻又不许自己分说了,便说个不停:“当时他救了我,他,他是有些不妥的想法,便将我藏起来掳走。可在这之前,我从未与他有私情!也并非与他私奔!” 时谨眉头一挑:“那么,现在,有私情了?” 薛池张口结舌,她与萧虎嗣也有一定程度的亲密,甚至,她也在认真的考虑是不是要嫁给他,这种情形,说没情份,似乎也是欺瞒。 她的这片刻迟疑,时谨便伸手一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拽,薛池才刚起身,就跌坐在他怀里。 他一手紧锁着她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着头,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告诉我,现在你们……”他说不下去,紧紧的锁着眉,呼吸粗重起来。 薛池很害怕,顾不得欺骗不欺骗的问题了,连忙道:“没有没有,我和他什么也没有!” 但时谨如何看不出她的心虚!一时只觉脑子嗡的一响,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的断裂:“还想骗我。” 他一侧头,惩罚性的一口咬在她颈侧。 薛池尖叫起来,又痛又怕的去推他:“我们不是说好了退婚吗?我怎么样也与你无关呀!” 时谨噬咬着她,恨不能就这般吞了她,动作越来越大,将她抵在了桌沿,手探入了衣襟。 薛池想去摸荷包里藏着的折叠刀,时谨却一把将她双手扭到她身后扣着,使她胸部不得不挺了起来。 她惊慌失措,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们只有接吻,真的,还抱了抱……你混蛋!不许动我!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时谨哗啦一下把桌上的瓷器扫落在地,将她一下压到了桌面上。 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入耳内,薛池和萧虎嗣孤男寡女在一起两年,时谨早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两人不可能还毫无关系。 他近乎残酷的撩拨着她:“……这里是我的,这里也是我的……” 令她渐渐的乏了力,软了手脚,面色渐如三月桃花,眼波渐如盈盈秋水。 事隔两年,薛池早不像当初那般爱他,在这种情形下,也完全没有心思去想他是否还有其他的女人,是以她并没有出现任何过敏的症状。 而时谨却将之视为她已与萧虎嗣突破过禁忌的证据——她已经习惯了! 他连心底最后一点怜惜都镇压了下去,执意的一沉身,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两人都瞬间清醒过来,薛池是被疼的,时谨却是被惊的。 他看了看指尖那抹血色,神情一变,怔在当场。 薛池再也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你混蛋,混蛋!” 时谨沉默了很长时间,放缓了动作,温柔的伏了下去,一点点的吻她的泪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动作轻柔细致,像呵护着一颗露珠。 就算他再如何欲|求不满,也强行控制住自己,给她穿好了衣衫,将她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待你,一生一世都只钟情你一个人。” 他与她额抵着额,低叹一声:“别哭了。”心都让她哭碎了! 他简直做了有生以来最蠢的一件事,此时后悔心疼、沮丧懊恼、不知所措。 “什么都依你……包括放了萧虎嗣。” 薛池一怔,慢慢的止住了哭泣,然而还是不停的抽气。 时谨心疼得轻拍着她后背:“池儿……我,抱歉。” 薛池红着眼睛看他,目光冷冷的。   ☆、103|5.31|更新 薛池的眼中一直饱含着许多情绪的。 她高兴时双眼似会发亮,愤怒时双眼瞪得溜圆,憋屈时搭拉着眉眼,悲伤时泛着水光。 可她从来没像此时这般冰冷而厌恶的看着他。 时谨将手盖在她的眼睛上:“别这样看我。” 薛池并不挣扎,她就这样被他捂着眼睛,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沙哑着声音孱弱的说:“让我去看看长安哥……给他请大夫医治。” 时谨目光微沉,他当然不愿意,但此时的薛池让他觉得没有办法不答应,他怕他的任何一个拒绝的字眼都会让她像瓷器一般碎掉。 他几乎是有点小心的问:“你先歇会,我现在就请大夫去医治他,等你好些了再去看他?” 薛池没有再说话,时谨当着她的面扬声唤了赵书同:“……去请大夫,给萧虎嗣医治。” 赵书同就在门外应了,时谨抱起薛池放到了床上,当他站直退开身的时候,他敏锐的发现薛池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少许。 薛池保持着沉默,挣扎力竭后,那种完全的无助像一柄大锤,将她锤成了一颗砂砾,在这天地间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所在。 而被撩拨出了反应则让她自我厌恶,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和怀疑,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惧怕,她觉得每一缕风都是罡风,每一滴雨都是酸雨,只有对萧虎嗣安危的关心令她勉强还维持着神智,还愿意接收外界的信息。 很快屋子里进来了人,将碎了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又有人进来给薛池看诊。 时谨再次注意到,当大夫的手指触到薛池手腕时,她再一次的绷紧了全身。 他心中不免一沉,试探着道:“……要沐浴吗?” 她果然一下就抬头看他,指头抓住被子,用力得发白,虽然竭力维持平静,但眼中的惊慌恐惧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时谨在她床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平静的道:“我还要入宫去面谢食国国君,我让几个婢女来服侍你沐浴。”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薛池才缓慢的放松下来。 婢女们在净房里准备了满满一个浴桶的热水,扶着薛池进去。 薛池迟疑了一阵,指着门对她们说:“你们都出去,守在门外,不许放人进来……谁也不许!” 婢女们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仍然点头答应了。 薛池哆嗦着手反拴了门,不放心的将净室内的架子、凳子全都抵在了门后,这才脱了衣服泡进浴桶里。 她非常非常彻底的洗了个澡,令婢女换了三次水,然后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内。 时谨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婢女站在门外,内室的门紧紧的关着,黄六儿上前推了推门,发现从里边锁了。 黄六儿躬身让到一侧:给摄政王戴完绿帽,再把摄政王锁门外?他努力的贴墙站着,觉得全世界的胆肯定都长这姑娘一人身上了,导致外头这群人都胆小如鼠的缩着脖子。 他忐忑的偷眼看了看时谨,发现他面沉似水,目光幽深,紧抿着唇。 说实话,黄六儿都作好准备下一刻就会有人听命上来破门了。但他看见时谨微垂了眼睑,竟如老僧入定般,站着不动了。 这什么情况?一群人陪着摄政王罚站?黄六儿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光:让你为了争这趟差事,不遗余力的给蔡七上眼药,费尽周折的害年桔泄肚子!争来争去小命都快争没了,回去一准给赐死了! 他埋着头隐藏哭丧着的脸,苦哈哈的陪站着。 时谨心中却是另有思量。 当时他如着了魔一般想要她,不甘、嫉妒、愤怒,想要独占、想要毁灭,致使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铸成大错后悔之晚矣,逐渐清醒过来的他极为担心薛池的情形。 从前他从不对女人用强,但不代表他见少了这种事。 平城的纨绔何其多?发生此类事件,他听入耳中,最多觉得某个纨绔不堪大用。 想到此处,心中一滞:他居然也成了自己心中“不堪大用”的人。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那些女子……绞发成尼的有之,性情大变的有之,疯疯癫癫的有之,甚至自残自尽的……! 时谨面色微微一变,立即抬掌一击,门扇发出巨响。这内门原本也不是为了防着什么,大多是个装饰作用,被他全力一掌便垮了半扇,门后堆着的桌椅顿时散了一地。 一行人望着这情形不由默然。 时谨跨过地上这一团乱,疾步往里冲去。 他一看梁上并没悬着什么,心下就大松了口气,几步奔至床榻前,见薛池突然坐起,心中更是完全放松了。 但却见薛池瞪着眼惊慌的望着他,不停的往床里边缩去,时谨一怔,停住了脚步。 他沉默了一阵,放低了声音安抚:“别怕,我只是怕你伤害自己。” 薛池方才是被巨声惊醒,但经过休息,她眼睛还红肿着,精神却好了很多。她惊疑不定的看了时谨一阵,低声道:“我能去看长安哥了么?” 时谨脸一沉,接着他就看见薛池戒备的缩了缩,他顿觉一股剜心之疼,平息了很久才道:“好。” 薛池慢慢的下了床,她根本就没有脱衣服,此时不过整理一二,动作滞涩的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时谨。 时谨一言不发,向前为她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的穿过了小行宫的重重长廊,暗红织花的毯子像染满了鲜血,阳光无法照入的阴沉,一切的一切都让薛池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努力的开解自己,排解负面的情绪,说服自己:不是自己的错。 然而此时她不得不扶着墙站定,粗重的喘息起来。 时谨回过头,几步走近她,去揽她的肩:“池儿,你如何了?” 话没说完就被薛池一下挥开,尖叫了一声,她抬头,露出的双目中尽是嫌恶! 时谨退了一步,握紧了拳。 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了一段时间,时谨服了软,他转过身:“走吧。” 薛池站直了,慢慢的跟了上去。 时谨走向了一间屋子,门口的婢女推开门让两人进去。 萧虎嗣已经被大夫看过,上了药,全身缠得像木乃伊一般躺在床上,床边有个专门伺候他的婢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和血腥味,他一动不动的闭着眼,嘴唇发白。 薛池缓步走上前去,看了好一阵,伸出指头到他鼻下探了探鼻息,然后放松下来:还活着。 薛池静静的在床边坐了一阵,见萧虎嗣没有醒的意思,她望向一边的婢女,哑声问:“大夫怎么说?” 婢女看了时谨一眼,见他点头,这才道:“大夫说他受了多处箭伤,有几处已经伤及筋骨,还有一箭伤及了内腑,而且失血过多,恐怕不容易醒……”她看了眼薛池难看的脸色,又道:“不过,大夫说此人向来身强体健,此时脉象弱而不虚,生机不绝,虽费时长久,也必能康复。” 薛池听了点点头,她只要能让时谨给萧虎嗣请大夫医治便可以了,其余她也帮不上什么,喂饭换药什么的,时谨肯定不会让她做,她非要勉强的话,恐怕还会给萧虎嗣招致死亡。 她扫了时谨好几眼,时谨沉着脸起身走了出去:“我过一会来接你。” 等他一走,薛池就把自己的镯子捋了下来,塞给婢女:“你对他用点儿心,换药动作轻些,喂食用小勺,别呛着他。” 婢女不敢接,薛池硬塞给她:“你收着吧。” 婢女看她眼圈一下红了,似乎要哭的样子,不敢不收,迟疑着接下了。 过了一阵时谨接了薛池回去。 她一直对他冷漠以待,端了茶饭给她,她也很顺从的食用。但如果他有靠近她的趋势,她就会像刺猬一样戒备起来。 时谨看着,脸色都发青了,但他想到那些结局凄凉的女子,此时完全不敢再强迫她,而且经过比较,他觉得薛池的这种种反应算是最好的一种,没有自残自尽,也没有疯疯癫癫。 他已经铸成大错,必须慢慢的软化她,她也脆弱得再也经不起半点伤害了。 所以黄六儿等人就惊奇的看着他家主子青着一张脸,僵硬的顺从着这位胆大包天的融大姑娘。 譬如他家殿下端一杯茶水过去,到一米远的距离,融大姑娘就会用嫌恶的眼神盯着殿下。这个时候他家殿下居然不把水泼她脸上,反倒是将水放在一边的小几上,转身退开几步。 再臂如送上来几盘点心,殿下温声问:“你喜欢吃那种?” 融大姑娘冷漠的毫无反应,他家殿下居然没有甩袖而去,反倒自己给自己架梯子:“我记得你不大喜欢吃太甜的,我先尝尝好了。” 黄六儿眼睛都要脱眶了,他渐渐觉得他虽然是要死的,但死得也不算毫无价值了,他已经把蔡七、年桔两人一辈子也看不着的情形都看过了不是?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看的……这么说,每多活一天都赚大了? 时谨陪着薛池用完了膳,一离开房间,他努力柔和的面容就冷峻起来。 黄六儿躬着腰身,手托过头顶,上头是只金镯子:“融大姑娘吩咐那名宫婢,让用点儿心,换药动作轻些,喂食用小勺,别呛着他。” 时谨抿紧了唇,闭住眼睛,在原地站了好一阵不动。 黄六儿偷眼看去,只觉他周身气势凌厉,然而紧锁的眉头间又有些痛色,一时更加胆寒,不自觉得更往后退了一步。   ☆、104|5.31|更新 时谨的影子淡淡的投在门口。 薛池抱着膝,怔怔的看了许久。 前一段时日,她甚至在心中为自己和时谨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觉得是少女时的梦幻回忆,却不曾想今日变成了这样。 她有点茫然,虽然她嘴上说过恨时谨一辈子,她也确实用力恨了他一会,但现在她却发现那些只是她自以为该有的情绪,所以她恶狠狠的表达了出来,然后她发现这样做太费力了——是的,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个精力心神去恨。 准确的说,如今她像是被包裹在一个真空的气泡里,这个世界的一切她听得到,看得到,但都像是隔了一层似的不太真实。就连爱恨也一样,像枫叶被夹在书中失去了水份,只是一个标本,虽然鲜艳却不再有生命力。 她该怎么办呢? 对了,首先,她需要救萧虎嗣的性命。 薛池侧着头,闭上了眼睛,再一次坚定了目标,这让她好像安定了一些。 第二日再醒来的时候,她连眼睛上的红肿都消了,下床走动了一下,腿间的疼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不大提得起精神,她的身体恢复如初。 她扫了扫屋内,有两个婢女奉命在屋中守夜,此时正端了水盆布巾过来等着伺候她。薛池从善如流的洗漱完,被引去和时谨一道用早膳。 时谨已经在餐桌前等她了,看她进来不由仔细打量她。 见她气色不错,神情平静,不由舒了口气:“快来坐。我让黄六儿做了些玉兰卷,你来尝尝。” 玉兰卷是成国的点心,薛池以前挺爱吃的,自从离开成国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时入了座,果然见桌上摆着一碟焦黄的玉兰卷,薛池平静的挟了一个,低着头咬了一口。 时谨目中隐含期待的看着她,却见她只是低着头进食,并不给他任何反应,便也无法可施,只得跟着草草用了些早膳。 婢女撤下碗碟,端了茶上来。 时谨端着杯子柔声道:“你有什么想带的?收拾一下,过两日我们就启程回成国。那个叫小艾的小婢女你是不是用习惯了?要不要一道带走?” 薛池看了他一眼,平静的道:“我要等到萧虎嗣恢复神智,确定无性命之忧后才能跟你走。” 时谨垂下了眼帘,过了片刻才道:“好,依你。” 他让人多请了几位大夫过来给萧虎嗣医治。 薛池果然依言安静的等着,时谨派在她身边的婢女回禀,都说她并没有要逃跑或自尽的意思,时谨的心便也放下了一半,薛池虽然沉默了,成日成日的不和他说话,但他觉得比第一日她厌恶仇视的样子是好多了。 如此过了十日,有人来回禀说萧虎嗣已经清醒了,但伤势过重,不养个半年是不能自如行走的。 薛池第一时间要求去探视,时谨也允了,领着她前往。 许是为了萧虎嗣更快的康复,时谨让人给他换了间敞亮些的屋子,薛池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却不再有血腥味了。 她走到床边看了看,见萧虎嗣全身仍是缠满了包伤口的白帛,但头发被梳理的整齐,就连下巴上的胡茬都被修理干净了,面容清瘦了许多,嘴唇恢复了少许血色。 许是听到动静,他睫毛一动,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如利箭一般射来。待看清是她,又立刻柔和起来,哑声道:“小池,你来啦。” 薛池对他微微的笑,看得时谨脸色阴沉起来。 薛池侧着身坐在床边:“你感觉如何?” 萧虎嗣道:“无妨,更重的伤我也受过,过一阵我便会恢复。”他将目光扫向时谨,顿了顿若有所指道:“小池,你忍一忍。” 薛池摇了摇头:“你别多想,好好留在这养伤。” 萧虎嗣望着她:“你会陪着我么?” 薛池平静的道:“我会跟时谨回成国。” 萧虎嗣面上柔和之色渐消,目光紧紧的盯着她:“你不是说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了?” 时谨闻言,眉头皱起。 薛池叹了口气:“长安哥,我说过的话,便都一定算数的吗?一定能实现的吗?” 萧虎嗣一怔:“当然……” 薛池却打断了他:“我说过很多话,我也说过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呀,却没实现,你还不是强迫我?” 萧虎嗣怔住,抿紧了唇,脸色开始发白。 薛池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长安哥。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喜欢平城这个富庶的地方,我有银子,所以我可以过好日子,有兴趣的时候可以雇人保护四处采风旅游。没兴趣的时候缩在自己家中让厨娘做好吃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强迫来、强迫去,无论是你,还是摄政王。你们都不尊重我自己的意愿,让我过得一点也不自|由……就算锦衣华服,就算琼汁玉露,也不过是笼中被禁锢的鸟儿……。” 她的话让时谨和萧虎嗣同时怔在当场。 薛池笑笑:“如果有办法,我真想回我自己的世界。但现在没办法。所以跟在谁身边对我来说都无妨。长安哥,你能救回来一条命,我就安心了,不然后半生我在身体不自|由的同时,心里也不自|由,背负着你一条人命债。 ……从此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好不好?我像个物件一样被人抢来抢去,也会觉得累。” 萧虎嗣瞪大眼睛看着她,嘴唇微微有点颤抖:“……我不是把你当物件抢,我是真的喜欢你……” 薛池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个物件,便无妨。如果我是个人,那便有可有接受你的喜爱,也有可能不接受你的喜爱。可我不接受,你不还照样掳了我走么?不是把我当物件,是当什么?” 她说着,深深的看了萧虎嗣一眼:“……长安哥,你保重。” 说着她站了起来。萧虎嗣一惊,连忙挣扎着伸出手来够她:“小池!” 他身上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白帛:“小池——!!” 薛池有些忧伤的看着他:“长安哥真的想让我后半生都不安心么?” 萧虎嗣的手指僵在空中。 薛池转过身,也不看时谨,径直朝外走去。 时谨面色凝重的跟着她的脚步。 两人走出门洞,走在铺着厚重地毯的长廊上,一切静谧无声。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小池——!!” 时谨侧头一看,发现薛池眉目间并没有因为这声音而有波动,他心中一沉,顿时站在原地迈不开脚步。 薛池却似毫无所觉一般继续往前走。 薛池说她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萧虎嗣不懂什么意思忽略过去,时谨却是明白的。此时他看到薛池沿着长廊渐渐走远的背影,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恐慌:她明明离得这么近,他只要快走几步就能够到她,但为何却觉得她和自己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远? 薛池在袖中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并未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绝情绝性,那些话虽不算假,但人心肉长,现实永远不是2-1=1那么简单,一起相处这么长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情份呢?平素她是绝不会对萧虎嗣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的。 但此时情况特殊,她很怕时谨留了后手,等他们走后安排人将萧虎嗣杀了一了百了,毕竟萧虎嗣是那种不知放手的性情。她便半真半假的说出来这一番话,贬底萧虎嗣在她心中地位,又着重点出她不愿下半生负债不安心,如此一来恐怕时谨才不会向萧虎嗣动手。而且……和萧虎嗣断得干净一点,对萧虎嗣也好。 就在三日后时谨一行人带着薛池踏上了返程的路。 薛池特意找了小艾来,将自己的一些饰物都给了小艾,让她照顾萧虎嗣,并且要她日后托商队捎信。 小艾满眼泪水离愁的送了她一程又一程,终是站在原地,在众人的视线中越变越小。 食国国君派大臣一直将时谨一行人送出了玉雪山脉,双方这才作揖话别。喧闹过后,一行七人重新上路。 黄六儿一双机灵的眼睛四下偷瞄,寻思着来的时候他们是六个大男人,也就摄政王事事讲究,其余几个都糙得很。但回去的时候添了个大姑娘,这怎么伺候他可犯了难。 这可是位姑奶奶,没见摄政王对着她都十分温柔小意么? 黄六儿挖空了心思要讨薛池的欢心,一路上都看她脸色,预备她一露出点疲色,他就去向摄政王进言要让薛池歇息。 谁知道薛池面色十分平静,一路跟着他们走,眉头都不动一下。 