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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权势逼人,原本在嘉庚之乱时因遭元康帝不喜而颓败的魏国公府自然也水涨船高,一跃成为如今帝都金陵最炙手可热的豪门,百年世家,再次辉生华堂,桂开月殿,说不尽的繁盛荣宠。今日司国太七十大寿,不但徐家子孙齐聚,连宫中也赐下了一双镶金芝兰如意和皇帝亲笔所书的贺联。徐家人请能工妙匠誊刻于沉香老檀竖匾上,漆以泥金彩底,如今正高高悬于贺寿中堂左右大柱之上,左书“日月双辉惟仁者寿”,右云“阴阳合德真古来稀”,横批“婺宿腾辉”,往来宾客无不毕恭毕敬赏拜一番,真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荣华逼人。   司初念此刻安静地立于她应当在的位置,随人朝着此刻端坐于华堂上首的司国太行大寿礼。   华堂里烛火辉煌,彩屏张护,男东女西,各自依长幼尊卑而列。众人随唱礼声齐齐下跪,将华堂五间开的大厅、三间的抱厦,槛内槛外,站得满满登登无一空地。   初念站得很靠前,与司国太的中间,只隔了她的婆婆、如今的第八代国公夫人廖氏,可见她在国公府地位超群。   说起来很简单,她其实就是这个世家豪门里的嫡孙媳。也就是说,如果她命好,命也够长的话,有一天,她就会成为第九代的国公夫人,和现在她的姑奶奶司国太一样,接受着膝下子孙们的跪贺——但是事实是,她从十五岁嫁入国公府半个月后,久病的徐家嫡子徐邦达、她的丈夫就死了。现在的她不过十八岁,却已经在这座高高的围墙里,对着从宗房过继来的继子徐荃守了三年的少寡。   大多数的时候,初念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国公府里替她丈夫活着的牌位。哪里需要她这个嫡孙媳出现,她就会被提出来展示给众人,让他们知道徐家的嫡孙虽去了,但是她这个未亡人将会永远用这种恭谦而甘心的态度存在于徐家,为死去的人撑如同活着的门面,让他永远飨受来自于人间的祭拜和香烟。   初念第三次跪拜起身后,微微抬眼,看向立于前方正中正领着身后人行礼的背影。那是她的公公,第八代魏国公徐耀祖。只是今日这样的场合,他却穿一身玄底织金的鹤氅,头戴道士冠,在一干朱衣紫袍的比较下,显得格外怪异。但是没人对他投以侧目,包括座上的他的母亲司国太。谁都知道,徐耀祖年轻时虽也披挂战袍替大楚南征北战,人称玉面将军,也立过赫赫的战功,但人至中年后,忽然就开始炼丹修仙,最近十几年更是沉迷其中难以自拔,自号无量真人,常年在位于南阳的玄妙观中闭关修行,若非碰到像今日这样的隆重大事,休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国公府中。   司礼官的唱礼声还在耳边抑扬顿挫。初念的目光离开她的公公,慢慢落到了立于他之后的另个男人背上,一双原本晶莹的妙目蓦地染上了一层阴翳,微微抿紧唇角,神情更是冷漠。   这个着了宝蓝缂丝正服、腰束宝钿玉梁带的背影高大挺拔,孔武有力,瞧着正当壮年。不是别人,正是第八代魏国公徐耀祖的长子徐若麟。徐家在新的皇权更替中不但没被削势,反更上层楼,借的就是这位长孙的光。   徐若麟比初念大整整十二岁。初念对他的正当称呼,应该是大伯。只不过,他并非国公夫人廖氏所出,七岁时才被父亲带回国公府,生母甚至连个妾也算不上,所以严格来说,地位连庶子都不如,这也是为什么徐家这一辈的男孙一律以“邦”字引名,唯独他例外,名为若麟。而今天,他之所以能遥领族人立于徐耀祖之后,也不过是因为在这个新的皇权时代,徐氏族人需仰这个曾经不容于家族、甚至连提起他的名也色变的人的鼻息,以他眼色为指引而已。   所谓礼义廉耻,其实就是块遮羞布。需要的时候张挂,不需要的时候,连擦屁股的净纸也不如。   三年的国公府寡居日子下来,初念对此早深有体会。唇角抿得更紧,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敛目盯着站她身前的婆婆廖氏。她穿了件浅金缎裙,背上绣着鸦青万字不断头的暗纹,看久了,连视线仿佛都有些花,但是她却仍不愿抬眼。   她早就感觉到了,从徐若麟步入这间华堂开始,他的视线就若有似无地数次掠过自己,甚至带了些肆无忌惮。她自然明白他目光中隐含的意思,却始终木着脸,目光里更只剩冷漠与沉静——这是她当有的样子。而在这三年的光阴里,大部分的时间,这一点,她这个国公府里的未亡人一直做得很好。   ~~   冗长的祝礼终于近尾声。众人最后一次跪拜后,在飒踏靴鞋声中起身,望向此刻正端坐于乌檀椅上的司国太,屏息等她发话。乐音停,站满人的偌大华堂里,此刻寂静无声,连一声咳嗽也无。   司国太年七十,发如雪,福圆面相,脸色亦红润。此刻扫过一眼立于她跟前的一众密麻子孙族人,略微颔首后,开口道:“魏国公府,自第一代信德王袭至今,已是八代。人生七十古来稀,托先人的福,我活至今日,能看到国公府再蒙圣恩,子孙亦出息不凡,今日又这般齐齐聚于此,心中自然十分宽慰。为人父母长祖者,无不思利子孙。今日我也别无多话,唯盼你们都能牢记徐家先祖训诲,希贤希圣。须知人尽孝道,不在衣食奉养,惟持有善心,行合道理,如此才可谓真孝者。更须谨记骄奢祸至,无忝家声。”   众人齐声称是,再次跪拜领谢教诲。   司国太含笑点头,道:“如此我也就宽心了。”   毕竟是年纪大了,虽精神瞧着还颇是旺健,但这样一场撑下来,此刻早有些乏了。当家的国公夫人廖氏见礼毕,便拿眼色暗示国太身边的大丫头金枕,金枕会意,上前扶起国太下去更衣。   司国太一走,聚在大堂里的徐家人便也起身,照了次序纷纷散去。再过几个时辰,等天黑下来,寿筵便会如期而开,到时自然又是另一番繁盛景象。   初念跟着廖氏起身,稍一抬眼,正见到立于她左前方不远处的徐若麟转过身来,熟悉的那张脸上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一双湛黑如墨的眼再次落到了她脸上,二人四目相对,她立刻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看向正回身过来对自己说话的廖氏。   廖氏四十多岁,四方脸盘,两颧稍高,但因为保养得好,所以看起来并不显老。此刻望向初念道:“果儿今日跟着老太太,至晚便会送回你院里去。”   果儿是徐若麟的女儿,今年八岁,自小便丧母,因徐若麟再未续弦,先前一直跟着廖氏。头两年徐若麟在北方随平王生乱时,国公府怕受牵连,将他逐出了宗祠,当时才五岁的果儿便成了个烫手山芋,国公府里谁都不愿沾边,廖氏甚至打算将她送往庵子里寄养,最后被司国太给拦了,叫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她年纪大了,亲自教养的话,精力毕竟有限,放任身边丫头婆子照看,又怕大宅院里下面人龌鹾多会糟了她,初念于是接了她到自己身边,一直养到了现在。四月里平王进驻金陵称帝,百官战战栗栗伏地相迎,徐若麟也回到阔别数年的徐家归宗认祖,廖氏便想将果儿接去,不想徐若麟却道了一句:“果儿与她二婶母情若母女,被教养得也极好。从前既跟她,如今也照跟着便是。”正是因了他这样轻飘飘一句话,果儿便一直未搬走,仍跟着初念。   听到果儿的名字,初念的眼中终于现出温柔,低声道:“晓得了。若无事,媳妇这就回了。”   廖氏微微点头,见她转身欲走,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又道:“晚间寿筵,你若想去,带了荃儿也一道去便是,整日的闷在屋里也不好。”   初念停下脚步,恭声道:“多些娘的美意。只是荃儿前些时日因病功课落下了些,如今好了,我想着多督促才好。且我去了,小姑们想必也拘束,便不去了。”   廖氏心中满意,道:“如此也好,你好生教养着荃儿,往后出息了,也是你的福气。前日宫中赏赐下东西,等下我叫人拣些送去。”   初念道谢,转身出了华堂。   徐家二房的堂弟徐邦亨觑准时机靠到徐若麟身前套近乎。徐若麟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人群里的她,直至她背影离去,见她竟始终没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快,眉头微微拧起。徐邦亨见他神色不善,以为自己惹到了他,不敢再说,讪讪闭口。   候在外头阶下等待的大丫头尺素和云屏见初念出来了,忙迎上去随着一道往素日居住的濯锦院去。路上初念问了声徐荃,尺素道:“二奶奶,方才荃儿跪拜完出来,闹着不肯回,管自跑了,我怕他磕碰,叫丁妈妈跟着了。”   徐荃是三年前四岁时过继来的,小时还好,现在愈大,天性里的散漫渐渐显露。平日便不大听话,今天他自然更不肯早早跟了初念回去。   初念嗯了一声,道:“小孩子难免爱玩,难得今日又这么热闹,放他去好了,只是到天黑时,记着把他带回。”   几人穿过张灯结彩的重重檐廊,迎面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们见到初念,纷纷口称“二奶奶”见礼,等到了位于国公府东后厢的濯锦院,立时便寂悄了下来,墙里墙外,宛如两个世界。   濯锦院是国公府当初为长房嫡子徐邦达的大婚特意腾辟出来的,地方很大,内里也是花木蓊郁、曲径通幽,与国公府别的宅院并无不同,只少了男主人,自然便如一潭沉寂死水,看不出半点生气。院子里,此刻一个粗使丫头丁香正在清扫落满树叶的小道,听见初念一行人回来的动静,慌忙丢下扫帚过来相迎。   初念入了房,因天气燥热,尺素云屏先便伺候着她脱下一早穿上的正服,净面洗手后,换了件她惯常穿的半新不旧的石蓝底素面软绸衫子,登时凉快许多。云屏一边折着换下的那件泛了烟霞色的锦缎衣裳,一边道:“好些年没看奶奶穿这么好的颜色了。可惜没一日,又要压箱底。”   初念虽已过了孝期,只平日穿衣,也还就那么两三种素淡颜色。今日还是司国太特意派了丫头来传话,这才穿得鲜了些。   尺素看了眼初念,见她黛眉略蹙,神色疲倦,知道她心底之事,想宽慰几句,便笑道:“瞧你说的,一件衣裳算什么。二奶奶生了这样的容貌,莫说府里,便是满金陵怕也没哪家的姑娘奶奶能压得过……”话没说完,忽然想到她如今的处境,如花年华便独居深院守着少寡,譬如花枝空寂无人赏,再美又能如何?忙闭口不语。   她两个都是自己从司家带出的陪嫁丫头,小时起便伺候自己,这些年也亏得有她们在身边陪伴,算是真心相待。初念自然不会责备她们多嘴,回过了神儿,略微一笑。   云屏等小丫头将铜盆等盥洗之物都收了去,回头看了门口,见无人靠近,忍不住便轻声道:“二奶奶,徐大爷长久未见,回来倒愈发显得英雄气概了。这府里的人,如今哪个对他不是恭恭敬敬?就连太太,心里就算恨得牙咬咬,面上却也……”   尺素脸色微变,慌忙看向初念,见她方展的眉头再次蹙起,立刻出声打断道:“好好的提这个人做什么!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云屏虽心中有些不甘,却也只好打住,怪了声自己多嘴,忙去沏茶不提。   ☆、第二回   至晚,天色刚擦黑,前头的笙竽和喧闹声便隐隐约约地传至濯锦院,想必是寿筵已经开始了,愈发衬得这院子孤清冷寂。   “奶奶您瞧,这是云州新贡上的月华锦,颜色是素了些,做衣衫却也是极好的;这是南边来的时新鲜果,刚从碎冰里取出,摸着还丝儿凉丝儿凉的……”   屋里,尺素和几个丫头一边翻检着方才廖氏派来送来的东西,一边说道。   或许因她替丈夫守着,或许也因为司国太是初念的亲姑奶奶的缘故,在国公府三年,吃穿用度方面儿,廖氏倒从来没短缺过濯锦院。   尺素最后又拣出一个手掌心大的圆银小盒子,打开盖,指着里头一团圆圆的白色东西,笑道,“这香豆面儿,送东西的丫头嘴巴伶俐,说是宫中内造新出的。我笨,学不来那么多话,只听她说要做这块香豆面儿,需得几种香、七八种花,还要真珠、玉屑什么的……”   “香是丁香、沉香、青木香,花是柰花、梨花、桃花、红莲花、樱桃花、白蜀葵花、外加旋覆花共七种,还有钟乳粉、真珠粉、玉屑,最后配上麝香!”   小丫头小红抢过话,嘴巴一张便说了出来,声音响脆。众人一怔,都笑了起来,连初念也忍俊不禁,摇头道:“就你这灵巧气儿,在我这里待着,倒真是委屈了。”   小红见自己被赞,有些得意,又道:“二奶奶从不打骂人,我就想待在二奶奶这儿。别的院儿再好,我也不想走。我可不像府里的那些人,一听说大爷就要娶亲了,见天的没心思做事儿,都在使劲削尖脑袋要钻到那院去呢!从前怎么不见她们多看一眼果姑娘?对了,还听说大爷要娶的不是别人,就是去了的大奶奶的亲妹妹,不也正是二奶奶的娘家妹妹吗?这可真是好,等她过门,二奶奶也就多个说话的人了……”   小红嘴快,噼啪噼啪一下便吐出了一大堆话,尺素想拦也拦不住,好容易等她停下换口气儿,不安地瞟了眼初念,急忙出声打断:“好了好了,赞你一声你就飞上天了。不早了,都散了去吧!”   小红意犹未尽,心里还想向初念多打听些她那个娘家妹妹的事儿,只见尺素沉了张脸,只好停住。   初念看向云屏,笑道:“送些果子去荃儿那吧。只他脾胃一向弱,叮嘱一声丁妈妈,叫等冰气儿过了再让他吃。”   云屏忙应下,叫小丫头取了个果盆来,麻利地挑拣了些,顺口道:“这小祖宗,方才我去找他回来,闹得跟什么似的,说了不知道多少话才哄住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去了。   屋里人都散尽,只剩尺素。尺素服侍她上了榻,见她散着乌松松的一把长发还靠在榻沿上看书,忍不住过去拿了她手上的书,道:“奶奶今日想是乏了,再点灯看书也费眼睛,还是早些歇了的好,果儿我会等的。”   初念道:“我睡不着,你就让我再看一会儿。”   尺素只好把书还了,低声道:“奶奶还须放宽心才好,不要听信那些话儿,大爷才回来多久,想来不至于……”   初念望向她,道:“我出门的时候,初音还不过十二三岁。她亲姐姐是果儿的娘,如今他要再娶,娶她再好不过了,我有什么不宽心的。”   尺素仔细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这话不似违心,微微松了口气,道:“奶奶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也放心了。”   初念微微一笑,低头继续看书。   尺素与云屏一道随初念在司家长大,后陪嫁到此,司家的事,她自然清楚。方才说的那话,也是有段源头的。原来魏国公徐家与恩昌伯爵府司家世代通婚。伯爵府如今虽败落下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仍是金陵有名的世家。国公府现如今的司国太便是司家的姑奶奶,也就是初念祖父的亲姐姐。   初念是长房嫡女,十年前才八岁的时候,司家二房的一个庶出堂姐司初香被做主嫁给了徐若麟。只是徐若麟不常在金陵,夫妻聚少离多,司初香生了果儿后,不久病去,徐若麟便也一直未再娶,直到现在,上个月,国公府里便有消息传出,说司家有意将二房嫡女初音嫁给徐若麟做填房,一来,妹妹替姐姐续亲,天经地义,二来,初音是果儿的亲姨母,如此嫁过来,对果儿也好。这事虽还没听国公府上面的人正经提起,只下头传得厉害,想必也不是无中生有。   本来,徐若麟要娶司家二房的女儿续弦,这样的事与二奶奶自然无干。只是……   尺素再看一眼此刻仿佛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初念,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把银灯挑得亮了些,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尺素一走,初念手上的书便再也没翻过页,目光怔忪,眉间亦悄悄爬上了一丝难解的愁绪。   ~~   屋角里的玉漏壶滴到约戌时中了,初念仍是毫无睡意,心中愈发烦闷,下榻去想将南窗开得大些,忽听外头廊子上起了脚步声,扭头看去,见尺素和云屏牵果儿推门进来了。   果儿小时便长得玉雪,渐渐大些,眉眼更能看出她父亲的几分影子。今日打扮得花团锦簇,愈发招人疼爱,她一进来,初念顿时觉得连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尺素道:“果儿看见你这里的灯还亮着,定要过来,我拗不过……”   果儿笑嘻嘻到了初念边上,伸手抱住她腿,仰着脸道:“二婶婶,今天果儿真是开心。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好了!”   这孩子因自小丧母,徐若麟也不大在身边,加上早几年那样的情况,更如无父无母,所以一直胆小内向,后来到了初念身边,渐渐才好些。只是像今日这样的开心,却极少见。   初念忍不住笑问道:“今天碰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果儿道:“刚才我回来时,我爹送我过来的,还一直抱我到了院门口才放下。二婶婶,是不是今天是太祖母的寿日,他高兴了才对我这么好的?我真巴不得太祖母天天都过寿。”   尺素和云屏都笑了起来,初念心里对她却更是怜惜,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柔声道:“太祖母不能天天过寿,不过你爹往后不会再走了,他会留下时常陪你的。”   果儿眼睛闪闪发亮,用力点头道:“我爹也这么说的。他刚才还说,叫我要听二婶婶的话。”   初念笑道:“果儿原本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不早了,婶婶送你去睡觉。”   果儿嗯了一声。初念牵她手送回近旁她自己的屋子,这才回房,却见云屏却还停在自己跟前欲言又止的,便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也去歇了吧。”   云屏回头看了眼,见屋里就自己和她,快步到了初念跟前,从袖里摸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低声道:“奶奶,方才我去院门口接果儿时,大爷命我递给你的。”   初念脸色微变,盯着她手上的那个信封不动。云屏便将信递送到她手边,压低声继续道:“奶奶放心,没落入旁人眼……”   信封碰触到初念的手指,她便如被火烙了一般,蓦地惊醒过来,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也是压低声道:“往后再不要替那人递送任何东西!”   云屏不解,张了下嘴,终于迟疑地道:“二奶奶,大爷一去两三年,如今回来了,对你还这么上心,这不是好事吗……”   “云屏,记住我的话!”   初念说完,不再看她,自己转身上榻躺了下去。   云屏怔了片刻,终于把信收了回去,低低应了声是,替她放下帐帘,吹灭灯火,这才匆匆出了屋子。   ~~   尺素安顿好果儿后,因今夜轮到她睡初念外屋,自己洗漱换了衣裳到她房前,见屋子里灯已熄了,便轻手轻脚进去,摸到自己的榻上睡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里忽然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听见竟是里头屋里传来的抽泣,虽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仍钻进她耳朵,一丝一丝,十分清楚。   尺素心怦怦直跳。   她伺候初念多年,知道她作为伯爵府大房的世家嫡女,自小心气儿便高,除了刚嫁入国公府半个月便死了丈夫的那段日子里在人前哭了几回,此后便没再流泪过,至于像此刻这样夜半饮泣,更是没有碰到过。踌躇了一会儿,听见抽泣声还在断断续续,终于趿了鞋,摸黑到她榻前,掀开帐子轻声抚慰道:“奶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鼻子一酸,自己喉头也哽咽了。   初念夜半从噩梦中醒来,漆黑一片中,回忆梦中场景,一时竟难以自控哭了出来。先前还怕惊醒尺素极力压抑,此刻见她已经醒了,索性放开,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哽咽道:“尺素,你晓得我很后悔吗?悔不该一时软弱行差踏错,从前一步错,便步步错。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回头了……”   尺素道:“奶奶别这么说。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他么那些人,明知这家的二爷是个病秧子,却还非要把你往这火坑子里推……”   初念等情绪渐渐稳定,吸了下鼻子,终于慢慢道:“你错了,我不怪他们。司家日渐败落,我身为司家长房嫡女,他们要把我嫁到哪处儿,我便只能嫁到哪处,这是我的命,无法更改。我后悔的是,我从前不该抵不住那人的诱惑做错事,把自己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身子给玷污了,如今他还不肯放过我,你晓得我有多怕吗?我是真真的自作孽不可活……”   尺素握住她柔软的手,改回从前在司家对她的称呼,垂泪道:“姑娘别这么想……大爷这样的人物,他若有心,谁能抵得住?何况他对你应还上心的,不是这么久都没再娶妻吗……”   初念道:“你怎的比我还糊涂?他这样的人,心里能装得下谁?对我不过是想占为己有而已。他今日不娶,难道一辈子会为我都不娶,就这么耗下去?我也说了,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就只盼他能放过我,让我能安安静静待在这院子里过一天算一天,便是上天对我看顾了……”   尺素摸出块帕子递过去。初念胡乱抹掉脸上冰凉的泪串儿,长长吸了口气,闷声道:“好了,我不哭了,你也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尺素忍住泪,摸索着替她盖回先前被蹬掉的被,又低声劝慰几句,听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撩了帐子回到外间。   ~~   翌日初念起身,理妆过后,除了眼皮子稍有浮肿,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如常那样携了果儿荃儿一道,去给慎德院的司国太请安时,见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尚未出嫁的小姑青莺、徐家二房的小姐青鹃、青鸳、廖氏一个远亲家的表小姐吴梦儿等都在,正围着司国太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司国太见初念来了,笑着朝她招手,道:“你这些妹妹们趁着我刚过完寿高兴,都撺掇着要去金台园耍子作乐,我拗不过便应了,你也一道去罢!”   初念习惯性地要推拒,老太太又道:“我晓得你是个乖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便如此懂事,也不必整日守在那个四方院里做给人看,一道去便是!把果儿荃儿都带上。”   初念见司国太这么说了,瞧见那俩小孩又都双眼放光蠢蠢欲动的样子,一个不字便说不出口了,便笑着点头。   司国太很是满意,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去准备下,明日便过去。”   ~~   金台园是国公府的一处别宅,位于金陵城外的南郊,依山而建,树木阴郁,园子里头蓄了个极大的湖池,湖中有大片荷塘。前些年国公府遭元康帝白眼时,徐家人也没心思整饬,园子便败落了下去,如今重新得势,早就里外整葺过,又正值盛夏七月,过去避暑是个极好的所在。   一早,国公府的女眷便拥了老太太一齐分坐香车去金台园。到了后,廖氏陪司国太去歇脚,剩下女孩儿们便各自寻景致玩耍。到了午后,疯了半日的果儿荃儿去歇午觉,初念睡不着,透过窗子看见不远处的湖边生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荷田,荷叶伸得有半人高,中间点缀着朵朵绽放的荷花,风吹来,这里似乎都能闻到荷香,一时兴起,叫云屏守着孩子,自己便拿了把剪刀,和尺素一道过去剪荷。两人低声说笑,穿过一处浓荫小道时,尺素忽然停住脚步。初念笑道:“怎么了你……”话说着,抬眼间,便看见对面站了个男人,笑容顿时冻结,脸色大变,转身便走,走了几步,似听到身后那男人追来的脚步,头皮一阵发麻,提裙迈步就跑,只刚跑两步,身后已经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抓住她的人,正是徐若麟。   初念白着脸,拼命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徐若麟握住她,任由她挣扎,看向慌慌张张赶上的尺素,淡淡道:“我和她有几句话要说。”说罢不由分说,拎小鸡般地带了初念便往湖边快步而去。   ☆、第三回   正酷热午后,主子大多去歇午觉了。园中下人这时候,便没躲起来犯困,必定也是寻阴凉处躲懒了,附近想来没什么人。但即便是有人,初念此刻也不敢呼叫求救,被徐若麟提到湖边时,边上正有一株男人臂膀粗的老柳树,惊慌之下,急忙伸出手去抓住。   徐若麟见她死死抱住树干不放,一张芙蓉面上,因为惊惧焦急,脸色煞白,秀巧鼻尖处却已渗出了细汗,一双眼闭得紧紧,乌黑睫毛微微颤抖,这模样瞧着可笑,又有几分可爱,心里因前些日她屡屡对自己视而不见而生出的怒气也减了几分,便放开一直钳住她的手,不紧不慢地道:“长久没和你亲热了,怪想念的。你再不松手,我索性在这里和你亲热了。”   初念似被虫子咬了一口,一颤,猛地睁开眼睛,朝他怒目而视,压低声斥道:“你还要不要脸?你快走,不要再纠缠我了!”   徐若麟朝她一笑,丝毫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儿,竟真慢慢朝她逼近,眼见那张脸就要压到她的头上了,初念慌得急忙撒手,转身就往回跑,可惜刚挪个身,腰后一紧,整个人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还奋力扭动间,臀部一痛,竟被他啪一声打了个巴掌,低声喝道:“听话些!再乱动,我再打!”   初念又羞又愤,知道拼不过他的力气,又清楚他的为人,再闹,不但讨不了便宜,恐怕更是自取其辱,只能咬牙闭目,觉到被他扛着没走几步,身下便触到了实地,睁眼一看,已经被放在一条停在岸边的小船上了。   这是园子里下人撑着上湖清理水面或捞采菱藕所用的船,长不过丈许,宽只有三尺,舱底像是刚被冲刷过,有股子淡淡的水腥味,却还干净——只是初念此刻也没心绪在意这些,见对面男人迅速解开缆绳一抛,操起竹篙点着小船便离了岸,焦急万分,扶着船舷站起来,冲他顿脚嚷道:“你快停下!停下!我要回去!”   船体本就小,在水上晃晃悠悠的,被她这么一弄,摇得更厉害,她站不稳脚,一个踉跄眼见就要栽出去,徐若麟已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朝她低声喝道:“你老实坐着罢!”   初念听他声音严厉,不禁抬眼看他一下,见他浓眉紧蹙盯着自己。看一眼岸边,已经离了数丈了。知道这男人的脾性,想做什么,绝不会因为自己这样闹而放弃。只若就这样顺了他,心中又万分不愿,还僵持着,徐若麟目光渐缓,望着她柔声道:“娇娇,求你了,别闹了。咱们找个地方,我有话要问你。”   初念咬住下唇,仍是那样瞪着他不动,好歹却没像刚才那样闹了。徐若麟伸手将她按坐下去,这才回到船尾继续撑船。小船如水下有手托着般飞快破水向前,很快便进入了荷群,在疏疏密密半人多高的莲藕枝叶空隙中穿行。   初念坐在船头,稍稍俯身下去,整个人便会被两边的荷藕叶盖没顶。鼻息里满是混合了水腥的荷香,身边不断有荷花荷叶探来拂过她身子,船行其中的窸窸窣窣声不绝,又不时看到许多蜻蜓在头顶飞舞,青蛙被惊起跳蹿,此刻若非对面有个她惧恨的人,这样的情景,倒也新鲜别致,只是密不透风,湖面蒸热,很快便香汗微沁,后背衣衫也贴肉了。   她扭着脸,一直不去看对面的那男人,忽然头上一荫,转头看去,原是他递了柄新折的如伞面大的碧绿荷盖过来,俯看着自己,眼中含笑道:“太阳大,拿这个遮下阴。”   初念不理睬。徐若麟也未置气,只是哄孩子般地把荷茎架她肩上,自己又回船尾撑船。再片刻,初念见已被他载得颇远,他却仍没停下的意思,不禁抬头望去,见他站在船尾曝晒于烈日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宛如泛着狼光,不禁又慌张起来,嚷道:“好了好了,你要带我去哪里?有话你快说!”   徐若麟任她嚷叫,撑着船继续七拐八弯地往里而去,就在初念忍不住又要站起来时,船终于停下。初念四顾,见已至荷田深处了,荷香愈发浓郁,耳边只有蜻蜓振翅的细微嗡嗡之声,除此之外,静悄悄一片。   初念心波波地跳得厉害,一只手死死抓住船舷,紧张地看着徐若麟朝自己过来。船体微微荡漾中,他到了近前,蹲到她身前,缓缓问道:“为什么一直不见我,连我的信也不收?”   初念听他问这个,微微吁出口气,等心跳终于平复了些,冷着脸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为什么要收你的信?往后,你再不要纠缠不休!”   徐若麟一双浓眉再次拧起。皱眉看她片刻,忽然笑了,轻声道:“你身上还有哪块是我没动过的肉?人早是我的了,怎的如今连句话都不能说了?”   初念如被针刺,一张脸顿时白得如雪,两颊却又因了羞愤浮上桃晕,睁大了眼怒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强迫我的!我又何曾甘心过……”话没嚷完,一双秋水眸中已隐隐浮出泪光,两边肩膀也微微颤了起来。   徐若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一怔,忙顺了她道:“是,是,都是我迫你的!只是我心里实在爱你爱得狠。先前在外头几年,时常想着你,如今好容易回来,你却又这样冷冰冰,实在叫人煎熬。娇娇小心肝,你素来心软,对果儿那么好,怎的唯独对我这么狠心?”一边说着,一只黧黑的大手已经握住了她的香肩。   初念脸涨得通红,极力躲闪。   徐若麟正当壮年,正也如他方才所说,心中对这女子渴念已久。此刻近旁无人,她便如他案板之肉,哪里还忍得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拖了入怀紧紧搂住,深深吸了一口她散出的幽幽甜香,愈发情动,低头便要亲吻。不想她却仍不停挣扎,紧紧咬住贝齿不松,毫无柔顺之意。心中也不想迫她太过,一阵焦躁,终于松开了她嘴,喘息着道:“娇娇,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与我好?”   初念恨声道:“便是有下辈子,我也再不会与你好!”   徐若麟不料她这般绝情。以他脾性,自觉如此对待一个女子,已是十分忍耐了。闻言心中一阵恼怒,脸色便也阴沉了,哼了声,道:“那我就先顾这辈子了!”说罢再不客气,一只手掐住她两颊,一捏,她便不由自主张了嘴,被他一口含住,吮声啧啧,另只手也开始褪她肩头衣衫。   初念哪里肯顺,呜呜着用力摇头,双手推他胸膛无力,被他逼得紧,情急之下,拔下头上一支钗子,扬手间,细微的嘶啦声中,尖锐钗头已经划过他胸颈,右颈处立刻刮出一道深深血痕,顺着血痕往下,衣襟处也被划开半尺的口子,想来里头也已被刮伤了。   徐若麟正意乱间,不防备她还有这样一招,终于松手,低头摸了下自己自己颈部的血痕,刺痛之下,咝了一声,抬头见她一只手还紧紧握住钗子,双眼圆睁看着自己,目光中顿时掠过一丝阴鸷,一把扯开自己衣襟,朝她袒露出肌张紧贲的胸膛,冷声道:“下手还真不轻!你既这么恨我,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你尽管刺我这里,看我躲不躲!”指着自己心口处,朝她逼近。   初念方才情急之下胡乱挥刺,没想到竟会将他伤得不轻。见他胸颈处一道长长血痕,血珠子已经顺着胸膛滴下,情状狰狞,手脚顿时发软,又见他凶神恶煞般地逼近,哪里还刺得下去。他逼一步,她便后退一步,一直抵到船尾再无去路,手一松,金钗坠至脚边,心一横便要跳下湖去。只身子刚转过去,便听他冷冷道:“你跳一次,我便捞一次。我倒要瞧着,你能跳几次。”   初念猛地回头,见他仍那样盯着自己,知道自己今日是断不能从他手中逃脱了,一时悲从中来,眼睛一红,豆大的泪珠便滚了下来,呜咽道:“你明知我不敢刺你!你一直都在逼迫我欺负我!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干脆坐到船底,捂住脸哭个不停。   徐若麟见她转眼便从怒目而视变成哭得梨花带雨,想来是被自己的豪狠给吓到,看了一会儿,心口处便也似被她眼泪给洇湿了,叹了口气,再次蹲到她身前,柔声道:“你说我逼迫欺负你,你可见我逼迫欺负过别的女子?我是真的爱你到骨子里去了,恨不能把你吞入腹中时刻带在身边才好。只要你高兴,别说让你划一下,便是命送你手上都无怨!”   初念听他一边哄,一边拉开了自己捂脸的手,长久以来心中的压抑委屈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抽抽噎噎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娇娇小心肝,别哭了。再哭,我心都要被你哭碎。”   徐若麟抱她入怀,用衣袖替她擦脸,轻轻拍她后背安慰。   初念不再挣扎,只扭头避开他手,抽抽搭搭道:“你也不必用这种话来哄我……反正你也要娶妻了。往后你再不要来搭惹我,咱们一刀两断,各过各的……”   徐若麟蓦地似明白了过来,忍住笑,伸手将她脸端了回来,道:“原来你跟我闹半天,就是因为听说我要娶妻了?你是不是还听说我要娶的人是你司家的那个堂妹?我跟你说,你那个娘家素来会打算盘,倒确实有这样的意思,只我却没半点兴趣。我不想要的东西,谁也休想强迫我!”   初念呆呆看着他,终于吸了下鼻子,道:“真的?”   徐若麟眉头微挑,“我何时骗过你?”   初念慢慢垂眸。   她还在他怀中。因他方才褪过她衣衫,虽未得逞,此刻却也仍香肩半露,隐隐能窥见胸口一片雪白隆起,顿时一阵口干舌燥,忍不住低头下去,隔着衣衫咬住了那处隆尖。一口下去,只觉比记忆里曾经的温香软玉更是丰盈弹柔,一时心醉神迷,手便也跟着探了上去。   初念觉到胸口失守,一惊,再次挣扎拍打他背,道:“快停下!停下!”   徐若麟含糊道:“娇娇,我想了你这么久。听话……”说话间,伸手扯来近旁数片大荷叶抛在船底,将她顺势压在荷叶上,剥了她衣衫,眼前美景,便如碧玉盘中的一堆晶莹雪,看得浑身热流乱窜,扑上便肆意怜爱。   初念只觉身上如被山压,只剩脚还能动,只能胡乱踢腿反抗,忽地一重,那里也被他用自己的腿牢牢压住,又觉到他一只手已经探进了裙底,浑身香汗顿时淋淋,方才还未干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哭泣道:“你只以为我因为你要娶妻才这样吗?根本不是!你迟早必定是要娶妻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理儿?从前我糊涂便算了,如今我不想再和你这样纠扯不清,偷偷摸摸永远见不得光。司家是日暮西山败落下去了。我如今虽没什么贵重身份,却也不是那种没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婊-子,你和我这样的关系,却这样待我,你把我看做什么?就算我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徐若麟一下堵住她嘴,在她呜呜声中分开她腿,放出自己胯间火热活物,探路顶住她的柔软,觉她身子陡然僵硬,这才松开她嘴,附到她耳边喘息道:“你放心,我没想一直和你做野鸳鸯。你再给我些时候,迟早我必定会娶你,和你做正当夫妻。”   初念觉他已经刺入自己身体,痛涩难当,黛眉紧皱,眼泪流得更凶,哽咽道:“还当我年少不更事会信你吗,你我这样的境况,你怎么可能娶我……”   “你当我为了占了身子才这样骗你吗?”   徐若麟顶进时,觉到紧僻艰涩,知道她长久未再承欢,怕自己强行冲入会伤了她,只能咬牙暂时停住,一边亲她不停滚落的咸咸泪珠儿,一边抚慰道,“迟早我一定会娶你。你若不放心,我便发个毒誓。倘若我负了你,叫我在战场上万箭穿心而死!”   初念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皮,惊慌道:“你还没弄懂我的话!我不是逼你娶我!我只是不能和你再这样下去了!”   徐若麟不快地哼了一声,一顶,顿时破开层层阻碍,在她痛楚闷哼声中咬牙道:“你便是不肯嫁我,这辈子也休想我放过你!”   初念闭目,两边热泪又下。   徐若麟缓慢推送数次,待到擦合处春润了些,见她神色惶恐绝望,终究是不忍,只好忍住自己发泄的念头,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害怕,怕别人的说道。你放心,我徐若麟做事,向来不惜代价要达目的,我会想个妥善之策的。只是如今新皇刚登基未久,朝政还未安定,我过两日便又要去燕京,约莫两三个月后才能回……”   初念再次睁眼,吃吃道:“你……又要走了?”   “嗯,”徐若麟亲吻她嘴角,“皇上决意迁都到燕京,以稳固北方边界的安定,威慑北宂等国。派我先去勘察,选定建造宫城之地。此事还未在朝议中提起,等我回来后,便会下旨。我走后,你别多想,只管安心在家便是,记住以后万事有我。”   徐若麟说完,再忍耐不住身下诱惑,如入沙场之上浑我之境,奋力冲陷。初念在他身下犹如无根浮萍,纵心中不甘,也是无力抗拒,只能任他逞足凶欲,脸上泪水流了干,干了流,到后来与淋漓淌下的汗水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汗了。一条小船儿在接天碧无穷的荷叶包围中晃晃荡荡,时而剧烈,时而柔缓,打出的不绝水波声与高低起伏的喘息吟哦交织相融,惊得近旁蜻蜓与几只停于荷叶之上的碧蟾纷纷遁走,围而观之。   ☆、第四回   初念停停哭哭,哭哭停停。一副身子毕竟经过人事,被这男人恣意摆成合他心意的姿态,渐渐调弄,渐渐止噎,只剩两颊的潮红和满身满脸的汗泪。身下垫着的荷叶经不住碾压,早已残破,渗出的汁液与初念身上汗水相混,甚至将她雪背圆臀手心膝盖都染上了一层浅碧之色。湿热的空气里飘荡了糜艳芳泽的气息,混合了荷香、荷叶和水腥,熏得初念几度似要晕厥,闭眼之时,却又被男人用一种更恣情的方式逼着苏醒,迫她承欢身下。   这个炙热的夏日午后,漫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初念终于被他最后一阵猛烈撞击,脑子蓦得惊醒,心知他要到了,一阵惊恐,慌忙睁开眼睛嚷道:“快出来!出来!不能丢在里面!”   徐若麟咬牙猛地退出,伴随一阵升天般的极致之感,将那令她胆战心惊的乳白之物尽数撒于她小腹,整个人扑伏在她身上,片刻后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双臂支起望着她,喑哑着声喃喃道:“娇娇,等我有天定要和你弄个尽兴,还要喂在你里头,叫你给我生个儿子。”话说着,一滴滚烫汗水自他闪亮额头滚落,啪一下溅在初念眼皮子上。初念眼一红,一滴泪再次默默淌出,有气没力地道:“送我回去。再晚,她们问起,我不晓得如何应……”   徐若麟自然意犹未尽,却也抱起初念,从她先前被剥下的一堆衣物里找出帕子,蘸湖水拧了,替她擦头脸上的泪汗、腹上秽物并身子上染的荷叶汁儿,待她穿戴好了,散乱的发也抿起,拣了先前她掉落船尾的那只钗子,替她插回云鬓之中,拇指指腹轻轻抚擦过她天生便黛色清湛的眉,见她仍垂着眼不愿看自己,苦笑,随即低声道:“这就送你回。”   靠岸之时,或是这一带儿本就冷僻,或是附近有他的人守着,所以并未出现初念担心的被人遇见的状况,岸上一片浓荫里,仍是荷香脉脉,柳条儿在风中寂寂摆动。也不用他扶,自己提裙踩上了岸,再没回头。   ~~   尺素眼见二奶奶被大爷带走,说是“说几句话”,只恁久过去,连个人影儿也没见送回,又惊又怕,唯恐被人发觉,大着胆子往先前他挟她去的方向找了过去,自然找不到人,只好又回原地等。眼见树影微偏,算着至少过去一个时辰了,估摸着那边的太太小姐们都要歇完午觉起身了,急得汗湿后背。忽然想到原本出来时的目的,忙又去湖边剪了些荷花带回再等。正心惊胆战着,忽然听见细碎脚步声来,抬眼望去,远远见是初念回了,这才松了口气,急忙迎上,刚要开口,一眼却见她眉含郁色星眼朦胧,而两颊赤酡、发鬓微乱,心中咯噔一跳,低声问道:“奶奶……”   初念听出她话中惊疑,更觉羞惭,双肩微微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尺素登时明白了过来。心中暗恨那位徐家大爷无耻,白日里竟就做出这等事,口中却道:“奶□发被风吹得乱了些,我来理理。”   她平日便服侍初念梳妆,此刻身边虽无犀梳,却也难不倒她,十指翻飞,很快便弄妥当。见发脚整齐,再无半点破绽了,这才抱了先前放在路边的荷花,与初念匆匆而回。果然回去时,果儿荃儿都已起身,云屏也正等得心焦,见她俩回了,忙迎上去道:“奶奶可回了!正方才太太那边打发了珍珠过来叫,说老太太歇完觉了,叫人备一艘大舫,等下便去泛湖。”   初念应了,回屋自己对镜又理了回妆,这才携了人一并过去。到了时,人都已经齐了,正独缺她这儿的,二房里的青鸳笑道:“刚珍珠回来,说二嫂子你去湖边剪荷花了。这不就要坐船上湖么,多的是荷花让你剪。早知道的话,省得让我们大家都等你一人!”   众人都笑,初念压下心中不安,道:“我住的屋离荷塘近,闻到股子香气,一时兴起。叫老太太太太都等我,着实过意不去。”   司国太笑道:“难得出来走动,无妨。人既都齐了,这就走了。”   一行人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上了画舫。家奴稳稳操舵划桨,画舫渐渐驶进湖心。这园子里的管事李十一也是个能干的人,不过正午听到这临时起意的念头,趁主子歇午觉的不长功夫里,不但安排得井井有条,连丝竹班子也弄上了船。众人或凭栏眺望,或临窗吹风,听着班子里女孩们吹出的萧笛葫芦丝曲儿,极是惬意,船上欢声笑语声不断。   初念陪在司国太和廖氏身边,听老嬷嬷和司国太闲扯儿,无意侧头望向舷窗外时,正看到那一大片荷田,荷叶随风摇摆,再次想起了先前发生在荷田深处的那一幕不齿,禁不住心慌气短,怕旁人看出端倪,急忙把头垂了下去。正这时,听见外头响起女孩们的嬉笑声,连司国太也停了下来循声望去。没一会儿,金枕便笑着进来道:“老太太,李十一晓得姑娘们没见过新鲜菱藕的样儿,特意叫人撑了两条小船进去荷田采摘,把她们都乐得不行。”   司国太也来了兴趣,被人搀扶着便去了船头,初念亦跟上。果然看见如金枕所述那般,两条小船穿梭于荷叶之中捞采。这般的景象,她从前本也没见过,只可惜心中愁绪始终如巨石沉坠,这旁人看来欢乐的画面,在她却如煎熬,面上却又不得不强作欢颜。好容易终于一切结束,至傍晚时,一行人回了城里国公府,因白日玩耍得都有些疲累,各自早早回院歇息了。   晚间初念沐浴,不要人在侧伺候,自己褪衣入桶,低头见胸口臂膀上,雪白肌肤处处缀满触目惊心的斑斑红痕,拼命洗擦,只擦得娇嫩肌肤生疼,那些痕迹却丝毫不褪,最后怔怔靠在浴桶壁上发怔,脑海里浮现着荷田小船里的一幕一幕,连尺素进来也未觉察。直到她至近前,这才惊醒,慌忙要缩入水中,却是迟了,尺素已惊呼一声:“奶奶,你身上……”话没说完,忽然顿悟过来,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咬牙低声道:“好狠的人,竟下得了这样的手去……”   初念脸亦一片羞惭绯红,仿似做错事的孩子,嗫嚅道:“他……他应了会娶我的……”   尺素叹了口气,扶她起身,拿块干净大巾子包裹住她身子擦干,回了卧房后,把人都遣了,只剩自己在跟前服侍,拿一盒子祛瘀的膏药替她细细地抹,终究是不放心,低声问道:“后头事应都无碍吧?”   初念脸再次绯红,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尺素这才松了口气,帮她拉好衣襟,安慰道:“如此便好。奶奶往后安心便是,想来他应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每日一早到司国太处问安,初念闭门不出。三天之后,果儿郁郁地告诉初念,她爹又走了,要三两个月后才回。   初念自然知道这一点。   过去的数日里,她一直盼着这个令她想起来便耳热心跳又恨憎无比的男人早些离开,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但真从果儿口中得知了个消息,心中忽然却又空落了起来,宛如若有所失。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日子才终于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   人若做错事,往往不过在一念之间。而就是这一念,一旦错了,再难回头。   这是初年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时刻叮嘱自己牢记的教训。正是自己当初一念的软弱,换来她这一生的万劫不复。该来的,终究会来,来的还是那样猝不及防。   ~~   八月底的这日一早,国公府与往常一样,各房各院的下人俱各早早起身各司其职。太阳爬到树梢头的时候,初念如常那样往司国太的院里去。   国太年纪毕竟大了,前些日不慎染了热伤风,这些天都在看医吃药。她作为徐家嫡孙媳和司家姑孙女的双重身份,伺候在侧是理所当然。过去的时候,路上碰到了同去慎德院的徐家三爷徐邦瑞。   徐家的男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魏国公徐耀祖年轻时有玉面将军的美称,如今虽年过五十作道士打扮,却正合了仙风道骨之意。徐若麟本就英俊,加上年少离家去了北方投军的经历,仪容伟岸,极具男子气概。而大房剩下的这位三爷徐邦瑞,却与他早没了的二哥徐邦达一样,唇红齿白,素有阴柔俊俏之风。与初念同岁,比她大三两个月而已。因头两年受嘉庚之乱的牵累,虽订过婚事,却并未完婚。这些时日,初念听说廖氏正在准备,估摸着不久便要娶亲。   这徐邦瑞,自小虽也读圣贤书长大,又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因父亲不大管事,母亲溺爱,长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纨绔子。房里有两三个通房外,也时常瞒着廖氏与一群狐朋狗党去寻欢作乐。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初念这样绝色的美人。从前每每遇到她时,一双眼睛总在她身上转,有次趁了四下无人,甚至出言挑逗,被初念冷若冰霜斥后,总算收敛了些。   徐邦瑞一早遇到难得见到的寡嫂。初升朝阳里,见她分花约柳而来,一身浅素夏衫,风致动人,容光远胜那些庸脂俗粉,不禁看得发呆,心想自己那个短命的二哥无福消受美人恩,传言因久病根本就无法人道。叫这样的美人至今春田未耕空守独房,真真是暴殄天物。倘若有日能叫自己摸上一指头……胡思乱想着,见初念走近,急忙上前,作出样子恭恭敬敬地见礼,叫了声“嫂子”。   初念对这个小叔极是不喜,淡淡应了声,便与身后丫头们过去了,徐邦瑞急忙跟着她入了司国太的屋子,里头廖氏也在。   初念一进老太太的屋子,便闻到浓浓的药味,与前两日一样,觉着胸口发闷,阵阵欲呕。只是今日这感觉更甚,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强忍着坐在老太太床榻边,看着徐邦瑞满口甜言蜜语地哄着祖母。好容易终于熬到末了,站起身要走时,眼前忽然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站立不住,身子摇摇欲坠,边上一个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初念这才站定。   司国太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天天到我这里过了我的病气儿?”   初念刚要开口,胸中那种闷气更甚,忍不住哇一声竟吐了。屋里人都大吃一惊。廖氏道:“真病了?赶紧的叫太医来瞧瞧。”   “嫂子这样子,倒像是我房里香钿从前有了时的样子。”   一边的徐邦瑞随口道了一句。   初念手微微一抖。   “胡说什么!再口没遮拦,我刮你耳光子!”   廖氏骂道。   徐邦瑞忙缩了回去。   初念陡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心脏便似被一只铁手猛地掐住,整个人差点没晕厥过去,正发愣着,一边的尺素已是接口道:“回老太太,太太,奶奶昨夜睡时,窗子开大了些,我一时疏忽也忘了关,吹了点风。早上又吃了几口油腻,想来这才有些不调,等消食了便会好。”   初念终于挣扎着回过神,也笑道:“我并无大碍。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司国太想了下,点头道:“我晓得你们怕吃苦药。我这里不用你,你回去歇下,吃些我这里的活络丹,若还难受,一定要看郎中。”说罢命玉箸去取自己平日当做调理的活络丹。   初念若无其事向国太和廖氏道别,便出了慎德院。她一直低头,越走越快,等到了自己的濯锦院时,整个人已经脸色蜡白,仿佛连最后一丝生气也已经被抽干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小叔子徐邦瑞的话没错,她真的是怀了孽种了。   向来规律的月事,这个月一直迟迟未到。她先前也担忧过自己是否有了身孕,但每次生出这念头时,便用当时他并未射在自己身子里头来安慰自己——按理儿,真的不该会有事的。但是现在,她的这种信心瞬间被摧得片甲不留了。   “尺素,我遭报应了……”   她瑟瑟发抖,流泪道。   尺素平日虽稳重,只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儿,遇到这种事,并不比初念好多少。白着脸劝道:“不会的,奶奶放宽心……”   话是这么说,却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安慰是如此苍白无力,又补了一句:“不是三两个月会就回吗?”   初念摇头,泪流得更凶了,“我等不到他回来,肚子万一大了呢……”   “那怎么办!”尺素也流泪了,哽咽道,“大爷又不在!”   初念擦了泪,等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终于道:“我必定是有了。这两日你寻个借口回家,出去后替我抓副药来。”   尺素怔怔望着她。   “这块肉万万不能留。”   她的脸白得像死人,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声音颤抖。   ~~   只是,还没等到尺素出去,第二天,廖氏的陪房沈婆子便亲自带了个面生郎中来,说是太太不放心二奶奶,特意请了郎中。   尺素大惊失色,拦在了初念身前,嚷道:“奶奶已经好了,还瞧什么郎中!”   沈婆子笑道:“你懂什么。二奶奶身子金贵。昨日那样了,不请个郎中看看,太太怎么放心!”见尺素还要拦,一张老脸便冷了下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不过是搭个脉吐个舌,问几句话而已,这样拦着,莫非是有什么心虚?”   最后的审判时刻终于还是到了,避无可避。   初念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应该恐惧。但是这一刻,她却忽然镇定了下来。   注定是这样了,恐惧又有什么用?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她从榻上站了起来,缓缓道:“我没病,不必瞧郎中。老太太在哪里,我要见她。”   ~~   初念跪在了自己的亲姑奶奶面前,叩头过后,长跪不起。座上的司国太恨声道:“痴儿!事到如今,你还护着那男子,抵死不说是谁吗?”   初念凄然道:“姑奶奶,我说了,事情便能挽回了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死也不足赎罪。只求姑奶奶能怜惜我的丫头,不要迁怒于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她们无干!”   司国太伸手指着她,怒道:“你自身难保了,竟还替那几个蹄子求情!若非她们暗中把你卖了,你好好一个千金小姐会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初念垂首,泪如雨下。   司国太骤然像是苍老许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当年做主把你嫁到了这里,确实是断送了你这一辈子。只你身为司家长房嫡女,你爹早没了,你当为你的亲弟弟考虑。倘若你安安分分替邦达守着,徐家能不照拂他?如今……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你让国公府和司家的人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初念俯伏于地,肩膀剧烈抽动。   “罢了罢了,木已成舟……”司国太目中隐隐泪光闪烁,“你那个婆婆精明过人,恐怕了然于心了。事已至此,你断不能在府中留着了,便说得了急症,先便到清远庵里去养着吧,也算是给两家都留个脸面……”   初念擦去面上泪水,磕头道谢。   当晚,一辆马车载了初念往城外清远庵去,身边无人陪伴。第二天,面无表情的师太端了一晚熬得漆黑的药来,看着初念喝了下去。   ~~   半年之后,沈婆子来到清远庵,对着已经病得没有人样的初念笑道:“奶奶,太太叫我来跟你说几件好事,好叫你听了欢喜,身子早些好起来。这一,老太太病重,怕是没多久日子了。这二,尺素这蹄子早被打死了,云屏倒识相,说了你那个奸夫,留了条命。这三……”   她顿了下,似咬牙切齿,“大爷再几日便要回了。回来却不是娶你。皇上下旨,赐婚长公主府的云和郡主。如今阖府都在忙呢。你倒是说说,这是不是好事?”   初念怔怔望着狭仄窗子外沐浴在夕阳余晖的那片野木槿,已经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了。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始终没来。你负了我,我却不愿你万箭穿心。唯一心愿,便是人若有来生,甘愿为这没有灵台的舜华,纵然朝开暮落,亦是一片清华。”   她在终于倦极,觉着自己该好好睡去的时候,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第五回   初念堕入了一个深梦。梦里,她嫁入魏国公府,新婚丈夫半月便死,她第一次遇到那个成为她一生梦魇的丈夫的兄长。这个狠霸的男人大她许多,温柔哄着她的时候,竟会让自小便失了父亲的她生出一种寻到依靠的安全感,于是年少不更事的她终于被他诱惑了,一步步踏入深渊,直到万劫不复。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始终没来。你负了我,我却不愿你万箭穿心……”   初念听到那个将死的女子在自己耳边这样喃喃,声音里没有恨,平静而温柔。她却极度不愿听,在梦魇中哭泣着挣扎,极力想要醒来。   睡在外间的丫头尺素被屋里发出的哭声惊醒,慌慌张张点灯进来,把灯放在桌上后,撩开帐子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话说着,一眼见枕上的初念双目紧闭,手却捏得成了拳头,眼角处眼泪不住滚下,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轻拍她脸,“姑娘魇着了,快醒醒!”   初念终于被尺素唤醒,猛地睁开眼,仍是抽噎个不停。   “快擦擦汗。明日就大婚了,这若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尺素拿了块干的帕子,利落地替初念擦去脸上的水痕,又擦拭后背的汗,很快取了件干净的内衫,伺候着她换了,又扶她轻轻躺下,等帮她盖好被,见她死死盯着自己,目光怪异,始终一语不发,以为她还没从就要出阁的不甘中想明白,终于叹了口气,坐到她身侧轻声劝道:“姑娘,这都是命。老大人向来说一不二,我晓得姑娘你心里不愿,可又有什么法子?明日就是大婚,咱们要往好里想。说不定等你嫁去后,那徐二爷的病就好了呢……”   尺素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初念此刻的心却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了。   面前的这个丫头,她自然认得,就是陪了她将近十八年的尺素。可是她却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尺素了。圆圆的脸,剪了个平刘海,微微有些胖。这分明……就是十五六时的她!   “尺素!你是尺素?你叫我姑娘?我真的不是在梦里?”   初念终于打断她的话,惊疑地开口问道。   尺素叹了口气,对这个自己自小服侍的主子更增几分同情。想来是这桩婚事确实太委屈她了。只是这一房里,老爷去得早,家里就个太太和比她还小的弟弟。她面上虽一向做出沉静的懂事样儿,只心里,想必是极不愿意,这才到了出阁前日,才在夜半时分发这样的怔。忙顺着她口风道:“我是尺素。姑娘已经被我叫醒,不在梦里了。”   初念用力掐了下自己手心,一阵疼痛,这才相信了她的话。环顾四周,入目俱是似曾相识的摆设,却不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国公府濯锦院里的屋子,而是出阁前的娘家闺房。一阵发呆过后,忽地又想起一事,慌忙下榻,在尺素不解的注视之下奔到了梳妆台,扑到了镜前。   镜中,赫然是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此刻一双眼睛睁得滚圆,这张脸,她既熟悉,又陌生。   “尺素……如今可是德和三十四年?”   她终于回头,颤声看向这个一齐和自己小了好几岁的丫头。   尺素点了下头:“是啊,三十四年六月初八,明日便是姑娘你的大喜之日。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初念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被吓到了的尺素给扶回床上的。最后她打发她回去睡觉,熄灯之后,自己却怎么也不敢入睡了。   现如今,竟然还是德和三十四年。皇上还是原来的老皇上,太子还不是元康帝,而远在北方燕京的平王更还未造反,她,也仍是那个十五岁的司初念,恩昌伯爵府大房的嫡女,而不是那个与夫家大伯通-奸,最后屈辱而死的可悲女子。   这一夜,在剩下的光阴里直到天明,十五岁的初念一直睁着眼睛,再也没有睡过。唯恐一觉睡去,醒来,便又是那叫人不堪回首的万劫不复。   ~~   恩昌伯爵府的爵位在金陵满目的世家豪门里虽不拔尖,但曾经也是排得上号的豪门世家,只是从上一代开始,才渐渐败落下去。如今的掌家人司彰化五十多岁,在初念的印象里,这位祖父严厉而权威,整个伯爵府的两房人里,没有哪个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不但她自小便有些畏惧于他,她的亲弟弟,将来要继承家业爵位的司继本,对这位严厉的祖父更是惧怕无比。   她已经弄不清自己先前的那个梦是虚还是实了。此刻,她到底是受上天的眷顾被再次暗度回了最初的年华,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还是那真的就只是一个奇怪的带了预警的梦,梦中的自己,真真切切地经历了一次以悲惨收场的短促人生。   不管那一切是真是假,是虚幻还是实境,她知道一件事,此刻的自己,马上就要出阁了,被嫁入魏国公府。她的丈夫是国公府长房的嫡子徐邦达。金陵人都知道,这位徐家二爷自小就是个病秧子,但她和他的亲事,却也是自小就订下的,绝不会因为他的身子如何而有丝毫的改变。   上天,似乎和司初念开了个玩笑。让她回到了最初的年华,却又将她摆上这一条起头相同的命运之路上。接下来的一步步怎么走,她此刻或许还没想清楚,但是有一点,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关于那个名叫徐若麟的男人。   这一次,如果她还这样葬送在了这位丈夫兄长的手上,她司初念便真的枉为两世人了。   当东方微微泛白的时候,苦苦思量熬了半宿筋疲力尽的初念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回   恩昌伯爵府司家的长房嫡女今日出嫁,夫家魏国公府袭爵八代至今,圣恩未减,反新添荣宠。府中长嫡女徐青鸾德才兼备,头几年便经遴选纳为太子侧妃,居东宫得恩宠。金陵遍地的世家里,少有这样的殊荣。所以今日徐司两家联姻,徐家热闹自不必说,司家更是张灯结彩喜气盈盈,一早开始,中门便大开迎客,阖府上下忙得脚不点地。   王氏听完众管事的回汇,又将迎客、酒席、礼金等诸多事宜井井有条分配后,已到辰时中。往常这时候,女儿初念早梳洗完毕到自己这里问过早安了,今日却仍未见她来,再片刻,便要将她梳洗打扮起来了,怕耽误时辰,正要叫身边的丫头去看看,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自己过去。   王氏到了初念的院儿,见服侍女儿的几个丫头都还立在她屋子外的檐廊下,脸便稍稍有些沉了。尺素早看见了,忙迎上去道:“太太来了。姑娘还未起身。昨夜她半夜魇了后便一直醒着,今早天亮才刚眯了下眼,此刻还睡着。”   王氏这才脸色转缓。想了下,推开卧房的门,轻手轻脚进去。撩开帐子,果然见女儿还睡着未醒。仔细看去,见她乌黑秀发凌乱散于枕上,一张小小的心形雪白面庞上,干了的泪痕依稀可辨。虽是在睡梦里,只一双黛眉却还那样尖尖地蹙着,仿似载了许多的愁。怔怔望了半晌,想起她小时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的模样,心中忽然一阵发酸。沉吟了下,正要悄悄起身让她再睡会儿,初念已是被惊醒,一下睁开眼睛,怔怔望着她不动。   王氏见女儿醒了,忙露出笑,柔声唤女儿小名,道:“娇娇,你若还困,再睡会儿也行。娘不吵你了。”说罢将她被头稍稍拢了下,正要起身离去,初念已是叫了声娘,呜咽一声,人便爬了起来,用力抱住了她的腰身,眼泪唰地滚了下来。   女儿小时虽天真烂漫,只渐渐大了后,性子便沉静了起来,更许久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小女儿姿态了。现在被她一副娇软的身子这样抱着,听她呜咽哭泣,母亲的心哪里还硬得住,反手抱住了她,自己眼圈也是红了,道:“娇娇乖女儿,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快些停了,莫要再哭。”   初念方才睁开了眼,认出这是数年前的母亲。见她此刻一身喜气新衣,头发乌黑发亮,样子还好的很,眼前顿时浮现出从前那不知是真还是幻的境地里,自己最后病倒在庵子里,她偷偷买通了师太来看望时的憔悴模样,哪里还忍得住,又痛又悔,抽泣得更是伤心。   王氏却哪里知道初念此刻的想法,只以为她是不愿嫁去国公府,终于也是垂下了泪,道:“女儿,娘晓得你委屈。若是可以,娘也不愿将你嫁去那户人家。只你也晓得,你爹去得早,娘虽主着这家里的事,终究不过一个女流,娘家也不出挑,出不上多大力气。二房的人却个个出挑,你弟弟继本又性子柔弱,连你也不如,光凭他,往后这家业如何撑得住?这婚事,又是你姑奶奶当年亲自许的。她也是一片好意,想着替继本寻个靠山。且你祖父是什么人,更不用我说,你当也知道,一心想着重振司家,别的都可以撇一边。这样的一桩婚事,他又如何会拒……你要怪,就怪娘无用……”   初念哭得重气,道:“娘,你别说了。这些我早都知晓,丝毫儿也不曾怪你。弟弟自小乖巧,我是他姐姐,只要他往后能好,我有什么做不出的!我只是心里难受……”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又淌了会儿泪,等情绪平静了,终于道:“娘,你放心。嫁去那边,我定会善始善终,绝不叫咱们司家因我而蒙受半点羞耻!”   王氏见女儿说这话时,虽眼中还泪光闪烁,只目光却极是坚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虽觉着这话稍有点儿怪异,却哪里会多想,只顾点头,道:“你自小就是个好孩子,老天爷一定会照拂。”   初念笑了下,接过帕子擦了眼泪,道:“我好起身梳妆了,免得耽误吉时。”   ~~   黄昏时分,迎亲吉时快到时,初念拜别祖父。司彰化坐得笔直,不过只例行公事般地教导了几句为人妇的道理,便叫出门了。初念被弟弟继本负着送上迎亲花轿时,发觉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雨停了,虽不过是件极小的事,在她却忽然欣慰了许多。   她记得清楚,从前那回自己上轿时,雨并不停,甚至最后她上花轿后,才发觉裙角被打湿了。而这一次,却与上回不同。   这是个吉兆。   她端坐在轿子里,紧紧抱着手上那只被当做吉祥件的瓶子时,对自己这样说道。   ~~   迎亲队伍在掐得极准的吉时里入了国公府的大门。波澜不惊地再次经历一遍曾经历过的繁琐过程,最后,坐在洞房喜床上的初念在耳边不绝的嬉闹声中被自己的新婚丈夫用秤杆挑起红盖头。当她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时,便如前世一样,毫无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极度的惊艳与欢喜。   他性子平和,喜欢自己。至少,喜欢自己的这副皮囊。如果不是他这么的短命,她想她一定也能和此刻这个要靠别人扶着才能站在自己面前,看她看得目不转睛的苍白俊美男子和和气气地过完一生。   她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如睡莲般地低下了头,安静地与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新郎喝了合卺酒。   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所以闹洞房和接下来的新郎敬酒等俗礼便都略去。屋子里的人很快都退出,丫头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掉满了喜果的喜榻,服侍初念和新郎徐邦达洗漱换衣过后便退了出去,最后,屋里进来了廖氏身边的那个沈婆子。   初念压住胸中翻腾如海的那种强烈不适感,直直地盯着她,染了朱丹手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沈婆子丝毫未觉端倪,只以为新娘紧张害羞,到了她近旁,附耳低声道:“二爷身子须得保重,想来奶奶也应有分寸……”   “出去!”   已经上榻躺下的徐邦达似乎猜到了自己母亲身边的这得力婆子在对新娘说什么,原本苍白的一张脸涨得赤红,蓦得提高音量赶她走,不想一时岔了气,立刻一阵咳嗽。   沈婆子慌忙上前,想替徐邦达揉背,徐邦达哪里肯让她碰,神色厌恶地避开,脸憋得更红,弄得沈婆子一脸尴尬地站着,初念忙上前道:“嬷嬷自管去,我晓得当如何。”   沈婆子见她开口,又朝她丢了个眼色,这才离去。   初念坐到徐邦达身边,伸手替他轻轻揉着胸口后背。徐邦达终于缓了过来,靠在猩红的鸳鸯枕上,用他苍白的一只手,握住初念的手,低声道:“你别信那婆子的话。我往后会对你好的。”   初念凝视着面前这个瘦弱却俊美的青年。知道他是想在自己新娶的妻子面前挽回方才被无情践踏的男性尊严。   对于自己前世里不过只处了短短半个月便永别的这个丈夫,她此刻对他的感情,决不是讨厌,而是怜悯,外加一丝惭愧。   她自然知道他前世是怎么死的。她嫁了他半个月后,他身子竟然奇迹般地见好了些,那日一时兴起,多吃了两口汤团,当夜又不慎着了点凉儿,结果便又一病不起,拖了几日竟就死了。   现在,她再次成了他的新妇。这一次,她一定要尽自己所能,百倍细心地照料他,让他好好地在世上活下去。   这一辈子,她不想再做寡妇。   所以她微微笑了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徐邦达显得很高兴,苍白的脸微微泛红,看着她,道:“你也累了吧,咱们歇了。”   初念柔顺地起身,放下挂在两边金钩上的帐子后,自己便爬上了榻,轻轻躺在了他的外面。   过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在锦衾下悄悄地探来,解开了她的衣衫带子,然后伸了进去。   初念闭上了眼睛,身子发僵。   这样的一刻,她的脑子里忽然竟跳出了从前那个犹如烈火般的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做这种事时的情景。蓦然觉到一种深深的耻辱,极力想把那一幕驱出脑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甚至开始用心去感受这只平滑冰凉的男人的手在自己身子上游移时的感觉。这只手的感觉,和那只黧黑的、掌心生了硬茧的手截然不同。   这才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天。   徐邦达忽然一个翻身,压到了她的身上,轻柔地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初念柔顺地接受着他对自己表达喜爱的方式,直到他显得焦躁起来,伸手拉她的手,让她去爱抚他的那个地方。   他始终无法坚硬,进入不了她的秘地。   初念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一幕,她其实并不陌生。上一次的洞房夜,最后的结局是他在折腾了许久之后,好不容易勃了些,最后却气喘如牛地再次软在了她的腿间,弄脏了床铺而已。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将他轻轻翻回到自己的里侧,让他躺下,然后拉好自己的衣襟,这才对着气喘吁吁面带愧色的丈夫柔声说道:“夫君,我既嫁了你,便是你一辈子的人。想着的,是和你做长长久久的夫妻。你的好才是我的好。咱们还年轻,来日方长。今日我累了,你必定比我还累。我只想靠着你睡,心里便满足了。可好?”   身子到底如何,徐邦达自然比谁都清楚。方才这般强撑着卖力,不过是怕她轻视自己而已。不想她此刻却这样说话,既善解人意,又不至于让他觉到羞惭,心里顿时松了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初念拿了帕子,替他细细擦干额头和脖颈后背迸出的汗,换了件衣衫,服侍他再躺了下去,两人并头而睡。大约是真疲倦了,徐邦达很快便睡了过去。   初念借着喜帐外透入的昏晕红烛光,听着窗外不知何时又窸窣而起的雨打蕉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似喜又悲的梦幻之感。   愿往后这一辈子,都如此刻这般静好,她便满足了。   ☆、第七回   翌日,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黎明拂晓时,濯锦院里的一对新人便起身,准备往中堂去拜晤徐家尊长。初念自然还是尺素云屏服侍着梳洗理妆,徐邦达则由一向伺候他的两个大丫头翠钗翠翘服侍。许是心情好,许是被身上那套大红吉服衬显着的缘故,新郎一早看起来精神竟意外得好,也不用人搀扶便能立了。翠钗习惯地伸手到他领前,要替他扣好脖颈处的一颗珠纽时,他竟避了过去,对着初念道:“你帮我扣。”语气便如个撒娇的孩子。   初念一笑,放下描了一半的眉,到他身前帮他扣了扣子,再替他整了下衣襟,道:“好了。”这才回了镜前。刚坐下,徐邦达已到她身后,接过尺素手中的青黛,俯身下去替她描眉。屋里的人都是咬唇而笑,他却浑若未觉,等细细画好,自己觉着满意了,这才丢下青黛,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   初念照了下镜,见他描得偏浓,并不是自己素日喜欢的样子,却也朝他嫣然一笑,轻声道了谢。   二人完毕后,便一道往中堂去拜晤徐家之人。门外檐廊里候着的几个粗壮婆子见徐邦达出来了,要扶他上抬辇,被他不快地避开,看向初念道:“我领你去吧。”   初念嗯了一声,回头示意婆子们把抬辇也带着跟随,自己再与他并排而行。知道他是撑着的,故意放慢自己脚步。出了濯锦院一路过去,见熟悉的庭院里,湿淋淋的树梢枝头上滴着点点残留雨露,道径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的泥地里,却还到处委顿着昨夜里被风雨打下的残红落蕊。初夏空气中透着微微的凉润,颇是舒适。   从濯锦院到徐家的中堂,要穿过五六个大小庭院,七八道曲折回廊,不过一半路时,徐邦达便额头渗汗气喘吁吁了。初念停下脚步,拿帕子替他拭了汗,望着他柔声道:“走这么远路了,还是让她们抬吧。要不然老太太太太见了,会骂她们躲懒。”   婆子们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二爷放着好好的辇不坐,非要自己走路,正有些担心着,怕这个瓷少爷万一有个不好,自己几个就大难临头。现在听这新二奶奶这么会说话,自然一百一千个同意,忙抬了辇停到徐邦达身侧。   徐邦达苦笑了下,终于还是坐了上去,被抬着一路到了中堂的抱厦前。远远见檐廊下已立满了下人。那些人见二爷和新奶奶来了,忙迎上来。   徐家的中堂里,此刻已经聚齐了人,或坐或站,无不面上带笑,一片喜气。司国太、廖氏自然已就坐,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魏国公徐耀祖也在。毕竟是嫡子大婚,他也没真的驾鹤成仙儿,该回的时候,也是会回的。此外便是徐邦瑞、徐青莺、廖氏一个寄养在身边的破落远房表侄女吴梦儿等人,才五岁的果儿也在,穿了身喜气的红衣,被她乳母宋氏带着,怯怯地盯着从门外进来的新婚叔叔和婶婶。   初念往里而去的时候,看向角落里的果儿,见她也正怯怯看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随即随了丈夫先到上首正中的司国太前,向她叩拜见礼,敬茶献礼。司国太笑呵呵慈祥道:“小二儿若是不便,不必和新娘一道跪拜,心意到了便是。”   徐邦达道:“孙儿新婚,向祖母的大礼岂可马虎。孙儿好得很。”声音响亮,说罢连磕三个头。   徐邦达一进来,这中堂里的每个人便都觉着眼前一亮,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好的精气神。旁的人倒也罢了,司国太和廖氏的欣慰,可以想象如何了。等他和初念再向徐耀祖和廖氏双双下拜时,连徐耀祖也觉得满意了,心想这门亲是做对了,早晓得的话,早个一年把这个儿媳妇娶进家门也是好的。   廖氏喜出望外,看着初念的目光便也慈爱了许多。喝了茶,收了新媳妇亲手做的针线后,送她一副金花八宝首饰当见面礼,一边的沈婆子嘴里,那些新婚的贺词好话更是不断。   上辈拜完了,下面便是平辈。徐邦瑞此时也才十五,个头却与他十八岁的二哥差不多高了。天生的桃花眼落到初念的一张脸上,微带惊艳,等初念压下心中厌烦叫了他一声“小叔”,这才笑嘻嘻回礼。再接下是徐青莺和吴梦儿过来向兄嫂祝贺。   徐青莺和吴梦儿都是十四岁。徐青莺已经有了未婚夫,便是廖氏娘家的表哥廖胜文,拟定过两年成婚,她长相随了其母廖氏,不甚出众。那吴梦儿却生得颇有婉转风流之相。两个女孩儿向初念见了礼,也受了新嫂子的礼,便退到了一边。   司国太虽喜这嫡孙儿今日利索,却也晓得他久病在身,不好过于劳累,见差不多了,正要开口让新婚夫妇回房,正这时,抱厦外急急忙忙地跑来个小厮,扶着门框喘气。廖氏不喜,微微沉了脸。立在门口的大管家崔多福正要开口责骂,却听那小厮已经嚷道:“禀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大爷回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神情立刻都变了。魏国公徐耀祖甚至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厮口中的大爷,自然是这家的大公子,徐耀祖的长子徐若麟。他比徐邦达大了将近十岁,如今二十又七。只是他一直都在北方,已将近两年没有回京了,若非他留下的女儿果儿在人跟前还能出现一两回的话,只怕阖府上下的人都要忘记徐家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了。此次徐邦达成婚,廖氏怕不传信的话,徐耀祖若是问起,便是自己这个嫡母不好。所以随意叫人带了句话后,便丢下了再没过问。想来他自己是不回的,她也根本就没想着他回。没想到这时候,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但是这一刻,旁的人哪怕再惊诧,也不及初念心中惊骇的万分之一。听到那小厮口中吐出“大爷”二字后,心咚地一跳,两条腿差点没软下去。   也怨不得她如此惊骇。她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的记忆里,莫说徐邦达和自己成婚,便是徐邦达死去国公府办丧事的时候,他也来不及赶回金陵,一直是到了两个月后的这年八月,病了许久的老皇帝驾崩,徐若麟才随远在燕京的平王赵琚一道回京奔天子的丧。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发生在那时候。   但是现在,他忽然却就这样回来了,来得毫无预警,叫人猝不及防。   初念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是自己记错,还是……从前那历历在目的所谓前世之事,根本就是自己在出嫁前那个夜晚做过的一场荒唐梦?   她脑子几乎一片空白,白着张脸,睁着双幽黑的眼,与这中堂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把视线投向脚步声来的门外方向。很快,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了抱厦门口的晨光里。一身带了潮气的行路缁衣,面上风尘仆仆,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里是掩饰不住的疲乏之色,跨入高高门槛朝里大步而来时,一双靴上因为沾满厚重泥泞,每踏出一步,便将磨打得溜光铮亮的水磨地面踩出一个肮脏的黄泥脚印,甚至连衣角处,都还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痕。   很显然,他是漏夜赶路回来的,甚至连昨夜下的这场连夜雨,也没有阻挡他回家的脚步——但是他的出现,看起来与这座华堂却是那样的不相称。如他身后踏出的这一个个黄泥脚印,刺目而别扭。   十五岁的初念看着自己面前二十七岁的徐若麟。这是她和他的初次相见。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她敏感地觉到他还没踏入这间中堂时,目光便已经穿过堂中所有立于她之前的人,飞快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这种奇怪的注目让她仿似被火烙了一般。她来不及体味他目光中的含义便迅速垂下了眼,不露声色地把自己藏到了丈夫徐邦达的身后。   在旁人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表现。新嫁娘在洞房翌日早拜见公婆的时候,面前忽然闯入这样一个不合宜的陌生男人,她自然要寻求丈夫的庇护。   堂中还静默一片,只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时,回过了神的徐耀祖忽然朝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长子跨出小小一步,脱口道:“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外人听来自然还算稳。和他已做了半辈子夫妻的廖氏却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目光中迅速掠过一丝霾色,只很快便被面上新堆出笑意所掩盖。她笑着,已经朝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迎了过去。   “可是收到了信赶回来要喝你二弟的喜酒?怎的不早一日?刚昨日才办了喜事!”   廖氏说着,一脸的惋惜。   徐若麟停下脚步。   他现在的样子,别说和满屋子的国公府主子们比,便是立在二门外的奴仆也要胜过他无数。只当他这样微微分腿而立,初升的朝阳之光透过高高屋顶的明瓦洒落,闪耀在这个脸色略微苍白,但神色严峻的男子肩膀上时,高大的身影却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朝自己的祖母司国太和父母分别行过恭谨的礼节后,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浅笑,道:“正是。只是可惜,虽日夜兼程,却仍错过了。”声音里带了丝沙哑。   徐耀祖显得老大欣慰,不住抚须点头,喃喃道:“有这样的心意就好。回来好,回来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回头看向还怯怯缩在角落里的果儿,道:“果儿,你爹回来了。还不过来见礼。”   对于五岁的徐果儿来说,父亲的概念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现在她被同样不怎么熟悉的祖父命令后,在乳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走去,脚步迟疑而畏怯。   徐若麟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见她反而停住了脚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双大手,就要抱她时,却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头,道:“爹身上还湿,不好把你也弄脏。果儿在家可乖?”   果儿呆呆望着这个和蔼可亲的男人,终于嗫嚅着,叫了声“爹”。   廖氏压下心中的惊诧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时,仔细再看一眼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长子,最后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虽没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却赶上你弟妹在与自家人相见。你也晓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过来见个礼,好了便让他小夫妻先回院歇下。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说罢转头朝向初念,“老二家的,来见过你大伯。”   ☆、第八回   “别怕,去叫个一声,咱们就走了。”   徐邦达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始终垂着脸,以为她害怕面前这个如同下等人般粗鲁闯入的男子,听到自己母亲召唤后,便凑到她耳畔,用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这样安慰了一句。   徐若麟终于转过了身,毫无避讳、直直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初念。他看着她着了一身喜气的红衣站在那里,肩膀还略显单薄,身子或不及十八岁时盈润,却正纤秾楚楚,我见犹怜。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她的新婚丈夫,此刻正用一种亲昵而自然的姿态挨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对她说了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他又看到她终于抬起了那张熟悉的脸,杏眼桃腮,朱唇微点。她朝着她的新婚丈夫微微点头,神情娇羞而柔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在那个已经如雾如电的过往世界中,他从没见过她对自己这样,一次也没有。而现在,这个刚刚在昨夜成为他弟妹的少女,在她丈夫的鼓励下,终于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缓缓而来,面上挂着生疏而羞涩的浅笑。   徐若麟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面无表情,袖下的那只手,却早已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在黎明时分皇城的宽阔街道上飞马踏泥,最后一脚跨进这座国公府的大门,面对迎接他的满院飘着的还没摘下的大红喜笼时,本还怀了一丝侥幸,期盼那个女子也能与他一样,历了往生,亦记着曾经的过往。但是现在,一眼看到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了,这真的只是自己的侥幸盼望,结果是卑微与无望而已——历了往生的是他,记着前尘旧事和那个盟誓的也是他。而她,不过只是一个宛如朝露般明净无瑕的少女,此刻正盈盈立于他的面前,用一种陌生而矜持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种宛如葬身于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与绝望慢慢生在了他的心头。仿佛有柄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胸口那处正在搏动的地方。那地方很小,不过他的拳头大,痛感却慢慢蛛延开来,直到爬满了他四肢百骸的最末角落。   他记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小名,甚至她这副身体上的每一处小小细节。她却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这就是对失约的惩罚,那么这种惩罚,比万箭穿心更要让人痛到骨髓里去。   ~~   初念到了徐若麟面前,停在他几步之外,恭敬地行了个礼,轻启朱唇,道:“见过大伯哥。”态度落落,不失伯爵府闺秀的风范,却又带了新妇的略微娇羞,叫人寻不到一丝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若麟终于回过了神,,略微仓促而狼狈地道:“弟……妹不必客气……”   初念朝他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自己的丈夫稳稳走去,然后在身后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与徐邦达一道向尊长辞别,两人并肩而去。   徐若麟一直望着这一对新人的背影,直到他们出了中堂,出了抱厦,与身后跟着的一堆丫头婆子一道消失在第一道拐角处那片浅金的朝阳斜照中。这时,司国太被人扶着站了起来,道:“大郎回来便好。许久没见你面,恐怕果儿都不认得你了。既回来,此番便多住些日子,不必匆忙又走,弄得一家子人倒无端多出生疏。”   徐若麟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道:“祖母教训的是。此次回来,是要多留些日子的。”   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一边脸色微微发僵的廖氏,嗯了一声。廖氏已扶好脸色,接口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只是前些时日,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忙着张罗你二弟的婚事,加上先前也没得你要回的消息,你那院里的人手便少了几个。这就叫管家调人过去……”一边说,一边叫门外侯着的崔多福。   徐若麟略微一笑,道:“母亲不必费事了,我一人而已,用不着人伺候,烦请母亲叫人把我歇脚的屋子洒扫干净便可。”   廖氏道:“这怎么行。好歹你也是国公府的大公子,身份摆在那儿。既回来了,怎可叫你和在外头一般?传出去可不就成笑话了!”说罢命崔多福道:“赶紧调几个伶俐的人到大爷屋里去,不可怠慢了大爷!”   崔多福忙应下,转身而去。   徐耀祖道:“好,好。那就安心在家住下。若是赶路乏了,先回屋歇着吧,待得空,再与你叙话。”   徐若麟恭谨地应了声是,看着众人避过自己方才踏出的那串泥水脚印出了中堂,这才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女儿,朝她笑道:“果儿,爹带你回屋。”   ~~   初念随辇上的徐邦达回到濯锦院,与丫头们一道先伺候他宽衣,扶他躺回了榻歇下,吃了煎好放得正不凉不烫的药,自己随后也换掉一早的那身行头。等这一切都做好了,心中因为方才那场不期而遇而带来的惊恐和不安才稍稍地定下了些。   既然自己出门时的那场雨可以停,昨夜的洞房过得也与前世不同,那么徐若麟也完全可以现在就回来。此刻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弟弟新娶的妻子而已,所以只要往后自己小心谨慎,就绝不会再行差踏错半步。   初念不断这样安慰自己。反复回想着自己先前与他招呼时的种种细节,从眼神、神情、说话的轻重乃至于脚步的快慢,确定自己确实做得恰如其分,丝毫没有不当之处,这才终于微微舒了口气。   “你们都出去。”   榻上的徐邦达屏退了屋里的人,只剩初念一个的时候,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迎上初念略带不解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我瞧你回来后,便仿似有些心神不宁,莫不是被那人吓到了?”   初念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所指是谁。一惊。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纤细敏感,正要摇头否认,徐邦达已略微蹙眉,道:“你不必怕他。”想了下,又道,“你既已经嫁入我家,家中的事,也该都让你知晓。他虽是我大哥,却不是我母亲所生。他的生母是个胡女。我爹年轻时西征剌惕部,那里的一个小土司把自己的女儿送了来,这才生出了他……”   徐邦达说到这里,眼中现出一种淡淡的厌恶,“他一直就跟那个生出他的女人在剌惕部,据说那个女人死了,他七岁时才被我爹带回徐家认祖归宗。我听我娘说,他自小就凶暴,又不服管教,跟匹野马似的,刚来府上没多久,就把教养他的嬷嬷推得折了条胳膊,阖府上下没人不厌烦他的,只我爹护着,我娘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十四五岁时,去了北边从军,跟平王做事。”   “那个平王虽是皇上的十四弟,只太上皇从前还在时,他便被派去北边戍境,一去二十多年了,不过是个藩王而已,只他能在平王那里站住脚,以这样的出身,也算是好事了。后来祖母做主,让他娶了你司家的一个堂姐。他便带了她去燕京。只没两年,你堂姐便病去了。我娘说他命硬,被他克的。果儿被送回后,这些年他也极少回金陵了。咱们此番成婚,我没料到他竟会特意赶回。一早他进来时,那样子确实叫人看不过眼去。你先前养在深闺,没见过这样的人,被吓到自然难免。往后不必怕他,遇见了,远远躲着便是……”   徐邦达大约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到了后来,气也有些不匀了。   他口中的这些国公府往事,初念在此生活过三年,除了徐若麟小时的这些劣迹,别的大多都知道。只不过不是从徐邦达口中得知而已。此刻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不愿意再听,又见他说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样子,忙打断道:“我晓得了。往后定会避开他的。你歇会吧,我喂你喝口水。”说罢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试过温后,扶起他送到唇边喂。   徐邦达见初念温柔贤淑,心里很是满意。喝了几口水后,因一早起得早,此刻确实也乏了,躺下去很快便睡了过去。   初念望着他睡容,出神片刻,轻手轻脚出了屋,朝与别的丫头一道正候在廊下的尺素云屏道:“你俩跟我来。”   初念入了边上一间平日里用作起居的厢房,关上门后,对着两个神情不解的丫头道:“尺素,云屏,你俩都是自小随我一道大的。我嫁到这里,虽也带了别人,只真能信靠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你们俩个。”   尺素云屏起先见她神情严肃,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心里正有些惴惴。此刻听她这样说,都是松了口气,都道:“奶奶放心,我俩一定会对奶奶尽心尽力。”   初念点头道:“我自然晓得这个。今日叫你俩来,是把你们当心腹,有些话这才及早跟你们说清。这里不比咱们自家,人多眼杂嘴也阔,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除了这些,还有两条,你们定要牢牢记住。”   初念说到这,望着云屏,加重语气道:“第一,从今往后,不论谁,若是背着人要你们给我传信递话,我再说一遍,无论是这府中的哪个人,你们都不能应。第二,不管是谁,若是向你们私下打听有关我的行踪和事体的,你们也要一问三不知道,一个字也不许说。我话是说出口了,你们定要牢牢记住。若是敢犯,别怪我不念旧情,当场就把犯事的那个给赶回司家去。听见了没?”   尺素倒罢了,云屏这是第一次见初念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说话,还仿似一直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点头道:“奶奶放心,有奶奶这样的吩咐了,绝不敢背着奶奶做这些事!”   初念微微吁了口气,点头道:“这样就好。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守着二爷,看他醒了便叫我。”   两个丫头应了先后出去,初念推开窗子,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开得正浓的一株紫艳锦带,微微蹙眉,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临死前,沈婆子说的这两个丫头的结局,这两天一直都在她心里萦绕。尺素无辜受到牵连,悲惨更甚自己,她是感激外加愧疚,至于云屏,初念其实也并不恨她。谁都会有软弱的时候。那样的情况下,换成自己也未必熬得住。这并不能完全抹杀掉她自小服侍自己长大的那份情。说来说去,祸根还在自己这里。好在这次,她不但要牢牢守住自己,身边人更是早防范未雨绸缪。双管齐下,想来必定不会再落入那男人的手复遭羞辱了。   ☆、第九回   这一日,对于五岁的果儿来说,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果儿知道自己的亲娘在生她不久后就死了。所以娘亲到底什么样,她一点儿都没印象。只能在孤单想哭的时候,凭想象去勾勒她的模样。一早她被宋乳母打扮好,听到她说要带自己到前面那间平日不能随便进去的大屋,去拜见二叔娶的新娘子时,心里怀着的,是一种怯怯的期待。她自然希望这个新婶婶能喜欢自己。   然后,她看到了新婶婶。她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生得这么好看的人。才一眼,这个新婶婶就仿佛和她从前极力想象却始终模糊的母亲样子立刻重合了起来。所以当她站在角落里,看到她跟着叔叔刚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向自己,甚至还露出笑容的时候,她那颗小小的心脏立刻就被雀跃所占满。   婶婶也喜欢我呢……她高兴地想。   这还不算,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那个陌生人一样的爹爹竟然就这么回家了,对她还这么好。不但伸手摸她的头,现在居然还抱着她回到了住的院子。   “爹爹!”   果儿被他放到了凳子上,见他起身,急忙叫住了他。等他望过来,却又犹豫了。   “果儿想说什么?”   孩子的天生狡黠和对大人情绪体察的敏锐,往往是成人想象不到的。果儿看出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耐心,胆子也大了,所以最后,吞吞吐吐地道:“爹爹,以后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人走了,好吗?”   徐若麟望着自己这个小小的女儿,心里的一根弦,仿佛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忽然有些难过。   上一世时,她就曾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他的不满,说他身为父亲,却将自己的女儿撇下,数年间不闻不问,简直连别人家的娃娃也不如。那时候的他不过一笑,任由她埋怨,心里其实却并不以为然。国公府能让他的女儿吃饱穿暖,不遭受风吹雨打,比无数他见过的贫家孩童好上无数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还应对女儿做什么。   那时候的他,心太大了,满满装载了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金戈铁马踏碎了冰河,长呼雄啸响彻于关山,除了这些,别的都是其次。甚至就连她,他现在回想起来,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根本就没有自己为了得到她而对她一次次许诺时说得那样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她,惜她若命,她也必定不会以那样惨淡而耻辱的方式收场——为逞占有欲时,恨不能掏心,欲望退却后,她却被挤到了角落。从这一点来说,他和那个自己曾痛恨鄙视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怔怔望着对面自己的女儿,一动不动。   果儿原本雀跃的心情被他的严肃和静默给压了下去,知道自己一定是说错了话,咬了下唇,再次怯怯地道:“爹,果儿是不是说错了话?爹有事的话,只管去好了,不用顾我……”   徐若麟终于惊醒过来。苦笑了下,蹲到她脚前望着她,用自己最平缓最柔软的声音道:“果儿,我以前对你看顾得太少,都是我不好。今后我还有事,大约也不能把你一直带在身边。但我答应你,最多再过两三年,我就能时常留下陪着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若一人无趣,去找你二婶婶便是,她是个极善的人,会对你很好的……”   果儿眼睛一亮,立刻道:“爹,二婶婶她真的喜欢我。今早你还没回时,她一进那大屋子里,第一个就看向我,还对我笑!”   徐若麟一怔,迟疑了下,问道:“你先前见过她?”   果儿摇头道:“没有。昨夜闹洞房,宋妈妈没让我去。说怕闹到了二叔。”   徐若麟又朝果儿细细问了几句当时情景,心中忽然像被拨弦般地,起了一丝微微的悸动。   按常理推断,她和果儿素不相识,果儿又站在角落,丝毫不曾起眼,她怎么就会立刻在那么多人中发现了她,并且还朝她笑?   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回忆今早自己跨入中堂时第一眼捕捉到她视线时的情景。与旁人听到他突然回家时生出的那种惊诧不同,她……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这是惊骇的自然反应,做不了假,与之后她从徐邦达身后出来向自己见礼时的表现判若两人。   自己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吗?   徐若麟被这个突然激出的想法沸腾了浑身的血液,心跳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就能找到她问个清楚。   只要她还记着他,哪怕她这一辈子恨他入骨,他也愿意。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自私了。这样的情况下,若真爱她,应是盼她只记喜乐,忘却忧痛。但他却做不到。想到过往与她曾纠缠过的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如同从来不曾发生,他怎甘心!   ~~   不过午后,东宫派的执事太监便送来了太子侧妃徐青鸾给弟弟大婚的赏赐。   徐青鸾是廖氏所出的长女,数年前便入了东宫。对徐邦达这个弟弟向来疼爱。此次他大婚,自然少不了贺礼。因早通过消息,所以徐家人已有准备,有条不紊迎礼谢恩,送走太监过后,徐耀祖看向徐若麟,道:“你随我到书房。”   徐若麟的目光掠过一直低眉敛目的初念,转身随徐耀祖而去。   廖氏目送那一对父子前后离开的背影,目光略微带了些不快。等回了房,心中意气难平,换衣裳时,惯常伺候她的珍珠不小心将衣裳丝勾到了她耳上戴的耳坠,拉了下耳垂,反手一个巴掌便拍了过去,斥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要跟我过不去!”   珍珠含泪,一边的沈婆子叫她和屋里剩下的丫头都出去,自己亲自服侍,低声劝道:“我晓得太太心里不痛快。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妖精也早死了,连骨头怕都化掉没剩几根了,不就这么一个种么,何至于往心里去,把自己气着了?”   廖氏咬牙道:“你不晓得我恨什么。这老东西,一年到头也不肯在这府里露几面,那老太太又是尊活佛,难听的话一句不说。偌大的一个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是我撑着。我想见他,比登个天还难。这回邦达成亲,他可算回了,昨夜却就跟我说今日要回山了,多一日也不肯留,便如这府里有要吞他的母大虫一般!今儿可好,你也瞧见了,他那个儿子一回,竟就不提要走了,又这般私下里嘀咕,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婆子哼道:“太太,你管老爷和他嘀咕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对咱们却是不会有半分不利。这几个月,金陵里为何突然多出这么多娶亲的人家?还不是大家伙都瞧出来了,上头那位怕是熬不住了。只要他一去,太子那就是皇上。太子成皇上,咱们家大姑娘别的不敢说,一个贵妃那是稳稳当当。就凭着大姑娘是二爷三爷的亲姐姐,那个种他再能耐,又能掀出什么波浪?到时候还不是回去他那窝,叫啃冰啃个管饱!”   廖氏被沈婆子这番话说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又唠了几句,忽想起一事,压低声问道:“一早忙到此刻,也没得空问。邦达昨夜和他媳妇如何?”   沈婆子道:“一早我便问了屋里伺候的翠钗,说早上榻上干干净净的,丝毫儿也未沾上什么,想来……”后头没再说下去。   廖氏面上现出愁云,叹道:“唉,邦达这孩子,打小为了他,我不知道操碎多少心。从前听太医悄悄跟我这么提,我担心不已,却想着不定是他庸医妄断,如今这样,难道真是……”   沈婆子忙拿好话开解道:“太太放心。您没瞧一早,二爷那精神气便与往日透出不同?简直就跟换了个人样似的!慢慢调理,想来定会好的。”   这话廖氏自然爱听,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好在这个新媳妇瞧着人也本分。只要她能安安分分伺候着邦达,我自不会亏待了她。”   “太太向来菩萨心肠。她能嫁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上辈子修的福!”沈婆子顺嘴道。   这里这廖氏跟沈婆子叹心中的苦,那边书房里,徐家父子也正在说话。   “若麟,这些年你虽不大回来,只我也听说过你的事。平王从前上报战表,说你曾率不足万人的骑兵,一个月内辗转北宂的十五个部落,一路猛进奋勇拼杀,追敌至和林部的立马河,斩敌士卒两万三千余人,叫和林王与高侯王死于战阵,王子相国等俘虏不计其数。皇上龙颜大悦,对着满朝文武赞虎父无犬子。”   徐若麟笔直立于桌案前,道:“都是经年旧事。那场战事最后虽取胜,胜利却也酷烈,我带去的精兵返回不到一半。皇上谬赞了。”   徐耀祖不以为然,抚须道:“战事损兵折将,乃是常事,能以一抵四以少胜多,便是为父当年怕也难为,你也无需过谦。总之见你出息,为父虽在人在山中,却也十分欣慰。”说话,见对面的儿子并无应答,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若麟,为父将你叫来叙话,是有事要说。你随平王远在燕京,恐怕于金陵的消息不大清楚。皇上年迈,瞧着是要撑不住了。太子登基后,忌惮平王手握重兵,为父估计他会对平王不利,你若再追随平王,恐怕会遭池鱼之殃。既回来了,莫若就此留下,为父可传话给你妹子,叫她代你与太子牵下线。太子亦知晓你,又向来求贤,应能成事。”   徐若麟终于看向自己的父亲,缓缓道:“我的事,自我十四岁起出了这国公府,便向来自己做主。太子那里,家大庙大,怕是无我这等小鬼容身之处。若麟多谢父亲费心,亦不敢劳烦太子侧妃。”   徐耀祖见他这样直截了当拒绝,压住心头怒气,道:“为父这是为你考虑。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前头女人去了后,身边也没个人照料,这般在燕京飘着,连根也无。若平安还好,我也不管你,倘随平王遭了难,你叫我百年后,如何向你生母交代?”   徐若麟道:“父亲大人修仙访道,便是百年,也是驾鹤仙游,无需跟她交代什么。若无别事,若麟先就告退了。”说罢拱手转身而去。   徐耀祖气得拍桌,手指着他要骂,嘴巴张开,却又骂不出来,僵在了那里,脸色极是难看。   ~~   濯锦院里,新婚夫妇却不似旁人那样各有烦恼,这日过得颇是逍遥。徐邦达午觉起了后,来了作画的兴致,对象便是初念。初念自然不会拂他兴致,照他指点装扮一番后,到了书房,替他备好朱砂赭黄,任由他对着自己在纸上走笔描墨。等好了过去欣赏,见画中女子手持花枝倚窗斜靠,面上含羞带笑,神态娇俏,竟与自己极是肖似,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丹青妙笔,忍不住赞了几声。   徐邦达久未作画,坚持下来,执笔的手已酸了,额头也略微出汗。见妻子赞了自己,又拿帕子替自己拭汗,又是得意又是伤感,叹了一声,道:“我年岁越大,身子反越不如从前。久未摸笔,手也生疏了不少,这画中人的姿态,不及你娇憨之十分之一。可恨老天弄人,若是能给我一个好身子,必定会把你画得更好。”   初念安慰道:“这样已经画得很好了。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等你身子慢慢好起来,让你画个够,直到看到我就厌烦。”   徐邦达笑道:“你便如我解语花。我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你,怎会厌烦?”握住她手,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近旁,两人一道挤在张阔椅上,低声商量着往上题什么词才配这画。书房角落处的狻猊轻喷瑞香,时光不觉暗淌,一片温谧气氛。   ☆、第十回   无量真人徐耀祖两日后离府回南阳道观,临走前是绷着脸的。廖氏知道丈夫与长子这两日谈话过不止一次,据此推测,父子二人处得应该不甚愉快。所以送行的时候,看到徐耀祖脸色越差,她心情越好,这么多年来,倒第一次巴不得他早点走才好。   对于公婆之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般源远流长不足为人道的争斗,初念也没多加留意,因这日都在准备自己明天的回门之事。徐邦达看起来比她似乎更要紧张,对于明日要馈赠给司家长辈及小辈的礼,无不亲自过问,正坐在椅上与站他身前的初念数点着,沈婆子过来,咳嗽了一声,提了半句,意思是二爷不必一定要过去,想来司家人也不会怪罪。   初念知道徐邦达已经数年没有外出过了。徐司两家,相隔虽不算远,但中间也少不了一段车马路。徐家人怕颠簸到他,有这样的念头也不算匪夷所思。上一次,他虽有心,只奈何起来时头晕目眩,连衣服都换好了,最后临出门前被廖氏拦下,确实没有陪自己回去。虽然难看了点,但毕竟,一切以他身子为重,自己的母亲王氏对此并无微词,也顾不得二房人在背后暗嘲,只更添忧心而已。所以此刻听沈婆子又提了这话,正要接口时,徐邦达已经沉了脸,道:“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知晓。不用你多嘴,明日自然是要去的。”   沈婆子见他态度坚决,一边讪讪道:“倒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是太太不放心,遣我来看看,且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一边退了出去去向廖氏回禀。   等那婆子走了,初念细声道:“二爷,老太太都这么说了,你若乏,真不必去的,我不会怪你。“   徐邦达伸手将她略散的鬓发捋了下,道:“你休听那些婆子无风起浪多生事。明日是你嫁我后回门的好日子,只要还没闭眼,我便一定要去。”   或许是自己较之从前对他更贴心柔善,这一世的这个丈夫,比之从前,待自己也更要体贴。初念心中感动,握住他那只还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用颊轻轻蹭了下微凉的手背,道:“二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还要做长久夫妻的呢。”   徐邦达笑了起来,将她带到自己怀里,亲吻她的面颊和唇。   许是天生性格,许是身体的缘故,徐邦达不像他的弟弟徐邦瑞那样风流纨绔,身边也一直没有通房。因为缠绵病榻,于他看来,红袖扶来聊促膝,青娥不住添香兽,这才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诠释。所以他的亲吻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凉润而轻巧,即便是唇,也浅尝辄止,仿佛她是个玻璃做的人,稍一用力便会破碎。这和初念记忆里另个男人那仿佛要揉碎花苞散一地般的对待完全不同。   初念喜欢徐邦达的方式。至少,被他这样亲吻的时候,她的呼吸和心跳,自己都能完全做主——那种被人弄于股掌完全无力抵抗的感觉,太过糟糕,她不想再历一遍。   ~~   第二天一早,徐邦达和初念起身妆毕,一道去向司国太请安,完了便要出发。廖氏也在。司国太自然欣慰。看得出来,廖氏起先似有些担心,但在看到儿子精神焕发的样子后,最后一丝担心便也消失了,最后临出门前,不过吩咐随行的丫头婆子要小心伺候。   马车的宽大靠椅上,垫了厚厚三四层的褥子,怕生闷汗,上头又铺一层薄韧紫篾席,徐邦达半坐半卧于上,初念陪在他身边,在十来个下人的前拥后合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伯爵府众人自然早翘首以待。   司国太是初念祖父的老姐姐,司家二房的一个庶女嫁给徐家的长子,按说徐司两家也是亲戚,但第一层亲戚关系隔得远,第二层,却因了双方在家族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加上司初香又已死,所以逢年过节,除了司国太和老伯爵还有往来,下面廖氏与初念母亲王氏及二房的黄氏之间便几乎没什么走动,更遑论再小一辈的。故今天不止初念的母亲王氏和弟弟继本,二房的黄氏和初念堂兄继昌一家、堂妹初音也都过来了,想看下那个国公府的病秧子嫡子到底如何。   王氏一眼看到女儿和一个华服青年并肩而来。女儿如花似锦,那青年虽瘦弱苍白,只脸容俊美,精神焕发,与自己先前想象中的病秧子完全不同,心便先放下了大半。等他们到了近前下拜,看清女儿眉眼里满含笑意,并非强作欢颜的模样,心终于彻底踏实了。   司家初念这一房虽为长,但二房叔父司寇鑫生儿育女,却比去了的兄长要先,所以初念这一辈的人里,论年纪,最大的是已经去了的果儿之母,那个早年间被嫁给徐若麟的庶出堂姐司初香,其次是堂兄继昌,与徐邦达同岁,已经成家了,娶妻方氏,刚得了个不满一岁的儿子。初念随后,再是初念的双胞胎弟弟、十五岁的继本,最小的是堂妹,十三岁的初音。此刻所有人都聚到了大房这边。徐邦达早有准备,命同来的随行将见面之礼派出,出手不凡,自有大家气度。王氏觉着面上增彩自不必说,连起先暗存了笑话心理的黄氏,此刻也是大失所望,面上却堆出笑,等新婚夫妇相携去拜老伯爵祖父,对着王氏随口恭贺了几句,便领了人回去。   “太太,瞧那边人的脸色,笑得比哭还难看。先前背地里不知道笑话了咱们姑娘多少回,这可好了,还他们个响亮的嘴巴子!”   身边的张妈替初念高兴,眉飞色舞,忍不住在王氏耳边嘀咕了一句。   王氏目送妯娌一行人的背影,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见下人笑着来报,道舅老爷家的表少爷王默凤来了。   王氏娘家虽非金陵的世家大族,只去了的父亲和兄长都是经由科考出身的京官。如今的兄长王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类于言官。家有三个儿子,大的两个都从父祖之路,考了科举,如今分别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儿子默凤离经叛道,自小不爱读书。王鄂屡责无效,最后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只比起那两个正经读书做官的大侄,王氏却与这小的更亲近。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此刻冷不丁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自然高兴,正叫人去迎,一阵脚步声来,见他已经进来了。忙过去,笑着道:“稀客,稀客!刚前些日向你爹打听你的消息,说你还没回。说曹操,这曹操就到,一眨眼便回了,你爹想来要高兴了。”   王默凤二十不到,是个健硕的青年,皮肤微黑,浓眉大眼。此刻对着自己的姑母见了礼,爽朗笑道:“跟姑母说实话吧,我刚回金陵,家里还不曾踏步便先投奔到姑母这里。怕回去了要被我爹用棍棒迎,先在姑母这里躲几日再说。”   王氏忍俊不禁,笑骂道:“你打小一出事就往姑母这么躲,都这么大人了,还不改这脾性!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趁早还是早些收心,听你爹的话才好!”   王默凤与王氏又笑谈了几句,四顾看了下前些日因初念出嫁布置起来还没摘下的喜饰,终于问道:“姑母,家里这是什么喜事?”   王氏笑道:“可惜你晚回了几日,要不就赶上喝你表妹的喜酒了。”   王默凤一怔,道:“表妹婚期不是定于下月吗?”   王氏压低声道:“本是下月,只如今满城都在传那话,怕万一赶上了,就要拖三年,这才提早了。正巧,今日是你表妹回门的日子,刚方才与女婿一道去拜她祖父了。”   王默凤这才恍然。沉默片刻,笑道:“这可也太巧了。没赶上表妹的大婚,能凑上她回门的日子也是好事。姑母,我此次回来,一是向你报下帐,二来,是带了份恭贺表妹大婚的贺礼,没想到迟了。国公府玉堂金阙,我这东西不值钱,不过是在泉州时购的一盒子香料。只好歹也算一点心意,还望表妹莫嫌弃。”   王氏听到外甥要报账,忙一边将他让到自己平日处理家务杂事的一间屋里去,一边笑道:“瞧你,话说得这么见外。你表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等下我便替你把心意转到。”   初念和徐邦达拜完祖父回到歇客的花厅,正也遇到王氏与默凤出来,看见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哥突然现身,初念又惊又喜,叫了声“表哥”,转脸对徐邦达道:“他是我表哥,许久没见他回京了。没想到今日会碰到。”   王默凤到了跟前,与略显惊诧的徐邦达见了礼,又笑着与初念寒暄两句,恭贺二人新婚大喜如鱼得水后,转脸对着王氏笑道:“家中喜事正忙,侄儿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王氏本是要留下款待这侄儿的,只正好碰到女儿女婿回门,事情凑到了一块,只好先送客了。叫管家送他出了大门后,因饭点还没到,瞧出女婿似有些累的样子,先便安排他去一间早洒扫熏香过的屋里歇着,让儿子继本相陪,自己便携女儿的手回房,问了些话。初念自然都说好,丝毫未提徐邦达房事不妥,王氏信以为真,终于喜孜孜道:“娇娇,看到你都好,娘真就放心了。等你往后再生出个一男半女,往后咱们这一家,可算真有靠山了。”   初念微微笑着,并未应声。   稍稍用了些伯爵府精心准备的饭食,回门礼便算完毕,新婚夫妇辞别回去。被送出大门上了车,初念见徐邦达靠在座椅上双目微阖,一直没有开口,情绪似没有来时那样好,猜他必定是累了,便也没吵他。到了国公府门前,自己先踩杌子下了车,等徐邦达也下来了,门里等着的婆子早抬了辇奔出来,正要扶他坐上去,身后忽来一阵特特马蹄声,回头看去,见马上那远远而来之人,竟是徐若麟,想来应也是这时候恰从外而归。   徐若麟转眼便到跟前,勒马翻身而下。   “大爷回了!”   门口一个小厮嚷了声,奔上去迎接。   “大哥。”   徐邦达站定,朝距离自己不过四五步外的徐若麟勉强叫了一声。   徐若麟点头应了一句,将手中缰绳与马鞭交给小厮,目光随即掠过初念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快来看灰机扔了一个地雷 璐璐扔了一个地雷 棉花梦扔了一个地雷 凡想扔了一个手榴弹 3366639扔了一个地雷 minibaby扔了一个地雷 落笔吹墨扔了一个手榴弹   ☆、第十一回   初念迎上对面那男人的注视,尽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带着的那丝似有若无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唤了声“大伯哥”后,也未等他回礼,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侧,微微垂目。   徐邦达看着自己的兄长,勉强笑问道:“大哥也外出刚回?”   徐若麟嗯了声,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点头道:“许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个老友。你与弟妹先进吧。”说罢退到了一边。   初念扶着徐邦达,正要送他上辇,不想他却轻轻挣开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我能走。”说罢复又反手牵了她,迈步往里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随他,身后一干人也抬了空辇跟着进来。   她稳稳朝前而去,始终没回头,却亦能觉到来自于身后那两道炯炯目光的注视。原本并不热,忽然后背却就觉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头止不住一阵突突乱跳。   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她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没按她预想中的轨迹一步步来,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闯入她生活的男人,这一刻让她浑身汗毛直竖,心中警铃大作。   快要拐过那面照壁时,徐邦达仿似不经意地回首,看见门外那个长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却正落在侧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过一丝霾影,下意识又看向自己的妻,见她正目视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么了?”   初念很快发现了他对自己的注视,扭脸看向他,微微笑着问道。   “没什么。”徐邦达很快一笑,望着她柔声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   初念微笑点头。   ~~   初念很快就觉察到了新婚丈夫的异样。   回门归来,去司国太那里简短回过话后,一个漫长的夏日午后,她都守着他寸步未离。他歇觉,她卧他外侧同睡;他起身后看书,她在侧添香;他读到精妙处吟诵,她便陪着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间,二人换了衣裳上榻后,情况却与前头几夜有些不同了。   前几夜睡前,徐邦达通常也会与她轻怜蜜爱一番。毕竟,身边躺着个娇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个男人也不可能不动心,但心有余力不足之后,便也作罢,最后与她相拥睡去而已。只这一夜,他不但纠缠了初念很久,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后仍无果,她开始柔声劝他后,他不但不停歇,反竟显得异常急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劲蓦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胸脯处一阵生疼。见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显得愈发烦躁,定定注视她片刻后,忽然放开了,翻身仰躺于榻上,一边喘息着,一边冷笑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很没用?不过是面上在忍着,其实心里都在讥嘲于我?”   初念万万没想到新婚以来一直温柔相待的丈夫会忽然这样变色,怔了。拣了自己的衣裳胡乱裹住身子,一语不发,慢慢转过了身蜷缩着朝外去,眼眶一热,泪珠忍不住便慢慢无声地淌了下来,顺着面颊渗入大红色的绫锻枕中。   徐邦达一语既出,自己便也后悔了。等了片刻,见她背朝自己缩着一动不动,忍不住将她扳了回来,等瞧见她面上泪痕阑干,顿时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泪水,口中一叠声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话,你别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见到徐若麟开始,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这几日面上是没什么,与丈夫相处得也好,只内心深处,却一直像悬了把利剑,有些战兢。方才又由着丈夫弄,到了后来,心中起了厌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却怕表现出来伤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着,不提防他却忽然变色质问,积了数日的各种情绪一下子爆发,这才忍不住默默流泪。此刻见他后悔了这样劝,也想停泪,只情绪却一时难以自控,泪水反倒流得更凶。   徐邦达劝了片刻,见她仍是一语不发,流泪不停,怔怔望着她那张即便是流泪也如梨花带雨般的脸庞,心中渐渐生出伤感,将她的脸抱着贴到自己怀里,颤声唤她昨夜刚告诉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边道:“娇娇,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这样,我更难受……”   初念洒了些泪后,心中堵着的那团东西终于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声,任由他抱着,仍缩在他身边不动。片刻后,不见他开口了,反倒觉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动,仰脸看了下他,吓了一大跳,见他竟在流泪。   初念慌忙从他怀里起身坐了起来,找了另块干净的帕子,伸过去要替他擦眼泪。手刚碰到他脸,便被他一把握住,轻轻一拉,人便又与他并头而卧了。   “娇娇,我心里很难过……”初念被丈夫紧紧搂在怀里,听他抽气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里,我带你走马踏花,夏至泛舟采菱,秋时赏菊品桂,冬日里拥炉暖酒,这样该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来。你这么美,男子见到你,便没有能错得开眼去的……”   初念挣脱开他怀抱,抬脸刚要开口,他已经望着她接着道,“要你这样空守着我这个废人。你不知道,我心里……”   他停了下来,开始像个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今晚为什么忽然这样反常。   他是一个心思敏感纤细的人。虽然前世里只和他处了半个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这一点,她早就清楚。莫非因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这样的情绪?   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对待而出的那丝厌恶也被怜悯与同情所掩盖了。想了下,解释道:“二爷,你别多想。今日你不顾自己病体陪我回门,我心中极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时是时常到我家中,只早几年前,他便外出,我也与他许久未见了。他便如我亲哥哥。今日送我的礼,也不过是一点顺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便不用。”   徐邦达情绪渐渐稳了下来,低声道:“不过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欢,用便是,否则倒显得我气量狭小。”   初念微微一笑,并未发话,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给放起来,再不要露脸。   “娇娇,”徐邦达踌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爷,你有话只管说便是。”   徐邦达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低声道:“我那个大哥,以后你不要和他说话。远远见到他,躲开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问他为什么,只嗯了一声,道:“我晓得。”   徐邦达见她应得痛快,心中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娇娇,只要你往后都这么听我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初念压下心中随了他这话而生出的怪异感,浅浅笑道:“二爷,那我去熄灯了,咱们安歇吧。”见他点头,起身下榻吹了银灯烛火,回来躺了下去。   徐邦达一只手搭上她腰间,很快便睡了过去,甚至或许是因了疲累的缘故,还打起了轻鼾。初念却睁着一双眼,一直望着头顶的黑暗,在四下渐渐冷悄的残香中,静静等待睡意的降临。   ~~   翌日早,徐邦达因习惯晚起,还在榻上。初念已经理妆,收拾妥当后,带了尺素和翠钗,去给司国太和廖氏请早安。稍稍说了几句后,便起身了。众人晓得徐邦达,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难得爽利些,这辰点一般也还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没多留,初念便退了出来回濯锦院,经过水心榭近旁的那道回廊时,远远忽然看见徐若麟牵了果儿的手,从他们所在的嘉木院方向来,瞧着似要带她去司国太那里,脚步略微一顿,正要返身从别路走,见对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时若再避开,倒显刻意。心念略转间,脚步继续,很快便到了近前。   徐若麟看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尺素和翠钗,拉了果儿的手,一大一小退让到路边后,略微俯身下去,看着初念对果儿道:“果儿,叫二婶婶。”   果儿心中虽喜欢初念,只她向来内向,见人只会害羞。此刻遇到了她,父亲又这样教导,便睁着一双宛如小鹿般的眼看向初念,带了羞涩地轻声道:“见过二婶婶。”   初念自见到徐若麟意外归来的那一天起,便暗中告诫过自己,即便是果儿,也不能过于亲近,免得多生是非,加上此刻对面又有那男人在,自然更不会多表情绪。朝着果儿略微点头笑了下,连脚步也没怎么停,便已经从他们身前走了过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径深处,果儿仰脸望着自己的父亲,怯怯地道:“爹,二婶婶她好像又不喜欢我了?”   徐若麟收回目送她的视线,想了下,蹲下去对女儿道:“她或许不喜欢的是我,不是果儿。下次有机会,爹帮你向她问问看,好不好?”   果儿这才露出丝笑,点头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苹果派投了2颗地雷。   ☆、第十二回   再过几天,司国太决定去一趟敕建护国寺拜佛还愿,然后再许新愿。   人活到她这个岁数的时候,很多东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儿子和儿媳之间那场已经持续了半辈子的旷日持久的恩怨对峙。   廖氏的父亲廖时昌,如今是东宫辅臣、内阁元老。两家刚做亲时,虽没现今这般显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里的世家。所以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媳廖氏,无论是家世还是持家,她自然没什么话说。从前唯一觉到不满的,便是她对自己儿子那几乎已经到了置妇德于脑后的强烈控制欲。两人刚成婚没半年,唯一一个自小起服侍徐耀祖的平日很是安分的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后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人称玉面郎的徐耀祖,除了年轻时在外惹下的那一桩风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没沾过什么花草了。   作为婆婆,司国太自然不喜欢儿媳这样。但因为当时边关不宁,儿子常年戍边不归,让年轻的媳妇一直守着空房,所以大多时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后来,边关仗终于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时却也带回个胡女所生的七岁大的儿子归宗认祖,而此时,作为正妻的廖氏却还只生了个长女青鸾,掐指一算,这个便宜儿子竟还是她嫁给丈夫前便有了的,这下,别说廖家人怎么想,连她这个做婆婆的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那段时日,面对亲家母隔三差五说话夹枪带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有胡人血统的长孙,她的态度是既不疼,也不厌,只暗中对他在府中的起居饮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于儿子与儿媳之间的事,从此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等到了如今,更是连提都不想听人在自己耳边提了。   除了这桩,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来有点后悔的,便是初念和自己孙子的婚事。   这件婚事,是在初念不过十岁的时候便订下的。当时的徐邦达,因为先天胎弱,已是有名的病秧子了。金陵有些无德之人甚至还在背后打赌,看这国公府的嫡孙到底能不能活过二十弱冠。而她当时之所以点头应了这门亲,除了心疼自己的嫡孙,盼着他好,也是听了亲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的话的缘故。想着靠两家联姻,让日渐败落下去的娘家司家能沾上国公府的光。亲事订下后,头两年也没怎么想,等初念和徐邦达渐渐大了,快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时一琢磨,心里又有些后悔起来。深知一个家族里,男人若无用,把兴衰荣败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的一桩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头再好看,总是根基不稳。且作为祖母,她虽也希望自己钟爱的嫡孙能长命百岁,但亦看得出来,这嫡孙的身子随了年纪渐大,每况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怜真有个好歹,自己那个年轻的侄孙女便要苦一辈子了。   司国太心中虽有些后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开口更改,所以早早就在护国寺的佛前许了愿。若这喜能冲得成,孙儿婚后身子有所好转,她便到寺中做七昼夜的水陆法会,请高僧超度无主亡魂,以积功德。当时之所以不敢把愿许得太满,是向来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责备贪心。现在喜事办后才这么些天,便眼见孙儿一天天地鲜活起来,心中的欣慰和欢喜自不必说,这才挑了个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还愿。心中想着还完旧愿,再诚心许下个盼望孙儿彻底消病去灾的新愿。若这愿望也能在佛前得应,她这一辈子便真的是福寿双全了。   司国太主意既定,自然便准备起来,挑了十五这个日子。七天的法会,无需她天天到场,但法会开始之前,作为还愿人,少不了要亲自到寺院听法烧香一趟,家中一干女眷也都同去。   果儿年纪小,司国太本没打算带这曾孙女去的,只是临行前的一天,见众人聚在自己面前议论明日出行,孙辈里,青莺向来老成,倒也罢了,青鸳吴梦儿等几个女孩儿都一脸兴奋,唯独这小姑娘一人被乳母宋氏带着眼巴巴待在一边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心想她那个爹正好昨日离了国公府外出,说几日后才回,这样留她一人在家有些可怜,不如顺便带她去,早早能亲近些佛缘也好,便顺口让她也跟去。   徐邦达早几天前便知道了这事,有心同行。司国太与廖氏商议了好几回后,觉着护国寺路远,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颠簸,所以最终还是没让他去。想来神佛也能体察他的这一番诚心,多加护佑。   初念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上一世时,也历过这么一回。只是结局有些讽刺罢了。那边护国寺里的水陆法事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国公府里,不过五天之后,到了六月二十的这一天,二爷徐邦达便再因多吃了几口团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会再这样了。所以对这次的拜佛听法,她也更看重,希望自己的虔诚求告能感动神佛,让她的丈夫徐邦达安然渡过这一劫难。   到了十五这日一大早,司国太便携廖氏、初念、青莺青鸳吴梦儿几个姐妹及果儿一道,在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的护送下,去往护国寺。   国公府的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练不必说。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虽没崔多福精明干练,但为人忠厚,办事向来也周到,司国太的出行,一向由他打点。儿子周志虽还不到二十,却也颇有其父风范了。由他们带了家人护送,自然放心。   初念临出门前,徐邦达送她时,递给她一个小香囊,说里面是自己小时求来的护身符,已经跟随他十几年了。让她带去,就好像他也陪在她身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晨曦中微微闪亮,带着温润而柔软的笑意。   自从那夜过后,丈夫待自己更体贴。晚间二人并头躺在帐中时,也不过与她抵额温柔亲搂而已,再无勉强求欢的举动。初念已经差不多忘了那夜的不愉快了。所以此刻接过香囊放入荷包,望着他道:“二爷,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边,会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达笑着道了声谢。透过窗子,看一眼正立在外头院子里准备一道随行的尺素和云屏,道:“云屏年纪小了点,不大稳重。我听说老太太安排果儿坐你的车里。既多了个果儿,不如让翠钗换了云屏去。她年纪大些,会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并未犹豫,立刻应好。徐邦达笑着,帮她正了下衣襟领口,这才开门。云屏听到自己临时被换,心里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给了翠钗,怏怏地看着初念一行人离去。   ~~   初念乘坐的马车很是宽大,里头除了她和果儿,还有小姑青莺。   青莺今年刚满十四,早便与廖氏兄弟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廖胜文订婚。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姑,初念向来并不感觉亲近,但也不讨厌。如果非要说出一种感情的话,那应该便是同病相怜般的一种同情了。   青莺皮肤细白,身段亦极出挑,但相貌从她母亲廖氏,只算中上。好在相貌不够,上天便用才情来弥补她,诗书琴画,无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贵为太子侧妃的长姐,中间是两个哥哥。在家中,那个父亲就不必说,连母亲廖氏和祖母司国太的所有关注似乎也都被分在了她的长姐与哥哥身上,吝于留一点给她,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的性格,与谁都不大亲近,包括前世里她的寡嫂初念。可惜红颜命运亦多桀。廖胜文风闻品行欠佳不说,前世里,徐家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败落后,廖家不顾亲戚关系悔婚。只不过她性子好强,人后如何,初念并不知晓,人前看起来却一直若无其事。后来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势后,廖家又不顾脸皮再次重提婚事。至于最后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东窗事发,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的青莺。见她除了上车后朝自己唤了声二嫂,摸摸果儿的头后,接着便一直低头看着本带出的诗词集,或是托腮隔帘望几眼外头的野地,不大开口说话,便也不打扰她了。果儿也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双手并放在膝上,安静坐在初念的身边。只不过有时,初念看她的时候,会撞到她正睁着眼睛打量自己,等发现自己也正看她,她便会害羞地立刻低下头去。   初念实在很喜欢这个安静胆小的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时候甚至想,若徐邦达能给自己留这样一个女儿,她在濯锦院里的日子便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只是可惜,天没从人愿。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与丈夫白头偕老,哪怕不能,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而眼前这个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与她像从前那么亲近了。   ~~   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后,徐家的五六辆马车终于停在了护国寺山下的平地上。寺中的知客僧早等候在此。司国太弃轿不坐,定要自己拄着拐杖上山,以显心诚,众人自然也跟随。好在护国寺所在位置并不高,山阶不过百来级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到了山门前。   初念站在山门前,回头望一眼远处的另座山脚。此刻那里,从碧绿浓荫的掩映中亦能隐隐瞧见一堵黄墙。只一眼,后背便起了丝阴寒,整个人毛骨悚然。   那里,便是她记忆中最后死去的所在——清远庵。   她飞快回头,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着廖氏往寺里去的时候,心里的那个声音再次出声提醒,今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   国公府国太率府中女眷今日来此还愿,怕被冲撞了,护国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别的香客,等人进去后,将山门关闭,里头便再无闲杂人了。待拜佛烧香,诚心祝祷过后,僧人便在上堂下堂各摆出法会,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弥参与。由寺中一名为灵妙的高僧亲讲佛法,一时舌灿莲花,众人俱是屏息敛气恭听其中妙义。到了正午,用过斋饭后,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后听完第二堂,这一天的行程便结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时也觉到些疲乏,与尺素翠钗回了后禅院自己暂歇的禅室,见里头十分干净,便和衣上榻,闭目想歇片刻。刚来了些困头,忽听门被轻悄推开的声音,睁眼看去,是尺素进来了,到她跟前低声道:“奶奶,宋妈妈找了过来,说方才果儿不睡觉,央她带她出去逛逛。宋妈妈拗不过她,便领了果儿往前头去,出去没多远,一错眼,人便没了……”   护国寺地方很大,虽山门都闭,但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女孩走丢,也未必没有危险。初念睡意顿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快叫人去找。”   果儿乳母宋氏此时从门外闻声进来了,白着张脸道:“二奶奶行行好,千万别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晓得,我这月的月钱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还指着我这月钱抓药看病……”话说着,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虽贵为国公夫人,但为人悭严,家中下人稍有犯错,克扣月钱是常事,因此背后被府中下人编排,说她惯常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是个有名的削铁针头。宋氏没看好孩子,本当受责。只一来,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儿也尽心,此时说得可怜,二来,宋氏是司家过去的人,想来也是这个缘故,她此时才来向自己求助。尚在踌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儿不见的地方就左右两条道。求二奶奶可怜下我,趁着太太还没醒,帮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决定,道:“我去跟周志说下,叫他派人去找。若还找不着,便只能告诉太太了。”说罢起身匆匆出去,找到远远候在外头的周志,把果儿在前头分岔道上走失的事说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无事的。我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离去后,宋氏晓得自己闯祸,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与尺素翠钗仍等在后禅院外的树荫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见周志回来了,忙问道:“怎么样,找着了没?”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的已经叫知客僧去找了,想来很快会找到。”说罢看向翠钗,道:“翠钗姑娘,方才李十一家的小子来了,说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在后山门。”   李十一便是金台园里的那个管事。翠钗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的远亲。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记挂果儿。虽觉有些异样,只此刻也没多心思去管,点了下头。翠钗忙低头匆匆而去,周志也跟着去了。   见人都走了,外头此刻太阳又大,便是树荫下,也有些热,尺素便劝初念先回,道:“奶奶在这里等,也没用,不如进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虽急,却也无奈,正要依了尺素的劝,忽然树荫里跑出来个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在前头那边见到个仿似果姑娘的小姐,叫她随我回,她却不肯,只顾着哭,我不敢勉强,便跑过来先给二奶奶报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快带我去!”与尺素一道,跟着小和尚便迈步了。等拐过几道弯,见林子渐密,处处积翠,但闻鸟鸣,却无人声,似正被带往靠后山的边角落,果儿却始终不见踪影,渐渐起疑,正要开口,前头小和尚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头道:“到了,就在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见果儿被面上带笑的徐若麟抱着,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顿时脸色煞白,看向那领路的小和尚,他人已经哧溜一声,猴子般地钻进树丛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这小和尚必定是假的。因他口口声声唤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的称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记挂果儿,没想到这个,这才上当。   几乎是下意识地,初念猛地转身要走时,徐若麟已经放下了果儿,果儿跑到了初念的面前,看一眼正在她身后用眼神鼓励自己的父亲,终于鼓起勇气,道:“二婶婶,你可不可以听我爹问你一句话,就一句?”   初念回头,看一眼徐若麟。见他站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外的地方,方才面上的笑已经消失,此刻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满含期待。蓦然明白了过来。但这一刻,心中却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论是她的前世,还是这一世,他会做的,只是这样算计自己,本性永远不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人生寂寞如雪扔了一颗地雷核桃猫扔了一颗地雷   ☆、第十三回   不过心念电转间,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侧身过去,道:“我先前听说果儿走丢,这才出来寻找。没想到却是与大伯在一处。既无事,那便最好。大伯与果儿叙完天伦后,及早将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说话的时候,方才面上失却的血色还未完全恢复,但直视着徐若麟的目光却丝毫不怯,语气冷淡而客气。说完话,也没看果儿一眼,转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这个女子,与他记忆里那个柔美温香的她宛若两人。   先前他也曾想过,以她性子,这样被带到自己面前后,会是什么反应。该是惊恐?羞愤?畏怯?唯一没料到的,便是她会这样径直与自己对视,冷淡的目光里透出一丝遮掩不住的鄙视和厌恶。   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绕过果儿,带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个着了娇黄衣衫的身影快拐过前头的一丛树荫时,忽然惊醒过来。   他等了多日,费尽了心机,终于才得到这样一个能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这般举动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须得与你求证。若无答案,寝食难安。今日你不愿与我说话,我不勉强,我等下次。迟早有一日,我总会等到你肯开口与我说话的机会。”   初念听到身后传来他不疾不徐的说话声,一时恨得银牙咬碎。   她已经不是那个死去的司初念,但这个男人,说话口气、行事方式却与从前一模一样。   她了解他。今天自己这样走掉,他大概真的不会阻拦,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还会继续,直到达到目的。   此刻的这句话,是实话,于她听来,却更像是一种威胁。   她脚步微顿。   虽然她现在半点儿也不想听这个男人对自己说话。但在丈夫徐邦达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样对自己才好。她并不迟钝,一早外出时,徐邦达借口云屏少不更事用翠钗替换,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这么快便怀疑她背着他与别的男人如何,但她身边有一双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随在自己身边一样,大约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对于丈夫的这种举动,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于很厌恶。因为对丈夫,她现在更多去想的,是尽量地理解与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还这样肆无忌惮对自己无止境地窥探下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徐邦达活着,迟早有一天,总会被他觉察,一旦确认了,到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愈发愤懑。长长呼了口气,等情绪有些定下来后,停住了脚步。   徐若麟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见她终于停住,松了口气,便朝她缓缓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别无他意,只是想求证一事。”   初念霍然转身,望着他冷冷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我虽是一家人,却也没亲到能这样说话的地步。就算你别无他意,我亦不计较,但你这举动,已是对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为。与你说实话吧,我嫁到徐家不过这么几天,却早觉到你对我似有所图。我在娘家时,学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问心无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长,我唤你一声大伯,你却对我这样,叫我心中实在不解,更是惊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今日既然这么遇到,那也好,索性便问个清楚,免得往后再这样,无端端坏了我的名声!”   她说完这话,原本站她身后一直在发呆的尺素虽还莫名其妙,却也终于回过了神,急忙牵了同样在发呆的果儿离开,避得远了些。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小径上,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这张脸,那日因了果儿无意中一句话而生出的希望火苗再次渐渐微弱了下去。   或许真的不是曾属于他的那个娇娇了……上一世的时候,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寡妇了。那个娇娇,在他面前时,会无助地哭泣,会伤心地怨他恨他,或者极少数他运气够好之时,会看到她终于被自己哄得露出短暂笑容。而现在这个立他面前的年轻女子,她也是娇娇,但她对着自己说话时,却叫他感觉如此陌生。   徐若麟的心中再次慢慢涌出了不甘与不信——两个人曾共历的过往,哪怕是他最后负了她的一段孽缘,他也不信就这样如同烟灰般随风而逝了,更不甘今生再无觅处。   “娇娇,”他凝视着她,慢慢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你心中恨我,所以避我如蛇蝎?”   听到自己的小名被他从口中这样说出的时候,从新婚次日早见到他开始便萦绕在初念心中的那丝疑团再不是疑团,一下得到了证实。   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只是这一世的徐若麟,他果然还是上一世里那个曾纠缠得她最终不得好死的徐若麟!原本,她还庆幸感恩,因自己有再来一次的生命机会,但现在,就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她忽然觉到自己指尖麻木,身体里的血液也仿佛在这瞬间冰凉得停止了流动。   一旦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以他秉性,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旧日一切若是再次重现,那么她的再世为人还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他,带了些困惑般地微微蹙眉,一字一字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这个名字,我只告诉过我的丈夫,只有他才能这样叫我。还有,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你的话。我知道你是我丈夫的兄长,随平王在燕京戍边,极少回京。爱屋及乌,所以我敬重你,随我丈夫叫你一声大伯哥,但也仅此而已。我更希望你也能尊重我和我的丈夫,往后再不要对我做出这种叫人困惑的不当举动。”   徐若麟自忖有一双不输鹰隼的锐眼。他盯着她,希望能在她的表情中寻出破绽好让自己再次获得希望,但是这一次,他终于还是失望了,并且更明白,自己若再这样执着,真的便是近乎病态的自欺欺人了。事实便是他失约,因死而重生,但被他曾深深负了的那个她,在那个世界里,却真的已经香消玉殒,再无半点痕迹可寻了。   他怔怔望着她,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如同泥塑木偶。   一阵风过树梢,卷得枝叶哗啦作响,初念等不到他开口,便道:“我听得出来,你也并非有心要我难堪,倒似是把我错认成了旁的什么女子,今日才会对我做出这事。我不怪你。只希望往后你能顾念兄弟情分,更莫叫我这无辜之人夹在中间难做人,初念感激不尽。若无别事,我先走了,大伯你自己保重。”说罢朝他恭敬行了个礼,转身要去。   徐若麟望着她,终于像是明白了。自己或许真的要永远失去这个女子了,她不再属于他。难以压制心头那种仿似孤身被弃于苍茫天地间的荒芜之感,慢慢道:“弟妹,是我错了。只你既然已经来了,能不能再听我说一个故事?等我说完,我便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初念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但是听到他这样低沉的声音,说到最后,望着自己的目光里甚至带了毫不掩饰的乞求意味,这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只会逼迫她的徐若麟是如此的不同。   徐若麟立刻看出了她的犹疑。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她听,可是从前的她不在了,他只能说给面前的这个她听。不管她听了后对他是鄙视还是痛恨,他都愿意,只要她能听。   仿佛怕她改了主意,他立刻开口道:“弟妹,我要说的故事,和一个女子有关。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寡妇。从世俗来说,我与她是不能在一起的。但我却诱惑她,甚至强迫了她,最后让她成了我的女人。她一直不甘心,或许还痛恨我。但是那时候,我对她的心情丝毫不加体察,只想占有她。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就这样从了我,我还一次次地对她许诺,说我总有一天会娶她的……”   “你对她的许诺是真的吗?还是你只是为了得到她而骗她?”   初念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神情却很平静,仿佛她只是随口而问。   徐若麟望着她,道:“许诺是真,因我确实想着娶她。但我却真正是猪狗不如。那时候的我,对自己太过自信,总以为一切都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我等不及能够娶她的那一天便迫不及待地占有了她。正是我的自私和大意,她最后被我害死了……”   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视线从初念的面上挪开,定到了她侧旁路边探出的一朵不知名野花之上,怔了片刻,又道:“我和她最后一次相见时,是七月里。我记得清清楚楚,荷田里芙蕖开得正美,她却比芙蕖更美。我告诉她我要去燕京,两三个月后回来。我还对她说,等我这一阵子事情都忙完了,我一定会想法子娶了她,让她和我做名正言顺的夫妻。她看起来仿佛相信了我。其实即便不信,那时候的她又能如何?我走之前,暗中吩咐家中的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让他立刻传信于我。然后我便放心地离开了她。”   “一开始,计划中两三个月我是能回。但是到了燕京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正要回程时,边境又传来消息,北宂大汗长子尤烈王或许是得知大楚皇帝派遣我至燕京的意图,想要阻挠,亲率大军再次来袭。我率部迎击,向朝廷送去快报,等待回音。上命很快传达,命我随机行事。”   “我从军十数年,与这个北宂的尤烈王交锋了不下十数次。他是唯一一个让我吃过败仗的对手,狡猾而勇猛。我尊重他,更想趁这个机会,除掉这个大楚的祸患。所以接到上命后,立刻领了军队赶赴事发之地。这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个她在家中等我回,一心只想割下尤烈王的头颅。陆陆续续几场战事后,我的骑兵一直追击到了燕然山,与尤烈王对峙。这里距雁门关已有千里之遥。而此时,距我离开她,也已经整整过去了六个月。”   “我不知道的是,远在金陵的她这时候早已经出事了。因为我的大意,她有了身孕,被送去尼姑庵一病不起。我在雪山脚下日夜想着杀人饮血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的她,也在日日夜夜地苦苦等着我回。但是她终究还是等不到我回便死去了……”   ~~   初念注视着他。   头顶的浓荫缝隙中撒下了点点白色日光,此刻正投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眶中,仿似也有点点微光在闪烁。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时候他失约的原因了。没想到此刻,竟会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从他口中听到。她原本也以为,她应该情绪激动。但是很奇怪,她此刻唯一的感觉却只是释然。仿佛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走般地释然。   “你不是说你事先吩咐过家里的一个人吗?她出了事,那个人没传信给你?”   她想了下,竟然还问了这么一句。   徐若麟道:“他送信了,而且接连送了四封。只是因为北上至燕然山的路被大雪所阻,一直到了次年的春,这四封信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最后一封信的内容,就是告诉我她已经死了……”   徐若麟微微仰头,逼退目中的泪意后,终于再次看向她,对上她平静如水的目光。   “弟妹,我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你想知道我当时的死法吗?”他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得知她的死讯后没几日,我便与尤烈王遭遇,打了我那一辈子最惨烈的一仗,双方的士兵都拼光了,最后我追他到一个山谷中时,我的马匹中了他的冷箭倒地,眼看他就要逃走,我仰天长啸,声音震动山谷,引发了雪崩,将我和他的去路埋住。当然,我和他也一道被埋在了从山顶崩塌而下的雪堆之中。”   初念睁大了眼,略带惊恐地看着他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庞。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他为什么竟也会追着自己到了这里……原来竟是这种近乎惨厉的悲壮方式……   徐若麟很快便觉察到了她的惊恐不安。揉了下自己的脸,顺势擦去眼角的湿痕,这才朝她微微一笑,道:“弟妹,我从前为了取信于她,对她曾发过毒誓,说若负了她,便叫我万箭穿心而死。没想到的是,最后竟会死于这种方式……”   初念勉强一笑,道:“大伯哥说笑了,你人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徐若麟一怔,随即苦笑了下,道:“是,我命大,后来被人又从雪堆里扒了出来……但是弟妹,我能不能问你一句,倘若你便是那个女子,你会恨我吗?”   初念望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既然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为世俗所不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真的爱她吗?”   徐若麟微微锁眉,目光显得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片刻后,唇边渐渐浮出一丝笑,慢慢道:“你这么问,我倒真的说不清楚了。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一身重孝,正在园子里安慰我那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在哭的女儿,踮着脚尖想去摘枝头的一朵芙蓉花给她。但枝条太高,她怎么够也够不到。我看了一会儿,便鬼使神差地过去替她摘了下来。当时她显得有些惊慌,两腮却飞上了红晕,比芙蓉还不知要美多少倍。当时我便动了心……”   初念心怦怦乱跳,不想再听他说这个,正要开口打断,他自己已经从回忆里惊醒,略微摇了下头,道:“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想要的东西,定要弄到手。你问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得到她,想得要命,所以我便去做了。或许于我来说,得到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就是一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Yoyo扔了一颗地雷快来看灰机扔了一颗地雷minibaby扔了一颗地雷长腿叔叔扔了一颗地雷   ☆、第十四回   一阵短暂的沉默。树梢头忽又一阵风过,卷了几片青中带黄的落叶,轻飘飘而下。   初念终于望向了他,开口道:“你的故事我听完了。我想这段往事里,她应当也有错,并非完全无辜。只是无论如何,遇上这样的你,与她来说,终究更是一种不幸。你方才问我,倘我是那个女子会不会恨你。我想说,我若是她,在天之灵知道了你失约的原因,想来应也不会怪你的。”   徐若麟凝视着她,神情似喜似悲,低声道:“原来你竟真的不怪我……当时雪崩的一刻,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顿了下,道,“我诚然负了她,便是死一千回一万回也不为过。只不过上天竟还怜我,没叫我死于我所发毒誓的方式。这是不是告诉我,即便我这样猪狗不如,她去的时候,也并不恨我。原来竟是真的。她不怪我……”   初念望着这个曾经何其自大张狂的男人,此刻在自己面前这样渐渐低下他的头,压住心中生出的漫漫酸楚,暗呼一口气,又道:“你方才说话之时,虽没明说,我却也能听得出来,男子的心何其大,容纳天地,而那个女子,你却连自己到底是否爱她也不清楚。可见她在你心里,不过只占方寸之地而已。我虽不是故事中人,应也能体会那女子的心思。概因天下女子,所怀心思大多相似。倘若一切从头,我想她最大心愿应是与她的丈夫相守白头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怜,定要让她再次为寡,想来她也不愿再与大伯你续这样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缘。只是如今事情既已发生,她人也死了,过去的便该让它过去,大伯你更不必执着于心中偏念,免得为难自己,更让死者魂灵不得安宁。”   徐若麟抬头,怔怔望她。   初念朝他点了下头,道:“我不过有感而发,胡言乱语了几句。若有得罪,还望大伯见谅。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   徐若麟这才像是蓦然惊醒过来,看一眼方才尺素领了果儿去的方向,苦笑了下,道:“弟妹,果儿很是亲慕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却又不敢问你。我便叫她今日这样,说等见到了你,我会替她问。她信以为真了。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做爹的人无耻。为了把你哄出来,连自己这么小的女儿也会利用。你要怪,怪我便是。果儿她什么都不懂。”   初念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果儿很可爱,我很喜欢她。”说罢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匆匆而去。   徐若麟望着她的背影。如云绿鬓,茜罗黄衫,在斑驳日影中渐行渐远。   “你方才问我,倘我是那个女子会不会恨你。我想说,我若是她,在天之灵知道了你失约的原因,想来应也不会怪你的。”   “倘若一切从头,我想她最大心愿应是与她的丈夫相守白头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怜,定要让她再次为寡,想来她也不愿再与大伯你续这样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缘。”   徐若麟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她方才的话。这个即便是连生死当头亦能不眨眼间便当机立断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摇摆不定了起来。到了最后,终还是压下自己心中的那股难言酸楚,忽然快步追了上去,叫道:“弟妹留步!”   初念心微微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徐若麟长呼一口气,迎上她略带疑惑的目光,终于缓缓道:“弟妹,我是个不祥之人。我在府中,恐怕阖府之人都不得安宁。明日我便会走。只是临走前,有一事提醒下。过几日便是二十朝节,照习俗要吃圆子。二弟身子一向欠妥,圆子性又粘滞,吃了恐怕不好。弟妹留意着些,到时一定不要让二弟食用。”说罢最后望她一眼,转头霍然大步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荫深处。   初念怔了。   前一世,她的丈夫徐邦达因为多吃了几口圆子,加上不慎又染风热,一病而去,她自然知道这个。但此刻,这样的话竟从他的嘴里被说出,她真的连做梦也没想到,还在发怔,忽听脚步声来,望去,见尺素正牵着果儿探头探脑地过来,知道她大约是等了些时候,不放心又过来看,急忙朝她迎了上去。   “奶奶,方才这是……”   尺素四下顾盼,没见到徐若麟,一直紧着的心才落了些下去。   “走吧,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已经无事了。”初念牵过果儿的手,三人朝来时之路匆匆而去,行了段路,又对着尺素低声道,“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咱们只是在这里找到了果儿。”   尺素忙点头,看了眼果儿。   初念亦看向果儿,想了下,停下脚步,蹲到了果儿身前,对她露出笑容,低声道:“果儿,你爹已经帮你问了我。二婶婶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很是喜欢你。但这事,只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就只能咱们两人知道。回去了,无论是谁问起你,你都不能提到你爹。就说是自己不小心走丢,被二婶婶找到了。知道吗?”   果儿虽小,方才却也觉出情况有些不对,心里正惴惴不安。此刻见初念这样与自己说话,眼睛顿时亮了,露出笑容,用力点头道:“果儿知道的!我爹先前就这样叮嘱过我了!可是……”眼睛瞟向了尺素,显得有些不放心。   尺素忙背过身去,道:“我眼神不好,耳朵也背,果儿小姐和二奶奶的秘密,我什么都不知道!”   初念心中虽似系了千结,此刻却也被这两人逗乐了,暗叹口气,起身复又牵了果儿往前,道:“快回去吧。恐怕老太太她们都快起身了。”   三人刚拐出这爿地儿,路上便遇到了几个正找果儿的小和尚,见人被国公府二奶奶寻到了,都松口气,急忙在前头领路带回。找了一圈无果的宋氏正白着脸守在后禅院的院墙下,看到果儿被初念牵回,哎哟了一声,赶紧跑了过来一把搂住她,笑着哽咽道:“我的小姐!你可算找回了,真要出了事,我怎么担待得起!”   果儿看了眼初念,低声道:“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让妈妈为我担心了……”   宋氏忙道:“不敢不敢。只要果小姐你没事,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朝初念道谢不已,怕廖氏这就要起身了,抱着果儿急急忙忙便往里头去。   果儿趴在宋氏肩上,回头朝初念一笑,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初念笑着目送她时,听尺素嘀咕道:“翠钗怎的去了还不回?”   说曹操,曹操便到。她话音刚落,便见翠钗与周志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尺素迎上去询问的时候,翠钗脸色瞧着不大好,瞟一眼边上的周志,含含糊糊道:“没事。没事了……”说罢,低头站到了初念身后,一语不发。   初念也没怎么留意她,只对周志道:“果儿找着了。”   周志面上露出丝笑,点头道:“找着就好,小的这就去告知和尚们,叫他们不用找了。”施礼过后,匆匆而去。   ~~   果儿虽及时找了回来,只也闹出了些动静,不可能遮瞒得过去。司国太与廖氏等起身后,立时便从下人口中得知了这事。廖氏把宋氏叫了来,斥了一顿。初念并不作声。果儿求情,说是自己顽皮走失的。廖氏还要开口,被司国太阻拦了,不耐地道:“找回来便好。今日过来是替小二儿祈福的,别有事没事折腾那么多。”廖氏这才闭口。   司国太看向初念,微微点头道:“亏你有心了。佛祖慧眼。咱娘几个一道再诚心求拜,必定能替小二积下福缘。”   初念恭敬应下,一行人焚香净手过后,去往早上的佛堂继续法事。一天忙碌下来,待这一行车马回城停在国公府大门前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初念回到濯锦院时,见徐邦达还未用饭,竟还在等自己,心中感动,忙换衣服,与他一道吃了晚饭。二人回房后,把白日里的经过略略述说了一遍。一边立着伺候的翠钗见机插嘴,笑道:“二爷,二奶奶在法堂里一跪就是一个时辰,我在边上瞧着都有些心疼,她却连头发丝都纹风儿不动。可见二奶奶替二爷祈福的心志之坚。佛祖一定会保佑的。”   徐邦达心中感动,叹道:“娇娇,苦了你了……”   初念微微一笑,道:“只要二爷你能好,莫说在佛前跪,便是要我折寿,我也心甘情愿。”   她这话,完全出于本心。今日在寺院里默祷时,心中也正是如此许愿。此刻说来,自然情真意切。徐邦达一时说不出话,只紧紧握住她手。屋里伺候的人见状,忙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娇娇……”徐邦达让初念坐到了榻上,掀起她裙幅露出两处光洁膝盖,伸手过去替她轻轻揉抚,低声道,“我能娶你为妻,三生有幸。往后必定一心待你。倘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叫我不得好死……”   初念一惊。急忙伸手捂住他嘴,道:“快别胡乱赌咒!我晓得你对我好。用不着你这样发赌咒。”   徐邦达呵呵一笑,面上现出一丝孩子般的得意之色,这才牵了她手起身,道:“你今天不在,我没事干,又画了你的好几副像,你来看看,喜欢哪一幅。”   初念在灯下赏了他为自己画的像,赞了一番,待稍晚些,见他疲了,夫妻二人便熄灯上榻歇了。   大约是心情好,身畔的丈夫很快便睡了过去。初念在他平稳的呼吸声中,闭着眼睛要从脑海里极力除去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幕。辗转反侧中,终于也陷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斯卿扔了一颗地雷安娜苏苏扔了一颗地雷   ☆、第十五回   果然次日,初念便听到了徐若麟回府向司国太和廖氏辞别的消息,说是燕京尚有要务,当日便离去了。司国太看不出什么特别情绪,大约也习惯了这个长孙的来去如风。只毕竟,他这一趟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先前说为了徐邦达的婚事而特意赶回来的,廖氏自然不信,这些日都在暗地揣测他此次回来的目的,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此刻见他忽然又走了,面上自然与平常无二。只傍晚初念在司国太那里见着她时,还是能感觉得出她的轻松。甚至见到有些郁郁寡欢的果儿时,她还亲自上前安慰了一番,叮嘱宋氏要带着身边丫头好生照料她。   不止廖氏,初念觉到丈夫徐邦达的情绪随了这个异母兄长离去后,明显也更好了。此后数日,濯锦院里的小夫妻二人处得极是融洽,辰光便平静而过,很快便到了二十这一日。   六月二十这日,俗称朝节,类似夏至。照了金陵当地的习俗,家家户户在这一天都要吃圆子,祈这一年接下来日子的平安团圆。贫家不过是粗粉清汤煮一锅,富贵人家里,为求主子多吃几口得个赞,厨下自然不惜工本花样繁多。国公府自然也不例外。一早,大厨房里便忙碌了开来,等第一缕朝阳照上还滴着露珠的树梢头时,厨房里香气氤氲,圆子已做好分盛,分别被送往各个院子里去。   厨房管事吴婆子知道府中二爷待人向来温厚,出手大方,又正新婚燕尔,夫妻二人好得蜜里调油,有心想讨好新进门的二奶奶,便特意自己拿食盒提了精心做出的各色圆子送去。被丫头给带进去在侧旁一外间里等了片刻后,听见脚步声来,门帘外进来个十五六岁的圆脸丫头,认出她是初念身边的大丫头尺素,忙起身,指着食盒里的碗盏笑道:“咱们府上二爷二奶奶新婚大喜,今日照习俗又要吃圆子,也不晓得二奶奶口味如何,我便特意送了好几样过来。有枣泥加桂花、有猪油和芝麻,有玫瑰混豆沙,这些都是甜的。奶奶若喜咸的,也有,这是八味圆子,这是芥菜鲜肉的。”   尺素看一眼摆得琳琅满目的食盒,微微一笑,递过去准备好的一串钱,道:“这是二奶奶给的赏,说嬷嬷费心了。有事便可去了,我替嬷嬷把圆子送过去。”   主子的起居内室,似她这种厨中之人自然不好随便入。吴婆子见赏钱丰厚,讨好之意也已被送到二奶奶跟前,道谢过后,便心满意足地去了。   尺素待婆子去后,看也没看,只叫小丫头们把圆子都拿去分吃了,转身便出了屋子。   徐邦达这几日身子还算爽利,所以今日起得也早,特意要陪初念吃圆子的。等见早膳送来,并不见圆子,有些意外,正要开声问送膳的丫头,初念已经笑道:“我向来不爱吃糯米圆子。别说吃,有时闻到也会恶心犯呕。二爷今日委屈下,也陪我一次,不吃这东西好不好?”   徐邦达本也不喜食软糯之物,今天不过是想陪初念吃而已。听到她说连闻了也要吐,自然一口应下,道:“那就不吃了。只可惜没了吃圆子的彩头。”   他话音刚落,尺素便端了个甜白瓷的小碗过来,放到了桌上,揭开盖,指着汤里浮着的两个雪白团子,道:“往年奶奶还在娘家时,太太为讨彩头,一直用这薯蓣粉搓馅做了给奶奶吃,我今日也照着做了两个。里头是玫瑰豆沙馅的。二爷和二奶奶一人一口,吃了甜甜蜜蜜团团圆圆。”   徐邦达听尺素话说得好,点头笑道:“药书记载,薯蓣除寒热邪气,补中益气,久服长肌肉,聪耳明目,是好东西。托你家二奶奶的福,我今日也尝个鲜。”说罢亲自拿了汤勺,舀了个送到初念嘴里,剩下那个自己吃了。只觉入口即化,香甜无比,不禁赞不绝口,问还有没有。   徐邦达是对着娇妻,吃什么都觉美味。初念却是丝毫不敢放松,就怕他非要吃糯米团子,此刻见他被自己哄了过去。虽说这薯蓣性属与糯粉大相径庭,吃了想来应该无碍,但既然沾了圆子的边儿,也不敢让他多吃。见他还要,忙摇头道:“就一人一个成一双,才是吉利。”   徐邦达觉着有理,点头道:“你说得对。那就不吃了。”   初念笑而不语。   这个白天终于安然度过。到了晚上时,初念记着前世里他还不巧,夜间又受了凉,两相发作之下,这才一病而去的,更是警醒,检查门窗,醒着守他身侧,提防他脱被受冻。熬到天明东方拂晓了,晨曦里见他睡容安静,呼吸平稳,知道这一劫应是避了过去,心头一松,这才觉到疲惫袭来,阖眼睡了过去。   徐邦达睡足一觉醒来。往常,初念总是比他醒得早。今日她却还沉沉睡着。借了窗中透入的晨光打量,见她一脸倦容,眼圈处微微泛青,哪里知道她昨夜一夜没睡守着自己?只以为她没睡好而已。既不吵醒她,自己也不起身,只是继续躺她身侧看她睡觉的样子,蝶懒莺慵,娇比海棠。静静看了片刻,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正要轻触她面颊来个偷香窃玉,忽然想到自己与她成婚已半月,只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是有心无力。她虽毫无怨艾,每每自己沮丧之时,反倒软语相劝,只不过这样,愈发显得自己无用而已。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记得在吃药了。十三四岁时,更隐隐知道了,自己因先天胎弱,肾气较寻常男子要不足。虽一直吃着各种药,其中自然有补肾调气之味,但始终不大见效。但即便这样,他心中还是存了侥幸,想着等成婚后,应当无大碍。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不堪……   徐邦达的好心情渐渐败退了下去,慢慢缩回自己的指尖,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   候在外的尺素等人见这辰点了,里头的人还没动静,怕耽误了请安的点,敲门出声。初念被惊醒,睁眼便见窗外天光大亮,知道自己贪睡起晚了,忙要起身时,一只手却被身侧的丈夫握住,见他眼睛还闭着,口中低低地道:“今日别去了,让丫头过去说一声……”   婆婆廖氏治家从严。自己嫁过来才半个月,若便贪睡不去那边向祖母婆婆请早安,恐怕不妥。思及此,初念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道:“二爷你再睡会儿,我去了就回。”说完顾不得他了,起身匆忙洗漱,理好仪容后,不过喝了口水,急急忙忙便往司国太那里去。到了时,果然已经迟了,见人都在了,众人仿似正在说什么事儿,只差自己一个。   廖氏果然不喜。只是碍于老太太的面子,并未出声,不过略微蹙眉地看着初念。   初念朝长辈见了礼,解释道:“昨晚睡得晚了些,早上一时不察,这才睡过了点。是初念的不是。”   廖氏嗯了声,道:“下回记着早些。”   初念应是。一边今日跟着二房太太董氏过来的一个平日还有点体面的孙姨娘便出声笑道:“二爷小夫妻刚成婚,难分难舍了些也是有的。这才好,好早早地叫太太见着孙子。”   廖氏知道儿子房里有毛病,虽极力想压下这事儿,只徐家人多嘴杂,如今成婚半个月了,想必私底下也传开了。因此这孙姨娘的话此时听来便格外刺耳,看也不看孙姨娘,只瞟了董氏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跟前还立着一堆小姐呢。这话说的,岂不是羞臊了她们。”   董氏自觉被扫了脸,讪讪笑了下,狠狠看了孙姨娘一眼。   初念只低着头,当没听到时,座上司国太插道:“小二媳妇儿刚来,方才的话没听到。我便再说下。刚正说到下月初八给我这老婆子过寿的事。照我说,你们有这心意便好,也不是什么逢整的寿,到时随便摆两桌,自家人坐一处吃些酒便是了。老大媳妇一向掌家,这事你看着办便是,不耐烦折腾那些烦文缛礼。”   廖氏应了下来,众人又说了些话,这才纷纷散了。   ~~   初念回房后,徐邦达已经起身,见他神色却有些怏怏。估摸着是和自己早上撇下他的事有关。也没提自己去迟了被婆婆甩脸色的事,只按捺下性子,抚慰了他几句,又提了下月司国太过生日的事,一早上都陪着他寸步不离,终于见他恢复了常色,言笑晏晏,这才暗暗吁了口气。   午后徐邦达歇午觉,初念照例躺他外侧。虽因昨夜睡眠不足,此刻觉着疲乏至极,想随他好好睡一觉把精神补回来,额角却阵阵发胀,久久难以入睡,在帐子熬得胸口都有点透不出气了,干脆悄悄爬了起来,独自坐到梳妆台前,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云鬓懒堕,眉黛青翠,虽作妇人装扮,一张脸庞却仍带了少女的淡淡稚气。只是眉宇间,仿佛又结着一缕似浅还深的愁绪。   初念觉得有些累。从睁开眼再次嫁入徐家到此刻,不过半月,她却像已经过了半年。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司家时的生活。那时候,虽也有各种烦恼,但有母亲羽翼的庇护,有乖巧弟弟的相伴,现在想起来,是何等的舒心。   只是,过去终究是过去了,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要去面对的一切。   她伸手出去,对着镜子用力揉了下脸,朝自己露出了个笑。   好好过下去吧。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道。比起噩梦一般的往事,此刻一切都是弥足珍贵。至少,她已经避开了丧夫的厄运。所以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身后帐子里忽然发出翻身的轻微响动,随即传来丈夫含含糊糊的声音:“娇娇……”   初念知道他睡得半醒时习惯找自己的手,忙应了句,起身撩开帐子再次爬上榻,躺了下去。   ~~   转眼便是七月初八,司国太过生日了。国公府虽没大办筵席,但即便是照先前国太说的,“到时随便摆两桌,自家人坐一处吃酒”,一番准备下来,入夜后,后堂也办了十几桌的女宾宴,十分热闹。   初念母亲王氏也应帖而来。入座后,见女儿光彩照人,同桌一干女宾纷纷注目,又向自己恭贺夸赞,心中自然欢喜得意。   初念吃了几轮的酒,觉着酒意微微上来了,便起身先告退离席。与尺素云屏往濯锦院去,路走一半,云屏说内急憋不住了,晓得近旁角落处有间溷房,让她俩等自己一会儿,提了盏牛角灯笼急匆匆便钻进了侧旁小路。   初念和尺素没等片刻,忽见云屏飞快跑了出来,转眼便到近前。   “死丫头,平日里慢腾腾,此刻见了鬼不成,跑得这么快!”尺素笑着道了一句。   云屏一张脸涨得通红,压低了声,对着初念结结巴巴道:“二奶奶,里头……三爷和秋蓼……”   她年纪小些,方才虽依稀看见了是怎么回事,只那话却说不出口,停住了。   初念立刻明白了过来。   秋蓼是表小姐吴梦儿身边的大丫头,年纪十七,比徐邦瑞还大些。相貌娇媚,一双眼如两汪春水,身段也好,平日里走过时,勾了不少徐家下人的目光。三爷徐邦瑞本就是个风流人物,这样两个人,搭到了一处,也不算什么奇事。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被云屏撞破。   “你被他们瞧见了没?”   初念低声问道。   云屏摇头,喘着气道:“他们……搂得正紧,应当没留意到我……”   初念立刻道:“走吧,就当没看到这事,跟谁也不要提就是。”   云屏瞧着似快哭了出来,急忙点头。跟着初念和尺素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哆啦笨熊扔了一个手榴弹 皎皎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漠漠扔了一个地雷   ☆、第十六回   徐家三爷虽不过才十五六岁,却早是花丛高手,论色胆,丝毫不逊于他的长兄徐若麟,初念在徐家待过,自然清楚这一点。从前那几年里,连她一开始也遭遇过他几次调戏,只不过被自己严加喝斥,身边的人也随得紧,他见无机可趁,后来这才慢慢消停下来。所以对于云屏如厕却撞到他与别房丫头在暗处厮混的事,既没被他觉察,也不干己事,初念便没放在心上,回去后更没向丈夫提半句。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自己竟被他给截在了路上。   当日傍晚,因房中另几个大丫头各自有事,初念便只带云屏一人去了司国太处。