摄政王倒是一路上常常不自觉的看着她皱眉,神情阴得都快下雨了。 黄六儿缩了缩脖子,决定闭嘴不玩小花样了,宁可不讨好,也不要闯祸不是? 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时谨见路边有几块光滑的大石,便道:“池儿,歇歇罢。” 薛池看他一眼,点点头,挑了块石头坐下。 黄六儿背上背了个大藤箱,闻言立即灵活的卸了下来,拿出来一套竹制茶具,斟了茶水送上去。 时谨接了杯茶递给薛池:“先忍一忍,下山了就好了,我雇一支镖队,置办马车,在车上给你煮茶喝。” 薛池接过茶杯慢慢的啜饮。 时谨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看了看她搭在青竹杯上玉白纤长的手指,很想去握一握,然而终究是没有伸出手去。 她那日说过的话,他听了不是不震惊的。他从没想过她将自己比成笼中鸟,比成物件。这让他心酸怜惜,每次看到她对他冷漠以待的时候,他想要上前去碾碎这种冷漠,心底里却不舍也不敢了。 他对她的容忍度也越来越高,就连这次薛池让小艾给她捎信,不就是怕他事后害了萧虎嗣么?这点小心机他不也忍了? 甚至他隐约还有点松了口气——她总算不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 那一日她对任何事和人都不再有兴趣的冷漠样子,说到跟他回成国都半点反抗也没有,让他都觉得不像她了!觉得她虽然在他身边,心却离得远远的。 从前总说她胡闹任性,但现在看她这副样子,只恨她不能再任性十倍。 可笑他初见她平静的样子还觉安心,此时却恨她为何不哭闹。 时谨垂着眼帘,从茶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看到了自己的眉头,就和他的心一样是皱着的。   ☆、105|5.31|更新 离食国越远,天气越炎热,到了戴国境内,人便是坐着不动,也会冒汗珠子。 回程不比来的时候赶时间,雇了艘船,走水路沿湘河顺流而下,虽是要绕远些,但人会轻松许多。 到了船上空气果然凉爽许多,又有河风吹过,日子倒也不再难捱了。 薛池站在船头,拿把团扇遮在额上,看两岸郁郁葱葱的,心境都开阔起来。在食国冰雪一片,初看到觉得漂亮,但此时一对比,她还是喜欢这些更有生机的绿色。 黄六儿端了盘子上来:“融姑娘,冰镇酸梅汤,您用不用点?” 薛池闻言回过头来看他:“别叫我融姑娘了,叫薛姑娘。” 黄六儿一怔,惊喜交加。 喜的是这位融姑娘自和他们一道起就不太说话,最多向他点头或摇头示意,鲜少开口的。像这样语调轻松的和他说话还是头一回。 惊的是明明是姓融,怎么改姓了? 他迟疑着不敢应答,就听身后时谨接话:“从此后,就叫她薛姑娘了。不是敬安伯府的大姑娘,是我们从食国带回来的异族女子。” 黄六儿听了,连忙应是,退至一旁。 时谨穿着身白色镶银边的薄绸道袍,缓步走到薛池身边。 薛池看他一眼,常说女子要想俏一身孝是没错的,用到男人身上好像也没错啊。他这一身白色,原本就五官绝美,此时周身更是仙气十足。薄薄的绸子贴着他的肢体,将他瘦而不弱的身材勾勒得更为养眼。 爱美是人之天性,薛池自己都没发觉,她的目光在时谨身上平比常多停留了数秒。 时谨垂着眼看她:“你晕不晕船?” 薛池摇摇头,简直莫名其妙:姑奶奶水里来浪里去,不知道多好的水性,还在水里救过你的命,你问这个是不是傻了点? 时谨看了眼她有些困惑的眼睛,刷的一声就撑开了折扇,缓慢的摇了摇扇子,不再言语。 薛池素知时谨不会说废话的,却突然说了这么句废话,便是她对着他如今心如止水,也忍不住要带着疑惑多看他几眼。 见他瘦长的手指持着扇子轻摇,面色温和,芝兰玉树一般站着,真是特别的养眼,这周身的感觉全无摄政王的倨傲,倒有几分原先他易容茶馆东家时温文尔雅的架势。 她看了他好一阵,心下觉得有点古怪,但也懒得钻研,扭过头去继续看河岸。 时谨眼一眯,又迅速的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的神情。 时隔月余,薛池已从异常状态中恢复过来。 时谨虽然强迫了她,但动作并不粗暴残虐,那件事情没有长久的成为她的恶梦。 时间一长,她年纪又轻,个性本来就有些脱跳,那里还能继续一滩死水下去,渐渐的对周遭的反应都恢复正常,只是对时谨冷冷淡淡的。 时谨陪着她站了一会儿,突然船尾后头传来阵打骂的声音,他微微一侧头,身后的黄六儿便道:“小的去看看。” 船东是对夫妇带着个儿子,他们自雇了十名船工和一名做饭洗涮的妇人。 时谨原想买几名婢女伺候薛池,薛池却道不想让人家背井离乡的,便也就罢了,横竖船东婆子和做饭的妇人将些粗活都做了,黄六儿也是极会服侍人的。 先前两日倒是风平浪静的,不知今日怎么闹出动静来。 过得片刻后黄六儿跑了回来禀报:“是老刘家的在打阿福。” 船东姓刘,人称老刘,他妻子就被叫作老刘家的了。阿福就是船上专负责做饭洗涮的妇人。 “小的让他们不许弄出动静,此时也消停了。” 按照平常,时谨听了这话便不会再过问了,但此时他看了薛池一眼,心中一动,便好整以暇的摇了摇扇子问:“为什么事打?” 黄六儿一愣,结结巴巴的道:“说,说……阿福勾搭……这些污言秽语的……” 时谨余光见薛池头向这边侧了侧,便哦了声,不再言语了。 薛池听到一半,没了下文,不免有点郁闷。 要知道她从小没少得邻居照顾,跟大娘婶子们都很熟,听惯了东家长西家短的,她那有点喜欢管闲事的大妈风就是从此而来,虽然她很努力克制自己了,但爱听八卦还是有点克制不住的。何况先前一段时间过得十分乏味,此时就忍不住就转过头来望了时谨一眼。 不料目光正与时谨对上,他目光幽深,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的,薛池一怔,面无表情的将头转了回去。 薛池虽然装作不理会的样子,但阿福端了午饭上来时,她仍是忍不住往阿福脸上看去。 阿福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皮肤白净,瘦瘦弱弱的,五官很秀气,收拾得干净利落。此时她脸上就被挠了好几道指甲印,端菜上来的时候便有些躲躲闪闪的。 时谨坐在一旁,眼看着薛池越来越趋于正常,渐渐的好奇心也有了,神情也灵动起来,他心中的沉郁也松动了少许。 薛池目光自阿福身上收回,垂下眼去挟菜。 时谨转而微叹,他记得池儿是颇有点侠义心的,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并不吝于助人,如今却毫不主动,看来且有得磨呢。 薛池并不知他这一番心思,只管吃了饭在甲板上散步消食,顺便看看风景,无趣了又看看书消磨时光,轻易不和时谨说话。 等到天一黑,她就回了船舱睡觉,哗哗的水声不消片刻便催得她有点昏昏欲睡,不想船头又传来几声哭喊,把她一下惊醒。 时谨就住在隔壁屋中,薛池气还没喘均,他就持着盏灯出现在窗外,用手将半开的窗扇抬高了些,与薛池对视。 他并没束发,如瀑的青丝直披散在肩头,宽而薄的暗朱广袖长衫松松的系着带子,莹莹的灯光在他面上镀了层桔色的光。 薛池便觉灯下的他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妖气,怎么看怎么像她最近所看话本中半夜造访的狐仙公子。 时谨隔窗而问:“吓着了?” 薛池不语,瞧他这样子像是睡下了,但发丝半点不乱,衣衫也无折皱——倒像是参加个睡衣秀。 她心中纳闷,原来时谨就是360度无死角美男,最近跟加了光圈似的,变成720度绝杀美男了,但她并不多看便移开了目光:“无妨事。” 时谨温声道:“也怪黄六儿雇船时没打听清楚,这家船东竟不似善人,平添许多啰嗦。” 薛池垂下眼去,时谨见她低着头,沉默的样子看着格外柔弱。便无奈道:“我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先歇罢,有什么动静也别理会。” 薛池嗯了一声。 时谨看她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对黄六儿吩咐两句,忽听到身后一阵响动,他回头一看,见薛池的窗子已经被拉下扣紧。 黄六儿一时怔怔的,不知作何反应,就见时谨脸色微微一变,过了片刻他走到薛池窗边,放缓了声音道:“池儿,你别关窗,这样的天气不透气不成。” 薛池在里头回了句:“我受得住。” 黄六儿看见时谨负在身后的手一下握紧,片刻后又放松,沉默了一阵他才又开口,声音却微微的有点哑了:“池儿,你开窗,我不看你。” 薛池却并不再回应了。 时谨无法,只得作罢。 黄六儿不敢留在原地,一溜烟的跑了去敲打船东夫妇。 薛池捂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就觉得有点不舒服,偏偏这日河上也是无风,太阳格外毒辣,她便整个人恹恹的。也不再四处走动,寻了个荫处支着头坐着。 心里想着自己颇有点蠢,因烦着时谨总如从前一般毫无隔阂的亲近,一下苦了自己,热得大半夜的没睡着,早知道给窗纸上捅两窟窿稍微透点气也好呀。 正想着就见远远的阿福端着一木盆的衣服,在船沿的挂绳上晾晒,看她动作有些僵硬,好几次够出手去又缩回来,像是牵动了痛处。 薛池看着她也挺可怜,想问她两句,突然又想到自己一开口干涉这事,不就又借了时谨的势了? 她这么一想,就忍了回去:横竖各人有各人的道吧。 阿福也不知道是不是痛得狠了,突然一下跌坐在地上,埋着头抱着肩,肩头一耸一耸的。 薛池看得心里特别不舒服,一阵一阵的胸闷。 过了一阵阿福起身,竟然撇下半盆子衣服不晒走了,薛池也只叹了口气。 她以为阿福过一阵会再回来,但是过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再来。 又过了一阵,拐角处走来一个火红的人影。 薛池睁大眼一看,原来是时谨。他从来没有穿过这样艳丽的衣服,竟然意外的适合。 看见他走过来薛池甚至将眼睛全闭上了,完全没有不想再应付他。 时谨在她面前站定:“昨夜船东……” 他话没说完,薛池就止住了他:“不要再拿阿福的事情做饵引我上钩!” 时谨一下沉默了。 薛池今日特别没有耐性,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我不想说话,不要引我说话。” 时谨的声音有些僵硬:“原来你都知道。” “……对,很多事我都明白,从前在你面前总是看不清楚,脑子简单得有如一只家雀,是因为情迷人眼。你不明白吗?” 言下之意就是不再对他有情了吗?时谨没有说话。 不远处突然有人喊叫起来,两人听了一阵,薛池脸色一变,睁开眼来,迟疑的问时谨:“是说阿福上吊了么?” 时谨点了点头,就见薛池脸色一白,捂着胸口身子就往下滑。他大惊失色,一下捞起了她:“池儿!!”   ☆、106|5.31|更新 赵书同是会些医术的,立刻被叫了过来。 他切了脉,低着头道:“七爷,薛姑娘这是中暑了。服些藿香丸,要给她……擦洗,开窗通风,多喂些水,并没有大碍。” 他们在船上自然是没药材的,不过出门常备的几种药丸倒是有的。 时谨让人端了水来后都退下,他自按着她的下巴使她微微张开了唇,塞了药丸子进去,又半搂着她给她喂水,见她因昏着水漏了一半,水珠从唇角滑落,晶莹的水珠衬着她粉嫩的肌肤,就像花瓣沾了露珠。他眸色渐深,微微的低了头,轻轻的吻了上去,嘴唇从她的下巴慢慢的移到唇上,吮干了她面上的水迹,温柔而缓慢的吻入她唇内,直到自己口中也满是药味,他却觉得甜到了心里。 她若是醒的时候也这样柔顺就好了。但看着她不适而微蹙的眉头,尽管不舍他也还是把她放平,手放在她腰带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解开了。 薛池在迷糊朦胧中感觉自己身上一阵一阵的凉意十分舒坦,胸口的烦闷也消去了许多,昨夜没睡好,便也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这一觉等到太阳西沉方才醒来,眼一睁,便见时谨坐在床侧,一手拿着张纸低头看着,一手却拿着扇子缓慢的给她打着扇。 她微微一怔,心中颇有些复杂:难道他就一直这样打扇?是了,她在梦中也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凉得舒服…… 时谨余光中见她动了动,立即看了过来:“池儿,你中暑了,现在可觉着好些了?” 薛池嗯了一声,缓缓的坐起,沉默了一会子才道:“阿福她救回来没?” 时谨点点头:“救回来了。” 时谨放下了扇子,握住了她的手。 薛池一惊之下往回抽,时谨却收紧了:“是我不好。” 他这一开口就是道歉,倒让薛池莫名。 “我该让黄六儿制止他们,不该故意纵容事态,引着你来主持公道。” 薛池眼瞪得溜圆。时谨望着她,声音微低:“我只是,受不了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的,想和你多说说话。” 从前也和时谨在一起时,他常常说话只说三分,高深莫测的样子。何曾像现在这样摊开来说过? 薛池被他说得不自在起来,再次用力的抽开了手。 时谨又道:“黄六儿听船工说了,阿福总是被寻了各种名头挨打,实际只是想克扣她的工钱用度罢了。” 薛池听得皱起了眉头,时谨看了看她神情,柔声道:“我已经让黄六儿去处理了,把阿福的短契买过来就是了。” 薛池看他一眼,嗯了一声。这虽然不关她什么事,但如果她一言不发,阿福又死了,事后想起来总觉自己有些不仁。现在是时谨自己要办的,可不是她求的——只是,总还感觉承了他好意似的。 时谨又问:“饿了么?喝些绿豆粥” 薛池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绿豆粥慢慢的喝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你像从前一样不好么?” 时谨挑了挑眉:“什么?” 薛池皱着眉:“你从前总是很傲气冷淡,高高在上。那样挺好的,何必像如今这样勉强自己温柔体贴?你做不来这样黏黏糊糊的样子,只会让我混身不适。” 时谨脸色渐沉。 薛池抬起头,反倒笑了起来:“对,就是这个样子。你生来就不是俯就别人的人。何必委屈了自己,也让旁人难受。” 时谨强忍了怒气,低声迁就劝说:“池儿,你这一世都要和我在一起了,我们和和美美的,总比冷冰冰的好。” 薛池噢了一声:“原来你是权衡得失后做的决定呀。” 时谨看着她:“你知道我不是。” 薛池将小碗放在旁边,拿帕子擦了擦嘴:“我不知道。我一直就以为你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从来不必顾忌旁人的感受,就算有所退让,那也一定是有所谋划。” 时谨停了一阵,突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池儿,不要激我。再激我也没可能放开你。”他站起了身,脸色阴沉的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薛池看着他的背影,舒了口气,她是真受不住他这么温柔体贴的,才不要被他软化呢!只好就气他啦! 一行人行了数月的水路,又换成了马车,渐渐的从夏季到秋,再到了冬。 天空中第一片雪落慢慢的飘落,薛池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接在了掌心。 她想起了食国,想起了萧虎嗣,不知道他伤彻底好了没有。 坐在她对面的时谨看她看着雪花出神的样子,心中一动,立即就猜到了她想起了萧虎嗣。 他闭上了眼不去看她,真怕自己忍不住掐死了她。每次他调整好心境去面对她,靠近一步,就要被她推开两步,最终总是不欢而散。他内心的怒意一日比一日高涨,简直都快抑制不住了。   ☆、107|5.31|更新 这日风雪渐盛,一行人不便再继续赶路,只得就近入了城,寻了家客栈歇息。 黄六儿出去打点一通,给两位主子屋里都上了好几个炭盆。 薛池斜坐在椅子上烤手,心中琢磨着回成国后的日子。 时谨说了,当初萧虎嗣带着她又躲又藏的,时谨追来的时候又一路寻找各种线索,这两程都延误了不少的时间。但他们此番一路回去目的明确,马匹一旦疲惫了便就近卖了重买,能节省不少时间。不消入夏,春季就能回成国。 她回去后将不再背着融家长女的身份,如果真的嫁给时谨,那就是个孤女高攀了摄政王,虽则身份上的过度不平等必会引发许多阻碍和议论,但时谨想必会摆平。只是她……恐怕就将永远孤单的属于后院了。 薛池叹了口气,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一般希望回到现代。 时谨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薛池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屈起指节斜支着腮,面上露出似悲似喜的怀念之色。 他脚步一滞,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在想什么?” 薛池随意的看了他一眼:“想我的故乡。”被冻了好几天,这一刻最温暖,她懒得坐不直,紧绷的心防似乎也随之放松了些。 时谨上下扫视她一眼,立即决定抓住时机,沉默了片刻道:“你的故乡很好。你不见之后,我也曾经多方使人打听过,但从未听过与你故乡相关的只言片语。” 薛池微微一怔,略坐正了些看他。 时谨微垂着眼睑:“我找到了你和小曹氏当初住过的院子。你不是说你的‘自行车’和‘行李箱’被埋在地下了么?我都帮你挖出来了。” 薛池微微咬了咬唇,迟疑片刻才道:“你怎么会想到去做这些?” 时谨面容柔和了些,拿了一边的铁钎拨了拨炭火:“我思念你。” 薛池目光一动,时谨抬起头来看她,瞳孔被炭火映着,像跃动的火焰,他像是要燃烧了她:“你不信?” 薛池摇了摇头,混身的刺在此刻都竖不起来:“……我信,我信你对我有些真情实意,只不过有许多东西凌驾于其上。” 时谨向她倾身过去,捉住了她一只手:“池儿,从前女人我唾手可得,并没有动过心。刚刚失去你时我很愤怒,也很痛心。我无法入眠,竭力替你复仇。这个时候,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一段时日以后我会忘了你。就像你说的,我心悦你,但也仅此而已,有太多凌驾于情爱之上。” 薛池不由得听入了神。 时谨更靠近了一点:“可事实不是这样。我总是做梦,总是梦到你,在梦中你提的所有要求我都很情愿的应承。所以我渐渐的明白,其实以往以为的规矩、以往划下的那些界线,其实都不是很重要,我是可以为你改变和退让的。” 他像是一个猎人,用最温和蛊惑的声音低述,言语直入人心,薛池被他双目摄住,动弹不得。 他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脖子,微侧着头去吻她,微凉的唇碰到了她,薛池浑身一颤,清醒过来,一下就推开了他。 她用手捂住了唇,神色复杂的道:“我曾经想要在你心中排在第一,所以为难了彼此。但现在我已经对你没有期望了,你的这些心情说给我听也是无用……我只能告诉你,单方的强求其实很痛苦,你如果也能放手,那便好了。” 时谨的手还悬在空中,保持着一个扶她颈项的姿势,他慢慢的放下手来,目光有些锐利的望着她:“你为什么不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呢?因为萧虎嗣?” 薛池摇摇头:“感情是会慢慢消磨掉的,我们分开了很长时间,我都快忘了那些心情。然后你出现在我面前,强迫了我……我无法再喜爱一个这样侮辱了我的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时谨听她说到此处,态度又软化下来,歉疚的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当时太冲动了,我以为你和萧虎嗣……” 薛池讽刺的一笑:“如果当日我不是处子,你会如何对我?将我锁起来,日后当成供你取乐的禁|脔?看,你从没把我当成一个有话语权的人,合你心意了你就如今日般捧着我,不合你心意了下场还不知如何呢!” 时谨微眯了眼,无法否认,他发现当日如果她真的已经属于过萧虎嗣,任何过激的事情他都有可能做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尽量心平气和的道:“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薛池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放我走,我自然就原谅你了。” 时谨斜挑眼看她,似笑非笑:“你知道那不可能,就算被你说成不尊重你,我也要困着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血液一同流淌在我们的子孙身上,让你的魂都牵挂着无法离去。” 薛池被他一番话噎得直翻白眼,恼怒的望着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如你告诉我,你有过多少个女人?” 时谨微怔:“此问何意?” 薛池恶意的笑:“你同多少女人欢好过,我也去找多少男人好了,扯平了再和你过日子!” 时谨终于再也维持不了平静的样子,他抬手钳住了她的肩,冷喝一声:“住口!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简直——!” 薛池无视被他掐得生疼的肩,倔强的仰着头:“简直什么?无耻?淫|贱?那你为何还要娶一个无耻淫|贱的女人?” 时谨气得要命。他自出生起,无论是和父皇、母妃、还是皇兄有过争执,只要他略有诚意的想去求和,简直无往不利。 可这一切在薛池身上都毫无作用,他的一次次俯就,只纵容她越来越猖狂,越来越敢践踏他。 他面上满是汹涌的怒意,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池儿,你尽管气死我好了!” 薛池微垂了眼睛,方才这话也只是有意去引爆时谨的,真看他气得要死,她倒也高兴不起来。 时谨努力的平复呼吸,觉得再和她同处一室,恐怕真就要英年早逝了,实在无法,只好将她往后一下推在椅背上,起身咬着后槽牙离去。 薛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萧虎嗣在一起,可从来没这样吵得失去理智过。 明明她再三提醒自己平淡对待时谨,但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引得她情绪冲动。近来更是口不择言,吵了一次又一次。 她捏了捏眉心,发愁:吵架也是要精神的,每次吵完脑仁都疼。原本想着在他后宅还能平静度日呢,这样看来简直是早死的节奏。 她起了身,拿了放在一边的斗蓬披上,准备出去走走。 影一从她出客栈门口起就坠在了她后头,她也不以为意,时谨如今防得紧,大部份时候都跟她形影不离,她偶尔不在他视线内,影一就会自动上线跟着了。 影一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说实话,他是蛮服她的。 他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薛池和时谨,现在薛池的优先级别比时谨还高,所以他们两吵架,就算声音不大,他也都听到了。 初时他被薛池震得差点从梁上摔下来,后头就麻木了,然而今日这内容实在有点突破了新底限,影一这样对闲事不操心的人都忍不住想:她故乡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怎么养得出这样的性情? 薛池信步走着,这里是齐国的一座城池,十里不同音,齐国的语言对她来说又是一门外语了。 索性她也并非是要干些什么,不过是闲走走,散散心。 才走到离客栈不远处的一家酒楼门前,门内突然有个人骨碌骨碌的顺着台阶滚下来,直往她身上撞。薛池吓了一跳,所幸反应灵敏,往后一跳。影一连忙几步上前,挡在她身前。 薛池歪着头看,见地上躺着个年青的男子,浓眉大眼,肤色白皙。 他一边撑着站起来,一边对着薛池作揖。 薛池听不懂,但也知道他应该是在道歉,便随口说了句:“不必了。” 谁知这年青人一听,便切换了语种,用成国话说起来:“方才失礼了。” 一面又又作了个揖。 薛池不大在意:“不碍事。”她侧着头看了看台阶上,不知道这人是为什么从上头滚下来的。 年青男子尴尬的挠了挠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好一个略微肥胖的中年男人从里头出来,身边跟着数个随从,其中两个还一左一右的押着个姑娘。 年青男子立刻上前去阻拦,不出两下就让人给打得鼻青脸肿,一会儿滚到地上又爬起来冲上去。 薛池听得云里雾里,也服了他这顽强精神,回过头问影一:“他这闹的是什么呀?” 影一抱着臂,看她一眼,不大情愿的回答:“说是这位贾大官人看中了这个卖唱女,这年青人拦着不让带走。” 薛池啧了一声,心道没想到我还能见着强抢民女的戏码呢。她抬眼去打量这卖唱女,见她生得清秀可人,虽是臃肿冬装,但葱绿的面料,合体的剪裁,仍然使她显得身姿窈窕。果然有值得人犯罪的资本。 薛池皱起了眉头,兴许是感怀自身,她特别不喜欢强迫女人的戏码。要不是因为身处异国不清楚形势,怕惹了事不好收场,她倒真愿意帮忙。 这年青人像不要命似的往上冲,那卖唱女先还咬着唇不吭声,后头也哭喊起来,这动静挺大,惹得半条街的人都围了上来。 薛池虽然没伸手相帮,但也没法挪开步子了,一直就站在旁边默默的看着。 这样的动静闹到时谨在客栈中也听到了,吩咐人去打探。 过得片刻影二就打探了回来:“七爷,不是薛姑娘有事。有人闹事,薛姑娘在一边看热闹。” 时谨嗯了一声,垂着眼没什么反应。黄六儿蹲在一侧,拿了扇子给炉子扇风,炉上一壶水正冒着热气。 时谨挑了罐茶叶,拎起水壶开始温热壶盏。冲茶的这一道道工序在他信手做来便带了些令人不自觉注视的优雅。 直到一股幽幽的茶香扑鼻而来,时谨停了手,看着弥漫着白雾的茶汤,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他站起身来:“去看看吧。” 黄六儿应了一声,赶紧拿了一边的斗蓬来给他披上,跟着他走了出去。 时谨先前脚步还算缓慢,等远远的看见了人群中薛池的身影,自己也没发觉的加快了脚步。 黄六儿连忙冲上去帮他挤开了一边的人,让时谨能顺利的站在薛池身侧。 薛池正看得紧张呢,全然没注意到时谨的到来。 这年青人悍不畏死的样子把她全副心神都给吸引住了,如果她武艺高强,现在一准上前去开打了。 时谨看她紧皱着眉盯着旁人,才刚平复的心情又有点不痛快。他低声道:“你想帮他,就帮好了。” 薛池一怔,这才发现他站在身边,便皱着眉看他。 时谨面色还很冷硬,毕竟才刚大吵过一场,他也不大拉得下脸来,生硬的道:“惹出事来,自是有我。” 薛池简直不敢相信,狐疑的看着他。 时谨有点疲惫,也没有心思再温柔体贴,淡淡的道:“我曾经想过,再不让你受委屈了,这种小事你自是不必再顾忌。” 他这样平淡的样子,倒比这一路来温柔小意的样子让她觉得更真实,薛池眼珠一转,心道自己难不成是骨头轻?倒受不得别人处处捧着了?她居然心里软化了些,觉得他说的大概是真心话。 得了时谨的话,影一便上前去几下把强抢民女的贾大官人及其随从都打翻在地。也不知道他危胁了些什么,把人家一群人都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 那年青男子和卖唱女见影一回来站到薛池等人身边,便知道是他们出手相助了,两人都走了过来。 卖唱女还好,年青男子松了这口气,几乎是站都站不直了。对方因着不想出人命没招呼他的要害,但全身也算没一处好肉了,看着样子特别凄惨。 他挣扎着作揖:“在下朱离,多谢诸位援手。”他说的是成国语。 那卖唱女一怔,也用成国语道谢:“小女子谢花儿在此谢过诸位活命之恩。”这座城池正在往来成国与齐国必经之路上,有不少成国富商会路过,她这样讨生活的人,自然是要会些成国语的。 薛池见时谨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只得摆摆手道:“不必言谢了,你们自去看大夫养伤吧。” 打发走了这二人,薛池也很难再对时谨冷着脸了,颇有些尴尬的抿着唇。时谨握住她的手,她挣了几下没挣脱,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时谨拉着她向前走:“不是想转转?走吧。” 薛池不情不愿的跟着他。时谨眼角看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唇角不由又勾起抹笑来。先前的种种恼怒、痛心这一刻都忘记了,只要能这样牵着她一直走下去,就算有些争执也不算什么。   ☆、108|5.31|更新 薛池觉得她拿时谨没有办法。从前顾忌两人身份差别不敢说的话,她如今全都敢说了——也算是有恃无恐了,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时谨也觉得他拿薛池没有办法,丢不开手,只得一次又一次的为她退让,在这样的纠结——争吵——平复的过程中,她在他的心上缠得更紧了。 就这样无奈而又习惯的在一起,拖着手漫无目的的行走,没有人愿意再说话,唯恐再次引起一场争执。 薛池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暗叹口气:到底意难平。 时谨回头看她一眼,捕捉到了她的软弱瞬间,真恨不能立即抱住她亲呢一番,却见薛池冷淡的撇开了脸,心中不由又被堵了口气,只得眸色暗沉的转过脸去拉着她继续前行。 他们预备在这客栈中住上三五日,避开这场风雪。 薛池自那日后就不愿意出门,实在不想给时谨牵手揩油的机会。 到第三日的下午,时谨像是接了几封密信,和柳庭光、赵书同等人在一处议事。 薛池不用对着他,也算松了口气。便缩在屋中一边看书,一边让黄六儿温了壶果酒来暖身。 突然店伙计在外头敲门,薛池让黄六儿去应门。 店伙计进得屋来,恭敬道:“薛姑娘,外头有个书生,说是要报救命之恩,来寻个成国来的姑娘家。小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您了。” 薛池略一思忖,便也猜到是那天挨打的青年男子,像是叫朱离的,便道:“你去和他说,不用他谢,我不喜见外客,让他回去吧。” 店伙计应下退了出去。 薛池自斟自饮,过得一阵,不免有点微醺了。店伙计又来敲门,满面愁容道:“这书生是个死脑筋,非要见您不可,守在下头楼梯口不动了,他这一拦着路旁人往来都是不便,要和他计较他又一副呆头愣脑的样子,计较不起来。” 薛池正是有些头脑发飘了,也懒得多想,看着黄六儿伺候在一边,影一又不定在什么地方潜伏着,便也不甚在意的道:“行,你叫他上来,我打发了他。” 她坐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衫。 不一会儿店伙计就引着朱离进来了。 薛池见他一身夹棉道袍,面料是深蓝色的缎面,戴着个文士帽,很斯文的样子,怪不得店伙计说他是个书生。只他这脸上肿虽消了,但淤青仍在,尊容实在不敢恭维。 还没说话,薛池忍不住就掩口笑了起来。 朱离一脸尴尬的陪着笑了起来。 黄六儿一看这情形,脑门突突直跳,想起薛姑娘给摄政王戴绿帽的历史,出门在外是讲究少些,但这位姑奶奶可松泛不得呀! 他忙不客气的冲朱离道:“这位公子,那日已是谢过了,今日闹这般大的动静所为何来?” 朱离连连作揖:“那一日实在是不便,全身伤疼、仪容不整,只得匆匆离去,连救命恩人的姓名都未问得,日后如何回报?如今伤疼稍缓,不敢不来。” 他非常认真的愣头样逗得薛池忍俊不禁。 黄六儿额上都出汗了:“你这人好生糊涂,要报恩也要寻咱们时七爷,姑娘家的姓名也是你问得的?!” 朱离一怔,满是淤青的脸上都看得出涨红了:“失礼了失礼了。”他嗫嚅着恨不能挖个洞钻到地下去。 薛池看出了黄六儿这点鬼心思,但她就不想如他的意——他主子束缚着她也就算了,他也要代他主子束缚她? 她笑吟吟的开口:“好了,无妨事。那日的姑娘好些了么?” 朱离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谢花儿:“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她的情形呀。” 薛池诧异:“你和她不是相熟么?”不相熟当日这般拼了命相救呀? 朱离挠了挠头:“这个,贾大官人当众强抢民女,实在有违律法、有辱斯文,那姑娘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薛池都愣了。她本身算是个爱助人的人了,然而也是会考虑自身能力的。就比如在现代的时候吧,看老人摔了,她会找人做个证再去扶老人。但遇上街头有组织的行窃,怕被打击报复,她也是不敢管的。 当她还担着太后侄女的头衔时,闲事她敢管。现在身份都扒光了,又不肯沾时谨的光,管事前她就要犹豫了。 她还真没见过像朱离这样没有武力却悍不畏死要打报不平的。 她这样惊异的目光大约让朱离觉着自己有点傻,更加尴尬起来。 薛池却笑了起来,当真对他挺有好感的。霸道自私的男人她算见识够了,这样圣父型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呢。 现代的时候,很多人都嫌弃圣母圣父,可现在她见着了一个活的圣父,便觉得那也比自私冷酷的人要好,相处起来很轻松无需心防不是?那像和时谨、萧虎嗣两人在一起时总是紧绷戒备着! 她瞟了黄六儿一眼,指了对面的座位:“朱公子先请坐,我给你斟茶。” 黄六儿一下跳了起来:“我来,我来!” 朱离很拘谨:“真是失礼了,我光想着要来道谢,日后报恩,完全没想到会给姑娘带来不便。” 黄六儿正弯着腰给他倒茶,闻言侧着身子面向他背向薛池,借机瞪了他一眼。 薛池虽然看不到他面上神情,但看朱离的反应也知道黄六儿在捣鬼,心里不由火冒三丈,对着朱离却是温和笑道:“我姓薛。朱公子客气了,这谢意我算受着了,但报恩的话就不必再提了。” 见朱离要分辨,便道:“若是那日的歌女要向朱公子报恩,不知道朱公子愿不愿受?” 朱离忙道:“我岂是施恩图报之人!”话一说完就知糟,一时张口结舌。 黄六儿见他自己拆自己的台,心中暗自得意,偷瞄薛池表情,却见她笑得更厉害了,心里咯噔一下:殿下,原来薛姑娘就喜欢傻的,看来您是太睿智了些! 薛池没想到这果酒还挺有后劲,现在感觉脑中有点空灵,愉快像被放大了十倍的样子,她笑着道:“人同此心。朱公子也莫强求了吧。何况过两日我们便走了,日后怕是无缘再见。” 黄六儿一想:对呀,过两天就走了,自己真是瞎操心。 谁知道朱离高兴的道:“你们过两日是回成国吗?我也要回去啊,不知路上方不方便搭个伙?” 他见薛池面露疑惑,忙解释道:“我也是成国人!到齐国来游学的。” 薛池哦了一声,倒是没一口答应同路。 黄六儿瞪着眼睛还不知作何反应呢,余光就瞧见门口站了个人——刚才为着避嫌,房门是敞着的。 时谨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薛池看。 他很久没有看见过薛池这样轻松而欢快的神情了,她的眼睛泛着水光,面颊上两团红晕,嘴唇比平日更粉嫩。从前她总是这样看着他,而现在却看着另一个男人。 他认出了朱离,知道他应该刚来不久,这一小会儿的相处不可能有什么。然而他心中仍是有团暗火在燃烧。 他大步走了进来,朱离一回头,见他威势摄人,忙站起了身。 时谨却止住了他:“朱公子,我们有些要事,不便款待。还请朱公子先回吧。” 薛池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静静的看着时谨。 朱离一下感觉空气压抑起来,他有点不知所措的左右看看,目光落在薛池面上,并不见她有什么惊恐求助的意思,只好作了个揖:“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等他一走,黄六儿就跟安了弹簧一样蹦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时谨走到薛池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何事令你这般欢快?” 薛池挑着眉看他:“怎么,我连结识个友人也不成了?还没成亲呢,笑一笑也要束缚我。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和你回成国后,被你关起来,会不会变成后院的一棵树,一块石头?” 时谨握着她的双臂,一下就把她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他双眼像有黑色的冰焰,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池儿,我不想和你争执,这比我在朝堂上和百官争执更累。我有的一切,都想捧到你面前。你不喜欢在后院,我会陪着你出门游历。你喜欢结交友人,哪怕是凌云那样的身份,只要不大张旗鼓,都由你……但是你只能对着我这样笑。” 凌云两个字挑动了薛池的记忆:“哦!你当然喜欢我和凌云往来啦,毕竟她会给你做鞋子。” 时谨蹙起眉:“你在胡说什么?” 薛池只是冷笑。时谨心中疾转,不期然就想到了一直被他收起来的那双鞋,他一直以为是薛池向他求和所送。 如今被她挑了一句话,他忽略的一些事就迅速的被拨去了迷雾:第二日他去寻她,她脸翻得可太彻底了,哪有求和的意思! 他心里更添了一重怒意,这双鞋他还穿了一日,也不知薛池当日翻脸和看见这双鞋有无关联!但他仍是尽力的平静下来:“我以为是你做给我的鞋。” 薛池呵呵的笑:“那真是谢谢你看得起我的女红了。” 时谨心中涌起一股躁动,他皱着眉:“我以为你叫别人做的,只当是你的心意罢了。” 薛池手一挥,打开了他的手,转身走开几步:“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想起来说两句,却也和我没多大关系,不说了,我想歇了!” 时谨拉住了她:“池儿,我们说清楚。” 薛池比平日更冲动,她回过头来瞪着他。 时谨后知后觉的注意到她是饮酒了,更怒:“你一个女子,怎可在其他男子面前饮酒,令他看到你的醉态!” 薛池想挣开手却是乏力:“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想被你这样束缚!我想回家,我的家乡和男子一起喝酒不算什么,一起共赴*也不代表要成婚,更何况我是被你强迫的,我压根就不想嫁给你,我想回家,想回家!” 时谨把她拉了回来,紧紧的勒在怀中,他们才刚休战两日,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她就这样不能安心的陪在他身边?萧虎嗣也就罢了,今日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朱离,她都对他这样笑,而给自己的就是这些冷眼和争执! 他惩罚性的去咬她的唇。甫一接触到,就令他全身一热,他太想念和她的种种亲呢,压制得太久,得偿心愿时几乎要激动得颤抖。 两人纠缠着,薛池力不从心的挣扎,手抵在他的胸口,他胸口的肌肉那样的坚韧有力,像一座牢笼将她困住,她闹烘烘的脑子一直在让她投降,然而两人不知何时滚到了床上,她的脊背抵在床板上时,那一日的情景似乎重现。她脸色一下变得发白,哆嗦着嘴唇道:“你又要强迫我吗?” 声音凄厉而又绝望,像把刀在时谨的心尖上捅了一下。 他一下抬起了头,看到了她发白的脸色,连忙抱住了她:“没有!我说过不会了。只是想……亲亲你。” 然而她还是很畏惧的样子。 时谨的那点邪火被浇灭了,可他不能就这样放开她,此时由她去了,她会将他推得更远。 他侧身将她搂在怀中,只去亲吻她的额头,低声哄她:“我真的没有,都没有去解你的衣衫。” 他这样不停的吻在她的额上,不带情|欲的味道,反而带着亲近和珍爱,莫名的让薛池平静下来,她开始翻了个白眼:是没有解衣衫,但手都伸到袄子里去了! 两人惊吓了这一场,薛池酒意也醒了,时谨的怒意也散了,都平静了下来。 时谨把她的一缕发丝慢慢缠绕在自己指头上,又慢慢的放开。他乐此不疲的反复着。 薛池微合了眼,昏昏欲睡。 时谨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响起:“你看朱离很顺眼?” 薛池睁开了眼睛,看他突然变得这么婉转了,便也思索了一下回答他的问题:“嗯。他是个心善的人,也很看得起女子,那日的歌女与他素不相识,他为着不使歌女被人强迫,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放弃。这样的人,我自然是看得顺眼。” 时谨把玩她发丝的指头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绕了起来。 看来被他强行占有成了她心里一个顽固的结,时间似乎都很难冲淡,每看到一次相似的情形便会让她加深记忆,怜及自身。如此下去,他们便无法真正的和好。 ** 过了两日风雪果然停了,一行人打点行装重新上路。 车马刚到了城门口排队准备出城,朱离便瞧见了坐在外头赶车的影一,他兴奋的招手:“壮士,壮士,你们也是今日启程呀?” 车内的时谨眉头微微一蹙,薛池听见他的声音倒是微微笑了笑。 朱离牵着马凑到车边,盯着车厢:“薛姑娘、时公子。” 薛池挑起了车帘露出脸来。 朱离一脸的高兴:“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去请你们捎上我,没想到正巧遇上了!” 薛池还没说话,时谨就将话头接了过去,淡淡的道:“路是人人都走得,朱公子自便好了。” 说着他将帘子从薛池手中拉出,重新遮住了帘口。 朱离愣愣的看了片刻,被后头排队的人一催,才回过神来向前走。 车厢内薛池看时谨这霸道作风,不由翻了个白眼。 时谨垂着眼,心知她不喜欢,然而这种时候再多顾忌也得抛开,不能给他们更多言语往来的机会,他实在是不屑做出副大度的样子来。 原本时谨以为这朱离若会看半分脸色,便不会再与他们有往来,谁知这个是个呆书生。自带打击过滤能力和心理强势复原能力。别人摆脸色给打击他最多只能接收到一成,便是这一成,过不得片刻他又忘光光了。 是以时谨这一队人出了城,上路不到一刻,朱离就骑着马追了上来:“你们是不是要上官道啊?” 他在外头挨个的打招呼,影一影二倒是不喜欢说话的,唯独柳庭光倒和他对了脾气,闲着也是闲着,随意和他闲话起来:“自然是走官道,路平坦,少些颠簸。” 如果就他们几个大男人,自然有许多捷径可以缩短路程,偏偏多了个摄政王的心肝肉,自然就只走得官道了。他瞥了眼车厢,但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露出不满之色了。 朱离呵呵的笑:“我也是走官道,还是官道好,虽然要交些银钱,但安全得很。” 薛池之前也为这时代的官道吃了一惊,和她印象中的古代不一样,这些官道居然有点像后世的高速公路,修得挺平整宽敞,可以并行两辆马车,路的两旁种了荆棘护住,平日里平民商贾可以交费行走,但如果战时就只供军队使用,又平稳又安全。 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车厢内,薛池看到时谨脸色有些阴沉,不知怎的肚里就有些高兴,心道你要跟个圣父计较,只有气死自己的份,那一点半点冷脸却是不顶用的。   ☆、109|5.31|更新 朱离自发自动的跟住了他们的队伍。 薛池一行人歇息时他也歇息,人家上路他也上路,到了荒郊野地的要点火堆,他也跑上跑下的四处扒拉干柴。 时谨往常一旦冷了脸,谁也不敢上前来凑趣,偏遇上这样一个总是能体贴谅解旁人脾气的圣父,也是一时没有办法了。他身为摄政王,总不能在一干下属面前直接把些妒忌戒备说在嘴上吧? 何况他也发现了,薛池每次见他不悦,她反倒愉悦起来,偷眼看着他笑,两只眼睛弯得和月芽似的。 如果能用这些小事慢慢的让她开怀,消磨掉她的怒气,他便能更早的解开她的心结,何乐而不为呢? 时谨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需要彩衣娱人的一天。然而他的底线早在一步步的被刷新,早在发觉薛池喜欢看他皮相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意无意的注意了仪容,而今日更是连不经意的表现些憋屈之色也是得心应手毫无痕迹。 只是这朱离留是留下了,暗中却是让黄六儿时刻跟着薛池,不许两人单独说话。 好在薛池坦荡荡的,其实只是觉得对着时谨累心,他的几个下属也延续了他的这种张力,实在不如和朱离说话随意,倒也没有提出什么抗议。 这日一行人路经一个破庙,便进去歇息,众人捡了堆干柴点起火,用陶罐煮食。 薛池跟朱离闲聊起来。 朱离是英金人氏,英金算得上是平城的卫城,离得极近的。 几日下来,薛池看他更换的衣服看着并不十分华丽,但料子都是好的,晓得他家境殷实,便觉得有点奇怪:“你为何一人出门?” 朱离便道:“我家人对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总在家读死书,却不知世间疾苦,便打发我出来游学。刚出来时身边倒也是跟着两个书僮的。” 薛池好奇的问:“那人呢?” 朱离摇了摇头:“才刚离了英金不久,这两书童年纪小,都哭着想家,我一想,这一出门就是数年,让人生离了故土也是可怜,便让他们都回去了。” 薛池噢了一声,心想这也够体贴人的啦。 正说着破庙里便走进来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他们似乎平日便是在此处歇脚的,这时进来迟疑的看了薛池一行人片刻,便悄无声息的缩到了另一头,并不上前来打搅。 朱离正拿了钱袋出来呢,不想对方并没上前来讨要,便觉得奇怪,悄声对薛池道:“平素我遇着乞儿,总是要被讨些铜钱去的,今日怎的一个两个不来了?” 