出来行至一半,忽然想起尺素早起时嚷了几句头重,仿似染了阴暑,白日里也不过含了几片桂枝而已,老太太那正有散风极好的紫苏香薷丸,便差云屏回去向金针要几丸过来,自己懒怠再走路,只坐到边上一个水上凉亭里等。正托腮望着池子里的几尾红鲤争食落花,冷不丁便见小叔子从侧旁花丛里似大马猴般地蹿了出来,倒是吓了一跳。   徐邦瑞整整衣裳,站到亭子外朝初念一本正经地见礼,唤她“二嫂好”。   初念淡淡叫了声小叔,起身要走时,徐邦瑞伸手拦在了她身前。   初念见去路被挡,皱眉看向他,道:“三爷这是要做什么?拦我的路?”   徐邦瑞缩回手,望着她笑嘻嘻道:“嫂子,你便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拦你的路啊。不过是正巧路过此处,远远瞧见嫂子一人坐这,怕嫂子无人照应不便,这才过来瞧瞧的。”   初念淡淡道了声谢,避过他下亭阶而去,刚走两步,徐邦达又赶了上来,道:“嫂子,前晚上在前头园子里时,我依稀像是瞧见你身边那个丫头撞了来。她回去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初念一怔。   听他这话,原来那晚他已瞧见了云屏。只是当时想来正在劲头上,见云屏识相跑了,也就作罢而已。便仔细看他一眼,见好生漂亮的一张脸,此时却布满涎笑,丝毫不见羞惭,压下心中的厌烦,道:“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   徐邦瑞不以为意,笑道:“便是跟嫂子你说了也没什么。秋蓼那丫头最是风骚,自己贴上来的,我也就随意弄几下而已。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嫂子你会跟太太说。不想竟没。可见嫂子面上别管怎么冷淡,心里还是疼我的。弟弟多谢嫂子的爱护之意。”   初念被他这一番话倒弄得好笑又好气了,摇头道:“三爷,你是邦达的亲弟弟,老太太太太对你都寄予厚望,我自然也希望你好。”说罢继续往前,加快了脚步。   徐邦瑞嘻嘻一笑,并不走,反随她一侧,压低声道:“嫂子,我听府里下人说,我二哥那个不行?嫂子你岂不是要苦死了……”   没等他说完,初念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冷冷道:“三弟,邦达是你亲哥哥。无知下人乱嚼舌也就罢了,你怎的也跟着编排他?放心,你二哥好得很。你若再这样没轻没重,我跟太太去说,到时恐怕就难看了。”   徐邦瑞没料她突然变得疾言厉色,看着她背影匆匆消失后,终于讪讪地摸了下了头,嘀咕道:“什么好得很,还不是苗而不秀,一杆银样的蜡枪头……”   ~~   初念独自回了濯锦院,没多久,取了药丸子的云屏也回了。初念叫她把药递给尺素,便回了房。徐邦达正手持书卷半躺在南窗边的一张贵妃榻上,见初念进了,坐起身道:“你怎么了?我方才从窗里望见你过来时,仿似不大高兴。”   初念进屋前,已经整过脸色了,没想到还是落入他眼,便笑着坐到了他身侧,道:“哪里有不高兴,你看晃了眼。”   徐邦达仔细看她一眼,终于柔声道:“娇娇,你要是心里头不高兴,跟我说就是,别闷在肚里。”   初念笑着点头,拿走他手中的书,道:“我饿了。咱们叫人传饭吧。”   ~~   再几天过去,徐邦瑞并未再私下打扰初念了。有时在国太那里遇到,口中也是声声的“二嫂子”,瞧着极是有礼。   虽都是徐家的兄弟,但徐邦瑞和徐若麟根本就没可比性。初念面对他时,丝毫没有怯意,也不怕他真会把自己怎么样了。只是考虑到若真被这混世小魔王给纠缠住,迟早有风言风语出来,到时自己就难看了。所以初念前头几日里一直提着的心虽慢慢降下了些,但不敢完全放松。为防被他有机可趁,无论去哪,只要出去,身边必定至少要有两个人跟随。不想这日,她从外回濯锦院院时,竟在门口遇到了徐邦瑞。   徐邦达与他虽是亲兄弟,但大约性子有差异,两人平日往来也不是很密切。初念嫁过来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在自己院里碰到他,有些惊诧地停下脚步。   徐邦瑞满脸是笑,道:“嫂子,我过来看看二哥,这就走了,不打扰嫂子与二哥。”说罢作了个揖,看她一眼,嘴里哼着小调去了。   初念觉他最后看自己的眼神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让她极是不舒服。想了下,便往里而去。怕丈夫正在睡觉,所以走路放轻了步子,撩开门帘进去,见徐邦达正卧于榻上,手上拿了本书,看得颇入神的样子。   因长久卧于病榻,无聊之时,他便看书,所以卧室也像半个书房。初念对此早习惯了。见他醒着,便走了过去,发出脚步声,徐邦达这才觉察到她的靠近,整个人仿佛一跳,手飞快地将书往枕下一塞,坐了起来看向初念,神情有些不自然。   初念见他举动反常,向来苍白的一张脸此刻却两颧赤红,像上了层胭脂,吓一跳,忙靠近了问道:“二爷,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说罢小手探到他额头,觉得微微发热。   若换做他人,这么点发热自然无碍,但在他,却半点也不能轻视。慌忙道:“我叫人去请太医。”   初念刚起身,一只手却被他拉住,见他望着自己,目光微微闪亮,道:“我没事。不用叫人。”   “可是……”   初念还是不放心。   “真的没事。”徐邦达朝她笑了下。   初念端详了下他,见他确实不像病了的样子,这才吁出口气,拿帕子擦了下他额头。   “方才看你样子,倒吓了我一跳。没事就好,”见他嘴唇略微发干起皮,又道,“我给你倒杯水吧。”   初念倒了水,送到他手上后,道,“对了,方才见三弟过来,可是有事?”   “没什么……只是兄弟许久未见,过来看下而已……”   徐邦达喝了口水,表情又有些不自然了。   初念其实不信。但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问了。笑了下便作罢。   到了晚上,初念终于明白了过来,白天那个徐邦瑞过来是做什么了。夫妻二人闭门上榻之后,照常那样并头说了一会儿的话,初念要下去熄灯,却被他拉住,从枕下摸出一本册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娇娇,你看看。”   初念认了出来,好像就是白天自己进来时他匆忙收起的那本书。当时也没留意。此刻见他拿了出来要自己看,顺手便接了来,翻开一页时,脸顿时热了。   这竟是一本彩绘春宫册,上头男女人物栩栩,细节处描绘得纤毫毕现,大胆露骨至及。   前世里,她虽与徐若麟有过肌肤之亲,只加起来也就那么寥寥数次,且每次几乎都是处于完全被动的情况,甚至连主动亲吻一下对方的举动也没有。这一世,与徐邦达做的虽是正当夫妻,但床笫之事,因丈夫身体的缘故,也一直不曾放开。所以潜意识里,觉着夫妻之事,大抵就是男攻女受而已,根本没想到女子还能如此不顾矜持大胆淫放,不过只翻了几页,脸便红成一片,慌忙合上要丢开,手却被徐邦达握住了。   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看着她的目光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多了些热切。   “娇娇,你看,”他凑到了她耳边,低着声道,“咱们也照上头的做一遍,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初念睁开眼睛,看见他翻到了中间的一页。页上女子赤身俯跪于男子腿间,正张口含住那东西。脸愈发滚烫,直觉地便排斥,想摇头,只在丈夫殷切的期待目光下,脖颈却又僵硬难动。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是……三弟拿来的?”   徐邦达唔了一声,“三弟平日虽跳脱了些,人却还不错。往后再处些日子,你便知道了。”说完,开始解她衣衫。   初念身子有些发僵。   “娇娇,没事的,咱们是夫妻。”他一边抚她肌肤,一边继续道,“先前咱们试的时候,你都不大动,我觉着也不得趣。如今你便照上头的服侍我一回,说不定我就好了……”   初念知道是避不过去了。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是极其排斥这些画面的。且这册子还是来自于徐家的那个三爷。她不晓得徐邦瑞到底是怎么跟徐邦达说的,但现在,却忽然明白了自己白日里碰到徐邦瑞时他那种眼神的隐含意思了。   徐邦达是她的丈夫。若是她这样做了,他真能好的话,就算她排斥,她也会替他做的。但现在,有了突然冒出的徐邦瑞,这就如同接下来的一切,都有他在边上窥视一般……   她的感觉,不能比这再糟了。   “娇娇,你不肯?”   已经躺了下去的徐邦达见她坐着只发怔,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意,问道。   初念惊醒了过来,朝他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伸手过去,慢慢去解他的衣衫。   他很瘦,因为常年不大见阳光,身上皮肤也很白,如同女子般,凉润而光滑。   “亲我……”   初念在丈夫满含期待的喃喃低语声中,慢慢俯身下去,亲上了他的唇。然后在他目光之中,渐渐向下,生疏地游移过他的胸膛,腹部,直到那处所在。   那里,还是安静如同眠鸟。   “娇娇……”   她听到他用一种紧张而急促的声音颤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催促着。终于闭上眼睛。靠近之时,鼻端闻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的腥荤之气,还在犹豫之时,后颈忽然一沉,被他压着,脸颊便扑上了那软软凉凉的地方。   “娇娇!”   他又唤了声她的名,手还没松开。她胸中却忽然一闷,再也忍不住那种反胃之感,猛地推开他手,一把撩开帐子,身子挂出去,哇地便干呕了起来。   徐邦达怔住了。   终于压下那阵反胃感的初念拿帕子擦了嘴后,也是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见他面上渐渐现出浓重的失望之色,不安地小声道:“二爷,我……不是故意的,咱们再来吧……”   徐邦达默默穿回自己的衣衫,慢慢躺了回去,低低地道:“你不愿,那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   初念怔怔望他片刻,见他闭眼,神情平静,仿佛已经睡了过去。心中一阵难过,试探着叫了声“二爷……”   徐邦达慢慢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咱们睡吧。”说罢再次闭上了眼。   初念终于默默下榻,吹灭灯火,摸着爬上了榻,睡了下去。   身侧的丈夫,呼吸平静,再也没发出任何响动了。初念蜷着自己的身子,在黑暗里闭目良久之后,不知是梦,还是醒着,神思忽然飘悠到了那一年,那个梨花飘落如雪的禅院,她第一次被那个觊觎了她许久的男人禁锢在他身下时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落落扔了一个手榴弹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手榴弹   ☆、第十七回   那一年的春,梨花开得正漫,禁不住过墙的春风,纷纷扬扬如雪而下,将初念暂居的那个小禅院的地上积得像是铺了一层厚厚地衣。   大半年前,国太痛失爱孙,一直难以释怀,从年初起,她便携了年轻守寡的孙妇初念居于护国寺中潜心修行,为亡故之人诵经超度,盼积来世之福。初念亦正要求得心清,自然诚心相随。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一天,却是她那一辈子真正厄运的开始——做完晚课回到小院中时,她骇然看到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男人,竟就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在那片梨花白的月光之下,朝着她笑。   ~~   自从先前芙蓉树下第一次偶遇之后,她的生活便被完全被打乱了。过去的大半年里,她正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折磨,一颗心如被摘出,时而烈火炙烤,时而冰雪覆盖,时而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与自责之中。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徐若麟,她死去丈夫的兄长。这个没有廉耻与道德观的男人在她身边布下了一张绵绵密密的蛛网,让她避无可避,如同猎物般看着他一步步逼向自己,而此刻,就是最后的一刻了。她知道,自己从此或将陷入万劫不复。   她在挣扎中,被他抱着进了那间小禅室。   屋里,月光从小窗里静静透入,染了半墙的白,经火炙烤仿佛得了生命的檀香气息一丝一丝地沁入她的肺腑,本该是个清心的夜,她却被他横卧在了窄榻之上,惊恐地看着他朝自己慢慢贴近。   他一直在对她温和地笑。泄露了心底事的一双眼睛却闪着幽光。如同耐心等待了许久,终于在这最后一刻要扑向猎物的夜兽。   她想叫喊,想痛骂他,甚至想杀了他,但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只能发出细碎而无助的呜咽声,挣扎与扭打间,很快便被他制住。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嘴,喘息着,咬舐她耳垂,在她耳畔低声道:“小妖精,我怎的就会落到了你的手上,连魂儿都被你勾走……”   他等不到她的甘心回应,他也无需她的甘心回应,只是自顾哄着,说着动情的话,用自己的伟岸力量,禁锢她在身下那张不过三尺的窄榻之上,将蓄谋已久的意愿彻底释放了出来。   晚钟之声忽然远远飘荡而来,栖在枝头之上的夜鸟也停了啼叫。寂静的梨花月下,她发髻中尚未褪下的一支玉钗随了外力不住扣击着凉瓷做的山枕,发出或轻或缓或急或舒的轻微磔磔之声。   墙上月光望着屋里交缠凌乱的一双剪影,寸移寸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默默照到了榻前地上凌乱丢着的一堆罗衫之上,而数寸外两尺高的那张榻上,她早已长发凌乱,无力地趴在上头。一副身子比玉还要洁白。只在男人的炽烈目光之下,从头到脚,没一寸皮肉不是散着丝丝缕缕被蹂躏后的冶艳与媚香,勾着他继续逞凶。   他已经得偿心愿要了她,甚至还亲吻过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连那一双如白鸽般的赤足,也被他把玩过了。但是此刻,他却远远未得餍足。再次俯伏下去,拨开她散乱在颈背上的长发,绵绵密密地啃噬她布满了细汗的脖颈和后背,一只手穿过她腋下把住那不堪盈握的粉团儿,含含糊糊道:“小心肝儿,前些时日我不在,没给你传信儿。你有没有想我?”   他口中的“信”,便是先前因老皇帝驾崩,他陆续留在金陵的那半年里,每隔四五日,便会传一次给她的物件儿。有时是金陵老字号珠宝铺里独一无二的一朵珠花,有时是城南城隍庙会里一双笑得连眼睛也成了月牙的泥娃娃,有时是城外西山折来的半枝老梅,告诉她那里花开得正好。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就只零散的片言只语,向她报告自己这几日的行踪。东西都是放在她院子西墙角外数过去第三块青砖里头的空洞中,外头被一丛草木遮着,若非知情人,又有谁会想到,这里头还另有乾坤?   初念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的存在。她觉得自己痛恨他的这种举动,可是又不敢不去收,唯恐积在那里被人发现。此刻听他竟还提起这个,把脸埋在臂弯中,哽咽着道:“我只想你死!这样的清净之地,你竟也对我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你便不怕遭到天谴?”   “我便是遭了天谴,下辈子还是会来找你,谁叫你这样迷住了我?”   “我没有!”她气极,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下她的后颈,柔声道:“好,好。是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才自己被你迷住的,这样可以吧?”   她愈发气了,细白的手指抓皱身下的薄垫,揉成一团,恨恨道:“你的那些劳什子东西,全都被我砸了烧了埋了。”   徐若麟带着她一个翻身,便叫她趴到了自己汗湿的胸膛之上,端起她已经红肿了眼的一张脸,凝视着她,促狭地道:“别的是都被你砸了烧了埋了。可是我听说,你把泥娃娃留下,藏在了屉子里?”   初念顿时又羞又恼,道:“我是看那一对泥娃娃可爱,不忍心才留下的,和你有什么干系!”一边说着,狠命地挣扎,指甲刮过了他的脖颈。他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扑腾,不耐烦起来时,终于箍住她一双手,贪婪地狠狠亲吻住她的嘴,等她要透不过气时,才放开了她,将她的头强行按在自己胸口处,让她感觉自己此刻那如战鼓般擂动的心跳,喘息着道:“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对平王忌惮在心。如今他登基了,我估摸着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往后天下会有一场大乱,我恐怕也有些时日不能回了。你这狠心的小妖精,你把我的魂儿勾走了,如今反倒想着我死。我却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无论如何,还要留着条命回来再找你……”   初念伏在他汗湿的胸膛之上,腹中柔肠百结千转。痛悔、恐惧、自责、厌恶,一颗心却又仿佛有那么一丝丝的颤栗,最后一切又都化作泪水,再次溢出了眼眶。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到了他的面前,就会有那么多的泪。似要把这一生的泪水,都要在他面前流尽了才休……   ~~   “娇娇,娇娇,你醒醒……”   她正淌着泪,哭得哽咽重重,耳边忽然响起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终于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泪流满面。丈夫已经坐起了身,焦急不安地伸手轻拍她的脸。   她没有睁开眼,只瑟缩着靠向他,抽泣着低低地道:“二爷,我不是好女人。我对不起你。你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   ~~   徐邦达从弟弟徐邦瑞那里,接收到了生平第一回的两-性知识拓展,这才知道,原来一个足够放荡热情的女子,对于男人的床笫雄风有时也会起到绝妙的点睛之效。禁不住渴望能在她面前真正做一回男人的心愿,这才希望她也能对自己如此。不想最后以她呕吐收场,难免伤及自尊,心中自然有些不快,这才自己先睡了下去。只是半点儿也不曾睡着。黑暗中,听到她渐渐愈发清晰的抽泣之声,终究是于心不忍,急忙起身唤她。等此刻见她如弱柳般靠向自己,用这样哀求的声调与自己说话,先前的气闷与不满也消失了,抱住她肩膀,连连道:“我不生你的气,更不会不理你……”   初念听到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靠他更近了些。好像只有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才能驱赶掉那些她恨不得能彻底从记忆里抹杀去的一切。   徐邦达感觉到了妻子此刻对自己的依恋,胸中一热,反手拿过先前那本被抛在床脚的册子,扬手远远丢出了帐子,听到书册噗的落地之声后,这才轻拍她肩,安慰道:“娇娇,是我不好。我往后再不会为难你了。”   初念被他这样抱着,听他安慰自己,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徐邦达暗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德和三十四年,就在魏国公府司国太过完寿日没多久,八月底,大楚的帝都金陵,发生了一件足以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久病的老皇帝终于像众人预料地那样,在西宫驾崩。龙榻之前,太子赵勘戴重孝,在现场百官的朝拜之下,继任皇位。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于保灵殿,拟半个月后移葬于西陵。这半个月中,满目缟素举国同哀。新皇领后宫嫔妃守灵于保灵殿,王侯将相、文武百官及贵族家眷不分日夜分批跪于梓宫前,分散于各地的诸多赵姓藩王接到讣诏,亦纷纷离了藩地赶赴金陵奔丧。   魏国公府徐家本就是世家贵胄,如今新皇登基,长女徐青鸾又被册封为贵妃,仅列皇后之下,所以这些天,举家自然频繁出入灵宫。到了大行皇帝的头七之日,这一天,连徐邦达也与家人一道,入宫跪守梓宫,以尽人臣的最后礼数。   这样的丧事,繁冗自不必细说,且因了天气渐热,灵宫里人又聚得多,这几日不断传出有年迈体弱之人在跪守梓宫时晕倒在地的消息。初念与国太廖氏等人在一处时,一直担心跪在东半边的徐邦达经不住。好在有个贵妃姐姐在,没等头七礼结束,便有宫人过来传话,说皇上宽仁体谅,特许徐家二爷可先行离去。   国太廖氏谢过皇恩后,自己继续留下,让初念出灵宫在外等候,与徐邦达一道先回。初念出了保灵殿,没片刻,便见他被个宫人扶着出来了。烈日阳光照射下,额头汗津津的,急忙带人迎上去,扶他上了辇,在宫人的指引下出宫。   那宫人名唤崔鹤,不过二十来岁,笑容可掬,颇健谈,领着一路往供出入的西宫门去,到了大门外,正要恭送徐家二爷和初念上马车,忽然看见外道上疾步行来缟素缠身的数人。当头的一个年约四十,黑面壮身,目光炯炯,虎行阔步,只是并不认得是谁,倒是稍随他后的那个年轻些的男子,他认了出来,正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徐若麟。   “哎呀,这不是平王和徐家大爷吗,此时才到!”   宫门边另个年纪老些的宫人失声,低低嚷了一句。   崔鹤一惊,没想到这位便是久闻其名的大行皇帝同母幼弟,新皇的十二叔平王赵琚!   ☆、第十八回   平王赵琚与大行皇帝顺宗同为已故皇太后所生,只是两人年纪相差悬殊。他小时便以彪勇敏慧而闻名,且因是皇太后中年得子,所以一向极得父母宠爱。才十岁时,便被父皇封为平王。几年后顺宗继位。待他十八岁时,便将他远远打发到北方的燕京去戍边了。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除了六七年前皇太后归天,回京奔母丧的那一回,金陵人再没见他踏足过皇城。只是近些年,随了顺宗健康不佳,而正当壮年的平王却在北方屡创大楚的宿敌北宂,暗地里渐渐便有话传开来,说他把燕京经营成了铜墙铁壁,里头兵多将广钱粮丰盈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然,都只是暗中传言而已。对于不熟悉这位大行皇帝亲弟弟的人来说,更增一份神秘色彩而已。   崔鹤知道对面这中年人的身份之后,不敢怠慢,早已经与宫门口的守卫一道上去拜见,口称千岁。   赵琚从头到脚布满风尘,精神瞧着却还不错,点了下头便继续大步往里而去,快到宫门口时,这才注意到停在一侧的徐家马车,目光随意扫过。   他自然不认识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只徐邦达听到边上人称他千岁,又见到自己兄长也与他一道,自然便猜到他是何人了。见他目光望过来,略微踌躇了下,便携初念一道向他见礼。   初念早看到徐若麟过来了。在她印象中,前世的这个时候,平王与他这一行人,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在路上耽搁了,到金陵时,不但没赶上头七,且还是顺宗驾崩十几天后的事了。金陵与燕京相距两千里。以天子丧,臣子当日行八百里以奔丧的速度计算,远远过了期限,所以立刻遭到言官弹劾。元康帝以为有理,下斥诏,令其候于西城门外等待。数日后发丧时,平王才在众目之下于路边向梓宫行跪拜之礼。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让他进皇城一步,当时情景,过去数月之后,还被人暗中提起嗤笑不已。   初念略微发怔,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徐若麟既然与自己一样,历过了前事,如今自然会协力平王,避免再次落入这样的尴尬之境。不由自主便看向他。远远地,见他视线正也投向自己,急忙低头,避开了去。觉到对面一行人越来越近,丈夫亦携她要向平王见礼,这才略微移步向前,只眼睛一直没抬,始终盯着自己脚前铺着整齐青色方砖的宫道地面。   徐邦达朝赵琚见过礼后,又朝他身侧的徐若麟勉强叫了声大哥。   徐若麟略牵一边唇角,露出丝笑意,应了声。   平王这才显出略微惊诧之色,拿正眼端详了下徐邦达和初念。见徐邦达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常年生病之人。倒是他身侧的那位年轻女子,虽一直低着半张脸,却也难掩天生丽色。回头对着徐若麟笑道:“原来这便是你兄弟与弟妹。”随即转头又对徐邦达道,“不必多礼。本王甫回京,还要去赶大行皇帝的头七之礼,不便久停,贤伉俪自便便是。”说罢继续往里疾步而去。   初念等面前人走了,方暗暗呼出口气,抬眼见徐邦达却还停在原地,扭头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便轻声道:“二爷,这里太阳大,咱们上车吧。”   徐邦达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朝她笑了下,这才在下人的相扶下,与初念一道上了马车,沿着宽阔的宫道朝外而去。   ~~   平王出现在保灵殿槛之外,门口司礼太监传报:“大楚燕藩平王千岁到——”一时钟磬声停,赵琚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沿着大殿中间铺着白色地毡的通道,迈步朝殿中横置的大行皇帝梓宫缓缓而去,到了近前,纳头跪拜,面现哀戚之色,道:“臣弟来晚了,竟未能亲送皇兄登永乐大极之境!”等做足礼节,起身转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侄皇帝赵勘,再次跪拜,称“吾皇万岁万万岁”,行臣子见新君之礼。   赵勘年纪与徐若麟相仿。此刻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皇叔,脸色有些难看,飞快看向人群中位列九卿之一的兵部方奇正,见他面色亦阴,压下心中惊疑,等平王行完礼,终于勉强道:“十二叔平身。今日正是父皇头七。十二叔来得及时……”   “皇上,此言差矣。”   正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发话的是个名叫石星的司礼官。   司礼官是朝廷设的一种官员,属言官的一种。职责就是随时纠正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到立在下面的群臣的礼仪,发现不当时,便予以规劝。   “金陵与平王所在之燕京,距两千里。按规制,平王三天前便应到了,为何迟迟今日才到?”   司礼官大声道。   赵勘看向了自己的皇叔。   平王无丝毫不快,只恭恭敬敬道:“启禀皇上,司礼官只计了臣的来程,却忘了送讣人的去程也要三日。臣不过一区区藩王,若无诏令,绝不敢擅自离开属地半步。臣是三日前接到讣召才动的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懈怠,所幸一路顺畅,这才赶上了拜大行皇帝的头七礼。”   那司礼官方才之所以出言弹劾,本是想在新皇面前露脸讨个好的,没想到一时疏忽,竟把送信路上要费的时日给忘了。这样算来,平王于今日到,确实是头尾掐得精准,没有丝毫可指责之处,一张脸顿时发热,讪讪低下了头去。   赵勘厌恶地看他一眼,微微皱眉,这才看向平王,道:“十二叔赶到便好,头七祭奠正当时,再耽误了不好。”   他话音落下,大殿里僧道录司的官员便立刻做了个手势,诵经与钟磬声顿时再次响起。   新登大宝的皇帝赵勘,此刻面上虽恢复了平静,其实这一刻,心中却正在掀着波澜。   他们这一行人,到底是怎样,才能避过那经由方奇正一手操控周详隐秘的沿路拦截计划,竟然只用了三天,便如期赶到了金陵?   赵勘百思不解,目光瞟向了随平王入大殿后便静静立在大殿西北一角的国公府长子徐若麟,见他此刻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再看几眼,目中渐渐闪过一丝霾色。   卧榻之侧,岂容旁人酣眠。他深知自己的父皇就有自己一直怀着的这个念头,只是出于各种考虑,一直摇摆不定而已。如今他既掌天下,则势在必行。   ~~   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真的是这样。自从在宫门外再次与徐若麟相遇后,初念便觉丈夫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不少。原本自那夜和好之后一直到现在,二人之间相处时的那种怡然宁静感,现在也仿似渐渐消失。倒不是徐邦达对她怎样,他仍是那样温柔体贴,只不过有好几次,她看到他一人独处时,显得神色落寞,仿佛带了心事的样子。   初念对此感到不安。除了对丈夫愈发关怀体贴之外,心里对徐若麟也免不了有怨艾。他就仿佛一个瘟疫体,只要他一现身,这府里的气氛就怪异了。不止自己无法安心,旁的人也是一样。好在他自己也算拎得清。从头七那日回京,次日回来拜望过一遍府中尊长,再与果儿处了半日后,当夜便没住在国公府里了。过了两日,才从果儿乳母宋氏口中得知,他好像独自住在外头徐家的一处别业里。为此,回来奔皇丧的魏国公徐耀祖还十分不快,父子俩好似差点又吵了起来。   “不过大爷这两次回来,倒真像是换了个人。这次竟还给果儿带了个一拧就叮叮咚咚能发声的铁皮盒,跟里头有人在弹琴一样,花花绿绿可好看了,说是西洋来的稀罕物。把果儿高兴得不行,宝贝一样地藏着,连晚上睡觉都要抱怀里……”   宋氏笑眯眯地道。   跟着初念的几个小丫头立刻动了心,追着宋氏问那铁皮盒的详情,要去果儿那里看个稀奇,宋氏连连摇头:“别想了。连我想多看一眼,她都不让!”   初念在丫头们的叹声中微微一笑,转身便回了屋。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于她来说,真的是一丝一毫也不想听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事了。   ~~   再七天转眼也过去了,接着便是大行皇帝顺宗梓宫发丧。   皇家西陵位于金陵外的菩山。从殡宫到那里,遥遥路程两百四十里。礼部沿袭从前惯例,拟行程四天三夜,途径彰义、彰化等四五个村庄。且按大楚规制,遇皇帝出丧,近支宗族及四品以上大臣全程送殡。侯爵爵位以上的人家,年纪七十以上三岁以下可免,其余除非有恩典,否则男性亦全程,女眷孩童至次日中途的魏村才可返。所以这么一来,扳着指头一算,徐家大房国公府的主子们都要替死了的皇帝送最后一程,连司国太也不例外。   国太身子一向硬朗,倒不惧怕坐车,只有些替自己的二孙子担心。好在贵妃姐姐关键时刻再次出手,临行前的一天,宫里再次传话,叫徐邦达送至西门外便可止步。阖府高兴。   前世的这时候,宫中也有恩典下来,但对象是司国太。因当时,徐邦达不幸过世还没多久,痛失爱孙的司国太身子不妥。如今这样,不止众人高兴,初念也一样。发丧前的一晚,便主动提出让翠钗随自己。徐邦达笑了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次日一早,天还黑透透着,才五更时分,徐家女眷便带了丫鬟仆妇在家人护送下分乘数辆车到了西门口等候。早有礼部之人与宫中的管事太监在那里照各府位次排定出行顺序。国公府因地位尊贵,排得靠前,一阵乱哄哄之后,天微微明时,听到远处灵宫方向传来震天的礼炮之声,知道是梓宫大舆来了,立时肃静下来。   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十几里路。由五城兵马司做先锋开道,禁卫军及宪兵沿路警戒,六十四人的引幡队与万民旗万民伞,再是一千多人的法驾卤簿仪仗队,青赤黄白黑五色龙纛中,便是大行皇帝的梓宫。杠夫一律身着紫色团花麻驾衣,共计七千九百二十名,都是从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军中挑出的。每日分六十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随后是李氏太后、太妃的车,整个出殡车辆达一千多。四品以下官员及百姓俱在城门外关厢内结集,待梓宫经过时下跪。场面荣哀至极。   司国太带了果儿坐一车,廖氏与青莺一道,初念单独一车,剩下带出去的丫头仆妇们亦分坐数辆。随了送殡队伍出西城后,到了下午,趁队伍因前头拥堵暂时停顿时,果儿便溜到了初念的车上,说是太祖母准许了的。   初念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自然不忍心拒绝,便抱了她上来坐自己身畔。果儿起初很安静地坐着,只是不时朝她笑一下。过了一会儿,忽然扯了下初念的衣袖,小声道:“二婶婶,我爹给我带了个会发声的铁皮盒,可好玩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初念还惊讶着,却见她变戏法般地从系了麻布的衣摆里掏出一个不过手掌心大的彩色四方盒子,献宝一样地小心捧到她面前,道:“就是这个。好看吧?二婶婶,你要不要听听它的声?”   马车外一路都有人抛撒纸钱燃放炮仗,加上离前头的仪仗队也不是很远,噪声极大,倒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车里的异声。初念见她一双明净的眼睛讨好般地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便点了下头。   果儿显得很是高兴,欢天喜地地蹲到了她的脚前,把盒子放在她大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拧了下上头的一个翅,一阵叮叮咚咚如泉水般的乐声便传了出来。   初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重复听了几回,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二婶婶,好玩吧?我只让你一人看!”   果儿见她喜欢,笑得很是开心,拉了她的手放到那翅上,道:“二婶婶你来试试看。”   初念照着果儿方才的动作轻轻拧了一圈,手一放,乐声便又流淌出来。一时童心大发,和果儿两人轮流拧,正玩着,果儿笑嘻嘻道:“二婶婶,你胆子比我大。一开始我爹这么教我,我还不敢碰着翅膀,就怕里头忽然跳出来一个小人呢!”   初念一怔,这才想到了徐若麟。想象着他的手也碰过这铁皮盒,拧过这翅,指尖忽然一阵不适,像被烫了般地缩回了手。   “二婶婶,你怎么了?”   果儿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   初念有些尴尬地一笑,道;“果儿的这盒子果然好。只是咱们今天是替先皇送殡。再玩下去怕被人晓得不好,收起来好吗?”   果儿急忙趴到窗边撩起帘子看出去,见近旁没人,拍了拍胸口,嗯了一声,藏回挂在腰间的那个锦囊里,便乖乖地坐着不动了。   路上实在枯燥,果儿在马车晃荡中,眼皮渐渐垂了下来。初念将她抱躺在坐榻上,自己坐她脚边,凝视她的睡颜,依稀在她眉眼间看出几分徐若麟的样子。忽然又想起她的亲娘,自己那个早死的庶出堂姐,想象着她当年初嫁给徐若麟时的情景,一时发怔,呆呆坐着不动。   正此时,外面前头仿似传来一阵异响,自己坐的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初念稍稍掀开窗帘子,从角落里看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第十九回   前头不远处的路中停了辆马车,一边车轱辘的轴似乎坏了,地上立着个从车上下来的妇人,戴孝,年纪约莫三十四五,边上是两个随行的仆妇,前头那个车夫模样的人面如土色,差点要跪在地上,口中不住自责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都怪小的一时疏忽……”   这送殡队伍中的车,排在越前头,地位自然越高。比国公府还要尊贵的,便是皇族近支了。初念听到那车夫唤这妇人为“王妃”——只不过赵氏藩王颇多,不知道是哪家的罢了。   妇人看了下绵延见不到尾的后头,略微皱了下眉,道:“叫人把车子先挪边上吧,免得挡了道。”   车夫见她不怪,如释重负,忙唤立于路边十来步一个的宪兵,道:“平王妃的车子坏了,快些来抬。”很快跑来四五个人,有赶马的,有抬轮子的,七手八脚将马车弄到了路边。   车夫焦急地前后看了下,道:“王妃稍等,小的去前头找执事官问问,看有没空的马车。”说罢飞奔而去。   路上先前被阻的车队开始恢复缓行。一辆又一辆的车辘辘地从路边这平王妃的身边过,一道又一道目光亦透过马车帘子从她身上过,却没一辆停下的。   ~~   初念自听到“平王妃”三字从先前那车夫的口中出来后,虽平日没什么政治素养可言,却也知道为什么没一辆别家的车肯停下载她一段路了。   这平王妃名萧荣,出身将门。父亲萧振业从前在东北一带的大宁卫戍边,辖制着再北向的藩属地赤麻,声名远扬,后竟不幸死于一场意外堕马。六年前兴安皇太后过世,她随丈夫平王携当时不到八岁的世子赵无恙回金陵奔丧后,平王独自返回燕京,她却带着世子被留在了京中,顺宗特赐平王府,表面是说她母子代替平王留下,守皇太后的孝。只谁都知道,其实是顺宗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将王妃世子双双扣在金陵为质而已。   初念依稀记得,前世里后来发生嘉庚之乱后没多久,当时年仅十三四岁的平王世子赵无恙便在一场攻城战中被带至城墙为盾时意外坠落身亡,至于这个萧王妃后来结局如何,她便不大清楚了。反正只知道平王造反成功登基后所立的皇后,并不姓萧便是了。   如此的遭遇,叫人唏嘘。所以初念的车在快到这平王妃的面前时,忍不住便再次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出去。见她正立于生满野草的路边,神色却十分平静,仿佛独立于旷野般地从容,丝毫不见狼狈。   初念暗叹口气。心想她若是与自家一样,主仆分开坐车,此刻运气不好自己的车坏了,还能换后头的,也不至于就这样在路边干等了。只这终究不归她的事,也就想想罢了。正要坐回身子,不想前头司国太的马车忽然竟停了下来。车帘被卷起,国太对着外头的的萧王妃微微点头,道:“王妃可好?若不嫌弃,可与我孙媳妇同车,到前头彰义村行宫再换马车。”   初念惊讶,国太后头那辆车里的廖氏更是诧异。   如今这时候,任何与平王沾边的,都碰不得。国公府里已经出了个反骨的徐若麟就够呛了,今日这老太太也脑子发昏了不成,竟自己揽事上身、没看见前头过去那么多车,谁家停下过?不都是匆匆过去的。   廖氏心中极其不愿,又暗自恼怒国太的老糊涂,却也不好出面开口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已。   萧荣大约也没料到与自己素来没什么往来的魏国公府国太竟会主动向自己施以援手。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站于路边,她虽刻意把肩挺得笔直,但那感觉可想而知。略一踌躇,朝国太道谢后,终于爬上了初念的马车。果儿被仆妇抱着,送回了前头国太的身边。   一场意外过去了,送殡队伍继续往前。初念待萧荣上来,起身要向她见礼,被她拦住,微微一笑,道:“虚礼不必了。反倒是我,要谢过老国太的盛情。”   初念见她言谈甚是随和,便也没再坚持,让出了位,两人并排而座。行进途中,见这平王妃始终一语不发,双目微微阖着,仿似在养着精神,忍不住便多看了她两眼。先前远,只看到个大概模样。此刻靠得近,才看清她已显出老相,眼角处亦布了鱼尾纹。想来,离了丈夫独自带着儿子多年被扣为质的日子,应是不大好过。   初念正看着她,却见她忽然睁开眼,四目相对时,不免略微尴尬。   萧荣似乎并不以为意,朝她一笑后,继续闭目养神。初念也不再看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直了身子。   傍晚时分,在路上颠簸一日,行了将近四五十里路后,终于按预定到达路上位于彰义村的头宿行宫。   在送葬沿途所停的三宿,都要临时搭建芦殿,做为暂时停放梓宫的处所,用料多为上好的白绫黄幄。虽不过一夜之用,却也不惜工本。芦殿七楹宽,九丈深,前檐隔扇,抱厦、牌楼、两厢銮辇棚、摆供棚、内外围墙等等一应俱全,里头点六千多支大号白蜡,极力造出玉阶金瓦的效果。此外另搭近千顶帐子供送葬之人歇夜。近支族宗的,自然在芦殿侧守夜。而那些地位尊贵些的臣子内眷,则分宿在当地大户人家腾出的空屋里。所有这些,都是预先赶到此处的执事官早安排好的。   国公府女眷自然不用在帐子里过夜,被安排在本村黄大户家的一处院落里。照规矩去芦殿祭拜。回来的路上,廖氏实在忍不住心中翻腾了半日多的那个疙瘩,左右看了下,见没有旁人,便对着司国太低声道:“娘,今日你怎的要载那平王妃?边上恁多的人,哪家见了不是避开的。”   那个萧王妃,先前到了这落脚的行宫,向国太再次道谢后,便被赶了过来的平王府的人接走了。初念此刻听婆婆提起这事,口气里似还稍带些埋怨,便看了眼国太。见她一手被金枕扶着,一手拄了拐杖,不紧不慢地走着,淡淡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再怎么着,她如今也还是大楚的平王妃,你我见了都要矮她一头的。老婆子见不得她这样一人孤站在路边。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么载一下她,不见得便会替徐家招祸。”   廖氏见老太太固执,也不敢再多埋怨,只好悻悻闭了口。一行人回到夜宿的院里,用过饭食后,与廖氏一向交好的平阳侯沈家夫人打发了人来请,说邀了一干人聚在一起做佛事,请徐家人也一道去。   此地乡野枯燥,夏夜又长。一班素日交好的门阀太太们带各府小姐这样聚一处,既是交际,也算打发睡前的光景。   司国太年纪大了,要早歇不去。初念不喜这些应酬,便说留下伺候。   廖氏对初念这个儿媳妇,基本应还算是满意的,只觉着她性子过于软乎安静。这样的性子,有好也有坏。好处便是任自己拿捏,且正配自己儿子,不至于压制他,坏处便是自己如今虽正盛,但迟早也要让她代替自己掌家的,怕到时候撑不起门面。有意想带她出去多历练下,所以此刻听她说不去,并未点头,只是道:“你嫁过来两个月了,因了邦达身子的缘故,先前一直没怎么带你出去,正好这便是个机会。随我过去把那些当熟的人都认熟了也好。各家往后都是要往来的。”   初念见婆婆这么说,点头应了。廖氏当下安排人留下服侍国太和青莺果儿,初念带了翠钗随她而去。   佛事就设在黄大户家的正堂中。这黄大户,早接到自己庄院要被征用的信儿。因这样的事,每回死一个皇帝太后之类的人,他家便会发生一次,所以极有经验了,早些年起,便特意把家里改造成一个个的单独小院落,力求让贵妇太太们在自家的这一夜住得舒服。此时早迁走了全家上下,把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唯恐伺候不周而已。正堂也早布置成佛堂的样子,里头设宝案香案香几,拉素帷白挽,香烛辉煌。金陵城中数得上号的各家太太奶奶们,也陆续过来了。   初念陪坐在廖氏身侧,与边上众人叙话。几句话没说,话题便扯到了白日里平王妃上了徐家马车的事。沈夫人自恃与廖氏交好,探身过来,道:“你家老太太今日这是怎么了,此事怕是有些不妥。终归还是要避嫌些才好。”   廖氏被戳中心病,见此事果然已经传开了,勉强笑道:“不过顺路捎一程而已,能有什么事。”   她既这样说,沈夫人便也顺她口风了。道:“这倒也是。说起来,你府上如今出了个贵妃,往后恩宠只会更多。”   新晋的方皇后是新皇的表妹,二人青梅竹马,情分自不必说。但除去皇后,后宫确实也就徐家的贵妃最为得势了。   廖氏见众人纷纷附和,心里这才舒服些,口中忙谦虚了几句。   “我倒听说了些燕京的事,”一个妇人插口道,“说平王在燕京宠一个姓宋的夫人,生的儿子也六七岁了。平王妃这六七年里,却只自己带了个世子在金陵。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她口中唏嘘,只神色里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样的传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众人被勾出了话,又议论一阵,沈夫人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初念,打听道:“她不是和你坐了半日的车?可都说了什么话?”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出好感,有时确实没那么复杂,完全只是一眼之间的事。比如,初念对这个平王妃。或许,是因为提早知道了她日后的收场:丈夫登上这帝国的巅峰,与他携手并肩共享荣耀的却是另个女人,而她和她的儿子,已经为了这一天早早地被牺牲掉了;或许,仅仅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沉静和从容,初念在听到边上人拿她当话题议论时,心中便有些抵触。此刻见被问起,便抬眼,平静地道:“我和她一句话都没说。”   她说的也是实话。众人却不信。沈夫人又与她确证了几句,这才道:“也是。都这般了,哪里还有心绪说话。”   初念心中冷笑了声,低下了头。   佛堂里的女人们继续着她们习以为常的这种聚会,初念等了许久,还未见结束,终于按捺不住,对着廖氏轻声道:“娘,我有些不舒服,想早些回去。”   廖氏正在兴头上,看她一眼,见她脸色确实不大好的样子,心里略微不快,心想年纪小小,怎的不过坐一天的车便病怏怏了,口中却也不得不应,叫随自己出来的沈婆子一道送。   路并不远,各道口也都有侍卫守着。借了一路高挂着的白灯笼,女眷住的院落已经可以瞧见了。沈婆子见快到了,挂念主子边上没人茶水伺候不便,叮嘱了几声,便止步返回。初念与翠钗再走几步,前头就是分隔内外院的那道花墙时,边上忽然传来一阵蛐蛐叫,连着叫了几声。   翠钗迟疑了下,偷偷看了眼初念,见她浑然未觉,便忽然捂住下腹,皱眉道:“二奶奶,我仿似吃坏了肚子。屋里头那净桶用不惯,先前瞧见那边有间溷房,我去去便回,你先进去可好?”   初念不疑有它,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翠钗低头,捂住肚子去了。   初念目送她背影匆匆消失,抬头看一眼已经爬上东墙树梢头的一轮圆月。今夜月好风清,比先前在那个佛堂里不知要舒服多少倍。深深吸了几口气,正要抬步往里去,头顶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抬头看去,冷不丁便见一个黑影从枝条上倒挂金钩地挂了下来,在自己面前跟秋千似地摆荡不停。   初念被吓得不轻,后背都出了冷汗,一颗心怦怦狂跳,差点没蹦出喉咙,猛地后退几步抬起手中灯笼,等照见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此刻正双腿倒挂于树上,嘴里还叼着株野草,正冲自己嘻嘻地笑时,压下心头升起的被惊吓后的怒气,斥道:“你是哪家的?怎的如此顽皮?你家大人呢!”   那少年似乎没料到她会翻脸,一怔,收了笑,从树上一个跟斗翻了下来,稳稳站定,吐掉嘴里的草,这才道:“吓着你了?”   灯笼的晕光里,初念终于看清这少年的样子。约莫十三四岁,个头与自己差不多高。尚未脱尽稚气的一张脸上,隐隐已有剑眉秀目的风采,身上着了孝衣。立时便明白了过来,想必是赵氏宗族里的人。只不知是哪家的,竟会如此恶作剧地躲在树上吓人。   初念皱了下眉,也不想和这半大不小的人多说什么了,转身迈步时,忽然听见他道:“我晓得你是谁。我母妃今天坐的便是你的车。”   初念停住脚步,回头再看一眼。他正盯着自己,待自己回头了,呲牙一笑,月光下目光闪闪:“旁人对我母妃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和她却同坐了半天的车。你怕不怕?”   初念还没开口,正此时,外向的通道上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月光下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树影中靠近,抬眼见到这少年,立刻惊喜道:“世子,你怎的在此?徐大人正到处找你!”   那少年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初念了,哧溜转身要从另条道走,刚跑两步,迎面便撞见腰缠素麻的徐若麟过来了,脸色微变,立时扭头往十几步外花墙边的那扇门去,只刚跑几步,便被疾步而来的徐若麟赶上,一把反剪住胳膊,笑斥道:“混小子,越大越没样了!里头是女人住的地儿,你给我进去试试!”   少年苦着脸,用能动的那只手指指还立在一侧的初念,呲牙小声道:“师傅,好歹回去再说。有外人在呢……”   徐若麟漫不经心顺他手指方向看去,瞥见树影下立着个手提白灯笼的女子,一道纤瘦的影子被月光投在了身后的东墙之上,再看一眼,心咚地一跳,剪住那少年臂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便一紧,疼得他不顾颜面哎哟叫出了声,这才被惊醒,不动声色慢慢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晏三生扔了一个地雷 皎皎扔了一个地雷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第二十回   这少年便是平王世子赵无恙。他小时在燕京时,随徐若麟学习骑射。故虽没行过拜师之礼,对徐若麟却一直是以师傅相称的。今夜梓宫落于芦殿,祭奠仪式整夜都将不绝,平王夫妇与世子自然要守于芦殿之侧。只是赵无恙却不见了人,徐若麟这才亲自去找。找了良久,总算在此抓到了他,不想却竟这样再次与她偶遇。   这是徐若麟此次回京,第二次与她相遇。   他缓缓松开了钳住赵无恙的手,望着她提了一盏白绸羊角灯笼,在微微晃动的光晕中从树影下走出来,一直走到近前,然后朝自己客气而冷淡地唤了声“大伯”,还没等他回应,便已垂下眼,从他肩侧飘然而过。   她去了,微凉的空气里却留下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苏合幽香。他对这种香气并不陌生。那是她一直习惯用的熏衣香。经年累月下来,香韵不止染上襟袂,连通体的肌肤,似亦被沁上了几分。   徐若麟自然觉察得出,她不喜自己的注目。所以前次在宫门口见到她时,除了一开始的一眼,过后便未再多看。但今夜,许是四下夜色昏阒,许是被那一缕暗香所牵,他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再次停留了在她的背影之上,收不回来。   “喂,你还没回我方才的话呢!”   赵无恙揉着胳膊,抬眼见初念快要进去了,喊一声。   “照祖母的吩咐行事而已,何来那么多的惧与不惧。”   初念没回头,随口这样道了一句,提起裙幅,脚便跨入了门。   徐若麟目送那个身影没入花墙的门后,直到再无芳踪可觅了,压下心中怅意,将视线转到自己面前这个此刻还看着她去向的少年,见他终于转过头来,朝自己道:“师傅,我方才从树上挂下来时,她仿似被我吓得不轻。下回你若见到她,代我赔个不是。”   徐若麟唔了一声,道:“你快十四了,往后要学着稳重。再这样,当心被王爷责罚。”   赵无恙面上立刻现出怏怏之色,低声咕哝道:“我再稳重有何用?他心里早就没有我和我娘了……”   “胡说!”   徐若麟微微皱眉,低低喝了一声。   赵无恙闭口。侧头再看一眼初念方才进去的那扇门,转为嘻笑道:“师傅,她真好看,方才提灯笼照我时,我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是不是?”   徐若麟伸手,往他额头不客气地弹了个暴栗,在他哎哟叫痛声中,正色道:“你怎的溜到了这里来?王爷王妃正找你,快些回去!”   赵无恙捂住额头,哦了一声,转身无精打采地低头而去。   徐若麟微微摇头,跟着他往外头的芦殿方向而去。   ~~   翠钗捂住肚子走了段路,等拐过个弯,便放了手,正左右张望,身后的树丛里忽然蹿出来一人,从后抱住她腰便拖往边上去。等到了墙角处,那人一双手已经摸上了她身,嘴巴凑了过来,含含混混道:“亲亲妹子,可想死我了……”   翠钗满腹恼怒,用力推开那人,压低声斥道:“你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竟就满脑子想着这些!再浑下去,怎么死都不知道!”   这装蛐蛐叫引她过来的,正是金台园管事李十一家的小子李善宝,和翠钗暗好有些时候了。此时求欢被拒,心中委屈,道:“我这不是想你吗?都三两个月了,你怎的都不来见我……”   “呸!”   翠钗打断他话,冷哼道,“你还以为我跟你的事儿没人知道?做梦去吧!”   李善宝一惊,方才那旖旎心思一下便消了,慢慢蹲□去,道:“谁,谁知道了?”   翠钗道:“你还在混吃等死呢!我告诉你吧,前个月里我随老太太二奶奶去护国寺那回,周志说你在后山门找我,我便过去,发现没人,过去质问周志,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诓我来着。我一时害怕,着了他的道。过后细想才明白,他应也不确定,只拿话套我而已,让我自己往里跳!”   李善宝颤声道:“他……他想干什么?莫非也看上你,要打你主意?”   “呸!”翠钗啐了他一口,“这么简单就好了!”顿了下,又道,“实话跟你说吧,二爷叫我随在二奶奶身边,有事便告他。我估摸着被二奶奶瞧了出来。虽不晓得这新进府的二奶奶怎的就会拿捏住周志了,只周志是她的人,这却是无疑的了。必定是二奶奶吩咐周志寻我的短,好拿捏住我辫子的。老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不叫。真当是这个理儿。这二奶奶和那个周志,哪个面上看起来不是闷嘴葫芦一样的,暗里却有如此手段!”   李善宝呆若木鸡,半晌,喃喃道:“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的短在二奶奶手上,不听她的还能如何?”翠钗道,“当初太太挑我和翠翘服侍二爷,就是安排了迟早成他的人,只不过他身子不好,一直这般吊着而已,虽不知道到何时才是个头,只谁叫我命该如此?你却吃了熊心豹子胆动我,要是被人晓得,你或许还有个爹挡着,我还有好果子吃?到时候只怕全都推我头上了。你如今还这样不知好歹,迟早要害死我……”一边说着,心中酸楚,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李善宝慌忙指天发誓,哄了片刻,翠钗这才转怒为喜,顺着他意亲热了片刻,只心却终究是悬着,很快理好衣裳,道:“我再不回,怕二奶奶要起疑心。往后没我的信儿,你不要来找我。”说罢匆匆离去。等回了院,见廖氏还没回,不过遇到尺素被问了一句,二奶奶却并未发话,只自个儿对着灯火坐窗前,如平日看惯了的样子,一颗心这才慢慢定了下来。   ~~   芦殿侧,供守夜人暂时歇息的一间大帐里,平王赵琚正和衣仰卧在一张窄榻上,萧荣坐在榻侧,借了帐中白烛的光,凝视着自己正在浅眠的丈夫。   她知道他很累。从数日前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赶回金陵之后,他便在周围无数双或明或暗眼睛的注视下,从早到晚地为大行皇帝守灵,参与各种各样纷繁冗长的祭奠仪式。此刻终于得了片刻的空,几乎是沾枕便入了睡,甚至很快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萧荣微微闭上眼睛,听着丈夫发出的鼾声。   已经六七年没有见他了,这一次相见,她才仿佛蓦然发觉,镜中的自己老了许多,而他却与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甚至,连睡着后发出的鼾声也是那样的熟悉。这一刻,这久违了的声音在她听来,竟仿佛赛过乐师奏出的上佳乐音。   良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目光落到他的肩膀之上。想象着另一个女人枕着他臂膀入眠的画面,目光渐渐萧瑟,神情也冷淡了几分。   她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她知道他一向警惕,哪怕是睡着,只要稍加碰触,便会转醒。果然,他的手一动,霍然睁开了眼,等看清是她后,吁出口气,再次闭上眼睛,含含糊糊道:“眉儿,你累的话,也躺下歇会吧。下半夜还要起身。”   眉儿是他向来呼她的爱称。那时她刚嫁给他没多久,他赞她生了一双不描而黛的秀眉,戏称过后,便一直这么叫下来。   本该是温情脉脉的一刻,但她却无法让这一刻延续下去。   她并未开口,也没动,只是握住他的手不放。   赵琚终于再次睁开了眼,望向自己的妻子,迟疑了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我在想,宋夫人该是怎样风华的一个女子……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她。”   赵琚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眉儿,你别多想……”   萧荣微微一笑,摇头道:“王爷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我分开这么多年,我身边还有无恙,你在燕京却孤身一人,能有宋夫人相陪,我也放心。”   赵琚望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肩膀握住,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想将你们母子接去,只是身不由己……”   萧荣目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   她方才用话试探,得到他这样的回答,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到了这时候,丈夫仍没打算将她和儿子接走。   她一咬牙,道:“王爷,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你我都清楚,勘儿他虽是你的侄儿,却一直对你怀了忌惮。如今他上位,发难于你是迟早的事。你老实告诉我,到时,你会束手就擒,还是另谋它计?”   赵琚一顿,迟迟不应。   萧荣道:“我晓得,你岂会甘心束手?所以王爷,眉儿此刻想向你恳求,求你看在咱们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把无恙带走。我走不走无关紧要,但是无恙,他一定要走!”   赵琚眉头紧锁,半晌,终于道:“眉儿,你也知道,如今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我做什么都有人盯着。留你和无恙在金陵,是大行皇帝从前的旨意。如今勘儿自己不开口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提出。暂时只能再委屈下你和无恙。但我答应你,一旦事情生变,我定会及早派人来,想办法将你和无恙一道接走的,你放心!”   萧荣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凉。   她自然清楚丈夫如今所处位置的为难。如果只有她自己,她绝不会像此刻这样开口。但还有儿子,她必须要为他着想。   这是她白天坐在魏国公府那架马车上闭目冥想后,最后终于做出的决定。所以丈夫此刻这样的一句承诺,在她听来,除了空洞,没有半点实际意义。   “王爷,我与你结发至今,已快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从未向你求过什么,这一回,想向你求个人。”见丈夫点头,萧荣道,“徐若麟与无恙有师徒情谊,无恙这孩子,你虽不喜他顽劣,只他还肯听他的话。王爷此次离去后,能否将他留下?”   赵琚下意识地想要摇头。   从他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徐若麟开始,这十几年来,魏国公府的这个长子,不仅从一个青涩的倔强少年成长成了一名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而且更是他最受倚重的肱骨心腹了。此次入京奔丧,若非听了他的安排另走旁道,以后来接到的消息来看,根本就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天内便如期抵达金陵。   他自然清楚,离侄儿赵勘向自己发难的日子应该不会长久了。所以这样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留他在金陵?   他踌躇了下,道:“可否安排别人?”   “不行,一定要他!”   萧荣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一眨不眨。   赵琚望着自己的结发妻子。   即便是此刻这样朦胧的烛光,也不能遮掩掉她眼角的细微皱纹了。离他上一次见她,不过六七年的光景,她一下便老了这么多,再不是从前那个初嫁自己时倚门拈花而笑的少女了。脑海里又掠过此刻那个还在燕京平王府里等待自己回的青春女子,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再踌躇片刻,终于道:“也好。那就留下他。”   萧荣终于吁出一口气,朝丈夫微微一笑,道:“多谢王爷。”   “王爷,徐大人带世子回来了。”   正此时,帐外传来侍卫的传报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回   徐若麟止步于帐外,目送赵无恙入内后,正待离去,一个侍卫出来了。   “徐大人,王爷有请。”   徐若麟在燕藩时,逢战事,被称将军,平日里,便一直挂总兵差委,所以被泛称大人。   里头虽有萧王妃,只徐若麟每次回金陵,必定会去探赵无恙,与王妃也很熟稔,故也没什么避嫌之处,当下便撩帐而入。见赵琚正坐于榻沿,王妃立一侧,目光双双都正落在身前的赵无恙身上。   “孩儿见过父王母妃。”   赵无恙低头下去,小声道。   “你方才去哪里了?年纪不小,如此场合,怎还如此悖放,丝毫不知收敛?”   赵琚严厉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儿子,斥道。   赵无恙慢慢抬头,迎上自己父亲的目光,一语不发,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萧荣暗叹口气,正要开口,徐若麟已接道:“王爷息怒。世子方才就在侧旁不远处,向我请教几式刀马功夫,我见他好学,便指导了下,这才没及早回来。是我的疏忽。”   赵琚脸色这才稍缓,朝儿子挥挥手,示意他站一边去,起身看向徐若麟,道:“若麟,方才王妃与我商议,想你暂时留下,以督导无恙。你意下如何?”   徐若麟略微一怔。   萧荣到他近前,微微笑道:“徐大人,我晓得这委屈了你。倘若你不愿,当我没说便是。”   徐若麟立刻道:“王妃言重。督导世子责重,蒙王爷与王妃信任,若麟必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他此刻说的,确是心里话。   此次回金陵奔丧,他虽没想到过最后会留下,但心中,并非没替赵无恙考虑过。   前世的这个时候,平王此一行人南下时,路上屡遭各种阻拦,最后虽奋力赶到,却迟了多日,最后遭了羞辱。此次他自不会让旧事再次发生。对于赵无恙这个自小起便称他为师傅的世子,自然更不愿坐看他重蹈前世命运。只是他也清楚,于平王来说,此刻稳住那个新登基的侄儿皇帝,远比让王妃母子脱离如今的境地要来得重要。既无平王的授意,国丧结束后,自己又要回燕京,一旦回去,事务缠身,这边恐怕便鞭长莫及了,只怕最后还如同前世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到底该如何,短时期内,他一时也没想出稳妥之计。不想此刻要被留下,这倒颇合他的心意——新帝发难,如果一切照旧的话,是明年的春,如今还有数月,可周详计划。即便有变,提早而动了,他这样留下,也能防范周全。而且,还有一桩事。说自己完全不想留在她的近侧,那必定不实。哪怕见不到她,她也不愿见到自己,但知道她时时刻刻就在近旁,心里却也觉熨帖。所以听到这样的安排,当即便应了。   萧荣露出笑容,忙唤儿子过来致谢。徐若麟谦了几句,这才辞出大帐。站在帐外,望向远处旷野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为大行皇帝所点的星星点点白蜡之光,迎着拂面的微凉晚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   次日五更,送殡队伍便继续西行。晌午到了魏庄。按规制,像国公府这样的内眷们便可止步返回了。又一阵乱哄哄后,初念终于随了国太廖氏往回去。当夜仍住在彰义村的黄大户家,一夜无话,次日起早赶路,到了晚上天擦黑时,马车终于入城,回到了国公府。   这一趟,来回共计三天两夜,着实把人累得够呛。初念回到濯锦院,从头到脚沐浴换衣过后,整个人便瘫在了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了。当夜徐邦达也十分温柔体贴,大约知道她疲累,只拥着她睡去。   一夜好眠,次日初念起身后,整个人缓了过来,这才发觉丈夫仿佛有些不对。   他最近身子瞧着虽好了些,但这“好”,也只是和他先前自己的情况相比较而言的,大体来说,白日里有半日的光景,都还是在床榻上度过的。只是这一天,精神却比往日真的好了许多,不过只睡了个午觉便起来了。   这本来是好事。只是初念总觉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又发现他两颊隐有赤色,后背的汗也比之前更多,一个下午便换了两次内衫。问他,他说自己都好。初念说去请太医来瞧瞧,徐邦达不应,只说自己确实没事。   初念见他坚持,只好打消了这主意。只终究不放心,出来后,盘问起前几日留下的云屏。   云屏道:“二爷这几天和从前一样,早上巳时初起身,用饭吃药后看了一会儿的书,然后午觉,过午后,有时在屋里,有时在院里溜达几圈。”   初念沉吟,忽听云屏又道:“哦对了,昨日过晌午后,二爷去了临芳轩,我没跟去,只翠翘服侍着,回来时有些晚,跟二奶奶你就前脚后步了。”   临芳轩是徐家后园里的一处水上凉屋,夏日纳凉的好场所。先前若是来了兴致,徐邦达也会叫她陪他一道过去,在那里消磨一个漫长午后。   初念觑了个空,向翠翘问话:“我回来,瞧二爷精神虽好,只脸色不大对,身上虚汗也多,问他,他都说好。你是服侍他多年的人,我不放心所以再问下你,二爷这几天真都好吧?若有不对,要说出来及早就医。”   翠翘沉默了下,才道:“二奶奶,这几日二爷和往常无二。昨日去临芳轩回来晚了些,是在那里睡了过去。”   听着并没什么。且翠翘比起翠钗,性子更是沉静稳妥。初念见问不出缘由,也就作罢了,再留意丈夫两天,见他渐渐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这才终于放下了心。   次日,送殡的人也陆续回了金陵。国公府里很快也得知了一个消息,大爷徐若麟这回不随平王走,要留下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后,徐家人反应各不相同。徐耀祖以为儿子终于被自己劝动,暗舒口气,老大欣慰,想着如何让贵妃女儿替他在新皇面前说几句好话;果儿欢喜异常,一整天都见她在笑;司国太不过吩咐了廖氏一句,说他若要回来住,那边缺人的话,把自己身边的玉箸派过去暂时伺候下;廖氏应了,心中却堵得难受。   在陪了自己半辈子的奶娘沈婆子面前,廖氏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恶。她不喜徐家的这个长子徐若麟,就如同徐若麟不喜她这个嫡母一样。与沈婆子两人,私下里猜测了良久他的动机:他若是看出平王要倒霉了想和他撇清关系,到时候国公府不用受牵连,这是好事。但真这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撇清了关系?   家族利益大于一切,廖氏自然明白这个理儿。但事情真牵扯上一个如同利刃常年扎于自己心尖上的人时,却很难做到完全的理智。   就在她还反复掂量的时候,濯锦院里的初念和徐邦达,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对于初念来说,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她自然清楚,作为日后建初年权臣的徐若麟,此刻留在金陵,绝不可能是为了和平王一刀两断。她隐约觉得,这有可能与王妃母子有关。这自然好,她也希望王妃和世子这一次能有善终。但不管怎样,于她个人来说,只要他留下,往后的日子就只会如履薄冰,愈发艰难……   她偷偷看了眼徐邦达,见他正安静地半坐半卧在那张贵妃榻上,视线定定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像是觉察到了她的窥探,看向了她。   初念来不及躲开视线,便朝他笑了下,他也是,然后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握住她一只手,微凉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白嫩柔滑的手背,低低地道:“娇娇,为夫只爱你一人。”   初念嗯了一声,微微吁出口气。   ~~   这一夜,初念发现,丈夫徐邦达在床事上,竟然如同换了个人。   事实上,自从前次春宫册子的事情过后,或许是他不愿再继续一次次地在她面前显弱——他是个颇自尊的人,说直白点,就是爱面子,所以夜间躺下后,除了对她偶尔有爱抚亲吻外,一直没有再试图行过房事了。但是今夜,他却很不一样,两人躺下去没多久,应他的索吻和牵引,两人很快衣衫褪落,然后接着,初念发现,他的□,竟然渐渐也抬头了。   “二爷?”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该这样发问,但是控制不住,睁大了眼,惊诧无比地望着他。   徐邦达脸色红得异常,额头满是汗滴,呼吸粗重而急促。   他并未回答,只是一把搂住她,翻身压到了她的身上。   她还没明白过来,丈夫今夜怎么突然就能了,便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他略带粗暴地分开,一阵紧张袭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怦怦地跳,浑身也迅速地迸出了汗。   “娇娇,我能行了!”   耳边传来徐邦达急促的声音。在他继续的乱顶乱撞中,初念觉到些微的疼痛,身子一僵,睁开了眼睛,立刻看到他一张红得如同要滴血的脸庞,呼哧呼哧地喘气,目光兴奋而混乱,两颊的肌肉甚至微微地扭曲。找不到半点平日文质彬彬的样子了。   这个样子的徐邦达,让她忽然觉到恐惧,下意识地微微并腿,但是很快,双腿便被他再次用力地分开,喘息着猛地冲撞中,忽止住了,双目圆睁,直直地盯着她,脸颊肌肉痉-挛,额头汗滴如雨而下。   “二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初念颤声着,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触手如火般地滚烫。   “我……”   徐邦达忽然现出痛苦之色,身体开始发颤,像得了疟疾。片刻后,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双眼翻白,整个人便软在了初念的身上。   他竟就这样晕厥了过去。   初念惊骇欲狂,抖抖索索地推开还晕在自己身上的丈夫,胡乱穿了衣服,一把掀开帐帘,连鞋都没穿,赤脚便飞奔着过去开了门,尖声叫道:“快来人,二爷不好了!”   ~~   先是濯锦院的人都被惊动,随即,国公府的夜的宁静也被打破了。   徐邦达被穿回了衣衫,只是仍旧昏迷不醒,冷汗淌得连身下的褥都现出人形了。   太医是国公府的熟人,常年替徐邦达看病的。很快赶到。翻眼皮,搭脉搏,细细察看过全身后,示意屏退屋里的闲杂人。等里头只剩下焦心如焚的国太、廖氏和初念后,看向初念,问起当时他晕厥的情况。   初念先前已经对国太和廖氏草草说过缘由了。此刻也顾不得羞臊,把当时情景再说了一遍。   太医沉吟片刻,终于道:“若我没断错,二爷这是服了房中助兴之药。只不过量过了,他本身又虚,毒血逆流攻心,熬不住这才晕厥了去。”   这话一出,便如平湖中投了巨石,登时掀出惊波大浪。房中的国太廖氏和初念,都是大惊失色。   “可有法子去毒?”   终于,司国太颤巍巍地问道。   太医道:“国太勿慌。我这就替二爷针灸放血,再辅以良药,慢慢调养,想来应该无碍。”   太医的这种话,虽是套话,只在六神无主的国公府女人们听来,却不啻是上天下来的福音。当下屏声敛气地看着他在徐邦达病榻前忙忙碌碌,针灸完毕,又张他口灌药,一直到了深夜,才算是弄完。徐邦达还是没醒,但呼吸平稳了不少,先前脸上的那种吓人潮红,看着也消退了下去。   太医道自己明日再来,被送走后,身子早摇摇晃晃的国太已是支撑不住,看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的初念,对着廖氏道了声“你问下小二儿媳妇,是怎么回事”,便被人扶着走了。   廖氏沉着脸,看了眼初念,冷冷道:“你随我来。”转身便往外去。   自徐邦达晕厥过去后,初念便手脚冰凉,熬到此刻,两条腿已经软得如同棉花,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此刻见婆婆要问话,强打起精神,拖了脚步随她往外而去。前后入了边上的一间厢房后,廖氏停在了桌边。   初念望着婆婆的背影,开口刚叫了声娘,廖氏猛地转身,手掌心已经啪一下,重重拍在了桌上,方才因流泪而泛红的一双眼里布满血丝,厉声喝道:“好个二奶奶!我还道你知书达理,不想你竟淫滥至此,不声不响会对自己男人做出此等不堪之事!”盛怒之下,操起手边的一只茶盏,朝着初念甩了过来,初念闪避不及,茶盏正中额角,磕碎了跌落到地。   许是心中惨淡,初念倒不觉怎么疼,面上一热,一边脸颊似有一道温热液体慢慢流下,滴到了肩上,也没擦,只立着,道:“二爷是什么身子,我会不晓得?我便是再淫滥,也不会做出太太说的这样的事!”   正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沈婆子进来了,递给廖氏一个白底蓝瓷花的小瓶子,看一眼初念,道:“刚从二爷房里搜出来的。”   廖氏拔开瓶盖,见里头还半瓶小拇指头大小的红色药丸,脸色更是难看,恨恨用力连瓶子带丸砸在了地上,望着初念颤声道:“你说和你无关。这从你房里搜出来的,你怎么说?”   这一刻,初念忽然好像明白了过来。   原来那日自己回来觉察到的丈夫的异样,竟然并非是多心。想起当时询问翠翘时,她仿似沉默了片刻才应的话,终于道:“这几日我在,没什么事。前些日我不在时,翠翘近身服侍二爷。太太叫翠翘来,问下她可有不对。”   廖氏与沈婆子对望一眼,沈婆子道:“太太稍等。”说罢匆匆而去。   没片刻,翠翘便被带了过来。脸色苍白,视线与初念相触时,大约被她流了半脸的血给吓到,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飞快避开她的目光。   廖氏起先的盛怒渐渐消去。此刻只坐在一张椅上,神情阴冷,盯着翠翘寒声道:“我把你们放在二爷身边,是叫你们好生伺候他的。如今竟出这样的事。不把实情给我说出来,二爷若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个的别想活着出去这宅子的大门!”   翠翘一下跪地,颤声道:“太太明鉴!确实与我无干。那日二爷说要去临芳轩纳凉,我伺候着,竟遇到了三爷。我被打发了去。后来不放心,回来时,瞧见……”   “瞧见什么!”   沈婆子厉声道。   “瞧见表小姐那边的秋蓼进了二爷在的轩屋!”翠翘眼中滚出了泪,继续道,“我起了疑心,过去推门,门却被反闩了。我唤了一声,二爷只叫我退下,我不敢不应,就一直等在外头,后来秋蓼从屋里出来。回院后,二爷叮嘱我不要把这事告诉二奶奶。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便瞒了下来……”   廖氏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指着门,嘎声道:“去……去给我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拎过来!”   ~~   濯锦院里二爷忽然晕厥,搅得鸡犬不宁,吴梦儿这边,却因院子隔得远了些,也没人过来喊,仍闭着门,一院子的主仆都在睡。那秋蓼正梦得好,冷不丁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和同屋的另个丫头一个激灵醒来,还没坐起身,头皮一阵发疼,被廖氏身边的两个粗壮婆子揪住了头发,拖着便往外去。   秋蓼疼得喊娘不停,婆子却不管那么多,揪她出房门后,改成拖拉。等被推搡到廖氏面前时,披头散发,两只脚还光着。   “太太,这是做什么!”   秋蓼跪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颤声嚷道。   啪一下,一边的沈婆子已经上前,眼疾手快地扇了她一巴掌,骂道:“不要脸皮子的狐媚子!说,二爷到底是怎么被你给作践了的?”   秋蓼眼尖,一眼看到地上滚着的红色丸子和跪另边上的翠翘,明白了过来,眼泪唰地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太,饶了我罢!真不是我自己勾了二爷的。那天太太二奶奶们都还没回,三爷却早早回了。把这药给了二爷,说能助兴。二爷吃了,过后……过后三爷便叫我过去……我也是没法子……”声音悄了下来,只哭泣个不停。   “你这蹄子,平日便见你走路招风,今次又把事儿都推到爷们的头上……”   沈婆子看了眼廖氏,见她脸色铁青,上前作势要再打,秋蓼抱头哭喊,廖氏猛地喝道:“把她给我关起来。去把老三叫来!”   哭号的秋蓼被婆子们拖了出去。难熬的死一般的寂静中,终于等来了下人的回报,说是三爷并未归宿。   廖氏挥叫下人都退出去,坐在椅上闭目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看向仍直挺挺立着的初念。   “你回去吧。把头包一下,”她朝她无力地挥了挥手,神色委顿,“好生照看老二。”   初念一语不发,拖着僵硬的腿,转身离去,脚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幸被等在外头的尺素云屏一把扶住,借了屋里透出的光,瞧见她半脸已经凝固的血,一边肩膀衣襟处也落了斑斑点点,骇得不轻,刚要开口,初念摆手,低低地道:“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深红浅红扔了一个手榴弹 看个高兴2扔了一个地雷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皎皎扔了一个地雷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第二十二回   初念回了院,被服侍着洗去面上的血污,这时刻,才觉到了额头的抽痛。照了下镜,见破了的口子差不多有半指节长,伤口已凝固,只还泛着猩红,瞧着颇为可怖。尺素心疼,低声地埋怨了几句,取屋里常备的伤药,小心地涂抹了上去,然后用干净的细纱布覆裹了起来。   初念换了干净的衣衫,坐在榻沿,靠在了床尾的那半扇围屏上。   这个混乱无比的夜晚,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它该有的安静。她借了明灭不定的烛火,望着榻上还昏睡不醒的丈夫。   显然,他已经和秋蓼有了那种事。只是对此,此刻的她没有丝毫怨怒或不满,甚至连遭到羞辱的感觉也没有。她的心里,唯一在慢慢滋生的,只是恐慌与悲凉。   纵然她重活了一遍,甚至知晓未来,但是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世事终究无法能被自己完全掌控的悲哀。或许,是她太无用了。   她不想徐邦达死。对自己的这个丈夫,她或许谈不上男女之爱,但这几个月来,她早把他看成自己终生的家人了。可是现在,坐在他的病榻前,她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这一世,他或许终究仍会那样早早地离去,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比如,就像此刻。   她被这个念头紧紧地攫住,后背开始泛出汪汪的凉意,到了最后,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真的再次降临了,现在的她,到底该怎么走往后的路?   ~~   这一夜,初念衣不解带地守在徐邦达的身边,直到快天明,才被尺素翠钗几个劝去,在隔壁的屋子里和衣睡了一会儿。睡着的时候,做着迷乱而无章的梦。梦中,她对自己说在做梦,想要努力醒来,却一直在徒劳地无力自拔。   “二奶奶,二奶奶……”   耳边隐隐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尺素道:“二奶奶,二爷醒了,在找你……”   初念蹙眉,扶了下仍有些胀痛的额头,等脑子稍清楚些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徐邦达已经醒了,虽然整个人虚弱得像风中一吹就要灭的残烛,但是确确实实,他醒了过来。   他已经从翠钗的口中得知了昨夜自己晕厥过后去发生的事。晨光中,他看到朝自己而来的初念,额角受伤,形容憔悴,挣扎着要起身。   “二爷,你躺着别动。”   初念加快步子,坐到了他身边。   他压下心中不可遏止的强烈羞愧,颤抖着握住她的一只手,嗫嚅着道:“娇娇,我,对不起你……你可恼我了……”   “二爷,你别这么说,”初念反手握住他的手,“你没对不起我,我更没恼。你别多想,养好身子才要紧。”   徐邦达怔怔地望着她。   她与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而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他刚刚醒来的清晨。   “二奶奶,玉箸来了。”   门外小丫头的传报声中,国太身边的另个大丫头玉箸挑帘而入,看了眼已经醒来的徐邦达,神色一松,对着迎了上来的尺素低声道:“老太太一夜都没睡好,一早就打发我来看下。二爷既醒了,我这就回去通报。”说罢匆匆而去。   玉箸刚走,廖氏便亲自过来了。一夜的折磨,让她看起来脸色也极其灰败。她看了眼初念的额角,道:“昨晚上我一时偏激,失手伤了你。太医等下来,叫他替你瞧瞧。”   初念低低道了声谢。廖氏坐到儿子的榻前,握住他一只手,眼泪已经下来了,恨声道:“正逢国丧,幸而太医是老熟人了,这才压了下去的。姑且不论这个,你的身子如何,自己也不晓得?你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怎的如今会跟你兄弟一道,犯起了糊涂……”   许是羞惭,许是没有力气,徐邦达只是把脸微微侧向一边,阖目没有说话。   廖氏被边上的人劝了几句,止了泪,片刻后没多久,太医便来了。照昨晚的样细细针灸一回后,又看了初念的额头,道:“我那里有内造的膏药,回去了叫人送来,假以时日,伤处应会消痕。”   初念自己倒没多大感觉,倒是边上的尺素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太医微微颔首,再看一眼榻上的徐邦达,心中暗叹口气,略微摇头,收拾了药箱离去。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与自己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国公府嫡子,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就像盏一直在细细熬着灯油的灯,忽然被强行捻亮,短暂的放光过后,便是灯尽油枯了。   徐邦达吃了药,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初念这一日没出院子一步,只是到黄昏的时候,听说三爷徐邦瑞回府,徐耀祖大发雷霆,要拔刀刺了他,被廖氏护住,纷纷地又闹了一场,最终才歇了下去。   她现在对这一切都漠然,只是一直守在徐邦达的榻前。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到了半夜的时候,睡在临时摆出的另张窄榻上的初念被轮值守夜的尺素叫醒。尺素道:“二爷醒了,在找你……”   初念立刻起身到了徐邦达的榻前,见他半靠在一堆枕上,神情略显痛楚,脸色白得像纸,衬得一双眉黑得触目惊心。   “二爷,我叫人再去请太医。”   初念立刻道。   “不用叫他们。没有用,我知道的。”   他慢吞吞地道,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一直是凉的,但是现在,手心却烫得像个炉子。   “娇娇,你真的不怪我?”   他再次这样问道。   初念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轻声道:“二爷,我没怪你。”   “可是你心里还是对我失望了……”   初念心头微微发酸,再也忍不住,道:“二爷,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真傻,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徐邦达喃喃道:“娇娇,你知道的,我既然娶了你,便一心想着让你好,让你不要后悔嫁我。可是我没用……”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定定望着正对头上的茜红色帐顶。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我的三弟吗?不,别说是他,就算是我的那个兄长,那个胡女所出的儿子,我有时也羡慕,甚至妒忌。有一个好身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你……”   他将目光渐渐再次转到她的脸上。   “娇娇,你大概会以为是我多心,可是我知道,真的不是。这个胡女所出的儿子,他从我们新婚第二天出现在中堂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到了他对你的用心。我希望他永远也再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后来他离开了,我终于放心了。可是没过多久,这一次他又回来了,可能还一直不走了……”   大约是情绪激动,他忽然一阵急喘,痛苦地皱起了眉。   “二爷,你别说了!”   初念急忙抚他胸口。   他顺过了气,摇头道:“你让我说完。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了,再不说,恐怕没机会了……”   初念停了手,怔怔望着他。   “我愈发痛恨自己的无能。我连做梦也想让你真正成为我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找了三弟。那天你们都还没回。我在临芳轩的时候,他给我那瓶子药。我何尝不知道这药伤身,可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半信半疑吃了一颗,没用,再吃了两颗,终于起了功效。三弟便唤来了秋蓼……”   他蓦然住口,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娇娇,我很后悔……”睁开眼,再次开口的时候,连声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将死的颓败。   “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太医虽没说,但我却觉得出,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二爷,你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   初念忍住泪,极力安慰。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了许多的遗憾与不甘。   “娇娇,我不想死,我想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不能了。让你嫁我,真的是害了你这一世。我走了后,你还这么年轻,又孤身一人,往后的日子漫长。我一想到这,心里就难受……”   “我先前也听说过,有些无后人家过继宗族子嗣的事。我去了后,太太大约也会如此……”   他停了下来,片刻后,仿佛终于下了决心,低低地道,“你若愿意,这样也好。挑个听话的孩子在你身边,长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只是你若不想,便不必勉强替我守……”   他的声音渐悄。   初念默默凝视着他,潸然落泪。   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悲悯眼前病榻上的这个人,还是坐在他身侧的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一双同样可怜的人罢了!   他真的太虚弱了,说完了这些堵在他胸口的话后,再次阖上眼,渐渐睡了过去。   初念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半晌,终于抽出一直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替他拢了下被角。   ~~   魏国公府的嫡子徐邦达,终于还是没能熬过曾被好事之人打赌过的弱冠之年,匆匆死于一场因风寒而引发的败症。   国公府大门前因国丧挂上的白色灯笼刚刚被摘没两天,便又被挂了回去。   徐邦达走得很急,不过在他发病后的第三天夜里,便在一家人的悲伤和哭泣中死去了。临走的时候,手还紧紧拉着初念,嘴里喃喃着:“你要过得好好的……”   初念泪流满面,空洞地任人替自己换上白色的重孝,看着眼前新举起的白哀之物,直到第二天,在满堂闻讯前来吊唁的宾客注目之下,低头跪在丈夫灵柩之前的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世,自己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前世那噩梦般的诅咒,再一次成了豪门大家里的一个新寡。   这样的场合,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哀哀痛哭,哭得越得劲才越好,就像她前次曾哭过的那样。可是这一回,眼眶中除了焦酸,再滴不出一点泪了。她只是低头跪在一侧,神情木然,任由近旁女人们惊异目光的打量,甚至就连沈婆子最后终于借故到了她的近旁,俯身到她耳畔提醒她的时候,仍是流不出一滴泪。   “二爷弥留之际还拉她手不放,念叨要她过好,二奶奶伤心过度,竟成了这般痴呆样子……”   有人这样对着旁人解释。众人恍然,一阵低声议论后,唏嘘着,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   这一天,也正是赵家各地藩王们领旨辞拜新皇,启程返回各自封地的日子。诸多的藩王们,多少也有些预料到自己往后的命运,脸色无不惨淡。年轻的皇帝现在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即位不久,朝中事还没理平而已。一旦稳固,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便是削藩夺权了。甚至,为了防止这些藩王们私下共聚密谋,新皇还以抚疆大使的名义在他们身边各自插了两名官员,此次便随他们一道返回封地。   没人甘心这样,但又能如何?反抗的后果便是铤而走险,乱臣贼子。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胆魄。   徐若麟这些日,一直住在徐家位于北郊的一处别院中。这日一早,目送平王一行人马的背影消失在北城门外的桑榆官道上后,策马快返时,迎面遇到同随自己留下的杨誉。   “大人,收到府上传来的信报。昨夜里二爷没了。”   徐若麟怔住。   数日前,他是听说了徐邦达发病的消息。原本以为只和从前一样,过些日子便会好转。不想才寥寥数日,此刻竟收到了他的亡报。   他眉头略锁,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1.谢谢读者 kelin扔了一个地雷,哆啦笨熊扔了一个手榴弹2.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也谢谢大家的批评。这个文周三V,因为昨天发了两章的字,没多余存稿,所以明天停更一天。3.以下这段话,是写给那些准备手打本文V章的各大手打论坛以及贴吧的朋友们看的。首先谢谢你们看得起,愿意付出劳动帮我推广此文。但是,作者码字速度慢,时速在500-1000之间,加上有习惯推敲字句的毛病,所以三四千字的一章,您手打下不过十分钟,却通常要花费我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遇到卡文的话,更慢。大家都知道有免费的文可看,一搜就是。但是仍有人愿意在晋江花钱购买,这不是傻,这是一种消费习惯,于作者看来,更是支持。所以,请准备手打的朋友,能否体谅一下作者的心情,尊重一下买V的读者,在您发表时,至少比我的首发时间推迟三小时?不多,只是三小时而已。谢谢大家。3.   ☆、第二十三回   初念跪于亡夫灵侧,看着一波波吊祭之客到来,离去。他们无不迈着端方脚步,最后停于她的身前,从侧旁伺候之人的手上接过已经点燃的清香,最后插入供炉之中。他们的表情或悲,或痛,或肃,或穆,甚至有人借了转身的机会用各异的目光打量她这个未亡人——而她只是低头木然跪着,仿佛游离在了这个充满悲伤压抑气氛的灵堂之外,直到她视线所及数尺之外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出现了一双男人黑色的绣口皮靴。   “大爷,您来了……”   大管家崔多福安排在此迎送吊客的家人见已经缠白的徐若麟到了,迎上去,递过一柱香火。   徐若麟对自己的这个兄弟,就如同他对这座气派宏宇的魏国公府一样,委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也不至于厌憎。所以先前骤然晓得他的故去,情绪只以惊愕居多。此刻回府,入目一片素白,以兄弟礼拜祭,将香火插入祭炉中,视线落在灵堂正中那面硕大的奠幡之上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十五岁那年在国公府的书房里,他向父亲提出要去北方,遭到拒绝继而发生父子冲突时的情景。那时候,徐邦达还只是个瘦弱的五岁稚子,站着还没他的大腿高,正巧也在侧,睁大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与父亲对峙,徐耀祖拍桌怒吼时,他吓得哇哇大哭,被闻讯而来的廖氏匆匆抱走了。   一晃眼,一切便都这么过去了。   他的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   只是,当徐若麟转身,终于把目光投向那个穿戴了重孝跪在地上的自己兄弟的未亡人时,这一丝伤感便也稍纵即逝了。   他正对着她,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方才进了国公府大门,还没入这灵堂,他便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在这座高墙宅子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低垂着头,她的额角亦刻意被鬓发所掩,但是那块已经结了疤的暗红色伤痕布在她白得如同透瓷的一张脸上,还是清晰可辨。想象着她当时流血的样子,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难以遏制的怒意,暗暗捏了下拳。   如果他比现在年轻十岁,又如果,他没有历过前世,这样的一刻,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再次夺了她——毫无疑问,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目,一直低头的她忽然抬起了眼,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这一世,或者说,连同上一世,他第一次见到她用这样的目光对自己对视。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更没有什么含情脉脉。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只有厌憎,那种仿佛发自骨子里的甚至带了些许恨意的厌憎。   他一怔,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掠过了他,转而投在那面白色的奠幡之上,神情漠然如水。   “大爷,您这边走……”   他还微微惘然时,边上下人低唤,抱厦口亦传来喝道声,瞥见后头有人抬上新的祭礼,惊觉自己挡了道,点了下头,转身而去。   跨出这座灵堂,他远远站在抱厦外的空地上,目光透过青雾缭绕中的重重人影,最后再一次寻找到她如冰雕般的侧影时,终于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虽然到此刻,他还没想明白她方才为何会用那种带了恨意的目光看自己。但向来,自己种因,自己得果。比起前世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他此刻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廖氏的这一茶碗?倘若她亦晓得前尘事,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怒意后,该有的反应,不但不会感激,反是讥嘲与鄙视吧?   ~~   国公府大办丧事,请钦天监司历看日子,择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出殡。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偌大的门庭需得有个主事之人。一早讣讯刚发出去,半日里便先后来了平阳侯、将夏侯等几府的客。徐耀祖平日一心修道,对家事撒手不问,如今嫡子骤丧,心中悲恸,只发话叫一切都往隆盛里办而已。廖氏痛失爱子,以泪洗面卧床不起,更管不了里里外外的事。怕礼数不周被人诟病,最后便由国太做主,叫二房的次子,官任正四品右通政的徐耀显协徐耀祖迎会堂客,董氏揽总女宾往来及家事,再由崔多福周平安等大管事在旁协力。董氏自认也是能干的,只不过从前先天比廖氏矮了半个头,此次有机会露脸,自然日夜不暇不畏劳苦。起头一阵乱糟糟后,渐渐也就入正轨了。虽免不了仍有人暗中行浑水摸鱼滥支冒领之事,只合族人丁和上下家人都算按了旧制行事各司其职。灵堂左右僧道法事也摆了出来,从头到晚,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的钟磬铙钹声响不绝耳。   快到头七日时,徐家人遇到了个难题,嫌这灵前还少个摔丧驾灵的孝子,不好看。只不过这事,很快便也解决了。徐家旁宗里,有户破落人家名徐庚的,中秀才后,便屡考不中,渐渐心灰意冷,只徐耀祖却颇赏识他的文章,十几年前起,便叫他到徐家宗学里执尺启蒙稚童,家中儿子都已大了,数年前续弦李氏,竟又老来得了个儿子,起名徐荃,如今四岁了。听说这事,便自己找了过来,说愿意让徐荃代这摔丧驾灵的事。廖氏此时虽还悲痛,只渐渐也有些恢复了精神,思量了一番后,自然应了,于是这四岁的徐荃便以儿子的身份,从头到脚被裹成了白人,抱着送来陪跪在了初念的身边。   前世里,徐荃后来正式过继过来了,但与自己的亲娘一直亲厚,李氏暗中也有传递东西过来。徐荃的乳母丁妈妈欺负初念年轻软乎,收了李氏的好后,便睁只眼闭只眼。初念后来虽知晓了几分。只一来,当时心中被徐若麟的纠缠所羁绊,常惶然不可终日,二来,过继这孩子全是廖氏一手操办的。她总觉人家毕竟母子天性,自己不好强行从中作梗,所以并未将此事告知廖氏,平日里也就细心照顾他的起居而已,三年处下来,与徐荃并不十分亲厚。此刻见这孩子再次跪在了自己的身边,照了大人吩咐嚎啕大哭,空白了数日的脑子里,渐渐被勾出旧日种种往事,一时痴呆了。   毕竟是血肉之躯,初念虽有心撑下去,只接连多日跪下来,一个多月后,到了五七的正五日,终于支不住,竟当众晕倒地上。   这一日,正是做法事的僧人参阎君请地藏,道士朝三清叩玉帝的重要日子,徐家人五更时便悉数到场。烛火煌煌中,一棒鸣锣诸乐齐奏之时,昨夜近三更才睡下早起不过吃了两口粥的初念只觉眼前发黑,耳朵里便似也有锣鼓在震,心慌气短,身子晃了两下,立时便软了下去,压在一边跪着还打瞌睡的徐荃身上,唬得徐荃哇哇大叫。边上人察觉,见二奶奶竟晕倒在地,慌忙上前围了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唤的叫唤,见她脸色煞白始终没反应,董氏忙命两个壮力婆子抱了送往后面去,急急地打发人去请太医,那边厢,法事还做得热闹,一直未停。   初念醒来时,睁眼见自己躺回了屋子里那张早换成素幔的床上,耳边一片清宁,挣扎着要起身时,候在一边也是一身素白的尺素忙压下她肩,道:“太医来瞧过,说二奶奶是疲累过度体力不支才晕倒的。这后头还有些天。老太太说,叫你今日好生歇下,不必过去了。”说罢转头接了云屏送来的温参汤,一口口喂她喝了下去。   初念喝了几口,摇头叫撤下,自己便又躺了下去。   她不过是睡眠严重不足,又没食欲,顿顿饭几口便觉饱,累极了,这才不支晕倒的,听到不用再去前头了,身子一松,躺下去闭上眼,几乎立刻便又睡了过去。   自丈夫去后,初念就这一觉睡得最是悠长,等再次醒来时,只觉屋里略暗,茫然不知辰点,整个人却觉舒服了许多。动了下手脚,正要问时辰,忽然看见自己的床榻之侧的踏脚之上,果儿竟趴在那里,正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见她醒来,立刻朝她笑,轻声道:“二婶婶,你好点了吗?”   过去的一个多月日子里,初念几乎日日充作木偶人,被人牵扯着行事,许久没与果儿说话了。此刻见到她对自己笑,问自己的好,心中也是一暖,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踌躇了下,低声问道:“果儿,是你爹叫你来看我的吗?”   果儿摇头,望着她道:“我是听宋妈妈说你晕倒了,就过来了。尺素姐姐先前怕我吵了你,不让我进。我说说定不会吵了你,她才放我进来的。”   初念听到和徐若麟无关,这才放心了,当下伸手轻轻拍了下她,道:“果儿放心,二婶婶先前只是累了,现在没事了。”   果儿笑了起来,又拿出自己带来的那个八音盒,道:“二婶婶,那你躺着别动,我放了给你听,你就不累了。”说罢扭翅撒手。   初念卧在枕上,看果儿摆弄她的宝贝,外头尺素等人听到说话声和乐声,便推门而入。初念这才晓得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一天,此刻已是傍晚了。   尺素服侍她起身。初念此刻精神好了不少,等下晚上,灵堂那边必定还是要过去的,便传饭。送来银芽鸡丝、鸭条溜海参、酿豆腐并一碗赤枣乌鸡汤。胃口比先前也好了些,留果儿一道吃了,这才叫宋氏带她回去,自己又去前堂。   ~~   宋氏牵了果儿回去时,天已经擦黑了。快到院门口时,借着门檐上高高挑出的白汪汪几盏灯笼,看见大爷徐若麟正从外而来,忙停下,叫了声。   这些时日,因国太先前发话,命徐若麟回府住。说这样还住外头,会落人口舌,所以他便回了。只大多时候,依旧早出晚归,果儿白日里很少遇见他,等晚上他回时,她又往往已睡去。因最近数月以来,她对这个父亲的感觉渐渐鲜活了起来,不似从前那样,一想起他便觉是个陌生人。所以此刻遇到了,很是高兴,忙松了宋氏的手朝他跑去。   徐若麟看见女儿朝自己欢快跑来,顺手接过,单臂便抱起了她,一边往里去,一边问道:“哪里回来了?这些天府里事多人杂,你别到处乱跑。”   果儿嗯了一声,道:“我方才从二婶婶那里回,二婶婶还留我吃了饭。”   徐若麟一怔。   今早灵堂做法事之时,他也在,便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泛白地晕倒在距离自己不过数步之外的地上,也只能看着而已,什么事都轮不到他上去。今日人在外头,心里却一直记挂。倒不是没想过叫女儿过去探望下她,只这念头一出来,很快便打消了。   她不喜自己干扰她,他自然看得出来。上一次在护国寺便罢,实在是当时,他迫切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否与自己一样还记得前事。这一次,若再利用女儿的年幼无知去接近她,不用她鄙视,自己也觉不耻。却没想到果儿自己便过去了。抱她回房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想要知道她消息的欲望,屏退了跟进来的宋氏和丫头绿苔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果儿,你去看你二婶婶时,她可好?都说了什么?”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在微微地跳,正如做贼心虚的感觉。   果儿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爹肚肠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听他问,便道:“二婶婶已经好多了,我还带去八音匣给她听了曲儿。她吃了饭,才送我回来的。”   徐若麟这才稍稍放心。心想既然开口了,问一是问,问十也是问,索性再问个详细。便连她说了什么,吃了什么也一一地问。可怜果儿想让父亲满意,绞尽脑汁,一句句复述她说过的闲话,又一样样数出她吃过的东西,最后道:“还吃完了一整碗饭。”   徐若麟见问不出什么了,终于停下。凭了果儿的只言片语,想象着她当时一言一行的情景,便如干渴已久的旱地逢了甘霖般地心满意足。最后摸摸女儿的头,道:“果儿做得不错。只是这些时日,你二婶婶会一直很累,你还是别常过去打扰她。”   果儿被父亲赞,喜笑颜开,急忙点头应下。徐若麟再陪她片刻,这才叫宋氏等人进来服侍她歇了。   从女儿房中出来时,徐若麟立于院中,望向她所在的濯锦院方向,不过乌蒙蒙半片露于树木影子中的屋宇檐角轮廓,默立了半晌。忽然想起方才与女儿对话时自己的心情,那种忐忑与心跳,不像个活了快三十载的人,反更像个惨白少年。即便是前世,自己从初遇芙蓉树下一身素白的她,被惊艳了的那一刻开始,仿佛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候的他,更多的,不过一直只随了本心本性,一心想要得到她而已。   徐若麟便这样立于暮秋夜的金风玉露里,沉浸在自己这种前所未曾有过的微妙心绪中。直到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灵堂前,她望向自己的厌恨目光,整个人才被拉回到了现实。微微皱了下眉。   他细细想了下自护国寺设计遇她后至今,自己仿佛并未做过什么可触怒她的事。   到底是怎么了?她忽然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厌恨之意?   ☆、第二十四回   终于到了出殡之日。   前几日起,秋雨便绵绵不断。到了今日,所幸没下雨,天却还无放晴迹象,头顶灰云积压,路上泥泞不堪。只这并未影响国公府出殡的声势。徐邦达因体弱从未搏过功名,但大婚前,徐家为在发放的喜帖上好看,替他捐了个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的官职,如今不幸亡故,从灵堂摆置到今日出丧,一切自然都是照这官制来的。当日前来送殡的官客,有太祖起始封的越国公、蔡国公、曹国公、开国公四家世袭罔替国公府之人,连同徐家,正凑满了如今还存的金陵城五大国公府,下面便是诸侯、伯、郡等世家,再诸多亲友堂官,王孙公子,数不胜数。出行之时,大轿小轿车马数百,队伍绵延数里,沿着两边设满各府祭棚的道路,在无数路人的注目之中,出城往善义庄而去。   这善义庄,是从前徐家出资所修的家族停灵之所,建于郊外子公山中,便在初念上世临终地清远庵的附近,庄子里常年有人留守。原来,徐家祖籍在山东武定府阳信县,照了惯例,人没了后,先发送到此停灵,后再扶棺送回山东祖坟葬下。   初念这一日,半夜起便在灵堂了。等天明发引,在左右九名通身俱白的婆子的扶遮下,一路扶棺踩于泥泞中,直到出了城,才被引上了预先备好的一辆车上,与徐荃同坐。   将近两个月的漫长日子,几乎日日卯时起亥时歇,满耳灵堂的嘈杂喧闹,便是有再多的悲伤,到了此刻,也只剩疲惫和麻木了。她怀中的徐荃年幼,更是早就不耐烦了,只被他家人或恐吓或哄劝,这才熬了下来,此刻一上车,便闭眼靠初念身上睡了过去。   时令已深秋,初念怕他睡着着凉,将他放平在座椅上后,脱了自己外面的孝衣覆住他身子,然后靠于一侧,在马车的颠簸中,等待这一场送行的终点。   队伍长,路上泥泞,加上出殡队伍的行进速度本就慢,中间在路过的一个庄里停脚更衣一次,原本不过数个时辰的路,直到大半天后,才终于抵达善义庄所在的山脚。此前路上,送行之客已有大半折返,到了此处,又送走一批,剩下上山的,便都是亲近之人了。初念被人扶着,沿着平缓湿滑的山道随棺而上,最后终于抵达庄子。再一番繁琐祭奠之礼之后,在震天的哀哭声中,停灵于早择好的阴宅中。此后董氏等人忙于拜谢送客,而初念要在此继续停留。还有七天七夜法事,她要守前三夜之后,才能返城。   ~~   第三天的晚上,初念终于拖着僵硬的身子从阴宅回到自己暂住的屋里。明日,便可以离开此地回城了。   到了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义庄中还留下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莺也仍留下陪着初念。此外还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随行的众多丫头婆子及协力的家丁。那徐邦瑞晓得二哥之死,自己脱不了干系,若非廖氏拦着,当日差点便被盛怒之下的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着性子在此苦苦熬了几天,好容易挨到此时,不顾天黑路滑,带了几个随身小厮便先离去了。   尺素等人铺展开衾盖,让她歇息。初念见这些被带出来的丫头们,从尺素到打杂小丫头,连日跟着自己熬,一个个面上都带了晦暗疲色,便吩咐她们都也早些歇了。   这几夜,她睡里屋,尺素她们与婆子们便一齐睡外间的通铺。尺素等人也确实累极了。见事毕,便先后胡乱都睡了下去。   初念住的这间里屋,虽收拾得也整齐,一应衾盖及所用之物诸如坐褥、毡毯等等都是自家带出的。只此处毕竟是个停灵的场所,除了看护庄子的夏老头一家,常年没有人往来,阴湿之气难免重了。此刻虽觉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便仿佛被一只手揉碎了,又胡乱拼凑起来,什么都没力气想,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在榻上翻来覆去。鼻息里是满满的霉湿之气,外间婆子的鼾声时断时续,隐隐还听到那边阴宅里传来的彻夜做法事的声音,心中闷堵异常,终于起身,趿鞋从睡在外间通铺的丫头婆子们身侧轻手轻脚而过,到了外头。   此刻她们都睡得正沉,她经过的时候,并未惊动她们。   连日的雨,让山间的空气清冽又湿润。初念长长呼吸一口气,胸中这才觉得畅透了些。   这善义庄,三面围墙,北向靠山壁,侧旁有一段陡坡下去的悬空林子,边上筑了一道成人膝高的青石栏杆,没有上下路可通,阴宅和初念此刻所住的院落都靠这着一面,所以周平安夜间只需安排人手守住大门便可,这里并无小厮,只留两个婆子守夜。只此刻,那倆婆子也一左一右靠坐在门边的马扎上,歪头睡得正香。   初念没叫醒她们,只自己沿着空地,往青石栏杆去了一小段路,停在能看到清远庵的一处空地边。   清远庵与这里很近,也是徐家布施田地香火的地方。这时候,山中虽有夜雾缭绕,但隐隐仍能看到,庵子里仍亮着灯,那边的尼姑也还在替徐家新丧的人在彻夜做法事。   初念怔怔看了片刻。一阵风卷来,立刻感觉到深秋夜的寒意。整个人瑟缩了下,胳膊已经起了层细皮疙瘩,抱住抚揉几下,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见不远处山壁侧黑糊糊的一个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一跳,后背立刻起了凉意。再便听见一个女子压低的声音传了来。   “不是叫你别来找我了吗……”   声音带了丝埋怨,听着却不是真的生气。   “好人,你明日大约便要跟二奶奶回去了,我却命苦还要留在这等法事做完。你就遂了我一次吧。反正那个病秧子二爷也没了,你往后再不用担心了……”   初念心怦怦地跳。   她不认得男人的声音,但这女子,分明便是翠钗。   她方才出来时,并没留意睡通铺上的人数,一直以为翠钗也在。没想到她却到了这里,竟还被自己撞了个正着。   这一刻,初念脸涨得通红,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迅速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她便如同看到了另个世界里的自己和那个男人。当这一刻,她置身于事外了,才发现,这种羞耻是这样的清晰,深刻得简直叫人无地自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然后转身飞快而返。回屋的时候,并未惊动什么什么人。留意了下,见角落翠钗的那张铺上,果然没有人。也没叫醒谁,只自己回了屋,慢慢躺了下去。再约莫一刻钟后,听见外头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应是翠钗回了。   翠钗躺下去时,不小心惊动了侧旁的尺素。尺素含含糊糊问了声:“大半夜的,去哪了……”   翠钗轻声道:“方才内急,去解了个手。”   尺素翻个身,闭上了眼。   ~~   次日,一早又下起了雨。直到大半个午后过去,快傍晚了,雨势才止住了。周平安过来见初念,说是可以动身了,一路不停的话,晚间戌时中便可回。大多丫头婆子早熬得脚底发痒,听说终于可以回去了,心里不免都有几分欢喜,只不过面上不敢现出罢了。纷纷抢着去拿早打好的一个个包袱,抬出箱笼,恨不得立刻进城才好。   临出发前,初念最后去了一趟停灵的阴宅,看见翠翘正跪在灵位一侧的蒲团上,双目通红。心知她大约心中愧疚的缘故,多日里接连恸哭不已,连声音都已嘶哑。心中也是微微恻然。   “二奶奶,你来了。”   翠翘见初念过来,急忙擦了下眼睛,哑声道了句,起身迎她。   初念道:“这就要走了。我给二爷再上一次香。”   翠翘咬了下唇,低头到近旁取了一柱香,送了过来。初念接过,跪到中间的蒲团上,怔怔凝视那块乌洞洞镶了金边的牌位片刻,磕了头,终于起身,将香火插上,转身而去。   翠翘最后望一眼,低头跟着初念而去。   ~~   周平安早预先安排了几顶轿子,由几个惯走山路的当地人抬轿,送主子们下去。徐荃与看护他的婆子坐一顶,初念一顶,徐青莺一顶,其余爷们和随从们,则步行下山,下头有马匹和车子在等着。   抬轿的人虽极有经验,只毕竟,连日下雨导致山路难行,加上轿中的人又身份贵重,不敢大意,只稳行缓走,几顶轿渐渐到了处侧旁是山壁的拐角处,等前头几个徐家少爷、随从和载了徐荃的轿子过去了,正要跟上,忽然听到前头顶上隐隐有“喀拉”之声传来,面前山道上滚下碎泥石块,一个家丁闪避不及,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脚,惨叫一声——轿夫都是山里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一声“不好快跑”,抬了轿子慌忙转身后退。   后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没命般地扭头往回跑。没片刻,方才还好好的那段路,一眨眼间,上头的山壁竟塌陷下去大半,将道路完全掩埋。泥流堆叠得如同小山,碎泥和石块,仍然继续不住地从上滚落。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有尖叫奔逃的,有摔倒在石阶上的,有被流石砸伤了哭喊的,所幸并无人被压在底下。包袱箱笼也掉了一地,有些骨碌碌地顺着一侧陡坡往下滚,转眼便没入深密草丛不见了踪影。不宽的一段山路上,乱成了一团。   周平安躲避不及,脚也被一块石头砸伤,却顾不得疼痛,一边大声命人往后退,一边拼命跑向那几顶轿子,唯恐乱中生错。不想却仍是迟了,轿夫往回奔逃的时候,因路窄人多,前后两顶轿重重撞到了一处,一下失去平衡,轿子竟齐齐从路边翻了下去。   这两顶轿里,各自坐的是府上的二奶奶和四小姐,此刻竟这样翻了下去。周平安大惊失色,急得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拨开挡住自己去路的人,飞快赶到前头时,看见那两顶轿已经翻滚了十来个跟斗,最后横七竖八一上一下地卡在下头十数丈外的树丛中,也不知道轿中的人如何了。   “二奶奶,四小姐!”   周平安朝着下头用尽全力喊了几声,没听到应答,后背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拔脚便要自己下去察看,被边上的人慌忙拉住。轿夫自知罪过大了,脸色无不大变。一个胆大的便道:“小人爬惯山坡,小人这就下去。”早有丫头婆子们忙解下原先捆绑箱笼的绳,结在一起拴住那人的腰,那人便拽着生在陡坡上的草木,慢慢地爬将下去,先到了上头些的一顶轿子边,见轿身早被摔得折了,里头只一只女人的白鞋,再爬到另顶一侧,里头什么也没有。知道下头是道涧坑,探身看了一眼,视线被草木所挡,什么也不见,当下拎了那只白鞋,朝上大声喊道:“不好了。轿里没人,想是都被甩出去了。”   周平安如遭五雷轰顶,两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耳边听到丫头婆子们哭声不断,另一头又传来徐家二房少爷徐邦亨的喊话声,终于打起精神,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那新堆出的小山包前,带了哭腔地大声喊道:“爷,方才乱时,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去了……这天色眼看就要晚,我在这带人下去找,劳烦您,赶紧回城通报……”   那一头的徐邦亨等人,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何时见过这样的骇人情景?方才躲得快,这才逃过一劫,此时都是惊魂未定,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留了,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又听到初念和徐青莺掉下山涧,应了一声,命轿夫继续抬了徐荃,一行人转身呼啦啦而去。   ~~   国公府大管家崔多福忙忙碌碌了将近两个月,这场丧事终于到了尾声。凭他再能干的人,也着实累得不轻。晓得还留在善义庄的二奶奶及四小姐等人今日会回,早早便打发了人去半路接。等天黑下来,国公府门口的灯笼刚亮上去没一会儿,便见个自己的心腹小厮风一样地跑过来,正要出声呵斥,听见那人已经嚷道:“大管家,不好了!刚那边府里的爷回来,说二奶奶和四小姐出事了!”   崔多福吓了一跳,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着急自然是着急,只除此之外,心中却亦暗自生出了丝窃喜。   他与二管事周平安,都是府中的老人,祖上起便是徐家的奴仆,忠心自然是不必说的。只这几年,周平安父子时常有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尤其是他那个儿子,虽才二十不到,却已办了几次漂亮的差,连国太也知道了他的名,有一回还随口赞过一句,说他“知事”。反观自己的儿子,却极不成器。心里多少便有些疙瘩了。此次善义庄那边的差事正归周平安,却出了这样的大事……   崔多福立刻道:“我去通报太太,你赶紧点选人,等我一道连夜过去。”   小厮忙应了,转头却猛地遇到一人,差点没撞上去,定睛见是大爷徐若麟,瞧着仿似刚从外而归,慌忙避退。   徐若麟略微皱眉,随口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厮道:“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到自己面前,道:“你说什么?”   大户人家的奴仆下人,最惯常的便是看菜下饭,对府中主子也一样。但崔多福在金陵这块地儿打滚了一辈子,却深知与人相好得益处的理儿,心里虽对这位影子般的徐家大爷不是很在意,面上的礼数却不肯短了半分,当即恭敬见了个礼,道:“方才得的消息,说二奶奶四小姐回来路上出了事,坐的轿子相撞,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脸色大变,一把松开小厮,几步并作一步地往外而去,身影转眼便消失不见。   那小厮摸了下脖子,喃喃道:“大爷这是怎么了……”   崔多福喝道:“爷们的事你也管!赶紧去点选人!”说罢自己转身匆匆往里去。   ☆、第二十五回   初念惊觉出事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随了轿子在往下翻滚了,死死抓住轿子里的杠,却是徒劳,不过才三两圈,整个人便被甩了出来,随即继续往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自己的头,也不知滚了多少圈,身子的下去之势终于停了,等那阵几要呕吐的天旋地转感过去之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仿似已经到了坡底的一处涧坑里。   因坡上密生草丛,运气也好,没被石头磕碰到,等渐渐缓过浑身的疼痛,坐起身动了下手脚后,发现自己其实不过被刮破了衣衫,掉了一只鞋袜,手脚、小腿以及脖颈处有擦伤而已,此外应该没别的大碍。松了口气,抬头往上看时,忽然听到侧旁一阵痛苦的□传来,辨出是青莺的声。   她方才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自己随了轿子滚落下来,没想到连小姑也一起掉下来了。急忙站起身,拨开树丛循着□声找过去,最后在数丈开外的一棵树脚旁看到了青莺。她脸色煞白地蜷着身子,白色裙角处一片殷红,看着十分吓人。   “嫂子……”徐青莺看见初念,泪便滚了下来,痛苦地呻-吟道,“我的腿,好疼……”   初念比她不过大了一岁,但感觉上,自己比她要大许多。此刻见她这惨烈模样,虽也吓得手脚发软,好歹还算能支撑,急忙蹲到她身前,掀开裙角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见她穿在身的那条衬裤已被完全剐破,左边小腿侧鲜血淋漓,不知道有没伤到骨,但血一直在汩汩地流。   “别怕,别怕,我在……”初念压住心中的恐惧,极力安慰青莺。用牙齿啮住自己裙角,狠命往下拉扯,清脆的嘶啦声中,扯下一段裙幅,将她受伤的那条腿轻轻摆正,在她的痛苦呻-吟声中,将伤口紧紧地扎裹起来。过了一会儿,见血似乎不再继续流了,这才松了口气,将她头扶着靠在自己腿上,安慰她道:“他们很快会过来找我们的,你别怕。”   青莺瞧着终于镇定了些,忍住痛,枕在初念腿上一动不动。   时令已深秋,白昼渐短,感觉没多久,四周仿佛便暗了下来,青莺再次恐惧,颤声道:“嫂子,他们会不会不管我们?”   初念极力安慰小姑,自己心里的恐惧,其实比她也并没少多少。方才她已经朝着四面大声喊话,只一直没回应,此刻忍不住再出声大喊,声音惊动归巢的鸟群,扑啦啦一阵异响,远处的一团昏暗里,仿佛随时有东西会出来,顿时毛骨悚然。   天色很快便暗了,更糟的是,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初念原本的念头,是和青莺在原地等待,这样搜寻的人更容易找到她们。但现在显然不可能了。天要黑,又下雨,便是她可以忍受,已经受伤的青莺恐怕也不能这样淋雨,看了下四周,道:“咱们要找个地方先避雨。”   青莺呜咽道:“我的腿一动就疼,走不了路……”   初念道:“我背你。”说罢低头下去,继续用牙齿和手撕着身上衣衫,扯出一道道布条,递到了她手上。   “嫂子,你做什么?”   青莺不解。   初念道:“等下你隔段路便往树杈上挂一条,这样可以指引他们来找我们。”   在初念的记忆里,前世里与徐若麟一起时,几乎每一次,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不厌其烦地要她,然后离去。只有一次,那天正好碰到她月事,他便搂住她讲了回闲话,提到他少年时初到北方,有一次遇险迷路,就是靠在沿途留下记号,最后才得救脱险的事——因为难得有那样宁静的相处时光,她印象深刻,一直没有忘记,所以此时便记了起来,跟着照做。   初念吩咐完青莺,见她脚上正好也还剩一只鞋,便脱下来自己穿上,然后搀起,试着背她。   青莺比初念要矮些,身量也苗条,于男人来说,这点重量自然不成问题,但对于初念来说,背她行走于没有路的涧侧,却不是件轻松的事,不但身上重,脚底也被硌得生疼,只一直咬牙坚持着而已,最后在跌跌撞撞中,几乎是拖着脚已着地的青莺,终于找到了山壁侧凹进去的一个浅洞,将她放下。薄薄的绣鞋底,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行走,此刻脚底早火辣辣一片,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不已。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青莺□道:“嫂子……辛苦你了……”   初念擦了下脸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再替她擦干脸,拧去身上衣衫里的雨水,嗯了一声,道:“没事。你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到了现在这时候,她先前的恐惧已经没了,心情只剩沉重。   她相信一定会有人下来找自己和青莺的。但天越来越黑,雨还一直下,这对找人必定极其不利。他们会不会放弃等明天才来?如果这样的话,她应该无碍,但是青莺恐怕却支撑不住。她现在连□声也越来越轻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她不痛,而是没有力气了。   她默默再等片刻,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肉上,一阵阵发冷,想必青莺也是,只好躺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她,两个人相互靠着体温取暖。   初念终于闭上了眼睛。满世界就只剩耳边雨打枝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但很快,她便厌恶地将他从自己脑海里赶了出去。   青莺渐渐没了声息,仿佛已经昏睡过去。初念搂着她,一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脚踏碎石发出的“咔嗒”“咔嗒”声。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四下一片静悄。所以这种异样的声音一下便勾动了她的耳膜。她一阵狂喜,猛地坐起来正要呼喊,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不是人,而是夜间出来的野兽?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住,一动不动,睁大眼紧张地注视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她的眼帘里跃入一道朦朦胧胧的灯笼光。这是自从陷入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光,她如获至宝,几乎要发抖,颤声着大喊:“是谁?我在这里!”   打着灯笼的人似乎微微一个停顿,随即如飞般而来,当那个黑色身影终于停到她面前时,初念已经要流泪了,也没看清是谁,只擦了下眼睛,哽咽着抬头便道:“可算是来了……”   ~~   徐若麟借着手上那盏防雨牛皮灯笼发出的昏光,照清楚此刻这个坐在地上的女子时,整个人便被心里涌出的狂喜和激动给攫住了。   她此刻的模样极其狼狈,头发凌乱,脸上沾了污泥,身上的白色衣衫破烂,几乎看不出本色了,但于他来说,冒雨下到涧底,只凭借手上一盏灯笼的光苦苦寻了半夜,这一刻有了结果,终于找到了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他丢下灯笼,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便扑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抓住她肩膀便应道:“是,是我来了!娇娇你都还好吧?”   初念吓了一跳,借了地上灯笼的光,终于看清是徐若麟,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浑身僵硬。隔着半湿的衣衫,她冰凉的肩膀都能感觉到来自于他掌心的热力。这让她很是别扭。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往后靠,想摆脱他的手。他却不放。   她被肩膀处的热力终于灼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臂拂开他的手,飞快地道:“我没事。青莺腿受伤了,晕了过去,你快送她上去。”   徐若麟这才注意到一直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莺,伸手搭了下她的额头,感觉微微地烫,一凛,起身从怀里摸出个暗哨吹了下,寂静的山地里,立刻便被这种尖锐的声音所充满,惊得夜鸟四下扑腾。很快,周志便与另个人提着灯笼循声赶了过来。   “四姑娘受伤晕过去了,快送她上去,小心些。”   徐若麟吩咐道,周志急忙应下,小心翼翼抱起青莺,飞快而去。   初念终于吁了口气,目送青莺去了,等发觉这里只剩自己和徐若麟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朝着周志的背影喊道:“等等,还有我!”   徐若麟此刻心情极好,听出她声音里的焦惶,忍住想笑的欲望,冲她道:“他们一个要打灯笼,一个要抱四姑娘,没多余的手搭你。”   初念见前头的人转眼便消失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好扶着山壁慢慢起来,刚站稳,脚底一阵疼痛,身子便微微一晃。徐若麟立刻伸手去扶,却被她避开,低低地道:“多谢大伯找到这里。那就走吧,大伯请带路。”话说完,见他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心里一阵不安,咬牙忍着疼,迈步便往周志方才离开的方向跟去。   徐若麟见她倔强,只好拣起地上灯笼,一边替她打着,一边慢悠悠跟在她一侧。初念觉到他不住打量自己,心中愈发烦躁,脚步加快,不想被地上的一段树根绊了脚,身子便往前扑,堪堪就在要扑到地上时,被他一把接住,随即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初念大惊失色。   这种熟悉的记忆,她现在想起来就像被火烙了一般地疼。挣扎,指甲狠狠掐入他的胳膊,口中道:“我自己能走,你放开!”   徐若麟皱了下眉,把自己手上的灯笼塞到她的一只手上,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帮我打着灯笼,我好快些送你上去。”   ☆、第二十六回   初念被他这样托抱着,不止后背、膝弯及身体一侧与他相触的肌肤,浑身上下简直就没一处不别扭的。想再拒,只他那话说得冠冕堂皇,自己再推,恐反倒惹人生疑,踌躇间,渐渐停了挣扎。   徐若麟似乎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只稳稳地抱了她,迈开步子踏着乱石野草往前而去。行了段路,初念觉他并无异样。毕竟已经担惊受怕了大半夜,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阖上了眼睛。   徐若麟感觉到怀中的这具身子渐渐地柔软了。低头看她一眼,这才状似闲聊地忽然道:“你很聪明啊,还知道在沿途撕扯衣裳碎片做记号,倒叫我想起我从前的一段经历。若不是循了留的记号,恐怕我也无法这么快地找到你们。”   初念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他俯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牛皮灯笼光照黯淡,却映得他目中两点闪烁不定,似乎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淡淡道:“这有什么。人落到了那样的境地里,总是要尽量想法子渡难关的。什么都不做,岂非坐以待毙?”   徐若麟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面上浮出一丝讶异,紧紧盯着她。初念闭上眼睛,把脸侧了过去。感觉自己被他抱着过了一片丛林,上了段坡,再下去,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还有多远?”   徐若麟道:“没有直接上去的路。我是找了当地山民带路才下来的。要绕两道弯……”顿了下,道,“方才瞧你脚似受了伤,应很疼吧?再忍忍,等下就能上去了。”   初念嗯了一声,低低地道了声谢。   徐若麟加快脚步,她手上提着的那盏灯笼便晃得更厉害。悠悠荡荡的晕光里,忍不住再次看向她,见她闭着眼睛,神情仿似要睡过去般地恬淡。   “你……”他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已经困扰自己多日的那个心中疑问,“我见你最近似乎有些厌憎我,能叫我晓得这是为什么吗?”见她不应,仿似已经睡了过去,自顾又慢慢道,“上一次在护国寺的事,确实是我不好。只我记得你当时虽不高兴,却也不至于厌憎我。怎的如今忽然便这样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初念眼睛虽闭着,他的话却尽数落入耳中,一字一句敲击她的耳膜。   “我没有,你多心了。”   她仍闭着眼,轻声道。只是余音里的那些许颤抖,却仍泄露出了她此刻的心绪。   之所以否认,或许是因为她不想和他多说话,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这一切大概真的和他没有直接关系,她不应该迁怒于他。   “你没说实话。”   果然,这个男人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口不对心,继续像哄孩子般地诱她向他敞开心扉,“倘若我若有做错的地方,你跟我说便是,免得我不自知,往后再会得罪了你……”   自徐邦达死后至今,将近两个月的日日夜夜里,那种一想起便会如虫蚁般啃噬着她的绝望和悲哀此刻仿佛再次被他的话给勾了出来。   她或许是不应该恨他。有因才有果。但他,却绝对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无辜!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终于睁开了眼,用她能发出的最克制的声音慢慢地道:“你今天帮了我,按理,我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只你既然一定要问个清楚,我便告诉你好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憎厌你!”   徐若麟微微一怔。   他虽早知如此,但无情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她口中说出,在他听来,心里还是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苦笑了下,脚步并未停,只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出现,害死了我的丈夫!”初念再也忍不住心中怨念,几乎是嚷了出来,“你要是觉得这么说不恰当。我换个说法,我丈夫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徐若麟猛地停住了脚步,诧异地低头望着她。见她眼睛睁得滚圆,确信自己是没听错,微微皱了下眉,顺手将她放坐在侧旁的一块石头上,这才低头望着她道:“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他的死怎么就和我脱不了干系?”   初念道:“以你本事,想必也早知道二爷是怎么死的了。他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会那样作践自己?你口口声声叫我弟妹,自知道我是你兄弟的女人。可你却让他感觉到了你对我的别有用心!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你敢否认这一点吗?倘若你从一开始就真的把我当你的弟妹,二爷他又怎么会胡思乱想?他若不胡思乱想,又怎会最后受了老三的蛊惑做下错事?就是这一错,他把命都送掉了!我嫁给二爷,想的就是和二爷好好过完这一辈子。如今变成了这样,你满意了吧?你自己说,我错怪了你了吗?”   她几乎是一口气嚷完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胸口微微起伏,喘息着抬脸望向他,一脸的怒容。   徐若麟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诧至极,最后反倒只剩点头冷笑了。   “好,好,我认了这罪便是。我是对你别有用心,也是我害死了你的二爷。既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倒要再问一声,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这样?司初念,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着糊涂?”   初念听他恶狠狠叫自己的大名,又俯下身子朝自己逼近,慌忙往后躲避,手一时没拿稳,灯笼便掉落在地,里头的火扑闪了几下,忽然就灭了。   雨停了,头顶云层仍是积厚,虽不见月,只在黑暗缝隙间,亦挣扎着透出了几点微弱的白色星光。四下虽昏黑,却也能见到近旁人的影。初念坐在石头上,此刻仿佛能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溅出的火星子,强压住心中恐惧,颤声着道:“你要干什么?你弟弟刚去,你竟敢对我这样……”   徐若麟打断道:“他便是还在,那又如何?倘我那时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得的?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罢了!”   一阵夜风带了寒意卷过,初念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更是冰凉。   原本还以为,这一世的他历了生死彻悟,性情会变——先前数次接触下来,亦给了她这样的印象。此刻才知道了,原来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徐若麟他没变。至少骨子里,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迫得她无路可去的人——正如他方才说的,只看他自己觉得值不值,想不想罢了!   她忽然非常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控制不住说出的那些话。很明显,他已经被她激怒了。重活一次,他似乎没怎么变,而她,也依旧没变得比原先聪明多少。   初念极力把身子往后仰去,想要避开他俯身下来带给自己的那种压迫感,他反倒逼得更近,忽地伸手,再次一把握住她的肩,沉声道:“你给我说老实话。你也跟我一样,记得从前的事,是不是?”   初念的牙齿几乎都在格格打颤了,口中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   她怎敢承认?一旦承认,他又怎会放过她?   她说罢要站起来,身子却分毫不能动,被他仍牢牢按住。   他的脸越压越下,呼出的炽热鼻息仿似都要扑洒到她的面庞上了。   “娇娇——”她听见他忽然仿似叹息般地柔声叫了声她的名,“你真的就这么恨我,这一辈子要和我彻底划清界限了吗?”   初念感觉到他干燥得几乎脱了皮的唇瓣轻轻擦过了自己冰凉的鼻尖,仿似要往下移了,脸瞬间烫到了耳根后,整个人亦似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重重一把推开了他,嚷道:“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疯话!”   徐若麟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初念站了起来,压住自己那颗蹦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颤声着道:“大伯你听好了,我虽没了丈夫,却也不是能任你欺凌的!这一次便算了,我只当你发了失心疯。下回你若再敢对我无礼,我拼着不要这张脸,也断不会忍气吞声!”说罢忍住脚上的疼痛,朝前快步而去。   徐若麟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心情无比沮丧。   他并不否认自己一开始就想与她独处。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路留下的求助记号之后,想起自己从前仿似曾对她提过少年时的一段类似经历,这心思便更强烈,全身几乎热血沸腾。但老实说,当时想的,也就只是试探求证而已,并无迫她与自己亲热的念头——只因他知道便是想,她也不会应的。至于后来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压下心中的懊恼,急忙拾起地上灯笼,取随身带着的火信将它重新点了,几步便赶到了她近旁,看她一眼,见她绷着脸,小心翼翼地道:“娇娇……”   “不要叫我娇娇!”初念打断他,“你是我什么人?”   徐若麟一怔,随即几乎低三下四般地道:“行,行。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我是想说,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往后我再不会那样,你别恼我了……”   初念寒声道:“我不敢恼你。”   徐若麟心知自己此刻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闭口。替她打着灯笼照路,眼见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知道她必定疼,便如疼在自己心上,按捺不住,又道:“还是我抱你走吧,你脚受伤了。”   初念冷冷道:“不过破了点皮而已,死不了人。我自己能走!”   徐若麟第一次见识到倔强如此的初念。他本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意念再次抱起她行路,但这一刻,心中却只剩下了怜惜和退让。想了下,道:“也好,我不勉强你了。只是你脚不能再走路,咱们停下来。周志他们会回来的。到时再上路。”   初念走的这段路,确实是忍着脚底钻心般的疼痛勉强支持下来的。此刻听他这样安排,终于停了下来。   徐若麟暗自叹息一声,默默看着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后,把灯笼停在她脚边,然后在他戒备地目光中脱了自己的外衣,俯身下去披到她肩上,道:“我人是不好,但衣服无罪。这里冷,你披了它,也好暖些。”   肩上的衣服,还带了他的体温。初念一动不动,只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视线默默落到了此刻站在五六步外空地上的他。见他身影在昏暗里一动不动,站得如同一尊石像。   她压住心中涌出的那种想流泪的感觉,不再看他了,只把额头抵在自己的膝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谁都再没说话,就这样静默了不知道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清晰。   徐若麟再次吹响暗哨,很快,便见周志和几个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抬了副简易的辇。   周志不等徐若麟开口,便道:“大爷,崔管家方才到了,四姑娘已经被他接去先回城,我见你和二奶奶迟迟未到,便带了人来接。”   徐若麟点了下头。周志忙叫人将坐辇停在初念身边,扶她上去后,一行人便沿来路而去。   ~~   初念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了。模样狼狈自不必说,一双脚更布满划痕血泡,就医清洗之后,终于躺在了床上,国太廖氏亲自来看望,廖氏叹道:“我都晓得了。四丫头一醒来,便跟我说了。全仗了有你……否则还不知道会如何……”话说着,眼中便垂下了泪。   初念已经知道青莺腿骨折了的消息,太医正骨后,说好生养几个月应当无碍。此刻强打起精神,道:“四妹妹没事便好。都是我应当的。”   “家中这事出的,怎一件接一件……”廖氏神情伤感。   “让她歇下吧。有话日后慢慢说。”   国太轻轻拍了下初念的手,起身而去。   屋里的人随了国太渐次离去,终于只剩初念一人,耳畔寂静无比。她却怔怔盯着头顶的素白帐子,毫无睡意。   曾经,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和丈夫现世安稳到老。现在希望破灭,绝不可能了。那么对她来说,从今往后,是守在徐家安安分分地做一个未亡人直到老死,完成她前世没有做好的这桩事。还是,她有可能为自己筹谋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自丈夫去后,她便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自己。每一次都没有答案。但是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仿佛都要清醒。   上一辈子,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这一辈子,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问自己。   ☆、第二十七回   初念受的,不过是些皮外伤,辅以良药将养了几天后,除了一双脚还裹得似粽子无法下地走路外,身上其余各处,渐渐都无大碍了。   关于那个丫头秋蓼,躺在床上的这几天里,她有一回从云屏的口中,终于听到了点后续消息。据说,二爷病重的那几天里,她一直被关在府里的某个角落,廖氏严令任何不能靠近。二爷去了的第三天,秋蓼便从府上消失了,至此再无任何消息,一个大活人便这样凭空地没了。   “说是那日,有人经过那边上,仿似听到她在屋子里头大喊大叫,被太太晓得了,就叫人把她绑起来,嘴里还塞了布团,”云屏压低声,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同情,一边,神情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不晓得她到底犯了什么事?连累表小姐都被太太禁足至今,已经好些时候没见着她了……”   徐邦达出那事时,因恰逢国丧,事发之始,廖氏便遮得严密无缝,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外,剩下人都茫然不知。虽觉二爷走得太过突然,暗地里也有议论的,只谁会往那种事上去想?至于秋蓼,自小便被父母卖给吴家,吴家败落后,随吴梦儿投奔到此,早就和生她的父母断了往来。如今到底是死是活,是被廖氏打杀了还是卖了,没一个人知晓。   初念猜不出廖氏会如何处置秋蓼。但估计,她此刻应该已是凶多吉少了。   对于这个女子,老实说,她并不是十分厌憎。比起来,徐邦瑞才是直接祸害了她丈夫的人。但又能如何?对于自己的婆婆廖氏来说,失去了一个儿子,剩下唯一的一个,对他,最多也就不过恨铁不成钢而已。   初念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想这些事。方才喝下去的药渐渐起了功效,正昏昏欲睡时,忽然被外头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惊醒,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侧耳听去,声音仿似发自院里几个大丫头住的那爿西北角。   初念睁开眼,看向还坐在屋里陪着自己的尺素,问道:“怎么了?”   尺素也听到了,面上现出惊疑之色,放下手中的针线,道:“我去瞧瞧。”说罢飞快开门而去。   片刻之后,尺素没回,那头的动静却愈发大了。初念已经辨了出来,哭喊声是翠钗所发,中间似乎还有沈婆子的呵斥声。心中不安,叫了几声人,门外没有应答,想是都被引过去了。急忙起身,自己扶着墙边的柜角桌沿慢慢一路到了门口,探身出去的时候,被看到的一幕惊住了。见翠钗正仰倒在地,被两个婆子架着胳膊往外拖去,她拼命挣扎,鞋子都甩掉了,两只脚在地上不住乱蹭,白缎袜上蹭满了泥。   初念吃惊,叫道:“这是在做什么?”   边上围观的丫头们见她出来了,忙避到一边,尺素云屏也赶过来扶住初念,脸色难看,低声道:“方才沈嬷嬷带了人,在翠钗屋里找出双没做完的男人鞋子,便说她有外头的野男人。要挨板子,再赶回她老子娘那里去……”   初念被她提醒,脑海里忽然闪出善义庄那一夜的偶然所见,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唯一想不通的是,这事怎么这么快就忽然传到了廖氏的耳中?有人告密是必定的。但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这事?   沈婆子一错眼,看见初念出来了,便到了她跟前。因她资格老,在初念这种小媳妇面前也不必见礼,只道:“吵到二奶奶了?只怪这没皮没脸的小□!府上的爷们就都是被这种□给教带坏的,若不好好整治,往后还了得!”   初念看向翠钗,见她模样可怜。有心想替她说几句话,一时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翠钗和那个不知道谁家的男人暗地相好,这是事实。别说她是廖氏内定的二爷通房,便是普通丫头,国公府也绝不容这样的事发生。现在事情败露,这样的结局恐怕是无法更改的了。唯一所盼,就是那个相好的男人能念情分,不至于全都让她一个人顶下。   翠钗扭头看见初念,见她一脸怜悯地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架住自己的两个婆子,连滚带爬地朝初念撞过来,恨声嚷道:“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是自己死了男人见不得旁人好吧?除了你,还有谁告诉了太太去?二奶奶,我大不了一死得个痛快,你活着,却比我好不了多少!往后你就抱着那块木头牌位熬吧。要是长夜里熬不下去,我告诉你个磨觉的法子。撒一把豆子在屋里地上,你也不用点灯,就一颗颗地摸豆子。等豆子拣完,天也就亮了。二奶奶,你就慢慢拣一辈子的豆子吧……”   “作死的下贱娼妇!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翠钗还没碰到初念,已经被沈婆子一把捞住,捋起衣袖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喝了一声,婆子也赶了上来,一把扯下翠钗脚上的袜,卷一团胡乱塞进她嘴巴,拖着便去了。   “二奶奶,你没事吧?”   尺素云屏和余下之人,都被方才那一幕惊住,此刻才回过神,慌忙看向初念。   初念望着翠钗被拖去的身影,见她披头散发,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讥笑,虽青天白日的,禁不住也打了个寒噤。   “这翠钗,我平日还叫她姐姐。真看不出,背地竟干出这种事!”   小丫头丁香惊魂未定,和边上的几个人低声嘀咕。   初念并未留意丁香,只怔立半晌,觉到脚有些疼了,扶着尺素转身便往屋里去。   “她自己败坏就算了,跟二奶奶有什么干系,说那些算什么意思!”   回到屋里服侍初念重新躺下后,云屏不满地埋怨道。   初念并未应答。   前世里,丈夫徐邦达去后,他留下的这两个丫头,翠翘后来去了徐荃那里服侍,翠钗在她身边留一年后,被她爹娘在廖氏面前求了人情,许配个外院一个小管事的儿子。毕竟处了一场,当时她还给添了些妆。只记得她当时不情愿,折腾了一阵儿,最后竟得了场病,最后一病而去。那时候,初念还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应那场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婚事。到了此刻,再细细地想,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是她早与那个人相好。但前世里,不知道什么缘由,那人过后并未如约出面讨她,她这才含恨一病而去吧?   “二奶奶,你就慢慢拣一辈子的豆子吧……”   “拣一辈子的豆子吧……”   初念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那充满了讥嘲的话声,微微皱眉,闭上了眼睛。   ~~   沈婆子处置了翠翘后,去见廖氏。她正刚从青莺那回,在廊子里碰到。两人进了廖氏日常起居的一间厢房,屏退丫头后,沈婆子道:“那小娼妇嘴竟硬,死不认错……”见廖氏似不大要听,忙改口,“打了一顿,已经叫她家里的接去了。”   廖氏微微嗯了一声。   沈婆子想了下,又试探着道:“那李家的小子,虽也有错。只李十一已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如今躺床上起不了身,去了半条命。他小子年轻不懂事,被那小娼妇给勾了才犯的错。李十一见不了太太,只托我求太太饶了他。我瞧他对太太极是忠心,把个金台园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昨日来讨饶时,差点没跪地上了。太太你瞧,是不是略施薄惩让他得个教训便好?省得冷了府中老人的心。”   廖氏道:“也罢,那李十一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沈婆子暗喜,心知那两根黄鱼是到手了。面上却赞道:“太太宽仁。”   廖氏出神片刻,对着沈婆子道:“秋蓼那里,你给我盯紧些。再过些天,若还没消息,该怎么着,便怎么着。否则被人晓得,便是桩大麻烦。”   沈婆子一凛,忙道:“太太放心!绝不会出岔子!”   廖氏微微点头。沈婆子见她神情疲倦,正要喊人过来服侍她歇下,忽听珍珠叩门,道:“二奶奶娘家打发人送来了信,是给太太的。”   沈婆子去拿了信。廖氏开封看了,道:“是司家太太写来的,说过两日想来探望下我。”   沈婆子道:“怕是想来探她闺女吧。”   廖氏道:“母女连心,我是知道的。”   沈婆子点头道:“太太就是宽厚。二奶奶得知,心中必定感激。”   廖氏叹了口气,道:“我哪里要她的什么感激。只要她往后安安分分地给我守住,我便阿弥陀佛了。”   沈婆子道:“太太放心。这自是必定的。难不成她还会有什么异心不成?便是她有,司家也断不容这样的事。”   廖氏沉吟片刻,道:“我这就给她回信,让来吧。”   ~~   夜幕降临,金陵城初上华灯,渐至璀璨,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辉。   徐若麟在荡着烟月金粉与薄霭微漪的秦淮河畔行于熙熙寻欢的人流车马中,甩掉了身后监视着自己的几双眼睛,最后如影子般地来到离皇城步行不过一刻钟的平王府围墙外,借了夜色的掩饰,用探勾翻墙入内,悄无声息地往世子赵无恙的所居之处而去。   少年此刻正酣然入梦,冷不丁被人拍着脸颊,猛地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抽藏于枕下的刀时,徐若麟已经低声道:“是我。”   赵无恙听出他的声音,大喜过望,叫了声“师傅”。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徐若麟了。自从父亲平王离去后,周围便多了许多窥探的眼睛。只不过他对此早已习惯。从八岁起随王妃在金陵至今,身边从来不乏监视。最近一段日子,他看到自己母亲眉头日益深锁,纵然乐天,心里也不是没有恐慌。此刻听到徐若麟的声音,便如独自行走夜路时见到亲人般,一下充满了兴奋。   “师傅,我这些天没偷懒,都在用功读书习剑。你前次教我的,我已经熟了。我练给你看!”   他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榻上跃起,要去拿剑。   徐若麟道:“下回我再看。你去把王妃叫到这里来,我有事。”   赵无恙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道:“我这就去。师傅放心,这时刻府上那些狗子都去睡了。便是醒着,他们也不敢到我这里来。”   这平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乖戾无比,扬言谁若未经允许踏入他住地一步,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进,砍右脚。一日有个下人犯触被发现,若非王妃阻拦,腿便真要被他砍下了。那些被派遣而来的人,只得到过监视王妃世子的上命,却不敢真得罪他们。所以自此,再无人敢踏入这院落一步。   徐若麟微微一笑,目送赵无恙飞快穿了衣服,闪身而出。片刻之后,王妃萧荣匆匆而到。   “师傅,我去外面守着。”   赵无恙很快离去。   徐若麟点了桌上的灯,见萧荣一身常服,长发只随意拢成一把垂下,脸色比起前次见到时还要不如,只一双眼睛却仍极是有神,上前待要见礼,萧荣已阻了他,道:“徐大人深夜前来,必定有事,说来便是。”   徐若麟也不再客套,立刻道:“今日我从内廷得到消息,昨夜皇上夜召方奇正和廖时昌,深夜不散,所议之事,想必与王爷有关。若麟奉王爷之命留在金陵,便是要保王妃与世子平安。因事关重大,特此深夜来报,请王妃与世子做好准备,我会尽快护送你们离去。”   徐若麟这话,半真半假。赵勘与内阁两大首辅昨夜秉烛密谈,这自然是真。但即便没收到这消息,他也知道是该护送王妃母子离开的时候了。已经入十一月了,再过些天,皇帝便会发布他继位以来谋划许久的撤藩令,而两个月后的这时候,元康一年初春,平王赵琚便会扯旗反抗,嘉庚之乱开始。一旦皇帝决定动手了,他再想从金陵这个铁桶中把萧荣和赵无恙送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烛火中,萧荣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这一天……”   徐若麟注视着她。   萧荣沉吟片刻,终于望向徐若麟,道:“徐大人,多谢你前来报讯。只是,你带无恙走便是,我留下。”见徐若麟踌躇,立刻又道,“徐大人,你带无恙一人走,便已是件艰难事了,何况还要带上我?一旦我也走了,这府中耳目众多,皇上立马便会得知消息,到时追兵之下,我怕难以成事。无恙一人走,我在府中,还可掩人耳目数日。那时想必你们已经脱离险境。”   徐若麟自然知道这一点,只是对于面前的这位平王妃,他一直是心怀敬意的。不止为她的气度与见识,也出于对她父亲萧振业的敬重。当初他还是少年时,因平王与萧振业的关系,亦曾在大宁他的麾下历练过一段时间,得到过他不少关于军阵作战的提点。只可惜,曾威震东北的一员英雄大将,后竟折于一场堕马。至于是否真正是意外,恐怕永远不得其解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欲独自留她一人。一旦他带走了赵无恙,过后想再回来救她出城,此事之难,即便是连他,也没有几分把握。   萧荣见徐若麟不语,道:“徐大人,无恙只叫你一声师傅,你便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甘为他用计奔走,我是无恙的母亲,只要他能安全离开,我又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徐若麟道:“王妃果然是女中英杰。既如此,我照王妃吩咐办便是。等世子安全后,我必定会再回来。到时再谋搭救王妃之计。只要有一线希望,绝不会弃王妃不顾!”   萧荣微微一笑,朝着徐若麟走了两步,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徐若麟大惊,急忙抢上前去要扶,却被萧荣避开,朝他叩了个头,抬起身时,目中已微微有泪光闪烁。   “徐大人,我把我儿子的性命交托给你,你亦是冒着性命危险去做这事。故我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向你如此表达我的谢意,求你一定要护他的周全。此恩此德,我今生若无法相报,来世必定也会结草衔环!”   徐若麟不再拦她,只朝她回拜一礼,沉声道:“王妃放心。徐某便是血溅三尺,也必定会将世子送到燕京。”   ~~   隔天之后,恩昌伯爵府的王氏便备了礼,坐车到了国公府。早得了消息的廖氏去迎。两位夫人细细叙话后,王氏叹道:“本也知道这时节不该来相扰,只挂念亲家母,这才贸然具信,亲家母千万莫要怪。”   廖氏忙道:“咱们一家人,哪里还讲究那么多。亲家母今日既来了,何不去探望下初念?这孩子也不容易。我那日一收到你的信,便把消息告诉了她。她应正盼着吧?”   王夫人想的,就是来看自己的女儿,见廖氏提了,自然也不多说,再坐片刻,便被送去濯锦院。   初念确实早两日便知道了母亲要过来的消息。原本就正想着要见她。心想再等几日,等自己伤都好了,哪怕廖氏不高兴,她也要写封信送过去。此刻得知她要来,自然高兴。盼了两日,今天一早就起来了。脚虽还没好全,却也不妨碍她在院里等着。   廖氏陪王氏到了濯锦院,不过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去了。   王氏一眼看到女儿时,见她通身素白,比起前次看见时,仿似又瘦了些,眼圈一红,泪便掉了下来,握住女儿的手,道:“娇娇我的女儿……苦了你了……”   初念见到母亲,忍不住便扑到她怀里默默落泪。半晌,母女二人才止住泪,细细地说了许多话。初念问了弟弟及祖父,王氏说都好,“继本说也想一道过来探望,只不方便,才被我劝阻了。”   初念擦了泪,微微笑道:“弟弟他们都好就行。我也没事了。”   王氏看了女儿片刻,想到她花样年纪,往后便要孤苦到老。虽过来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说那些惹人伤心的话,此刻却止不住又是心酸,摇头哽咽道:“娇娇,往后你可怎么办……”   初念深深呼吸一口气,凝视着王氏,慢慢道:“娘,倘若我说,我想离开国公府,回咱们司家,你会应下吗?”   ☆、第二十八回   王氏一怔,随即道:“女儿,娘晓得你此刻慕亲。只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寡媳回娘家守的理啊!你若实在想回,我可以去跟你婆婆商议,接你回家住些日子,只是迟早,你还是要回这里的……”   初念微微摇头。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氏不解地望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猛地睁大,吃惊道,“女儿,莫非你是说,说……”   后头的话,她一时竟说不出来了。   初念迎着王氏惊骇的目光,鼓足勇气道:“是。娘,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守在这里。我想归宗回家。”   王氏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柔顺懂事的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怔望着她,整个人一动不动。   ~~   确实,离开徐家、归宗再做司家女,这便是初念先前反复思量过后,终于渐渐清晰起来的一个念头。不怪王氏会这样反应,便是她自己,若没有经历过先前的种种,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作为伯爵府的女儿,她从能读书认字开始,启蒙的读物便是一本薄薄的的女戒,教导她要卑弱敬慎、专心曲从。她自然认为这是女子最大的美德,并且不遗余力地去身体力行。长大后,渐渐地,她小时所习的女戒也并不妨碍她去仰慕从书中读到的那些与自己活得完全不同的先古时代的巾帼女子们。但也只是暗暗仰慕而已。自己该有的人生,她是必定会按部就班走下去的。   她已经不愿再去想自己的前世了。这一世,她原本确确实实是想和自己的丈夫相守,为生养了她的司家承担责任。但是再一次,天仍不从人愿。   倘若没有过往的记忆,现在的她,或许仍会如从前那样浑浑噩噩过下去,觉得这就是自己该受的一切。但是如今却总有些不同了。她的心底里,会有一个声音,在她夜半辗转难眠的时刻不时冒出头来,与她一次次地进行对话。这声音起初很轻很微弱,渐渐地,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她已经无法不被它深深地蛊惑了。   女人这一世,除了要为夫家和母家活着,是否还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样的想法,莫说旁人,便是连她自己,有时也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极其可笑。但是现在,她想或许这将是她所能设想出的关于将来的最好出路了——毫无疑问,接下来会有一场关于皇权归属的战争。因为当事人是赵姓皇室的直系后裔,朝廷里除了赵勘的肱骨大臣和少数品性孤直的正统拥趸例如她的舅父王鄂明确支持现在的皇帝外,其余多数臣子都选择了明哲保身的观望态度。这场战事的结局是平王上台,徐若麟继而权倾朝野,以完全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地回归曾摒弃了他的魏国公府。一旦再次到了那一天,就算她心如止水,这个男人,他会让她安安静静地固守着这个在他股掌之下的四方小院里?   “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罢了!”   “你真的就这么恨我,这一辈子要和我彻底划清界限了吗?”   他说过的一句句话,和说这些话时,昏暗里一双眼睛中闪烁着的那种迫人的恣睢,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天,现在想起来,还是叫她如坐针毡,从头到脚没一处能得安宁。所以她的这个想法更强烈了。正是因为知道了徐家日后的命运,要仰着这个男人的鼻息而维持住外表的体面,所以她才更不愿留下——她如果不想重蹈旧事,作为一个女子,在那样的强权下,唯一可以拿来与他抗争的,便剩自己的性命了。倘到了最后,一切仍是照旧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便留下守着,对于她那个已经死去的丈夫来说,反倒更是一种羞辱。所以哪怕艰难,甚至虚幻得如同海市蜃楼,她还是想要去试一试。   因为她不想再那样活一回。哪怕,她对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丝毫感情。   ~~   初念明白自己母亲此刻的震惊和不安。别说是她,便是自己,在骤然意识到心中有这个念头时,那种恐慌和自责也曾困扰过她。   “娇娇……这,这怎么可能?”王氏终于开口,眉宇紧锁,深深地为难,“我是你娘,若是能,我自盼你好。只是徐家的门第,摆在那不用说了,怎么可能应允这种事?便是咱家,出去也算有点人面,你祖父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初念沉默片刻,低声道:“娘,咱们两家当初缔结这门亲事时,每个人恐怕都已经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只不过,徐家要的是个能替二爷守的儿媳,而咱家,要的是这门姻亲,可算各取所需……”   王氏面上现出微微愧色。   “我也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于司家,是大逆不道,于徐家,是背信弃义。”   初念望向自己的母亲,慢慢道。   “祖父的为人,我更清楚。只我今日既然已经有了这想法,若不去试一试,便能活到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她顿了下,又道:“你放心,我丈夫刚去不久,不会此刻便提要走。真走,我也会替他守满三年孝的。我早几日前写好了封信,求母亲帮我转给祖父。”   王氏望着自己的女儿,第一次,觉得仿似有些认不出她了。怔了半晌,终于叹息道:“你既心中有了计较,我还有什么话说?信我帮你带便是。我只怕他看了后,非但不同意,反倒会责骂。”   初念微微一笑,道:“我有这念头,本就不孝。祖父便是骂,也是应该。便像娘说的,他看了后未必会应,但叫他心中先有个数,也是好的。”说着,从自己的枕下摸出一封早藏好的信,递了过去。   王氏接过,小心地贴身藏好。再看一眼女儿,想到这一面后,下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复见,更是不舍起身。只想到自己过来已经有些时候了,怕再流连,廖氏会有想法,正要告别,忽听女儿问道:“娘,如今燕京那边的地价,你可知道行情?”   廖氏不明所以,只见女儿问了,便道:“那地方靠北宂,又是个苦寒之处,哪里比得上金陵繁华?便是城中的好地,也不及本地十分之一。”   廖氏一直掌着伯爵府中馈,下面田地庄子进项有限,为撑好门面,可谓费尽心机,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说完了,问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   ~~   初念问这个,是在为自己的往后做打算。   她出嫁时,王氏自替她备了嫁妆,只大多都是头面衣物器具等死物,现钱并没多少。当了徐家二奶奶,廖氏掌着家,她也就领着每月十两的例银。平日光打赏别院送物来的丫头,一次出去也要几十个钱。虽还不至于捉襟见肘,却也实在没多少底子。不管日后,自己能不能归宗回去,手头有钱,胆气总是壮些。所以前些时候躺在床上养伤时,也一直在想怎样来钱。有一日忽然灵光一动,想起前世自己最后一次与徐若麟见面的时候,他对自己说他去燕京的目的便和迁都有关。后来他虽一去没回,但在自己出事前的那段时日里,这消息便从工部泄露了出来。立刻便有脑子灵活的人赶去燕京置地,后许多人闻风而动,上从世家门阀,下到商贾富户,纷纷跟着去抢买,以致于那边的地价一夜之间暴涨十倍,靠近平王府和城北最有可能建造皇宫的地段,甚至涨到了数十倍。建初皇帝闻讯,下令课以重税限制交易,这才稍平息了下去,只暗地里,买卖仍在继续,且那些好的地段,更呈一地难求之态。   初念想到这个来钱的法子后,立刻便心动了。想着倘若早些过去悄悄买;呃地放着,到了以后要涨时抛出,稳赚不赔。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一个深闺女子,便是想到了这法子,也不可能操作。正前日,因二爷去了,尺素领着人在库房里收拾遗物的时候,拣出了那盒子当初她新婚时表哥王默凤所赠的香,问怎么处置,她这才想到自己这个表哥一贯走南闯北,托付给他,自然十分妥当。   初念本是想让王氏也一道早早买些燕京的地放着。只再一想,这事关系到现今皇帝和平王,她也不好此刻便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光跟她说以后那边地会涨价的话,她想来也不会信。想了下,便改口道:“没什么,只前几日听说有人想去那边置地,所以随便问问。”   王氏摇头道:“哪个脑子傻缺了的,才会这时候去那边买地?”   初念微微一笑,又问道:“娘,表哥如今可在家中?”   王氏道:“没呢。前些时候被你舅舅派去河南老家有事,还没回。”   初念心想离那时候反正还早,以后再看着办便是。便哦了一声。   王氏不疑有它,只是忽然又想起一事,看一眼她还没好全的脚,叹道:“估计再没几日,你便又要扶灵往山东去了。我一想到你遭的这些罪,心里便……”话哽住,眼睛又有些红了。   原来照了大楚的风俗,当年所亡之人,若是要扶灵送回老家下葬的,须得赶在年底前入土为安,否则便被视为不吉。上一世的这时候,初念已经从徐家老家山东回了。这一次,大约确实要像廖氏说的那样,过些天便要动身了。便安慰她道:“一路走运河水路,并不怎么累。娘不必为我担心。”   王氏无奈点头,叫进了尺素云屏,叮嘱她们往后定要照看好姑娘,便只能起身了,母女二人依依相别。   ~~   王氏坐马车回去的时候,想起方才被廖氏送出门时,她口口不断的“盼着亲家母得空便来”的话,心中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还是摸出女儿托她转的那封信,踌躇片刻后,启封抽出里头信瓤,飞快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顿时讶异万分,呆了许久,才慢慢把信折回去,心中满腹惊疑。   这样一封论析形势、词句直切人心的信,真的出自自己这个自小便被养在深闺的女儿之手?   ~~   王氏这次拜访过后没两天,这一晚,司国太正要歇了,丫头金枕过来,说大爷求见,人在外头廊子里候着了。   这样的情况,极是少见。所以屋里的人,莫说丫头们,便是国太自己,也是有些惊讶。想了下,便点头叫他进来。见初冬时令了,他还只穿一身外头寻常人家男子的皂青夹衣,略微皱了下眉,道:“家里头亏待了你不成?怎的弄成了这样一副流丢样!你那院里少个服侍的人,我让我身边的玉箸过去,没几天你却又给打发回来了,是嫌她笨手笨脚不成?”   徐若麟被祖母责备,并不以为忤,只看一眼刚给自己送茶过来,此刻正立在边上的玉箸。见她正微微红了脸,咬唇望着自己,目光中仿似带了些委屈,略微一笑,道:“玉箸没什么不好。只我那里往后用不到了,所以才叫她回来。”   国太道:“这话什么意思?”见徐若麟没应,明白过来,叫屋里的人都出去,等没旁人了,才沉声道:“你素日里极少到我这里来。今日过来想必有话说。你说便是。”   徐若麟拂起袍角,朝她恭恭敬敬磕了头,道:“孙儿过来,是有两件事要相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前头男主的年龄,我给改小两岁。两人第一次遇到时,相差十岁。徐若麟现在是25岁。   ☆、第二十九回   “孙儿明日便要离了金陵,此一去,恐怕短期内再难归家。果儿年幼无托,往后,求祖母羽翼庇护。”   徐若麟在国太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说道。   很快,司国太便明白了过来。脸色微变,盯着他问道:“若麟,你真的要罔顾家族与先祖,去做那乱臣贼子的投机勾当?”   徐若麟道:“孙儿虽从未尽孝于祖母膝前,却也知道祖母是个智慧之人。如今的局面,便如箭在弦上,又怎可能会有转机?孙儿自小忤逆,到了北方后便投于平王帐下,至今已有十年。平王雄才大略,于我又委以心膂。到了此刻,我何来转身的余地?唯有鞍马效力而已。”   “狡辩!”国太压低声喝道,“分明是你与那平王一样,素怀狼子野心,觊觎本非该属你们的东西!他们赵姓人的争夺,我管不了。你是我徐家的人,我不会容许你做这样的逆反之事!”顿了下,又放缓声调道,“我亦没逼你与平王反目。他不过区区一个北地藩王,金陵却兵多将广,他如何能与金陵持久相争?他们赵姓人争斗,你袖手留于金陵便是。有你父亲与贵妃在,日后前途仍可筹谋。”   徐若麟微微苦笑了下,道:“祖母心如明镜。所言狼子野心也不差。只是孙儿不孝,恐怕不能从命。平王与皇上决裂,于我而言,非左即右,不可能有第三条道。我意已决,不会更改。”   司国太显见是十分气恼,却强自忍住,只冷冷道:“你既不顾家人宗族,决意要做那砍头的事,自己去便是,还见我做什么?你虽忤逆,女儿却还是我徐家人。倘若徐家祖宗积德,没被你牵连至灭门,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看她的。”   徐若麟复叩头,道:“多谢祖母慈爱。若麟深知往后所为之事,必会拖累徐家。还请及早将若麟逐出宗祠、从家谱上除名。往后我与徐家再无任何瓜葛。此便是我要说的第二桩事。”   司国太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拍桌,怒道:“你这无君无父的天生逆骨!宗族在你眼中成了何物?竟这样轻易便言背弃!合该是我徐家家门不幸,才会出了你这胡女所出的孽种!你以为你做了这等大逆之事,将你逐出宗族,徐家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徐若麟目中掠过一丝暗色,下颚微微收紧,沉声道:“若麟自知是徐家罪人。往后若遭横死,甘为孤魂野鬼。倘上天看顾,有朝一日展我宏图,那时我再来向祖母和列祖列宗谢罪。”说罢再连叩数头,起身而去。   司国太目视他健步而去的背影,咬紧牙关,那只戴了赤金寿字填青石戒子的手只在微微颤抖。半晌才缓了过来,目中已有微微泪光闪烁,喃喃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人。我徐家出了如此亡命之徒,是福,是祸?”   ~~   最后一个旧历年,德和三十四年十一月的初十日,朝廷终于在众所注目之下,发布了一道盖有皇帝朱玺大印的撤藩令。从赵勘自己的兄弟瑞王开始,一撤藩王调养兵马的权力,二撤他们在属地收取税赋与任命百官的权力。他们仍是大楚的一字王,但这法令一旦得到实施,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这些原本掌着国中国的藩王们,就会成为一只笼中的兽,不止被困,还被拔掉牙齿和利爪。   就在这个撤藩令发布的当天,国公府的人,正忙于准备送灵北上山东的诸多事宜。   初念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作为未亡人,扶丈夫的灵回老家入土为安,是她分内之事。除了她,最后定下来随同一道北上山东的,还有二房的公子徐邦亨和周平安周志父子。因要赶在年底前赶到武定府的阳信县,算一下路上行程,约莫需要一个月,所以请法师择了日子后,定于数日后的十六出门。这几天,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撤藩之事,除了平头百姓,金陵稍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家都早有预料。徐家更是如此。所以得知这消息时,并没多大反应。只是再过两天,另一个消息又传来,这才彻底被吸引了注意力,国公府就像炸开了锅,人人无心办事,从上到下,没有哪个人不变色的。   “二奶奶,说平王府的世子早几日前竟已经逃走了,如今平王府里只剩王妃一人,外头被围得似个铁桶!还说……说世子是被咱们家大爷弄走的……”   丫头传这话的时候,初念正与尺素几个一道在检点过两日预备带出的厚毛大衣等物。快年底了,恐怕路上会有风雪。听到这消息时,手不禁停了下来。   她前几日便从宋氏口中得知,徐若麟有一晚陪着果儿,等她入睡后便离了府,至今不知去向。当时也猜测了下,估摸他是知道时局即将有变,北上投奔平王去了。没想到竟然是带世子潜逃出金陵了。再一想,他选择在撤藩令发布前的几日动手,确实是最恰当的时机。太早,有平王逼宫之嫌,太晚,则很难将人送出城去。   这一次,徐若麟果然还是没有坐看他母子二人被困,而是出手相救了。只是可惜,世子或将改写命运,而那个萧氏王妃,既然已被重兵软禁,此刻城防必定也严,最后恐怕还是在劫难逃。   她的眼前浮现出当日那个孤独立于路边野草从畔的女子身影,压下心中的憾意,微微叹了口气。   ~~   同一时刻,这府第里慎德院司国太日常起居的那间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廖氏脸色铁青,情绪早已难以自控,正在老太太跟前愤怒地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嚷道:“竟会有这样的人!他再恨我,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累及阖家的谋逆之事!如今弄了这一出,连累咱们不说,连贵妃都遭皇上不喜,带出话埋怨咱们怎的先前对他毫无防备!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的人!当年刚来府上时,看人的一双眼睛都似冒着狼光!何尝见过有那样的孩子!这可好,瞧瞧,徐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最后竟养出这样一个乱臣贼子!这可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咱们这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不定还怎么……”   “老大媳妇!事都出了,你就少说两句没用的了!”   司国太骤然打断廖氏的叫嚷,道:“徐家经营百年下来,如今还不至于叫他一人就能给抄个底翻天!传信给老大,叫他立刻给我回来,开祠把他这个儿子从宗祠里除名!”   廖氏一怔,脸色虽还十分难看,方才的愤怒之色却渐渐有些消了下去,怔立片刻,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一拍额头,道:“对了,我这就去找我爹,让他去皇上那里替咱们说几句话。这人自小就野,无法无天的,心机深沉,又常年不在金陵,做什么咱们分毫也不晓得。若就这样被牵连进去,实在是无辜!”   廖氏的父亲廖其昌,便正是内阁首辅之一,新皇的肱骨大臣。   司国太叹了口气,望着廖氏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这些年也不易。里里外外,倘若没有你在,这个国公府便没今日这样的门面。你的好,我代我那儿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的。”   廖氏一怔,慢慢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眼圈已是微微泛红,拿帕子胡乱擦了下眼,嘎声道:“能听老太太说这么一句,我便是在背后被人怨死了,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费。”   司国太也是难掩面上疲色,再次长叹口气,挥挥手道:“去吧!辛苦你了。还有,再几日,小二儿媳妇扶灵去山东的事,日子也耽误不得。”   廖氏应了声是,转身匆匆而去。   ~~   魏国公府因了这桩意外上下人心惶惶,魏国公徐耀祖亲去御前惶恐请罪,国公夫人廖氏四处奔走的时候,作为姻亲的恩昌伯爵府这些天却依旧云淡风轻,大门紧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书房里,当家人司彰化此刻正坐于书案之后,膝上停了一只他养的名为浑沌的黑猫,坐于一张黑漆透雕鸾纹的扶手椅上闭目养神。   司彰化五十岁,枯瘦,官至正三品户部右侍郎。这是个不小的官了,且并非空职。相较于金陵另些早成空架子的世袭穷官来说,他能混到今天这样的地位,绝非泛泛之辈。许是长期殚精竭虑的缘故,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不管是穿了朝服立于朝中议政之时,还是像此刻着了便服这样独处于有些幽暗的书房之中。   他忽然睁开眼睛,随手抛开那只正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的黑猫。黑猫猝不及防滚到地上,发出一声不满的厉叫后,随即爬起来,从半开的门缝里飞快地钻了出去。   司彰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薄薄的信纸,展开。黑色的字,娟秀而整齐。   这七八天来,他早已经将这封信里的字一个个地看过不下十来遍了。此刻,目光却又一次落到了上头。   这是他的嫡孙女司初念写来的。   她在信中一开头就说,丈夫不幸亡故,她不愿再空守于徐家,请求归宗再做司家女。   她又说,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祖父必定会责怪。但她亦有自己的理由。   金陵中人,无不知晓皇上与以平王为首的诸多藩王之间将会有一场对决。皇上削藩志决,而平王亦不会束手就擒。一场战事迟早难免。倘若最后皇上胜,自己留于徐家,对保持这门姻亲或许还有效用。但最后若是平王胜,徐家长子徐若麟得势,而他与徐家余下人向来生分,他为人又极薄凉,怎么可能会顾及司家这一门隔了好几层的所谓姻亲?   谈及这场金陵与燕京的对决,金陵人无不轻敌,认为皇上手握天下数十万的兵马,而燕京不过区区数万,压服对方是件轻易的事。但她却有不同看法。朝廷之中,能用的善战武将寥寥,而平王多年戍边,积威深重,军中旧丛众多,一旦起兵,不乏追随之人。风闻他又治军严明不嗜杀掠,在北地颇得人心。且一旦爆发战事,因这并非改朝易姓之战,所以朝中文臣武将必定多持观望之态,则他所遇阻力更是大为减小。故这场战事,到最后谁胜谁败,她不敢妄下断言,但以祖父的睿智,心中必定有所衡量。   她在信中最后说,与其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寄托在一门别姓姻亲之上,不如自己看准时机早定立场。乱世成英雄,富贵险中求。最后平王若真胜出,则在他不被看好时便向他示好资助的人,往后富贵宁不盈门?到时候,当初大多数的那些自以为能保全现有一切的中立之人所能做的,也就是扼腕叹息和羡慕万分而已!   司彰化再一次读了信,微微眯了下眼睛。   即便到了这时候,连他自己也还有些惊讶。这样洞察人心的字字句句,竟是会是自己那个孙女写出来的。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他飞快地将信收回,抬眼望去,见是儿媳王氏亲自送茶点过来了。   王氏将托盘轻轻放置在桌案上,看了一眼老头子,踌躇了下,终于还是试探着道:“爹,听说前几天平王府那边出了点事,还扯上了徐家。您怎么看?”   司彰化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新泡好的六安瓜片,咂咂嘴,道:“这么好的茶叶,你泡得急了,连味道都还没出来。再等等,才好端上的。”说罢,靠在了椅背上。   王氏本是想探听他对初念那封信的看法,见他扯到了茶叶上头,有些莫名其妙。有心再问,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扰,只好闭口怏怏而去。   ~~   初念提早三天便再次回到善义庄,连着做三天三夜法事,一转眼到了十五,明日便是扶灵北上山东的日子了。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打造而成,里外套了三层,分量不轻。过了子时,周平安父子便安排几十个人将它小心翼翼启了下去,安放在一架特制的大马车上,由周平安和徐邦亨押着,连夜启运送往码头,从水路往山东而去。   初念这一夜一直没有歇下。只和衣在从前曾歇过的那间屋里床上稍稍闭了下眼,听到尺素过来,说都预备好了,一个激灵便醒了。尺素替她在外头罩上件素白锦织镶银丝边的大毛披风,收拾妥当后,便与云屏和其余丫头一道簇着她出去,外头早有顶轿子在等,预备送她下山,坐马车先回城里的国公府,将神主灵牌停于宗祠后,再出城去码头上路。   