时谨闻言也只看他一眼,并不出声。 薛池心道这样讨生活的人,大约是最会看脸色的。柳庭光和影一、影二看着都不是心善的人,他们怎么会随意的凑上来? 当下搪塞道:“许是今日已经讨足了,只想歇着吧。” 朱离点点头:“这样冷的天,他们想是都僵了,我移根木柴去帮他们点火。” 说着就从火堆里抽了根烧着的木柴出来,向着几个乞丐走过去。 那几个乞丐本来正在暗里观察旁边这伙人,突然见着其中一人热情的上来要帮助他们,先还有点受了惊。 但朱离这人的好意实在是赤|裸裸的的,何况他们衣服都破洞漏风了还怕他图谋了什么? 他们很快就接受他的好意把火堆给点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朱离又跑回来拿了自己的干粮袋过去分。 几个乞丐对他亲热极了,缠着他拼命的感谢,有个妇人还掐了孩子一把,哭着恩公就喊上了:“这孩子能吃一口饱的也算他的福气,我也算对得住他了,就是没穿过一件好衣服,今年冬里冻死了,到了阎王面前说起来——这一世他不值啊!” 薛池就看着朱离又跑回来,从他的马背两侧挂着的藤箱里翻出来一件衣服送了过去:“虽然大了些,但都是新的,你改改给他穿。” 其余人也都哭上了:“……这个年没法过啊……” 朱离就又来回的跑,眼看着把他藤箱里的东西都送出去了。 对方一下摸清了他的性情,立刻打蛇上棍,和吸血蚂蝗似的紧紧的吸住了他。 朱离来回跑了数趟,最终把钱袋子都散空了才算了事。对方见着薛池这边数人始终只是冷眼看着,不由心里打鼓,榨完了朱离一人也就够了,不敢再凑过来。 薛池深深的思考着一个问题,她忍不住就问出了口:“朱公子,你在外头这数年怎么过的啊?银两竟能留到今天?” 朱离听她一说,面上就涨红了,但他还是很诚实的道:“我家人在成通钱庄给我办了个牌子,拿着它到任一钱庄分号每月可支十两银子。” 他脖子上挂着根绳子,他取了下来,绳头上坠着块三寸见方的黑色铁牌。薛池接过一看,见这铁牌做得挺精致的,正面铭刻着“成通钱庄”四个字,反面铸了指纹印,想来是和朱离的指纹吻合。下方却像迷宫似的有一团突出的线条。 时谨见薛池好奇的翻看,便对她低声道:“这是成通钱庄发行的‘通银牌’。” 薛池一怔,这才想起成国首富年子谦不就是时谨的好友么?成通钱庄正是他的产业,分号不说遍布所有国家,但中原四国的主要城池都是有分号的。 薛池很疑惑,古代又没有电子网络:“若是他当月在此分号先支了十两,立即赶到另一个城去再支十两,谁还能这般及时的把消息传递过去印证,钱庄不就赔了么?” 时谨微微一笑,伸出指头来指了下方迷宫一般的线条:“玄机就在这线条里,把这线条沾了印泥印在纸上,他们自有自己一套对应的暗记,能支多少银子看看印迹是一清二楚的。支过之后他们会再刻一笔,怎么看也只有他们才懂。” 薛池哦了一声,觉得这个办法其实挺先进的。 不过这样一月只能支一次的法子,怎么看怎么像管着朱离的。想来他的家人也熟知他的禀性,怕他一次把银钱给散尽了。只是他这样的性子,怎么就放心他在外头行走呢? “朱公子出来有多长时日了?” 朱离略算了下:“也有两年了。” 薛池疑惑的看他:“你心也太善了些,在外头恐怕多有吃亏受骗的时候,你家人如何放心得下?” 朱离脸又红了,支唔了半日才道:“我在家他们也不放心,又不许我设粥棚,又不许我免租金,总说我没受过苦,专程撵我出来看看世情的。” 薛池哑然,心道朱家人这改造怕是失败了。 时谨瞟了薛池一眼,彻底不担心了,这样一个滥好人,也只好远着看看,要做他的亲友那是考验气量,更别提嫁给他了,估计就是一辈子光棍的命。 近年三十的时候他们挑了间客栈住下,整个客栈冷冷清清的,似乎只住了他们一行人。 街头许多铺面都关了门,商人也都回家过年了。 时谨有些抱歉的看着薛池:“也没法给你买些好衣裳。” 薛池不以为意:“我又不是小孩子,过年不一定要新衣裳,但这年夜饭可怎么办呢?不吃些丰盛的总觉着没了年味儿。” 还好城中最大的酒楼过年也还是开着门,伙计和大厨都放了假,但东家夫妇两就住在酒楼后院,顺便就接了时谨等人年夜饭的这单生意,做了许多菜色给他们送到了客栈来。 时谨一群人不分尊卑,围坐着喝酒。 长期奔波在外,连年也过得这般冷清,对着时谨又没人敢放肆,大家都颇有些低着头喝闷酒的意思,不知不觉就有些喝多了。 时谨脸上微有些红,一看薛池,她眼都迷蒙了,便起身拿了几个红封儿赏给众人:“都去歇着吧。” 他搀起薛池进了屋子,将她扶到了床上。见她带着醉意,迷蒙的看着他笑,可爱得不得了的样子。 他轻轻的在她嘴上啄了一下,见她没有反感的样子,立即就坐在床边搂着她极尽缠绵的亲吻。 薛池的骨头都酥了,轻轻的嘟囔:“不要,好痒……” 他的吻落在她的耳畔,颈项,额头、唇瓣、指尖……那些怜爱之意,她就算醉了也能感觉得到。 两人慢慢倒在了床上,时谨双目如有星光,看着她娇美的样子,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他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求欢:“池儿,给我好不好?”他一定要用全新而完美的感受来取代她那段不好的回忆。 薛池迷迷瞪瞪的看着他,抬起手来摸他的脸,长长的眉,乌黑而晶亮的眼,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她低声:“我怕疼,不喜欢被你强迫。” 时谨与她额抵着额:“我会很轻很轻……你说不要了,我就停下,试试看好么?”   ☆、110|5.31|更新 薛池咯咯的笑了起来。 时谨无奈了,扶正她的脸:“笑什么?” 心都给她笑酥了,但是她笑个不停,他都没办法下口。 薛池抬起手,捏住他的脸一拉,把这张俊脸拉变了形。 时谨虽然没有受到过这种冒犯,但是他隐隐感觉这是她对他更亲近的表现,便也没有阻止,只是一偏头咬住了她的指尖。 薛池斜眼看他:“你满脑子就只有这点事儿?”话中的不屑显而易见。 时谨脸一黑,皱起了眉。 “你不是说不会‘饥不择食’嘛,为什么动不动就又亲又摸的,一有机会就想脱我衣服?” 时谨一噎:“池儿,你可真记仇!”都多久的一句话了,平时闷着也不说,醉了才吐出来:“当时口不择言,是我的错。但是你说话怎么这般不知收敛……”什么又亲又摸又脱衣服的,是女人能挂在嘴上说的话嘛! 薛池哼哼:“你做得,我说不得?你还想咬,你还想舔,你还想……”她也算看过点小黄书的,此时并不是不能思考,只是脑子热热的,那点羞耻心像被蒸发了一般,张口就来,却被时谨一下捂住了嘴。 时谨沾了酒,面上原本就是有点泛红,此时却整个红透了:“住嘴!” 薛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爱笑了,被他捂着嘴也咯咯的笑了起来。她这段时间脑子里一直在想的事情又涌了上来,她努力的搬开了时谨的手:“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没法回家,只怕就只能在你身边困着了,可我好不甘心啊……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才行。” 时谨面上的潮红慢慢退去,面容开始严肃起来:“什么条件?” 在他眼中,薛池的外表看上去很娇俏,但实际上骨子里也有股韧劲。也许是来自异域的缘故,她的言行很有点不同于常人,若论温柔贤淑,完全不能与大家闺秀相提并论。但她偶尔的逗趣、任性和张扬都是吸引他的地方。 虽然他如今觉得她什么地方都好,可他也从来没觉得她是个聪慧的女人,更不以为她会有什么心机。这样的她也会在心中盘算着条件,并且在这样一个时机提出来,实在让时谨非常意外。 薛池看着他:“你说从此后只要我一个,这话我是不信的。人天生就喜新厌旧嘛!我以前也并不是介意你有过其他女人,只是不喜欢你同时还有其他女人,不一样的,你明不明白?” 时谨看着她,保持了镇定:“明白。” 薛池又笑,笑了一阵才接着说:“所以你可以喜新厌旧。但是如果你喜欢别人了,就要放我离开,我不能和别人共存,这个要求……过不过份呀?” 她笑眯眯的看着他,时谨眼神微暗,亲了亲她的眼睛:“你还是不信我。我对其他人,并没有这样——”他嘴角微微勾起,虽然一开始对于将些露骨言语挂在嘴上不习惯,但他毕竟是个老司机了,反过来声音暧昧的道:“并没有这样想亲,想抱,想融为一体……” 薛池却不解风情,又伸手捏住了他的腮:“快点儿同意!” 时谨没办法,又不以为然:“同意,同意,还有什么条件?” 薛池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我想做点儿事情。” 她露出思索的样子。她一直以来只想着生存。在现代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要赚取学费、生活费,对于以后的日子却没有过计划和打算。 到了成国更是这样,逃来逃去的就不说了,其余的时候都锦衣玉食被人服侍,十指不沾阳春水,光想着谈情说爱。 原来被时谨迷得神魂颠倒时还好,现在不再沉溺于情爱,想起来要因为他而在后院渡过下半生,只能仰仗着他,她便觉得空虚和害怕。 时谨轻轻的吻着她的鬓角:“你想做什么?只要吩咐下去就好了。” 薛池被他压得不舒服的动了动:“想……想和朱离一样,做点善事。” 时谨正被她这一蹭而全身躁动,突然听到“朱离”的名字,不由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冷下脸来:“你说什么?” 薛池迟钝得感受不到他的怒气,仍然是费力的边思索边道:“我觉得他很快乐。”虽然旁人觉得他是个傻子,但他自己挺开心的。她不想干涸,想要寻找一些精神的支柱。 时谨脸更黑了:“他是个散财童子,可若没有他的家人替他打点,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了。这般你也觉着好?” 薛池嗯了一声:“我如果回去了,就要想办法把我的银票弄回来呀,不就有本钱了?而且你答应的话,我也有你替我打点呀。” 最后这句话一下把时谨的怒火给浇灭了,但他仍然不大乐意:“你想和他一样四处奔走散财?” 薛池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想,要建一个善堂,收留无父无母,或者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们。给他们吃住,还请先生来教他们。”这也是因为她孤儿一般长大,一想到要做点事,第一念头就想到这里。 时谨听她说过从小除了祖母没有其他亲人,这一瞬间思想诡异的和她同步了。立刻就心疼了,神色柔软起来:“好。” 薛池怔怔的看他,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毕竟他身份不同,不喜欢她抛头露面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时谨看她呆愣的样子,不免觉得她太过可爱了,低下头轻轻的咬了咬她的鼻尖:“我是这么古板守旧的人么?你做的不是坏事,只要你同意我让人跟随你出入,保护你的安危,那自无不可。” 他非但不是古板守旧的人,其实他还是一个我行我素,不太在乎旁人目光的人。如果是别人,像薛池这样被人掳走过的未婚妻,就算未失清白也不可能再要了。甚至她顶着这张脸却不肯再姓融,这些事都必会招致大量非议。可时谨却觉得只要他自己认同便无妨,旁人都管不到他。 薛池这时望着他的目光才慢慢柔软起来。 两人一度被中断的暧昧气氛重新弥漫,时谨带了点淡笑,目光饱含深意的问她:“好不好?” 薛池思维一下断了层,想不起来他问的什么,只能直直的望着他,觉得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全身躁热。 时谨的手伸进她的衣襟里,轻轻的一捏,她忍不住嗯哼出声。 他立刻就低声道:“你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然而他没有再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一低头就封住了她的唇。(此处省略详实的开船描述一千个字) 霹雳啪啦的爆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薛池被这声音惊得一个哆嗦,立即就有一只胳膊紧紧的搂住了她,含含糊糊的低哄:“无事,接着睡。” 但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她的脸侧正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听得到他有节奏的心跳。 薛池一下回想起来发生过的事,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烈的跳动了起来,脸颊红得发烫。 她不自在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完全不应该动,两人紧密的贴在一起,皮肤摩擦的感觉让她心慌。 时谨眼睛都没睁开,他一只手把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却在被子里非常暧昧的游动起来。 薛池忙阻止他:“你,你住手!” 时谨往下滑了一点,头往她颈弯里钻,声音低低的:“住手什么?我的手在做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薛池说不出口,全身都绷紧了。 时谨轻笑出声,睁开眼,看见她全身都透着粉红,他就说她只是酒后才敢逞口舌罢了! 他毫不客气的翻身上去:“醒了?那就再来一次。” “为什么要再来!” “我怕你记不住这样愉悦的感觉……” “我记住了,记住了!” “是不是很好?” “是是是!” “既然如此之好,再来一次。” …… 大年初一的炮竹响个不停,遮住了两人的声音。 时谨觉得两人似乎都融化在了一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最为简单的一次皮肤摩擦也能让他激动,她的每一处都让他着迷,她就是他心尖上的一块肉,再多的怜爱都不够,由情而生的欲是那样的不同。 薛池如今身体完全长开,也到了能承受的年纪。在他柔情蜜意的把她吃了一遍后,也只感觉到了少许的不适。甚至那种酥软让她难受的同时也有些喜欢,然而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这样翻来覆去的要个没够,最后只得借口肚子饿了才算停止了两人这种亲密无间的痴缠。 这个时候她对时谨无论如何也冷硬不起来了,看他的眼神不免都有两分波光。只要不瞎的人都能发现他们情形有变,也只有朱离还傻傻的道:“你们也睡得太晚了,大年初一必要起个早,一年的好兆头!” 时谨也不跟这种傻子置气,只给薛池夹了筷菜。 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了了初五才重新启程。 这还是薛池强烈要求的,她从前是从来不着急赶路,巴不得晚点回成国,但现在却是受不了了,这夜夜*的,她眼睛下头都青了。 时谨岂能不知道她这点心思,背着人咬了咬她的耳朵:“池儿急着回去嫁我,我心甚悦。” 薛池瞪了他一眼,也是无奈了:“你出来这么久,政务都丢下了么?” 时谨神色微敛:“……回去后处理点琐事,我就正式还政于皇帝了。” 薛池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 时谨清亮的眼睛注视着她:“池儿想做皇后?” 薛池连忙摆手:“胡说什么。” 时谨不过逗逗她而已,自是知道她没这心思:“据这两年来的消息,皇帝已是足以承担重任,再不放手不免成仇了。” 薛池心情挺复杂的,她为小皇帝高兴,但又有点替时谨担心了:“那个,太后她……你就这么还了政,会不会有危险?”这个时空史上的摄政王要么是夺了权,要么就是没好下场的吧?特别两极分化,就没个放权后安享晚年的。 时谨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别怕,虎符还在我手中,自是还要看一看他得势后的心性。” 所以说,兵权还是没放的,薛池觉得自己白操心了,时谨应该不是把自己送给别人砍的人,她也就不多问了。 再过了三个月,一行人终于在春暖花开之季回到了成国的国都平城。 薛池看着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深深的呼了口气:终于又回来了……   ☆、111|5.31|更新 因事前已经遣人先入平城报信,便有数名时谨的得力属下率人迎出了平城外。 时谨此时倒没有再和薛池腻在一车,却是另和几个幕僚同车议事。 薛池心知他阔别两年之久,虽然期间自有些消息往来,但对平城形势却有许多没有掌握之处,恐 怕是有许多话要和慕僚说了。 时谨倒是另遣了名王府的属官来听薛池吩咐,担心她乍一回来,恐怕有不少东西需要添置。 薛池便向这名属官打听如今平城的情形:“敬安伯融家现在情形如何了?” 这位属官叫韩从,在薛池从前出入王府时倒是远远见过她一面的,不得不说薛池如今长开了,气质也有转变,整体和从前有七分相同,却也有三分变化,叫人不敢一下就认定了。 加之黄六儿和赵书同异口同声的说这位姑娘姓薛名池,是摄政王看着同前头融姑娘生得像才带回来的,他便不敢露一丝疑色。 这会子听到问融府的情形,他也就是低着头回道:“如今敬安伯府上下,除了融大公子还有差事,其余一律不再任差,融伯爷只留了个爵位。因要给融老夫人侍疾,一家人闭门不出,轻易不和旁人往来。” 薛池已经自时谨口中听得少许内情,知道是伯夫人使人害她,只是这其中情形时谨并不愿多说,像是觉得没有护她周全,说来也是无光一般。 她情知如今融家现状必是时谨所致,便问:“莲夫人呢?” 韩从答道:“并没听说有什么不妥。” 薛池哦了一声,融语淮和小曹氏无事就行了,改天去看看就是。 她想了想道:“我想买一座宅子,位置不需要好,但地方要大,你可知何处有这样的宅子?” 韩从立刻道:“并没有听说有这样的大宅子出让。不过城西有个织坊原先是织锦白家的地方,他家是织绵老字号,但近些年渐渐的败了,前些时候便有风声要卖织坊。这织坊是半住宅半织坊连在一处,地方倒是挺大。” 城西大多住的平民,但薛池立刻就拍板了:“行,你帮我问问要多少银钱。” 韩从应下了,不一会儿时谨进来,众人便都退了出去。 时谨过来坐到她身边,握了她的手:“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薛池想了想道:“我不想和你回王府。” 时谨看她一眼,有些不悦:“为何?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既然回来了平城,就得按平城的规矩来呀,我自住一处,你再来迎娶我,岂有婚前就住到你一处的?那日后别人怎么瞧得起我?” 时谨一听,觉得果然有理,私下再如何逾越,明面上不能留着这样明晃晃的铁证。但他却极其不放心薛池另住,总觉两人好事太多磨,不把她放在身边并不能安心。 薛池安慰:“我让韩从去帮我在城西寻访宅子,未成婚前我先住着,成婚后便将此处改为善堂。你不放心派人跟着我好了。” 时谨沉吟片刻点点头:“你想买宅子自是随意。不过我在城东另有座小宅子,离王府近,并无多少人知道是我的,你住这吧。” 薛池只要能和他暂时分开些便满足了,闻言连忙答应,却见时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唬弄我,说吧,你在动什么鬼心思?” 薛池有点尴尬的笑了笑:“你不是说回来便要遣散后院……我,我不想亲眼看见,会有负罪感。” 时谨一怔,把她搂在怀中,低声道:“我会妥善安置她们。西园的女子我并没有碰过,给些银钱放出去就是,若她们有什么要求,能帮的就顺手帮帮。另外三个——” 薛池听得心里一颤,一股厚重的负罪感涌起:“要不她们就算了吧。” 时谨揉了揉她的耳垂:“想什么呢?我给她们另外安排个身份,各置田地铺面,日后她们想另嫁都行,只要守口如瓶。当然,对外她们仍在王府挂着名份,逐年因病而亡便是。这样放出去,总比成日枯困无望好吧?” 薛池眼睛微亮,此间对女子的束缚并不过于严厉,为了拥有更多的生产力,寡妇甚至是鼓励再嫁的,曾经有一任皇帝还率先纳了再嫁女子为妃。 她露出笑容:“这样最好了。” 时谨从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后院的女人的,就算在角落关一辈子又如何呢?然而他知道薛池这点心结,若让她有了负疚感,两人恐怕就难得圆满无缺了,也只得多费些周折。 时谨此刻也觉得要处理的事情过多,一时半会顾不上薛池,曹太后的动作有些太大了,若将薛池放在身边,倒还不如将她藏起来的好。 薛池又向他伸出手来:“我放在融家的银子,是不是你收了?我方才打听了,据说你前头因想睹物思人,可是将我的东西都从融家拿走了。” 时谨不免捏了捏她的鼻尖:“早知道你是个财迷,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一辆马车直接驰入了东城的一座两进宅子中,薛池并没在任何人面前露脸便入了宅子。 此时曹太后正被命妇簇拥着说话,只是并没有人敢仔细打量她面上神情,是以并没发现她的心不在焉。 时谨一入成国境内,数日后曹太后便得到了飞鸽传书,她不是没有想过故计重施。然而时谨一路走,一路以巡视各地驻军为由明晃晃的召集将领。他握有虎符,就算不理政事,如今成国上下兵马都仍归他统管。 他在每一个州郡都有军队将士跟随,完全让人没有可乘之机。 曹太后不免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让人寝食难安。 两年了,她网罗了许多可用之人,在各地排挤了摄政王的亲信,安插上了自己的人手,甚至三大辅政大臣之一的柳相都已经偏向了她和皇帝。只是同为辅政大臣的刘尚书和严太尉却一直对她的各种暗示视而不见。 尤其严太尉,在成国原本太尉一职才是掌管全国兵马之位,只因成国如今有摄政王在,严太尉才名不符实,而时谨不在,严太尉理所当然的总理军务。可偏偏他对曹太后不假辞色,曹太后想将手插|进军中,严太尉总以如今一切太平,所有将领没有过错为由,让一切保持原样。 真较起真来,皇帝都没正式亲政,太后更是不许干政,严太尉不退让,旁人自是不能插手军中,偏这严老头滑不溜手的也抓不到错处,曹太的只能无从下手。 她原本还以为如今自己也有对峙时谨的资本了,却没料到时谨人还没到平城,就先让她知道有了兵权便如有了定海神针,管他如何巨浪滔天,他时谨都不会倒下。 薛池完全没管朝中这些风浪,她买下了西城的织坊,请了匠人前去改造。又托了时谨的面子,找上了他的好友、成国第一巨富年子谦,拜托他带着自己一起玩儿,让她的银票能生儿子。能持续的有收入,才能把善事做下去。 年子谦那是什么人,随意指点指点都等于是在发银票。 他指点薛池盘了几间铺子,又借了个大掌柜帮她调|教出几个管事,再让她拿一部份钱放到他的钱庄去放贷,当然经钱庄正正经经的放贷利钱不高,但胜在稳妥啊。薛池已经很满足了,她也没打算做个多大的事业,有多少收入做多少事。 朱离先前一听她打算做的事,连家也不回了,直接跟着她到了平城。跟着她跑上跑下的,比她还热心,甚至试图跑到织坊去当监工,但他这人面嫩,对人又严厉不起来,工匠们偷奸耍滑他也不敢直说。工匠们看见他站在面前也不阻止,直以为他默许的,反倒越来越大胆。真是有他不如没他,白给薛池添不少麻烦,弄得薛池哭笑不得。 因为一时半会不好借王府的势,薛池只好亲自上马,对一群工匠发作了几次,然后她发现——感觉挺棒,跟机关枪突突突似的发飚,其实还满痛快的嘛。 因此时谨过来看她时,便发现她脾气见长了,颇有点雷厉风行的,便笑道:“看来池儿来日理家必是轻而易举。” 薛池微微一笑:“你事情都理顺了吗?” 时谨贴着她坐下,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帐册:“只是有点琐碎麻烦,并无大碍……你这般快就开始有进项了?” 薛池有点得意:“年公子可没藏私,现成能赚钱的铺子都让给我了。” 时谨有点酸了:“他能帮你赚银子,你说起他便格外高兴。只顾着这些,有没有惦记我?” 薛池扑哧一笑,漫不经心的拿了笔在帐册上做了个记号,嘴上道:“我可是知道你吃不了亏。” 时谨微微一怔,面上略有些失望。 转眼过去了三个月,薛池从手忙脚乱中理清了头绪。 时谨也在书房中与皇帝正式会面。 皇帝早知道时谨回来的消息,但是时谨不出面,他也就只能假装时谨还没回来,此时被邀请前来,还是他第一次踏入摄政王府。 皇帝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生得很高,除了比成人单薄些,他周身的气度使得他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和威严。 他束着金冠,身着玄色龙纹常服,脚步缓慢而沉稳的走进了书房,在门口略一停顿,看着书桌后站着写字的俊美男子。 这个男子似乎还如记忆中一样威严傲气,但却少了些冰霜之色,即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嘴角的弧度也显得比从前温和了些。 “皇叔。” 时谨搁了笔,抬眼看他,目露欣赏之意:“皇上大了。” 他不再以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而是以对待成年人的态度:“请皇上入座。” 两人在桌边坐下。 皇帝笑着问:“皇叔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许久才回来。” 时谨替皇帝斟茶,微笑:“去看了看食国的积雪。” 皇帝眼睛一下就亮了,倒显出两分稚气:“真的夏天山顶的雪也不化吗?” 时谨微微一怔道:“不错,便是夏日也需穿夹衣。” 他在皇帝期待的目光下略讲了几句一路上的见闻,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松动了许多,不复之前的严肃。 时谨眸光一动,暗道果然坐在那个位置上,再单纯的孩子也学会了心计,知道先拉近关系。 时谨话音一转:“此番我回来,沿路听得百姓和地方官员都满口称颂,庆幸我国皇帝英明睿智。” 皇帝微现羞色:“朕多有不足之处,还请皇叔教导。” 时谨微微露出个笑容:“不,这两年皇上做得很好,想必先帝有知,也必十分欣慰……我决定正式还政于皇上。” 皇帝抬眼看他,并没有惊喜交加,反倒目光一闪,露出思索的神情。 时谨更满意了:“皇上处处都好,只有一处不好。” 皇帝敛了神情,站起来一揖:“还请皇叔教我。”   ☆、112|5.31|更新 曹太后听人来禀皇帝回宫了,连忙遣人去请。 不想宫人迎到半路,正遇到皇帝前来,连忙一同折返。 因皇帝平日待人温和随意,太后宫中的宫人在他面前都并不很拘束,然而今日却见皇帝面色严肃,步履沉重,不由得一干宫人打点起了精神,不敢大意。 曹太后看见皇帝进来,忙紧盯着他,见他面色不好,便挥退了宫人,站起身走近:“皇上,摄政王是不是为难你了?” 她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腰上的玉佩:“难为皇上了,摄政王一惯跋扈,皇上且先忍一忍,左不过这几年了。” 皇帝目光微沉,若有所指的道:“……是呀,若是能除了他就好了……” 曹太后忙道:“皇上不可鲁莽,他身边有十八影卫保护,自身武艺亦是不俗,轻易无法得手。”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她:“是呀,我朝身手顶尖之人都已经被网罗在身边,真有打算,恐怕只能向外借调人手了。” 曹太后笑着颔首,却立即反应过来,笑容微滞。 皇帝虽然是她儿子,但自出生便是教养嬷嬷照料,三岁起便有大儒教导。她那时位份低,十分难得才能见他一面。 等她坐上太后之位,母子亲近再无顾忌时,她便发现皇帝居然被教养得过于温和宽厚,行事颇有君子之风。这怎么能行?做为一个皇帝怎么能是君子?尤其有摄政王这个大敌在侧,不用些诡计如何能行。 她想要潜移默化,但他小小年纪看着和善,却已是颇有主见。 这也就罢了,他是她一生的依靠,所有尊荣的保障。她就捧着他,哄着他,他不喜欢的事就不显露在他面前好了。 但终归是她儿子,在他面前心防是薄弱的,居然被他一番话带出了端倪。 曹太后沉着脸:“皇上是何用意?” 皇帝并不想同自己的生母绕来绕去,便从袖中抽出本册子,递向了曹太后。 曹太后惊疑不定的接过,展开一看,立刻额上就冷汗淋漓。这册子详细的纪录了她安插到各地的官员如何结党排异,如何搜刮钱粮,钱粮又送至了何处,何人接收。 皇帝直视曹太后:“母后一介深宫妇人,集全国之力供养,吃穿用度皆非常人能想,便是宫中没有的,只要母后和朕说要,岂有不应的?母后要这般多钱粮作甚?手下还网罗了诸多官员,难道是要造我时家的反吗?” 曹太后一慌,这册子上写得十分详细,随便一印证就是铁证,推脱不了。她立刻道:“皇上,我这都是为了你啊。摄政王势大,来日必然夺位,朝中上下都心中向他,他又握有兵权,若不做些准备,怎么能与他一争?” 皇帝疾问:“可母后宫中吴太监暗中运送银两给元国,又是何故?” 太后没想到这一节他们都查出来了! 也怪摄政王离开过久,先时她并不敢有所动作,等到半年后便渐渐的放开行事起来。摄政王亲信一系又并不反抗,纵得她胆子越来越大。 元国当年赔了银子,当时便向她索要,她彼时才当了两年的太后,后宫能刮多少银子出来?自然是赔不出,只得请求延缓了。 及至看到摄政王不在,形势一片大好,这才敢筹集银子。 谁知这摄政王竟是有意纵她,命自己的属下蛰伏,好暗中抓她的马脚。 曹太后想到这里,不由为其心机之深而惊惧颤抖(摄政王:你想得太多了,顺便为之而已。) 皇帝看她满面仍是算计,却毫无悔恨之色,不由失望:“当年元国使臣伏击皇叔一事,是母后与之里应外合吧?当年元国向我朝赔偿了大笔银两,想来母后这些年都陆续归还了?” 曹太后心知此节要命,一下红了眼圈:“皇上,我都是为了你……” 皇帝摇了摇头,哀伤道:“母后,便是与皇叔相争,犯下多大的错,总是我的母后,我愿意一力承担。可我大成为中原四国之首,何等威风!你怎么可以通敌卖国!你对得起边关将士?对得起供你锦衣玉食的百姓?对得起父皇?对得起战战兢学习治国的我吗!” 曹太后忙扶住了他的肩:“这件事,可以瞒住,为了我朝声誉,摄政王一直也不敢揭穿……” 皇帝一下打开她的手:“母后!因为此事,元国将如附骨之疽!今日只是要你赔偿银两,来日呢?会不要你提供军情,割让土地?” 曹太后慌张:“我想过,等皇帝当政,可命细作盗回……” 皇帝闭上了眼:“皇叔已经命人去盗取母后手书,却只取到一份伪造手书……元国君臣早有防备,怎会任你想给就给,想取回就取回?我大成有个通敌的太后,此事早晚有一日会为世人所知,母后!你有何颜面去见父皇!” 曹太后踉跄后退一步。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下凝滞。 皇帝双拳紧握,背脊上的汗湿透了衣衫,皇叔暗示他让太后服毒自尽,他不是没听懂,然而他怎么能狠得下心…… 他面色数度变化,太后紧盯着他的脸,心中十分紧张,一条丝帕被她的指甲扣得挂了丝。 他终于沉着脸,定定的看向太后:“母后从此就于慈宁宫静养吧,无需再出踏出慈宁宫半步了。” 曹太后面色一白,她这是,被关起来了? 皇帝转身就走,曹太后上前一步去抓他衣襟:“皇上!皇上!皇儿!” 但皇帝一路疾走,曹太后无法追出宫室去,让外头宫人看到她的哀求。 皇帝走出慈宁宫的大门,回过头来看了一阵,便命令身边跟随着的大太监总管道:“把门锁上,从此后不许人再出来,每日用度派专人送入。” 大太监吓得把头深埋了下去,哆嗦着道:“是。” 时谨很快得到了消息,对于皇帝的手下留情并没有动怒。 薛池觉得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心狠手辣才能做皇帝吗?”原谅她看电视剧中毒太深了。 时谨好笑:“如今正该我朝休养生息的时候,自然是仁君才好,何况皇上虽仁厚却不懦弱……如果他是个连生母都能下手的人,我又怎能安心放权?”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我总疑心当日你遇险,也有太后插手,是以回来后不大放心你的安危,没将你露在明面上。如今总算是好了。” 薛池吃惊:“不会吧!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我是她侄女儿呢,她对小曹氏都满心愧疚,又怎么会对我下手。” 时谨眉头微挑:“事无绝对。” 薛池若有所思,虽然她不觉得自己蠢,但时谨得到的信息比她多,看到的比她全面,她也没必要非去质疑他的判断啊。 ** 融语淮从鸿泸寺出来,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盛夏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秀单薄的身形。 他不如从前那般青涩,反比一般青年人更成熟些,眉宇间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忧愁。那些年少时装出的冷漠,如今真正的刻在了他的眼底。 一个毫无前途的差事,在官署中他仿佛是个隐形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不来欺他,也并不理他。 虽然未正式过堂定案,但平城有点消息渠道的人家都知道当年是他母亲发了疯,买凶害了准摄政王妃。 一家子都被一捋到底,唯有他,听说摄政王发了话,说准王妃和这个大哥哥有些情份。因此就单留着他一个了。 他是真想辞了这小官职,但每次一说,家里祖母就又哭又求的,只得索然无味的坚持着。 融语淮往前走了两步。正巧街边走过一队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他看了一会儿,垂了眼,寻思一定要回去让祖母和父亲把婚事给退了。当年融家在得势的时候给他订的一门亲事,是常胜候府的孙姑娘,在失势后孙家便不肯再把女儿嫁过来,只是觉得这样直接的退亲未免显得势利坏了名声,便各种明示暗示融家主动去退亲,谁知祖母和父亲只是装聋作哑,绝口不提退亲。 孙家的姑娘也一直坚持不愿退亲另许,事情便一直僵持到了今天。 融语淮却不愿意再耽误她了,不如退了,各自另寻门当户对的去。 他这样缓步走着,冷不防旁边驶来一辆马车,近得快擦着他了。融语淮往旁边让了一步,随意的抬头一看,就见紫色的窗帘被掀起来,从窗口露出张明媚娇俏的脸来,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大哥哥,上车来说话。” 融语淮怔在当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样呆愣愣的样子逗得薛池咯咯的笑,她在他面前招了招手:“大哥哥……今日我还魂来看你啦!” 融语淮惊疑不定,然而一咬牙,还是掀了袍角上了车,与薛池对坐着,似乎要把她的脸看出个洞来。 “妩儿妹妹,是你吗?你没死?” 薛池预想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了一阵才道:“是我,不过我只认这一次,下回我就不认了,记得要叫我薛姑娘。”既然警报解除,她就想见一见故人了。 融语淮整个人都是蒙的。 车子穿过了一整条街他才有点回过神来:“真是你?” 薛池点点头:“当年摔下山崖时被人救了,唉,其中又有许多曲折,实在一言难尽,就不和你说了。” 融语淮沉默了半晌,突然由跪坐的姿势改为正式跪立,弯下了腰背:“妩儿妹妹……你受委屈了,然而大哥哥还是要求你一桩事。” 薛池隐约有些预感,她来见融语淮,便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你说。” 融语淮伏地不起:“请妹妹向摄政王进言,求他放了我母亲吧……若妹妹真有不幸,我母亲自是无赦免之理,但妹妹有幸活命,看在她已经受了三年苦的份上,饶了她吧。日后我会看管好她,绝不让她还危害到妹妹。” 薛池:“她怎么样了?我也没有问过。” 融语淮声音有点低,如泣如诉:“我求人打听过,说我母亲被关在水牢中,一旦支撑不住,便会有人医治,治好再投入水牢,循环往复……” 薛池一怔,她之前以为是被流放,没想到是水牢。 她跟在时谨身边,偶尔也听到他的那些幕僚交谈,水牢中蓄水及腰,若一坐躺就会水没过顶,人只能站着不得休息。虽然不打不骂,但其实是种更绵长的折磨。 薛池心知这样长期下半身泡在水中,就是出来了也是满身疾病。她已经受了三年了,就给融语淮些情面放了吧,杀人未遂也还是有个刑期的。 她便道:“好,我去和殿下说。” 融语淮没有抬起头来,低声道:“抱歉……” 薛池看到毯子上被洇湿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成这个样子,实在教人心酸。 她略弯腰拍了拍他的肩:“大哥哥,虽然是看在你的份上放了她。但害我的人是她,不是你,在我心中并不牵连,你不必内疚。” 融语淮低着头用帕子擦脸,过了一阵才红着眼睛抬起头来,按住了她搭在他肩上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一默。 薛池见完融语淮,不免心情有点沉重。等时谨过来的时候,正准备张嘴,时谨云淡风清的道:“人已经放回去了。” 薛池惊讶的看着他,她身边现在全是他的人,他提前得到消息也不奇怪,怪的是他怎么放得这么积极。 时谨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薛池莫名其妙。 时谨抬起头道:“我怕我放迟了,他便有机会在你面前再哭一场,若再摸了手,我会忍不住砍了他。”   ☆、113|5.31|更新 薛池抬眼去看,见时谨虽是说笑,但面上当真有些不悦。 她不由得哭笑不得:“在他心中,我是他妹妹……” 话没说完,就被时谨一下向后压倒在榻上。 薛池惊得低叫:“胡闹什么!” 他用牙齿轻轻的噬咬她。 “疼疼疼——唔……” 他作势咬住了她的咽喉,含糊道:“唤声‘哥哥’来听听。” 薛池扑哧一笑:“疯魔了你!……不要,嗯、嗯,啊!!” “你叫不叫?” 薛池在他唇齿间丝毫没有抵抗之力,揪住了他一缕鸦青的长发,满面羞涩的唤了一声:“谨哥哥。” 这一唤出来,时谨也怔住了,断然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威力,只觉心都酥成了一汪水。 薛池发现自己简直是往火上浇了一桶油,将两人都彻底的燃成了灰烬,事后她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静静的偎在他怀中。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的,大热天的一身清爽无汗,贴着他的肌肤只觉冰凉凉的。薛池侧着头瞟了一眼,没有过份夸张的肌肉,骨肉匀称而有力,就是比她还白皙了一分,她阴阳怪气的赞了一句:“冰肌玉骨啊。” 时谨挑了挑眉:“你喜欢?”声音暗哑下来:“都给你好了。” 薛池一看这发展不对,连忙认怂,从他怀中脱开:“好了好了,睡了睡了,明儿我还要早起呢。”但到底没逃得过,又被他按了回去。 ** 礼部开始筹备婚事,众人这才惊觉凭空出现了个薛姑娘。 这是哪一个薛家?平城可没有什么薛姓大世家,难道是襄阳薛家? 但他们打听来打听去,这位薛姑娘她不是我朝人氏,她是个异族女子,就因为和前头融大姑娘生得像,让摄政王一见之下无法放手,带回了平城。 宗室顿时炸开了锅:这摄政王也太不讲究了! 宗正寺的宗令是个八十高龄的老亲王,领着一班宗室老人找到摄政王府,强烈抗议。大意就是薛池这样的身份不符合摄政王妃条件,有失宗室逼格,做个侍妾就差不多啦。 时谨笑而不语,慢慢的喝完一盏茶,待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完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宗令的长孙伤可养好了?” 老宗令一愣,他这长孙不争气,上个月跟人抢女人,把对家给打死了,自己也受伤躺床上了。 时谨搁下了杯子,沉吟:“他这样行为,实在是给宗室抹黑,依本王看,要逐出宗室,贬为庶人才人是。” 老宗令脸上一阵抽搐,讷讷的不再言语了。 时谨又转向另一人:“遥亲王前儿新娶的王妃身子可好些了?” 这老头偏爱一树梨花压海棠,已经不能人道了,就喜欢虐待。弄死了三任王妃,开春又娶了个十六岁的小王妃,已经是看了四回大夫了。 遥亲王大惊,他都没叫太医,直接在府里养了个大夫,这消息如何走漏的? 时谨这目光一个个的扫过去,大家或多或少的想起了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故事,赶紧打了个哈哈:“我们也替王爷白操了心啊,若真要门当户对,谁还能够得上摄政王府的门庭。” “就是,就是,便是先帝还在世,一定也顺着王爷的心。咱们也就是忧心异域女子不知底细……” “说的什么胡涂话,王爷把人领回来,能不先查清了底细?” 又一番七嘴八舌的,灌了一肚子的茶水,个个都笑眯眯的走了。 宗令和宗老从此都不拦着了,唯一够得上点资格的太后还被关着呢,皇帝一个侄儿总不好去管叔叔,这桩事便也定下来了。 薛池再一次待嫁,心情也挺复杂。 不过她也没多少时间去感慨,她的善堂已经完全建成了,先只雇了两个家境贫困的妇人来打点日常杂事。 平城富裕,乞丐都少。但事无绝对,又有朱离这个超级热心人相助,他花了几天功夫,将整个平城上下跑了一遍,捡回来三个孩子。然后满腔爱心的准备去周边城郡捡人。 这三个孩子是一个六岁女童,一个七岁男童,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婴。 男童和女童都挺懂事的,除了不爱说话外,让吃就吃,让睡就睡,乖得让人心疼。 女婴却像是身患疾病,经常啼哭,这孩子娘亲难产,勉强生下她就死了,父亲是个赌徒,裤子都要输没了,媳妇都没钱埋,怎么顾得上刚出生的女儿?若这孩子大些,恐怕就要被他卖了,这会子眼看着养不活,他便将这孩子往路边一放,正被朱离给捡了回来。 薛池都给急坏了,本来是想做善事,结果捡回来这孩子没留住,那反倒是罪孽了。 她急着请了擅儿科的大夫回来,看了才知道这孩子是得了肠绞疼,除了热敷按揉,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大一大就好了。 薛池一想这孩子肠胃既然有毛病,更不能喂别的了,也只得再寻访了个乳娘回来养这孩子。 她心里放不下这孩子,一天都要过来看两遍,自己也学着揉揉她的小肚子,眼看着她大了两个月,果然这毛病渐渐的好了些。原来瘦得只有一爪,如今也吹气似的白胖起来,她这才算放心了。 时谨只觉备受冷落,好容易才算大白天在她家门口逮住了她一回:“今日不许去善堂了,和我去游湖。” 薛池挣也挣不脱,没奈何:“我想去看云云,她昨儿好像有点儿咳嗽。赵婶做事不仔细,怕是没照料好她。” 时谨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拖上了马车:“这般喜爱孩童,不如我们多努力,尽早生一个孩儿。” 薛池被他说得忍不住咳了两声,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回头来看,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珠仍在幽幽的看着她。 ……真是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 她抚了抚额:“好了啦,去游湖。” 时谨这才笑了起来。他算是发现了,薛池吃软不吃硬,这样默默的看着她倒比什么都管用。 他早在千叶湖上备好了船,两人下了马车,一路牵着手上了船。 船行到湖中央,两人站在船沿倚栏而立,时谨一手揽着薛池的腰,看着湖中连绵的荷花:“早些日子叫你出来你不愿意,如今花都要谢了。” 话语里的幽怨好凝实啊! 薛池有点愧疚的抬头看他,她也是才知道自己这般喜爱粉嫩的孩童,也许是用了心思的缘故,投入越多,便越觉亲呢不舍,这三个孩子她都特别喜欢。 她想了想,拉了拉时谨的衣襟:“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说。” 时谨依言低下头来,薛池微露出点笑容,闪电般亲了亲他的脸颊。 时谨抬起头,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抬起一手来轻轻的摸她的脸颊,另一手却紧紧的搂住了她。 薛池一看这架势,心想不至于吧,限制级的事儿都做了,亲一下怎么了? 时谨两手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护栏上坐着,两人便成了一般高低。他微微合上了眼,侧着头去吻她。 薛池看见周遭不停的有画舫经过,并不情愿大庭广众下亲呢,然而他的这个吻来势虽温柔,却让她像被定住了一样无法拒绝。 旁边一艘画舫缓缓经过,般上几名年轻男女一下就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远处是连绵的荷叶,朱红的护栏上坐着身着翠衫的女子,身着银白衣衫的高大男子小心的圈着她,两人闭着眼温柔的亲吻着,夏末的阳光投在两人身上,衣裾在风中翻飞交缠,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舫上的一个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是谁家——!”