初念坐轿到了山脚,四周仍乌蒙蒙的,也没留意旁的人,跟着前头挑着的灯笼便上了架马车。坐在里头,怀里抱了个暖熏炉,一阵颠簸摇摆后,困头渐渐上来,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忽然觉到身下马车稍稍缓了下来,以为是道路难行,也没留意,仍未睁开眼睛,再下一刻,迎面一阵寒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整个人却骇住了。   借了挂在车厢角那盏油灯的光,她看到对面竟多出了个魁梧的男人。穿得像外头穷苦人家出来的脚夫,头戴一顶帽,压住了半张脸。见那人躬身似朝自己来,惊恐地睁大了眼,膝上的那个暖熏炉也脱手掉落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正要出声尖叫,那人已经捞起熏炉,一个箭步跨了过来,用另手一把捂住她嘴,压低声道:“是我!”   初念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徐若麟的。但是叫她愈发骇异莫名的是,他不是已经带了平王世子赵无恙离开金陵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晚上可能还会写一个初念和徐若麟第一次相遇时的小番外,主要目的是放在后面当防盗章用的,大家不感兴趣的话不必买,和正文无关。   ☆、第三十回   初念看着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将方才捞回的暖炉轻轻放回她腿上后,顺势抬高帽檐。   她的眼睛一下睁得滚圆。   上一次见他,还是那回从善义庄下来的事。当时自己狼狈不堪,记得他却还人模人样的。并没过去多久,此刻他脸颊上却冒出一片青头髭须,整个人又黑又瘦,若非那双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光芒的熟悉眼睛,差点就没认出来。   “你,你……”   初念瞪着他,你了好几声,终于颤声着说完了一句话:“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还没走?城里城外,到处是缉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动,凝视着她。   以他敏锐,立刻便觉察出了她这话里包含的情绪。这样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见面,她说出的这第一句话里,他听不出半点厌恶之意。有的只是震惊和惶急。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高兴。还有比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点头,这也是他潜回来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在她讶然的目光之下,顺势坐到了她脚边,压低声飞快地道:“世子,就是数月前先皇大殡路上你见过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带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伤,无法随我疾行。接应我的人还未到,前头却巡查不断,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暂时将他托付给一个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隐然仿佛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惊骇地望着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点了下头,道:“是。我回来找你,是希望你能携他一段路,等入山东境,他伤好些,我便可带他走了。”   他说完,凝视着她。   初念脸色微变。   携带赵无恙北上,这若是有个闪失,后果绝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担当的。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立刻拒绝。但是眼前闪过那个少年冲自己嘻嘻而笑时的样子,竟然无法摇头。踌躇了下,终于还是低声道:“可是,我怎么携他?就像你说过的,一路都有盘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舱底会有一个特制的小夹层。到前头的宿阳后,我会将他带来藏在夹层里。这样他既可养伤,又能随船北上。万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块底舱板从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舱的,即便破损,也不会影响行船。”   初念被他的话再一次震惊到了。终于道:“原先我还担心随行那么多人,即便我应了,也不可能瞒得过他们。不想你竟早这样周密安排了,想来里头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会打点好一切的。”   初念盯着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计了一回,心里便不舒服起来,忍不住挪得离他远了些,冷冷道:“我该早想到这一点才是。要不然这时候你怎么可能爬上我的马车?什么都算好了,想来必定也早就打好了这主意。既这样,背着我干便是,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徐若麟听出她语带讽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瞒着你捎带他的。只是不愿这么做。你的船有吏部所发的路照,一路应该通畅。但毕竟,这还是桩担风险的事。你若不愿,我绝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故这才预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声,眼睛都没瞟他一下,只道:“白脸红脸都让你一个人做足。既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到时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则我倒霉便罢,连累到国公府的话,我便真万死不辞了。”   徐若麟凝视着她,慢慢道:“多谢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冲你才应下的。我是因了萧王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终于拿正眼看向他,小声问道:“王妃以后怎么办?”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围成铜墙铁壁。但毕竟,她是皇上的婶娘。料来皇上也不愿在这时候便背上个弑亲之名。性命暂时是无碍的。只能等日后,再慢慢谋计了。”   上一世,初念不过一个深闺守寡女子,对外头的消息,自然没徐若麟灵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后的终结,但徐若麟却知晓。三年战事进行中时,她一直被软禁在金陵,性命无虞。最后之死,却是死于金陵城破时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赵勘见大势去,弑杀了婶娘以泄心头之恨。平王为此怒斥赵勘无德,伤痛不已,后追封萧荣为敬德圣显皇后。只是坊间,却也隐有传言,说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跷,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担了个罪名而已。   这些过往旧事,徐若麟此刻也没空跟她多说。只是见她问起,便这样安慰。   初念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金陵及周边一带如今防卫之严,她三天前出城时便深有感触。街头巷尾处处可见巡兵,即便像她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时,连携带的随从数也一一盘查,男几女几,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说话,徐若麟也沉默了下来。马车到了个拐角处时,外头响起道甩鞭声,速度渐渐再缓了下来。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说什么,只终于什么也没说,最后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来时那样启门,纵身跃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拨开车厢窗畔的卷帘子看出去,见一道身影在路边树丛里飞快腾挪数下,转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坐直身子,紧紧抱住了膝上的那个暖熏炉。   初念在天明时赶回金陵,出示路照进了城,将亡夫灵牌归于宗祠后,终于在午后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运河埠头。那里,早有三四条船从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层舱楼船,七八丈长。照了规矩,在最先的那条船头上绑了显眼的挽幛和魏国公府黑底销金大牌,好叫对面来的别船看见了及早回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头,载了灵柩的宝船随之,初念在中,最后是条小厮随从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边法事的铙钹声中,朝北缓缓而去。   宿阳在镇江再往北过去些,靠近长江入口处,地方虽不大,却是四通八达水路的枢纽点,人烟阜盛。昼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虽时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后便放行,并未受刁难。如此四五天后,这日午后终于到达了宿阳水驿,驿丞闻讯前来相迎。周志便对徐邦亨道:“爷,走了四五日,船上给养有些短了,此地瞧着还算热闹,不如停下歇于此过一夜,我带人上岸去补些短缺之物,爷若有兴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后头几个停靠之处,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过了四五日,筋骨早发酸,见终于到了个热闹地方,公子哥儿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头。晓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东祖籍之间的路,他都这么说了,心便动了。有意到岸上寻个风月之所过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寻个地方落脚?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过不惯。”   初念本就懒得挪窝,更何况还是这个地方?便客客气气拒了,让他随意。徐邦亨中了下怀,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后,自己换了身华彩大毛衣服,带了个小厮上岸去了。   夜幕降临,四下非但没有静悄下来,反多了另种白日没有的热闹。河面不时有点了彩灯的大小船只经过,岸上更是车马不绝,远处又随风送来阵阵和着丝竹琵琶的划拳进酒声。只有这停了灵船的左右地方,大约旁人怕沾晦气,见也便远远避开,船头只有几盏白色灯笼随了寒风飘摇,显得愈发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没回。初念在自己的舱室,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熏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乌鸦鸦的蓬松长发。   她人虽瞧着在睡,实则一直都竖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动静。怕人上来的时候,会被尺素云屏和余下几个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长些的媳妇们觉察,早早便都打发她们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头渐渐宁静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到船身微微一动,人便掀被飞快下了榻,撩起窗帘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这条船上,灯笼特意灭了的。等她借了前头船上映来的模模糊糊灯光看出去时,只看到一条寻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经无声无息地从自己船舷的一侧擦靠了过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着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便好像再没什么动静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却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经在周志的掩护之下,携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这条船。   再片刻后,前头船上隐隐传来周平安的声音,仿似在问他儿子:“爷今儿晚上不回了吗?”   周志应:“是。说宿在天香楼。”   周平安仿佛叹了口气。随即又道:“你叫后头船上值夜的,都打起点精神。前头我守吧,到丑时末,你再来替我……”   那父子俩说话的声渐渐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阵紧张,又仿佛兴奋,整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微微的寒颤。   ☆、第三十一回   次日早徐邦亨回,丝毫没有觉察任何异样,领了船继续往北而去。   徐若麟并未一路随船。之所以这样,一是船上有众多国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来,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随,也另有别事。   这一晚船停东平镇。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进入山东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经松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没丝毫放松,心情反更沉甸。   这种忧虑,起自于多日前他携赵无恙时的那场意外遇袭。到了现在,这丝隐忧渐渐愈发明晰了起来。   他已经可以肯定了,那日袭击自己与赵无恙的一群官军,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绝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围后,并未穷追。这一点便证实了他的感觉。尤其是这些天,自己竟迟迟无法与手下人碰头。心中更起了疑窦,沿着先前在路上所设的接头暗号找过去,才发现那些记号竟然被毁损了。   燕京的诸多机构中,有一个情报部门。为了联络方便,设一种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头暗号,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记号,倘若被毁损了一个两个,还能看做是外人无意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坏,唯一的解释就是有知情人故意为之。   夜半时分,一个敏捷的身影潜向东平镇的土地庙,到了庙前,机警地停下,发出几声鸣虫的微弱叫声后,有人自他头顶的高高檐角上无声无息地跃下,停在了他的背后。他猛地转头,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后,立刻朝他抱拳施礼。徐若麟点头,示意他跟随自己而来,最后一前一后停在庙后的一爿荒地里。四下平坦,视野无碍,是个极好的说话之地。   “大人,我来迟了,请大人降罪。”   说话的人是杨誉百户。徐若麟手下的干将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记号被人消除。”   杨誉眯眼,眼中泛出一丝如刀芒般的狠厉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问:“你还有多少人?”   杨誉面现愧色,道:“我和黄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袭击,带出来的兄弟损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伤已好了不少。再停于船上,我怕被对方晓得了的话,会对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来。”略一顿,又续道,“对方精心预谋,人数不但远胜于我们,且个个都是好手。前头除了要提防官府,他们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隶这条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后,改道走莱州海路至广宁,再转大宁,最后绕回燕京。”   杨誉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点头,两人低声又议了细节,各自分头,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   初念知道那个少年赵无恙在自己这艘船的舱底了。周志早晚会趁她支开下人时,下去舱底给他送药和吃食。一开始,她以为徐若麟也随船,但很快就发现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过去。因也不大有与周志说话的机会,有些记挂那少年的伤势。有一次觑了个空,亲自下去舱底查看,却没发现他的藏身之所。   这一晚船停在这个叫东平镇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却仍了无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后,拉开舷窗的扣锁,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阵刺骨的寒风,脖子一缩,脑子却清爽了不少。听见前头隐隐传来周志的咳嗽之声,知道他还在守夜。探头出去看了下,见前头船的灯都还亮着。正要关窗,忽然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圆东西从窗户下头钻了上来,登时被吓得不轻,正要失声大叫,那圆东西已经嘘了一声,说话了:“别叫,别叫,是我……”   初念这才看清方才吓了自己一跳的圆东西是个人头。且不是别人,居然是那个赵无恙。   这个姓赵的小子,连上这一回,统共也就只碰到两次。只他却都要用这种吓死人不赔命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初念惊魂未定之时,见他已经如猴子般敏捷地从窗中翻身进了自己的舱室,然后关窗。因炉子里银炭在燃,所以虽未点灯,借了红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脸。见他落地之后,忽然捂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压下方才再次被吓到的不快,压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赵无恙见她不恼,这才松开捂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说罢四顾,唉了一声,“你这里好舒服!下头又冷又臭,可把我闷死了。”   初念没理睬他的嬉皮笑脸,只道:“你怎么自己溜上来了?小心被人发现。赶紧给我回去!”   她其实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这少年实在无赖,在她面前又随意,所以她也完全没把他当赵姓世子看待,说话时,口气就仿佛自己是大人,而他是个小屁孩。   赵无恙没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舱室里绕了一圈,回头道:“我饿死了。你有吃的吗?”   初念叹了口气,只好拿出个装了百合酥莲蓉糕的食盒,打开盖子。赵无恙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进去好几块糕点,初念见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他喝了,终于吞下嘴里的东西,笑嘻嘻道:“多谢美人姐姐!”   这称呼,实在是失了体统。便是以他称呼徐若麟为师傅来排辈,自己也是他的上辈。但此时却没心思和他计较。怕他逗留久了惊醒尺素等人,压低声道:“你爱吃的话都拿去。赶紧回去。”   赵无恙这才道:“周志说,我师傅今夜就来接我走。我这才偷溜上来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晓得就糟了。我这就下去了。我上来是特意向你道声谢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赵无恙点头,转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后拿了块自己的干净大四方帕子,将食盒里的糕点包了进去,打好结后,递了过去,轻声道:“路上带着吃吧。”   赵无恙接过,推开窗子,机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这一夜,再次无眠,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外头四更鼓也敲打过后,就像那夜来时一样,忽然听到外头船甲板上响起轻微的步点,立刻趴到船舷侧,稍稍推开窗子,从寸许宽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仍是那条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转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远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随的时候,那个背影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身后的注视,忽然回过了头。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却也立刻如被针刺般地闪避到了一边,心微微地跳。等那阵子不安过去后,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经空空荡荡了,幽暗晃动的水面之上,只余半轮惨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从今往后,各走各道,再无交集。愿君,循了旧路,终能得展霸业宏图,而自己,却盼拥有一个不同的崭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终于从河面收回,纤细的指搭上冰凉的木窗,将它轻轻扣了回去。   ~~   徐若麟立于岸上,看了眼不远处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对着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过些时候,可能会有异动。你们回来时,务必不要贪图快捷取道那个方向。来时走靠西的这条水路,回去时,也走此路。”   周志恭声应下。徐若麟想了下,终于又道:“往后,我可能会有一段时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护住她的周全,有事传信给我……”顿了下,加重语气,又补一句,“倘遇到性命攸关时刻,若是我,我无需你用命来替。但若是她,你则必须要用自己的命去护。懂我的意思吗?”   那一次,他并未告知周志自己与她的事,临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传讯。正是因为如此,向来谨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对她心意如何,所以事发后,也只是给他传信,而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唯恐会错了意办错事。毕竟,他和她在这个家族里的关系,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错,这一世,他绝不会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虽也看出来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对她似乎有些出格关注,但因了他二人的关系,也不敢妄加揣测。直到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这才彻底信了。压下心中的骇异,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点头,伸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这才转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数人在茫茫荒野地里往东纵马奔驰往青州,数日之后,他们将按计划,从那里去往莱州。   ~~   大半个月后,离年底没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终于取道广宁,到了大宁。   大宁距离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从前正是萧荣之父萧继业的镇守之地。从前萧继业亡后,便由顺宗信任的肃王赵晋接手了这一片广袤的边境之地。到了这里,官军此时早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袭者,却在数日之前,因了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再一次咬上了他们的尾。面对人数远远多于自己的敌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围。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刚刚从一场遭遇后的厮杀中逃脱出来,但代价是惨重的。杨誉断了两根手指,黄裳也受了伤,死了一个人,另外伤了数人。   徐若麟也受了点轻伤,但这点皮肉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见一行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了,确定后头的追兵已经被甩开后,下令就地休息,等养好精神再继续上路。   徐若麟将石块上堆积的雪扫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块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几口雪后,下意识地,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块帕子,现在颜色已经有些脏了。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丝柔的帕面,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那晚临走前,自己的最后一次回首。   他并没看到什么,但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就仿佛在身后目送自己一样。隔了两天,赵无恙有次献宝一般地请他吃块软糕时,他才知道这个顽皮的少年竟在那晚进去过她的舱室,还得到了她临别赠送的一包糕点。他愈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后来,糕点吃完了,但这块包过糕点的帕子,却被他给没收了。为此这少年还不满地嘀咕了几声,瞧着一脸后悔的样子。他只当没看见。   那一晚,他不是没想过再见她一面。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念头。见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很明显,她是绝对不会容许他这样的。   这一次,在自己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他并不打算逼迫她,更不愿让她加深对自己的厌恶。就像此刻这样,能在难得的片刻闲暇空隙里,能摸一下来自于她的这块帕子,闻一下还带了点糕点甜香的气味,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他听到身后传来咯吱踏雪的声音,辨出是杨誉的脚步声,立刻将帕子收回怀中,转头看了过去。   杨誉到了他身前,断了指的左手已经包扎了起来,身上仍血迹斑斑,脸色略微苍白,神情却十分狰狞,道:“那两个家伙,倒是视死如归,怎么也不说。怎么办?”   方才的一场突围血战,付出的代价虽惨重,但也抓到了两个受伤的俘虏。   徐若麟瞟了一眼,见那二人虽被五花大绑,神情却十分冷静,丝毫不见惧意,见他转头望过来,唇角边反倒露出冷笑。   对付这样的所谓死士,非霹雳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过。所以收回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杨誉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没他的话,不敢动手而已。此刻见得了应允,立刻转身,用完好的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把不过数寸长的薄刃,狞笑着朝那两人走去。   片刻后,另个俘虏在亲眼目睹被凌迟了心口的最后一刀,终于扭曲着死去的同伴之后,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连胆水都出来了,战栗着道:“我说,我说……”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后,杨誉骇异万分,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却面无表情,只冷冷地道:“这个人没用了,带着是累赘。杀了吧。”   杨誉踌躇了下,道:“大人,为何不留着,带他到平王面前做个指证?”   徐若麟道:“平王对他之信任,绝不在我之下。这时候指证,非但无用,他反倒会反咬我们污蔑于他。退一万步,即便平王信了,但这种时候,正是用人之际,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动他的。我们若是先跳出来,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吗?”   杨誉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手起刀落,刀片划过那人咽喉,那人连一声叫也没有发出,立刻便扑倒在地。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凡想扔了一个手榴弹   chunchily扔了一个手榴弹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谢小宝麻麻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深红浅红扔了一个地雷   另外说一声,可能大家习惯我之前的故事里男女主火箭升空般的感情发展速度,对这篇的情感线发展,我时常见到些表示太慢的留言。摸摸大家,理解你们的不习惯。但还是要照我预先设计的进度来。不过还是可以剧透下,下面很快会有一场我自己很期待的感情重头戏。我会尽快码出来的。   祝大家端午快活!   ☆、第三十二回   杨誉带人将两具尸体拖到边上的林子里丢弃后,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时流出的大片血迹,地上立刻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屠戮的痕迹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着默默上马,往东继续而去。   他与杨誉,从前都曾在这一带驻了数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数十里之外的林云江渡口侧,有一座栈桥。过去栈桥继续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东南回拐,则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这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好走的一条近道。   每一个人都清楚,身后、甚至前头,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场新的厮杀在等待着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里静悄一片,耳畔唯闻马蹄踏雪之声,也没人敢有丝毫的放松。一口气行了十几里路后,前头的徐若麟忽然放缓马势,众人立刻跟着停了下来。   左手边远处的大片空旷雪地里,到处是杂乱的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兵器盔甲被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隐隐还能看到十来个人倒伏在地一动不动,死活不知。   看起来,片刻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杨誉立刻带了个人下马过去。到了近前,发现倒地的人里,除了几个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头结辫的赤麻人。将那几个大楚士兵翻过来查看了下,发觉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边上的一个赤麻人,听到动静后,挣扎着抬起脸。杨誉过去,用赤麻话问了几句后,在对方惊恐乞怜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很快回去,对着徐若麟道:“这伙赤麻人过来劫掠,遭遇了大宁都司的巡逻士兵,双方发生冲突。”   徐若麟微微皱眉。   赤麻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长期以来,一直便是大宁的祸患。他们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属,表面服从王教。但却不事生产,一边游牧,一边时常侵入大宁边界劫掠当地民众。只在当年萧振业任大宁总兵时,情况有所好转。近些年又死灰复燃。大楚朝廷无法彻底杜绝这种情况,也就只能以“疥癞之患”来进行自我安慰了。   “继续上路!”他说道。   这场意外,对于他们这一行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摆脱追兵,将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发现自己想错了。沿着一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到达林云江渡口侧的那座栈桥前时,每个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黄裳甚至骂了声娘,恨恨地道:“这群该死的赤麻人!居然会烧桥!”   面前这条原本架通南北的栈桥,竟然被烧断了。徐若麟所在的这一头,火已经灭了,对岸的那截断桥末端,此刻仍有余火在跳动。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显然,赤麻人为了逃脱,过后去,顺便放了把火烧断了桥。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杨誉看向徐若麟,说道。   如果还想走预先计划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终于从对岸那团还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上收回,侧头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点了下头。一行人调转马头,往渡口疾驰而去。   这条林云江,江面开阔,宽达数十丈。今年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两岸结冰,中间尚有约莫十丈宽的江面流水汹涌。一路找了过去,见不到一艘船。   这样的宽度,以徐若麟的水性来说,游过去是没问题的。但除了他,受伤的下属和赵无恙,以及马匹,显然不可能都一道随他从寒冷彻骨的江水中游到对岸……   “看,那边有船!”   赵无恙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徐若麟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来了一艘船。并非渡船,而是当地人时常驶上江面捕鱼的一条渔船。   杨誉立刻朝船夫大声呼唤。船夫很快便瞧见岸上的这一伙人。仿佛有些惧怕,起先似乎不愿靠近,但经不住叫,最后终于还是靠近,警惕地看了过来,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一口浓重的当地腔调。   杨誉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察看船夫。见他面色黑中泛红,一双手布满冻裂的伤痕。舱底有几十条已经冻僵的鱼,边上堆了渔网。便指着那堆鱼问道:“这些什么鱼?”   “鳊花,鲤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应得很快。   确实是当地人对这几种鱼的称呼。   杨誉彻底打消了顾虑,道:“我们是大宁都司的,要过江。你送我们过去!”   船夫吁了口气。只瞧一眼他身后的人马,又为难地摇头,道:“军爷,我船小,你人多,还有马,恐怕不方便……”   “给你钱便是。你来回多摆渡几次!”   杨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   船夫终于面露喜色,忙摇橹靠岸,道:“军爷请上,小心些!”   杨誉回头看向徐若麟。一直没有开口的徐若麟终于走到前头,站定。   船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丝带了畏惧的讨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该管军爷要钱的。只是日子不好过,上月好容易才缴清肃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来捕鱼,也就不过这么几条……”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误你打渔,补偿自是应该,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扫了两眼,淡淡道,“你的刀没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识地便低头往腰间看,并无异样。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猛地抬头,见对面这年轻男子的脸色已经蓦然转寒,朝着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家伙!以为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船夫脸色大变,方才一直佝偻着的腰身猛地挺直,几乎是眨眼间,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长的方刀,朝着不远处的赵无恙猛地扑去,只他身形才刚一动,徐若麟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过,鲜血便如旗花一般从他颈项喷出,猛地溅到了徐若麟的脸上。   船夫死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了这张布满鲜血,却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大人!”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杨誉等人这才猛地冲上,骇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着跌出船外渐渐沉下水去的尸体,道:“走吧!就算渡过江,前头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时候,赵无恙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傅,你是怎么瞧出那船夫有问题的?”   赵无恙的问题,正是杨誉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杨誉。出于谨慎,他亦试探过。觉得没有问题。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后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杀手再发动近距离的突袭,后果……   饶是身经百战,杨誉此刻也仍还有些后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赵无恙,道:“起先我见到那栈桥被烧时,便觉得有问题了。不知道你们留意到没,我们这头,火已经灭掉,而对面却仍剩余火。这说明什么?”   赵无恙皱眉,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了!火是从我们这头开始烧过去的!”   徐若麟赞许地点了下头,道:“不错。所以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宁都司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烧桥。所以我便怀疑这是追杀我们的人利用这场意外设的一个圈套。方才到了江边,恰竟遇到条可以送我们渡江的船。这船夫,虽外貌口音都与当地人相差无几,甚至连江里鱼的种类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们注意到没,杨誉要他送我们过去时,他一开始是不愿的。如果他真的是当地船家,也不愿送我们的话,他应该建议我们走栈道,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他此时根本就不晓得栈桥已经被烧毁。但是他却丝毫没提。所以我疑虑更深。便试探了下他。毫无防备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马脚。”   徐若麟说完,杨誉黄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赵无恙更睁大了眼,叹道:“师傅,你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这并不难。只要你处处留心观察,用你的脑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样。”说罢抬眼看了下天色,见有些黑了下来,转头对着杨誉黄裳道:“除了平原道,还剩昌河道和宓古道两条路。咱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再商议下往哪个方向去。”说罢提缰纵马,疾驰而去。   ~~   江对岸一隐秘处。得到消息回报后,立在那里的一个蒙面男子身形蓦地转为僵硬。即便还蒙着脸,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内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这样,这里到燕京还有七八百里的路,咱们还可从长计议!”   一个黑衣副手劝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没用的!我出来前,家主谈及徐若麟时便叮嘱,任何计谋在他面前都是无用的,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我先前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倒未必言过其实。咱们人数十倍于他,一路不但让他带人逃到了这里,自己还折损过半……”目中蓦地闪过一道阴厉之色,斩钉截铁道,“接下来给我紧紧咬着!不惜代价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对面的人一凛,立刻应了下来。   ~~   次日,蒙面人带了几十个手下,循了前头一行人留下的印迹,终于追到香木峰下的一个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来,在原地仔细察看。见通往昌河道的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马蹄印,而右边宓古道上,却延伸出了一排杂乱的马蹄印。   “大人,他们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询问。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马蹄印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无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阵,想叫我们追错方向。平原道我已经留了人,这两条路更不能放过。我沿着这些足迹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头,若发现昌河道确实没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来。务必用尽全力截杀,决不能让目标活着到达燕京!”   副手应下。很快,两拨人马便分头往左右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拨人折了回来,调转马头往宓古道疾驰追了过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视野里缩小成了一个个跳跃的黑点。   此时,香木峰的一座矮丘处,徐若麟正观察着下面路口的动静。而杨誉和赵无恙则在警戒四周。等见到那群黑压压的人终于去了,杨誉微微吁出口气,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黄裳他们引走了人。咱们是不是这就返回,找条船过江后继续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摇头,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伤不轻,无恙难以自保。合我们三人之力,若是再次与他们遭遇,一次两次,或许还能突围,但最后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那怎么办?”   杨誉此刻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而沮丧。   “杨誉,你见过猎犬咬住猎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这样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猎犬,也只能咬住猎物的尾巴。你什么见过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猎犬?”   “大人,你是说?”   杨誉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点头,道:“不错。我们就走宓古道。有黄裳他们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跟在他们的后头。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来时,恐怕也为时已晚。那时候,我们早已经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里,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方便是再胆大,也不敢轻易再用这种方式对世子下手。”   杨誉热血沸腾,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徐大人,请在前领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赵无恙与杨誉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缰,战马立刻嘶鸣着人立而起,纵蹄飞奔。   ~~   十天之后,深夜,燕京城东门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探身下来查问时,看见三骑正停于城门之下。借了城门口的马灯光,立刻认出当头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总兵,急忙下城楼开门。马蹄踏甩出满地的冰渣,泼喇喇往城里如风般疾驰而去。   平王闻讯,夜半起身相迎。见到满身冰霜的徐若麟带着自己的儿子立于跟前的时候,疾走数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紧紧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将世子带了来。”   平王一时竟说不出话,只不住点头,最后终于看向赵无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无恙。倘若因了你之缘故有所闪失,我宁愿你如今还在金陵!”   赵无恙低下了头,朝自己的父亲慢慢跪下,道:“父王,儿子临行前,母妃嘱托,说倘若我见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个头,以补这六年分别中每年除夕时儿子须向父亲所行的礼。”说罢郑重磕头,触地有声。   平王一时怔住,看着自己的儿子朝自己连续磕头,终于在他磕到第十个头时,抢上前去,将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摸了下他的头,眼中也是隐隐有泪光闪烁,低声道:“罢了罢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母子二人。连累你母亲如今还被困在金陵……”   赵无恙听他提及萧荣,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红了,却是死命咬唇不发一声。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个自称魏国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说来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见他受伤不轻,又确实燎急,怕耽误了事,便报给我。只我还没问出什么事,他便昏迷过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没……”   徐若麟脸色大变,立刻问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给安置在南驿馆里……”   他话还没说,徐若麟已经转身,几乎是飞奔着往大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上章末那个俘虏的口供,我稍微改了下。因为忽然想到,一般大BOSS的身份,这种下面执行的人是不大可能会知道的。原先的不太严谨。所以改了。   ☆、第三十三回   南驿馆里,因失血过多不支晕厥的周志刚醒来,脑海里跳出先前发生的一幕幕事,整个人便猛地从榻上翻滚而下。边上一个看护他的侍女正坐一边打着瞌睡,冷不丁被吓醒。见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搀扶。   周志跌下地时,身上伤处被牵动,顾不得痛楚,挣扎着起身,问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没?”   侍女茫然地微微摇头。周志焦急地推开她手,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时,伴随了门外一阵突然的急促脚步声,门猛地被人推开。周志定睛看去,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正是连日来撑着苦苦要见的徐若麟,浑身一松,整个人便跪地,颤声着道:“大爷!我……我有负的你嘱托!”   徐若麟几步到他近前,厉声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脸色苍白,点头。不等徐若麟再开口,立刻道:“前一次与大爷别后,我们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爷后事毕后,离年底也就没多少日了……”   徐邦亨当时心急,想取道青州兖州的陆路回,只周志记着徐若麟的叮嘱,以安全为由极力劝说。徐邦亨最后终于勉强点头,一行人仍从济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济南府的齐河一带,因将近年底,往来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队与对面相向的一艘船顶住了。徐邦亨报出魏国公府的名号,不肯先让。不想对面那船竟也不让,船主反倒嗤笑,说什么“魏国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脸,到了山东这地儿,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讥笑徐邦亨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缓慢心中窝火,哪里还经得住对方如此冷嘲热讽,见他只是普通民船,不听周平安父子相劝,仗着人多便使人打了对方,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继续南下。不想却惹下了祸事。原来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个宠妾的兄弟。   这福王赵合,世代袭王爵于山东,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赵竫,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素来胡作非为。那宠妾的兄弟被打,哪里咽得下气,连夜便快马赶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诉。世子被耳边风一吹,勃然大怒,当即亲自带了人追赶,两天后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这才知道自己那日为图一时痛快,竟真惹上了地头蛇。福王在山东的势力,他也不是不晓得。见世子亲自带人气势汹汹赶到,哪里还敢再逞强,低三下气地赔罪。世子却不依不饶,着人上船打砸,鸡飞狗跳中,无意窥见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惊为天人,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过去。   赵竫虽明知那日船上所见女子是魏国公府的新寡之妇,却耐不住一颗包天的色胆。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亲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却态度倨傲不予回应,知道暗中已在准备起事了,更加有恃无恐。与身边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腹商议了后,找人扮成水贼,一路跟至一处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时,驱使十数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抢人。   徐家随行的人虽也有二十多个,但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种富庶地界竟会遭遇水贼,见到这些手持明晃晃钢刀的强人,十个里头有七八个便都软了下去。周志通武艺,在父亲的相帮下,舍命护住初念逃上了岸。却终究寡不敌众,受伤倒地后,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初念被那伙贼人掠上辆马车扬长而去。   强人散了后,方才吓得躲到舱底的徐邦亨才出来,检点伤员,发现周家父子与另四五个随从都受伤,连尺素为护住初念,胳膊也被砍伤,不顾流血滴答与云屏等正抱头痛哭。心惊胆战之下,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周平安撑住一口气,一边派人加急赶回金陵报讯,一边叫徐邦亨去报官。   济南府府尹风闻福王似要与中央闹掰,若真翻脸,自己这些夹在中间的地方官则首当其冲,说不定还会被挟为人质,正惶惶不可终日来着,虽对魏国公府的船路过本地出了这样的事感到蹊跷,却也没心思细查,只搪塞着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关。   “大爷,山东这河道,我每年往来不下三四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公然劫掠的贼人。这一路下来,二奶奶一直安于舱室,连船板都没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带人上船打砸时被惊动露了一面。当日我便觉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对。且若真的遇到强人,哪有强人金银财货一概不要,只专一抢一个女子的?我越想越觉蹊跷,却又无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这里来报讯……”   周志说到这里,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阴鸷,只问道:“事发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惭色,道:“我在报官后当日便起身往这里赶,走南直隶的近道。虽奋力不敢懈怠,却也过去有六七日了。大爷,是我有负你的嘱托……”   “你已尽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说罢,呼地站了起来,转身便大步而去。   ~~   当夜,平王府南书房里,灯火大亮。赵琚听完徐若麟的话后,眉头紧锁,道:“山东富庶,诸多一字王中,财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这个王叔,不但老谋深算,且深藏不露。我听闻他秘设兵工厂,私造铁炮。储备的粮草,库房不知设在何处,竟能供十万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远不能及。又传年底前,他与赵勘小儿倨傲相对,我估计翻脸也是迟早的事。可惜我与福王并无什么交情。你弟妹的事虽紧急,只这时候你若过去,不啻于去闯龙潭虎穴……”   “王爷,福王之胸襟气度,如何能与你相比?不过是外强中干。他起事是必然。只行军打仗,靠的不全是铁炮粮草。”徐若麟淡淡道。   这个福王,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借着险要地势和充足储备,一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动。直到金陵露出败势,这才打着“匡扶朝廷”的名义出手,企图坐收渔翁之利,对北军南下阻碍极大。经过半年多鏖战,折损了无数北军兵将之后,最后才因围城之下部将反叛,绝望自尽而死。   赵琚觉得这话颇受用,只在自己也随时可能举事的这时刻,放被视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这样的风险,实在是不愿。望着他稍显苍白的脸色,又道:“子翔,你听我一句。你既已被国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系了。何况还只是个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会谋划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过去?”   徐若麟压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腾的心绪,缓缓地道:“王爷,我欠这女子许多。不止是一条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赵琚与徐若麟相交多年,了解他的秉性。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虽万分不解,却也晓得他心意已决。知道无法再相留了。对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没过于担心。只是点头,道:“既如此,你点选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这里的事,虽还有廷文、熙载等人助力着,只少了你,我还真觉着不便。”   徐若麟郑重道谢后,呈上一本薄薄的软皮册子。赵琚茫然道:“这是什么?”   徐若麟道:“王爷,皇上把您视为最难啃的骨头,所以留到最后。撤藩令虽至今还没送到,只估摸着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爷的大事之始。这是我从前闲来无事时随意写下的片言只语,里头是我对金陵方面将来可能的各种进攻路线揣测以及诸多可用之将在行军布阵时的性格特点和习惯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归,所以临行前呈给王爷,谨作参阅之用。”   赵琚接过,不过随意翻看了几眼,便觉归纳清晰,条理不紊,陈词严密,言之有物。大喜过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战场之上,情况瞬息万变。王爷马背出身,经验必定远胜于我。这不过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仅供王爷参阅。燕京不过数万人马,金陵却手握数十万的雄兵。日后起大事了,仗要一个个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虽道长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赵琚哈哈大笑,道:“好个道长且阻,勇往直前!说得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没人能知道这一场抗争的结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马,壮志未酬,如今岂会甘心就贴于赵勘小儿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石击卵,我赵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万古骂名,也不算枉活了这一世!”   徐若麟望着他在烛火映照下充满了兴奋之意的炯炯双目,踌躇了下,还是道:“王爷,先前我去得急,没来得及向你回禀。临行前,此事须得说到。我带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这么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来路不明者的袭杀。”说罢把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然后看向赵琚。   赵琚脸色陡然阴沉,道:“你是说,燕京之中,有人胆敢对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后快。”   徐若麟道。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负手在书房内慢慢踱了几步,停住脚步时,转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勿再对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颔首,朝他施礼后,转身离去。   ~~   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铁的沉重木门便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十几骑来自大宛的彪骏载了骑士,从城门下纵跃而出,马蹄践雪,簇簇有声。   徐若麟勒马,转向送别自己的赵无恙,语重心长地道:“无恙,师傅有事要离开些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勤勉上进,读书习艺,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记师傅方才对你说过的话。”   赵无恙望着他,郑重点头:“师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远都躲在师傅和母妃的背后,让你们保护着我。往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少年的眼神,仍如这一刻东方初起晨曦那般纯净,只是,仿佛又多了一丝与他这年龄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该感到欣慰——成长的代价是苦痛磨砺,但对于赵无恙这种孩子来说,代价是必须的。越早到来,越好。   他拍了拍这少年尚且瘦弱却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声,调转马头便当先疾驰而去。   ~~   青州此时的福王府书房内里,福王赵合正在提笔书信。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思量着一件事。这件事,和那个数日前阴差阳错地被他儿子给弄到府里来的那个魏国公府小寡妇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他本来一直在与身边谋士忙着最后起事前的准备,大约小半个月前,忽见自己的儿媳孙氏泪流满面地找了过来,哭诉赵竫又弄来了一个女人。原来她在丈夫身边安有亲信,赵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这种事,他早习惯。虽怒其不争,只那些女子多来自民间,无甚大碍,屡教不改后,也就听之任之了。何况是这种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烦,孙氏却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会多说。只这次的这女子,却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国公府那新亡的嫡孙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闻讯当即劝世子收敛着些,他不但不听,反倒责骂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烦,立时便来向父王禀告。”   福王一惊,急忙详问。得知经过后,勃然大怒,当即照了孙氏指点往儿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过去。   初念彼时犹如笼中之鸟,困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堂堂魏国公府嫡孙之媳,竟会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块砧板之肉。眼见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横,拔下挂于墙上做饰的一柄宝剑,将青锋横于脖颈,斥道:“你若胆敢再近一步,我宁愿血溅三尺,也决不会受你羞辱!”   赵竫见她横剑而立,虽横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却更添风姿,脚不自觉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颈处立刻便多了道血痕,这才晓得她不是在吓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话劝着,说什么她若从了自己,往后得了天下,必定不会亏待了她之类的话。正僵持着,福王赶到,一脚踢开了门。   初念见赵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后在与平王争夺战果时死于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也顾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从前在金陵时,便听说过北平南福,原以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王爷既心怀天下,当有容纳天下的胸襟。如今却纵容世子做出这等叫人不齿的事体!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当国公府和伯爵府是什么?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后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门阀世家的呼应,也难免左支右绌。可是难道他们竟会真心支持一个丝毫不顾体统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爷在金陵之名,从此恐怕便毁于一旦!”   赵竫本也有些心虚,忙道:“父王,你别信她的!当时抢了她的是贼人,旁人如何会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蠢不可及?”   初念方才所说,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见儿子还要自辩,铁青着脸怒喝一声,这才对着初念道:“夫人受惊了。暂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几日,待压惊后,本王自会处置。”说罢命人将初念转至另个清净院落,命锦衣玉食相待,自己离去。   福王虽阻拦了儿子的胡作非为,但一不杀了这女子以绝后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泽,只将她关在府内,其实还另有一番打算。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关。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干将中,以徐若麟最是出众。恰数年之前,有一次机缘巧合,在大宁时与他会过一面,当时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将他收为己用,只一直没机会而已。此次自己儿子虽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却忽然给了他一个启示,觉着是否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将这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经被魏国公府从宗谱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层关系却不可能就此一笔抹杀。这个国公府的小寡妇,按辈分来说,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借此机会给他私递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将此女子从强人手中救出,获悉她身份后,怕国公府如今不想与自己沾上关系,更不愿受自己的恩惠,这才找上了他,请他决断。当然,这只是个接近的由头,信使自会施展舌功对他加以笼络,表示自己的仰贤之意。若不成,并无什么实际大损失。即便被平王知晓,他如今自顾不暇,也不敢对自己如何。若能成,则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虑妥当后,这两日物色了适合的信使,此时正在亲笔起草信件,预备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刚写至一半,忽然听到书房外有人传报,道:“王爷,燕京备北总兵徐若麟递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门外了。”   福王一惊。   自己虽有心笼络他,但信件还未出去,这时刻,他人怎的竟已经到了此处?略加思量,立刻投笔,召来亲信商议,遣人暗中埋伏于议事厅侧旁以备不时之需后,这才叫迎入。自己复去更衣。这才在前呼后拥之下,迈步往议事厅去。   ~~   福王跨入议事厅,看见一个身量高大着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对自己,似在观赏悬于北墙之上的那副红日猛虎巨图,打了个哈哈。那人闻声转脸,英气迫人,凛然含威。虽多年前不过一面,福王却也立刻认了出来,正是那个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长子徐若麟。当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过后,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宁一面过后,本王至今不忘。这几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门,实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贵干?”   徐若麟稳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王爷向来爽快,我便也不绕圈子了。我听闻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贵府,特意过来接回她。还望王爷行个方便。”   福王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儿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性。似这种错漏百出的强人抢劫戏码,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么回事。徐若麟找上门来,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为何会对这个“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据他所知,即便是被驱逐前,这位国公府的长子和家族的关系,也是非常冷淡的——当然现在,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他正想与他接近,他自己便来了,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实在灵通。不错,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尔从强人手中救来了一个女子,后竟获悉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孙夫人。本王正考虑该当如何将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过来了。这正极好。那女子此刻毫发未损,徐大人带回便是。”   福王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徐若麟锐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此刻见他目光虽略微闪烁,但提及初念时,表情自然,应该是没有说谎。知道她安然无恙,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这间大厅后的第一丝浅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徐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若不在寒第略用几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实在不安。徐大人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王爷了。”   ☆、第三十四回   夜半时分,初念一直无法入眠,正和衣躺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揣度福王这样软禁自己到底意欲何为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响之声。一凛,整个人便弹坐而起,死死盯着门的方向。   “是我。”   稍倾,她的耳鼓里传入了一道短促的声音。   初念几乎是翻滚着下了榻,整个人扑跌到地上,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便飞一般地跑向声音的源头方向,打开了门。夜色冥阒之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朝她迎面扑来。   “是……你……”   她在心底无声地发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处也已似被什么牢牢堵住了,这一刻,不止眼眶发热,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就在她怔立着无法动弹的时候,徐若麟已经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黑暗里,仿佛看到他冲自己呲牙一笑,然后一语不发地便带着她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初念犹在梦中,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随他左拐右转,避过一个个王府岗哨,最后出了一扇小门,往王府一侧的一条宽道潜去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他带出了福王府……   徐若麟紧紧牵住她手,带着她在夜色中刚走出数十步远,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初念也已经看见了,前头宽阔的街道之上,毫无预兆地涌出了数十名手执火杖的士兵。然后身后的方向,也响起了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她猛地回头,看见王府高墙两侧的街道上,缓缓合围来了数排手握长矛的骑兵。不过转眼之间,便将自己与徐若麟的前后路都死死围堵住了。   “哈哈……”   步兵队列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照得如同白昼的四面火光之中,只见福王赵合头戴翼善冠,身穿金线织盘龙的盘领窄袖赤色袍,腰系玉带,在亲兵的前拥后簇之下,威风凛凛地大步而来。   福王站定,目光扫过初念之后,落在徐若麟身上,摇头着啧啧道:“徐大人,本王救了这女子在先,后又对你以礼相待,更是怀了惜才之心。虽晚宴之上,我的下属后因言语不合对大人有所冒犯,却也被本王喝退了。这天下没有强做的买卖,你既无意投我麾下,本王也不会勉强于你,未照你意思予以立刻放行,也不过是想多留你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而已。徐大人如此不辞而别,岂非扫了本王颜面?”   徐若麟道:“王爷言重。徐某粗野惯了,如此不告而别,不过是恐王爷盛情难以推却而已。”目光缓缓扫过对面越聚越多的王府亲兵,终于冷笑道,“王爷这是亲自来送别吗?摆出的阵势可真不小,叫徐某实在愧不敢当。”   福王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到了这种时刻还岿然不动的男子,心念转合之间,便立刻做了决定。   似徐若麟这样一个人,既撞到了自己手上,若不能留用,唯一的下场就是死。倘若放了他回,日后便是在为自己徒增一个强劲对手而已。这样的买卖,他更不会做。   福王眯了下眼,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神色转为森严,喝道:“徐若麟,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本王敬你是个人物,欲让你三分,不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当本王这青州是你燕京的后-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改了主意,日后荣华富贵,予取予夺。倘若再执迷不悟,你当知道与我作对的后果会是什么!”   福王话音落下,他身侧的十来个亲兵立刻矮身蹲下,手中的弓弩齐刷刷对准了徐若麟和初念,钢精打造的箭簇,在火光中闪着刺目的白光。剩下的士兵纷纷拔刀,而手握长矛的骑兵则在头目的指挥下,缓缓往后挪动,显然一旦令下,便会随时准备冲击。   徐若麟将初念拉到了自己身侧,望向了她。   初念睁大了眼,看见他朝自己附耳过来,低低地问她:“你怕吗?”   这是今晚,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她害怕。可是在这一刻,觉到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掌心火热的大手,恐惧便也仿佛消去了三分。   “我不怕。”她极力咬紧在发抖的牙齿,清晰地道。   徐若麟微微一笑,用力捏了下她冰凉的手,然后唰地拔出鞘中长刀,刀锋在火光中激出一道赤青交错的厉芒。   “来吧!且看今日天命,到底站在谁的一边!”他朝福王轻蔑地道,火光映照中的双瞳微微收缩。   福王脸颊肌肉微微颤动,显见是愤怒至极。挥了挥手,弓箭手正要发射,正此时,福王身后的方向,突然从黑暗里冲出了一辆双驾马车,披了铁甲的双骏发了疯般地朝包围圈践踏而来。弓箭手仓促转身,等看清情势后,朝着马匹纷纷放箭,中箭马匹嘶鸣着倒地,却因了惯性继续往前快速冲滑而来,冲到王府一侧的骑兵阵前时,忽然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响声。火光四溅之中,整辆马车转眼被炸得七零八落,不但近旁七八个骑兵瞬间尸骨无存,夹带了马车大小碎片的强大的气流和热浪更是掀翻了近旁的一排人马。   就在马车冲来之时,徐若麟早已一把抱起初念闪避到了一边,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饶是这样,初念仍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气血翻涌,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纷乱的人堆里又冲进了四五骑快马。   “徐大人,上马!”   当先怒吼的骑士名叫周从龙。他与杨誉、黄裳、常大荣,是徐若麟手下的四位得力百户。此次南下,除了黄裳因伤势过重无法随行,其余三人都随他而至。   徐若麟一把接过他抛来的马缰,止住马势后,带着初念翻身便上了马背,让她坐于自己身前的怀中,驱马便往前直冲而去。   方才那填装了火药的马车爆炸时,福王被身边的亲兵压在地上护住。此刻爆炸过后,见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转眼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嘶声怒吼道:“挡住他们!”   被爆炸吓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众多亲兵们终于醒悟。弓箭手慌忙再次拉弦准备射箭,只是还没来得及放出,周从龙与四名与他一道冲入的护卫便已回马转身,挟了雷霆之势转眼冲到跟前。弓箭手还来不及拔出武器,便被战马撞倒。马上之人的数柄长刀,此刻在面对没有铠甲的马下敌人之时,便如冲入羊群的饿狼,惨叫声中,转眼之间,七八个人已经横尸于地。   徐若麟策马往前冲时,几十名王府骑兵也从四面吼叫着追赶合围而来。徐若麟低头避开迎面一杆长刀的袭击,因为马匹过快,锋利的刀刃贴着他脸颊扫过,带出了一道血痕。只是对方还没来得及出第二刀,两匹马错蹬而过时,他手中长刀已经反手斩出,削下了那名骑士的头颅。初念只觉脸颊一热,温热咸腥的血液已经顺着她脖颈慢慢往下渗流。   马上的短暂交锋,转眼之间,四五个王府骑兵便被砍下了马。快冲到街口拐角处时,徐若麟身下的马匹忽然被侧旁掠来的大刀砍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掀翻,只能侧身着地,才护住怀里随他跌下的初念没被摔伤,只自己却闷哼了一声。正这时,迎头砍来一柄长刀,徐若麟伸手将初念扯到了自己身下,低头避过,噗地一声,刀头已经砍到了他的肩上。对面王府亲兵眼中闪着狂喜的光,拔刀后正要再次砍下,赶了过来的周从龙从后将他一刀捅死。   “放箭!放箭!混蛋!”   福王看见徐若麟夺了王府骑兵的一匹马,再次翻身上去,双目充血般地通红,大声怒吼。   如雨的箭簇迎面扫来,徐若麟将初念按在马背之上,以刀挡箭,身后忽然再次袭来一柄长矛,他回头砍杀时,嗤地一声,一杆流矢射中了他的左臂,带着倒钩的三棱箭簇深深地扎入血肉之中,他没有丝毫停顿,杀了身后来袭者后,挥刀斩断了还在他臂上颤巍巍抖动着的箭杆。   前头,身后,不断有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初念被他压在马背上,回头看着他颤声道:“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娇娇,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徐若麟只这样道出了今晚对她说的第三句话,劈砍下侧旁的一个王府亲兵,顺手抹了下已经布满血滴的脸。煌煌火光中,那张原本英俊无比的脸忽然显得狰狞无比。初念看得心头一跳。   到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真的不再害怕了。仿佛即便身处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她也无需害怕,只因身边有他的护卫。   “杀了他——本王赏黄金一千,官升三级——”   福王正在大声吼叫之时,忽然,西北方向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闷闷的响声,便如夏日雷雨前天边滚过的一个焦雷。第一声还没歇,闷雷声接二连三,连绵不绝。整座城市仿佛都感觉到这种震动,正在厮杀的人也停了下来,狐疑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福王也听到了这来自于西北方的声响,原本还在吼叫的他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断。等听到那闷响声越来越密集,整个人便如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睁大了眼,看向徐若麟。   “你——你他娘的到底还干了什么?”他的声音尖锐得犹如一把刺刀。   徐若麟目光闪烁,笑道:“你听不出来吗?这是你在城外西山兵工厂里火炮火药爆炸的声音。还不错吧?”   “你个狗娘——”福王目眦欲裂,破口大骂之时,徐若麟打断了他,冷冷又笑道:“我还有一样见面礼要送给王爷,以感谢王爷对我弟妹的救护之恩。你若还在这里不动,再片刻后,恐怕你那粮库里的粮草,也要付之一炬了。”   福王发出一声怪异至极的嚎叫之声,狂吼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粮库的所在!”   “北山灵峰之下,总共十二个粮库。福王殿下,我没说错吧?”   徐若麟看向北山的方向,慢悠悠地道。   福王脸色顿时灰白,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   “王爷,宁可信其有。快派人去!”一旁的谋士焦急地出声催促,福王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嚷道:“快……快去灵峰粮库——”忽然又像是想了起来,用一种充满了怨毒的眼神看向徐若麟,“这个人,也不能放过——”   徐若麟冷冷瞥他一眼,大喝一声,右臂挥刀劈开还挡在前头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府亲兵,左臂抱紧身前的初念,以雷霆般的速度,猛地朝前冲去。   ☆、第三十五回   青州城的这一夜,彻底地乱了套。   来自城外西山方向那阵持续了将近大半刻钟的连绵爆炸,将几乎全城的人都惊醒了。灯纷纷地亮了起来,隆隆声中,夹杂了婴孩啼哭声、犬吠声、妇人惊慌呼唤自家汉子的声。恐慌与骚动如同瘟疫一般地迅速在城池里蔓延开来。住在福王府附近的临街民户们,更是早先就被那一阵厮杀和马车的爆炸声惊醒,却不敢开门察看究竟。心惊胆战地熬着。终于到了最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有胆大的人终于试着开了条门缝, 从里头探出脑袋时,这才骇然发现,原来不止西山方向出了事,此刻,北山方向的那片夜空,忽然就红得就像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男人们顾不得害怕了,纷纷爬上屋顶,惊疑不定地议论着,翘着脖子观赏着这耀丽的光焰奇观。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也丝毫并不妨碍他们去感受这一场几乎能将半个夜空燃成白昼的熊熊烈火……   青州城的西门和北门紧急开启。在闷雷般的不绝隆隆声和恣意狂舞的火影中,福王府的亲兵们被指挥着仓促地分头赶去西山军工厂和北山的粮库。正拥在城门口待出的士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回头之时,骇然看到最前一人带了个女子,驱策着身下悍马雷霆般地从黑暗里狂卷而出,满身满脸的血,手上的一柄四尺长刀,便如附着了地狱恶灵的煞器,毫不留情地劈斩开挡住去路的一切障碍。所向披靡中,但见血花翻飞火影曈曈,此等景象,犹如人间一幕炼狱,原本堵在城门口的步兵们,竟然不敢上前阻拦,反而呼啦啦地往两侧分开了条道,眼睁睁看着那人带了一身的血腥之气,狂风般地从身边卷出了城门。   徐若麟驱着胯-下高头彪悍健马奔出北门后,回头看了眼身后几十步外仍紧追不舍的四五十骑王府骑兵,电光火石间,立刻做了决定,对着随于自己身侧的邹从龙喊道:“你带她先走!其余人留下,随我一道断后!”说罢将身前的初念奋力举起,抛向了邹从龙。   一阵天旋地转。初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后背衣裳被另只手紧紧抓住,人已经跌到了另匹快马的背上。邹从龙扶稳了她,大声应了句是,没有任何停顿,猛地抽鞭,马匹便朝前狂奔而去,转眼纵出了十数丈外。初念极力回头,眼睛却被什么模糊住了,看不到他,视线里只剩身后那片仿佛在呼啸怒吼的火光……   徐若麟目送前头人马远去,蓦地勒马止步,提缰转向数十名正嘶吼呐喊着围上来的王府骑兵,缓缓举起手中仍在滴答坠血的四尺长刀,对着身侧的护卫淡淡道:“翱翔在燕然山巅的雄鹰,难道会输给一群福王府豢养出来的雀鹘?”   “绝对不会!大人!”   四名护卫大声地齐声应道,迅速分排到了徐若麟的两侧,与他一字并肩——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跟随徐若麟历过大小无数的阵仗,无论是搏杀还是意志,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随了一声怒吼,几道矫健的身影和了飒飒的刀光,朝着对面惊呆了的骑兵们发起了凌厉的进攻。   北山的火越烧越旺,仿佛一场来自地狱使者阿修罗的愤怒之火,誓要将靠近它的一切都化为灰烟……   ~~   邹从龙带着初念马不停蹄地往前疾驰,没有停歇,直到觉到身下的马匹开始口吐白沫不断软蹄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身后,见追兵早就被抛得不见踪影,这才停住了马,自己翻身下去,对着马上的初念恭声道:“夫人抓紧马鞍坐好,小人找个地方,好叫夫人歇下脚。”说罢四顾而望,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野地一角似乎有座小庙,便牵着马往那里缓缓而去。等到了庙前,发现是座荒弃的野庙,便扶着初念下马,带着她推门而入。   邹从龙拆下破旧的门板和窗棂木头,从马匹携带的皮囊里取了火石,点燃了一堆火,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这才对着初念道:“夫人请坐。”   初念没骑过马,被带着在马背上这样狂奔了许久,整个人就跟散了架差不多。双脚落地之后,极力支撑着才没摔倒,此刻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了别的缘故,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火堆亮了后,慢慢坐靠了过去,低头看到自己原本素白的一身衣衫染满殷红血迹,想起先前鲜血在自己面前喷溅出数尺高的一幕幕,又一阵战栗。抬起眼,这才注意到邹从龙不但也满身的血,而且此刻,鲜血仿佛还在从他破碎的后背衣裳处不但渗出,不禁惊叫道:“你的伤?”   邹从龙后背被刀重重砍过,幸而穿着护心软甲,这才没有致命,只确实也伤得不轻,一直强忍着而已。此刻见被她发觉,忙转过身去,道:“无妨。小人的随身行囊里带有伤药,自己处理下便是。夫人自便。”   初念道:“你的伤在后背,你自己如何处理?我帮你!”   邹从龙还要再推辞,初念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色道:“若非你们舍命相护,我此刻哪里还能这样安然站在这里说话?请容我略尽绵薄之力。”   邹从龙见她神情坚决,且后背的伤,自己也确实无法够及,道了声谢,便取出伤药和绷带,背对着她褪去软甲。初念小心地替他上了药,裹好绷带。邹从龙穿回衣物后,眼睛看着地面,恭恭敬敬地再次道谢。   初念微微摇头。   邹从龙后背的伤,让她想到了徐若麟替自己挡的那一刀和臂上中的箭。一颗心早已乱得成了团麻。慢慢走到庙门口,额头抵靠在冰凉的门框之上,怔怔望着北山方向此刻那片遥遥仍可望见的红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邹从龙,问道:“他……他会不会出事?”   几乎是凝聚了此刻全身仅剩的全部力气,她才终于有勇气问出了这样一句话。问完,眼眶一热,泪水便流了出来。   邹从龙有些惊讶。不敢再看,只是应道:“夫人放心。徐大人不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从前在北宂大汗的营地中,他也曾从重重包围中安然逃脱出来。”   初念心中原本如同将灭火信般的希望立刻被点燃了。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外露让对面这个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急忙举起衣袖擦了下眼泪。又问道:“可是,他万一找不到我们呢?”   邹从龙望着她,道:“我一路过来,沿途都留有记号。他能找到的。”顿了下,又道:“夫人还是请烤火暖□子。我去外面等。”说罢匆匆出了庙门。   初念终于放松了些。这才觉到自己的双腿一直都在打颤。默默回到了先前的火堆旁,慢慢坐下,定定望着跳跃不定的火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猛地一跳。转头看去,邹从龙笑容满面地跨了进来,对她道:“大人他们回来了!”   初念猛地站了起来,一错眼间,见徐若麟已经跨了进来,正朝自己走来。他脚步略微蹒跚,一身的血,面庞上还残留着浓重杀戮的戾气,但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却仿佛含了丝浅浅的笑意。   她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便朝他迎去。刚颤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被火烤得有些烫的面庞忽然觉到了一丝凉意,这才发觉自己竟再一次流泪了。   ~~   几名护卫都伤势严重,脸色惨白,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邹从龙在一边替他们包扎伤口的时候,初念也已扶住徐若麟,等他坐下后,跪在了他的身前,替他脱去已经湮染得像从血水缸里捞出的衣物。然后看着邹从龙过来,用匕尖帮他挑出还深嵌在肉的那枚箭簇头。叮一声,染满血污的箭簇头被挑落在地后,伤口处便不断涌出血水。   徐若麟的伤势,于他自己而言,并不算什么。肩膀处的砍伤并未伤及骨头,左臂处再上了止血药后,应该便无大碍。只是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柔顺地跪在自己身侧,一边颤抖着手替自己上药裹伤,一边那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顿时受宠若惊,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满足。凝视她片刻后,终于还是不忍,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哭了。”   初念咬唇,低低地嗯了一声。替他缠了肩膀上的最后一圈绷带,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然后服侍他重新穿回衣衫的时候,忽然见衣襟里掉出一块已经染了斑斑血痕的帕子。一怔。拣起来时,立刻认出是自己先前拿去包点心送给赵无恙的那块,抬眼看向了他。   “这个……无恙说给我的……”   徐若麟见她明澈的一双眼睛看了过来,忽然有点心虚,讪讪地解释道。   “徐大人,杨誉常大荣来了!”   正这时,外头传来两声夜虫的鸣叫声。邹从龙随即一脸喜色地从门口探身而入。   徐若麟面色立刻转肃,收了话,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另外,提醒下新跟的读者,下章是我先前发的一个番外章,和本章内容无直接联系,可跳过不买。谢谢。   ☆、第三十六回【番外】   打了将近两年的战事,终于要进入尾声了。平王北军主力一路南下。五月里过淮北,七月入淮河南岸,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一路势如破竹,最后于上个月,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   只要渡过长江,金陵便指日可待了。   赵勘为了守住这最后的一道天堑,他下令在南岸布号称十万的水师,调战船数千,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   而此时,北岸的这支军队却并未如人想象中的那样在厉兵秣马,只是如常地整齐驻扎于沿岸开阔地带。这一刻,秋月满江之时,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徐若麟反倒一袭青衫,只携贴身护卫,登上了附近的子空山。   他立于山巅,面向南方,迎风遥望脚下远处漆黑江面战船上的点点灯火,邀月对酌。   数日之前,他遣了人潜至对岸游说水师统帅归仁绍。就在片刻之前,他收到了归仁绍的密信,约定明晚率部归降。他知道他不敢耍诈。赵勘败局已定。除了少数忠贞拥趸,其余人早惶然不可终日,无不想着趁这最后时机向北军表达亲近。而这个归仁绍,绝不是个忠烈之士。   过了长江,下镇江,便是金陵。   这一次的战事,同样充满了血与火,从一开始就艰辛无比——只要是战争,就永远逃脱不开血与火。但是比起前一回,至少,时间缩短了将近一年。   他手中的一壶清酒已经一口口干尽。酒不醉人,人却自醉。他的目光从点点灯火的江面继续延展,一直延展到那个方向的无尽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的心,在这原本该当弹铗高歌庆贺的一刻,却随了神思,忽然便飘忽到了金陵城某个角落中的那个女子身上。   许久不见,他知道她一直安好。只是,这样的时刻,他在江北的月下遥望念及着她,而那个人,她又正在做什么,可也有半分半毫地想念到他?   他怔怔立了半晌,终于远远抛出手中酒壶,仰面躺在了青石之上,望着头顶暗蓝夜空中走追明月的霞云,思绪再一次飘回了那个遥远得不像真实存在过的秋日午后,一身素白的她立于芙蓉树下,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   绣面芙蓉一笑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拿来形容他在那一刻体察得到的那种微妙感觉的修辞了。以致于到现在,闭上了眼睛,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便如昨日。   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因为国丧,随平王奔赴回到金陵。因路上遭遇阻拦,最后到时耽搁,平王被传旨申饬后停于城外,他入了城,回去阔别许久的魏国公府,去看望自己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见面的女儿。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果儿的母亲司初香,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他的。   这门亲事,很早以前就被两家订了下来。他对此没有期待,甚至有些反感。一向自由惯了的他觉得这是一种束缚。所以更有理由常年不回金陵。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来自于他的祖母司国太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催婚信,信中只说了一句:司家初香年已十八。何罪之有。你若不娶,是要她空等你到八十耄耋乎?   他反复看过几遍,终于回了金陵,娶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带她回了北方。   她生得好,果儿的容貌有七八分便是随了她的。她也是一个性子温柔的女人,或许因为在司家不得宠的原因,甚至有些胆怯。她对于他最后终于娶了她这件事,似乎很是感激,从新婚夜起,便处处以他为先——这让他感到些微的愧疚。原本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的缘故,最后反倒变得像他施恩于她一样。   即便她并不吸引他。但对于男人来说,一个体贴而温柔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的。他决定好好怜惜她,和她过一辈子。作为一个被视为异类的带了胡人血统的私生子,她愿意这样对他,他应该感激才对。   到了燕京后,因为战事和调动等原因,他与自己的妻子虽聚少离多,但她从无怨言。但没料到的是,她在第二年生果儿后没多久,竟死于一场热褥症,香消玉殒。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痛心之余,面对嗷嗷待哺的女儿,他束手无策之下,便将她送回了国公府,此后偶尔回来探望一回。   上一次回来,他记得好像还是大半年前。当他站在自己女儿面前时,她只用打量陌生人的茫然目光注视着他。这让他微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于很失望。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和自己的女儿相处才好,更不知道除了现在的一切,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能给她什么。   差不多两个月前,国公府里刚刚出了件丧事。他并未赶回来奔自己那个二弟的丧。当时他正领了部下在与他的宿敌北宂尤烈王在作战。此刻回来,国公府里到处还能看到丧事过后留下的痕迹。   果儿不在屋里,说是被宋氏带去后头园子里醒觉了。他便随意找了过去,到了一堵矮墙边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矮墙的那头,生了一株老芙蓉树,这时节,正是满树花朵烂漫的时刻。芙蓉树下,宋氏不见,他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在抹眼泪,而一个通身素白的窈窕女子正背对着他,蹲在果儿的面前,拿帕子给她轻轻擦眼泪。他只看到她绿鬓如云之下,露出半截雪白如粉的脖颈。   “果儿乖,谁说你没爹没娘的。你信我的,你爹过几天就会来看你的。要是他再不来,你又实在想你娘的话,二婶婶悄悄跟你说,你也可以把二婶婶当你娘啊。二婶婶往后,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等以后你长成了大姑娘,要走了,二婶婶还会是留在这里的……”   她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像上好软绸一样的细细声音,对着他的女儿这样说话。   他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女子便是他那个刚死去的二弟的妻子。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竟然微微地跳了一下。   果儿终于被她劝得止住了泪,破涕为笑,抬头看着顶上的花,指着道:“二婶婶,我要。”   她站起身,在树下转了个身,仰头看着果儿所指的那朵花。他这才看见她的样貌,是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脸色微微苍白,整个人,却像刚刚从副画卷中走出的玉人,没一处不是浓淡合宜。   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往后悄悄地退了几步,唯恐她发现了自己。   她终于看见了那朵开得最盛的芙蓉,粉红中间着粉白。她伸手去够,白色的宽松衣袖立刻顺着她纤柔的手腕堆落到了上臂处,露出大半截嫩藕般的玉臂,卡在小臂中段的那只白玉手镯在秋日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漾出柔和的光——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刺痛了眼,想避开视线,视线却又牢牢地被拴住,挪不开眼去。   她试着够了几回,踮着脚尖,甚至跳了起来,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终于,她无奈地放弃,对着仍仰头看着自己的果儿露出歉意的笑容,道:“太高了,二婶婶够不到。给你换朵别的可好?”   他看到她露出那种笑容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脚步便已经迈了出去,转过那道花墙,停在了她和果儿面前,在她惊诧至极的目光之中轻声道了一句“我帮你。”抬手便摘了下来,然后递了过去。   他摘下那朵花的时候,或许太过用力,牵扯得枝条上的另几朵花震颤,纷纷落下几片花瓣,有一片,还不偏不倚,正贴到了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之上。   “爹……”   果儿看到了他,终于迟疑地叫出了声,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的脸蓦然绯红,甚至连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转身匆匆离去,白色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花-径中,经过的地上,只剩那片刚从她额角飘下的残瓣。   他在愣怔片刻过后,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忽然会有那样的反应了。一定是想起了她先前哄果儿时说过的那句话……   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陌生的柔情和强烈的冲动。生平第一次,他就这样被这种恼人又甜蜜的情绪所左右了。   他想要再次见到她。即便,他也知道,这是不当的。   ~~   “提督大人,夜深,好回去了。”   尽职的护卫悄无声息地靠近,出言提醒他。   徐若麟蓦然睁开眼,长长伸了个懒腰后,从泛着露凉的青石上一跃而起,最后看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后,点头,转身下山而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无比坚定——想要什么,他就一定想尽办法去要。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番外,时间是大约两年后。本来是想和别人一样,弄到至少第100章的,但发现很麻烦,弄成第36章试试看算了   ☆、第三十七回   杨誉周身挟裹了一道寒气匆匆而入,与徐若麟相遇在庙门口。那张向来不大带着表情的脸,此刻却颧骨赤红,双目放光,甚至顾不得礼节,对着徐若麟挥舞了下还裹着绷带的左手,迫不及待地道:“大人,福王西山的兵工厂,若非我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规模竟能与朝廷的甲械厂相较!只是可惜啊,火药被我们引燃,数百门的大将军炮、灭虏炮、铳炮,还有弗朗机,统统便都被炸得飞上了天,那情景,不能不谓壮观……”   他口中说着可惜,表情却分明是兴奋异常。   上一次的护送之行,负责在前引领追杀者的黄裳等人在最后时刻被追上后,蒙面人这才发觉上了大当,一场厮杀过后,只有黄裳与另三两人脱身,其余几名随行俱壮烈牺牲。而此时,徐若麟杨誉已经带着赵无恙转上了另条道,直奔燕京。因燕京已在眼前了,蒙面人不敢再造次,只得恨恨罢手。   那一次出来总共二十余人,活着回去的,却不过五六人,世子虽被安全送到,但过程却不可不谓惨烈。徐若麟深以为疚,为牺牲者请了“蹈死”的最高战功抚恤,以慰他们的家人。黄裳伤势过重,留下养伤。杨誉断指,此次本也没打算带他南下的,只他自己定要请命,这才从了他,派他带人潜去福王位于西山的兵工厂,引爆火药。这青州,是福王的地盘,兵工厂地方又隐秘,厂主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场突如其来暗中针对的精心阴谋,防备难免松懈,以徐若麟的算计和杨誉的执行力,最后果然未负前功,奉上了一场精彩之极的连环爆炸。连向来宠辱不惊的杨誉,到了此刻,也仍还兴奋不已。   “徐大人。”常大荣随后而入,朝徐若麟见礼。他在四人中年龄最大。此刻面带微微的愧色,“我有负嘱托。十二个粮仓,只烧去了其中的十个。还剩最后两个,来不及放火,福王的大批人马便已赶到……”   徐若麟望一眼北面远山之巅那一片仍红彤彤的夜空,眼前浮现出数十万石粮草齐齐被付之一炬的泼盛场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随即拍了下常大荣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福王设计粮仓时,为防出现今日这样的意外,十二粮仓之间都隔了些路。照我原先预计,因了行动临时,能烧掉一半就不错了。如今只剩两个,实在是意外收获。”   “兵工厂爆炸,粮库烧毁,今天这一仗,够福王这老东西喝一壶了!痛快!痛快!”邹从龙哈哈大笑,牵动背后伤口,这才止笑,皱眉嘶了一声。   徐若麟又问了人手伤亡情况,得知因准备周密,撤离及时,除了数人受了伤,并无殒命之事发生,微微点了下头。   “徐大人,福王的这两处地方,经营多年,尤其是粮库,入口之隐秘,若非有你提供的详讯,即便到了那处,短时内恐怕也难以一一找到,”常大荣道,“这个福王,迟早会是咱们的一道坎。今日这样竟就捅了他的老窝,实在是可喜可贺。便如从龙方才说的那样,短时间内,福王元气再难恢复。”   徐若麟的属下们随他多年,深知他做事计划缜密,考虑周到。此刻根本不会去想他是如何得知这些隐秘情报的——因都晓得,他向来重视情报搜集。每每新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招募人手撒下眼线。所以对此也只觉理所当然。   徐若麟淡淡一笑,回头看了眼初念,见她正望着自己。一身的血污。面上先前被溅上的血迹虽大多已被擦去,残留的红痕却更衬得她此刻脸色的苍白,立在那里,整个人便似随时要歪下去一样。   从得知她消息南下的那一日起,不止自己,这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弟兄们便也跟着熬到了现在。此时放松了些,便是以他的体魄,也觉到了疲惫。收回目光,看向杨誉邹从龙等人,道:“这里还是福王的直属地盘,不能久留。连夜赶去芷都,那里有我们的落脚点。到了后大家再休整。”   众人一凛,齐声应是。将燃着的火堆熄灭踢散,将里头弄得看不出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之后,这才鱼贯出了庙门。   徐若麟到了初念面前,柔声道:“你累了吧?咱们再赶些路,到了你就能歇息了。”说罢伸手过去,极其自然地便握住她手,转身带着她往外而去,到了坐骑前,将她抱着送上了马,自己便跟着上了马背,一行人朝着南快速而去。   初念与先前一样,坐于他的身前,后背贴着他前胸。因马速度快,怕她被颠得不稳,他那只裹缚着绷带的左膀也仍那样箍在她的腰间——可是与先前仿佛却又不一样了。那时刻,他们共骑,为的是逃出生天,谁也不会有多余心思去想别的。而此刻,当外在的危险不再那么逼人了,她不知道他如何做想,于她,却是渐渐神思浮动,虽然身子已经酸痛得就像被肢解一般,却仍强撑着借了自己的力气坐于马背之上,尽量避免与他相触。但是紧紧收在她腰间的那有力臂膀,却仿佛一块不断升温的烙铁,即便这样的寒冬深夜,仍烫得她耳根处一阵阵潮热。身下马匹忽然一个纵跃的时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去,后背妥妥地压到了他的胸膛,身体与他紧紧相贴的那一刹那,整个人立刻跟着打了个哆嗦。   “你冷?”   他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哆嗦,附到她耳边问了一句,她咬着腮帮子摇头时,他已经转向侧旁的杨誉:“把大氅解下来!”   他自己那件千疮百孔的外衣,方才上马时便已经罩到了她身上。   杨誉连问都没问一声,立刻照他吩咐脱下,抛了过来。徐若麟一把接过,低头对她道了一句:“乏了的话,不必撑着。”随即将她整个人从头往下罩得严严实实,隔了层氅,将她的头轻轻按到自己身前,便继续往前。   耳边呼呼的风声一下消失,她的眼前也漆黑一片。渐渐地,鼻息里开始弥漫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雄浑味道,只不过,与记忆里的相比,此刻仿佛还多了丝淡淡甜腥……她仿佛被熏着了。终于,眼睛闭上了,身子也慢慢软了下来,歪着头,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肩之上。   一直纵马奔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身后那片火烧云也远得只剩模糊红光的时候,初念终于被耳畔响起的一阵马儿响鼻甩蹄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扒拉开罩住自己的大氅,伴随迎面涌来的一股寒意,隐约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座四方宅院,便是乡间常见的那种士绅宅子。   “到了。”   徐若麟下马,抱她下来。刚落地,初念身子晃了下,被他一把扶住。   “我没事,谢谢……”   初念站稳身子后,轻轻掰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道了声谢,低头跟着前头的人往里而去。   庄子的主人姓胡。很快便亲自迎了出来,将一行人马让了进去,最后警惕地四下看了下,吱扭一声,将门紧紧关闭。   热水盥洗之后,初念换上了庄子里丫头送来的一套普通衣物,问了声,知道徐若麟他们都已经重新裹伤,此刻应该都暂歇了下去,怔了片刻,终于也和衣躺上了那张烧热的土炕。辗转之中,只觉腹中柔肠千结,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念头在争先往外钻,却又乱成一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直到东方快泛鱼肚白了,这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想醒来之时,却觉头痛欲裂。原来她身子一向娇弱,担惊受怕了这许久,昨夜一开始被邹从龙带着逃亡时,又狠狠吹了寒风,此刻睡一觉,不但没歇回来,反倒发作出来,成了病。   初念喝完了庄子里丫头送来的药,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睁眼见是徐若麟进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徐若麟已经一个箭步到了她身前,示意她不必起来。   过了一夜,此刻他也已换了衣衫。着了身海青常服,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隽瘦的下巴颏,看起来很是俊朗。这才是她一贯印象中的徐若麟。昨夜若非是她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此刻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时候那个满身挟了浓重杀戾之气的英悍男子。   初念见他此刻停在炕前望着自己一语不发,心中一阵惭愧。只实在是没力气撑着了,只好慢慢躺回枕上,低声道:“我真没用……总是给你们拖后腿……”   徐若麟见她一把乌发散乱于枕上,两颊双唇烧得赤红,一双眼睛愈发大了,带了点病态的清亮。忍不住探手过去摸了下她额头,十分地烫手,不禁微微皱了下眉。落入初念眼中,心中更是不安,急忙道:“我晓得你事忙,你们先去好了。我在这里等周管家他们来就行。”   徐若麟没有回应,只扯了条凳坐到她榻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第三十八回   初念听他问及自己以后打算,脑海里便立刻掠过先前她托母亲王氏捎带给祖父的那封信,不禁一怔。   徐若麟此时,却是丝毫不知她的心思,见她表情呆呆的,以为她还迷惑不解。踌躇了下,终于望着她,提醒道:“我是说,出了这样的事,你回去后,我怕你会受委屈……”   初念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似她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竫派来的假扮贼人强行掳走,如今事发过去已经十多天了,就算她像此刻这样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是有嘴难辨。在这个视女子名节甚至重于性命的大环境下,想来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了……   倘是从前的司初念,遇到了这样的事,徐若麟此刻的担心倒也不是多余。只是如今的她,想法却早已有些不同了。见他望着自己,便哦了一声,只道:“我不回去的话,还能去哪里?事情虽非常,只也非我所愿。我问心无愧,谈不上受委屈。”   徐若麟见她斜斜侧卧于枕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睫微垂,神情十分平静,瞧不出半点的勉强刻意。压下心中随之而起的惊诧,定定注视着她。   她会这样应答,让他确实感到意外。   她和他这种司国太口中所谓“无君无父”的异类完全不同。他太了解她了:名门闺秀,所以珍视名誉,愿意为了旁人的目光而掐灭自己的天性里的鲜活。上一世,倘若不是他费劲心机出尽手段,她想必就会是那样一个持守着淑贞直到老死的女子。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那时候的他,其实亦一直明白,纵然她已经被他占有,但那颗心,却始终没有像身子那样与他契合为一。哪怕,偶尔即便能从她那里感受到些须两情相悦带给他的真正欢愉,但欢愉之短促,也就如一间暗室偶尔被开了下窗,方透进半缕的阳光,随即便又被紧闭了。而屋子里,剩下的只是更为长久的沉默和无尽的黑暗。所以方才,在他步入她屋子前的设想中,他觉得她应该正在为此焦惶,甚至想象过她遭受流言蜚语后无助哭泣的模样。就这样送她回去的话,他实在是一百个不放心。也是极力忍住了,才在说完那句话后,没有接着说出“你要么不用回了,往后跟着我便是”的话……所以此刻,得到她这样的反应,饶是向来机敏的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接口。沉默了片刻后,终于迟疑地搓了搓掌心,再次求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倘若有顾虑的话,跟我说没事。我会……”   初念浓密的长长睫毛微微动了下,抬眼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   “大伯但请放心,我真的没什么。就算真有人拿这说事,我也不会在意。我既不在意了,又怕什么闲言碎语?”   徐若麟凝视着她,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连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了。对于能说出这种话的这样的一个她,他到底是真的放心了,还是更加不安了?如果说放心,是因为此刻的她比他想象中的她更加坚强明智的话,那么他心底里的那丝悄然而起的不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还来不及细想,见她已经撑着炕沿起来,坐跪后,朝他深深裣衽一礼。   她的这种客气举动,让他心底里的那丝不安愈发浓烈起来。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从凳上起身,有些仓促地道:“弟妹,你这是做什么?你还烧着,快躺下吧。”——他在心里,是一千一万个想唤她“娇娇”,就像昨晚生死之隙他心无旁骛时随心随性唤过她的那样。但是此刻,面对这样的她,“娇娇”两字,却是如鲠在喉,咽不下,更吐不出。   初念施完礼,抬起身郑重道:“从昨夜到此刻,初念一直都没机会向大伯和邹大人他们道谢。方才这一礼,烦请大伯帮我转达到他们面前。你们都是铮铮的汉子。救护之恩,初念铭记在心。惜无以为报,往后能做的,也就是在佛前时时祝祷祈福。我晓得你们和我不同,并非闲人。如今到这里了,倘若还因我而滞步,我实在惶恐。你们有事尽管先行离去。倘若不方便叫人晓得这处所的话,再过两日我好些,烦请这里的庄主将我送去济南与他们会合便是。”   徐若麟盯着一板一眼说话的她,胸中忽然像被压了块巨石般地躁闷起来,勉强压下不快,不过只嗯了一声,道:“这里确实不便留这么多人,他们今日便先走。我留下。你主意既定,等你病好后,我会叫此地庄主送你去与他们会合,就说你被劫的当日恰被他偶遇所救。这家人祖上是开国功臣,如今的庄主也素有侠名。有他出面说话,也算勉强遮掩一二。我不扰你了,你好生歇着吧。”   初念对于他的了解,决不会比他之于她少半分。他才开口,她便听出了他话声僵硬,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了。等他说完这段,悄悄抬眼,见他已大步转身,撩起厚厚的门帘去了。   ~~   初念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这才慢慢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她的头,因了伤风的缘故,此刻还挖疼挖疼的,但是一早睁开眼后,脑子却比昨晚要清醒了许多。   不是她真的已经强悍到一切都无所畏惧了。她也不愿遭遇那些可能的流言蜚语。但是现在,除了回去徐家,她还有什么更正当更好的选择?司家的大门,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向她重新敞开的地步。而倘若她因了畏惧人言和和背后的指指点点,真的便如徐若麟话里的隐含之意那样,随了他而去,就算就此得他一世庇护,但这一辈子,她也将永远见不得光了。且一旦这样,这和前世的他与她,又有什么区别?   她蹙紧眉头,伸出双掌用力按压两边太阳穴,发出一声低低的苦恼吟呻……   ~~   后头两天,她没再见到过徐若麟。倒是在养病的时候,认识了这家才十三岁的姑娘苏世独。   说起这苏姓小姑娘,初念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跟她初见赵无恙时那样,活生生地被吓了一大跳。   那是到了这庄子后的次日下午,她喝了药,药性发作,闭着眼正睡得迷迷糊糊,忽似觉到炕头边有人在磨蹭,一个激灵醒来,便见一个穿了玉色锦服,年纪与赵无恙相仿的俊俏小公子哥儿正趴在她胳膊边歪着头在打量她,登时吓得差点没弹坐起来——赵无恙是也不大守礼,但还没眼前这个少年来得狂狷。虽也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但毕竟,这样凑到她一个正在睡觉的女眷炕边,也实在是太无礼。   初念猜到他应是这家人的公子或贵客,也没看第二眼,勉强压下不快,正要唤外头的丫头进来,这小公子却嗤地笑出了声,露出两排整齐如编贝的齿,坐到了她身畔,道:“姐姐别怕,我和你一样的呢!”声音脆若银铃。   初念再看一眼,这才瞧出这小公子果然是女扮男装。乍一眼,竟比正牌的男儿还多几分潇洒意趣,自己也是忍俊不禁。这女孩儿见她笑了,显得颇得意,扶了她重新躺下。听她说了些话,初念才知道了她的名,唤作世独。后等她走了,无意听服侍的丫头说起来,才知道了这苏家和苏姑娘的平生另些事。   原来此地庄主姓苏名明,到了他这一辈儿,虽只是个大地主,生性豪侠开了武馆。但往上头追溯八代,到本朝开国时,这家的太祖母魏弦玉却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曾率魏家亲兵助力太祖登基,成为本朝唯一一位以战功封爵,并独载入正史将相列传的巾帼女将军。后魏弦玉解甲归田,嫁给了芷城里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个读书人苏家先祖。爵位世袭次第被减,到如今不过一个郡伯而已,苏家人也早淡出了朝廷视野。   这苏明,生来乐善好义,待佃户也宽仁,偏命里无子,到四十多,才得了苏世独一个掌上明珠,自然当男孩儿地养,不但给她起了这么个特立独行的大名,连她喜扮男装,拜家中武馆教习学艺,苏庄主也是听之任之,丝毫不加以拘束。养得苏姑娘到了这年纪,不似一般女孩儿绣花织布学烹饪,而是舞枪弄刀骑大马,以先祖魏弦玉为偶像,整日梦想建功立业好压男人一头。且不止这样,这姑娘对同龄男子没个好脸色,偏见了生得柔弱漂亮的女孩儿,便往往以保护者自居。初念到了这庄子里,她听丫头说她生得极美,是个难得见到的出色人物,便心痒难耐,溜过来偷看,两人便这样认识了。   初念喜这苏小姑娘性格豪爽,羡她活得潇洒肆意,苏世独见了她第一眼起,更是一个劲地要挨她边上,恨不能她一辈子留这里才好。两人很快便好了起来。初念有她陪着说说笑笑,养病的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三四天过去,人已经好了许多。打听到杨誉等人确实都像徐若麟那日说的那样,已经离去了,只他还在。这几天也不大见得到他。便想着等明日,将他请了来,商议动身离去的事。   这一晚,一直会过来找她玩的苏世独迟迟没来,直到戌时中,才姗姗现身。初念见她脸蛋通红,有点酒味,问了一句,才知道她竟喝酒了,而且是和徐若麟一起喝的。   “司姐姐——”   苏世独照自己喜好,这几日一直这么叫她,打了个酒嗝,“我先前过来时,正遇到他独个儿在天井台子边喝酒,我就过去也凑了几杯。哎呦呦,这地上怎么多出了个坑……”   苏世独酒量其实很浅。才三两杯便晕了。此时一只脚试探着踩了出去,人一晃,扑到了地上。   初念忙叫了丫头来,一道将她扶起送到了自己的炕上。等安顿好苏世独后,想起徐若麟身上的伤正忌酒,这才过去这么三四天,他竟便喝起了酒,一时有点气恼。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决定此刻就过去,把自己已经病好,打算明日便走的消息递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汪汪扔了一个地雷   汪汪扔了一个地雷   苹果派扔了一个地雷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jolie扔了一个地雷   frogbrothers扔了一个地雷   银子弹扔了一个地雷   ☆、第三十九回   初念穿好衣服。   此时早过了元宵,时令虽入了春,却仍冷得透骨。天边挂着的一弯霜月也只发着清冷的素光。   因是在旁人家中,也没照守孝的规矩来。苏家丫头送来什么,她便穿什么。只估计事先也被徐若麟提点过,衣物里并无大红鲜艳色的。此刻身上里头是套淡紫对襟的云缎扣身袄裙,外头披了件织锦镶毛带昭君帽的斗篷。拉了帽戴在头上后,便请庄子里的丫头提了灯笼在前头带路,往徐若麟住的地儿去。拐了几个弯,穿过两个庭院后,丫头止住步,指着前头一道开着的庭门,道:“那位爷,就住这里头。”   初念道过谢,拉紧身上的斗篷,压住仿佛越来越快的心跳,暗暗呼吸一口气,缓缓朝那门而去。脚刚抬上庭门口的如意踏垛,立马便看到徐若麟背对着自己坐在天井台子边一株老梅旁的鹅颈栏杆侧,背靠着根廊柱,双腿随意架在栏杆上,正举起手上酒杯,瞧着似要往嘴里送去。   离苏世独到自己那里,已经过去至少一刻钟了。照小姑娘的话看,她在喝那几杯酒前,他便已经在此了。见他竟真没完没了,初念心中忽然升出一股无名之火,飞快地便到了他身后,在他再次举杯之时,劈手夺过,一把便掼在了地上。   徐若麟方才是听到了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只也没怎么留意,以为是下人过来。冷不丁手上杯子被人夺走,噗一声丢在廊子外的泥地里。借了廊子上悬着的灯笼光抬眼看去,这才发觉竟是初念过来了。此刻正站在他身侧,瞪着眼在盯自己。一张脸虽被带了毛边的昭君帽遮住了大半,却也遮不住眼睛里冒出的气恼和不满。   “是你——”   徐若麟没有掩饰自己此刻的惊讶,从栏杆上慢慢放下了腿,站了起来。忽然打了个清晰的酒嗝。大约自己也觉失礼,朝她略微窘迫地笑了下。   初念的眉头皱得更紧,伸手端起边上那个酒壶晃了下,发现里头不但只剩了点底,而且壶身摸着冰凉。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不满,道:“你自己不爱惜身子就算了,旁人也管不了你,干嘛还拉着人家小姑娘喝?这么冷的天,你让她喝冰酒,她身子受得住吗?”   徐若麟一怔,仿似无奈地摸了下额头,随即解释道:“你别误会。不是我拉她喝。是她自己路过,嚷着非也要喝。我见她像男孩,便也没拦。但只不过三两杯,便阻了她……”   初念哼了一声:“她已经醉倒了!此刻就躺我那里睡过去了!瞧你干的好事!”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终于低声道:“我晓得了。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让她喝了……”   初念方才啪啪啪地说了那么多,见他态度这么软和,便似一拳出去落在棉花堆里,一时借不到力了,心里头痒得最厉害的那句话,始终却是说不出来,只好跟着沉默下去。   一阵夜风卷过,刮断了那棵老梅树上的一截枯枝,啪一声折断。初念被惊得猝然抬眼,才发觉他正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两人隔得又这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酒味儿……心跳忽然便乱了个节拍,立刻后退一大步,仓促地道:“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我已经好了,明日便可走了。”说罢急忙转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要追来咬她一口似的。   徐若麟哦了一声,望着她背影,忽然慢悠悠地道:“我今天该换药了。可是到此刻还没换……”   初念脚步微微一停,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仿佛挂了丝漫不经心的笑,便有些生硬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换?还在这里喝酒?我去叫人过来伺候。”   徐若麟脸上的笑似乎更浓了,大喇喇地道:“我要你帮我换……要不然就算了,我懒得叫人来折腾。”   初念惊骇于他这种近乎撒娇般的威胁,或者说恳求?心噗噗地跳个不停。正还愣怔着,看见他已经转身,慢吞吞地道:“那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人。慢慢它自己总会好起来的……”   她怔怔望着他的后背,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数日前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带她潜出福王府,被前后追兵包围住时,在她耳边低声问她怕不怕的情景,心便一寸寸地软掉了,最后仿佛一滩春融的池水,连用手捧,恐指缝也兜不住那点点滴滴的清软与纤秾……   她不是感激地帮邹从龙包扎过伤口吗?也不是没帮过他……不过再一次而已,又能如何?   “等等,我帮你吧。”   她咬了下唇,终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在他蓦然回头,仿佛有点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视之下,低头往里而去。   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他打了好几次的火石,最后才点着了的。   她站在一边,看着他取出伤药和绷带,褪去衣裳,赤着半边肌理分明的上身,坐到了一张椅上,然后把目光默默投向了她。   她褪下斗篷,挽了袖子,净了手后,目不斜视地到了他跟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出去解他臂膀和肩膀上的旧绷带。   露出的伤口比先前收敛了些,瞧着却仍是狰狞。她压住那种仿佛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小心翼翼地用块蘸水拧过的干净巾子轻轻擦拭伤口周遭的皮肤,然后轻轻地再次抹上药膏。处置好臂膀,再处置肩伤时,终于忍不住,一边轻巧地动着指,一边低声埋怨道:“你的伤口这么深,才过去几天,怎的就想到去喝酒?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不会照料好自己?仗着年轻体格好,想什么就来什么,万一落下根儿,等老了,后悔也就晚了……”   昏黄的灯火中,她如玉的一双素手被浅紫的衣袖遮覆至腕,微微俯身靠过来时,灯影将她的一张脸庞照得说不出的柔美与恬静。窗边,如水般的清冷月光正默默洒下。徐若麟看着她在自己身前这样忙忙碌碌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着,鼻息里有来自于她的暗香在隐隐浮动……霎时,仿佛陷入了一个幻境,就仿佛她是他的妻,正在因了他的不听话而不满地埋怨着……   “好了,”初念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伤处,裹好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结,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伤没好之前,不准你再喝酒了……”   “娇娇。”   她正要直起身子,忽然听到他这样轻声叫了自己。一怔,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视线相触时,心忽然一跳。   徐若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不知道是灯影还是他先前喝了酒的缘故,双目隐隐发赤,里头有什么闪亮的东西,仿佛正在暗暗地流涌。   她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便飞快从他肩头处缩回。   “好了,我该走了……”   她甚至忘了去拿那件刚才脱下挂在一边的斗篷,仓促便转身,脚刚抬起,还没来得及落地,徐若麟已经抓住了她那只刚替他料理过伤处的手,轻轻一扯,她便不由自主随了那股力道一下跌坐到了他的腿上。下一刻,已被他紧紧抱住。   她惊骇地用力挣扎时,觉到他凑了过来,在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娇娇,我想抱你……让我就这样抱下你,只抱一下……”   他丝毫没有掩饰他话里带出的那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之意。初念觉到一阵热气随了他的话声温温地扑洒到她的耳垂和脖颈里,敏感的肌肤立刻泛出一层细小的颗粒。   徐若麟觉到了她的迟疑。对她的那种渴念此刻便如脱缰野马,在他混合了酒精的血液里肆意奔流——他是男人,自然清楚酒后失控不过是句拙劣谎言。但是这一刻,他却只想在这句谎言的纵容之下,把她牢牢禁锢在身边,永不许她脱身离去。   他箍住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收得更紧了,另只手,也已经包住了她的一侧脸庞,略糙的拇指指腹几乎是焦渴般地扫过她细嫩的脸颊,用一种略带强迫的力道,将她的脸扳向自己,随即,低头便轻而易举地含住了她的唇。   初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彻底惊醒了,极力闪避,却始终脱不开他来自于他唇舌的追逐。她的鼻息里,满是来自于他的浓烈气息。当唇瓣被他驾轻就熟地轻易顶开,唇舌亦被迫着与他绞缠在一处,承受着来自于他的彻底占有之时,记忆深处里的某种熟悉感也瞬间释放了出来。   她终于被一种深深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   与依恋从来就是双生不离的对这个男人的不满、敌视、甚至厌恶,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大,到了最后,却只化作恐惧,随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被禁锢在他怀里的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   徐若麟与她相贴的脸被她的泪濡湿了。终于松开了她的唇舌,却没放开她,只是改为吻去她沿着面庞垂落的泪珠,将她抱得更紧,仿佛哄孩子一般地轻轻拍她后背,与她耳鬓厮磨,在她耳畔柔声地道:“娇娇,对我好些好吗?别怕,我会护你一辈子的。”   ☆、第四十回   一辈子。   一辈子是未知的漫长。   一辈子的尽头,和说出这三字的这一刻,渺远得如同生与死、晨与昏、山巅与海底的距离。   ~~   初念记得,上一世,他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她仿佛信了,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现在,即便这样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来自于他那副滚烫躯体的热气也无法将她皮肤下血管里流动着的那一脉凉血烘热。   感觉不到她的回应,他仿佛有些焦躁起来。忽然不再说话了,只是含住了她的耳垂,细致而温柔地咬舐着她。   他知道那是她的敏感处之一。从前每每这样待她,她便会战栗地软在他怀里,任他爱怜。   初念半边的身子都随了他的唇齿而酥麻,只是心里,对自己的鄙恨却是前所未有地深刻起来。   其实,在决定以那个拙劣借口来到这里,然后说服自己随他跨入这屋子里的第一步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次犯了前世的错。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挣扎,只是说道:“大爷,我本就不该过来的。是我错了。你若已经好了,就请放开我。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唤他大伯。只因这样的情况下,这种称呼,听起来该会是如何的讽刺,连她自己都无法唤得出口。   如窗外冷月般的平静声音,一字字地入了徐若麟的耳,仿佛一团冰冷的水迎头浇下,嗤地灭了他心里方正燃得有些苗头的那团火。   他一怔,终于慢慢放开了她。停在她腰肢上的臂膀,却没有挪开。   初念低头擦了下脸上残留的泪珠,移开了那只手,然后从他腿上站了起来,伸手拿过自己方才脱下搭在另张椅背上的斗篷,再没看他一眼,转身要离去。   ~~   徐若麟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或者说,一开始他就就根本没醉。从见到她出现在自己身侧夺了他手中杯的第一眼起到此刻,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很能隐藏本性,并且深具耐心的人。燕京人才济济,没有这种本事,他也不可能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很奇怪,到了她的面前,他却总是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人性里的阴暗一面展现出来,仿佛生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前世一样,他太急了。急于要将他和她的距离拉近,急于要证明,甚至希望她是他的人——人性的某些弱点,或许就算重活一百次,也仍可能会一遍遍地冒头,就看你能不能克服了。   而他在这一点上,很明显,再一次地失败了。   他望着她擦去面上的残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挪开自己的手,从他腿上起身离去。这一刻,忽然好像也明白了过来,那天她跪坐在榻上向他郑重道谢说出那一番话时,他为什么会感到那样不安了。   这样的一个她,她的悲和喜,再不是凭他只手便能轻易掌控的了。   ~~   她快要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司初念,你是我的女人。上一辈子是,这一辈子也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放过你了?”   慢慢地,初念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徐若麟。   他并未起身过来追她,仍坐在椅上,甚至还保持着先前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   他说的这句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但是语调却是出奇地平静,就像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一样。或许唯一能泄露他真实情绪的,便是烛火映照之下,那双幽暗得仿佛万年沉渊的眼睛了。   “从我回到徐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到你和我一样。后来在护国寺,你的表现确实叫我迷惘了些日子,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恰恰可以让我认定,你其实就是我一样的!”   “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一样。”他平静的声音里,却隐隐带了丝仿佛冰刀般的犀利和无情。   “你温顺、胆小,不是个烈性女子,做事患得患失没有主见,”他顿了下,“我这么说,可能重了,你不爱听。但从前,你确实就是如此的人。这样性情的一个女子,在护国寺被我用计带到面前对话的时候,撇去我们在徐家的关系,我还只是个和你不过才一两个照面的陌生人,你何以竟能那样与我侃侃而谈,应对得当?你可以不承认,但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和你真正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不过帮你摘了朵花,你便惊慌脸红地逃了。初念,那时候你十五岁,刚到徐家没多久。去年在护国寺的那一回,你也是十五岁,也是刚嫁到徐家的新妇。你告诉我,人倘若没有历过剧变,性情怎么可能无端改变如此之大?更不用说后来你和四妹掉下山去后一路所留的求救方式了。只是见你始终不愿承认,我便也不逼你而已……”   初念手腕处的脉搏在突突地跳,浑身的血液随了他的话剧烈地冲刷着脸庞,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调颤声地道:“好,好,徐若麟。我就知道你这辈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我承认,承认了便是。但是你逼我承认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徐若麟猛地从椅上起身,朝她大步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终于承认了!”他的目光闪烁,其间如有火芒跳跃,“你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共历的过往,不是你想抹就能抹平的!你问我想干什么?这更简单!你道我这趟南下,难道就是为了炸几个兵工厂烧几个粮库?我是为了你!我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这一世,除了弥补,我还要兑现我从前对你的承诺,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护我一辈子。”初念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话,“你说得轻巧。如何娶我,如何护我?”   徐若麟道:“我已脱离徐家,你往后归宗,男婚女嫁,又有何惧?”   初念冷笑起来,凝视着徐若麟,慢慢道:“诚如你方才断言,我从前确实愚蠢,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只是到了此刻,你怎的还要拿这些虚话来骗我?你是因了平王而脱离徐家宗族的。你我都知道,平王必定是能得天下的,那时候你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要沿袭祖制收服百官,要的是一团和气,又怎会允你一直脱宗独立受人侧目?从前你不是又被徐家重新接纳了吗?人活在世,哪怕尊贵譬如天子,也有身不由己。别跟我说这一世你会为了我而忤逆圣意,这太假了,我也担当不起。至于我的归宗。倘有一天我真能归宗,我也不是为了你。没有你,我这一世会过得更安心。”   徐若麟盯着她,额头青筋微微鼓起跳动,掌心捏了松,松了捏,终于,在她丝毫不加退让的目光对视之下,长长呼了口气,开口道:“娇娇……你就这么恨我,到现在也无法原谅我?”   “徐若麟,我并不恨你。方才你说你不愿抹平咱们过往的一切。可是我告诉你,我和你恰恰相反。每每一想到因为自己而带给家人的深刻耻辱,我的心便会像火烧一样,恨不能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所以你说,这辈子好容易能有从头而来的机会,我还会再蹈覆辙吗?”   徐若麟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败。   “娇娇,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微微闭了下眼睛,但很快睁开。声音也仿佛带了丝难解的落寞。   初念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忽然问道:“徐若麟,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你到底爱我什么?就像你方才说的,我是个乏善可陈的女子,除了一副皮囊还算入眼。只是以你身份地位,也不至于为了我这一张脸而如此委屈自己。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   徐若麟望着她,微微皱了下眉,沉默不应。   初念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她点头道:“你看,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了。我却知道为什么。男人都爱第一眼的美色,你自然不例外。然后我和你是这种关系。占有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又痛快又刺激?我听说过你小时候的经历。你心里一定是痛恨你那个嫡母的。于是你就用占有她死去亲生儿子寡妇的方式去报复。我说得对不对?”   徐若麟额角青筋再次猛地一跳,目光骤然变得如浸严霜,冷冷盯着初念。初念被他看得有些微微恐惧,却丝毫不肯退让,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踱来,终于到了跟前。   “我是被你美色所惑,这一点我承认。”他伸手出来,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仰向自己,目光描绘过她的眉眼鼻唇,“可是对于你的第二个想法,我却不得不辩解下。倘若我一直长在国公府那座深宅大院里,或许,会成为像你说的那种人。只是我告诉你,这个世界除了金陵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有你进入了便永远无法出来的苍茫大漠,连鹰都飞不过去的皑皑雪山,更不用说那无垠无际的穹苍与大海。世界何其之大,人心也远非你能揣度。我便是真的如你所言那么恨她,也有的是手段,何须借你一个女子的身体?司初念,我视你如珍宝,你却未免把自己看得过于低贱了!”   ☆、第四十一回   初念仰着脸,怔怔望着面前这个明显是被自己激怒了的男人。半晌,扭头挣脱开他还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徐若麟,倘若是我错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不否认,我对你是有几分情意。像你这样的一个男人,女子得你如此追求,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动心?可是也就如此而已。”   “你说你视我为珍宝,这让我很意外。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因在你自己看来,你确实是如此看我,亦是如此待我的。可是于我而言,我却感觉不到。我这么说,你或许会为自己不值。就在刚刚前几日,你还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我从青州救了出来。我很感激,真的感激。但是感激,却完全不足以让我抛开一切就此便这样从了你……”   她顿了下,加重了语气,“徐若麟我是喜欢你,否则我此刻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与你这样说话。但这种喜欢,却远远敌不过我想安安生生过完这一辈子的心愿,更远远没有浓到能让我心甘情愿与你并肩一道承担一切后果的地步。”   他的神情随了她的话,愈发阴郁起来,她却仿佛视而不见,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想来应也知道,从前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只是他命苦,本就不该来到这人世,更不该结胎在我这种母亲的腹中。你知道吗,我知道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刻,第一个想法,并不是努力想办法保护他,而是想着怎么去打掉他……”   她看到他目色一暗,微微笑了下,笑容却带了点凄凉。   “你看,我虽然也有点喜欢你,但从那时候开始,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保护自己。你可以鄙视我,甚至痛骂我,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到底,还是我爱自己更胜过爱你。所以好不容易有了重新开始一切的机会,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我会放下一切就此把我自己交托到你的手上?”   她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长长呼出一口气后,安静地注视着他。   ~~   真话从来就是一把伤人的刀。   徐若麟神色里起先的那种怒意和阴郁渐渐消去。像是第一次认识初念,他定定地望着她,眉宇间,最后慢慢浮上了一丝无法遮掩的落寞。   “娇娇。”他开口了。   “你终于还是让我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我很意外……”他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嘎涩。   “我没有资格去鄙视你。错全在我。可是现在,既然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了,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现在的所有保证,在你听来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在我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等我……”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猝然改口道:“我知道我再说这种话,听起来很是可笑。我只盼你能再给我些时日……”   他再度闭了口,露出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的苦恼表情,最后终于不再出声了,只是用一种包含了期待和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初念叹了口气。   她说:“徐若麟,到底是该说你太过固执,还是强人所难?我说这些,不是不相信你给我保证时的心意。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时,都是出于真意。但是我不需要你给我所谓有保证的将来。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到了最后,就算你真能娶了我,我也会过得很累……”   她见他眉头微挑,似要反驳,立刻又道:“你别和我争。你不是我,自然无法真正体察我的感受。人活着,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活。你我都不可能。这是我如今感触最深的一点。到了你能娶我的那时刻,你必定是要立于丹墀之下的,你也必定是要归回徐家宗族的。就算我那时归宗做回司家女儿了,一个曾经嫁入过徐家的女子,怎么可以再入一次徐家大门,易兄为夫?即便大楚律法没有这样的禁令,人情世俗会如何看待?徐家之人又会如何看待?你可以不惧人言,我行我素,我却做不到。那时即便你待我如珠如玉,我在那座府邸之中,过得又岂能真正快意?”   徐若麟的神情再次微变,盯着她,咬牙低低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推却二字而已。原是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没有主意,而是极有主意,还是数一数二的狠心之人……”   初念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身侧桌上的那盏烛火,出神片刻,终于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徐若麟,淡淡地道:“你说的没错。说来说去,只是我不够爱你,才会这样狠心绝情。若我真爱你,我必定愿意为你忍辱负重,事事以你意愿为先。所以徐若麟,换你也是一样。你若爱我只是浮浅,及早撒手便是,你我都得清静。但你既口口说真爱于我了,那么我能否请求你,请你以我意愿为先,而不是一味地将你的心意强加在我头上?”   ~~   此刻的徐若麟,就如同在战场上从一个原本能够让他一指便能捻死的对手那里吃了个彻头彻尾的败仗。唯一的感觉就是全军覆没横尸遍野,而他这个主将,只剩了透心彻骨的凉。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糟糕感觉。他想极力摆脱,但是面对面前此刻的她,他却觉得自己无论作任何辩驳,都是那样的苍白而无力。   司初念,他从前真的是小看了她。聪明。聪明又无情。说最后一段话的时候,给他设了个套。他无论是钻还是不钻,先都已落下风。   什么患得患失柔弱无计。原来一旦心计起来,便是如此一副凉薄心肠,把什么都算计得满满的了。   她就像个运筹帷幄的敌军主帅,出手,便堵死了他的路。   这一刻,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情场,向来习惯杀伐果断的徐若麟,能做的事就是像个傻子一样地瞪着眼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在他心中,无数的不甘和郁懑都正在争先恐后地咆哮奔腾着。   ~~   初念等不到他的回答,也无须他的回答。   她已经彻底打出了她的底牌,瞧着像是一把将死了他。以他的高傲和自尊,想来应不会再自甘任她如此作践了。   如此正好。就让这一世,重活了的他和她各自活出别样人生——前世既明知是段孽缘了,今生何苦还要苦苦纠缠在一起?   依附他,就是依附一座可以瞧得见的稳固靠山。但是她想她这一世,未必就会真正开颜。事实上,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爱自己的什么。唯一可以抓得见摸得着的,便是自己的美貌。但是红颜易老情最易消,到了恩薄的那一天,她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萧荣这个女人的今日,那便够了。而放弃他,放弃的虽是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以后得到的一切,也未必会如她所谋划那般的定数,但却心安。   她想她活了这两辈子,最缺的其实便是心安了。所以这一世,她要心安地活下去,努力活得漂漂亮亮!   ~~   徐若麟还是如同泥塑菩萨般地瞪着她。她朝他裣衽施礼后,转身离去。   ~~   初念这一夜,破天荒地睡得极好。第二天起来,苏庄主果然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准备送她离开时,并未见到徐若麟。她也没有开口问。   苏明五十多岁,虽开设武馆,样子却是文质彬彬,面白短须,穿一身镶灰鼠皮的深蓝面锦绮袍。对初念很是客气。在她出来上马车前,对她笑道:“我前几日便已经派人去济南通知夫人的家人了,请他们到充州曲阜与我会合。咱们从这出发,大约三四日便能到。夫人很快便能归家,但请放心。”   初念诚挚道谢,又与依依不舍的苏小姑娘道别,待都准备妥当了,马车便在苏家武师的护送之下,往充州去了。路上初念听到了些青州的后续。说那场北山的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灭,福王正焦头烂额时,正有敕使奉旨发兵,借故前来逮捕王府官属,福王借机怒杀敕使,正式与朝廷对抗。   福王与徐若麟,自然也是结下了这梁子。倒是他赶赴青州救了初念一事,福王不敢泄出去,恐此事传开,日后若自己登上极位,有损世子声誉。这样倒是正合初念心意。   一路顺利,第四天的傍晚,到了个叫合福的地儿。照苏明的安排,落脚在了他家在此的一个农庄小别院。说曲阜城明日便能到了。   连着坐了几日马车,初念有些疲累,晚间洗漱过后,早早便睡去。次日起身也早,东方才刚鱼肚白,别院里苏明等人都还未起。初念无事,信步便到了院子里,坐在张石凳上,看着近旁两只白头雀在石头上叽叽喳喳跳跃啄食。正入神,忽然晃见面前仿佛多出个天青色人影,抬眼一瞧,不禁一怔。看到徐若麟竟立在边上的一座假山旁,正看着自己。   初念离开苏家庄子时,没见到他。她没问,苏明也没提。她便以为他已经回燕京了。没想到此刻在这里竟又见到了他!想起那晚上面对他时,与他那一番如将心肝彻底挖出的剖白,惊讶之余,也是略微尴尬。只面上却没现出,只缓缓从石凳上起身,正要打个招呼后离去,看见他已经朝自己大步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时,双目精光四射,神情仿佛激动,与那晚上后来的样子判若两人。初念惊讶地望着他,迟疑了下,刚要开口,徐若麟已经叫了一声:“娇娇……”   初念听他还是这样叫自己,无奈地微微蹙眉。徐若麟却是视而不见,只道:“这两天,我都在想那晚上你问我的话。你问我到底喜你什么。当时我应不出来。此刻我却是想明白了。天下女子多的是,可我就只要你。我喜欢你从前糊里糊涂的娇憨样,喜欢你如今的刻薄样儿,喜欢你说话时的声音,走路的样子,我还喜欢……”他顿了下,朝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一张脸庞顿时布满柔情蜜意,“还喜欢你生得好。无论你是哭是笑还是恼我了,在我看来,通身上下没一处不好……”   初念万万没想到,一大早忽然再次看到他,竟会听到他说出这样一番羞人的疯话,脸顿时涨得通红,飞快看了下四周,见院门外不远处方才那个洒扫的丫头也不知去向,想是先被他请走了,慌忙摆了摆手,有些难堪地转身就要走,有些凉的手却忽然被他包握住了,掌心掌背立时泛暖。   “娇娇,”徐若麟凝视着她,郑重地道,“这两天我还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那晚上最后跟我说,只是你不够爱我,才会对我这样狠心绝情,不想与我一道并肩共对风雨。你说的很对。所以往后我要做的,便是让你爱上我,直到你爱我爱得狠不下心绝不了情,哪怕前头有风雨,你也愿意与我一道承担!”   初念再次惊诧了,心啵啵地跳。自然不会点头。想摇头,在他这样炽烈的目光注视之下,这脖子竟有些发僵。   他望着她,又压低声道:“但是在这之前,你若是胆敢先离弃我,我是不会应允的。你知道……”他忽然又笑了下,目中隐隐似有暗光流动,“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   初念骇然。方才因了他那番话而生出的些微感动,瞬间也烟消云散,唯一的感觉便只剩下了恼怒。皱眉甩开了他的手,恨恨地道:“原来我先前说的那些,都是对牛弹琴!徐若麟,你到底能不能体谅下我的心绪?”   徐若麟指指自己心口处,望着她毫无避讳地道:“娇娇,我说这话,你可能要讥嘲。但这里,已入病,你便是解药。你信也好,说我意难平也好,我只照我这里的心意行事。”说完这话,没等她开口,语调一转,又道:“往后有段时日,我大约再无法见到你了。不过……”他忽然呲牙一笑,“如今你成这样,我倒真放心了不少。记得把对我的狠分到些别人头上,别光冲我一人来!”   初念绷着脸,丝毫不理会他的调侃。   徐若麟仿佛有些没趣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终于又道:“你要保重好自己。也要记住,我在外头,时刻会想念你……”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越皱越紧的一边娥眉,淡淡一笑:“不要把我忘记。”说罢深深看她一眼,仿佛要把这一眼看成千年万世,略糙的手这才终于沿她细致面庞渐渐滑落,朝她最后颔首后,猝然转身大步而去。   初念定定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双手紧紧掐在了一起,指甲深嵌入肉,她也丝毫不觉得疼。整个人便似凝成了一尊泥铸的塑像。   ☆、第四十二回   元康一年的初春。嘉庚之乱便就如此随了青州福王怒杀敕使,揭开了序幕。   徐若麟的背影,也这样在这个早春的清晨,在踏碎薄霜的簌簌脚步声中,渐渐消失在了初念的视线之中。   倘一切如旧,下一次他的归来,将会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初念这一个早上,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心绪有些微微的不宁。在想回去后要面对的人和事,也在想徐若麟临走前说出的那些话。直到快中午,外头的人说曲阜城就要到了,这才打起精神。   曲阜古称鲁县,周朝鲁国国都,因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故名曲阜,以圣人诞地而闻名。此地离青州虽有些远了,但福王与中央对抗的消息,还是已经传了过来。初念从车帘里往外看出去的时候,不时会看到成队的士兵急匆被拔往自己来时方向的情景,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为了避让,马车还数度停在路边等队伍过去了,这才在围观路人的议论声中继续前行。   如此耽搁了些功夫,本预定中午能到的东城门,晚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等在那里迎接的,是个初念先前无论也想不到的人。她的表哥王家的王默凤。   王默凤比半年前初念回门时遇见的样子要黑瘦了些,但一双眼睛仍是那样明亮。他瞧着已经等了许久,听到初念惊诧叫他“表哥”的声音从马车里头传出来时,露出笑容,急忙跑了过来。先朝苏明见过礼,认识了后,这才到了初念马车前,道:“表妹,你可都好?”问这话的时候,大约是心情激动,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初念应好后,王默凤猜到她心中疑虑,立刻解释道:“我小半个月前从山西回,取道济南时,恰巧竟遇到了徐家周管家一行人,晓得你竟出了事,便留了下来一道等消息。只是官府一直推脱,心中极是焦急,只恨自己无用,帮不了什么忙。数日前得到苏郡伯的传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大家伙儿这才都松了口气。周管家伤仍未愈行动不便,我便自告过来迎接。表妹你幸而有郡伯公出手相救,我……”   他停了下来,转身朝苏明又恭恭敬敬地再次作揖道谢。   苏明方才听他自我介绍时,晓得他是都察院正三品左幅都御使王鄂的幼子。王鄂在朝中,素来以清正直言而闻名,他也听说过,此刻见这位王家公子相貌端方,谈吐得当,自然也是好感倍增。见他再朝自己作揖道谢,忙回礼。两拨人这才一道往城里徐家人落脚的驿馆去。   初念记得出事那日,周平安尺素等人为护自己,均是受伤。路上便打听伤情,得知已经好了许多,这才放心。至于惹出这摊子事的徐邦亨,晓得自己捅了漏子,回去后恐怕没好果子吃,担惊受怕,加上水土不服之故,倒是病得挺厉害,前些天一直躺着起不来,后来接到苏家的消息,这才起色了些,只今日仍在养着,这才由王默凤出城来接。   一行人到了驿馆。周平安尺素等人,俱是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早觉着她凶多吉少了。旁人倒还好,尺素却是哭得连脸都肿了,方这几日才消下了些。与初念相见,见她安然无恙,气色也与起先相差无几,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不顾还缠着绷带的胳膊,抱住她便又抽噎了起来,只不过这回,流的却是高兴的泪了。   济南府知府本就无力破这场劫案。被王默凤催逼得紧,又接到了福王杀了敕使的消息,正心烦意乱着,前几日忽见国公府的人过来销案,得知了经过,松了口气。芷城的苏家,他自然是知道的。家族在当地不但德高望重,郡伯爵位论起来也是正四品,与自己正相当,虽没过去曲阜,却也亲笔写了封谢信,托徐家人转了去。   当夜在曲阜整休一夜,次日一早,初念一行人与苏明辞别,便沿官道往金陵赶回去。过两日,正遇到闻讯被派过来还在路上的崔多福等人,一道合并了往回。怕受战事影响,路上自然紧赶,谨慎更是不用说了。如此再过小半个月,在二月初的时候,历了劫难的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国公府。   初念回程路上被劫,下落不明。这消息国公府的人早得了。司国太廖氏等人自然焦急万分,今日见她终于安然回府,周平安又讲述了她在路上被劫当日便遇芷城苏家人被救下的事,上下人等这才都松了口气。廖氏当即便叫人准备谢礼,着人尽快送往芷城,以表谢意。   一番忙乱过后,初念终于回了濯锦院安顿下来。当时王默凤送她至国公府大门前时,并未入内便离去了。初念一路回来时,倒不是没想过自己先前想托他在燕京买地的事儿。只考虑到战乱马上要起,便是此时跟他说了,他也不方便过去。等日后有机会了再托他,等战事一平便过去置办也是一样,所以先便按捺下了这心思,只打起精神,细细地想好话,准备迎接接下来可能的会遇到的盘问。   ~~   廖氏当日虽立刻便叫人备礼送去芷城苏家表谢意,只心里,却始终有个疙瘩。没几日,这日经过一处游廊时,在拐角前恰听到两个偷闲的丫头正凑在一棵棠树根边嘀咕闲话。一个道:“……二奶奶当时被几十个贼人拿明晃晃的钢刀给掳走,一下竟碰到了贵人相救了。这也实在是命大,往后必定会有后福……”   “嗤——”,另个丫头嗤笑出声,“就你老实,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被苏家人救了是不假,只到底什么时候遇上救的,那可就难说了。一张嘴还不是长在人身上,想说几时就几时呗……”   “你,你是说?”起先那丫头仿佛恍然大悟,声音都猛地拔高了几分。   “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另个丫头正要接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这样一声。回头见竟是太太跟前的沈婆子,不远处廊子里,廖氏也正阴沉着脸看过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被沈婆子上前各自狠狠掐了一把腮帮子,两个丫头疼得直掉眼泪,却是不敢出声。   “作死的东西!不好好做事,背地里竟专门嚼这种主子的烂舌根,吃饱了撑着是要剪舌了?”   沈婆子阴恻恻的,吓得那丫头慌忙下跪,垂泪讨饶道:“嬷嬷饶了这一回吧。原不是我们自己敢编的。是听二太太那边的香儿说的……往后再不敢了……”   沈婆子恶狠狠往那俩丫头身上又拧了几把,被廖氏叫停,亲自厉声训斥了一番,这才叫滚。   主仆二人回了房,廖氏这才气恼地拍了下桌,道:“当我都不知道呢!原是想着那边的邦亨年岁比小三儿要大,也成了家,这才派了他走这一趟差事。他倒好,不但在外头惹事,如今好容易回来了,二房竟还往外传这种话!真真是错看了的一家子白眼狼!”   沈婆子劝几句后,想了下,踌躇着道:“这两日我借故去了濯锦院那边几回,探了些话,见二奶奶倒是如常,说得也圆满,仿似是没出什么篓子。只既遇到这种事了,有这样的话传出来,原也是预料中的……”话没说完,忽听外头珍珠的声音传来,道:“太太,李三婶子过来了,说晓得二奶奶从山东回来了,特意牵了荃儿过来探望,先来给太太请个安。”   李三婶子便是徐庚的那个老婆,先前被抱过来在徐邦达灵前充过孝子的徐荃的娘。   廖氏面露微微嫌恶之色,沈婆子察言观色,立刻对着门外道:“就说太太今日乏了刚歇下去,叫她自便便是。”   等珍珠应了走开,沈婆子方冷笑道:“不过抱孩子过来哭了两日而已。太太记念情分,自那会儿到如今,送过去的东西堆起来都有半间屋了。他家却还吃了碗里惦锅里,一听二奶奶回了,便又巴巴地牵了那小子过来。当太太你是不知道他家打的什么主意?”   廖氏一语不发,出神片刻,忽然问道:“秋蓼那丫头现在如何了?”说到秋蓼这二字的时候,仿佛是咬着牙,这才蹦了出来的。   沈婆子忙压低声,道:“刚前几日去看过了,已经有这么大……”说着拿两手在自己肚子前比了个约摸四五个月大的肚子,“郎中说都安好。”   廖氏微微眯了下眼,嗯了一声。沈婆子道:“秋蓼这个贱-人,万死不能抵罪。只能替二爷留下点血脉,也算是她命里造福了。”   廖氏伸手压住额头,闭上了眼。半晌方睁开,慢慢道:“二房那边,我自己会过去敲打。咱们这边,你替我好生整治下,明日起再有乱嚼舌头的,被抓住了,一律重则!”   沈婆子立刻明白了廖氏的心思。   徐邦达是她向来疼爱的儿子。不幸早去了,她自然一心想要替他撑个死后的门面。这门面里,初念这个未亡人自然必不可少。这也就是廖氏为什么对这次出的这个事显得这么宽容的原因,甚至都没亲自向初念盘问过详情,说的也都是安慰的话。她既必不可少,廖氏又怎会容许下人传这种有损她名节的话?整治自然是必须的。当下应了,拍着胸脯道:“太太放心,包给我便是!”   廖氏点了下头,想了下,又道:“秋蓼你一定要给我看好,孩子生出来前,千万不能出事!”   沈婆子应了,想起最近隔三差五便过来的那个徐庚婆娘,问道:“那那家子人怎么办?我见太太似是不喜。索性吩咐门房,往后不要放进来了。”   廖氏摇头,叹了口气道:“再等等吧!再过几个月,瞧瞧再说。”   沈婆子一怔,再一想,明白了过来,忙点头称是。   ~~   初念回来后,转眼便半个月过去了。见只有沈婆子过来试探了几回,除此之外,婆婆廖氏不但丝毫没多问一句她被劫与被救的经历,反倒和颜悦色地安慰自己,颇觉意外。且一开始,也隐隐知道有关自己失贞的流言在两边府邸里流传开来,只很快,这话便也没人再传了。一件原本她预料中要折腾一段时日的事,竟然这么平静地就过去了,实在是出乎意料。自己稍一揣摩,渐渐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唯一感到奇怪的是,前世里,廖氏很快便做主将徐荃过继了过来的。现在,廖氏当然也是想要让她替亡夫守着。但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迟迟不提此事?她知道那家人这段时日一直频频过来的。   初念对于过继这件事,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的。等的就是廖氏开口。如今她仿佛没什么动静,虽感奇怪,但自己自然也不会先动,等着她便是。   日子便这样很平静地入了二月。这一天,京中传出了一个消息:燕京的平王步山东福王之后,刚于小半个月前,正式扯旗与金陵对抗,在大名府外的鹿屯,和中央军发生了第一次的冲突。最后,以五千人投向北军而结束这南北之间的第一次军事较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徐大爷去打天下啦,故事也进入一个新阶段。等必要的再一些铺陈结束后,卷一也就结束了。   谢谢大家的买V支持和炸雷,这个文上了订阅榜和霸王榜。清歌鞠躬感谢大家。   ☆、第四十三回   局势越来越紧张了。隔个十天半载,京中便必会有关于这场变乱的新消息传来:北军下河北了。北军路上被阻,粮草供应不上,被中央军逼了回去。北军攻下直隶大名府的元城。元城又被中央军反攻占了回去……   从一开始,号称调集了数十万人马的中央军便并未如人期待的那样,迅速平定不过只有数万人马的北军,双方你来我往,一直呈胶着状态。好在争夺的战场始终还是被阻在河北一带,往南下去的大楚之地,并未过多地受到波及。   就这样一直到了元康一年的夏,金陵城里上从世家门阀,下到茶社坊间,几乎人人的眼睛都盯着北边那场燃得正旺的烽火之时,六月底某个很普通的夜晚,金陵城外百里过去的山下,一个不过只散落分布几十户人家的名为石帆的普通村庄,村尾一间四合农舍里,有个年轻女子,此刻正仰面躺在床上,披头散发,浑身汗出如浆,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叫人听了甚至为之毛骨悚然的吟呻之声。   这家的户主叫周大,他婆娘是国公府国公夫人廖氏身边那位乳母沈婆子的远亲。大半年前,周大夫妇得了沈婆子的一笔厚财,说要送个女人过来在他家安胎待产,只是这女子得了魔怔,神智有些不清。周大贪图钱财,且又是沈婆子发的话,自然一口应了下来。第二天的夜间,他家这间原本连自己也不大去的西向堆杂物的屋子里便住进了一个女子。当时虽只打了个照面,印象中的那女子形容憔悴,但也瞧得出人极是标致,忍不住还多看了几眼,被婆娘发现,狠狠扭了把胳膊。人被送过来后,当即便有两个婆子跟着住了下来,从那时候起,所有递送吃喝等事均由两个婆子包办,周大夫妇再未见过那女子一面。一开始偶尔也会听到那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号,但很快便消了声。沈大夫妻二人虽心中也有疑窦,却知道大户人家里头的隐私,不是他们这种人能打听的,只装作不知道便是了,对外称是自家一个死了丈夫的远亲侄女无路可去,这才投奔了过来暂时落脚。一晃眼到了此时,发动要生了。   不过大半年过去,秋蓼便瘦得不成样子了。全身只那个肚子大得突兀。从昨夜起,她便开始在这张铺了干秸秆的产床上痛苦挣扎了。直到现在,肚子里的那团肉却始终下不来。声音嘶哑得像被刀割碎,十个指甲也早抓得断裂,只剩光秃秃的两条腿还在秸秆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蹬动,地上满是被踢散下去的染了斑斑血水的秸秆。   两个产婆此时也早大汗淋漓,累得几乎站不住脚。在问过侧旁沈婆子的话,得知保孩子第一后,对床上这个产妇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也彻底消失。喝了口水擦把汗后,到了秋蓼侧旁,将她腿支成大大的M状,一个产婆便用力从上腹往下挤压,另个将手探进了秋蓼的腿间。   产妇猛地睁开眼神涣散的双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小半个时辰后,一团沾满了母亲体内血水的肉从她腿间滑了出来。沈婆子猛地冲过去,拨开一看,发出声惊喜的大叫,随即发觉不对,惊慌道:“怎么没声?”   “姑奶奶别急,我来!”   一个产婆麻利地将缠住婴儿脖颈的脐带剪断后,拉起一条腿倒挂,掌心往婴儿臀部啪啪打了数下,婴儿便随她拍击,发出呱呱的啼哭之声。   “恭喜沈奶奶,是个带把的!”   产婆喜笑颜开,飞快将婴儿拭擦干净,用块布包了起来。   沈婆子眼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终于长长吁出口气,朝西用力合十拜了几拜,小心地接过那团刚降生在世的肉,转身要往外送时,先前已经一动不动的秋蓼仿佛忽然回过了魂,挣扎着从产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一下翻滚到地扑了过去,用微弱的声音乞求着道:“嬷嬷发发慈心,不要拿走我的孩子!”   沈婆子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秋蓼,把手中婴儿递了出去,又命两个产婆也出去,关了门,这才一步步到了秋蓼跟前,盯着她,面上罩了层寒霜。   秋蓼瑟缩了下,忽然嘎声道:“是我说错了话……孩子生下来了……我如今该求的,是不是让你们饶过我一命?”   沈婆子俯身下去,看一眼她还在不住往下淌血的腿间,压低声道:“你害死了二爷,如今还想好?太太慈心,自然不会动你。至于你能不能活,那就看上天意思了!”   秋蓼的身子像似得了疟疾般地抖了起来,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忽然又尖声大笑。这样原本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这时刻竟也能发出如此尖利的声音,连屋外的人听到,后背也是汗毛直竖。   “太太慈心,太太慈心……,太太可真是慈心哪!”秋蓼咬着牙,笑,“我下贱,勾了爷们想上高枝。可这害了二爷的罪名,我便是做鬼也不认!我爬了你家三爷的床,原也想好好跟着三爷,只他却不把我当人,又把我送到了二爷的跟前。他们都是爷,我不过是个下贱丫头,能让爷们开心就好!我认命!你们等到了今天,是想把这孩子抱过去当二爷的种养吧?可我告诉你们,这种到底是谁的,连我自己也是一笔糊涂账!”   沈婆子脸色微变,低声道:“贱蹄子,你胡说什么?”   秋蓼白着张毫无血色的脸,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盯着沈婆子,目光如同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扎过沈婆子的脸。冷冷笑道:“谁叫我水性杨花这么下-贱呢!我跟二爷的头一天,和三爷睡过,这一点你们想必是晓得的。只是再前一天,我还和你们府里的一个小厮好过,这你们便不知道了吧?所以这个种,到底是二爷的呢,还是三爷的呢,还是那个小厮的呢,连我自个儿也搞不清楚……太太要养,那就抱过去养好了。指不定老天开眼,正好就是二爷的种呢?”   “那小厮是哪个?”   沈婆子脸色大变,问了一声,伸手过去啪一下,狠狠便刮了她一巴掌。秋蓼像枝风中折断的芦苇,一下倒在了地上,眼中不停流泪,却不再说一字,只呵呵地笑个不停,状如疯癫。饶是沈婆子,盯她久了,也是一阵毛骨悚然。想了下,阴沉着脸起身要走。   “太太,还有你,你们要给我记住,我李秋蓼就算化成了鬼,也定不会放过你们……等着瞧……”   沈婆子把状如疯癫的女人和厉如鬼魅的声音一并关在身后那间充满了闷热血腥气的屋子里头,捋了下胳膊,等那阵鸡皮疙瘩消了后,出了院子,对着门口的两个婆子低声耳语了几句,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立刻匆匆离去。   ~~   当夜,一辆蒙了青毡的小马车停在国公府西侧的一扇角门外,几个人抱了团东西,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急匆匆地往里而去。   廖氏的卧房里,灯大亮着。魏国公徐耀祖常年不在,即便归家,也独居在南厢的一间云房里。只这间卧房的床榻之前,却永远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双他从前穿过的软底便鞋,衣柜打开,里头也叠放着他的衣裳。就仿佛男主人此刻只是暂时出门,不日便会归家一般。   沈婆子如幽灵一般地飘进了这间屋子,对着起身迎了过来的廖氏低声耳语了半晌。廖氏的脸色从喜到忧再到骇然,最后猛地睁大一双眼睛,跌坐到了椅上,脸色发白。   沈婆子慌忙上去给她揉胸,半晌,廖氏缓过了一口气,脸色还是灰白,喃喃道:“她说得是真是假?是真是假?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婆子哼了一声,道:“太太,依我瞧,就是这贱蹄子故意这么说,存心想让你不自在来着。你忘了,先前你拷问三爷时,三爷不是说这丫头跟了他时还是个处子身么?这贱蹄子,我素来是知道的,心高气傲得很,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眼睛长到了头顶,对府中的小厮向来没好声气儿,怎么可能在成了三爷的人后,还和小厮混在一处?这孩子,不是二爷,就是三爷的,养起来必定没错。”   廖氏信了,或者说,她更愿意信沈婆子的这番话,沉吟了片刻,脸色终于缓了下来,皱眉道:“那个秋蓼,怎么样了?”   “太太,你一向仁善。只是那贱蹄子,瞧着就不是个安分的。倘若被人晓得这事,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说罢凑到廖氏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廖氏听罢,尚微微犹疑,沈婆子已经道:“又不是咱们特意害了她的,倘她自己挨不过去,也怨不得咱们。太太你想想,倘若不是她,咱们二爷会这般就早去了?”   廖氏被提起伤心事,想起那个死去的儿子,心中一阵伤感,又一阵恨意,点头道:“也罢!便是为积德的缘故,我也是不忍对她如何的。这事交给你便是。我信你。”   沈婆子忙应下。低声又道:“太太,那孩子我瞧了,虽还没长开,只眼睛鼻子,和咱们二爷真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般,又不哭不闹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廖氏早就正有此意,被沈婆子这么一说,更是心痒,忙点头。沈婆子伺候她穿了衣,也不带别的丫头,领了悄悄便去往了府中的一处僻静角落。   ~~   初念对此浑然不觉。只是这将近半年的日子里,始终没有来自司家祖父司彰化对自己从前那封信的任何回音。其间悄悄也托周志在自己和母亲王氏之间递过几次信。照王氏的意思,她也是试探过好几次了,但老头子口风一直很紧。既没说同意她归宗,也没说不同意,连她至今也捉摸不定他的态度到底如何。   等到了现在,初念那种想要自己亲自去和祖父对话,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了。数日前,再次托周志给自己的母亲送去一封信。于是昨日,廖氏便得了司家人的信,说王氏卧病,长久未见初念,有些想念,盼女儿能够回去小住两天,以排遣思念之情。   这是初念自嫁入徐家以来,王家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请求。廖氏也没刁难,把信传给了初念,允她次日回娘家,甚至和颜悦色地道:“小二媳妇,你母亲身子不妥,你既回去了,便是多住两日也无妨。”   初念有些意外,没想到婆婆如此痛快便答应了。谢过之后,次日,携了廖氏的礼,坐马车在周志护送之下,往司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第四十四回   这一日,恰是逢八的市日,北方此刻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那场战事,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金陵城里普通百姓的日子。尤其西市的东西两条大道上,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国公府的马车行至一处拐角时,车夫为避对面来的一辆疾驰马车,往左靠了些,却不慎碰了正拐出来的一顶大轿,轿夫一时没稳住,轿身斜斜侧了过去,结果从轿帘里头摔出来一个人。等行伍中鸣锣张伞的随从反应过来蜂拥去救护时,那人已经跌趴到了地上,姿势不甚雅观,连头上的帽也滚到一边。   周志见冲撞了人,且瞧对方出行排场也是富贵中人,不敢怠慢,忙命车夫将马车先停靠一边,匆匆回了声还坐里头的初念,便下马过去察看。   他自小长于国公府,对金陵城的诸多门阀贵胄自然了然于心。等认出这个正被下人七手八脚扶起的人时,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原来此人不是别家,正是升平侯之孙,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段良的儿子段秀,乃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公子之一。偏偏其父段良也是武将出身,与魏国公徐耀祖素有嫌隙,两家不睦,平日也没多少往来。此刻见竟碰了这碰不得的人,忙抢上前去作揖致歉,解释道:“并非是有意冲撞了段世子。实在是对面方才有马车来得急,车夫避让不慎,这才碰了段世子的大轿。世子可有受伤?”   段秀被人从地上扶起,拍掸衣袍上的尘土,戴回帽后,瞪着眼骂:“你是哪家的?瞎了你们的狗眼……”话没说完,边上便有随从认出了周志,附耳过去说是魏国公府徐家的。一怔,瞄一眼停路边的那辆马车,登时愈发来了劲头,朝着周志呸了一声,道:“我还道是谁,原是那个出了反贼的有名的徐家!你们是瞧我过来了,故意冲撞上来要寻事的吧?你也别给我说这些好听的了。本世子被你们撞出了轿,我今日别的都不要,也只要撞回你们的马车,扯平便是!”说罢一捋袖子,命自己的随从:“来啊,都给我上,把他家的马车给我掀翻了!”   这广庭大众周围还有无数路人停下瞧热闹的场合,段秀为何竟敢如此肆无忌惮?说起来,也不过墙倒众人推而已。随了北边战事胶着,元康帝赵勘碍于廖家和魏国公府祖上的功勋,虽没对徐家如何,只这圣恩是一天天淡下来,据传徐贵妃那里,已经数月没去一步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谁不知道等平定了这场祸乱,徐家往后的结局也就只剩惨淡了?如此堂堂世家豪门,传承至今□代了,只因出了个反骨的长孙,竟落得个门庭冷落,连昔日那些频繁往来的亲友至交也纷纷避之不及。旁人谈起之时,也就或唏嘘或感叹或幸灾乐祸而已。至于段家,自然是幸灾乐祸的。这段秀不过二十多岁,原本就是豪强逞凶之人,今日见对头这样送上了门,哪里还肯轻易罢休?虽知道马车里头坐的必定是徐家女眷,却哪管这么多,非要闹个厉害扳回脸面不可。   周志见段家十来个随从随了段秀一声令下便朝自家马车而去,哪里能容?当即退回,令跟出来的三四个小厮一道围在马车侧前,强压住怒气,道:“今日叫段世子跌了一跤,确实是小人有错在先。赔礼道歉自不在话下,哪怕世子鞭挞小人一顿,也是心甘情愿。只似世子这般行事,小人绝不敢相从!真闹大了事,天子脚下,绝不怕没个能说理的地儿!”   段秀见这徐家家仆模样的人竟敢这样与自己说话,一怔。   徐家如今虽不招皇帝待见,只国公夫人廖氏的母家,如今却正如日中天。真若闹大了,自己回去说不定确实要被长辈责骂。略一踌躇,眼角处瞥见路上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人俱都看着自己在议论纷纷,心想若是被这家奴这样一句话便给说回去,自己岂不是脸面全无?那廖家再得势,于徐家也不过是门姻亲而已,真还能拿自家如何?当下手一挥,骂道:“撞了我在先,我只要撞回去,哪里有半点理亏?都给我上!”   他这边十来人,徐家随行的小厮却不过只三四个,蜂拥而上时,顾头不顾尾,周志虽操了车辕前放着的一根横担极力护卫,马车还是从后被段家的几个人抬得翘了起来,周志怒吼一声,一扁担扫过来,便将数人撂倒在地,哎哟叫唤个不停。   段秀听见车厢里头传出一声年轻女子的惊叫声,更是来劲,吼道:“没用的废物!快,都给我起来,去给我掀了!”   正此时,马车里忽然传出一道带了愠怒的女子声音。那女子道:“段世子,我家的车不慎碰了你的轿害你跌跤,确实是我们的不是。赔礼若是不能让世子消气儿,待我回去禀了婆婆,再差人具礼上门致歉如何?此时路窄人多,就为这么点小事,你我两家的车轿便占了整条的道,引来路人如此围观,岂非有失身份?”   这声音一下便压下了车外的闹哄哄声。正爬起来还要再打过来的段家家奴停了手,面面相觑。   这说话的,正是初念。她与尺素一道坐在里头,早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等了片刻,见事情不但没消下去,反觉车厢整个往前倾,连累尺素没坐稳惊叫一声差点就要扑出去,急忙一把抓住了,这才稳住身势。眼见情况控制不住了,心中怒起,这才出声制止。   段秀也是个风流人物,从前与一帮狐朋狗友处一起时,听去过魏的公府吊唁的人提到那个新寡孙媳的美貌。此刻听见马车里传出年轻女子的呵斥声,虽含怒气,却十分地娇脆清亮,又听她说“禀了婆婆”,立时便知道了她身份,正是徐家年轻守寡的嫡孙媳妇。一下心痒难耐,想亲眼看一下美人到底美在何处,眼珠子稍转,分开众人挤到车厢前,作势一个站不住扑过去,手正要去撩那窗帘子,早被严阵以待的周志一把挡住,没防备之下,真的站立不住,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惹得旁观之人顿时哄堂大笑。   段秀脸一阵红一阵白,这回是真恼了,也不用人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咬牙道:“给我打死这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竟敢对本世子动手!”   段家众人得话,一窝蜂又要围上来厮打时,正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喝斥:“肃王王驾到此,何人竟挡住行道,喧哗于市?”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停下了一顶华丽大轿,轿帘掀开,走下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头戴簪缨冠,身穿海水江崖织金赤袍,系根碧玉带,脚踏玄色朱缘的王靴,更衬得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只是此刻正略微蹙眉地看向正闹着的那堆人,身侧是七八个骑马的王府护卫。发话的那护卫领官,此刻正以手中马鞭指向,目光威严。   自从福王平王相继生事之后,大楚剩下的诸多一字王,或自愿,或被迫,纷纷都已离开藩地,如今被齐聚到了金陵,众围观之人见这年轻美男子竟是赵家的一字王,慌忙往两边退散,一下便让出了条道,四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   这肃王赵晋,就藩于洞庭,十岁便袭了王爵。他年岁虽少,但辈分却高。是元康帝赵勘的王叔,平王的族弟。自小便以敏慧而闻名,博闻强记,精通药理音律,与文人结交,在诸多赵姓藩王之中,算是颇得属地民心的一个了。   段秀见这过来的年轻男子竟是肃王,知道他母亲肃太妃是故去太皇太后的亲妹妹,当今皇上的姨奶奶。去年春正过五十大寿时,病体缠绵的顺宗还不忘特意给这位亲姨母送去了一份重礼。知道莫说自己,便是他的祖父段侯爷来了,此刻也要恭恭敬敬下拜,一下便收敛。急忙收去先前的那无赖样,整了下衣冠,迎上前去拜见。   周志见这一场意外纠纷竟惊动肃王,也是暗自心惊。生怕段秀恶人先告状,忙远远跪下见礼,自报家门后,道:“启禀王爷,方才并非我家要生事。只是今日送我家二奶奶回娘家省亲,路上不慎碰撞了段世子的乘轿,世子跌一跤,不肯受礼,定要将我家二奶奶坐的马车也掀翻,这才阻了通道。还望王爷明察。”   赵晋看一眼那辆此刻静静停在路上的马车,想了下,对着段秀道:“段世子可有受伤?”说话时,语气虽温,双目却隐然含威,射向段秀。   段秀自知理亏,讪讪道:“脚,脚有些拐了……”   赵晋微微一笑,方才目中寒色尽消,一派春温水暖,道:“难怪世子如此动怒。只是若无甚大碍,今日看在本王薄面,此事便就此揭过如何?这般阻塞街行,委实不妥。”   段秀脸微微涨红,纵然心中不甘,却哪里敢驳了他的面子,忙应了声是,对着周志丢了句“看在王爷金面才饶了你”的话,朝赵晋辞拜后,转身钻回自己的轿,领了人匆匆而去。   初念见一场纠纷如此终于消去了,揭开车帘一角窥出去,见周志正对着那个肃王拜谢,那人摆手转身要走,想了下,便也发声道:“王爷留步。方才此事,全仗王爷开了金口,妾身这才免于羞辱。感激不尽。不便下车,还请容妾身就在此朝王爷拜谢。”说罢起身,隔着帘子朝他方向裣衽一礼。   赵晋停住了脚步,转向初念说话声传来的方向,微微笑道:“少夫人不必多礼。论起来,与少夫人也是略有渊源的。方才那事未惊扰少夫人便好。”   初念一时有些不解他的话。想不出自己与这肃王府会有什么旧交?只也不便多问,只是再次道谢而已。赵晋略微颔首,看一眼隔住了她的那张车帘子,转身上轿。待他一行人过去后,周志忙指挥下人重新上路,赶了马车继续往前。到了司家,被迎进去。与久未见面的王氏和弟弟继本叙话,自是一番说不尽的离情。王氏得知廖氏允了初念小住一夜,心中欢喜,打发走了周志等人,叫明日再来接。等跟前只剩自己和初念了,便询问前次她在山东遇险的事,叹息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怎的竟会出这样的事。你在他家,如今可有为这事受委屈?”   先前与王氏的通信里,初念已经提过此事了,说自己无碍。此刻见王氏又问,知道她担忧自己,便笑道:“真的没受什么委屈。婆婆在我面前,也丝毫不曾提半句。”   王氏见她不似强颜说好,这才放心下来,道:“你祖父此刻还没回。待他回了,你再去拜见。”   ☆、第四十五回   司彰化晚间才回。初念到他书房拜见。   差不多一年没见了,这个祖父看起来,和先前她出嫁离家前见过的最后一面并无什么不同。仍是坐得笔直的腰杆,不大带表情的一张瘦长脸,那只经年日久仿佛沾了他气儿的黑猫混沌踞坐在桌案一角,也用一双玻璃珠子般的反光的眼睛严肃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司彰化看见初念,也没露出多少祖孙久别重逢当有的喜色,只淡淡点了下头,示意她起身后,瓮声瓮气地道:“回来了?你公婆还有祖母的身子可都好?”   初念应好后,见他不再作声,只低头翻看桌案面前的一册文卷,瞧样子是叫自己退出了。等了许久才等到这机会,哪会就这样转身离去?反近前一步,开口问道:“祖父,从前我曾托母亲给您递了封信。孙女斗胆,敢问祖父心中作何计量?”   司彰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眼初念,目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精芒,然后,唇边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仿佛玩味的笑意,慢吞吞地道:“你觉着该是什么计量?”   初念惊讶,甚至是惊骇。   在她的印象中,自从有记忆起,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个祖父露出过笑容。她甚至觉着他天生就不会笑,就跟他养的混沌一样,永远只有那一种叫人看了心里没底的表情。但是此刻,会在自己问这种话的时候露出笑意,无疑是个好的征兆。初念觉得自己瞬间被点燃了信心,鼓足勇气,道:“祖父应该还记得,孙女先前便提过,朝廷的军队未必就能如人所料的那般,一举能将北军歼灭。如今半年过去,如今情势,证实孙女的猜测还是能立得住脚的。您是我亲爷爷,哪怕您再不喜,我也就直说了。孙女之所以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第一是盼着咱们司家往后能借势转运,第二,便是我不想就此在徐家如此虚耗一生。所以斗胆,恳请祖父审时度势,及早做出决断。倘若失了这机会,往后恐怕悔之不及。”   司彰化方才面上的笑意渐渐又消去,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一双略微浑浊的眼睛盯了她半晌,淡淡道:“你怎的便如此笃定平王胜出?倘若最后万一被镇,我又听信了你的投向于他,那时岂不是招祸上门?”   初念迎上他的目光,道:“祖父说得有理。但便如一桩生意,有人做赔,有人做赚。除了运气,这生意人的眼光与头脑更不可或缺。我先前信中所言,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有所依据,以祖父您的历练,自然比我更是心中有数。我大胆这么猜一句,其实到了此刻,朝中有如此相同看法的官员应不在少数了。因能看出此种情势,并不难。难的就是有及早抓住机会的决心,以及比别人先动一步占得先机的果敢。祖父以为孙女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司彰化盯着面前的初念,不可置否。初念被他看得微微不安时,司彰化忽然道:“初念,你自小便被教授女经,平日所长也不过是女红等诸般闺阁之事。何以忽然性情大变,丈夫方亡故便不肯孀守?岂不知烈女不事二夫,守节方是女子当尽的本分。你难道不欲终始能勉旃,芳名垂万古?”   他问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既看不出不快,也看不出赞同之意。   初念想了下,后退数步,朝他端端正正下跪,叩头后起身,道:“祖父说的是。只是祖父有所不知,孙女虽自小就受谆谆教导,惭愧内里德行始终不得圆满。嫁入徐家方不过数月便成孤孀,顾影自照,思及往后一生,心中难免凄惶。祖父若是要我守在徐家以对咱们司家有益,孙女就算不愿,也会担我身为司家嫡长女是责任。只以如今情势看,叫我再守于徐家,不过是空耗青春而已。难道祖父还需我做节妇烈女旌表门闾?”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是声调有些扬起,案头上的黑猫忽然喵呜一叫,朝初念跳了过来,尖利的爪子刮过她的裙裾,轻微撕拉一声,将素面薄绸勾出道细小裂痕,随即打了个滚,弓着腰飞快跑到了书房角落的阴暗之处。   司彰化一动不动,初念也是一动不动,祖孙两个的目光,就这样对视着。   半晌,司彰化忽然问道:“你和徐家的长子徐若麟,从前相熟?”   徐若麟虽然早已经被逐出宗祠,但是京中人,无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是习惯地认为他仍是徐家长子——血统这种事,就是根深蒂固。任何外在之像,都无法改变旁人对与血统的固执印象。   初念心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的祖父怎么会忽然想到问这个。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似无神,却知道他其实在审视着自己——书房里一直很阴凉,但是此刻她的后背,却慢慢渗出了丝汗意。   “跟我说实话!”   司彰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初念勉强一笑,道:“我与他从前不过只见过数面,谈不上相熟。祖父问这个做什么?”   司彰化唔了一声,像在考量她话里的真假,又道:“那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初念渐渐定了下来。斟酌了下,谨慎地道:“此人心机深沉,才干出众。平王得天下,则他亦鲤鱼跃龙门。只是祖父……”她看向他,强调道,“他与徐家人关系一向淡漠,又被驱出门庭,往后他再得势,也绝不会因我仍替他兄弟守着而对咱们司家有任何……”   “逐出宗祠不过是做给人看而已!”司彰化打断她话,淡淡道,“往后若真如你所说得势,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名字再写回家谱!急需名正言顺的皇帝和那些以匡扶礼制为己任的言官,绝不会允许一个不被门庭所纳的大臣立于朝廷之上。”   初念看向自己的祖父。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他对自己归宗的态度,至此,却始终还是如母亲王氏所言的那样,模棱两可。   “祖父,我的事情,倘若您不反对,我便当您默认了。”   她想了下,终于这样道。   司彰化盯着她。书房里再次静默了下来。就在初念被他盯得惴惴不安时,他忽然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若归宗,你姑奶奶必定要受徐家人的怨。她若点头,我便成全你。只是,不是此刻。你如今还要回去。”   初念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祖父,一度以为在做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这样轻轻巧巧地便应允了自己。但是她知道她并没听错,忍住那种想要落泪的感觉,低声道:“我晓得。”   司彰化嗯声,接住那只不知何时悄然又钻到他脚下的黑猫,闭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以手轻轻抚着猫头。这只初念向来不大喜欢的混沌,此刻便温顺地倚在他膝上,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之声。   初念知道自己该出去了。朝他恭恭敬敬再次下跪磕头道谢后,起身离去。   等她细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司彰化慢慢睁开眼,将混沌放于桌上,忍不住取出抽屉里的一封信,再次展读。他向来不大有表情的一张脸,此刻渐渐也蒙上了一层仿似兴奋的红翳。最后终于猛地从椅子上起来,背着手在阔大的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压下他此刻在自己血管里的不停奔流的一身沸腾血液。   这封信,自然不是初念的那封。而是恰数日之前,有人从北边的方向,通过秘密渠道送达他手上的。   即便已经读过许多遍了,但是这一刻,他的感觉除了激动,还有战栗。想到兴奋处时,整个人甚至会不自觉地微微抖动。这种状态,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还是个混迹章台的浪荡公子时的赌场经历——看准了筹码,便不惜一切地出手。   他的天性里,就潜伏着赌徒的因子。或者说,司家人的血脉里,一直就流淌着赌徒的因子。司家的祖先,原本是前朝的一个地方司狱,当时声势还未强盛的太祖领兵攻城的时候,便是他带头杀了太守,放出狱中囚犯,开城门迎太祖入。当年的这一场赌博成就了今天的恩昌伯爵府。而此刻,他血液里那种被半辈子官场路消磨得殆尽的赌徒因子,在这风云际会的时机中,再一次不可遏止地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知道比起他的祖先,这一回,他胜算的几率更大。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手一搏?户部最近,天天都在与兵部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打仗要烧钱,粮草要到位。但是国库并不宽裕,连年以来与北宂的交战和对西南诸多土司以及叛乱者的防御早就令户部捉襟见肘。面对户部推诿,气恼的皇帝甚至发狠要拿出自己内库的银两来补贴战事。户部对此自然乐意,最近才开始认真做起预算。他身处其间,自然清楚每一笔预算的去处。而从预算去处,自然也不难窥出兵部作战的思路与计划……   现在看来,原来不止自己是赌徒,他那个原本在他眼中一直不大有存在感的嫡孙女,原来竟也是个胆量丝毫不逊于他的赌徒。   那个给他主动来信的人,在末尾仿佛不经意般地随手补了一句:“公之孙女,尚孀守于徐家。倘她有求于公,望勿他言推诿。特沥寸函布达,致谢。”   对这信末的寥寥数语,司彰化在这上头所费的心思,完全不亚于吃透他前头所叙之话。同为男人,他敏感地觉察出了这其中的一丝玄妙。但对这一点发现,他丝毫不以为悖,甚至有了手中筹码再次加重的兴奋之感。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买定离手,然后紧紧抓住自己手中筹码,静静等着开盖验骰的那一刻。   石帆村里,秋蓼此刻便如死人一般地躺在那张床上,漠然地任由身边的婆子掐着她早已青紫的胳膊,一遍遍盘问那个可能的小厮是谁。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婆子也早筋疲力尽,只碍于吩咐不敢停下。   “你这个贱人,再装死,便拿针来刺——”   一个婆子狠狠用力再掐一把后,发现她仍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跳一下,心生疑窦,探手过去触了下她的鼻息,一抖,对着对面婆子道:“没,没气了?”   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就在预料中。所以两个婆子从起先的惊慌中镇定下来后,反倒觉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感,最后狠狠盯一眼那女子,恨恨道:“便宜你了。连累老娘两个也在这山旮旯里蹲了这许久……”   入夜,周大用条麻袋将女子扛在肩上,借着暗淡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去。   这样的事情,他是第一次干,自然心惊胆战,心里埋怨着那两个婆子自己不来,只指派他一人干这倒霉事。好几次差点没看清路摔倒在地。终于找到个他认为可以埋尸的地点后,重重甩下麻袋,骂了一声借以壮胆,然后用带出的镐子掘起了坑。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正要将麻袋拖到坑里去,忽然听到里头发出一声浅浅的吟呻。登时头皮发麻,转身就要夺路而去。   “大……大哥……我没死……发发慈悲救我……”   麻袋里的女人用一种弱得仿佛一掐就断的声音恳求着。或许是多日没说话的缘故,嗓子有些养了回来,此刻这声音听起来略沙哑,却年轻。   周大停了脚步,确定不是诈尸后,慢慢回到麻袋边,蹲下身去,颤抖着解开了扎住口子的麻绳。   月光照在露了出来的那张女子脸上。蓬头散发,虽然早看不出当初的美貌了,但是此刻当她慢慢睁开眼时,这双斜斜勾挑上翘的眼里透出的如水妩媚,仍是周大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他定定望着她。迟疑了下。忽然想到那家人,顿时一阵压抑,颤声道:“妹……妹子……对不住啦,你要是没死,我只能叫她们回来……”   秋蓼低低叹息了一声,望着蹲在自己脚边的男人,抬起自己的手,慢慢解她的衣襟。   她的身上很瘦了,但是因为产后不久,胸脯却是鼓胀鼓胀。在月光下白得耀目,白得比银子还有魔力,如磁石般紧紧地吸住了男人的目光。   “大哥……我晓得你是好人……”   秋蓼将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胸脯之上,轻轻揉压,声音如泣如诉。   “我本来也是官家的女儿,可是自小不幸,父亲问罪后,家破人亡,我才被卖成了婢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病得很重了,要是你不肯发慈悲,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您救了我,我报答你后,我便会去投奔我的表哥,我绝不会连累你的……”   男人的手被压到那两团雪白鼓胀上被动地揉动时,便似中了魔怔,呼吸陡然粗浊起来,整个人化成了木雕泥胎。   冬去,春来。   元康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在反反复复的战事消息里,最后传来北军忽然转道西北,在经略徐若麟的指挥下攻入山西,取了首府大同作为呈给金陵的新年贺礼之后,原本仿佛已经习惯得开始有点麻木了的金陵人,似被春雷惊醒的蛰虫,一下又被接下来的另个消息弄得兴奋无比——皇帝赵勘终于发怒了!在屡次召回魏国公徐耀祖无果,次次被他用病体缠绵来推诿后,这一次,他连发了三道申饬圣旨,痛斥他国难当头却丝毫不谅君心,严令他立刻回朝取代连吃败仗的李续。徐耀祖终于抵不住压力了,连夜从道观赶回金陵,在这一年的二月,在两个皇帝亲派监军的随同之下,挂帅北上。   对于这一场即将到来的父子兵斗战场见,金陵那些素日里不管与徐家合不合得来的人家,尤其是在妇人闺闱里,大家幸灾乐祸般地议论过后,最后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足以能警醒人心的教训。那就是女子固然要守德,但家中男子,亦是不能任意荒诞行差踏错。瞧瞧,魏国公府徐家如今正上演的大戏,不就是魏国公年轻时在外头没管好自己的恶果吗?子债父偿。如今自作自受,且看他如何收这个场便是。   卷一完   ☆、第四十六回   元康二年的五月。这一场变乱距今已经一年多,而离魏国公徐耀祖挂帅北上,也过去三个月了。   中央军此刻主要有两支主力。其一,是由作为兵部尚书方奇正亲信的大将张岩所率的约莫二十万人马的部队,主要停留在山东北、直隶南一带,一边监视始终龟缩不出偶尔打几场防御战的青州福王,一边力阻北军南下。其二,便是那支廖时昌的亲信李续被撤后,由徐耀祖替补上阵统领着的约莫十几万的人马,接手了河北与直隶北一带的布防。   事实证明,皇帝使出的这一招还是非常奏效的。不过数月,山东北直隶南的战场上虽仍时有坏消息传来,但在河北与直隶北一带,曾经威震四域的大将军徐耀祖宝刀不老,时隔多年再次出山,便接连摧毁了北军数十个设防据点,一口气夺回了失守的保定附近四五个城池,剿北军近万人,甚至连平王手下号称飞虎、青龙的两员大将也死于城防战中。消息传至金陵,满朝欢心鼓舞,作为徐耀祖老丈人的廖时昌,此时也终于得以歇一口气了。   他与方奇正,同是内阁二元老,自己又是当今的帝王之师,在朝堂自然一言九鼎。但无可否认,因为那个便宜外孙徐若麟的缘故,自己渐渐举步艰难,在与方奇正的角力中,一直处于下风。幸而最后还能拎出徐耀祖这个女婿来替自己挽回在朝堂中说话的分量,同时,这自然也是替徐家因出了如此的不肖子孙而将功折罪。   将徐耀祖召出山,是他出的主意。现在果然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徐耀祖这把宝刀还没生锈。只要这把刀还顶用,廖时昌便绝不会担心他临阵倒戈虚与委蛇。一个被逐出门庭的儿子和整个家族的分量,孰重孰轻,徐耀祖这个曾在马背上替大楚帝国拓疆开域的人,必定还是能拎得清的。除非他这一辈子都龟缩在道观里闭门不出。只要被逼上战场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当年的杀气,用尽一切办法攻城略地,效忠皇帝。当廖时昌从宫人处得知最近几天,皇上接连几宿都留在徐贵妃那里的消息时,禁不住后悔自己早先为什么就没想到那个一直躲在道观里的女婿,竟白白耽误一年多的时日,更贻误了不知道多少的绝好战机。   魏国公府里,一直压抑了许久的气氛也因为魏国公的宝刀不老而松懈了不少。下人们谈起最近的几场大捷时,俱是洋洋自得,颇有与有荣焉之感。   而此时,每天最最牵动国公夫人廖氏心肠的,不是渐渐又有些恢复了走动的亲友门庭,不是一直安静居于濯锦院如同隐身人的媳妇初念,甚至就连丈夫徐耀祖在前线的消息,也无法过多地分去她的注意力。她如今心头最最牵萦的,便是那个已经快一岁的被她唤作虫哥儿的小娃娃——她死去爱子徐邦达的乳名叫重哥儿。每次看到这个小娃娃,她相信这就是儿子留给自己的念想。本来恨不得就用重哥儿去唤他,但想起儿子的早夭,又怕不吉利,这才换成了虫哥儿。用沈婆子的话说,贱名才好养。   从去年夏开始,几乎隔个十天半月,下人们便会看到廖氏坐马车出去一趟,但从来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起先都有些疑虑,后来时日久了,渐渐就知道了,原来是主母去清远庵里烧香拜佛。最后消息传到司国太耳中,还嘉许了一番她的有心。   这一天,廖氏照样坐了马车出门,颠簸着出城,最后到了清远庵后,照常去观音堂里上了注香,便直奔后头一个完全被封闭起来的僻静院落。进去后,从乳母手中接过虫哥儿,逗弄着他,听他两边腕上用红丝绳系住的银铃和银铛摇动时发出的悦耳之声,一双眼中满满都是柔情。   “妈妈,你看他,这眼睛,这鼻头,还有这嘴巴,哪一处和咱们小二儿不是一模一样……”   她摸摸孩子红润的脸蛋,捏捏他胖乎乎的小手小脚,口中这么絮絮叨叨个不停,看不够,也碰不够。   每当这时候,沈婆子便会笑着应和:“可不是嘛!我一早就这么说了。虫哥儿和咱们二爷,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呢!”   廖氏听到这话后,笑得眼睛都眯了,一口口地亲着这孩子,就仿佛亲着小时候尚在襁褓中的自己那个儿子一样。   从清远庵出来的马车上,沈婆子终于道:“太太,是不是该考虑抱这孩子回去的事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养在外头。”   廖氏听到这话,方才眼中的剩余下来的笑意渐渐消去,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我比你更心急。只是……”她长长叹了口气。   沈婆子知道,廖氏除了担心这孩子会被人晓得是在国丧期有的外,更叫她心底不安的,是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二爷的孩子,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徐家人的种。哪怕她在看望虫哥儿时,会口口声声“我的孙儿”地唤着,可是一旦背过身,真正考虑要将这孩子带入国公府时,她心中被秋蓼所种下的毒便会情不自禁地冒出头来,让她寝食难安,患得患失。   “这贱丫头,真真是歹毒的心肠,赶着要奔丧了还不忘往太太您心里插一把刀!”沈婆子愤愤地道,随即压低声,凑到了廖氏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廖氏眼前一亮,想说什么,却说迟疑了。   沈婆子道:“太太,您是我乳大的,我看您,比看我自己的亲女儿还亲。咱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觉着什么小厮的话,分明就是那贱丫头要叫您不好受才故意这么说的。这虫哥儿,以我看,十有□是三爷的。”   廖氏眼神黯淡了下来,道:“若真是小三儿的,养在小二的名下,也没什么,总比从别家过继过来的好。我怕只怕……”止住了,叹了口气,“你那法子,真当有用?”   沈婆子道:“管保有用!我特意问了人的。说就前两年,在我老家便判了桩这样的案。有个富户的儿子自小被人拐了,大了后才找到,只对方不肯放,说是自家的儿子。两家争执不下,县令便用了这滴血认亲的法子,果然一家溶了,一家迟迟不溶,这才判出了公道的。”   廖氏沉吟半晌,终于咬牙道:“那就把小三儿给叫过来!”   徐邦瑞比初念大一岁,如今已经十七了,却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货,也还没议亲。实在是徐家出了这样的事,不但廖氏无心于这个,旁的人也不愿意和他家结亲。   这一年多徐家的起起落落,对徐邦瑞来说并无什么大的影响,反而因了徐家如今只剩他一根独苗,无论是在廖氏还是众多下人眼中,反倒仿佛显得愈发宝贵起来。去年起,身边原本一道混的要好的人,比如平阳侯、将夏侯府上的孙子,渐渐都疏远了他,他没处可去,窝在自己的那院里,与一院子的丫头香钿雪晴等更是混得无法无天,什么有的没的都想得出来,连比他小的妹妹青莺都看不下去,碰见的时候劝过几回,反被他涎着脸一句“娘都不管我,妹妹你倒是管得宽,小心表哥往后不喜”给顶回来,气得青莺回去哭了一场。原来青莺早几年前,便与廖氏兄弟家的表哥廖胜文订了婚,本来约定今年年底便成婚的。只徐家如今成了这样,廖氏的兄嫂便起了反悔之意,前些时候廖氏差人上门试探这事时,被兄嫂推诿着混了过去,说是刚前些时候,为稳妥起见,再拿青莺和廖胜文的八字过去合,合出来竟是不吉,想是起先那回有误,正在想破解之法,叫再等等。廖氏心中气恼,知道是兄嫂就高踩低有意悔婚,却也无可奈何,回去了反冲青莺发了几句火,也就过去了。只青莺却是落了下心病,被徐邦瑞这样一顶,哪里还忍得住,自然伤心不已。   到了如今,这些时日来,徐邦瑞和从前的旧友渐渐又玩到一处了,自然在外头乐不思蜀。这日混完了刚回来,便被等着的廖氏一个指头戳上了脑门,恨恨骂道:“你个不成器的夯货!如今咱家就指望你一人了,你不好生学着上进,反倒天天这样在外头厮混,你是想气死我吗?”   徐邦瑞的一张嘴,素来便像抹了蜜般得甜,这才哄得廖氏团团转。见母亲气苦,忙上前作揖讨饶,发了一通自己往后定会学好的誓。廖氏脸色这才渐渐缓了过来,道:“跟我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走。徐邦瑞不明所以,挠了挠脑袋,跟着廖氏去了。一直被带到城外,看见清远庵,知道是自家供的那座庵子,本恹恹的,登时来了精神,心想去瞧瞧有无生得标致的小师父也好。等见迎出来的是个叫妙心的老尼,身后跟出来的姑子也没一个能入眼的,便泄了气,问道:“娘,你带我来这尼姑庵里做什么?”   廖氏不理睬,只径直将他带入后头那院子,乳母抱了虫哥儿出来,取了个小银盆,捉住虫哥儿手指,用银针往手指头上点了一下,挤出一两滴血滴入水中后,这才对着早看呆了的徐邦瑞道:“把手伸出来!”   徐邦瑞吓一跳,这才晓得是要在自己手上也扎一针。眼见那小孩儿哭得厉害,想是疼得紧,忙缩手要走,廖氏已经再次喝道:“手!”一边的沈婆子早推他向前,陪笑道:“我的爷哎,一下就好,就跟被虫子咬一口似的。”   徐邦瑞见母亲严厉地望着自己,晓得是躲不过去了,只好伸出手,忍住痛叫婆子掐住了在指头尖上戳了一下,用力挤出了几滴血,也滴到了方才那银盆子的水中。吮了下指头,见廖氏和沈婆子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里头的几滴水,神情紧张,忍不住也凑了过去,瞪着眼问道:“这是做什么……”   “太太,合了,合了!”   沈婆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叫,差点没跳起来。廖氏也是看见儿子下去的那几滴血,已经和虫哥儿的混在了一起,顿时长长松了口气,笑得也是合不拢嘴。   “娘,你们这是……”   徐邦瑞傻不拉几地还要问,忽然一顿,登时明白了过来,猛地睁大眼睛,道:“这……这是滴血认亲?”又看向方被哄住止了哭的虫哥儿,呆呆地道:“这,这是我的儿子?谁,谁生的?”   廖氏喜形于色。见被他猜出,怕他出去乱说,心想叫他晓得也好。便将他带到边上一间静室,把秋蓼生了这孩子的事说了,叹道:“娘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二哥走得急,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你嫂子年岁又小,倘没个儿子,往后如何能守得住?往后娘便将虫哥儿过给你嫂子,也算替你二哥撑个门面。只虫哥儿的来历,因是国丧时有的,此事你万万不可出去胡乱说。咱家如今正在风口上,好容易凭你爹才挣回点脸面。这若是被人抓住辫子再参一本,那便是真麻烦了!”   徐邦瑞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后,她到底在说什么,基本就没入耳了,呆呆地发痴。心想那个寡嫂初念,算起来比自己还小一岁,却时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在濯锦院里深居简出,除了去老太太那里问安时偶尔能碰到,平日连个面也不得见。碰到了,自己也只是看看而已。因她对自己向来没好脸色,身边又随时有两三个丫头跟着,连句话都没机会说,更别提靠近得亲近机会了。   徐邦瑞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刚前几日在老太太那里碰到她时的样子:乌黑发髻上只插一枚白珠银簪,月白底起樱花纹的衫子,浅茶色潞绸裙,俏生生立在那里,肌肤玉白,眸色莹然,竟似出落得比刚嫁过来时还要标志几分了。老天开眼,竟然让这样的她来替自己养儿子……   徐邦瑞一阵胡思乱想,下腹处登时紧了,差点没顶出来。   “听见了没?这事你要是胆敢给我胡乱说出去,我定饶不了你!”   廖氏神色转厉,厉声道。   徐邦瑞如梦初醒,慌忙弓了弓腰,点头道:“娘放心!儿子虽混,只这事,还晓得轻重。必定不敢乱说出去。若说了,叫我五雷轰顶!”   廖氏见他应得郑重,这才放了心。回那屋叮嘱乳母好生带着虫哥儿,这才心满意足离了清远庵而去。   过两日,初念在自己屋里,与找过来的青莺一道做着针线。   这个前世里几乎没多少往来的小姑子,自从那次坠落山崖出事回来后,对她便亲密了不少。到了如今,大约是因了婚事不顺心中愁闷的缘故,来得比往常还要勤些。只是她性子好强,每次来,决口不提那事,只坐下来与她闲聊别的事,或是请教些刺绣的活。因初念有一手极好的绣活,她颇是羡慕。   初念晓得她心里不痛快,却也无能为力,每次提到那茬时,呃只能拿话细细开解她而已。此刻两人也是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闲聊,慢慢便聊到了终身事上头去。青莺看一眼初念,摇头叹了口气道:“嫂子,你总劝我要放宽心。实话跟你说,廖胜文那种人,我根本不稀罕。不但听说他放荡,且如今出了这事,更证明是那种翻脸无情之人,我有什么可留恋的?恨不得早解了约,换我个自由身才好!我也不怕往后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再过几年,真没人要,我便出家做姑子,了无牵绊过完这辈子便是。倒是你,只比我大两岁而已,便要你这样守在这院里。嫂子,你心里乐意吗?”   初念抬眼,见她睁着眼认真地看着自己,便避重就轻地笑道:“做姑子可不是好主意。你放心,廖胜文配不上你,往后你定会有桩好姻缘的。”   她这么说,也不是凭空胡诌。徐若麟往后得势,徐青莺自然不愁姻缘,那个曾经背弃婚约的表哥就是第一个回头的人。   青莺笑道:“这些都是看不见的,我也要学着不去多想。还是想怎么过好如今的一天天吧……”   “二奶奶,太太叫我来,请二奶奶过去,有事要议。”   正这时,珍珠过来,笑着道。   青莺见自己母亲找初念有事,忙站起来,拿了初念先前给她的花样,和丫头凝墨告辞先回去了。   初念起身,稍稍理了下衣衫,便往廖氏的屋里去。   ☆、第四十七回   待人都被屏退了,廖氏和蔼地与初念叙了几句闲话后,便叹道:“一晃眼,小二走了便快一年了。此刻想起来,我这做娘的,心中仍是难受……”话说着,便从袖中摸出块帕子,轻轻按了下眼睛。   初念见她眼圈发红,想起徐邦达在世时的好,心中也是微微惆怅。那样一个男子,倘若不是早早便去了,即便这一辈子都无法圆房,她也愿意陪他到老……   廖氏吸了口气,见初念低头不语,往她身边坐得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道:“小二媳妇,你过门如今也一年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温良柔贞。不止我,咱们徐家上上下下提起你,没一个人说不好的……”   初念习惯了廖氏平日摆威的样子。对自己虽算和气,只这样亲热的举动,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手被她握住,听她这样夸自己,心中略微咯噔一下,便猜到了她下头要说的话。   她一直在等她开口,提过继儿子的事。只是迟迟不见动静,甚至连徐荃一家人,也早就没在府中走动,想必是被拦了。所以面上虽没什么,心中却一直有些疑惑。难道这一世,廖氏竟没有过继儿子让她守的念头?总觉得匪夷所思,甚至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正在悄悄发生,而她却完全不晓得是什么一样。此刻终于等到廖氏开口了,反倒觉得松了口气。便道:“娘谬赞了。我也没娘想得那么好。”   廖氏本来以为她会应“都是媳妇的本分”之类的话,没想到她这样说了一句。略微一怔,也不以为意,决定明说了。清了下嗓子,便道:“娘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事要与你商议。小二去了,也没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娘晓得你虽立志守节,只妇道人家膝下无子,往后也没依靠,总不是件长久的事。娘便想着替你过继个儿子来。如此不但你老了有依靠,百年之后,你与邦达的香火也能延续。你觉着如何?”   初念暗暗呼吸口气,待心跳平稳了后,看向廖氏,道:“娘,我也有几句话,一直想着何时找你说好,只没机会。此刻正方便。你说的过继之事,恐怕于我不便。”   廖氏猛地睁眼,脸色微变。初念作没看见,继续道:“有件事,您可能不晓得。邦达临去前,曾叮嘱我,叫我不必一定要替他守着,允我归宗。我思前想后,觉着他确是为我好,故也这么决定了。所以过继孩子到我名下的事,恐怕我不能应。”   她说话时,语调很是平静。廖氏听到后来,却是脸色大变,仿佛不认识她似地盯着她,目光中满是惊骇,半晌,才颤声道:“小二媳妇儿,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快,糊涂了?怎的竟说出这样的话?”   初念想了下,起身离座,到了廖氏面前跪下,磕了个头后,郑重道:“娘,我没说糊涂话。这是邦达曾说过的,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廖氏面上迅速闪过一丝怒意。手指甲紧紧地掐进了手心,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初念,大口喘息了十来下,这才冷冷道:“你可真的考虑清楚了?这种事,绝不是你一人想怎样便怎样的。司家人知道吗?”   初念道:“前次我回去探望母亲的时候,略微提过。家中长辈听了,并无反对。”   廖氏一脸的不可置信,失声道:“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允许你做出这样的事?连脸面都不要顾了吗?”说完猛地站了起来,严厉地盯着她。见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睛,不发一声,神情丝毫不见惧怕,显见是早已下定决心了的样子,气得发抖,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勉强压下心中怒火,硬邦邦地道:“你既然说这话,我也就实话跟你说吧。孩子我已经放在外头养了快一年,这些时日就要抱回来。你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因这孩子就是邦达的骨肉!”   初念惊讶地抬眼,见廖氏站在自己跟前,神情倨傲地俯瞰着自己。忽然想起去年那个无声无息便消失了的秋蓼,仿似明白了什么,便慢慢从地上起身,道:“娘的意思,莫非是那丫头秋蓼竟生出了二爷的遗腹子?”   廖氏冷哼了声,道:“不错。这孩子,就是秋蓼所生的小二儿的骨肉。我儿子既然留有孙子,你这个当嫡母的,还想撒手自己走路?我先前不说,只是因了这孩子来的时机不对。此刻跟你说也无妨。料你也不敢如何。”   不过短短瞬间,初念的心中便掠过了无数的念头。意外、惊诧、茫然,争相交织而来……   廖氏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被压服了,心中那口气这才稍通,仍生硬地道:“这孩子我必定是要抱回来的。你往后安心养着,我便不会计较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初念沉吟不语,脑海里忽然便掠过去年司国太寿日时,云屏去解手却意外撞到徐家老三和秋蓼偷欢的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等廖氏说完,抬脸望着她,慢慢地道:“娘,您恐怕被秋蓼那丫头给骗了!”   廖氏抬了眉,恼怒地道:“你什么意思?”   初念不疾不徐地道:“有件事,娘恐怕也不知道。邦达临去时,与我说了许多的话。除了叫我不必守着,他还对我说,其实那日在临芳选,他虽被三爷哄着服了药,但力气始终不继,到头与秋蓼并无真正做过那事。他都这么说了,秋蓼怎么可能还会怀上他的孩子?必定是那丫头想要活命,故意拿话骗你的。这不知道亲爹到底是哪个的孩子,娘你怎么就轻信了便是二爷的骨血?”   徐邦达自然没对初念说过这话。只是初念此刻说出来时,却是一本正经有鼻子有眼的。廖氏又正被戳中心思,哪里想得到初念是在胡诌?压下心虚,厉声道:“我知道小二儿一向看重你。他对你说那些,不过是为哄你高兴而已!你怎的也当真了?”   初念略微蹙眉道:“竟是这样?我倒希望他真是哄我。因他当时指天起誓,说若是骗了我,便永世不得超生!”   廖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僵在那里半晌,忽然便流下了眼泪,道:“好,好,我便跟你说了实话吧。这孩子是你三弟邦达的。我本就想着替你过继个儿子养老。如今你三弟既有孩子,又不便养在他名下,过到你这里,不正是便宜之事?这孩子既是咱徐家的骨血,又是你自小养大的,长大了也容易亲近。你平日都是这般听话,为何此时便就不肯体谅体谅我的心呢?”   初念想起徐邦瑞那见了自己便盯着不放的猥琐模样,想到此刻若不拼命推拒,往后竟要在徐若麟的虎视眈眈之下养着那个可能是他的儿子,全身起了阵鸡皮疙瘩,心中那悲苦也不是假的,眼泪便也顺势下来了,哽咽道:“娘,这孩子既是三弟的,更不能放我名下养。三弟如今还没成亲,往后主母来了,晓得先前竟便有了儿子,还是我养的,她岂不是要怨死我?我万万不敢担这责任。”   廖氏已经听出来了,这个儿媳妇算白娶了。油盐不进,铁了心地要走,终于擦干泪,冷哼一声,道:“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司家这样的门楣,竟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我的小二儿真当命苦,京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子不娶,怎的竟会娶了你?”   初念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所以只低着头任她责骂。廖氏骂完了,用一种看毒蛇般的目光盯着她,忽地绕过了她,往外匆匆而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口了,初念压下自己亦有些烦乱的心思,也低头慢慢地往自己的院去。她猜廖氏应该是去找司国太了。果然,到了晚间,老太太身边的金针亲自来叫。   初念进去司国太的屋里时,看见她正与果儿一道两对面坐在一块,在吃着碗里的香杏莲子露。   去年起徐若麟走后,果儿便一直随了司国太住。初念瞧出来了,国太先前仿似有让她帮着带的意思,但没明说,她便也装作不晓得,并未像从前那样将这事揽过来。就怕与果儿太过亲密,恐惹徐若麟误会,往后就更撇不清关系了。   果儿看见初念,笑着招手道:“二婶婶,你要吃吗?”   初念看了眼司国太,见她仍细细地吃着面前的东西,连眼角风也没扫过来,仿似自己根本不在跟前似的。便朝果儿笑着摇头道:“二婶婶刚吃过东西,肚子饱。”   果儿道:“可好吃了。说是金台园今夏在湖中荷田里采得第一拨莲子,没多少,都送了过来。炖得软软的。二婶婶,你真不吃?”   她一说到金台园荷田,初念便想起从前与徐若麟一道时发生的那件后来要了她的命的荒唐事儿,心中顿时翻涌出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还没应,司国太已经道:“果儿,她要吃的话叫丫头明儿送到她屋里去便是。”说罢拿她调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果儿咽下去后,冲初念一笑。   初念见司国太说话口气虽稍与平日不同,但还有心情吃东西,先便略微松了口气。于是默默站一边,与宋氏、金针、玉箸等一道服侍。屋里一时只听到勺碗轻碰的清脆瓷音。等完了,司国太喝了茶,最后拿帕子慢条斯理抹了嘴,叫宋氏带了果儿先回房,把屋里剩下的人也都撵了,只剩她和初念了,这才靠坐在一张贵妃榻上,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你婆婆发了狠地到了我这儿,把你说了一通。说你不肯替小二儿守,想着要归宗?”   初念应了是。   老太太道:“怎么想的,你这是?跟我说说。”   初念到了贵妃榻前,跪在她脚下:“今日太太找了我,说要过继个孩子过来……”把经过拣要紧的说了一遍,道,“太太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养着三弟的那孩子替邦达守着。我没应。”   司国太盯着她,神色里瞧不出什么多余情绪,片刻后,只问道:“为什么?”   初念道:“一来,我觉着这事实在夹缠不清。二来,诚如我先前对太太说过的那样,本就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守在这里。我想归宗。”   她说完了,迎上对面老太太的目光。   初念看出来了,老太太的目光里,除了有与廖氏一样的惊诧与不可置信,仿佛还有一种别的她也说不出来的什么难言情绪。   “祖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晓得我动了这念头,便是错,更叫祖母难为。也没脸求祖母什么,只盼你勿要因我不孝而气到了身子。”   难捱的一阵沉默之后,司国太忽然道:“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说这种话了。我只是奇怪,自小二儿没了后,你怎的连性子都变了……”再沉吟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既自己有这想法了,我又怎能强行要你守在徐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也不是没有后悔。从前不该替你订这样一门亲事。我老了,便是受些气也没什么,不过被人在背后埋怨几句而已。你却不一样,才这样的年纪,叫你便守到老死,确实于心不忍。先前你婆婆过来说了这事后,我便差人送了封信给我兄弟,刚得了回话……”   她停了下来,望着初念的一双眼睛蓦然现出一抹炯炯。   “初念,你老实说,你不欲留在徐家,除了方才说的那缘由,可还有别的隐情?”   初念心微微地跳。   她不知道祖父到底是如何回复她的。但是以她对祖父的了解,必定不会透漏太多。国太应该不知道其中隐情,更遑论自己与徐若麟之间的那种非常关系。所以极力压下心跳,强作镇定道:“没别的隐情了。只是我不愿守而已。”   司国太轻哼了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我那个兄弟,倘没有别的缘由,他竟能应下你就这么归宗?”说罢皱眉。   初念不敢应声,只跪在她跟前,眼睛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算了。连你祖父都没说不行,我还能说什么?你起来吧。”最后,她终于这么道。   初念道了声谢,从地上起身。听见她又道:“我既是你夫家的祖母,又是你母家的姑奶奶,索性就再啰嗦几句。你婆婆也不容易。今日之事,她一时恐怕难以接受,更不会这样便放了你回去。往后你也别想她给你什么好脸色,若碰到乌鸡瞪白眼的事,忍让便是。”   初念道:“不消祖母吩咐,我也是晓得的。”   “唔,”司国太出神片刻,叹息一声道:“这样吧。最近家里乱,我这心里也清净不了。正好小二儿去了也快周年了……再过些时候,你跟我去护国寺里住些日子吧。一是替小二儿做个周年法事,二来,大家也都得个清心。”   初念应了下来。见她说完这话便阖上眼睛,面上现出疲态,知道自己好退下了,便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去。   ☆、第四十八回   金陵国公府里的廖氏正心如油煎的这时刻,远在北方,亲自统兵到达直隶北想要遏制住徐耀祖犀利反攻之势的平王赵琚,也遭遇了他人生里的一次重大危机。在保定附近的牛头山一带,他先是被徐耀祖精心布出的钳形攻势所合围,损兵折将,险险突围之后,又遭到另只预先埋伏队伍的威胁。幸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原本远在山东北与张岩周旋着的徐若麟带领了一支轻骑援军赶到,救他脱离了险境。而这支轻骑援军的先锋,就是已经十六岁的世子赵无恙。将近两年的时光,跟随在徐若麟身边的经历,已经让他迅速成长为一名英姿勃发的少年,目光炯炯,行事果敢。北军中的一些老人说,世子颇有平王年轻时的几分神采。   “子翔,熙载曾劝本王不可贸然出兵,只本王实在不欲让你父子兵戎相见,这才命你继续留山东北一带,由本王亲自领兵到此,欲与徐大将军一决高下。惜乎还是兵败,最后倘若没有你及时赶到,怕就要成俘虏了……”   平王脱离险境往燕京撤回,离去前的一晚上,在与徐若麟在军帐中叙话之时,语调中并无多少后怕,听起来,反倒有些唏嘘之意。   方熙载是平王身畔的谋士,与徐若麟、沈廷文并称三大能人。方熙载以“谋”著称,徐若麟以“用”著称,另位武将沈廷文,则以“勇”著称。   “想当年,本王十几岁初到燕京之时,徐大将军便已威震四域,战北宂,平西南,扫荡辽东土蛮,天下哪个人不知道他的名?本王对他向来景仰。如今他起复出山,败在他手下,本王心服口服。只可惜我这一败,恐怕你父子二人不得不干戈相对了。实在是我手下再无能胜过你的可用之将了。贸然遣用别将,我怕会步飞虎青龙之后,徒增伤亡而已。只有廷文或许勉力可用,只他如今还在直隶南,便是紧急调他来,我怕未必也能遏得住徐大将军的北上之势……”   徐若麟此刻,正静静立在平王身前。大帐里的灯光投到他的脸上。神情里除了一贯的坚毅,很明显也映出了他此刻目光中的一丝霾意。   他道:“若麟多谢王爷。只思及此次牛头山之围,仍心有余悸。倘叫王爷有所闪失,若麟万死不辞其罪。但请王爷放心,一日拿不下讨北经略徐大将军,我徐若麟便一日不归燕京朝王爷的面!”   他说到“徐大将军”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闪烁,一字一字地从口中迸了出来。   赵琚望着他,苦笑了下,摇头道:“难为你了。”想了下,又道:“看得出来,徐大将军是用了全力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本王并不怪他。只毕竟是你的父亲。倘若咱们能赢,你也不必为难于他。该如何,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便是,不必顾忌本王。”   徐若麟下颌微紧,对着平王道了声谢。平王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无恙跟在你身边这么久,如今倒历练了不少。此次解围之战,我见他一马当先,颇有几分勇色。”   徐若麟微笑道:“世子本就敏而好学。如今不过长大了而已。”   平王微微点头。二人随后就着地形图谈论着近些时日的用兵情况。徐若麟直到深夜,这才告退而去。   半个月后,就在牛头山一带,讨北经略徐耀祖的北上步伐被他长子徐若麟所领的北军给挡住了,在几场小规模的试探战后,两军最后终于拔到古宋河的两岸,展开一场决死的大战。   战场之上,没有父子。徐耀祖在数次传达劝降檄文无果后,挟了火器之利,向河对岸插着飞龙飞虎旗帜的设防堡垒发动了猛烈的火炮攻击。轮番过后,近千发的炮弹将对岸摧成平地,连土都翻了一层出来。然后徐耀祖下令士兵渡河。部队到达预定目的地时,却发现那里不过只有数千的北军士兵在虚张声势,且战且逃。徐耀祖得知消息后,蓦觉不对,急忙下令大部队撤退。但这时已经迟了。先前已经悄悄回撤到徐耀祖部队身后的近万北军士兵迅速控制了后防虚空的南岸,因携带不便被留在南岸的火炮也落到了北军的手上。瞬间近百门火炮齐发,对准了正在河面与两岸的中央军部队。猝不及防之下,中央军被火炮击得丢盔弃甲血肉横飞。火炮过后,预先埋伏在牛头山上的北军得号令冲杀而出,与南岸的士兵一道,对被夹在中间的中央军发动了前后合围的攻击。这一场大战,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从一早到黄昏,堆积的尸体几乎阻断了古宋河的河流,受伤士兵流出的血,也染红了大半的河面。   ~~   残阳如血。战场上仍弥漫着刺鼻的硫磺硝烟气味,伤兵的痛苦□声也在此起彼伏,河岸之上,几匹焦渴的战马正低头,贪婪地大口饮着泛红的河水。徐若麟没有戴盔,只身着染了血迹的黑色铠甲,在数名亲兵的簇围之下,正朝前方的一座大帐疾步而去。身上铁甲与腰间佩刀相撞的嚓嚓声中,他的目光由远及近,缓缓巡视过脚下这片焦土,赤红充血的一双眼中,布满了森冷的寒意。   正按刀立于大帐前的邹从龙远远看见徐若麟过来,大步迎了上去。   他在战斗中也受了不轻的伤。但简单包扎过后。甚至连面上的血污也来不及清洗,便一直守在这里。   这是一场惨烈的大战。中央军的十几万人马,粗略估计死伤达数万,上百门火炮俱被缴,最后大半投降,另有少数流兵逃散。而北军方面,虽然取得最后的胜利,甚至俘虏了对方的最高指挥官徐耀祖,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在徐耀祖的奋力指挥抵抗中,几名官至守备的高级将领先后阵亡,死伤亦过万。但是好在最后取胜了,他此刻极其兴奋——因他知道这一场胜利的意义所在。或许这就是这场南北战事的转折点了。不仅是两方士气此长彼消的问题。击溃了这支中央军的主力后,以金陵如今的人力财力,即便到长江中下游征兵,短时内也根本不可能再调集起这样一支有丰富军事经验指挥官的军队与北军在这条战线上抗衡。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挟着这风雷之势,集中力量对付山东北直隶南的张岩部队和心怀叵测的青州福王,然后渡江,直取金陵。   “徐经略,徐大将军在里头。他瞧着受伤了。下官叫军医给他医治,他却拒了,情绪略有激动,下官为防意外,不得已将他稍微锢制了下……”   因为俘虏与自己一方这最高指挥官的特殊关系,所以邹从龙说话的时候,很是委婉。事实是,受伤被俘的徐耀祖并不是“略有激动”,而是暴躁得像一头狮子。他不得已只好命人将他绑了。否则整个大帐恐怕都要被他掀翻。   徐若麟只淡淡唔了一声,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径直到了大帐前,一把撩开帐帘,弯腰便进去了。   大帐里还没有掌烛。所以光线有些黯淡。但徐若麟仍是一眼便看清了,他的父亲,也是他这场战事的敌首徐耀祖,此刻正被五花大绑地缚在支撑着大帐的那根支木上,披头散发,一脸的血污,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仙风道骨的好模样?   “你个小畜生!原来前些天一路退败,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河边!你个孽障!竟然和老子来阴的!有本事松开我!老子和你再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徐耀祖猛地抬头,看见是徐若麟进来了,顿时目眦欲裂,破口大骂,挣得整个大帐都微微抖动。   徐若麟慢慢到了他跟前,双手抱胸站定。一双血红的眼紧紧盯着他。忽然啧啧了下,道:“兵不厌诈。徐大将军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要多。战场上死于你计谋下的人不比我少。怎的到了你身上,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想让我放了你再战一场?我看你是修仙修糊涂了,白日在做梦吧?”   徐耀祖那双同样充血的眼此刻瞪得如同牛铃,两颊肌肉扭曲颤抖,厉声骂道:“小畜生!你娘那样的一个人,怎的会生出你这样欺君灭祖的孽种!早晓得会有今日,你娘当初生下你时,我就该一刀宰了你,也省得今日连累至此!”一径“孽种”“小畜生”地骂个不停。   徐若麟眸光蓦然转寒。微微眯了下眼睛。压低声道:“你再骂一声试试?”   徐耀祖呸了一声,怒道:“孽障!老子还骂不得你这个小畜生了?”   徐若麟盯着他,嚓一声,寒光一闪,已经拔出雁翎长刀,手起刀落。徐耀祖只觉脸颊处一阵凉意,低头见自己的胡须已飘落在地,竟是被他给割了。   “你再骂一声,信不信我再剃掉你头发?”   徐若麟狞笑着道。   徐耀祖恨几欲狂,怒吼道:“这样捆住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松开我,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个孽障!也省得留着再祸害家人!”   徐若麟蓦然收了笑,斜睨着徐耀祖冷冷道:“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和你打?早就想揍你一顿了!”话声中一刀砍断绕在支木上的绳索,锵地丢开手中长刀,握拳便狠狠砸上了徐耀祖的脸。徐耀祖脸一歪,整个人被这凶猛的力道带得   往后倒去,砸在了那张矮案之上,稀里哗啦声中,矮案当即碎裂在地。见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下嘴角的血迹,双目喷火地看着自己,徐若麟道:“这一拳是替我娘打的。打你这个强行夺人所*的无赖之徒!”   徐耀祖怒吼一声,猛地从地上一弹而起,朝着徐若麟扑了过来。徐若麟一把捏住他迎面捣来的拳,自己的另只铁拳已经再次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脸。这一次,徐耀祖眼眶登时破裂,鲜血迸了一脸,情状可怖。   “这一拳,也是替我娘打的。打你这个始乱终弃的薄幸之人!”   徐若麟居高临下地看着再次倒地的徐耀祖,满脸狰狞。   徐耀祖在马上,虽还能以一当十。但毕竟年纪大了,如何抵得住徐若麟这样用尽全力的两记铁拳?倒地之时,只觉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挣扎着再次起身,不过晃晃悠悠走了两步,便颓然再次摔倒在地。   “你不是要打死我吗?老东西!给我起来!装死就能躲得过去?”   徐若麟蹲到了他脚边,咬牙切齿地道。   徐耀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闭眼听着儿子在耳边用大逆不道的话继续挑衅着自己。或许是因为筋疲力尽,或许是这具身体真的太过痛楚了。这一刻,他先前因为那一场惨烈大战而生出的满腔怒火也随了力气的流失而渐渐消了下去。仰面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甚至忽然觉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感。   再次去攻城略地,与自己的儿子厮杀,并非他之所愿。只是情势所致,他不得不为之。而一旦跨上马背,他便知道他毫无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受自己号令的战士负责,用尽全力去前进,去向怒气冲冲的皇帝表明徐家的忠心。到现在,他失败了,但他确实已经尽力。还能如何?即便金陵不肯谅解,单就战事来说,他问心无愧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望着这个蹲在自己身前俯看着自己,赤红双目中仿似能溅出火星的儿子,忽然低声道:“你打得好。若是如此能解你母亲的恨,你便是打死我,我也无怨。”说罢,闭上了眼。   徐若麟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跳不停。他死死盯着自己脚下这个已经一脸萧索仿佛任他宰割的男人,半晌,终于慢慢站了起来,长长呼吸几口气后,对着外头叫道:“来人!”   大帐里方才的天翻地覆,早落入外头邹从龙等人的耳中,一个个都紧绷着脸,离得远远地站着,只当做没听到。等声息渐渐止住,传来徐若麟的召唤声,方才松了口气,急忙步入,道:“大人有何吩咐?”   徐若麟目中赤色仍是烈烈,声调却如冰寒,道:“带着我的信物,把这人秘密送去云南的剌惕部,交给泰布答土司。由他处置。”   徐耀祖的眼皮微微一动,似要睁开眼。但终究还是没睁开,只无声地叹出口气。   邹从龙飞快看一眼仍倒地上的徐耀祖,迟疑了下。   剌惕部所在的西南一带,众多部族大多虽都归大楚所辖,但南接蒲甘安南等不甘俯首的藩属国,关系复杂。徐若麟小时来自剌惕部,他自然清楚。但这时候,将徐耀祖送去那里……   邹从龙疑虑归疑虑,但很快应了声是,出去叫人进来用担架将徐耀祖抬走后,到了他近前,递过去一封信,道:“金陵新送抵的。”   徐若麟接过,撕开封口,飞快地看完信中所述内容后,一直阴沉着的脸终于转霁,双目中的赤色渐渐也开始褪去。   邹从龙知道这是国公府周志给他来的信。基本一两个月一次。见他看了这信,心情仿似好了许多,也不问信上所提何事,只是借机提了自己方才的疑虑,道:“大人,将徐大将军送去那里,真的适合?”   徐若麟最后再看一遍信中内容后,折了起来,这才淡淡道:“一个被俘的败军之将,此刻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可去?我的外祖自然恨他。过去了以上宾之礼相待是不可能。但想来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第四十九回   周志在给徐若麟的书信里,详细告知了他所得知的前段时日里国公府里发生的与初念有关的事情。他说太太似乎看中了个孩子,想过继到二奶奶的名下。估计二奶奶没应。因没多久,她便被司国太带到护国寺里去小住了。而她走之后,太太在府里便整日阴沉着脸,逢人俱没好脸色。他还亲自送太太去司家走了两趟。想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周志的猜测不全,但大体还是没错的。这日廖氏再次从司家回来,人还坐在马车上,不顾说话高声让外头的人听到了,便对身畔的沈婆子咬牙道:“方才你也听到了。我拉下脸数次过来,好说歹说,只差给她下跪了。她却说什么叫我将心比心?倘若我女儿嫁出去这样了,她不肯守节,我宁愿她死在夫家也别想回来!还不是看咱们家如今倒霉了,踩低就高?倘若咱家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司家敢这样对我说话?”   沈婆子道:“太太你消消气。把自己身子气坏,那便不值了。总有法子的。二奶奶不是还在咱们家吗?”   廖氏怒道:“你别提这司家的丫头了。我越想越气!我儿子若不是为了讨好她,会吃那药?不吃那东西,会如此便去了?可她呢,你见她从前对邦达可有半点上心?平日里若有分毫的留意,也断不会叫这样的事发生!真真是祸水!迎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人过来做什么?早知道不如娶个样貌踏实的,那才是徐家的福气。还有那个老的。是嫌咱们家如今糟心事不够多,想再让徐家成金陵人的笑柄吗?出了这样的事,不替徐家考虑,竟一味地护着她自己那个侄孙女。我什么都还没说呢,她便生怕我吃了她侄孙女似的,宝贝样地领了去护国寺!你说说,这世上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吗?她还是咱们小二儿的亲奶奶呢!如今要不是有我廖家撑着,这徐家如今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哪里还轮得到她这样护短!”   沈婆子听她音量越拔越高,怕被外头的车夫随行等听到,忙嘘嘘了两声。这才皱眉叹道:“倘若司家不愿,只那丫头一人扑腾,也成不了事。如今愁就愁在司家人也有这念头,她便支起了靠山。咱们大楚,没有夫家能强留媳妇不让归宗的王法啊……”   廖氏哼声道:“咱们大楚,也没有娘家说放,夫家便要放媳妇回去的王法。等我想想,定要想出个法子来……真要让她就这么归宗了,徐家丢不起这个脸!”   转眼快五月底。初念随司国太住到护国寺也有大半个月了。除了她,国太连果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连着放晴了多日,天气便开始转热了。但山中却清凉。寺里那种早起早歇,做功课随法事的居士生活,对于初念来说,丝毫不觉枯燥。离开那个禁锢了她将近两年,不,应该是五年的四方院子,现在这种简单却平静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做梦。她觉得自己就像要展翅的鸟,又像临渊的鱼。这里早晚悠扬的钟声、若有似无的梵唱,甚至就连一片滴了露水的青翠树叶,一朵路边不起眼的野花,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美妙。那个魏国公府,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真的是再也不愿踏足一步了。   这日午后,做了一早上的功课,在佛前燃香长跪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后,国太用了午斋后便去歇了,果儿则跟着初念,一道睡在她云房的那张榻上。闭目了片刻,午困来袭,初念也昏昏欲睡时,觉着果儿似乎爬下了榻,睁眼稍看一下,见她趿了鞋正爬上自己的椅子,拿了支笔在桌上铺着的纸上描画。晓得她睡不着自找乐趣,便也由她了,自己闭上了眼。再过了一会儿,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忽然听见啪一声似有东西掉落在地,睁开眼一瞧,吓了一跳,困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这间云房的一侧墙边有个放置闲杂之物的多宝格架,初念住进来后,把最上层用作书架,放自己携带过来的书卷和佛经。此刻果儿正踩在椅上,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上层的一本画谱。书是抽出来了,却不小心带出了里头夹着的一封书信,飘落在地。   “二婶婶,吵醒你了?”   果儿见初念飞快下榻,神色紧张,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椅上呆呆地望着她,嗫嚅道,“我……我睡不着,想拿那本画谱……”   初念忙道没事,蹲□去捡地上的那封信,飞快塞进了抽屉。果儿看一眼那个被她立刻紧紧闭上的抽屉,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二婶婶,这是谁来的信?怎的没拆封?”   初念含糊应了两句,便对果儿笑道:“你去临摹吧。”说罢抱她回到桌边去。   果儿歉然道:“二婶婶你再去睡吧。我会悄悄的,再不会吵到你了。”   果儿接下来确实再没发出什么声响,只初念却再无睡意了。想着方才被她无意带出来的那封信,心跳一阵加快,又是一阵发慌……   这封信,是前几日周志递到尺素手里的。因尺素知道,这两年初念时常通过他与娘家的王氏互通消息,因而丝毫不曾怀疑来路,接了便悄悄递给初念。   信已经到手三四日了,初念却始终没有拆封。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母亲王氏的来信。铜黄色的封皮空白一片,什么字都没有。但捏着它时,她却仿佛闻到了上头沾染着的一丝硝烟气味……   这是自元康一年那个春寒清晨,她目送徐若麟踏着冰霜从自己视线里消失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她收到的第一封来自于他的信。   她不知道他在信中要说什么。但是在自己的归宗之事终于有了眉目的这种时刻,忽然便收到了来自于他的信。他离去前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便又一句一句地在她耳畔再次响起。她觉得紧张,好奇,也不是完全不想知道他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但是除了这些,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最大感觉便是不安,以及随之而来的浑身戒备。所以她不想看,或者说,是不敢看。哪怕这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初念心烦意乱,躺了一会儿,索性起身坐果儿身侧,指导她临摹作画,心境这才渐渐平静了些。等过了午觉的时辰,尺素宋氏等人进来服侍起身时,宋氏笑道:“二奶奶,自打肃太妃携了小郡主也过来后,咱们果儿便有了玩伴。才不过数日的功夫,两人便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喏,外头小郡主的小丫头已经在等着了,说是小郡主请咱们果儿姑娘过去呢!”   宋氏口中的这小郡主,便是那日与初念在路上有一面之缘的肃王赵晋的外甥女万平郡主,和果儿相仿年纪,是赵晋姐姐乐阳郡主的女儿。惜郡主和驸马数年前因一场意外不幸双双故去,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肃太妃痛失爱女,自然把这外孙女当宝贝一样地养在自己身边。此次因了这场变乱,肃太妃随赵晋一道从封地到了金陵。习惯了洞庭一带的凉爽,不耐金陵的闷热天气,才五月,便带了万平也以居士的身份到这敕建护国寺里修行,正就住在与司国太相邻的隔墙禅院中。司国太年轻时,与尚未远嫁的肃太妃是闺中帕交,这一点赵晋也晓得,所以前次在路上出手相帮初念时,才说了那么一句有渊源的话。如今二人老了,因了机缘巧合竟又做了邻居,一道进出不说,两个小姑娘更是投缘。因身世相仿,平日在家都孤单一人,身边虽有丫头奶娘绕着,却不免寂寞,正巧这样认识了,顿时好得如胶似漆便跟一个人似的。   初念听到小郡主的丫头在外头等着了,忙帮着替果儿穿衣梳头完毕,亲自将她送了过去,吩咐跟随的绿苔小心服侍,这才自己回来。   晚间,屋里并不热,适宜入眠,初念却始终辗转难眠。白天里被果儿无意拉扯出来的那封信弄得她到了此刻还是心神不宁。她苦恼地发现,原本因为刻意不去想,所以长久以来觉得已经模糊了的那个男人的样子,此刻却忽然又清晰了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双鲜明眉眼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或对着她舒展含笑,或对着她蹙眉薄怒。挥之不去,呼之欲出。   “不要把我忘记了。”   甚至,某个时刻,她的耳边像是再度响起当时他最后说的这句话和说句话时,指尖抚触过自己脸庞时的那种感觉。   半夜时分,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榻从屉里摸索出那封信,依靠在窗边,就着窗外走廊上灯笼透进来的昏光,盯着那空白封皮。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心。   后头这片供女居士们住的禅院前连了座不大的观音堂。白日里,初念便是与司国太肃太妃等一道在那里念经拜佛。她穿了衣衫,并没惊动尺素翠翘等人,自己就着月光往观音堂去,到了时,推开虚掩着的门,闪身而入。   观音堂里的佛灯整夜燃着。今夜外头风挺大的。门虽被紧闭了,只夜风还是不知从那个角落钻进来,吹得橘黄色的灯火摇摇摆摆,明灭不定。   初念到了观音龛前,朝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拜了下去,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片刻之后,终于拿出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她原本并不怎么信神佛,总觉世间苦难太多,神佛即便千手千眼,怕也难渡芸芸众生。只是经历过如此往事种种,忽然又觉得冥冥中若真有神明当头指引,也未尝不是修来的福分。所以跟随国太在此的这些日子,竟也出奇地虔诚了起来。   闪动的灯火之下,她凝视着手中的那封信,指尖轻轻滑过略糙的封纸,触感就像他的掌心。   她终于起身,就着火烛点燃了信的一角。然后将它投入了香炉里,看着它在火舌的欢快舔舐之下卷起、扭曲,直到完全化为灰烬,与香炉里的香灰化成了一体,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收到这封信以来被牵出的种种心绪,也仿佛随了火苗的最后熄灭而消散了。   管他说什么话什么,她不看也不听,烧个干净方好。   观音堂里寂静一片,只有佛灯的火焰在无声地闪动。初念在蒲团上默默再跪片刻,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异响,隐隐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嚷什么。急忙起身,开门跨出去的时候,一抬头,整个人便惊呆了。她看到自己所住的那相连几间云房的所在,不知何时起竟着了火,此刻冒起了一片熊熊火光。   一瞬间,她的心便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急忙提起裙摆飞快往回跑。   怎能不心惊肉跳?国太、果儿,还有跟随出来的一众丫头仆妇们都住在这个院落,还有屋宇相连的肃太妃那边。已经多日没下雨,后头这禅院虽几经粉刷,但横梁枕木已经有年头了,加上今夜风还不小,倘真引燃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初念飞奔回自己住的屋前,举目看去,见整条走廊里浓烟滚滚,火苗已经蹿到了屋顶之上。   “二奶奶!原来你在这里!”   尺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后拖去,避开随风忽然卷了过来的一条火舌,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原来你出来了!太好了!先前我醒了跑出来,见火便在你住的屋前烧了起来,门窗到处都是火,进都进不去,叫你又没回应,还以为你烧死在里头了……”   火势已经把住近旁的人都赶了出来。穿过乱作一堆的人,初念看到金针玉箸也一左一右搀着司国太从走廊另头的那间云房里跑了出来。环顾一圈,却不见果儿,一把抓住尺素,打断她话,大声道:“果儿,果儿呢?”   尺素惊魂未定,只随她目光慌乱地四下找,一时应不上来,边上被烟火呛得一直弯腰在剧烈咳嗽的翠翘嚷道:“果儿和小郡主玩得好,昨夜宋奶娘禀了老太太后,仿似叫睡她那里了……”   初念猛地看向一墙之隔的邻院,见火势借了今夜正起的东南风,已经卷燃了下首方向相连的那边一排屋宇。见不到详细情景,只听隔墙的动静,人也应是都被惊动了。立刻从另条还没起火的通道往那边冲了过去。赶到时,看见一排云房前的走道上也已浓烟滚滚,火光肆虐中,宋氏和小郡主的乳母茹娘正瘫坐在地上,肃太妃不顾身上只着中衣,整个人急得几乎在跳脚,若非身畔丫头扶住,人已经软到在地了。此刻连声音都颤抖得有些变调,只不停地重复喝问:“人呢?万和人呢?你们出来时,竟不带她们出来?”^   “火来得快,我醒时,火已经烧了起来,立刻就冲进小郡主的屋里找人。可是床上竟不见她们!找不到人,火越来越大,这才自己跑了出来……”   宋氏的脸似乎被火灼伤了,头发也烧焦,声音沙哑。看见初念跑了过来,泪眼一下便流了出来,伏地痛哭不停。   此时司国太也已赶到,等听明情况,脸色大变,厉声道:“你真都找过了?屋里确实没有小郡主和果儿?”   “回老太太,当时慌乱,但床上确实没见人,兴许她们是自己先跑出来了……”   茹娘当时其实并未向宋氏那样冲进去找,只在外头转了下,见宋氏跑出来,便也跟着出来了。此刻脸色惨白,目光中满是恐惧,整个人都瑟瑟发抖。显见是盼着自己这猜测是真的。   正这时,云房方向忽然传来几声女童的尖叫哭泣之声,司国太大叫:“她们还在屋里!”   众人猛地循了方才那叫声看了过去,见声源正在小郡主的屋里,十来个丫头婆子立刻往走廊里跑去,只没跑几步,人还没到台阶,便被迎面袭来的灼热烟雾和火团给逼了回去,顿时乱成一团,有被吓住哭泣的,有悄悄往后退缩的,再没人敢往里冲。   肃太妃心如刀绞,失声号道:“你们不去,我去!我的万和还在里头……”说着一把推开身边扶住自己的丫头便要往里冲,慌得众人急忙一把拉住。   初念听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一声女童的尖叫,正是果儿所发。   这里是专供女居士住的地方,与前头僧人们的居所隔得远,而且中间的一道墙门之上还挂了把锁。此刻起火,若只等着僧人们赶来救,恐怕屋里的人已经没命了。一想到她此刻正就被困在里头,随时可能命丧火海,顿时心如刀绞。四顾了下,看到院墙边正靠着一扇昨日新搬来要更换的门板,疾步跑了过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了门板竖挡在身前,在身后众人的惊叫声中便往走廊里冲了进去。   门板挡住了迎面的火舌,初念闭住呼吸,不顾周遭的灼热,不要命般地直冲而入,猛地撞开已经点着了的门,借了火光,见屋里烟雾弥漫,热气熏人。   初念直冲到屋角,这才停了下来。   她的头发已经燎焦,衣袖裙摆也起了火星,方才冲进来时,把住门板两边的一双手也被燎伤了。此刻也顾不得那种钻心的疼,急忙扑灭身上的火。   “果儿,果儿!”   初念被烟雾呛得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喊叫。   “二婶婶!”   正蹲在角落咳嗽不停的果儿听见她的声音,猛地起身扑了过来。初念一把抓住她。   “还有万和!她刚刚晕了过去!”   果儿指着此刻地上另个已经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呜咽着道。   到了这种时刻,初念反倒冷静了下来。走廊已经完全淹没在火海中了,自己力气速度都是有限。光凭那扇门板,别说带出这两个小姑娘,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再一次冲出去了。   难道今天就这样死在这里?   她用力扇开挡住自己视线的面前浓烟,看到正对门西墙上为通风开出的不过尺来见方的那扇高高的四方窗,心中一动,忙将屋里的一张桌案挪到墙边,拎了条凳爬上去,用力砸开后,抱着果儿上了桌,将她奋力举起,推着送了出去。   “跳下去,别怕!”   屋后是片泥地。果儿闭着眼睛跳了下去。初念再将已经昏迷的万和也抱了起来,再次用力推出去后,自己在身后熊熊火光与逼人热浪的追逐之下,跟着爬上了窗。好在她身材娇小,这扇不过尺来见方的通气窗堪堪没有将她卡住。一阵艰难挣扎之后,在衣裙被刮破的撕拉声中,她也终于挣脱出了窗子,整个人趴着摔到了地面之上。   初念顾不得手脚皮肤被灼的那种焦痛,怕房屋会倒塌,抱起还未醒来的万和,和果儿一道往空地逃去。直到安全距离了,这才腿一软,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小郡主先前被烟雾熏迷,好在出来得及时,外头空气清凉,又被这么摔了几下,渐渐便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哇一声,靠在初念身上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初念抱住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安慰不停,自己看向前头不远处那一排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的屋宇,此刻才觉筋疲力尽,后怕不已。连她自己也匪夷所思,先前怎么竟就如此义无反顾,听到果儿呼叫声传来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便冲进了火海,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前头的院里,僧人们终于陆续赶到扑火。只是附近水源不足,只靠扑打和盆水泼浇,又哪里灭得了这样借了风势的熊熊大火,最后不过就也眼睁睁看着相连的几排屋宇越烧越旺,烧得只剩个空架,最后轰然倒塌而已。   司国太和肃太妃眼见初念冲进屋里,却再没出来,直到房子倒了,被人架到另处禅房暂时安身等天亮再收拾残局时,还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司国太默默流泪不停,肃太妃更是支撑不住,一口气没上来,一下便晕厥过去。下人们掐人中的掐人中,哭的哭,一屋子的人正乱的时候,忽见有个小沙弥一脸欢喜地跑了进来,嘴里嚷道:“喜事,喜事!那位少奶奶檀越和两位小檀越都没事!我师兄在后头的空地上发现了她们!如今人正被送过来哩!”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便都炸开了,连刚转醒的肃太妃也猛地一把推开正围住自己的人,连鞋都没穿,着了袜便往外飞奔而去,等迎面见到万和小郡主,见她除了面上有些黑灰痕迹,全身上下并无别的伤处,顿时一把搂在怀里便心肝肉地哭了起来。   那边厢,司国太也是搂住果儿上下摸索,见她确实无恙,也来不及问其中详情,只看向初念,泪便滚了下来,一把抓住她手,哽咽着点头道:“好孩子,你做了件大好事……”   初念想笑,只手脚处被灼伤的皮肤实在痛得恨不得要剁掉才好,此刻被司国太一抓,更是钻心地疼,哎呀了一声。司国太这才发觉她手背上的水泡,慌忙叫道:“快请郎中。”   一夜纷乱过后,次日早,初念还躺在榻上,双手双脚却被裹得成了四只粽子。尺素坐她身畔,一边挑着替她剪去昨夜被烤焦了的头发,一边低声跟她说着后续之事。   原来昨夜果儿与万和睡一起,两人到了半夜先后醒来,也不知哪个先提了自己的爹娘,便都掉起了眼泪。万和比果儿小一岁,便说要和她义结金兰,约定往后相互往来。果儿自然应了。两人便照平日看戏时学来的样子,跪在地上有模有样地拜了姐妹。过后只觉心更贴得紧了,哪里还睡得着?在被窝里嘀嘀咕咕时,外头火已经烧了起来,却是丝毫没有觉察。听见有脚步声和呼唤声传来,以为是自己二人的动静被觉察,乳母过来令睡觉,性子活泼的万和便拉了果儿飞快藏到了靠墙的那个箱笼里,想着到时候要吓乳母一跳。宋氏进来后,本就心慌意乱,手上也没烛火,一摸床上是空的,一时没留意墙角的这箱子,慌慌张张往床底和柜子里再找几下,见没人,知道外头火越来越大,夺路而去。堆在门外的茹娘和别的丫头见她空手而出了,谁还会再进去找?纷纷逃散了去,这才将她二人留在了里头。两人关在箱子里左等右等,等不到箱子盖被解开,自己开启出来时,发现门外已经被火吞没,这才发出惊叫的。   “二奶奶……幸而有你,要不然果儿和小郡主可就……”   “哎……”   尺素拿梳子替她疏通剪好的长发,喟叹一声,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之色,“莫说是她们,便是连这护国寺的和尚们,提起你昨夜的举动,也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二奶奶,你怎么就这么大的胆?那么大的火,你都敢往里冲?”   初念笑了下,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云屏道:“二奶奶,肃王殿下来了,说要向二奶奶致谢呢。”   初念正想说几句什么话叫她捎带过去推了,外头隔门已经传来了前次听过的那个男声。听见肃王赵晋道:“昨夜得知消息,我连夜赶了过来,便是此时,心中也仍有余恐。家母和外甥女已被安排回城了。夫人昨夜救了我的外甥女,大义大勇,足令须眉自叹不如。赵晋感激之余,更是钦佩。听说夫人手脚俱被燎伤,离去之前,想着若不亲自来向夫人道谢一番,心中必定难安。这才冒昧前来致谢。我会遣人送来汤药,还望夫人安心养伤,早日痊愈。”   赵晋说完,朝着门里作了个长揖,这才转身而去。   ☆、   第五十回   赵晋离去后没多久,廖氏便坐马车赶了过来,到初念跟前站了一下。见初念似要起身朝自己见礼,僵硬地晃了晃手,吩咐了一声好生将养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等她出去了,初念身边只剩尺素一人时,尺素终于忍不住,恨恨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轻声道:“二奶奶,昨夜幸好你命大,当时不在屋里。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如何!你晓得吗,我惊醒了往你住的屋里跑过去时,闻到了一股桐油味。我人还没跑到,见你门窗上的火便已经烧得爬到了屋顶!她们今早议论,说是昨晚风大,吹歪了挂在走廊上的灯笼才引得火。怎么可能?若真是灯笼引得火,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桐油味?依我说,就是太太见你要归宗……”   “无凭无据的,别乱说!”   初念立刻喝止。又问道,“你这话,还跟别的谁说过吗?”   尺素道:“早上老太太来问你的伤势出去后,我送她,一时忍不住提了下。旁人那里都没说。”   初念沉吟了下,道:“这事还牵涉到肃王府,你别再外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往后自己再小心便是。”   尺素面上神情瞧着虽还十分不满,却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   ~~   因原来接连两间的禅院都被烧毁,司国太与初念便暂时被安置在近旁的另处空禅房里,等着徐家人来接回去。廖氏进了老太太的屋,见她正搂着果儿在说话,定了下心神,面上勉强挤出丝笑,上前问了安,又对果儿道:“果儿,昨夜可是受了惊吓?祖母听到了消息,连夜便赶了过来。”   果儿忙站直,恭恭敬敬朝她见了礼,叫声祖母,道:“果儿都好,就只手掌擦破了点皮,已涂了药。”   廖氏点头道:“没事便好,可见你是有后福的人。”   司国太咳了一声,边上的金针知道她有事,也叫了声太太后,牵了果儿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屋里人一走,廖氏便上前道:“娘,我在家听到消息,委实吓得不轻,连夜便坐车赶了来。娘你瞧什么时候方便回去?今日也行,我安排下便好。”   司国太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一双眼慢慢抬起,盯着廖氏,目光里寒意逼人。   廖氏许久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娘,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她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司国太便操起靠在身畔椅子把手侧的那柄拐杖,杖头猛地用力砸向地面,“砰”一声,拐杖因是上好的黄杨木所雕,质地精坚,并未损坏,只整支杖身却反弹而起,从国太手中蹦了出去,咣当一声砸在了廖氏脚前的地上。   “好个瞧着你做什么?”国太咬牙道,“老大媳妇,这么多年,我晓得我儿子对不住你在先,你的有些事,我便向来不过问。只你这一次,未免做得也太辣手了!若不是老天有眼,此刻你只怕已经遂了心愿吧?”   廖氏脸色唰地发白,颤声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竟怀疑这火是我叫人放的?”   国太怒道:“这火起得太过蹊跷!小二媳妇儿住的门前,火一下便烧着了整面门窗的墙!寻常的火,怎么可能烧得这么快?倘若没有人在其中做鬼,难道是小二媳妇儿自己不想活了寻死?我知道近来因了她要归宗的事心中怨怼,只再不满,你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其心可诛!更别提这火还牵连到了隔壁的肃王府!一早肃王过来时,问要不要叫应天府的人来查下失火缘由。我便只能对他说是昨夜廊子上的灯笼被风吹歪引发的火。要是叫他知道这其中有鬼,还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娘家的腰杆再粗,怕也压不下这样的丑事!”   廖氏眼睛睁得滚圆,人一矮,已经跪了下去,道:“我一听说起火,来的路上,心中便有些担忧了,唯恐娘你会迁怒到我头上。果然不出所料。我平日虽争强好胜,却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人!禅院隔壁还住着肃王府上的太妃和小郡主,我自然知道。就算我再不愿让小二儿媳妇回去,我也不可能因一时意气便放了这样一把大火!娘你这次真的是冤枉我了!”   国太眉头紧皱,冷冷道:“不是你,还有谁?莫非你真想让应天府插手这事?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你那会儿过门没多久,那个自小服侍老大的丫头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得了腹痛之症死了?我知道即便不是你亲自下的手,也必定和你身边的那个沈婆子脱不了干系!还有这回的秋蓼,我一想起来便觉齿冷。老大媳妇,我是你婆婆,这一辈子在宅院里活到这岁数了,不敢说亏心事没做过,只这样有损阴德和子孙福缘的事,我在做之前,还真的要再三掂量掂量!”   廖氏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我如今是白口莫辨了,娘你定要认定是我,我也无话可说。若不是怕闹将开大家都没脸面,我还真巴不得应天府的人插手,好还我一个清白!”   她这一番表白看起来并未打动司国太。她只是哼了一声,面上方才的盛怒虽淡了去,目光中的厉色却丝毫未减,只淡淡道:“好在老天开眼,昨夜的火只燎伤了几个下人而已。倘若牵连到肃王府的人有个不测,恐怕没这么轻易便能混过去了!”见廖氏似还要开口,不耐地打断她道,“行了,事都出了,在我跟前念唱做打还有什么用?你不认也罢,我还真能对你如何?你起来自管去便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廖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神情瞧着仍十分不甘,嘴巴张了下,终于还是慢慢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眼圈一红,哽咽道:“娘,我赶过来,还是因了另桩事。昨日从娘家听到了个消息,说他爹吃了败仗,带的十几万人马全折损了,连他自个儿也没了下落,生死不知……这,这要是真的,咱家往后可怎么办?”一边说着,眼泪又掉个不停。   司国太也是吃了一惊,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道:“这是真的?”   廖氏擦了下眼泪:“我爹那里来的消息!想来错不了。”又恨恨道,“那个胡女生的儿子,算什么儿子!竟然对老子下得了这样的手!眼里还有半点天理人伦吗?他恨咱们徐家,这是想把徐家往死里整!”   司国太颓然坐回了椅上,方才一直挺着的腰身也渐渐佝偻了下去,面上神情满是疲惫。听廖氏还在骂怨不停,摇头叹道:“你再骂也没用了。徐家往后如何,就看天命了。至于老大,想来他不至于真的……”说到这里,眼眸中渐渐也弥漫上了一层悲凉之色。   “老太太,太太,司家太太闻讯,也赶了来了。此刻正在二奶奶那里呢。”   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金针的声音。   ~~   王氏几乎是不歇一口气地爬上台阶赶到了护国寺,也没去先去见司国太等人,径直便寻到了初念跟前。见她一头秀发被剪得长短不平,手脚裹成了那样,一声“我的娇娇”,眼泪流了下来,人便坐到了她身边,抱住她不肯撒手。初念慌忙劝个不停,直说自己没事。王氏止住了泪,霍地站了起来,道:“走,娘这就带你回家!”   初念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呢,倒是边上的尺素云屏等人先明白了过来,面面相觑,云屏道:“太太等着,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王氏见初念仍呆呆地望着自己,擦了了下泪,道:“昨晚的事,娘都听说了。幸好你没大事。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能舒坦!”   王氏说话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微微回头,瞥见是廖氏过来了,不但没停,反倒加大了音量,继续道,“我也不管这是天火地火还是人火,反正我好好一个女儿平白成了这样,我这当娘的实在看不过眼去。娇娇,我这就带你回家。看谁还能拦我!”   跟着廖氏进来的沈婆子忙道:“哎亲家太太,话不能这么说。二奶奶虽是您的女儿,只嫁了过来,便是徐家的人。我们太太也是把她当亲女儿般看待。哪有稍不小心磕碰下,亲家太太便要带人回去的理儿?”   王氏这才转身,冷笑道:“你这话我不爱听。我也不是说亲家太太对我怎么样了。只是这地方住过的人不少,连从前我婆婆还在世时,我也来过。这么长时日,住了不知道多少拨过来修行的居士,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意外,怎的我女儿一住进来便就起了这样的火?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人家不当回事,我却不忍心要她往后还遭这样的谋算!”说罢看向廖氏,径直道,“亲家太太,今日大家人既都齐,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样拖着也不知何日才到头。索性说明白了。女婿既没了,我就不叫我女儿守那什么劳什子的节了。旁人戳我脊梁骨也好,你不乐意也罢,反正今日趁这便宜,我先接了她回去。等她伤好了些,我家自会派人过去和你家清解关系!”说罢催着看呆了的尺素等人去收拾包裹。   廖氏脸色铁青,道:“亲家太太,我从前当你是个懂礼之人,这才不顾脸面三番四次上门好言相劝。原来你是存心要撕破了脸皮让大家都难看!你我两家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门户,你这样闹一出算什么?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吗?”   王氏道:“就算我养在身边到老,也比她年纪轻轻守着寡强!再说了,”她精明的一双眼扫过廖氏,哼声道,“太太,我劝你还是撒手的好!你家如今事出得不少,与其再费脑筋强留我女儿,倒不如多想想那些事该如何解决的好!”   廖氏顿时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徐耀祖战败的消息此刻已经传了出去。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尽,咬牙道:“好啊,我道你今日怎的忽然这样蛮横起来,原来是指着我家出事来的!好,好,什么人情,什么脸面,统统都是放屁!”   她急怒之下,连“放屁”这样的市侩话都脱口而出,话说完,想着丈夫生死不明,徐家前途未卜,自己那个好容易才重得圣恩的贵妃女儿眼见又要被冷落,胸口忽然一阵憋闷,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阵发黑,人便一下往后仰,亏得边上的人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倒下去。   初念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贵妇人之间的口舌骂架。以她自己的心思,自然恨不得立刻便能随王氏回家。只是万万没想到为了这个,母亲和婆婆这种平日在外人面前优雅高贵的妇人,竟也会爆发这样一场彻底撕破脸的骂战。见王氏和廖氏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廖氏又忽然像要气晕,扶住她的沈婆子抬眼看过来,一脸恨不得扑过来撕碎自己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氏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就很疼爱。只是丈夫去了,自己碍于当家人司彰化的权威,做不了主,这才无可奈何而已。如今有了司彰化的默许,少了畏手畏脚,做事自然麻利果断。一早过来,就存了趁此机会带回初念的念头。明白廖氏的为人,倘若再那样温温地熬着,再三年五载,恐怕她也未必肯松口。此刻话也说得没了余地,哪管廖氏晕不晕,转身便扶着初念坐了起来,道:“咱们走。”   廖氏眼睛虽闭着,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心知这个儿媳妇这次若是被带走,往后只怕再难回来,自己为了那个死去儿子所费的苦心就会付诸东流,哪里肯这样便放?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扶住自己的丫头婆子,厉声道:“她如今还是我徐家的人,你休想这样带走!”   王氏手一顿,回头冷笑道:“我偏就这样带走我自己这个差点没被火烧死的女儿。你若不服,去应天府告我!大楚仿似没有不许出嫁死了男人的女儿归宗的律法。正好也叫官府查查,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给我自重!下人面前,好歹给也留点颜面!”   眼见一场口水战又要开打,正这时,司国太出现在了门口,用力顿了下手中拐杖,压低声喝道。   王氏见是丈夫的姑姑来了,忙闭了口,转身迎了上去,恭恭敬敬随了初念唤她一声“姑奶奶”,拿帕子擦了下眼睛,这才道:“倒叫姑奶奶见笑了。实在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见她伤得成了这样,心中恨不得自己代替才好。想着领她回家先把伤养好。只亲家太太不允,这才争执了两句。”   廖氏恼怒不已,待要开口争辩,司国太已经对着王氏道:“也好。家里最近正好乱,你把初念先接回去将养些日子吧。往后等伤好了再说。”   王氏大喜过望,见廖氏恨得连眉毛都似在跳,压下心中涌出的笑意,朝着国太道谢,又对着廖氏客客气气地道:“亲家太太,那我就先接女儿回去小住些时日了。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的。”说罢转身,一叠声地命人去收拾东西。   尺素等人这才相信了真的是要回司家了,急忙应下,七手八脚地去忙了。   司国太看一眼还坐在那里仿佛如在梦中的初念,暗叹了口气,转身便慢慢往外而去。刚到走廊,身后廖氏已经赶了上来,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没等她开口,便停住脚步,叹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是我偏袒她们。你想想,以咱们家如今的情势,你想强留一个大活人,留得住吗?老话说,退一步,得十丈宽。老大还生死未卜,你如今还是多想想那些能抓得住的东西,才是正理。”说罢也不管她了,径自被金针玉箸搀着去了。   廖氏僵立在原地,双目发直,一双手微微发抖,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了。   ~~   初念当天便随王氏一道回了司家。直到坐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着尺素云屏带着小丫头们喜气洋洋地擦拭花瓶,整理书架,摆好笔墨,铺妥床铺,若非手脚处因灼伤而传来的阵阵抽痛,整个人简直还如坠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今日正是休沐,司彰化照例闭门不出——自从北边发生了这场变乱之后,他并不像朝中那些拥护皇帝的官员们那样情绪激动,在朝堂上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谴责平王是乱臣贼子,也不像那些心存疑虑的墙头草们,暗地里时常私会议论时局商量往后出路,而是在需要他开口时,言简意赅地表达出他对皇帝陛下的忠心,不需要他开口时,便是用针戳也戳不出一句话。他在户部任二把手的侍郎,那个尚书位列九卿之一,随了如今战局的动荡变化,一颗心也是左右摇摆,哪里还有心思管事?所以户部的事被他抓得牢牢。他就这样默默干着表面的事和背地的事。除了休沐日,人每天都在朝廷中,准点五更上朝,甚至加班加点,却渐渐边缘化得仿佛成了个隐形人,除非在朝议争论中提到户部的事需要他开口,否则谁也不大会留意这个干瘦而沉默的老头。   王氏一回来,先便去书房见了司彰化,把初念已经回家的消息递了过去,又唏嘘道:“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哪里来的胆色,那样竟就冲进去救人了。那俩孩子,一个是徐家长房的女儿,一个是肃王府的小郡主。徐家倒罢了,不怨咱家就谢天谢地。肃王府的人倒感激得不行,听说连王爷今早都亲自去向我女儿道谢了。”   王氏今日把初念带回,其实事先并未征得老头子的同意。所以故意说完这话后,留意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目光微闪,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时机挑得应当没错,松了口气。听见老头子终于淡淡道:“回来便回来罢。既受了伤手脚不便,叫她也不必忙着来见我。先养好伤要紧。”   王氏道了声谢,退了出去后,径直去了初念的闺房,看一眼还在布置着的屋子,指着原来的那扇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道:“这东西旧了。搬出去。库房里有套四扇楠木樱草色的琉璃屏风,叫人抬来。”说罢将钥匙递给尺素。尺素接过后,她又补了一句:“还有套内造的菊瓣粉彩茶盅和绿地套紫花的玻璃瓶,一并都拿过来。”   待尺素应下带人去了,王氏这才笑吟吟到了初念身边坐下,伸手拔去她头上插着的一支银钗,又打量她身上素服,略微皱眉,摇了下头,道:“回了家,就做回司家女儿了。等过两天,娘将两家清解文书备好,着人送去他家,你从前那些嫁妆,他家要还便还,不还咱就不要,就此你也就和徐家再无干系了。往后再不要穿戴这些孝物,我看着就觉刺眼——你在那边替女婿都守了快两年,也不算对不住他了。”又爱怜地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幸好昨夜的火没烧着你的脸,总算是万幸。我一想到那个妇人的狠毒,我就……”她咬牙切齿起来,“昨夜这把火,十有□就是她叫人放的!不想让你回来,宁可把你害了,让你死也陪她儿子一块!她也是有女儿的人,怎的就会下得了如此的毒手?”   初念看着自己母亲充满愤恨的表情,陷入了微微的迷惘。   昨夜那一场火,确实起的蹊跷。照尺素的描述看,倒真像是有人计划趁自己熟睡时下手烧死她。若非当时恰好自己去了观音堂,有可能葬身火海了……   想到这种可能,她禁不住微微战栗了下。   真的会是廖氏和沈婆子吗?前一世,她最后知道了自己与徐若麟的事,对自己恨之入骨,她觉得她可以理解。毕竟,作为婆婆,谁会容忍加诸在身上的这种深刻耻辱?但是现在,仅仅因为自己不肯替她死去儿子守节,她便也恨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若不是她,还会是谁?她细细回忆自己嫁入徐家后的慎独慎微慎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谁会对自己有如此的怨怼,以致于要做出这样的狠辣举动。   初念暗叹口气,终于望着王氏,低声道:“娘,为了我,往后咱家恐怕要被人在背后说道。难为你了。”   王氏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道,“这若是平日,咱们这么把你接回来,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说道。只摊上如今这样的时局,你放心,最多也就三两日而已。前线几天一个战报,一天一种说法,自顾不暇,谁有心思管咱们两家的这种私底事?况且,就是有人要拿这说事,你也放心,娘心里自有计较,断不会叫人说你一个不好!”   ~~   王氏在这一点上,倒真显出了她作为一家主母的真知灼见和妇人天生的狡黠。确实如她预料的那样,恩昌伯爵府让守寡的女儿归宗,甚至已经从魏国公府接了回来,这条消息没传几日,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来自北面的不绝战报之中——都是不好的消息:说魏国公徐耀祖惨败之后,河北一带的战事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北军绕过许多设防据点南下,五月里过了淮北,又不断袭击中央军通往山东北的的运河供应线,捣毁从北直隶南到山东南的军粮库和运输路线,而中央军却未能报复成功,北军的粮草辎重供应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京中甚至开始传出有低级官吏私下叛逃到燕京去的消息。很快,这消息便被证明是真。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获了一个叛逃路上的兵部正六品武库清吏司,押解回金陵后,第二天便被下令斩首在午门外,家中男充军,女悉数卖入教坊司。   就在金陵人心惶惶之时,一直蹲守山东中部的青州福王忽然向朝廷伸出了橄榄枝,表示要为朝廷效力,匡扶正义。艰难之中的赵勘接受了福王的投诚,鼓动留在京中的剩余十数位藩王与福王一道,向天下发檄文谴责“逆臣贼子”的平王赵琚。借了福王的东风,终于在山东境内,对北军进行了一次胜利的反击,迫使北军再次北撤——但是胜利的欢欣并没持续多久,六月,徐若麟领大军绕过德州渡黄河,一个月内便击败了福王的军队,拿下原本控制在福王之下的几个咽喉据点,彻底切断了朝廷通往北方的运输路线,一直南下,在六月底的时候,攻占徐州。   ~~   至此,初念回司家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她回家的第二天,肃王便派人送来了治烧伤的药膏。据送药来的王府下人说,这是湘地土人的秘制之药,主复原功效。敷用之后,肌肤新陈更替,平滑如初,功效绝不亚于太医院内造之物。仿佛怕司家人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王爷通药理。特意问过替令爱诊疗的太医,晓得伤情后才命我送这药来的。叫等落疤后再抹。”   肃王的好意,王氏自然感激地接了。许是年轻的缘故,初念手脚处的烧伤恢复得很快,四五天便拆了绷带。半个月后,硬疤俱都掉了,皮肤平滑如昔,只是手背手腕处先前被火燎过的表面落有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瘢,瞧着不大好看便是。试着用肃王送来的药膏涂抹,月余后,肌肤新生,色素渐渐淡去,与周遭原来的皮肤接成一色,竟真的是恢复如昔了。   初念窝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日子,不管外头如何闹腾,司家大门日日紧闭,连司彰化出入都经由侧旁的一扇角门。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挡某个人渐渐靠近、日益频繁的脚步。   此人便是王家的三公子,初念的表哥王默凤。自前次山东相遇,他送初念回徐家,别后过去忽忽已经一年多了。北方虽一直战乱,但长江以南的大楚境内,除了朝廷频繁征兵加重赋税之外,基本没怎么受影响。去年的大部分时日,他便都在广州一带,年底才回的金陵。最近一两个月,或许是因为初念归家了的缘故,他便也如小时那样,时常往司家走动。   以王氏的一双精明眼,初念在嫁到徐家前,她便早看出自己这个侄儿对女儿的那种青梅竹马心意。只是那时候女儿早是有主之人,这个侄儿又从未过多表露,她自然便装作一无所知。如今却不一样了。女儿归宗在即,这个问题解决之后,作为母亲,她最关心的自然便是她接下来的后路了。那日与廖氏吵架,廖氏一句“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的话,当时她虽驳了回去,但深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被刺到。   一个丧夫归宗的女子,即便如自己女儿那样,花容月貌,如今亦只不过十七的美妙年华,但在世人眼中,却必定是要低人一等了。且以自家如今的家势来看,更是没有依仗可言。所以女儿回是回了,但对于她往后的姻缘,暗地里,她也难免辗转难眠,叹息不已。直到侄儿王默凤进入她的视线,这才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王默凤今年二十一岁,母亲去世得早,王氏的哥哥王鄂拘不住他,所以婚事一拖再拖,到了如今还未成家。他虽然没从父兄之路走官道,但一直在南方行商。王氏自己甚至也投了些私房钱在他那里入股。虽不算巨富,但生计决计没有问题。他又是王氏自小看大的,知根知底,喜他为人稳重可靠。倘若女儿往后能嫁给他,在她看来,绝对是桩上好的姻缘。所以对这些时日王默凤殷勤上门,她非但丝毫没有不喜,反倒欢迎至极。今日午后,听见下人来报,说表少爷又来了,忙笑容满面亲自迎了上去。   已经七月初了,金陵的天气,早闷热得厉害。王默凤跨入王氏待客的那间花厅时,微黑的脸膛上还挂着几滴来不及擦去的汗,但一双眼睛却炯炯而亮,嘴角透着笑意,显见是心情极好。   “姑母,我是来给表弟送书的,”他并没喝丫头送上的茶,只站在那里,朝王氏略微拘谨地扬了下手中的几本书。说话的时候,脸微微有些红。不知道是被外头太阳晒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是书局里难得见到的孤本,对表弟的学业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初念的孪生弟弟司继本十七了。今年本正是大比之年。只朝廷这么乱,科考必定是要延推了。但这并不影响司继本遵照祖父的命令,继续在家用功读书。   王氏看也没看他手中的书,只笑吟吟点头道:“你表弟正在小书房念书呢。还有你表妹也在。反正你们自小一块长大,就跟自家人似的。你自己过去便是。”   王默凤压下心中涌出的欢快之情,哎了一声,急忙转身要出花厅,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未向王氏告辞,忙停住转身,朝她作了个揖,道:“那侄儿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王氏挥挥手,眼里满是笑意。目送他转身离去的轻快背影,吩咐身边的丫头:“去送些果子到小书房,别怠慢了表少爷。”   ~~   王默凤熟悉司家的路,闭上眼睛也能走。并没叫下人带路,自己很快便到了王氏口中的小书房外。走廊侧花木扶疏,檐廊头挂着个养了只红嘴黑毛鹩哥的青竹鸟笼。日头微微斜晒到廊子里,正照在那面此刻静静悬卷一半的门帘子上。他放慢脚步,最后停在门帘子外,透过细竹条的缝隙,看到表弟司继本正伏案似在看一篇文章,而初念,则正站他身侧,斜斜倚靠在桌边,手指着桌案上的那篇文,正在讲解。   “……此是大历十二年丁巳科的考题。题为通天台赋,以‘洪□存,浮景在下’为韵。你看此文,它启句不过是‘行人徘徊,登秦原而游目,见汉右之荒台’,据说当时阅文恩师见了,觉着不过是平常之词。等再看下去,却发现后头数联字字珠玑,遂惊叹叫绝,这才将写出此文的黎贡请擢为状元。可见作文章,并非一味开头就追求辞藻华丽为好。倘起头华丽抓人眼球,而后发之力不足,便会有虎头蛇尾之嫌,此正是文章之大忌。不如循序渐进,如引人渐入幽胜之境,最后流连往返,这才是上好的一篇文章……”   从王默凤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半边侧脸。见她身着天青色的一套夏衫,窗外的白色日影透过竹帘缝漫射到她身上,这浅浅青绿愈发照得她明肌如雪。此刻说话之时,微微俯身向下,目光专注而柔和,声音更是娇软动听。一时脚步竟无法挪动了,心怦怦直跳,捏住那几本书的手心都捂出了汗。   “表少爷,你怎的不进去?”   身后走廊上,来了送果子的丫头,咦了一声。   王默凤惊醒过来,书房里头的初念和司继本闻声抬头,也立刻发现了他。王默凤见躲不过去了,这才随了丫头挑帘而入,微微红了脸,对着初念叫了声表妹,把书递给司继本,道:“表弟,这是我在外头搜到的几本书,书肆掌柜说是孤本,你拿去瞧瞧可有用?”   司继本生得白净瘦弱,容貌与初念有几分相似,眉目俊秀。忙接了过来,道:“多谢表哥。”   初念翻了下,便随口道:“表哥,你被卖书的给哄了。这不是孤本。你自己也是生意人呢,怎么人家说什么你便信?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王默凤啊了一声。初念见他尴尬,捂嘴笑了下,安慰道:“虽不是孤本,不过确实少见。书是好书。谢谢表哥用心。”   王默凤这才吁了口气,摸摸自己的下巴,呵呵一笑:“我自小不爱念书,只爱外头跑。那些卖书的不坑我,还坑谁?”   初念和继本都笑了,小书房里气氛这才融洽了。过了一会儿,司继本被王氏派去的丫头借故叫走,小书房里只剩王默凤和初念。初念见他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因与他自小玩到大,所以也没什么避讳,正好借机,便朝他打听如今的最新局势。   王默凤不想就这么告辞,又想不出能说的话,见她主动开口,自然乐意,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原来此时元康二年的七月,北军早过了淮北,入淮河南岸,一路势如破竹,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眼见就要打到长江了。一旦渡江成功,金陵失去最后一道天堑,则岌岌可危。所以到了这时候,朝中的大臣开始分化成两派。一派是以廖其昌为首的议和论持有者,建议派遣使者过去调停。一派则是方奇正为首的死战派,情绪激昂,坚决奋战到底。   赵勘自己也清楚,到了这种局面,廖其昌的建议其实是明智的。只是他生性高傲,向来又痛恨平王赵琚,到了这种时候,又岂肯主动示弱?加上廖家与徐家的关系,想起徐若麟,想起那个战败便断了消息,被廖其昌报为阵亡的徐耀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在百官面前对着廖其昌大发雷霆,甚至说出往后谁再敢提议和,便以通敌处置的狠话。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只剩赵勘因了愤怒而发出的粗浊呼吸之声。   “皇上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已经撤了先前的张岩,调集大军沿长江布防,命归仁绍将军指挥统领。恐怕很快就会再有一场大战了……归将军出发之前,皇上亲自祭天祭旗,十万将士信誓旦旦,只是……”   王默凤叹了口气,道,“恐怕再难扭转颓势了。如今不过是在最后一搏而已。破城只在早晚。城里如今已经开始生乱,不止百姓不安,连官员也有逃走。上次杀了那个兵部清吏司,并不足以动摇他们投奔平王的决心……等破城日时,还不知道怎生一番光景……”   王默凤的声悄了下去,初念也陷入了沉思。   这一世的好多事情,早已经与她晓得的不同了。比如这场战事。前次,她记得前后费了三年多,最后平王才逼近金陵,而这一回,时间却提早了将近一年。   这样的时刻,她的脑海里忽然掠过平王妃萧荣的身影。她只知道她如今还被扣在城中,具体如何,却丝毫不知。忍不住问了一声。   王默凤一怔,随即道:“平王妃如何,我并不晓得。想来应还在软禁之中吧?”   初念怔忪片刻,忽然悠悠叹道:“表哥,你说世道对女子为何总是如此不公?男人要弃你于不顾,他便必定会有自己的理由,且那些理由听起来都是如此正当。女子能做的,也就是怨一声自己命运不济而已……”   王默凤并不知道她此刻的这番感喟到底为何。默默望着她。见她微微蹙眉,眉间似带了几分哀婉无奈之色,胸中一热,所有想要保护她的欲望都似被勾了出来,忍不住脱口道:“表妹,只要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初念吃惊,睁大了眼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王默凤也没想到自己这样便说出了心里话。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倏然被搬走了。见她呆呆望着自己,心一横,索性又道:“表妹,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我便想着,若是往后能和你一辈子都这样一起,那该多好。但是后来你嫁人了……”他顿了下,“我也就断了念头。但是如今你回来了。我晓得我虽还是配不上你。但是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一定会娶你,照顾你一辈子的!你相信我。”   他的脸又微微泛红了,但看着初念的目光却坦白而热烈,并没有避开她的注视。   初念终于回过了神儿。   ~~   她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懵懂懂,被徐若麟诱迫着而不知所措的少女了。到了如今,她更是比任何时候更明白,安定而体面的生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不止如今的王氏在为她的将来而操心。早在她筹划着离开徐家回归司家的时候,她便也想过自己的未来。因为寡妇归宗的这种身份,她并没有设想过往后能再嫁到个贴心的丈夫——别说是她,哪怕对于那些初嫁的世家女子来说,其实也是一种不太现实的奢望。所以对于归宗之后,她给自己定的首要目标便是攒钱,然后等着王氏给自己再次议亲——她知道王氏一定会这样的。到了最后,如果恰巧有适合的对象,对方也愿意娶自己。或鳏夫,或年长许多,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可以嫁过去,就此以自己母亲王氏为榜样,努力好好过完这一生。倘若嫁不出去——   其实,她对再次嫁人这种事,并不是那么热络。她也觉得无所谓。等年纪再大些,司家若难容她这种老女,带了资财出家修行,也未尝不算是一种安静的生活。但是现在,她的表哥王默凤,竟忽向她如此表白,实在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王默凤是那种十分爽朗的男人,在初念的印象里,甚至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小时候甚至还总爱揪她的辫子,欺负得她呜呜地哭。所以她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兄长看待,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把自己当亲妹妹。因为王家确实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没想到此刻,他却忽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表白出对她的心意。   这是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她自然不陌生……   见初念避开自己的注视,低头踌躇不语,王默凤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唐突,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表妹,我晓得我方才的话唐突了。但确实是我心中所想。倘娶你为妻了,往后你若不愿留在京城,我也可以带你迁到南方……我字字都是真心话。盼你一定要考虑……我,我先走了……”   王默凤说完,再次看她一眼,转身急匆匆离去。   初念抬头,洁白的齿无意识地微微咬住下唇,慢慢地坐到了先前继本的那张椅子里,以手撑额,陷入了沉思。   ~~   又一个月过去,八月底了。   王默凤自从那次表白后,大约是羞于见初念,又大约是怕被她拒绝,这个月里没再来过。初念倒没怎么样,弄得王氏却长吁短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但战事,仍在不断推进。金陵已经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天然的屏障——刚刚得到的消息,便是徐若麟的军队,已经未遇任何抵抗地从长江北岸子空山一带过江,抵达了南岸。原因便是对岸都督归仁绍的归降。   北军离金陵,不过只剩区区数百里的距离了。如果任由一匹快马驰骋,一天一夜便足以抵达。   朝廷败局已定。谁都知道无法更改这种命运了。元康帝却仍不愿认输。他把他所有的军队从北方紧急召回,又纠集了福王残部和新征来的士兵去保卫京师。朝廷中那些中立者们齐齐失声,而坚定的皇帝拥趸们,他们的忠愤则空前地被激发,城中到处都弥漫着视死如归,不惜一切代价保卫京师的凛凛正气。   ~~   初念知道最后时刻终于要来临了。就在满城人或惶恐或激愤的时候,司家,却如暴风雨前的那个风眼所在,始终那么平静。老头子司彰化仍旧每天准时上朝,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反常则妖。初念大胆地猜测,自己这个祖父,是不是暗地里其实已经做了些什么旁人不知道,而她却知道的事?   她的这种猜疑,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这一天的午后,从来没有到过她院子的司彰化忽然出现在了门口。等她惊讶地站在他面前时,她看到他用那种她熟悉的不带喜怒的目光盯着自己,淡淡地道:“你收拾下东西。送你去秋山的庄子里过几天。城里怕有变乱。你一个年轻女孩,留在家里不安全。”   他说话的时候,花白的山羊胡一抖一抖,说完,转身便去了,不容她发问,更没有商榷的余地。   司家秋山的那个庄子,在金陵城南,有上百里的路,是祭田的所在。因为地方偏远,进项也不多,这些年连王氏也极少过去,不过是年底时收到那里管事送来的年货而已。   初念知道破城时城中必定大乱,到时流兵满巷。但对于祖父的这个安排,老实说,还是十分意外。只是意外归意外,他既然这么下命令了,她只好尽快收拾了简单的包裹,连尺素也不被允许带,在王氏同样不解的目光之中,上了预先安排好的一辆简朴马车,在家中下人的护送之下,往城南而去。   城门早就有进出检查了。马车被搜检过,并无任何异常后,初念一行人出了城门,往秋山方向去。   马车一直在前行。车里又热,初念也懒得看外头,只靠在厢壁上,闭目想着祖父这样安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不出头绪,最后反倒昏昏欲睡之时,觉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然后,上来了一个头包青帕的妇人,打扮便是大户人家里寻常可见的妈子样。   那妇人上了车,抬脸,对上初念那双睁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睛时,朝她点了下头,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她的身侧。   这一刻,初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刚刚爬上马车坐到了她身边的女人,竟然是平王妃萧荣!   “我会以你下人的身份随你到你家庄子里藏几天。”她看出了初念的惊诧,低声地解释。然后朝她歉然地一笑,道,“只是委屈你了,要和我在那偏僻地方住。”   萧荣脱身了!她是如何脱身的?难道……   初念立刻想到了徐若麟。或许只有他,才会如此在意这个被质在京城多年的王妃,千方百计营救出她。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到了这里?他不是刚率着大军渡过长江,此刻正驻扎在龙山一带,准备与朝廷的军队进行最后一次战斗吗?   初念此刻,被心中迅速涌出的无数疑问和复杂情绪给紧紧攫住了。想开口问萧荣,却也知道马车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最后终于压下了那种欲望,朝萧荣也点头,低声道:“不必客气。城里会乱,还是在那里好。”   萧荣再次一笑,伸手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便靠了过去,不在发话。   初念犹豫片刻,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住有些紊乱的心跳,悄悄撩起马车窗帘子一角,看了出去。见侧旁仍是家中跟随出来的数人,并没旁人。终于,仿佛松了下来般地微微吁出口气。   ~~   萧荣上来后,马车的速度便明显加快。到了黄昏,太阳落山,晚霞如火烧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司家秋山的庄子到了。   初念听到外头家人通报的声音后,推开车门,也没看赶车的车夫老朱头,自己扶住车辕,正要爬下去时,觉到先前坐前头背对自己的老朱头忽然一个翻身便跃了下去,动作矫健敏捷得有些反常。略微惊诧地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映满了晚霞余光的精亮双眼。那双男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甚至带了种不加掩饰的贪婪与兴奋。仿佛此刻这四目相对的一眼之前,曾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初念一下呆住了,脑子迅速闪成了空白,脚无意识地一个踏空,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摔下去时,那刚从车夫位置上跃下地的男人已经伸手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我回了。”   他稳稳地扶住她,等她终于能站稳在地,只会瞪着眼盯他时,俯身过来在她耳畔迅速轻声这么道了一句。然后松开握住她腰肢的那只大手,朝她笑了起来。双眸亮得正如天边正在燃烧的云霞。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第五十一回   时间回溯到三天之前的深夜。   金陵皇宫的御书房里,皇帝赵勘身着黑色常服,还在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新近送到的战报。屋里的四根柱台上点了数十根明烛,照得里头亮如白昼,也映得他脸色愈发青白。   屋角的刻漏在缓缓流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他看到兵部呈上的关于征兵不顺,至少要半月后才能将新征到的三万人送至金陵时,再也压抑不住狂躁之意,狠狠将那本奏折揉成一团掷到地上。这样仿佛还不足以发泄他此刻的愤怒,又猛地将桌上的奏折连同墨砚一道都扫了下去,稀里哗啦声中,猛地从椅上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骂道:“这些该死的饭桶!只会伸手向朕要钱,别的一概无用。朕养他们,有什么用!”   立在一边的司礼监大太监吴尚慌忙拣起那本被揉了的奏折,展平稍稍看了下,跪下,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千万不要和这些人置气伤了龙体。”   赵勘双眼通红,狂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嚷道:“那些人,一个个都该杀!不是乱臣贼子就是等不及要去投诚的墙头草!以为朕不知道?暗地里都正数着日子要看朕的下场吧?什么还要半个月!半个月后,只怕逆贼已经打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   吴尚自然清楚当下局面。叛军已渡过长江,离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皇帝陛下为了能等到那三万在长江中下游新征到的士兵,数日前派了肃王赵晋和廖其昌去往龙山调停,假意议和。徐若麟以礼相待,却以上命在身不敢违抗为由直接拒绝了。此刻又传来这样的消息,难怪皇帝陛下如此恼怒。其实不止城中官员纷纷逃跑,最近几日,甚至连皇宫中也开始有太监宫女悄悄逃匿。他是皇帝的亲信,到时候,便是想投诚,只怕这座皇宫的新主人也不会给他机会。这几日正心烦意乱。此刻又遇到皇帝发怒,只好顺他口风不住劝些宽心的话。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见是崔鹤正送茶点来。   按照宫中规矩,小太监新入宫,必要先拜某个大太监为主子。当年吴尚还只是御马监大太监时,新入宫的十几岁的崔鹤便投到了他名下。他知道这人出身罪官人家。一路过来,见他能写会算,又聪明伶俐,办事稳妥,颇讨自己欢心,便一直带到如今。如今他成司礼监大太监,便也提拔他当了七品的尚膳监太监。此刻见他亲自送茶点来,正好解围,便用眼色示意送去。   赵勘哪里有心情吃夜宵,烦躁地挥手叫拿下去。崔鹤恭敬地应了声是,把茶盘原封不动地端出去,经过吴尚身边时,忽然向他使了个眼色。吴尚知道他有话要说,寻了个借口,便也退出了御书房。   崔鹤正在外头等。见他过来,弯腰称爷后,道:“方才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奴远远在外,便听到里头的动静。如今这光景,实在是难为爷了。”   吴尚心中烦恼,不觉又叹口气。   崔鹤左右看了下,压低声道:“奴猜便是和那叛军过江有关。城里不是还现成有个平王妃吗?是不是可以动一动?”   吴尚猛地被他提醒,想了下,伸手拍了下他的肩,急匆匆又往里去,这次跪在赵勘面前道:“陛下,奴忽然想到可以拖延时日的一策。平王妃不是还在陛下手上吗?何不将她带至两军阵前?有她在,逆首必定不敢擅自决断,须得去向如今还在燕京的平王请示,如此来回最少便是七八日。陛下再想想,这平王妃是当年那萧继业的女儿,又是平王的发妻,因他之故,为质在京城多年。如今他便是再不顾她的生死,也要考虑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如此一来,半个月的时日,岂不唾手可得?”   赵勘这才记起那个几乎已经被他忘在脑后的皇婶萧荣,踌躇不语。   老实说,这个法子,赵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可了。或许这也是如今能想得出的拖延时日的唯一一个办法了。他之所以犹豫,就是顾忌朝堂之上那些犹如聒噪乌鸦的言官。虽然平日他们骂起平王时都唾沫横飞不遗余力,但是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要送这个皇婶到前线去作盾牌,只怕这群人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攻击的矛头转向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徐家出了徐若麟这样一个他恨之入骨的反贼,但他却不能动徐家一根指头的原因,除了碍于廖其昌的面子,言论这种无形的约束也一直存在——他虽然是皇帝,也讨厌这些人,但不可能将他们都杀了。对于那种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之流,有时候,越是杀头,说不定反越激起他们的斗志,甚至以杀身成仁而自豪。   吴尚猜出了他的心思,急道:“陛下!奴晓得你是顾念尊长之情。只陛下想想,分明就是那平王先不顾身份发难于陛下。如今非常时期,用此非常手段,又有何妨?如今等那三万兵马赶到誓死保卫京城才最要紧啊!”   赵勘猛地一拍桌子:“朕准了!此事便交给你!”   吴尚急忙磕头应下。   第二天,司礼监大太监吴尚便派亲信从平王府提出已被软禁数年的平王妃萧荣,上了辆马车后,出北城门,送往如今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龙山前线。一路之上,自然防卫森严。只这样,不料还是很快出了事。当天入夜,队伍行至一处叫立岗的地方时,遭遇一群流兵。   如今这一带,流兵处处可见,四处侵扰百姓。多是先前战败后不愿回归甘心为盗的原中央军士兵,也有部分是福王的手下。这群流兵丝毫不忌惮来自五城兵马司的精兵,上来便动手。厮杀之中,领头之人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到平王妃的那架马车前。驭手早吓得跌下车去。那人飞身上座,挽缰驱马冲了出去,直到将身后之人远远抛下,这才停下马车,对着车中的萧荣恭敬道:“王妃受惊了。若麟有愧从前承诺,如今才来救出殿下。”   这驭车之人,正是徐若麟。   萧荣安然脱身后,次日,恩昌伯爵府的老伯爵司彰化便收到了一封密信。这才有了初念被安排出城去秋山庄子,中途上了萧王妃的一幕。   徐若麟望着对面这个立在晚霞余光中只会呆呆望着自己的女子,极力忍住了,才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搂入怀里狠狠地蹂躏。尽管此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痒,刚把过她柔软腰肢的那只手也痒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却只是用他的目光代替自己的意念去搂她、抱她、亲吻她。   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大变化。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身量比起从前稍拔高了些,另外……   他的目光在从头到脚看了她好几遍后,最后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胸前。胸口虽然被衣衫紧密地包裹着,但以他的记忆和眼力,还是一眼便觉察了出来,比起分别前的那时候,要盈满了些。   他极力压下自己脑海里飞快闪现出的从前和她在一起的某些画面,咽润了下开始干燥紧结的咽喉,目光终于落回到她的脸上,正想再朝她笑,不料她仿佛已回过了神,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朝他客气地点了下头,之后,便撇过了脸去。   边上,司家那个对老伯爵忠心耿耿,护送她过来的老管事钟大对着迎了出来的秋山庄子管事老胡道:“咱们姑娘在城里住腻了,且如今世道也不太平,怕城里会有一场乱,老大人便叫我送姑娘到此小住数日。”   老胡身处偏远之地,消息滞后,还不知道司徐两家已经闹崩了的事。虽有些疑惑出嫁了的姑娘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避乱,却也晓得轮不到他发问。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司家的小姐。从前虽年年会送几车的年货到司家去,只他能站的地儿也不过是二门,见的人也就是钟大。此刻见这么一个画上走下来般的年轻美貌小姐过来了,连眼睛都不敢乱看,急忙便低头下去往里带,口中道:“若是早得消息,小的也好收拾出几间齐整屋子。这不防备下,怕只委屈姑娘了。”   初念记着萧荣先前提过的以自己仆妇身份跟随过来的话,此时在下人面前便也不敢对她太过客气。回头见她自己也下了马车看了过来,略微点了下头,便往里而去。萧荣也跟了上去。   徐若麟望着初念的背影,稍稍有点无趣,便如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感觉。看她的反应,乍看到自己时仿佛十分意外。心里便又有些狐疑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女子不喜欢他过多骚扰她。怕她更厌恶自己,所以过去的这段时日里,哪怕他再想,也忍住了一直没给她去信。直到数月前,他觉得时机到了,这才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除了表达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外,也对她提了今日营救萧王妃的计划。但是从她方才见到自己的神色来看,似乎对此毫无准备。   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一次他收到周志的消息,是大半个月前。除了别的消息,周志也特意提了一句,说他已经顺利将那封信送到了她手中。既然送到了,她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徐若麟微微皱了下眉。想了下,也跟着一行人入内。   进了庄子后,老胡便急匆匆将庄汉都撵了,着人收拾出一间清静的院落供初念住。初念住上房,萧荣被安排在侧厢。又叫了自己的女儿虎妞过来伺候。立在外头不住道:“庄子里的丫头都粗手粗脚,什么也不会干。我这闺女也是。好歹还听话。姑娘你别嫌弃。”   天黑下来,饭也送到屋里吃过了。虎妞见初念很是和气,原先的紧张便也消了。她年纪也不大,正十四五,第一次见到初念这样款段的贵族小姐,歆慕不已,极是勤快,有问必答。初念打发走了她,自己到了厢侧的那间屋去看萧荣,歉然道:“委屈殿下了。”   萧荣笑了笑,道:“何来的委屈?反倒是我,感激不尽才是。不过是枚身陷囹吾的弃子。从前先有犬子无恙蒙你行船庇护,如今再藏我于此。恩德在前,萧荣必不敢忘。”   借了烛火之光,初念看得清楚。她的容颜比之从前那回见时并无多大变化,只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更深些而已。但这丝毫不能削弱她给初念留下的更深的另种印象:秀挺英气的一双眉和透着男人般坚毅的明亮目光。这在女子身上,不大多见。初念觉得自己便是再来一世,估计也修炼不出她这样的性情。   她默默望了眼萧荣,觉得她很美。竟还似有些崇拜起她了。陪着又说了会的话,知道她此刻应该疲累了,便告辞,萧荣将她送下台阶。   初念沿着走廊往自己的上房去,拐了个弯。快到门前时,思绪还沉浸在萧荣身上,想着她往后该会是怎样的一番际遇时,没觉察一丛紫薇枝下立了个黑影,正要擦身而过时,冷不丁那黑影动了下,探过来一只手,迅如闪电般地便拉住她的手。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人已经被拖了过去,一下扑入了一具男人的怀里,鼻子撞了上去,有点疼。   “嘘——是我!”   徐若麟立刻轻声道。   初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倒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被吓的。等发觉是他,愈发恼怒了,用力甩开他的手,站稳身子,压低声道:“军情紧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了?”   她与萧荣安顿好后,天擦黑时,杨誉和邹从龙赶了过来留下护卫。他便离去了的。   徐若麟望着她在月色里有些朦胧的脸,道:“我忽然想起还有重要事没问你,所以又回来了。”   他在月下的影子,黑压压地仿佛压在她的头上。她往后稍稍退了些,这才带了点嘲讽般地道:“什么重要事能比得过拔城之功?你再拖延,就不怕头功被人抢了去?”   徐若麟淡淡道:“功勋从来无尽头。拔得头功未必就是好事。有人要,让他拿好了。”   初念一怔。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急忙避开他的注视,微微侧过了脸去。   “娇娇,我今日见到了你,很是高兴。你见了我,可也高兴?”   她听见他语调一转,忽然柔声这么说道。   初念忍住那种转身就逃的欲望,声音愈发冷淡了。道:“见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徐若麟凝视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慢吞吞地道:“我一走快两年。看来,你是压根儿就没记住我临走前对你叮嘱过的话……”   初念被他这种仿佛带了点威胁的不快语调给弄得浑身都不舒服,手臂上汗毛呼地竖了起来,只觉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他面前,立刻抬脚便要绕过他走,不想身子刚一动,已经被他伸手拦在腰前。   “徐若麟,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话?”   初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道。   见她这副模样,徐若麟反倒显得比先前轻松了些,甚至有心情俯□来,凑到她耳畔道:“你好好地听我说完话,我自然就放你走。要不然,万一动静大了,惊动殿下就不好了。”说完站直身,望着她笑。   初念呼吸了几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的不满和恼怒,僵硬地道:“你快说。”   徐若麟终于道:“我其实是想对你道谢的。前次在护国寺,你救了果儿。倘若不是你,果儿她……”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目光在月色里微微闪烁。忽然道:“当时那般情景之下,你竟能奋不顾身如此救她于火海……我十分感激,也十分佩服。”   初念心微微一跳,垂下眼皮,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不必为此不安。当时里头还有肃王府的小郡主。我是救她为先。果儿顺带。”   徐若麟哦了声,“真是这样?”   “要不然你以为是哪样?”   初念反驳。   徐若麟顿了下,再叹口气,最后仿佛有些无奈地道:“好吧,我不说这个了。我其实是想问你件事。我先前叫周志递给你的信里,把我近日要救王妃出城的事也说了。怎的你今天看到我时,还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莫非他没把信送到你手上?”   初念没先到他问这个,一怔。低头想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但是我没看。烧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字,却十分清晰。   “烧……烧了?”   徐若麟仿佛被人当头一棍,盯着她一动不动。   “嗯。”初念淡淡道,“烧了。我以前跟你说得就很清楚了,以后不想再与你有往来。所以你不要再给我传信。我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兴趣。”   这一刻,便是用五味杂陈也不足以表述徐若麟听到她一番话时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觉就算再好,也被她投过来的那把无形刀给戳得七零八落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为了写好这封两年来投给她的唯一的信,白日繁忙军情过后的夜晚时分,独自坐在军帐里再三斟酌,甚至连一个语气助词也不放过,揉了不知道多少张信纸,涂涂改改,才于三天后誊抄装封。洋洋洒洒七八张纸,既充分地表达了他因长久不得相见对她的深切思念,又不至于太过肉麻会引起她的反感。连自己看过都觉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十分感动。信被送出去后,他在夜半时分的连营吹角声中无法入眠时,还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她收到信看了之后受感动的情景……   万万也没想到的是,实情竟是被她付之一炬了!   他盯着她,呼吸渐渐有些粗重起来。   初念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变化,心里忽然有些惶恐。急忙再往后退,匆匆道:“你快走吧!我要回房了!”扭身便走。只刚走一步,腰身处一紧,整个人已经被他再次拖到了他面前。   两人靠得近,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低头下来时,呼吸和鼻息扑洒在自己面庞上的那种温热。身子一紧,感觉腰身被他箍得紧紧,挣扎不动,便用力往后仰脸,故作镇定地低声斥道:“徐若麟,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我!”   徐若麟阴沉着脸,逼近了她,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道:“我不信你敢烧我的信!你必定是看了的!我在信里说,你救了果儿,我想亲下你,表示我的谢意。等我和你见了面,你要是不想我这样,你就对我好点,露个笑脸也成,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有。那是不是表示,你其实是想让我和你亲热来着?”   初念摇头道:“你胡说八道!”   徐若麟手臂一紧,便将她身子按向了自己,低头压下了脸。   初念被他强行亲吻,只觉脸颊处被他面上胡茬刺得微疼,用力挣扎,却是躲避不开,到最后连唇瓣也被他强行侵占,一个发狠,那只还能动的手便抬了起来,“啪”一声,胡乱甩到了他的脸上。   “念丫头,是你吗?”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问声。   萧荣来了!   初念大惊失色,急忙用力推徐若麟。却是迟了。猛地回头,见萧荣手执被风吹得火苗直晃的烛台,已经过了拐角,此刻正一脸惊疑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想是方才不慎发出的声音把她给招了过来的。   萧荣的脚步一顿,惊讶地连眼睛都睁得滚圆了。似乎是怕看错了,她还揉了下眼睛。   “若……若麟?怎么会是你?”   最后,她仿佛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失声道。   徐若麟看了眼一脸羞愤的初念,这才慢吞吞地放开了她,摸了下自己方才被她刮了下的那侧脸颊,叫了声“殿下”。   初念此刻已经不敢看萧荣的眼神了。狠狠用力推开还挡在自己身前徐若麟,推得他一个趔趄,低头便朝自己屋子飞奔而去。   ☆、第五十二回   徐若麟站稳脚,看着初念的背影仓皇消失在夜色的暗影里后,这才转头,朝仍立在拐角处的萧荣走去,最后停在她面前几步开外,朝她见礼,只道:“扰到殿下了。还望恕罪。”   萧荣仍保持着她先前手持烛台的姿势。   即便以她之阅历,对于方才所见一幕,便是用“震惊”来形容也不算为过。好在她并不是大惊小怪之人。长达□年之久的人质生涯,早已经将她打磨得宠辱不惊,更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所以此刻等徐若麟上前见礼后,很快便醒悟了过来,摆了摆手。但是她望着对面的徐若麟时,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再次浮现出刚才看见的情景:他正抱住那丫头在轻薄,而她看起来却不情愿。   她禁不住再一次地疑惑了。   他与那丫头,分明是大伯兄与弟妹的关系——即便徐若麟早已经被徐家逐出门庭,她也从先前与初念的闲话中得知她如今已被接回司家的事,但这样的印象,却很难轻易改变。   这样关系的两个人,何以竟能私会夜中,甚至……   她忍不住看了眼初念消失的方向,迟疑地道:“你与那丫头……仿似有些时候了?”   倘若她与徐若麟不是有着多年的那种半友半亲的交情,遇到这样的事,她必定不会多问一句。   徐若麟略微沉吟,终于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所见所想确实。我倾慕于她已久。方才,”他仿似自我解嘲般地再次摸了下被她扇过的半边脸,“方才本是想问她些事的,这才折回。不想一时言语失和,便……叫殿下见笑了。”   虽然与她猜测大致相当。但听到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承认从他口中道出,萧荣还是再次惊诧了。想了下,微微蹙眉,道:“所谓淑女,君子好逑。只是你和她……”   她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若麟道:“我明白殿下的所指。她谦柔自持,至今冰清玉洁,与我并无苟且之事。一切错都在我。只是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此处一旦许出,又岂是说收便能收回的?我从前负她许多,致使她至今避我如同蛇蝎。往后我要做的,便是娶她为妻,求她回心转意。”   萧荣听他这样解释,顿时又想起先前初念被他抱住时挣扎的背影。虽当时没看到,但过来在拐角那地方时,似乎听到了声清脆的掌掴之音,想是他当时便吃了她一巴掌。惊异过后,此时再想当时情景,倒觉出了几分好笑。想不到这个在人前赫赫有名积威深重的北军高级指挥官,会在一个女子跟前遭这样的吃瘪。眼中渐渐浮出一丝笑意,略微摇头,道:“若麟,我晓得你向来桀骜不羁,自然不惧世俗眼光。只是你与她……”   “想修成正果,恐怕不是件易事。”   她直截了当地道。   徐若麟笑了笑。   “修正果虽难,但正果却一直在前。我若踯躅不动,才真与正果无缘。至少此刻……”他看向萧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此刻我不是已经多了一位乐见其成者吗?”   萧荣冰雪聪明,哪会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一笑,道:“若麟,我视你亦友亦亲,有些话就直说了。司家那丫头,颇投我的缘。但恕我直言,我觉着你不适合她。”   徐若麟一怔,随即道:“愿闻其详。”   “你极其出色,女子能得你为夫,自是幸事。只是司家这丫头,我与她接触虽不过寥寥数次,但从她言谈举止,多少也能瞧出她天性保守,谨小而慎微,是那种不愿冒险一搏的人。倘若你与她能早逢数年,那时君未娶,妾未嫁,自然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但是相识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中,碍于世俗,恐怕她难以与你同心。你若执着强求,不止自己辛苦,于她看来,恐怕也是一种折磨。”   萧荣不紧不慢地道来,语气平缓,但看着徐若麟的目光却冷静而犀利。   徐若麟默然。片刻后,苦笑了下,望着萧荣,慢慢地道:“殿下所言或许不差。只是我对她的心意到了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的。殿下可以认为我自私,只顾自己心愿圆满,却不替她考虑。但我确实从未想过放弃她。哪怕往后有再大阻力,我也必会一一排除。”   “再难的事,它也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怎可被死事缚手缚脚?至少,我徐若麟不会!”   萧荣凝视着他。   “若麟,你这样一个汉子,烈如火,坚如铁,韧如丝,便是如我,也为你折服。司家那丫头,想来也不可能丝毫不为你所动。方才你说此刻已经多了一位乐见其成者,说得倒也没错。我自然也盼着你能与她结下一段美妙良缘。往后我若有能力,必定会倾力相助。即便不为你对我母子的救护之恩,光是冲着你方才那些话,我也愿意助你。”   她顿了下,面上露出了丝笑意,“世间男子,大多薄幸。难得如你这般铮铮柔情的汉子,我又岂有成全之理?但愿往后你能心口合一,方不负司家丫头那样的一个倾城人物。”   徐若麟眸中掠过一丝欣喜,郑重道谢。萧荣笑了下,道:“想来你还军务缠身,你自去吧。往后来日方长,不必急于这一时。我也先回了。”   徐若麟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下,目送萧荣转身而去。忽然道:“殿下,金陵不日便可攻破,殿下尽管安心在此,到时会有人来接殿下入城。只是……”   萧荣停住脚步,见他面带踌躇,笑道:“说吧,如今我还有什么是听不进去的?”   “我上一次去燕京,听说宋妃再度有孕,如今想来已经六七个月了。”   徐若麟想了下,决定还是告诉她。   萧荣一怔,眉头随即微扬,微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这样的年纪,膝下至今不过两子。宋妃这是立了大功。”   徐若麟不语,朝她抱拳作了个揖,回头再看一眼初念住的那屋子方向,暗叹一声,转身疾步而去。   萧荣立在原地不动。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北向夜空,那里的下方,是皇城金陵的所在,再过去,便是遥远的燕京。   她怔忪片刻后,终于收了目光转身而去。背影挺直,脚步稳重,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初念和萧荣住在司家秋山的这个小庄子里,消息不大灵通。被徐若麟派来守卫的杨誉和邹从龙在外头,基本也见不到面。每天只能从虎妞口中听到一些村庄闲汉传来传去的话,大多不过是胡诌。过了四五天,才从一户金陵郊区逃过来避难的庄里某家亲戚那里得知,外头确实是变了大天,北军已经和朝廷的护城军队相遇于金陵城郊外的旷野,最后的决战正在进行。为了防止北军强行攻城,城里将大量平民以誓死护城之名驱上城墙列肉盾。平王顾忌名声,不愿被人指责残害金陵百姓,进攻一时受阻。   最近几天,附近一带的所能得知的消息,就止于此了。   初念自然知道平王最后必定能攻进城的。前一世,也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困城大半个月后,最后城门被强行破开,北军入城。这一次,想来大致也是如此。   但即便这样,初念这几日过得也是度日如年。心里既牵挂还在城里的家人,又不时会想起那天晚上被萧王妃撞见的一幕,深以为惭,白日里甚至羞于见她的面。遇见时,也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好在萧荣看起来和从前并无两样,似乎根本就没碰到过那事。倒是有时会见到她独自望着北面沉思。想来也是关心战局。如此数日之后,初念这才渐渐抛开了心中杂念,只和她一道,一心等着最后结局那一日的到来。   ~~   初念原本以为,最快也要半个月后才能等到来接自己回去的家人。没想到的是,到这里才七八天,这一日的晌午后,母亲王氏竟就已经坐了马车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女儿!”   王氏一见到她,神情便激动万分。   司彰化直到此时,也没有对她提过半句送了萧荣与初念在此一道避乱的事,所以她仍还不知道底细。一进去,坐了下去,一把抓住初念的手,没等初念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前些日里的变天经过——也怨不得她会如此激动,即便是司彰化,在得知北军占领了皇宫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正站在大门口的他,竟然忽地哈哈两声,毫无征兆地将蹲在门侧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的一尊石狮子猛地给推翻在地,然后在家仆的震惊注视之中,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背手踱着方步往里头不紧不慢地进去了。   “女儿,你晓得平王的士兵是如何入城的吗?竟是宫里的一群太监在夜半时分开了城门,平王的士兵这才不战而入。刚起头,城里那叫一个乱啊!平王的人、五城兵马司的人、福王的人,城里到处都是兵,杀成了一堆,盗贼更是趁机作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咱家,你祖父叫人拿了刀枪守在前后门里,院子里备足了水,防的就是流兵盗贼趁机入户放火作乱。一直乱了两天,最后这才消停了下来。咱家多亏祖宗保佑安然无恙,可你晓得吗,平王府被一把火给烧成了平地,不止平王府,升平侯五城兵马司段家也起了火。火后来虽被扑了,只听说他家闯入了流兵,被杀了好几口的人……”   王氏说到激动处,狠狠地掐住初念的胳膊。忽又压低声,“连皇宫也起了火。娘听说,在寝宫里头后来找出几具烧焦了的尸体。看穿衣打扮,有人说是皇上皇后和太子,可也有人说……”她附到初念耳边,“说皇上其实是逃了……那具穿了龙袍的尸体,其实是皇上用来掩人耳目用的……”   “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完,坐直了身子。   初念压住怦怦的心跳,想起了魏国公府里的国太、青莺和果儿,急忙问道:“那徐家呢?徐家应当没事吧?”   王氏看她一眼,撇了下嘴,道:“徐家啊,你放心就是。平王的人一进城,先就有一队人马被派过去护住前后门了。”   初念吁了口气。   “对了,只是听说徐家的那个贵妃和一干后宫的妃子一道都被关入了安乐宫,往后啊……”她唏嘘了一声,摇了摇头,“往后怕是永远见不着天日了……”   初念默然。   所谓的安乐宫,其实就是冷宫。有着最好的名字,却是最无情的所在。徐青鸾她也曾见过一面。就是在和徐邦达成婚数日后,一道进宫去谢她所赐下的赏。不过片刻功夫而已,不知道她为人究竟如何,但对当时的自己,还是十分亲切的。   王氏说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虎妞送上的茶,又道:“平王……不对,应该是皇上了。昨日被迎进了城,百官和城里百姓都跪在道上迎接。这天下总算是定了。娘不放心你,什么都还没顾,这不,今儿一大早地就赶了过来先接你回去……”她略微皱了下眉,仿似有些心里没底地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虽是定了,只恐怕接下来,还是会有一场乱哪,咱家往后也不知会如何……”   初念正想安慰她几句,正这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啪”一声地被猛地推开,老胡瞪着双眼直直地跑了进来。   王氏正为自家担心,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快地道:“老胡,你这是做什么?天塌下来了?”   老胡激动不安地舞着手,道:“太太……外头来……来了许多人,太监、侍卫、还……还有个骑在马上的皇上……”   王氏以为他糊涂了,正要开口呵斥,此时这间院子的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飒踏脚步声,随即有一把稍显阴柔的声音喊道:“皇帝陛下驾到!皇帝陛下亲自来迎皇后娘娘回宫!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初念还好,王氏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飞奔到门口,看见院子里已经呼啦啦涌进了七八个穿了灰衫白靴的戴帽太监和宫中侍卫,中间留出条道,一个穿了便服的黑面中年男子正虎行直直而来,一时被唬住,知道必定是真,虽还如在梦里般地不明所以,整个人却已顺势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这来的人,确实是昨日才刚被拥上皇位的赵琚。他并未留意跪下的王氏等人,只是径直往萧荣所住的那间屋去,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门,看见萧荣正安静立在门后等候,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一个箭步便过去,在她要俯身下拜之前扶起了她,目光飞快掠过她的面庞和一身农妇的装扮,叹了一声:“眉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萧荣微笑,轻轻拂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后退几步,朝他盈盈下拜,口中道:“臣妾拜见皇上。从此往后,天下生民获福,幸甚!”   赵琚哈哈笑了两声,上前再次扶起萧荣,道:“朕新近即位,往后事必繁多。还需你这位贤后辅弼,同心同德,图厥成功。”   萧荣一笑,“此臣妾之幸。必定不敢懈怠。”   赵琚点头,“知我者,唯汝一人也!”说罢牵住她手往外,到了门口,这才松了,当先而去。   初念此时,随了王氏正跪于廊子上,丝毫不敢抬头。一直到赵琚与萧荣在太监侍卫的簇拥之下都出了院子,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   王氏难以抑制惊讶,刚起身,立刻就问初念。   初念正要解释下,忽然看见方才那名二十多岁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太监又进来了,对着自己笑容满面地道:“司家的姑娘,娘娘有话,说要让你与她共辇回城。此浩荡天恩,还不快去?”   王氏手一抖,猛地看向初念。见她只是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虽然到此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顾不得别的了,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之意,急忙推初念:“女儿快去!莫让娘娘等。”   初念只好朝那太监见礼。太监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崔公公便是。”   初念唤了声崔公公,忽然觉得这个年轻太监好像有点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只也没时间细想了,见他已经转身,便匆匆跟着出去。到了庄子门口,略微吃惊。看见金黄锦旗迎风招展,道旁密密麻麻列了宫中侍卫,徐若麟也在,穿着金绣四爪龙的职服,正立于不远处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之侧。她刚现身,目光便立刻投到了她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她垂下了眼,在众人注目之中,随了这崔姓公公一直到了萧荣的凤辇之侧,伏地拜谢过后,踩着太监放好的杌子,上了马车。   ☆、第五十三回   徐若麟与随行一道的官员侍立一侧,目送初念登上前来迎接萧荣的那架凤辇。赵琚于前,在车马随从的开道拥护之下往城池方向而去。待这一行人马粼粼而去后,他回头,看了眼还跪伏在地的庄汉和附近闻讯赶来一道拜下去的庄民们,眼角余光忽瞥见门里头有个城中贵妇装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轮廓与初念有几分相似。问了声近旁的邹从龙,知道果然是司家的太太,想了下,便转身往里,径直朝王氏而去。   初念入了马车。因萧荣身份此刻不同一般,不敢与她平座,恭恭敬敬道了谢后,坐在了她脚边的一个矮墩上。萧荣示意她改坐到自己身侧,见她执意推让,一笑,便也不勉强。   马车缓缓启动,渐渐加快速度。初念看向萧荣,见她目光落在车厢一边的那幅紫竹帘上。似正透过细细竹条编出的帘隙看着车外道旁的旷野之地。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数年之前为顺宗送殡那日的一幕。也是这样的郊外旷野,她的车坏了,她下来,孤独地站在旷野的路边,神情漠然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她面前接连驶过。   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女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一个“乱臣贼子”的质妻,变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初念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和那个时候,看起来似乎却并没什么两样。   萧荣忽然收回了目光,落到初念的脸上,随口道:“念丫头,你在看我?在想什么?”   初念自然不会照说实话,踌躇了下,想着该怎么回答好时,却听萧荣道:“你不肯说?那你来猜下,我方才在想什么?”   初念松了口气。便拣了最恰当的话,轻声道:“娘娘自然是在想往后当如何辅佐皇帝陛下,为万民造福祉。”   萧荣笑了笑,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只我方才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是在想……”她微微停了下,“我在想德和三十四年顺宗出殡的时候。那会儿,我一人站在路边,等车子来接我。通往皇陵的路,和此刻的这条道,倒是有几分相似。”   初念没想到她竟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便道:“娘娘不大出来,自然不晓得,其实外头荒郊野地侧的道,无论是哪儿,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   萧荣失声笑道:“瞧你说的,倒像自己整日在外头跑似的。我年轻的时候你不晓得,还在我父亲的帐前应过差,甚至上过马背。”   初念不顾失礼,惊讶地看向她。萧荣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楚早百年前就出过魏弦玉女将军,巾帼完压须眉。谁说女子只能静处闺闱?只是……”她叹了一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如今我也不过如此罢了……”   初念听出她话里的萧索之意,便顺她起头提到的女将军,转了话,道:“娘娘说起魏将军,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山东时的经历。那时机缘巧合,正遇到了魏将军的苏姓后人。那家的女儿名世独,当时我遇她时,不过十三岁,喜好男儿打扮,平日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像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把苏家的情况稍稍说了,又道,“娘娘若是见了那女孩儿,想来会投缘。”   萧荣咦了声,道:“我只听说魏将军当年嫁人生子后解甲归田,原来她后人竟也这样别致。往后若有机会,定要见一见这女孩。”   两人这样说着话,气氛渐渐活络了开来。等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初念犹豫了下,终于轻声道:“娘娘,那天晚上的事,你千万不要误会……”   其实那天晚上与徐若麟纠缠时被萧荣撞破后,初念便一直想着要向她解释。但当时自己明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徐若麟抱住在亲吻,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唯恐越描越黑,反复犹豫之间,也就一直拖延下来。恰此刻正是个绝好时机,错过了,只怕往后便真没机会。不想让她留下自己与徐若麟有私情的印象,所以这才鼓了勇气开口。见萧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并未接口,压下脸上涌出的一阵燥热,低声道:“娘娘,那晚上的事您既然都看到了,我若说我和他全无干系,您想必也不会信。从前的事,我也羞于启齿。是我做不到心净,不守妇道自甘堕落,总之都是我的错。如今我悔了。唯一想的就是归宗后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是他不愿撒手,这才有了那晚之事……”   萧荣微微挑眉,笑吟吟道:“这可奇了。他对我说,一切错都在他。到你这儿,你却又说错都在你,我都糊涂了。到底该听谁的?”   初念一惊,没想到徐若麟已经在她面前说过事了。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怎么说的,会不会让她误会更深。偏又不好开口问。一阵心烦意乱,沉默了下来。   萧荣见她低头坐在自己的脚前,一脸的羞惭之色。想起那晚徐若麟的一番陈情,便道:“他当时跟我说,必定会排除万难娶你为妻。你们关系是不同寻常。若两情相悦,我也是乐见你们结成连理的。但倘若你对他无意,这世上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念丫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初念脸色微变。想了下,决定还是坦诚相告,顺势从墩子上起身跪在了她脚边,抬头道:“娘娘既这样问了,我也不敢隐瞒。我对他有无情意并不打紧。即便有那么几分情意,又能如何?娘娘您方才也说了,我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即便我归宗回了司家,在世人眼中,他永远是我死去丈夫的兄长,我也永远还是他那个弟弟的未亡人。我和他若真成了夫妻,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不惧流言蜚语,我却不想我的家人因我而遭旁人侧目。”   “男欢女爱固然是人一生梦寐之求,得之为幸。但与家人和名誉相比,孰轻孰重,以娘娘您的智慧,会如何决断?”   最后,她这样道。   萧荣凝视她片刻,忽然摇头,道:“原来你是如此做想……我倒是小看你了……”沉吟了下,道,“你这想法,他知道吗?”   初念咬唇,低声道:“我从前对他说过的。但他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萧荣脑海里闪过那晚上徐若麟目光中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一股子拗劲,又看了眼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神情里仿佛带了无奈委屈的初念。这下,连她也有些犯难了。   “可真是对磨人的冤家!”   她禁不住这样叹了一声。见初念头垂得更低。沉吟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道:“你所想也不无道理。也罢,既如此,我也就不从中瞎掺和了。往后就看他自己的了。你起来吧。”   初念听她意思,是不会再偏帮徐若麟了。心中虽犹似堵着石块,却也稍稍松了口气,低声道谢后,起身坐了回去。   王氏目送自家女儿上了皇后凤辇,直到仪仗车马渐渐消失在庄前的那条黄泥道上,整个人还是没缓过神。但心里却隐隐知道,必定是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正要叫人套回马车要跟着赶回城去问个清楚,忽然看见一个穿了金绣四爪龙纹样职服的轩昂男子朝自己大步过来。   本朝文武官员,从一品到丛九品,各自有不同颜色和补子图案的官服用以区分。但这种金绣四爪龙补子的职服,却并非特定某个品级官员的指定穿戴,而是皇帝对臣子的一种例外恩赏,可穿作常服。   她此前没见过徐若麟,自然不认得他。但从他服色,也知道他必定是这个昨日刚上位的新帝身边的重要人物。见他朝自己过来了,因这一天意外过多,以为又有什么事,便只望着等他开口。没想到此人到了跟前,什么也没说,先便作了个揖,面上带笑,口中道:“这位可是司家的伯母?小侄徐若麟。冒昧打扰,伯母有礼了。”   王氏一怔,这才醒悟过来。没想到这人竟是徐家那个著名的反骨长子徐若麟。再上下打量了下他,见他恭恭敬敬一脸笑容,虽有些不解他何以竟会对自己这样礼数周全,但心中忽然却一动——自家女儿人虽已经回来了,那边的廖氏对她着人送去的文书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个徐若麟,他保的平王坐了江山,他这个功臣富贵荣华自然不在话下。从前虽被驱出了徐家,但归宗是迟早的事,一旦回去了,在家族中的地位与从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与那个嫡母廖氏,关系想必不怎么样。往后倘若能得他助力,或者说,不敢奢望他的助力,只要他在接下来自己女儿归宗的事上不随廖氏一道作梗,凭廖氏如今仅剩的底气,自己又有何惧?   王氏心念飞快转过,立刻便有了主张。她是长辈不需回礼,态度却也十分亲和,立刻笑道:“原来是国公府的徐大爷!妇道人家眼拙,方才没认出来,徐大爷勿要见怪。”   徐若麟忙道:“不敢。伯母叫我名字便可。”   王氏笑吟吟点头,让出了道,请他入内稍坐。   徐若麟看见王氏,之所以过来见礼,倒也没别的什么意图,想的只是和未来的岳母先混个脸熟。见她热情,心里那得自于她女儿的挫败感一下便被冲淡了不少,有心也想再给她尽量留个好印象。道了谢后,便随了王氏往里而去。   徐若麟本就一表人才,今日穿了整齐职服,更显气宇轩昂。加上他欲讨好王氏,彬彬有礼,言谈不俗,坐下没一会儿,便把王氏哄得喜笑颜开。让了茶后,赞道:“从前没见过你的面,光凭人言,还以为你真的如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徐若麟见王氏看起来对自己似乎颇满意,压下心中的得意,谦虚了几句。王氏笑着看他一眼,忽然叹道:“贤侄,你从前一直在外,可能还不晓得家中之事。你二弟的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在你家已经守了将近两年吗?这天下做亲娘的,哪个不疼自己的儿女?我自然不忍看到我女儿年纪轻轻便孤苦到老,思前想后,这才一咬牙,宁可被人背后所指,也想让我女儿归宗,好图谋下半辈子。不想你那嫡母却从中作梗,非死死拦着不肯撒手。这不,如今我女儿人虽回了家,只我送去的文书,她连个信儿都不回!我打发人去催,反倒被她叫人打了出去。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大楚可有那条王法说出嫁死了丈夫的女子不能归宗?可把我愁死了!”   这事,徐若麟自然也是知道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此时却不好对王氏言明。因此只是道:“伯母拳拳之心,叫我甚是感动。伯母放心,令爱归宗,合乎人情,能阻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只要伯母不放手,想来很快便会如愿。”   王氏听出来了,他虽没说帮自己,但这口气,就是赞成的意思。心便放下了些,忍不住道:“托贤侄的福,但愿一切顺利。说出来贤侄勿要笑,我女儿倘若能够顺利归宗,往后再得一桩上善姻缘,下半辈子有依靠,我这个做娘的,便是折寿也愿意啊!”   徐若麟听她提及初念姻缘,看了眼,见她坐那里面上带笑,目光微微闪亮,似乎有所思量,凭了自己的敏锐,总觉着她似乎已经有所计划了。想了下,便若无其事地问道:“伯母可是已有佳婿人选?”   大凡女人,遇到心中得意之事,十有□总希望能叫旁人也知晓。王氏也是如此。加上觉得面前这徐家长子颇投自己的缘,忍不住便压低声,道:“也不是外人。就是我王家兄长的小儿子默凤。那孩子我自小看着长大,是个稳重之人。和我女儿也算一道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倘若真能成事,那便真是我女儿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徐若麟心咯噔一跳。微微皱眉,极力搜刮脑中的印象,终于浮现出王鄂王御史家中那个三子王默凤的样子。   他先前一贯所想的,便是如何让初念回心转意愿意从了自己,却从来没有防备过她还有另嫁的打算,或者说,是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她便已经有了适合的婚嫁对象。听王氏的口气,那个王家的表哥和初念很熟,说不定比跟自己还熟。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如今一个就要归宗,一个还没娶妻,上头还有个极力想要撮合的王氏……   徐若麟心里掠过一种原本自以为一切在握,此刻才发觉其实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忽然身下如有针刺,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说完心中得意之事,却见对面的徐若麟一语不发,笑意渐消,脸色微变。有些不解地问道:“贤侄,你怎么了?”   徐若麟一下站起了身。面上又挂上了笑,道:“伯母,这实在是件好事,但愿一切顺利。我方才伴驾而来,此刻已经喝了伯母的茶,不敢再停,这就先告辞了。下回若得伯母的便,再上伯爵府拜望。”   王氏忙点头,跟着起身相送。到了门口,徐若麟朝她作揖告辞,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便上马疾驰而去。   王氏目送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丝毫不知个中缘由。只独自在原地细细想了下今日发生的一切,犹在梦中,笑叹了下,急忙也叫人套好马车,坐了上去回城。   (PS:7月有什么节日吗?或者哪位坑友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咱们散金币一同庆贺)   ☆、第五十四回   皇帝的坐骑与皇后的凤辇先后入了大开的城门。此时已是傍晚了。宽阔的街道两侧,神情肃穆的卫兵执戟分立,他们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戟尖在阳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两边的百姓们伏地跪拜,呼声不断。   初念一直坐在萧荣身前的那张墩子上,感同身受着这一刻她作为帝国皇后而得到的无上荣耀。直到马车最后停在了外侧皇城最南的承天门前。   入承天门,往里是端门,御道两侧左社稷墙,右太庙,再往里过午门,便是殿宇重重的宫城。奉天门里,由南往北依次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东西武英、柔仪、文华、春和四殿,再往里,乾清宫后,便是萧荣今日要被迎入的坤宁宫了。   在几乎响彻云霄般的“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千岁”的整齐参礼声中,初念下了马车,立于承天门外,看着萧荣挺着笔直的身背,在斜照的金色夕阳余晖之中,一步步往里而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御道尽头。   “司家姑娘,这边请上马车,奴派人将您送回府去。”   边上一个得过崔鹤吩咐的太监面带笑容地过来,弯腰引着初念往另架马车去。初念一笑,随他去时,忽然看见徐若麟还立在承天门外的那道宫墙之侧,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墙头的琉璃瓦反射了夕阳,正投在他的脸上,金灿灿地微微有些晃眼。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原本有些紧绷着的面庞忽然松了下来,朝她慢慢一笑,直到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这一瞬间,初念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虽在笑,目光里却分明掠过了一丝奇怪的情绪。她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仅凭直觉,譬如不怀好意。   天气还有些燥热,她却因为他的这个笑而感到一丝凉意。立刻转了目光,低头跟着那太监匆匆从他身前走过。   初念被送回家后没多久,王氏在天擦黑前,也回了。到她屋里,让下人都出去后,径直便问了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初念此时也不隐瞒了,便道:“祖父想来从前便暗中投于平王。王妃被救出后,这才被安排送到咱家在秋山的庄子里避几日。我也是出了城后才晓得的。娘你再过些日子,应便会明了了。”   王氏呆了片刻,这才长长吁出口气,喃喃道:“新帝登基,我还一直担心咱家往后该怎么办。原来……,你祖父早就已经开始铺路了……竟是如此!怪不得呢!我说他从前怎么忽然改了性子,竟闷声不响地便默许我将你接回来!”   她终于喜形于色,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握拳,在屋里走了来回几趟,忽然想起先前在秋山庄子里与徐若麟的一番话,这才重新坐回初念身边,道:“女儿,你可知道你上了凤辇走后,娘在庄子里和谁又说了话?”   “谁?”   “徐家的那个徐若麟!”   