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人捂住了嘴,低声道:“闭嘴,你不要命了!” 那人定睛一看,也被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叫了船工,让赶紧驶离。 其中却有一名身着蓝衣的女子,容貌清丽绝美,震惊而激动的看着这边,直到画舫远远的离去,再也看不清楚,她这才像喘过来一口气般,一手捂着胸口,平素一惯清冷的人也忍不住激动道:“她没死,她回来了!” 旁边有位公子道:“凌云,你说什么呀?” 凌云回过身去:“方才是摄政王和融大姑娘,融大姑娘没死!” 那人嗤笑了一声:“你见过融大姑娘?” 凌云惊喜交加的点了点头。 那人便道:“想是你还没听到消息,这位姓薛,据说摄政王就是因为她长得和前头融大姑娘十分相似,方才要娶她的。” 凌云便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 这位公子不耐烦了,一手扣了凌云的手腕,将她一把拉得跌坐在身边:“什么不可能?她再不可能,也轮不到你。白操什么心,来来,陪爷喝一杯……” ** 那边两人结束了一个绵长的吻,薛池心知已经被不少人看了去,一时面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将脸埋在了时谨胸口。 时谨下巴抵着她的发丝,低声道:“重逢以来,池儿还是第一回主动。” 薛池心中微微一动,她对时谨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热情,一大半都只是顺势而为,此刻听到他这样的话语,倒是对他有点不能平等回报感情的愧疚感,忍不住便抬手环住了他。 时谨眸光一动,唇角微微勾起。   ☆、114|5.31|更新 虽是夏末,但仍是酷热难当,入了夜才吹来几缕凉风。 凌云鬓发微湿的贴在额角,面上的妆都有些糊了。她扶着小晋的手下了马车,匆匆的往小院里走。 这处院子,还是当年薛池替她置办的,几年下来院中细心裁种的葡萄藤爬了满架,架下依着几株兰花。院子虽不大,倒也清幽。 凌云虽是如往常一般满身疲惫的回了屋,但双目却闪着一抹神彩。 她绞了帕子卸妆,小晋帮她端了绿豆水来,却见她拿了勺子半晌不动弹,不由问道:“姑娘?” 小晋已由从前的阴郁少年长成了一个有些文弱的年轻男子,按例已经不再适合近身服侍,不过凌云如今也在乎不了这许多,独信任他一个。 她用勺子在碗中搅动了几圈,皱着眉,神情有点凝重:“……今儿你在舱内没瞧见,我像是瞧见了融大姑娘了。” 小晋这一惊,非同小可:“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凌云摇摇头,犹豫不决:“旁人都说她姓薛,是因为同融大姑娘长得像才被摄政王领回来的,可是我怎么瞧都觉着……就是融大姑娘。” 小晋叹了口气:“您说这个呀,我也早听人说起过,只是怕您伤心,没敢说给您听,世上生得相像的人多了去了。” 凌云咬着唇沉吟道:“怎会有生得如此相像的两人,身量也一般高矮……我也听人说过,食国人多生得矮胖,她一瞧就不像是食国人。” 小晋奇道:“好好的融大姑娘接了回来,是桩喜事呀,融安伯府的大姑娘,改名换姓的做个食国孤女干什么?” 凌云目光有点闪烁:“许是因为当年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儿发生了,坏了名头,不得不改名换姓,弃了原来的身份。” 她这话可说得够意味深长的了。他们生活的环境也一直不单纯,小晋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要真是融大姑娘就好了,也能帮帮您,但她若不肯认可怎么办……” 主仆两都沉默了。 自从薛池出了事,倾月坊的潘娘子倒也算守信,一直推说凌云养病,回护着她。但时日一久,总有些人是推脱不得的,凌云见了一次就有二次,潘娘子从中得了好处,又见凌云背后的金主并不曾来找啰嗦,便大了胆子,虽不曾把凌云正式卖予青楼,但也没少糟践她,像今儿这样陪着公子哥儿们游湖饮酒唱曲儿,那都算好的了。 凌云虽知薛池先前替她做了安排,今年皇帝大婚时便会特赦了她,可薛池人都不在了,皇帝若不记得这点小事,谁还能去提醒他? 她倒是几次想要偶遇摄政王,可惜他却出了远门,始终不得一见。 正一日日的觉得绝望起来,今日湖面一见薛池,她又觉得像是冷灶里燃起了一点星火,心里立即有了点指望。 凌云站了起来,指头上绕着块帕子,踱了几步道:“无论如何,我都得要想法子见她一面。明儿起,你就专程去打听打听这位‘薛姑娘’。” 薛池的消息倒不难打听,自从婚事公开,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又不曾躲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反倒是天天都要去善堂,有心人自然是能探得她的行踪。 是以薛池这一日才从善堂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车子便被人拦了。 她见停了车,一边又有人说话的声音,便挑了帘子来看。 就见从前边缓缓走过来一个丽人,月白色镶蓝边的衣裙,手中捏着块帕子,步态轻缓优雅,面上带着点清冷的笑意。 薛池眨了眨眼,认出来是凌云,便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凌云走至车窗边,抿了抿唇,试探着道:“你……是不是融家妹妹?” 薛池心中还一直对那双鞋存着疑呢,倒也不是不信时谨的解释,就是觉得若真是凌云送的,那凌云的心态也太不可解了点,又觉得自己只怕是眼花看错鞋了。 薛池暗叹口气,想到当年她让自己上了车,今日自己也不能将她拒之车外,便淡淡的道:“许多人都说我和一位姓融的姑娘生得像,你是她的故人了?不介意的话就上车来同我说说她的事儿吧。” 凌云得了这个机会,大松了口气,忙上了车,跪坐在薛池对面,却一时不知从何起这话头。 薛池也不催她,拿了把小水晶壶,替她倒了杯酸梅汁解暑。 凌云接过了杯子,瞧见这一套杯壶都是冰晶剔透的,衬着紫红的汁液,格外的漂亮。凌云心知就这一套杯壶价值不菲,还只是放在马车里用用,足见摄政王对她的看重,一时心中便微微有些酸涩。 薛池瞥她一眼,见她比之三年前清减了不少,清丽之下隐有几分憔悴,便知她过得不大好。 薛池是无欲则刚,大可以一直不言不语。凌云却是有事求她,自然不能再僵持下去:“小女子姓凌名云,冒昧拦了姑娘的车驾。实在是前几日偶然得见姑娘,瞧着竟与我一位姓融的妹妹生得一模一样。因着她当年遇险后再无音信,是以放心不下,一定要来当面问一问姑娘才好。” 薛池闻言一笑,车里只有两人,她也就懒得故弄玄虚。她改名是想丢开融家的身份,做回自己,倒不是就不认故人了:“凌姐姐,是我没错,不过往后我都姓薛名池了。” 凌云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她,好半晌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你,你还活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薛池见她情真意切,一时软了心肠,笑着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凌云拿帕子抹了眼泪,确认了薛池的身份,她心中思忖道:看她这般不像是不认故人的,今日便只叙旧,旁的不用提了。 她自知薛池颇讲义气,只要能重新拾回交情,日后自是不会不理她。因此便只说当日听闻薛池死讯后如何伤心,又将薛池当日作给她的词曲时时弹唱纪念等等。 冷不防薛池突然问道:“凌姐姐,我有一事要问你。” 凌云笑着抬头应道:“何事?” 薛池便道:“凌姐姐为何要做了鞋子送给摄政王?” 凌云瞬间便如被人按了暂停开关,连睫毛都僵住不动了,只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越来越苍白。 薛池一见她这样子,便知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自己误会,心里来了气:“凌姐姐?!” 凌云绞着两只手,努力平息,半晌才微垂了头:“我只是为了感谢殿下,绝无他意,妹妹你别误会。” 薛池疑惑:“感谢他?他做了什么?” 凌云抬起了头,脸色虽然白,但神情还是稳定下来了,显得坦然:“当年大赦之事,妹妹虽是说求的皇帝,然而我心知妹妹与殿下有婚约在身,便猜实是摄政王殿下周全。” 薛池听了火冒三丈:“凌姐姐!原来你不信我!” 凌云抿着唇,没有出声。 薛池冷笑一声:“我说求的皇上便是皇上,其中自然有些内情,却不必向你解释。就算是求的摄政王,那也是摄政王看在我面上,是我的人情。单说你这做法便让我心寒!你明知他与我有婚约,便是不信我,为免瓜田李下,要做什么也需得经我允许才是。怎可越过我向他送东西?真是好没道理!” 凌云身子一晃,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一时讷讷不得言语。 正这时就觉车子一晃,又停了下来。 薛池正是恼怒,侧头一看车帘已经是被掀起,时谨正自顾自的抬腿上来。 时谨先前在车外便察觉车内有另一人,并不以为意,此时上得车来才发现是凌云,也只不动声色的坐到薛池身侧,将手中一个匣子递给了薛池。他束着玉冠,面容清俊,腰背笔挺,气质清贵至极,而目光淡淡扫来又威势摄人。 凌云忙俯首道:“凌云参见摄政王殿下。” 她垂着眼,见他蓝色的衣裾搭在了薛池的裙角上,别有股绮丽缠绵。 时谨淡淡的道:“免礼。” 凌云这才直起身子。 薛池看他一眼,转过头生硬的对凌云道:“凌姑娘请回吧。” 凌云一听她的称呼,知道她与自己生分了,不由身子摇摇欲坠,然而面上仍然是清冷自持,柔弱与倔强夹杂在一起,让人十分怜惜。 薛池从前挺佩服她出淤泥而不染的,然而此时却看得心中不适,皱起了眉。 时谨一看这情形,立即想起了那桩与鞋子相关的公案,心中叫糟,面上便更清冷了十分,一双眼睛跟无机质似的不带半点情绪。 薛池扫他一眼,有点满意。 凌云低声道:“融——薛妹妹,你别恼了我。我只是想一表谢意,从没任何奢望。” 薛池吸了口气:“凌姑娘,你请回吧。应承过你的事,我会做到,但我们也算两清了,从此后不必再见。” 凌云缓缓抬眼,泪珠将落未落,脊背挺直不失清傲。虽然神情难堪却识趣的不再纠缠:“如此,多谢薛妹妹了。大恩大德,只求来世能报。” 说着她便倒退着下了马车。 薛池见她半点也不纠缠,一时怔住了,觉得自己刚才对她这态度是不是过了。 时谨打量她一番,轻笑:“原来是个小傻瓜。” 薛池被这“小傻瓜”三个字雷里外焦里酥,抬眼瞪他:“说什么呢?” 时谨面上那还有半点清冷,一脸要笑不笑的:“你要替她脱藉?” 薛池见他猜到,也不隐瞒:“对呀。她帮过我,所以三年前我求了皇上,待皇上大婚时便顺便赦了她……” 话没说完就见时谨笑容收起来了,眯眼看着她:“你求皇上,也不求我?” 薛池咳了一声,瞄他一眼:“多大点事儿啊?当时不是正和你闹着呢吗。” 时谨还是没个笑容,淡淡的道:“皇上那还记得这点小事,你要不要去提醒提醒?”说着就盯着她看。 薛池又不是真傻,立刻道:“不用,现在有事儿肯定要拜托你啊,那还用求着外人!” 时谨这才嗯了一声。 薛池替他倒了杯酸梅汁,他虽不喜欢,却也端起来喝了一口,对薛池道:“这桩事你交给我了,往后不要再和她往来。” 薛池迟疑着点点头。 时谨摸了摸她的头:“傻池儿,她方才是以退为进。若她一味哀求赖着不走,你必然厌烦,觉着她有意在我面前讨些关注。但她干脆利落的走了,你倒觉得她还有两分骨气,人品不差,是不是?” 薛池见他说中自己这复杂的心思,不免惊讶的望着他。 时谨放下杯子,把她抱到怀里,低头咬了咬她的嘴唇,好一番揉弄。 薛池红着脸按住他的手:“说话就好好说话呀。” 时谨并不想和她说这些,然而也不喜她和凌云往来,只得道:“风月场中,有人喜爱温柔小意的,有人喜欢泼辣直爽的,自然也有人喜欢清冷出尘、自珍自傲的,她脊梁骨早弯了,如今不过是有意做出了这副样子,装入了骨自己也脱不下来。面上看着清高,但行为做不到完全清高,可动作却也不会大。再过几年就不好说了,你帮她一回,日后不必再怜她。” 薛池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只是她确实心中已经有了芥蒂,不往来就不往来吧。   ☆、115|5.31|更新 从此后薛池的确再也没有关注过凌云。 应该说她是很注重感觉的人,合了脾气她愿意很热心的相助,有了瑕疵感就情愿敬而远之了,对越亲近的人要求反而越高。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时谨如今对她十分温柔体贴,两人感情逐渐回温,但她也始终没法恢复从前那样全心的依恋状态。 等到了秋天,一切都已经理顺。 那个小小的女婴已经不再长时间的啼哭,男童和女童也怯怯的开始和她亲近。尽管朱离特别“给力”的又领回来四个孩子,但在善堂工作的几名妇人也都适应了这份工作,不再手忙脚乱了。 薛池大婚在即,她披了件薄披风,由融语淮领着由小门入了融府,穿过僻静的花园小道,前去看一看小曹氏。 不过三年光景,融家还是那个融家,仔细去看,并不是缺了什么,也许只是花匠不太用心的少修了一次枝,也许只是仆妇不太在意的顺手放置了一点杂物,也许只是朱漆柱上脱落了一小块漆,这些不显眼之处汇集起来便使得融家不复当年气派,平添了股苍凉之气。 薛池四处环顾了一周,看了看融语淮。也许她不曾顶替融妩的身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吧?融家虽然早已显现衰败之势,但不会败得这样快。 大曹氏对不起她,但她终归是借了融家的势。薛池暗忖,回头要向时谨讨个情面,给融语淮铺条路才好。 融语淮一直将她领到了莲华小筑,静立在一边道:“你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薛池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屋前的水池边青苔重重,莲叶现出枯败之势,她一边走,一边想起当年第一次进入融家时差些被人掀进了这个池子,面上不由就带出了一抹笑意来。 她踏上了回廊前行,远远的便看到廊下坐着一个老妇人拿了小锤砸核桃,剥出来的核桃肉放到了旁边一个小碗中。 薛池走近,见她半白了头发,其余倒没太多变化。 柴嬷嬷见眼前的光一暗,抬起头来眯了眯眼:“怎么站的?挡着了光!” 待看了清楚,连忙站了起来,一脸的惊疑不定,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薛池微笑:“柴嬷嬷,莲夫人在里头么?” 柴嬷嬷往旁边让了让:“在,在,您请进。” 里头小曹氏正在看书,听到响动抬头来看,见到她怔了怔,露出个笑容来,放下书趿了鞋起身迎了过来:“先前听说新王妃姓薛,又说容貌与前头王妃像,我便疑心是你。” 她请了薛池坐下,让柴嬷嬷赶紧上前来摆了茶水点心。 整个融家衰败,但小曹氏却是笑盈盈的,比从前还鲜活。 薛池笑道:“来看看您,这些年您可还好?” 小曹氏点头:“好。沾了你的光,甚是自在。”她迟疑,忍不住道:“这些日子我疑心是你,却又不敢相信,当年毕竟是亲眼看你摔下去的。” 薛池只道:“也没什么,机缘巧合,被人救下了。” 小曹氏见她不想说,便也不多问了,两人说起旧事:“……你屋里原先用的四个丫环,我都放出去了。” 薛池点头,问起信娘:“怎么不见信娘?” 小曹氏淡淡的道:“她看中了个鳏夫,我想着亏欠了她这许多年,便厚厚的给了陪嫁,将她嫁出去了。” 薛池意有所指道:“她竟将心中那人忘了么?” 小曹氏一惊,僵了半晌才笑道:“忘了,活人总是要过日子的。” 薛池点了她这一句,也就算了,她和小曹氏恩怨不好算。小曹氏教导她,帮她融入这个世界,给了她身份立足,却也害过她,如今结果是好的,就当恩怨相抵了吧。 小曹氏被点破了却放不下了,白着脸承认:“罢了,是我对不起你。” 薛池看她一会子,开口道:“太后娘娘已经被禁足慈宁宫了。” 小曹氏立刻抬头,瞪着眼看她。 这个消息可算是绝密,旁人只道是太后身体不适静养,不再召见命妇。 小曹氏嘴唇哆嗦起来:“你……她,她真的……” 薛池点了点头。 小曹氏面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来,她捂住嘴,笑出了声,眼泪却簌簌的落。过了很长时间她才边落泪边笑道:“你看看,曹华芮和曹华芝都被关起来了,你看看,是不是天道循环?是不是天道循环?我真的死而无憾了!真的,薛池,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不该害你,不该害你。老天爷原来都看着呢,谁欠了都跑不了……我也欠了你的,我拿命还你好不好?” 薛池见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忙按住了她的手:“不用了,你冷静一点。我不怪你了。” 小曹氏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死而无憾了,一定要还给你!” 她双眼闪烁着狂热的光,似乎这一刻特别相信老天,对于大曹氏她知道自己能报复,但对于太后,她恨却无法报复,不曾想居然有这样的一天,一时简直狂喜又狂悲,被迷了心窍。 小曹氏抬手就去拔下头上的簪子,口中喃喃道:“还给你,还给你!” 薛池牢牢的按着她的手,大声道:“柴嬷嬷!” 柴嬷嬷急忙窜了进来,帮着薛池抢了小曹氏头上的簪子:“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薛池抄了旁边插了花的一个白瓷长颈瓶,扔了里头的花枝,将凉水对着小曹氏兜头一泼。 小曹氏被泼了一头一脸,惊叫了一声才安静下来。 薛池吐了口气:“你冷静一点,可别把命还给我。我背着人命债怎么睡得安稳?你可别害我。” 小曹氏清醒过来,柴嬷嬷有些怨怪的瞥了薛池一眼,终是不敢多说,赶紧拿了帕子来帮小曹氏擦头擦脸。 小曹氏擦拭一翻,见薛池一直不放心的盯着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不会再发疯。” 薛池点了点头:“看你这样子,还是洗浴一下,我先回去了。你有事找我可以到青狮胡同第一家来寻我。” 小曹氏点头,看着她笑:“柴嬷嬷,你送送薛池。” 薛池走到了门边,回头看了小曹氏一眼。她还是湿着半幅衣衫,面带笑容一动不动的望着薛池。 薛池突然就觉得小曹氏透着股死气,出了门,走远了一段,她便低声对柴嬷嬷道:“我不用送,自是识得路。你回去看着莲夫人吧,她瞧着不大对劲。” 柴嬷嬷一惊,也不再客气:“那我先回去了,大姑娘您慢走。”匆忙之中,仍旧唤了薛池的旧称。薛池也不多说,点了点头,看着柴嬷嬷往回奔去。 薛池一路走出了院子,见融语淮负着手站在花树下头,对她微微的笑。 两人并肩沿原路返回,秋日的阳光从枝叶间披洒在两人肩头,薛池笑着问:“才想起桩事,我听人说大哥哥要与孙姑娘完婚了,是么?”知道薛池关注融家,自然就有人把消息报给她听了。 融语淮点头,摸了摸鼻子:“原本是要退婚的,谁知她家又不退了。拖了这两年,什么都备好了的,下月就完婚,倒比池妹妹还要早些。” 薛池点点头:“我要来喝喜酒的。” 融语淮侧头看她:“贺仪可不能薄了去。” 两人哈哈了的笑了起来,融语淮送到门外,薛池的随从都立在马车边等着,薛池对融语淮挥了挥手:“回去吧。” 融语淮点头示意,看着她上了马车远去。 他默默的站在原地半晌,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胡同尽头,这才转身默默的往回走。方才他虽然说不知孙家为何又不退婚了,但其实心中是清楚的,无非是因为薛池回来,又释放了大曹氏。嗅觉灵敏的人自然是察觉了不同,孙家这才同意了完婚。不过无论如何,没有孙姑娘的坚持,也拖不到这一日。融语淮面上浮现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日后他要好好的对待妻子。池妹妹只怕是用不到他,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然要尽全力。 薛池回去不过半个月,便听人说小曹氏病了,只说是伤寒,薛池便也没太在意。 谁知过了一个月,陡然就听闻说小曹氏病死了。 薛池吓了一大跳,找了给小曹氏看诊的大夫来问,只说就是普通的伤寒,原本也不是多大的病,只是小曹氏多年不食荤腥,只食花露花瓣,体质偏阴寒虚弱,而且花木原本有部份也是有微毒的,这回一起爆发出来,才难治了。更重要的是小曹氏一直不大积极诊治,一碗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反反复复的服不下去,所以才去得这么快。 薛池便知是自己告诉了小曹氏消息所致。如今大曹氏疯疯癫癫被关在院中,曹太后也被关在慈宁宫,融家又衰败至此,小曹氏的心愿都算是了了,恐怕是一心求死了。听说她唯一的遗愿就是让柴嬷嬷护送她回鉴竽,将她埋在那座关了她十七年的小院中去。 没料到她原先一心要出来,如今却是要回去了,想来是要和她女儿埋在一起。 薛池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和之前的融大姑娘是一人,便只悄悄的挑了一日,裹着兜帽披风,由融语淮领着去上了柱香烧了纸钱就回来了。后头又在小曹氏棺木要经过的地方让人设了路祭。 融语淮是嫡子,没有给庶母守孝的道理,何况孙家好容易松了口定了日期的,融家老太太和融进彰怕迟则生变,不允许再往后推婚期,仍是按照原期举行了婚礼,薛池没了心情去参予,只让人送了贺仪过去。 这半个月来她总是心中不太舒坦,整个人都有些倦,没了食欲吃不下饭,觉得是自己触发了小曹氏的死。   ☆、116|5.31|更新 薛池这个样子,让时谨很忧心。 这段时日他忙着筹备婚事,准备还政事宜,非常忙碌。每次只是夜里过来,在灯光下并没有看出薛池有太大的变化。 他知道她心里不舒坦,可这种事情只能让时间冲淡。直到今日,他躺在床上,把玩着薛池的手,捏着薛池的指骨,明显的感觉她瘦了些。 他目光微含着忧色:“不是你的错,何必放在心上?是她自己求仁得仁。” 小曹氏的事情,薛池都和时谨说过了,包括小院中埋着的真正融妩。此次融进彰等人忙着操持融语淮的婚事,又认为小曹氏临死前要让人扶棺回鉴竽的这个要求太不合理,不想操持。 就是小曹氏的娘家人也并不太赞同,认为离得远了连上坟扫墓都照应不到。 荣恩公府的老国公和老夫人因为伤心都病糊涂了,世子夫人便做主,把小曹氏的嫁妆拖了回去,融家如今也不敢反对。但小曹氏临死前是把所有的银票都给了柴嬷嬷的,因此柴嬷嬷有了银钱便一意孤行雇人扶棺。 柴嬷嬷拿着遗愿说事,曹、融两家不主动操持已经是说不过去,岂有还拦着的道理,只得允了。 因为小曹氏毕竟当过薛池名份上的娘亲,时谨听人禀报后便也遣了人跟着,防着柴嬷嬷一个老人路上有个意外撂下了,如有可能还预备让人将那位融姑娘挖出来,和小曹氏葬于一墓。 时谨做这些事原本也没打算告诉薛池,只是看她忧心,少不得拿来替她宽心了。 薛池却笑道:“我知道,我也想通了,就总是还有点不舒坦。” 时谨看了她一阵:“明日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去打猎好吗?我有座山头全种了果树,你要不要去摘果子玩?你喜欢谁都可以带去,你从前用得惯的四个丫头要不要找回来?” 薛池闻言直笑:“不用了,现在果子也大多没熟呀,晚些日子再去,你先忙吧。” 时谨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长发。 他愿意还政,但一心向着他的人却不太愿意。不管怎么说,跟了他这般久,他也不愿意寒了人心,为着朝廷平稳过渡,只得仔细安抚安置。他挑了四季如春的玉州做为自己的封地,到时候什么人带走,什么人留下,都需仔细思量。还了政不等于从此任人宰割,朝中自然也要有他的耳目和声音。 薛池感觉到抚摸自己长发的手动作渐渐变慢了,过了一阵儿手停住不动了,她撑起了身,果然看见时谨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他醒着的时候对她会露出笑意,柔和了他五官的清冷。但睡着的时候那些棱角却无可遮掩。气势凌厉而上挑的眉,冷情而略显嘲讽的薄唇,薛池的手虚虚的沿着他面部线条移动,目光中显露出她思绪混杂。 正在神飞天外,手却被时谨一下按住,掌心贴在了他唇上。 他微微的睁开了眼,目光从睫毛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舌头在她掌心一挑。薛池被他逗得一哆嗦。 时谨的声音被她掌心捂着,闷闷的:“……想要了?” 薛池无语:“没有!你累了,快歇吧!” “哦,原来是体贴我,不过,就算再累,这点力气总是有的。”他一下翻身压住她,一边轻咬着她,一边含糊的道。 薛池抓住了他的长发。他的发丝比她的质感还好,如丝缎一样顺滑,她不知道是要将他拉远一点,还是要将他按紧一点。 也许是为了消除她那点不悦的回忆,两人欢好时他总是特别温柔,偶尔给予的小粗暴和小疼痛都很轻微,不但不难受,反而有种别样的舒适和刺激。 薛池轻声的呻|吟,时谨含着她的耳垂诱|哄:“池儿,大声一点,我喜欢听……池儿……” 他此时的声音低哑而温柔,唤着她的名字,把她的心都化了,薛池搂住了他,没有办法再思考,她不知道是在无尽的欢愉中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连梦中都在微微的战栗。 第二日起来时谨已经不见了,薛池看了看窗外照入的阳光,意识到几乎已经到中午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又觉黏糊得难受,索性已经是迟了,便让人往净室浴盆中放满热水,洗浴一番。 薛池穿好衣服,只觉饥肠辘辘,赶紧用膳。吃饭后只觉神清气爽,拿了镜子一照,发现自己的气色居然比前几日都好了些。 昨夜时谨闹得这么凶,也是因为他们分居两府,这段时日彼此都很忙碌,已经是有一段时日没亲近了。居然做一场就能回复点气色,难不成她还是个能采补的妖女不成? 薛池想着,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惹得帮她举镜子的婢女都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收敛了神情,让人安排车马,准备出门去善堂。 她这善堂如今也算小有名气,如果准摄政王妃做点别的什么生意,旁人还怕她以势压人,如今只是收养些孤儿,完全不碍着旁人的利益,所有人都只有叫好的。甚至已经有不少人流露出要捐送银两的意思了,只不过薛池知道时谨如今情形有点复杂,便都将些示好拒之门外了。 她现在不缺钱,也不缺人。每个月光是年子谦给她的利息就足够养着善堂的了。如今她连人也不用雇了,朱离把有些没了活路的妇人给领了回来,这些妇人情愿照顾孩子,千恩万谢的不要工钱,只求一口饭吃一张床睡,所以薛池的花费其实不多,何况她还有个强大的不要工资不说还自愿往善堂贴钱的员工朱离。 薛池按例每天跑到厨房看了看,现在管着厨房的是脸上有个大黑胎记的妇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总嫁不出去,拖成了个老姑娘,好容易嫁了个半老的老头,没几年老头就死了。老头前头的儿女把她赶了出来,娘家也不愿意再接收她,这才被朱离给捡了回来。别人奚落她的外号就是“阴阳脸”,不过她被叫惯了,自己都能落落大方的介绍自己叫“阴阳脸”。 厨房前的院子里堆着几板车的菜,薛池看了看挺新鲜的,她对阴阳脸道:“也别光吃素的,孩子们长身子的时候,弄点荤腥吧。”她并不是要大鱼大肉养着这些人,得来太容易也不利于他们的成长,不过基本营养要保证。 阴阳脸笑着应是:“我开个蛋花汤啊。” 阴阳脸的厨艺特别好,不过她许是苦惯了,过于节俭,比薛池这个东家还心疼银子,要不是薛池经常提醒,她都恨不能给这一园子人吃糠咽菜。 负责给孩子们洗衣服的陆婶是腿脚有点问题的,她脾气太面,被儿媳妇赶出来也不敢对邻居说,怕坏了儿子媳妇的名声,要不是晕倒在路边,实情都没人知道。就这样了,她在薛池这边做事还惦记着儿子呢。薛池虽然不用给工钱,但她还是经常给每人都发点零用钱,唯独不给陆婶,免得她攒了回去给她儿子媳妇。 负责打扫的是张婶,她家就住善堂旁边,看见善堂办了起来,就主动要来做事。其实脾气古怪得很,总凶着一张脸。说是她打扫,实际她挺爱分配孩子们来做事。薛池觉得孩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挺好的,也没阻止她。 薛池远远的望着园中坐成几排的孩子们,最近新来了个刘娘子,原先她爹爹是秀才,她也识得墨水,便由她给孩子们启蒙了。 薛池一路看了一圈,往屋里走,她在这里有专门的三间相通的屋子,最外头一间是会客室,中间一间做书房,最里边一间放了软塌可以歇午。 但在靠近会客室门口时,薛池突然停住了脚步——门上有个不明显的记号。 她回过头来,对身后的两名婢女道:“你们到门外守着,我想清静清静。” 婢女们应诺,薛池推开门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她紧张的扫了扫屋内,心中思忖:她现在身边还有影卫吗? 原先曹太后没被关起来时,时谨为了保护她,在她身边放了四个影卫。现在曹太后被关起来了,也不知道她身边的影卫撤没撤走。这些影卫们非常擅长于藏匿,她从来就没有找到过他们的踪影。 薛池慢慢的向前走,穿过了书房,到了内室。 她看见屋中的圆桌边坐了一个人,他瘦得厉害,身影透着一股孤独,像一匹形单影只的狼。 薛池看他这么瘦,鼻子就有点酸,她慢慢的走近。内室的窗帘全放下了,光线有些暗,等她适应了光线,才发现他一直是盯着她在看的。 薛池坐到他身侧,压低了声音:“长安哥,你怎么来了?你不应该来。” 她低下头,看到萧虎嗣放在桌上的手,袖口露出的地方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她认出来了,是上次被时谨令人围射时留下的,他身上的伤痕现在应该多不胜数。 他只是看着薛池不说话。薛池有点紧张的望向四周,这是时谨的地盘,时谨上次放了萧虎嗣就很勉强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 萧虎嗣低低的开口:“别紧张,几名影卫只是隐匿在园中,离得很远。隔了两间屋子,门口的婢女也听不清内室的声响。” 薛池一怔,舒了口气,上下打量着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她眼中的关切并非作假,萧虎嗣看了一阵,目光柔和下来:“好了。” 薛池垂着头,绞着手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心中惊疑不定,萧虎嗣再度出现,总不会是想再掳走她吧?   ☆、117|U-31|更新 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压抑。 他就只是坐在那里,却成为了屋中最黑暗的一处存在。 薛池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从前她希望别人对她好。老师、同学、邻居,每一个人的善意都能让她生活得更轻松一点,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的对她好,而她却完全无法回报时,这份好会让她如此负疚,无法面对。 她真希望萧虎嗣早已放下。 萧虎嗣看出了她的心思,目光黯下来:“小池。” 薛池抬起头:“嗯?” 萧虎嗣看着她,目光黯淡,然而始终有团火焰在最深处燃烧:“小池,你现在心悦他吗?” 薛池想了想,她觉得没有,她对时谨的感觉很复杂,应该更多的是习惯和依赖。不过这个答案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萧虎嗣。 但就在她犹豫期间,萧虎嗣的目光明亮了一分:“你讨厌我吗?” 薛池摇了摇头。 萧虎嗣握住了她的手,力气很大:“你走得太匆忙,我总觉得有许多话没有和你说,一定要来见你。以前你说过,讨厌我将你当作物件,强迫你的意愿。所以我这次专程来问你,跟我走好吗?” 薛池立即摇了摇头,想抽回手却抽不动。 萧虎嗣的手很用力:“为什么?你没有讨厌我,也没有更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走?我比他对你更全心全意,永远将你放在第一!” 他的掌心很粗糙、很炙热,完全不同于时谨的碰触,薛池像要被他灼伤,然而她知道必须要断绝他的念想:“长安哥,谢谢你这次能询问我的意愿。我谢谢你对我的心意,可我并没有同样的心意……对不起。现在的日子,我觉得很满意。做自己喜欢的事,身边是个自己不讨厌的人。而且……你心里一定明白,时谨不会罢休,你这样固执又是何必呢,再来一次,你活不了了。” 萧虎嗣抿了抿唇:“你喜欢做的事,换个地方,我也会帮你做。”对于活不活得下去,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薛池却明白了他的态度。 萧虎嗣的这种固执简直让人不能理解。薛池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给过他光亮,他就像是一个经年累月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紧紧的追随着这点光明。 薛池不想跟他走,也不想让他闹起来送了命。她看了他一阵,狠下心来缓缓的道:“长安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有孕在身了。为了孩子,我也不会和你走的。” 萧虎嗣一震,脸色渐渐的变白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薛池知道不能让他看出撒谎的迹象,努力平稳着气息,目光直直的看着他,半点也不闪躲。 萧虎嗣像脱了水的鱼,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手渐渐的放开了。 薛池是他心中的一个结。但是由于他自身的经历,亲情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结。他在幼小的时候,就只有母亲维护着他。在被萧嗣掳去食国的路上,薛池就曾经多次注意到,萧虎嗣对人沉默冷厉,但他对带着幼童的妇人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有少许礼让。如果是她作为一个娘亲对孩子的爱护,他应该会尊重吧。 他低哑干涩道:“如果你愿意——我会好好对他。” 薛池摇摇头:“我不想和你走。也不能和你走,孩子更需要生父的疼爱,我也习惯了和他在一起。再说我有着身孕不能赶路,一不仔细这孩子就保不住了,也一定会被时谨赶上。长安哥,求你了,不要这样好不好?你罢手对大家都好,何必要闹到不可收拾?你走吧,这世上有许多许多好女子,你不要这样戒备,会有很适合你的人。我把你当成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我们没有缘分。” 萧虎嗣长久的沉默不语。 薛池走到窗边,挑了帘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越来越焦急。她怕再迟点有人会来寻她去用晚膳。 她这样焦急的样子让他心如刀割,终于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好,我走。我走之前帮你做最后一件事情。” 薛池警觉起来:“只要你能平安的走,什么也不需要做!” 萧虎嗣却不肯说了,他起身走至窗边,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了薛池一眼,推开窗一个翻身就窜了出去。 外头立刻传来影卫的厉喝:“什么人!” 薛池急忙跑出屋去张望,有一名容貌陌生的影卫落在她身前:“薛姑娘,您有没有事?” 薛池摇头:“我没事!” 影卫松了口气:“那就好,您放心,我们已经有人去追了。” 他说着拿出了一只细长管装物。 薛池盯着看:“这是什么?” 影卫解释道:“这是作为信号的烟花,传讯围捕他。” 薛池一下抢了过来,影卫根本没想过她会抢,居然让她得手了,莫名的看着她。 薛池脸色很难看:“你另外发种信号,让所有人不必追了。他是我的朋友,不过误会一场,殿下那里我会解释的。” 影卫沉默片刻,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薛池却并不知道这名影卫嘴上答应,实际上却对她阳奉阴违。他掏了一把烟花出来,按照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暗语,依次发射。 他们是受命保护她,却并不觉得要听她的命令,尤其这命令十分诡异。 薛池焦虑不安的踱步,她不知道萧虎嗣要为她做什么。 为了替她固宠,将时谨后院一帮女人给杀了?时谨应该已经遣散了吧,她没有关心过进程。 为她报仇,把大曹氏给杀了?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是杀人?也许是他临走前身上带着点死气和杀意吧。 薛池想不清楚,啃起了指甲。 不管他要做什么,最好是能悄无声息的做完。 她忐忑不安的和孩子们一起用完晚膳,这才离开了善堂。 她觉得白天的影卫一定会向时谨禀报她的异常,他应该晚上会来找她。然而她一直等也没有等到,实在是太困了,像有人拿胶水去粘她的眼皮似的,支撑不住,只得先睡了。 薛池睡到半夜却被人摇醒了,她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屋里虽然没有点灯,然而将近中秋,月光十分明亮,投入窗内的月光照亮了床边的人——是时谨。 他带着一身的凉意,面色阴沉的看着她,并不说话。 薛池支身坐起来:“怎么了?”她渐渐的清醒过来,心中有种直觉,觉得时谨这副样子一定和萧虎嗣有关。 时谨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 薛池硬着头皮道:“我真不知道。” 时谨声音凉凉的:“今夜,突然有刺客潜入慈宁宫……刺杀了太后。” 薛池瞪着眼看他,好像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时谨也不说话,与她对视着。 好半天薛池才反应过来,颤声问:“刺客呢?” 时谨眯起了眼睛,观察她的反应:“皇宫是这么好闯的?刺客似乎不计自身死活,一路奔袭而至,令宫中侍卫措手不及。然而他进得来,却出不去,刺死了太后,却被蜂拥而来的侍卫堵在了慈宁宫,以一己之身苦战百人,终于力竭身亡。” 薛池看了他一阵,人一下就软了,半声也没出就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时谨面色一变,一伸手就搂住了她:“池儿!” 她软软的,没有一点反应,时谨心中一慌:“快传余太医过来!来人!掌灯!” 时谨紧紧的把她抱在怀中,用手轻拍着她的脸:“池儿,池儿!” 屋子里点起了灯,有人端了温水捧了帕子过来,有人捧了吊命的九转金丹丸过来。 时谨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慌得手都有点轻颤,他后悔,不该因为气恼就故意吓唬她。她一向坚韧,他从没想过她会受不了。对,她有时也挺娇气的,以前就出过疹子,那时候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余太医被两名影卫半夜从家中架了过来,衣衫不整的爬到了床前。 他一抬头,不由唬了一跳,摄政王眼圈……是不是有点儿红? 时谨已经厉声道:“快看看她怎么样了?” 余太医埋着头连声称是,一边的婢女拿了丝帕盖在薛池腕上,余太医半闭着眼睛,把指头搭在了她腕上。 过了一阵,余太医面色有点古怪,看了时谨一眼,不太敢说话。 时谨转过头来看着他:“说。” 余太医只觉一股彻骨凉意,这一个字,便像把冰刀子捅了他一下似的。 他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好半天才艰难道:“这位,这位姑娘受惊昏厥,并无大碍。” 时谨心弦一松,立即又眯起了眼睛看他:没有大碍你这样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干什么? 余太医直哆嗦:“她,她现在身子娇贵,必须静养,不能大悲大喜……” 抬头一见时谨还看着他,余太医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跟蚊子似的:“这位姑娘她,她,有身孕了……”一说完,他汗把后背都湿透了。 妈呀,这个姑娘她在是平城风云人物呀,他早猜到对方身份了,然而未婚先孕,这个搁哪都是丑事啊!他会不会被灭口?   ☆、118|5.31|更新 时谨先是怔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脸上才浮上了个笑容,这笑容越来越大,屋子里瞬间从寒冬进入了炎夏,满室光辉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余太医发觉自己貌似是想多了,虽然摄政王这反应有点怪,但好歹自己的小命看来是无忧了。 他连忙狗腿的加上两句:“依脉象看,这有八成是男胎。” 时谨维持住高冷淡笑的样子摆摆手:“是男是女都无妨。” 余太医算是把着脉吃了定心丸了,这摄政王是大大的高兴啊,脸都快笑裂了还要装,就连他这样不会看人脸色的都看出来了。 时谨温和的对他道:“要不要服些安胎药?” 余太医忙道:“不用不用,母体十分康健,好得很,药补不如食补,微臣开张单子,注意饮食便是。” “要不要唤醒她?” “不用不用,有孕在身,多睡些好。” 时谨点了点头,继续温和道:“你回去后要注意别乱说。” 这句话的正常版本应该是“管住你的嘴巴,小心你的狗命”or“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余太医当心中有数”,没想到今日时谨一说,那叫一个温和叮嘱,余太医肉都麻了:“微臣谨记,微臣谨记!” 时谨面带笑容的一拂袖子,余太医被人领到一边去写单子,什么多吃什么少吃什么别吃,为表忠心他挠腮抓耳费尽心思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页,这才如踩云雾般退了下去。 时谨将薛池放在了床上,帮她盖好被子,便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不动了。 薛池醒来就看见他一副温柔入骨的样子,不由疑心自己走错了片场,但她没心思计较这些,短暂的迷糊之后就想起了萧虎嗣的死讯,立即红了眼圈,一撑坐了起来。 时谨原是满腹柔情,被她这副态度当头浇了盆冷水,神情一滞。 他勉强笑道:“你动作仔细些,别……” 薛池截断他:“他的尸体呢?我得给他收尸。” 时谨抿唇,抬手按住她的肩:“你不该忧心这些,躺下歇息。” 薛池拂开他的手。 时谨盯着她:“十日后你就要嫁给我了,然而你此时还在为另一个男人垂泪,池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薛池擦了擦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死了还不许我哭一会?这是能相提并论的事吗?好吧,我心里没有你。” 时谨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沉默的坐在一旁。 薛池觉得他不是这样好脾气的人,此时也懒得理会,她内疚得要命,脑子里嗡嗡作响,真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填才能摆脱这种难受。便径自起身穿戴齐整,想出去找两个人打探消息,再怎么样要将萧虎嗣的尸首找回安葬,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替他做的,她努力的镇定思考,想找出点头绪。 这样刺杀太后的重罪,她能轻易找回他的尸首吗?一般人也不可能打探到相关消息吧。 薛池系腰带的手停住了,侧过头来看时谨。萧虎嗣这事,严格来说也不算是时谨的责任,她不该迁怒他。此时为了萧虎嗣的事儿去支使时谨,也未免太不体谅时谨心情了。换位思考,若是时谨为了檀心的事来使唤薛池,薛池早把他掀八百米远了。 薛池犹豫再三,咬着牙拿不定主意。 时谨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早将她这些纠结看入眼内,他就等着薛池为了萧虎嗣来求他。 薛池犹豫一阵,觉得就让时谨把她掀八百米远,她也不能就不管萧虎嗣了。 她垂着头,低声道:“时谨……你能帮我把他的尸首找回来吗?” 时谨平静的看着她:“上次他掳走你,我放过了他,已说过是最后一次。” 薛池嗯了一声:“但是我不能不管他,求你了。”她仰着脸,眼中含着泪,嘴角抿着,面上涨得通红,有点尴尬,有点期望,又有点痛苦。 时谨走近她,抬手扶住了她的肩:“池儿……我发现,你很在意他,胜过了我。你是我捧在心上的人,然而你却为了另一个男人来求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他的神情很平静,薛池却感觉到他的失望和心疼。 