王氏说完,见女儿一脸吃惊,脸色都似有些变了的样子,略微不解,问道:“你怎么了?我提起他,你仿似有些害怕?他不是你从前在徐家的大伯吗?”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道:“娘,你怎么和他说上了话?都说了什么?”   王氏瞄她一眼,道:“又不是我找他说的。是他先过来向我见礼。我出于礼节,这才邀他进去坐了片刻。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几句。娘最后提了下你和你表哥的婚事。”   初念大惊失色,眼睛一下睁得滚圆,一把抓住王氏的手,也不顾礼仪了,失声道:“娘,谁说我和表哥有婚事了?你怎的在外人面前就胡说八道?”   王氏被女儿抢白,不怒,反倒呵呵笑了起来,道:“娇娇,这种事,你在娘面前还瞒什么?娘早就看出来了,你表哥对你有那份心意。只是自打那回他到我们家去了后,不是一直没再来吗?这世道是乱,只再乱,也要过日子的。娘忍不住,半个月前借故去了趟你舅舅家,找了你表哥试探了几句。他便把事都跟我说了。说已经向你表了心意,只是你一直没回复,他也不敢再扰你,这才没过来的。我当时便去见了你舅舅。他也应了。说等事情都消停了,他便做这个主。这都是这阵子乱之前的事了。你瞧,你舅母早去了,你舅父又自小疼你,也这样一口应了下来,这事难道还有变数?你就等着娘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到时候高高兴兴把你嫁出去便是。”   初念一时傻了眼,没想到自己浑然不觉之间,母亲王氏已经雷厉风行,把什么都定好了。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先前在承天门外,徐若麟会对自己露出那样一个笑容。那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她终于有气没力地道:“娘,就算这样,这种事你也不该跟他说的。他是徐家人,和咱们怎会一条心?”   王氏不以为然:“他是徐家人没错。只他先前与我说话时,对我分明十分地亲近。现在想来,不但因你祖父的缘故,必定也和你救过他女儿果儿有关。以他如今的身份,日后只有咱们求他的份,不会是他要打咱们的主意便是。反正听他口风,应该不会帮你婆婆为难你。这就行了。再说了,我还真想他能把这消息带到徐家传你婆婆耳朵里去,气死她!”   初念嗔目结舌,见王氏神色骤然转阴,咬牙道:“那老虔婆,前回在护国寺里,说你便是归了宗,也别想有好人家要你!你不晓得,娘每次一想起她当时说这话的样子,便恨得牙痒痒,咬她一块肉下来才解恨。如今你婚事定了,她廖家也成了脱毛的凤凰,我不怕她死不松手,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姑奶奶在吗?就凭你当初救了果儿,这天大的人情,她不还不行!”   王氏还在嘀嘀咕咕,初念却是心烦意乱。   她的眼前再次掠过今天徐若麟望着她时的笑,又想起了从前在芷城苏家的庄子里,他临行前曾说过的话:“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一阵不寒而栗。   王氏终于发泄完了,抬眼见女儿脸色不不大好,目光略微呆滞,这才觉到她的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见她摇头,伸手探了下她额头,觉着也没热,想了下,以为是她这些天累了,便道:“娘叫人把饭送你屋里来,你吃了,早些歇下,好好养精神。”   王氏离去后,初念这一夜自然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也无精打采,只觉做什么都不得劲。到了午后歇晌午觉的时分,再次想起王氏昨日说过的一句句话,忽然想到了件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顿时毛骨悚然。急匆匆起身便往王氏屋里去,也不管她正在睡,叫醒了立刻便道:“娘,你快去劝舅舅,让他千万不要忤逆皇上,否则只怕大祸临头!”   初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前世里,平王登基之后,遭到了一干忠于元康帝的大臣的反对。这些臣子多出身士林,并不畏死,其中便有初念的舅父王鄂。从前的具体情况,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其中一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便是平王登基不久,有一天这群人自发身穿麻衣到太庙面向青天哀哭,触怒了平王,集体被斩杀在午门之外,本还要连坐亲族以儆效尤,后被朝臣上言阻止,这才作罢。   王氏迟疑了下,道:“不会吧……”   她口中这么说,其实被初念一提醒,连自己心中也有些打鼓起来。自己这个兄长王鄂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出了名的孤直清高,就是因为直言,从前几度被贬。现在平王夺了侄儿的皇位……   她脸色微变,想了下,也匆匆起身,先去找了司彰化,见他不置可否,显见是不欲多管的样子,便叫家人备车,自己登车离去了。   初念一直等王氏,等到了将近傍晚,才见她回来。却是脸色苍白,神色抑郁,心便咯噔一跳,知道必定没好消息。果然,随她入了房,探听消息时,见王氏双眉紧锁,长叹口气,道:“你舅舅……他竟然在院里已经横了口棺材。我过去的时候,你表哥正跪在他跟前求。我也说尽了话,劝他为儿孙着想一下,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去,只说杀身成仁,便是满门被灭,他也绝不后悔。你也知道,他那样的性子,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初念一下也是心口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时候,有些事情,即便你知道了结果,却仍无力去改变。因为你即便能改变自己,但别人,却无法在你掌握之中。这样的无奈,初念其实已经不陌生了。前头徐若麟就是个例子,而此刻,自己的舅父王鄂,也显然是这样。   对于像王鄂这样受了正统教育的士林阶层来说,平王这样的上位,绝对是不能接受的谋朝篡位,他们为之愤痛,甚至不惜用自己和家族的人头去反抗,这在旁人看来愚不可及,但在他们自己眼中,却是一件足以能够青史留名的壮烈之举。   还能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捆了他,限制他的自由?莫说王默凤和此刻还未赶到京中的另两个表哥敢不敢做出这样的忤逆举动,即便他们敢碰虎须,也不可能这样过一世。   这一夜,初念和王氏在辗转中彻夜难眠。   第二天,便是平王入金陵后的第一个朝堂日。司彰化四更多便起了身,戴好五梁冠,穿了浆得笔挺的黄绿赤紫云鹤花锦朝服,执了象牙笏,坐轿子入朝——只是竟然不过在辰时便回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老头子在王氏和初念忐忑的目光注视之下,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匆匆往书房去。吓得王氏到处找人打听消息,到了晌午,很快便得知今日朝会的经过了。   这个平王入主金陵的第一次文武百官大朝会,显然叫他非常不满,甚至颜面尽失——原内阁两大首辅,兵部尚书方奇正据说在城破次日自裁于中堂,剩下的廖其昌今日闭门在家,称病拒不上朝。另有三十五人效仿他的举动,没有来面圣。而上了朝的文武百官中,有十一人面向赵琚拒不跪拜,口称“陛下何在,竟要我等忠臣孝子跪拜此人?”赵琚拂袖而去,朝会被迫中断。这十一人里,除了王鄂,还有翰林院学士吴松、宋文、礼部侍郎陈浩、国子监祭酒李元等。赵琚离去后,这十一人在昔日同僚或惊骇或钦佩或不屑的目光注视之下,以引颈就戮之态,昂首阔步出了金銮殿。   三天之后,新帝再次上朝。而此时,在通往皇城的承天门的阔道之上,王鄂等人身穿麻衣,正面容悲痛地步行往太庙而去。街道两边,挤满了窃窃私语不停的围观百姓。这一行人快到承天门,侧旁里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上前不由分说,便将王鄂等人捉住,捆绑后塞入马车。   王鄂极力反抗,只哪里是那些如狼似虎兵丁的对手?很快便被交臂于身后,按在了地上,抬头之时,看见魏国公府徐若麟骑在马上静静立于道旁,正冷眼看着这一幕,顿时满腔愤怒,破口大骂道:“你这无宗无族的无知小儿!甘为赵琚鹰犬爪牙残害忠良!徐信德若地下有知,定也要起来唾骂你这不孝子孙!”   信德是第一代魏国公徐显殁后的封号。   徐若麟对着士兵下令:“把他捆起来,嘴巴堵上。”   王鄂还要再骂,嘴里已经被堵上了布,被架着呜呜地投进了一辆马车,和同行之人一道被关了进去。   徐若麟望着几架马车离去,在边上百姓们惊骇的目光注视之中,微微蹙眉,出神了片刻。   ~~   乾清宫的御书房里,赵琚此刻仍怒不可遏,猛地抬起一脚,扒下一只脚上的靴袜,用力掷向墙壁后,光着脚,愤怒地在宽大的寝宫里走来走去,嘴里嚷道:“岂有此理!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刁诈之徒!崔鹤有点目瞪口呆,低头立在一边没有开口。   “传方熙载、徐若麟!”   赵琚猛地停住脚步,转头下令,目露凶光。   崔鹤心惊,诺了声,正要匆匆出去,看见外头进来个身穿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戴了霞帔的女子,正是皇后萧荣。   皇帝陛下新入金陵不过数日,太子、皇子及风闻中的那位宋妃如今俱都还在来京的路上。此时后宫中,就只皇后一人而已。崔鹤见她来了,忙上前见礼。   萧荣微微点头,令他出去后,到了赵琚面前,笑道:“陛下又在跟什么人置气?”我非要杀了这帮人不可!”   赵琚恨恨道:“你不晓得!朕本也不欲和那些人计较。过往之事,概不追究。你见我入主金陵以来,可下令逮过一人?可他们却不知好歹!为搏一个忠臣孝子的名声,称病的称病,不上朝的不上朝。最可恨的,还是吴松王鄂一干人,上朝时公然不肯跪拜,出言讥嘲于朕。今日竟还身穿麻衣妄想去太庙闹事。倘若不是子翔见机得早在路上拦截了,叫这帮人阴谋得逞的话,叫朕颜面何存!朕非要杀了这帮人不可!否则何以立威?”   这事,萧荣自然知道。过来就是为了此事。见赵琚果然怒不可遏,想了下,拉他坐回了龙椅之上,转到他身后,伸手替他轻轻揉抚两边太阳穴,慢慢道:“陛下,这些读书人之人,自命清高,做出这样的事,原本是该杀。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但杀了那些人,表面上您是解了气,也不用见这些碍眼之人。只是背后,您却防不了世人悠悠之口。陛下固然也可以用手段威吓世人闭口,只这样,恐怕就与陛下您想做个青史留名的明君之愿背向而驰了。”   赵琚靠在龙椅上,仍是怒道:“眉儿,你不晓得这些人,又臭又硬!不杀留着何用?”   萧荣嗯了声,道:“士林讲究归心为上。圣人云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在臣妾看来,这是寻常人之准则。而陛下,陛下您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四海之内,还有谁人能与你比肩?站得高,看得自然也远,心胸眼界,更与寻常人不同。陛下若能效仿大唐太宗,虚怀若谷,则不仅是天下之幸,后人亦景仰不止。况且,”她停了手中动作,转到赵琚身前,道,“那些人,大多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除了耍嘴皮子动笔杆子给您心里添些堵外,还能做什么?陛下您一副钢筋铁骨,难道还怕这些人咬你一口?倒是廖其昌这些人,陛下才要真正引起注意。他们在朝廷各部把持多年,门生遍布天下,根深蒂固,陛下即便将他们撤换了,影响也在。倘若他们一直这样不肯顺服,这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隐患。”   赵琚渐渐平静了下来,皱眉沉吟片刻,终于道:“眉儿你说得也在理……那帮酸文人,朕暂且可以留下他们脑袋,以观后效。但廖其昌这帮人,如今只推病不来上朝。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萧荣道:“陛下,廖其昌当年与我父亲,曾有几分旧交。他的为人,臣妾也略知道几分。陛下若信臣妾,臣妾愿自告奋勇,代陛下去当说客。”   赵琚惊诧地看着她,迟疑不语。   萧荣笑道:“我若估计没错,廖其昌不过是碍于身份脸面,这才作出如今的自持之状。少的就是一个台阶。陛下若遣臣妾去当说客,不愁他不顺势而下。他一旦拜服陛下,旁人自然跟随。到时陛下兵不刃血,便可收服人心,强于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赵琚目光闪动,终于点头,道:“就依眉儿所言。你去试试也好。”   萧荣见他说着似要起身,忽道:“陛下稍候。”见他不解地望过来,一笑,去墙边捡了方才被他投掷而出的靴袜回来,蹲□去,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抬起他赤着的一只脚,替他擦净脚心,一边替他穿回鞋袜,一边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每次恼怒起来,便会这样扒靴赤脚,如今怎的还是这小孩子脾气?往后天下事繁杂,不顺之处必定不少,陛下若次次这样扒靴赤脚,被人笑话事小,自己气坏了身子便不值了。”   赵琚叹了口气,伸手过去,轻轻抚了下她的眉,凝视着她,低声道:“朕前几日一直忙于国事,与熙载子翔等人议事至深夜。今日尽量早些回,你等我。”   ~~   次日,王鄂被投入大理寺牢狱,王默凤四处奔走,却被告知此是重要钦犯,家人不得探监,连牢门也未得靠近。消息传来,王氏当场便晕了过去,等醒来后,一把抱住身前的初念,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招杀身之祸?”   初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皇后萧荣。只是说老实话,天子登基,像王鄂这样的大臣做出这样的举动,虽忠贞可感天地,但对于赵琚来说,却确实是大逆不道。她虽与自己略有交情,但这样的情况之下去求她帮忙,想必是叫她为难。且自己那舅父若能服软,她还能试着去求下。若仍这样视死如归,便是萧荣有心帮忙,怕也无能为力。   王氏脸色发白,呆了许久,忽然想起个人,猛地抬头,道:“娘去找那个徐若麟!这事不是他经手的吗?你还救过他女儿,他欠咱家一个人情!这次无论如何要让他帮个忙!”说完便急忙起身,急匆匆叫人给自己梳妆穿衣。   初念总觉王氏一旦去找他,他必定会答应帮忙。这自然是好事。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种不祥预感,总觉他不会如此简单地便应下。一时心乱如麻,只能看着王氏收拾妥当后,急匆匆再出门而去。   ~~   平王入主金陵不过数日,正是万事开头的纷繁时刻。前个皇帝在位时遗留下的一大摊子事、人员调动、地方如雪片的信报,还有忠于元康帝的分散在各地仍未彻底镇压下去的小股中央军,等等诸事,纷至沓来。徐若麟这几天一直暂宿在皇城万华门内千步廊西侧的原中军都督府办公署内,与赵琚和方熙载等人连夜议事,忙得根本就没睡过一个整觉,熬得连眼睛都发红了。这日傍晚时分,终于与人议事完毕,站起了身,刚长长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忽见外头的随从进来,道:“徐大人,外头有位恩昌伯爵府的太太来了,等在承天门外,说有急事,务必恳请一见。”   ☆、第五十五回   徐若麟立刻道:“带她进来吧。”   王氏外出后,先去找了侄儿王默凤,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王默凤在家行三,上头还有两个已经成家在外地做官的兄长,一俟觉察出父亲的念头后,立马便派人送书信给两个兄长,自己对着父亲苦苦相劝。只是王鄂既已抱住杀身成仁的念头,又哪里是他所能劝止得住的?最后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与一干志同道合者一道身陷囹吾,连探监也被禁止,死活不知,早就心急火燎。此刻听得王氏有门路,找的还正是经办了此事的徐若麟,想也没想,立刻便随王氏一道过来。   王氏请人进去传报之后,等在外头,生怕徐若麟翻脸不肯见自己了,正有些惴惴,没一会儿,忽然见有人从里头出来,对着自己道:“太太随我来。”心中略一松,回头对着王默凤点了下头,叫他在此等着,自己便跟着进去。刚到那道千步廊下,看见徐若麟已经笑容可掬地迎面而来。   徐若麟将王氏带入都督府办公署侧的一处会客室里,让座后,笑道:“那日一别,本想着寻个空再上门拜访的。只是一直空忙,未想伯母今日竟自己来看望若麟,实在受宠若惊。”   王氏听他客套话张口就来,心中事重,跟着寒暄了几句后,也不再绕圈子了,径直道:“贤侄,我今天厚着脸皮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徐若麟从一开始听到她过来的话时,便已猜到所为是何了,却只道:“伯母有话但请讲。只要若麟能做到,必定不敢推却。”   王氏面带微微惭色,叹了口气,道:“贤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王鄂,正是我的娘家亲哥哥。他那孤怪性子,连我嫂子当年还在世时,也是时常向我诉苦的。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事,便是十条命诛了,我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我娘家就这么一个亲哥哥了……我女儿,就是你那个弟妹,我从前也有听她提起过,和贤侄的令爱果儿还算亲近,也略结了些缘……”   王氏这是委婉地提醒对面的徐若麟,自家女儿舍命救过你的女儿,你好歹要图报一下。只也晓得自家兄长惹出的不是一般的祸事,底气自然不足,声音也越来越低,想叫他帮忙的话,竟是始终说不出来。   徐若麟很是体贴地代替她道:“伯母的意思我明白了。伯母是想让我从中行个方便?”   王氏忙点头,陪笑道:“我也晓得我兄长做的事,自然不敢奢望将他释罪。只是他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监狱里,连我侄儿去探望都不被允许。是好是坏也没个底。我晓得贤侄经管此事,能否通融下,放我侄儿进去和他爹见个面?送点衣服吃食也好。哪怕他再不肯听人劝,还是要再劝几句的。天见可怜,倘若被劝动的话,到时候有贤侄在,想来也不至于非要杀头不可……”   徐若麟略一沉吟,道:“伯母所言,俱是人之常情,若麟便是再铁石心肠也不敢不从。何况令爱对我女儿还有救命之恩?只是御史大人此次将皇上得罪得不轻,皇上正在气头上。若麟虽经管此事,只怕也……”   王氏起先听他意思,似乎是愿意帮忙,心正有些提起来,不料话锋一转,又来了个只是,心顿时掉落下去。看着他不语,难掩一脸的失望。   徐若麟作没看见,只微微一笑,复又道:“虽再难,伯母既然开口了,若麟必定竭尽全力。这样吧,伯母可否将王御史的公子带来?因此事涉及重大,有些细节之事,我还要先与王公子商榷下为好,免得到时出漏子。”   王氏没想最后他又应了。急忙点头,道:“晓得晓得。这也便宜。我正是侄儿送过来的,如今他就等在承天门外。这就让他过来。”感激不尽地转身离去。   王默凤人虽跟着王氏来了,实际却也不大抱希望,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不想到了最后王氏出来时,听她意思,那徐若麟竟是答应帮忙了,只让自己当面先去与他“商榷些细微之事”,便说是喜出望外也不为过了。急忙谢过王氏,往里匆忙而去。   王默凤入了王氏先前去过的那所在,门外守卫核过身份后,便放了进去。刚入门,抬目便见一个二十七八的男人正坐在一张大案之后。垂头翻着面前的一叠卷宗,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脸便望过来,神色稍肃,目光里看不出喜怒之意。   因有求于人,王默凤也不敢怠慢,站定后朝那人抱拳作揖,恭声道:“这位想是徐大人了。在下王默凤,左都御史正是家父。”这才见那男子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目光略微一动,但并未开口。   此刻立在他面前的这个王家三公子,皮肤微黑,浓眉高鼻,一双眼睛颇具神采。此刻虽有求于自己,但立在那里,却依旧肩背挺直,比起京中某些世家出来的纨绔子弟,人材不知道要胜出多少,瞧着便是有过历练的人。而且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和初念还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徐大人,方才听我姑母所言,徐大人愿意仗义出手相帮,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徐大人召我来,要问的是哪些事?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默凤见对面的徐若麟只打量自己不说话,略微有些不安,想了下,终于再次开口。   徐若麟终于收了目光。微微扯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王默凤并未入座,只是恭敬地道:“不敢。徐大人有任何疑问,只管说来便是。”   徐若麟也未勉强,跟着起身,站到了距他数步之外的大案之前,径直道:“王公子,徐某请你来,并非要问你事。只是想和你议件事。或者说,”他略微一笑,“我听说你有生意在做。那我们就谈笔交易好了。”   王默凤看着徐若麟,神色略带迷惘。但很快便道:“徐大人请明示。”   徐若麟微微点头,道:“很简单。我不但让你去看你父亲,还会将他救出来,至少会保他一条性命。你要做的……”他停了下来,看向王默凤的目光,陡然透出了一丝锐利和冷漠,“你要做的,就是放弃你要娶你表妹司初念的想法。”   “她只是你的表妹。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人。”   徐若麟目中的精芒一闪而过,最后这样淡淡地道。   王默凤猛地睁大眼,神色里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片刻后,终于,他反应了过来,惊讶地道:“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救我父亲和我娶我表妹,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为什么要这样?”   徐若麟抬了下眉。   “你不必知道为什么。总之这就是我的条件。你只要说是,或者否。”   他的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带了冰凉的冷酷。   王默凤顿时心乱如麻。他做梦也没想到,面前的徐若麟竟会对自己提出这样一桩对他而言不啻是残忍的“交易”。   他喜欢司家的这个表妹,从少年情窦初开之时,梦里现过的女孩便是她。从前只为无缘之故。到了现在,终于以为有了转机,当他也开始有勇气憧憬往后和她比翼双飞的幸福生活时,却没想到一场帝位的交替,将自己的父亲,甚至是整个家族卷入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巨大考验里。   徐若麟有那样的能力,正如他方才对自己承诺的那样,将他的父亲从牢狱中解出。他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一边,是父亲,甚至涉及两个兄长的家庭,王家总共十来口人的命运,一边,是自己心中那深种已久,却刚刚不过得了雨露而萌芽,还没来得及成长与开花的初恋情感……   王默凤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艰难挣扎之中。他原本一直挺着的肩背甚至也渐渐佝偻了下去,垂下了头。   徐若麟并没有催他。仍是那样立在他的面前,等着他的决定。   王默凤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对面的这个男人。   “就不能,有别的条件了吗?别的什么,我都会答应……”   他低声地问道。话刚出口,立刻便知道自己问得是何等可笑。他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话,黑灰色的眼眸仍那样冷淡地望着他。   王默凤就这样看着徐若麟,渐渐地,他仿佛醒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原本微黑的脸色也泛出了一片灰白,“你也喜欢她。我猜得对不对?”   徐若麟不可觉察地微微皱了下眉,“王公子,你只需回答我方才的建议就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默凤惨然一笑,一双手已经紧紧地捏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元康帝和平王为了争那一把椅子,争得将整个天下的百姓都拖入了长达数年的不得安宁之中。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权势地位,不惜踩着一切地往上爬。包括自己的良心、道德甚至亲情、友情。   如果他此刻,也能像对面这个男人一样权势在手,那么他完全可以保护任何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被迫陷入这样的两难抉择。   他还有选择吗?   他再次笑了起来,微微仰头,待目中就要迸出的那一丝悲凉泪意被逼退后,道:“徐大人,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精明最会利用机会的商人。这笔生意,还没开口前,你便已经稳赚不赔了。你赢了。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条件的。”   徐若麟扬了下眉,点头,淡淡地道:“如此甚好。我知道你是个信守约定的好商人。我也会遵守承诺,尽快把你父亲弄出来。”   王默凤不语,转身便大步而去。   徐若麟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微微吁出口气。背着手在屋里慢慢来回踱步。   一个差点就要把他顶下马的危险极大的对手是解决了。但他面临的问题也很艰巨——该如何妥善解决王鄂的问题,决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哪怕是他,也需要细细地考量。   承天门外,正在马车里等得焦急不安的王氏听到外头家人呼唤王默凤的声音,知道他出来了,急忙从车窗中露出头来。见他已经到了自己跟前,脸色虽有些勉强,但笑容却是显而易见的。   看到他露出笑,她立刻便松了口气,忙问道:“怎么样?都顺利?”   王默凤顿了下,慢慢点头,终于笑着道:“姑母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徐大人答应了,说尽快会把父亲解救出来的。”   王氏终于长长地吁出口气,面露喜色,道:“好,好。这就好。那姑母先回去了。你表妹在家,怕等消息也等得急了。”   王默凤心口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捏住,呼吸一个停滞,勉强仍是笑道:“好。那侄儿恭送姑母。多谢姑母为家父出力奔走。”   王氏叹道:“都是一家人,分这么清楚干什么。你也早些回家吧。”说罢放下车帘。   王默凤站在高高宫墙之侧,看着司家的马车渐渐远去,背影被头顶的斜阳拉成一道长长的孤线,如凝住了般地一动不动。   ☆、第五十六回   王氏回了司家,刚下马车入了二门往里,便遇见二房的黄氏母女在丫头的陪伴下,正从隔出东西院的那道墙门里过来。   司彰化就只两个儿子养到成年分家立业,也没分开住,伯爵府用道花墙隔出东西院,中间开扇通道门,自己便随大房居东。王氏那个已经没了的丈夫司寇元为大,老二司寇鑫,如今是鸿胪寺里一个从六品的左寺丞,做着些宴劳、送迎之类的闲事。庸庸碌碌,性子懦弱,完全没有遗传到老伯爵的半点精明与狡诈。相较之下,倒是他的老婆孩子更出色,所以平日在家被压得半分儿脾气也找不到。   二太太黄氏,便是此刻正走过来的这穿了件丁香色葫芦纹样褙子的妇人,平日精于算计,甚至比王氏还要精明上几分。身边的女儿司初音,比初念两兄妹不过小一岁,今年十六,桃腮凤目,皮肤白皙,模样也是极其出挑的。还有二房的一个儿子,如今已经二十岁的司继昌,不但书念得好,在三年前那场秋比中便中了举人的功名,而且长袖善舞为人活络,颇有点司彰化年轻时的影子。对比之下,大房里的继本便显得黯然失色许多。   王氏远远看见黄氏母女现身,脚步一顿,正想避开,黄氏眼尖,已经看到了她,远远便叫了声“大嫂子”。王氏见避不过去了,只好停住脚步,等着她二人过来。   “大伯母!”   司初音上前,笑盈盈地朝王氏见了个礼,然后闪到了一边,把道让给自己的母亲和王氏。   王氏笑着应了声。黄氏便与她并肩往前。没走两步,关心地问道:“大嫂子,外头刚回?我听说继本他舅舅出了事被投了牢?可把我给吓的,这才特意过来想问个消息。大嫂子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吉人天相。想来他舅舅应会没事的。”   王氏方才她不想与这妯娌打照面,就是猜到她必定会在自己跟前提这茬子事。此刻听她果然开口,看了过去。见她问完话,正用双眼细细地打量自己的神色。   王氏与这妯娌的关系向来冷淡,不过维持表面和气而已。尤其是前些时日因了初念归家的事,心中对黄氏更是不满。这事,虽经司彰化的默许,但初念这样被接回,当时还是在伯爵府里引出了不小的震动。下人私下里的议论便不用提了,最叫王氏不快的,便是听说二房觉着这有损伯爵府的颜面,背地里埋怨了不少的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娘家兄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恐怕她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自己倒霉才好吧。   王氏心里冷笑了下。压下不快,只略微笑了下,道:“借你吉言,我也盼着真没事便好。”   黄氏从丈夫那里听说了王鄂的事,原本以为王氏此刻该是急得成了无头苍蝇。旁观了两天,听说她和侄儿王默凤一直在奔走,实在忍不住好奇,这才携了女儿一道过来想打探消息。此刻见她倒没什么焦急的样,心中便起了疑虑。想再问,王氏已道:“刚外头回来,我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没办,先回房了。”说罢也不管黄氏了,撇下她便匆匆而去。   黄氏见问不出什么,心里反更被撩拨得好奇。见王氏一副不愿和自己多说的样子,自然便也停了脚步。待前头王氏身影消失后,想了下,对着初音道:“你得空的话,去寻你那二姐姐玩也好。多打听些徐家的事,做到心里有数。等这阵子乱过去了,我领你去拜望下你那个姑奶奶。”   初音自然知道自己母亲的心思。这心思也是刚前些日才动了起来的。想让自己接从前那个没了的庶出姐姐司初香的脚,嫁给徐家的那个徐若麟当填房。脸微微一热,双手扭着身前的一根衣带,低低地嗯了一声。   ~~   王氏刚回房,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却听下人来传话,说老爵爷叫她回来了便去他书房一趟。   王氏对老头子前几日关于自己兄长事的态度还有些不满,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此刻听他有话,急匆匆便赶了过去。   “都去找谁疏通了?”   司彰化仿似随口地问道。   王氏不敢隐瞒,便把自己带了侄儿一道去找徐若麟的经过简单提了一遍。见老头子似乎露出点感兴趣的样子,忙道:“那徐家的大爷,想是因了娇娇从前救过他女儿的缘故,一口便应下帮忙了。实在是万幸……否则,媳妇儿真当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话说着,一阵心酸涌上来,拿帕子拭了下眼睛。   司彰化自顾沉吟了片刻,嘴角终于露出丝温和之意,道:“继本她娘,不是我不帮,而是你兄长这事犯得……也就只有徐家大爷那样的人才能相帮一二。他既应了,你放心等消息便是。”   王氏压下心里的腹诽,面上却露出笑,道:“媳妇儿晓得。多谢爹关心。”见司彰化点头,踌躇了下,终于决定还是趁这机会,把初念和王默凤的事跟他提下,瞧他是个什么态度。这一回,她是下定决心了,即便老头子对这门婚事不赞成,她也必定要为女儿力争要底。   王氏想妥,便开口道:“爹,趁着方便,有件事媳妇想说下。我那个侄儿默凤,你也认识的,时常在咱们家走动。初念既从徐家接了回来,我这个做娘的,必定也要替她的往后打算一二。我便想着让他两个结门亲事,您瞧如何?”停了下,立刻又接着解释道,“媳妇是这样想的。初念这孩子命苦,回来也不过是个二嫁的身份,想来是没别的什么好姻缘能落到她头上了。默凤既不嫌弃她,索性便把这事就这样定了。”   王氏后头这话,其实是暗指以初念如今身份,彻底失去了联姻的价值,想来老头子应该不会再打她什么主意了,能早点嫁掉,还是去掉个累赘。所以并不怎么担心他会反对。   司彰化果然没有出言反对。而且破天荒地,似乎对这事感兴趣,问了些详情。王氏一一回答,最后道:“如今我就盼着徐家大爷能照他应的那样把我哥哥开脱出来。往后这官自然是当不成了,回家种地也没什么。我女儿嫁了默凤,往后正好可以远离京城过安生日子。”   司彰化忽然问:“这事,除了你娘家兄弟,还有谁知道?”   王氏道:“徐家大爷也知道——”座上的司彰化目光一动,王氏浑然未觉。只接着道,“便是那日我去秋山庄子接女儿时,他主动与我搭话时说的。”   司彰化似乎更有兴趣了,细细地问着当时情景。   老头子向来吝于多话,每回王氏禀完事便好。今天这样唠,却是少见了。王氏压下心中疑惑,回忆着描述了一遍当时经过,见他听完了,神色有些怪异,以为他觉着自己说话不妥,解释道:“媳妇儿之所以跟他提这事,大半倒也是出于心中不忿,想着让徐家那位太太晓得也好。爹你不晓得,她当初说我女儿那话,不知道有多难听……”   司彰化淡淡道:“恐怕他未必能如你所愿帮你传话吧。好了,我晓得了。这事你自己看着办便是。”   王氏见今日先是求助顺利,现在老头子又不反对初念和王默凤的事,连日来的愁烦这才稍稍减下了些,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等自己走后,老头子的眉毛跳了几下,自言自语道了一句:“这可愈发有意思了……”   ~~   廖其昌六十不到。身为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与元康帝有太子经师的恩情。在嘉庚之乱中,与兵部尚书方奇正既是暗中较量的政治敌手,又是共同支持元康帝兴兵伐北的中坚力量。可惜时运不济,先受那个名义上的外孙徐若麟的牵累,后又在他力举的大将李续遭遇连续失利过后,渐渐便被方奇正压过了风头。到了元康二年中,战局渐渐开始明朗,他看出金陵迟早必定不保,出于实际考虑,上言建议元康帝与北方议和,暂时划江而治,以图谋后起,自然遭到元康帝的拒绝。自此此人便渐渐不大说话了,甘愿退于方奇正之后。前些日子城破之前的千钧一发之刻,他被元康帝再次召用,命与肃王赵晋一道去往龙山议和。他自然清楚元康帝的意图。虽明知去了也是白走一遭,但还是领命。果然被便宜外孙徐若麟给拒了。回来后知道大势已去,便令家人紧闭前后大门,只等着城破了。如今一晃眼,赵琚进城也有数日了,他老人家反倒开始稳坐钓鱼台。一改先前的抑郁,不管外头闹得如何凶,托病只在家中坐着不动。这日午后,睡过了个午觉,刚吟了句“堪嗟梦不由人做”,便见一同随他坐在家中的儿子廖重山急匆匆来见,道:“爹,平王妃……皇后凤辇来了,正停在门外。怎么办?开不开门?”   廖其昌手上正拿了壶满茶,闻言手一抖,茶水便从壶嘴里溢出了些。很快,他将茶壶递给边上的侍从,慢条斯理道:“这女子,是我从前故人之后。既来了,拒之门外,非待客之道。你命人开门,说我卧病在床便是。”   廖重山擦了下额头的汗,急忙出去。   ~~   萧荣在坤宁宫首领太监安俊的随陪下步下凤辇,立于台阶前等了片刻,见廖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吱地开了,廖重山领了人匆匆出来下跪迎于阶下,口称皇后娘娘千岁。   “大胆廖其昌!竟敢如此托大!叫娘娘等候在先,为何此刻还不来亲迎娘娘千岁?”   安俊一甩手中拂尘,呵斥道。   廖重山心里也是没底。对自己父亲连日来的这种举动很是不满。若依他心思,平王既上位了,刀也没立刻架到自家的头上,那就别管以前,此刻赶紧示好才是正理。凭着廖其昌的声望和与徐家的那一层关系,平王对他再忌恨,只要他服软了,往后想来也不至于会怎样。偏他要在平王坐上金銮殿的第一天就扫他颜面。加上又闻得另位首辅方奇正自裁于室,数日里一直忧心忡忡,唯恐招祸。此时见太监呵斥,忙解释道:“家父年迈,前些日偶然风热,虽诸般调理,竟迟迟不见好,这才卧病于床起不了身,未能亲自迎娘娘于此,万望恕罪。”   萧荣笑道:“廖大人请起。家父与老大人是旧日故交,论起来,廖大人与我也算世兄了。何必如此多礼?我正是为了老大人贵体染恙而来的,又岂有让老大人强撑病体迎我于门前的道理?廖大人请前头带路,我去探望老大人。”   廖重山吁了口气,忙称不敢,起身领了萧荣入内。   萧荣被带到廖其昌卧病的屋前,对着里头道:“老大人,侄女萧荣前来探病,老大人可安否?”一连道了三声,才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女子声音道:“大人说,不敢劳动皇后娘娘金步……娘娘请回……”   萧荣道:“侄女既是来探望老大人的,未亲见老大人之面,又岂会回去?老大人既醒着,侄女便冒昧进去了。”说罢,命安太监等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而入。见刚才传话的那妾室模样的女子正立在榻侧,慌慌张张似要下跪。萧荣叫她出去,自己这才到了榻侧,看着闭目躺在床上,额头覆了块方巾的廖其昌道:“侄女萧荣来了。”   廖其昌仍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萧荣也不以为意,只笑道:“老大人身子哪里不妥?陛下极是关切。本是要亲自来探望的,只是□无术,这才命我代他前来。我晓得老大人已经养了多日。若仍无起色,可要侄女传太医前来细细诊治一番?”   廖其昌终于慢慢睁开了眼,咳嗽了几声,颤巍巍地道:“不过是些老毛病而已,再养些时日便好,无需劳动太医。宫中想必诸事纷繁,娘娘也无需在此多留,回去便是。”说罢再次闭眼,声音颇为冷淡。   萧荣点了下头,站直了身子。   “老大人,您是泰定四年辛酉科的两榜进士,传胪唱名,从此踏入仕途。您年轻时的官路,并不顺畅。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在大宁建州的辽阳任知县。我父亲那时,也只是个副总兵。有一次您在巡边时,遭遇赤麻人的袭击,正被我父亲所救,这才有了结交。后来您时来运转一路高升,直至今日,位高权重,说门生遍布天下也不为过。只是……”   她面上仍带着笑,但盯着廖其昌的目光里却渐渐透出了丝凉意。   “只是后来,我有次偶尔听我父亲提了下,说您在建州的那几年和建州都指挥使李山海一道,贪墨了数笔为数不小的兵银。我父亲就是知道了这事,后来才渐渐与您疏远了。不知道这是真的,假的?”   廖其昌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睁开了眼,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额头的那块白巾也掉落在地。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萧荣,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大人,李山海如今好像任职义州,也是您的故人了。哪天要不要将他请来京师,好好与老大人叙个旧?”   廖其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是真咳了。咳得连声都要破了似的。   萧荣说完了话,便只立在一边笑。   “你……你什么意思?”   他终于止住了咳,颤声道。   萧荣停了笑,脸色转肃,道:“老大人,我别无他意。我向来敬重老大人在朝堂的声望,从前是,如今也是,丝毫没有改变。我只是有求于大人。我丈夫如今登基称帝,五日后的黄道吉日,要于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我希望老大人到时能病愈,带着你的那些门生官员们一道出现,向皇帝陛下表示你们的效忠。我知道……”   她凝视着他,脸色渐渐又缓和了下来,“我知道老大人不过是顾忌人言,这才不敢放手放脚而已。老大人放心,侄女人此刻虽还站在您跟前,但不必等到明日,全金陵的人便都知道我萧荣领皇帝陛下的意,登门诚心拜望老大人的消息。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百官只会羡慕老大人的声望直达天听,又有谁敢说您一句不好?只要您愿意辅佐皇帝陛下,从前如何,往后也一样如何。”   廖其昌愣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穿靴起身,长叹口气,口称“皇后娘娘千岁”,朝着萧荣要跪。膝还未着地,已经被萧荣扶住,笑道:“老大人不必多礼。以后您就是三朝元老,侄女要仰仗您的地方还多的是。快快平身。”   廖其昌站了起来,踌躇了片刻,似要开口问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萧荣立刻道:“老大人放心。金无赤金,人无完人。谁年轻时没有行差踏错过?那些陈年旧事,侄女本就不该提的,更没对旁人说过。连我丈夫面前,也只字未提。”   廖其昌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朝着萧荣再次下拜,道:“皇后娘娘在上。承蒙娘娘不弃之恩。往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老朽愿效鞍马之劳。”   萧荣笑吟吟不语。再次扶起了廖其昌。   ~~   按照新定的历法,改元康二年为德和三十六年。秋九月的这日,正是钦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赵琚登基,举行大典。   奉天殿中,衮冕衮服的赵琚端坐在宝座之上,头顶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穿日月星山、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冕服,神色端庄肃穆,身形笔直,双手平放于分开的双膝之上,端的是天子帝王的森严气度。   阶下三鸣鞭,在礼官的号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赵琚的目光掠过宝座下左右两边的文武百官。看见廖其昌手执圭表,正与他身后的官员步调一致地朝自己行礼,微微眯了下眼睛,心中终于掠过了一丝畅快之意。   廖其昌这只老狐狸,终于也拜在了自己的脚下。只要他俯首称臣,他也并不打算动他一根手指。无论表面言辞如何冠冕堂皇,其实连他自己也清楚,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现在急需收拢人心。而廖其昌的归顺,无疑将会给他的帝位加上一块极具分量的砝码。如今若还说有什么不顺,便是那十一个准备以死明志的愚顽之人了……   赵琚不由地看向了立于右侧第一的徐若麟。这事是他经手的。   作为皇帝,他自然希望万心归一。但对于那十一个人,即便这一次,徐若麟没将事情办得足够漂亮,他也绝不会对他有分毫怪罪。毕竟,那些人的臭脾气,他赵琚也是亲自领教过的……   群臣行完三跪九叩之礼后,便要颁布即位诏书了。这将会是一场庄严而隆重的仪式。稍后,诏书将用云盘托住,由銮仪卫擎黄盖送往太庙,赵琚将在文武百官的随从之下到达太庙,祭拜过先祖之后,展开颂读。   大殿之外,云板击铜声起。礼官知道时辰要到,正欲宣布请出诏书,大殿外忽然入了一人,手中高高托起一卷文书,跪下叩首道:“陛下,罪臣等十一人,自知开罪陛下在先,本该万死。蒙陛下宽容,不予问罪,感激之余,值陛下登基大庆,无颜前来朝见天颜与群臣共贺,唯有上一贺表,由罪臣举至陛下面前,聊以谢恩。愿四海升平,天下归一。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跪下说话的,正是当日十一人中的礼部侍郎陈浩。   大殿之上,群臣惊讶不已,纷纷低声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廖其昌站着,纹丝不动。眼皮却微微跳了下。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若有所失……   自己这么快归顺便罢了,想不到连那原本准备引颈就戮的十一人,竟也会……   他还在患得患失,身穿曳洒官服的崔鹤已经从力士手中接过递呈上的贺表,展开,抑扬顿挫地念道:“曰昊天上帝,厚土皇帝,祇昔我皇,天命之名,东抵蓬莱,西踰昆仑,南跨南交,北际瀚海。仁风义声,震荡六合……”   崔鹤念完,恭敬交与赵琚。赵琚飞快扫了一遍,果然在卷末看到那十一人各自具名在上,心中又惊又喜,看向了徐若麟。见他并无丝毫讶色,显见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幕的。此时大殿中的百官已再次下跪,纷纷恭贺皇帝陛下德昭日月,万民归心。赵琚一时得意非凡,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挥手哈哈笑道:“好!好!众卿不负朕,朕也必将不负众卿!从今往后,尔等与朕一道,求一个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天下!”   ~~   太庙之中,祭天大典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恩昌伯爵府司家的一个安静小院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初念招呼来访的王默凤落座,亲自给他斟了茶水,推到他面前。见他端起杯子久久不动,仿似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下,便道:“表哥,舅父既没事了,往后虽不再做官,但也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你为何还这样闷闷不乐?”   王默凤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上的茶盏,看向初念。   他这次过来,其实是要向她辞别。送父亲归乡之后,这个京城,或许这一辈子,他也不会再踏足一步了……   初念见他仍不开口,心想莫非是他一直得不到自己的回音,虽有母亲做主了,但仍生怕自己不愿,这才这样心事重重?想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望着他慢慢地道:“表哥,你前次对我说的那件事。我想了后,决定应下了。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去南方吗?这样很好。成婚之后,我希望咱们能离开京城。”   ☆、第五十七回   她终于问道。   王默凤转过了身去,等胸中翻腾着的情绪终于能被控制了,这才慢慢转回,望着初念低声道:“表妹,我今日过来,其实是……向你来告别的。我爹虽从牢狱里被放了出来,但精神很是不济,我要送他回山西老家……”   初念点头,微笑了下,道:“我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了。舅舅就紧。表哥你去便是。回去后好生陪着舅舅开解他。什么时候回来都无妨。我不急的。”   王默凤避开了她的目光注视,艰难地道:“京中的房子……我已托人在出手了……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笑容凝固在了初念的脸上。她终于有些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问道:“表哥,你的意思是……你改主意,不再娶我了?”   王默凤沉默片刻,低低地道:“是我对不住你……”   初念怔住了。但很快便醒悟了过来。   “表哥,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静静地问道。   他不语,头低了下去。   初念的心头,飞快地掠过了一阵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忽然又觉得有点好笑。原本以为他在为自己的迟迟不予回应而忐忑,所以终于下定决心向他表明自己的想法。但是没想到,事情忽然竟会这样地来了个大转变。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从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便显得忧心忡忡,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几乎是微不可觉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管出自什么原因,她看得出来,他此刻对自己应该是非常地愧疚。所以连想都没想,便安慰道:“表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缘由。我一点儿都没怪你的意思……”   王默凤怔怔地望着她,脸色微微地泛白。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忽然打断了她对自己的安慰,苦笑了下。笑容挂在他的脸上,却比哭还难看。   初念停住,迟疑了下。道:“为什么?”   王默凤终于听到她朝自己问为什么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在他和徐若麟的那场谈话中,对方自始至终,并没有提到一句要他保密的话。但是王默凤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在她面前道出真相的。让不让她知道,全在徐若麟的一念之间——徐若麟无疑是卑劣的,精准地利用了自己的弱点逼退他,而自己,又比那个男人好得了多少?甚至比他更叫人不齿。   他本以为自己能保护她一世。但事实,却是自己利用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她,去换他必须要去保护的人。   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替自己开脱?   “我思前想后,觉得,咱们不大适合……且我走后,也确实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我怕耽误了表妹的年华……”   王默凤终于开口了。   初念略微皱眉,看着汗水自他额头不停地滚落,终于笑着摇了下头。   “其实,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也可以不用说的。我说过,我不怪你,这是真的。”   王默凤再次沉默地低下了头。半晌后再次抬头,神情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些。   “表妹,”他凝望着她,慢慢地道,“往后你要保重自己。还有,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会尽我全力。姑母那里,我会去向她说事……”   他想起王氏这些时日对自己的殷殷期盼,心再一次地缩紧了。   初念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去,不禁略微生出了些愁意。   她之所以几乎从一开始便默应了这桩婚事,除了王默凤是目前她能看得到的最好归宿外,很大的一部分缘由,还是因了王氏从中的积极撮合。想到她得知这事后的反应,她也只能叹一声命运捉弄了。   二人相对,再也没有一句话了。王默凤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要走时,初念忽然想起了那件自己很早以前便计划过的事。本来,前段时日以为要嫁他了,所以也就淡了心思。现在既然又回到原点,有钱财傍身,总是件叫人心安的事。   瞧吧,这世上,唯一能信靠得,确实也就只有孔方兄和自己了……   初念自嘲地笑了下,出声道:“表哥,我倒确实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王默凤停住脚步。“表妹你说。”   初念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起先并没提往后皇帝拟迁都的由头。见王默凤惊诧无比地看着自己,继续道:“表哥你想想,燕京那边的地价,我从前听母亲提过,不及金陵十分一。金陵如今好地段的房子,三进的整齐院落便要几大千银两。我这么些年下来,手头也存了点钱,虽不多,但在那边估计也能买几间单屋。不需精致的好房,你只要代我在城中好的位置买些待沽的破屋也无妨,最好是连一块的。买的就是地块儿。等往后价钱涨了再抛出去。”   王默凤本就是是商人,如果真做的话,该买什么样的,自然清楚。他惊诧的是,为什么初念忽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迟疑了下,道:“表妹,钱不是问题,若真是桩好买卖,我也可以借你本钱,或者与你一道购置。往后赚了,咱们分成便是,这些都好说。只是……你怎的就笃定那边的地价以后会涨?”   初念笑了下,道:“表哥,我晓得你必定不以为然,觉着我在痴人说梦。但你想想,如今的皇上,十几岁时便去了燕京,在那里一直留到现在。人非草木。这么多年下来,他对那块地方必定怀有感情,且又是在那里起家,一飞冲天的。说燕京是他的风水宝地也不为过。如今他成了皇帝,说不定哪天,想把那地整饬下,这合情合理吧?城池一旦重新修建,地价自然就跟着上去了。况且……”   她想了下,决定还是跟他说实话。到门口看了下,见丫头们为让自己俩说话方便,此刻都正远远地聚在这小书房外的那道廊子头在逗鹩哥,便回身,道:“我还听来了个消息,说皇上有意迁都到燕京,而且可能性极大。你别问我是哪里来的消息,总之我向你保证,这消息可靠。”   王默凤知道初念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本从未想过的一件事,此时被她这样忽然提醒,他细细一想,倒也觉得不无可能。一来,就像她方才说的,如今的这个皇帝对那地方有感情。二来,北方局势一直紧张。这个皇帝还做平王的时候,就与当时他的皇兄顺宗偏于偷安的心态不同,向来主张强硬对抗。如今他上位了,干脆将都城也迁到北方,以向北宂和周遭的几个小藩属国施加压力,也是极有可能的。   “表哥,这件事不管你怎么看,务必请你一定要照我的意思办。地契就写你的名,我信得过你。往后就算最后没迁都的事,地买过来它总在那儿的,自己也不会长腿跑了。不会亏就是。而且,一定要趁早。否则消息一旦传开,那边的地价立刻就会涨了。”   初念见他沉吟不语,加重语气道。   王默凤看向了她。见她双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含了恳求之意。哪里还会拒绝?立刻点头道:“我晓得了。等送我爹回山西后,我便顺道去燕京。”   初念呼出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前次我回来,姑奶奶已叫人到我房里收拾了我的细软送了回来。只今日有些急,我还没整出。等我盘好了,我就……”   王默凤看着她,温和地道:“表妹,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我虽没多少积蓄,但这本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是我要托你办事,怎么可以空手便支使你去买地?我量力而行便是。表哥你不要推脱。”   初念认真地道。   王默凤想了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与她自小一道玩大,知道她执拗起来,便是三头牛也拉不回的。便道:“那也好。过几日我离京前,你再给我好了。”   初念道了谢。   王默凤最后看她一眼,在心里长叹一声,黯然辞去。   见他去了,原本避在外头的尺素等人便与初念一道回了住的院子。因还不知道刚才的消息,只以为这表少爷很快便是府上娇客了。尺素笑着道:“方才见表少爷低头匆匆去往太太那里。想是太乐了,我叫他,他都没听到。只顾走路。”   初念听着丫头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笑嘻嘻说着话,自己等着王氏找过来。等的功夫,她也在细细回想着王默凤方才的话。   他说的那些个缘由,她自然是不信的。到底为了什么,会让他忽然便改了想法呢?   忽然,她的脑海里迸出了一个想法。心脏便似被锤子重重击打了一下,人呼地站了起来,把边上的人倒是吓了一跳。初念也顾不得解释,正急匆匆要去王氏屋里再找王默凤,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起,王氏已经跨步入屋,脸色如同刚被人扇了一巴掌般地难看。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王氏把屋里的人撵了出去,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方才默凤来见我,竟说不能娶你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舅舅如今开罪了皇上,虽被释放,只往后也就是个平头百姓,配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啊!我何时在意过他家做官不做官了?我还要抓住再问,他便匆匆跑了。他还说跟你说过了?这……这叫什么事!气死我了!他怎么也做起了这样不着天地的荒唐事!”   王氏说到最后,有点语无伦次,显见情绪极坏。   初念急忙扶她坐下。见她以手撑额,一副苦痛的样子。正要劝解几句,她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去找你舅舅问个清楚!”   王氏说罢,急匆匆要走。被初念慌忙拉住,劝道:“娘,表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他会改主意,一定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他都说了不想娶我了,你若再这样杀上门去,这不是为难舅家吗?倘若被人晓得,女儿往后才真的没脸去见人了!”   王氏站住脚,眼中已是泪光闪动,吸了口气,道:“傻女儿,娘是为你着急!你表哥这样的婚配对象,一旦错过,往后你再去哪里找比他好的?你说的娘都明白,只好好一件事,原本都说定了,忽然这样不明不白地便改了,你叫娘怎么想得开?你放心,我去找你舅舅,不会说难听的,更不会闹。只是问问他的意思。倘若连他也这样说,我便死了心回来。往后再不存这念想了!”说罢拂开她手,擦了下眼睛,低头匆匆而去。   初念望着王氏背影离去,腹中如被打了个肠结。茫然、痛恨、无奈,胸中的气憋得,差点没呕一口血出来。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必定是徐若麟搞出来的意外。想想吧,他先是偶尔得知了自己和王默凤的婚事,然后王家出事,正有求于他,他爽快应了下来,也如应过的那样将王鄂释了出来,然后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王默凤的悔婚……   太顺理成章了。顺得叫人不得不信,也无耻得叫人不敢相信。但这种事安到徐若麟的头上,她丝毫不会惊讶。说句难听的,前世他干过的那些,比这还要无耻百倍。   难道这一辈子,无论她怎么努力,真的还是无法摆脱这个人的觊觎和控制,哪怕她现在已经回到了司家?   这是她自护国寺被王氏带回家后,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缠得心口冰凉,连呼吸都似有些困难了。   ~~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经历过嘉庚之乱而稳定下来的这个崭新王朝来说,更是如此。   就在赵琚举行登基大典的前一日,十六岁的赵无恙和他年仅八岁的弟弟赵衡,以及怀了身孕的赵衡之母宋碧瑶抵达金陵。赵无恙毫无意外地被封太子,赵衡封如意王,宋碧瑶封柔贵妃。然后,在为赵勘举行一场葬礼后,赵琚便开始分封功臣。几家欢乐几家愁。以方奇正方家为代表的一批旧日显贵成了昨日黄花,而与之相对照的,便是一批新贵的迅速崛起。其中,徐若麟封一等忠勇伯、加从一品太子太保,任中军都督府都督,入内阁议事。方熙载被授中极殿大学士,封少保,任兵部尚书,入内阁议事。沈廷文取代原升平侯家的段良,任正三品京卫指挥使司。   ……   这些人都是赵琚旧日在燕京时的心腹,于嘉庚之乱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位高权重,虽引人侧目,却也合情合理。但在这些人里,其中一户扶摇直上的人家,却实在叫金陵众多的世家门阀跌破了眼镜。   这便是恩昌伯爵府司家。   司家虽也是百年的老门户了,但从现任伯爵司彰化的父亲那一代开始,便走下坡路了。当时犯了点事,还被夺去封地空具其名。到了如今,户部左侍郎司彰化更是默默无闻。众人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前些时日他家与魏国公府徐家因儿女婚姻而闹出的孙女归宗事。仿似起由是司家为了与徐家划清界限,才要将孙女接回归宗。这样原本劲爆的新闻,只因当时战事紧急,传了几天便不了了之了。到了现在,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个丝毫不惹人注意的干瘦老头子,竟然一跃成为户部尚书,列九卿之一。   司家,是唯一一门经历嘉庚之乱后得以升官的旧世家。这和金陵那些剩下的不是原地踏步就是被贬的诸多人家相比,是如此的招人眼球,惹人遐想。   不管旁人在背后如何惊诧,作何猜想,司家人的日子,该怎么过,照旧怎么过。司彰化私下里严厉警告了因意外狂喜而蠢蠢欲动的儿子司寇鑫,喝令他要比从前更夹紧尾巴做人后,打开大门,亲自迎接那些携带贺礼纷至沓来的宾客。他的态度彬彬有礼,甚至比从前更要谦恭。但无论那些旧日朋僚怎么绕着弯地打听他飞黄腾达的秘密,他一律打着哈哈而过,依旧惜字如金。众人百思不解之余,也就只是又羡又妒了——他们谁又会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勤勤恳恳事必亲躬隐形人存在般的老头子,在他任左侍郎的时候,递送出去了无数条关键的户部战时银两拨划预算。而北军从中,自然不难解读到中央军的行动计划。   ~~   很快,连同两家当初的婚书和八字贴,徐家也送回了王氏先前递去的那份清解文书,而初念的嫁妆,也趁夜的时候被搬了回来。自此,徐司两家彻底清了关系。据说,廖氏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当着司国太的面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往后有我在的地方,便容不下他王家的这恶妇。有那恶妇在的地方,我也发誓不踏足一步。否则必遭天打雷劈!”   廖氏日子不好过,遭她深恶痛绝的王氏,这些天也是抓心挠肝地难过。初念虽然归宗了,但与王默凤的那段夭折的婚事,折磨得她几乎日夜寝食不安,甚至连司彰化升官都不能化解她心里的烦恼。   那日王默凤去后,次日她去找了王鄂。进去王家书房时,见王鄂已经褪去官服,着一身百姓的衣衫。精神很是萎靡,目光甚至带了些迷离,口中在喃喃地道:“我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一直重复个不停。被王氏打断,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惊醒。   王氏本以为自己兄长已经知道了默凤毁约之事。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知。听完王氏的话后,大为惊异。等在外奔忙的王默凤回了后,便逼问他毁约之故。王默凤含糊其辞,最后避不过去,说自己在外另有别的女子了。王鄂勃然大怒,当场将他暴揍不停。王氏忙拉扯开兄长,叫侄儿赶紧出去,流泪道:“我过来,不过是想问个准讯,不是叫你这么打他的给我出气的。既出了这样的事,侄儿瞧着也是八匹马拉不回了,再勉强,被外人晓得了,我家女儿反倒要遭耻笑。此事就此打住。哥哥你也不要生气,回乡后多保重身子,妹子我也就别无所求了。”说罢才死了心回来。这几日司家男客不断,女宾自然也跟着来。王氏虽心情糟糕,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唯恐被二房的妯娌看出端倪遭背后耻笑。更是强打起精神迎来送往,应付那些太太夫人们打探自家女儿归宗事时的好奇。很快,各家便在暗地传开了,说司家先前是为了与徐家划清界限才要将孙女接回归宗的,徐家不肯失这颜面,死留不放,据传,护国寺那晚那场差点烧死肃王府小郡主的火似乎也和徐家当家廖夫人脱不了干系……   一转眼,便是九月底了。起先因了大乱而如无头苍蝇般的朝廷政事终于渐渐开始步入正轨。这日,王氏收到了一封邀函。   邀函是肃太妃差人送来的。说前次护国寺中,万和郡主蒙初念舍命相救,老太妃心中十分感激,一直不敢相忘。下月她就随肃王回封地。正好三日后是小郡主的生辰日,拟在府中摆上一桌寿筵,恭请王氏母女亲临。一来,是要当面谢过当初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图个热闹。望勿推辞等等云云。   赵琚登基,并没有对如今这些陷入与他当初相同尴尬境地里的一字王们手下留情。一俟分封功臣完毕后,便下令推行赵勘未竟的削藩令。除了福王自裁,对于其余赵姓藩王,他着重剥夺他们的自主养兵权。命王府近卫规模不得超千人,不得与当地官员私下往来,派监察官同驻藩地。此外,藩地税赋,一改从前王府与中央对半分成的规制,只留三成。除了这几项,藩王们的待遇大体与从前一样。   肃太妃德高望重。且藩王如今再怎么不及从前风光,那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皇家血统的尊贵就摆在那儿。更何况这肃王赵晋,向来因了光风霁月之名出众于诸藩王,似也得赵琚青眼,对这个远房族弟颇有恩待。如今他家既着人送来了这样的邀贴,并不忌讳初念的寡妇身份,王氏自然感激,觉着这是替自己这个归宗女儿在撑腰,哪有不去的道理?到了那日,掐准了时辰,亲自看着初念梳妆完毕,便带了丫头仆妇们,在闻讯而来的二房黄氏初音母女的羡妒目光之下,登车往肃王府而去。   ~~   万和小郡主的芳诞之贺,作为情同姐妹的果儿,自然在早几天前便也收到了邀贴。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高兴的是好友庆生,伤心的是知道她下月便要离开金陵返回洞庭了。   魏国公府里,自徐耀祖阵前失踪后,至此便一直没有安生过。此次新皇帝登基,徐家既没受到封赏,也没收到贬斥,每日只是照旧紧闭大门。上下人等,无不带了几分惨惨淡淡。司国太心中免不了愁烦,遭儿媳妇廖氏埋怨,又日日记挂自己的儿子,精神一下便败下去了许多。只今日果儿要出门做客去,自然也勉强提起精神,命身边的金针玉箸和宋氏一道,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   果儿打扮好了,便静静坐在一边等。她知道太奶奶已经着人送信给自己的父亲,让他今日过来送她过去。果然,等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外头有丫头用带了欣喜的声儿道:“老太太,大爷来了!”   果儿的心一跳,猛地从椅子上蹦了下去,正要跑出去迎接,却见太奶奶淡淡地道:“来了便来了。什么大爷?咱家如今哪里来的一个大爷?”   徐若麟人已经大步到了门外,听到司国太的声音,略笑了下,弯腰从丫头打开的门帘里跨了进去。   ☆、第五十八回   “祖母在上,受孙儿一拜。”   徐若麟入了屋,朝望着自己果儿笑着飞快挤了下眼后,便到了司太跟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他自随赵琚入金陵后,一开始最繁忙那些时日,连夜里也是在宫中过。前些时日才住到新被赐下位于中正街处的一处宅邸里。打发人过来接了果儿出去,带吃了几家金陵有名馆子。父女俩已经会过几面了。但回徐家,今日这才是头一遭。   司太连正眼也不看他,只冷冷道:“我哪里有这样福气,要一个太子太保来我跟前跪下喊祖母!我今日打发人叫来,不是少人跪。是果儿要去肃王府替小郡主贺寿。你自己送去吧。”   徐若麟似乎并不在意太口气,自顾起身后,转脸朝还杵在屋里丫头老婆子道:“你们带了果儿都下去。”众人便立刻晓得他是有私下话要和老太太说了,忙照他吩咐,带了果儿齐齐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祖孙俩了。   “祖母,孙儿不孝,叫您老人家空担累这许久……”徐若麟道,“魏公并未阵亡。如今还在云南。想来再过些时日,他若自己愿回,便能回了。”   司太也顾不得他称呼徐耀祖为“魏公”了,猛地睁眼,拄着拐杖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发出声音也是颤:“你……说的都是真的?没哄我?”   “孙儿虽忤逆,只这样事,不敢骗祖母。祖母放心便是。”   司太眼眶一下红了。半晌,终于点头道:“他虽混账,好歹是你爹。还算知道个人字怎么写,没把事做绝了。他既平安,这府里头如今别的事,也就不归我操心了。前几日族人来见,嚷着要让你归宗。我晓得向来不听人言,自己想如何便如何。我便是叫你归,你也未必会听我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自己看着办便是。”   徐若麟微微抿了下唇,只唔了声,道:“那孙儿先送果儿去了。”   徐若麟陪着果儿坐于马车之中,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咬着新买串冰糖山楂,忽见女儿停了下来,将红通通山楂串伸到了自己嘴边,道:“爹,你也吃一个。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徐若麟一怔。抵不住果儿望过来甜甜笑容和期盼眼神,只好咬了一个下来。见果儿心满意足地吃完剩下的,伸手过去,抹去沾在嘴角一小片糖渣,这才道:“爹还有事。等下送你到了后,叫奶娘陪你。等完了,爹若还没来接,你在小郡主家等着便是。爹忙完就会过去。”   果儿点头。忽然又往后靠了下,像个小大人般“唉”地叹了口气。徐若麟忍不住笑了出来:“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还学大人叹气。”   果儿睁大了眼,辩解道:“谁说我不懂事。我只是想着万和过些日就要走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心里便觉忧愁。不止万和,连二婶婶都走了……我不过问奶娘声,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奶娘便吓得脸都变绿了,说以后再不会回了,还不许再提二婶婶,祖母晓得会骂……”   徐若麟没应声,只扬了下眉。等果儿叹完了气,这才摸摸头,随口道:“这么丁点大人,你就学会和爹顶嘴了?等着吧,往后爹叫二婶婶来代我管教你,有你好过的日子……”   那些从前被召入京藩王们,大多都聚居在城北西安门外大街和西皇城根那片地儿。父女俩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马车便停了下来,听见车夫说到了。抱了果儿下车,正要将她交给从后头车上下来抱着贺礼的宋氏和丫头绿苔,忽然看见大门角边王府的个下人正引着另两辆已经下了人空马车要停往边空地去。前头那辆驱了主人马车车夫他见过,认出是司家的。正看着,王府迎客的已经小跑着到了跟前,见了礼,笑嘻嘻要引果儿入内。徐若麟便问了句:“府上小郡主芳诞,今日还请了谁家的客人?”   王府迎客忙道:“我们太妃喜清静,故客人没几家。除了卢王、颂王两家平日往来丛密的亲眷,外头人就只与们小郡主交好果儿小姐,还有恩昌伯爵府太太和小姐,就是从前在护寺从火里把小郡主救出来那位。刚进去没多久。”   果儿闻言,喜出望外,轻轻呀了声,便和徐若麟迫不及待地告了声别,就要往里去了。徐若麟忽然想起件事,一个箭步赶了上去拉住果儿,蹲下身附到耳边,低声道:“她现在已经不是二婶婶了。等下你见到了她,就喊姑姑。要不然她会害臊。”   果儿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徐若麟这才放开了手,看着随宋氏等往里去,自己起身站在原地,视线再次落在了那架马车上,若有所思。   初念随王氏被王府知客引往太妃所在大花厅时,远远便听见那里头传来一阵妇人笑语声,忽然略感紧张——毕竟,这是自己归宗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现身。   其实在她的计划里,像今天这样的场合,真的是个意外。无论如何,女子死了丈夫后脱离夫家再回母家,这样举动在高门大户之家确实少见。只不过这一次,自己运气确实够好。先是徐家被扯入不忠不孝的漩涡,司家接回自己,旁人便觉得这是司家在与徐家划清界限,虽有不厚道之嫌,但也无可厚非。后再有护寺那一场蹊跷大火,矛头直指徐家当家夫人廖氏。这下,她便是再有理,旁人同情心天平也会倾向于司家了。但即便这样,自己不替亡夫守节,背后被人指点几下,必定是少不了的。所以初念并没怎么谋划跟母亲出去交际——虽她也才十七岁,但早不是待字闺中小姐。这种功利性明确,或者说,上流社会里,平日里居于深闺小姐们为了多露脸好有机会展示自己从而获得好姻缘交际,对于她来说不但毫无用处,且不过无端把自己推到旁人眼前多招些侧目而已。   王氏到了廊下回头,再次从头到脚地看了眼初念。   初念今日出门前,自然是精心修饰了一番。梳高发髻,照时下正兴新妆戴一珠箍,身穿浅绿大袖对襟衫,下着明绿双织暗花纹罗裙,娥眉轻扫,微点朱唇,腕上戴一双碧玺香珠手串,耳边垂赤金镶白贝滴水耳坠。本就肌肤白皙,被这身深绿浅绿,衬得人比青葱还要水嫩上几分。既不至于过简失礼,又不会喧宾夺主。   王氏压低声道:“娇娇莫怕,等下跟在娘身边,照我眼色说话便是。”   初念知道她是怕自己紧张,这才出言宽慰。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王氏满意了,正要领着初念上台阶,忽见花厅里头出来个头束金冠年轻人,正往自己这方向来。不待身前王府知客开口,从他年龄服饰,立刻便也猜了出来,知道此人应是肃王赵晋。不想在此竟这样打了照面。忙领了初念让到一边要见礼,赵晋抬眼,已经看见了母女二人,略微一怔,很快,便露笑容,疾步而来,不等王氏开口,先已道:“这位想是伯爵府的太太了,光临寒邸,不胜荣幸。小王有礼了。”   王氏早听说过肃王之名。此刻一见,果然不但人物风流出众,难得言谈举止竟也如此雅量谦恭,心中赞叹一声,急忙恭恭敬敬还礼。   赵晋目光落到了立在王氏身后初念身上,略微打量了下,稍现迟疑之色。初念已含笑朝他亦见礼,大大方方地道:“前些日接到贵府小郡主芳诞之信,妾身便随母亲而来。见过殿下了。”   说起来,赵晋与初念也算有过两次遇见。第一回是去年路上遭遇段家公子衅事,第二回便是护寺里那日早,赵晋亲自过去表谢意。只这两次,赵晋都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方才眼看到时,凭直觉,便觉得应是司家那位女儿。但再看,见她年纪也就十六七岁,颜如芳华,娇怯动人,与自己原先想象中胆敢冲入火海之人样子大相径庭。有些意外,这才不敢贸然指认,怕万一错了会唐突对方。此刻听到这声音,立刻便辨了出来,再无疑虑,望着初念展眉笑道:“原也猜到了。在此能得见与令堂尊面,实在是小王生平所幸。母妃正在里头和几位伯娘婶子们说话,外甥女也在。二位快快请进。”说罢亲自引二人上了台阶后,自己停在原地,目送母女二人被闻声出来王府丫头们迎了进去,直到身影消失了在花厅口。   初念入了花厅,见里头肃太妃正坐在椅上,边上是七八位老少不等妇人,无不珠翠绕身富丽堂皇,还有两个和万和年纪相仿小女孩,知道她们应都是赵姓藩王家眷。不敢怠慢,跟着王氏道向诸人见礼后,略微抬眼,见屋里目光都齐齐落在了自己身上,不难瞧出里头惊诧和好奇之色。   肃太妃笑道:“上门便是贵客,哪里来那么多礼数。今日来,也就我的几个赵家老姐妹和侄女儿等人。不必拘着放不开。快给司家太太端坐。”早有边上丫头抬了两个绣墩来。王氏推让一番后,便坐了。初念只推辞,最后立在了她的身侧,微微垂下脸,任由那些太妃王妃们打量着自己。   肃太妃与王氏刚没说几句闲话,外头人便报说徐家果儿小姐到了。正等得焦心,听到她来了,飞快便跑了出去迎接。没一会儿,一对个头差不多,犹如玉琢小姑娘便手牵手笑嘻嘻地进来了。   初念起先接到邀贴时,便猜测果儿也会受邀。所以此刻见到,并不意外。和她也已数月没见了,朝她笑了起来。果儿也一眼看到了她,回笑后,照方才被宋氏教导那样,先过去朝几位老太妃和王妃见了礼,连王氏也没落下,这才到了初念跟前,叫了一声“姑姑好!”   这一声“姑姑”出来,王氏心便落了下来。原来她起先有些担心,唯恐小孩子一时嘴快,顺口又在众人跟前叫初念“二婶婶”的话,恐怕会惹尴尬。   肃太妃见了她喜欢,招手叫到近前,搂住她问了些话后,命仆妇带几个小女孩儿们出去自去玩耍,屋里头便只剩大人了。肃太妃向王氏恭贺了几句司家近日荣耀后,便将初念叫到跟前,令她坐自己身边的一张墩子上,道:“好孩子,前次救了万和。听说当时手脚都烧了,可全好了?”说罢拿手看。   初念忙道:“早就好全了。当时收到了肃王殿下送来的良药,擦了不过一个月,便好了。”   肃太妃点头,对着卢王府上太妃道:“瞧这一双手,指尖边圆,手心肉厚,摸着仿似不着骨,这便是相书里说福相手啊。便是眼前不顺,日后必定也是后福厚泽。”   卢王太妃等众人自然笑着称是。   王氏见太妃在说初念后福,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难过,自谦道:“托太妃福,我家这女儿若真能如太妃所言那样有后福,我便再无所求了。”   众人又说了些闲话,宴席便开了。因有司家母女在,肃王只在开席时过来敬了一回酒后,便退了出去。在边上教坊司众乐伶吹拉弹唱中,渐渐便说起了肃王婚事。   原来肃王小时,得一高人卜卦,说未满弱冠之前,不宜成家。否则恐折福。太妃信其有。便一直未办他婚事。到了如今,已过二十了。前些天,月羊国李氏国王遣使携贺礼来拜新皇,欲将如宁郡主送入宫中侍奉新皇。赵琚并未纳。知道肃王年满二十尚无王妃,便下旨让他迎这如宁郡主为王妃。   月羊慕华。世代依附大楚,称中华为上,甘以儿国自称。所以王女儿也只冠衔郡主,不敢与大楚公主平号。   大楚皇帝后宫里,纳月羊后妃很是常见,藩王里以月羊皇室女子为王妃也有。所以对于这桩婚事,连肃太妃也颇满意。只等回去洞庭,迎来那位郡主后,便把婚事办了。   一个长长下午后,宴席终散。初念等果儿和万平依依惜别后,携了她一道离去。肃王亲自送初念一行人到大门外,等着马车来的功夫,见王氏正与边上卢王、颂王两府人在告辞,望着初念,稍犹豫了下,终还是到了近前,朝她略微点头,笑道:“说起来,前两回都不过匆匆只闻人声而已。此次方得见司家小姐的面,我颇觉荣幸。先前的事,也略有耳闻。世俗安知伪与真。但愿往后,汝万事顺意,芳华岁新。”   初念没想到他会特意和自己告别,还赠了祝福之语,有些意外和感动。想了一下,便朝他还了礼,笑道:“方才筵席之上,也听说殿下不日便要喜结良缘。在此谨祝如鱼得水,并蒂花开,嘉祝嘉贺。”   赵晋一笑,正这时,抬眼见大道上来了一骑快马,认出马上之人正是徐若麟。   他先前在城破前,曾受赵勘差遣,与廖其昌一道去龙山与徐若麟议和后,虽未竟,但过程还算客气,如今就更不用说了,早不是敌对双方。待要以主人身份迎上去时,徐若麟已到了近前,下马大步而来。   果儿看见父亲来接自己了,很是高兴,叫了一声爹。徐若麟应了,看了眼已经侧脸过去的初念,这才对着肃王笑道:“我应了女儿来接。这便来了。听闻殿下下月便要归藩。从此天高海阔,实在叫人欣羡。”   肃王目光微闪。面上却也打着哈哈道:“徐大人取笑了。不过是闲散之身庸碌度日而已。哪及徐大人春风得意,前程不可限量。”   初念在俩男人寒暄之时,便与果儿笑着挥手再见。等肃王打完哈哈,朝他裣衽礼后,看都没看徐若麟一眼,便往已经过来的自家那辆马车去,被随后跟来尺素云屏扶着上了马车坐了进去。坐定之后,这才觉到自己满腔正在慢慢升腾而起的怒气——先前没见到他,还没怎么样,此刻见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才觉到连牙根儿都发痒了。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去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只怕便恨不得要把他身上肉咬块下来才解气。   卢王颂王两家女眷此时纷纷都上了马车,王氏也见到徐若麟——如今对他,自然是感激不尽。见如此相遇,又上前叙话道谢番后,这场告别终于结束。王氏登上马车与初念一道,随行三个丫头和张妈坐后头那辆,先前进去王府角门茶水房里歇息吃茶几个司家仆从各自就位后,驭车而去。   王氏对今日这场做客显然很是满意,坐在车里还谈论着席间所感。初念心不在焉,听问自己时,便随意敷衍句。马车出了西安门外大街后,上了段有些凹凸的路面,跳了几下后,忽然车底咯噔声,慢慢停了下来。车夫下去,俯身检查车底后,有些慌,对着已经打帘看出来问究竟王氏道:“太太,车轱辘边榫头竟裂成了两瓣,轱辘棒掉了出来,不能走了!”   王氏哎地责备道:“怎会如此粗心?出来前也不检查下车子!这抛在了路上可怎么好?”   车夫辩白道:“太太,这车子刚两日前二太太还用过,小的当时查过,并无差错,今日这才没仔细看便出来……”   王氏摇头叹气,直骂蠢材。车夫心里委屈,也不晓得当时看着完好榫头此刻怎如此不经颠,也不敢再辩了,低头不语。   初念劝道:“娘,算了。这车子咱家也用了好些年。想是年经日久木头脆了,外头瞧着好,里头却烂了,方才颠簸几下就裂了。咱们还是下去,到后头和张妈们挤挤便是。”   后头那辆马车车厢小,只有容四人位子。已经坐了四人,再上去两个,就有两人没座。王氏无奈道:“也就这样了。叫屋里尺素云屏坐脚前,挤挤吧。”   后头那架马车上张妈春兰尺素云屏四人此刻已经纷纷下来,与随行两个下人一道,正要接太太和姑娘坐到自己那辆车上,看见后头飞快来了辆马车,正是方才在肃王府邸门前分别了果儿那架,前头一大马上高坐了个人,不是徐若麟是谁?   徐若麟停下,下了马到了王氏身前,一副惊讶神情,对着王氏道:“伯母,这是怎么了?怎停住不走了?”   王氏叹了口气,道:“才没颠簸几下,车轱辘榫子竟裂了。这不,正打算和女儿坐后头那辆车呢。”   徐若麟看了眼后头小马车,立刻道:“这车子小,人多,挤不下。唐突了伯母与令爱更不妥。这样吧,我女儿坐的车阔大,里头就她一人,伯母若不嫌果儿聒噪,何不上去,我送你们回府?”   王氏推辞了几句,见徐若麟态度颇坚决,又恳切,想了下,道谢后便应了,正要抬步,忽觉有人扯自己衣袖,回头见是初念,正蹙眉看着自己,便道:“女儿,咱们车子坏了,这么多人挤不下辆小车,只能叨扰贤侄了。”   初念抬眼,见徐若麟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神情很是无辜。隐隐总觉没这么凑巧。极力压下心中那想狠狠捶他脸血念头,道:“娘,你去坐好了。我和尺素她们挤挤便是。”说罢要转身时,见那车厢里忽然探出果儿头,轻声道:“姑姑,你坐这里来吧?这里很空。”   王氏赞道:“果儿这孩子,真真是叫人喜欢!”随即靠过去了些,压低声训斥初念道,“娇娇这是怎么了?难得人家片好意。你这样态度,岂不是落人脸面?”   “伯母,请上吧!”   徐若麟装作没听见,已经自己过去开了车厢门,请王氏上去。初念终于在果儿张笑脸中,也跟着上去了。   马车一路通畅,最后终于到了司家位于太平门宅前。王氏下了车,对着徐若麟盛情道:“贤侄,路甚是烦劳了。我家老太爷虽不在家。只贤侄既到了敝舍门前,二房那去了的大姑娘又是果儿亲娘,何不入内稍坐片刻?我那妯娌若晓得和果儿来了,必定也会十分欢喜。”   司彰化昨日去了金陵西宁县公干,要三两日才回。至于二房那边,生了司初香那个妾早就没了。且从前司初香嫁了徐若麟,司寇鑫夫妇对这个女婿本就不大看得上眼。等司初香跟随徐若麟去北方后,翁婿之间更就没什么往来可言了。前两年嘉庚之乱时,司家二房怕遭牵连,对果儿丝毫也不曾问及。王氏知道两边亲戚关系早淡得已经没了。如今徐若麟发达,司家二房开始谋划着怎么挽回关系了。但徐若麟未必就会领情。说这些,不过是留客客套话而已。本以为他不会点头。没想到他却道:“也好。我正有些渴。那就叨扰伯母了。”   ☆、第五十九回   王氏不料他真的应了下来。一怔过后,忙叫初念携果儿先回房,自己便领了徐若麟入内。下人奉茶后,王氏叫儿子继本出来拜见。   司继本规规矩矩朝徐若麟见礼后,便立在一边没话了。不过是徐若麟问一声,他应一句而已。王氏见状,暗叹口气,发话解嘲道:“叫贤侄见笑了。我这儿子,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徐若麟微笑道:“令郎乃是忠厚良善之人。年纪也小。往后再加琢磨,不愁不成大器。伯母勿妄自菲薄。”   徐若麟话刚说完,那边得知了消息的黄氏便已领了初音喜孜孜地过来。张口便是一句“女婿,你可来了!你不晓得我和你岳丈日盼夜盼,早盼着这一刻了。怎的来了也不去我那边坐?”还没等徐若麟开口,又左右张望了下,不见果儿,又道:“我的那个乖乖外孙女呢?可怜的孩子,那么早就没了娘。我这当外祖母的,每每一想起来,便觉抓心挠肝地难受。正想着这两日过去探望呢,可巧你们便来了。”   黄氏说一句,王氏便在心里冷笑一下。拿眼瞧了下徐若麟,见他神色果然淡然,等黄氏说完,微微欠了个身,道:“承蒙挂念。我和果儿都十分感激。”   黄氏方才一听到徐若麟过来的消息,立即便催初音换一身刚新裁的鲜艳衣服,擦了胭脂唇彩后,急匆匆便领了她来。自知自家从前做绝,也准备好了他没好脸色。此刻见他态度比自己原本预计中的似要好些,忙将初音拉到自己身前,笑道:“客气什么。大家都是一家人。女婿,这是你小姨子初音。如今十六岁。当年你娶她姐姐的时候,她才□岁哩!你瞧瞧如今这模样,可认得出来?初音,快叫姐夫!”   徐若麟看了眼司初音。见她穿了身水红的裙衫,眼如秋水,面带桃花,颇有些未笑先含情的样子。照她母亲的吩咐,朝自己羞答答叫了声“姐夫”后,便站在那里透过眼角看自己,两只手指飞快绞缠着衣带。略微点头,道:“一晃都这么大了,是有些认不出了。”   黄氏笑道:“这不打紧。咱们从前便是一家人,往后更是。这眼瞅就要饭点了。你又难得到家里来。晚上定要留下。等你岳丈回来,叫他陪你好生叙叙话。”   徐若麟微微笑道:“下回若是便宜,我再特意去拜访您二位。今日另有事,恐怕不大方便。”   他的态度始终客气而冷淡。黄氏觑见一边的王氏仿似极力忍住笑的样子,压下心中泛出的恼羞之意。晓得即便再留下来,恐怕也只不过给大房徒添笑料而已。反正让女儿现身的目的也达到了。便咳了一声,笑道:“如此也好。那我便不叨扰女婿了。下回有机会,再好生叙个旧。”说罢扯了下初音,两人先后出去了。   一俟边上没人了,初音便有些恼怒地撅了嘴,埋怨道:“娘,都怪你!我说我不要去,你非拉我来!你瞧他那样子,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这要是落入大娘眼中去告诉了二姐姐,她还不笑话我!”   黄氏皱眉道:“你晓得什么!这人天生就这一副冷淡样子。女儿你花容月貌,在男人跟前,只要收收你的小性子,多学学你那个二姐姐的样儿,男人会看不上你?你且等着,我瞅个时机,带你去看下你姑奶奶,探探她的口风再说。”   初音嘀咕道:“她就一晦气的寡妇,我学她?没得触了霉头……”   黄氏低声喝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把这话挂嘴边。当心落入人耳传到你祖父耳朵里!”   初音听她提起祖父,眼前闪过那个抱着黑猫坐在阴森暗处一动不动的干瘦老头子,打了个寒噤,这才终于闭了嘴。   ~~   黄氏母女二人离去后,徐若麟决定不再绕圈子了,望向王氏:“伯母,今日之所以叨扰,实在是有事相求。”   王氏此刻对眼前说话的这个人,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听他这样开口,立刻便道:“贤侄言重。尽管讲来便是。但凡我能,必定无不允的。”话说完,见徐若麟目光看向了还立在跟前的继本,忙叫他退下了。   徐若麟这才道:“伯母,我有一事需得说与令爱。恳请伯母允我与令爱相见一面,不胜感激。”   王氏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万万没想到他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要求。虽说他曾是初念在夫家的大伯,只这样让他就去见初念,总觉不妥。便试探着道:“这……,何事可否请贤侄告知?我可代为转达。”   徐若麟摇头道:“此事只能由我亲口告她。”   王氏犹豫了。   答应吧,有些不妥。不应吧,人家屡次三番地出手相助,仿似又有些开不了口。   徐若麟笑了下,道:“伯母,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我才定要见到令爱亲口告之。伯母何妨去问下令爱的意思?说不定她也愿意见我的。”   “娘,我去小书房等,你让他过来便是!”   王氏还没开口,正这时,两人所处小厅被扇大屏风所遮的那出口处,忽然传来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声音。王氏听出来了,正是自家女儿所发。没想到她竟会立在那里。也不晓得有多久了。起身要过去看个究竟时,初念又已语带讥嘲地道:“这是咱家。你女儿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一个大活人,你还怕他能生吞活剥了我不成!”说完,转身便去了。   这间会客小厅,为求夏日通透凉爽,东有入口,西亦开一出口。如今因秋渐凉,西出口前挡了一扇高大屏风而已。等王氏忙转到屏风后时,看见女儿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过来的。   王氏回头,见徐若麟望着自己,晓得是拒绝不掉了,终于勉强点头,道:“也好,那贤侄随我来便是。”   ~~   王氏叫丫头婆子们都不要跟来,亲自带了徐若麟到司家两兄妹白日里时常去的那间小书房前。停于檐廊下的那架鹩哥笼前,这才指着门,道:“便是那里。贤侄可过去了。我便在此等着。”   徐若麟笑着道谢,往小书房快步而去。刚挑帘进去,一眼便看见初念果然已经在里头了,正立于书房南墙的多宝格前。身上还是出去做客时的那套衣衫。此刻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徐若麟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闪闪地赞道:“娇娇,有些时日不见了,你愈发地好看了!”   初念勾了下红艳艳的嘴角:“我好看不好看,我自个儿自然清楚,用不着你提醒。说吧。你又要干什么?”   徐若麟噫了声:“你这次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不是见了我便跟见鬼似的躲吗?今日怎的自己开口要我来了?是不是……”他露出了笑容,笑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长久不见,娇娇你也想我了?”   初念心中气极,反倒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了,这才冷冷地道:“徐若麟,你也就在我母亲面前装样,骗骗她也就算了,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送果儿回徐家,和我家根本就不同路,怎的就那么巧,我家车子一坏,你就立马现身了?马车是你叫人弄坏的吧?”   徐若麟点头道:“我承认是我弄坏的。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但是一直没有见你面的机会。所以……”他仿似无奈地摊手。   初念心中的怒火在一点点地点燃。用力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下情绪,道:“好,好!我正也要找你!我问你,我表哥的事,你是不是从中搞了鬼?”   徐若麟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道:“他跟你说的?”   初念冷笑道:“你也就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他自然只字未提。我只问你,那事是不是你从中搞的鬼?”   徐若麟笑了起来,“那是你自己猜到的?知我者,娇娇也。是。我是做过这事。不过没你说得那么难听。我不过和他交换了条件,各取所需而已。”   初念手都要发抖了。恨不得尖叫几声才能发泄心中的怒火。只是怕声音太大会被外头的王氏听到,这才勉强压低声斥道:“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这个奸猾的小人!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徐若麟抬了下眉,不以为意地道:“他要娶你,你瞧着也是要应了。我不这样,还能哪样?难道叫我高高兴兴地看着你嫁给他?”   初念被他的理直气壮给弄得彻底炸毛了。那种想狠狠撕咬他解恨的念头再次蹿了出来。见他肩膀一动,似乎要朝自己走过来了,一时怒不可遏,顺手抓起边上多宝格架上放着的一只花瓶,朝他面门便狠狠掷了过去。徐若麟忙一把接过放在了边上的书桌上,做出讨饶姿态,口中劝道:“娇娇,是我不好。我不跟你玩笑了。我真的有事与你商议。你听我好好跟你说。”   初念一击不中,更是愤怒,哪里还肯听他说话,此刻更不管会不会被外头的王氏听到了,回头又抓起架上的一个黄玉七佛钵,再次狠狠砸去。再被他一把接住了。   香椽盘、贝光、蜡斗、水丞,架子上但凡能捞得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像流星雨般地朝徐若麟迎面不停飞去。徐若麟一边嘴里不停告着“娇娇你饶了我吧!我晓得错了”的话,一边不停地左右腾挪,像杂耍般地接过她不断砸去的物件,飞快放在桌上,然后继续去接飞过来的下一样东西。   初念咬牙,再次回头去找能砸的东西,发现够得着的格架里已经被自己掏空了,对面那张桌上满满登登地摆着刚来用来袭击他的凶器。那个男人毫发未伤,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接住的一个青玉荷叶笔洗放在桌上,然后回头看向她,眉眼里还是带笑,好脾气地劝着:“娇娇,动静别搞那么大。把你娘招来就不好了。”   这掷物砸人,也是件体力活。初念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噔噔地飞快跑向了他,一把抓住他的两边臂膀。徐若麟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一痛,见她竟已张嘴,啊呜一口便狠狠地咬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Misspudding扔了一个地雷   黄色月亮扔了一个地雷   上章徐若麟教果儿的称呼,是按司国太的亲戚关系走的。不知道叫姑姑对不对,若有误,欢迎对亲戚关系有研究的读者指正。   ☆、第六十回   初念这一口咬得扎扎实实,不遗半分余力。隔了不厚的一层秋衫,牙齿深深陷入他的肉里,直到牙龈都咬得发酸,她还是死死不肯松口。   徐若麟的皮肉真真是遭了秧。这种被尖利牙齿咬啮所带来的持久痛楚,甚至要胜过与对手搏击时被刀箭快速所伤所带来的痛。但是对于他来说,此刻这样的皮肉折磨反倒更像种久违的来自于她的甜蜜。他立着不动,低头看着她用这种仿似不咬掉他一块肉便绝不罢休的架势亲密地贴靠在他的身边,把半张脸压在他肩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两边臂膀,鼻息咻咻,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   他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种来自于她的细致而持久的疼,直到她的齿关渐渐松了些,这才顺势将她整个身子搂住,一只手抬了起来,轻轻拍她后背,头也低了下去。   “娇娇小心肝儿,这样若能叫你消气,我便是解了衣服让你咬掉全身皮肉也成……”   不知道哪一刻起,鼻息里忽然像便充满了自于他的男性气息,耳畔又飘来那种似曾相似叫人听了连皮肉上的细细毛孔都要张开的的混话……   初念惊醒过来。这才顿悟自己方才在冲动驱使之下做出了何等的蠢事。   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她倏然松嘴,推开他便往后退。他却像牛皮糖般地黏人,任她怎么推也不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她开始咬牙切齿,抡拳狠狠捶他胸口,用力地踢他。一阵只闻喘息之声的沉默拉扯中,他像是来了脾气,浓黑的眉头倏地微拧,忽然将她整个人强行抱起,几步便送到了墙角的一张香几之前,扶住她腰胯,一下将她举起放了上去。   香几本是用来搁置香炉的,腿长达半人高。初念一被他放上几面,身后左右靠墙,腿便一下悬空。她慌里慌张地要跳下去,他却挺身欺了过来,双臂撑在她肩膀两侧的墙壁之上,她便这样被限制在了这个充满了他的味道的狭仄空间里。   他见她方才咬过自己的那几颗洁白牙齿此刻正紧紧咬住她自己的嫣红下唇。慢慢便笑了起来,笑得眉眼都弯了。很是自然地伸手过来,替她理了下方才厮打自己时被拉扯得稍显凌乱的衣襟。带了微茧的中指指节似是无意,轻轻擦过她的一侧脖颈。   “还要咬吗?”   他用放松的姿态,斜斜靠在墙上看着她。声音低哑,像在诱惑她再扑上来咬他一口。   初念扬着下巴,仍是对他怒目而视。   他靠她靠得更近了,凝视着她,像在恳求地道:“你知道我见你想对你什么吗?”   初念仍没理他。   他摸摸自己方才被她咬过的肩膀,自嘲般地笑了下。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娇娇,你吃过外头人扛肩上卖的冰糖山楂吗?”   初念终于拿正眼看他了。却是一脸的戒备。“你问这个干什么?”   徐若麟一笑,微微咂了下嘴,仿佛回味无穷。   “我今天买了给果儿。我也第一回吃。才晓得原来滋味不错。等咱们成亲了,我也请你吃?”   初念终于忍不住,发出声嗤笑。笑完了,哼一声:“谁要你请我吃那个?谁又说要和你成亲?”   徐若麟也笑了,望着她的目光却很是认真。   “我对你说过,我要娶你的。从前一直奔波无暇。如今总算有些空了,我……”   初念脸色微变,没等他说完就要跳下香几。身子刚俯下去,却被他眼疾手快地再次伸臂挡住,胸口一下便撞到了他的臂膀。那种绵软隆起被压扁又迅速反弹回来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以致于她的脸倏然发热,整个人像被针刺了般地往后弹去,一下紧紧地顶在墙面之上,身子也略微僵硬了。   徐若麟飞快瞄了眼她胸前刚撞到自己的那两团隆起,按捺下要探手过去的那种念头。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等你祖父回来,我便拣个时机去拜望他,把咱们的事说了。我晓得你不愿再对着那一大家子的人,趁我如今还自由自在无宗无族的,我尽快娶了你。”   原来,他费劲心机地见自己,不过是向她宣告他的决定:喂,我要娶你了,你准备好嫁我!如此而已。   初念怒极反笑。望着他呵呵地道:“徐若麟,你有本事,你爱娶谁娶谁。我是绝不可能嫁你的!我祖父也绝不会让我嫁你。一个刚从徐家归宗的司家女儿,转眼便又嫁给你这个过去的徐家大伯。他再想巴结你,他也丢不起这个脸的!”   徐若麟目光微动,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双手。初念要甩开,却被他握得更紧,听他已经低声道:“娇娇,我的好娇娇,你便可怜可怜我吧……从前打仗那会儿就不用说了,我死了是活该,没死是命大。就说如今,外人看我是风光无限。可我每天天不亮五更便出门,忙到半夜三更回。屋里黑漆漆没盏灯,榻上冷冰冰没半分暖。我饿了没人问,冷了没人管。高兴了、伤心了,没个说话的人。还有……”他慢慢朝她靠得更近。她一抬头,额头便几乎抵住了他的下巴,忙又缩了回去。   他的声音更低了,嘴巴几乎贴靠到了她的耳边。   “你瞧,我都快三十了。至今还是大火烧了毛竹杆,光棍一条。你见我身边何时有过别的女子?……我睡不着觉时,我就想你,想咱们从前在一块儿时的情景……娇娇,你真就这么狠心,要我往后一辈子都这样煎熬下去?倘这样,你还不如一刀刺死我算了。你解了恨,再不用见我纠缠你,我也好得解脱……”   初念被他先前的一番话所感,正默默着,忽然又听他说这些不着调的,醒悟了过来,心怦怦地跳,用力要挣脱开他握住自己的手,却反被牵引着贴到了他胸膛的心口处。   “你摸摸看,跳得厉害吧?我每回一见你,这里就这样。”他仿佛痛苦地叹息,“每回见了你面回去,我便必定辗转难眠……”   “无耻!”初念脸涨得通红,骂了一声。   他笑而不语。只是拉她的手带到自己唇边,凝视着她,用他略带胡茬的下颌轻轻摩挲她娇嫩的手背。   初念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悬在空中的脚踢他,要缩回手。他任由她踢,不但不放,反开始亲她一根根的手指。   “娇娇,可怜可怜我。应了我吧!”   在他含含糊糊的话声中,初念一颗心怦怦地跳,整个人却又被惊慌深深地攫住了。   事态绝不该这样发展下去。   她一直在推他,踢他,弄得身下那张竹做的香几也咯吱作响。正混乱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即是王氏的问话:“贤侄,女儿,话可都说好了?”   徐若麟一顿,松开了初念。初念一获自由,飞快便从香几上蹦了下去,人还没站稳,几乎是同一时刻,门便从外咯吱一声被推开了,王氏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视线飞快扫过初念和站几步之外的徐若麟,目光里掠过一丝疑虑,还没再问话,又看到空荡荡的多宝格和一桌子的器物,惊讶地道:“这是……”   徐若麟看了眼初念,正遇到她盯着自己的杀人般的目光,不敢造次。挠了下一边眉毛,道:“方才见这些玩意儿精巧,我不过赞了一句,令爱十分好客,便都搬下来,定要送给我……”   他虽胡诌,总也好过对王氏讲出实情。初念这才微吁口气。   王氏狐疑地再次望徐若麟和初念,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好几趟。这才笑道:“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贤侄不嫌弃的话,尽管拿去。”   徐若麟忙道:“不敢不敢。哪里敢夺人所爱。事既已毕,我也好告辞了。”   王氏再留几句,便也送客了。徐若麟转过身背对着王氏,对初念客客气气地道:“方才我说的话,还请务必牢记在心。勿忘!”说完了,朝她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第六十一回   王氏去送徐若麟父女。初念一回房,把自己便扑到了那张拔步床上。脸压着枕面,闭了眼睛一动不动。整个人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一桩原本可以带她摆脱现状的良缘就这样飞了。更叫她不安的事,徐若麟现在已经公然登堂入室开始逼迫她了——或许他不以为然,但对初念来说,这就是逼迫。   如果最后真的嫁了他,他或许没事。这世道对男人原本就宽容。但是对于她来说,却绝对不会是幸福的开端。她无法想象,自己往后究竟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旁人侧目和背后议论声中挺起胸膛去做徐若麟的夫人。   她痛苦地□了一声,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入深洞,永远也不要再爬出来了。   跟了进来的尺素等人极少见她这副样子,立于床边小心问了几句,没得她应声,正面面相觑时,王氏已急匆匆进了屋。   她方才一送走徐若麟父女,什么也没顾,先便赶到这里来了。一进去,却见初念正趴在那张拔步床上背朝自己一动不动,咦了一声。尺素迎上去低声道:“太太,姑娘方才一回来便这样,问她她也不吭气儿……”   初念在床上动了下,终于翻身坐了起来,理了下发鬓,对着王氏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着累。所以便歇了会儿。”   王氏叫尺素等人都出去了,亲自把门关上,这才到了初念身边坐下,道:“娇娇,你有事瞒着我。你跟娘说实话。你和那位徐家的大爷到底怎么回事?他方才都说了什么?”   初念望着王氏。她正盯着自己,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起了疑心。   她垂下了眼睑,道:“娘,你方才在外面。听到他说话了没?”   王氏道:“我一人在廊下等。见他许久没出来,这才过去问了声而已。你且别管这些。我只问你,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王氏这话,其实不尽然。一开始,她确实是在廊下等。等了片刻没见人出来,忍不住便悄悄靠近了些,想听下徐若麟到底在说什么。只里头话声偏低,她也不好太过靠近,怕被撞见尴尬。不过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断句而已。只即便这样,也足够叫她心惊了。按捺不住终于潜到了门外。等最后听见似乎有扭到一块的厮扯声,再也不顾失礼了,这才破门而入。当时虽没看到什么,只心中的疑虑却更甚。这才一送完人,就立刻过来逼问。   王氏又问了几句,见女儿始终低头不语,愈发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娇娇,你别吓唬娘……难道你们……”   后头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了。   初念知道隐瞒不下去了。且迟早也会被她知道的。长呼口气,低声道:“他说他要娶我。”   饶是王氏再识多见广,此刻也被初念这短短一句话给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终于回过了神。   “娇娇!你胡说什么?他怎么可能娶你!他可是徐家的大爷!”   王氏嚷完了,见女儿仍是不语,神情却一片惨淡。知道必定是真的了。手脚也发凉了。强撑住,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一连追问了几句,见女儿始终低头,又气又急,忍不住狠狠拍了下初念的胳膊,“你是要气死我吗?”   从小到大,这是王氏第一次对初念动手。初念终于抬起了头,双颊涨得赤红道:“娘,都是我不好,惹了不该惹的人,做出有辱门风的事。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王氏颤声道:“你们……你们做出那种事了?”   初念摇头,眼中微微含泪,道:“没有。只是和有又有什么区别?他如今缠着我不放,还说过些天就去找祖父提亲……”   “你怎么可以嫁他!”王氏失声嚷道。“他虽被徐家逐了,只迟早是要回去的。就算真的不回,京中人提起他,他也还是徐家的大爷!那就是你从前的大伯!你若是嫁了他,旁人便会道你在从前在徐家当媳妇儿守寡时便与他好上了。面上忌惮他,或许不敢说什么,可架不住背后指点啊!女儿,口水也是能淹死人的。你归宗事小,至多让人背后说几句也就完了。这却不一样。你若真嫁了他,往后如何在京中立足?更不用说他回徐家后,你还要再去面对那一大家子的徐家人。别人都不说,光在你那个婆婆跟前,你就别想有舒坦日子过!”   初念泪水滚落了下来。哽咽道:“我何尝不晓得这些!我跟他也说了不知道多少次,骂也骂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听……”   王氏站了起来,焦躁地在床前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猛地停住。   “他对咱家是有恩,我感激不尽。只再感激,也不会把你当谢礼送给他的。我是盼着你能再嫁,可也不会随便逮住个人便将你胡乱嫁了。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你不能嫁他!”话说着,回头看了眼发怔的初念,坐回到她身边,搂住了道:“女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可想要嫁他?”   初念泪水流得更凶。在王氏的目光之下,终于慢慢地摇了下头。   王氏松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我还怕你也糊涂了,一心想着跟了他。你既也无意,这样最好。你祖父,我也晓得一点。这徐家的大爷如今虽得势,只我不信他会抹得下脸把你再嫁回徐家。他丢不起这个脸的。你且看着再说吧!”   ~~   次日,坤宁宫议事的中和殿里,皇后萧荣正坐于凤椅之上,神情略微凝重。直到殿外传来脚步声,太监安俊现身,传道:“娘娘,徐大人来了!”   萧荣命入。徐若麟跨入殿中,停于萧荣面前十数步外,行过臣子礼后,萧荣叫平身。二人叙了些赵无恙这些时日的日常之事后,萧荣道:“子翔,今日召你来,其实并非我的意思。我是受人所托来传话而已。”   “娘娘请讲。”   萧荣道:“男大当婚,何况是今日的你。京中看中你的人家想来不在少数。刚前两日,长公主便来见了我,意思是想让皇上做个主,赐婚你和她府上的云和郡主。你觉着如何?”   徐若麟眉头微皱,“臣恐怕没有跻身于郡马之列的福气。”   萧荣看了眼还立在殿内的安俊。安俊会意,领了太监宫女出去了。萧荣这才笑道:“我自然晓得。所以这事你不必再想。我会替你挡了。只是另有一事……”   她迟疑了下。   徐若麟心中微微一动,隐隐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果然,听见她继续道,“另外一件,便是你归宗之事。”   “皇上他说什么了?”徐若麟望向萧荣。   萧荣笑了下。   “前些日起,便不断有御史上书至御前敦促此事。折子洋洋洒洒,无非是说‘自古帝王之治天下,必先明纲常之道’。你也晓得,皇上新登基,如今亟需为何。”她凝望他,“子翔,在你面前,我也就说直话了。方才长公主那事,我便可以替你挡去,皇上也不会强要你结下这门亲。但是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了。魏国公不是在回京的路上了吗?我今日召你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他自己不便跟你说这话而已。他的意思,是待魏国公回来后,便开祠堂将你重新纳回徐家族谱。你是太子之师,也是皇上倚重的臣子。你一日不归宗,那些折子便一日不会断。”   徐若麟脸色微霾。   萧荣叹了口气,道:“子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咱们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便是皇上,他若想做明君,要受的掣肘恐怕也不会比你我少。”   徐若麟沉默片刻,终于道:“臣明白了。请娘娘转告陛下,臣领旨便是。”   萧荣微微点头。又问道:“你和那丫头的事,可有计较了?”   听她提起初念,徐若麟面上终于露出丝笑意。   “多谢娘娘记挂。过两日司老大人回府后,我便登门造访。”   萧荣想起那日从秋山回来,与初念在马车里同坐时,她的一番表白,此刻的徐若麟却又仿佛志在必得。实在忍不住,道:“子翔,不是我多事要泼你冷水。那丫头小心翼翼思虑过重。这且不说。只说司家人,恐怕未必也会爽快应下这事。只是我晓得你做事向来周全。莫非你有万全之策了?”   徐若麟哂笑。   “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不过是凭我对他司家女儿的一番赤诚心意而已。”   萧荣知道他这话不过是应付自己而已。笑了下,也不再追问。再说几句,徐若麟便要起身告退时,萧荣忽然想起一事。   “子翔,礼部上报,说下月中安南王的朝贺使者会到金陵。你应也晓得了吧?”   赵琚新近登基,四方藩国闻讯,纷纷派遣使者入京朝贺。安南国与云南广西接壤。一直是大楚在南方的一个重要藩属国,每一任君王,都接受大楚天子的封诰。只是十几年前老王还在位时,受人挑唆,杀了大楚派去的使者,天朝震怒,从而引发了一场征讨。直到数年之前,大楚的戍边士兵还不断割下安南战俘的头颅以邀军功。正数月前,安南老王去世,大王子继位。知道平王登基,便主动递国书朝贺,言休战,乞和平,愿世代为大楚之藩国。   赵琚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打造一个万国来贺的昌盛帝国。自然接受了安南的国书。所以对下月的这场朝贺也格外重视,命礼部和鸿胪寺官员早做准备,到时务必要向安南人展示一个泱泱帝国该有的繁华和气派,以服四夷。   徐若麟应了声是。   萧荣道:“不止使者,安南的王子也会同来。皇上听说这要来的安南王子年纪和无恙差不多。便命他总揽下月的这场邦交事宜。你可有何建议?”   徐若麟自然明白。这其实是赵琚对赵无恙这个太子的第一次考核。沉吟道:“宴劳、给赐、迎送之事,鸿胪寺官员自会安排妥当,太子过问下便是。应不会有差池。唯护卫一事,大意不得。臣到时会亲自把看。娘娘放心。”   萧荣想的,正是这个。毕竟,这是赵无恙第一次在百官面前的露脸,她自然不敢怠慢。既有徐若麟这样的应话,便也放心了不少,称谢后,徐若麟方退下。   ~~   魏国公府。   已经死气沉沉了许久的这座府邸,因了司国太一句“老大不日可归”的话,终于恢复了活气。   过去的大半年里,廖氏先是为初念归宗的事所愤,再遭丈夫生死不明的打击,后又担心娘家招祸,日子可谓没一天顺心,人都憔悴了下去,不大露面,更无心理家事。如今情势急转。这守寡的儿媳妇飞走是回不来了。但先是得知廖家无碍,并未获罪于赵琚。接着又有丈夫下落的消息,终于挣扎着缓了回来,能打起精神重新理事儿了。   那个乳名叫虫哥儿的孩子,如今已经两岁多,仍一直养在外头,连司国太也被瞒得分毫儿也不晓得。   廖氏从前无心于此,如今终于能喘口气了。第一件想到的事儿,便是给这孩子安排往后。这日去看过虫哥儿回来后,刚回房要与沈婆子商量,一个小丫头来通报,说“司家的亲家太太带着小姨子来了,正在老太太处”。倒把廖氏怔了下,以为是王氏来了,怒道:“她竟还有脸来我家?”又训斥那丫头,“早八辈子前就不是亲家了,哪里来的什么亲家太太?”   后头跟了进来的珍珠忙解释:“太太错想了。不是这位,是另位。”指指徐若麟那院子所在的方向,“是以前那位大爷的岳母带了女儿来了。”   珍珠服侍廖氏多年,知道她脾气。所以说话时,特意小心地在“大爷”前头加了“以前”,唯恐被认为说错话也讨骂。   廖氏这才明白过来。和沈婆子对望一眼,讶道:“竟是她?她这时候来做什么?”   珍珠摇头。   “不晓得。来的那会儿,太太您不在。早去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打发人传话,说叫太太回来了就过去,大家都是亲戚,一道坐坐也好。”   廖氏微微蹙了下眉,却也换了衣裳,便过去了。   ~~   黄氏既盘算好了想继续攀徐家这门亲,哪里还等得住?这日司彰化一回来,她便找了过去,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下。然后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开腔。   司彰化开腔了,却不过嗯了一声,道:“那你就去说说。”黄氏大喜过望,知道他是应允了。次日便果真带了初音坐马车往徐家去。她是司家二房的正经太太,徐若麟的丈母,和司国太又有一层亲戚关系,虽多年没怎么往来,只人既到了,自然也一路畅通无阻地被迎了进去。黄氏朝老太太见了礼后,命初音拜见姑奶奶。   司国太多年没见她了,见如今已经出落得这般好,穿件苏绣百花绛红的衫,配上芽黄的锦裙,十分鲜艳明媚,又轻言软语笑盈盈地朝自己下拜问安,忙招手叫到身边问了些话。见她应得十分乖巧,心中也是喜欢。命她也坐下来后,便与黄氏叙起了话。   黄氏见气氛融洽了,便笑道:“今日来拜望姑奶奶,实是有事相求。初音,你先出去玩下。”   初音早得过黄氏的提点,起身朝国太告了个辞,先出去了。待她一走,黄氏便把自己的意思给说了出来,末了,觑着司国太的脸色,道:“姑奶奶您想,果儿她娘原本就是初音的姐姐。她姐姐从前还在家时,对初音这个妹妹也是极其疼爱的,两姐妹好得就似一个人。如今不幸早走了一个,撇下果儿孤零零一人也没个人照看。我那女婿在外头是个能干人,只对家里的事儿,未必也能照顾得周全。他到如今既来未续弦,我便想着,何不让初音接了她死去姐姐的脚往后就照顾果儿。毕竟是亲姨母,比外人不知道要强多少。且我出来前,也把我这意思跟公爹说了。他也觉着妥。我这才来的。姑奶奶您看如何?”   司国太见这八辈子也不来的黄氏这时候出现在自己跟前,还带了初音。略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猜出她心思了。此刻过被自己猜中,不禁犹豫了下。   作为徐家的尊长,她自是希望徐若麟能归宗的。且她也相信,这个长孙绝不会真的一直就这样流落于外。一旦回徐家,以他这样的年纪,再加上如今的地位,做亲是理所当然——这么多波折下来,到了此刻,她早没了维持司徐两家世婚的念头,只是觉得这个长孙确实应该要成家了,至少,身边也得有个照顾的女人。从前就曾打发自己房里的玉箸过去服侍,却被他给送了回来。也不知他到底怎样想的,只好作罢。如今黄氏这样找上了门。她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见初音人材也出众,沉吟了片刻,终于道:“你家老爷子既也开口过,那我便先问下若麟的意思。到时打发人给你回话。”   黄氏十分欢喜,正道谢不停,廖氏来了。忙面上堆出笑,迎了上去寒暄。   ~~   屋里的太太们客客气气说着话时,外头的初音正百无聊赖地在司国太的院子里逛。   对于自己的这桩亲事,老实说,初音心里并不是很有底。   从前在她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姐夫,就是个不被家族所纳的无赖子弟,也就只能配自己庶姐那样的人。但如今不一样了。他虽老了些,但样貌好,权势大,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若就此真能顺顺当当嫁给他做填房,她也不是不乐意。但上一回拜见他时留下的阴影却一直存在。老实说,与其说她对这个姐夫一见倾心,倒不如说她有点怕他。   确实是这样的。从那日后到现在,她对他当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还记忆犹新。眼珠是半透明般的黑里透灰,也算不上冷冰冰,但望向自己时,看不出其中有半点感情。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仿佛一下便能刺破她脑袋挑出里头她的所想。   想象自己往后真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她有点不寒而栗。   初音叹了口气,随手摘了朵花,一边在手上捻着,一边低头心不在焉地往前去。冷不丁听见身后跟着自己的司家丫头叫了声“三爷”,下意识地抬头时,却是迟了,已经撞上了个对面来的人,身子一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两边胳膊便被一双手给扶住,随即听见一个如珠如玉的男人声在自己头顶响起:“姑娘小心!”   初音站稳脚抬眼,见是个穿了锦袍的年轻俊俏公子哥儿正扶住自己。唇红齿白,一双亮晶晶的眼正带了笑地望了过来,犹如桃花模样。何曾见过这样风流标志的公子哥儿?听到方才丫头喊他“三爷”,想来便是徐家的三公子了。一张脸顿时飞上红晕,方才捻着的那朵花也掉到了地上。   徐邦瑞这才松开了手,俯身下去拣起那朵花递回到她面前,笑吟吟道:“这位想是司家的妹妹?方才我大意了,竟冲撞了妹妹,实在是罪该万死,妹妹千万别怪!”   初音心如鹿撞,那朵花也不要了,哎呀一声,扭身便往回跑。一直到了自己方才出来的那屋廊下,听见里头说话声隐隐飘来,回头看了眼,见那三爷也正急急地往这边赶,忙往屋里去。   屋里头,廖氏与黄氏正说着闲话。见初音进来了,黄氏忙叫她见礼。初音知道这是方才那位三爷的亲娘,脸更是一阵燥热,低头娇滴滴地见了礼。廖氏笑着给了赏,她便立在了一边。没多会儿,听见外头丫头道了声“三爷来了”,心又一阵跳,拿眼角看去,见他果然进来了。   徐邦瑞到了屋里,叫了司国太和廖氏后,便朝黄氏见礼,又到了初音跟前,一本正经地作揖道:“给妹妹见礼了。”初音低了头,裣衽还了一礼,两人眼神却是一下对了上去。   再叙了片刻的话,廖氏留黄氏用饭。席间初音借故去洗个手。回来时,叫丫头在前面带路,自己故意落在后头慢慢地走。磨蹭了片刻,回头果然看见身后徐邦瑞探头探脑地尾随。心中一动,便装作不小心,将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这才急匆匆往前而去。   徐邦瑞见她掉了帕子,急忙过去拣了,凑到鼻尖深深闻了口香气。趁左右无人,忙塞进衣襟,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黄氏哪里晓得不过半会儿的功夫,自家的女儿便和徐家的三爷已经有了这样一番往来?用完了饭,辞了廖氏,心满意足地带了初音回去,只等着司国太的回音了。   ~~   数日之后,恩昌伯爵府,徐若麟再次登门。但这回,拜帖直接投给了司家的当家人司彰化。   朝堂之上,徐若麟比司彰化的品级要高。但不论官阶,只按辈分走的话,司彰化是徐若麟的舅公。所以此刻,在司家的这间大书房里,徐若麟便也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舅公。见老头子不过从鼻孔里哼了声,膝上停了只黑猫,坐在那儿架子十足,也不以为意。入座后闲话几句,便决定开门见山。笑道:“舅公,昨日祖母打发人叫我回。我去了之后,才晓得是要给我议亲。议的不是别人,正是您的孙女。舅公可晓得这事?”   司彰化嗯了声,慢条斯理地道:“我家初音,原就是果儿她娘的亲妹子。勉强还算中上人材。你若看得上,娶了去也无妨。”   徐若麟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老狐狸,面上笑容却更甚。道:“我这小姨子,秀外慧中,又正二八年华。我却庸碌不堪,年纪也比她大了一大截,实在不忍委屈了她。这桩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司彰化喝了口茶。   “徐司两家,世代通婚不在少数。我那老姐姐既开了这个口,想也是存了延续世婚两家交好的心。你若不应,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舅公教训得是。我正也如此做想。我今日过来,为的就是承续徐司两家的世婚。”   司彰化似乎很是惊讶地望着他。皱眉道:“若麟,你这样说,舅公就不明白了。我家堪嫁的孙女,也就这么一个初音。你既不娶她,又要承续两家世婚,这话怎么说的?”   徐若麟笑了笑。   “舅公贵人忘事了。司家除了我这小姨子,大房里不是还有位刚归宗的女儿?将那位嫁我,也是无妨。”   ☆、第六十二回   司彰化面露骇然之色,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   “大房的初念,寡妇归宗而已。纵然蕙质兰心,也是明珠蒙尘譬如鱼目。若麟你英才足冠三军,何况龙兴功臣,如登百丈青云之梯,旁人惟剩仰望而已。我这孙女,哪勘嫁你为妇?”   徐若麟道:“她为寡,我为鳏,正好登对。舅公不必多虑。”   司彰化眉头锁得更紧。摇头道:“这便罢了,你若真不嫌弃她,我也不是不愿结这门亲。偏她从前还是你弟妹。若真如此,便是刚出徐家出,又入徐家门。古话说一女不事二夫,何况还是手足兄弟?人伦纲常,岂能堕落至此!我那孙女初音不入你眼,虽是憾事,却也只能如此作罢了,老夫再不敢肖想世婚延续。京中淑媛名姝,可任若麟你择选。”   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渐渐消隐,盯着对面的老头子,淡淡道:“我只知道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只要大节无亏,馀者何必在意。且我癖性怪异,不喜淑媛,只好妇人。舅公府上的这位孙女,与我正是天造地设。我娶定了。”   “强人所难,强人所难!”   司彰化一脸不豫,不住摇头。   徐若麟略微扬眉:“什么条件,你开出来听听。”   司彰化凛然道:“若麟,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夫在你眼中,是那局奇货待价而沽之人?”   徐若麟心里再次骂他一句老狐狸。面上却呵呵一笑。这回起身朝他作了个长揖,诚恳地道:“舅公误会。若麟岂敢如此造次。只是我仰慕贵府此女孙已久,说梦寐以求也不为过。若能得之,是我大幸,故登门来求。我也晓得舅公惜她若掌上明珠。我既来求,自然不好空取宝物。若能借此弥补一二,岂不更显我的诚心?”   司彰化看他一眼,放掉了手上的黑猫。起身双手背后,慢慢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沉吟不语。   徐若麟行完礼后,便站直身子,冷眼看着老头子来回踱步的背影。终于,见他停下了脚步,回过了身。   “老夫虽不通风月,却也被你诚心所感,又岂能断然拒绝?我这孙女命运多舛,蒙你相中,本该二话不说玉全才是。只是……”他仰头看了圈书房四壁,叹了口气,“老夫已近风烛残年,仍蒙万岁不弃厚恩于我,自当克勤克俭,夙兴夜寐,以报天恩。唯一遗憾,便是我司家在先父之时不慎获罪先帝。虽当时侥幸得以保全爵位,采邑之地却被剥夺。到如今也就不过空具一个爵名而已。老夫每每思及此,便椎心泣血,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倘若能再蒙恩,归复我司家的邑地,便真死而无憾!”   恩昌伯爵府自太祖建国,获封汝宁县的封地,食邑至司彰化的父亲时,因在朝廷的派系争斗中没体会到圣意站错了队,后虽经人提点见机得早及时抽身,只最后仍被御史参了个“结党谋私”,本来连爵位也要削的,好在当时司国太已是徐家第七代魏国公徐寿的夫人。靠了徐家的力,最后才保住了爵位,但自此,司家一蹶不振。   徐若麟听完司彰化的感慨,颇有几分意外。   这老头子完全就是个生意人,徐若麟对此早有认识。所以今天上门提亲,也准备好他会借机要自己替他谋取利益。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把脑筋动到了邑地上头。   当应和不当应的事,徐若麟心中自然明如秋毫。这种涉及采邑的事,绝不是他这个太子少保所能干涉的。哪怕他有这个能力,现在也绝不是恰当的时机。   “换个条件吧。”徐若麟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这一点,我恐怕无能为力。”   司彰化望着徐若麟,面上破天荒地带了笑,笑眯眯地道:“若麟,你舅公别的无所求,眼睛就只盯着那么点封地。”   老狐狸!   徐若麟第三次暗骂了一声。   司彰化是官宦子弟,又在宦海沉浮了半辈子。可做与不可做的事,他绝对比自己还清楚。之所以要提这么一个自己不可能应下的条件,恐怕醉翁之意,根本就不在酒。   “舅公,这样吧,我来说说我能做的事,您看合不合意。如何?”   司彰化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又坐回了椅上,那只黑猫又跳上了他膝盖。   徐若麟盯着他轻轻抚摸黑猫脑袋的那只枯瘦的手,慢慢道:“倘若您把她许配给我,司家便与我的本家无异。哪怕有一天舅公您老人家驾鹤仙游,您也放心,司家富贵绝不逊今日。邑地,不是不能归还,而是时候未到。时候一旦到了,便求更大的封邑,也不是妄想。而你司家人唯一要做的,便是站在太子的一边,永远不要做行差踏错的事。你觉得这样,满意吗?”   司彰化目光微闪,不紧不慢地道:“你如何肯定,你能长青不倒?你又如何肯定,太子能顺利登极?”   徐若麟哈哈了声,笑道:“舅公,我以为你是个敢下赌注的人。看清了,便会出手,乃至以身家性命为赌筹。未来我自然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又据何认定我方才所言不过是空口白话?我只两声问而已:我这样的条件,你赌,还是不赌?”   司彰化的头脑在这一刻清晰异常。他盯着眼前此刻这个面上带笑,而眉宇间却藏了傲色的男人,原本抚摸混沌脑袋的那只手也改成掐它脖子,越掐越紧。   混沌受不了了,发出一声怪叫,从他手中挣脱逃走。挥舞着的锋利爪子刮过他的手背,刮出了一道血痕。老头子却浑然未觉,那只手不过神经质般地抖了下而已。因他此刻身体血管里的血液,已经再一次被赌徒下手前的那种沸腾感所控制了。   他自然清楚现在就要徐若麟帮司家讨回封地是多么愚蠢的要求。之所以这么提,不过是逼他亲口在自己面前承揽比区区封地更多的责任。   作为司家的当家人,他自然清楚司家如今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他所钟爱的长房长子不幸早去,二房的儿子司寇鑫庸庸碌碌。孙辈里,长房的司继本过于敦厚方正,不过是守业的份,司继昌虽聪敏,可惜好高骛远,性浮不定,也非大材。自己早年过半百。一旦撒手人寰,不但这份家业难以再续辉煌,甚至可能面临同室操戈的局面。这叫他如何放心得下?但是有了面前这个人的这样亲口保证,那便完全不一样了——立于朝堂之上,站队与不站队,站哪一队,从来就是件考验官员智慧与运气的顶级大事。说得直白点,大多数做官的人,终其一生,可能都不过在为这件事蝇营狗苟而已。结局不外乎两个,有人哭,有人笑。司彰化已经笑过了一次。而现在,他也早就做好了再次笑的准备——当然或许最后也可能会哭。但比起来,笑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有徐若麟这个人在。   “哈哈——”   司彰化终于从椅上再次站了起来。   “徐家的小子,老头子这次再信你一次!只要你记住你此刻应过的话,别说是我司家的一个孙女,你就是要我老头子的命,我都不会不应!”   徐若麟虽然笃定司彰化这老狐狸会接受自己的这个赌约。但此刻真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口中出来,还是微微地吁了口气。忙再次作揖道谢:“不敢,不敢。舅公的命,还要留着享儿孙福气。”   司彰化干笑了几声。大约是心情大好,忽然竟朝徐若麟挤了下眼,道:“小子,你一心想娶我的孙女初念。只她却顾忌世人口舌是非,我瞧她宁愿剪发当姑子也不肯嫁你。你可有什么应对良策,叫她嫁你也不用遭人诟病?”   徐若麟略抬眉,睨了眼司彰化,道:“瞧舅公的样子,似乎是早有妙计?若麟洗耳恭听便是。”   司彰化得意洋洋。   “我虽不敢自比张良,只这样的事,在我看来,简单不过。倒是你……”他似乎故意刁难地打量对面的徐若麟,“你既要娶她,想来也不愿她遭人指点议论。这便罢了,更要紧的还是万岁爷那一关。万岁爷自登基后,处处以正统自居。倘晓得你竟罔顾人伦,公然娶弟妹为妻……”他停了下来,哼哼了两声。   徐若麟点头。   “舅公考虑得果然周到。若麟倒也确实有个想法。虽委屈了她,总强过被人诟病。舅公既也有妙策,何不同时写下,看看谁的法子更可取?”   司彰化唔了声,提笔蘸墨。徐若麟见他已经运笔,笑了下,自己也过去取了支笔,蘸墨写下两个字。很快搁回笔,与司彰化一道,将各自所写之纸推到了桌中。白底黑字,自己的是“三胞”,那边的是“姐妹”。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徐若麟倒还好,司彰化却是猛地爆出了一阵大笑。   “好你个徐若麟……果然是心机深沉!”老头子一个指头戳着对面的徐若麟,不住地摇头,“为了图谋我这孙女,恐怕连我司家八辈子前的私密事也查了吧?也好。我会把你要的这个孙女给你,但不是以她自己身份,而是从前她那个没了的妹妹的身份!”   徐若麟压下狂喜,这回是真正恭恭敬敬地道了谢。司彰化摸了下胡须,哼了声,道:“你也别高兴太早。我这孙女,脾气似乎有些倔。我只包把她嫁你。至于过门后会不会好生跟你过日子,那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这是自然。”徐若麟笑容满面,“舅公既应了这门亲事,索性把婚期也一并定了?我早问过钦天监监正,道下月二十四正是大好的日子。再拖下去,十一月,十二月都无吉时。若到明年,明年是我凶年,不利婚姻子嗣。故就定下月二十四。如何?”   司彰化失声发笑。知道他打蛇随棍上,这是趁机逼婚了。沉吟了片刻,问道:“我听说言官近日盯上了你,不断上折建议你归宗。皇上想来也催这事了吧?你几时归宗?”   徐若麟皱了下眉,道:“魏国公奉旨回京,下月初可到。”   司彰化按捏了下手指,自言自语道:“那就是下月初归宗了。下月中,又有安南使团来,太子既总揽接待,想来你也脱不开身。二十四的婚期,有些紧啊——”见徐若麟不应,扬了下眉,点头道:“也好,急虽急了些,我叫我那老姐姐紧着点办,我自家也紧赶着,想来应不会耽误。”   徐若麟面露浅笑。想起一事,踌躇了下,道:“那她那里……”   司彰化瞪起眼睛打断他道:“你莫非还想再去勾搭她?小子,舅公我告诉你,男女之防,还是要的。我明日便送她出城,再放出你们婚事的消息,把事情都办起来。再难熬也就那么一个月的功夫而已!不到大婚日,你再休想去招惹她!”   “舅公教训的是,”徐若麟苦笑着摸了下鼻,“只是舅公跟她说的时候,还望言语软和着些,不要把她吓住。”   司彰化哼了声:“我自己的孙女,自己知道。往后嫁过去了,你莫负了她才最要紧。”   徐若麟忙正色,应了声是。待送他离去后,司彰化独自回书房里想了片刻,便叫人把王氏和初念母女二人一道叫来。   ~~   徐若麟今日投了拜帖去见老爷子,王氏和初念自然很快便知道了。猜到谈的应就是婚事。在一处时,王氏一边不停着人去打听消息,一边安慰有些心神不宁的初念。终于打听到徐若麟被老爷子送了出去。王氏正要亲自去问个究竟,却见下人来传话,说老大人叫太太与二姑娘一道过去见他。   初念随了王氏到了司彰化的大书房。见他正襟危坐在老位置上,神情严肃。一时猜不透他方才到底怎么应对徐若麟的。勉强压下心中生出的那种强烈不安,跟着母亲朝他见礼。   王氏照自己先前打好的腹稿,陪着笑脸道:“爹,我听说方才徐家那位大爷来了?不晓得说是什么事。只儿媳妇听说,二房的妯娌有意把初音嫁他续初香的弦。她娘儿俩前日还特意去徐家拜望了姑奶奶。莫非徐大爷来就为这事?照儿媳妇看,这门亲事倒是极好。”   司彰化道:“好是好,只初音不是他的那根弦。他方才过来,是求我把初念许了他。”他的目光落到了脸色骤然发白的初念脸上,盯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我应了。”   初念只觉手脚一阵冰凉,身子都要发抖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不,一边的王氏已经失声嚷了起来。   “爹,这怎么可以?你怎么这样就应了?初念嫁给了他,往后还不被人指指点点?你叫她如何抬得起做人,更遑论徐家的那个嫡母,她哪里是个善茬?你这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我不应!且爹你就不怕被你同僚讥笑?”   司彰化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媳妇顶撞,不快地皱起微微花白的眉毛。   “妇道人家,听风便是雨的!该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顿了下,才又道,“当年你一胎生了三胞。除了初念和继本,不是另有个女儿吗?如今对外,就说是司家那姑娘出嫁。如此便结了!”   初念惊得已经说不出话了。一边的王氏也是傻了眼,半晌才醒悟过来,磕磕巴巴道:“那孩子……不是没了么……”   “是死是活,还不是凭人一张嘴,”司彰化哼了声,“别说司家真有这么一个姑娘,就算没,造也得造出来!这门亲事,我是做定了的!”   话说到了这里,初念才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的这个祖父,他到底打的是一副什么算盘。   他口中的司家“另个女儿”,她并无印象。也是长大后偶尔听王氏提及,才知道自己除了弟弟,原先还是有过一个妹妹的。便是当初,王氏怀胎的时候,肚子便异常得大,到了生产时,竟罕见地生了个三胞胎。她最大,其次是弟弟继本,最小的是个妹妹。王氏也正是当时生产困难损了身体,这一胎后才再无音讯。只是可惜,那个取名为初仪的妹妹,生来便体弱不继,勉强养了半年便没了。   初念先前心中不安胡思乱想的时候,也想过各种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最后,竟会发生这样的荒唐事。   “明天便悄悄送你出城,去百里之远的那个三花庵。庵主是咱们司家的故人,会替你隐瞒的。你在那里用你妹妹的名安心住下去。家里这边便放出话,说你那妹妹当年体弱,请法师来看,法师道命硬,若不隐姓埋名寄养在佛前,不但损己,也冲家人,这才把她悄悄送走了。如今消灾去孽满了时日,便将你接回家中嫁人。”   她还茫然时,听见祖父的声音又在自己耳边响起。慢慢看向他。见他正盯着自己,面上丝毫不见愧色。目光仍是一贯的冷静和无情。   “她……她顶着初仪的名出嫁了,那她呢?”王氏颤声问道,“往后有人问起她,该怎么说?”   “怎么说?”老头子呵呵了一声,“你那个侄儿默凤,他不是要离京再不回了吗?就说嫁了他走了去。你们王家,受大恩于徐若麟。就这么点嘴头的事,往后去了别地,也不碍他娶妻生子,默凤想来必是肯应承的。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寻他说便是。”   王氏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还在为女儿婚事惊慌不安的时候,这个老头便早已经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布好了每一步棋局。她或者她的女儿,没有选择,也无需选择,只要照着他的安排走下去便是。   说实话,她先前之所以那么反对这桩婚事,倒不是因为徐若麟本身。徐若麟本身,并无可指摘之处。怕的,是初念若这样嫁过去,于内要遭徐家人忌恨,对外,更会遭世人耻笑诟病。原本因了归宗已受损的名声从此也将彻底败坏。哪怕徐若麟再权势熏天,能阻旁人当面的耻笑,也无法防备背后的悠悠之口。如今老头子安排了这样一步棋,乍听之下,她被惊呆。此刻回过神细细再想,仿似也能站得住脚……   王氏还在思量时,初念终于道:“祖父,这主意,是您的,还是徐若麟的?”   司彰化瞟她一眼,见她脸色苍白,一脸倔强地盯着自己,皱了下眉,随口道:“是我的,也是他的。”   初念凉飕飕地笑了下。   “果然打的好主意……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聪明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任人算计。怎么就没人问一声,我愿不愿意顶着旁人的名嫁他?怎么就没人能替我想想我的感受?”   司彰化眉毛抖了下,似乎有些诧异她会问这个。   王氏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一向柔顺的女儿竟会跟素有权威的大家长顶了起来。略微不安地看向司彰化。见他倒没怒色。只是盯着初念,半晌,才淡淡道:“先前你不愿嫁,我晓得。你是怕人说道。如今这样了,你还不乐意。那你说说,为什么不乐意?”   为什么不乐意?她该乐意吗?毕竟,一直以来横亘在她和徐若麟之间的那道她曾以为深不可跨越的鸿沟,此刻忽然之间,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被填平了。她现在该有的反应,难道不该是感激涕零,然后死心塌地坐等成为徐若麟夫人——这个京中或许无数名门闺秀都乐意担当的名衔?   “我不乐意!就是不乐意!您问我为什么,没为什么,我就是不乐意!”   她忽然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大声喊了出来。   自己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只能被别人的手操控着,在还浑然不觉的时候,便已经被再次定下了命运,照着别人的意愿去满足他们各自的欲望。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即便那个男人,他是打着爱的名义去做这件事。   司彰化的脸骤然阴了下来,胳膊一动。看起来,他似乎是要拍案。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又收了手。只是盯着她,冷冷地道:“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好,等着下月二十四他来迎娶就是。”   “这世上,谁能照自己的意愿过活?谁没有点想起来就心累的糟心事?你祖父我也一样!这就是你的命,这就是你的坎!你自己想方设法过去了,你就没白活一世。你过不去,便是死十回,那也是白死!”   这是司彰化拂袖离去之前,丢给初念的最后一句话。   ☆、第六十三回   徐若麟从司家告辞,到了这日傍晚,从衙门出来后,再次回了魏国公府。   正式的话虽还没下去,但府里的上下人等都已经晓得,待下月初魏国公一回,现如今这位煊赫逼人的徐大爷就又做回徐家正儿八经的大爷了,见他回,哪个不掏出心窝子地奉承。   徐若麟去了慎德院司国太处,到时,廖氏正也在。   这是自回金陵后,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的第一回碰头。先前徐若麟虽也回过两趟,但都径直到司国太这里,并未遇到过廖氏,也没特意去望过她。廖氏方才听廊外的丫头报称“大爷来了”的时候,脸色便微变。只毕竟,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这个人,不管自己心里对他是如何疙瘩,但不日,他便又将归宗,仍是自己名义上的长子,这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所以该如何,她心中自然清楚。等徐若麟一进来,面上便已经现出了丝微笑。   徐若麟倒是神色如常,犹如他先前一直便在这家里一样。朝国太问了安后,转向廖氏,也见了礼。廖氏笑道:“若麟,我刚正与老太太商量着呢,打发人想将你叫回,住家里才像样。你那院儿,崔多福正安排了人在修整。你若有空,自己过去瞧瞧也好,哪里不满意要拆补,提出来便是。”   徐若麟笑了下。   “多谢太太关照。我过来,正有一件事要说,”看向了司国太,“祖母,前日你提到的那桩亲事,我如今可以给个答复了。我今日去见了司家的舅公。舅公的意思是,初音小姨子怕不适我。只他提到司家大房还有位早年便被送去庵里渡劫、闺名初仪的孙女,意欲将她许配于我。我已应了。婚期就定在下月二十四。我既奉旨归宗,婚姻之事也就只能劳烦嫡母操持了。”   廖氏猛地睁眼。   “初仪?”司国太也又是惊诧,又是茫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便是这位司家的孙女。说是大太太当年一胎三胞中的幼女。只一直体弱,半岁多便被送去庵里寄养至今。”   司国太被他这么提醒,终于有点想起来了。惊讶地道:“那孩子,我记得当年不是听说养不住,没了的吗?”   徐若麟面不改色地道:“舅公说,当年照那法师所言,这女孩儿命硬,不但冲自己,也克家人。怕养不住,这才特意假托亡名以求破解。实则是送去佛前寄养。如今消灾满了,这才要接回的。”   司国太盯着面前的徐若麟,口中没在说什么,心里却狐疑不定——自己那个侄媳妇王氏当时一胎三胞,因罕见,在京城内闱妇人间还被引为谈资,说了些时日的。她记得半年多后,那个最小的女孩儿,便因体弱难养去了。消息传来时,她怕王氏伤心,当时还特意打发人捎了慰语过去。怎么十七年过去,突然又被告知那女孩儿其实还好好地活着?   司国太再次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长孙。从他表情中,自然寻不出半分端倪。他依旧神情肃穆,目光冷静。但是老太太却有一种感觉:这件事绝不可能这么简单。知道再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正沉吟着,那边的廖氏终于回过了神,第一反应匪夷所思,第二反应,惊怒交加。   “若麟!这如何使得!”她甚至顾不得司国太也在,当场便嚷了出来,“姑且不论那女孩儿如何,你也知道咱家与她家如今交恶。那个姓王的太太,丝毫不知礼数。你从前的那个弟妹,更毫无妇德可言。这样的人家,往后避都来不及,你如何便应下了这样一门亲事?”   “太太言重了。”徐若麟淡淡道,“徐司两家,世代交好。如今既不幸交恶,更该弥补。我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这才应了这门亲事的。日期紧,纳采等诸事又繁琐,我晓得太太也忙,倘若照应不来,若麟可请托二房的董婶母帮忙。”   廖氏再次怔住了。终于勉强笑道:“我也不是这意思。这是你的大事,我只是想着,要谨慎些才好……”   徐若麟笑了下,道:“多谢太太。此事我已考虑停当。婚期已定,不会更改。”   廖氏张了下嘴,终于还是讪讪地闭了回去,脸色很是难看。   司国太眉头一直微蹙。   “我晓得了。”她最后说道,“哪天方便,我亲自去趟司家。瞧一瞧我那个一直养在佛前的侄孙女。”   ~~   黄氏当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怒程度,决不在廖氏之下。与丈夫司寇鑫惊乍了几声,嚷道:“活见鬼了!那边何时又多出了个小姐嫁给姓徐的?”   司寇鑫有些艳羡大房新攀上的这门婚事,浑浑噩噩道:“不是说寄养在庵里吗?隔了墙的事,咱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话没说完,被黄氏呸了一声,骂道:“你个整日吃酒吃得迷瞪瞪的糊涂东西,你知道个什么!那个闺女儿,当初没了的时候,我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你那个嫂子在里头哭呢,奶娘经我身边抱出去时,我还掀开斗篷看了眼,那脸都煞白煞白的!怎的一下又还魂了?不行,我要过去看看……”   司寇鑫劝道:“好歹你也等明日去问不迟,这都天晚了。”   黄氏怒道:“这婚事是我先提的,如何便落到了那边去?我不去问个清楚,晚上如何睡得着?”   夫妻俩正说着,忽有老太爷身边的人来请,说此刻就在书房等,叫他俩一道过去。黄氏与司寇鑫对望一眼,忙换了衣服过去了。入了书房,见老头子正悠闲地凑在烛台前,拿放大镜在研究个印鉴,见儿子和媳妇到了跟前朝自己见礼,鼻孔里嗯了一声,这才放下手上东西,坐回了椅上。   “爹,叫我俩来,不知所为何事?”   司寇鑫向来有些惧怕这个父亲,站直了身后,觑了眼老头子的脸色,小心地问道。   司彰化道:“你嫂子那边,今日议定了件喜事,应都知道了吧?”   黄氏委屈地道:“爹,媳妇是刚知道的。只心里实在不明白。这不明明是媳妇儿讨了您的话去徐家姑奶奶那里先问的信吗?怎的一个晃神,就变成了嫂子那边的喜事?且又听说要嫁过去的是初仪?这闺女儿,生出来养了大半年后,明明不是去了吗,怎的如今又冒了出来?”   司彰化脸色微沉,道:“叫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大房的那个姑娘,当初身子弱,是差点没养活。幸而遇到了位高人,指点叫假托亡名后,寄养到佛前方消灾。便照做了。如今已经没事,过些时日便会接回家中。你们是自家人。往后出去了,在外人跟前该如何说话,不必我再多提点了吧?”   司寇鑫忙点头应是。黄氏却是半分不信。还在思量,又听老头子问道:“继昌近日都在做什么?”   司继昌十七岁便中举人,资质可谓上好。照大楚的规制,举人也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举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且仕途要比进士出身的差。以司家的门楣,自然希望司家子弟殿前传胪,所以让他继续读书准备会试。可惜成家后,这两年早失却少年时的勤勉。时常与京中的纨绔子弟厮混一处。老头子也有耳闻,对此颇为不快。黄氏见他此刻又问及儿子,怕说出实情被训斥,忙遮掩道:“听说皇上不是已经下令今年设一恩科吗?大部分时日,都在家读书预备明年春的会试呢。”   司彰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声,道:“知道继续上进就好。咱们家在江宁县不是有个庄子吗?那里地方清静。他若嫌城里吵不利读书,带媳妇儿一道去那里潜心读书也好,顺便……”顿了下,和颜悦色地道,“继昌也算为司家争了光。从前一直忙,我也没空考虑。如今空闲了些,便想到了这事。明日起,把那庄子转到继昌名下吧。往后分家之时,不计在内。”   司家从前虽日渐式微,但好歹也是有些底子的。附近郊县里,还存有几个厚薄不一的庄子。其中就以这江宁县的庄子最好。地方大,一年所出也丰厚。黄氏早就有些记挂,只也晓得不过空想而已。没想到忽然好事便临头了,老头子竟会主动开口把那庄子记到自己儿子头上,顿时喜出望外。与丈夫对望一眼,忙道谢。   司彰化摆摆手,正色道:“儿孙长进,我心中也宽慰……你们给我牢牢记住,唇齿虽也有打架的时候,只在外人看来,却同长在一张脸上。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这道理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的吧?大房的这门亲事,是我亲自做的主,断不会改了。司家的好,就是你们的好。我往后便是走了,也绝不会亏待你们一分。倘若……”   “倘若叫我晓得你们出于不平之心,胆敢做出自损手足的事,哪怕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他停了下来。那双原本瞧着蒙了层阴翳的眼睛忽然闪闪发亮,掠过儿子的脸,最后盯着黄氏,微微眯了下眼。   黄氏打了个寒颤,急忙拉了丈夫道:“爹放心。爹的教诲,我们两口子必定牢牢记在心上。”   司彰化唔了声,这才道:“记住了就好。不早了,你们也下去早些歇了吧。”   ~~   黄氏和丈夫回了房。司寇鑫还没转过弯来,不解地道:“爹今晚这是怎么了?怎的忽然又给庄子又说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黄氏冷冷道:“你要是有你爹一半的道行,我跟着你便也不用这么辛苦了!什么意思,不过是拍一巴掌给颗枣子,叫咱们别出去说不该说的话。你等着吧,瞧好戏便是。”   ~~   中军都督徐若麟下月便要娶亲,女方也来自司家。但那位小姐,身世颇具离奇色彩。便是当年司家太太那一胞三胎中据说不幸夭折了的老幺,如今方晓得也养大了。不过是受高人指点,当时假借亡名送去庵里了而已。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金陵的各家高门大户,成为太太奶奶们议论的新焦点。开始不断有人借道喜之名登司家的门,朝王氏打听个中详情。于是后续消息又传了开来。说这位今年十七的小姐,因是一母同胞,面貌酷似那位原先嫁了徐家二公子的姐姐。只如今她还在庵里,要等下月挑个好日子才接回府中待嫁。   ~~   三花庵在金陵百里之外。初念被悄悄送到此处,已经住了有小半个月。转眼,便是十月上旬了。   司初仪——   这些日子里,这个名字,她已经不知道在心里默念过多少次了。那个早夭的妹妹,她记忆里没有半点印象的妹妹,忽然竟又这样活了回来——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她离开魏国公府的那一天,回头看最后一眼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的话,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踏回这里一步。显然,那时候的她,做梦也无法想象有一天,她竟然要披着别人的皮,再次被送入这扇门,去面对里头那一张张熟悉的故人之脸。   初念还半靠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听见外头传来那个新近被买来伺候自己的丫头静云的声:“姑娘,太太来了。”   她被送过来时,从前在身边服侍惯了的尺素云屏等人都没跟来。甚至连司家的丫头也没一个。她知道从此往后,大约也再没机会能让她们继续陪在自己左右了——连司初念这个人都要没了,更何况是与这个名字有关的那些人和事?   母亲怕自己想不开,这些时日,不怕路远,隔三差五地便跑过来看望。   初念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看着王氏朝自己过来,叫了声“娘”。   王氏到她身边,细细看了眼她的脸色,道:“娇娇,我方才听那丫头说,你这两日都没怎么吃得下饭?”叹了口气,“我这些天,都在忙你出嫁的事……得空想了下你祖父那天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娇娇,这就是你的坎。虽则我对这婚事也不满意,但还有什么办法?比总你用自己名头嫁过去强百倍。娘就怕你拧着。求你早些想开,如此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初念笑了下。   “娘,你女儿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最最无用了。最多不过像那日那样,一时忍不住在祖父面前喊个两嗓子而已。难道还真会闹出抹脖子上吊的戏码?祖父骂我骂得没错。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坎。你们都要我嫁,那我嫁过去便是。”   这是自那日后,王氏第一回听她说这样的话。自然也听出了话里头带着的情绪。只好歹比先前过来看她时一声不吭要好。叹道:“你能这么想就好。嫁过去了,难保没有不顺心。只那位徐大爷年纪比你大许多,我瞧他也是真的疼你。想来不至于太让你受委屈。好歹,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你好好跟他过,总会越来越好的。”   初念再次笑了下。   “您说的是。往后他就是我的依靠。我不跟他好好过,我还能指望谁?”   王氏终于吁出口气,点头道:“今天十二了。徐家的那位魏国公前几天便回京了。徐大爷倒是顺利归了宗,那天听说连宫里的崔太监都奉旨来了。我还听说,他回来后,除了入宫去拜了下皇上,便哪都没去。连亲朋旧友来了,也是一概推病不见。想是要等到你们成亲后,这才回道观修行吧?”   初念没答话。王氏本来还想提下明日安南使者一行人将会抵京的事,见她兴致缺缺,也就不说了。最后只道:“娇娇你放心,你那个妹子当时没了的时候,只落入过你婶娘的眼。她必定不敢出去乱说的。往后嫁去徐家,不必有后顾之虑。”   ~~   三花庵坐落在山麓之下。庵里的老尼是司家的故人,受了嘱托,特意在后头辟出一个清静所在安排初念住下。禅房前的一爿空地上,还种了棵老芙蓉。   王氏走了后,初念随手拿了本书,过去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发愣。渐渐到了傍晚时分,夕阳也收起它最后的一道余晖。光线开始暗下去,耳边不断有倦鸟归林的扑簌振翅之声。静云去厨房替初念去取晚饭。初念合上了书,抬头望了眼自己顶上开得正绚的一树芙蓉。盯着半晌,脑海里便浮现出了那仿佛早已尘封的一幕。原本有些静下来的心忽然又开始烦乱了。   ~~   “这位施主,此处乃是清修之所,你不能进!”   正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几个尼姑有些焦急的说话声。似乎是有人要强行往这边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中,初念听到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飘进了耳朵。那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各位女菩萨,没见外头的人都放我进来了吗?里头清修的那位女菩萨是我家人。有事要见,说完便走。绝不会玷污此处宝地半分。女菩萨自便便是……”   初念猛地站了起来,飞快往自己住的那间静室去,门砰地关上,插上了门闩。几乎是同一时刻,徐若麟已经摆脱了那些围截他的尼姑们,闯入了她的这个小院,顺势把院门一脚带上,闩了,把尼姑们拦在外,自己便大步到了初念的门外。   “娇娇,开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隔了门,初念听到徐若麟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背对着他靠在门上,一语不发。   徐若麟得不到她的回话。凭了感觉,知道她应该就在与自己不过一板相隔的门里头,便道:“本来也没打算来这里扰你的。只我听说,你在生气?想来想去,大约也就是生我的气了。这才过来的。你开开门,听我跟你说。”   初念还是不吭声。   徐若麟道:“你不开门也罢,我隔着门跟你说一样。你是不是在怪我自作主张,事先没跟你商议便把事情定了?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上一回在你家的小书房里,我本打算跟你提的。又怕说了你不乐意。结果还没想好说不说,你娘就过来了……”   初念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道:“于是你就自作主张了。心想生米煮成熟饭,我便是不愿也只能认了,是不是?”   隔了门,她似乎听到他嗤地轻笑出来。然后柔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急着想娶你,就怕迟了又生变故。等咱们成了亲,你有多少气都尽管撒我身上,好不好?”   他竟然还笑!还有脸笑!初念气得直发抖,恨不得开门打他一巴掌。长长呼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火,这才冷笑道:“我不过一个嫁过人的寡妇。有人这样的身份,还巴巴地费了心思要娶我,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我还闹的话,可真成了不知好歹。以后当司初念还是司初仪,对我来说并没两样。我又何尝有过自己的主意?从前是傀儡,往后也是。我这种人能扑腾出什么?我知道您贵人事忙,您赶紧回去。这儿是干净地方,男人不好踏步。”   徐若麟踌躇了下,终于正色,低声道:“娇娇,我知道这不过是个障眼法。但目前我要娶你,只能这样。我知道你怕旁人的眼光。至少,这样你嫁了我后,在外人那里不用被说道。我能娶到你,也就只有一句话。往后,或许我未必能处处叫你称心如意,但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的……”   徐若麟还没说完,身后那扇被闩了起来的门便砰砰地拍响。他回头看了眼,飞快又道,“明天安南人到京,我会忙几天的。过后便是二十四。你等着我来娶你。这地方我也不能久留。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说罢转身去开了门。见方才那几个小尼姑已经找来了此处的住持。老尼姑正威严地盯了过来,没等她开口赶人,忙先双手合十赔礼,笑道:“老菩萨有礼。香油钱奉上,我这就走了!”说罢回头,见那扇门还关得紧紧,叹了口气,自去了。   ~~   次日,受安南陈氏王朝昭全帝的派遣,在安南王子,十七岁的陈启龙和精通汉风俗的大使黎相中的带领下,一行数十人的朝贺队伍如期抵达了大楚的帝都金陵。   陈启龙是个儒雅的少年,小时起便仰慕汉文化。陈昭全特意请了精通汉文化的师傅对他进行教导。此次大楚新帝登基,又值两国结束交恶开始交好。也是这位王子自己主动请缨,愿意千里迢迢奔赴金陵。一是想要转达昭全帝的和平美意,二来,也是想要亲眼见识下久闻其名的帝国都城的繁华景象。   赵琚的理想,便是造就出一个九天阊阖、万国衣冠的盛大帝国。对于主动向自己示好的安南人,自然十分礼遇。太子赵无恙受派遣总揽此次的接待,事先自然精心准备。授馆舍、递国书、颁见辞、赐赏予、设国宴,一切外交该具备的礼仪,无不尽善尽美。到了第三天,在代表昭全帝接受了大楚皇帝的册封之后,赵无恙和年纪相仿的陈启龙,二人关系也变得熟稔了起来。陈启龙提出,在离开金陵之前,去拜祭国子监里的先贤。   国子监是大楚最高的学府,设在城北文清殿中,占地广阔。里面供奉着孔子、颜子、曾子、孟子等三十七位先圣的牌位。每三年一次的开科前,主考官和礼部官员便会在此举行隆重的祭祀大典。赵琚得知,有意在夷人面前展示泱泱大国的文祭之礼,当即便下令,择吉日,在国子监举行盛大祭典,邀安南王子与大使观礼。祭典后,他登基后的第一场恩科也随之启幕。   徐若麟对于皇帝这样临时的安排,其实并不是很赞同。出于天生的谨慎,他知道越是这样盛大的场合,意外就越容易发生——假设前提是有人确实想暗中做什么事的话。更不好的是,这场祭祀大典并非早先预定,而是临时起意的。这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是皇帝的命令已经下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太子赵无恙尽量安排好一切,力保到时候不会出现任何意外,让太子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这第一次执事,能够善始善终。   十月十八,风和日丽,钦天监择定的吉日。礼部尚书吴中担任主祭官。   祭祀大典,庄严而神圣。数百名由国子监儒生担任的乐舞生分站在殿前神道两侧。神道两侧,左边是三纲树,右边是五伦树,寓意着三纲五伦为立国之本。   随了司仪的大声通赞,吉时到。四十八名乐舞生鱼贯到了主祭台的两侧分列。主祭官吴中和两位翰林院监考官面色肃穆,缓步走向至圣先师香案之前,带领身后之人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上香献酒。   在大韶之乐中,乐舞生跳起了文烈之舞。   大殿前站了的数百人无不庄严肃穆,但是身处其中的徐若麟,对于主祭台上的动静却没半点兴趣。事实上,今天这样的场合,以他武将出身的身份,原本是不被允许入内的。虽然连皇帝也承认,文以安天下,武以威四夷,但从前朝开始,武官就被毫不犹豫地踢出了文庙祭祀的行列。他今天之所以能以陪祭官的身份立在这里,还是皇后萧荣开口的结果。看得出来,主祭官吴中和两位翰林院学士对此很不以为然,自始至终,目光就没有落到他身上。   徐若麟自然不会在意文官们在这种场合下对自己的鄙夷。虽然开场前,他已经足够仔细地亲自过问了祭祀大典中的每一处细节。但只要祭礼没结束,祭台侧观礼的安南王子和大使没离开,他便丝毫不会松懈。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附近的每一个人,不放过任何能引起他注意的细节之处。   迎神礼结束,初献礼堪堪开始的时候,杨誉悄无声息地靠近他,附耳道:“大人,黄裳和邹从龙已经将殿外所有可疑之人控制,所有可以藏身的所在也都派了暗哨潜伏。”   徐若麟一边神情肃穆地盯着不远处的祭台,一边低声道:“你去把所有执行完任务的人手都调到附近来,让黄裳和从龙也过来候命。我希望是我多虑。但一旦出事,后果便是致命。所有必须万分谨慎,明白吗?”   杨誉低低应了声“遵命”,转身飞快而去。   他们两人这样一场短暂的交流,已经引起了主祭台上吴中的注意。吴中不满地盯了徐若麟一眼,心想武夫就是武夫,再高的官职也改不了粗鄙的本性,这样的神圣场合,竟也与人窃窃私语,实在是无礼之极。   徐若麟丝毫没有理睬吴中。他警惕的目光一直梭巡在祭台周围的一排排人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出于本能,他忽然觉到了一丝不安。目光飞快掠过祭台两侧立着的乐舞生。并没看出什么异样。但是那种不安之感,却愈发强烈了,尽管他也不知道,这种危险到底来自哪里。脚步下意识地,便往祭台侧的陈启龙身畔靠了些过去。   一阵风吹来,拂起了乐舞生身上所着礼服的下摆。徐若麟的目光掠过一名站在前排的乐舞生的足下,微微皱了下眉。   他觉到了一丝别扭。   风再次掠起乐舞生们的下摆。电光火石间,他忽然觉到了哪里不对。   这祭台两侧的四十名乐舞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头一致高低。但是这个学生,他足下所踏的靴底却明显要比边上人的厚了几寸。没理由在这样的场合,要挑这样一个个头明显矮于旁人的人来凑数。   他目中精光倏然暴涨,脚步飞快往那人奔去。但还是迟了,那名乐舞生忽然举起手中的长笛,朝向了正专心致志观赏祭礼的安南王子的后背。他按下了暗钮,银针从长笛的一端口子暴射而出。   这样的文庙大典,是不允许带武器入内的。徐若麟只贴身藏了一柄短刀。但已来不及拔刀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用尽全力飞身扑到了陈启龙的身后,将他按压在地。而身后射来的那一撮银针,也已经无声无息地刺入了他的后肩。后肩处一麻。徐若麟立刻拔出短刀,毫不犹豫地将银针连同周围的一块皮肉剜去,鲜血立刻沿着他身上的黑色祭服喷涌而下。   “都让到一边去,抓刺客!”   徐若麟面不改色,喝了一声。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吴中失声大叫起来。那名乐舞生见状,转身一把推开边上的人奔逃,赶来的杨誉暴喝一声,领着事先埋伏的十几个暗卫飞身追了上去。原本一派肃穆的祭祀大典立刻乱成一团。乐舞生四处奔逃,地上丢满了被抛弃的乐器,人仰马翻。   随后赶到的邹从龙已经割开徐若麟的黑色祭服,动作敏捷地替他放血去毒,重新包扎。   刺客的去路早已经被堵死,很快,便被杨誉抓到,扭断了他的一双臂膀,扔到了徐若麟面前的地上。   因为失血过多,徐若麟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能稳稳站立。他盯着这名刺客,端详了片刻,上前伸出手去,在他下颚处捏了下,轻微撕拉一声,扯脱了一张薄如纸片的面具,露出了那人的真面目。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是谁派你的来的?”   徐若麟丢掉手中的面具,冷冷地道。   刺客闭上了眼睛。   徐若麟看了眼杨誉,杨誉会意,立刻上前将刺客下颌捏脱,然后命人带走。   吴中和两名翰林院大人此时才站稳了脚,大声嚷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里来的亡命之徒,竟连如此的神圣大典也敢破坏——”   惊魂未定的陈启龙这才被人从地上扶起,白着脸看向徐若麟,见他身上的黑色祭衣已经被鲜血染红,颤声道:“多……多谢……”   刺客既然把目标对向陈启龙,银针所淬之毒自然阴辣。虽然刚才已经放血,但失血过多和体内残余的毒素还是让徐若麟有些摇摇欲坠,若非他体格过人,恐怕早已经倒了下去。   “殿下不必言……谢……”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阵发黑,边上的邹从龙一把扶住,大声吼道:“快送徐大人回去!”   ☆、第六十四回   时辰已到十九日的子时一刻。乾清宫的御书房里,此刻仍灯火通明。大理寺卿狄慎思匆匆入内,朝着赵琚下拜,看了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万岁爷,那刺客在刑房中时,一直面朝北向,口中……口中呼着太祖太宗之号……臣以为,乃是元康余孽。”   御书房里,群臣咬牙切齿道:“果然不出所料,便是那些人在作怪!”   赵琚眉头微锁,转向狄慎思,“主使、同党,可供了出来?”   狄慎思面带愧色,摇头道:“臣无能。那刺客受极大酷刑,却始终不肯招供。臣命人再加以拷问,他为求速死,趁人不备,竟嚼舌身亡。”   赵琚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斥道:“若非子翔舍命救护,安南王子此刻已经命丧此贼之手。倘安南来使真在我祭祀大典上出事,叫我天朝颜面何存?不过命你审讯,你竟连这种事也办不好!”   狄慎思急忙下跪,不敢再辩。方熙载便劝道:“万岁息怒。刺客既敢孤注一掷,往往便是死士。狄大人想也是尽力了。好在子翔见机得早,阻了这阴谋,否则南边只怕又要生出动荡。依臣看来,元康余孽,恐怕仍遍布各地。经此变故,万岁若能亡羊补牢,防患于未然,便也算有所得了。”   方熙载此时三十七八的年纪。他出身低微,年轻时曾做过燕京附近永平县县令的幕僚。熟律令,工心计。后被县令举荐给赵琚后,便一直追随至今。与徐若麟一道,一文一武,被赵琚视为左右臂膀。此刻听他这样劝说,沉吟了片刻,面上怒意渐渐消散。命鸿胪寺卿卢耿安抚王子与大使后,看向崔鹤,问道:“徐卿可醒了?”   徐若麟昏迷后,便被邹从龙等人迅速送至宫城中的中军衙门里。那里离太医院也近。   崔鹤道:“回禀万岁。方才奴亲自过去探望,徐都督仍昏迷未醒。太医院院使及御医多人均在侧,未敢离一步。”   赵琚有些烦躁地起身,对着面前的大臣们道:“都散了吧!朕去看下子翔。”   方熙载道:“臣随万岁一道去。”   ~~   丑时初,赵琚才返后宫。   后宫之中,如今仍只萧荣与宋碧瑶二人。萧荣居坤宁宫,宋碧瑶带了安乐王赵衡居左侧的春和殿。赵琚到了通往这两处宫室的岔道口时,脚步略微停了下,随即便往坤宁宫去。   寝殿里,萧荣一身常服,仍未就寝。见赵琚来了,忙迎了上去。屏退宫人太监后,萧荣立刻问道:“万岁,子翔如何了?”   赵琚眉头紧锁。   “刺客所用的吹矢银针淬过异毒,便说见血封喉也不为过。我方才亲自去看了他,太医用遍解毒圣药,只此刻,他仍昏迷不醒……”   萧荣闻言,难掩目中的焦虑,沉默半晌,喃喃道:“但愿吉人天相。”   赵琚哼了一声,忽然道:“大理寺审讯出来,说是赵勘小儿的残党所为。你以为如何?”   萧荣道:“万岁,大理寺富于审讯经验,他们既审出此事与元康余党有关,想来便是了。臣妾并无他想。”   赵琚略微一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萧荣。   “梓童,你真别无他想?”   这是入主金陵以来,萧荣第一次听到赵琚不用“眉儿”来称呼自己。想了下,后退数步,朝着正端坐于椅上的皇帝跪了下来,叩首道:“万岁,臣妾确实无别的想法。唯一需在万岁面前陈述的,便是昨日文庙祭祀之意外,责任全在太子。是他办事不周,才叫奸人有机可乘,险些堕我天朝之威,更令徐都督以身犯险,生死未卜。太子深以为愧,昨夜探望徐都督回来后,便长跪于东宫门前,自请皇上责罚。”   赵琚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算了。奸人暗中居心叵测,可谓防不胜防。太子既自知有过,便当得个教训。夜深露重,叫人让他起来吧。”   萧荣道了谢,慢慢起身。   赵琚看起来有些疲乏,从椅上起身,看了眼萧荣,似乎欲言又止。萧荣立刻道:“万岁,柔妃今日来我中宫时,我见她大腹便便,坐立俱是不顺,便叫她免了我这里的晨昏礼数。柔妃却定要持守礼节。不若万岁这就过去,亲口叮嘱她几声,想来她才会从。”   赵琚唔了声,看她一眼,道:“不早了。眉儿你也歇了吧。”   萧荣笑了下,送赵琚出了中宫门后,叫安俊去东宫叫太子起身,立在门外望了眼赵琚身影消失的春和殿方向。   “娘娘,宫门可要关了?”小太监小声问道。   “关了。”   萧荣收回目光,冷冷道了一声,转身往里而去。   ~~   柔妃宋碧瑶如今已是□个月的身孕。这辰点,也仍未睡去,赵琚入寝殿时,闻到幽幽一股安南所贡的银雪香,见她只披件水红薄衫坐于梳妆台前,正用手中的一柄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垂在身前的一把长发。乌黑而柔顺的秀发,在烛火里闪着润泽的暗光,犹如一匹上好的绸缎,叫人见了便想抚触它的质地。   她似乎有些心事,直到赵琚到了她身后,这才惊觉,回过头来,一张秀丽面庞露出惊喜的笑,急忙放下玉梳,一手扶着梳妆台,一手扶住自己的腰,站起来要向他见礼,被赵琚一把扶住拦了。这才嗔道:”万岁来了怎的也没点声响?倒是吓了我一跳。”说话时,粉面生晕,蹙眉娇嗔,眼睛里却满含了笑。   赵琚扶着她往床榻去,待两人并排坐下后,道:“是朕叫人不用通传的。吓到你,倒是朕的不是了。这辰点,你怎的还不去睡?”   宋碧瑶知道皇帝在看自己,微微咬了下唇,半垂着眼皮,低声道:“肚子里的小东西顽皮,一直在踢臣妾的肚皮,躺着怎么也睡不着……这才干脆起了身的……”   赵琚嗯了一声。   宋碧瑶十七岁的时候,因为一场际遇到了赵琚的身边。如今八年过去,二十四五的女人,并没有因为再次身孕有损她的美,此刻烛火之下,她反而如同雨后海棠般娇艳鲜嫩,简直是勾魂的妖艳。但是皇帝这个时刻,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枕边人的美。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她也觉到了不对,睫毛微微颤了下,抬眼看向他,小声问道:“万岁,你怎么了?”   赵琚微微一笑,道:“昨日太庙刺袭之事,爱妃你应也听说了吧?”   宋碧瑶点头。“昨日没等到于太医来诊脉,问了声,才晓得都去了徐都督那里。他此刻如何了?”   “还昏迷未醒。”赵琚道,“先前在御书房里,大理寺回报朕,说审出了那刺客的来由。爱妃,你想听听刺客来自哪里的吗?”   宋碧瑶睫毛一颤,低声道:“臣妾……恐怕不懂这些……”   “无妨,”赵琚微微一笑,“你听朕跟你说就是。”   “那名刺客,他供出来,说是受人指使,意图谋杀安南王子于文庙大典中。王子若在金陵遇刺身亡,则我大楚与安南难免又起隔阂。这还是其次。最最叫朕心冷的是,那人还供述,安南王子倒是其次,这预谋的刺杀,矛头真正要对准的,其实朕的太子。一旦阴谋得逞,朕盛怒之下,难免会怪罪太子办事不利。爱妃,你倒是说说,太子不利,则朕的身边,谁又是那个得利之人?”   宋碧瑶方才还泛着红晕的脸颊陡然苍白,惊恐地看着神色阴沉的赵琚。“万岁,您这……这是在暗指臣妾吗?臣妾冤枉!”   赵琚冷冷道:“你应还记得德和三十四年子翔护送太子回燕京时路上发生的事吗?当时之事,与今日何其相似。到底是什么人,从那时候开始,便处心积虑要置朕的太子于死地?”   宋碧瑶颤声道:“陛下难道是听了什么话,这才怀疑到臣妾头上的来的?莫非是臣妾侍奉皇后不周招致怨怼?倘如此,臣妾愿跣足披发到中宫前伏地乞饶,任由皇后发落,以表赤诚之心。”   赵琚哼了声,道:“皇后岂是你想象中人?她在朕面前,丝毫也未曾提及你半句不好。”   宋碧瑶肩膀微抖。“那便是臣妾小人之心了。全是臣妾的错……”呜咽一声,跪到了赵琚脚下,抓住他膝盖,流泪道,“万岁,臣妾自十七岁跟了你,尽心尽力侍奉承欢,如今安乐八岁,我腹中又有龙种。每每思及万岁这些年待我恩爱,便感激涕零。何以今日一下竟成陛下眼中的恶妇?陛下您想,即便那些事都是臣妾的意图,臣妾自跟随了陛下,便居于内闱深宫。又父母早亡无兄无弟,不过一个孤苦无依的苦命之人而已,哪里有那么好的手腕去安排这些事情?陛下既一心认定与我有关了,我这样居于此处,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以表我的清白!”说罢撒开了手,起身朝着寝殿侧的一根柱子便奔去,堪堪就要额头触柱之时,赵琚已经赶了上来,从后将她一把抱拦了下来,宋碧瑶哽咽着,挣扎不停。   “父皇,母妃——”   正这时,睡边上偏殿的赵琚幼子赵衡过来了。一边揉着惺忪的眼,一边不安地看着面前正扭在一处的父母,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宋碧瑶慌忙停了挣扎,背过身去。   赵琚对自己这个在燕京所得的幼子,有着一种天生的舐犊之情。此刻见他被惊醒跑了过来,便放开了宋碧瑶,到了他近前,摸了下他的头,和蔼地道:“没事。你去睡吧。父皇和你母妃在说话而已。”话说完,目光落在了跟随赵衡跑来的几个宫人身上。   这几个值夜宫人,方才一时犯困,没留意赵衡跑到这边来。此时才发觉追了来,见皇帝严厉的目光投来,惊恐不已,慌忙下跪。   “带安乐王回去。”   赵琚下令。   宫人谢恩起身,慌忙抱了仍不断回头的赵衡离去。待人都散尽了,赵琚这才转身,看向此刻正站在柱边的宋碧瑶,他的柔妃。见她长发凌乱,苍白的一张脸上,泪痕还半湿半干,此刻正哀哀地注视着自己,目光里含了一丝委屈和哀乞。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事实上,大理寺在报说那刺客于刑房中面向正北口呼太祖太宗尊号,据此推断出他是元康余孽的时候,凭直觉,他立刻便否认这种可能。如果此事真是由忠心于赵勘的人所谋划,那么计划失败被捕之后,刺客最当做的,当是保护自己主人的那原本就见不得光的势力,而不是如此高调地暴露身份,从而将天子之怒引到他背后的那股势力之上。所以反过来推测,只剩一种可能,那便是策划这场刺杀的背后之人,应与德和三十四年发生的那件事是同一伙人。目的直指赵无恙。   那一次事情发生后,他便怀疑与宋碧瑶有关,或者至少,她是脱不了干系的。之所以一直隐忍未发,除了宋碧瑶自己方才说的那个听起来确实充分的理由之外,或许潜意识里,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他的理想,便是女人们和睦,儿子们友恭。所以他告诉自己,必定是自己错想了。事情应该和宋碧瑶无干。但是现在,同样的事情却再一次发生了。这一次,他无法再自欺下去,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次次碰触他的底线。所以他严厉地质问了她。而她的反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在他左右摇摆不定的时候,幼子安乐王的出现,一下让他的心理天平又发生了倾斜。   毕竟是他所爱的儿子的母亲啊。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微微出神。是自己太多疑了?这一场太庙刺杀,或许,就像他们说的,只是元康余孽的暗中所为?   女人凭了天生的敏感,捕捉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微妙心理变化。她擦了泪,慢慢朝他走了过来,跪到了他脚下,柔顺地将脸贴在他的腿侧,低声道:“万岁,瑶儿自跟了你,便一心一意。从来没奢求过不当求的东西。你要信我。”   赵琚似乎没听见。只盯着她,慢慢地道:“皇后那里的晨昏定省,在你产前,必不可少。往后你若不方便走路,叫宫人抬便是。”   宋碧瑶垂下了头,恭敬地应了声是。   ~~   徐若麟终于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四方室中。应是夜晚。屋角的四个青铜烛台之上,牛油蜡烛将屋里照得如同白昼。   他刚醒,便觉到微微的头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辨了出来,这是中军都督衙门里供自己歇息的那间卧房。静静躺了片刻,等意识完全清晰后,脑海里自然便掠过先前发生的一幕,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翻身下地。刚走两步路,又觉一阵晕眩袭来,身子一晃,人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声响惊动屋外的人,门被推开,邹从龙和一个侍女飞快进来。他认了出来,这侍女正是果儿的丫头绿苔。   徐若麟苦笑了下,自己试着从地上起身。邹从龙已经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扶住他,惊喜地叫道:“大人,你终于醒了!这可太好了!快,快去叫太医!”   绿苔应声匆匆去了。徐若麟此时也站稳了脚。猛地想起一事,心头一跳,张口便问:“今天什么日子?我昏迷了几天?”   “大人,今日十月二十一。你整整躺了三天!”   徐若麟闻言,终于放松了下来。被邹从龙扶着躺回床上后,问道:“刺客的事,如何了?”   邹从龙道:“说是元康余孽。还没问出更多,便嚼舌自尽。”   徐若麟脸色微霾,沉吟不语。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其实并不意外。   “大人,安南王子一行人昨日已经离去。本是想将你送回府上的,只你一直昏迷不醒,这里离太医院近,所以皇上下旨,将你留在此处医治。徐家派了丫头来服侍,魏国公昨夜来探望过,府上老太太和太太也数次打发人来问话。你可终于醒了,这太好了……”   大约是过于兴奋,向来话不多的邹从龙,此刻也说个不停。   徐若麟躺在床上,全身只觉微微酸胀。他知道这是因为躺得太久的缘故。下地活动活动筋骨,应便会无碍了。   “恩昌伯爵府有人来过吗?”   他打断了邹从龙的话,问道。   “司老大人亲自来看过大人。临走前说,若是大人醒来身体吃不消,婚事可延后。”   徐若麟闻言,略皱了下眉。   ~~   次日,十月二十二。昏迷了三天三夜,刚于昨夜醒来的徐若麟回了国公府。因为体内余毒尚未排尽的缘故,他的脸色还是微微有些苍白。   “后日的婚事,照旧进行,不必延后。到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面对满屋子人的目光,徐若麟面不改色,淡淡地道。   于院使是此次奉旨替徐若麟治伤的主治太医。听到这话,有些为难。想了下,起身朝众人作揖,道:“诸位让让可好?我要替徐大人治伤了。”   人都散去。于院使关了门,令徐若麟脱了上衣赤膊趴下,一边取出银针替他刺穴排毒,一边道:“徐大人,老朽晓得洞房花烛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只你如今这伤势,恐怕……”   徐若麟扭过脖子,似笑非笑望他一眼。“不过是骑马迎亲拜天地,如何便不行了?”   于院使咳嗽了一声,苦口婆心道:“徐大人,此次你中的这毒,极其歹毒。若非你底子好,加上当时自救及时,寻常人恐怕早就丢了性命。如今虽侥幸醒了过来,只体内余毒,一时也难排清。须得慢慢调理,至少一个月后,方可清尽。”   “那就慢慢治。如何娶不得亲了?”   “咳咳……”   于院使又咳嗽两下,终于压低声道:“精血精血,精不离血,血生成精,二者自是一体。你血中残有余毒,精津自然也不干净。倘若此时成亲,恐怕……”   “咳咳……”   现在轮到徐若麟咳嗽了。趴在那里半晌不动,再次抬起头时,压下心中的沮丧,几乎是从齿缝里憋出来道:“你是说,至少一个月内,我都不能做那事了?”   于院使唉了一声,表情显得很是爱莫无助。点头道:“老朽晓得新婚燕尔,大人又正壮年,难免血气方刚有些难熬。故方才出于好意,才劝徐大人推迟婚期。何不等痊愈之后,再迎娶新娘?”   徐若麟想都没想,立刻摇头。咬牙切齿地道:“老太医的意思,我记下了。只这婚事,一天也不能拖!”   别说此刻还能站立行走,便是走不了路,爬着也要去把她先给娶回来放着!不能做那事,抱着睡觉也好。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   恩昌伯爵府。   后日便是原定的婚期了。只是数日前,忽然遭遇文庙那一场变故,知道徐若麟身中毒针昏迷不醒,司家大房二房的人,心思自然各异。王氏这里,惴惴不安。黄氏那里,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前日,连老头子司彰化也终于沉不住气了,亲自去探望徐若麟。当时过去时,见他仍昏昏沉沉。忧虑无奈之下,只好说出推延婚期的话。没想到峰回路转,次日便又传来消息,说他已经醒了,恢复良好,婚事要照常进行。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急忙命司家人都预备起来,准备后日的大喜之事。   ☆、第六十五回   十月二十三。明日二十四,便是魏国公府长子徐若麟的大喜之日。   魏国公府,历经八代百年。在那场改天换日的嘉庚之乱后,非但没如京中别的旧日门阀般衰败下去,时至今日,反而老树开花荣华满堂,仗的,便是徐若麟在御前的得用。   今时不同往日。在徐家上下人的眼中,徐若麟早不是从前那个可有可无甚至在有段时日里提起还要被痛斥一番的徐家逆子了。从得知他婚事后的次日起,所有事情便紧赶着忙碌起来。到了今日,大门里外油漆一新。黑色门面上的左右黄铜铺首光可鉴人。两边门檐之下高高悬出的两挑大红灯笼,上头的泥金喜字在阳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这位长子原本所居的嘉木院,因照他意思仍用作婚后新房,所以里头早早便开始整修。虽则时间紧赶,却并不妨碍工造之事。数日前便已经完工。里头一改从前的荒颓之气。虽已深秋,如今院中却正如其名,嘉树扶疏。修竹、丹桂、芙蓉、老梅。室内粉刷,室外绘藻,至于掩映其中的栏杆槅扇,更是处处五彩鎏金。院落门栏上也已张灯结彩,挂着双双对对的“喜”字牛角灯,无不透着盈盈喜气。   ~~   果儿在昨日徐若麟回徐家后,便从自己住了两年的慎德院搬了回来。数日前得知父亲昏迷不醒的消息后,八岁的她,已经完全懂得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一直是在流泪中度过的。她对太祖母说,想去父亲身边陪着他。但太祖母却不允许,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他会睁眼的。他的心愿还没了,等着要替你把继母娶进门。怎么会就这样醒不来?”   太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在她看来,似乎悲伤,又似乎是愤怒。她知道许久没出门的太祖母数日前去了趟司家,回来后,当跟前没有旁人的时候,向来慈祥的她,便会露出这种表情。   果儿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太祖母的这句话,还是给了她信心。她便这样焦急而不安地熬过一刻刻钟,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又拿出父亲许久以前送给自己的那个铁皮匣,听它发出如同泉水般的叮咚乐声。   “菩萨,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爹他好起来。他还要替我娶继母进门呢……”   小小的她,甚至偷偷溜进太祖母的那间佛堂,模仿大人的样子,无比虔诚地跪下去这样祈祷。   这件事,她是从乳母宋氏口中听到的。当时她上床要睡觉了,宋氏坐到她身边,叹了口气,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你爹就要给你娶继母了。那个继母是你从前二婶婶的妹妹。往后你一定要听她的话,努力讨她的欢心,千万别惹她嫌。   尽管,她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在心底里便怀了一种天然的畏惧和抗拒,甚至接连几夜没睡好觉。但现在,和父亲相比,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因这个父亲,对于她来说,早不再是从前那个犹如符号一般的陌生人。他就是她如山的依靠。只要自己的父亲能回来,别的无论什么,哪怕他要娶十个陌生女人回家让她喊娘,她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菩萨大约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昨天,父亲真的回来了。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往常洪亮,但她兴奋得简直要哭出来了。直到父亲听了宋氏的话,知道她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朝她伸手过来,笑着扯了下她的辫子,亲昵地说了她一声“爱哭鬼”时,她才忍不住,真的眼泪汪汪地哭了出来。然后父亲仿佛很是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那双英挺的眉,被略显苍白的脸色映衬得颜色愈发浓黑,此刻都似动了起来。   “爹,你放心,我会很乖的,会努力让她喜欢我的。”   果儿也偶尔从宋氏口中听说过“有后妈就有后爹”这句话。但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她擦了下眼泪,对他很认真地这样说道。   ~~   徐若麟转醒已经两天。一则养伤,二则,明天就是他迎亲的大好日子,所以皇帝很是大方地批了他半个月的假。这日一早醒来,他习惯性地握了下拳。却因体内毒素未散尽的缘故,自觉握拳甚至不及从前一半的力道。   太医说,等余毒消尽,体力自然会恢复。他自己也相信。但明天就要当新郎,自己在新娘面前却不在最佳状态。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憋屈。苦笑了下,起身到了院中,徐徐练了套拳法,权当舒展筋骨。等身上微微出汗,回房由新拨来这院里的两个大丫头碧霭碧烟服侍着换了衣裳。服药过后,眼前浮现出昨日果儿在自己面前提到“她”时强作笑颜的模样,想了下,便往她房中去。   果儿已经起身,正要过来拜望他。徐若麟叫宋氏绿苔等服侍的人都出去,屋里只剩自己父女后,望着她和蔼地道:“果儿,明天爹要娶亲。往后你就有了继母。你继母……是你从前二婶婶的妹妹。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听说了吗?”   这消息,果儿自然知道。   如果是二婶婶就好了……   她心里再次涌出这个念头。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此刻听父亲这样开口,便道:“我晓得。”   徐若麟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女儿讲。但真让他说,一时却又有些没头绪,和果儿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不过点了下头,道:“那就好。果儿你放心。她会喜欢你,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果儿乖巧地应是。见父亲没话了,便道:“爹,我要去太祖母那里了。”   徐若麟被她提醒,问道:“你太祖母,前几日去了你太舅公家?”   果儿点头。见父亲问当时情景,便回忆道:“那日我还住在太祖母那里。她回来后,祖母和二祖母到她跟前商议事,她瞧着还好。等她们都去了,我见她便不说话了,后来还一个人在屋里许久。瞧着像是有心事。”   徐若麟沉吟了片刻。   ~~   叫初念改头换面,以那个早不存的孪生妹妹初仪的身份嫁自己,这个办法,正如他那日去三花庵见她时提过的那样,只是个障眼法,遮外人的眼目,好叫她免受流言袭扰而已。司国太本就是司家人,以她的精明,想要瞒过她的眼睛,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徐若麟其实也根本没有打算瞒她。这个老太太,虽然面上一直很冷,对他这个长孙,从他被接入徐家的那一天起,就没表露出过半分的喜欢。但在徐若麟看来,倘若这国公府里还有什么人需要他尊重的话,唯一的一个,便是国太了。所以既然瞒不住,他便也没打算瞒。让她知道了真相后,不管她如何看待自己,这都无关紧要。但对于初念,她必定还是会庇护的。   徐若麟相信这一点。而这一点,在往后的日子里,对于甚至是被迫才嫁给自己的初念来说,绝对是没有坏处的。   徐若麟立刻便做了决定。他望向果儿,微笑道:“爹和你一起去。”   ~~   司国太自数日前从司家回来后,在旁人面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但心中的情绪,实则用惊涛骇浪来形容也不为过。这日又到晨省时刻,廖氏和二房太太董氏及旁宗家的一群媳妇婶子正立她跟前,说着今日午后,司家要送嫁妆来的事,即男方迎亲前女方“过嫁妆”一项。老太太听了几句,正自微微出神之时,忽见门帘子被掀开,徐若麟带了果儿来了。脸色便微沉下去。   徐若麟命果儿向诸长辈见礼后,廖氏不过说了两句场面话便闭口。董氏和几个太太却乐呵呵地拿他明日当新郎官的事说起了话,他也颇配合地任由妇人们打趣。说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去忙活。徐若麟叫果儿出去,让屋里的丫头们也都避了,紧关上门,这才到了国太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司国太面上,此刻真正完全是内心情绪的流露,没半点装了。如罩一层严霜,甚至厌恶地撇过了脸去,冷冷道:“好好地又跪我做什么?你自起来,我老太婆受不起你这样的礼。”   徐若麟恍如未闻,只道:“祖母,孙儿是来向你坦承一件事的。明日我要娶的新妇,司家的初仪,她便是初念。”   “荒唐!无耻!天日昭昭,我竟不知道何时起,你便盯上了自家的弟妹。连个寡妇,你竟也不放过,下得了手去!”   饶是老太太城府再深,此时也是经受不住了,压低声怒斥,声音发颤。   “你有通天的本事,我那个老鬼弟弟,也不是个东西!你俩一道,不是已经谋算好了这瞒天过海的妙计吗?你自如愿娶了便是,这会儿又跪到我跟前说这些做什么?没得脏污了我的耳朵!”   徐若麟任她斥骂。等她说完,一脸怒容在那里喘息之时,这才道:“孙儿自知做出有背人伦的恶行,祖母如何骂都是应该。今日过来下跪,是替她求的。她对我避之不及,一直是我在缠求不放。这桩婚事能成,也是司家舅公所决。她心中还是不情愿的。我知道她嫁过来后,往后处境必定艰难。求祖母怜恤,倘能照应个一二,孙儿感激不尽。”   国太呵呵冷笑起来。   “你再往她脸上贴金,我也不信你话中所言半句!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若真如你所言如此刚烈,也断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丑事发生!你既知道有悖人伦,你还去做,与畜生又有何异?你做都做了,此刻又这样跪到我跟前,叫我能说什么?只恨自己前世不修,老不死巴巴地要贴在这世上活,看着你们老子接儿子,一个个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败德之事!”   徐若麟正色道:“祖母要骂,骂我便是,何以迁怒至她?她是祖母的侄孙女,又在您跟前侍奉过几年,她是什么人,以祖母之慧眼,难道还好歹不分?祖母在气头上,难免心坚如铁,但愿气过了后,能多多悯恤她几分,便如孙儿小时候……”   他凝望着国太,缓缓道:“小时候孙儿刚入这国公府时,祖母面上虽也冷淡,暗中却对孙儿时有照拂。即便愚钝顽劣如我,也能感受到祖母的关爱。故我晓得祖母最是嘴硬心软。求明日之后,祖母也能如此待她,让她能得除我之外的庇护,则孙儿万分感激。”说罢,朝国太连磕三头,这才起身而去。   司国太咬紧牙关,待他出了门,怔了半晌,目中隐隐有泪光,摇头喃喃道:“冤家……真真是前世的冤家……”   ~~   司家明日嫁女,今日到了早择好的辰点,便在大管事的督护之下,将花梨紫檀,红木螺钿的全堂家具以及诸多古玩陈设,譬如如意、瓶坛、座钟、盆景等等,连同徐家放大定时抬来的全部之物分成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由前头两个执了红底销金“吉庆有余”牌匾的吉利人为前导,在一路围观称赞声中,热热闹闹地送到了国公府的新房嘉木院中,按位臵设摆好,至此,万事具备,只等明日的迎亲大礼了。   而此时,在三花庵中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初念,才于这一日暮色四合的时候,被一辆马车接走,于夜半时分,从伯爵府的角门中悄悄进去。盥洗就寝的时候,看到忙碌的几个丫头,除了静云,另外的紫云、素云等,都是完全面生的脸孔,知道为避无端是非,把与自己熟识的尺素云屏等人都已一股脑儿暂时打发到外头的庄子里去了。想到明日便又要被抬入徐家的那扇大门,眼见时辰越逼近,心中便越发一阵阵地茫然。   “娘,”她朝安抚了自己后终于起身要走的王氏道,“今晚您别走,和我睡一块吧!”   王氏一怔,立即应了下来。待熄了灯,母女二人并头躺在枕上。   “女儿,你不晓得前些天,娘自晓得那徐大爷在文庙里中了毒针昏迷过去,几天几夜没醒过来,吓得连魂儿都要丢掉了。又不敢早叫你知道,生怕你忧心……幸而老天开眼,他总算熬了过去。你祖父原本以为要推迟婚期的,没料到他刚睁开眼,没说两句话,问的便是有没错过婚期……娘听说,如今他人虽是醒了过来,只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了,估摸着要调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你嫁过去后,可千万要体谅着些他,不要再任意和他使小性子……要把他身子照顾好……他好了,你下半辈子才妥当……”   这些话,王氏在她面前已经提了数回了。此刻仍絮絮地道个不停。初念趴在枕上,闭目不语。   她是在王氏亲自去接自己时,在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才听了一半,虽则从王氏的说话口气看,也知道他后来必定是醒了,但乍听到他昏迷三天三夜的那段时,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下,心跳也飞速地加快。此刻听王氏又提这个,闭着眼睛,想象着当时文庙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脑海里忽然便蹦出了个念头:倘若他先前没熬过那一劫,就那样去了,她会怎么样?是悲恸欲绝,还是……没有了他令她厌烦不安的纠缠和逼迫,她如释重负,从此就会跟着王默凤去往南方,过她梦寐以求的静好生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了,猛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不愿意去想,也仿佛没有勇气去想,又或者,事情既然没有发生,她便永远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样一刻,自己到底会如何作响。   “娘,”她急促地打断了王氏的话,道,“我从前亲近的丫头,也就尺素云屏。云屏爹娘都是咱们家的人,往后她嫁了,您代我送一份嫁妆。尺素却是无父无母,自小从外头买进来的。身世堪怜。她陪我多年,我视她为姐妹。我走了后,既不能带她过去,她留在家中,您一定要对她好,像对我一样地对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不要把她指给她不愿嫁的人……”   王氏没料到她忽然会说这个,定定望了她片刻,怜爱地伸手过去,抚了下她的额发,点头应道:“好,娘记下了,我把她调到我自己身边。”   初念微微吁了口气。   这一刻,她仿佛还有许多别的话想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默然了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去,摸索着搭在了王氏的腰身上,闭上了眼,低低地道:“那就这样吧。我要睡了。”   黑暗中,王氏却像被她平静的声音勾出了心中的压抑着的无限愁绪,极力忍住了,用力将女儿娇柔的身子抱住,犹如她还是个孩童。   “睡吧。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道。   ~~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在这样的深秋季节,金陵的天际却因为圆日的即将西沉,燃起了绚丽的火烧云。在浓墨重彩般的夕阳光华中,初念头蒙红盖,着了一身喜服,在门外喧天的迎亲鼓乐声中,被喜娘扶着步入中堂,拜别自己在司家的亲人长辈。   第三次了……   她朝祖父拜别,耳边听到他熟悉的充满了拿腔拿调的临别赠言时,心中竟忽然有些想笑。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   “勉之敬之,夙夜毋违。”   每一次她的出嫁,这个祖父都会这样教训她。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要说的这两句话。   司彰化说完了套话,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个孙女,忽然又补了一句:“过去了,便好好过。嫁个这样的丈夫,不算委屈你。”   初念应了声是,在喜娘的搀扶之下,再朝王氏拜别。   昨夜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初念一早便告诉自己,向母亲拜别的时候,她一定不要落泪。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听到母亲临别前的殷殷叮嘱,眼中却又泛出了湿意。生怕毁损了妆容,只趁低头的时候,用力眨了眼睛,两滴晶莹的泪,啪地溅到了她那绣了九重牡丹的大红缂丝衣袖之上。   她如前两次那样,被弟弟司继本背负上了花轿,将祖父威严的注视、母亲王氏的殷切、婶母黄氏流于夸张的笑……一切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   入门的繁琐过程不必细叙。从初念上轿出司家大门,到最后被送入徐家洞房,中间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她头上的喜帕仍未揭去。此刻正静静坐在床边,听着洞房里身畔那闹哄哄的欢笑声音。她们都是徐家近宗里的妇人。她们正等着徐若麟进来,替新娘子挑开喜帕——而这,也是初念作为司初仪,在徐家人众目睽睽之下的第一次露脸。   或许是太紧张了,初念这时候,只能不断回忆方才在中堂拜天地时的情景,以此来减轻心中的焦虑。她举手,齐眉,与身边的那个男人一道叩首复叩首,是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屋子里的说笑渐渐轻了下来,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徐若麟进来了。整个人立刻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愈发强烈的紧张控制住了。甚至紧张得连腹内的肠子都紧紧绞结在了一块儿——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徐若麟停在了她的脚前,从喜娘托着的一个红木盘里取了包金的乌木秤杆,在边上妇人们的注目之下,毫不犹豫地挑开了一直遮住她脸的喜帕。   初念下意识地抬眼,立刻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男人眼睛。他用一种饱含了欣赏的兴奋目光俯视着她,宛如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初见,他被她终于现出的美貌夺去了魂魄。   原本还能听到笑声的洞房里忽然便鸦雀无声了。初念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看向她们,却也知道她们此刻的表情是什么。   她极力压下那种后背不停出汗甚至想要晕厥了事的念头,暗暗呼吸了口气,朝着大睁着眼的董氏等人露出一个新妇该有的娇羞的笑,然后慢慢低下了头去,一动不动。   “侄……侄媳妇真真是万里挑一的美貌,”董氏回过了神,再三打量初念几眼后,朝着徐若麟笑赞道,“大侄子,你可真有福气!”   边上的妇人们交换了下眼色,也跟着喝彩,洞房里又热闹起来。   “她和原来的二婶娘一模一样呢!”   被带了过来闹洞房的旁宗里的一个小孩终于挤到前头,忽然咦了一声,嚷了起来,在一片赞叹声中,顿时显得格外刺耳。   初念相互交握着的手微微一紧。徐若麟仍是面上带笑,却看了眼那孩子的母亲。妇人知道自家孩子说错了话,这样的洞房大喜日,把新娘比作前头那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实在是大大的不吉。慌忙拉过了小孩捂住他嘴,呵呵笑着补救道:“童言无忌随风飘!且本来就是孪生的姐妹,长一样有什么奇怪?若叫我说,这侄媳妇,不但要出挑更胜几分,且福气也是厚泽啊。你们瞧她这耳珠,瞧她这额头,分明就是生儿折桂枝,生女栖梧桐……”一径地啧啧赞个不停。   徐若麟在众人的纷纷附和声中,微微一笑,扬了下眉。   喜娘递来了合卺酒。初念接过,与坐自己对面的男人交换了,共饮入。最后在落了一身的喜果后,看见徐若麟起身,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仿佛是鼓励,又像是对她的褒扬。然后他出去了。   新房里留下的董氏等人不时看向初念,再笑着逗说了片刻的话后,便也纷纷离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放松了自己先前那一直僵硬着的肩膀和后背,长长地吁了口气。   静云和另几个丫头鱼贯入内,捧了盥洗器具来,服侍她拆妆换衣,最后人都退了出去,新房里终于只剩她一人了。她脱了鞋,赤脚靠在那张安放在西北角的喜床之上,目光掠过这间富丽堂皇的陌生屋子。东边通一敞两间的暖阁,床两边架设紫檀屏风,靠墙一对百宝如意柜。几上有玉如意、瓷瓶、宝器,左边长桌上,陈设了一对双喜桌灯。而她身下的喜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双喜字大褥,床上叠着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床里的墙上挂有一幅喜庆对联,正中是牡丹花卉图。   她靠在叠得高高的枕上,回想着方才被徐若麟挑开盖头的那一瞬,屋子里那些女人们投来的各色目光,整个人便又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心突突地跳,一阵面红耳赤。   到底该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叫她明天继续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司国太、魏国公、廖氏、还有许许多多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几乎是痛苦地□一声,一个翻身便把自己埋在了枕头堆下,再也不想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畔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知道是徐若麟回来了,整个人一下坐了起来,看向了步入洞房的他。   他看起来并没喝酒,目光清明。今夜应该也不会喝酒。因他身上还有伤,那些宾客想来不会,也不敢强行要他喝酒。   初念看着他面带笑容,朝自己一步步靠近,身子越绷越紧,呼吸也急促起来。就在他快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似要扶住她肩的时候,她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避开了他的手,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便飞快地奔到了那对百宝如意柜前,双手紧紧抓住柜角,睁大了眼,盯着他。   徐若麟借了身体之故,他这个新郎,在今晚不过是以茶代酒,敬了一圈而已。此刻终于摆脱了外头的宾客回了洞房。一时没有防备,没想到她竟会像只受惊白兔般地从自己手中逃窜而去,此刻还这样靠在对面柜子上,用戒备的目光盯着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了下,也没过去追她。只是自己坐在了榻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拍了拍身边的榻沿,不紧不慢地道:“丫头,过来!”   ☆、第六十六回   徐若麟叫她一声,见她没理睬自己。耐着性子再叫,她还是没动。一连叫了数声,她就是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最后只好叹了口气,起身自己解去腰间那条镶金托云螭龙纹的玉带,脱了外头穿的猩红喜服,随手抛在一边的案几之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初念一直在盯着他。见他开始解带脱衣,便有些别扭了,整个人紧紧抵住自己身后的那个如意柜。等他笑眯眯朝自己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开始卷身上那件中衣的衣袖,赤着的脚底便开始如被虫子密密地咬噬,眼睁睁见他到了自己身前不过数步之遥,再也忍不住了,发出声短促的尖叫,扭身便往一边飞快逃去。   徐若麟见叫不动她,只好自己过去了。快到她跟前,正要伸手过去,不想她却再次逃走,看向自己的表情里满是嫌恶,一怔过后,反倒来了劲。右手摸了下自己特意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颌,笑道:“都洞房了,你还逃?我倒要瞧瞧,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呵呵笑声中,便尾随她去。   初念见他竟真来追自己了,目中似狼光闪闪,后颈顿时一阵汗毛倒竖。心中原本就对他积出的不满和今晚撩盖头时遭的那番心有余悸此刻齐齐发作了出来,一边拼命地闪逃,口中一边胡乱嚷道:“你别过来!你站住!”   徐若麟哪里还听她的。她越避,他便越被撩得心痒难耐。方才刚入洞房时,心里还想着先好生劝慰下她的。此刻却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抓住抱在怀里疼个够才好,二话不说,发力便去追。   若是空旷之地,别说一个初念,便是十个,也早落入他手。只此刻这间新房里,拉拉杂杂的桌椅屏台摆了不少,被她绕着拼命躲闪,他还要分心去扶一把被她不小心撞到了的瓶瓶罐罐,一时竟奈何不了她。两人便如孩子般地在屋里你追我躲,几个来回后,最后被她逃到那扇紫檀大屏风侧。他往左,她便绕着往右。他往右,她便飞快往左逃。   徐若麟原本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她身段竟灵活得紧。追了几下,连她一片裙角也没捞到。此刻他停了下来,她便也跟着停在屏风的另头与他对峙。虽开始气喘,胸脯子也微微起伏,但盯着对面的他时,那双眼睛里的戒备和警惕却丝毫不减。   徐若麟不再追她了。忽然抬起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心口,唉哟了一声,面露痛苦之色,顺着屏风慢慢滑靠了下去。   初念不为所动,冷笑道:“你再装!以为我会上当?”等了片刻,见他没有搭腔,只蹲在屏风脚下,脸靠在上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借了烛火的光,见他眉头紧蹙,脸色微微苍白,瞧着不像是装的,这才有些紧张,哎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徐若麟微微睁开眼,望着她有气没力地道:“我……后肩伤处疼,心口处也痛得厉害……”   初念知道他中剧毒醒来还没几天,如今体内余毒尚未驱尽。看他这样子,莫非是方才追赶自己时牵到了伤口,又跑岔了气,余毒攻心所致?   “过来……扶我一下……”   听到他又这样哀求自己。便是有再多的气,此时也只能先放一边了。急忙朝他过去扶了他肩膀。待他起身后,一只臂膀很是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她也没推开,只搀着他回到了床边,抬头道:“要不要叫人……”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身上一重,他整个人便如铁塔般地压了下来,一转眼,人已经被他压在了身下,两人双双倒在床榻之上,看见他那张离自己头顶不过半尺之距的脸庞上已经露出了笑容,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痛苦之色?立刻晓得果然是被骗了。登时又气又恼,抡起拳头正要砸,两只手腕却已经被他握住。在她愤恨的呜呜声中,徐若麟口中一阵“娇娇、丫头、心肝、媳妇”地乱叫,低头下去对着她便是一通不由分说的狂吻。   他的亲吻密密地落在她的眉眼脸颊之上,最后紧紧含住她的唇,贪婪地吸吮着不放。她快要断气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的嘴,从她身上翻身下来,任由她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胸膛之上,仰面躺于榻上,面带笑容,闭着眼睛长长叹出口气后,喃喃地道:“娇娇,我盼了许久,才终于等来你嫁我的这一天。你晓得我有多快活……”   初念刚才一被他放开,人便一骨碌坐了起来,只顾握起粉拳砸他。冷不丁听他这样说了一句,心中顿时一阵委屈,背过了身去,恨恨地道:“你只顾自己快活!何曾顾过我的死活!又一贯只会满嘴哄骗!伤口疼,心口疼,真疼死你才好!我就知道我不该信你的!”   徐若麟睁开了眼,从后抱住她纤柔腰身,将她拖着仰在了自己胸膛之上,用一边臂膀支起自己的身体,喑哑着声道:“娇娇,我方才并未骗你。后肩伤处真的疼。你是我两世的心结。如今我好不容易娶你为妻了,你却还不肯拿正眼看我一下,我心口也真的疼……”   初念被他闪烁目光看得一阵心慌气短,用力要从他胸膛挣脱开,却被他牢牢抱住——他虽气力尚未完全恢复,但应对她,还是绰绰有余。她最后被他抱着躺在了枕上,他也跟着并头躺了下去,却仍是把她抱在自己怀里,仿佛一松开,她便会跑掉似的。   “娇娇你听我说,”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奉旨归宗了,你也晓得,照咱们大楚的律例,父在,儿子是不允许分家自立门户的。我知道我是混,就这样把你给娶了。往后你在这家里过,必定不会舒心。我不敢要你谅解我。但我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的。我也求你往后能和我一心。你再恨我,不乐意和我过日子,咱们也已经是夫妻了,从此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体之人。等再过些时候,你也知道的,我可能会去燕京。倘若你不怕吃苦,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的。到时候我便带你过去,可好?”   初念贝齿咬唇,盯了他片刻,终于闷闷地道:“我人笨,嘴也笨。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只盼你……”她闭了下眼睛,极力驱赶掉先前被他掀开盖头那一刻时涌上自己心头的那种焦惶和茫然,“只盼你能记住你自己的话,我也尽量便是了。”   徐若麟目中放出惊喜的光芒,立刻笑了起来,“娇娇,我的好娇娇,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对我那么狠心……”他更加紧地抱住她,勒得她几乎透不出气。   “松……松开……我累死了,要睡觉了……”   初念已经感觉到他贴靠过来时紧紧顶住自己身子的那处耸然异物,一阵心慌,急忙用力推开他。   她还不知道这个洞房夜,自己只能干看,不能提枪上阵……   徐若麟极力压下心中已然升腾而起的那股火气,无不可惜地任由她推开自己的臂膀,眼睁睁看着她飞快翻了个身,朝里而卧,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他居然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放过了自己……   初念背对着他闭目而卧,半晌过去,没见他有别的动作,心中不禁有些惊异。再等了片刻,身后还是静悄悄地,正要回头看个究竟的时候,后背忽然贴来了一个火热的男人胸膛,她再次被他抱住,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声道:“娇娇,我……”   他“我”了几声后,便没了下文,她听出了包含其中的尴尬和沮丧——这倒是稀奇了。忍不住回头睁眼,正对上他的一双眼睛。   徐若麟踌躇了下。知道是瞒不过去的。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太医说,我体内余毒未净,所以不能和你……”   初念这才恍然大悟。问道:“多久?”   “一个月。”徐若麟咬牙切齿地道,很快又看向她,安慰她道:“娇娇,你别往心里去。不是我不想,真的是怕对你不利……”   初念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安慰他,表现出自己作为妻子的贤惠和体谅。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不但做不到,反而忽然有了种解气的痛快之感。   “哦——”她拉长了声调,冲他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你安心养伤便是。那咱们这就歇了吧。”说完扭回了脸,真的放心准备要睡了。   她表情里的那种小得意早落入徐若麟的眼中。见她说完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扭过脸便往里缩起了身子,瞧着是真要撇下他自顾去睡了,心里一阵不甘。   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本是自己大逞雄风的这一刻,除了收获一肚子的欲-火焚-身,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遭到了新娘这显然是口是心非的幸灾乐祸……   “娇娇——”   徐若麟忽然柔声叫她。她不理。他再叫。她终于扭头过来,皱眉不快地道:“还不睡,要干嘛……”话没说完,便啊了一声,徐若麟已经俯身过去,趁她张嘴的时候,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吻着她柔媚的唇,一只手也已经开始剥她的衣衫。   “你做……什么……”她有些慌张,几番努力之下,终于扭过了脸,躲开他的唇吻,娇喘吁吁,“你……不是不行吗?”   他顺势舔了下她送到自己口边的娇嫩耳垂,衔住轻轻咬啮了下,觉到她身子一个哆嗦,这才道:“为夫是不行。只也不能让你空度了这洞房夜……”   他的气息愈发浑浊了,手已经蛮横地扯开了她的亵衣,交替握住他梦寐中怀想过无数次的那两团柔软。他被手心传来的那种美妙触感所攫,忍不住加重了力道,蛮横地揉捏。听到她嘤咛一声,他趁机再次吻住了她,紧紧勾住她的香舌,手也改成慢捻掌心下的蓓蕾。   她仿佛被他吓到了,身子轻颤,眼神迷离娇媚,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要”。   她的声音柔软,合着她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不清不楚地“不要”了数声,更增几分诱惑。徐若麟只觉身下庞然大物已经为她澎湃怒吼。简直恨不得把她按下去,让她此刻发出娇-吟的樱唇为自己吮去那胀痛的欲-念,但却只能生生忍住。更哪里会理睬她的抗拒,用自己的腿压住她胡乱在蹬的腿后,手便滑入了她的柔软秘处,摸索着探了进去。在她似是痛楚的轻哼声中,指已侵入。   他立刻感觉到她身子僵硬。知道她紧张。那只手仍在不疾不徐地抚弄她,头却也再次俯了下去,含住她胸前花蕾左右□。   初念还在抗拒挣扎,身子却已经被他撩拨得敏感到了极点——这个男人最清楚她的死穴,更知道该怎样挑逗她。她娇小的身子被禁锢在他健硕的怀里,在上下攻击之下微微哆嗦时,忽然觉到自己的那点蕊珠被他准确地掐住,轻轻捻揉,一阵酸麻之感陡然随他灵巧手指朝她天灵袭来,她哼了一声,张嘴便胡乱咬住了他的肩膀。   “小心肝,不要怕。放松下来。让为夫好好爱你……”   他被肩膀处传来的轻微疼痛所激,身体也是一个颤栗。在她耳畔呢喃着,改吻她的耳垂,更加努力地侍弄着她,直到她彻底酥软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娇娇哼哼地被动接受着他带给她的如同灭顶般的快-感……最后,当她终于慢慢松开了咬住他肩膀的嘴时,他感觉到自己掌心黏滑一片。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见她鬓发沾了汗雾,那双原本汪汪的水眸,此刻大约因了羞惭,任凭他怎么呼唤,就是紧紧地闭着不肯睁开。双颊桃红,说不出的娇艳与楚楚可怜。   这样的她,让他更想抵死地糟蹋。那把心火再次呼得燃烧,胯-下的活物也愈发狰狞起来。   “娇娇——我晓得你心里也疼惜我的……”   他忍耐不住了。朝她靠去,直到将她挤在床屏与自己的胸膛之间,这才再次凑到她耳边,呢喃着愈发露骨的话,“我要难受死了。不信你摸摸看……”他强行拉住她的手,牵着她往自己的火热处靠去。   她鼻尖上沁出了汗,可是眼睛还是不肯睁开,哪怕已经与他相触,那只手却仍紧紧地握成拳。   他叹了口气,凑过去温柔地吻去她鼻头上的汗。“娇娇,帮帮我吧……小心肝,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的脸颊桃色更浓,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但是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却终于渐渐软了下来。   精致华丽的新婚大床外,帷幕低垂。床上的锦衾之间,女子乌丝散落,凌乱地覆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也遮住了她那深埋于男人胸膛侧的大半张俏脸。   “就是这样……娇娇你真乖……快点……”   身侧的这个男人,不时发出让她听了耳热心跳的粗喘声。听起来他颇爽快,也似乎丝毫没有在她面前遮掩这种爽快的意思。初念想把脸埋得更深,他却毫无羞耻,非要让她看。看她的那只小手是如何被他带着抚握住他,安慰着他,赐他前所未有的快活,直到他忽然再次紧紧地拥住她,发出了野兽般的声音……   ~~   第二天一早,初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缩在他的胸膛之侧。他的一只臂膀,沉沉地搭在她腰间,连腿都架在她的腿上,完全是禁锢的一副睡姿。   他瞧着挺舒服的,仍呼呼地睡,温热的鼻息一阵阵地扑到她的额头上。可怜她却被他压得半身麻木动弹不得。哎了一声,嫌恶地推开他的手脚,往里缩去。   她一动,他立刻便醒了过来,飞快地睁开眼。   或许是一夜睡眠的缘故,他此刻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清亮,甚至带了点孩童般的纯净。   “你醒了?”他朝她笑了起来,声音里带了慵懒的略微沙哑,完全无视她的不满,手一伸,便将她再次捞到了自己的怀里。   “娇娇,”他按她的脸在自己胸膛,闭上了眼睛,满足地长长叹息一声,“真好啊,一醒过来就看到了你——”   ☆、第六十七回   徐若麟这一早醒来娇妻在怀,他是心满意足了,此刻被他强行搂按在胸膛前的初念可没他这样的好心情。一想到片刻之后,就要她顶着子虚乌有的那个妹妹的名头去见徐家的一干老面孔,那种熟悉的身体里如同腹肠紧紧扭结成一团的窒息感便又朝她袭来。她烦躁地皱着眉,用力掰开他箍住自己的臂膀,翻了个身便继续把脸埋在了枕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徐若麟见她只送了个后背给自己当回应,伸手过去搭在她腰间便将她再次拖了过来,啃咬她后背处露出的那片纤巧如蝶的胛骨。娇嫩的后背肌肤被他脸颊边新冒出的那片青刺胡茬扎得痛痒,初念喉咙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咕哝声,缩着脖子往里躲,他亦步亦趋地紧跟不放。挨蹭了片刻,徐若麟禁不住软玉在怀口干舌燥,侧身挺腰猛地朝她腿窝柔软处顶去,觉到她身子一僵,停了挣扎,这才附耳过去道:“我又难受了……好娇娇,你再帮帮我,就跟昨晚一样……”   初念呸了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他摸了过来的那只大手,挣脱开他勾住自己的那条腿,蹙眉闭目不语。   徐若麟这才收了调笑的心思,伸臂再次抱住她,吻了下她皴皱不展的眉心,低声央告,“我晓得你心里烦闷,这才想逗你几下,怪我不好,反惹你厌烦。等下我会在你身边的,别怕。就像昨晚一样,你做得很好。”   初念睁开了眼,对上他略微含笑的一双黑眸。心中的那无力感还在,并未因他此刻的劝慰而减少几分。却也晓得戏既已开锣,自己便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了。   ~~   两人起身,在静云、紫云、碧霭、碧烟等丫头的服侍下盥漱着装完毕,吃了几口粥放下,徐若麟望向初念,微微笑道:“走吧。”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初念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那个自己。周身珠翠葳蕤,头上宝钿流彩,面庞上画着合宜的新妇妆容。原本稍显苍白的脸色,此刻因了两颊胭脂的点染,显得鲜艳而生动。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于转头,随徐若麟步出了这间如今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庇护感的新房。   ~~   在步入这间坐立了众多徐家人的大屋前,有那么一瞬间,倘若不是身侧的这个男人不顾身后随着的下人的道道目光,一直紧紧抓握住她的手,她恐怕就要扭头而去,仓皇逃离这个地方了。直到她被他带到了大门之前时,他附到了她耳边。   “你是我的妻,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可以。”   他说完,朝她温柔一笑,然后重重再次握了下她的手。   ~~   徐家本家和旁宗的一众人等,此刻都已或坐或立,齐齐聚在了前头的中堂里,等着徐若麟和新妇的一道出现——尽管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位新妇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世,是从前那个归了宗的徐家嫡子夫人的孪生妹妹,并且,也听说过她的容貌与她那个姐姐惊人地相似。但是这一刻,当她随了徐若麟步入这间堂屋的门,微垂螓首,安静地立在屋子中间时,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魏国公徐耀祖,目中都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   初念随了徐若麟,先向端坐正中的司国太下跪进茶。   她知道这位老太太曾在数日前去了趟司家,和她的祖父碰过面。她不知道当时司彰化是否对她说了实情。连王氏也不清楚。只含糊对她说,老太太或许已经知道了这其中的底细。   现在初念跪在司国太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磕头敬茶的时候,这个老太太,她用一种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目光看着她,接过她的茶抿了一口后,叫边上立着的嬷嬷给赏。整个过程,从容而矜重,仿佛此刻这个正向她敬茶的孙媳妇,就是司家那位凭空而出的小姐司初仪——连初念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是王氏说错了,自己的祖父在她面前,也是一口咬定他一手筹策出来的那个谎言?   这样也好,至少这敬出的第一杯茶,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   “起身吧。往后你二人鸾凤和声之余,家嗣亦承先泽,我便心以为慰了。”   司国太扶住手杖龙头,慢慢地道。   初念看了眼身侧的徐若麟。见他眼中仍含满笑,带了她朝座上的祖母恭恭敬敬地磕了最后一个头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她从地上的那个蒲团上扶了起来。   这样的举动,自然招来更多的目光注视。初念略微有些不安,衣袖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微微缩了下。他并未放开,只是自然地带了她转向徐耀祖和廖氏,柔声道:“祖母的茶喝了,该父亲母亲大人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此刻立在这间堂屋里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司国太仍是面无表情,但旁人却无不露出讶异之色——该是有多喜欢新娘,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徐家长子才会这样毫不遮掩地在这样的场合下便表达出他对她的照顾和体贴?   ~~   “这个媳妇,长得和去了的老二家的那位,倒真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徐耀祖再次打量了新媳妇几眼后,目光便落在了对面自己长子的身上。一身艳耀的大红喜服,将原本就挺拔的他衬得出奇地俊逸。这个和自己向来不对盘,比起从前,现在甚至更多了几分见面尴尬的儿子,此刻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目间甚至隐然含笑——这样的表情,这么多年来,徐耀祖似乎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他喜欢,便好……”这个当父亲的人,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对自己的这个长子媳妇立刻有了好感。   “好,好……”   他只含含糊糊地这样说了两声,接过新媳妇敬上的茶,很痛快地便一口喝尽。   初念压下自己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的心脏,转向了廖氏。将茶以双手捧过额,举到了她的面前,等着她接过。   ~~   廖氏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的那张脸。先前她早已从董氏那里听说过这新媳妇和从前老二媳妇何等相像的话,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惊讶,当时甚至差点没跳起来。   太像了!无论是眉眼口鼻还是身段,甚至连声音,几乎和从前那个她恨得牙痒痒的司初念都一模一样。   她再次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媳妇,甚至忘了去接她手中的茶。直到她身侧的徐若麟忽然出声提醒:“太太,内子给太太敬茶了。”这才猛地醒悟,终于伸手过去接过了那杯茶。甚至连喝茶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越过杯沿,定在了对面这个年轻女子的这张脸上。她正微垂双目,神情恭敬而温顺。   沈婆子悄无声息地捧了预先备好的见面礼来。她拿过,面上终于露出丝笑意,递了过去,温和地道:“往后都是一家人,有事尽管来找。”   初念道了谢,接过。和方才一样,被身边的丈夫稳稳地搀了起来。   “那边是二叔和二婶,二婶你昨晚见过了的……”   徐若麟谈笑自若,带了她转向徐耀显董氏夫妇时,廖氏的目光仍定定地尾随着这个伴在长子身侧的红衣女子。   第一眼,不,或者说,在听到她是司家女儿的那一刻起,她便憎上这个冠着徐家长媳之名的司家女子。现在亲眼见到了她,发现她酷似从前那个人,厌恶更是不可遏止地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怎么可能会去喜欢这样的一对夫妻?他们面上称呼她为“母亲”,一个却先是给她带来她作为魏国公妻的半世耻辱,后又害她长女长居冷宫,下半生再无希望可言。另一个……这个名叫司初仪的司家女子,她到底是真的十七年前的明珠归家,还是……   她被自己脑海里忽然跳出的那个念头给惊到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   徐耀显是个颇儒雅的白面中年男子,典型的朝堂文官。对于这个新进门的侄媳妇,和他的兄长徐耀祖一样,略微惊讶过后,便没别的想法了。自然,他也看得出来,他的大侄子徐若麟对这个新婚妻子很是疼爱,所以当他带着她转到自己夫妇二人跟前时,面上笑容便十分和蔼可亲了。   董氏瞟了眼脸色略微僵硬的廖氏,随即离座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亲自上前扶起初念,笑吟吟道:“往后可好了,不就像大太太方才说的那样,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么?我昨晚起,一见侄媳妇便喜欢得紧,恨不得从大太太跟前抢了,天天绑身边疼爱才好。往后有事无事的,记着常来走动。”   初念微微笑着,小声道:“多谢婶母。我记下了。”   董氏呵呵点头,笑眯眯地口中道,“瞧大侄子这疼爱媳妇的模样,半步都跟着舍不得丢开。侄媳妇初来乍到不晓得,被你这一弄,不定还以为咱家人都是老虎呢!去去,你一个大老爷们站一边去,婶娘领着你的新媳妇再去收亲戚长辈的见面礼!”说罢撇开徐若麟,拉住初念的手,领她依次再去拜见旁宗里的亲眷长辈。   徐若麟微微一笑,果然依她话,停在了一边。   长辈都见完了,董氏便招呼平辈的人来相见。这些人里,照规矩自先是大房的徐邦瑞。   “这便是你的亲小叔,瑞三爷了。”   董氏指着徐邦瑞,笑道。   这徐家的三少爷,自打初念跨入这堂屋的第一步起,和他亲娘廖氏一样,眼睛便一直没离开过她的脸。只他没他亲娘想得多,一脑门的除了惊讶,就是艳羡了。心中只不停地念叨,怎的不叫自己早晓得司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倘若早晓得了,拼着少活几年也定要把她娶了——从前那个守寡的二嫂子归了宗,虽和他没半点干系,他也在暗地里可惜了许久。   “大嫂子,受三弟一拜。”   他正盯着初念,听董氏提自己了,忙一个箭步蹿了过来,笑容满面,恭恭敬敬地朝初念作了个满揖。   初念见他作揖时,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虽早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心中却还忍不住地涌出一阵厌烦。只也晓得此刻旁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怕露出端倪,面上也挂了笑,还了半礼。   徐邦瑞意犹未尽,还盯着大嫂子的脸看时,忽然觉到身侧射来一道目光,下意识地扭头,见是徐若麟正微微眯眼,冷冷地瞧了过来。他从前便对这个大他许多异母同父的兄长有些畏惧,如今更不用说。心脏扑通一跳。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像方才那样肆意盯着初念瞧了。   徐邦瑞见完了礼,董氏又叫青莺、自家的徐邦亨青鸳、吴梦儿及别的兄弟姐们们来见。这些人,初念都认识。此刻却要作出初见的样。而那些人,虽都一个一个面带笑容地叫她大嫂,但明显看得出来,表情也无不惊诧的。   当然,和面对司国太与廖氏相比,这些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徐家青年一辈,带给初念的压力自然要小许多。一番见礼过后,董氏最后招手,叫宋氏牵了果儿过来。回头看一眼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果儿,来。过来拜见你的母亲。”   果儿紧紧地盯着初念,此刻眼睛里流露出的惊讶和欢喜简直无法形容。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见他唇角含笑,眼睛里也含笑,朝自己微微点头,立刻便试探着,轻轻叫了声“母亲”。   初念压下心中生出的因这陌生称呼带给自己的那种奇异感觉,微笑着应了一声,递过去自己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果儿接了,高高兴兴地道谢。   董氏呵呵笑道:“好了好了,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往后咱们家,只会越来越热闹。想必老太太已经在盼这新进门的长孙媳早早生出个大重孙了。想想都欢喜。”   董氏说得越欢,一边廖氏面上的笑便越勉强。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两个儿媳妇后,最后扫了眼低眉敛目的初念,淡淡笑了下,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是盼着一家人都欢喜。”   翁姑拜见之礼便这样过去了。徐耀祖两兄弟朝坐上的司国太拜别,先后离去。徐邦瑞最后再看几眼初念,也与徐邦亨一道去了,最后堂屋里只剩一帮子女人和徐若麟。   “大侄子,别一刻也离不了地粘着你新媳妇。我晓得我这侄媳妇标志,只也不会一口吞了她的。咱们这些娘儿们见了她喜欢,还要留她再说说话,好早日相熟起来。你自管忙去。”   董氏玩笑着要赶徐若麟。   徐若麟在妇人们的笑声中飞快看了眼初念。见她此刻并未看向自己。想了下,道:“也好。只是我这新媳妇面皮薄,求婶子伯娘们休要羞臊到了她。”   妇人们哈哈大笑声中,徐若麟笑作了个揖。最后看一眼初念,转身出了堂屋。   ~~   男人们一走,初念便被族里的妇人们包围,七嘴八舌问她从前一十七年在庵里的起居生活。先前为防备旁人问这些,王氏便细细地教导过初念。且她自己留居三花庵也有个把月,对这些倒不陌生。一一地应答,自然没有破绽。妇人们听罢,有人便点头叹道:“可见姻缘果然是三生注定。咱们这些人,从前见天地想着,该是哪家的女儿才配得上大侄子那样的人材。今早看到你二人并肩而立,才晓得什么叫一对儿玉做的人,就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旁人纷纷附和声中,廖氏忽然笑道:“老大媳妇儿,想来你在家时,也听说过一些话。我跟你娘,从前是有那么点儿误会,只如今又做了亲家,可见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世上也没过不去的事。往后呢,咱们两家就又是一家了。等你回门时,把我的话捎给你娘,叫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没事多与我走动走动,我高兴得紧。”   初念飞快看了眼廖氏,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便低头,应了声是。   廖氏在众人赞许声中,点了下头,又笑道,“我一看到你呢,便想到我从前那个老二的媳妇儿。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不过就是不愿意替她没了的男人守节而已。如今我想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毕竟是处了几年的人,我和她婆媳一场,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她既是你的同胞姐姐,如今归宗在家,你见了她,也别忘了代我捎个好,叫她千万别怨艾。往后若是有机会,我能再见见她,也是好的。”   原本还嘈嘈切切的堂屋里,随了廖氏的这话,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齐齐地投向了初念。   初念暗暗捏了下袖中的手,迎上廖氏的目光,微微笑道:“那我代我姐姐先谢过娘了。我和她虽没多大的缘分,好歹出嫁前,也是见了一面的。姐姐若是知道娘的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   廖氏点头了下,随即叹道:“那孩子也怪招人爱的。只怪我和我家小二儿没那福气能和她做长久家人。对了,我前些日听说,她嫁了你们家的王姓表哥?怎的悄无动静地便把婚事办了?我倒真想亲自与她再会个面儿,补送上点贺礼,往后才好安心。老大媳妇儿,你们既是亲姐妹,可否代我传个话?”   屋子里更静了,静得简直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了。   初念压住怦怦的心跳,道:“娘的一番好意,我自会传达。那桩婚事,我听我母亲也提起过几句,说她是归宗再嫁,自然不兴排场。且我表哥家中也逢了大变故,正要送舅舅回山西老家。当时两家人商量后,便紧赶着把事情办了,一顶花轿抬过去也就完了。下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到时候,必定叫她来拜谢娘的心意。”   廖氏盯着初念,摇头笑道:“可怎么就这么不巧……”   “老大媳妇,你这心意到了,晓得人家如今过得也好,若照我说,便再好不过了。往后能不能再得见,那便瞧缘分了。不是我偏袒我这孙媳妇。她刚进门,脸皮正生嫩,懂个什么?你这么追着说些和她无关的陈谷子烂芝麻事,若吓到她了,我可饶不了你!”   一直抱着果儿坐一块儿的司国太忽然出声,半笑半责,廖氏一怔,边上的董氏立刻呵呵笑道:“可不是么,老太太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不过大侄媳你也别怕,你家这位婆婆,可是出了名的面冷心软。心里疼你疼得紧,她面上也是不露半分。往后你就晓得了。”   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来,廖氏也陪着笑,神情略有些尴尬。   初念看了眼司国太,见她正笑眯眯搂着果儿不知道在说什么,并未看向自己。   “都散了吧,我这老骨头坐不了一会儿就乏了——”   众人再说了会的话,司国太面露疲色,这么道了一句。大家伙儿忙扶了她送到慎德院前,这才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络绎散去。   初念牵了果儿的手站在甬道上,朝廖氏道别。廖氏恍若未闻,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初念被她看得正后背起了丝儿凉意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微微一跳,回过头去,见果然是徐若麟过来了。   “哟,大侄子,刚和说着呢,果然被我料中。才这么会儿功夫,你就耐不住要来接你新媳妇了!”董氏笑嘻嘻打趣。   徐若麟到了近前,对着廖氏微微点头,招呼了声,这才朝董氏笑道:“不是从皇上那里得了几天的假吗?趁还空,我和我媳妇儿好好处几天。婶娘你不会不应吧?”   “应,怎么敢不应!”   董氏和一帮子妇人哈哈大笑,将初念推到了徐若麟身边,这才咯咯笑着,指着他俩背影议论不停。   徐若麟牵住果儿的左手,看了眼正牵她右手的初念。见她低头,眼睛盯着面前的地。笑了下,道:“咱们回去吧。”   第六十八回   董氏回去时,见徐耀显在房里正要换装出门。问清是和几个同僚约好打马吊,埋怨了几声,又叫他小心莫要被御史晓得了参一本后,便叫下人出去,自己亲自替他拿了件佛头青的鹤氅服侍着换起来。穿衣衫的时候,徐耀显随口道了句:“若麟娶的这新媳妇儿,乍一见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小二家的又回来了。再看几眼,才觉出有些不同。”   董氏嗤地讥笑。“就你那眼神儿,别把马吊面上的及时雨认作阮小五输钱就谢天谢地了。这新侄媳,你说瞧出了不同,你倒是说说,和从前小二家的哪里有不同?”   徐耀显一时语塞,便道,“成,成,是我说错了话。倒也奇了,这世上竟果真有这样相似的孪生姐妹。”   董氏眼前浮现出廖氏那自一早起便连装都装不像的一副难看脸色,压下心中的快活,忍不住附到丈夫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徐耀显大惊失色,骇然脱口道:“怎么可能!休要胡说八道!”   董氏被丈夫斥,也不恼。只笑道:“这孪生姐妹兄弟虽少见,我也不是没见过,再像,多少也有些不同之处的。只你瞧这新侄媳妇和她从前的那个姐姐,眉眼唇齿身段声音,连走路姿态都差不离。外人许是瞧不出来,咱们却从前天天见面的。世上哪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我虽不敢打包票。只十有七八,估摸如今这新进门的若麟媳妇,就是从前小二家的那个!”   徐耀显瞪着董氏,摇头道:“你这婆娘,真真是得了失心疯,无中生有了!小二家的那媳妇不是归宗另嫁了么?再说了,司家再想攀附若麟,也决计不敢拿个归宗的寡妇去哄他娶了。这要是闹出事来,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司家就不怕若麟翻脸?”   董氏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冷笑道:“就你这脑门里的一点脑汁水,全挤出来也就不过一酒盅,不晓得是如何做到四品官的。这你都看不出来?你大侄子和司家,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徐耀显这才有些醒悟过来,骇然道:“你……你是说,若麟和他这新媳妇儿,从前便,便……”后头的话,他一时说不出口了。   董氏道:“这里头的门道,谁知道得那么清楚?反正这事,我瞧没那么简单就是。”   徐耀显沉吟片刻,终于皱眉道:“我也不管你说得中不中。反正这是大房那边的家事,你少给我掺和!若麟是什么人,你也晓得。别说我这个叔叔,就算是他亲爹,也要瞧他几分脸色的。你要是多嘴惹出什么祸事,你也晓得轻重!”   董氏白了他一眼,上前替他整了下衣襟,这才笑吟吟道:“我不过是把你当自己人,这才跟你说几句的。轻重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往后对这新进门的大侄媳妇,我会比待我亲媳妇还要好。再说了,若真有人为这个睡不着觉,那人也不会是我便是了!”   徐耀显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瞪了她片刻,最后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   董氏口中的那个应该睡不着觉的人,自然是廖氏。也确实被她说中了。自看到这个长子媳妇的第一眼起,别说睡觉,廖氏连坐立都无法安生了。心事重重从慎德院刚一回去,便有珍珠过来回话,道:“太太,方才正遇到清风,说老爷命他收拾行装,估摸这两天就要去观里了。”   徐耀祖自号无量真人,身边随着的两个小厮,便也以“清风”“明月”为名。   廖氏闻言,抑不住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径直便往徐耀祖在家时居的那处云房去。推开院门一看,见丈夫已经换回道氅,正盘腿坐在院中的一棵松下,自己一人在块充作棋盘的平整石头上打着黑白棋谱,专心致志的样子。到了他跟前,问道:“说你又要去南阳了?”   徐耀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嗯了一声。   廖氏压住火气,劝道:“我晓得你之前受了委屈,也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在家连月满都没住到,这又去道观……我也不是不让你修道。在家清修不也一样,何必非要去山上?好歹——你也要替我着想下……”   徐耀祖抬起眼,望着她道:“你要我留在家里。需我陪着你?”   廖氏脸微微涨红,忍气道:“你这话说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我都当婆婆的人了,要你陪我做什么?我是怕遭人家的问话。好歹,你也要给我留点颜面……”   徐耀祖丢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往里去,口中淡淡道:“我晓得你向来能干,什么事是你摆不平的?我又不是如今才上山清修的——从前你怎么回人的话,往后还怎么回便是……”说罢撇下她往里去。   廖氏一时怒不可遏,冲他背影嚷道:“徐耀祖,你今日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嫁你二十多年,上侍奉公婆,下养育子女,撑着这个门面。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要你这样待我?你心里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没了,你才叫得个痛快?”   徐耀祖停住了脚步,回头惊讶地看她一眼,皱眉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无端端地找过来要闹一场。”   廖氏冷笑道:“你瞧我不顺眼,在你跟前,我自然说什么都是闹。你怎么就不想想,前头你去打仗没了消息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阖府上下的人都没了主心骨,个个都跟死了老子娘似的哭丧着脸!婆婆病倒,我请医问药,小二儿的那个好媳妇有娘家撑腰闹着要归宗,我势单力薄抵不住,只能眼睁睁放了她走。青鸾在宫里被冷落,小三儿在外头混,青莺的婚事又波折……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个人顶着。我还要日夜替你担惊受怕。你知道那段时日我是怎么过来的?人心肉长,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   徐耀祖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我晓得你不易。只我留下也是心烦,如今更没脸见京中故人。不如上山求个心静。你就成全了我吧。”   廖氏咬牙道:“你叫我成全你,谁来成全我?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心里恨我,恨我当年拦着不让你接那女人回来,然后她死外头了,便成了你心里头的宝,碰都碰不得。我却是那个活活拆了你们的黑心人。是也不是?”   徐耀祖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好端端的你又提那些事做什么?都多久了?你还念叨着不放!”说完掉头便要走。却被廖氏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扯住了衣袖。   “徐耀祖我告诉你,我没欠你,你那个心头爱也不是我害死的!倒是你那个儿子,你瞧瞧他做出了什么!你今早吃你那个儿媳妇的茶时,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徐耀祖愠道:“你可真是疯了!你跟我吵便是。又关他俩什么事?”   “你眼睛被屎糊住了不成!”廖氏怒睁着眼,“这个司家新嫁过来的女儿,我怎么瞧,就是从前嫁过小二儿的那个!什么孪生,什么尼姑庵寄养,当我是瞎子不成!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娘便出什么样的儿子。连这样无耻的事也做得出来,怎么就不怕遭天谴!”   若是平日,廖氏绝不会在丈夫面前说这样的话,只此刻,说她气急败坏也不为过。心里的诸般怨恨齐齐发作,口不择言,什么话便也倾泻而出了。   徐耀祖闻言,勃然大怒,咣当一脚踢飞棋盘上满罐的棋子,厉声喝道:“亏你还做人嫡母婆婆,竟如此无中生有,居心险恶!这个儿媳妇很好,我很满意。你若再这样肆意诋毁,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本就是武将出身,如此狮吼一声,威势颇盛。廖氏却是丝毫不惧,反而斜睨他,冷笑道:“你何时又对我有情过了?翻脸便翻脸!莫非你还能休了我不成?”   徐耀祖为之气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怒气冲冲便抬脚而去。廖氏冲他背影恨恨道:“你瞧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到底是我无中生有,还是有人罔顾廉耻做出让你徐家祖宗脸面都蒙羞的丑事!”   这云房院里,徐耀祖和廖氏说话的声音刚有些拔高,外头跟来的沈婆子便忙将近旁的人都撵了,自己贴在院门侧听着。等里头动静渐渐停下来后,看见廖氏沉着脸独自出来,忙陪着回了住的院。一进屋子,沈婆子便道:“太太哪,我都跟你劝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这男人喜的,就是女子温柔体贴。你方才去劝他留下是没错,只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啊。话没说两句,太太你的声便比他还要高,这且不提了。我从前还劝你,往后休要再在他面前那个女人。你却偏要揭他底儿,让他下不了台——国公爷这样的脾气,他又如何会听你的?”   廖氏眼皮发红,恨恨道:“妈妈,我何尝不晓得。只一见他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儿,我气便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的心都有了!他走便走。下回死在外头了,你瞧我会不会替他淌一滴泪!”   沈婆子叹口气。晓得这夫妇二人半世都如此过下来了,如今也难指望有改变,只好拿话劝而已。待廖氏神情渐渐缓了下来,这才说了憋了大半日的疑虑。   “太太,这新媳妇,我怎么瞧,怎么不对啊。莫非……”   廖氏哼了声,一语不发。   沈婆子瞪眼:“太太,你也瞧出不对劲了?”   “我又不是瞎子!”廖氏没好气地道,“妈妈,你说,老大娶的这司家女儿,她真的是从前小二媳妇的孪生妹妹,还是她就是小二的媳妇?只不过换了名头,又嫁了现如今的这个人?”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看向沈婆子的目光里带了丝期盼。盼着沈婆子跟她说,是她看花了眼。这个徐家长子新娶的妻子,确确实实是从前自己那个媳妇的妹妹。但是沈婆子却道:“太太,这种事,若摊到旁人头上,我还不敢乱讲。只出在大爷那种人身上,有什么不可能?他就是个弑君杀父的狠货,什么事做不出?这事也凑得太巧了。先是二奶奶闹着要归宗,回去了司家,这么快嫁给了她表哥。再一转眼,又冒出了个十七年前养在庵里的孪生妹妹,这妹妹还和二奶奶长得一模一样!太太你说,这种事不叫人多想,那还能轮到什么事了?”   廖氏起先对着徐耀祖说这事的时候,心里还是以气话居多。此刻被沈婆子这么一说,愈发觉得可疑。阴沉着脸道:“难道竟是这两人早就勾搭到了一块儿?”   沈婆子撇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去。只是太太,如今这样的局面,咱们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就算被咱们捉到不对,又能如何?您还得拼命瞒下去,更不能传出去叫人晓得。否则太太的脸,还有没了的二爷的脸都往哪搁?”   廖氏沉默片刻,终于咬牙道:“看着吧。倘真被我察出她就是司家的那个初念,我岂能叫我儿子受这样的羞辱?”   ~~   且再说回嘉木院里的那对新婚夫妇。   果儿被带回院中后,虽心中对自己这个新继母充满了好奇,下意识里又觉她熟悉可亲,宛如便是她喜欢的那个二婶婶,恨不得此刻留在她身侧多说几句话才好。只早就得过宋氏的吩咐。叮嘱若父亲与继母在一起时,她便不好留在身侧。故到了院中,见父亲跟着继母往正房去,只好道:“爹,母亲,我回房了。”   徐若麟心中颇喜女儿的乖巧,点头。初念也微笑着松开她的手,目送她被宋氏带走后,面上的笑容便没了,扭身便往新房里去,把自己扑在了昨晚刚睡过一夜的那张大床上,一动不动。   什么叫欲哭无泪?就是她的心情。哪怕已经回了自己的屋,婆婆廖氏最后盯着她时的那种眼神,叫她此刻想起,还是一阵不寒而栗。   她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在中堂时那些人看着自己时的表情。司国太、董氏、徐邦瑞、徐青莺……甚至就连宋氏,她见到自己时的那种仿佛被雷劈了一下的表情,叫她想起来也是一阵心肠扭绞。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是在逼自己往死胡同里走。但是完全无法控制——叫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真把自己当成子虚乌有的司初仪,她真的没这本事。   一阵叫她无法呼吸般的焦躁感再次袭来,她的手狠命地抓揉身下大红色的锦衾,把布料揉得皱成了一堆,仿佛这就是那个害她落入如此境地的男人。想到往后每天都要在旁人这样的目光之下做戏,不知道哪日才是个头,手一松,忍不住一阵委屈,又一阵伤心,眼眶便微微发热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知道是徐若麟过来了。那阵子委屈感更甚。闭上了眼,一滴泪珠便沿她面颊倏地滚落下来,滴溅到了手背上。   徐若麟侧到了她的身畔,也没说话,也没碰她,只静静地凝视着她。她有些恼羞成怒了。吸了下鼻子,一骨碌要从床上翻身爬起来时,听见他轻叹一声,她腰间已经多了双伸来的臂膀,轻轻一拖,她便仰在了他的身侧。   “娇娇,先前我走后,你独个人留下时的事,我问了静云,已经晓得了……”   他俯身下去凝望着她,拇指轻轻擦过她面颊上残余的泪痕,“你瞧,你不是应对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好。别哭了。你最怕的便是这一关。如今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初念沉着脸,只是不睬他。   徐若麟不以为意。长臂一收,便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香了下她的脖颈,这才低声道:“再几天,便是萧皇后的芳诞。此也是皇后入主坤宁宫后首次过寿。皇上很是看重,早些日子前便命礼部和鸿胪寺一道准备起来。到时候,京中四品以上命妇都要入宫贺寿……”   “我不去!我没脸见人!”   初念打断了他,扭脸负气道。   徐若麟无奈地摇摇头,笑了起来。然后抱她抱得更紧,唇舌在她耳垂和脖颈间游移,含含糊糊地道:   “你生得这样花容月貌,怎么没脸见人了?乖乖听话,别闹了。我在你跟前说不上话我认了。你就当看在皇后的面上,也要去这一趟的。”   初念被他亲得皮肤浮出了一层细细鸡皮疙瘩,身子微微战栗了下,急忙作出厌恶的样子,抬手要推开他的脸,手却被他趁势握住。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嫌恶的表情,反而亲了下她葱白的指,凝视着她,正色道:“皇后的意思,是到时候她会在命妇们跟前给你撑腰的。有她给你撑腰,你又是我徐若麟明媒正娶的夫人。谁要为难你,也要先掂量掂量分量。只要你能过自己这一关,往后便没有咱们过不去的坎!   第六十九回   徐若麟说完,见他怀里的初念仍是微微蹙眉,并没应答。他笑了下。   “你不摇头,我就当你应了我了……”他喃喃地道。低下了头去,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脸颊颈窝处,深深闻着她散出的发肤幽香,慢慢磨蹭了片刻。   他正当壮年,禁欲许久,怀里抱着的又是他的心头肉。这样贴着没蹭几下,体内便又血液涌流,一时燥热难当。这种时候,他才忽然觉得先前于院使的话说得有些道理。或许一个月后成婚,才是明智的选择。这样对于他来说,确实是种难捱的折磨。   “娇娇——”   他动情地低低唤她小名,手已经摸着包覆住了她的胸口,反复流连在那两团温软之上,后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叹了口气。   “如今秋高气爽,正合出游。城外后湖、梅花水、凤凰台、桃叶渡……景致都极好。趁我这几日还空,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她仍不语,只闭目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徐若麟想了下,又道:“那等晚上,我叫条船,带你去游秦淮河?河岸两边河房栉比,河中灯船如联珠一般,燕歌弦管。你虽自小在这长大,这样的夜景,想来是没过的。还算有趣。”   初念终于睁开眼,推开他还摸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恹恹地道:“我哪里都不想去。也不用你陪。你有事尽管忙去。大白天的,别总停在屋里,免得又多了一桩被人背后指点的事。”   徐若麟一滞。略微皱了下眉,正要再开口,忽然听见丫头紫云在屋外道:“大爷,大奶奶,于院使来了。”   “带他去那间厢房。”徐若麟应了声,又向初念,道:“每天这时刻,他要过来替我扎针祛毒。”   初念忙从他怀里坐起来,道:“那你去吧。”   徐若麟拉住她手。“我要你陪我一道。”   初念蹙眉:“我不方便。”   “他胡子头发都白成一片了。两个小徒弟横竖在外头不进来的。有什么不方便!”他不以为意地道。一边说着,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拖了她的手便往外去。   “到了那屋,你就躲在屏风后好了。着他扎我的针,好替你出气!”   初念彻底无语了。白他一眼。   他冲她嘻嘻一笑。到了边上那间安了张窄榻供白日小憩的厢房后,亲自端了条凳放在榻边的那架屏风后,拖她过去。   初念刚被他按坐在凳上,于院使已经在外敲门了。徐若麟朝初念再次一笑,这才闪出了屏风后,道:“进来吧。”   先前治疗也是在这间房。所以于院使驾轻就熟。   “都督大人,身子感觉如何?可还有气滞闷胸之感?”   问了几声后,徐若麟便脱了上衣趴在榻上。他净了手,接过丫头递来的白巾擦干,先是细细诊了脉,接着便取出针包,坐到了徐若麟身侧,开始认穴扎针。等插上了十数枚银针后,徐若麟问道:“老院使,我这伤,真的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于院使听他口气,似乎是质疑自己的诊断。摇了摇头。指着他后肩腰侧贲肌之上的几道旧伤痕,道:“徐大人,老朽晓得你婚燕尔,心情急迫。只实在无可奈何。还是那句话,至少需一个月方可同房。且老朽还要多嘴再提醒一句。徐大人戎马多年,身上这般的旧日伤处不少。若觉哪里不适,万不可讳疾忌医。定要好生调理,治个断根方好。不可仗着年轻体壮便敷衍过去,等老了才晓得病痛折磨之苦。”   于院使兀自絮絮叨叨,徐若麟抬眼,望向屏风左右屏面之间的那道空隙,知道初念正从那儿向自己,朝她咧嘴一笑。   于院使念叨好,针也扎完了。一一收了。徐若麟从窄榻上起身,套回了衣物,要送他出去时,于院使似乎想了起来,临出门前,又谆谆叮嘱道:“我开的药里,自有活血祛瘀之灵药。只都督大人也不必总躺床上养。若得空,出去慢慢地骑骑马,爬段山路,稍微出些汗。如此走动走动,对身子早日康健也有好处。”   徐若麟应了下来,送他到房门口后,叫下人送了出去。这时丫头碧霭也从茶房里端来煎好的药,徐若麟命她放下,叫人都出去了,这才向那扇屏风,道:“好出来了。”   初念应声刚从屏风后转出来。   “娇娇,方才老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叫我出去走走。你也想我早点好起来的是不是?你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怪没趣的!”   初念望着他。见他说话时,一脸期待,笑容里又满是讨好之意。眼前便浮出方才透过屏扇间隙到的他后背上的几处旧伤。那处起来狰狞的,便是从前在青州福王府为护自己时而落下的。想说不去,一时又开不了口。憋了半晌,终于没好气地道:“好了好了!随你高兴就是。你先去喝药。”   徐若麟大喜。忙到桌前端起了碗。几口便喝完。见她仍那样绷着张俏脸,不带半分的笑。想了下,慢慢放下碗,叹了一声。   “你又怎么了?”   她不耐烦,他一眼。   “咦,你后头?”   徐若麟没应。只是忽然指着她身后这么来了一下。初念下意识随他所指转头,发现空无一物,顿悟被他骗了。气恼地扭头回来,刚要负气说不去了,脸颊处一热,人已经落入他怀里,唇也立刻被他含住了。   他一只臂膀紧紧抱着她,另手捧住她脸,低头热烈地吻她,蛮舌缠住她的丁香小舌不放。她尝到了他嘴里刚喝过的余药的微苦,鼻息里也满是那种淡淡的苦香。在他臂弯里扭了片刻后,便放弃了,任他咂吮着两人津液相渡。等从他口中渡来的那种苦味渐渐泛出余甘之时,他终于啵一声地松开了她。见她双颊通红,娇喘吁吁,樱唇还泛着湿润的闪亮,一双美目里含了七分气恼三分羞,正瞪着自己,忙摇手告饶:“太医杀人不用刀,十斤黄连就要人倒!那药太苦了!简直苦死人!你瞧我这么听你的话,一口就喝了下去,你就当是奖赏我吧!”   初念便是心里对他有再多的不满,此时也是气不起来了。抬手握拳,咚地一声捶在他胸膛,娇声斥道:“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人!”   她口中虽在骂他,眼中却分明隐隐含了笑意,这一记粉拳又捶得他全身皮痒。自己一番装痴扮呆,后可算引得美人不吝一笑。徐若麟此刻简直比打了个胜仗还有成就感。笑道:“我陪你回房,准备出门。”   “带果儿一起去吧。”   初念想了下,道。   徐若麟一怔,踌躇不语。   “怎么,你不乐意?”   她撅了下嘴。   “乐意,乐意!只要你发话了,怎么样都行。”徐若麟哈哈一笑。   ~~   果儿得知父亲和早上刚见过的继母一道外出竟会带上自己,简直要乐疯了。催着宋氏绿苔飞快把自己收拾好了,便等在了正屋前。片刻后,见他们从屋里并肩而出,已经换了身装扮。父亲头戴偃月冠,脚踏皂文履,继母戴了顶薄纱帷笠,身罩披云巾,纱巾还没放下,拢簪在发顶。虽都是一副随意装扮,二人相携而出时,父亲的高大英伟,衬得伴他身侧的继母愈发娇小可人,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果儿得发呆,直到初念朝她招手,才回过了神,到了父母跟前,带了些羞涩地见礼,被初念牵住了手。   徐若麟命人往司国太和廖氏处转了太医的话,便携妻女出门。虽不过是场郊外短途出行,携带的物件却也齐备。坐毡、衣匣、置了饮食的提盒,以及装了各色不时之需的备具匣,带了宋氏绿苔静云碧霭四人,另两个小厮,自己和小厮骑马,女眷们分坐两辆车,出了北门往数里之外的神烈山畔后湖去。   正是深秋时节,湖畔芙蓉夹岸,山色倒映着湖光,秋色与晴空争妍。下月初又正是皇帝登基恩科开考的日子,天下的读书人纷至沓来。湖畔堤岸,到处可见士子游踪。   徐若麟带初念和果儿爬了段缓坡山路,见她二人薄汗淋淋,便领到了近旁的碧云寺中小憩。并未报上自己身份,只以寻常香客之名而入。供了香火钱后,叫宋氏绿苔她们陪着果儿,自己便携初念转到了后山的报恩塔脚下。   报恩塔角十三层,高达数十丈。数百年来,便一直这般矗立在碧云寺的后山之上。只是如今风雨侵蚀,早不复当年香火旺盛时的威严之貌。如今塔身灰黑,塔顶长满高高的瓦松草。塔身飞檐翘角处残挂着的几只长满绿苔的铜铃。一阵风过,只有风中依旧清越的鉴铃声,仿似在向难得前来的凭吊之客默默诉说自己当日的风华。   徐若麟仰头望了眼直冲云霄的塔顶,低头对初念笑道:“我听说,当年这里香火盛的时候,传说有缘之人只要携了诚心一步步登上塔顶,将香火和心愿供在阁楼的菩萨面前,菩萨便会佑护。后来大约不见灵验,又或有缘之人太少,终于渐渐被弃。咱们要不要上去,是不是传说中的有缘之人?”   他说完,没等初念应答,握了她手便拾级而上,推开破败的木门,领她沿着木梯盘登而上。   初念随了他,一直往上旋绕攀登。脚下是咯吱作响的木梯,空气里布满尘螨气味。但是午后那充满了舞动微尘的阳光,却从每一层开出的拱门洞上静静射了进来,照着她跟随他不断上攀的脚下之路。   四周是如此的安静。金色的午后阳光里,除了身畔他平稳的呼吸声和她跟随他的脚步声,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她仿佛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宁静感动了。爬着,爬着,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累了吗?”   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回望已经气喘吁吁的她。   她用衣袖擦了下额头的汗,顺势掩去眼中已然成形的泪意,朝他笑了下:“我能行的。”   前世,今生。这大约是第一次,这个男人在这个名叫司初念的女人的脸上,到这种仿佛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怔了下,点点头,回她一个笑容,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然后继续牵着她往上。   初念跟着他绕啊绕,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只知道后他终于停下来时,自己身子一晃,要不是他及时扶了一把,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到了?”   她终于站稳脚的时候,喘息着,茫然问道。   “到了。”   他微微一笑。   初念环顾四周,终于清了。自己真的已经和他一道攀登到了这座被荒弃的古塔的顶层楼阁。   窄小的楼阁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经久未扫的香灰和泥尘,角落里倒着一柄破旧扫帚,塔顶满是蛛丝螨网,那尊断了只臂膀的菩萨像,早已金身不再,露出里头灰黑的泥胎质。但是面容上的微笑,在初念来,大慈大爱。   初念卷起衣袖,拿了扫帚,在徐若麟的注视之下,清扫了一遍地面,然后脱了自己外头罩的那件云氅,轻轻拂去塑像身上落满的灰尘,后跪在了菩萨面前,闭目默默祈愿。睁开眼时,到徐若麟也并肩跪在了自己身侧,仰头望着那尊塑像。   她和他起身,靠在近旁的那个拱窗前,向外眺望下瞰。凉风习习中,见万山迤逦北去,后湖犹如一块镶在其中的碧绿明珠,而那点点或浓或淡的绽放艳丽,便是漫山正盛的深秋芙蓉。   “你方才求的是什么?”他迟疑了下,凝望着她,问道。   初念哼了声,道:“菩萨知道就可以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若麟自嘲地笑了下。随即认真地道:“我求的是什么,你知道的。”   初念不应。只回头望了gvlc更-快,+眼似乎目随人走的那尊塑像,问道:“你特意带我到这里。你也信菩萨?”   徐若麟扬了下眉,道:“我信精诚所至,金石为百度|“六夜言情”开。”   初念洁白贝齿咬唇,忍不住嗤地轻笑。   “你总是这么会说话——”她半是埋怨,半是爱娇地嗔了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听见他道:“别动。”   初念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依他话没动。见他竟像变戏法似地,手上多了朵不知道何时藏起来的芙蓉花,小心地簪到了她的鬓发之侧。   徐若麟一边赏着她的芙蓉脸颊,一边道:“娇娇,我生平爱的便是此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初念自然知道。便是芙蓉花树下,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从此不知是孽是缘,她和他再撇不清干系了——可是她却不愿道出。只侧过了脸去,不去他。   “因为……”   他似乎不在意她的回避,只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忽然笑道:“因为唯独这花才勘配你。你瞧,娇面芙蓉,说得不就是你么?”   “油嘴滑舌!”   初念轻轻啐了他一口,到塑像前再拜了一拜,转身下塔而去。   徐若麟跟她下了几级,矮身在她身前,回头道:“娇娇,我背你下去吧。”   初念摇头,他道:“下去你还会绕晕的。要是跌一跤,我岂不是心疼死了。快上来!”   初念还摇头,他已经抓住她腿,将她强行按在了自己后背,稳稳地负起了她。央求道:“就算我求你了。我想背你,让我背你,成不?”   初念终于不再抗拒了。顺服地贴在他身上,手抓着他肩膀,把脸轻轻靠在他温热厚实的背上,闭上了眼睛,任由他背着自己下去。一级又一级,一圈又一圈。她终于被他背出了宁静的古塔,再一次站回了人间的烟火繁胜地。   临走前,她听见徐若麟似是随口地道了一句:“我晓得,咱俩一定就是那有缘之人。”   初念不置可否,只再次回头,仰望了下自己方才站过的那片塔顶。   “叮铃——”“叮铃——”   古塔翘角处又一阵风过。鉴铃因为清风,仿佛再次有了生命。它从容地回应着,不急不缓,送走这一对携手渐渐远去的璧人背影。   第七十回   徐若麟携了初念一路指点秋山景物,慢慢转回山前,后回到寺中,携果儿等人离寺下山后,天已近黄昏。入城快到国公府时,他起来意犹未尽,吩咐跟随出来的小厮护送果儿宋氏一行人先回,自己弃马,与她共坐一车,叫车夫直奔南城的通济门。出去后,在密密停满大小游船的码头处雇了艘小篷船,扶了初念上去。待坐定船舱中,对她笑道:“今日难得与你一道出来,就这样回去太可惜。你没到过此处吧?虽嫌低鄙,倒也不失为一胜景。为夫带你沿河荡舟,可好?”   金陵秦淮河畔,每年元宵、端午两时,仕女云集,竞相赏登船。一年中也就是这两日,那些平日深锁院墙的大家闺秀们才会被允许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只是司家并无这样的例外。所以徐若麟说她没来过,说得倒也没错。   天色渐黑下来。夹岸河房灯火辉煌,绿窗朱户里,不时闪出半张倚栏窥帘的艳姝面颊。河面大小画舫挂满珠联羊角灯,与两岸灯火相互交映,远远望去,犹如烛龙火蜃、连绵不绝。月渐升抬,此时淮水暗暗盈漫,处处画船萧鼓,歌声飘荡,船外又不时有凭栏笑声入耳,声光凌乱,令人耳目几乎不能自主。   初念起先还坐在张椅上,不知何时起,人便被徐若麟扯了过去,歪倒在他怀里。习习夜风中,半卷幔帘里,她吃着他剥好递到嘴边的葡萄,赏着船外游走的迷离灯影,听着远近桨声里的丝管迭奏、洞箫一缕,还有耳边他不时几声喁喁细语,整个人便如身处一个虚幻梦境之中。   徐若麟再剥一只葡萄递到她嘴边。初念张嘴,含入甜蜜的冰晶葡萄。见他还要剥,摇头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也要你喂我。”   他无赖地向她纠缠,灯影中的双目闪烁着淘气的光。   她瞪他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把手伸向盘里的果子。指尖没碰到盘沿,他一笑,手捧住了她的脸,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伸舌轻轻地舔舐她唇边残留着的葡萄汁液。   “好吃。”   他喃喃地嘀咕一声,便再次吻住了她,和她分享她口中那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葡萄。   短短一天里,当他的唇舌再一次与她这样紧紧绞在一起的时候,初念觉得一切都有些失控了。她怎么会被一个双手还黏糊糊满是果汁的男人这样捧住脸在外头纠缠?   他吃掉她嘴里的葡萄后,便开始啄吻她的额头和脸蛋,用一种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的力道,愈发紧地抱住了她。   “我的娇娇……怎么办……我不想吃葡萄,恨不得把你吃进肚里才好……”   他仿佛苦恼起来。呼吸开始粗浊,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丝遮掩不住的炽烈情-欲。   初念嗯哼了一声,扭着身子要脱离他的怀抱,正缠着,船身忽然左右晃了下,陡然而停,惯性叫摆在矮几之上的果盘茶壶朝前滑去,咣当一下跌落到舱底打碎。随即,舱外传来一阵骂声。   河面狭仄之处,若遇船多,或为争个头筹,往来船只难免碰撞。几句粗口也就带了过去。似这样不饶人的,倒也不大多见。   “船碰了下,别怕。”   徐若麟护住了初念。片刻后,听见外头骂声还未断:“大胆贱民!你晓得我家老爷是何人?竟敢撞上我家的船,扰人兴致!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若麟皱眉。叫初念坐等,自己出去个究竟。到了舱外,见对船一个随从装扮的正指着下跪的船夫在怒骂。一眼,便认了出来。咳嗽了一声,道:“沈大人可在船上?”   那随从立刻也认出了徐若麟。忙停了口,陪笑道:“怎的如此巧?徐大人也在此处?”   两人说话时,那船舱里出来了个人,正是沈廷文。   沈廷文便是平王旧日在燕京的三干将之一,在嘉庚之乱中立下大功,如今官拜京卫指挥使司,在京中亦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年过三旬,长徐若麟数岁。两人口头虽以兄弟相称,但私底下关系,向来只算一般。   沈廷文循声而出,见到是徐若麟,面上露出微微讶色,两人寒暄几句后,沈廷文似略有尴尬,回望了眼自己所在船的船舱,勉强笑道:“徐老弟婚燕尔,怎的会在此?”   沈廷文性好渔色。正室夫人早年病去后,便一直未续弦。从前连行军时,帐中也会携带女子。徐若麟对此自然清楚。方才不过一眼,便见他出来的舱中窗边有一女子身影晃过,想是寻欢到此,艳姝同行。只略微一笑,道:“我携夫人游船,恰巧竟与沈兄相遇,也算巧了。这船夫驾船不慎惊扰了沈兄,当受责。只此刻良辰美景,若为这等小事搅扰,实在扫兴,何不放了他便是?”   沈廷文自然称是。船夫见逃过一劫,忙不迭磕头道谢。徐若麟与沈廷文再叙几句话,便拱手道别各自回舱,两船慢慢错开。   徐若麟抬头了眼月,见夜将深,露亦深重,怕初念疲累,吩咐船夫回去,便入了船舱,却见初念靠在那张半卷的帷幕之侧,神情怔忪,便笑道:“是沈廷文的船。没事了。”   初念哦了一声,慢慢坐了回去,眼前却一直闪现着方才无意到的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她透过帷幕的空隙,到对船的舷窗被推开了一下,一个盛装妙龄女子露出半张脸,朝徐若麟和沈廷文站立的船头方向探望了下,便飞快缩了回去。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但初念却见那女子……和从前徐家的那个丫头秋蓼倒有七分相似。   “娇娇,你怎么了?”   徐若麟跟她说了几句话,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   初念这才如梦初醒,道:“没什么。”   是的,必定是自己花了眼。毕竟,灯影绰约,又不过只匆忙一眼,她根无法肯定那就是秋蓼。况且……秋蓼生下了那个孩子后,孩子被抱走。廖氏当初让她过继那孩子时,虽没明说他生母死,但从她当时说话口气推测,十有-九是故去了的。怎么可能此时又出现在这里,还和京城高官之一的沈廷文同处一船?   徐若麟着她,不放心地道:“你是累了?那咱们这就回去吧。”   初念嗯一下,不再作声。   ~~   游船之上的这一幕偶遇,很快便被初念撇在了脑后。因接下来,她自己的烦心事实在不少。   廖氏除了第一天与她相见时咄咄逼人外,接下来的数日里,面对她时,话并不多,态度不冷也不热,正合她作为徐若麟嫡母,而今又为婆婆的这样一个身份。但是背过身去时,初念却总觉自己身后有无数异样注视的目光。这目光来自廖氏、沈婆子,府里那些当面时对她毕恭毕敬笑容满面的大大小小的管事,甚至无处不在的丫头婆子们。   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凭空想象无中生有。设身处地想一下,倘若她不是自己,而是这国公府里的某个旁观者,随便换作谁,面对如今她这样的情况,表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但背后,谁又能忍得住不去心生疑窦?   便是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之下,她在婚次日和徐若麟同游时生出的那种短暂的亲昵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转眼甚至荡然无存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忽略这些来自背后的目光,极力在人前扮演着司初仪的角色。而在人后面对徐若麟的时候,不管他对自己如何小心体贴,她发现自己心里对他的怨艾,其实并没有比从前减少几分。只是极力压抑着,不愿在他面前过分表露出来而已。   ~~   初念第三天回门。一切还算顺利。徐若麟和她的祖父关在书房里嘀咕的时候,婶母黄氏和堂妹初音过来坐了片刻。初音并没怎么开口,只一直用一种怪异而费解的目光盯着她。倒是黄氏,许是忌惮徐若麟,许是被司彰化提点过。她态度亲热,眼中满是笑意,口口声声都是“阿仪我的亲侄女”。虽有过火之嫌,但以自己如今的情状,还想要怎么样的对待?这或许,就是她能期待的好的场面了。   徐若麟略领岳家的酒宴后,便携初念辞亲离去。他的假日也随之提早结束。送她回国公府后,便因公事要回衙门了。   “晚上我会早些回的。等我。”   他在屋里捧住她的脸,安慰般的亲了下她的额。   她朝他微笑了下,点头。等他一走,面上的笑便消了,只剩疲色。   当晚,徐若麟因多日公事堆积,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忙到戌时末才休。他独自从这个帝国的高军事机构五军都督府走过千步廊,走在笔直的御道之上时,月光如寒霜般投在白石路面之上,泛着幽幽的冷光。头顶偶尔传来几声高天上夜间也继续南飞的雁阵鸣叫,更添了几分秋夜的凄清。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归心似箭是什么意思。从前的他,无根也无牵挂,更知道不会有谁在这种时刻还秉烛等候他的归来。而现在却不一样了。他有了自己的家。这时刻,他渴望他心爱的女子能巧笑倩兮地迎他归来,替他解去寒衣,再问他一声是否腹中饥饿——这将该是多幸福的一刻。   他回房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一幕发生。初念已经卸妆上床。整个人如小猫般缩溜在一床红色锦被之下,倚着床侧的小熏炉在打瞌睡。他只能到她露在锦被外的一头松丝和穿着砑光白绫袜的一双纤足。   仿佛听到了他进来的动静,锦被下的她微微动了□子。终于露出半张脸,懒懒地半睁了眼,含含糊糊道了声“你回了”,便翻了个身,卷了被朝里卧去。   徐若麟想了下,轻手轻脚到她床侧坐下。搓热了自己被秋夜浸润得带了些寒冷的双手后,替她脱去一双绫袜,然后抱她脚放进了被子,拢好被头。   “我先去下有什么吃的。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   后,他凑到她耳畔低声这样道了一句。她仍闭着眼,嗯了一声。   ~~   再过两日,月底二十九,便是皇后萧荣三十五岁的千秋寿诞。正如徐若麟先前对初念提过的那样,京中四品恭人之上的命妇,俱要入宫朝拜贺寿。且不止京中命妇,京外郡公、郡侯之上封爵之家的女眷,也得格外恩赐,被准入京面觐皇后。   一大早地,徐若麟便起身赶五更早朝。初念在房里按品大妆,打扮完毕,便到廖氏正房外等着。待她亦收拾完毕,婆媳二人一齐去了慎德院司国太那里,见二房的婶母董氏也穿好四品恭人礼服到了。   早两日,宫中便有太监过来传话,说皇后体天格物,怜惜国公府老国太年纪大,这日特意免她出府奔波之苦,不必入宫朝拜。全金陵数得出来的各家老国太里,年纪比司国太大的不是没有。独独却她一个享有这样的格外之恩,旁人都晓得,这大约便是皇后对自己当年在先帝出殡路上陷入困境之时,老太太出手相助一事的回报。谈起时,欣羡之余,难免也感叹一番世事难料了。   初念立于廖氏和董氏身后,拜别司国太后,跟随她二人出了国公府侧门,各自坐上早准备好的舆轿,在一众下人左右簇护之下,朝皇宫而去。一路之上,但见华盖舆车络绎不绝。到了皇城外,从东安门径直入紫禁城,下轿,被脚步匆忙的宫人引领着往坤宁宫去。   当初升的第一缕朝阳照射到坤宁宫大殿前的两根彩绘朱红大柱前时,偌大的前殿和两边侧殿中,已经齐聚数百命妇,各自照品级分立其位。前头是皇族内眷、赵姓公主,再魏国公、越国公、蔡国公等五国公府女眷、下去平阳侯、将夏侯、长兴侯等一干侯府贵妇,再伯爵府以及诸多不可胜数的京官命妇。个个无不盛装彩服,耀丽夺目,面上喜气洋洋。原清冷的大殿空气,都似因了这些大楚国顶级贵妇们的到来而被染上了浓烈的脂香粉气。   徐若麟是一品武官,魏国公府爵位又高,初念自然立于前列。年轻、貌美、高贵的地位、传奇的身世,丈夫异常的宠爱,加上先前便在暗地流传开来的一些大胆猜测,注定初念要成为今天除皇后外吸人目光的一个焦点。她自步入这座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始,各种目光便轮番在她身上扫射不停,嗡嗡声也不绝于耳。   第七十一回   皇后凤驾仍未莅临正殿,平阳侯府沈夫人及另几位妇人渐渐围到了廖氏身侧,与廖氏说了几句话后,她们的目光便纷纷落到了初念身上。   这些夫人们,从前在顺宗出殡路上停留于彰义村黄大户家佛堂的那一晚时,都曾与初念见过面。只不过当时,她的身份还是徐家的二奶奶。而现在,她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徐家老大徐若麟的婚妻子。   廖氏扫了眼这些个素日与自己往来还算密的贵夫人们,出了她们那张笑面之下遮掩不住的疑惑和好奇。极力压下心中为此生出的那种犹被侮辱的羞愤感,面上挤出了笑,对着身侧的初念和颜悦色地道:“老大媳妇儿,这些都是与咱家素日有往来的太太们。你从前是在庵里养大的,与太太们没见过面。趁了今日便宜,过来见下长辈们也好。”   她说到“你从前是在庵里养大的”这一句时,似乎有些咬字,口齿分外清晰。   这种时刻,初念知道廖氏与自己应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就算她怀疑自己,恨自己,但在外人面前,以她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无论如何也是不愿让人出半分破绽的。反正不是第一次见人,硬着头皮上便是了。   初念暗暗吸了口气,面上已带了浅笑,朝妇人们转过身去,依着廖氏的介绍,一一地见礼。后在妇人们的啧啧称赞声中,低头轻声道:“我年轻,不懂事,自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今日第一回这样拜见诸位婶娘伯母,实在仓促了些。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婶娘伯母们在婆婆面上,勿要怪罪。”   妇人们相互了几眼,沈夫人便上前,亲亲热热握住了她手,笑道:“好个可人疼的孩子,让人喜欢都来不及,如何舍得怪?”说罢又向廖氏,“我可是真眼红你了。得了个如此乖巧的媳妇,往后等着享福便是。”   这种场面上的客套话,廖氏自然穿耳即过。只是见自己这来路可疑的长子媳妇在这一帮子成了精的女人们面前应对得还算得体,不至于让人坐实了那些她一想起来便几乎要气得发疯的猜测,也是微微吁了口气,面上带了丝笑,道:“谬赞了。往后四时节地要多多往来……”正说着,忽然听见大殿通往里的那扇内门处起了鞭响,随即脚步声动,出来两行身着宝服的太监,手捧拂盘等物,左右各十二分列,肃然立于殿中所置宝座后的屏风两侧,知道皇后凤驾已从宗庙返回,一凛,忙俱收了口,各自屏气敛息肃然等候。   萧荣在宦官引领下,出现在了屏风之侧,登上宝座。   ~~   事实上,大楚自开国以来,除了太后整寿,历代皇帝对自己的生辰并无大肆庆贺的习惯。到了千秋之日,不过在宗庙内具礼致祭,由亲王在殿前台上设香案,领在朝文武群臣上致辞和表文而已。至于皇后千秋,若无特殊缘由,更趋简朴。只是此次,皇帝赵琚一是为了聚拢人心,二来,大约也是出于对萧荣有所补偿的心态,所以不顾萧荣劝阻,破例下令大加庆贺。昨半夜起,便命太子赵无恙携安乐王赵衡一道于玄极殿设坛,祈福国运昌隆,母后安寿。今日一早,太常寺官员引皇后至宗庙祭祀,此刻才回。   初念抬眼望去,见皇后萧荣今日的装扮,与自己往常见过的几回极大不同。头戴双凤翊龙冠,珠花宝佃上饰了金龙,翊左右金凤,口衔滴珠。身穿深青袆衣,绣金线五彩金龙翟纹,领处露玉色中单,袖端、衣边及前后裾皆朱红。腰系玉革带,足踏黄金为饰的青靴。端坐那里,虽面含微笑,但通身葳蕤母仪天下的气魄,竟叫人不敢直视。   初念随旁人一道,在坤宁宫大太监安俊的唱礼之下,朝皇后行五拜三叩礼。礼毕,殿外入了一宦官,到萧荣宝座前,展读皇帝亲笔御书的贺辞,赞皇后慈惠柔嘉、礼度攸娴等等。表毕,又道:“万岁为贺娘娘千秋之喜,特于九华楼下设赐宴设酺。又有太常设乐,教坊司陈走、丸剑、杂技、百戏,以为助兴。”   ~~   九华楼在坤宁宫与乾清宫之间,面阔进深,高三层,顶上琉璃瓦四角攒尖,庄严气派。平日静悄悄的此地,今日却热闹非凡。楼里宫宴大开,楼下四方空地之上,太乐署伶人博士设乐,教坊司能人竞相献艺,命妇们依次序领宴入座,言笑晏晏,到处是一副升平宴乐的景象。   初念在自己的席次之上坐了片刻。同桌与她品级相当的,都是些三十四岁的妇人,独显得她青春年少,更是招人侧目。只能打起精神应付来自周遭各种络绎不绝的示好和好奇盘问。面上笑得肌肉发僵,心里却阵阵烦闷。席间,忽然见大太监安俊过来,对着自己笑容满面道:“娘娘方才与几位老国太和夫人闲话时,说起她多年前有回机缘巧合,路过一间宝庵歇脚的事。说起来,竟就是都督夫人修行过的那间三花庵。娘娘便命“奴唤夫人过去叙叙话。”   安俊说话时,声音颇清亮,一下盖过左右席上的说话之声。   初念想起徐若麟那日提过,皇后要在今日替自己正名撑腰,心微微一跳。想来这便要到了。只是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说,如何做。见众人纷纷都望向自己,也没空再多想了,压下心头一阵忐忑,起身便随安俊而去。   萧荣请了越、蔡、曹国公府和诸多侯府里德高望重的年长妇人们,正一道坐于顶楼的霞天阁叙话。廖氏、沈夫人这些京中一等一的命妇也陪于末座。初念的丈夫徐若麟虽官居一品,但她自己,无论年龄还是资历,自然不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所以被带入时,双目微垂,轻移莲步到了屋中,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恭恭敬敬朝坐上的萧荣下跪叩拜,口中道:“臣妇恭惟皇后殿下千秋之寿,奉天永昌。臣妇诚懽诚忭,敬祝千千岁寿。”   萧荣笑命她平身。待她起身后,端详了下她,对着边上越国公府的郑老国太笑道:“瞧这孩子,如今人材样貌出落的这般出色了。”   初念今日入宫赴宴,照了一品命妇的礼服打扮。头簪双牡丹镶珠翠的金冠,身穿真红大袖衫,披云霞翟纹霞帔,坠钑花金坠,立在楼中时,微风从南窗槅扇里入,微微卷动她裙角,夺目灿烂,艳而不妖。   郑国太见皇后都赞了,忙凑趣朝初念招手,道:“我老眼昏花的,远了也瞧不清。乖孩子,到近前来叫我老太太瞧个清楚。”   初念见萧荣含笑向自己微微点头,脸微微发热,便朝郑国太去。国太抓住她手,上下仔细了,呵呵赞道:“果然是个标致的孩子,还生就了福气相。这耳垂和手心手背,一见便知是有福的。是魏国公家的媳妇吧?”   廖氏见提到了自家,只好起身,干笑着应了声,“便正是我家老大娶的媳妇儿。老国太莫再夸。她年少,怕当不起夸。倒是方才,臣妇听娘娘提了几句三花庵的旧事。我这儿媳妇,既已到了跟前,娘娘若是有话,尽管问便是。”   原来方才,一干妇人闲话时,话到了香火佛事上头。皇后萧荣似被触动,便提到年前自己奔老太后的丧回京,从此滞留京中的事。刚开始那会儿,行动还未受限制。为排时光,她便常去城外的庙庵里拜佛。附近百十里内的水月庵、上同庵、三花庵等等处所,无不去过。正她说到三花庵时,当时服侍在侧的安俊接道:“可巧了。奴虽在宫里,却也听说魏国公府徐都督的婚夫人自小便养于三花庵。不晓得娘娘当年路过时,可曾见过她?”   萧荣仿似记了起来。道:“被你一说,我恍惚觉得有些印象。仿似那会儿确实在庵里撞见过一个□岁的女孩儿。我见她穿得和庵里姑子一样,头发却蓄留着,样貌又出色,和别的姑子瞧着大不相同,便顺口问了句。记得那师太说,仿是城里一富贵人家的,怕在家养不活,这才打小便送了过去的。当时我也没多问,难道竟就是徐卿的婚夫人?这可真是有缘了。”   皇后这么一说,边上人便立刻叫把魏国公府的媳妇唤来,这才有了安俊下楼请初念的一幕。   萧荣此时了眼廖氏,便对着初念问道:“你和徐卿婚,我却一直忙碌,也未赏赐。只方才听说,你小时寄养的那庵,便是三花庵?”   初念知道戏肉来了。虽事先并未从萧荣处得过提点,但此种情状之下,自然晓得如何应答,便应了是。   萧荣仿佛陷入往事回忆,道:“我记得庵里的大师父,法号叫……”   “圆修师太。”初念应道。   萧荣叹道:“正是圆修师太。真真光阴似箭,一晃眼,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太如今可还安好?”   “师太安好。”   萧荣点头,她一眼,笑道:“方才我才想起来,当年我去三花庵时,停了半日。当日你□岁大。不晓得你可还有印象?”   初念轻声道:“我那时胆小,蒙娘娘垂爱问话,却慌里慌张的,应了什么也想不起。只记得娘娘温恭备美,印象深刻。如今瞧着,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萧荣轻笑起来。“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随即叹了口气,道,“□年的功夫过去了,我也经历了无数人间事,一晃就老了,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方才和初念这样一问一答,只把旁人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听她发出这样的感概,安太监忙劝道:“娘娘怎的无端又愁烦起来?娘娘如今身居万岁之侧,统理内治,宽仁待下,又正值千秋寿日,合该欢喜才对。”   众人醒悟过来,知道皇后是在感叹她从前被扣为人质那段经历,忙顺着安太监的话,说起好话。却见萧荣摆手笑道:“说起来,我还欠这圆修师太一份人情。我记得当年我走遍大小庙庵,每逢占卜,卦象必定为凶。我正心灰意冷之时,偶路过这三花庵,却拈出了个上上灵签。记得师太当时还赠我一偈语,道水穷云起,心意随缘。我当时还不大懂。如今细细想来,竟真是这个理儿。”   郑国太道:“清修之地,不乏世外高人。当日这话说的,正合娘娘一路经历啊。”   众人纷纷点头。萧荣便笑道:“正是。今日若非这么巧,见到从前庵中的故人,我被俗务缠身,一时怕也想不起这三花庵当年与我之缘分了。安俊——”   安太监应:“娘娘有何吩咐?”   “明日你携香火代我去三花庵还个愿,也算圆满了当年的这一段佛缘。”   安太监忙遵命。剩余之人都纷纷赞叹不已。萧荣含笑不语,一眼初念。   这一刻,初念才真正明白过来萧荣为自己“撑腰”所指为何了。有了今日这样一幕,外头正在流传的关于她身份的质疑,就算不能彻底被压下,但至少,她这个司初仪的身份,得到了皇后的证实。若再有人质疑她的来历,那就等同于质疑皇后。在这一点上,萧荣与她站在了一起。   初念知道既有今日这样的一番对话,接下来三花庵里的事,根无需她担心。萧荣或者徐若麟,一定会安排好一切,不至于会出现什么纰漏的。   她回了萧荣一个无声的感激眼神,再次恭恭敬敬地恭贺过后,告退而出。经过廖氏身边的时候,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神情怪异至极。脚步并未停顿,便从她面前过去了。   初念在周遭各种探究目光的注视之下回自己那张筵席,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忽然见楼道口有一俊秀少年正在朝里张望,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那少年猛地睁大眼睛,先是露出欢喜之色,朝她拼命招手,随即又犹豫了下,像是想起什么,讪讪地放下了手。   这少年,正是两年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山东芷城苏家苏世独。如今她虽大了不少,应该有十五岁了,但初念仍是一眼便认出来了,心中也是又惊又喜。   苏家的爵位是郡伯,女眷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只是萧荣仰慕苏家先祖魏弦玉,前次又听初念提过苏世独,想要一见,此次便特意召她入京。刚昨日才到的。萧荣一见便十分喜欢。安排她暂时住自己的侧殿。喜她性子憨直,见她不习惯穿女装,便也由她仍是男装打扮。因刚到,知道的人不多,连初念都没听徐若麟提起过,大约他也不知道。   楼道口虽位置靠偏,又有传菜宫女往来不断,但男装的苏世独出现在九华楼里,一下便引起了旁人注意。初念听见身边的几个妇人已经在交头接耳,纷纷询问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如此不懂礼数闯到这里。   初念知道苏世独性子直。怕自己再不过去,她便真的要闯过来了。压下心中的惊喜,忙朝她过去。人刚出大厅,见她便睁大了眼,急着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忙伸指到嘴边嘘了下,示意她不要出声。领她下了九华楼,一直带到附近一处少人的假山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对她微微一笑。   苏世独怔怔打量着她,迟疑了下,道:“你真的不是司家的那个姐姐?你是她的妹妹?”   苏世独昨日刚入宫,便朝宫人打听初念的消息。得知她竟归宗回了司家,后又嫁给表哥,如今人已经不在京中了,又是遗憾又是难过,几乎一夜没睡好。好在今早又听说她还有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妹妹,刚嫁给徐若麟没几天,一时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瞧个究竟。她是皇后的贵客,在后宫自然一路自然无人阻拦,这便顺顺当当地让她溜上了九华楼,找到了初念。   初念踌躇了下。   按说,她如今在人前扮演司初仪,这人,自然也包括苏世独。但是面对这个女孩子,骗她,总觉有点不忍心……   “是。我是你口中那位司家姐姐的妹妹,”初念想了下,笑道,“只是从前我便听姐姐说过你。她说她很喜欢你。如今她嫁人不在了,往后你若愿意,把我也当你姐姐便是。我也会像她一样地喜欢你。”   初念之所以后决定继续隐瞒她,是怕她性子娇憨,又没什么心机,让她知道真相,万一哪天不小心说漏了嘴落入有心之人耳中,便又多生是非。   苏世独怔了片刻,终于哭丧着脸,点头道:“好吧……我就把你当那个司家姐姐好了。反正我一见你,觉得你和她也没什么两样……”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越想越郁闷,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初念的腰,傍在她肩上呜呜地道:“那个司姐姐,她好狠的心!一去这么久,连又嫁人了都不给我传个音讯!我在老家一听说我能进京,立马便赶了过来,就是想来她的……不过如今到你,好像也差不多,还好,还好……”   初念听她起先真情流露,后头那句话又说得好笑。便伸手轻轻抱住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笑着安慰道:“好啦,好啦。别这样啦。都大姑……”   她“大姑娘”三字还没说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呼地一下,身侧突然有人伸手过来,一拳便把正搂住她的苏世独从她身上一把掼开。   苏世独毫无防备之下,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给重重掼到了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耳边已经听见有人冷冷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光天化日的竟敢轻薄于她!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苏世独自小便得父亲宠爱,处处被人拱星戴月,自己又通武艺,骑马耍刀样样不在话下,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屈辱?摔在地上时,屁股正硌到了块石头,疼得她哎哟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愤然骂道:“谁?竟敢打我!你才活得不耐烦了!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苏世独一边骂着,一边转身,却见自己对面不知何时起,站了个身着锦衣的颀长少年,皮肤微黑,脸容英俊,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只不过此刻,他正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一脸的怒容。   苏世独虽性子憨直,却也不傻。从他衣着,立刻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想来这人便是东宫太子了。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自己无端端被他这样给掼了一跤,顿觉颜面大失,实在气不过,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咬唇瞪着那少年,怒道:“我抱我的司家姐姐,关你什么事?别仗着你太子的身份就随意欺负人!趁人不备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的和小爷我正大光明干一架!”   赵无恙眉头拧到了一处,哼了声,不再理她,只回头向正循声赶来的宫卫,道:“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给丢出去!”   这是自前次船上一别后,初念第一次见到赵无恙。   一晃将近两年过去了。他比她还小一岁,如今应该十六。她记得从前她和他差不多高,但如今却要仰头他了。不但个子拔高许多,那张脸也脱尽了往日的稚气,眉目隐见英武之气,颇有几分大人模样。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低沉了许多。   赵无恙也长大了,就快成人了。   宫卫应声上来。初念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道:“别,别!误会,误会!”   赵无恙向初念。   这么久没见了,她起来和从前倒差不多。见她此刻一脸护着那少年的神情,压下心中涌出的一股莫名不快,恭敬地道:“师母,这野小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趁我母后今日过寿便混了进来。方才我见他还意欲轻薄于你。今日是我母后好日子,我也不欲多事,赶他出去便是。”   初念哭笑不得,忙道:“太子,你真误会了。她不是男的。她是山东芷城苏郡伯家的女儿,名叫苏世独,魏弦玉女将军的后人。也是皇后的贵客。昨晚刚到的。大约你还不知道吧?”   赵无恙惊讶地向苏世独,见她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方才他只远远到一个男人抱住了初念往她身上蹭,并非师傅徐若麟,一时怒火攻心,想也没想,上来便一拳把人打到地上,又听她满口“小爷”“小爷”的,虽声音清脆了些,但也没细。此刻仔细去,果然,见她虽一身男装,神情也多英色,只喉咙处果然没有男人才有的突结,这才晓得自己真打错了人。一时有些尴尬,愣在了原地。   苏世独见太子瘪了下去,鄙夷地呸了一声,一边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朝初念过去,再次一把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她,冲着赵无恙嘻嘻地笑:“别当我不出来,你是不是心里在妒忌?美人姐姐是我的。你不让我抱,我偏要抱。好姐姐,晚上我还要和你睡一起。气死他……”   初念再次哭笑不得,低声劝着,想推开苏世独,她却跟牛皮糖般地缠着她不放。   赵无恙气得额头青筋都要爆了出来,瞪着这一幕,人僵着一动不动。正乱着,初念听见前头宫道又有脚步声来,抬头去,一怔。见竟是徐若麟过来了,还穿着身朝服,想是下朝顺道拐了过来的。停在了她面前十数步外的地上,皱眉盯着苏世独的背影,冷冷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十二回   初念见徐若麟竟也来了。他样子,似乎还不晓得苏世独昨日到来的事。此时苏世独背对着他,背影瞧着便是男子。怕他也和方才的赵无恙一样起误会,忙扯了下还扭着自己不放的苏世独,道:“那个人来啦!”   她声音压得虽轻,但徐若麟耳力敏锐,这话还是飘到了他耳中。   她居然在外人面前把自己称为“那个人”!眸光略微一暗。   苏世独却浑然不觉,口中只道:“哪个人来了?”顺势扭头,这才见徐若麟正停在身后。一怔,随即眉开眼笑,“这不是徐大人吗!徐大人,我来啦!”   徐若麟定睛一,这才认了出来,原来这从背后起来是个俊俏少年公子哥儿的人竟是苏世独。瞥见她另只手还勾在初念的肩上,自嘲般地摇了摇头,随即笑道:“怎么是你这个小丫头?”   苏世独哼了声,神情瞧着有些不满,“什么小丫头!小爷我已经十五了!”   徐若麟哑然失笑,点头道:“好,好,是我的错。叫你苏大爷行了吧?大爷你几时入的京?住哪里?怎的先前都没听说?早晓得的话,我去接你了。”   苏世独这才高兴了,拖着初念的手到了他跟前,笑眯眯地道:“我昨晚上刚到的。入了宫,娘娘和我说了一些话,就让我住在她边上了。”   他两人一应一答,边上的赵无恙却听得发呆,脱口道:“师傅,你也认识她?”   徐若麟笑道:“从前在山东时在她家停留过些日子。苏郡伯古道热肠,我十分敬重。”   苏世独再次狠狠剜了赵无恙一眼,开始对着徐若麟告状:“徐大人,他是你徒弟?正好!所谓徒不教,师之过。你不晓得,他方才一上来,趁我不备就把我一拳打倒在地,害我屁股硌在石头上——现在还疼!我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打算和他一般见识。可是你既然是他师傅,你还真的要管管。要不然纵容他养成这恶习,以后见人不顺眼就打,坏了太子的名声倒没什么,连带徐大人你也要被人背后唾骂是不是?”   徐若麟闻言,讶异地向赵无恙,问道:“怎的动人了?”   赵无恙有些不自然了。吃吃地道:“方才……我……我……”   “他不敢承认,我替他说!”苏世独道,“我方才见了司家姐姐,心里欢喜,就抱了下她。他见了,上来一句话全无,竟就把我打倒了!徐大人你说,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我抱司家姐姐,要打也是徐大人你打我,他凭什么打我啊!”   “你再胡说!”   赵无恙的脸不停发黑,不止发黑,已经涨得黑里透红了。瞪着苏世独,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了。苏世独做出害怕的样子,一下跳到初念身后,从她肩膀处露出半张脸,冲他嘻嘻地笑。   徐若麟隐隐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眼赵无恙,见他拳头捏得紧紧,手背青筋直爆,显见是恼羞成怒了。想了下,对他温和地道:“方才你是不是把世独错当成男子,这才出手的?意并没错,只确实鲁莽了些。你虽是太子,但既然打错了人,先便是你不对。且你是男,她是女,你是主,她是客,你该道声歉才是,也好叫世独见识下咱们金陵男儿该有的气度。”   赵无恙紧捏成拳的渐渐松了下来。一眼初念,见她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一时脸又有些发热,仓促地避开了目光,眼睛盯着地面,终于对着苏世独僵硬地道:“方才是我不对。你若不服,我让你打回来便是。”   苏世独听他开口了,气也就消了。从初念背后又跳了出来,大摇大摆到了他跟前,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笑眯眯道:“我向来不记仇的。你既认错,那就算了吧。只是还有一话敬上。你贵为太子殿下,往后做事,更须三思而行。切记切记!”   赵无恙这个歉道得来就勉强,此刻见她还用大人教训小孩的口气跟自己说话,胸中一口气憋住,差点没吐血。勉强忍住了,往后退一步,咬牙道:“承蒙你大量,我记住了。”   徐若麟见这两人虽还你来一言我往一语地,好歹算消停了些,也就不管了,到了初念身侧,望着她道:“我方下朝,顺道拐过来瞧瞧。你怎么样?”   今日这九华楼里,几乎齐聚了金陵所有的高门命妇。初念知道他不放心自己。便低声道:“我没事——那天你说的没错。娘娘方才……”   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徐若麟立刻明白了。微微吁了口气。柔声道:“你没事就好。那我先回衙门了。还有些事要处置,这几日回去可能会晚些。宫宴后你自己先回府。晚上也早些睡了,不必等我。”   初念嗯了声。对苏世独道了别。夫妇俩约好邀她做客,有空带她出去游玩后,徐若麟便送初念回九华楼去。   苏世独怔怔望着前头他夫妇俩并肩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唉,要是原来的那个司家姐姐也在,我便有了两个这样的美人姐姐,多好。”   赵无恙目光微微闪烁,从初念渐渐远去的背影上收回,斜睨她一眼,哼道:“你知道什么……”话说一半,猝然停了下来gvlc更-快,+。   苏世独倒并未留意他的口气,见他应自己的话,促狭地用肩膀撞了下他,喂了一声,“你方才为什么打我?你老实说,是不是妒忌我抱她了?”   赵无恙一张顿时又黑成一片,拳头在她脸上晃了下,咬牙道:“野丫头,你再胡说一句……”   苏世独哼了一声,朝他翘起尖尖的下巴,叉腰道:“你怎么样?打架吗?你当我怕你!”   赵无恙狠狠盯她。目光从她眉眼鼻唇一直往下,落到她平坦的胸部,扫了两眼,后鄙夷地勾了下唇角,一语不发地掉头便走。留下苏世独一人愣了下,忍不住低头一眼自己的胸,觉得并无异常,翘了下嘴,朝他背影暗暗呸了一声:“小气鬼!”   ~~   初念被徐若麟送至九华楼下后,复登楼返座。此时楼下诸般杂戏正至□。她的位置靠窗边,下去的时候,忽见一个宫人急匆匆登楼往霞天阁去。片刻后,便见萧荣被人簇拥着下来,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众人正疑惑不解,萧荣身边的大太监安俊回来了,笑容满面传话道:“春和宫娘娘十月胎满,方才正巧有了诞相,皇后娘娘亲自过去照应,怕是无暇分-身了。诸位在座太夫人以及夫人,但请自便。”   众人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么巧,竟是皇帝的另位妃子在这时候要生了。生孩子事大。怪不得皇后不顾自己寿筵未竟,撇下众多命妇们便先行离去了。知道今日这场寿筵就此便完了,当下纷纷起身,议论片刻过后,也就先后出宫离去。   初念一行人,仍坐舆轿从东安门出,回了国公府。当晚徐若麟回来得果然很迟,亥时中(晚上十点)才到家。初念这晚,倒没像先前几晚那样自己先睡,一直在等。见他回了,当即便朝他打听柔妃的生产之事。   “听说不大顺利。仿似一直在喊疼,喊得嗓子都哑了。连皇上都过去了。”   徐若麟一边自己解衣,一边道。   初念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他立刻向她,问道。   初念再叹一声。   “我想起今日皇后母仪天下的样子了。只转个身,她也要操各种各样的心。真当难为……但愿尽快过去吧。”   “你放心。在你,绝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挑了下眉,似是随口,又似是认真地道了这么一句。   ~~   春和宫柔妃的生产之事,很快便取代皇后萧荣的寿辰,成了整个后宫,乃至朝臣都关注的大事。她一直熬了三天三夜,后终于生出了个小皇子。连日一直不停过问此事的赵琚闻讯,欣喜若狂。只可惜还没高兴多久,生出来的小皇子便脸色发黑,任太医如何抢救,也是回天无力,当晚便夭折了。赵琚自然难过,柔妃更是伤心欲绝,不顾产后大忌,哀哀痛哭不已。   赵琚一边心痛夭折的皇子,一边也是怜惜柔妃,已经接连几个晚上都陪在春和宫了。坤宁宫顶盘龙衔珠的藻井虽辉灿依旧,只或许是入了十一月冬的缘故,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之处,瞧着总似有那么几分寂寂。连一向神经大条的苏世独也仿佛觉察到了气氛的压抑,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萧荣当初命人将她召入京的时候,原就对苏家人说过要留她些时日的。这几日,萧荣自然也听到了苏世独和自己儿子相处不快的消息。问清那日的原委后,把赵无恙训斥了一顿,命他好生相待。自此太子见了苏世独,必定笑容可掬。连她经人提点后,装模作样要向他行礼时,也被他避过,口中连说不敢当。来这样好不过。但凭了苏世独的第六感,总觉得这个太子没表面那么简单。他越是对她笑,她便越觉毛骨悚然。尤其每回遇见时,他后必定不忘扫一眼她胸口,留给她一个疑似鄙夷的眼神。一回也就罢了,三回四回,难免让她印象深刻,到了后,让她觉得这样住在宫中极其郁闷。这日想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去找皇后萧荣,说自己想去和司家的那位姐姐作伴。   萧荣问她原委,她自然不提赵无恙,只说自己闷了,且也事先约好了的。萧荣一来知道她和初念的关系,二来,觉得宫中接下来可能会有事要发生。便应了下来,派人去向魏国公府传递消息后,当天便用宫车载她送了过去。初念到二门处亲自迎她进去,领她拜望了司国太和廖氏。   苏世独仍是一身男装,初入国公府时,难免惊世骇俗,引得府里众人围观。连司国太起先见到这俊俏后生时,也被吓了一跳。等晓得她祖上来历后,这才释疑,忙命初念好生款待,又叫阖府上下不许怠慢了女将军的后人。虽有司国太这样吩咐了,只府里的丫头婆子们见了她,难免仍或掩嘴笑,或背过身去嘀咕几声。不过苏世独早习惯这些了,混不在意,见完了人,跟着初念到了嘉木院,被安排住在果儿旁上的一间屋里,拨了两个丫头过去伺候。   苏世独见这里规矩没宫里多,有初念、青莺和另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果儿陪伴,又徐若麟先前也答应过有空会陪她出游,虽则也出来了,当家的国公夫人廖氏似乎不喜欢自己。但反正不用在她跟前晃,这完全不影响她的心情。她便如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快活得很,简直乐不思蜀。   这日,恰徐若麟正好出了个短差,打发人回来说晚间不能回了。掌灯之后,苏世独和果儿青莺一道在初念屋里四人凑台打起了叶子牌,说说笑笑至戌时中,果儿和青莺各自回房歇了,苏世独却仍不肯走,说要和她睡一起。初念便应了。待各自盥洗过后,初念换了睡衣爬上床,却见苏世独坐在床边还不上来,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胸口处,下意识地低头了下,并无异常。便笑问道:“怎么了?”   苏世独听她发问,竟破天荒地现出了丝忸怩之色。哼了半晌,才低声道:“司姐姐,你我……前面是不是和你们不一样啊?”   初念一怔过后,才明白过来她所指为何。了眼她的胸部。虽被宽松睡衣遮着,但起来确实嫌平。按说,她也十五岁了,胸部不该这样仍这个样子。见她开口问了,想了下,便低声问:“你里头穿了什么?”   苏世独哼哼唧唧地道:“布条裹着的……”   “晚上也裹着?”   苏世独在她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愈发忸怩。后终于点了点头,道:“去年起,我见仿似鼓出来了……不习惯……白日晚间都裹着……”   初念哑然失笑。   她从前在苏家住过些日子,知道她没亲娘。便问道:“你在家里便没年长人跟你说,不能这么一直裹着胸口的吗?”   苏世独摇了摇头。   初念又问道:“那你都这样束着,每月月事来时,不会胀痛?”   “月事?”   苏世独茫然重复了一遍。   初念见她仿佛连月事也不晓得,便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下,不料她听了,好奇睁大了眼,啊了一声:“流血?我从没有啊!”   初念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迄今月事竟还没来。想来在家中,她没了亲母,父亲虽宠爱,却也照顾不到这种事,她又一向以男人自居,这才到了这年纪还这样糊里糊涂。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想了下,便叫她上了床,躺在自己里头,放下了帐幔,把女人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见她一惊一乍万分诧异的样子,忍住了笑,道:“傻丫头!你十五了,分明是个女孩儿,哪能真一辈子把自己当男人?快把裹胸的布条扯了,明日我给你做两件肚兜穿,比你裹得紧紧透不出气要舒服得多。”   苏世独嗫嚅着道:“我不习惯……要是我一直裹着呢?”   初念道:“那和男人有什么两样?趁早,听我的,赶紧拆了!”   苏世独眼前浮现出赵无恙着自己胸口时露出的鄙夷目光,心里又一阵窝火。终于勉勉强强伸手到衣服里,把紧紧绑着的布条一圈圈给拆了,后自己揉了揉两边倏弹出来的胸,长长地吁了口气。无意扭头,却见初念望着自己在笑,一阵心慌,脱口道:“司姐姐你别乱想!这和那个太子可完全无关!”   初念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什么太子?他又欺负你了?”   苏世独脸便如火烧。   她先前对女人之事懵懵懂懂,此刻被初念这样叙述,茅塞顿开。一下也明白了过来赵无恙每回自己胸口时的那种鄙夷眼神是什么意思了。越想越羞,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头扑到初念怀里,呜呜地诉苦道:“司姐姐你不知道,那个臭小子他有多坏!在宫里每回遇到我时,他就……就……”   她“就”了几声,后头的话实在羞于启齿,只把头埋在初念怀里不肯拿出来。   初念联想到她方才的那句话,又见她忽然关注起胸部的事,隐约便也有些猜出来了。知道赵无恙一向便顽皮,想是有气没处撒,故意这般惹她不快。忍俊不禁,忙抱住了安慰,一直陪她熬到了半夜,求知若渴的小姑娘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初念与苏世独起身。初念梳妆完毕,正想先找件自己的内衫给她穿,忽然听到正在边上水房里的苏世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之声,被吓得不轻,和丫头们跑了过去慌忙拍门。半晌,才见她开了条门缝,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拉了初念进去,颤声道:“司姐姐……我……我流血了……”   初念恍然。没想到竟会这么巧。昨晚刚提到这个,今早她便来了初潮。忙叫她等着,自己去取了月事带等物递给她,教导了一番后退了出去。半晌,才见她佝偻着腰身夹着腿出来,脸色还是惨白一片。   这一天,苏世独一改往日的活蹦乱跳,一直病恹恹地躺在她自己屋里的床上。初念一直陪着。到了晚间,喂她喝了红糖水,吩咐她早些睡,自己才回了房。刚洗过澡换了衣服,却见她又摸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眼泪便掉了出来,呜咽着道:“司姐姐,我肚子疼,又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掉……我还想睡你边上。”   初念见她样子可怜,心立时便软下来,哪里会拒绝,忙扶她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躺她外头,一边低声和她说话,一边伸手轻轻抚她小腹。   苏世独自小失母,和姨娘关系也一般,虽一直把自己当男人,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女孩。这短短一天一夜间,先是从初念那里听到了先前闻所未闻的女孩秘事,后又恰亲身经历,内心的惶恐自是一般普通养大的女孩所不能比拟的。若说先前还只把初念当个贴心姐姐的话,此刻的她简直便成了亲娘一般的存在。此刻这样躺在她身边,听她细细地和自己说话,又这样轻柔地抚摸自己肚子,这才安心了许多。加上这一天折腾下来,人也疲累了,很快便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   徐若麟这晚回家。入了房,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的位置竟被苏世独占了。小姑娘正盖了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时进退不得,愣在了门口。   初念还没睡着。见他回来了,忙起身披衣,放下了帐子后,到他跟前,压低声歉然道:“她昨天过来的,今日身子正好不适。晚上便摸过来叫我陪她睡。我见她可怜,便留下她了。你要么委屈下,去边上厢房里先睡一夜?”   徐若麟这才恍然。问苏世独的病情。见初念含含糊糊只说女孩儿的病,便也明白了过来。爽快点头道:“也好。那你陪她。我去厢房过夜吧。”   徐若麟在厢房里独自睡了一夜,以为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后面接连数日,小姑娘竟似睡出了味道,天天晚上准点过去报到,霸着初念不放。等徐若麟回去时,她都已经睡了过去。徐若麟只好一口气跟着接连睡了数夜的厢房。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徐若麟留了个心眼,特意紧赶着处理完当日毕的公务,早早便回去。一进房,没见到苏世独,终于松了口气。   这接连数日,因了苏世独横插中间的缘故,别说和初念同床共枕,便是连亲一下抱一下也没机会。房里既没旁人,美人又在灯下,徐若麟伸手过去将她抓入怀里,抱住低头正要偷个香的时候,门外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便是苏世独欢快的声音:“司家姐姐,我又来陪你睡啦!”   徐若麟心里叫苦一声,忙不迭松开了初念,后退一大步。刚站稳脚,见苏世独抱了她的枕头,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到了自己,面上竟露出讶色,睁大了眼,道:“徐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徐若麟胸口一滞。面无表情地道:“这里就是我的卧房。”   苏世独一拍额头,啊了一声:“瞧我,怎么这么笨!连这都要问!你是司家姐姐的男人,自然会在这里了!”   徐若麟一阵感激涕零。心想这丫头呆虽呆了些,可算不至于无药可救。着她,正等她自己退出去,没想到她人已经继续往里,一直到了床边,把抱着的枕头往床上一放,拍了拍。   徐若麟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过来,这丫头竟反客为主,瞧这架势,是要赶自己走了。他不好开口,只好向初念,朝她丢了个眼色。她咬唇,似乎还在踌躇间,眼那丫头就要大喇喇把自己的枕头给挪开了,急忙抢上前去,笑道:“丫头,我和你司家姐姐还另有事。”   苏世独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着他茫然道:“徐大人,你有事就说好了。要是不方便我听,我回避下,等下你们说好了,我再回来。”   徐若麟瞥了眼一边的初念,见她此刻一副极力憋着笑的样子,显然是不可能指望她开口能帮自己说话的。咳嗽了下,只好尽量和颜悦色地道:“是这样的,我晚上要睡这里,你能不能回你自己屋里去睡?”   苏世独啊了一声,向初念,挠了下头,道:“司姐姐,怎么办?他说要睡这里,要不然你陪我去我屋里睡?”   初念再也忍不住,噗一声地笑出来。徐若麟面无表情地她一眼。转过脸,对着苏世独又勉强笑道:“不是,丫头你误会了。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回房,你司家姐姐还睡她这里的屋。”   苏世独这才恍然大悟。哎了一声,起身朝徐若麟而来,一脸谄媚地央求道:“徐大人,我再过些时日就要回山东了,又不是一辈子都住你家。我想她陪我睡。我知道你好了。你就行行好,把她再让给我几天好不好?”   苏世独虽刚晓得了女孩之事,但对夫妻之事,却是半点也不通。在她想来,他二人睡一块儿,也就不过与自己和初念睡一块儿一样,多抱住,说说话而已,让给自己也没什么。正是这般做想,这才如此大大咧咧,毫无顾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饶是徐若麟脸皮再厚,碰到这样天真又一根筋的苏世独,也是毫无办法了。再一眼初念,见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此刻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僵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长叹口气,转身怏怏往外而去。快到门边时,实在心有不甘,转头再一眼初念,正见她也望向了自己,不但抿嘴在笑,连一双眼睛都似在笑,灯影里艳光溶溶,得一阵心旌荡漾,心头顿时又热又痒,转身便重到了她身边,也不管苏世独在侧,附耳过去低声道:“等她睡着了,你就到我厢房里来。你要是不来……”   他威胁般地哼了一声。说完这带了几分命令口气的话后,站直了身。见她不过睫毛微颤了下,面上仍是方才那盈盈的笑,仿似便没听到一般。忍不住咳嗽了声,吸引她向自己后,朝她又做了个严肃的表情,这才转身出了屋子。   “司姐姐,他刚才做什么?我仿似瞧见他朝你瞪眼皱眉?”   苏世独等他走了,扯了下初念的衣袖,问道,一脸莫名其妙。   初念这才收回目送他背影的目光,道:“没什么。你肚子不疼了吧?”   苏世独脸微微一热,低头嗯了声:“今天不怎么疼了。”   初念笑了下,望着她柔声道:“那早些睡了吧。再过一夜,明日就会全好了。”   第七十三回   屋外冬霜冽寒,屋里炉暖温香。苏世独与初念并头而睡,絮叨说着话。初念见她沉沉睡去了,坐起身,将她被头拢好,隔着帐子侧耳听了下外头的动静,四下里静悄悄一片的。踌躇了下,终于慢慢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初念正觉一阵朦胧困意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轻微叩门声,格一下,又格格两下。听着似乎带了些犹疑。一个激灵,立刻便睁开了眼。起身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地下床,趿鞋悄悄朝门靠近了些。   “谁?”   “奶奶,大爷方才说,他那屋里的被褥不暖,冻醒了——”   丫头碧霭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今夜是她轮值。   初念借着微红的炉火之光,返身到了靠墙那架拢纳棉服的衣柜前,抱出先前收起来的他的那床衾褥,开了门。   “拿去吧。”她低声道。   碧霭瞧着有些为难,低声道;“大爷还说,要奶奶你亲自送去——”   初念看一眼厢房方向,见窗里还有灯火透出来。唔了声,抱紧被子往他那屋去。推开虚掩的门进去,拐过用作隔间的屏风,见里头床榻上却没人。她一怔间,忽觉身后似有一道暗影压来,忽地回头,看见那男人身着松松的一件玉色中衣,正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身后。   她刚啊了声,连人带被地已经被他扛了起来大步往里,丢到了床上,下一刻,他沉重的身体便压坐到了她大腿上,整个人跟着俯身下去,与她四目相对。   “不把我的话放心上,嗯?”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慢吞吞地这么道了一句,然后伸手摸了下他还没来得刮的生出了层青色胡茬的下巴颏,目光微闪。   初念扭着被他压住的身子,发现挣脱不开,终于放弃了。哼了声,脸红红地道:“她刚睡着。叫我怎么过来?况且,太医不是叫你和我分房睡吗?这不正好!”   徐若麟盯着她,忽然抽出她发间拢住了松松发髻的那枚簪子,随手抛在了枕边。脸也慢慢压到了她的胸口,完全压了下去。片刻过后,他用齿叼住她胸口的中衣襟子和里头的肚兜往边上拨扯,扯开之后,埋脸下去,深深闻了口那片盈软肌肤上散出的幽幽暖香,然后,用他生了胡茬的下巴颏惩罚般地再狠狠蹭几下,立刻,丰盈的雪白肌肤上被磨出了一片浅浅红痕。   “造吧,你就可着劲地造吧!”   他一边毫不留情地惩罚着她,一边含含糊糊地这么说了一句。   这是北地燕京的方言,他长居那里多年,此时随口道了出来,初念却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胸口裸-露在了冰凉空气里,泛出一层细细疙瘩,遭他这样的磨蹭,又是刺痛又是麻痒,整个人刚打了个哆嗦,又听到他这样的话,心中一下嗔恼起来。手抱着他的头,用力把他的脸从自己胸口推开,绷着脸道:“我就是造!何时叫你忍我了?你不是说少床被冻醒了吗?我送了来。你请自便吧。我也回去了。”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挥掌拂灭近旁的那盏灯火后,扯过被衾,将自己连同身下的她蒙头盖住。一片漆黑中,她觉他的唇溜到了自己的耳畔,贴着轻轻吸吮了下。   “你都过来了,还回去做什么……”   他开始和她亲昵。不是起先那种惩罚般的亲昵。   西窗透入了一道月冷清辉。床榻之上,微微起伏翻动如同一片细浪的衾褥里,男人的唇舌和指掌在她滑若凝脂的身子上肆意上下游移,最后停在了那处花般的娇软之地,弄得她的纤指不停抓握着身下的锦缎。松开了,再抓住。   “不要……”   她一声声地拒绝,听着却凌乱而破碎,完全挡不住他继续反复地试探,耐心地撩拨。她光着的两条腿最后无力地搭缠在了他的阔背之上,随了自己不安扭动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蹬踢着。   “嗯……”   她缠在他身躯上的那只纤足忽然弓了起来,脚趾紧紧地蜷在了一块,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闷哼声,像是绷紧了的那根琴弦最后终于彻底被拨至高-潮,虽那拨弦之手已停,琴弦的余韵却久久震颤不歇。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蜷缩在他身侧,还没从方才那阵叫她陷入无比羞窘境地的折磨中缓过来时,他已经起身与她再次并头而卧,搂住了她,便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地微微挑起她下巴,迫她睁开眼后,笑吟吟问:“说,往后是要跟我睡?还是跟她睡?”   ~~   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床上少了初念的苏世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到了晚上,徐若麟未回。她照旧抱了自己的枕头要去找初念时,被宋氏给拦在了门口。   “姑娘,来来,回屋去,咱们说几句话。”   宋氏亲切笑着,关了门,然后领她进去坐下。   ~~   宋氏拦了苏世独在房里细细说话的时候,皇宫里的春和殿,此刻寝殿被宫灯正照得亮堂一片。宋碧瑶额头包了块帕,披散着发,躺在榻上,对着前来探视自己的赵琚默默流泪。   “万岁,娘娘这两日食不下咽,奴劝了也没用……您瞧,人都瘦成纸片了……”   春和宫大太监孙永是从旧日的燕京平王府里跟随来的,此刻站在一边这样小声地道,神情里满是愁苦。   “爱妃……”   赵琚坐到了她身侧,轻轻拍了下她露在被衾外的那只冰冷的手,叹道:“朕晓得你心中难过。朕也是。只是你不可如此糟践自己。”   宋碧瑶呜咽了声,颤声道:“万岁,碧瑶有幸伴驾至今,得万岁如此厚爱,便是死了也甘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年幼的衡儿……”   赵琚摇了摇头。皱眉看向孙永:“林太医呢?叫他过来再瞧下。这样如何使得?”   林太医是太医院正六品的院判,擅妇人之症,宋碧瑶自入宫后,日常安胎诊脉都是他经手的。   赵琚话问完,见孙永呆立不动,面上露出惶恐之色,心中疑虑,斥道:“怎么回事?朕叫你去把他唤来!”   孙永小声道:“万岁……林太医他,他数日前,便暴毙于家中了……”   赵琚一惊,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好好的便暴毙了?”   孙永看了眼宋碧瑶,踌躇着低头下去。赵琚更增疑心,怒道:“大胆的奴才!如此吞吞吐吐,是想杖笞?”   孙永一个哆嗦,慌忙下跪,战战兢兢道:“万岁,并非奴有心隐瞒,而是……”   “住口!大胆!不许胡说!”   一直躺着的宋碧瑶猛地直挺挺坐了起来,脸色愈发惨白,颤声着道。   孙永看她一眼,再看脸色显得愈发阴沉的皇帝,忽然扑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流泪道:“万岁!是出了件事,只娘娘宁可自己熬着,也一直压着不让奴禀告。万岁既开口问了,哪怕要掉脑袋,奴也斗胆说出来了!实在是看柔妃娘娘和那夭折了的小皇子可怜不过啊——”   赵琚眯了下眼睛,冷冷道:“讲!”   “是,”孙永再磕头,抹了把眼泪,道,“万岁,林太医精于妇人生产之事,先前数次诊断,都说娘娘的产期应在十一月中左右。今日才十一月初十。也就是说,还有数日才算十月满胎。上月二十八那日,娘娘照旧请了孙太医来。林太医看了后,说要开副安胎的汤药,叮嘱娘娘服下。奴当时还多嘴问了句,道都快生产了,何以还要进服安胎汤。林太医却道我多嘴,说他自有分寸,叫奴亲自随他去太医院取药。奴便跟去,接了他的药包,煎了给娘娘服下。不想次日,娘娘却忽然提早发动了,苦熬三天三夜才生出了小皇子,那小皇子又夭折而去。娘娘自然伤心万分一病不起。奴伤心过后,想起林太医那日给的汤药,心中生疑,便去寻他问个究竟。他起先吱吱呜呜,不想到了最后,竟万般抵赖,一口咬定娘娘提早生产与他开的汤剂无干。奴万般无奈只好回来了。不想数日后便得知他暴毙的消息。幸好奴当时多了个心眼。那副汤药煎过之后,药渣并未丢弃,一直留着。奴便携了,去找生药库一个相识的大使请他辨认。他仔细勘验过后,说这汤药里竟有坤草!万岁您自晓得,这坤草活血祛淤,用的都是胎漏难产胞衣不下之症,如何能用在娘娘身上?正是服了这坤草汤剂,娘娘这才提早催产,以致于生产不顺,最最叫奴心痛的是,连小皇子到了最后也没保住……”   赵琚脸色大变,“此事当真?”   “万岁,这样的大事,奴岂敢有半句不实?奴早就劝娘娘将实情相告,奈何娘娘生怕多事惹万岁心烦,一直压着不让奴说出去……那副药渣如今奴还妥善保管,万岁可叫人当场来查验。”   孙永说着,再次伏地嚎啕大哭。   榻上的宋碧瑶翻身下了榻,颤巍巍跪在赵琚脚前,呜咽流泪道:“万岁息怒,休听这奴才胡言乱语。臣妾只怪自己和那可怜的小皇子命苦,怨不得旁人……”   赵琚勃然大怒,扶起了宋碧瑶,恨恨道:“怪道爱妃多日来一直水米不进郁郁寡欢,内里原来竟有这般的隐情!你放心,朕必定要替你和小皇子做主!若查出幕后主使,定不轻饶!去把那副药渣取来。让太医院于院使过来。将林太医的家人也拘至大明殿,朕要亲审他的死因!”   孙永抹了把泪,忙起身匆匆而去。不多时,用白绫帕子包着的药渣便送了来,于院使也匆匆赶来。听到要让自己辨药,便一样样地取出,道出名字,内里果然便有坤草,且分量还不轻。   宋碧瑶再也忍不住,哭着摇头,落泪纷纷:“万岁,小皇子既殁,那意图害我之人,臣妾便也不想追究了,免得到时因了臣妾,让万岁陷于为难境地……”   赵琚起先惊怒之下,脱口说出若查出幕后主使便不轻饶的话。此刻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倒渐渐冷静了下来。命于院使退出后,追递人出去撤回了方才下的拘拿孙家人的命令,犹豫了下,最后对着宋碧瑶道:“柔妃,朕晓得你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这般体谅朕,朕心实在欣慰……”   “万岁,你口中不说,只怕心中,已经认定这幕后主使便是臣妾了吧?”   赵琚话还没说完,正这时,寝殿口的垂地帐幕被宫人撩开,皇后萧荣面带冷意,出现在了殿中,朝着赵琚和宋碧瑶缓步而来。   宋碧瑶脸色微变,看了眼赵琚,见他定定望着萧荣,强忍住面上的委屈之意,慢慢矮身,似要朝她下跪见礼。   萧荣冷冷看着她,并不阻拦。赵琚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望着萧荣道:“梓童,柔妃产后不久,需要清静,有什么话,朕去你坤宁宫说吧。”   萧荣凝视他片刻,开口道:“万岁,臣妾方才在自己宫里时,忽觉一阵心惊肉跳。想到近日宫中糟心事多,臣妾怕柔妃这里出事,便赶了过来。没想到如此巧,竟叫臣妾在外头听到了些话。”她的目光掠过案头那方绫帕里的黑色药渣,最后落在宋碧瑶的脸上,冷冷一笑,“后宫主宫,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如今柔妃遭人陷害,证据又确凿,这幕后主使,不必说便是臣妾了,是也不是?”   宋碧瑶万万没想到,萧荣竟会这样出现在这里主动揽罪上身,心惊不已。方才还只做出下跪姿势,此刻被萧荣威严目光扫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赵琚眉头紧锁,迟疑了下,道:“朕并无此意……梓童勿要多心……”   萧荣凝视着他。   “万岁,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她悠悠地长叹了一声,“万岁,萧荣与你少年结发,至今晃眼已近二十年了。万岁重情,萧荣这才蒙万岁之恩忝登后位。二十年来,虽离多聚少,只萧荣以为,臣妾与万岁之间,彼此早就心意互通,当深知对方所想了。如今看来,倒是臣妾自视过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宫也是一样。倘若万岁心中真认定害那柔妃母子之人便是臣妾,即便万岁顾念旧情不予追究,臣妾又有何颜面再居中宫?臣妾甘愿自请辞位,以正规矩!”   宋碧瑶惊讶地盯着萧荣,被她这一番自己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做派所惊。一动不动。   赵琚却仿似被萧荣的这一番话敲醒了,心头忽地一跳。有些尴尬地道:“眉儿,快快收回这话!朕何时说过是你害了柔妃母子?你休要胡思乱想。”   萧荣侧头看向他,“万岁真的信我?”   赵琚点头,道:“朕与梓童夫妻多年,风雨同舟。不信你还信谁?”   萧荣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僵在地上的宋碧瑶,脸色渐渐冰冷了下来。   “万岁,您既然信我,臣妾也仍是中宫皇后。若叫臣妾晓得后宫存有佞邪,该当如何?”   赵琚顺她视线看向宋碧瑶,略一踌躇,道:“梓童所言何意?”   萧荣回头,对着寝殿外道:“把人带进来吧。”   两名力士押着个中年白面山羊须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脸色苍白,被力士一松手,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   “林太医!”   赵琚出声。宋碧瑶脸色蓦然大变,目中满是惊骇之色,死死盯着林太医,脸色白得真正成了纸片儿。   萧荣道:“万岁,这催产汤到底是怎么开出来的,想来林太医最是清楚不过。让他道给您听。”   林太医抖抖索索地朝赵琚的方向磕头,趴在地上闭了眼睛,颤声道:“万岁,罪臣罪该万死——”   原来,自数月前柔妃入宫,林太医替她安胎以来,把脉之时,便发觉胎相似乎有异,推测此胎病弱。他不敢隐瞒,确定之后,据实告知。宋碧瑶心惊之余,一边命他极力保胎,一边赐他重金,严令他不许透漏出去。到了上月底,眼见临盆在即,林太医虽也极力保胎,只情况似乎并未有多大起色。宋碧瑶心知这一胎生下来,即便能养活,怕也是夭折的命,正逢月底皇帝下令替皇后大庆千秋之喜,此等荣耀,大楚开国以来,也就皇太后逢整寿才有。如鲠在喉。思量了一番过后,便设出了这一个连环计。命林太医开出一副催产之药,拟在皇后寿日当天发动生产。倘若产下的婴儿无碍,也算夺了皇后风头。倘若出了意外,那便用这一副催产药来做文章。   林太医精于妇科医道,开出的药剂自然恰如其分。果然在二十九那日,宋碧瑶如愿开始腹痛生产。没想到生了三天才生出来,小皇子果然夭折,自己命也差点去了半条。不忿之下,自然照了原先计策行事,这才有了先前在赵琚面前的一幕。   “万岁……微臣被迫做了这等违心之事,自知难逃一死。数日前在家中时,深夜得一不明身份之人赐下的赏,内里便有一壶美酒。微臣晓得此为鸩酒,为求家人得活路,一横心便喝了下去,当场便失了知觉。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过后又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身处何处,方才才被带到了此处。微臣所言,句句是实。求万岁开恩,饶我一命!”   林太医说完,涕泪交加,不住磕头。   赵琚脸色越来越青,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宋碧瑶。   “万岁——臣妾冤枉——”   宋碧瑶已经不顾自己产后体虚,爬着到了赵琚脚前,一把抓住他的龙袍袂角,哀哀痛哭,“臣妾入宫方数月,与皇后娘娘相处亦不过数月,从来恭恭敬敬,如何敢这样计谋于她?是这太医被人指使了诬陷于我的……”   赵琚怒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你倒是说说,这太医是被谁指使诬陷你的?朕之后宫,就只萧后与你二人。莫非你到此刻还指着她不放?”说罢一把拂开她手,对着萧荣道:“梓童,你坐镇后宫,此事该当如何,你一径处置便是!”说罢怒气冲冲而去。   第七十四回   宫女太监俱早惶恐避去了,赵琚拂袖而去后,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萧荣与宋碧瑶二人。   宋碧瑶一直那样跪坐在地,望着赵琚离去的方向,脸色灰败,整个人一动不动。半晌过后,她的视线转到了萧荣身上,看到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俯视着自己。与她对望片刻,渐渐地,涂了鲜红蔻丹的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裙裾。苍白得几乎通透的手背皮肤之上,青色的细细血管开始渐渐地紧贲了起来。   终于,她缓缓地抬手,捋平自己散乱的额发,微微地翘起了下巴。   “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不屑。   到了这一刻,往日张在这两个女子之间的那层脉脉薄纱,终于彻底地被撕了下来。   萧荣微微摇头,忽然笑了起来。   三十五岁的女人,青春早离她远去。只是此刻,这张脸庞因了这个舒缓笑容而现出的那种沉静雍容之美,竟叫一向自负美貌的宋碧瑶也再次暗暗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她的下巴翘得更高了。挺直肩膀,试图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萧荣不再笑了,平静地注视着她,道:“柔妃,你出身于燕京昌黎县下的一个军户之家,父早亡。德和二十五年,也就是我为奔皇太后丧回金陵滞居的那一年秋,平王与几位身边亲随易服狩猎于山中,回程时路过你家门前,进去小歇,你得以与平王相见。也是从那时候起,你一跃上了高枝,被接入平王府,得平王宠爱,次年便生了衡儿。”   “那又如何?我这个母亲出身虽低微,但并不妨碍我的儿子得万岁的喜爱。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喜爱我的衡儿,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她打断了萧荣的话,斜睨着她,唇角浮出一丝略带残忍的笑意。   萧荣笑了下。点头。   “柔妃,你也算聪明——当然了,倘若你没那点聪明,只凭一张脸,这么多年也不可能让从前的平王,今日的万岁对你独宠至今。这一次你不慎失手。但此刻你心里应也清楚,万岁他是个多情之人,不忍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方才他才叫我处置。而你,你知道我不会违背万岁的心意,所以你才胆敢用这样的态度来与我说话,以此维持住你仅剩的一点自尊与自傲。我说得对不对?”   宋碧瑶死死盯着萧荣,目光里闪过一丝被人窥破心思般的惊惧。   “你方才问我会如何处置你?我不会动你一根指头……”她说着,缓缓环顾了一周这金碧华丽的寝殿,“你仍是柔妃,这春和宫也仍以你为尊。什么都不会变。”   “你以为我会相信?”宋碧瑶冷笑,“你恨我入骨。终于有了机会,岂会如此轻易便放过我?”   萧荣仿佛无奈地叹息一声。   “柔妃,你聪明。但这胸襟与气度,却始终上不了台面。这么多年王府的经历,看起来并没有让你脱胎换骨。你从前是昌黎县下的一农女,如今在骨子里,这一点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你说我恨你?你错了。我并不恨你,甚至,只要你和你身后的人,不这样一次次地欲置我与太子于死地的话,我甚至不讨厌你。昔日我滞留金陵,平王身侧无人。即便没有你宋碧瑶,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倘若我如你所想,一个个地去恨这些女人,千方百计想着去除掉,你觉得我还能走到今日,能像此刻这般与你说话吗?”   萧荣望着她的神情里,找不到半分鄙视。但是宋碧瑶在这一刻,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她向来只能仰望的女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或许与生俱来,她穷其一生也未必能与她追平脚步。她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那种妒忌。不仅仅妒忌她高于自己的卓然地位,更妒忌她在那个男人心中犹如不可撼动的地位——皇帝或许真的宠自己,爱自己,甚至夜夜宿在她的床榻之上。但是一旦遇到了朝廷的烦心之事,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小心侍奉,都始终无法纾解开他皱着的眉。最后他必定会撇下她去往中宫,留给她一个背影而已。便如片刻之前,自己本已经成功地挑出了他对她的疑心与怒火,但是不过转眼间,他的一腔怒火便消了下来:他说话不再掷地有声,甚至还追回了先前去传林家人来追查真相的命令——显然,就算没有萧荣后来的突然现身,他也绝不会因了自己之事而对他的皇后做出什么真正不利的举动,哪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真的出手害了自己。   宋碧瑶先前一直白着的那张脸,终于不可遏止地浮出了因羞惭窘迫和深深嫉妒而生出的潮红。她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了身,咬牙道:“原来,竟是我一直轻看了你……”   萧荣道:“柔妃,你先前这一番心计,原本也算天衣无缝。你的人去毒杀林太医,想让万岁以为是我为灭口而动的手。如此既消了你的隐患,又嫁祸于我,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万全之策。只是可惜,你们漏算了一点。我不恨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防备你。我萧荣能走到今天,便不是坐等天命之人。方才我说我不会处置你,自然是真话。只是往后,你想来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费心陪着万岁了。安乐王天性淳善,不止万岁喜欢,我也喜欢。往后你得空闲,不妨每日抄一遍女戒,再好生教养这孩子。如此方是为母之道。”   宋碧瑶眼皮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荣瞥她一眼,淡淡道:“万岁正当壮年,膝下又只两子,便是寻常人家也嫌子息不盛,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天家?先前不过是初初入京,诸事纷繁,一时无暇顾及而已。如今一切安稳,各项朝事开展之余,自也当扩充后宫。想来,万岁自己应也是这个意思。”说罢,再没看宋碧瑶一眼,转身离去。   宋碧瑶身子微微颤抖,若非随后而入的宫人太监相扶,整个人便又跌坐在地了。   孙永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不住哀求道:“娘娘救奴!皇后必定不会饶了奴的。求娘娘护佑……”   宋碧瑶僵如石像。她的心腹在她脚下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入耳。她的眼前只剩方才萧荣离去前,最后望着她时的那种表情——她仿佛在可怜她,那种只有上位者才有资格对自己脚前人挥霍的廉价可怜。   赵琚要充盈后宫了……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哪怕她再深爱赵琚,这个男人也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一个帝王坐拥三宫六院的权力与享受。她与萧荣完全不能相比。顺境中陪伴赵琚的那些年里,她能替赵琚做的,换做任何别的女子都能做。但是萧荣为这个男人做过的那些事,这世上却再无人能替。所以即便在二人尚未谋面的从前,萧荣便已经是宋碧瑶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了,恨不能及早搬去。及至她入宫,见到了自己曾想象过无数遍的萧荣,第一眼起,她便觉到了一种无法克服的打击和自卑。   那一天,她刻意盛装打扮,即便大腹便便,也丝毫不影响她作为女人的美。但是见面之后,萧荣那种旁人所无法临摹的奇异的美,她的高贵、气度、谈吐,哪怕是她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到了自己的自惭形秽。在她的面前,自己的刻意盛妆甚至仿佛成了一种拙劣表演。正是时刻被这种心思缠绕,唯恐自己到了那一天失宠,她这才不顾宫外那人的反复劝告,自己执意谋策了这一场可算是铤而走险的赌局。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哪怕不能就此彻底扳倒萧后,但让帝后从此离心,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此,往后在新人不断的后宫之中,自己的地位才能稳当。   但是此刻,一切都失算了。赵琚临去前望向她的那种眼神,不再柔情脉脉,她在其中看到的,只有厌恶和惊诧。   赵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或许没有萧荣了解。但是有一点,她却非常清楚。正是因他野心勃勃,雄才大略,又没有别的女子能像萧荣那样,在还是少年时的他的心头上便剜出了一道印记,所以除了萧荣这个再无人能取代的女人之外,他现在觉得赏心悦目讨他喜欢的,或许也就只是那种温柔如水百依百顺的女子,正如她从前展现给他看到的那般。   从前数次,她曾利用他对自己的情感,逃过了他的疑心。但是这一次,显然,她再没那样的好运了。   往后,她该怎么办?   ~~   坤宁宫的寝殿里,赵琚望着萧荣,神情里满是惊诧。   “眉儿,她处心积虑视你为敌,你竟这般便放过了她?”   萧荣心中掠过了一丝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情绪的感叹。   面前的这个男人,每当他对自己感到歉疚,或是有求于她的时候,他便会称呼她为“眉儿”,而不是那个不带任何感□彩的“梓童”。   “是啊,”她点头,体贴地替他解着外衣,“柔妃虽做错了事,只她毕竟是安乐王的生母,万岁您的贵妃。这样的事情,倘若传扬出去,有损万岁与安乐王的颜面。臣妾感念万岁对臣妾的不疑,无以为报,故只命她每日抄诵女戒,盼她知过能改,如此也不枉万岁待她一片挚情。”   赵琚面上因了内心羞惭而微微涨热。凝望着萧荣,忽然紧紧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替自己解衣的手,动情道:“眉儿,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一时糊涂竟对你也起了疑心。这世上,我赵琚可以怀疑任何人,独独不该疑心到你头上。我赵琚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倘若再犯今日之错,叫我不得好死!”   萧荣笑了起来,伸手掩住他嘴,埋怨道:“万岁瞧你,动不动学那少年人发什么誓?只要万岁有这样的心,臣妾便万分感激了。”   赵琚道:“朕是为了叫你放心。”   萧荣点头,想了下,笑道:“趁万岁在,有件事,我计较了些时日,索性便道出来了。后宫如今空虚,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臣妾精力不济,柔妃产后体虚,恐怕都不能服侍好万岁。如今朝事既安稳了下来,臣妾便想,可否命礼部于民间攘选身家清白德才兼备之女子,以扩充后宫?如此不但万岁能被服侍稳妥,臣妾亦全了皇后职责。若有后妃再为万岁诞下龙子,则更是普天同庆之大喜。万岁以为如何?”   正数日前,廖其昌等一批文官也联名上了道折。说的也是此事。说如今后宫空置,于礼法不合。督劝皇帝陛下选妃纳人。作为皇帝的赵琚,他倒不是反对。只是一来,宋碧瑶产子夭折,他当时也没心思,二来,也是想找个机会试探下萧荣的意思。没想到此刻她自己便先提了。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就依你之意,择日命礼部督办便是。”   萧荣朝他谢恩。   赵琚哑然失笑,“眉儿,朕纳后宫,你是心胸宽坦,这才不与朕闹。朕感激你还来不及,如何反要你谢恩了?”   萧荣笑盈盈道:“万岁,臣妾如今虽居中宫,底下却不过空架子而已。盼这一日盼了许久。自然要谢恩了。”   赵琚呵呵笑了数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笑,望着灯火中自己的妻子,叹道:“眉儿,朕纳后宫,你心里真当丝毫也不在意?”   萧荣何等聪敏。赵琚的性格,她又再了解不过。他这话刚出口,她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笑吟吟应道:“万岁,你想听真话,还是应付你的话?”   “自然是真话。”他不假思索道。   萧荣慢慢收了笑,凝视着他,道:“万岁,臣妾心中自然在意万岁。只皇家事向来便是天下事,这后宫事自然也一样。只要万岁一切都好,臣妾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只愿万岁往后佳丽满怀之时,勿要忘却臣妾与万岁的结发之恩,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赵琚虽是一国之君,却也脱不了一般男人的通病。先前说到广纳后宫之时,见萧荣面上无半点不快,心中忍不住便微微失落了下,觉着她似不大在意自己。这才忍不住发问了一句。此刻听罢她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大为感动,将妻子拥入怀中,温存了一番后,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眉儿你放心,往后我再忙,也会时常来你处的。”   萧荣一笑,嗯了一声。片刻后,赵琚像是忽然想了起来,脸色转为阴沉,道:“柔妃你既不欲惩戒,朕便随了你的意思。只她身边的伺候之人,此前在其中必定少不了撺掇跑腿,其心可诛。明日朕命司礼监崔鹤秘密查办,决不轻饶。”   ~~   数日之后,便至月中了。上月的这时候,安南使者来京,数日后文庙事发,后得以娶妻。诸多之事,不过是在一个月前发生。但在徐若麟想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年。这日他下朝,与皇帝在御书房议完事,回都督衙门忙碌完手头之事,忽忽便快酉时中了(下午六点)。   这两日,苏世独终于不再像起先那样每晚准点抱着个枕头来占住初念了,甚至昨日他回去,迎头在院里碰到她时,她竟还跟见了鬼似地转身便溜,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弄得他莫名其妙。私下里,他也随口问了句初念,是不是她对苏世独说了什么,小姑娘才忽然懂事了。只是初念却摇头,摆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他瞧出她在装。推测她是不想是让自己觉得她也想和他一道睡,这才抵死不认的。面上也没戳穿她,心里却还是颇感欣慰。毕竟,禁-欲之期再有个三四天便熬出头了。他可不想到时候,自己盼来的这个真正的洞房夜还要被人打扰。   徐若麟手头事毕,正要离开官署,收到一熟悉军士呈上的公文,里头秘夹了封密函。   他虽被赵无恙称师傅,又挂太子太保的衔,只这个头衔,也就不过是个表示恩赏的空衔而已。赵琚性子本就多疑,他自然清楚,何况还是用这种手段夺得帝位。所以自入主金陵以来,他便与赵无恙尽量减少私下场合的会面,与萧荣更需避讳。往来消息传递,一般都用这种方式。   萧荣在信里,只简略说道,自己已经无碍,往后应再无大意外,谢过他的出手相助。   徐若麟看过之后,就烛火焚毁了。   后宫萧后,往后应能自保,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那件始终压在他心头的事,却并未因这个消息而得半分轻减。两年前赵无恙北投路上的追杀,一个月前文庙祭祀时的凶险,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他,后宫中的宋妃恐怕并非如人所知的那样势单力薄无人依仗。她的背后,必定有人。而且那人……   徐若麟微微皱眉。   很早以前,他便猜疑此人应是方熙载,如今的中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也只有他,才有那样的手段和能力,能一次次地叫自己陷入险境,甚至一着不慎便要丢掉性命。唯一叫他想不明白的是,这样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到底是如何拧到一处的?方熙载为人冷静,性子甚至稍嫌孤僻。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她,不惜一次次地要置赵无恙于死地?   冬日昼短,屋里开始黑沉下来。徐若麟独自坐在桌案之后,在仅剩的夕阳余光中,陷入了冥想。   他的思绪忽然飘回了许多年前燕京的那一个秋日傍晚。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随了还是平王的赵琚到山中行猎。下山时,众人口渴,随行中有人提议,说方才来时,他在路上见到一户农舍,可以过去小歇。于是一众人随他而去。也就是那一次,平王第一次与宋碧瑶相见,然后便纳了她,接她入王府。   徐若麟的目光忽地闪过了一丝锐芒。   此刻想起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个提议并领路的人,正是方熙载,那时候,他被举荐到赵琚面前还没多久,但已经锋芒毕露,一跃成为赵琚跟前的得用之人。   他为自己这个突然入脑的联想稍感激动。甚至有些责备自己,为何从前一直竟没想到这一点?   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之时,拼尽一颈热血地攻击敌人,才是保护自己震慑对方的最有效手段。他信奉这一点。而现在,这一点依旧适用。   倘若不主动出击,等着他的,就是对方下一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发生的攻击。而下一次,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有先前那样的运气。   他猛地站了起来,急召邹从龙入内。   邹从龙已经从原先的百户升为五品的经历武官。在他的四大得力助手中,杨誉擅贴身搏击、刑讯逼供,黄裳箭术绝伦,常大荣稳重周到,而邹从龙不仅武艺超群,心思也极缜密,最得他看重。这样的事情,派他去最适合。   他对邹从龙密语了一番。   “遵命,大人!”   他还是这样应了一句。如同当年他们并肩在战场上搏杀之时那样。然后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将尽的暮色之中。   徐若麟微微吁出口气,正要离开,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即是于院使的呵呵笑声,“徐大人,老朽回去经过时,见你这里还没关门,想来大人还在,便路过再替你诊看一番。瞧瞧你身子如何了。”   太医院与都督衙署不远。这些天,因他公务缠身,于院使甚至不时亲自到他这里来替他拔毒治疗。   徐若麟忙令人掌灯,迎了于院使入内。老头子坐下,精心替他搭脉,又查看目白舌苔,沉吟不语。   老实说,徐若麟有些担心。   自中毒以来,从前对伤情大大咧咧的他一反常态,一直积极配合治疗。如今好容易快熬出头了,他自觉体力也恢复得完全如昔,运气跑跳完全没有问题。怕却怕他老人家此时张嘴说还要一个月。   “老院使,如何?”   徐若麟见他神情凝重,愈发惴惴,小心翼翼地问道。   于院使盯他一眼,捋了下胡子,一双老眼里忽然透出了丝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老朽多嘴一句,劝你回去了,还是悠着点,免得吓到了尊夫人……”   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迟疑了下,“老院使,你这是……”   “徐大人,恭喜恭喜啊,不用等到月满,你瞧着已是痊愈完好了……”   老头子不再卖关子了,终于笑道。   徐若麟一时怔住。等反应过来,终于明白他是说自己今日便可提早解禁了,极力忍住了才没一跃而起。呵呵笑了起来,连声道谢。   于院使哈哈大笑。徐若麟亲自送他出去后,压下心中随了这意外小插曲而生出的强烈燥热与雀跃,也随即出宫了,翻身上马便往魏国公府疾驰而去。   固然,为谋霸业,他为人臣,立于朝廷,与人谋政,这些等等之事,都是他的当务之急。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和渴望妻子已久的丈夫,该享的福分,他也是绝不会亏待了自己的。   第七十五回   初念最近这些天的日子,凭她自己的良心说,只要她能过自己心理那一关,不去自我折磨的话,过得应该还算凑合。自打皇后的那日寿辰后,在外,有关她作为“司初仪”这可疑身份的各种骇人听闻的传闻虽可能早先入为主地深入人心了,但至少,渐渐不再有人提了。而在魏国公府里,她也开始极力引导自己去忽略背后来自上下各色人等的那些目光——心态要彻底改变,对于她来说,或许将会是一个长久的艰难过程。自怜自艾,想到恨处时,恨不得再扑上咬徐若麟一口,这些情绪仍是难免,但她已经开始学着去控制了。   事实上,事到如今了,除了让自己往前走,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一天和前些日过得也没什么两样。五更天还摸黑,徐若麟便离去早朝后,她睡至天明。起身后先去廖氏那里问安,然后随她一道往国太那里去——嫁给徐若麟将近一个月了,对于自己以长子媳妇的身份向婆婆请安这件事,到了此刻,无论是廖氏还是她,其实早有了固定模式,甚至可以说心照不宣。萧荣那日在九华楼为她补全过往的那一番话,旁人信了没有不知道,但初念知道廖氏的疑心应该并未就此打消。做婆婆的不会,或者说不敢刁难她,但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而做媳妇的她,在婆婆和婆婆身边那个阴沉着脸的沈婆子犹如照灯般的洞洞目光之下,也就只能一直装痴作呆。所以每天早晚的问安,虽短暂,于她来说,却是最难熬的两个时间段。   这天又到了晚饭的饭点,初念照例再次随廖氏去国太那里伺候。洗手后,服侍着摆上碗筷,默默站在一侧。等国太用完饭,和往常一样,正等着要告退时,廖氏到了司国太的身边,笑道:“老太太,我那个外甥女儿,可怜她自家没了倚靠,承蒙老太太不嫌,容我留她在家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忽忽已是十六,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刚前些天,咱们本家里有个后辈侄儿,名叫徐龄的,他家老娘上门来求亲。我瞧着年纪人品都正合,便想着替她做主,做了这亲事。老太太觉着如何?”   司国太闻言,便细细问了些有关徐龄的事,廖氏早有准备,便道:“他家两兄弟,他为小。家里虽穷了些,只父母都好,没那么多拉拉杂杂的事。”   司国太便点头道:“穷倒不怕,只要人志气,嫁去也好。那孩子是你家的人,我也说不上多少话。你既应了这门亲,先打发人去跟吴家的族人说一声,等出嫁时,好生替她备份嫁妆——也算全了你这些年对她的照拂。”   廖氏忙应下。初念以为可以走了,不想廖氏忽然叫屋里头的丫头婆子都出去了。只剩她婆媳三人后,一改先前面上的笑意,露出悲戚之色,对着司国太又道:“老太太,一眨眼,小二儿便走了有三两年了。旁人还有谁记得?自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过得不知道有多好……”冷冰冰看了眼初念,“真正心疼他的,也就只我这个亲娘和老太太您这个亲祖母了。我每回一想起从前的事,便挖心挖肝似地疼……”话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了。   国太也是面露伤感,叹了口气,“这也是命。咱们做母亲做祖母的,也就只能行善积德,再多念几声佛,替他去孽消灾,往生极乐了……”   廖氏拭了下眼角,勉强笑道:“我想的,又何尝不是这个理儿?只是心中始终还是放不下我这儿子。老太太你也晓得,便是寻常小门小户里,若有小二儿这样的情状,也不乏过继个养子来,好维持住祭祀香火的,何况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从前家里事多,一件跟一件地来,我也没心思。如今可算消停下来,我便想着这事了。”   司国太看了眼一直低头立与一侧的初念,踌躇了下,道:“这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孩子,怕一时难寻到适合的。外姓自然不妥。本家里却又一时难有适合的。我记得从前,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那家人仿似愿意送来那孩子。只如今过去这么久了。毕竟是亲生的骨肉,怕未必不会改了主意……”   廖氏忙道:“老太太放心,只要您点头了,那便成。不瞒老太太,这孩子也已经有着落了。便是我方才提的那徐龄的   侄儿。他家的嫂子,去年里没了,丢下两个男孩儿,大的四五岁,小的那个,才两虚岁不到,愿意让出来过继到咱们小二儿的名下。我先前也去看了,也是小门小户的,那孩子却生得极其俊秀,一见就是有福的。我便没拒掉。想着先回来禀告老太太,你若点头了,我再去办。”   初念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廖氏说的这孩子,必定便是从前的那个虫哥儿。   时人过继,都是从宗族同姓里过继到自家作子嗣的。她又不欲让人知道这孩子是徐邦瑞的,想来这才费了一番周折,假托那家人之名将虫哥儿抱进来,从此正大光明地养在二房名下,替徐邦达延续香火。至于那家的那个孩子,估计收了廖氏的好处,到时送养到别地去便是了。   司国太仿佛来了兴趣。   毕竟,徐邦达是她一向上心的嫡孙。那般早逝而去,她也难过。如今廖氏既有这样的念头,人也有了,她自然没反对的理由。再问了几句后,想起一事,“老大媳妇,那孩子还小,这样过继过来,小二儿房里没个主事的人,往后只靠丫头奶娘带养也不合宜。我年纪大了,怕照管不来,往后你便要多劳神了。”   “老太太想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廖氏瞥一眼初念,“好在这世上并非全是无情无义之人。譬如小二儿从前房里伺候的翠翘。”   司国太咦了一声,“翠翘?”   “是啊,”廖氏转向司国太,道,“老太太你也晓得,她自小服侍小二儿的。小二儿走了后,我见她忠厚,服侍小二儿时又尽心,便将她调到了自己院里。如今也十八岁了。本想放她回去嫁人。不想她晓得了这事后,却跪在了我跟前,求我让她往后再去服侍那孩子,宁可自己一辈子不嫁,”   司国太终于想了起来,叹道:“你这么一说,我模糊便记起来了。竟有这样矢志忠心的丫头,也算难得。只是她有那样的心意便是了,也算尽到对小二儿的一场主仆之义。终归还是要嫁人成家的,不能耽误了她。”   司国太话音刚落,门帘子被挑开,进来了个丫头,正是翠翘。眼睛微红地径直到了司国太跟前跪下,磕了头便道:“蒙老太太的赞,我不胜感激。我打小便伺候在二爷身边,二爷待我的情分,我到下辈子都还不清。二爷没了,我便时刻盼着有这一日。如今可算等到了,我只想着回去服侍那孩子。求老太太不要赶我走!”   司国太道:“你有这心便好了。岂可因此而耽误了你的嫁期?”   翠翘道:“我此刻便在老太太、太太还有大奶奶前头发个誓,我这一辈子绝不嫁人。”   司国太惊诧,见她神情坚决。踌躇了下,看向廖氏,道:“老大媳妇,你怎么说?”   廖氏摇头叹息一声,“这世道,多的是翻脸无情之辈,唯独少了这样忠贞念旧的。老太太,您也瞧见了,她是铁了心地要回小二儿那院了,咱们还能说什么呢?倘若这样让她为那孩子耽误一辈子,我也实在于心不忍。既然她自己方才起誓终身不嫁,心志坚决,我倒有个想法,何不将她提为贵妾,做半个主子?一来,让她留在濯锦院也有个名分,二来,也算是成全她这多年对小二儿的一番主仆之义。”   司国太到了此刻,心中早已经雪亮了。廖氏想来早就做好了这打算,和翠翘应也是预先通过话的。想了下,便对着翠翘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方才那些话,可真的出于你自己真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倘若你有半点不愿,只管跟我说。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翠翘眼中流下了泪,哽咽道:“老太太,方才我所说的,句句出自真心。只是没那个福分,不敢领受太太的好意而已。”   她既这样应答,司国太也晓得,此事是板上钉钉了。摇了摇头,“说句掏心窝的话,我是不乐意要你一辈子如此耗在我们家的。只你自己既然矢志不改,也就只能随你了。你起来吧。”   翠翘晓得是被应允了,感激地朝国太廖氏磕头,又朝一边已经看呆了的初念也磕了个头,这才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廖氏又和司国太议了些有关此事的话,仿佛终于卸下了一桩大心事,长长舒了口气,走了。初念怔了片刻,也朝国太告退。司国太看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挥手让她去。   初念往嘉木院去的时候,思绪还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心情有些纷乱。   廖氏迟早会把虫哥儿接进府里替徐邦达延续香火,初念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事儿虽来得突然,她倒也没什么。让她觉到意外的是翠翘——这个从前在濯锦院里与翠钗一道服侍徐邦达的丫头。从方才翠翘的神情目光来看,她能断定她应该不是被廖氏所迫,这些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初念知道翠翘对徐邦达情感深厚,这从先前葬礼时她的哀痛便可得见。没想到竟深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陪葬——当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许在她自己看来,她能在二少爷去后被抬为贵妾,照看能延续他香火的继承人,她甘之如饴也说不定。   初念长长叹了口气。   “奶奶,太太有话说。”   快到了往嘉木院去的分岔口时,沈婆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出来,吓了初念一跳。抬眼看去,见廖氏正立在前头的一处亭子里。压下紊乱的心跳,吩咐随行丫头等着,自己便过去了,朝廖氏见礼。   此时天已暗沉了下去。金红色的一点夕阳残光照在廖氏的一边侧脸上,配着她直勾勾盯了过来的一双眼睛,整张脸都被蒙上了一层怪异之色。   廖氏盯着立在自己跟前的初念,忽然道:“老大媳妇儿,方才的事,你也听到了。那孩子,乳名唤作虫哥儿,你听着,是不是有些耳熟?”   初念恭恭敬敬道:“名字糙,孩子才容易养周全。听着确实有些耳熟。因我从前在庵里时,女香客烧香有带孩子来,那些孩子大抵也被唤作诸如此类的乳名。”   廖氏一怔。勉强一笑,“你倒会说话儿。我家小二儿那院里的事,你想必也清楚。”她盯着初念,“这种事,不是我说话直,原本该是你那个姐姐的事儿。她不念与小二儿的旧情竟一走了之,不止叫我家被人背后耻笑,最最叫我心寒的,便是害得我家小二儿连个身后能替他撑门庭的人也没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二儿当初在世时,也是把她当宝一样的。她便是不顾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看在没了的小二儿份上,也断不该做出这样叫人要在背后指点一辈子的辣手事啊!你倒是说说,你那个姐姐,她也是自小念着女训大的大家闺秀,怎么的生就了如此的冰凉心肠,连个伺候人的丫头都要比她记恩百倍?”   初念心知廖氏这是趁了机会在自己面前敲打、试探,甚至是发泄。她想看的,大约便是自己在她的咄咄逼人之下现出原形——一双手在袖中不自觉地捏紧了。暗呼口气,抬眼看着她,口中道:“太太说的这些,我原先回家时,略听到过一些。姐姐作何想,未跟我提过。只我见识虽浅薄,却也晓得婚姻之事,向来便是两姓之事。姐姐当初嫁来,应是家长之言,后来归宗,想来也并非她一个女子自己便能做主了的。太太气不过,如今在我跟前骂她几声,那也是她当受的。只太太若真想要知道个中缘由,不如去问老太太。她想来应知道得比我清楚。太太自己若是开不了口,媳妇明日去向老太太问安时,觑个空代太太问一声可好?”   廖氏一滞。   她先入为主地觉得眼前这个长子媳妇就是初念后,就算后来有萧荣出面那样辟谣,也无法彻底打消她的疑心。方才确实是想借了这事再试探下她的。没想到没说两句,反倒被这个媳妇给反将了回来——她便是心里再恨司家人,这事又怎么可能问到自己婆婆跟前去?   眼前这个颇有几分伶牙俐齿的长子新娶的媳妇,她到底是从前的那个人,还是真的是司初仪?   廖氏呆了片刻,终于勉强挤出丝笑,道:“我也不过是被翠翘所感,随口说说而已。老太太那里,就不必多事了。我叫你来,是有话要私下叮嘱你几句。这个家里,先前呢,早没了二房。等孩子过继来,便又有了个门面。往后翠翘被抬为二房的贵妾,替小二儿养那孩子。她身份自然低下,只瞧在她这一番忠心的份儿上,你是大房的媳妇,在下人面前,好歹也要记得替她做场面。你瞧着是个伶俐人,该当不用我这当婆婆的多说吧?”   初念应是。这才终于结束了这一番对话,目送廖氏与沈婆子离去。   “太太,怎么说?可被你问住露马脚了?”   近旁无人时,沈婆子问道。   廖氏眉头紧皱,只叹了口气,不语。   ~~   初念终于回了嘉木院。被方才那一番折腾,连吃饭都没胃口了。只苏世独和果儿都同桌,摆了饭后,面上带笑地陪着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掌灯后,青莺那边的丫头凝墨照旧过来请人了,说姑娘屋里已经摆好了桌,请嫂子和苏姑娘等过去,大家一道消食耍乐。   入夜后,因无处可去,做针线看书费眼,睡又嫌早,闺阁里便盛行一些逗闷的游戏。先前这国公府里台脚不够。如今多了初念和苏世独,加上吴梦儿,再来几个各房中的大丫头,这些天每晚便会聚在一处,或弹棋、或叶子牌,或抹骨牌打马吊,热闹说笑间,时辰便过得飞快。   头些天晚上,往往到了戌时出头(晚上七八点),初念便会携果儿起身回屋。晓得徐若麟大约便会回了。只今晚,她心中气闷,气又无处可撒,自然便记到了徐若麟的头上,不想回去和他面对。过了戌时后,仍坐着不动。倒是手气极好,不似前些日天天输钱,坐下便赢,此刻跟前堆了一堆的筹码。   青莺笑道:“嫂子今日怎的还不走?仿似没听到我哥哥今日又外出不回的消息啊?”   初念笑了下,指指自己前头的筹码,道:“我今日心情好,难得手气更好,自然要趁了这风头,把我前些日被你们一道赢去的那些钱都赢回来才走。”   苏世独今晚一直输,正恨不得留着初念到天亮,把钱赢回来才好,嚷道:“不准走。哪里有赢了钱便走的道理?敢这样,下回瞧我们还让不让你上桌!“   正说笑着,碧霭进来了,笑道:“奶奶,大爷刚回了,叫你回呢。”   初念唔了声,只叫宋氏带果儿先回去歇了,自己笑吟吟道:“你去跟大爷说下,说我今晚风头正健,被她们留着一时起不了身了,等下再回。”   碧霭回去了,把话传给了刚回的徐若麟。徐若麟不晓得初念今晚的那点子情绪,信以为真。