她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不对,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他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呢?” “我若是不愿意呢?”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但是我对他很愧疚,非常非常愧疚……如果连给他收尸都做不到,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心无芥蒂的和你成婚,过幸福和美的日子……” 时谨微微露出个嘲讽的笑:“你要胁我。” 薛池摇摇头:“没有……我们会成婚的。”没有办法了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似的捂住了胸口,最近……身体是有些不对劲。 时谨神情一动,露出些担忧,转而又嗤笑一声:“好了,你赢了。我怕你负疚,怕你不开心,怕你成婚后永远惦记着他。只能告诉你——他没有死。” 他目光中含着凉意,薛池却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她欣喜的捉住了他的袖子:“真的?真的?你先前吓唬我的?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情吓我?算了,没事就好——他在那?” 时谨淡淡的道:“宫中侍卫皆是精锐,若是只凭一人便可闯宫行刺,历代帝王如何安睡?在他闯入慈宁宫前便已被拦截住,我早得了消息,有些准备,趁乱将他救走了,现在他正在庄子上养伤。” 薛池长舒一口气,喜笑颜开,用脚趾想她也知道时谨是为了她才救的萧虎嗣。 但她却不知道,时谨拿了萧虎嗣却先来试探薛池。他早知薛池对萧虎嗣内疚,又知有时人死了会让人记一辈子,还不如活着。 但若薛池伤心一会子就完了,他借机杀了萧虎嗣,便是从此清净。 只是薛池这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强烈,又怀了身孕刺激不得,这一试之下倒教他自己苦闷难抑。 薛池这会子冷静下来,也知自己的表现没顾忌时谨心情,陪着笑道:“你别生气。我只当他是好友,我给你讲一个羊角哀和左伯桃的故事(注1)……你看,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友情便也可令人奋不顾身。我们都要成婚了,你不要计较他了。” 薛池还没有这样哄过他,时谨慢慢的舒展了眉头,实在还有件喜事让他也怒不起来,他扶了薛池没好气道:“坐下吧。” 薛池哦了一声,小心的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去刺杀太后?” 时谨皱眉:“他说当年跟踪你时发现,你遇险一事除了大曹氏,太后亦插了手。”这倒与时谨的怀疑相符。 薛池听住了,眼也不眨的望着他。 “有天夜里,有一个人裹着同样的斗蓬,戴着同样的帷帽去寻那五个凶徒,要求夺取你贴身之物。萧虎嗣发现帷帽下并非同一个人。他一路跟踪,发现居然是太后宫中之人。当时他想带你走,若杀了太后动静太大,也许就走不了了,便放过了她。” 薛池张大了嘴,她当时可是太后的侄女呢,还和摄政王有婚约,对于太后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坏处和威胁啊。。 时谨看她一眼:“你虽然是她侄女,但你不愿助她。你如果被……,她会帮着掩盖,将几个凶徒囚禁起来,却暗中拿了你贴身之物作要胁,让你在我身边帮她说话,窃取消息。” 薛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其实她绝对不会被所谓的“贴身之物”制住,可是想到这样恶心的事情,她仍然很愤怒,过了好半晌才道:“她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长安哥为此涉险,实无必要。” 时谨听得心里不适,强忍下来,淡淡的道:“终是亲生母子,她只要活着,就不会安份,就不能盖棺定论,始终是个威胁。” 薛池听他这意思,像是赞同除了太后。想起古有郑庄公,发誓不到黄泉不见生母,最后敌不过母子亲情,还不是挖个地洞取了个巧破誓和母亲团圆嘛,确实是杀了才清静。 时谨坐到她身侧,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反复抚摸她的小腹,面上又带了点温柔笑意,摸得薛池莫名其妙:什么毛病! 时谨垂下眼眸,要太后死得悄无声息,他自有办法,何必动了刀枪。 他手覆盖在她小腹上,抬起眼看着她:“池儿……这里,有我们的孩儿了。”   ☆、119|5.31|更新 时谨在余太医面前的失态,终于在薛池这里重新观赏了一遍。 薛池先是怔住,然而才是笑,但是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时谨的笑意敛起:“怎么了?” 薛池看着他:“感觉会有一个和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太高兴了。” 时谨露出一丝心疼,伸出手微一用力就将她抱至膝上坐着,温柔的抵着她的额:“池儿,你是不是从未将此间当作自己的归处?未将我真正当成你的良人?” 薛池沉默不语,她一直没有归属感,但是今天知道自己怀孕了,就像飘在天空的风筝突然就被牵了根线,线头牵牵的被攥在了时谨的手心。 时谨怜惜而郑重的在她耳边低语:“池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信我一次。将我当成你的依靠、亲人、良人……我必不负你。我们生很多很多孩儿,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薛池心中一动,似乎有些柔软的地方被击中了,她抬手揽住了他的颈项,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此刻,没有做伪。 薛池含着泪,声音有点哽咽:“好,我试一试,一点一点的给你,你要接住。” 时谨轻轻的吻了她一下:“全部。” 薛池主动的回吻了他,他含住她的舌尖轻吮,牙齿磨着她的唇瓣,更多的是一种亲密的安抚,而非情|欲。 薛池轻轻的向他敞开了一线心扉,而他紧紧的抓住了。 ** 宫中夜半闯入刺客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一无所获。却有人从武功路数认出此人恐怕是元国萧将军,然而萧将军失踪已久,此事是不是元国主使还有待细查。 时谨有意无意的引导皇帝相信此事为太后被禁,无法向外传达消息,与其长期联络的元国细作潜入查探却被发现,追逃间被误会成了刺杀。 皇帝究竟信几分就不好说了,让他投鼠忌器不再追查便好。 萧虎嗣的伤即将痊愈,时谨不情愿的带薛池前往探访,却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从此再未听说过他的消息。 数日后时谨和薛池举行了婚礼,此为成国一大盛事,各地达官贵人、外国使臣蜂拥而至,平城所有客栈爆满。 迎娶的队伍整整绕了平城一圈,薛池头顶沉沉的凤冠,身着红色金丝绣花吉服,在喧天爆竹声中由时谨扶入了摄政王府,拜过天地送入新房时,她已经累瘫了,还好不似民间有人敢来闹新房,薛池揪着时谨不让走,让他一定要先挑了盖头。 待时谨外出去宴客,薛池立即让人卸凤冠脱吉服,换上了红色便服。 素心如今是时谨身边最得用的丫头了,早备好了一碗燕菜珍珠丸子羹上来给薛池填肚子,她觉得王爷不在,王妃一个人吃喝有点怪,却不知道时谨的用意——大的不饿,肚子里小的都饿了呢。 薛池吃完一碗,算有点力气了。 她陪嫁来的两个丫头叫小树、小花。名字特别简单,但是两人都很能干,此时见素心抢着往前凑争宠,两人就不乐意了。三个丫头之间暗流汹涌的,薛池也不在意。 小花往薛池腿边一坐:“王妃,婢子给您捏捏腿。” 小树往另一边一坐:“王妃,婢子给您按按肩。” 素心忙道:“王妃,婢子给您通头。” 薛池从眼缝里看了她一眼。 她是知道的,像这种男主人身边服侍久了的丫头,一般都有点傲气,女主人初来乍到还不一定降得住她们,而且薛池现在身份是异国孤女。 她从前还是融妩时就见过这帮婢女,虽然不敢明面上和她对着来吧,但神情口气那可不见多恭顺。尤其檀心闹出事了,这帮丫头们看着都偏帮檀心,对薛池却隐隐有点责备的意味。 素心这样殷勤可不对劲。 她那知道,自从融大姑娘“死”后,时谨在府里阴晴不定已经吓坏了不少人。后头为了成婚又遣散后院,今天揭开盖头一看她这张脸,素心也没胆子不服啊。 薛池在屋中走了几圈消消食,索性让人伺候沐浴了,不是她不等时谨,实在现在怀了孩子,一到时辰眼皮子就往下耷拉,贪睡得很。 时谨这头却在喜宴上上演千杯不醉。 他平常可以甩所有人脸,今日却一直挂着笑容,不说来者不拒,但三杯酒里他至少也要喝一杯,好容易对付了一圈,安排了管事和慕僚善后,这才匆匆的往新房去。 到了房间一看,薛池已经沉沉的睡去,他没奈何,捏了捏薛池的鼻尖,转身去净室洗浴。 薛池睡得十分香甜,却被人搅了清梦,一团漆黑中有双手正在撩拨她。 薛池迷迷糊糊的道:“你别闹呀。” 时谨声音低哑:“天快亮了,还要入宫祭祖,你该醒了。” 薛池没奈何了,按住了他的手:“头三个月不能……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时谨轻笑:“我知道,不过迟些宫中来人要收元帕,你不帮帮我么?”王妃身份贵重,现后宫无主,只得由宫中内监来验元帕,报宗人府上玉碟。 薛池清醒了些:“你不是说弄些鸡血嘛!” “光是血可不够,还要点别的……你帮帮我……” 薛池:…… 她只好用手帮了他,不过被他磨来蹭去的,自己也有点难受,时谨反过来又用手温和的抚慰了她一阵。 这么一折腾天都亮了! 两人洗漱用餐,这才匆匆往宫中赶。 宫中有座小型时氏家庙,列着时氏一族历代皇帝的牌位,以供皇室宗亲祭拜。 如果是皇帝大婚,非但要往太庙祭拜,还要往天坛去祭天,摄政王却不用这么复杂。 家庙一侧有名唤净泉的温泉,两人在净泉中重新沐浴更衣,于静室中焚香静心,这才能入家庙。 两人从一群童中手中捧过祭品,供于案台上,再退后几步一齐跪于重重牌位前,依礼进行叩拜。 也许是这些繁琐庄重的仪式,薛池只觉沉静肃穆。 时谨侧过头来笑看着她,薛池心念一动,侧过头去与他对视,不免也勾起唇角露出个笑容来。 见过祖先的感觉……好像被见证了一样。 两人牵着手从家庙出来,前去参见皇帝。 薛池着实给了小皇帝一个大大的惊吓:“你,你长得……”他确实听说过这位薛氏长得很像他表姐,却没料到这么像! 他惊疑不定的盯着薛池看,三人又一道用膳,薛池的一些动作习惯是改不了的,皇帝越看越疑色越浓。 薛池受不了了,使了个眼色让时谨避让,这才悄悄的唤了皇帝一声:“师傅。” 皇帝激动得差些没翻了碟子:“表姐!” 待他冷静下去,便有一连串的问题。 薛池早和时谨商量过,便也有话应付:“……当时就是被水冲走了……只怕坏了清誉,索性改名换姓了……” 皇帝有种挖到了独家秘辛的欣喜,又觉得表姐遇到这样的事,皇叔也不嫌弃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免更放心了。 待繁琐的婚事流程完美收官,薛池总算是松了口气:终于是嫁出去了。 王府的后院虽说是交到她手上,但她怀着身孕,也只让身边的婢女去收拢,自己安心养胎。 这一日素心来报,说是平城外西头一座庄子上送了些水晶葡萄过来。 薛池不以为意:“洗些送上来,其余的各处分一分。” 素心有点踌躇。 薛池奇怪的看她一眼:“什么事?” 素心低声道:“庄上送葡萄来的婢女叫檀心,她……原先是王爷的贴身婢女,她说有事要向王妃禀报。” 薛池哦了一声,摸了摸肚子,看来时谨是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但她不甘心?她要说什么呢? 薛池正是无事,便点头道:“那就带她来一见好了。” 这日午后的阳光正浓,穿过粉色的纱窗照在薛池身上。 她并没有坐得很端正,微微有些倾斜的用肘支着椅子扶手,系了条不太收身的裙子,拿着卷书看。旁边放着个切开的果盆,室内散发着果子的清香。 近段时间精心的调养让她略丰腴了一分,肌肤越发细滑,被这样的阳光一照,更显得面若桃花。 檀心看到这样的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原来的融姑娘显得有几分尖锐,这位薛氏,却懒散温和,两人也只有七成像。 薛池抬眼看她。 檀心从前就以温柔敦厚讨喜,现在却又加上了几分楚楚可怜,薛池若不认识她,第一眼看到是不会反感的。 “你有什么话说?” 檀心上前一福,左右一看:“还请王妃摒退旁人。” 薛池哼了一声:“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说就退下。” 檀心怔住,咬了咬牙:“王妃……事关殿下,不便为他人所知。” 薛池看她,时谨有什么秘密?是了,檀心原先在时谨母妃身边待过,也许事关宫闱吧。既然时谨没有告诉她,那就是她不需要知道。她和时谨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她不想破坏现状。 “我身娇肉贵的,为什么要和你独处一室?千金之体,不坐垂堂懂不懂?” 檀心半张着嘴,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但是薛池饶有兴趣的问:“你想用这个秘密来和我交换什么?先说清楚。” 檀心伏地,膝行几步靠近了她一点,薛池立刻让小花挡在两人中间。 檀心只得隔着小花道:“王妃,婢子想得王妃允许,重新回到殿下身边伺候。” 薛池嗤笑,有些不屑:“你怎么想的?我难不成还会愿意给自己的夫君纳妾?” 檀心目光闪烁道:“这是个……会有损王爷名誉的秘密,可令王爷为天下人耻笑。王妃不想为王爷保守这个秘密吗?婢子绝无害王爷的心,只消王妃大度容人。婢子入得王府,自是一心向着王爷、王妃,将这秘密烂在肚里。” 薛池这才把书放下,正眼看她:“你为何不直接去要胁王爷?” 檀心抿紧了唇,不作声。 薛池眼珠一转,有些啼笑皆非:“你难不成是不想在王爷面前露出自己丑恶的一面,要保持你温柔敦厚的样子。却让我来强装着贤良大度纳了你,暗里自咽苦水?” 檀心抬眼看她:“王妃与王爷夫妻一体,王爷有了闪失,王妃还如何尊贵得起来?当然,若我有个闪失,自有旁人把这秘密散布出去……”   ☆、120|5.31|更新 薛池冷笑一声:“来人,堵了她的嘴,绑了送去见王爷。说她知道王爷的秘密,要背主向本王妃告密呢!” “不!!!”檀心大叫,却被左右一涌而上,先用帕子堵住了嘴,拧住了胳膊。又有人寻了麻绳来把她绑住。 薛池看了看,挺严实的,便点了点头,让人将她送到前院时谨书房去。 前院时谨听得闹哄哄的一团往他书房涌来,不由皱起了眉头。 待门外有人禀报:“殿下,王妃让人绑了檀心送来。” 时谨大为惊讶,沉声道:“进来说话。” 薛池身边两名婢女忙将事情说了一遍。 时谨目光微亮:“这么说,王妃并没有追问是什么秘密?” “是。” 他摆摆手:“好了,你们回去吧,把人留下就是。” 又吩咐书童:“每人赏个梅花锞子。” 这下绑人来的几个婆子和两名婢女都喜笑颜开:“谢殿下赏赐!” 时谨待众人都退走,这才让书僮关上了门。 檀心被绑着歪倒在地上,白着脸发丝凌乱,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向他求饶,时谨却微微一笑:“秘密?” 檀心拼命摇头挣扎,她想告诉时谨,她就是吓唬吓唬王妃,从没想过要将王爷的秘密公布出去。 她知道王爷是失去过融氏,再得蒋氏,一时未免爱重了些,并非当真薄情。 她一心一意的向着他,只要王爷愿意听她分说,必然能明白她的苦心。 时谨看了她一阵,转过身去:“杀了吧。” 檀心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是”,从帷幕阴影后走出来一名影卫,走过来非常利落两手钳住檀心的头,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响,檀心的头呈一个奇怪的角度垂了下来,再也没了声息,死不瞑目的被人拖了出去。 薛池正在见玉州来的管事,皇帝下旨,正式将玉州赐予时谨为封地。现在玉州的摄政王府已经开始动工了,但真正去玉州还得两三年后。 薛池听说玉州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也很向往。 平城的善堂要维持下去,在玉州她也准备再开一间,正在询问管事封地的情形。 正说着话时谨就走了进来,几名玉州管事连忙上前行礼。 时谨颔首:“免礼。” 又问薛池:“我听人说你让张赦画了图,这次要建个全新的善堂?”张赦是时谨手下的一名幕僚,擅工事。 “对,你来看……”平城的善堂她在是织锦坊的基础上改造的,改动极为有限。但是玉州全新搭建的话,她想建一些游乐设施。例如滑梯、秋千、翘翘板、迷宫什么的,就看脱离现代的电子机械,以古代的技术能够实现多少。 时谨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图:“……嗯,很有意思。” 他摆了摆手,屋中其余人等便鱼贯而出,他这才坐到薛池身侧,揽住了她:“池儿,檀心已经处理了。” 薛池哦了一声,不太热衷的样子,将手中的图纸卷了起来。 时谨看她偷眼瞄来的小模样,不免笑了起来。 薛池抬起头,见他眉目舒展,笑容虽浅淡,但双目有如星河璀璨。她不知怎的,就被他笑红了脸。 时谨挑起她一缕长发,柔声道:“是我不好。” 薛池便原本有点怒气暗藏,此时也被他这荡漾的样子给冲击得不剩什么了:“道什么歉?” “檀心会这样大胆,不知分寸,无非是我从前待她有两分不同,纵容了她。以前我们还为她争执过,想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怀着孩儿,就别恼了,好不好?”他嗅着她的长发,慢慢的吮吸着她的颈侧,薛池像被他咬住了命脉,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肩:“好……” 时谨就近把她抱到了美人榻上,小心的不压住她的腹部,两人头颈交缠的抱在一起。 时谨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并非想隐瞒你……为逝者讳,你明白吗?” 薛池一怔,心中有了许多猜想。与死者有关,却能波及到时谨的,无非就是他母妃和先帝了。 想到先帝干翻一干兄弟,独留了时谨,连皇位都想越过儿子传给他,薛池心里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她一下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时谨:卧槽!不是先帝和庶母私那什么生下的时谨吧? 时谨目光平静,像是肯定了她的猜想。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低语道:“实在没想到还有檀心这尾漏网之鱼,看她年纪小,以为她懵懂无知罢了,如今才算是死绝了。” 薛池模糊想起曾听说过,丽贵妃身死之日,英宗皇帝亦哀伤过度,责宫人未照料好丽贵妃,将丽贵妃宫中宫人全数斩杀,其后英宗更是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驾崩,由长子继位,既先帝明宗。 从前没有细想,此时想来,其中竟是大有文章。丽贵妃身边的宫人被屠尽了,想来檀心当时年纪小,不知藏在何处躲过了,后头明宗便将她送到时谨身边做个慰藉,这么一来也不怪时谨对她有几分不同了。 薛池见时谨目光幽深的望着她,不由抱住了他的头,在他额上印了个吻:“好啦,不是你的错。” 时谨微怔,笑了起来。 两人一起窝了一下午,薛池如今的身子也做不了什么。时谨便将她搂在怀中念书给她听。他的声音特别好听,薛池蹭着他道:“耳朵听了都会怀孕……每天都要念!” “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对了……往鉴竽的人回来了,说是已经将融妩和小曹氏葬于一墓。他们带回来一物,说是看着古怪,我看恐怕是你从前落下的。” 薛池先还不以为意,她的皮箱和自行车等现代物品时谨早就运来了,专辟了个房间存放。其余用过的东西都是小曹氏给的,小院中留了些倒也不足为奇。 后来用过晚膳,时谨命人将物件呈上,薛池正在用茶水漱口,唬得一下将茶都喷了出去。 时谨忙伸给她顺背:“怎么了?” 薛池忙拿帕子擦了嘴角,取过托盘上的蝴蝶翅膀来看。 这是一副儿童装饰蝴蝶翅膀,白色的金属丝撑出蝴蝶形状,用粉色的纱蒙着,粉纱夹层里有些小灯炮和电线,前头还有松紧背带,可以挂在小朋友肩膀上。 薛池从前没少看见小朋友佩戴,可这是古代! 薛池在翅膀上找了找,摸到了突起的开关按钮一按,虽然这翅膀有点残破了,粉纱上挂了好几个窟窿,但是居然还有半边翅膀的led灯是完好的,薛池这么一按,这边半翅膀就红红绿绿的闪了起来。 时谨早知薛池那个世界的神奇,虽然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倒也没有太过惊奇。 薛池问他:“这个,真的是那小院中找到的?” 时谨点点头,意识到不对了:“不是你的?” 薛池没有回答他,双眼激动得简直要闪光:她在小院中住了一年!从来就没有发现过这副翅膀,根本就不是和她同时掉落在小院的! 一次是偶然,第二次就不可能是偶然了,难道小院上空有个看不见的时空裂缝吗?她可不可以让人搭个高台,尝试着接触这条裂缝,说不定可以回现代呢! 她这边想得起劲,时谨却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有点严厉:“池儿!” 薛池一下清醒过来,看向时谨。 他皱着眉头,目光有点可怕。 薛池叹了口气,好吧,这只是一个猜想,有没有这条裂缝还两说,就算有,谁规定了就是双向的,说不定是单向从现代传到古代而已。就算是双向的,谁知目的地是不是随机的,万一给传到另一个异世界就糟了。 她摸了摸肚子,主动依偎到时谨怀中。他立刻紧紧的揽住了她。 薛池轻声嘟嚷:“好吧,为了你,为了孩子,我就不去冒险了。你可不要负我,不然……” 她的声音消失在时谨的唇齿间,他略有点粗暴的吻了她:“不许胡思乱想,必不负你。” 薛池嘻嘻一笑,嗯了一声。 时谨却心中暗道要将这小院封起来,绝不让薛池有再接近的机会。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