虽心里一直发痒,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叫回来关门落闩,却也忍耐住了。自己便先去洗了个澡。心想等他好了,想必她也差不多该回了。不想他出来后,屋里迎他的,还只是那几根静静燃着的烛火。独自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忍耐不住了,穿整齐了衣裳,便往青莺那院去。   徐若麟被婆子引进院里,刚到廊下,便听见那间用作起居的厢房里传来骨牌丢桌的啪啪声和苏世独“天圆、地方、樱桃、九熟”的叫牌声。叫婆子进去传话,自己等候在外。婆子进去了,对着初念笑道:“奶奶,大爷来了,在外头站着呢。”   苏世独越打,越输,钱尽数都到了初念面前,晓得今晚翻本是无望了,改成巴望初念起身了,偏她一直稳坐钓鱼台。正有些急眼了,一听徐若麟来了,大喜,忙起身开了门,道:“徐大人,你可来了!你不晓得司家姐姐今晚手气有多好。再不走,我连人都要输给她了!你赶紧领她走!”   青莺等人见徐若麟来了,忙丢下手中牌,起身纷纷见礼。徐若麟并未进去,只立在门外,笑着道:“叫你们大嫂子出来下,我寻她有事。”   初念并未起身,手中摸着张牌,瞟了眼门外的他一眼,懒洋洋地道:“什么事这么急?没见妹妹们正和我玩得好呢。”   徐若麟摸了下鼻子,忽然便朝迈步跨过门槛朝她大步而去,到了桌前,拉起了她,在众人惊诧目光之下,一边带着往外而去,一边笑道:“你们继续吧。”   苏世独瞟了眼桌上剩下的那一堆钱,道:“司姐姐,你的钱!”   “你们分了便是!”   徐若麟丢下这一句,转眼便出了门。   苏世独欢呼一声,也不管徐若麟和初念了,忙拉了青莺吴梦儿去瓜分方才被赢去的钱。   ~~   初念被徐若麟带回了屋,人到门前,气恼地道:“我难得手气好赢了钱,怎么被你一句话便送作了人情?”   她倒不是心疼那堆钱,只是心里不痛快,要找他碴而已。   徐若麟推开门,把她往里搡进去,关上了门,扑一声落了闩,笑道:“回头我赔你就是!”话刚说完,一把抱起了人,径直便往床上送去。初念被他丢在床上,见他在自己跟前飞快地脱衣解带,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便已经脱得赤条条,放下帐子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床,弄得身下这张无比牢固的檀木大床也咯吱一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目瞪口呆了,也顾不得自己那一堆刚被他分作人情的钱,往后缩去,口中道:“你要做什么?”   徐若麟双目放光,一语不发地扑倒了她,动手脱她衣服。   这一个月来,两人虽也同床共枕,甚至不乏裸-裎相对,只似他这般的粗鲁模样还从未见过,有点被吓住。反应过来后,急忙伸手推挡,却哪里挡得住男人的力气,很快便被他强行架住手脚,剥的如去了壳的一段白嫩笋肉,只剩仅遮下头羞处的一缕寸绸。   “徐若麟!你干什么!”初念又羞又气。倒在床上,一手遮掩自己的胸口,一手极力护住那块绸子,腿并得紧紧。却仍被他一把扯住,沿着条被强行分开的白生生的腿脚卷了下来,丢到了一边。   她再迟钝,也看出了他的意图。这是要把自己当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脸飞红,心怦怦地跳,急忙伸手去扯一边的衾被要裹住身子,口中嚷道:“你疯了!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吗?”   徐若麟一把握住了她手腕,整个人如泰山压顶般地将她死死摁在了身下,“你放心,太医说已经好了!”他在她耳边呵呵一笑。   他很快便感觉到了她的抗拒。事实上,从他今晚回来在房里见不到她,派丫头去叫她也不回后,他便觉得她似乎故意在和自己闹别扭。不大明白为什么。但这样的时刻,却实在没耐性再去细细哄她了。他已经憋了这么久,方才不过替她剥衣服的功夫,他身下的庞然便已经为她再次澎湃,急切地渴望着她——那种和她一起时的消魂滋味,久远得他几乎觉得只在梦中发生过,恨不得立刻便再重温一次。他立刻握住了她的一团娇软,一揉,听到她嘤了一声,唇齿轻启,他立刻趁机而入,深深地吻她。   渐渐地,当与他相形之下显得娇弱不堪的那具身子在他怀里开始战栗时,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他掰开了她的腿,一个挺身便要埋进去时,初念却仿佛被他贴来的热度熨得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口中飞快地道:“等等,我有事先跟你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发出的声音已经成了扭曲的尖叫:“好疼,快拿出去——啊——”   徐若麟一怔。   他一直以为,这一世的她应该已经是妇人了。毕竟,与前世匆匆半月便结束的那次婚姻不同,这一回,她与她先前的夫已经处了数月,于情于理,她都应是妇人身了。所以才这样无所顾忌。但是此刻觉到的,却是让他仿似再历一遍从前第一次占有她时的那种感觉。   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收不住了。   不过是极其短暂的一个停滞后,他便一下再次堵住了她的嘴。听着她发出的那种含糊的无助呜呜声,整个人更是血脉贲张,不顾一切地彻底埋了进去。他只觉舒爽到了极点,满足地哼了几声,开始凭着本能地连续动作,然后松开了她的嘴,气息灼热地在她耳畔呢喃哄着:“小心肝儿,多出点水,为夫好好爱你——”   初念已经疼得快要掉眼泪了。比前世第一次和他一起时还要疼上数倍,至少那回,他起初待她还小心谨慎,不似此刻这般如猛兽出笼。挣扎几下,见他不但没停止,反似更疯狂起来,脑子简直空白一片,终于停了下来,只恨不得他快些了事撤出。   男人的眼中,她的停止抗拒便成了柔顺与屈从。徐若麟看着身下小脸潮红的妻子,见她吃力地吞吐着自己,上面的一张小嘴儿也已经说不出话了,水汪汪的眼中隐隐含了委屈的泪光,小巧鼻头微微张翕着,勾魂的妖艳之外,更是可怜可爱。他终于放缓了动作,俯下头去,含住了她胸口那诱人来采的蓓蕾,交替爱着。待她放松了些,忽然毫无预兆地一记再次冲撞到底。初念挨了这样狠狠一记,犹如直贯心口,顶得她连舌根都发麻了,眼神迷离,情不自禁呜了一声。   徐若麟一击得手,立刻发动了愈发凶猛的冲撞。   初念自小家教严谨,便连端午、元宵这样满城别家仕女可以获得出门游玩的机会也不大有。她在男女之事上的开发和所有体验,无不来自此刻这个正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她受着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实在挨不住他的凶猛贪婪,香魂几欲出窍,恨不得摆脱自己这具随他欺凌而颠颤的身体,只每每似欲要昏厥之时,又仿佛被那种百骸酥软的快感扯回了——只与他亲密相触的柔软之处,却因了这不停的火热摩擦,愈发地疼痛了。   “呜呜——饶了我吧——”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发出含混的乞求声,贝齿咬在了他的肩上,整个人几欲崩溃了。   徐若麟放纵着自己饕餮享用着来自于她带给他的甜美消魂,听她这样的乞怜,身下与她贴合之处愈发情动而膨胀,紧紧地撑满了她,凶狠地贯穿她。初念再呜咽片刻,只觉连声音也发布出来了,只无意识地随他冲撞而发出破碎不堪的各种闷哼嗯啊。娇躯忽然战栗不停,花瓣处溢出了蜜汁,她的声音也淹没在了他的唇下。她正历着这一世的第一个真正因了亲密接触而带来的□。   徐若麟不等她缓过来,双目愈发赤红,只想抵死地糟蹋她,狠命缠着她要攀上再一个高峰。初念被迫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来自于他的肆意荒唐,筋疲力尽,如水一般地瘫在了他的身下。   “求求你快些——我不行了——”   她哆哆嗦嗦地再一次娇哼了起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无助和乞怜。   “那你亲我……”   他强忍住自己就要喷涌的冲动,趁机邀宠。   从他认识她以来,这么久,她仿佛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他。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吃味。   她抗拒地皱眉时,被他不满地再次狠狠一顶,啊了一声,终于颤巍巍地朝他主动凑下来的唇上敷衍地亲了一下,他立刻接住了她的唇,狂吻着她,“娇娇,我做梦都想你能替我生个孩子!”   他在她耳边这么说了一句,紧紧地拥住她。初念的手死死地扣住他汗津津的紧匝臂膀,身子不由自主地迎向了男人。他仿佛受了鼓舞,最后一次猛地冲向了她,毫无保留地把他的一切都给了她。   第七十六回   画屏锦帐中的那场疾风骤雨渐渐消去了。满足的男人阖着双目,微汗的胸膛起伏着,人微微喘息着,正沉浸于神游物外般的销魂余韵中时,忽然听到蜷在身侧的妻子发出声低低的娇吟,便睁开了眼。见臂弯中的可人,几缕鬓发不知是被汗还是泪打湿了,凌乱沾于一侧玉颊,星眸半睁半闭,两腮粉晕犹在,七八分娇媚的神情里,又仿似带了三两分的哀怨。双目炯炯贪婪地望了片刻,方才刚泄出去的那股无名心火仿似又被勾了出来,只想再次狠狠蹂躏她的这种楚楚可怜。   满脑子都还是绮艳画面的男人忍不住伸腿过去,勾住了她的腰臀,将她身子紧紧贴向了自己。   “娇娇,再来一次吧……”   他含含糊糊地道,又开始上下其手。不想手指刚沾到她身,脸竟被她甩手过来顺势呼了一下。   这一下不痛也不痒,只让他一怔,停了手而已。再次看向她时,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狠命咬唇,憋着一口气般地伸手推拨开自己正沉沉压勾在她腰肢处的那条腿,连唇色都咬得发白了——脑子一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自己收了腿。   “娇娇——”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刚开口,便被她打断了。   “徐若麟,你就知道做这种事!从前是,如今也是!你倒是痛快了,你怎么不想想我的心情……”   她抢白着他,神情渐渐从气恼变成委屈,眼皮上泛出微微的桃粉色,泫然欲滴。   徐若麟再满脑子的色-欲攻心,此刻也早消得无影无踪。脑海里闪过片刻前她在自己身下被迫承欢,甚至掉泪的画面,意识到自己确实故态重萌了,下手有些没轻没重地。心中一阵懊丧,又涌出无限疼惜,将她搂进怀里极力安慰。她捶打他,挣扎着不让抱。他任由她张牙舞爪,不停地道歉,只紧紧抱着不放,又哄又劝地,好容易终于见她在自己怀里安静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朝她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娇娇,方才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男人的臂膀紧匝而结实,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胸膛温暖如同炉火,将她整个人牢牢锁在他的怀里。此刻屋里静悄悄的,静得她甚至能听到他铿锵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了她的心坎上。这时刻的他,不再是方才那个如狼似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男人了。他的呵护显得温柔而备至。   初念的心,渐渐终于踏实了下来,连身下的那种火辣痛楚感也仿似消退了些。她的鼻头莫名一酸,埋首到他怀里,闷不作声。   徐若麟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你今晚心情仿似不好。刚才是我该死,只顾自己。你怎么了?有心事的话,一定要跟我说,不能一个人闷在肚里。”   初念吸了下鼻子,再次咚地一声,狠狠捶了下他的胸膛,道:“你说得好听!我方才不是要跟你说么,你根本就不听!一上来就……”   徐若麟呵呵一笑,低头轻吻了下她额头,“是我不好!方才满脑子只想着……”他的心微微一跳,不再说话,因为觉到她已经伸手过来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在他怀里闷闷地对他说道:“徐若麟,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再这样天天和她们面对,我……”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依靠他的小女儿情态。譬如方才,他趁机向她索吻的时候,她也不过敷衍他而已。但此刻,她却主动伸手过来,玉臂真真切切这样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向他诉说她的请求。徐若麟的心在这一刻都被柔情满满地填溢了。但是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他又被她接下来的那句话给夺去了注意力。   他想了下,捧住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仔细地审视了下她的神情,道:“她为难你了,对不对?”   初念凝视着他。   帐外的烛火还未熄灭。透过锦帐射入的暗红光晕烘得他双目微微闪烁,眼眸如同寒星。   “也不算为难吧……”初念想了下,终于把傍晚时在国太那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那个孩子,你不知道,他可能是三爷的孩子,因为是从前国丧时和一个丫头所得,所以太太隐瞒至今,如今才用这样的名义将他接进府里。”   “就这样?”他望着她,微微皱眉,“你还有事瞒着我。”   初念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她又不能真吃了我……只后来出来,她不过又试探了我几句而已,被我搪塞过去了。我晓得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觉得我小题大做……我也不想的。只是在这府里,我始终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旁人便是多看我一眼,我也忍不住要猜疑,他心中是不是在想,我便是从前那个濯锦院里的二奶奶……”   徐若麟将她环住,托她趴到了自己的身上,“都怪我不好。是我叫你落入这般境地的。把你娶了过来丢在这里,自己便日日在外不管。怪不得你心中有气。你方才呼我那一巴掌太轻了,你重重地打才好。”说罢把脸转向了她。   初念在他胸膛上撑起身,皱眉烦恼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儿一样地哄?”   徐若麟的拇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道:“娇娇,最近我在忙什么,你晓得吗?”   初念一顿。   自嫁给他后,他虽早出晚归的,但她从未问过他在外头的事。他估计她不感兴趣,便也极少在她面前提。知道她不清楚。一笑,道:“你晓得内官监太监袁迈吗?”   袁迈祖籍云南。家族原本是当地一土司麾下的贵族,颇得声望。他小时便天资聪颖,不但博览群书,且随富有冒险精神的父亲四处游历,足迹远至南洋一带。后十六岁时,因土司与当地反叛朝廷的力量勾结,时顺宗派重兵前去剿灭,他被俘虏,遭净身。几经周折,最后入宫做了宦官。但此人并未消沉下去,反倒凭了自己的天资和能干,得到顺宗的信任和重用。德和三十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因熟悉异域风土,被顺宗派遣随当时的礼部侍郎一道,赴南洋藩属国暹罗封赐国王,不想遭遇当地反叛武装攻击,正是凭他卓越的外交与应变之能,指挥作战,这才让使团安然渡过难关,最后助国王灭了反叛势力。回朝后,便被提为神宫监太监。嘉庚之乱后,朝堂换血,宦官二十四衙门自然也随之进行人事更替。旧日得势宦官纷纷倒下之时,唯独袁迈反倒被提升为正四品内官监太监,成为仅次于崔鹤的第二大太监。   袁迈不但博学多才,且身材伟量,相貌清粹,人材也是极其出众。所以此人,初念虽没见过,但早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问道。   徐若麟一笑,道:“他比我小一岁,同生于云南,我与他多年前便相识了。我生平极少佩服人,他算一个了。万岁未登基前,便早有派遣使者周游列国的心,好将我大楚威仪播至四海,叫万国来朝。如今正命各部准备宝船、宝货和随船人员,到明年春末,便由袁迈统领下西洋。此乃朝廷一等大事,万岁命我正与袁迈一道督办。”   初念惊诧不已。一时也忘了自己的那点子烦心事,追着好奇的问个不停。知道到时船队将从金陵的龙江港启航,经太仓下海,估计宝船至少五六十艘,随行数万人之众,囊括技工、水手、医生、士兵,可谓浩浩荡荡。想象着到时的情景,一时神往,惊叹过后,想了起来,嗔道:“你要是允许我随袁太监登船,去游历各国,那还差不多。只我也晓得这不可能。你跟我说这个,我就高兴了?”   “小傻瓜!”徐若麟伸手过来,亲昵地重重揉了下她的发顶,笑道:“倘若第一趟成行了,自然还有第二趟、第三趟。等有一天,我能放下手头的事了,我便带你一道上宝船随袁迈周游列国。”   初念不满地睨他一眼,“得了,你就别给我画一个又一个的饼了,只能看不能吃!你以为我会信?”   徐若麟苦笑了下,“你说得也是……不晓得哪日我才能兑现我对你许下的一个又一个的诺言。不过我方才跟你提这事,是想告诉你,等此事毕了,万岁便会着手迁都之事——”他看向她,神情渐渐转为凝重,“到时我必定会被派去燕京,便跟从前一样。这一回,我想带上你在身边,不想丢下你一人。娇娇,我每每想起从前那回,因我大意而让你遭到的痛楚,我便……”   他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眼眸中布了隐忍的压抑之色。   初念却是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睁大了眼道:“你真的带我过去?”   徐若麟点头道,“我想带你去。莫说从前那件叫我追悔莫及的事,便是上半年你去护国寺,屋子却失火的那一次,叫我也不放心放你一人长久在家。保不齐下次又出什么事。只是……”他的神色里渐渐又现出一丝为难,“只是你也晓得,那里水土不比金陵,且说不定,也会再起战事。若那样的话,又不适合携你同去……”   “我不怕!我要去!”   初念急忙打断他话,坚定地表态。   徐若麟凝视着她,唇边慢慢浮出一丝笑意,朝她微微点头。   初念翻了个身,从他胸膛滚到了床的里侧,扳着指头算完了日期,刚要吁出口气,忽然想起了一事,霍然看向徐若麟,“倘若真再发生战事,你……”后头的话,她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徐若麟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所指。   前一世,自己正是在那场战役中,与敌手一道亡命于雪崩之下。想来她想说的,便是这个了。便似笑非笑看着她,仿佛信口道:“娇娇,倘若我逃不过命,再那样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徐若麟!”初念霍然变色,“你爱死便死,死了最好!别指望我会替你守。反正我已经二嫁了,也不在乎再多嫁一回!”   徐若麟望着她紧绷的一张俏脸,眉眼里都是笑,“好个无情的人!只是小心肝,我可不想你再嫁旁人!估摸着这辈子你也没机会了。我便是熬,也一定会熬到你一脸皱纹牙齿掉光,陪了金山银山也没人肯娶的时候,再放心去死。”   初念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   “娇娇,太太今日怎么刁难你的,跟我说说——”徐若麟开始追问。   初念本来不想详说的,被他追得烦了,便把和廖氏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没想到他听完,竟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她嚷道:“我气都要气死了,晚上饭都没吃两口,你还笑!”   徐若麟呵呵地道,“先前你跟我说那些,我还以为你被她欺负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奈何不了你,还被你顶了回去,想来此刻肚里的闷气比你还重!为夫的可算放心了,往后真的再不用担心你会被人欺负得找我哭鼻子了!”   “你还说风凉话!都是你害的!”初念抬脚便恨恨地踹向他,却被他一把接住了纤巧赤足,顺势还挠了下她的脚底心。初念怕痒,忍不住吃吃地笑,慌忙摇头要缩回脚,他却不放,拿捏住了一扯,便将她拉了过来,自己也随势压在了娇人的身上,把她头按在枕上又一阵亲吻,先前被打断的那股欲-火便又冒了上来,厚着脸皮在她耳边央求道:“好娇娇——再给我一回。为夫保证这次一定不会让你疼了……”   初念被他拥着再次求索,浑身肌肤起了的那种瑟瑟感令她一阵汗毛倒竖。半眯着星眸,躺在他怀里呢喃哼声地哀求,“我身上还疼着呢——”   徐若麟贪恋地不舍放开,却又经不住她这样一味的软语相求,再不忍强行要她,只好憋住一口气,狠狠再次吻了下她,最后叹了口气,“那等你好了,记住一定要补偿我,好好让我疼个够!”   第七十七回   廖氏早决心把虫哥儿过继大二房,拖延了这么久,如今时机成熟,又得了司国太的首肯,再无顾忌,次日便将那个一直秘密养在外头的孩子接了进来。这孩子仿似略微呆头呆脑,如今说话也只会含含糊糊讲些简单的音节,但长得很是俊秀,眉目里甚至略能见到些徐家兄弟的影子。司国太见了,倒颇是喜欢。   托名让出孩子的徐龄那家人,因家道不兴,原本就与族人没多少往来,他家那孩子年纪又小,见过的人更不多,故一切顺利,并没人质疑什么。开了祠堂,将宗房里几位辈分高的叔公请来,将这孩子按下去的“贤”字辈,改名为贤秀记入宗谱,焚香告祭一番后,事情便算成了。两日后的吉日,濯锦院里粉彩一新。翠翘一身粉红新衣,只头上簪了朵白色绒花,被送了进去。廖氏赏了翠翘家人黄金十两,白银一百两,缎十疋。府中下人对此事,有肃然起敬的,赞翠翘忠心侍主,足感天地。也有在背后笑她糊涂的,只表面上,无不毕恭毕敬,自此都改口称她为姨娘。   翠翘被送进濯锦院的当天,初念也与青莺等人一道去探视了。翠翘面上含笑,若非头上那朵扎眼的小白花,俨然便是个新嫁娘的样子。到了初念跟前见礼时,恭敬地道:“我原本不过一个低贱的丫头,伺候小主子,那是我当尽的差事。却承太太的情把我抬到了这份儿上,实在是我的福气。往后求大奶奶多多照拂。”   面前的这个翠翘,稳重、温柔,目光里甚至闪着微微带了几分幸福般的光彩。   她真的是深爱自己从前的那个丈夫,这才在他身死之后还甘心为他做着这一切吧?   初念一时百感交集。   回来后,苏世独叹了一声,可惜地道,“这位姐姐这么好的人材,看着也极温柔可亲的。怎的想不开,要把自己这下半辈子如此断送了?”   青莺道:“子非鱼,子非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瞧她倒不像是被逼出来的样子。倘若这便恰是她的所求,何处不得心安?咱们这些外人又何必替她不值。岂非多事?”   苏世独被反驳住了,一时说不出别话,便靠过去笑嘻嘻道:“是,姐姐你是才女,冰雪聪明,我辩不过你。往后但愿那个姐夫也被你这样堵得说不出话来才好。”   苏世独之所以忽然来这么一句,是因为府里正传,从前悔婚过的廖氏娘家兄嫂如今又有意续亲,数日前,廖氏的嫂子便登门来找过廖氏,当时廖氏打发人叫青莺去见舅母时,被青莺以身子不适起不了身给推拒了。   初念早就看出来,自己这个小姑子有咏絮之才,性子难免也就孤高了些,从前原本就对那个表兄廖胜文没什么好感,及至对方在嘉庚之乱时悔婚,便更瞧不上眼了。这两天面上她看着没什么,心里估计正为这消息不痛快着。苏世独是外来之人,不晓得这里头的心病,随口说出来玩笑,怕会触动她的心事。果然,她话刚说完,青莺脸色便微变,一语不发地掉头便走了,留下苏世独莫名其妙地看着初念,问道:“司姐姐,她怎么了?”   初念望着青莺背影,苦笑着叹了口气,“往后切莫再在她面前提姐夫二字。”她也只能这样说一句。   ~~   又数日过去。这日一早才四更多,天还透黑着,徐若麟如常起身了——皇帝夙兴夜寐,夜夜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至三更。不但恢复了五更早朝的祖制,不时还加设午朝、晚朝,下头的臣子自然也不敢偷懒。即便这样的冬日,也要从被窝里起身摸黑入宫赶点上朝。正所谓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描的便是百官在朦胧晓色中上朝的情景。   初念被他下床穿衣的窸窣声惊醒,努力睁开还黏在一块儿的上下眼皮,伸纤手撩开了帐子,见烛火里他正背对着自己穿衣,喉咙里刚含含糊糊嘤了声,徐若麟便听到她动静,转身见她醒了,回头道:“吵你了?你自管睡吧。”   嫁他这么些日子,他早起离开时,初念要么还睡着未醒,要么便如此刻这般。他并不要求她如旁人-妻子那般随同他起身服侍送他出门。她有些习惯了。再说这么冷的天,也确实有些不想这么早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所以嗯了声,把手又缩回了被里。片刻后,他穿戴妥当了,回身登上床前踏脚,俯身下去亲了下她温暖的额头,笑问道:“今日什么日子,知道吗?”   再过几天便是冬至,到时朝廷甚至会休假一日,放百官各自迎阳贺新,初念是知道的。这几日她也正绣着九九消寒图,准备到时悬张于墙上应景。但今天是什么日子,却真的一时茫然。   见她娇憨望着自己,应不出来,徐若麟伸指过去,轻轻弹了下她的脑袋,责备道,“上月今日,便是咱们的成亲日!你嫁我,刚满月了!这都记不住,该罚!”   初念恍然。为掩饰尴尬,扯住被半蒙头,把自己缩下去,只露出一双澄澄美目在外觑着他,撒娇道:“我刚想说,就被你抢先了!”   自嫁给他,他待她极尽疼宠容忍。她说东,他不会往西。所以虽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但在他跟前,她已经被他惯得不行,各种从前有的没的毛病都出来了。只是她自己并未察觉而已。   徐若麟呵呵一笑,也不去戳穿她的小伎俩,只贴到她耳边,用一种略带喑哑的声,低低地道:“乖乖在家里等我。今日没加朝,我晚上会早些回来陪你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微闪。初念自然知道他的所指,心头一个忽悠,如琴弦般,一丝儿地轻颤了下。   说句老实话,此刻他要是跟她说他要晚归,甚至出个差不回来之类的话,她听了可能更高兴。倒不是她多讨厌他,而是……这话实在挺难以启齿的,但反正自从前一次那不大愉快的经历后,她便仿似得了恐惧症。原先徐若麟说,等她养好了,他要她好好补偿她。只是这一养,这么些天一晃眼地过去了,不但没养好,反倒像是越来越严重了。他要求欢之时,不管事先怎么调弄,不见她随他兴致,只见她恐惧避退。徐若麟也不至于是那种拿强迫当乐趣的人,实在是第一次那回,压抑太过,这才过了些。后几回,见她确实抗拒的样子,加上身子也干涩,便又忍了三两夜。心想让她再养养。到了前夜熬不住再次求欢,她终于勉强应了。只过程却并不美好,至少对她来说不好。他一进去,她便全身紧绷,那里咬他更是咬得死死,卡得半寸也进不去。他虽被弄得浑欲登仙,却经不住她连声呼痛,没多久,最后甚至痛得冷汗直冒,差点没晕厥过去,瞧着比第一次时还要严重。徐若麟只好匆匆了事,过后抱着委屈不已的她安慰了良久,自觉简直禽兽不如。   其实不止徐若麟,便是初念自己,也是有些费解。这种夫妻床笫之事,前世他们也有过数回了。一开始她虽也不适,但后来便好了。虽然有点不大愿意承认,但确实也享到了他带给她的许多快慰,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娇气,简直跟杀猪般地疼。所以此刻,听到他用这种口气约晚上,禁不住一阵胆战心惊。连朝他撒娇也没心情了。说不出话,只勉强朝他扯了下嘴角。   徐若麟自然看出她的心思了。略微一笑,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下她的脸蛋,道了声“我去了”,便起身走了。   徐若麟走后,初念再无睡意,烦恼地叹了一声,用被衾把自己裹成了一团。挨到天微亮后,也没心思睡了,起身梳洗过后,如常过了大半日。到了晌午,正埋头在那幅消寒图上,苏世独慌慌张张过来了,道:“司姐姐,不好了,四姐姐那里闹了起来!”   初念一惊,急忙站起身,道:“怎么回事?”   苏世独自从明白了些“道理”后,后来这些天,与青莺渐渐熟悉了后,干脆又搬到了她那里。所以那边的事,知道得清楚。一边往外去,一边道:“我先前正在青莺姐姐屋里跟她学针线,没缝两针呢,手指头就戳了几个洞。她正笑我时,府上太太来了,瞧着有话要跟她说,我便出来了。过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屋里头起了声音,过去一看,她好像和太太顶了起来,太太骂她,她在哭——”   初念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廖氏挨不过娘家人的面子,决定议回这门亲事了。急忙和苏世独赶到了青莺的院落前,看见沈婆子正在驱赶丫头婆子们出去,看见初念来了,脸色稍沉,只也不敢造次,让开了道,却把苏世独拦在了外头。   初念到了屋前,隐隐听到里头一阵哭泣声,忙推开门,入了里间,却被所见吓了一跳。看见青莺跪在地上,一把头发散了下来,手上拿了把明晃晃的剪子,一边哭着一边要剪头发,她的大丫头凝墨正死命拦住,回头对着廖氏哭求道:“太太,您就可怜可怜姑娘,别逼她了!”   青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狠狠一剪子,一撮秀发便落到了地上,哭道:“从前你做主便算了。他家都这样踩我一回了,你如今还巴巴的要把我再送过去!你还是我亲娘吗?怎的一心只想把我往火坑推?这回我宁可剪了头发当姑子,也不嫁!”   “胡说!”廖氏脸色铁青,“你表哥从前是有些不懂事,如今早不一样了。你舅母又疼你,嫁过去后,往后只有你享福的份儿!旁人埋汰我便罢了,你是我生养的女儿,怎的也这样与外人一般埋汰起了我!”   初念慌忙上前,把剪子从青莺手里强行夺掉,看向廖氏,劝道,“太太,何妨让四妹妹先歇口气,等缓了过来,道理她便能想明白了。”   廖氏重新接纳回娘家的这门亲事后,想不出自家女儿会有什么缘由去拒绝,便过来告诉了她一声。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也被气得手脚冰凉,想不到连这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儿竟也开始挑战自己的权威了,对着青莺怒斥道:“这门亲事是早就订好了的,我说了算,容不得你做三做四!我今日把话就搁这里了,你再闹腾也没用。便是老太太来了,我也就这一句话!”说罢转身而去。   廖氏气冲冲现身在院里,外头那些被引来的丫头婆子们立刻作鸟兽散,苏世独忙进了屋。初念正扶起了青莺,命她屋里的丫头打水给她洗脸,自己一边替她绾回头发,一边劝道:“下回千万不要动剪子了。万一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青莺扑到了她怀里,流泪道:“我方才说得是真的。太太要是定要将我嫁给他,我便去当姑子。倘若没庙敢收我,我宁可抹脖子一死了之!”   苏世独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气得直顿脚,怒道:“四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死什么死?要死,也是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该死,凭什么让你死?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帮你!”   青莺哽咽不停,一直流泪。初念劝了好久,快到傍晚时,终于劝得她止了泪,勉强进了几口饭食,待她上床去歇后,又叮嘱苏世独别再烦扰她,这才回去了。   ~~   晚上徐若麟回来得果然早,不过才酉时多。这一个月来,往往都是初念和果儿两人吃饭,一家三口坐一起吃饭的机会寥寥。听到他说还没吃饭,知道他爱吃肉,初念便叫小厨房里加了两道肉菜。等都摆上了桌,三人便围坐吃饭。   果儿食量少,被宋氏提点后,又知道父母一起时,自己能避便避,所以吃了一碗饭后,先便回房了,只留他二人在。   初念今早起,满肚子愁烦的是晚上如何应付他的求欢——不是她不肯,实在是疼怕了。到了此刻,记挂的已经变成了青莺的事。见果儿走了,自己也吃饱了,放下碗筷,便把下午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叹道:“你瞧这可怎么办?”   廖家的那个孙子廖胜文品性不佳,徐若麟也是知道的。只是这种事,诚如廖氏说的那样,便是司国太也不方便插嘴,何况是他。摇头道:“恐怕没办法了。就看太太自己能不能改主意。”   初念皱眉道:“你就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太太我瞧是铁了心地要把她嫁过去,她又铁了心地不肯。她性子固执,在我跟前还说出了用命相抵的话,万一真有个意外怎么办?好歹也是你的妹妹!”   徐若麟看了眼她,见她瞧着自己,有些不满的样子,苦笑了下。略一想,道:“好吧。那我寻个空,去跟观里的那位老爷子说下,看他能不能发句话……”   初念忙往他碗里饭头夹了一筷子小茄瓤肉,见他吃了,又继续喂他一口烩鸡脯,点头鼓励他:“只要你想,没你做不成的事!你一定要让老爷开口,让这门亲事告吹!”   徐若麟慢慢咽下了她破天荒竟夹喂到自己口边的菜,面无表情道:“我要是办不成你托的这事,是不是就要把方才吃进去的这两口菜吐出来还你?”   初念瞟他一眼,笑吟吟道:“瞧你说的,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人?”   徐若麟压下涌到喉咙口的那句“哪天你才能把待旁人的心分一半给我”,摇了摇头。   “怎么了?”初念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没什么——”他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起身,望着她道,“咱们回房吧。我给你带了样好东西回来,保管你没见过。”   他说话的时候,英俊的一张脸上,微微带着笑,初念却感觉到如有异样流光在他双目中闪动,甚至带了丝邪恶的味道。心没来由地微微一跳。迟疑了下,问道:“是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他目中那种光华更甚。伸手过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臂膀,然后带了她回去。   回了房后,初念一直追问他那东西是什么,他却又只含笑不语。她最后有些气恼,不再问了,只就着明火自己闷头继续赶绣消寒图。他立在一边看了片刻,等稍消食后,说去沐浴。   “夫人,不如你跟为夫一道?”他笑着,邀请她。见她低头继续飞针走线,作充耳不闻状,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自己去了,很快便出来,催她也去收拾了准备歇息。   青莺的事暂时一放下,初念便又被晚上要陪他睡觉继而遭受折磨的那种恐惧感所笼罩。终于绣完最后一针,收了线,磨磨蹭蹭地去了相连的浴房洗澡,等出来回到内间,看见他正支着一腿闲闲地倚在床头,身上那件月白软缎的中衣,广袖敞襟,并未系好衣带,松松罩他身上,露出半爿精健的古铜赤胸膛。听见她进来的动静,他看过来,从床上下来,朝她招手道:“过来。”   初念警戒地望着他,迟疑着不去。他亲自过来,拉她到了桌边,将一只里头已经倒了茶水的杯子送到了她嘴边,笑道:“口渴了吧,先喝口水。”   初念正有些渴,顺势便喝了下去。喝进嘴,才觉出不是自己平日习惯喝的茶水,而是甜津津的蜜水,便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徐若麟凝视着她,含笑不语。   初念被他望得有些心虚,迟疑地道:“你怎么了?”   徐若麟忽然伸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到床上放下后,压到了她身上,吻了下她的小嘴,这才笑吟吟道:“方才喝的东西,好喝吗?便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好东西。”   初念一怔。下意识地伸出舌尖,忍不住再舔了下还沾着些甜蜜味道的樱唇,呆呆地问:“这是什么好东西?”   “这东西极好。你别瞧只这么一小口,却值十金。你喝了后,等下便会全身松软,想要让我疼你疼个够,更不会痛了……”   初念这才明白他喂自己喝的是什么东西。又惊又恼,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干出这样的事。巴掌又要呼过去时,已被他一把握住,细碎绵密的吻也已经欺到了她的耳边,呢喃着哄她,“娇娇,放心吧,你不是一直疼吗?为夫绝不会害你的。这是我从老太医那里要来的,它对你身子决计无碍,还能让你十分消受……你尽管放松下来,让为夫的好好爱你……”   第七十八回   初念心中涌出一丝难以言明的心绪。说不上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但是这种感觉,却不是很好——或许是因为她前夫徐邦达的缘故吧。那时候,他便是因为自己的弟弟而牵扯上了这种来自外头的东西。虽然徐若麟对她说,他喂她喝的那甜蜜蜜的水来自老太医,对身子绝对无害,她也相信他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但是在她的潜意识里,多多少少,对这些还是带了丝鄙视和抗拒的。她觉得脏。   但是由不得她了。她已经被他哄着喝下了这甜滋滋的水,肢体纠缠间,衣衫很快便被褪尽,与他裸裎相见了。   暖炉里的银炭燃得正旺,低垂锦帐里的温度似乎也很快便被点燃,她被抱在炽热的怀里,热情如火的吻如绵密细雨般地不停落在她幼滑的肌肤上。他说着那些不知羞耻的让她听了心慌气短的挑逗之语。不止她的耳被唤醒,她的全身肌肤也很快似被他的唇和手唤醒了。所经之处,她生出了毛孔微微舒张的瑟瑟之感。身下忽然一阵潮热,原来嫩芽处竟慢慢溢出了春潮。她的脸颊飞上桃晕,眼神开始迷离涣散,整个人也软软晕晕了下去,手脚使不上力,连拳都握不住了。   “一定是药效发作了,我才会这样……”她被他抱着趴在他胸膛上的时候,一侧脸颊柔顺地贴着他的皮肤,微微眯着春水汪汪的眼,这样茫然地想道,“他可真不是好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任由自己春心在他撩拨之下,如春风中的一池春水,徐徐荡漾了开来。   徐若麟觉到身上的她已经酥软得如同一滩春水,终于挺身试探着稍进去些,觉到她微微一缩,发出声娇吟,却不似前两回那样紧张抗拒了,知道应已奏效,心中一松,任由自己陷入了这一团滑嫩美物里,越入越深,“娇娇,替我忍忍,一会儿便好了……”   她微微扭摆身子,软绵绵地啐他,“你又骗我了,你快出来!”   男人笑道:“夫人有命,为夫的不敢不从!”他真的退了出来。   药效真是厉害啊,他一离开自己,初念竟然觉到仿佛一阵失落。就在她懊恼不该有这种情绪之时,徐若麟却忽然猛地一个翻身,改成将她压在了身下。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狠狠一记,彻底地贯穿至底了。   身体被他填满的那一刹那,她发出一声闷哼。短暂的不适之后,很快便有了那种曾经体味过的百骸俱散般的快感,她开始不自觉地搂住了他的脖颈,任他带着颠颤颠簸,就快崩溃时,忽然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笑道,“娇娇,你看……”   她茫然睁开眼,顺着他所指方向,这才发现他已撩开帐子,指着立在墙角供她穿衣的那面大西洋镜要她看。   镜面里,一双体肤黑白分明的躯体正紧紧贴合着,女子洁白如玉的手和脚,如同水草一般紧紧缠在男人伟岸而修长的躯干之上,她两颊红得顿时如同火烧,立刻紧紧闭上了眼,却被他朝着镜面趴置,催促地拍她圆滑腰臀,“娇娇,看看为夫是如何疼你的。别臊,你不是喝了那水吗……”   她被他提醒,觉到心中果然如同有火在烧,烧得她整个人哆哆嗦嗦。终于依他的话睁开了眼,却被镜面里现出的那愈发艳靡的画面惊住了,爬扭着身子,想要逃开他的控制,被他一把拖回,从后悍然而入。   她的散发无力垂落下了床榻边沿,在空中随了身后之力摆荡出各种扭曲的弧线。她的玫瑰蓓蕾因与身下绒锦褥面的不断摩擦,开始肿胀疼痛,她不由自主伸手护住了它们。这动作落入男人的眼中,却仿佛叫他饮下了一剂无色无味而无形的春-药,情潮愈发翻涌。“小妖精,为夫不能叫你满足吗?”他俯身下去,强占了她的手停留的那方娇弱,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最后只化成了两种最直接的原始律动。他入,畅快!他出,销魂!   带了他灼热体温的汗水,一滴滴地滴溅到她洁白的腰背之上,一滴滴地熨着她的肌肤,如同熨到了她的心。她的嘤咛声愈加娇媚而动人。他受了鼓励,终于顺了她的意,让肢体酸软难当的她躺了回去,继续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深至蕊芽,逼得她在接连不断的快感中哆哆嗦嗦地一次次攀至巅顶,神情如醉如泣,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自己在他的牵领之下,彻底滑向无底的快乐深渊……   这一夜,他们从暮色四合之始闭门,直至更漏悄悄滴至深夜,徐若麟都没有让身下的娇人得到片刻的歇息。床榻,案面、椅墩,甚至连镜前,处处都留下了他爱过她的印记,直到她筋疲力尽肿胀不堪,几欲因了最后一次的放纵而晕厥之时,他才终于彻底地释放了,亦同释放了堆积经久的因她而起的所有焦虑与渴望。   ~~   初念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骨头如被拆散,连动一下手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里的烛火仍点着,一边的锦帐甚至还被金钩束住。四下静谧中,她发现自己正被他用一种保护的姿态拥在他臂弯里。耳畔是他轻微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她微微抬起眼皮,看见他正闭着眼睛,神情显得宁静而满足。   “你还好吗?”   他忽然睁开了眼,侧过脸望向她。眼眸喑暗似醒未醒,声音里带了狂纵过后才会有的那种沙哑。   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先前镜中照出的那幅放荡画面,小腹处竟然再次一阵紧结发热,怕被他察觉了,慌忙垂下眼眸,下意识地伸舌舔了下自己干燥的唇。   “累坏你了吧?喝点水……”   他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裸背,随手披了件外衣后,起身下去,替她倒水。   初念见他端了先前那把青花缠枝纹的茶壶回到床边坐下,倒水在她先前用过的那个杯子里,然后送到自己嘴边,一怔,慌忙避过了脸去,娇嗔地责怪他,“怎么又给我喝这个?不是刚刚才完么……”   她的脸一阵潮热,蓦然闭口了。   这个厚颜的男人,被她这样责备,不但不见丝毫羞愧,竟然还哈哈笑了起来。在她又羞又恼盯着他的目光中,他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了杯子,一口饮了,还发出咕咚一声,这才咽了下去。   初念看傻了眼,盯着他上下滚了个来回的喉结,吃吃地道:“你……你疯啦,你怎么也喝这个?”   徐若麟嘿嘿一笑,再次将杯注满送到了她嘴边,才不紧不慢地道:“小傻瓜!方才是我骗你的。这不过是我叫丫头泡的一壶蜂蜜茶而已。”   初念眼睛登时瞪得滚圆,最后啊了一声,气愤地推他凑到自己嘴边的手。他顺势避开,茶水顺了他的动作在杯中滴溜溜地循着杯壁旋转,却没溢出来一滴。   “你这个坏胚子!我是笨。骗我好玩吗?”   她恼羞成怒了,呼地坐起了身,卷着衾被胡乱拥在胸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徐若麟放下了茶盏,爬到她身后,双手握住她两边香肩,低头轻轻吻了下她袒露在自己眼皮下的那爿雪白后背,然后双手从她腋下穿过,从后环抱着,掌心温柔地包覆着她的两团柔软,柔声道,“大凡春-药,任它打着再好的名头,所用之料亦无不热毒。小乖乖,你想想就知道了,我怎么舍得会让你吃那些药来替我助兴?前头数回不大顺利,我猜你是太过紧张,又娇气得紧,我一碰你,原本三两分的疼也就成了十分,这才喂你喝了口蜂蜜水,哄你说是春-药而已。你瞧,你放松下来了,为夫方才差点便连命都要送你手上了……”   初念恍然。气恼渐消,却又成了羞愧。不过一口子的蜂蜜水,自己竟被灌出了那样放荡的模样,连耳根处都要烧了起来。她“哎哟”一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扭着身子要摆脱他的手,小声哼唧道,“你快放开我!我可不就这样娇气!”   徐若麟爱死了她这样的娇态,只觉百看不厌。大笑数声,将她重新摁倒在了枕上,“嗯。娇气也是我养出来的。我乐意。”   ~~   数日后冬至。这一日如同正月元旦,皇帝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仪,百官班午门外致辞庆贺后,便休沐一日。相互庆贺后,便回家祭祖。   徐若麟早两日前,便与初念议好了趁今日朝廷休沐要出行的打算。一来,苏世独入京将近一个月了,还没怎么出去转过。二来,青莺自那日与廖氏冲突后,次日起便将自己关在屋里半步不出。刚昨日,魏国公徐耀祖竟借冬至祭祖的由头,破天荒地回了府。廖氏虽与丈夫一向交恶,但他的突然归来还是给她带来了几分惊喜。自然,她的惊喜很快便成了气恼。过继虫哥儿、扶翠翘入濯锦院,这件她自觉颇得意的事,并未听他赞许。倒是得知她做主想要继续结下青莺和廖胜文的婚事后,反倒被丈夫责备,“此事不妥。你那个侄儿,流连花丛,好色之名,连我也略知晓几分。你的一个女儿如今已经糟践了,剩下的这个,夫人你就高抬贵手做个好,莫只为顾全你娘家人的面子害她一世。”   徐家的大女儿青鸾如今幽居冷宫,但比起那些没有了家世依仗的,日子还是要好过许多。因有皇后特命,四时供奉仍是继续,身边也有服侍的人。但若无特殊情况,怕是一辈子都只能老死那里了,情状不可谓不怜。   廖氏听他提大女儿,又这样说自己,一时伤心气恼,道:“男子哪个不是风流好色的?等年纪大些,自然慢慢就收敛了。我把青莺嫁去我娘家兄弟那里,好歹也算知根知底,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过分薄待了她,总比嫁给外人要强!”   徐耀祖哼了声,道:“要他们家不薄待你女儿,往后你就多件事。天天的在佛前烧香,求佛祖保佑你家亨达不衰。要不然哪天再出点什么事,青莺怎么着都不知道!”   廖氏知道他是讥嘲自己娘家先前在嘉庚之乱时的翻脸,强压住羞臊,极力辩解道:“那时候我爹不是一直照拂着么?再说了,还不是你自家人先惹出来的祸事,怎的如今一味只会责备我娘家的人?”   徐耀祖面色如水,只点头道:“好,好,全都是我徐家人的错就是了。只我女儿也姓徐,我还能说得上话。你想把她嫁给你那个侄儿,我不点头!”   有徐耀祖这样阻拦,廖氏虽心中不甘,一时也不敢与他强行对着干,打发个伶俐的人去娘家寻了个借口拖延,这事也只好暂时这么搁置了下来,准备等来春再议,眼下,还有另桩更要紧的事,便是先解决她三儿子徐邦瑞的婚事。   徐耀祖在冬至日早祭祖过后又走了。初念照原计划要随徐若麟出行时,怕青莺一人在家中又要遭廖氏的指责,便亲自与苏世独去叫青莺同出门。她虽懒洋洋地不愿,但架不住劝,最后也收拾了下,带了凝墨一道出行了。   今日冬至,照了传统,敕建护国寺里会有大法师开坛讲经。之所以会有这个传统,据说是在开国五年的时候,太祖曾参加了护国寺为庆贺冬至而设的一场讲经,中途竟有佛光庆云、金莲华和狮子瑞像之异。太祖大喜,以为这是江山万年的吉兆,自此每年冬至日,这讲经大会便延续了下来。每到此日,京中不论富贫高低贵贱,男女夹杂,无数人赴会供施。若有皇室人员参与,则更勋臣倡率,太监开道,场面盛闹无比。   既有这样的盛大之事,苏世独又爱凑热闹,行程自然便少不了护国寺。一行人出门后出了西城,游过西苑的几处胜景后,午后抵达了护国寺。   寺中的主持,原就是朝廷僧録司委派下来的官员。昨日得知徐若麟今日会带家眷来寺,不但早在前头讲经的普照殿外预留出了一个小包厢,后头也留了清净的休息之所。到了后稍作休整,徐若麟便陪女眷去往前头的讲经之所。   第七十九回   大法师正在述《楞严》经。不过片刻,苏世独便没耐心听了,说要去后头的东湖边走一圈。   寺院后山之下连着东湖,一望无际,夏秋时湖水漫涨,鸥雁往来,景色如画。如今虽入冬,也有一番别致景象。因护国寺是皇家“大道场”,皇帝谒陵归来,有时在此驻跸一夜,所以湖东建了座不大的行宫,连带着便连东湖也成禁地,并不对外人开放。   徐若麟知道她坐不住,招手叫近旁的知客僧领路。苏世独便拖青莺一道离开了。只剩他夫妇二人带着果儿。   徐若麟方才来时,一路便遇到不少熟人。此刻坐定,不时有人来包厢外问谒,不胜烦扰。一堂完后,徐若麟便携初念和果儿离开,打算也去东湖边逛一圈。   金陵的这一个初冬,并不十分冷。一家三口徐徐行至后山。空气微寒而清新。宽敞的石阶路上,落满了金黄枯叶,踩踏上去窸窣有声。面前不时会遇到一两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和尚挥帚扫径。果儿走得累了,徐若麟便负她在背上。初念行他身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这一回你动作倒紧,”初念想了起来,看了身侧的丈夫一眼,道,“我原本怕你忘记,还想提醒你来着,没想到公公昨日便回了。四妹妹的这桩婚事,想来应是结不成了。”   徐若麟笑道:“夫人有命,安敢不速?”他是初念提这事过后,次日便派人送信给他父亲的。   初念一笑,“公公平日虽有些不近人情,这事倒还上心。昨晚上你去见他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徐若麟看她一眼,略一停顿,随即笑道,“没什么。不过说了几句朝廷当下的事而已。”   初念晓得他父子二人关系一般。方才问那话,不过是随口而发。见他似乎不愿提,也未追问,笑笑便过去了。她却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公公和丈夫说过的话,除了“几句朝廷时政”,还另有一事,只不过徐若麟不大想在她面前提罢了。   ~~   昨晚上徐若麟回府,晓得自己父亲也在后,于情于理,自然过去探望。   这一对父子,从前关系便冷淡,自从嘉庚乱中有过那样一场见血对决,即便到了此刻,虽时过境迁,当时也算身不由己,但相对面时,难免也仍余尴尬,所以话更少。徐若麟不过礼节性地问了两句安,又谢过他对自己请托之事的回应,就要告退时,被魏国公叫住。   “若麟,先前在云南时,我见那里局势颇有些微妙。表面不惊,内里恐怕早已波澜暗起。孟州顾天雄此人,与云总督李若松生仇,如今的万岁,又对他向来忌惮,我怕他迟早会生变。你是天子近臣,在朝中可有听闻此事?”   大楚自太祖起,为安定边境,在云南便先后任命了百余位土司官。因当地民族众多互不统属,故大云南土司官各自所辖之地,便如小王国。其中势力大者,除了徐若麟外祖,庆州的泰布答土司外,最有名的,当数方才魏国公所提的孟州顾天雄。此人是孟州世袭土司,顾氏地方政权的第十代统治者。德和二十一年时,顾氏因税赋问题,与当时的云南总督李若松起怨,冲突中次子丧生。盛怒之下,发兵征讨李若松,袭击余庆、大乎等地,朝廷哗然。后被身边幕僚劝阻,退兵乞罪,又向朝廷纳银四万两和百年的大木美材一百棵赎罪。当时顺宗身体衰老精力不济,无心于此,见他主动认罪,令其将长子送入京为人质。过两年,顾天雄买通顺宗身边的太监说情,将儿子放了回去,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赵琚登皇位之后,横在他心头的心病不少。侄儿赵勘的余党及传说中破城日被置换逃生的皇太孙、北方的北宂和赤麻人,南方的,便数这孟州的顾天雄了。   “若麟,顾氏便如云南土皇,今上忌惮。以他性格,岂能长久容他?一旦生变,到时你外祖所在的庆州便成战略要地,位置攸关。且便是为笼络边族人心,朝廷也会有所动作。我听说,此次礼部负责攘选后宫,阿令也名列其中?”   阿令是徐若麟舅父的女儿,即他的表妹,正式的号为连城公主。小他七岁,如今正二十。她生得极美,肌莹白为番女冠,号玉观音。又多才,蛮靴袖箭。四年前,徐若麟二十三岁时,曾为庆外祖六十寿,专程从燕京赶到云南。当时十六岁的阿令为庆贺外祖寿辰,着广袖衣,舞剑大庭,神光灿然,见者心醉,一时倾动左右。   “这是好事。”   徐若麟却似乎不大愿意提这,只随口敷衍了句。   “为父在土司部时,阿令服侍周到,又数次向我问及你的情况。为父深受感动。她想来不日便会抵京,到时你去接她,入宫之前安排她住这里,你夫妇二人好生款待,勿要叫她离乡心凄。”   老土司因当年旧事,对徐耀祖向来没什么好声气。只碍于他的身份,又不想拂了外孙的面子,这才勉强接待。徐耀祖当时可算真正的人离乡贱,遇到阿令对自己如此嘘寒问暖,虽不过第一次见这“妻”家小舅子的女儿,印象自然极好,这才特意要在儿子面前提醒一声。   ……   ~~   “你在想什么?”   初念见徐若麟半晌没出声,视线落在地上,看他一眼,奇怪地问道。   徐若麟回过神,一笑,想了下,道:“我云南舅父的女儿连城公主,名阿令,过些日会到京参明年开春的后宫之选。到时可能要在咱们家中先住下。”   这是初念第一次听到他主动在自己跟前提到他母系那边的人——老实说,她对徐若麟母亲和他那些于她而言如同空白的过往有点好奇。但他似乎不大乐意提这些,所以从来没问。此刻听他说到这个,随即没了下文,也只哦了声,点头道:“晓得了。我会待她如自己的亲妹。”   徐若麟看她一眼,笑了下,正要开口,忽然注意到对面漫步行来了一对男女,定睛看去,见正是肃王赵晋。   赵晋数日前,奉旨从封地回京参与太祖孝陵的祭谒——这是赵琚首次以皇帝的身份主持祭谒,自然隆重异常。他便携了新娶的月羊王妃李氏一道入京谢恩。徐若麟知道他回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脚步略微一缓,对面的赵晋也已经看到了他夫妇二人,同样一怔,随即很快面露笑容。   初念也看到了赵晋。待他携了王妃到近前,彼此停下脚步,见王妃与自己年纪相仿,面容秀雅。两个男人相互寒暄之时,初念照命妇见王妃的礼节对她行礼。大约是新嫁的缘故,她瞧着略带羞涩之色,却也端庄地受了礼,与初念攀谈几句,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相互见礼毕,赵晋看了眼初念,道:“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贤伉俪携令嫒一家同游,叫人不胜欣羡。”   “殿下有王妃这般相伴,不遑多让。”徐若麟笑应道。   果儿已经从父亲背上下来,朝肃王夫妇见礼后,小声问道:“万和公主可好?”   赵晋蹲□去,对着果儿笑道:“万和也随我入京了。这两天她正念着你。回去了,我便叫她邀你。”   果儿欣喜不已,点头称谢。   徐若麟与赵晋再说几句,两对夫妇便告别。徐若麟目送赵晋背影,目光若有所思。初念并未觉察,只是将目光从李氏王妃的背影上收回时,笑着道了一句,“他夫妇看着真般配。”   徐若麟转向她,“旁人瞧咱们,也是一样般配。”   初念见果儿仰头,望了眼自己,又看向她父亲,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似懂非懂的笑意,略微有些尴尬。只当没听见,没理会,牵了果儿的手便自顾继续往前。   第八十回   苏世独与青莺在下人相陪下到了东湖边。初冬的湖面,水虽浅涸了些,岸边芦草一片黄败,却也有水鸟拨蹼往来,较之春夏,另有一番苍凉之美。逛了半圈,青莺腿乏,苏世独虽还兴致勃勃要再继续往前,只见她走不动的样子,只好停下让她先歇脚。自己从路边拣了块薄石,朝着湖面打水漂玩。青莺和凝墨自小养于闺阁,没见过石头打水漂,见她玩得漂亮,一打出去,那石块在水面接连跳跃数下才沉,大为惊讶,嚷着要她再来一次。这对苏世独来说便如小菜一碟,有心再露一手。拣了另块薄的石片再打出去,这回竟跳跃了十数下,溅得水花啪啪作响。不止凝墨睁大眼睛欢呼惊叹,连同行的李嫂子也夸了两句。正热闹时,湖岸的小径之上,忽然疾驰来了几匹快马,转眼便到了近前。当先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华服少年,身后跟着个侍卫模样的人。   青莺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看去。见在此处碰到了陌生人。她虽不认得这少年,但既出现在这里,想来出身也是富贵。正要避到路边让路,不想那少年却勒马,看了眼正摆出架势要再打水漂的苏世独的背影,忽然道:“整天地以男人自居,我还以为如何不凡。原来学会的,不过是些七八岁顽童的玩乐之举。”   青莺听出他话里带着的讥嘲之意,一怔。苏世独也听到了身后这人的说话声,一回头,见竟是太子赵无恙。两人四目相对之时,见他高坐马背,一脸倨傲地俯看自己,唇角边还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讥嘲之意。想来,他是因了前次宫中的那次误会,对自己还是余恨未消,这才连今日这样偶遇也不放过机会地讥嘲自己。暗中骂了句“小气鬼”,心中的无名之火也一下升了起来。   赵无恙今天穿的是便服。苏世独见青莺不认得他,他也没自报家门,便不向他见礼,只挺起胸脯,同样倨傲地扬起下巴,盯着他冷冷道:“你会的,我也会。只要你划出道,我就敢跟你比划!谁输,谁乌龟!”   青莺没想到苏世独这样竟便与这偶尔遇到的少年顶了起来,怕出事,忙过去扯了下她的衣袖,正要劝她,一个侍卫已经喝道:“大胆,竟敢如此与太子说话!”这才知道了马上这少年的身份,竟是当朝太子,一时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时,叫她更惊讶的事发生了,见那太子竟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然后眯起眼盯着苏世独,道:“臭丫头,今天要你当定乌龟!先瞧瞧你会不会骑马!”说罢转头对着个侍卫道,“把你的马给她!”说罢挽住座下马匹的缰绳,转了个向,便往前头飞驰而去。   苏世独勃然大怒,见那侍卫还呆愣着不下马,过去一把强行扯下了他,自己翻身稳稳坐上马背,夹紧马腹朝着前头已经远去的赵无恙便纵马追了上去。剩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等湖边道上前头那两匹快马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被一片密林所挡,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侍卫没了马,却也不敢就此撇下太子,顿了下脚,拔腿便追了过去。   青莺这边,因今日徐若麟也在,所以带的人不多。方才跟过来的下人就丫头凝墨和嘉木院里的李嫂子。此刻见苏世独这样独自追着太子去了,看她临上马前的表情,便如要操刀杀人一般,哪里放心得下?不等青莺开口,李嫂子吩咐凝墨守着青莺,自己便也去追了——好在她身子壮实,不至于走不动路。   青莺和凝墨在原地等了片刻,翘首张望,一直不见有人回,心中渐渐焦躁起来,怕万一苏世独不慎触怒太子,这便不是件小事了。想了下,还是决定先循原路回去找兄嫂,把事情告知他们。   她想妥,便与凝墨一道转回去。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快行,没片刻,青莺便气喘吁吁,见凝墨还行,便停下了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打发她道:“你比我跑得快,你别管我了。先去找我哥哥嫂子吧,世独的事要紧。”   凝墨见这里快近后禅院了,还清静,不似前头人多。且不远处便有知客僧在。哎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   青莺扶腰停下,等气息匀了些,独自继续往寺院方向去。出了东湖禁苑,经过一片竹林夹绕的小道往后禅院去时,忽然听见侧旁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男人低声说话的笑声,不禁顿住了脚步——这声音,她十分耳熟,正是自己的三哥徐邦瑞。   徐邦瑞向来混,说话又不经脑子。只也算眼中有这个妹妹,有时甚至会给她从外捎带胭脂水粉什么的,所以青莺从前看不过去他的作为时,才会开口说他,只每每会被他气哭。见他今日也到了这里,凑巧又这样碰到,心中一喜,正要出声喊他帮忙,林子里竟又随风传来了女子的嗔骂声。听见那女子道,“好个厚颜无耻的三少爷!先前便假意与我哥哥走得近,求他替你传信,见我不理,今日竟还这样巴巴地追到这里。你羞也不羞?”   那女子虽在嗔骂,只最后的语调却拐着弯地上扬,分明是调笑的意思。   青莺知道自己哥哥一向风流有女人缘,却没想到会这样被自己撞到。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听她方才话里的意思,不像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竟更像是哪家的闺秀。原本便因了走路腿乏,此刻一紧张,更是连腿脚都打结了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   这竹林里头的男女,正是徐家三少徐邦瑞和初念的堂妹初音。这初音人长得美,与初念原本有几分的相似,眉眼却又比初念多了几分风流妩媚。徐邦瑞自无意撞到了她,两人眉眼来去,最后又得她一方无情还似多情的遗帕后,人便心猿意马了起来,自此莫说自己屋里的香钿雪晴几个通房,便连外头那些脂粉莺燕也勾不住他了,心心念念只想着如何将她弄到手——她又是个世家小姐,不比那些低下的女子,更让他觉得期待。这两个多月来,便一直挖空心思地去勾她。自己没机会直接见她,便结交了司家二房的儿子司继昌,因是同道中人,两人很快熟交,知道他对自己妹妹的念想后,不怒反暗中窃喜,觉得妹子嫁不了徐家的大爷徐若麟,能嫁给三爷也不错,便睁只眼闭只眼地暗中替他传递信物。   初音年纪虽不大,却天生继承了其母黄氏的狡黠,于御“夫”之道,可谓无师自通。徐邦瑞的皮相正是她所喜的,所以虽也隐约听说过他的风流,却并不以为意。自信凭了自己的手段,往后屋里决不至于没有章法。所以当日这才假意装作不小心遗了帕子勾他上钩。事后没多久,便果然得他回应,从自己哥哥那里收到他私递的信物。心中虽窃喜,却知道男人,尤其是这种风流男人,定要压一压他性子的道理。故一直不予理睬。她越端,徐邦瑞便越上心。加上又从司继昌那里“偶然”得了她做的几阙闺词,婉转哀怨,细细品读之后,更是浮想联翩,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能解她心头愁绪的知音人。左盼右盼,终于盼到了冬至日将至,早数日前便特意治了一席请司继昌,恳求他今日无论如何要将妹子带出来一见,好叫他有机会向她一诉衷肠。司继昌假意拒绝,被徐邦瑞拦住不让走,说尽了好话,又发下了定要娶她为妻的毒誓,司继昌这才勉强应了下来,于是这才有了方才青莺听到的一番对话。   ~~   “好妹妹,哥哥我为了今日能见着你,连着数夜睡不着觉,连脸皮都舍了不要……那边景致瞧着不错,咱俩过去逛逛……”   风中又传来自家哥哥的调笑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似正往这个方向来。青莺吓得心怦怦直跳,提了裙幅,转身不辨方向地便飞快奔逃而去,唯恐慢了被发现尴尬。   ~~   苏世独打马追赶前头的赵无恙。他的那匹马,比自己身下的这匹要神骏,任她怎么追,也是追赶不上。反倒见他似乎戏弄自己。距离远了,便故意放缓马势。待她追近,又纵马抛下她,风中都能听到他传来的得意哈哈笑声,压住心中愈发升腾的怒火,只咬紧银牙紧追不舍。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绕着湖畔直奔了数里的地,最后到了一条断头路前,赵无恙才停下了马,转身等着苏世独。   苏世独很快追到,停马离他十数步外,四顾了下,见前方是片莽莽野原,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湖面,远处的护国寺在山林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四下里静悄悄的——倒是个教训人的上好场所,哼了一声,冷笑道:“太子殿下,你仗着马快把我甩在身后,赢了也不算你的本事!”   赵无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手抱胸,“你倒是说说,你要比什么,随你便是!”   “刀剑弓箭,随你选!”   赵无恙哂笑,将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抛给了她,赤手朝她道,“来,来,见你第一天起,你便牛气冲天的。我倒要瞧瞧,魏大将军的后人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苏世独见他说话时,面上神情惫懒,分明是轻视自己,甚至侮及自己先人,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恨不得把眼前这人的脑袋直接按进水里才解气。却强忍住了,哼了声,抛掉他投来的剑,看了下路边,过去从一棵已经快落尽叶子的树上折了两根童臂粗的枝桠,拔出他的剑削去分叉,将其中一根丢向了他,这才冷冷道:“魏大将军的后人到底几斤几两,你马上就能见分晓了。只是有句话,我先说前头。你是太子殿下,我是惹不起的。万一比武输了耍赖,又或是被我所伤,回去了想着报复,我此刻便自愿认输,省得惹祸上门。”   赵无恙本想赤手对她手中的剑。见她弃剑不用,似乎为公平起见,还特意弄了两根树枝,正有些惊讶,现在听她又说这个,忍不住也冷笑了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放心,我今日便是被你戳出了一个窟窿,回去也绝不会提你半句。倒是我也有一句话要说。若你打算输了便回去再向我母后告状说我欺负你的话,我此刻便也认输。”   苏世独咬牙道:“前回便不是我告状的!我提都没提!”说罢不再开口,握紧手中树枝,朝他当头便劈去,被赵无恙抵住,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这样吧,比武总要有个彩头。先前我听你说谁输谁乌龟?这也太空泛了。我倒有个建议。谁输了,往后就要乖乖听对方的话。比如你输了,以后我叫你往东,你就不可往西。我叫你笑,你就不能哭。你可敢应?”   苏世独娇斥一声,“等你打赢我再说!”   他两人手执木棍,转眼便乒乓往来了十数个回合。   苏世独虽是女子,却隐然有先祖魏弦玉的风范。才十五岁,个头比一般女子已高出不少,身材健美,且力气不小,加上她父亲自小便请了名师教她,她自己又刻苦,拳脚功夫自然不弱,甚至可以说,不在赵无恙之下。赵无恙原本以为很快便能搞定她,没想到她肃穆起来后,竟一板一眼,舞得手中一根树枝虎虎生风。自己起先托大,一不小心,肩膀竟被她啪地狠狠砸了一下,这若换成刀剑在手,还不立刻挂彩?见她望着自己冷笑,登时面红耳热,这才收起原先轻视的心思,紧紧盯着她的身法。很快两人又过了数十招。赵无恙毕竟是男的,武功出自徐若麟的教导,最主要的是,他有战场经验,终于略微占了上风。瞧准她一个步伐不稳时,立刻出手,啪一声,击在了她的手腕上。苏世独虎口一麻,手中的树枝便被他夺了去。怒叱一声,握紧拳头正要迎面锁他咽喉,赵无恙又岂会给她反攻的机会,手一抬,棍尖便抵住了她的咽喉。   苏世独身形一顿,那只握拳的手便滞在半空,进退不得。   赵无恙见她缓缓放下手,神情沮丧。这才晓得她的厉害,暗中呼出一口气,暗道侥幸。一时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视线无意落在棍尖之上时,再次习惯性地移到了她的胸口。   苏世独自从那回与初念夜话过后,便没再绑着胸口。此时虽仍着男装,但胸前的那片鼓起却显而易见。见赵无恙的视线又落到了自己胸口,梭巡几下,目光里再次露出她熟悉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整个人便绷紧了,不自觉地挺起了胸,怒视着他。   “你这里……怎么忽然又大了?”   赵无恙仿佛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视线仍停在她身上,用木棍轻轻戳了下她的胸脯,另只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然后挑起一边的眉,轻佻地道。   苏世独一张俏脸登时涨得血红,咬牙道:“小爷我这里,本来就这样大!关你什么事!”话音未落,一把抓住那杆仍抵着自己的木棍,方才一直未松的右手拳头便猛地朝他面门砸去。砰一声,赵无恙立刻被打得侧过了脸,鼻血直流。   赵无恙有点发懵,摸了下脸,见沾了满手的血,瞪着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个野丫头,都比完了,你竟还敢这么打我!”   苏世独冷冷道:“我并未倒下,何以说比完?再说了,小爷我打的就是你!无耻之徒!”   她方才受辱,此时气头之上,竟勇猛异常。劈手便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木棍。赵无恙另手此刻正捂住自己鼻子,猝不及防之下,被她迅雷般啪啪两下,还没看清怎么出的手,便被重重击到了大腿的外侧。疼得他直跳脚,待要怒骂喊停,苏世独已经闪到了他背后,冷笑道:“太子爷,你就好好地凉快下吧!”说罢抬起脚,使出全身力气,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臀上。赵无恙收不住势,整个人朝着数步外的前头的湖岸扑去,踉跄到了岸边,眼见就要下水了,好容易稳住身形,不想被人在背后轻轻一推,再也收不住势,噗通一声便扑进了水里。   岸边水很浅,不过到他大腿,不妙的是,附近一带都是芦苇滩,水底是很深的淤泥。赵无恙下水扑腾几下,等站稳了脚,发现自己双足已经陷入淤泥,转眼便没至小腿。急忙要发力挣脱,不想勉强刚抬左腿,另只腿却陷得更深了,已经没到膝盖,水也一下淹到了他腰间。   “太子爷,怎么样,认输了没?”   苏世独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到岸边他身前,学他先前的样,用木棍棍尖戳了下他胸口,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吟吟地道。   赵无恙也顾不得还在留血的鼻子了。他知道这种泥沼地,自己越是发力挣扎,下陷得便越快。立刻不再动了,只阴沉着脸,盯着她道:“臭丫头,还不拉我上去!”   第八十一回   苏世独笑容渐消,道:“殿下,方才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谁若是输了,就要对对方俯首听命。你现在都成这样了,不好好跟我说话,还张口闭口地骂人。真把我惹恼了,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赵无恙瞪着她,一脸的怒容。   再过几日,皇帝便要谒陵,回来当日,要在此处行宫驻跸。他今日便是领了差事,在礼部侍郎的随行下来巡查的。方才听完具体负责此事的官员的汇报后,又详细过问了当日的安保、供奉之事,俱都妥当。见时辰还早,一时兴起便撇下随从,只带了一名侍卫走马湖边,这才无意偶遇了苏世独。   对于这个来自芷城的苏世独,赵无恙从一开始到现在,压根儿就没把她当女人看。他理想中的女性典范,就该如初念那样,美丽,温柔,善解人意。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哪怕直至现在,这个少年的春梦中人,也朦朦胧胧地一直便是初念的样子。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此事不齿,更无实现的可能,故而一直深埋心底而已。及至入了金陵,后来他得知她归宗匆匆嫁给了她的表兄便离京了,心中还惆怅了许久。再没多久,他又得自己的师傅徐若麟竟娶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她的一个孪生妹妹,这才忍不住在萧荣生日的那天去了九华楼附近转悠,为的就是看个究竟。这也是为什么初念和苏世独出来单独说话会被他碰到的原因。   他生性顽劣。但性格里,却也不乏敏感。出于直觉,当时看到那个“司初仪”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她就是初念了。自己的师傅徐若麟,与她之间的那道鸿沟明明比他与她之间的更要深不可逾越,这样的情况之下,竟也能让他如此偷天换日地把她娶到了手。初时的茫然过后,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女神结婚了,新郎却不是我”的伤感。对于亚父一般的徐若麟,他自然不敢动别念。换成旁人,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这才在看到男装的苏世独抱初念后,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出手打了她。   他自小有过那样一番特殊经历,长大后,如今虽被立为太子,却深知自己父亲生性多疑,也没多喜欢自己。又明白宫闱之中,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加上那被他深埋心底的少年心事,所以平日说话办事,无不处处压抑自己的天性,唯恐一个不周,若是被人顶到自己父亲面前,恐怕又要拖累母亲甚至师傅徐若麟。所以在外人看来,他堂堂太子之尊。但内里的压抑,却恐怕连他母亲萧荣也不尽知。倒是在面对这个心直口快不男不女的苏世独时,他觉得颇是放松,仿佛有种找到了宣泄口的快感。他再老成,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总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所以这才有意无意屡次地把她惹毛,为的就是看她跳脚的样子。今天也是这样。却万万没想到一时大意,又低估了她的战斗力,最后把自己弄到了如此的尴尬境地。眼看着苏世独站在岸边俯视着自己的那副倨傲样子,要他求饶,以他性子,又怎肯开口?   苏世独见他不肯服软,冷笑道:“那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泡个澡吧。等你的侍卫过来了再捞你上来。”说罢转身,骑上了自己先前追他的那匹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赵无恙见她竟真的撇下自己扬长而去了,冲她背影大骂了不知道多少声的臭丫头,最后眼睁睁看她从自己视线里消失,无奈只得自己再试着上来。刚一动,便觉似乎又陷下去了点,只好又停住,焦急地朝方才自己来得方向不停张望。他也不指望苏世独能回来了,只盼别的救兵能在自己完全沉下去前赶到。   十一二月的湖水,虽没有结冰,这样大半个身子泡在里头,久了也被冻得四肢麻木。更加不妙的是,赵无恙发现自己还在下沉。虽然很缓,但确实一直是在下陷。片刻过后,水便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口。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事去惹那个苏世独了。好在运气还不至于差到底。就在水快淹没到他的肩膀时,他的左脚足底忽然踩到了一块硬的东西。不确定是石头还是深陷泥里的枯枝。总之就是凭了这一点借力,他的下沉之势终于暂时止住了。   虽是寒冬,赵无恙的额头也已经迸满了汗。他现在几乎连大气也不敢透,唯恐一不小心踩偏了脚下的东西,就会继续下沉。   断头路近旁的那片荒野地里,此刻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无声无息地潜出了一个头戴斗笠樵子打扮的男人。若非他的诡异行迹和那张用布蒙住了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附近的山民——但是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里是皇家禁苑,没有谁敢大着胆子乱闯,所以很明显,他的来路可疑。   这个人,便是数年前曾在赵无恙北投路上指挥刺杀的那个蒙面头领。今时不比往日。想要干净利落,且最重要的是,不留任何尾巴地除掉太子,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今日,他原本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跟踪而已,然后看到了这意外的一幕。   他已经在附近等了好一会儿,他想等着湖水将那个少年彻底吞噬。但是等到最后,见那少年的下沉之势竟然停住了。他再等片刻,终于决定现身——这样的机会如同天赐,不是经常都会有的,他必须要抓住!   他朝赵无恙快步而去,赵无恙也立刻发现了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樵夫。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是能救自己。他已经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种扑面而来的似曾相似般的杀气。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软弱得如同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朝自己走来,仿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立刻便到了湖边。   樵夫捡起了地上赵无恙的那柄佩剑,最后到了他的前头,停在方才苏世独站过的地方,然后缓缓拔出了箭。   剑是上好的龙泉宝剑。轻微的金铁摩擦声中,长剑出鞘,剑刃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过一道流水般的锋芒。这锋芒射入赵无恙的眼中,刺目地疼。   “太子殿下,小的送你一程吧。”   他发出了一声刻意压低的沙哑之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长剑便朝水中只露出头颈的赵无恙猛地刺去。赵无恙往后仰身,水花四溅,却无法彻底避开那想要了他命的如蛇走般的剑芒,肩膀一痛,已经被刺了一剑。   “咻——”   就在此时,一杆发自数十步之外的羽箭犹如天外流星般忽然而至,挟了暗力朝着正挥剑要劈下再次致命一击的那樵夫后心直直赶去。樵夫听见身后异响,下意识地闪避,却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形刚动,噗一声,羽箭便深深钉入了他的一侧后背肩胛,爪形的箭头立刻死死绞住了他的血肉。他忍痛猛地回头,看见远处一侧荒野地的一块巨石上,正高高立了个人。正是方才去了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少年。他的臂上搭了张弓。见第一发没射倒自己,再次搭弓,又是“咻”一声,羽箭再次迎面袭来。   樵夫奋力格开几乎转眼便至自己胸前的羽箭,知道今天是没机会再下手了。丢下长剑,迅速朝着路尽头的那片荒地奔逃而去。他后背伤处的鲜血不断淌出。随他奔跑,一路滴个不停。   ~~   苏世独方才一时气头,撇下赵无恙径自去了,毕竟心里还是放不下的。纵马刚出赵无恙的视线,心里便后悔了,立刻折了回来。只她心高气傲绝不在赵无恙之下,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牵了马,迂回从野地里回来,最后悄悄藏身在离他数十步外的一块大石头之后。心想等他被水没顶呼救时,自己再现身拉他上来。不想等了片刻,没等到赵无恙呼救,反倒来了个外人意欲行凶。惊骇之下,来不及赶过去阻拦,看见马鞍侧悬有弓,囊袋里佩箭,不及多想,立刻取弓箭接连发了两箭,这才逼退了那刺客。   刺客负伤逃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路尽头的那片荒地里。苏世独心中虽不甘就这样放他跑了,却也不敢再追上去——赵无恙因方才躲闪,此刻已经整个人歪斜下去,只剩头顶的头发还在水面若隐若现了,慌忙赶到岸边,捡起自己方才丢掉的那跟树枝朝他胡乱舞动的手伸了过去。   赵无恙一摸到她递过来的树枝,立刻抓住。苏世独发力,一下将他拖出了水面。费了一番力气,赵无恙终于从淤泥里拔了出来,被她扯上了岸。   赵无恙此刻全身湿透,泥浆满身,脚上的靴也没了,趴在地上咳嗽不停。苏世独猛地站了起来,道,“我去追那个人!”   赵无恙噗一口,吐出了嘴里的泥巴水,终于坐起了身,喘息着道,“早跑远了,哪里还等着让你追?再说只你一人,万一出事,更不好!”   苏世独眺望了下那刺客逃离的方向,茫茫一片,哪里还有人影?只好顿了下脚,蹲□去,见赵无恙模样狼狈不堪,肩头的伤处还在汩汩流血。想起方才的凶险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一边用手替他按住出血的地方,一边颤声道:“你是太子,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对你下这样的手?”   赵无恙没好气地拨开她的手,自己用力按住伤处,目中掠过一丝阴鸷的光。并未回答她的话,只从地上爬了起来,朝自己的马打了个呼哨。马立刻朝他扬蹄而来。他翻身上去,待要喝马离开时,回头看了眼苏世独,皱眉道,“方才的事,瞒是瞒不过去了。若有人问起你,你只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湖里的便是,别话一句不用多说。”   苏世独知道自己今日闯了大祸,也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没想到他竟忽然这样开口,极其意外地啊了一声,怔在了原地。   赵无恙轻斥身下马匹一声,驱马便从原路飞驰而回,没片刻,迎头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侍卫相遇。侍卫看见他满身泥浆肩膀流血,骇异莫名,噗通便跪在了地上。   赵无恙心情极度恶劣,懒得理会,纵马正要擦他而过,忽然对面又来了一骑马,定睛一看,见马上之人竟是自己的师傅徐若麟,只好停了下来。   徐若麟方才与初念果儿刚行至东湖入口,正与凝墨相遇。听她说了原委后,立刻将初念和果儿送回至不远的后禅院中,自己到寺院马监牵了匹马,追了上来。   他从听到消息的一开始,心中便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会如何,而是另一种不安。   出于谨慎的缘故,他从前便不止一次地叮嘱过赵无恙,外出至偏僻地时,身边至少要随三两个侍卫,决不能落单行动。今天他却显然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一路追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便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只因对手不但狡猾,隐藏极深,而且几乎无孔不入,只要你露出破绽,对方就像一头时刻隐藏在暗处的凶兽,伺机便跳出来发动致命一击。所以当他远远看到赵无恙的身影从对面疾驰而来时,方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是还没来得及彻底松口气,随即便被他的狼狈样给惊住了。   “怎么回事?”   他驱马,停在了赵无恙的对面,视线落在他一边受伤的肩膀上。   赵无恙低声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师傅,那个人虽蒙面,但我认得出来,他应就是从前在你送我北上路上时追杀过我们的那个蒙面头领……”   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徐若麟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变得严厉起来,不禁有些惭愧,微微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嗫嚅地道,“师傅,我晓得我错了,我不该……”   徐若麟打断了他的话,“你立刻回去,到寺里把伤口处理下,然后等着我回来。我先去事发处看看。”说罢,催马从他侧旁而过。   赵无恙呆了片刻,忽然觉到自己肩膀处一阵抽痛,呲了下牙,终于继续往前。到了寺院后,不欲让旁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命知客僧领到了处无人的禅房,刚换去湿透了的衣服,还在处理肩上的剑伤,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子声音,“殿下可在里头?”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的师母初念。   本来,倘能见到她,他自然乐意。但是现在自己这副狼狈相,连旁人,他都不想让他们看见,更何况还是她?急忙看向僧人,示意他说自己不在,不料外头的一个和尚已经应了声是。他听见她脚步声越来越近,脸庞一阵发热,极力稳住自己忽然跳得厉害的心,急忙拉了□上衣衫,别别扭扭地起身站了起来。   第八十二回   初念方才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苏世独回来了,自然问她经过。苏世独也没隐瞒,道出了原委。初念听得心惊肉跳,得知赵无恙受伤了,哪里还坐得住,叫她与自己一道去探望下。见她面带愧色躲躲闪闪的样子,便也没勉强,自己向知客僧问了话后,便赶了过来。被和尚领了进来,他正立在门里,样子有些拘谨。也并未多留意别的,视线只落在了他的肩上。见他似要朝自己见礼,轻轻哎了一声,“殿下别动,快坐回去!”   赵无恙本想叫她一声师母的,此时便默默坐了回去。初念从前不止一次见识过徐若麟身上的伤,此时见了血,倒也算稳得住。定下心神,挽起衣袖,从和尚手中接过布巾,蘸水拧干后替他轻轻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污,纤指挑出金创药,轻轻抹在伤口处。伤口触药,有些蛰得慌。赵无恙动了肩,她忙替他轻轻吹了下,口中道,“忍着点,马上就好……”最后接过纱布,小心地将伤处裹了,这才吁了口气,道:“只能暂且这样处置了。等回宫,赶紧让太医再好生看下。”   在初念的眼里,十六岁的赵无恙如自己的弟弟继本一样,更何况自己如今还成了他的师母,辈分生生地又被抬高一辈。替他做这些,自然是心随意动,丝毫没多想别的。她却哪里知道这少年人的心事。自她挽起袖子替他处理伤口开始,他便开始不自在起来了。渐渐闻到她靠近自己时散自发肤的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又觉她往自己的肩膀处吹气,用那样温柔的语调与自己说话,整个人更是砰然心跳。等到她包完伤口直起身时,他已经脸庞发热,整个人僵在椅上了。听她吁气,最后那样说了一句,终于回过神来,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道,“是,我晓得……”   初念倒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怔过后,见他眼睛只盯着地面,想起苏世独先前与自己说话时,眼中隐然含泪的样子,暗叹口气,道:“殿下,方才的事,世独已经跟我说了。她今日举动实在过于鲁莽,险些酿成大祸。本该要受重责。只我方才见她样子,似乎也是知错了。殿下可否原谅她这一回?一来,她再过几日便要回芷城了,二来,有了此次教训,我想她往后再不敢这样意气用事了……”   赵无恙慌忙道:“你放心,我不会和她计较的。再说,真论起来,我也有不对。我不该先惹她的。”   初念微笑,点头道:“我晓得殿下自小就心地宽仁。那我代世独谢过殿下了。”   赵无恙一张脸涨得通红,摇手道:“师……师母别客气……”   他听到她夸自己,心里一阵甜,又一阵紧张,舌头正在嘴里打结,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踏踏脚步声,一抬头,见今日随自己出来的礼部聂侍郎和另几个侍卫已经气喘吁吁地先后闯了进来。想是听到了他遇刺的消息。一看见他肩部有伤的样子,个个脸色发白,先后便跪了下去。聂侍郎连连告罪,“殿下若是有个闪失,臣等万死不辞其罪啊!”   初念见这里来了外臣,自己不便再逗留,朝赵无恙点头一笑,便先退了出去。赵无恙目送她背影,略微发怔,并没怎么留意还跪在自己脚前的聂侍郎等人。等她走得不见了踪影,这才摸了下自己的肩,微微嘶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道,“我没事,你们都起来吧。别一点事就弄得大惊小怪的!”   ~~   徐若麟纵马到了先前事发的地方。湖岸边还留着方才那场意外的痕迹。他下马环顾了下四周。因这里离行宫远,左手侧是大片爬满了枯败灌木与野草的荒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倒确实个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他循着那刺客一路滴下的血迹,跟至数十步外的野地中时,血迹突然中断。显然,那个几乎能称得上是他“老朋友”的敌手,其警醒完全不在他之下。应该是他当时跑到这里时,觉察到了身后一路滴淌的血迹会暴露自己的去向,临时采取了止血措施,所以血迹消失。此人的狡猾之处,还在于他逃跑时选择的路径。因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泥地还湿软。所以他不走能留下自己足迹的泥地,而是踏着草丛过。附近的草丛,原本就到处成片地枯折伏地。即便再遭践踏,也很难辨认出具体的路径了。   徐若麟迎着四面而来的野风,再次四顾。   雁过半空,地上尚且可能留下几根细羽。一个人,他再狡猾,再谨慎,只要他停留过,就绝不可能做到完全的了无痕迹。这是他的经验。更何况以他推测,那个刺客显然是在暗中窥探了一段时间后,最后才现身动手的。他想象着,倘若自己是那个刺客,他会藏身在哪个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上。   他的判断最后被证明无误。并没费多大力气,他很快便找到了刺客在等待时停留过的地方了。   这是一块半人高的岩石,距离赵无恙落水的地方不到十丈。既有隐蔽性,又具有很好的视野。或许是刺客当时心情有些激动,由或者是太过专注于自己前方的目标,他竟然忽略了自己的脚下——石块之后,正好是一片泥地,于是留下了一串浅的足印和一双清晰的深深足印。   徐若麟蹲在了这双清晰的足印之前,仿佛察看珍宝一般地盯着,目不转睛。终于,他微微闭上眼睛,眼前也随之浮现出了当时的那副景象:刺客耐心地蹲在这里,一动不动,至少持续了将近一刻钟。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体重将他的靴底深深压入松软的土层里。然后,他发现赵无恙陷入泥潭,而苏世独抛他而去。再等待片刻后,他终于按捺不住现身动手。然后苏世独去而复返,刺客猝不及防之下负伤,仓促而逃。他逃的时候,没有时间去处理,或者,压根儿他就没注意到自己留下的这双足印。这才让徐若麟此刻有机会蹲在这里,这样细致地察看敌手在这场行动中留下的唯一一处能引起他兴趣的痕迹。   ~~   聂侍郎等人见太子神色不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面面相觑,正要开口请他回宫,正这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见徐若麟来了,都松口了气,忙迎上去见礼。   徐若麟神色平和地一一回礼,请人暂时避让了下,等跟前只剩赵无恙一人了,这才看向他,淡淡道:“伤处可处置了?”   自小到大,自己犯错时,这个师傅从不会疾言厉色地出声呵斥。但是赵无恙知道,当他露出此刻这种表情的时候,那就表示他其实很是不快。   他的心微微咯噔了下,“是。方才……师母来过了,替我……包扎了……”   徐若麟微微挑了下眉,沉声道:“殿下,你已成人,又是这样的身份,本来也不该我再多说什么。只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傅,我便倚老多言一句。今日之事,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赵无恙有些羞愧,不敢对他的眼神,垂下头,低声道,“我不该一时性起去惹苏家的那个丫头,这才差点酿出大祸。师傅我知错了,往后我再不会这样了。”   徐若麟摇了摇头,“无恙,”他忽然改叫回了从前他对这少年的称呼,“这自然是错,却并非大错。你的大错,在于你至今还没明白你身负的责任以及你为了这责任,该付出些什么。你是太子,地位尊贵不言而喻。但你想过没有,似你今日这样撇下侍卫和一众随你出来的官员私自出行,万一你出了大事,被那刺客得手,接下来的,会是什么?你的母亲萧皇后往后该如何?你的父皇会如何做想?暂且不提他们,光是今日随你出来的侍卫胡勇、秦太他们,他们在你眼中,或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名,随时可以被别人替换。但这些人名的背后,却有妻有母。倘若你出了大事,等着他们的就是陪葬。”顿了下,他忽然又问道,“无恙,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帝?”   赵无恙仍低着头,一语不发。   “看着我,回答我!”   徐若麟蓦然喝了一声,声音不高,其中的怒气却隐隐可觉。   赵无恙一抖,终于抬起头,对上了对面男人那严厉的目光,颤声道,“想。”   “很好,”徐若麟点头,“既然你想,那么你就必须明白,上天对人是非常公平的。你得到一样东西,你同时也要失去一样东西。皇位也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昏君易当,却必定不得善终。你若想当一个明君,那就必须克己修身。哪怕你心中再不愿,这也是你当尽的职责。你要给我牢牢记住,今日你对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负责,包括你自己,日后才能对整个天下负责!”   赵无恙脸再次涨红了,怔怔望着徐若麟,忽然道:“师傅,我晓得了……我确实错了……”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双膝曲起,就要朝他下跪认错时,已经被徐若麟一把拦住。   徐若麟凝视着他,神色渐渐转为温和,道,“无恙,你这么大了,师傅本不该还这样教训你。也怪我不好,至今还没查出对方来历,以致叫你时刻身处险境。师傅向你保证,一定会尽快的。”   赵无恙目中微现闪烁莹光,吸了下鼻,点头道:“师傅你也放心,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往后一定不会再像今日这样任性了。”   徐若麟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上臂。   ~~   赵无恙被一众侍卫和官员护着回城后,徐若麟去找初念,正遇到她焦急地出来,还没开口问究竟,初念已经宛如见到救星,立刻朝他飞奔而来,“我方才从无恙那里出来后,见青莺还没回,便与凝墨她们去找,附近都看过,却一直不见她人!这里地方大,她会不会是迷路了?你赶紧多叫些人再去找!”   徐若麟见她说话时,连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忙扶住她肩膀安慰道,“你别急。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屋去定定神,我这就叫人去找——”   他话还在说着,初念一抬头,远远便看见门外的直道上正慢慢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青莺。她边上四五步之外,却走着个年轻男人。身量颀长,姿容清粹。身穿件青布衣衫,正与身侧的那片竹林相映成翠,却很是面生。怔了下,扯扯丈夫的衣袖。   徐若麟顺她视线回头,也是一怔。他最近和这人几乎天天打交道,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内官监太监袁迈。只是他今日没穿官服。足踏皂靴,一身青布衣衫而已。   徐若麟也顾不得惊讶了,转身迎上去,目光掠过自己的妹妹,又望向袁迈,还没开口,袁迈已经朝他拱手见礼,笑道:“徐大人,方才下官从藏经阁出来,正遇到令妹迷路。问了身份,晓得她是你的妹子,便顺路将她带了来。既送到了,下官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第八十三回   徐若麟忙请袁迈止步,转头招呼初念:“夫人,这位便是我先前对你提过的内官监袁总管。”   初念时常出入皇宫,对宫里的宦官算是熟悉。均面净无须,嗓音略带尖细。没想到此刻面前的这个人竟就是太监袁迈。不但如传闻中一样,年轻轩昂,且方才听他说话,除了声音略带些哑沉外,竟也无一般宦官惯常有的阴柔之气。想起丈夫那次提到,说他是十六岁被俘后才送进的宫。想来便是这个原因,形貌声音这才不似那些自小便入了宫的宦官。按捺下心中的惊诧,随了徐若麟的招呼到前,向袁迈见礼道谢,“方才我正四下找四妹。多谢袁总管费心了。”   袁迈还礼。略微一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气。不过是顺路而已。”   徐若麟笑道:“再数月,待一切准备妥当,袁总管便要领旨率船队下西洋了。此举便是用开天辟地来形容也不为过。若论到忙人,现如今袁总管自称第二的话,满朝恐怕就无人敢列第一了。今日何以会有雅兴,你竟也到了此处盘桓消遣?”   袁迈面露微微苦笑,摇头道,“徐大人何以也拿我开起了玩笑。不过倒是被你说中,今日我来此,确实是另有事。护国寺藏经阁里,佛宗典籍浩瀚如海。僧録司上报,说许多传自安息国的经文典籍或残缺不全,或讹译误译,不可谓不遗憾。正好我此次出洋,安息亦在目的之列。万岁便命僧録司将需要核校的经文名录及经中疑遗之处加以整理摘抄,由我带去,到了安息国后请当地高僧矫枉。鸿胪寺通译司数名通晓梵语的官员在此已经熬了多日。我今日过来,正是想看下进度如何了。”   徐若麟闻言收了笑,正色道:“此乃教行迁善之举,功绩千秋。袁总管任重而道远。徐某十分佩服。”   袁迈谦逊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当这赞誉。”   徐若麟不以为然,“袁总管不必自谦。此番下西洋,大小宝船近百艘,人员数万,浩浩荡荡,史无前例,袁总管你便如这支海上庞大舰队的统率,要将我大楚国威扬遍四海,此乃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你素来谋智两全,自小便又志存高远。我知道万岁之所以下此决心,你功不可没。他选中你为这舰队的统率,也可谓知人善用。只是此行路上,你肩上重担更是不轻。徐某说佩服二字,无半点虚意。”   袁迈默然。   他如今官至四品内官监太监。除了司礼监的崔鹤,宦官中便以他为尊了,掌管采办着皇室的大件器物。倘若他如别的宦官一样贪财,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如今的地位从中敛财渔利,只是,这并不是他的理想。   他小时出身贵族,天资聪颖,又有随父祖游历四方的经历,眼界心胸自然比常人要高出一截。惜乎命运多舛,最后竟连男子尊严也被剥夺殆尽。好在他知命。从前短暂的委靡过后,很快便振作起来。他自小便有走遍四海的理想,入宫为宦后,这想法并未彻底打消。赵琚的上位,让他看到了这个想法实现的可能。也正如徐若麟方才所说,皇帝之所以这么快便下定决心派遣舰队出洋,与他数次上书的游说密不可分。   叵测的洋流、令人望而生畏的飓风、可怕的疾病、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其它各种意外……   他自然清楚,自己即将要踏上,是一条充满了危险的道路。但是他愿意承担,并且也相信自己,能胜任这个“总管”之职。   “徐大人,下官知道你的意思,”袁迈笑,“你是叫我在宣耀国威的同时,也要鉴习外夷之长技。下官牢牢记在心上,必定不敢忘记。”   徐若麟也哈哈笑道:“袁总管实乃我的知音。天下之大,倘若咱们只坐井底观天,迟早便成夜郎自大。别的不说,倘若没有当初传教士带来的一柄火铳,也就没有我朝军队今日的火器之利……”   两人在一边自顾说着话,青莺早已经到了初念身边。初念低声询问方才之事,青莺眼睛盯着自己脚背,低声道:“我方才打发凝墨先回来,自己一人走路时,见这里景色好,多看了几眼,一时没留意路,竟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了袁总管,他便送了我回来……”   初念见她说话时,神色略微异常。以为她是方才受惊所致,便也没再多盘问,只安慰她道:“没事就好。方才我以为你走丢了,正要叫你哥哥去找……”   她两人正低声说话,那边徐若麟与袁迈已经叙话完毕,相互拱手要道别。青莺略微咬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忽然微微上前半步,对着袁迈轻声道:“多谢袁总管带路。”   袁迈看她一眼,笑道:“方才你兄嫂已经谢过了,姑娘不必再多礼。”   青莺道:“那是兄嫂的谢意。我自己的,也不能少。”说罢朝他端正行礼。   袁迈一笑。   他方才从后头的藏经阁出来时,见山景怡人。平日也难得有这样的空闲,便信步而行。正行到一处交错路口时,不想忽然在前头遇到一个年轻女子。看她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这样的小姐,出来时身边没下人跟随,本就有些奇了,何况她神情惊慌,正四处张望,仿佛迷了路的样子,便开口询问了一句。   他刚开口,那少女前一刻的惊慌表情便消失了,一下变得严肃起来,用紧张戒备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主动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又向她出示了随身所携的内监腰牌,这才见她缓和了下来。   太监并非真正的男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便不用担心男女之防了。犹豫了片刻,才终于说自己是魏国公府的,迷了路。袁迈这才知道她竟是徐若麟的妹子。便在前,领了她往后禅院去。一开始,她瞧着还是有些拘谨。渐渐攀谈了起来,没说几句,袁迈便觉出来了,她年纪虽不大,却颇有诗书满腹气自华的风范,对她印象不错。所以当她问起明年船队下洋之事时,他便尽量细致地替她解答了一番。此刻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朝自己道谢,心里觉得魏国公府的这个四小姐倒颇有趣。含笑朝她点了下头,与徐若麟夫妇道了声别,便被徐若麟送了出去。   出了这样一番曲折意外,也没心思再继续游玩了。徐若麟送袁迈离去后,一行人便也回城。入城时,天已经黑了。徐若麟将初念等人送到了国公府,对初念道了声自己还有事,叫她早些先歇了,自己便匆匆离去。   初念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估计和今天的事有关。只外头刚回来,大家都疲乏。青莺默默地自己回了院,苏世独更是一语不发,低头哭丧着脸随青莺去了。初念送果儿回房后,自己也回房了。收拾好上床后,脑子里便不停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赵无恙这样遇刺,这消息此刻必定已经传至宫中。接下来,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吗?还有苏世独。今天的事,赵无恙虽也有错,但比起来,她的举动更不合宜。甚至可以说,太子之所以会身处险境,与她脱不了干系。赵无恙虽在她面前说不会追究,但是皇帝、皇后呢?   初念一时心烦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   ~~   初念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时候,徐若麟此时,正在都督衙门里。除了小半个月前被派去燕京的邹从龙,杨誉、黄裳和常大荣都在。此刻,屋子里灯火通明,他们三人正围在桌案之前,盯着上头放置的东西,一动不动。   他们看的,是今天徐若麟后来命人铲了过来放在一块平整木板上的整片泥巴,上头的两个脚印,保持得非常完好。   “看出什么了?”   徐若麟终于问道。   三人对望一眼,默不作声。常大荣踌躇了下,道:“徐大人,太子今日遇刺,万岁震怒异常,沈廷文被召至御书房,据说被万岁痛斥了一顿。沈廷文亲自带五城兵马司的人去事发地搜索,又命全城加强戒严……这脚印,照大人方才所说,应是刺客所留。我瞧不出有什么异常,就是男人留下的足印而已。只既然是与刺杀案有关的,大人为何不交给沈大人?”   徐若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将一柄烛台挪到了那摊泥巴前,指着上头的两个足印,道:“因为刺客长时间停留在这块泥地上,所以这片泥地,便忠实记录了有关此人的一些讯息。你们看,这双靴子的靴底,前后虽然已经磨损厉害,几乎平了,但仔细看,在足心涌泉穴之下的这部分,仍能辨出一些波状的水纹。我这么说,你们能想到什么吗?”   三人咦了一声,借了灯火把头凑下去再仔细看,果然在徐若麟所指的部位,看出了一小片凹凸状的波纹印痕。   “五城兵马司!”   杨誉脱口道。   “不错,”徐若麟点头,“寻常百姓,鞋底多平实。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治安火禁等事宜,发放制服制靴。制靴与寻常靴子看起来无二。但为防打滑,他们的制靴靴底,织造局特意命工匠镂出这样的波纹。京中诸多衙门,只有他们的制靴是这种样式,独一无二。”   “下头的士兵并无这样的待遇,只有七品以上的吏目,才有资格穿这样的制靴!”常大荣道,“徐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刺客会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因为骇异,他的声调都有些变了。   徐若麟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指着左边那个靴印,继续道,“我还有发现。因为刺客停久了,他身体重量压在足下,泥地又松软,所以这个足印约有半寸深。你们再看,足印一周的边缘都很清晰,是直直向下的。唯独左侧外脚跟的这地方,边缘模糊而平滑,呈斜坡状。这说明什么?”见他三人不解,便道,“每个人,走路都有自己的姿势,因为着力点不同,所以鞋子的磨损之处也因人而异。杨誉,”他看向了他,“我记得你通常最先会破脚拇指的那块地方,黄裳却易将靴底磨平,且通常是右边的那只靴子先早于左边的坏掉。”   杨誉和黄裳对望一眼,抓了抓头,心想怎么连这个他都知道?   徐若麟并未停,续道,“而这个刺客,很明显,他走路时,习惯的发力处是左脚脚后跟的外侧。所以他的靴子,其余地方的边缘都还完好,唯独这个已经被磨损得平了下去。这才会留下这样一个足印!”   “大人连这都看出来了,观察之细致,下官实在远远不及!”   常大荣惊叹不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这个刺客,据太子说,应当便是从前那次北投路上追杀过的那帮人的头目,应当不算无关紧要的小喽啰。此人极其机警,狡猾异常。只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有疏忽的时候。今日他化作了樵子,却唯独忘了换掉他脚上的靴,所以……”   “大人,我明白了!”一直没说话的黄裳猛地抬头,“五城兵马司的人,官职在七品之上,左脚靴底后跟磨损严重,并且还是后背中了箭伤的!大人英明,下官这就去查!”   “徐大人,要通知沈大人吗?”常大荣问道。   徐若麟微微皱眉,慢慢摇了摇头,声调忽然变得异常冰冷,“沈大人那里,就不必让他知道了。你们先去排查情况,有结果了,立刻先向我回报。其余之事,等我命令。”   杨誉三人皆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将。立刻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压下心中的惊骇,齐齐应了声是,迅速而去。   徐若麟就着灯火再次端详了下那对足迹,目光里闪过一道晦暗的冰冷光芒。   他回去时,已经是亥时中了。本以为初念已经睡了,正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不想床边的帐子忽然被一只素手掀开,她探头出来。徐若麟呼出口气,过去将帐子用金钩挂住,坐到床榻边,笑道:“这么晚了,你怎的还没睡?今天不累吗?”   此刻的他,与先前和部属说话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显得温柔而多情。   第八十四回   “睡不着呢……”初念刚这样道了一声,便被丈夫连被衾一道,抱靠到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被绯红的一团锦绒衾裹住,被头外只露出了一张如玉的脸庞和几缕垂肩的乌黑秀发。   “卿卿是在等我,这才等得睡不着?”   他望着她微微仰起的脸,用闺房中丈夫对妻子的爱称,低声和她调笑着,又伸指轻轻挠她蹙着的眉心。   初念微微扭头,避开了他的手,“我心里乱着呢……”   徐若麟听她埋怨,便笑道,:“你是记挂白天的事吧?太子的伤无碍,过些天便会痊愈。他是我看着大的,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世独也不会有事,所以你尽管放心便是。”   初念叹了口气,“我晓得。只是心里总觉得像压了块石头。好像不知道哪天,又会出什么事……”   徐若麟微笑着道,“小傻瓜!那些都是男人在外头的事,你愁什么?”   初念定定望着丈夫近在咫尺的这张英俊脸庞。   明亮的烛火光中,他的唇角含着笑,双目闪亮,对她说话时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了点宠溺,又带了点嘲笑。可是就是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却仿佛带了一种力量——这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奇妙,现在被他这样拥入他的臂弯,听他不过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那种原本煎熬了她一个晚上,叫她一直惶恐不安的情绪忽然间便似消散了。她凝视着他,终于把自己捂得暖暖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蹭了下他还泛着外头那些许凉寒气儿的一侧脸庞,轻声道:“那你在外头,自己要小心。”   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了柔软的关心。哪怕她只是这样用她的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说了句在旁的丈夫听来或许是妻子该说的、且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徐若麟却宛如闻听仙乐,心忽然间便微微鼓胀了起来,仿佛其中充满甜丝丝的味道。   他抓住了她那只正要缩回的温暖柔荑,把它送到了自己唇边,跟着轻轻吻了下她洁白而纤细的指背。   这个在下属眼中即便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在敌人眼中若不拼尽全力便无丝毫战胜可能的男人,他已经不算年轻了,可是这一刻,他的反应却比一个少年也并没高明多少。从前信口的那些绵柔情话,本该最适合这时候了。但他却忽然口拙得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亲完她的手指后,只是目光闪亮地望着她,然后说了这么一句:“娇娇,我会小心的。”   “一定!”   最后,他再一次重复这两个字,朝她重重地点头。   初念有些诧异。怔怔与他对望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徐若麟顿时有了满室花开的炫目之感。   “嗯,我知道了。”她轻声道,“外面冷,天也不早了。你在外头累了一天,去洗洗,咱们好歇了……”   她正说着,她的丈夫忽然一只手捧住她的脸,毫无预兆地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很深,很热烈,很缠绵,也很久。直到她快透不过气,他才结束了,然后像个调皮少年那样地猛地从他一直坐着的榻沿边上站了起来,对着憋得一脸红晕的她笑嘻嘻地道了一句,“我不累。娇娇你等我,可别睡着了。我马上就好!”说罢转身疾步出了内室。   初念洁白整齐的贝齿咬住自己的红唇,目送他背影轻快出了内室,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忽然又一阵面红耳热的感觉。只这次,却不是憋气憋出来的。她伸出双手,捂了下自己发烫的耳根和两颊,慢慢趴着躺回了枕上,闭目了片刻,忍不住又扯过被,干脆把自己整个人都蒙了起来……   ~~   次日早,徐若麟去上朝,初念见苏世独一反常态,并未像平日那样摸过来寻自己或果儿玩,不禁想起她昨日回来时便一路沉默的样子。毕竟,她是远到的客人,且数日前,她芷城的父亲也传来了信,说快腊月年底了,过些日便会派人接她回去。昨日之事,她虽鲁莽了些,后果却也非她本意。怕她此刻仍在自责,或是觉得离家受了委屈。特意便去了青莺院里探望她。   她先到了苏世独房里,却不见人。伺候的丫头以为她如常去了初念那里,见她过来了,这才晓得自己想错。初念见她不在房里,便到青莺那里找,也不见苏世独。青莺倒正坐在窗前,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托着腮,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只剩光秃秃枝杆的石榴树上。枝桠正停了一对不知道哪飞来的吱吱喳喳的白头雀儿。她盯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她来了,才回过神,放下书起身迎她。   初念和她说了几句话,问起苏世独,青莺摇头说没看见,又不解地问道:“嫂子,她昨日回来便不大说话,早早去睡了。我问她缘由,她也不说。她这是怎么了?”   太子是被她踹下湖里才遇险遭刺的,这事除了初念和丈夫徐若麟,旁人都不知道。所以青莺此刻才会这样发问。初念见她今早起也没见过苏世独,怕她真的想不开,一时有点慌了,也顾不得和青莺说话了,忙去找。出来后问了几个扫地的丫头,终于在通往自己那院方向的侧旁一个亭子里找到了她。原来她一直便坐在这儿,只是前头被几座假山湖石遮了,自己来时才没看到。   “司姐姐,你是不是心里不喜欢我了,觉得我只会惹是生非?”   苏世独一早起,便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发呆。此刻见初念找了过来。忍住心中的凄惶,望着她怯怯地道。   初念见她还穿着昨日的那套衣衫,连衣角处的沾着的几店泥痕都还在。原本意气风发的一张漂亮脸蛋,此刻却愁云密布,眼圈处还隐隐发青,想是昨夜一夜没睡好。急忙到她近前,柔声道:“别多想了。昨日你和太子两人各自都有错。好在最后有惊无险了。且你不是还回来救了他吗?太子说了,他没怪你。他都不怪,我怎么会怪你?”   苏世独眼圈一红,忍了许久的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抱住她,呜咽道:“你没怪我就好。我昨天踹他下去后,人刚走掉,我就后悔了……以后我再也不惹那个太子了,就算他拿刀子刺我,我也忍住便是……”   初念本是想劝她的,此时反倒被她的话逗乐了。噗一声笑了出来,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太子怎么会拿刀刺你?好了好了,他不怪你,你也知道自己错了,那就最好。别哭了。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苏世独终于破涕而笑。初念摸到她手冰凉,心疼地道:“咱们回屋吧。”牵了她手,一边走,一边道,“我不是叫了裁缝来,量了你的尺寸要给你做新衣裳吗?衣裳几天前就送了过来,还一直在我那儿。你身上这衣服也脏了,正好去我那换掉,顺便试试新衣裳……”   初念领了苏世独回自己的屋,正好宋氏也带果儿来了。苏世独原本一直在担心初念会因昨日事怪罪自己。此刻见她对自己仍与从前一样,心便放了下来。一放心,心情自然也就好了。她本就是开朗的性格,没一会儿,就和果儿又说说笑笑不停。只是看到初念和她房里的丫头抱出新衣裳摊在床上,见是一色的女装:玉兰色的扣领中衣,鹅黄的绣草绿如意纹小袄、浅绿的蹙金绣海棠长裙,还有一双绯红的绣花鞋,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道:“司姐姐,能不能不穿啊……我怕我穿了这些,路都不会走了……”   初念摇头:“一定要穿。这可是特意给你做的。你若是不穿,那不是辜负我的心意?再说你也不小了,这样天天穿男人衣服,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要是害羞,我叫果儿她们都出去,我亲自教你穿。”   宋氏忙笑着将果儿领了出去。初念叫丫头们也避让了。苏世独别扭极了,却又拗不过她,红着脸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到了最后,干脆像个木偶那样立着,她让抬手便抬手,她让转身便转身,闭了眼睛任由初念帮她换衣服。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她带了笑意的声儿:“好了。”   苏世独先是慢慢睁开了一只眼的缝,再一只眼,最后终于完全睁开了双眼。盯着镜子里立着的那个鹅黄浅绿的陌生少女,明朗中仿佛又带了点英气,脸慢慢地涨红了,低头不安地扭着双手。   “多好看啊!”初念鼓励着她,将她推着坐到了梳妆台前,“我让紫云进来,再给你梳个头,就更漂亮了。以后你就做回女孩儿。我保证,等你回家的时候,苏庄主一定都认不出你这个女儿了!”   紫云替苏世独梳了个简单的少女螺髻,发鬓边插了支白玉嵌红珊瑚珠的如意钗,又替她轻轻点了红唇。见苏世独一直紧紧闭着眼睛,忍不住笑道:“苏姑娘,好了。你瞧瞧,真是个美人呢。从前为什么不这么打扮?”   苏世独鼓足勇气再次睁开眼,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眼圈忽然红了,吓得紫云忙道:“怎么了?哪里不满意,我再替你改。”   苏世独忙摇手,吸了下鼻子,红着脸,望着初念讪讪道:“我这样,真能行?”   初念笑吟吟道:“有什么不行的?往后就都这样穿。慢慢就习惯了。咱们走,开门让果儿青莺她们见下你的真面目去。”   苏世独哎呀了一声,死命扯住初念的手不放,惹得一边的紫云都笑个不停。屋里人正乐着的时候,忽然外头传来了李嫂子的声音,“奶奶,宫里来了人,说皇后娘娘召你和苏姑娘入宫!”   第八十五回   苏世独闻言,一下看向初念。初念见她脸色大变,神情里还带了丝惶恐。想了下,安慰她道:“没事儿,别怕。娘娘你也见过的。便是真事发了,你朝她陪个罪,她定会谅解的。况且,不是还有我在边上的吗?我会帮你说情的。”   苏世独咬唇,慢慢低头下去,道:“那我……我先换回衣裳。”   初念道:“换什么?就这样吧。”回头看向紫云,叫她把自己那件孔雀纹的大红羽缎披风拿来,亲自罩在她肩上,替她系好了结带。自己也匆匆换了身衣裳,便催促她道,“好了,咱们快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那宫人姓张,还在等着。初念随他出门,要登上停在门外的宫车时,问道:“公公可晓得娘娘召我与苏姑娘入宫,所为何事?”   张宫人笑道:“这便不清楚了。娘娘只叫我来接您二位,别的没提。”   ~~   宫车到了皇城外,仍从东安门入。张宫人领了初念和苏世独至坤宁宫西阁后,便告退而出。两人等了片刻,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坤宁宫大太监安俊进来打帘,皇后萧荣便跟着入了。她今日穿了身真红色的常服,面上带着微笑。初念一见,原先稍有些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忙携了苏世独一道迎上去,要向萧荣行跪拜之礼,却被她拦了。初念低头等了片刻,没听见她出声,微微抬眼,这才见她正盯着自己侧旁的苏世独在看,一脸的诧异。   “这……这是苏姑娘……”   大约是太过惊诧,连萧荣居然也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说完,大约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世独脸已经红得像块布,头一直低着,一动也不动。   萧荣瞧出了她的紧张不安,便对初念笑道,“苏姑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早该这样打扮的。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初念看了眼苏世独,笑道:“今早在家,她刚被我逼着换了衣裳,宫里那位公公便到了。我索性便叫她这样来,好叫娘娘也瞧下她女儿身的样子。”   萧荣坐了下去,命她二人也坐,再次端详了下苏世独,点头道:“果然不愧是我朝魏大将军的后人。昨日太子遇险,倘若不是苏姑娘恰巧赶到,及时发箭逼退了刺客,不晓得还会有怎生一番波折。连万岁知晓了此事都赞不绝口,命我定要好生嘉奖,这才一早将你二人召入了宫。”   初念听到此话,并没十分意外。想来是赵无恙昨日回宫后,隐瞒了他与苏世独打斗的事。苏世独却是惊诧万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猛抬头望着皇后,吃吃地道:“娘娘,您方才……方才说什么?”   萧荣望着她,含笑道:“昨日太子回宫,我与万岁才晓得他遇了险。太子说,他差事办完后,撇了侍卫自己独自在东湖边骑马,不慎掉下水陷于淤泥,正难以自拔时,竟又遭遇刺客。危机关头,幸而你路过,连发两箭逼走了刺客。你说,你是不是立下了大功?”   苏世独呆住了。这才明白昨日那个太子离去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一时百感交集,头慢慢低了下去。   萧荣似乎并未留意她的神色,又对初念笑道:“苏姑娘立了这样的大功,便是没万岁的话,我也定要好生嘉奖。照咱们大楚的规制,亲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县主,孙女曰郡君,曾孙女曰县君。我记得苏姑娘父亲的爵位是郡伯,等同四品知府,我便封她为县君,另赐宫衣一袭、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疋,你瞧如何?”   初念笑道,“正好前几日,苏家来了信,说过几天便打发人来接她回去。不想今日便得娘娘这样的封赏。所谓衣锦还乡,说得可不正是她么!”   她说完,见身畔的苏世独还是低头不动,忙对她道:“世独,还不快谢过娘娘的封赏。”   苏世独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慢慢起身,朝着萧荣跪了下去。初念以为她要谢恩了,没想到她眼睛一眨,竟然滚出了泪。   萧荣惊讶道:“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苏世独低声道:“娘娘,我不敢受这样的封赏……太子昨日遭遇大祸,其实和我脱不了干系……”   萧荣惊讶地看了眼初念。初念只好暗叹了口气。   苏世独把昨日自己受激,一时性起,打斗中将太子踹下湖去的经过说了一遍,眼泪不停地掉,“太子差点因我送命,我再厚颜,也不敢受娘娘这样的封赏。只求娘娘不要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荣面上起先的惊诧之色渐渐消去,眉头略微蹙起。   昨日赵无恙回宫,她立刻便得知他在外遇刺负伤了。急召太医重新处置伤口,盘问过后,赵无恙便对她说了起先的那番话。她见儿子说话时,目光略微躲闪自己,且这一番话,乍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却经不住细细推敲。他这么大一个人了,就算撇下侍卫独自一人,也不至于好端端地就掉下湖陷入淤泥。又比如,苏世独怎么就那么巧,正好出现在那里发箭救了他?只是当时场面乱。震惊的皇帝很快便闻讯赶了过来。见赵无恙的伤处并无大碍后,先是大发雷霆,叫人去把负责京城治安的沈廷文召来,后又痛骂儿子,斥他贪玩、不守规矩,身为太子,竟撇下侍卫单独去游玩。萧荣把皇帝劝走后,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只命儿子回东宫好生养伤。今日一早,便召了苏世独和初念一道入宫。一来,苏世独确实在危急时刻救了她儿子,于情于理,她自然要谢。二来,儿子的脾气,她也清楚。他既然那样说了,自己便是再问,他也必定就那几句话而已。所以多少也是想趁这机会试探下苏世独。此刻果然听到苏世独将实情道出,心中疑窦这才解开。忍不住蹙眉,轻声责备自家儿子,道:“怪道他不肯讲实话,原来竟一直把我先前的话当耳旁风,又欺负你在先!”   初念不禁暗中为萧荣的大度再次折服。碰到这样的事,儿子还差点为之丧命,她知道实情后,不是责备对方,第一句话反倒先责备自己儿子的错处。试问这样的胸襟,天下又有几个?   苏世独更是羞惭难当,道:“娘娘不要责备太子了,是我错得厉害……”   萧荣起身,扶她起来,亲自拿帕子替她擦了泪,这才正色道:“你出手不分轻重,自然也是错。好在后救了太子,并未酿成大错,也算功过抵消了。且更难得,你能这般坦诚告知,我更欣赏。往后若能牢记教训,改改性子,也不枉太子陪你一道经历了这一番惊魂。”   苏世独哽咽着,拼命点头。   萧荣面上露出微笑,道:“好了,别哭了。这事儿,太子既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从了他意思。你回去了,也不要再对旁人提及,知道吗?”   苏世独再次点头。   “你救了太子,这是事实。方才的封赏,我既说出了口,也就不会收回。今日便会派人送旨和赐物到你芷城的家中去。”   苏世独还要摇头推辞,初念笑道:“世独,娘娘金口玉言。她既这样说了,你快谢恩便是。到时候高高兴兴地回家,你爹必会以你而荣。”   苏世独红了脸,终于再次下跪谢恩。   萧荣笑着命她平身,与初念说了几句闲话,问她近况。初念自然一一说好。知道她繁忙,便起身告退。萧荣也未再多留,命安俊送她二人出宫。   初念牵了苏世独的手,跟着安俊出了西阁,经过走廊,下到檐阶时,忽然看到赵无恙从一侧走廊尽头而来。见他远远便停了脚步,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到边上的苏世独身上时,神色怪异。想了下,便对苏世独低声道:“先前你总说太子气量狭窄,经过此事,应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过几天你要走了,往后你们恐怕也没机会再见面。正好此时遇到了,快过去向他陪个不是。我在这里等着你。”见她还立着不动,伸手轻轻推了下。   苏世独被她一推,终于朝赵无恙慢慢过去,最后停在了他跟前几步开外的地方,不安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摆,呐呐地道:“殿下,昨天……我不该把你踹下湖去,叫奸人有机可趁,还差点丢了性命……都是我不好……”   赵无恙原本正上下打量着她,听到她张口便又提自己昨日被她“踹”下湖去的事,顿时一阵不快——这在他自己看来,无疑是奇耻大辱。昨日之所以隐瞒实情,一来,是他确实没打算让苏世独受牵连,二来,多多少少,心里也觉得丢脸。偏偏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道歉都不忘提这个。就算换成了女装,哪怕比现在再漂亮十倍去,他此刻也没心情看了。飞快瞟了眼不远处正站在台阶下的初念。见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苏世独会不会已经把实情告诉了她?顿时一阵窘迫。忙收回目光,压低声问:“昨天的事,你告诉了我师母?”   苏世独哪里晓得面前这个太子的心思,茫然点头,“嗯。还有皇后娘娘……”   赵无恙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地抬脚便走。   苏世独看出他不快,却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变脸,眼见他就要与自己擦肩而过,惶然叫了他一声:“殿下……”   赵无恙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一眼,忽然朝她一笑,低声道:“你这样打扮,真丑!”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剩下苏世独一人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初念没听到他两人方才说话声。只看见赵无恙最后笑嘻嘻地说了句什么便朝自己过来了,以为一个道歉,一个已经接受了道歉而已。心里也为这俩能一笑泯恩仇而高兴。等赵无恙到了自己跟前,朝自己见礼后,便笑道:“殿下,苏姑娘过几日便要回家了。今早我正帮她换回女妆,可巧娘娘便宣召了。她这样,好看吧?衣服都是我替她选的。正好,让她这样打扮得正正经经地朝你陪个不是,往后你们便再没芥蒂了。”   赵无恙一怔,回头看了眼苏世独的背影,咳了下,转头立刻笑道:“师母说的是。她这样打扮真好看。还是师母的眼光好。不过赔不是就没必要了。我没怪她,且本来我自己也有不对。她回去后,师母往后若是想她了,再接她入京便是。”   初念见他说得一脸诚恳,信以为真,点头道:“是啊,她要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但愿往后还有机会相见。”目光落到了他肩上,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赵无恙忙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右边手别乱动,休养一段时日便会痊愈。”   初念点头,又叮嘱了几声,这才与他道别,朝苏世独走去。见她仍立在那里,表情僵硬,这才觉到不对,看了眼身后正目送自己的赵无恙,低声问她:“怎么了?”   苏世独低头不语。   “世独,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刚才又胡乱说话了?”   赵无恙见师母再次回头看向自己,眉头微蹙,目光里似有疑惑,顿觉不妙,急忙转身,溜之大吉。   苏世独吸了下鼻子,抬头望着她,灿烂一笑,道:“没什么!我方才向殿下赔不是,他说不怪我了。我心里感动着。就这样。”   “真的?”   初念第三次回头,发现赵无恙已经不见人影了。   “是。司姐姐,咱们走吧!”   苏世独笑嘻嘻拉过初念的手,朝外而去。   ~~   调查很快有了进展。初念与苏世独进宫后的次日,杨誉几人便回了,向徐若麟汇报结果。   “胡友军,自今上入主金陵后,他便做了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掌疏理沟渠街道的杂务。平日默默无闻,凡事不争风头,也未成家,现与同僚杂居于北街兵马司衙署后的公房里,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人交往。他今日并未出差,据说是前日午后,去小校场训练手下士兵时,被一个士兵发出的盲箭射中了后背。”   常大荣向徐若麟报告调查所得。   杨誉的右手摸了下自己失了小拇指和无名指的左手,双目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他的双指,正是那年护送赵无恙北上的路上,浴血奋战时失去的。他幽幽地道:“大人,昨日我便开始跟踪此人。昨天整整一个白天,他以养伤为名没有出门。傍晚天擦黑后,乔装独自去了秦淮河畔的神乐坊,在那里,有个名叫阿扣的歌姬。他入了这歌姬的屋,至半夜时离开,随后,沈廷文沈大人跟着离开。经查,这个歌姬与沈大人一直往来从密。”   黄裳最后道:“大人,我趁这个胡友军离开居所的空当,潜入了他的卧室。他的床前摆了两双制靴,一新一旧。那双旧的,正如大人所言,左脚靴底后跟处明显磨损。怕过后被他发觉有异,故我没带走。否则可以作证据了。”   “刺客必定是此人无疑!便是沈廷文沈大人,恐怕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常大荣显得很是兴奋,目光闪闪发亮,“万岁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贼喊捉贼。被他委派着掌管京城治安的沈大人,他自己便正是此案的主谋!大人,证据确凿,大人可尽快面奏万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第八十六回   徐若麟仍是坐着,身形纹丝不动。只右手搭在桌面上,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橡木做的桌面。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他还在思考,并未做出最后决断。所以很快,三人都静默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半晌,徐若麟终于看向自己的下属,道:“这个胡友军,他分明在东湖边受了箭伤,为什么又忍着疼痛,当日便赶到小校场,安排自己第二次受伤?我虽没看到他的伤处,但我可以确定,他既这样安排了,这第二箭中的位置,与第一箭必定是叠加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常大荣迟疑了下,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所以立刻安排相同部位受伤,以便在被捕对质时,能为自己后背的箭伤寻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徐若麟慢慢摇头,“未必。”   “很明显,”他接着道,“东湖的刺杀,完全只是一场意外行动。他或者他的主子,在太子陷身湖泥的前一刻,都不会想到下一刻就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只是他运气不大好,不但没成功,反而令自己现身在了太子面前,甚至还受了伤。我先前便说过,此人心思缜密,绝非泛泛之辈。他未必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留下的一双足印而暴露了。但出于谨慎,仍安排自己再次受伤。之所以这么做,有时候,完全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或者说,他习惯于把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可能都扼杀在发生之前.未雨绸缪,让自己永远不至于没有退路。这个人,他不过是个直接执行者而已,就有如此的心思,甚至不惜自残。你们想想,他背后的那个人,仅凭咱们现在有的一双脚印,就能轻易地被彻底击败?”   “大人,我明白了。”黄裳道,“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丢车保帅是惯常的做法。”   徐若麟略微蹙眉,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一直以为,现在的兵部尚书方熙载便是幕后的那只黑手,现在这种想法自然没变。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因为这场意外,竟然把沈廷文也牵扯了出来。根据这两天杨誉他们的跟踪调查,很明显,沈廷文也是方熙载的人。   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皇帝倚重的内阁文臣,一个是京卫指挥使司,掌管着京城的戍卫。这样的两个人,暗中联合起来成为自己的对手。显然,仅靠自己手中现在掌握的这点底牌,完全不足以给对方以致命一击。即便因为这个刺客牵扯出了沈廷文,对于方熙载来说,不但丝毫没有影响,反而,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现在,徐若麟对邹从龙那边的调查内容更感兴趣了。倘若自己的猜测是真,那么一切便都迎刃而解。只是,倘若真如自己猜想得那样,方熙载与柔妃有旧,则他必定会极力隐瞒。如今想要挖出这多年前的隐秘,恐怕也非容易之事。   “再等等吧。从今天起,派暗探给我盯着这个人和沈廷文。不要打草惊蛇。”徐若麟最后对自己的属下说道,“我年轻时在大宁,有段时日时常在丛林里骑猎,认识了当地不少猎手。最高明的猎手,他们在大型猛兽的时候,绝不会发现了踪迹便上前搏杀。而是跟踪观察数日后,在猎物的习惯的必经之道上设个圈套,引诱猎物入彀,最后才给予致命一击。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我喜欢。”   ~~   数日之后,芷城苏家的人到了,苏世独被接走。临行前,她与初念和青莺告别,抱着果儿掉了几颗依依不舍的眼泪,最后笑眯眯地上了马车。来接他的苏家下人,并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因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副男人打扮。   事实上,那天从宫中回来后,她就自己又换回了原来的装束。任旁人怎么劝,就是不听,只说那样自己不习惯,连走路都不自在。初念见她坚持,虽觉可惜,却也不能强求,只能任她自己喜欢了。   送走苏世独后,时令很快便也入了腊月,整个国公府都忙碌起来。   廖氏忙于年事,最近也忙着替她儿子徐邦瑞张罗亲事。毕竟,他也到了适婚之龄。但再忙,看起来她也并没让自己长子媳妇帮她理事的打算。家中之事,无论大小,无不抓得牢牢。初念自然也不会自己凑上去找事。除了每日早晚的问安,剩下大部分时间,她都只在自己那个嘉木院里活动。徐若麟最近,也愈发忙得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正好这日,肃王妃打发人,来请初念和果儿过府。初念应邀便去了。果儿与万和郡主相见甚欢,好得恨不得晚上一道睡觉才好。   肃王妃李玉宁,虽是异国人,但自小便接受汉文化的教育,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与初念也颇谈得来,初念对她印象极好。所以过两日,再次收到她的邀约时,便又携果儿去了。如此往来几回后,因初念比她大几个月,李玉宁甚至改口叫她姐姐。这一日,她正与李玉宁说话时,赵晋外出而归遇到了。初念见他态度落落地上前问自己的好,便也没忸怩避让,回礼问好。   李玉宁对着丈夫笑道:“我与徐夫人一见如故,便厚着脸皮叫她姐姐,蒙她应了,心里想着若真有这样一个姐姐便好了。”   赵晋看向初念,道:“内子嫁了我后,人生地不熟的,她性子又内向,难免孤寂。我怕她思念家乡,难得与夫人又谈得来,所以叫她多多和你往来。这些日,我也听她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说恨不得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才好。倘若夫人不嫌,认了她这个妹妹?也算她此次随我入京的意外之喜了。”   初念略微一怔。口头上的姐妹相称和义结金兰,完全是两码事。她虽与李玉宁谈得来,但毕竟,一个是当朝重臣的妻室,一个是一字王的王妃,真若结成金兰,哪怕只是她二人自己私下知道,日后也难保不会牵扯到各自的丈夫。或许赵晋只是出于爱妻之心,才随口这么一提,她却不好也随口应下。   她如今在赵晋面前,一直是司初仪的身份。拒绝了,也不怕面子过不去。所以初念很快便笑道:“承蒙殿下抬举,我也巴不得有个王妃那样的妹妹。只是王妃身份贵重,我怕高攀不起呢。”   赵晋望着初念,微微一笑,也未再提这事了。   ~~   离年底只剩半个月了。这晚徐若麟回来,照旧很晚。初念已经快要睡着了。闭着眼睛感觉到他靠近,没理他。只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朝里。迷迷糊糊时,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问道:“娇娇,最近你与肃王妃有些往来?”   初念醒了过来,睁开眼,回头望向他。见他还没躺下,只靠在床头正望着自己。便道:“是啊。前次咱们在护国寺与他夫妇二人遇到,肃王不是说带了万和郡主来吗?这些天我闲在家里无事,正好王妃邀我带果儿过去叙话,我便去了几次。你怎么知道?”   她口中这样问,其实心里雪亮。自己每回出去,必定是周志相送。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自然一清二楚。   徐若麟没应她话,只是凝视着她,道:“娇娇,我最近一直忙。晓得你在家也无聊。只是往后……肃王妃那里,还是少去的好。”   初念蹙眉,不快地道:“怎么了?”   徐若麟踌躇了下,忽然伸手过去,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   “我不高兴你见那个肃王!”他望着她,半真半假地笑道,“我留意到你每回看他的目光,比看着我时要亮上不知道多少倍!你心里是不是也觉着,他比我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初念嗔目结舌,随即气恼地道:“你胡说什么?我跟他统共就见过那么几次面,每次边上都有旁人。我什么时候瞧见他时眼睛亮了?”   徐若麟呵呵一声,“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只是往后,我还是希望你少与王妃往来,毕竟……”他神色渐渐转肃,想了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赵晋此人,应该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又是赵家的一字王。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初念却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并不怎么认同他对赵晋的评价,但也晓得以他如今的身份,自己与肃王妃往来过密的话,确实不大妥当。其实这也是前次她为什么婉拒赵晋提议的原因。   她叹了口气,闷闷地道:“我知道了。”   徐若麟见她神色怏怏的,正想怎么逗她高兴,初念却忽然想起了件事,咦了一声,转脸看向他,问道:“上次不是听你提过,说云南那位阿令表妹要来吗?快年底了,我听说不少待选的人都已经到京,怎的她还没动静?”   徐若麟面不改色,笑道:“她啊,她数日前便已经到了。只是我去接她时,她自己说住不惯咱们这样的府第,怕里头人多又拘束,宁可住驿馆自在。反正很快便要入宫待选。所以我便随她了。”   初念深信不疑。只是埋怨道:“那你怎么不早些跟我提下?我以为她要来,还特意叫人在咱们院里收拾出了屋子。原来她已经……”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丈夫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下。徐若麟亲她的嘴,又移到她耳畔,低声含含糊糊道:“咱们还是别说外人了。说说咱们自己。前几日我回家,见你都睡得迷迷糊糊了,我便放过你……好几天了……想你想得紧……”   初念被他一缠,立时忘了先前的话头。耳朵又被他啃得发痒,忙缩着脖子推他,“谁叫你这么晚!今天也是!我要睡了。”   他侧卧着贴在她的身畔,衣襟半敞,气息微浊,手也没闲着,灵巧探入她的衣襟,不轻不重地交替握她两团盈软,忽又改为双指捻揉双尖,惹得她身子一阵战栗。   “你要是睡得着,那你就睡吧,反正我是睡不着了……”   他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炙热的微芒,含笑望着她,轻声这样说道。   ☆、第八十七回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国公府里早已焕然一新,过年的诸事都准备妥当。徐耀祖有爵位在身,也从观里回来了,预备明日朝贺、祭祖之事。到了次日三十一早,府中有诰封的女眷,以司国太为首,着了朝服坐大轿进宫朝贺,回来后祭祖,当晚年宴过后,初念携果儿与徐若麟一道围着火炉守岁至夜深,在噼啪的爆竹声中,迎来了建初元年的元旦。   正月里亲戚走动,宴请往来,忙碌自不用说,一直过了初十,这才渐渐得了些空闲。廖氏自去年底起,便一直张罗着三爷徐邦瑞的婚事,心中早有了眉目,加上年事也近尾声,想早些定下来,也算了了桩心事。这日便在国太跟前提了。她说道:“老太太,小三儿过了年,正十七,当合婚姻之事了。如今正有几户人家,刑部郎中孙家、太常寺吴家、还有通政司的左通正。这几家,门第虽落咱家一截,只府上的姑娘,不但年岁与小三儿相当,品貌也好。我寻思着,觉着左家的姑娘最合我心意。去年底的时候,在平阳侯府见过她。性子温顺平和,与小三儿正相配。老太太您瞧如何?倘觉着行,我便差媒人去回话,把这事就这么定了。”   司国太知道她既这样到自己跟前开口,自然是早看中了的。便道:“你觉着好,那就行。但愿小三儿成家后能懂事些。也我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愿他能去浮躁,静心敛气和媳妇好好过日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廖氏觉着这话不是很中听,勉强笑了下。正这时,屋子外忽然蹿进了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这么巧,竟是自己儿子徐邦瑞来了。   廖氏白他一眼,责备了他几句莽撞,便道:“小三儿,你来得正好。我正与你祖母说你的婚事。左家的姑娘,年貌与你正相当,娘过两日便……”   她话还没说完,徐邦瑞便道:“娘,儿子过来,正也是为了此事。那左家的姑娘,我不想娶。”   廖氏惊讶不已,“你说什么?你不娶?”   “是。”徐邦瑞一本正经地道,“娘,你从前不是一直骂我不求上进给你丢脸吗?儿子也想上进,只每每管不住自己而已。去年,儿子在城外的乌衣观里得遇一游方高人,人称半仙,占卜极灵。儿子便请半仙给我占了一卦。他说我是命中缺个转运人,这才读书做事样样不成。儿子便苦苦追问这转运人在哪里。半仙打卜验算一番后,叫我在冬至日去护国寺。说正南方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便是儿子命里的转运人。我便在去年底的冬至那日去了护国寺,竟真叫我在那方向遇到了个熟人……”   “是谁?”廖氏见他停了下来,迟疑了下,追问道。   “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从前随她母亲到咱家来过一趟的那位司家二房里的妹妹!”   司国太一怔。   廖氏斥道:“胡说八道!”   徐邦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司国太先磕了个头,再转向她,道:“我没胡说八道!我说的,句句是真。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嘴巴生出疔疮!那半仙都这么说了,可见那位司家妹妹就是我的命中贵人。我定要娶了她!”   廖氏看了眼司国太,忍住心中的震惊和不快,皱眉道:“你的婚事,我已经替你相好了!不许你再给我多生这些幺蛾子!再说了,人家那位姑娘未必就肯嫁你。你趁早给我收了这些心思,听娘的话!”   徐邦瑞脸涨得通红,猛地从地上起来,嚷道:“我不管!我爹向来看不中我,从没给我好脸色。你也嫌我无用,从前骂我不知道多少回。如今我想着上进,又得高人指点,遇到了命里的转运人,你要不是不让我娶,我这辈子就做和尚,谁也不娶!”说罢转身便摔了帘子而去。   徐邦瑞这一番话,自然是初音的兄长继昌所教。徐邦瑞如今被初音迷得茶饭不思,一心想与佳人共效于飞,自然言听计从。见母亲不从,公子哥儿的脾气一发,丢下句狠话后,扬长而去。   司国太也是惊诧不已。万万没想到,大儿子所出的三个孙子,继老大、老二之后,现在连老三,竟也与自己娘家的侄孙女牵扯上了关系。   徐邦瑞的那一番话,她自然是不信的。十有□,必定是这个孙子与初音不知怎的对上了眼,一心求娶,又怕廖氏不同意,这才编造出了方才那番鬼话作借口。   “老太太,你瞧瞧……这算什么事!叫我怎么说才好!”   廖氏立在司国太跟前,想骂,又骂不出口,噎得脸色铁青。   到了此时,连司国太也难免略微尴尬,想了下,道:“老大媳妇儿,你莫发急。我明日打发个人回去,先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廖氏勉强挤出丝笑,嗯了声。一回去,便忍不住了,对着沈婆子怒道:“我前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儿子先是送命在了司家人的手上,再眼皮子底下晃了个来路不明的,如今竟连另个儿子也要和司家的人扯上关系!这叫什么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便绝不容这样的事再发生!”   ~~   司国太差遣回去问消息的人很快便回了。司家的老头子表示,他对此事完全不知,也不欲插手。二房的黄氏非常惊讶,连连说自家女儿资质平平,门第也平平,不敢肖想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更不敢高攀徐家的三少爷。司国太把话递给了廖氏。廖氏心中虽把司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也只能忍了,先把儿子压服才是当前要紧。不想他竟一根筋,听到这话,当天便跑了出去,接连数日不归。廖氏原本以为他又去了风月之所,派家人出去寻找,最后竟在碧云寺里找到了他,死活不肯回,只说要剃发出家。   廖氏心里隐约猜想,儿子这样,说不定便是受了司家二房人的挑唆,心里恨得不行,偏偏又拿对方没办法。见儿子不听自己的劝,只说不让他娶,他便出家做和尚。又气又急,没几日便上了火,连嘴角都冒出了泡。   徐邦瑞和廖氏闹,自然瞒不过府里的人,初念也晓得了。只这种事,本就轮不到她管,更何况,因了这事,这些天廖氏看见她时,目光里的厌憎之意更甚。跟徐若麟提及此事,他显得有些惊诧。倒也没说别的,只让她别发话——她自然不会傻到自己去凑事。原本就没嘴,如今自然更往后缩。只是心里,对这种日子愈发厌烦了。甚至隐隐盼望着,希望从前徐若麟曾对她提过的带她北上的事能早点实现。   ~~   这一年的元宵,为庆新帝崭新纪年,应天府下令元宵灯会从十五延至二十,皇帝甚至携皇后齐登皇城城楼,与城下的百姓军士同乐。不想没两日,初念听徐若麟提及,说皇后似乎疲累过度,这些日染恙卧病。心中有些不安。再过两日,托人传话至安太监处,想要入宫探望。次日,便得了回音,说皇后准了。初念便收拾了下,坐车入宫。见到萧荣的时候,略微吃惊。   她记得清楚,年底前那次自己随司国太等人入宫朝拜的时候,萧荣瞧着气色一切都好,不想才大半个月过去,此刻她竟脸色蜡黄,半坐在榻上,憔悴了许多。问安后问及原因,萧荣咳嗽了声,笑道:“没什么。只是年底时,为后宫攘选之事费了些心思,加上最近事多,没休息好,数日前正下了场雪,我一时不慎又染了些寒气,这才病了。再休养几日便好。”   萧荣这样解释,听着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初念总觉她的笑容里带了丝勉强之意。只是她自己不愿说,初念自然也不会妄加揣测,只是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之意,盼她病情早日康复。   萧荣微微笑道:“这两日已经好多了。再过两天应便能痊愈了——实在也由不得我再这样病着偷懒了。人都已入了宫,如今都在寿昌宫中待命。我也等着要替皇上把这件大事办妥,也算了了件事。”   寿昌宫时内廷西六宫之一,如今住着百来位来自各省的待选女子。大多出自身家清白、世誉良好的各地士绅人家,也有像阿令这样,因政治目的而被送来的。这一次的春选,将从中选出十二位充盈后宫,其余则成女官,被分到尚宫、尚仪、尚服等六局之中掌事。至于阿令,毫无疑问,一定会是十二后妃之一。   仿佛心意相通,初念刚想到阿令,萧荣便也提到她了,道:“这次来的这些女孩儿,个个都很不错,但最出色的,当数子翔那个来自云南的表妹了。她年岁虽稍大,据说却是小时被法师择为圣女,一直供奉服侍神庙神灵的缘故,这才迟迟未婚。”   初念应道:“年前,我听他提过了一句,说她到了后,不想住到府里来,他便随她,安排她住驿馆了。我至今也没见到他这位远到而来的表妹。”   萧荣一笑,道:“他的这位表妹,生得确实不愧玉观音之名。我见过的美貌女子不少,但能与你想比的,大约也就是她了。如今入了宫,连皇上都听说了她‘玉观音’之名,问起过她。”   萧荣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在说外人之事。   初念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她这次生病,会不会是因为皇帝要广纳后宫之事而引起的心病。毕竟,对于任何女人来说,接受这样一件事,哪怕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恐怕心里也会有疙瘩。但是此时,她提到阿令时,目光里的那种淡然和俯瞰,连初念也看得出来,毫无勉强。   到了她这样的份上,像阿令这样的后宫新晋,哪怕就要得赵琚的宠,恐怕也不够格成为能牵动她心绪的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种认知,她觉得自己也松了口气。她想了下,觉得自己该告退了。正要开口时,安俊忽然进来了,轻声道:“娘娘,寿昌宫的阿令姑娘听说徐夫人来了,说自己自到了京城,还未见过面。想趁此机会来拜望一番。”   萧荣看了眼初念,哑然失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她本就是子翔的表妹,来拜望下你也是应该。人既来了,让她进来便是。”   ☆、第八十八回   初念见到阿令的时候,微微一怔。   她知道阿令二十左右。以未婚女子来说,不算年轻了。但此刻正随宫人进来的这个女子,不但生得艳丽无俦,明眸生辉,肌肤莹雪,正如初念先前听闻过的‘玉观音’之号,且通身形貌,竟如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完全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她到了座前,先是朝着萧荣下跪,恭恭敬敬行了礼。   “起来吧,”萧荣微微一笑,随即指着正坐在自己下手侧一个墩子上的初念,“她便是你的表嫂了。”   阿令转向了初念,飞快掠她一眼,随即笑道:“表嫂在上,请受我一拜。”   以徐若麟的关系论,自己确实是她嫂子。但她年纪比自己大。初念也不习惯端长嫂的架子。见她要朝自己躬身见礼,忙扶住了,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我年前时还问过你表哥,怎的没见你到家里住,反住在外头。他说你怕拘束,这才照你意思办的,还被我说了一通。你万里而来,怎好叫你一人孤零零住在外?”   阿令浅笑,低声道:“说起来,我倒是一直盼着能与表嫂结交的。我虽虚长表嫂几岁,但自小长于化外之地,不懂规矩,想来表哥这般安排,应也是为此考虑,怕我冲撞了表嫂和府中之人吧?我心里虽有遗憾,却也只能照表哥的意思行事。今日得知表嫂入宫了,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望。幸而娘娘不怪我冒昧,表嫂也是极好的人。我心中这才定了下来……”   她这一番话说的,明显和徐若麟的有出入。徐若麟对初念说,是她自己想要住外头的。现在听她话外之音,却分明意指先前她之所以住外头,完全只是徐若麟的意思,而她只是照办而已。   初念有些意外,看了眼萧荣。见她神情仍很温和,但望向阿令的目光里,却仿佛多了丝审视般的凉意。   初念也略觉蹊跷。总觉得阿令之所以这样接自己的话,内里似乎另有隐情。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种不祥之感,不再说话。事实上,也是觉得无话可说了。   “人年纪一大,精神就不济了,我有些乏了。”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萧荣忽然开口,看向初念,道,“阿令既见过了你,你们这亲戚也认了,今日不如先便这样吧?”   初念会意。起身正向萧荣辞别,边上的阿令却忽然朝着萧荣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娘,我私下还有几句话想向娘娘求告,求娘娘恩准。”   初念看她一眼,道:“如此我先便告退了。盼娘娘调养节劳,凤体早日康健。”   萧荣颔首。初念再次看了眼正跪在地上的阿令,见她正抬头望向自己,朝她略微一笑,便转身而去。暖阁里的太监宫女也纷纷退出。   初念出了暖阁的门,随她而出的安俊轻轻关上门,面上带了笑,道:“这便送夫人出宫……”   他话音未落,初念已经听到身后从里隐隐传来阿令的说话声,“娘娘,我想说的话,和我表哥有些关系……”   初念听她果然提到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身形也定住了。   安俊耳尖,也早听到了。见状,也不敢催促她离开。只是自己往外去,等在了十数步外的檐阶之下。   门里头,萧荣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略微皱了下,却没出声。   阿令朝她再次磕了个头,这才继续道:“娘娘,这件事,我在年前刚被送入宫时,便想向娘娘言明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今日求见,一来是想拜望表嫂,二来,也是想求见娘娘,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便是死罪,我也要求个心安。”   萧荣缓缓靠在了身后的椅上,道:“说吧。”   阿令低下头去,低声道:“娘娘,我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没有资格再入宫侍奉万岁。求娘娘降罪。”   门外的初念心跳忽然加速。   萧荣闻言,却不过皱眉更紧。面上笑意也褪尽了。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阿令,沉声道:“你是庆州泰布答部送来待选后宫的人。你此刻说这话,可晓得这其中的轻重?”   阿令抬起了头,并不回避萧荣的目光。她的声音低沉,却十分清晰,“娘娘,阿令知晓这其中分寸。我来京城之前,私下曾向神庙巫女求告,她已经为我排好了一切。倘若我有心隐瞒,应也无碍。只是天子为尊,我不敢欺君,且,”她似乎踌躇了下,继续又道,“且我入京时日虽短,却也听说了当今皇后的贤达,这才斗胆到娘娘面前吐告真言。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的。我的身子也是十六岁时给了他的。事实上,倘若不是先前他有婚约在身,想来他早便会娶了我……”   门外的初念忽然觉得全身血液激荡,皮肤下仿佛有细细针头在不停刺她。里头的阿令仿佛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她却已经不想听了。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搭在镂了万字纹的朱红门腰上,长长呼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后,快步朝安俊的方向而去,一口气不停地出了暖阁,步出坤宁宫,被送出东安门。等在外头的车夫见她出来了,忙驾车来迎。候着的紫云素云也跟了上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问道:“大奶奶,你可是不舒服?”   初念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只说了三个字:“回去吧。”   紫云素云对望了一眼,急忙跟着爬了上去。   马车粼粼而去。回国公府时,快正午了。因司国太先前晓得她一早入宫探望皇后,先便去她那里回话。过去时,正遇到廖氏在那里眼泪汪汪的,见她过来了,慌忙背过身去。原来徐家三爷闹着要出家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先前有意向议亲的那几家人,如今早断了信儿。廖氏先前便从平阳侯府沈夫人那里听说因了此事,自家又被人在暗中议论讥笑,气得不行,命崔多福带了人将儿子从碧云寺里押了回来关住。不想元宵时,一个不慎竟让他又跑了出去。如今不但碧云寺,连他从前时常去的那些风月之所也不见人。问遍了平日与他往来的那些人,竟没一个知晓的。廖氏窝火了几日,渐渐转为担心,到了现在,被派出去找的人仍没回音,她自然担心不已。   司国太这些天,精神也很是不济。廖氏天天到她跟前,口中大多虽只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却也少不了指桑骂槐地提到司家二房。这事,她骂得大概也没错,和司家二房大抵是脱不了干系的,老太太自然清楚,心里又如何舒坦得起来?此刻见初念回了,随意问了两句,命她先下去,想了下,便皱眉对着廖氏道:“你在我跟前哭也好,骂也好,都是于事无补。咱们一家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我虽也出自司家,那边的人看见我,客气地话,也只叫我声姑奶奶而已。事儿,我是做不得主的。最多不过能帮你问几声而已。小三儿是从你肚皮里爬出的,你应也晓得他,平日最吃不得苦。你此刻替他担心不已,他却恐怕不知道躲在哪个地儿过得逍遥。我劝你还是放宽心好。等过了这阵子,外头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廖氏哽咽道:“就是他没吃过苦,我才担心。万一在外头有个不好,我可怎么办?我如今就只这一个亲儿子了。”   司国太叹了口气,“罢了,我再派人过去问下吧。他既闹着要娶二房的那丫头,你又说他与那丫头的哥哥有往来,不定知道他去处。”   廖氏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听她终于开口了,擦了下眼睛,低低道了声谢。心里头,一半是松了口气,一半是难消的恨意。   ~~   初念憋了一口气,匆匆回自己住的嘉木院,经过濯锦院外含香亭侧的一个拐角时,忽然冲出来一个戴了顶虎皮帽的小娃娃。她本就脚步快,加上神思略微恍惚,发现时虽急忙收势,却也与那小娃娃碰了下。定睛一看,正是去年底到了濯锦院里的虫哥儿。小娃娃腿软,又是一下冲了出来,经不住与大人的碰,仰面翻倒在地,一下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初念慌忙蹲□去,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扶他起来。虫哥儿哭了几声,因穿得厚,方才也没摔疼,渐渐便停了哭泣。   初念松了口气。低头见他屁股和裤角还沾了些泥巴,便接过素云递出的帕子,一边替他擦拭,一边低声继续哄着。正这时,匆匆赶来了翠翘和那边院里的两个服侍丫头。   翠翘见虫哥儿摔了,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向初念见礼,慌忙便过来,从初念手里抱回他,上下摸个不停,心疼地道:“这是怎么了?哥儿好好地便摔了?哪里疼了?大老远地便听见你哭。”   翠翘自入了濯锦院,便深居简出地,简直就是从前那个二奶奶的翻版。对这孩子又疼得入了骨,廖氏对她十分满意。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   初念略觉尴尬,慢慢起身。她身后的素云便道:“方才我们奶奶过来时,哥儿自己跑了出来,一时没收住,碰到了一处,哥儿摔了一下。”   翠翘听是和初念撞的,这才停了念叨,牵过虫哥儿的手,对着初念赔笑道:“奶奶,都是我的不好,方才只顾闷头做着哥儿的小衣服,屋里的丫头婆子也一时不留意,让哥儿自己跑了出来,冲撞了奶奶……”   “娘……娘亲……她们说……说虫哥儿原本……原本要叫你娘的……”   虫哥儿自止了哭,便一直望着初念。此刻手虽被翠翘牵着,头却看得渐渐歪了过去。忽然伸出指头,指着初念笑嘻嘻地这样道,口齿虽仍含混不清,但大意却仍能听得出来。   虫哥儿这话一出口,不止初念尴尬,边上立着的数人,立刻都鸦雀无声了。   翠翘见虫儿仿似还要说话的样子,吓得不轻。慌忙一把抱起他,对着初念道:“大奶奶,哥儿小,不懂事,随口胡说的……”   “他年岁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前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隐然含了怒意。初念听了出来,这是青莺的声。抬头见果然是她。只戴了副丁香米珠耳坠,外头罩件石青的厚缎披风,立在那里,手上拿了本书。看样子仿佛是从自己那里出来的。此刻神情很是不快。   翠翘一愣。慌忙道:“四小姐教训的是……”   “我敢拿什么教训你们!”青莺冷冷打断她话,微微蹙眉,目光扫过翠翘和那两个丫头,道,“府里上下不过才这些个人,嘴便碎得不成样子了。我好好的一个嫂子,也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背后这样编排?是不是看我嫂子人善好欺就蹬鼻子上脸了?我是说不上话的人,不如我去找我大哥看看?”   那俩丫头听她提徐若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跪下道:“大奶奶,四小姐,真的和我们无关!”   初念一早起来,原本就觉一阵的胸闷,只那阵感觉很快便过去,便也没留意,更没跟徐若麟提。从宫里出来后,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几下,那阵气闷感又袭来。此刻更是难受,憋得几乎气短了。此刻只想快点回房躺下。勉强笑了下,道:“算了,多大的事儿。翠翘,外面天冷,你赶紧把哥儿领回去吧,瞧瞧他摔着了没。”   翠翘如逢大赦,急忙抱了虫哥儿匆匆离去。   初念看向青莺,见她近来打扮愈发素淡,便随口找话道:“四妹妹年纪小,何必总穿得这么干净?鲜艳些才配你这年纪。”   青莺并未应,只关心地道:“我不晓得你早上出去了,本来是想过去你那儿坐会儿的,见你不在,陪果儿玩了会儿便出来了。嫂子你脸色不大好,我便也不打扰了。你快回去先歇下。”   初念确实觉得累,便也不与她客套,叮嘱她下回再来。两人分了道后,终于回了院。果儿正在里头荡着秋千,看见她回了,急忙跳下秋千,笑盈盈地跑来相迎。初念见她额头略有薄汗,便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   “母亲,方才姑姑来过,看了我昨日写的两张字,夸了我。”   “是吗?姑姑是才女。能得她的夸,可见果儿也是小才女……”   初念笑着应她的话。牵她到门槛边时,碧霭过来了,说是午饭的饭菜已经备好。初念没半点胃口,却也陪着果儿,一道往平日用饭的那间屋里去。丫头打开门帘。她刚跨进去一步,便闻到了一股和着屋里暖炉暖气的饭菜味道,浓郁扑鼻。   “秦大娘做了水晶肉,还有豉汁鱼!”   果儿饿了,闻到厨娘做的她爱吃的菜的香味,垂涎欲滴。只是她话音刚落,便看到身边的继母脸色忽然泛白,身子跟着似乎也微微晃了下。   “母亲,你怎么了?”   果儿吓了一跳,慌忙一把抱住她腿,嚷了起来。   初念一进门,被那和了浓烈饭菜味道的暖气一熏,先前的那种胸闷气短之感更甚,眼前一阵发黑,两侧耳朵也嗡嗡作响。   “我……”   她只勉强说了这么一声,腿便软了下去,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   ☆、第八十九回   初念眼前发黑,站立不住一头倒下去,把她边上的人给吓住了。等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去,叫的叫,掐人中的掐人中的。   这一阵的发晕很快便过去了。初念茫然间,只听见耳畔各种嘈杂声在响不停。睁开眼,见果儿正拽着自己胳膊,神色惊恐,目中已经含泪。四顾了下,才发现自己竟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刚才吓死我了!”   果儿见她醒了过来,急忙擦泪。话声里还带了点哭腔。   碧霭和紫云急忙一道搀扶起她,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七嘴八舌道,“奶奶赶紧先回房躺下。”说着便扶她往卧房去。   初念回房换了衣裳躺下去,紫云早去司国太那里报信请郎中了。碧霭问:“可要送饭到房里来?”   初念躺下去后,方才那阵不适已经消去,只是胃口仍是半点没有,摇了摇头。见果儿仍坐在榻沿上,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对她笑道:“刚才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已经没事了。你先去吃饭吧。”   果儿不肯走,“我也不饿。我陪着你。”   ~~   司国太知道初念忽然晕倒,问了详情,心中隐隐便有数了,只还不敢断定。立时便打发人去请相熟的太医,便是从前一向替徐邦达看病的那位。   太医到了国公府,也算熟门熟路。被婆子领着到了嘉木院,入了内室,闻见幽香暗传,锦帐低垂着,知道徐家的这位大奶奶正卧在里头的榻上,也不敢乱看,只就着榻前放着的一个墩子坐下,道:“烦请奶奶伸手出来。”话音落下,便见帐隙间伸出一只生白的纤手,便搭了双指到脉上。不过片刻,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收了手,笑道:“无碍。恭喜奶奶了,乃是喜脉。”   初念还在茫然间,尚未感受到一丝的欢喜,便听见屋里丫头们发出的此起彼伏的笑声。太医提笔写了太平方子,叮嘱照上头调养几日,出去后接过赏银,便被送出去了。   太医一走,方才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果儿便飞奔而出,一下扑到了初念的膝前,不停摇晃她手臂,欢天喜地地道:“我就要有一个弟弟了,是不是?”   初念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氏已忙将她的手拿开,笑眯眯道:“奶奶如今可是两个人的身子,娇贵得紧,姑娘可别再像从前那样看见就拉拉扯扯,要仔细着些才好。”   果儿被提醒,吐了下舌头,忙缩回手背在身后,望着初念只笑个不停。   那边厢,太医刚走没一会儿,司国太便知道了她确实有喜的事。没片刻,便打发身边的金针过来。金针送了些补身子的物件,笑道:“大奶奶,老太太晓得你有了身子,不知道多高兴。叫你明日起,便不用像往常那样过去早晚伺候了,先把身子养好。”   金针走了没片刻,廖氏那边的珍珠也来了,说了几句差不多同样的话,无非是太太高兴,叫她好生歇着之类。再一会儿,青莺和二房那边的董氏等亦纷纷都来道喜。紫云用托盘送了碗甜羹来。初念仍是没胃口。但在果儿那种期盼的目光之下,终于还是一口口地吃光。   “你累啦,躺下去睡一觉吧,我不吵你了,”果儿像个小大人般地叫初念躺下去,还有模有样地替她拉被角,“等一觉醒来,我爹就回来了。他知道的话,一定会高兴的!”   果儿心满意足地离去,丫头放下了帐子后,也轻手轻脚离去。屋里安静了下来。初念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此刻才渐渐隐去。   她躺在枕上,目光落在头顶的帐顶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自己的腹上。   这里,现在还是平坦一片,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孕育的迹象,但是太医说,她有了。   “我做梦都想你能替我生个孩子……”   她忽然想起徐若麟对她曾说过的那些私话。   这样的时刻,她本来应该欣喜才是。毕竟,她的腹中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这一次,与前世的那一回,境况完全不同。那一次,那个孩子注定没有未来。现在却不同了,这是她作为徐若麟妻子所得的孩子,来得正大光明,而且是徐若麟期盼已久的。   但是作为母亲的她,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欢喜,甚至有些烦闷——先前那段静好的日子太过短暂了。现在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像真的:丈夫大多时候虽忙碌,但待她深情而温柔,为她描绘了一幅幅美好的前景,婆婆廖氏忙于她自己的烦心事,也没空盯着她。她的日子过得安稳而舒服,甚至差点要忘记自己自己是司初念,而不是司初仪这件事了。   但是就在今天,不过短短大半天过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了味。她发现自己有孕了、国公府中的人关于她身份的猜测其实并未停止,而最叫她想起来便烦闷的,还是阿令的忽然现身。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徐若麟不让阿令住到国公府了。先前自己数次提及阿令时,他总态度含糊,甚至顾左右而言他。如今想来,这完全就是欲盖弥彰。阿令说她的身子给了他。初念未必完全相信她的话。但反过来说,这也不是不可能。至少,从徐若麟先前的态度来看,他们有过牵扯,这是必定的。   她现在心里非常不痛快。有几分,是因了阿令,但更多的,还是徐若麟对她的刻意隐瞒和撒谎、欺骗。   ~~   徐若麟此刻心情不错。他收到了被他派去燕京的邹从龙的一封密信。他想知道的事,虽然因了年代久远,当事人也十分谨慎,几乎没留下任何能被人捉拿的把柄。但事情既然发生过,只要有心,多少总是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邹从龙说,他终于查访到了当年在永平县的一个知情人,如今极有可能还活着。再给他些时日,他一定能秘密带他入京。   徐若麟放下信后,抬眼见窗外暮色又至。虽是正月,但朝廷的事却丝毫没因节日而减少,反而因了皇帝诸多大事的逐步展开,事情更多。照样日日有早、午二朝,他也早出晚归。   这段时日,他也觉得出来,她对自己已经软化了许多。甚至,只要他脸皮够厚,够会纠缠,两人在床上时,帐子一放下,对于他的一些出格恳求,她偶尔也会半推半就地顺了他。就像现在,他人虽还在衙门里,但暮色一至,这样的时刻,他自然而然便会想到她。脑海中浮现出她含羞带嗔的那种娇媚神情,下腹处便情不自禁地一阵收紧,忽然有种坐不住的感觉。   天黑了,他也该回去了。   “大人?”   一边的常大荣见他半晌不动,试探着叫了声。徐若麟这才如梦初醒,哦了一声,顺手拿起信,投入一边燃着的火炉里,看着火苗将纸张吞噬掉后,道:“回吧。”   常大荣瞥了眼案头还堆着的一叠公文,有点惊诧于上司的方才的这句话。在他印象里,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徐若麟已经起身,道:“不是急事。且事儿也是永远办不完的。你应也多日没跟你家人一道用晚饭了吧?早点回吧。”   常大荣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他和杨誉黄裳他们不同,已经娶妻生子。所以比起从前的徐若麟,他更喜欢现在这个带了点人情味的上司。   “是,大人!”   他很干脆地应道。   徐若麟朝他略微点头,拿了外氅便往外而去。上了千步廊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见是太医院的于院使。   太医的地位并不高,但于院使妙手回春,德高望重,加上先前自己的毒伤也是他治的,所以徐若麟对他颇敬重,私交也不错。见他匆匆赶上,便停了脚步,笑着寒暄道:“老院使也是要出宫回去了?”   于院使呵呵笑道:“徐大人,恭喜啊!”   徐若麟略微一怔,“何喜之有?”   于院使道:“你还不晓得吧?尊夫人今日身子不适,老国太打发人来请看病,诊出是喜脉……”   徐若麟猛地抬眉,一脸惊喜,一把抓住于院使的胳膊,脱口道:“喜脉!”   于院使哎了一声,“大……大人,手劲轻些!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住你的力道!”   徐若麟急忙撒手,赔了声不是,转身便大步而去,出了宫门,上马飞驰而去。等到了国公府,天色还没黑,急匆匆几乎是一溜烟地往里去,到了自己院门口时,迎面碰见个扫地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嘴巴响亮,还没等他开口问,已经先抢着过来见礼,笑嘻嘻道:“恭喜大爷,大奶奶有喜了!咱们往后就等着小公子满院跑了。”   徐若麟心情极好,道:“会说话!去账房领十两银子,记在我名下。赏你的!”   十两银子就是国公府里一等大丫头将近一年的月钱了。那小丫头月钱才五百,听到之后,哎哟了一声,差点没跳起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谢……谢谢大爷!”   近旁的几个丫头婆子见了眼红,急忙也跟着围了过来,纷纷朝着徐若麟道喜,徐若麟哈哈一笑,“这院里的都有赏,自己去领就是。”   众人大喜,忙让出条道。紫云听见动静过来了,见徐若麟往房里去,悄声笑道:“大爷,奶奶仿似一直睡着。我正想唤她起身吃东西……”   “我叫她吧。”徐若麟应了声,人已经几步跨上了台阶。到了房门前,轻轻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yubling扔了一个地雷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灵兰雪扔了一个地雷   长腿叔叔扔了一个手榴弹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第九十回   徐若麟入了内室。   屋里还没掌灯,此刻便有些暗了。他看到挂在床前的帐子还静静低垂着,里头没一声儿的动静,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轻轻掀开了帐帘。   帐子里的初念正背对着他朝里而卧,一手露出半截皓腕,随意搭在枕上,秀发堆在她身后颈子的一侧,身子被褥子裹住,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徐若麟凝视她片刻,见她一动不动,仿佛仍沉睡未醒,终于忍不住,把手轻轻搭在了她的一侧肩膀上,俯身凑了下去,低低地唤她,“娇娇,好醒醒,该吃东西了。”   ~~   初念一个下午都没睡着,翻覆了许久。本来想起身的,却又懒得动弹,更不想见人,干脆便继续窝在床上。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耳边却听到个声音,一个激灵便醒了。睁眼回头一看,正对上徐若麟凑了过来的那张大脸。揉了下眼睛,慢慢坐起了身。   “你醒了?”徐若麟朝她呵呵一笑,露出一副大白牙,不由分说便低头下来,在她左右脸颊上叭叭地用力地亲了好几口。   初念被他偷袭,哎了一声,急忙躲闪着,伸手去推他的脸。徐若麟将她轻轻扑在枕上,伸手捋平她沾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笑着,低低叹了一声,“娇娇,咱们又有孩子了,多好!今日乍听到这消息时,我简直要跳起来了……”   他说着,伸手到她如今还平坦的腹部,轻轻地抚摸,甚至趴过去凑到她肚皮上听了一下。大约听不出什么,又回来,低头继续不停地啄吻她的唇和脸颊,表情满足。   “娇娇,他就是以前咱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呀。你不晓得,我盼这孩子再来,已经盼了许久了。等这孩子出世,不论是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一定会对他好,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对了娇娇,你想要什么,你也和我说……”   他大约真的太高兴了。连说话,仿佛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初念被他的兴高采烈所感染,心里的那种闷气渐渐仿似也消退了些。   “我还能想要什么?”她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他还不停亲吻自己的嘴,凝望着他,唇边终于露出笑意,慢慢地道,“既然嫁给了你,以前怎样就过去了,如今自然是想你能对我以诚相待了。你自己说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欺瞒着我的坏事?”   徐若麟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略一想,便笑道:“我待你自然是全心全意的。怎么舍得欺瞒你?”   初念听他居然这样应,腹中暗自冷笑了下,胸中方才好容易积出的那团暖气儿,随了他的这句话,一下便散了个精光,心肠又凉了下来,不再作声。   “你肚子饿了吧?你不用起身了,我叫人送房里来。”   徐若麟体贴地说道,终于起身出去了。   丫头们知道她醒了。很快过来掌了灯。屋里一下便亮堂起来。紫云一边用金钩钩住帐帘,一边低声笑道:“奶奶,方才你没瞧见,大爷晓得你有了身子,人刚踏进院里,竟就一人十两银子地赏。那些小丫头们,今晚怕是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初念已经坐了起来,让她把自己的长发松松绾了个髻后,靠在腰后的垫枕上,听她这么说,一笑。   没片刻,素云和厨下的一个丫头便提了食盒过来,徐若麟也跟着回来,等碟碗在小桌上都摆好后,示意她们出去,自己便坐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笑道:“你看看,爱吃什么?”   初念瞟了眼,见小桌面上摆满了碗碟,掀开被子下去,口中道,“随便吧。”   徐若麟按住她,“你别下了。我喂你吃。”   初念看他一眼,道,“不过是有了身子而已,又不是病得不能动弹。我有手有脚的,要你喂做什么?”说罢拂开他手,爬下了榻,趿了鞋径自往桌边去。   徐若麟一怔。见她已经坐到了桌边,只好跟过去坐下。她舀了勺荷瓣豆腐吃了,又伸手,瞧着要够放得远些的冬笋火腿汤,忙接过碗,殷勤地舀了小半碗,递到了她身前。   初念看他一眼,“你也吃吧。”   徐若麟胳膊撑在桌边,望着她道:“我不饿,你先吃吧。”   初念略微一笑,不再说话了。低头喝了两口汤,再夹了几筷子,便搁放下来,道:“我吃饱了。”   徐若麟难掩惊讶,“怎的比你平日吃得还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再做。”   初念摇头,“真的饱了。”   “这怎么行?”他说着,夹了她平日爱吃的一个虾饺,送到她嘴边,“你如今是两个人的身子了,要多吃。乖乖听话,来,张嘴……”   初念吃了。他又夹一个,她再吃了。最后他一勺一勺喂了她半碗的粥,见她实在吃不下去了,这才罢手。在她目光注视之下,风卷残云地吃了剩下的饭菜。   丫头们过来收拾。徐若麟也去边上衣帽间换掉身上的公服。回来时,见她已经靠坐回了床头,低着头,手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书。便过去拿了,随手丢到一边的案头上,笑道:“你有身子了,别再费神在这上头。早些躺下去歇了才好。”   初念唇角略微勾了下,靠着没动。   徐若麟想了下,坐到了她身侧,伸手过去搂住她腰身,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小腹,低声道:“我一回来,便觉着你和平日不同,仿似有些不高兴。怎么了?你不想生个咱俩的孩子吗?”   初念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想!为什么不想?你不是很高兴吗?只要你高兴了,那就好。”   徐若麟眉头微蹙,凝视着她片刻,见她视线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忽然将她脸扳向自己,沉声问道:“娇娇,你到底怎么了?别这样故意呕我,行不?”   初念嗤地笑了出来,终于与他对视了,轻松地道:“真没什么呢。不过我今天倒是见到了个人。你猜,我去哪了?”   她今日入宫去探望萧荣,他并不知道。   “去哪了?见谁了?”   “我入宫去探望皇后了,然后,顺便也见到了连城公主阿令。她长得可真美,连我看了,都舍不得眨眼睛了……”   徐若麟目光微闪,皱眉道:“她不是在寿昌宫吗?你在皇后那里,怎会见到她?”   “她正好也去了皇后那里。”初念微笑道,“她是你表妹。皇后便是看在你的面上,自然也会待她比旁人要亲厚几分。所以我便见到了她。你猜,她说了什么?”   徐若麟迟疑了下,望着她道:“什么?”   “她说她早想认识我了,可惜没机会。我记得你先前跟我说,是她自己怕拘束,你才安排她住外头的,可是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却是你不想让她住到咱家里来的。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就这些?”徐若麟紧紧盯着她。   “是啊,否则你以为还有什么?”她笑得天真。   徐若麟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有所隐瞒了,微微松了口气,搂她入怀,伸手轻轻捏了下她鼻子,“小傻瓜,就为了这个,你就跟我呕了半天的气,值得吗?”   初念皱眉,拍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有,为什么不愿让她住咱们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徐若麟想了下,笑道:“年前阿令来的时候,确实是我让她住外头的。你也晓得,咱们家人多嘴杂,太太向来厌烦我外祖那边的人,阿令又自小被我舅父宠得任性,我怕她住过来万一生出摩擦反倒连累了你心烦,索性便让她住外头了,大家都落得清静。当时没跟你说清楚,是我不好。”   “就这样?”初念瞪着他,追问了一句。   “嗯。”徐若麟点头,反手抱住了她肩膀,“乖,别想这么多了。我先前就跟你说过,阿令只是个外人而已。你才是我的妻。如今你又有了孩子,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别多想了,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初念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他,微微笑道:“你既这样说了,我信你便是。”   ~~   次日早朝散了后,徐若麟与方熙载一道,被召入御书房。   赵琚终于下定决心,正式准备着手迁都燕京的大计了。   之所以这么决定,赵琚自己并没有明说。但徐若麟隐约有自己的猜测。除了皇帝想要与北宂对抗,进一步稳固北方局势这个原因外,他这个皇位的来路,估计也是让他排斥金陵这座旧都的重要原因。留在这里,皇帝恐怕永远也无法摆脱他自己心中的那个结。   迁都是项浩大的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至少,在新皇城没有建起之前,还不可能搬迁。   徐若麟对皇帝的这个决定,自然不会反对。在稳固北方局势这一点上,他与皇帝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方熙载却是第一次知道皇帝有这样的计划。起初的惊诧过后,便也表示了自己的拥护。   赵琚显得很是高兴,道:“你二人乃朕的左右臂膀。迁都一事,得你二人一致支持,朕心甚慰。余下朝臣便是反对,想来也掀不出波澜。年前,朕便不断收到北方的消息,说北宂的小股军队时常越境刺探,甚至骚扰我边境居民。子翔,你与北宂有过多次交战,待春暖后,朕便派你北上。一来,你带些匠人术士一道过去,勘定宫城位置,二来,倘若北蛮再敢进犯,你便替朕狠狠打击回去。这是朕自登基以来,与北宂的首次战事。相信你定不会负朕所托!”   徐若麟应了,赵琚又对方熙载道:“方爱卿,建造宫城,诸事纷繁。涉及匠人木料石材等等,需得早早与工部户部协调一致。只是迁都事关重大,此事不宜草草公布。你先与工部户部尚书一道制出预案,呈上御览后,朕再择日宣告。”   方熙载也应了。君臣几人再议了些事后,赵琚命方熙载先退下,跟前只剩徐若麟一人后,压低声,道:“子翔,朕还有一事要交托于你。此事关系重大,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徐若麟心略微一跳。   赵琚还没开口说是什么事,他其实已经隐隐有所猜想了。老实说,这种事,他不想掺和,所以之前一直在避退。   “万岁请吩咐。”   徐若麟应道,声调平稳。   “唔,”赵琚显得也有些心神不定,双手背后,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像是下了最后决心,猛地抬头,望着徐若麟道:“子翔,赵勘的儿子靖边,你当知道吧?”   靖边是当日的皇太孙,破城之时,年近七岁。   “大军破城当日,已与赵勘一道被焚于宫中。”徐若麟道。   赵琚看他一眼,摇头,“靖边并没有死。据朕得到的消息,那被烧死的,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当日大乱,留在城中的所有王公、太监,都有可能是隐匿了靖边的那个人。你知道我为何去年底又将那些一字王们以祭祀先祖之名召回京中,至今没放他们离去?就是暗中派人去了他们的封地调查此事。这事,朕先前一直委派给沈廷文。只是他让朕十分失望。至今一无所获。朕想来想去,满朝能让朕信任,且也能办好这事的,想来也就你了。故委你以重任。朕盼着你能彻查此案。在你去燕京前,将靖边给朕找出来!”   徐若麟踌躇了下。赵琚立刻道:“子翔勿要多虑。我视你为心腹,便也不瞒你。你当明白,靖边一日在外,朕便一日不会安心。随便什么人,靖边只要落入他手,他便可打着皇太孙的旗号作乱。找到靖边之后,朕绝不会对他下手,必定保他一世安乐。”   徐若麟暗叹口气。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差事,哪怕他再不愿接,他作为臣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是,臣定当尽力。”   他恭声道。   赵琚满意地点头,递给他一个信封,“里头是当日可能行事的所有人员名单。”   徐若麟接了过来,纳入怀中。从御书房出来后,便回了自己的衙门。坐定后,取出方才皇帝给他的那封信,展开里头的纸,目光扫过上头的一个个名字,若有所思。然后,他将信收了起来,飞快翻了下案头堆着的一叠公文。这些,都是今日新送到等着他处理得。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他想了下,叫了门外的卫兵进来,问道:“今日就只这些?”   卫兵应是。徐若麟点了点头,叫他出去,自己继续等待。眉宇间甚至浮上了一丝不宁。   他等的,不是别的,而是坤宁宫安俊的回信。   事实上,一早入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心腹给安俊送信,询问昨日初念入宫时的详情。按说,安俊的回信此刻应该早已经到了,为何却迟迟不来。   他感到略微的不安。本能让他觉得,必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所未料及的事……   正这时,外头的人又送来了一封公函,他瞥了眼,正是自己等着的那封。立刻打开了,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脸色微变。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沉思片刻后,携信出了衙门,急匆匆往宫外方向而去。   信,是皇后萧荣写给他的。   ☆、第九十回   徐若麟入了内室。   屋里还没掌灯,此刻便有些暗了。他看到挂在床前的帐子还静静低垂着,里头没一声儿的动静,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轻轻掀开了帐帘。   帐子里的初念正背对着他朝里而卧,一手露出半截皓腕,随意搭在枕上,秀发堆在她身后颈子的一侧,身子被褥子裹住,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徐若麟凝视她片刻,见她一动不动,仿佛仍沉睡未醒,终于忍不住,把手轻轻搭在了她的一侧肩膀上,俯身凑了下去,低低地唤她,“娇娇,好醒醒,该吃东西了。”   ~~   初念一个下午都没睡着,翻覆了许久。本来想起身的,却又懒得动弹,更不想见人,干脆便继续窝在床上。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耳边却听到个声音,一个激灵便醒了。睁眼回头一看,正对上徐若麟凑了过来的那张大脸。揉了下眼睛,慢慢坐起了身。   “你醒了?”徐若麟朝她呵呵一笑,露出一副大白牙,不由分说便低头下来,在她左右脸颊上叭叭地用力地亲了好几口。   初念被他偷袭,哎了一声,急忙躲闪着,伸手去推他的脸。徐若麟将她轻轻扑在枕上,伸手捋平她沾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笑着,低低叹了一声,“娇娇,咱们又有孩子了,多好!今日乍听到这消息时,我简直要跳起来了……”   他说着,伸手到她如今还平坦的腹部,轻轻地抚摸,甚至趴过去凑到她肚皮上听了一下。大约听不出什么,又回来,低头继续不停地啄吻她的唇和脸颊,表情满足。   “娇娇,他就是以前咱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呀。你不晓得,我盼这孩子再来,已经盼了许久了。等这孩子出世,不论是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一定会对他好,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对了娇娇,你想要什么,你也和我说……”   他大约真的太高兴了。连说话,仿佛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初念被他的兴高采烈所感染,心里的那种闷气渐渐仿似也消退了些。   “我还能想要什么?”她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他还不停亲吻自己的嘴,凝望着他,唇边终于露出笑意,慢慢地道,“既然嫁给了你,以前怎样就过去了,如今自然是想你能对我以诚相待了。你自己说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欺瞒着我的坏事?”   徐若麟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略一想,便笑道:“我待你自然是全心全意的。怎么舍得欺瞒你?”   初念听他居然这样应,腹中暗自冷笑了下,胸中方才好容易积出的那团暖气儿,随了他的这句话,一下便散了个精光,心肠又凉了下来,不再作声。   “你肚子饿了吧?你不用起身了,我叫人送房里来。”   徐若麟体贴地说道,终于起身出去了。   丫头们知道她醒了。很快过来掌了灯。屋里一下便亮堂起来。紫云一边用金钩钩住帐帘,一边低声笑道:“奶奶,方才你没瞧见,大爷晓得你有了身子,人刚踏进院里,竟就一人十两银子地赏。那些小丫头们,今晚怕是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初念已经坐了起来,让她把自己的长发松松绾了个髻后,靠在腰后的垫枕上,听她这么说,一笑。   没片刻,素云和厨下的一个丫头便提了食盒过来,徐若麟也跟着回来,等碟碗在小桌上都摆好后,示意她们出去,自己便坐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笑道:“你看看,爱吃什么?”   初念瞟了眼,见小桌面上摆满了碗碟,掀开被子下去,口中道,“随便吧。”   徐若麟按住她,“你别下了。我喂你吃。”   初念看他一眼,道,“不过是有了身子而已,又不是病得不能动弹。我有手有脚的,要你喂做什么?”说罢拂开他手,爬下了榻,趿了鞋径自往桌边去。   徐若麟一怔。见她已经坐到了桌边,只好跟过去坐下。她舀了勺荷瓣豆腐吃了,又伸手,瞧着要够放得远些的冬笋火腿汤,忙接过碗,殷勤地舀了小半碗,递到了她身前。   初念看他一眼,“你也吃吧。”   徐若麟胳膊撑在桌边,望着她道:“我不饿,你先吃吧。”   初念略微一笑,不再说话了。低头喝了两口汤,再夹了几筷子,便搁放下来,道:“我吃饱了。”   徐若麟难掩惊讶,“怎的比你平日吃得还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再做。”   初念摇头,“真的饱了。”   “这怎么行?”他说着,夹了她平日爱吃的一个虾饺,送到她嘴边,“你如今是两个人的身子了,要多吃。乖乖听话,来,张嘴……”   初念吃了。他又夹一个,她再吃了。最后他一勺一勺喂了她半碗的粥,见她实在吃不下去了,这才罢手。在她目光注视之下,风卷残云地吃了剩下的饭菜。   丫头们过来收拾。徐若麟也去边上衣帽间换掉身上的公服。回来时,见她已经靠坐回了床头,低着头,手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书。便过去拿了,随手丢到一边的案头上,笑道:“你有身子了,别再费神在这上头。早些躺下去歇了才好。”   初念唇角略微勾了下,靠着没动。   徐若麟想了下,坐到了她身侧,伸手过去搂住她腰身,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小腹,低声道:“我一回来,便觉着你和平日不同,仿似有些不高兴。怎么了?你不想生个咱俩的孩子吗?”   初念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想!为什么不想?你不是很高兴吗?只要你高兴了,那就好。”   徐若麟眉头微蹙,凝视着她片刻,见她视线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忽然将她脸扳向自己,沉声问道:“娇娇,你到底怎么了?别这样故意呕我,行不?”   初念嗤地笑了出来,终于与他对视了,轻松地道:“真没什么呢。不过我今天倒是见到了个人。你猜,我去哪了?”   她今日入宫去探望萧荣,他并不知道。   “去哪了?见谁了?”   “我入宫去探望皇后了,然后,顺便也见到了连城公主阿令。她长得可真美,连我看了,都舍不得眨眼睛了……”   徐若麟目光微闪,皱眉道:“她不是在寿昌宫吗?你在皇后那里,怎会见到她?”   “她正好也去了皇后那里。”初念微笑道,“她是你表妹。皇后便是看在你的面上,自然也会待她比旁人要亲厚几分。所以我便见到了她。你猜,她说了什么?”   徐若麟迟疑了下,望着她道:“什么?”   “她说她早想认识我了,可惜没机会。我记得你先前跟我说,是她自己怕拘束,你才安排她住外头的,可是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却是你不想让她住到咱家里来的。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就这些?”徐若麟紧紧盯着她。   “是啊,否则你以为还有什么?”她笑得天真。   徐若麟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有所隐瞒了,微微松了口气,搂她入怀,伸手轻轻捏了下她鼻子,“小傻瓜,就为了这个,你就跟我呕了半天的气,值得吗?”   初念皱眉,拍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有,为什么不愿让她住咱们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徐若麟想了下,笑道:“年前阿令来的时候,确实是我让她住外头的。你也晓得,咱们家人多嘴杂,太太向来厌烦我外祖那边的人,阿令又自小被我舅父宠得任性,我怕她住过来万一生出摩擦反倒连累了你心烦,索性便让她住外头了,大家都落得清静。当时没跟你说清楚,是我不好。”   “就这样?”初念瞪着他,追问了一句。   “嗯。”徐若麟点头,反手抱住了她肩膀,“乖,别想这么多了。我先前就跟你说过,阿令只是个外人而已。你才是我的妻。如今你又有了孩子,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别多想了,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初念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他,微微笑道:“你既这样说了,我信你便是。”   ~~   次日早朝散了后,徐若麟与方熙载一道,被召入御书房。   赵琚终于下定决心,正式准备着手迁都燕京的大计了。   之所以这么决定,赵琚自己并没有明说。但徐若麟隐约有自己的猜测。除了皇帝想要与北宂对抗,进一步稳固北方局势这个原因外,他这个皇位的来路,估计也是让他排斥金陵这座旧都的重要原因。留在这里,皇帝恐怕永远也无法摆脱他自己心中的那个结。   迁都是项浩大的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至少,在新皇城没有建起之前,还不可能搬迁。   徐若麟对皇帝的这个决定,自然不会反对。在稳固北方局势这一点上,他与皇帝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方熙载却是第一次知道皇帝有这样的计划。起初的惊诧过后,便也表示了自己的拥护。   赵琚显得很是高兴,道:“你二人乃朕的左右臂膀。迁都一事,得你二人一致支持,朕心甚慰。余下朝臣便是反对,想来也掀不出波澜。年前,朕便不断收到北方的消息,说北宂的小股军队时常越境刺探,甚至骚扰我边境居民。子翔,你与北宂有过多次交战,待春暖后,朕便派你北上。一来,你带些匠人术士一道过去,勘定宫城位置,二来,倘若北蛮再敢进犯,你便替朕狠狠打击回去。这是朕自登基以来,与北宂的首次战事。相信你定不会负朕所托!”   徐若麟应了,赵琚又对方熙载道:“方爱卿,建造宫城,诸事纷繁。涉及匠人木料石材等等,需得早早与工部户部协调一致。只是迁都事关重大,此事不宜草草公布。你先与工部户部尚书一道制出预案,呈上御览后,朕再择日宣告。”   方熙载也应了。君臣几人再议了些事后,赵琚命方熙载先退下,跟前只剩徐若麟一人后,压低声,道:“子翔,朕还有一事要交托于你。此事关系重大,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徐若麟心略微一跳。   赵琚还没开口说是什么事,他其实已经隐隐有所猜想了。老实说,这种事,他不想掺和,所以之前一直在避退。   “万岁请吩咐。”   徐若麟应道,声调平稳。   “唔,”赵琚显得也有些心神不定,双手背后,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像是下了最后决心,猛地抬头,望着徐若麟道:“子翔,赵勘的儿子靖边,你当知道吧?”   靖边是当日的皇太孙,破城之时,年近七岁。   “大军破城当日,已与赵勘一道被焚于宫中。”徐若麟道。   赵琚看他一眼,摇头,“靖边并没有死。据朕得到的消息,那被烧死的,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当日大乱,留在城中的所有王公、太监,都有可能是隐匿了靖边的那个人。你知道我为何去年底又将那些一字王们以祭祀先祖之名召回京中,至今没放他们离去?就是暗中派人去了他们的封地调查此事。这事,朕先前一直委派给沈廷文。只是他让朕十分失望。至今一无所获。朕想来想去,满朝能让朕信任,且也能办好这事的,想来也就你了。故委你以重任。朕盼着你能彻查此案。在你去燕京前,将靖边给朕找出来!”   徐若麟踌躇了下。赵琚立刻道:“子翔勿要多虑。我视你为心腹,便也不瞒你。你当明白,靖边一日在外,朕便一日不会安心。随便什么人,靖边只要落入他手,他便可打着皇太孙的旗号作乱。找到靖边之后,朕绝不会对他下手,必定保他一世安乐。”   徐若麟暗叹口气。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差事,哪怕他再不愿接,他作为臣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是,臣定当尽力。”   他恭声道。   赵琚满意地点头,递给他一个信封,“里头是当日可能行事的所有人员名单。”   徐若麟接了过来,纳入怀中。从御书房出来后,便回了自己的衙门。坐定后,取出方才皇帝给他的那封信,展开里头的纸,目光扫过上头的一个个名字,若有所思。然后,他将信收了起来,飞快翻了下案头堆着的一叠公文。这些,都是今日新送到等着他处理得。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他想了下,叫了门外的卫兵进来,问道:“今日就只这些?”   卫兵应是。徐若麟点了点头,叫他出去,自己继续等待。眉宇间甚至浮上了一丝不宁。   他等的,不是别的,而是坤宁宫安俊的回信。   事实上,一早入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心腹给安俊送信,询问昨日初念入宫时的详情。按说,安俊的回信此刻应该早已经到了,为何却迟迟不来。   他感到略微的不安。本能让他觉得,必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所未料及的事……   正这时,外头的人又送来了一封公函,他瞥了眼,正是自己等着的那封。立刻打开了,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脸色微变。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沉思片刻后,携信出了衙门,急匆匆往宫外方向而去。   信,是皇后萧荣写给他的。   ☆、第九十一回   徐若麟赶回了国公府。   大白天的,又不是休沐日,国公府下人见他突然回来,难免有些惊讶。   昨日大奶奶被诊出有喜,嘉木院里的下人,个个得了赏,这事今日早传遍阖府。上头的人没说什么,府里别院的下人却都羡慕不已。目送他径直往嘉木院去后,忍不住便又议论了几句。   徐若麟没听到,他也没心绪去理会这些。此刻他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   萧荣说,阿令昨日向她坦承已非处子之身,听她意思,与她有关系的那人便是他。出于谨慎,萧荣当时便命自己身边一个信得过的老宫女替阿令检查了身子,发现她所言非虚。   阿令是泰布答土司送来联姻,以表效忠,皇帝也早把她视为自己的后宫。到了月底预定的日子,只要册封一下,一切便顺理成章。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因事干重大,萧荣已经严令阿令和老宫女封口。   萧荣在信中,并未向徐若麟询问阿令所言的真假。她只在信末说,阿令既然确实非处子身了,她又牵出了他,便断不能再留下。再过两日,便会以她身染恶疾为由,将她送出宫遣回云南。特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心中有数。   徐若麟乍看到这封信时,第一个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意外。   年前阿令到了金陵,他去接她时,告诉她自己想了许久后做出的决定,让她去住驿馆。当时她虽流露出些微的失望之色,但很快便干脆地应了下来,甚至不用他多说什么,主动便向他致歉。当时她诚恳地说,从前是她不懂事,这才做出了那些惹他不快的事。如今早不一样了,她晓得该当如何。   阿令的这番话,让他十分欣慰,甚至一扫从前他对她的糟糕印象——事实上,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和自己母亲长相又有五六分相似的表妹,倘若不是之前发生过的那桩旧事,他对她,原本一直是十分关照的。   就是这数年后的一面,让他觉得阿令终于长大了,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任性的女孩。所有他放心地让她进了宫。等着她被册封,享受她当得的荣耀,也担起她作为连城公主的责任——但是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阿令还是当年的那个阿令。不但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了。   徐若麟现在既沮丧又恼怒。   他向来认为自己有察人之能。万万没想到,生平头一回,竟是栽在了阿令的手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阿令当日对自己说话时的那张笑脸和心无城府的样子,极力压下心中因了被骗的那种不快之感。   他的这个表妹,到底想要干什么?   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了,昨晚初念为什么会那样。原来她在试探自己。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阿令既然处心积虑敢在皇后面前把他拖下水,又怎么可能只会仅仅让她知道是他安排她住在外头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   他原本觉得,他了解阿令,更了解初念。现在才知道,他对她们还是知道得不够。原来这些女人,一个个从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心思弯绕起来的话,甚至不啻于男人之间的阴阳谋。   徐若麟往嘉木院去的时候,回想着初念昨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陡然一阵头皮发麻。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一回,麻烦真的大了。倘若阿令的话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跟前,自己便再难摆脱欺君的嫌疑。皇帝再大度,就算表面没什么,心里必定也会有不满。萧荣必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做出那样的决定。而现在对他来说,最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先向她解释清楚,安抚好她,后院平稳了,他才好全心对付外头的这一件件事。   ~~   徐若麟跨入嘉木院时,已经过了午觉时辰,院里不见一个人。到了房里没看到初念。又找到果儿的屋子,也没人。出来时,才遇见个小丫头。那小丫头臂上搭了件朱团红镶灰鼠皮的斗篷,正匆匆往外而去,看见他,显得很是意外,停了脚步。听徐若麟问她大奶奶去哪了,忙应道,“奶奶方睡了一觉醒来,说屋里闷,没说两句,竟把晌午吃进去的东西都给吐得精光。紫云姐姐她们服侍着,才又勉强进了些食。躺回去歇了片刻,还说闷。正好果姑娘来了,便一块儿去了湖心亭透气儿。紫云姐姐她们也都跟去了。那边稍有些风,怕奶奶冻着,命我回来再拿件斗篷。”   国公府后园靠西挖出了个四方形的池子,水面上筑了个湖心亭。离嘉木院也就几个拐弯的路。徐若麟接过那丫头手中的斗篷,转身便找了过去。刚穿过假山环绕的一道曲径,便听见前头传来一阵笑声,抬眼望去,见初念正靠坐在亭边的椅上背对自己,边上紫云和宋氏陪着。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和果儿趴在栏杆边,一边朝水里的锦鲤投食,一边叽叽咯咯地笑。   池里的锦鲤养了多年,大的已经有尺来长了,红红白白通体肥圆,看着十分讨喜。此刻纷纷聚拢了过来,争相从水中跃起争抢食物,搅得水面啪啪作响。初念一手支在栏杆上,正看得入神,笑声忽然消了下来。边上的丫头和宋氏她们也纷纷起身,口中叫着“大爷”,回头看去,见徐若麟正拿了件斗篷,从池边与亭子相连的那道直廊上大步而来。也未起身,只扭过了头,随手拈了一小块糕面,朝着水面投了下去,看着锦鲤继续争食。   果儿见父亲来了,很是高兴,见继母仿佛还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娘,我爹回来了!”   她现在和初念愈发熟稔亲密,称呼也从一开始的“母亲”改成了“娘”。提醒完后,便迎了过去,仰脸对徐若麟道:“爹,娘方才在屋里吐了,我便带她到这里看锦鲤。”   徐若麟摸了下她的头。抬眼见初念已经站了起来,在丫头们和宋氏的注目之下,瞧着是要来迎了,哪里还敢托大,急忙到她身前,抖开手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望着她低声道:“听说你方才吐了?好些没?”   初念一笑,扭头看向水里的锦鲤,只嗯了一声。   她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徐若麟现在却知道了,她心里肯定是一肚子的火气。自己有些话又不好在这里说。看了眼正望过来七八双眼睛,低头下去俯到她耳畔去,声音更温柔了,轻声道,“娇娇,我有事要跟你说,咱们回房吧。”   初念没吭声,徐若麟便握住她手,扶着她后腰带着往嘉木院去了。   等他俩背影消失在池边那堆假山后,宋氏便笑了出来,对着果儿道:“果姑娘,瞧瞧你爹娘,原本就好,如今更好了。”说罢又对丫头们道,“都回吧。只是里头没叫的话,别没眼色地去扰了大爷大奶奶,难得大爷有空白天也回一趟。”   紫云笑道:“宋嫂子你就爱倚老卖老。不消你说,我们也是知道的。”   ~~   徐若麟牵了初念一回房,门刚带上,初念便把撇开了他的手,自顾坐到了张椅上,看了眼徐若麟,笑道:“大爷你这么忙,今天大白日地怎么回来了?还说有事要跟我说。到底什么事这么急?你晓得我胆子小,可别吓唬我。”   徐若麟知道她方才不过是在女儿和下人跟前给自己留脸面。此刻见她笑得好看,偏偏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却透出了丝讥嘲,甚至带了丝凉意。心中只恨自己一时托大,先前把阿令和她都想得太过简单,以致于把原本简单的一件事给搅到了这样的地步。硬着头皮慢慢到她跟前蹲了下去,然后单膝跪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仰头望着她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第九十二回   初念把手抽回,侧过身避开了他,惊诧地道:“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没听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吗?赶紧起来吧,别折杀了我。”   徐若麟听她讥嘲自己,索性伸手过去抱住了她腰身。初念咬着牙,使劲掰他的手,他就是不放。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跪在她脚跟前,谁也没说话,只哑巴似地默默较了一会儿的劲,她终于敌不过他的厚脸皮和力气,任他巴着自己,只是往后靠了靠,不耐烦地道:“什么话,你快说。果儿还等着我去喂锦鲤!”   徐若麟见她让了一步,肯听自己说话了,这才松开了抱住她腰身的手,探到怀里取出那封信,递过去低声道:“皇后的信。你看看。”   初念狐疑地看他一眼,接过信,取出信瓤,目光扫了一遍,脸色便大变,将信纸劈头丢他脸上,人也从椅上呼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便快步往外而去。徐若麟忙拣了信,跟着从地上起来,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拦在她面前。   “娇娇,你听我说,阿令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我没对她做过那事……”   “你自然不会承认了!”初念用力推开他,睁大了眼,嚷道,“但你敢说你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是清清白白没半点瓜葛,你先前为什么不敢让她住到家里来?还一次次地骗我!前几回便罢了,昨晚我那样追问你,你竟还当没事人一样地打发了我。分明是做贼心虚!”   徐若麟见她情绪激动,两手挥得像猫爪,抓住她手腕。她手动弹不了了,便抬脚踢他。徐若麟怕她闪到了腰身,干脆一把抱起了她,一边安慰着,一边送到了床上。将她放在床榻上后,见她仍挣扎着要起来,忙跟着卧到她身侧,压住她肩膀,又抬了自己的腿压在她腿上。   初念被他牢牢禁锢住,登时起不了身,终于停了挣扎,气得紧紧闭上眼睛,扭过了脸去。   徐若麟伸手将她脸扳了过来,连声哄道:“娇娇,你别生气。都怪我不好。先前之所以没对你说实话,并没别的缘由。只是我知道你心思一向重,嫁给我时又是不情不愿的。原本并没什么的事,怕越描越黑,你知道了万一多想,反倒徒增烦扰,所以才没对你说的。是我错了!好娇娇,要打要骂都随你,只要你别再恼我了……”   “够了!”初念忍无可忍,忽然睁开眼,怒声道,“徐若麟,你就只会把我当小孩一样地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可以任你摆布的傻瓜对吧?从前就不用说了,我连想都不愿再想。这一辈子也是一样!我本来不想和你再沾边儿的,可是最后还是嫁给你了!你瞧我多乖,嫁了你之后就认命了,只会安安分分地和你过日子。这没几个月,还又怀了你的孩子。你得意了是吧?我可真是个听话的傻瓜!倘若这回没有阿令在背后这么捅你一刀,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哄我一辈子?”   “娇娇,你先冷静一下。你现在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徐若麟干脆把她抱住,不停地拍她后背抚慰她,“咱们都有孩子了。想想孩子,你也不能气坏身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想!”   先前那些已经被她渐渐压在心底的不满,此刻仿佛又被一点点地勾了出来,汇聚在一起,仿佛一团火苗,烧得她连眼眶都有些发热了,“我更不想一辈子用别人的名头活在这座宅子里!我本来可以过得很舒心的,都是你害我的!我巴不得这孩子从来没来过!”   她想都没想,只是这样胡乱地嚷着。   徐若麟一怔,看她一眼,微微皱眉,手搭在了她的腹部,声音也变得晦涩了,“娇娇,你生我的气没关系,但别这样说咱们的孩子……”   他话还没说完,初念忽然又觉一阵胸闷,干呕了两下,一把推开他,飞快爬起来探身出去,哇一声便又吐了。这一下比先前那次还厉害,到了最后,吐得连胆水都出来,嘴里阵阵发苦,模样十分狼狈。   徐若麟顾不得别的了,忙拍她后背,拿帕子替她擦拭脸,又大声叫人进来。候在外头的丫头们听见他的传唤声,忙推门而入,见初念又吐了一地,正眼泪汪汪地趴在床沿上,哎呀了一声,各自忙碌起来。紫云去打了水,素云小丫头一起清扫地面,又推开窗户透风。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清理干净了。   徐若麟问了声,知道小厨房里先前预备着熬了红枣燕窝粥,让送了一碗来。等下人都出去了,看了眼闭目躺在枕上的初念,拿了刚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俯身过去替她擦着脸和脖颈,低声道:“娇娇,我知道你怀孩子辛苦——这也是我的不好。只是孩子他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要好好待他。以后,不要再说刚才那种话了,好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她终于睁开了眼,仍那样软软地躺着,看着他的目光里,先前的那丝不满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扶她坐了起来,往她腰后塞了个靠枕,去端了那碗粥来,试了下烫,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见她不吃,耐心地劝着:“吐了便要吃回去的。别饿着了。”   初念冷冷道:“我吃不下。”   徐若麟只好放下手中的碗。   “好吧……”他摸了摸自己的鼻侧,“我知道我此刻在你跟前如同招烦。但还是先要把阿令的事跟你解释下。皇后的信,你方才也看了。阿令说她已非处子身,又暗指和她有关系的人是我。但是娇娇,我要是说,她在撒谎。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我,你信我,还是信她?”   他说完,见她仍是绷着脸面无表情,苦笑着摇了下头,随即又道,“我还是先把我和她的渊源跟你说下吧。”   “阿令比我小七岁。我在七岁那年被接到这里时,她刚出生。后来见到她时,我十七岁,她十岁。那一次,是因为我回去探望我母亲。”   “说起我的母亲……”徐若麟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接着道,“你应也听说过,这个府里的人,人人都认为是我外祖当年主动将她献给我父亲以求部族得到大军庇护的,为此,小时候我在这府里,明里暗里不知道遭了多少的鄙夷和白眼。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母亲名叫胡灵耶,在当地土语里的意思,就是仙女。你可以想象她有多美。我父亲当时还很年轻,并未成家,有次带兵路过我外祖的辖地时,无意遇到了她,惊为天人,向我外祖索要。当时我外祖势单力薄,部族正遭受临近几个土司的威胁,本就疲于应付了,自然不敢再得罪这个奉了皇命肃边的天朝将军,无奈只好将她送了出去。我父亲在西南一带,陆续停驻了将近十年,期间他回京娶了如今的太太,我母亲也生了我。她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跟了我父亲这么多年,直到他在我七岁那年,被召回归京。”   初念从前确实从徐邦达那里听说过几句关于徐若麟母亲的事。确实如他此刻讲的那样,说是老土司为讨好徐耀祖,主动进献女儿的。但听徐若麟自己讲这种陈年旧事,却还是第一次,渐渐被吸引了注意力。想发问,却又忍住了。   徐若麟看她一眼,“你一定想问,为什么后来我父亲只带了我回京,却没带她一道?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母亲自己不愿。当初他强行占了她,却迫于徐家长辈,也就是我祖父的压力,因她胡女的身份始终没有娶她,甚至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还奉命回了趟京成了亲。你可以想象她的心情,她怎么可能愿意跟着他万里迢迢地回京去做妾?我姓徐,他要接走我,她无力阻拦,但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她趁他不在时,假借病死,最后入了山中的一间庙宇出了家。”   初念惊讶不已,吃吃地道:“你说什么?你母亲她……她还在人世?”   徐若麟嗯了一声,神色凝重,“是的。她还在人世。这事,就只有我和我外祖知道。但是,就算我母亲仍活着,这也丝毫不能减轻我父亲对她犯下的罪过。”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声音也带了丝僵硬,“娇娇你知道吗,我母亲不但长得美,性子也和你一样,温柔和善。在我的眼中,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她应当得到善待。倘若不是我父亲负心的缘故,她何至于一生不幸,最后要过着青灯伴古佛的日子?先前我将我父亲送往云南避祸时,我听说他想去拜祭我母亲的坟墓,数次央求我外祖。我外祖最后便亲自带他去了当年树起的那座衣冠冢前,在坟前痛斥了他一番……”   他的唇角浮上了一丝略带讥嘲的笑,耸了下眉头,“自然了,倘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大概便是我唯一需要对他感恩的一点了。”   初念慢慢低头下去,还在为自己听到的这关于公公和正版婆婆的陈年纠葛而震惊的时候,徐若麟长长吁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来吧。就是那一回,我十七岁,从燕京回云南去探望我母亲的时候,我见到了阿令。她当时才十岁,性子活泼,很会缠人,也很可爱。因为我母亲曾叮嘱过我要关照她的缘故,所以我对她很好……”   他停了下来,微微皱眉,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说辞,神情略微带了些尴尬。   “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的……”   初年见他停了下来,忽然想起那天阿令说过的那句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   徐若麟看出她的不满,急忙摆摆手,意思是叫她别误会,接着又飞快道:“不想她有一天竟跟我说,她往后要嫁给我。我以为只是小孩子玩笑,便也没在意,只对她说,我在金陵已经有了婚约……”   “啰啰嗦嗦的。谁要听你说这些不着边的!”初念冷冷打断了他,“就只这么点破事?倘就这样,你也不至于怕她怕得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吧?”   ☆、第九十三回   “没错,”徐若麟点了下头,“确实还有后续。两年后我娶了果儿的母亲,次年她便不幸亡故。在我二十三岁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正逢我外祖的六十大寿,我再次去了云南。当时阿令十六岁,早几年前,便被剌惕部的巫女择为圣女,服侍在神庙。当日她从神庙赶了回来,舞剑为我外祖献寿。寿宴中时,她过来向我敬了杯酒,我无半点防备,自然喝了下去。寿宴过后,我回房歇息,已是深夜。睡得朦胧之时,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又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她便是我的妻子。我醒了睁开眼,竟真见到了果儿的母亲。她就在我身边朝我笑。娇娇你也知道,男人孤身久了,难免会有冲动。我以为我是在梦中,便抱住了她……”   初念眼睛越睁越大,气都透不出来了。   徐若麟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捏了下,这才继续道,“正这时,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我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我身侧的那个人,竟是阿令。她在哭。而闯进来弄醒我的,便是我的外祖。”   徐若麟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在回忆当时情景。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酒后乱性,羞愧不已。外祖送走阿令后,我去向他乞罪。这才知道,原来阿令在酒中对我下了药。”   “这是当地巫人才有的一种药。我后来特意研究过,应该是龙爪花的某个异种。这种花的汁液,有很强的凝神功效。但是在提取液中混入其它药物,却又能让人意识模糊精神恍惚,配合某种秘术的话,甚至还能操控服过药的人,让他随施药者的意念行事。阿令时常在巫女身边,知道这种秘术,偷了药下在酒中让我喝下。然后在我耳边不断重复她是我妻子的话,我竟着了道……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又经历过这么多的人和事。她向我敬酒的时候,我当时又如何会防备一个十岁时随口说了那样一句话的阿令?”   “然后呢?”初念仍是面无表情地问道。   徐若麟叹了口气,“这种药十分珍稀,且因了它的特殊功效,不被允许随意使用。巫女发现少了,便想到了阿令,当即报告了我外祖。我外祖这才找了过来。所幸还算及时,并未铸成大错。阿令是服侍在神庙的圣女,出了这样的事,外祖雷霆大怒,又不好声张出去,当时便将她送走,我次日便也离去了。”   “经过就是这样,我没骗你半句。”他看向了初念,诚恳地道,“娇娇你想,阿令从前胆大妄为到了这样的地步,又在巫女身边留过多年,如今就算她向我道歉认错了,我也不可能放心地把她弄到家里来让你和她朝夕相对。我没和你说实话,一来,是我自负太过,再次相信了阿令。二来……”   他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怕你知道后,若是不信我,我反而说不清楚了,所以才决意瞒你的。本来我想着,只要阿令这个月底被册封入了宫,那便一切顺利,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阿令竟又闹出这样的事……”   “那她怎么不是处子身了?”她忽然问道。   徐若麟神情有些无奈,“娇娇,当时我虽被药物所迷,把她看成了我的妻子,但有没做过那事,自己还是清楚的。倘若真做过,就算我不肯娶她,我外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我?至于皇后说她确实破身了,这我便真的不清楚了。世上会做那种事的男人,并不止我一个。我方才对你说的,真的都是实话。阿令在皇后面前胡说八道而已。你一定要信我!”   徐若麟说完,见初念慢慢低头下去,不发一语,便顺势卧到了她大腿上,把脸埋在了她小腹一侧,闭上眼亲昵地蹭了好几下,这才睁眼,仰头望着她慢慢道,“娇娇,你方才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你知道我听了后是什么感觉吗?你是生我的气,这才随口说说的,是不是?以后我若再做错了事惹恼你,你对我如何都行,但一定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更不要有这样的念头。好不好?”   初念与他四目相对,半晌,终于道,“我实话你跟你吧,你的话我都信。皇后娘娘在信里没问你半句真假,想来她也知道阿令是在说谎。以你如今在朝中的身份,倘若你真与她有过关系,阿令便绝不可能出现在金陵了。但是我还是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想一个人安静下。我知道你本来就忙,如今又出了阿令这样的事……你自管去忙好了,不必一直这么守着我。关于孩子,是我不好。方才不该说那些话的。以后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她的回应,大约与徐若麟期待的相差甚远。徐若麟目光微微黯然,怔怔望她片刻,终于笑了下,点点头,起身道:“只要你信我便好。”他回头看了眼桌上,“你要吃点东西下去的。方才说了这么久,粥都凉了。我让人换一碗来。”   下人很快新送来了一碗。徐若麟要喂她,被初念拒了。在他目光注视之下,自己一口口吃了。等她重新躺下去后,徐若麟替她盖好被,低声道,“那我晚上尽早回来陪你。”   初念点了下头。   ~~   数日后,宫中便传出了消息。在对数名已圈定的后妃人选进行最后一次身检时,云南来的连城公主竟被查出身患隐疾,不合留于后宫。皇后禀向赵琚禀了,立刻便命人将她送回云南。   后宫事都由萧荣一手操办的。赵琚自然知道云南来的玉观音,还向萧荣问起过。比起少一个后宫女人,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云南那边的局势。孟州的顾天雄一直也是他的一枚心头之刺,不彻底拔除,西南便如同一直埋着一个暗雷。   赵琚心里清楚,他与自己的最大敌人北宂,迟早会有一场大战。倘若西南顾氏不除,一旦与北宂爆发了战事,那时顾氏再趁机作乱的话,自己便首尾难顾。早下手才是王道。为此,他早暗中授意现任云总督刘睿效仿他的前任李若松,再次以税赋为由逼迫顾天雄,又翻出陈年旧账,下旨令顾天雄送长子再次入京。顾天雄自然不遵,以长子生病为由拖延。此举果然奏效。年初时,赵琚得到刘睿密报,说顾天雄恚怒,暗中正与福王的残余势力联络,正在准备起事。   一切都在赵琚的料想之中。他也做好了孟州平乱的准备。所以连城公主此刻进京的意义,对于他来说,与其是后宫多个女人,不如说是在云南稳固同盟的一个象征。现在忽然听闻这样的事,难免失望。萧荣便建议,连城既来了京城,不好叫她空手而归,不妨由她认为义女,封“安西公主”之号,赐重金厚帛。如此虽联姻不成,但意义也算相当。   赵琚自然知道徐若麟与庆州剌惕部的关系,特意召了他询问。徐若麟向他保证了外祖泰布答土司效忠朝廷的心意后,赵琚终于放心,下令照办。   两日后,十二位新晋妃嫔按品级,各得金册封号,入了后宫,分居在坤宁左右的侧宫之中。而阿令则载着封赏,出了南城门,踏上了回云南的官道。   徐若麟对于自己的这个表妹,现在完全不敢掉以轻心。为了确保不会再出意外,他请了命,亲自送车出城百里外,然后命常大荣领护,送她到云南。   徐若麟虽没明说,但常大荣从他语气也判断得出,这一趟差事,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押送”来得更妥帖些。车里的那位云南公主,他远远也打过个照面。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样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对于自己上司这种如临大敌般的郑重态度,他虽觉得不解,但自然遵照。   ~~   送走了阿令后,徐若麟当晚回家,听说初念白日里又吐了好几回。此刻整个人恹恹地躺在床上,气色瞧着很差。因时辰也晚了,自己收拾妥当后上床躺她外头,逗她说话,她懒洋洋地不大应。   自从出了阿令的事后,徐若麟在她跟前便底气不足了。加上怜惜她怀孕后的苦楚,更是小心翼翼看她眼色行事。此刻想引她高兴,便把阿令今日出京的事跟她提了下。不想她听后,睁开了眼,用一种看傻瓜似的目光看着他。   徐若麟被她看得不明就里,“怎么了?”   初念忽然问他:“你以前有过多少女人?”   徐若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立刻应道,“除了果儿母亲,就只剩你了。”   初念微微扯了下嘴角,“没想到,你竟也是个正人君子。”   徐若麟听她语带嘲讽,显然是暗指自己当初对她的不择手段,任他脸皮再厚,此刻脸也微微一热,忍不住极力剖白自己,“正人君子我不敢当。但说到女人,除了她和你之外,我确实再没旁人了。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   初念点头,打断他的话,“我信。要不然你也不会错爱了我,更不会被阿令在背后捅了一刀。说起来,你虽然也算聪明人,但对女人应该还是不大了解。我告诉你吧,倘若我是阿令,既然先前已经不顾一切地在皇后跟前把你拉下了水,我就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送回云南。若就这样回去了,那先前做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徐若麟一怔。   白天他亲自送阿令出城,原本以为她会闹腾一番的,也做好了应付的准备。没想到她根本就没试图靠近他。只不过在登上马车的时候,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笑了下而已。仿佛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送别。   阿令的平静,让本来如临大敌的徐若麟终于松了口气,但心底里,却也无法完全放心。这也是为什么他要郑重叮嘱常大荣的原因。现在被初念这样一说,他犹豫了下,皱眉道,“应该……不会吧。她明知道我对她的态度……”   “徐若麟我问你,倘若阿令又回来了,你会对她痛下杀手吗?”她忽然问道。   徐若麟应不出来了。   初念叹了口气,“我替你回答吧。即便她再捅你一刀,你也不会对她下杀手。倘若有人要对她不利,你反而会去保护她。你唯一会做的,就是把她送走。所以,她怕什么?”   徐若麟立刻道:“娇娇你放心。我已经叮嘱过常大荣,他不会让她半路折回的。”   初念看他一眼,淡淡道,“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知道你也不愿她回的。我这里倒没什么。倘若阿令的胡说八道传到御前,你恐怕便有麻烦了。但愿是我多心。不早了,咱们睡吧。”说罢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朝里。   徐若麟凝望她背影片刻,伸手过去,轻轻搭在她仍宛若细柳的腰肢上,低声唤她名字,声音里带了丝恳求般的味道,“娇娇,转过来吧?要不然我睡不着……”   初念没睁眼,也没动,只任由他将自己翻转过来,贴靠到了他的胸膛一侧。他像往常习惯的那样抱住她,轻轻亲了下她额头,然后贴到她耳边道:“只要你能和我同心。外头的事,再麻烦我也不惧。”   ☆、第九十四回   过了年,太子十七,婚姻便提上了日程。按照先前礼部拟定,待皇帝后宫册封完毕后,便着手太子的婚姻之事。   赵琚此次大收后宫,嫔妃多出身普通士绅人家。也没有哪个朝臣谋算着要将自家女儿送上去。但对于接下来的太子妃人选,朝中一些家族中有适龄对象的人家难免便有些意动。从先前历代太子妃的人选来看,她们中虽有出身普通士绅人家的,但也不乏出自名门重臣之家的。从去年底开始,大理寺狄家、鸿胪寺卢家、越国公、开国公,甚至廖家,纷纷都各显神通,或明或暗地频频出入宫中,举荐本家的人选。连同年底前萧荣特意预先拣出来留着备选的几户来自京外的人家,此刻她的案头前,已经陈列了不下十份的卷宗。   太子妃的人选,虽是皇帝一家之事,但也不啻于国事,要权衡利弊。但话说回来,毕竟是要和自己儿子共渡一生的人。作为母亲,萧荣自然也希望自己与赵琚最后择定的太子妃能让儿子满意。所以在与赵琚最后商议决定人选前,这日,她先把赵无恙传了来,屏退人后,将十来份卷宗一一摊开,指着上头的画像和配字,对着他道:“你自己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赵无恙照了萧荣的吩咐,到了桌案之后,从第一份卷宗一直看到最后一份,始终没有发话。   萧荣一直留意儿子,从头到尾,并未见他露出过什么特别表情,笑着摇了下头,“有看中的吗?倘若喜欢谁,跟我说无妨。只要可以,我会尽量在你父皇面前转圜。”   赵无恙仍是沉默。萧荣终于觉到自己儿子的异样,便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赵无恙忽然抬头,问她:“母后,前些天你怎的忽然染恙?身子可好全了?”   萧荣笑了下,道:“咱们都是俗人。五谷杂粮养大的,难免会有灾病。太医调理了几日,早养了回来。”   赵无恙凝视着她,慢慢道,“是。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难免也有七情六欲。母后,你心里,其实对父皇还是很在意的,是吧?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替他弄这么多妃嫔入宫?”   萧荣有些意外。看了眼他,皱眉道:“你怎的忽然问这种事?你父皇是皇帝,充盈后宫,也是我当尽之责。何来为什么?况且他也不是耽溺女色之人,索性一次把人弄齐,省得下回还要折腾……”   赵无恙笑了下。   “是。他不耽溺女色,他还情深意重,对春和宫里的人更是这样。母后,你以为我不知道?元宵夜时,你与父皇一道登上皇城墙与民同乐。后来你回宫,迟迟未落宫门,是因为他对你要到你这里是吧?可是他迟迟没来。父皇他去了哪里?他是去了春和宫。因为他在半道上遇到了二弟。他哭得很伤心,说他母妃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因为她不想活了。他很害怕,他求父皇去看一眼她,让她吃药。因为他不想失去他的母妃。然后他就跟着二弟去了。我猜她一定在父皇面前哀哭认错。然后父皇很晚才出了春和宫。他终于去你那里的时候,一定对你说是忽然收到紧急奏章,这才耽误了的,是吧?再然后隔天,他瞒着你偷偷又去了趟春和宫。其实你都知道,可你却装作不知道,不但不阻止,自己反而病倒了。母后,你为什么生病?我问过太医,他说你肝郁气滞。所以你心里其实还是在意的,是吧?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装大度?甚至主动把父皇往别的女人那里推?你就不能学学那些女人,用手段抓住他不放吗?”   “住口!你越大,言语反倒越荒诞了!”萧荣脸色很是难看,压低声斥道,“我和你父皇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需你胡言乱语!”   赵无恙目光里渐渐浮出一丝悲哀之色。他低声道:“或许我是在胡言乱语。他疼惜我的二弟,待我寡淡。我数次被人行刺,他不过不了了之。我对此也并无怨言。因我自小就与他不亲。可是母后,我只是为你不值。你过得……太辛苦了……”   萧荣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渐渐浮出一丝温柔的笑。   “无恙,下面的话,我只对你说一遍,以后,再不会说了。”   “你方才说得对,但也不对。我对你父皇,确实还有情份在。毕竟夫妻多年,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对我做过彻底绝情的事……”见他似要反驳,她朝他点头,示意他不必开口,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为柔妃一事,为我不值。只是儿子,我告诉你,他瞒着我再去见柔妃,我说完全不在意,自然是假话。但也不至于难过到你想象中的地步。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负心。他也没对不起我。我知道他。当初柔妃犯事,我留下她之后,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二弟就是柔妃能够拴住他的一根线。当时之所以没借机彻底除去她,一来,是我不想多造杀孽,二来……为了你的缘故。”   “我?”   赵无恙一怔。   “是。为了你。”   萧荣慢慢到了他身边,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我不便多说。我也仍在等消息。有一天你便会知道的。譬如一个钓鱼之局,她便是其中的饵,断不可少。”   赵无恙面上略现迷茫之色。半晌,想了下,微微吁出口气道,“母后既然这样说了,儿子便放心了。儿子只愿你能顾好自己身子,千万莫再病倒。”   萧荣笑得颇是欣慰。点点头,目光旁落,再次扫过那些卷宗,提醒道:“无恙,这些人了,你真没有稍喜欢的吗?”   赵无恙听到她再次提自己的大婚之事,压下心中的那丝不情愿,道:“能再推延几年吗?我……如今还不想娶亲。”   他自己说完这话,也觉得断不可能。果然,萧荣道:“大婚可以到你十八岁。你父皇当年也是这年纪大婚的。只是太子妃人选,如今一定要定下来的,不能再推。”   赵无恙脑海里飞快掠过他自少年时便一直牵系的那个身影,心中掠过一丝自责,忙将那身影压了下去。再次看向桌案上的一幅幅画像,忽然又想起了另个人,顿时如释重负,脱口道:“母后,倘若非要定一个下来,那就定山东芷城苏郡伯府上的那位县君,可否?”   “世独?”   萧荣没料到他居然会提她。   “是。”赵无恙说,“倘若父皇母后都答应,那就她吧。”   萧荣端详儿子片刻,沉吟了下,终于道,“无恙,苏姑娘在我看来,并非太子妃的最佳之选。但你若真中意她,我便当替儿子娶媳妇——好在也不是立刻成亲,尚有一年之久。若你父皇也应下,趁这一年里,教导她当知之事,想来也是可取的。”   赵无恙面上并没露出多少笑意,只是恭敬地道:“多谢母后。”   ~~   毕竟是怀了身孕,精力不济。昨夜夫妻二人帐中一番叙话后,初念起先虽也毫无睡意,但那样静静卧于他怀里,闭上眼后,没多久便也睡了过去。   身侧的妻已经睡去。徐若麟听着她平细的呼吸之声,却始终难以入眠。   她说的那些话,他先前其实并非完全没有想过。但老实说,他确实是存了丝侥幸的念头,希望阿令能知难而退。对于阿令,或许正如初念说得那样,他对她的容忍度相当地大。不仅仅因为她是他母家的亲人,或许潜意识里,还因为他始终对度过自己童年时代的那个地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阿令,她就来自那个地方。   但是现在,他忽然开始感到不确定,甚至不安了。因为他对阿令的容忍,似乎已经开始影响到前段时间他好不容易才与自己妻子建立起来的那种亲密和昵爱。   现在,他觉得妻子仿佛已经原谅了自己,因为她显得很大度。可是他又有一种感觉,即便她已经原谅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却已经荡然无存了。妻子就睡在他身边,但他却感觉她离自己很远。他甚至有些不敢像从前那样性随所致地去与她亲近,博求她一笑。   再强硬的汉子,心底里也有一块柔软田地。他的心情在黑暗里有些低落。这一夜几乎没怎么深睡过。到了次日的日光之下时,他自然又恢复了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但是运气却真的没站他这一边。被初念说中了,阿令竟然真的回来了。   常大荣站在他跟前,一脸无奈地向他解释折回的原因。   “大人,昨夜起她便发起高烧。到了今早,人已经迷糊了过去,水米不进。路上驿站简陋,又无良医,下官怕她万一有个闪失,不好交待,只好擅作主张将她连夜送回城中。”   徐若麟眉头紧皱,“人在哪里?”   “先前她住过的那家驿站。已经请了郎中替她看过。只是下官出来前,她还没醒,瞧着也没好多少。”   徐若麟沉吟道:“我请于院使过去看看。”   ☆、第九十五回   几天之后,等赵琚下朝回御书房,萧荣便找了过去,与他商议太子妃人选的事。   赵琚显然对朝臣家报上的那几位人选没什么兴趣,只指着剩下那几个,道:“这几家的瞧着不错。”   萧荣笑了下,“我的意思与万岁差不多,原本也想圈定这几家中的一位,只是后来忽然又想到了个人选,便想与万岁商议下。”   “谁家的?”   “山东芷城苏家的那位女儿。”   赵琚哦了一声,终于想了起来。“便是那位曾救过无恙的苏家女儿?”   “是,”萧荣道,“苏家祖上是开国功臣,传至如今,家族中虽无人再在朝为官,但在当地名望颇盛。苏家小姐您也见过,与无恙正是年貌相当,所以我便有此念头。万岁以为如何?”   赵琚犹豫了下,“朕记得她一直以男装示人……”   萧荣道:“我觉着这倒无妨。如今也不过是定下太子妃人选而已,离大婚还早。有宫中的女官在旁教导,仪容举止之事,倒不必过虑?”   赵琚沉吟。   苏家无人在朝为官,往后便不会有积势之患。苏家有祖望,定他家的女儿为太子妃,也不至于太过削了狄、卢、越国公等几户的脸面,倒正合赵琚的心意。况且,又是萧荣提出来的……   “便依你所言,定苏家女儿便是。”   赵琚很快便痛快地点头。   正事说完,帝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后,萧荣道:“万岁,有件事不知道您晓得没?泰布答土司外孙女,便是被我认为义女的那位连城公主,数日前在路上时,忽然病重不省人事,只好送回来,如今被接入魏国公府养病。只能等病情起色了再动身。”   赵琚难掩惊讶,“竟有这样的事?”   “正是。因她身份有些特殊,故臣妾特意禀告万岁一声。”   赵琚点头,“朕晓得了。可惜了。不过,那女子既是子翔的表妹,与徐家便是亲眷。如此也是应该的。”   萧荣想到个中隐情,也只能暗叹口气。   数日之前,阿令因突然病重被送回驿馆后,徐若麟请太医去诊治,一时也难见功效。次日,国公府夫人廖氏不知怎的竟得知消息,以亲眷关系为由,将她接了去。   这个阿令,从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出那一番话开始,她便毫无遮掩地表达了她对徐若麟的想法。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都不是她所希望的。所以她立刻决定将她送走。没想到兜转了一圈,最后她还是回了,而且,因了廖氏忽然横插一杠的缘故,她去了徐家。徐若麟就算再不愿,在阿令病好之前,他也是绝对没理由强行将她送走的。   萧荣可以想象徐家多出这样一个人后的情景。就算掀不出大波澜,暗处幽流必定是少不了的。她其实也看得出来,徐若麟和初念这一对儿,表面看着如神仙眷侣,但是因了当初结合时的特殊情况,他们之间其实还远远没做到彼此交心的地步。   世上的夫妻,其实又有几对能真正交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与对方分享,携手到老?   萧荣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微微叹息一声。   她这一辈子,是没这样的福分了。但愿他们可以。   萧荣略微怔忪间,赵琚忽然关切地问道:“年前正月里事多,宫中的,祭庙的,都挤到一块儿,竟把你累倒了。你身子可好全了?”   萧荣笑道:“早好了。多谢万岁挂念。”   后宫新进了人,有几个已经侍寝,赵琚夜夜做新郎。这倒罢了,元宵那会儿,他瞒着她去探望柔妃,过后不久她便生病,他心里始终略微有些心虚。此刻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去看过柔妃,这才微微吁了口气。夫妻相对,一时竟再也无话。   ~~   萧荣料想的并没错。魏国公府里,这几天因了阿令的到来,气氛也变得有些异样了。廖氏在徐若麟闻讯赶回去时,当着初念的面,特意对他解释了一番。她说,“若麟,你这表妹,孤身千里迢迢入京,本就可怜,又得了这样一场病……好歹也算咱们家的亲戚。这样将她安置在外头,被人知道的话,岂不是说咱们刻薄无情?我正好听说了此事,便自作主张将她接了过来。”   “不止老太太点了头,便是你爹知道了,想必也会赞成的。”   最后她加了这么一句。   当时廖氏走后,徐若麟看向初念,也只能勉强笑着说,“你别多想。等她一好,我便叫人送她回去。”   初念笑得倒很自然,“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病成这样,不过是在家里住些天养病而已,难道我会为了这个找你晦气?”   徐若麟当时无话可接,只能苦笑。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徐若麟才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夹在中间的感觉。   阿令的病来得莫名其妙。   因为当年曾被龙爪花所迷,徐若麟后来对剌惕当地由巫女掌握的各种神秘毒药也做过一些了解。他并不相信阿令会病得如此凑巧。而且,于院使当日也曾对他说过,阿令的病症,看着仿似是因受寒高烧引起的,但探她脉息,却又与寻常这种病症该有的略有不同。到底所谓何故,他一时也难以定断。所以他更相信,这是阿令为了留下,所以对自己下了某种他还不知道的药而已。   但是,即便他的猜测是真,他也无法让阿令离开。因为她病了,这是千真万确的。而且自入了府,病情便一直没怎么好转。时好时坏,不过数日下来,整个人便瘦了一圈。   即便他再想讨妻子欢心,他也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便强行送她离去。况且,还有个廖氏夹在其中。   廖氏原本对徐若麟母家那边的人和事非常排斥厌恶,但是如今却一反常态,就算她儿子徐邦瑞和女儿青莺在婚事上头给她带来的烦恼还在继续,这也丝毫不能影响她对阿令的照顾。嘘寒问暖,比照看自己的亲女儿还要周到。   她让她安心住下来,说只要她愿意,爱住多久住多久。这件事,她还是能做主的。   很快,国公府暗地里便开始有传言了,说这个云南来的表妹仿佛和大爷从前有过纠葛。此次之所以没被纳入后宫,好像也和这事脱不了干系。如今她留下来,那是想大爷还她当年情债来着。只可怜了大奶奶,刚知道怀了身孕,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廖氏不失时机抓到几个嘴碎的丫头,狠狠责罚了一通,流言才算消了下去。背地里,她和沈婆子却笑得非常由衷——多少年了,她好像还没这么快活过。   “妈妈,你不晓得我心里多痛快……我巴不得阿令一辈子都留在咱们家不要走。她可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我自个儿的女儿都没她来得贴心……”   “是啊太太,”沈婆子道,“就算送不进那个院儿,光这样放着她,也能让那院里的那一对儿够喝一壶了。就是要让他们恶心,让他们心上扎根刺!”   ~~   徐若麟看出了初念的不快活。她没生病,却也随了阿令一样,整个人也瘦了下去,眼睛更大,下巴更尖。晚上摸她腰身的时候,徐若麟觉得自己几乎都能把她人从中折成两段了。   她还怀着孩子,本来不该这样的。更叫他心里不安的是,每次他为此向她解释,劝她宽心,甚至赔罪的时候,她总是很轻松地笑着说,她真的没事,等过了这段孕吐期,她就肯定能胖起来了,这是宋氏对她说的。   除了这样的对话,他们之间,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别的话题了。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别的话想对他说了。倘若他不主动开口,她绝不会试着开口跟他说一句话——于是徐若麟也终于觉得自己对着她时,无话可说了,甚至开始畏惧与她相对。   他宁愿她对着自己发脾气,也好过这样大度。面对她淡然的眼神,浅浅的笑,甚至是体贴的安慰,他却只感觉到了她的疏远和……疲乏。   他想她大约不想见到他。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都等着回去,因为那时候,他觉得她在等自己回去。而现在他少了这样的期待。他回去得越来越晚,甚至故意拖到半夜才回。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入睡,他便不用再去面对她的眼睛,为接下来该对她说什么而犹豫。甚至有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会模模糊糊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这一辈子,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娶了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不得不承认,倘若当初她如愿嫁给了王默凤,现在她一定会过得很好,至少,比嫁给他要好。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很可怕,他不愿意去想。但是那一夜,他却真的彻夜未眠,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   这一晚,他回去时,已经是亥时末。   因为怀孕的缘故,最近她不但消瘦,而且很嗜睡。往常这时候,她一般都已经入眠了。这晚他回去,怕吵醒了她,蹑手蹑脚地上床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对他说道:“今天果儿陪我去看鱼时,阿令正也在湖心亭。她精神瞧着还是很差。却对我说,她是特意在那里等我的。因为你不准她靠近嘉木院。她对我说,她曾在神庙里发下暗誓,这一辈子非你不嫁,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的。她还说,皇后是知道了她非处子之身,这才送她出宫的。但皇帝却还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倘若有朝一日连皇帝也知道了,你便难逃干系。她不想这样。所以她求我,让我劝劝你,不要再执意想着送她回去。”   “她最后说,只要你不赶她走,哪怕让她就像现在这样一直留在你身边,她也是乐意的。”   她说完,便再次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徐若麟凝视着她。   早几天前,他便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派了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往云南,秘密替他送一封信给云总督刘睿。   他知道,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   一个月后,已是建初元年的二月底了。御书房里,退朝回来的皇帝赵琚脸色极其难看,眉头紧锁。   勤政二字,赵琚当之无愧。即便他的后宫新纳了妃嫔,其中有几位,他也颇喜欢。但今日案头的奏章只要未毕,他便绝不会留到明天。但是现在,他几乎没心思想别的,一直在等新的战报。   西南战报如雪片般频频而至,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半个月前,一直隐忍不发的云南顾天雄,其麾下两员得力干将张高、乔信,因遭云总督刘睿的离间,原本就相互仇视的二人起了冲突,乔信认为顾天雄偏袒对方,遂怒而投向刘睿,揭发了顾天雄暗中联络福王残部准备起事的诸多证据。刘睿立刻发军攻打孟州,顾天雄被迫应战。   消息火速被递到京中时,当时的赵琚极是兴奋,特意下旨,褒奖了刘睿一番。因为他的离间之计,终于“成功地”逼迫老狐狸顾天雄起事了。   顾氏不除,西南便始终如附一疮疖,金陵难安。迟早会有一战。只不过比预想得要提前了些而已。   满朝文武清楚这一点。所以对这一场战事,也都持支持的态度。当时几乎每一个人,包括赵琚,对接下来的战况都是信心满满。在赵琚看来,云总督刘睿早得他密令厉兵秣马,加上朝廷新增援的数万大军,即便顾天雄有福王残部的支持,拿下区区一个孟州也并非难事。他甚至做好了速战速决的打算。   但是战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顾天雄非但没有迅速被打败,反而凭借当地地形,连连重挫朝廷军队,攻占下了数座城池,刘睿本人也在一场大战中受伤,差点当了俘虏,逃脱后便率残部撤回首府紧闭城门。此战朝廷一方损员过半。刘睿一边向朝廷乞罪,一边请求再派增援。   消息传至金陵时,满朝哗然。当初人人都信心满满,做好速战速决的准备,调兵将、遣粮草之事自然就顺利。现在战况有变,自然开始争辩了,纷纷埋怨刘睿的轻敌。户部尚书司彰化也谨慎地上言,说按计划留存部分银两应对北宂后,再除去拨给各省上报的赈灾、修河等款项后,户部实际可供调拨的银两所剩无几了。西南战事若再拖下去,必定捉襟见肘。   退朝之后,此刻的赵琚仍满腹窝火。后悔自己不该轻信刘睿,以致于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   箭既已上弦,便没有撤回的可能。对于这个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打下去。而且,只能赢,不能输,还要速战速决。否则,若是因了西南之患而给虎视眈眈的北宂以可趁之机的话,那这一回,他先前的所有盘算不但全都落空,而且后患无穷。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后,渐渐下了决定。正要叫人去召,崔鹤进来了,报说都督徐若麟求见。   赵琚想召的人,也正是他。忙传见。见过君臣之礼后,赵琚直接问道:   “子翔,今日朝会,诸爱卿纷纷各抒己见,唯独你一直没有发话。朕正想召你来商议此事。关于西南之事,你有何见解?”   徐若麟道:“万岁,臣求见,为的就是此事。臣愿毛遂自荐,去云南平定顾氏。臣可下军令状,一个月内若不平定孟州,臣甘领刑罚。”   云南算是徐若麟的半个老家,他的母系一族就在那里。赵琚无论派谁过去取代刘睿,都不会有徐若麟这种先天的优势。况且他向来能征善战。武将之中,倘若非要赵琚说出一个他能完全放心的人,也就非他莫属了。   “好!朕知道你向来能用!”赵琚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解开,“如此朕便委派你为备西南经略,平定孟州。北上及另件朕先前委你的事,可暂缓。”   “遵命。”徐若麟立刻应了下来。   “子翔,你大约何时可以准备动身?”   赵琚知道他夫人有孕,所以问了一句。   “救急如救火,何况是军情。臣稍加准备,不日便可动身。”   “如此甚好。”   徐若麟的回复,正合赵琚的心思。想了下,又问道,“南下之前,爱卿可有什么要求?若有,尽管言明。朕自当尽力。”   徐若麟终于说道:“万岁,确实还有一事。我那个表妹连城公主如今还在我府上。她本是庆州剌惕部送来联姻的,联姻既不成,便当早日归去。实不相瞒,臣有心早将她送回,但却一直无法成行。”   “朕听皇后曾提过,说她染病?”   “正是。但万岁有所不知。我表妹的病,十分怪异。太医院诸位良医均来看过,却一直没多大起色,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陛下可向太医院诸位太医询问详情。臣小时,曾在云西南居留,知道当地巫风极盛,时常有借此暗害人命之事。臣便猜测,她的病是否与巫蛊有关。譬如进京之前便被居心叵测之人暗下蛊毒,如今才发作出来。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到底如何,须得将她带回去,请族中巫女检视才知结果。”   徐若麟看了眼赵琚,见他神色凝重,继续道,“陛下当晓得,巫蛊之事,向来诡秘。莫说中蛊者,便是近旁之人被沾惹到,也极是不祥。她实在不宜久留京中。故臣想趁此机会,将她一并带回去。只是此次臣乃奉命南下平叛,并非送亲。这才向万岁禀明,盼万岁首肯。”   赵琚脸色微变。想了下,便道:“你考虑甚妥。还是将她及早送回为宜。万一在京中有个不测,你外祖那里,你也不好交待。”   “万岁所言极是。”   徐若麟恭敬道。   “如此便定了。你即刻回去准备,朕明日便发旨。”   ☆、第九十六回   这日傍晚时分,廖氏在院里看着丫头陪虫哥儿玩。每天仿佛也就这时候,她才觉得日子有点盼头。   翠翘如常那样,跟她说着虫哥儿的日常起居。这些话,其实每天都差不多。但廖氏爱听,百听不厌,所以她便也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   “哥儿昨夜起了一次。今早吃了半碗枣儿粥。晌午是炸鹌鹑、银芽鸡丝。昨太太叫人送来的蒸新栗粉糕,哥儿倒挺爱吃。只我怕他积食,没给吃多,只给了两块。他还闹了几声……”   廖氏眼里满是慈笑,“你向来就细心。哥儿被你带得很好。”   翠翘愈发恭敬了。“那是我的福气。”   廖氏点头道:“我就喜欢你这稳重模样。你放心,我往后不会亏待你的。”   正这时,沈婆子匆匆过来了。翠翘看出她仿佛有话说,便领了虫哥儿回去。   沈婆子一进屋,便道:“太太,大爷回来了。只他径直去了阿令那里。”   三天前,国公府的人得了消息,说徐若麟要被派往西南去打顾天雄了。因为军情紧急,圣意又来得突然,临行前要处置事很多,他这两天便一直没回,只打发了人回来给初念报了个信。这两天,据说都督衙门里人员往来不断,彻夜灯火不灭。   “这倒奇怪了,他几天没回,现在回了,不去看他的心头人,去她那里做什么?她病得要死要活的,先前也没见他怎么上心,不过只随太医去了几回而已。”廖氏有些狐疑。   “我也是觉着怪,这才回来告诉太太的。”   “你叫人留意着些,看他到底去做什么。”   沈婆子急忙应道:“早就吩咐香玉了。一有消息就来告诉太太。”   ~~   阿令在屋里,正要下地。   这些天,她躺得全身骨头都要发疼了。正想起身舒活下筋骨,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和下人们那种略带了些谨慎的步伐完全不同,沉重而矫健,越来越近。她的心微微一跳,急忙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公主怎么样了?”   徐若麟停住,问门外的丫头香玉。   香玉原本是廖氏身边的大丫头,特意给拨到了这里照顾阿令。   “和前些天差不多。时好时坏的……”   徐若麟点了下头,进了屋。   黯淡的夕阳昏光从窗棂里射入,照在正躺床上的阿令身上。她的眼睛闭着,脸色仍不好,原本鲜艳如花的一张嘴唇血色不显,整个人缩成一团,看起来虚弱而可怜。   徐若麟停在她床前,默默看了片刻,忽然回头对着香玉道:“你们替公主把行装收拾下,准备回云南。”   丫头们一怔,飞快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阿令,面面相觑。香玉犹豫道:“大爷,公主这样子,怕是起不了身……”   徐若麟道:“给她预备了特制的车,可以躺着。还有太医一路随行。不会有事。”   香玉见他神色凝重,急忙应是。   阿令的眼睫微微一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望向徐若麟。   她看到他俯视着自己,神色在暮光里显得很是平静,倒也看不出什么厌恶之色,呻/吟声渐大,低哼着道:“表哥……我还起不了身……你不能这样送我走……”   徐若麟道:“我今夜便动身南下,一路疾行,你不宜与我同行,故我会派专人护送。但你必须回去。这是万岁的旨意,谁也无法违抗。”   卧病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阿令竟一下坐了起来,嚷道:“我不信!我留这里和皇帝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忽然要我回云南?你骗我!”   徐若麟道:“万岁为什么要你走,我不得而知,你也不必问。只是这里本就不是你该留的地方。回去对你自己也好。免得你再这样病下去,倘若一个不好,真把身子毁了,到时恐怕十个巫女也救不了你。”   阿令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蓦然发白,圆睁双眼,“表哥,你什么意思?”   徐若麟回头,示意香玉等人暂都退出去,这才望向她,道:“你为什么久病不愈忽好忽坏,连太医也难下诊断?这你自己一定比我更清楚。阿令,你是我的表妹,你自小起,我便把你当家人看待,自然希望你好。你年纪不小了,也是个聪明姑娘,又早知道我的态度。为什么还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甚至拿自己性命来威胁我?你知道这是没用的。”   阿令一张脸白得更是没有人色,“表哥,你是不是因为我失了处子之身,这才看不起我的?我早就想跟说的,只是一直没机会。你听我说,我并没有别的男人。我只一心想着嫁你,又怎么可能会委身别的男人?来这里之前,我本就不想当皇帝的女人,知道皇后贤达,且因了咱们部族的缘故,必定不会轻易降罪于我,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自己破了身的,我至今清白……”   “不必说了!”徐若麟忽然打断了她,“我对这个没兴趣。对我来说,我想要的,我自会去得。我不想要的,哪怕……”他盯着她,声音渐渐严厉起来,“哪怕你真的就这样病死了,我也不会因为同情而去迎合你半分的。我言尽于此,你准备一下,稍后有人来接你出府。”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阿令却忽然从床上滚了下来,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咬着牙道:“我不走!有皇帝的话又如何?别当我不知道,一定是你从中弄了鬼的!否则怎么这么巧,顾天雄早不作乱晚不作乱,偏这时候生事?我就不走!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徐若麟的眉头,自进了这间屋后,第一次紧紧皱了起来。   “由不得你了。我知道这府里的那位太太倒恨不得你留一辈子。只是如今,就算她想留你,恐怕也不敢违了上意!”   阿令死死盯他,忽然松开了手,幽幽一笑。   “表哥,告诉你也无妨。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服了毒,这才生病的。表嫂一定告诉过你,我有一天在湖心亭遇到她的事。你不会忘记我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吧?你方才说,这府里的那位太太恨不得我留一辈子,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我过来没几日,却也瞧得出来,她是见不得见你好的。我知道你心里没我,我不在乎。只要能这样留下,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想再回去做什么圣女,更不想往后嫁给别人。你若不赶我走,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跟表嫂相处,绝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若不点头,你就索性把你先前在皇后面前扯过的谎闹大,我也别想脱得了干系,大家都别想好过,是吗?”徐若麟用一种无奈,甚至怜悯般的目光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令,你确实病得不轻。你还是准备下吧,等下就会有人来接你出去。”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屋里已经掌了灯。廖氏坐在桌边,脸色被跳跃的灯火照得半明半暗。   沈婆子急匆匆进来。刚刚她已经来过一趟,这是第二回了。   “太太,大爷去了后,阿令还闹着,又操了刀要自尽,嚷着要烧房子,却被老太太院里来的几个婆子给架住,灌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人便软了下去,刚被送了出去——真是败事有余。叫我说,她要是真的对自己下了手,哪怕是真点着了房子,那也好,好歹把事情闹大,他俩的那点子丑事,到时候想遮也就遮不住了,捅到万岁爷的跟前,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廖氏眉头紧皱,正怔忪着,忽然听见外头珍珠叫了声“大爷”,登时回过了神儿,和沈婆子对望一眼。   徐若麟早出晚归,一向极少到廖氏这院里的。这时候,他居然过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与自己同样的心思。   “太太,大爷求见。”   珍珠已经进来传话,面上也满是掩饰不住的讶色。   “叫他进来吧。”   廖氏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丝不安,应道。   徐若麟很快入内。他并没有按照礼数向她见礼。只是停在了屋子中间。身影被桌上的明烛放大照投在廖氏身后的那面墙上,显得愈发高大,连屋子似乎都因他入内而变得窄仄了起来。   立在一边的沈婆子有些不满,却也不过撇了下嘴,并不敢发话。   廖氏倒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只半侧着脸,用眼角余光打量立在自己跟前的这个长子。见他神色肃穆地盯着自己,心咯噔一跳。顺手用手中帕子掩了下嘴,笑道:“若麟,你几日都在外头忙着回不来,你媳妇儿想必也想着你了。此刻好容易回了,你不去多陪她,怎的有空到了我这里?”   徐若麟道:“军令如山,我连夜就要动身出发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临行前,确实有些放不下我屋里的媳妇儿。想来想去,阖府上下,也就太太您能信托了,我便特意到此,想请太太多多垂怜,在我不在的时候,照看下她,若麟感激不尽。”说罢,这才朝她施了一礼。   廖氏心中那种不祥之感更甚。面上却忙笑道:“她就是我的儿媳妇,又有了身孕。便是不用你说,我也自当会照看的。哪里就那么见外了。”   徐若麟点头,微微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大爷自然好放心。大奶奶那样一个和气人,谁见了不爱?太太定会把大奶奶当亲女儿般疼的,您放心去就好了。”   沈婆子也不失时机地插嘴。   徐若麟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下。   沈婆子不解,“大爷笑什么?”   徐若麟道:“并没什么。只是看见沈妈妈,忽然想起件事。就前几天,河北河间府逮了个名叫周大的人。起因是被人告发,说他谋反。被抓时,那周大报出了咱家的名,说是远亲。府尹便报给我了。如今周大一家就在我手里。我听他们说,竟是妈妈您的远亲?先前几天事多,我一时也没顾上。正此刻方便,我便问一声,这人到底有没有胡诌?据他说,他从前住城外百里之外的石帆村。这若是真的,那人正是妈妈你的远亲,他想来是被人诬告无疑。我放了他便是。”   徐若麟一提到周大之名时,沈婆子和廖氏便齐齐变了脸色。   当初秋蓼事后,为免留下把柄,廖氏叫沈婆子给了周大夫妇一大笔钱,打发他们回了河间府老家,严令不许再踏入金陵一步。当时周大夫妇拿了大钱,唯唯诺诺应了,很快便离开。如今事情过去这么久,廖氏和沈婆子几乎已经忘了这事,没想到这时候,周大之名却忽然从徐若麟嘴里说出来,能不叫人心惊?   沈婆子慌忙看了廖氏一眼,一时应不出来,脸涨得通红。廖氏脸色更是难看,死死盯着徐若麟。   徐若麟冷眼看了她主仆二人一眼,不动声色。   为了挖出这个周大,他确实还费了一番功夫。   之前据杨誉报,沈廷文和一个叫阿扣的歌姬往来丛密,对她似乎很是迷恋,他自然留意了下这个歌姬。有次寻了个机会得见,只远远一眼,立刻便认了出来,正是徐家从前的丫头秋蓼——他记忆力本就过人,且秋蓼从前在徐家丫头里出挑,几次在他跟前晃过,自然留下了印象。如今她比少女时虽微有变化,但眉间的那颗小黑痣,让他确定她是秋蓼无疑。初念先前又正好曾对他说过,虫哥儿是秋蓼所生的。只是她当时以为秋蓼死了。没想到她竟还活着,还与沈廷文好上了。   这个发现对于当时的徐若麟来说,称不上有什么特殊的价值。他也无意掺和廖氏和秋蓼之间的恩怨,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只是到了最近,初念有孕,半道忽然杀出阿令,而阿令显然又与廖氏暗中达成了密谋,初念对他又不谅解——他只能先想办法把阿令弄走,这是最要紧的。   阿令生病,廖氏以徐耀祖之名阻拦她离开。面对这样一个看似死局的结,徐若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云南战事的头上。他自然也知道朝廷迟早与顾天雄会有一战,赵琚甚至在逼迫顾氏起事。只是顾天雄有了前次教训后,此番变得异常谨慎,执行“你动我不动”的闭门策略。云总督刘睿立功心切,正为无法成事而焦心之时,忽然收到徐若麟的密信,授他一计用以策反顾天雄手下干将张高与乔信。   刘睿从前也是赵琚在燕京的旧部,与徐若麟算不上深交,但关系尚可。收到他的计策,大喜,立刻便执行。他找了擅长模仿笔迹之人,以顾天雄的名义写了两封信,盛赞张高,贬低乔信,盖上同样伪造的印鉴,故意将信瓤装错封,命人投送到张高乔信二人手上。乔信本就心胸狭窄,中计不平,借故与张高发生了冲突,过后闹到顾天雄跟前,顾天雄自然不认,说是奸人挑拨,乔信表面是平息了下来,心底更是愤愤,觉得他偏袒对方,正好此时刘睿派了能言善辩之人前去劝降,他立即倒戈揭发顾氏密谋不轨的证据,这才给了刘睿发兵的借口。   徐若麟对云南的局势,不夸张地说,比朝廷兵部还要了解。顾氏盘踞当地多年,在云南众多土司中为大,根深叶茂,又借地形之利,绝不是泛泛之辈。反观刘睿,虽也算是个将才,但此人急功好利,又刚愎自用,极是轻视对手,一旦双方交手,胜负短时内恐怕难以决出。果然,战事发展未出他所料,他便自请上阵,藉此借皇帝之口,将阿令这个隐患强行带离出京。   这是必须的。阿令滞留不走,不仅他夫妇之间永无宁日,一旦那些关于他和阿令的谣言被有心人传到赵琚耳边,以赵琚为人,如今虽不会怎样,日后难免后患。而反过来说,一旦离开金陵,他又放心不下初念,尤其是让她对着廖氏。思前想后焦头烂额之际,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虫哥儿的身上。所以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他秘密找到了秋蓼,与她达成某种约定,然后如愿从她口中得知了当年的周大一家人,这才有了此刻这样的一番试探。   ~~   “妈妈,你出去!”   廖氏忽然道。   沈婆子恨恨看了眼徐若麟,满心不甘,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   廖氏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但看起来却镇定了许多。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问道,话声有些尖锐。   徐若麟微微挑了下眉头,淡淡道:“如此我便不拐弯抹角了。实话说,我知道虫哥儿的来历,也知道他是在先帝大丧之时有的。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被人告发了,以咱们家如今的门庭,万岁自然不至于太过怪罪,只是从今,三弟与虫哥儿二人,这一辈子就只能白身,子子孙孙,休想获取功名,更遑论袭爵。我把话跟太太说白了吧,这魏国公的爵,我本是半点也没念头的,倘若三弟获罪,到时情势由不得人,太太也就休怪我不念兄弟情分了。太太是个明理人,当知道该如何办。”   廖氏肩膀微微发抖,死死盯着徐若麟,半晌,终于嘎声道:“你那个媳妇儿,我不会动她半跟汗毛。如此你可满意?”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她躬身作了个揖,道:“那就多谢太太了。我记你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13252560扔了一个地雷   yubling扔了一个地雷   Ally扔了一个地雷   池塘边的小石头扔了一个地雷   前几天卡文卡得要死,写不出来。今天总算感觉渡过去了。。接下来没特殊情况的话,还是会日更。   谢谢大家。   ☆、第九十七回   时令虽早出了正月,春寒却依旧料峭,晚上时,屋里还要生着炉取暖。   初念如今已经四个月的身子了。但因人比先前还要瘦上几分,穿得厚时,丝毫看不出来有孕。只像此刻在屋里穿得薄了,这才微微有些显怀。   门帘子被掀开,紫云手提个食盒进来,开盖取出里头新盛出来的羊乳羹,送了一盏到初念面前。素云递了另碗给果儿。   这两晚,因徐若麟一直忙着,连食宿也在衙门解决了,果儿在初念这边便待得晚些。   “外头这天黑压压的,风吹得还寒嗖嗖的。记得去年这会儿已经脱了袄子能穿夹衫了,如今却还要燃着炉子。今春来得,可真晚……”   紫云随口念叨了几句。   果儿望了眼窗口的方向,窗外黑漆漆一片。她又悄悄看了眼自己的继母。见她纤白的一只手正捏了调羹的柄,无意识般地慢慢搅着碗里的羹,目光却落在一侧的桌面上,神情仿似有些恍惚。   她过了年八岁了。虽还无法完全理解大人的世界,但这段日子以来,却也感觉出来了,父亲和继母之间,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往常,父亲在外忙碌一天回来,倘若还早,继母有时也会很体贴地服侍他更衣。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坐下来吃饭时,听到他讲笑话趣事时,就算果儿听了觉得不怎么好笑,继母也会抿嘴一笑,或者嘲弄父亲的笑话。父亲不但不会生气,反而显得很快活。而且,就算有自己在侧,父亲也会毫不避讳地表达他对继母的关爱。比如,在她过门槛时,他会扶她的手。她坐下前,他会替她拉椅子放坐垫。他很自然地做着哪些本该丫头们做的事。甚至,果儿有时候觉得,父亲对继母的疼爱,要远远多余对自己的疼爱。但她并不觉得妒忌。不必等到她长大,现在的果儿,凭了她的感觉,她便隐隐知道了,自己和继母对于父亲来说,是他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她还记得有一回,就是元宵前的一个傍晚,她在四姑姑那里画了好几张过元宵用的糊灯笼的花样纸,想让继母帮着挑挑看,那一张最适合糊挂在自己门口的灯笼,便去了她的房。过去时,她房门口的走廊上也不见一个丫头,门倒是开着,只静静垂着帘子而已。果儿掀开帘子探头进去张望,正要叫她时,忽然闭口了。   屋里头虽有一扇大屏风立着,却也挡不住她的视线。原来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连身上的朝服也没换掉,正和继母一道倚靠在那排雕花西楹窗前。窗开着,帘子半卷,漏进一片金红色的夕照。他正低头在亲吻她,继母则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仰着脸。她仿佛闭着眼睛,一双手也亲密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他们没有说话。四下里很是安静。静得果儿甚至仿佛能听见外头远远传来的丫头们若有似无的说话声。她慌忙屏住呼吸,紧紧抓着自己原本想让继母看的那一叠灯笼花纸样,悄悄地溜走了。飞快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宋氏看见她脸红红的,还不放心地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问她怎么了,被她搪塞了过去。   小小的女孩儿,虽然还不太明白父亲和继母之间的这种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是他们表达喜欢对方的一种方式。果儿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亲昵。夕阳金光里靠窗静静相拥的那对侧影,让她看了很是震撼,却又十分安心。她觉得她一辈子大概也不会忘记当时看到的那一幕。   然后几天后,她知道继母怀孕了。她更是高兴。甚至连做梦都梦到了往后的一家人。她有一个英俊伟岸的父亲、温柔美丽的继母,还有个可爱的弟弟。她和他们一起就这样快活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随了那个云南公主的到来,父母之间的这种默契和亲昵就渐渐地消失了。父亲沉默了,晚上回得更晚,在继母面前,连说话都似乎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她甚至已经好多天都没见到他的面了。而继母,原本话就不多,现在更是不大开口。大概因为身子不适的缘故,她比怀孕前还要消瘦,精神也不好,连白天,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屋里,不是躺着睡觉,就是坐着发怔。只有在她主动过来找她说话逗她开心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笑容,或者跟着她,出去走一圈儿。   果儿也听说了父亲被皇帝派去云南打仗的消息,心里更是不安。此刻见继母在出神发呆,想了下,便到了她跟前,问道,“我爹是不是这两天就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他走。娘,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回?”   初念惊觉过来,应景般地笑了下,含含糊糊地道:“应该,会很快吧……”   “娘,等他回家,你帮我问下他,再让他早点回来好不好?”   初念再次一笑,点头应了下来,又补了一句,“果儿自己也可以问他的。”   大爷和大奶奶最近冷淡,连果儿都觉察了出来,何况是在屋里近旁服侍的这几个大人?紫云此时便笑着道:“奶奶自然会问的。姑娘还是快陪奶奶一起吃吧。再不吃就凉了。这两晚有你在,奶奶胃口也好了,吃得比先前都要多。”   初念的孕吐之症到了这两日,忽然便减轻不少。东西吃下去,确实感觉比从前好了许多。   “娘你多吃一点。”   果儿朝她笑,自己先拿起了调羹。   初念也笑着,跟着她吃了一口。   碗里的羊乳羹洁白浓郁,乳香四溢,燕窝丝根根分明,半透明的马蹄碎甜脆爽口。初念刚吃了两口,宋氏进来了,面上带笑地到了初念身边,压低声俯到她耳边飞快地道:“大奶奶!喜事!我方才便听人说大爷回了,只先去了那个阿令那里。我当时便没跟你说。只方才又听说,原来竟是大爷要她走!她不肯,大爷人都走了,她还在那里闹腾,可也没用,据说是万岁的意思,最后还是被送走了。我远远站着瞧完了热闹,就赶紧回来向大奶奶报信。这可真是大喜。这个阿令,真是怎么看怎么叫我不痛快!”   宋氏说完了,站直了腰身。见初念捏着调羹的手停了,屋里剩下的人也都盯着自己,素云嚷着道:“宋婶子,瞧你一脸笑的,是什么好事吗?怎的不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都听个究竟?”   宋氏咳了声,“是!是好事呢!说出来也无妨!那个阿令刚被大爷送走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屋里的丫头们便都喜笑颜开了。果儿甚至毫不掩饰地啊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碗,使劲摇着她的膝盖,欢喜地道:“娘,你听到了没?我爹送走那女人啦!”   “我爹呢?他怎么还没回?”   果儿忽然想了起来,回头张望了下。   “大爷后来好像去了太太那里,然后……又走了——”   宋氏方才一开始就没大声说话,正是因了这缘故。略微有些尴尬,“那个阿令闹得凶,估计是去处置她上路的事了。”   丫头们哦了声,飞快对望一眼,不再说话。   “娘,我爹事情一完,等下就会回啦!我先走了。等他回了,你别忘了我方才的的话,记得问他什么时候回。”   果儿仍是笑容满面,飞快吃完碗里的羹,擦过嘴后,和初念道了别,便与宋氏离去了。   ~~   宋氏的猜测对,也不全对。   徐若麟从廖氏那里出来后,再去了司国太那里,向她辞别,又请托她在自己不在时照顾初念,最后吩咐了周志之后,离开国公府,确实是去安排阿令的出城事宜。   他自然不与她同路。护送她的人还是常大荣。徐若麟目送这一行人出了南城门后,天已经黑透了。   此去云南,就算一切顺利,估计至少也要三两个月才能回。等他回来时,她想必已经大腹便便了。   他就要和自己的妻子分别,又接连几夜没回家了。按说,先前就该早早去她那里的。但是他却没有去。   他心里仿佛在期待什么。但或许,是太过在意她的缘故,越到这种时刻,那种情怯之感却比往常更甚了——走之前,他其实很想能再次看到从前那个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要他去哄的娇娇,却明白这希望恐怕会再次落空。哪怕现在,他终于把麻烦彻底解决了。   ~~   徐若麟回去的时候,已经亥时初了。嘉木院的门没落闩,他看到昏黄的灯火从他们屋子的门窗里透出来,四下却静悄悄的没人,丫头婆子们仿佛都已经歇了下去。   他到了门前,试着推了下,门没拴,他推门而入。如往常那样轻手轻脚转过屏风到了内室时,怔了下,看到她还没睡,正斜斜倚靠在床头,就着烛火在看书。听见响动,她抬起头,合上书放到一边去,身子动了下,仿佛要下榻,他急忙到了床前,示意她不用动,然后坐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   “你回来了?”   初念朝他笑了下。一如先前每次他回来时,她会说的这一句话和这种表情。   徐若麟望着她。长发垂落,身上穿了件月白中衣,一张脸比他巴掌还要小,尖尖的下巴,衬得眼睛愈发大,灯火也掩不住她眼睛下的黑眼圈。   他踌躇了片刻,终于问道:“阿令的事……你知道了吗?”   初念微微点头,“是,我知道了。”   自然没有怨责,却也没有欣喜。仿佛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可有可无。   徐若麟压下心中难以抑制的失望,看她一眼,小心地解释道,“我早就想着将她送走。本该早对你说的。只是前些时日这事还没成。我怕万一到最后落空,你反更失望,所以……”   “我明白,我知道你也不想留下她的,”初念道:“我也明白你的心情。我这个人确实不大好相处。难为你了。”   徐若麟再次怔怔望着她,终于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辞别的。战报还在不断传来,军情十分火急,我……连夜就要上路了。”   他看到她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仿佛惊诧地蓦然睁大眼睛,身子也往前倾,但是很快,慢慢又靠了回去。   “我晓得了……”她凝视着身侧的他,“那你……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徐若麟觉得心里终于有点暖了起来。   她还是关心自己的,他这样想着。口中立刻道:“你还怀着孩子,我会尽快结束战事的,最迟不会拖过三个月。”   初念吁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那就好。果儿怕你去了要很久,今天一定要我问你归期。等明天我告诉她,她该高兴了。你早去早回,自己记得要小心。”   徐若麟再次一怔。渐渐地,胸口处仿佛弥漫上了一阵些微的苦涩。   “好,我晓得了。”   先前接连数个日夜的忙碌,交待本衙门事项、调兵遣将、与户部兵部协调,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了现在,疲惫忽然间仿佛朝他袭了过来,额角也有些抽痛起来。   他干脆地应了声,闭上眼,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额头,睁开时,见她还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苦笑了下,终于道:“娇娇……我其实知道,你大概也不愿意见我在你跟前晃……我去了也好,正好你也不用天天面对我了。只是此刻还能听你对我说这样一句早去早回,我也知足了。你身子重,时辰也不早,我不吵你了。明日起,你要多想想高兴的事,自己把身子养好要紧……“   他起身,握住她单薄的两边肩膀,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她有些凉的额头。   “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他凝视着她,最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而去。   初念怔怔望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张了下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犹疑间,他已经拐过了屏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军情确实紧急,可是她若愿意开口留他这最后一个晚上,他也一定会留下陪她的。   但是……   直到他出了屋子,直到他带上了门,也没听到身后她有什么动静。   虽然他没指望她能开口留自己,但是真的这样了,仍难免黯然。   他在廊下默然立了片刻,正要离去,忽然听见通向东厢的走廊尽头传来一个轻悄的声音,“爹。”   徐若麟侧头望去,借了廊上挂着的夜灯,竟看到果儿猫着腰立在那里,身上不过随意披了件小斗篷。急忙朝她走去,带她到了个避风口。摸了下她微凉的手,蹲□去,低声责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还跑到这里来?你乳母呢?”   果儿急忙摇手,嘘了一声,这才望着他笑道:“宋妈妈她们都睡着了,我惦记着你,这才偷溜出来想看看你回了没。竟然真被我遇到了……”   徐若麟见她笑得一双眼睛如弯月,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竟是如此贴心。他心中陡然一暖,急忙将她小小的身子包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方才我听你母亲提了,说你问我归期?爹今晚就要动身了。爹答应你,很快就回。”   果儿惊讶,“今晚就要走?”   徐若麟用力抱了下女儿,然后将她抱起,笑道:“是的。爹送你回房吧。你在家等我回就是。”一边往她屋子去,一边轻声继续又道,“爹不在的时候,你要听娘的话,多陪她说话,别让她一个人太闷了,知道吗?”   果儿点头。   徐若麟送她到门口,就要放她下地让她进去时,果儿忽然道:““那爹爹你一定要早些回。我会想你,娘肚子里的弟弟会想你,还有娘,她也会想你的。你不是几天没回吗?昨日她打发周志往衙门给你送行装,爹收到了吗?就是她自己收拾的。怕少了物件叫爹不便,我在旁见她一件件数了好几次呢。”   徐若麟一怔,心中再次涌出暖意,声音也愈发柔和了,“是。爹记住了。爹也会想你们的。”   ~~   徐若麟目送女儿小小的身影入室后,怔立片刻,忽然摇头笑了下,对着自己默默嘲道:“徐若麟,枉你一个七尺男儿,胸襟见识竟连你的女儿都不如!她既被你强娶作妇,这一辈子便只能以你为依靠了。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又对不起她在先。她如今怀着你的孩子,不过是对着你稍闹了下性子,你竟便质疑起当日娶她是否正确了……”   他的眼前闪过她方才凝望着自己时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那时刻,他只看到了其间的冷淡。但现在,越想,却越觉得仿佛蕴含了无数的情绪。或许,只是她心性儿向来高傲,就爱在他面前端着而已……   他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急忙朝她屋子再次飞快而去。   ☆、第九十八回   初念这一夜是醒着到天亮的。一闭眼,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他离去时的背影。   那时候,他回头看了这边好几次,仿佛在踌躇要不要过来。然而终于还是离去了。他的脚步起先有些迟缓,渐渐越走越快,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幽阒的庭院树影之中。   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了。第一次,是在芷城苏家那个结满秋霜的清晨,他和她道别,对她说他一定会娶她时,他的笑容轻快,脚步坚定,目光里闪烁着一切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那种自信无人能及,甚至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而现在,同样与她道别,同样要奔赴战场,这个男人的背影却只剩下了萧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的脚下,就快照到她的半边脸时,她忽然记了起来。有一天他下朝回来,仿佛就是靠在这里,抱住她亲吻她的。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仓促地转身。   ~~   初念的孕吐终于止住了。看着镜中自己消瘦的身影和微微隆出的小腹,不用旁人多劝,一日三餐外加三顿辅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饱了睡,睡醒了,有时候和过来看她的青莺闲坐做针线,有时候和果儿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亲王氏也托人送了两回物件给她。天气渐暖,草长莺飞,她终于有些养了回来。有时揽镜自照,气色还算不错。至少比徐若麟刚走那会儿,要好得多了。   转眼,徐若麟离开已经大半个月了。他应该早到了云南。但似乎并没急着立刻和顾天雄动手。西南那边暂时还没什么新的消息传过来。初念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静,比她自己先前预想得要平静得多。   她原本以为,徐若麟一走,向来看自己不惯的廖氏多多少少会为难一下的,就算明里不做,暗地里,她这个掌家婆婆想要让自己不好过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了。诸如饮食、起居、或者身边的人,有心的话,随便拎件出来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的是,她竟一直没什么动静,连她身边的那个沈婆子看见她,也是立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了的话,便堆出笑和她招呼,口中称“大奶奶安”——态度甚至比从前还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里的人也有些不解。这天午后,宋氏陪着初念一道做针线。她正做着虎头鞋。一只刚刚收线。暗红配明蓝,鞋头的黄黑杂色小虎头憨厚可爱,极其漂亮。喜得一边的果儿抢了过来摸个不停,丫头们也连声赞她手巧。   宋氏得意着谦虚了几句。丫头素云便扯到了昨天遇到沈婆子时她的异样表现,说,“大奶奶,太太身边的沈嬷嬷向来眼高于顶,又苛刻,府里头便是几个有脸面的管事见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脸,先前见了奶奶时态度可没这么恭敬。昨日这是怎么了?大爷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来?昨日我在一边儿硬是没看明白。”   宋氏见初念不语,屋里头也就紫云素云这两个司家过来的丫头,并无外人,便嗤了下,压低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说句不该说的,那婆子混到如今这岁数,阴事干得必定不少。咱们大爷那样的人,向来又把大奶奶捧在手上的。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远门了,啥时回还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会来事的,他怎么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么把柄捏大爷手里了,这才见了大奶奶便如鼠见猫。要不,怎么如此凑巧?”   边上人被一语惊醒,纷纷表示赞同。初念也被宋氏这一番话一下触动了心思,想起廖氏这些天的样子——她见了自己时,眼神里分明是压也压不住的憎厌,面上却偏要作出慈笑。模样在初念看来,又别扭又古怪。   原本还有些不解,现在却仿佛忽然被一点而通。她怔了下。   “娘,这两天都不见四姑姑来。我见她好像不大快活。我去叫她,让她过来一起说话解闷?”   果儿和她的四姑姑感情日渐深厚,所以对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莺,屋里的说话声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叹了口气。   最近国公府里,她所在的这个院子是安静,但别的几处地方,却一直没怎么消停。   先说三爷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议亲时,他百般推脱,又是闹事又是出家的,但这名儿飞快传了出去,原先有意做亲的那几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几个月过去了,他虽早被找了回来,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将他关在了院里。但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爷爬墙钻洞地偷溜出去,经常是几天不归。好容易回来,廖氏或苦口婆心或严厉呵斥时,他来去就梗着脖子一句话,要娶司家二房的那位妹妹。这倒罢了,偏司家正月里还打发了人来,借着探望司国太的当口,委婉地请求徐家管好这个三少爷,免得外头起流言,坏了自己家女儿的名声。廖氏气不过,传信给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却只带回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说儿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里有了正儿八经的媳妇,这个儿子说不定还能改改性子。   廖氏当时被丈夫气得怒不可遏,只觉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慢慢到了现在,这样几番折腾下来,心里也就只剩悲苦无奈了。但和司家的这门亲,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松口的。   亲儿子的事还没完,接着又被徐若麟这个便宜儿子给将了一军。廖氏心中烦闷,便把注意力又转到了女儿青莺身上,旧事重提,要她嫁给侄儿廖胜文。青莺自然不点头。这两天,这对母女又冲突不断。   说曹操,曹操便到。正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初念抬头望去,见青莺院里的一个小丫头白着脸闯了进来,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们四姑娘那,骂了她一顿,四姑娘便说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后,姑娘就躺那里,只流泪不说话。凝墨姐姐以为姑娘在气头上,过去就好,便也没在意,不想大半天都过去了,她连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报了太太,太太浑不在意,只说她吓唬旁人的,饿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却不放心,自己守着姑娘,打发我来请你过去看看,说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话还没说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赶紧去通知司国太,自己也急忙往青莺的院里去。过去时,见她躺在床上披头散发泪痕满面,脸颊上还留了道被指甲刮过的痕迹,知道是廖氏所留的。   “姑姑……”   跟了过来的果儿一见青莺这模样,眼圈便红了。   青莺见初念来了,有气没力地朝她勉强扯了下嘴角,便侧过脸去,怔怔盯着帐子。   初念心中也是难过,坐到她身侧,劝道:“四妹妹,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只是这身子是自己的,不能不吃饭。倘若有个不好,日后苦的也是自己……”   她一劝,青莺泪流得更凶,终于转过头望着她,哽咽着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的话,我宁可死。”说罢闭上眼睛,再不说一句话。   初念陪了许久,说了不知道多少的话,青莺就是不动,更是不吃东西。司国太听到消息,随即也亲自过来看究竟。青莺便睁开眼,跪在地上磕头哭道:“祖母!孙女自知不孝。只是别说一个廖胜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的,我也不想嫁!倘这样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总之不会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国太又是气又是伤心,哽咽道:“不孝的东西!你连你祖母的话都不听了?”   ~~   初念原本以为,青莺闹个一天,过去便罢。没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进食,完全铁了心的样子。好说歹说,差点没给她下跪,才终于喂下去一杯水。这样到了第三天,连廖氏终于也担心了起来,又被司国太叫去呵斥了一顿,骂她不顾女儿死活一心只想结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莺的时候,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干,瞧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了,这才终于屈服,流着眼泪道,“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儿便是。你起来吧,好歹要吃点东西。我生养你一场,再怎么着,你也要体谅下我的心肠。”   青莺这才终于睁开了眼,有气没力地道:“我只想出家。你若不应,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气暴躁,见自己让步了,女儿却还不识好歹,方才的怜悯心肠一下便被怒火盖过,骂道,“真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和你那个牛鼻子爹一模一样!饿死就饿死!你想出家,门都没!”说罢气冲冲而去。   初念这几天,不顾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来于嘉木院和青莺这儿之间。这种时候,忽觉得徐若麟在家的好了。倘若他在,情形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本来见廖氏终于让步了,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青莺却还这样固执。眼见廖氏恼怒离去了,看向躺着的小姑子,见原本鲜活的一个少女,现在憔悴无比,忽然便想起从前那一回与她一道落下山崖的经历,忍不住也是红了眼睛,坐到她身侧,哽咽着道:“傻姑娘,你怎的就一心只想出家?出家哪里那么好?就算真的想,也要先留着命。你这样,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青莺望着她,低声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给我表哥,很快也是要嫁给别人的,那些个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当姑子不可……可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初念觉出她似乎另有话要说,擦了下眼睛,叫屋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自己时,望着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说说,就算我帮不了你,也总比你一人闷在心里要好。”   青莺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声道:“嫂子……你还记得去年底在护国寺遇到的那个内官监太监吗?当时我听他说,到六月的时候,他将领船队从太仓出发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些可以随他同行的人。”   初念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想随他下西洋?”   青莺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初念压住心中骇异,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眼睫轻颤,不知是饿得虚火上来了,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两颊也有些潮红。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迈时的情景。记得此人形容伟岸,举止豪爽,当时他与青莺告别时,青莺仿佛还有些依依不舍,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条竹林径道之中还立着不肯随自己回院。   初念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盯着青莺,压低声道:“四妹,你老实跟说我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个袁迈的缘故,这才不肯嫁人要当姑子,甚至想着离家远行?”   青莺脸色忽然煞白,又一阵赤红。几天没吃饭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竟坐了起来。   “嫂子,你既这样问了,我便也直说。那位袁太监,我对他确实仰慕。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身虽被残,却比无数旁的男子更配称得上伟岸丈夫。我当时听他偶尔提了一句,说大凡女子,总比男人心细。便想在宫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者随宝船同行,沿途记录地理水文,整理文档等事宜。只是海上凶险,此去又路途漫漫,竟无人愿意应征。当时我便想要应了。但这也不是我想随船同行的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气,继续飞快道,“我小时候,无意看过一本前人所着的杂记,记述了漫游大楚各地的地理风土,那本书如今还在我案头上。那时起我便心生向往,盼着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出门走走看看了。是谁规定女子这一辈就一定要嫁个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的?”   “但是,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别说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会应的!”   青莺道:“所以我一直想着求大哥帮我!他那样的一个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一定肯帮我的!”   初念尚在犹疑间,青莺已经道:“嫂子,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觉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说不定却乐在其中。就说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终于道,“倘若我说得不对,嫂子你别怪我。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从前的二嫂……”   初念的心一下跳得飞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莺却浑然未觉,继续道,“我大哥对你该是有多喜爱,这才冒了风险,费这么多心机,不顾一切终于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来,嫂子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内里却与外表不大一样,要不然当初咱们落下山崖的时候,你也不会那样背着我坚持咬牙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你对他并没他对你那样的上心。我猜他一路过来一定不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在我大哥自己看来,这一切他一定都觉得值。我也一样。我不想嫁人。我愿意去当女官帮袁总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辈子,我也甘之如饴……”   她说着,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嫂子,我求你再帮我一次。等我大哥回来,让他帮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着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莺见她不答,挣扎着要起来向她磕头,初念急忙扶住她。终于叹了口气。   “唉,小姑,老实对你说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迈要率宝船下西洋的时候,也憧憬了一阵子……可惜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的想好了,等你大哥回来,我会试着跟他提的……但是不保证他一定会答应。”   ☆、第九十九回   千里之外的洞庭之地。那里,正是肃王赵晋的封地。   这日清晨时分,静静的栾水之畔,一艘船头饰了五彩蟠龙的大船正准备解索离岸。   这是肃王府的船,肃王妃此刻正在船上。她将经由栾水入长江,最后抵达与大楚一衣带水的月羊国。   数月之前,皇帝赵琚寻不到继续羁留诸多一字王在京的理由,只好令他们各自回封地。赵晋便是那时携王妃回的洞庭。上个月,他上表奏请皇帝赵琚,说王妃听闻她母慈病重在床,日夜哀哭。他感念她思亲心切,恳请万岁准许王妃归邦探视。赵琚准了。照惯例,派一监察官员随行。且为了对藩属月羊国显示上邦之恩,随船赏赐金帛彩币以及对月羊国王的封号。   这天正是肃王妃离开洞庭封地的日子。肃王赵晋无法陪她同行。但他亲送她到了栾水之畔。目送船只远离,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后,身影仍伫立不动。   次日中午,载了王妃的船到达入江的一道闸口时,因闸口关闭,只好停了下来。王府主事上船头,正要命闸官开启闸门,船上忽然强行上了几名身穿玄色便衣的佩刀男子。当头一人二十多岁,神情严肃,目光幽冷。   此人正是杨誉。   “大胆,你们是谁?可知这是什么船?”   主事官正厉声阻拦,杨誉已经朝他晃了下左手掌心里的一面腰牌,寒声道:“奉旨行事,速速闪开!否则杀无赦!”   青铜腰牌上刻着“大楚执事钦差”,主事官一惊,立刻后退了一步,道,“大人,想来是有误会吧?船上是肃王府李王妃,奉圣意回国……”   杨誉充耳未闻,已经大步往前,直接往后舱房而去。那里是随船侍奉之人的所在。   他一脚破开王妃紧闭的舱门,在王妃愤怒不满的目光注视之下,若无其事站到了她面前,恭敬见过礼后,目光缓缓扫射四周,最后停在了一个靠角落拜访的四合橱上。   他朝着那个四合橱缓缓而去,在王妃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中,猛地一下掀开盖子。里头赫然藏了个六七岁大的青衣小童。此刻那小童正蜷着身子,目光中满是惊恐,肩膀瑟瑟发抖。   “跟我走吧。”   杨誉朝这孩子挤出一丝他自以为是笑,其实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后,顺手便将橱盖盖上,手一挥,两个手下立刻上来,抬了整个四合橱迅速离去。   ~~   算算时日,徐若麟离家已经过去数月了,初念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和果儿整天乐呵呵地盼着父亲快点回家不同,初念现在的的心情忐忑。仿佛盼望,又仿佛有些迷茫。她被这种情绪折磨着,几乎寝食难安。   上个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对她说,他暂时还有事,所以不能立刻回京。叫她照顾好自己,并请她转话给果儿,叫她不要挂念他,他一切都好云云。   分别了几个月,下次再相见的时候,不知道他见到自己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初念回想起他临走前最后对着自己说“我知道你也不想我在你跟前晃”那句话时,神情里流露出的那种无法掩饰的疲倦,又仔细读他的这封信,除了向她报归期,托她转话给果儿外,字里行间,平平淡淡,她并没读出多少别的情绪,她心里头忽然便一阵烦闷。低下了头去,习惯性地伸手轻轻摸了下自己那个比他走时已经圆突了许多的小腹,心情一下又好了不少。   好像徐若麟走后没多久,她就养成了有事没事摸摸自己肚子的习惯。   和徐若麟一样,她其实也一直执拗地相信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就是从前那个夭折掉的孩子的延续。   她这个做母亲的人,其实并不怎么爱它。前世里就想自己动手终结它,这一回,又当着它和它父亲的面,说出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巴不得它从未来过的这样的任性话。它大概是不高兴了,所以折腾了她一段时间。但是自从它父亲走后,它立马就变得乖乖的。不但没再折腾她了,到了最近,早晚躺下时,她甚至经常能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在不安分地动。所以到了晚上,当她睡不着,觉得孤单的时候,她便抚摸自己的肚子,对着它说话,有时候甚至能得到它的回应,它会轻轻顶一下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仿佛它的父亲在她身边陪着一样。   她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调皮又宽容。它早就原谅了自己。她现在,甚至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了。   ~~   西南捷报传回金陵的时候,徐若麟其实并没像旁人想象的那样,立刻踏上回朝受封的路。孟州城破后,顾氏长子顾元山逃脱。此处毗邻安南,到处是山地丛林,是个天然的藏身之所。若叫他成漏网之鱼,让他借地势人脉,日后难保不东山再起又成隐患,加上当地各种势力仍然陈杂,情况十分复杂。所以徐若麟派人给皇帝和初念各传了封信后,自己仍留着处置后事。   这一天,杨誉终于赶到了孟州,向他回报情况。   “大人,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在肃王妃的船上找到了皇太孙。人此刻已经带到了这里。”   徐若麟看向方才士兵抬进来放在地上的那个四合橱,缓缓到了跟前。   这个四合橱特制,四角留有通气孔,所以里面的人不至于窒息。徐若麟掀开盖子,看到那个孩子正蜷缩在里头。大约是太过疲倦,他歪着脑袋睡了过去,脸上还有几道没有干透的泪痕。   “大人,既是万岁要的人,想必紧急。是立刻送入京吗?”   杨誉问道。   徐若麟凝视这个孩子,眉头略皱,陷入了沉思。   “暂缓,到时候随我一道入京吧。”   最后,他这么说道。   杨誉略微一怔,却没有发问。只立刻应了声是。   ☆、第一百回   数日之后,徐若麟追索顾氏残余至一个在当地土语里名为野人谷的谷口。   野人谷地势低矮,四周是群山与莽原环绕,林中虎啸猿啼、巨蟒出没。除了这些,瘴疠、蚂蝗,还有处处可见的沼泽之地,更令外人望而生畏。即便在当地土人眼中,此处也是如同禁区般的蛮荒之地。但就在这莽莽丛林的某个腹地里,却藏着顾氏自先祖起便暗中开始经营的一个老巢,筑工事,藏金银粮草。据说粮可供千人食用至少一年。这也是顾氏先人考虑周到,给自己子孙后代留的一条退路,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躲避进去,四面的莽莽丛林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就算天王老子想攻打,也绝非一件易事。   徐若麟先前根据刺探到的消息,请了当地识路的采药人带路,到达了这个通往顾氏老巢的入口。   徐若麟并没有立刻领大军而来,此次身边只带了十几名精挑细选的随行,都是本地士兵。他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先探明地势和大致路径。心中有数后,再决定如何挑了顾氏的这个基地。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开始泛滥的季节。一行人在泥泞的湿滑丛林里已经跋涉了大半天,雨还没停,全身上下早湿透了。徐若麟看出随行们有些疲惫,便下令找个能躲雨的地方暂时歇脚,同时等待后头由杨誉所领的补给小队的抵达。   士兵们在向导的指引下,到了近旁一处岩石罅隙下的空地上躲雨。一个士兵昨天尿急,找了棵树躲到后头撒,尿到一半时,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竟看见一只老虎就在树木掩映下盯着他看,失声大叫,引来同伴,这才赶跑了老虎。现在又尿急,心里有点发怵,便拉同伴同行,却被同伴嘲笑道:“就你小子多事。老子全身都湿了,尿尿根本不用解裤子,一边走一边解决,这么大的雨,把人都能冲走,何况裤子上的一泡尿?”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徐若麟独自立在一块山岩侧,耳畔传来身后士兵的嬉骂声,他并未留意,只是负手望着野人谷的入口,微微出神。   这个传说中的鬼门关,是个几十丈高悬崖对着的隘口,隘口的里面,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在西南出生长大,自然清楚,一旦进入这个隘口,不必说躲伏在丛林茂密暗处随时可能会要了人命的来自敌人的暗箭,便是随处可见的蚊虫、毒蛇、猛兽或者沼泽,都是对闯入者的致命威胁。现在,雨季才刚刚开始,路便泥泞难行了,倘若无法像孟州战事那样速战速决,再拖一两个月,到了真正的雨季,暴雨完全可能连下半月。毫不夸张地说,寸步难行,到时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撤退回京,等雨季过去再另行打算。   他出神了片刻,身后士兵的嬉笑声渐止,耳边也只剩刷刷的雨声。这样的时刻,他忽然又想起了此刻远在金陵的初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想到她,全身上下就有种心惊肉跳感——仿佛前世她出事的那会儿,他当时正在冰天雪地的燕然山下与北宂尤烈王对决,那时候,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却被他忽略掉了,然后,她死了……   身后忽然传来士兵们的欢呼声。徐若麟回头,远远看见一行人正冒雨穿林而来。领头的正是杨誉。   杨誉指挥副手分发补给,自己顾不得喘息一口,立刻便到了徐若麟身边,向他汇报收到的最新消息。   “大人,照你的吩咐,咱们并未为难那个李王妃,她按原行程去往月羊了。下官也未惊动地方官,只派自己人控制了肃王。只刚刚却得到消息,竟被肃王逃脱,如今不知所踪了。”   徐若麟先前的那种不安之感更是强烈,眼皮微微一跳。   “有多久了?”他问道。   “至少小半个月了……估计他刚得知皇太孙被带走时,便已经设计脱身了。只是被觉察得晚,加上消息递到这里,又费了些时日……”杨誉的表情略微现出惭色,迟疑了下,又道,“大人也不必过虑。老太妃和万和郡主都还在洞庭。天下再大,肃王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到时候万岁令下……”   “立刻回去!”   徐若麟忽然打断了他话,脸色微变。说完了这句话,人已经猛地转身。   杨誉愣住了。   “暂停行动。你们都回孟州待命!”   徐若麟几乎是吼着下了道命令,自己便迎着大雨飞奔离去,脚下溅出的水花几乎有他半个人高。   ~~   这里离孟州,最快一天一夜可到达。到了后,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换快马回京。现在,什么也比不过这件事重要。   赶回去的路上,徐若麟的心脏一直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肃王赵晋私藏前皇遗孤,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举动,在孤臣烈士看来是大义,而在皇帝赵琚而言,就算他表面不显山水,其实却形同谋逆了。   赵琚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他体察民情,并且,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年少时失意的徐若麟愿意追随他,甚至效力替他夺天下的缘故。但在皇太孙之事上,虽然赵琚也曾说过,他一定不会对他动手的。但这种话,也就不过姑且听之而已。徐若麟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一旦皇太孙入赵琚手,这孩子一定不可能长命。所以在皇太孙一事上,徐若麟本来是不愿掺和的。但一来,皇命难为,二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皇太孙的存在,确实也给反对赵琚的势力留下可趁之机,倘若不处理好,便是个隐患,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所以最后他仍去做了。   徐若麟自然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更不会有妇人之仁。跨马横刀之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鲜血?他奉皇命,终于找到了前皇帝的遗孤,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人交给皇帝。后面是死是活,就没他的事了。但是在看到那个小童面带泪痕蜷缩在四合橱里静静沉睡时的样子时,那一刻,徐若麟这样的人,一度竟也犹豫了下。   他后来把自己的这种犹豫归结到此刻他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这事上头。   或许是太爱他和她的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了,他竟然有些不愿看到接下来会加诸在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男孩身上的命运。不管他的父母是谁,至少现在,他有些不愿是经由自己的手而终结了他的人生。所以最终他做出了暂缓送他入京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立刻上报赵琚,也没有惊动地方官,而是只派自己人暗中先软禁了赵晋的原因。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做得十分隐秘。所有经手之人都是他可信靠的心腹。长久自然瞒不下去。但短期内,绝不会走漏风声。就连那个受赵琚派遣而随船的官员,当时也只在后船上,远远看到几个寻常人上船,最后抱走了一个四合橱而已。   他是人臣,当效力君王。但首先,他是个人,并非灭绝人性、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杀人机器。   倘若有机会,他甚至不反对与肃王赵晋对面谈谈。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温文而聪明的人肯为了这个孩子置自己、乃至他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但是现在,事情仿佛有些偏离他的预想了。徐若麟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甚至是惊惧的情绪之中。   肃王逃脱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为了营救现在落于己手的皇太孙靖边。这本来,或许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是徐若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而他的软肋……   徐若麟几乎不敢想象了。他希望是自己想得过多,肃王只是单纯避祸才逃脱而已。   前世曾经的错和遗恨,如果这一世再次重蹈,他将何去何从?   ~~   小半个月后,六月初的这一天傍晚时分,一路几乎没怎么合眼过的徐若麟终于抵达了金陵。他孤身一人,骑着□那匹被他驱策得几要脱力倒地的骏马从南城门风驰卷入皇城。连一口气也没停歇,他又立刻往魏国公府去。快到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马匹终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于是正在街道上往来行走的人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个须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看起来至少一个月没修过仪容的男人丢下倒在地上的马匹,丢了性命般地往前头的魏国公府方向狂奔而去,在夕阳里瞬间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咦,这不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吗?”路边一个摆摊的从前见过徐若麟骑马往来于面前,终于认出了他,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他不是在云南打下了顾天雄吗?听说连皇上也正等他回来大大封赏,怎么可能这个样子?认错人了吧?”   边上一个“万事通”立刻反驳。两人差点争了起来。   徐若麟丝毫没留意身后那些路人对自己的议论。此刻越靠近家门,那种惊惧不安感便越强烈。   魏国公府的那扇油漆大门就在前头了,他疾步冲上了台阶,抡起拳头便砸。门房被砸门声惊动。生平第一回,遇到有人敢这样上门的。不快地开了条缝,赫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顶张须发蓬乱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竟没认出是徐若麟,瞪了眼睛刚要骂,徐若麟已经猛地一把推开门,喝问道:“大奶奶一切可好?”   门房这才认出了他的声音,继而认出他的人。一怔,挠头道:“好……可是大爷,大家都说你打了胜仗,回来要受封……怎么这副样子?”   好像吃了个败仗逃命回来……   门房心里嘀咕了一句,嘴里自然不敢说。   徐若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一把推开他,继续往里飞奔而去。   没亲眼看到她,他还是不放心。   他在一路迎头相遇目瞪口呆的国公府下人的注目礼之中,最后一脚跨入嘉木院,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光线黯淡,空无一人。   那种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是丫头素云过来了。   “奶奶呢?”   在素云惊诧睁大了眼要开口之前,他劈头便问。   “昨日大奶奶的亲兄弟成亲,今日大奶奶禀告了老太太,便回门去了。她还没回,但应也快了……”   徐若麟没等她说完,立刻转身而去。   ~~   昨天,初念的娘家办了一桩喜事。她的弟弟,十八岁的继本成了亲,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继本在去年秋的乡试中,不负家人所望,中第一百零八名举人。虽然名次列后,但在王氏看来,已是天大的喜事了。今春会试,却与二房的继昌一道落榜了。黄氏夫妇懊丧不已,但王氏却丝毫不怪儿子,勉力他来年继续后,便张罗起了他的婚事。   司彰化在御前日益得以重用,时常被宣入内阁议事,司家地位牢固。继昌是大房嫡子,又有徐若麟这个姐夫,婚姻之事自然顺利,娶了工部正五品郎中江家的女儿为妻。   王氏与江夫人从前本就交好,如今成儿女亲家,江家女儿又温柔贤惠,很是满意。初念早外嫁,弟弟的婚礼不用回去,只是次日早新娘拜会夫家长辈及亲眷一项时,她却想回去了。一来,许久没见母亲,很是想念。二来,也想见下自己的弟媳。反正两家相隔不远,自己如今身子也妥,便早早禀明了司国太说明心意。司国太应了。到了这日,叫家人护送她去往司家。   初念回了娘家,与家人相见甚欢,送了弟媳妇见面礼。王氏见她肚子大了,气色也不错,知道前头那位夫人留下的女儿又乖巧懂事,与她感情甚笃,欢喜不已。母女俩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接着自然又扯到了女婿身上。王氏丝毫不知他夫妻俩前段时间闹生疏的事,只说起新打的胜仗,想来他不日便归,很是高兴。留她一直过了午,吃过了饭,守着她睡了午觉,起来洗了脸梳妆,又说了许多的话,再吃了晚饭,眼见天要暗了,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还叫她带了一包送给果儿的吃用之物。   初念坐在马车中,想着在娘家消磨过去的这一天辰光,心情不错。行了段路,到一行人渐少的窄街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了?”   初念听见外头起了噪杂声,问道。   “大奶奶,前头路上被一堆乞儿所拦,围过来讨要吃食铜钱。”   周志应道。   初念掀起一侧窗帘子,果然看见一群乞儿,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小从五六岁,大到十四五岁。   乞丐各地遍布,今春河南河北遭旱,大片田地春耕难为,朝廷虽颁布赈灾对策,但仍挡不住大量人口涌进京畿一带讨生活,乞儿比往年更多。周志说话的当,已经被几个小乞儿抓住裤脚跪地乞讨,口中“大爷行行好”地叫个不停,甩也甩不开,有些狼狈。   初念道:“你分些钱给他们吧。”   周志心知这些乞儿赖皮,既被缠上了,若不分钱,休想轻易脱身。便从身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撒向远处,道:“都过去拣!”   乞儿欢呼一声,纷纷跑向撒钱的地方,争着捡钱。周志见状,暗松了口气,急忙正要叫车夫赶紧赶车出了这窄街,不想对面竟又涌出了一拨乞儿,人数瞧着比方才更多。   人多易生事,且天又快黑了。周志正心急,此时的街口,忽然又大步过来一个须发乱蓬的男人,乍一看也是多日没拾掇的样子,见那人竟也径直朝自家夫人马车来,更是心急,也顾不得乞儿了,正要叫随从过去阻拦,不想那人几步便飞奔到了马车前,对着车厢大声喊道:“娇娇!”   周志定睛一看,可算认了出来,竟是府上的大爷徐若麟,登时喜出望外,大叫了一声:“大爷,竟是您!”   徐若麟方才这一声娇娇,可把车上的初念吓了一跳。她自然立刻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先前照他那封信的意思,似乎还要些时日才回。她万万没想到,此刻竟这样就回来了,而且居然还如此在街角与自己相遇。   这一刻,随了他这一声呼唤,她的心不但像有小鹿在撞,手心也忽然发烫,忍不住便忽的站了起来,弯腰一把掀开前头挡住视线的车帘,登时看到一个男人正立在马前。黯淡夕光里,他须发皆乱,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连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但是那双正望向自己的漆黑眼睛,却是那样熟悉,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诉说。   她怔怔望着他,与他四目相对,忘了别的反应。   徐若麟却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   他担心了这么多天,被自己的思绪折磨着,几乎是不要命地日夜赶路,此刻终于赶了回来,终于见到她了。   她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叫感恩、知足?这就是。   就在她用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凝望着他,然后慢慢垂下眼睫,人仿佛要缩回去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跃上了马车,一把掀开那面车帘,然后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入了自己怀中,抱得紧紧,仿佛一松手,生怕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娇娇,你没事!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他一边胡乱亲着她的脸,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第一百零一回   初念惊诧于他见到自己时所流露出的这种犹如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激动,略有些不明。   数月分离,他们乍然这样再次相见,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点就算是初念也感受到了。可是即便有再多激动,以他的性情,本也不至于失控到这样的地步——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他离去前与她告别时,分明就是那种“你爱闹就闹我拿你没办法我走总行了吧”的味道。而且,她听得清清楚楚,他刚才竟然当着徐家仆从们的面叫她“娇娇”。这个从前徐家二奶奶的闺中小名,下人们未必知道,但也未必都不知道。可是像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本来决不至于忘情大意到如此的地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的情绪如此激动?自己在家的这几个月,一切可都是好好的。   初念想不明白。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那种别后重逢的情绪——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感染了。任由他这样抱住自己,静静贴靠在他怀里,聆感着来自于他胸腔里的强有力的一下下心跳,甚至像是听到了血潮冲刷过他胸膛时的那种呼呼之声。   徐若麟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稍稍松开了她,飞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穿了件淡紫绫纱的窄袖夹衣,松松系了条同色的百褶绫裙。脸庞比自己走前圆润了,肌泽唇润。不止脸庞,腰身处也臃肿了些,小腹已经隆显。   他怔怔望着她。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腰身上,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想碰触时,这才注意到自己还一身尘泥,连伸出去的那只手都不大干净,手背上还沾了一片不知道何时从马鞭上带过来的泥巴。而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却是香馥馥白嫩嫩的,此刻正用那双能映出他倒影的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语不发。   他知道她爱干净,恐怕是嫌弃自己了。忙缩回了手,歉然地道:“你没事就好……我身上有味道,熏着你了吧?”   她确实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尘土与汗水混合的味道。但她并不觉得讨厌,更没嫌弃他的意思。可是显然,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嫌弃……   她想起了片刻前他忘情地当众叫自己娇娇,跳上马车拥抱她时的一幕,虽然还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他会这样,但即便这样,她也能感受到那份来自于他的浓烈关爱。她有一种感觉,他之所以这样风尘仆仆困顿不堪地赶回来,一定是为了她的缘故。   她那颗外头仿佛包了层壳的心终于像被什么砸开了道缝,缝隙渐次蔓伸,露出了里头的软肉——这一刻,她其实有点不忍让这个男人继续误解了她的沉默……   她踌躇了下,正想朝他笑,对他说她其实不介意他身上的味道时,他已经放开了她,对着她温和地道:“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说完这话,他朝她一笑,然后转过了身,像他来时那样跳下了马车。   ~~   “走吧,回府去!”   周志见徐若麟下了马车,忙应了。驱开乞儿后命车夫再次启动马车,终于驶出了这条窄巷。   ~~   巷尾,一直隐匿在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目送前头这一行车马渐渐离去后,目光里掠过一丝懊恼无奈,踌躇了下,转身飞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逝在了暮色之中。   ~~   徐若麟真的太累了。   过去这半个月里,他几乎不分日夜地赶路。饿了渴了,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粮喝口水,熬不住困,随便找个地方躺下闭一眼,爬起来便接着上路。撑着他的唯一念头就是初念的安危。现在见她安然无恙,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回了国公府,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初念再说话,他先去司国太那里短暂停留后,回来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饭都等不到吃,回房一沾那张仿佛弥漫了她气息的柔软床铺,疲倦便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立刻睡了过去。   ~~   桌上摆好了饭菜,果儿也高高兴兴地立在桌边等父亲的到来。初念亲自去叫他,才看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忍叫醒他,回去自己与果儿两人吃了晚饭,收拾过后,再次回了房。   初念起先没上床,自己只坐在桌边,就着灯火做了会儿针线。觉到有些累时,她起身捶了下腰身,放下手上的活。吹了灯,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躺了下来。   徐若麟还在睡。她刚才就听到他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躺在他身侧,闭了眼睛继续听他的鼾声。不知道多久之后,她仍睡不着,终于忍不住睁开眼,下去再次点了灯,然后回来,支肘在枕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仔细地望着身侧的这个男人。   剑眉,挺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挺翘的下巴——是不是小别真的要胜过新婚?第一次,她竟然也会这么仔细地盯着熟睡的丈夫。越看,越舍不得挪开眼睛。鬼使神差地,她忍不住朝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颊。   他刮过脸,所以脸颊还很光滑。她来回抚摸了几下,等惊觉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凑了上去,嘴唇轻轻碰了下他的唇。   他的唇很柔软,带了舒适的热度,温温地熨着她微凉的唇。她觉得很舒服。   以前他吻过她很多次,有时候是强行,有时候是情之所至。可是像现在这样,趁他睡着,她偷偷亲他,却还是第一次。   她碰啄了几下,这感觉意外地好。忍不住想贴得更密。忽然见他仿佛有所觉察,眼皮微微一动,睫毛也抖了下。她仿佛做贼被人抓到一般,心一跳,慌忙飞快缩了回来朝里躺了下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   放松地一连睡上几个时辰后,徐若麟的精力便迅速恢复了过来。她在他身侧爬上爬下时,虽然也尽量小心翼翼,但还是惊动了他。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觉到妻子用她柔软的手在摸自己的脸,她甚至亲他的唇……   他醒了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在做梦。   她怎么可能会主动碰他,甚至亲他?   睁开了眼,他习惯性地侧头,果然看见她正卧在自己身侧,姿势也仍是她习惯的背对他朝里侧卧。背影一动不动,看起来是睡着了。但是屋里的灯火却还亮着。   徐若麟已经睡足了,却怕扰了她的清梦,正准备下床去熄灯,视线却又被她吸引住了。   她的衣领松松没结好,朝他袒露了半爿细腻雪白的后背,腰肢不复往日的纤细,带着些珠圆玉润感。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身孕的她仿佛比从前更抓他的想头。他对她的欲望不但没减,一直更浓。只是先前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她自怀孕后,因了阿令的事,便一直没怎么给他好脸色,加上妻子孕期须禁房事的固有观念,对于自己的欲望,他从来就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半分。   但是今夜,或许是刚从黑甜乡中醒来太过放松,或许是被她肌肤身段所撩拨,又或许,是被方才那个梦境所扰,他一下竟觉得澎湃激荡,一时难以压制,忍不住便贴着她后背紧紧靠了过去,抱住了她腰身,手摸在了她小腹上,在她耳边低低唤她的名。   初念早被身后贴来的那具火热男人躯体烫得愈发面红耳赤,再也装不了睡,动了□子,假意唔两声,伸手揉了揉眼皮,这才睁开转过了脸,望着他茫然道:“你睡醒了?”   徐若麟见她脸颊绯红,星眸半闭,面上是久违少见的娇憨之色。转过身来时,胸口的春光又从睡衫半开的蜜色襟领中微泄,虽不过半抹雪痕,却也能看出那里比从前要丰盈许多,一时更口干燥热,手便不由自主如灵蛇般钻入她衣襟,紧紧握住了掩映其下的那一方柔软。   “娇娇,我想你……让我就抱抱你,只摸摸你……你已经许久没让我碰了——”   他搂着她,低声地恳求。   被他掌心用力掌握的一刹那,初念半边身子都已酥软了,只顾嗯哼几声。徐若麟见她并不似从前冷淡模样,也没怎么反抗,一时备受鼓舞,胆气顿时海壮,没片刻两人身上衣衫便凌乱不整。只是怕压到了她肚子,更不敢真的入她身子里头,怕伤到了她和腹中孩子,只抱她压在自己身上,两人肌肤相触。   初念觉得今天一切都不对劲。反正从在街上遇到他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他不对劲,自己也跟着他不对劲。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不忍心让他再次扫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脸红红地俯到他耳边,哼着道:“我听我娘说,这月份……只要别太狠……应当没事……”   今天她回娘家,和母亲王氏说了一天的话。王氏知道女婿过些时日会回,房中也没什么通房,便对着初念说了些自己的房事经验,也算凑巧,女儿前脚出了娘家的门,女婿后脚便赶了回来。   徐若麟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她说完,便把脸埋自己颈窝里,紧紧闭着眼睛十分羞惭的模样,压住心中的狂喜,几乎难以置信。   “娇娇,你说的是真的?”   他确实欣喜若狂。却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能在她孕期与她做那事,而是她居然会主动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没有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徐若麟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她。   虽有了她的话,他却也不敢大意。不过稍入即停,但这也足够销魂了。和风细雨般的缱绻后,他心满意足地拥她入怀,长长吁了口气。   “娇娇,往后你都这样对我,好不好?”   他轻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温柔地凝望着她此刻如杏花滴露的脸,慢慢地道。   初念终于睁开了眼,对他对视片刻,忽然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就这样回来了?”   ☆、第一百零二回   “还有,你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娇娇!”   她又补充了一句。   徐若麟仿佛终于从温柔乡中被拉了出来,茫然地反问了一句:“我……有吗?”   初念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把自己正被他缠在手心来回把玩的一把头发给扯了回来,“我是说正经的!”她强调道。   徐若麟这才像是想了起来,哦了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然后望着她歉然道:“是我不好,居然这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这可不像平日的你。”   她干脆爬着坐了起来,皱眉盯着他。   徐若麟略带了点尴尬地道:“是这样的……本来我在离孟州数百里外的野人谷一带在追索顾氏的老巢……”   他开始叙说经过。   初念听到赵晋竟然私藏靖边皇太孙,惊诧万分,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徐若麟看她一眼,嗯哼了一声,继续道,“大约小半个月前,我收到消息,赵晋逃脱不知所踪了。他既有胆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会甘心看着靖边皇太孙被我送入京城?说不定就会把主意动到你这里。我生怕他会对你不利,所以就赶回来了。”   他讲述的时候,语气颇平淡。说到自己赶回来,也不过略微一句便带了过去。但是初念却真的呆了。甚至比刚才乍听到赵晋的事还要惊讶。   终于,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竟然就是因为这样,这才丢下那边的事一路赶了回来?”   “嗯。”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初念望着他看起来仍很平静的那张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眼前浮现傍晚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的那副憔悴狂喜模样,心忽然紧紧地收了下,悄悄地,胸口处仿佛也跟着酸胀了起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你可真是傻瓜……”   她吸了下鼻子,极力压抑住那种想掉眼泪的感觉,眉头皱得比起先还要紧几分,骂他道,“你真的太傻了!我明明好好的。不知道有多好。比你走之前都胖了不知道多少,你看我身上多了好多肉……你居然这样就跑了回来!万一皇帝怪罪你该怎么办……就算他无心怪你,朝廷里那些看不惯你的人借机生事要抓你小辫子……到时候你怎么说……”   难道要他对着皇帝和同僚说,他忽然担心自己在京中的老婆会出事,于是把皇差一撂,潇洒地跑了回来看个究竟?   她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无语。最后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能住口了,只是哭丧着脸望着他。   徐若麟却一直凝视着她。她皱眉、她责备他,还有她想掉眼泪却一直忍住的样子,他都看在了眼里。   他伸手过去抱住了她的腰,把自己的脸凑到她隆起的小腹上蹭了几下,道:“娇娇,我在野人谷的时候,一想到倘若你像从前那样,因为我的疏忽再次出事的话,我……”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着躺倒靠在了自己肩膀上,凑到她耳畔继续低声道,“从前我错过了一回。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你。何其幸运,咱们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辈子,就是上天让我去弥补从前的过错。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求个放心,我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初念呆呆地望着他。   何其幸运,咱们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仿佛随口的一句话,于她听来,却如醍醐灌顶。从前那些让她每每想起便觉意难平的许多清晰往事,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渐渐模糊了起来。   两世都落到这个男人的手上,或许她真的算不上幸运。但又或许,她也没自己原先想的那么不幸。   幸与不幸,也许就在一念之间。   “娇娇,你怎么了?”   徐若麟见她一动不动,伸手到她眼前晃了下。   眼泪就被他的这个动作引了出来。她急忙眨了下眼睛,撇过了头去。   徐若麟早看到她泫然欲泣却极力忍住的模样。   他仿佛感悟,觉得自己能猜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又不敢相信上天会待他如此之好,这样竟能意外得到她谅解的芳心,迟疑了下,想着先还是哄她笑的好。便装作没看见她要流泪的样子,只一本正经地道:“你是不是还在愁我明天怎么去应付皇帝?我跟他说实话好了。就说我在云南钻野林子的时候,忽然就想我的娇娇,想得要命,不回来见她我就会死。所以我回来了……”   初念抡起粉拳,拳头顿时如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口中娇声斥骂道:“我是真的替你愁,你倒好,不但不体谅我,还拿我取笑逗乐子……”一边说着,忍了许久的泪顿时落了下来。   她的拳一下下落在他身上。徐若麟却被这种久违了的亲昵感所包围,整个人全身上下没一处不舒坦的,躺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捶,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发作的模样。她胡乱打他片刻后,见他望着自己还在笑,表情十分愉快,愈发气恼了,收了拳扭身过去不再睬他,他这才一把抱住了她,将她翻过身来对着自己。   “我先前赶回来时,倒真的没怎么想过应付问责。但是人都回来了,自然能过关。别担心。”   “真的?”   初念终于服帖在他怀里,应了一声。   “嗯,”他把她抱得更紧,一颗颗亲吻她面上残留着的泪珠。   “娇娇,娇娇……先前那段时日你生我的气,对我爱理不理的,到了后来,你不知道,我简直怕了你了……”他叹了口气,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往后千万别再那样对我了行吗?要是我犯错,做了惹你不高兴的事,我宁可你打我骂我,也好过那种克制。真的,我不怕你任性,我只怕你不对我任性。”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对她这样请求了。   初念的心软了。   其实先前他不在的那数月里,她有时暗自反省,也觉得自己对他过于冷淡了。可是当时也不知道怎的,各种事夹杂着过来,没人能让她出气,就只能朝始作俑者的他报复。看他不快活,自己仿佛才体味到快活。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是何等愚蠢……   她又有些心虚了,赶紧闭上眼睛再次把脸埋他身侧装鸵鸟。   徐若麟这回却没猜到她的心思,见她不吭声,以为她还对先前自己的那桩烂桃花心有余恨,恨不得当场把心剖出来给她看才好,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娇娇你真的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阿令已经回了云南。这次她做的事,我无法替她隐瞒,我外祖已经知道了。他会看好她的。往后再不会烦扰到你……”   初念偷偷睁眼,见他神色有些惶急,想是先前那小半年里真的被自己吓怕了,压下心中生出的一丝小小得意,嗯了声,“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全是正人君子了。阿令那么美,又多才艺,你怎么就看不上她?”   徐若麟一怔。   这是自从阿令出现后,他们夫妻之间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论她。他不敢怠慢,立刻道:“正人君子,我是不敢当的。只是说到女人,除了果儿母亲,我真就只剩你了。阿令是很美。但这世上美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若见一个便看上一个,岂不要忙死了?况且,即便她没对我做过那些耍弄心机的事,我也不会喜欢她那种性格的人。我爱的,就是像你这样的。”   初念忍住就要笑出来的欲望,假意道:“我可既不温柔,又不和善,更不是什么才女。你爱错我了。”   徐若麟再次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谁叫我一开始没发觉呢?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认定你是又温柔又和善的女人了。现在就算知道,也太迟了。我早已经舍不得你了。”   这两辈子,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徐若麟对她说过数不清的比这句更华丽、或更肉麻的情话。可是唯独这一句,却实实在在如同一股涓流般流进了她的心里。她整个人都被安抚了下来。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徐若麟,先前我对你太坏了。是我不好。以后我会改的。”   徐若麟又惊诧又欣喜。   她连对他道个歉,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他已经全然满足了,满足到无复以加的地步。他忍住自己就要咧开的嘴,咳了声,严肃地道:“娇娇,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初念不解地望着他。   “就是……下次你向我道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样显得很见外,也没诚意。你可以叫我子翔,也可以叫我夫君,或者你要是想叫我亲亲相公什么的,我也不会反对。”   初念嘟了下嘴。   她自然知道,妻子对丈夫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是一种轻视和不礼貌。可是这么久,她早习惯这么叫他了,一直叫到了现在。   “徐若麟——”   她歪着头,拉长声调故意再次这样叫他。   他作出不快的样子,瞪着她不应。   “徐若麟——”   她再甜甜腻腻地叫了一声,朝他凑了过去,亲了下他的嘴。   “这样可以了吗?”她仿佛委屈地望着他,“我就喜欢这么叫你。”   徐若麟简直恨不得跪在身边这个女人的石榴裙下才足以宣泄此刻向他一阵阵涌来的幸福之感。   她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可爱得……让他身体的某处现在再次为她澎湃叫嚣。   “行。你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道:“你方才不是说,我走了后你身上长了好多肉吗?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一走,你不想我不说,自己撇下我还更快活……”   “不是你叫我不要挂念你,要养好身体的吗?”初念委屈地辩解道,“我就是听了你的话,这才使劲吃的!一天吃七顿,你不知道我都要撑吐了!我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徐若麟忽然睁开眼,朝她嘻嘻一笑,“你听我的话就好。长出来的肉都在哪儿?让我好好摸摸……”   初念忽然觉到他欲望再次被挑得蓬勃,吓了一跳,慌忙挣扎着从他臂弯里逃了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灭火般地道:“哎,你别胡来。我跟你说,家里出事了!四妹妹闹着要出家!”   徐若麟自然知道她大着肚子不好连续承欢,方才不过是吓唬她而已,冷不丁听她提这事,按捺下心头□,皱了下眉,道:“怎么又闹着要出家?前次不是闹了一回吗?”   “是啊。”初念看他一眼,“你不在家时,太太又要给她说亲,所以又闹了起来啊。她说她不想嫁人,宁可出家!”   “胡闹!”徐若麟不快地道,无意看见她委屈地盯着自己,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胡闹。我是说青莺。好好的日子不过,出什么家?”   初念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这么想。所以一直劝,好容易终于劝服了她,她说不出家了。”   “娇娇你真乖,辛苦你了。”徐若麟搂住她亲了下,“要是她有你一半懂事,也就不会这么瞎折腾了。”   初念一笑,继续又道:“可是她说,不出家也行,她想当女官,随袁迈大总管上宝船,帮他做些事。”   “什么?”徐若麟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当女官,上宝船?”   “是啊。袁大总管想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的女官随宝船同行,做文书的事宜,可是没人肯去。四妹妹想去。”   “不行,胡闹!”徐若麟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先不说她一个国公府的小姐去做什么女官这样不成体统的事。这海上行船,风险难料,她孤身一个年轻女孩儿,如何有这样的胆?不想着怎么嫁人好生过日子,怎的整天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初念送他一个白眼,“你一个大伯子不想着怎么好生照拂守寡的弟媳,反而整天算计着要把她弄到手。和你这个哥哥比起来,四妹妹要好得多!她只是想过自己要的日子而已,怎么就不行了?”   ☆、第一百零三回   徐若麟被她问得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半晌才苦笑道:“我与她怎一样?”   “为何不一样?你是男,她是女,你便觉着自己做什么都有理由,她却只能循规蹈矩安分守于内院,是不是?”初念跟着问了一句。   “我也并非这意思。”徐若麟想了下,道,“可是她一个闺中女子随船出海,这太过匪夷所思,且海上又不乏风险……”   初念听他虽又绕回到起先的意思上,但口气却不似刚听到时那样,拒绝得斩钉截铁,便靠到了他怀里道:“我一开始听到时,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妥。但后来我被她说服了。适龄而嫁、相夫教子,固然是女子本分,可是四妹妹文采过人赋颂出众,志向自然也与一般女子不同。她不愿束在这三尺内院里终老一生。她说你不是拘泥世俗食古不化之人,所以才向你恳求,请托你帮她实现心愿。”   徐若麟眉头还是蹙着,却没说话了。   初念转了个身,亲密地伸臂抱住他脖子,脸颊贴着他脖颈,吹气如兰地恳求道:“人这一世,转眼便成虚空。老实说,我很羡慕她呢,能有这样的勇气去争取她想要的。你帮帮她好吗?”   徐若麟享受着她朝自己施的美人功,微微眯了下眼:“怎么听你口气,你也想跟她一道去?”   初念瞟他一眼,“你放不放?”   徐若麟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你哪天要是真惹恼了我,我一狠心,说不定就把你丢到船上去了!”   初念吃吃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下他的脸表示不信。徐若麟抵不住她这样的娇俏姿态,抱住她腰臀将她搂在了怀里,一阵厮磨后,初念终于挣脱开来,抓住他手,绯红着脸,喘息道:“四妹妹的事……你还没应下呢……袁大总管你也知道的,应该信靠。有他照拂着,四妹妹不会出事的……”   “等有空,我会亲自问她……现在咱们先睡觉……”   ~~   毕竟是深夜了,最后两人终于安静下来,她躺他臂弯里闭上眼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疲倦也很快朝她袭了过来。   她打了个呵欠,很快便睡了过去。   徐若麟注视着柔顺蜷伏在自己身侧的初念,目光从她的脸挪到隆起的小腹上,再挪回她的脸上,毫无睡意。   恐怕就连做梦,他也不敢梦想他和她之间忽然就这样迎来了转机。   他再凝视她片刻,替她拢了下被衾,自己也慢慢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傍晚时出现的那群乞儿。   当时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来不及多想。现在回忆,却觉得不对。   因为天灾,京中的乞讨者骤然增多,他自然知道。但是这么多的乞儿,在傍晚这种时分,不去酒楼饭肆云集行人往来不绝的地方乞讨,反倒接连两拨成群结队出现在人流稀落的这条窄街口,实在不太合理。   或者,这些乞儿本就居心叵测,或者,他们是被人唆使。   会不会,倘若他当时晚到了一步,先前一直担心的那种事便真的已经发生了?   徐若麟蓦然觉到一丝后怕,猛地睁开眼睛,目色森凉。   他确实对那个孩子存了些悯恤之心,但这并不表示,他容许旁人利用他的这点悯恤来威胁他,甚至危及他妻子的安危。   他已经给了赵晋机会。但是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正确方式。既然这样,天明之后他能做的,就是他的当做之事。   徐若麟侧过脸再次看了眼已经熟睡的初念,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微微呼出一口气。   ~~   次日不过四更多,徐若麟便起身了,要赶去入宫向皇帝陈情请罪。   夏夜虽昼短,但这辰点,天也仍未见亮,东方天际不过泛出淡淡的青白。他往国公府侧门出的时候,周志与另个小厮,一个提了灯笼在前照路,一个牵马而出。   徐若麟跨上马背往皇宫方向去,正打马在侧门旁的那条巷子里,抬眼忽然看见巷口的昏暗里立了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   徐若麟视若无睹继续往前。快擦肩而过时,那个人影忽然一动。   “徐大人留步,是我。”   黑影拦到了徐若麟的马头前,声音低沉迟缓。   徐若麟看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冷冷道:“你来晚了。我已经等了你有些天。现在没耐心了。”   这个人,便是肃王赵晋。只是此刻,他不再身着王袍,只一袭青衣。那双眼睛也不复往日的神采,带着疲惫和黯淡。   “昨天的事,非我所为。”赵晋说,“我过来,是请求……请求你的帮忙。”   ~~   “你说吧。最好简单些。我还要赶着入朝觐见。”   国公府侧门里的茶水房中,徐若麟望着立在自己对面的赵晋,淡淡地道。   “徐大人,多谢你还肯听我说话。”   “我的母亲,是已故太皇太后的妹妹,也就是顺宗的姨母。论辈分来说,我是赵勘的表叔。我小时候,曾在宫中上过几年的学。但那时我瘦弱不堪,生得又像女孩,在一群平辈的皇族子弟里,我往往是那个被欺凌奚落的角色。有一次,我与他们一起时,不慎被挤入池中。池水没过的顶,我脚下立不稳,拼命喊救命,我的那些兄弟却在岸上哈哈大笑,甚至阻拦宫人来捞我。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淹死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太子的赵勘路过,把我这个表叔从池里捞了起来”   “赵勘或许算不上明君,但也绝不是个昏君、暴君。他好大喜功,这是帝王的通病。但他的悲剧在于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所以最后他失败了,被他的叔叔夺去了皇位。破城日的前夕,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秘密召见了我,请求我保全他唯一的儿子靖边。倘若有机会,以后襄助靖边复位,代他复仇。”   “我答应了他。在破城之前,便已经秘密带走了靖边,将他藏了起来。”   茶水房南墙的小格窗上开始布上淡淡晨曦,映得赵晋脸色苍白无比。   “徐大人,靖边称我叔公。我被托孤时,答允的只是尽我所能保全这孩子的性命。但是他的父亲却不这么想。他显然也信不过我。同时派人秘密联络了当时已经打了匡扶朝廷旗号的福王,赦免他的罪,命他与我一道寻找机会,让靖边重新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他在将亡前下了最后一场豪赌。我也没有退路了,我的侄儿皇帝已经截断我的退路。顺理成章地,福王兵败自裁后,他的世子赵竫逃脱,他们的人与我暗中开始联络。甚至最近……我才知道,他们瞒着我,居然与云南顾天雄的势力搭到了一处去。”   “一切离我的预想越来越远。我看不到靖边复位成功的希望。这个孩子非常乖巧胆小,有些像我小时候。我不忍心让他背负那些他背不动的东西,所以我私下做了决定,将他藏在我那艘要去往月羊迎亲的船上,让我的心腹将他秘密带到月羊国后,留在那里落地扎根,从此往后就做一个普通之人。但是很不巧……”他苦笑了下,“最后还是被你阻拦了。”   “徐大人,我向来不认为你会有多余的同情心能给靖边这个孩子,但是我又希望你能这样。我摆脱你的人后,就这样犹豫了几天。最后我决定赌一下,想找你的时候,赵竫的人找了过来。”   “靖边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奇货可居。他们也想把他救出来。知道我的想法后,他们认为匪夷所思。他们决定趁你在云南时,到这里寻机对尊夫人不利。到时手上有谈判的筹码,不但或许可以换回靖边,甚至能借机复仇。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们将我看住。直到我的人找了过来,我才得以脱身,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   “我是昨夜才到的。当即与他们的人紧急联络,这才知道昨天傍晚他们已经策划了一次行动。但是很不巧,正好你赶到了,计划被迫取消。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看到我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徐若麟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他说完了,这才冷冷道:“你的动作应该更快一点的。我已经决定了,将这个孩子送往这里。这是他的命。”   赵晋凝视着他,缓缓道:“徐大人,你先前没有立刻将那孩子送往金陵,我很感激。倘若徐大人真的决意如此了,赵晋也无话可说。诚如你说的,这就是他的命。出了这扇门,徐大人你踏上面圣的路,我会回去洞庭。临走之前,赵晋还有一事相求。烦请徐大人帮我带一句话到皇帝面前。就说一切罪过在我。我会自裁谢罪于我的封地。唯独我的母妃和万和,对此丝毫不知。请万岁勿要同怪降罪。”   赵晋朝徐若麟抱拳,深深鞠以一礼,转身霍然而去。   ~~   赵琚未上今日早朝前,便得知徐若麟昨晚回京的消息,心中本就在疑惑。五更上朝,原本以为会见到他,没想到他竟未入朝,心中未免更嘀咕了。果然,朝会开始,下面的大臣没说几句,便有御史出列弹劾,说徐若麟虽在云南打了胜仗,但余孽未尽,不算大功成就,无故回京就是罪,今早又不及时入朝谢罪,实在是居功自傲,藐视天颜,恳请万岁降罪,以正朝纲等等。   赵琚倒没怎么恼火。毕竟多年处下来了,知道徐若麟为人谨慎,倘若无故,应该不至于这样。正沉吟着,忽然看见原本候在大殿外的执事太监入内道:“备西南经略、中军都督徐大人候在殿外,恳请万岁赦免其罪。”   赵琚大喜,急忙道:“快宣。”   徐若麟面带笑容,在两边文武大臣的嗡嗡声和注视之下,朝着大殿正中的皇帝大步而去,到了丹墀之前,行过大礼,得平身后,道:“万岁,臣无奉召匆忙擅自回京,乃是事出有因。恳请早朝事毕后,万岁能拨冗与臣单独叙话。”   ☆、第一百零四回   “什么?你已经找到了靖边?”   一干大臣候在御书房外的廊上待召。书房里,赵琚一下从座上弹立,面露惊喜之色。   徐若麟道:“正是。臣在云南之时,派出的人找到了靖边。”   “是谁,胆大包天藏匿了靖边?”   “肃王赵晋。”   大约太过惊讶,赵琚一时竟愣了下。   徐若麟道:“当日从万岁处得到疑名单后,臣便多方排查,最后剩下数人,其中又以肃王最是可疑。以臣对他的调查,他具备藏匿靖边的能力,又不至于引人怀疑。”   赵琚似要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徐若麟继续道;“臣奉命去平云南时,曾故意放消息让他知晓臣领了这差事。此举目的有二,一是试探,二来,倘若靖边真被他藏匿,此举正是让他放松戒备。臣人虽在云南,暗中却派人去往洞庭,一直严密监视肃王。而殿下那时大约以为我忙于西南战事无暇顾及此事,想来知道凭自己能力,无法再长久藏匿靖边,遂铤而走险,将他带上了前往月羊国迎亲的船。”   赵琚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要不是红木御桌太沉,差点没跟着掀翻了它。   “诸多一字王里,以他贤名最盛,向来又一派云淡风轻。我谁都怀疑过,唯独没想过他会做出此事!枉我对他信任有加,给他赐婚,又赏钱物又封号的,他竟对我做出这样的事!莫非他也图谋奇货,想着凭借靖边他日再谋我的反不成?气死我了!我非收拾这帮人不可!”   徐若麟立在一边一语不发。等气急败坏的皇帝咆哮完了,这才道:“万岁息怒。靖边既有了下落,旁人又何足惧?”   赵琚脸色这才稍霁,“靖边现在哪里?”   徐若麟道:“万岁,臣此刻原本应当还在云南,之所以无召私自回京,正与此事有关。月初时,臣派出的人在肃王前去月羊迎亲的船上截留了靖边。当时,臣刚拿下孟州,顾氏长子正逃匿在孟州城百里之外的密林之中。倘若不一鼓作气扫清余党,等到雨季来临,行动势必受阻,到时困难重重。臣当时无法□亲自送他入京。又因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交付他人,唯恐路上闪失,所以当时将他暂时羁留,只派人传信给万岁,等待万岁的指令。不想一直没等到,臣心中疑虑。小半个月前,这才获悉,原来竟是顾氏与福王余党得知了靖边的消息,图谋劫持,拦截了信使。又见臣那里防备森严无从下手,竟把主意动到臣在金陵的家眷头上,意欲挟持来要挟我。事情紧急,臣这才匆忙回京,以防事态有变。只怪臣先前过于大意,考虑不周。还请万岁降罪。”   赵琚眉头皱得更紧,骂道:“这群僵而不死的余孽!我先前就得知消息,顾氏与福王余党勾结。这便罢了,难道赵晋竟也与他们有染?”   徐若麟道:“万岁,臣不敢隐瞒,恰今日早,臣之所以赶不上朝会,乃是事出有因。肃王找了过来,拦住了臣,请臣代为向陛下传话,”   赵琚猛地抬眼,一脸意外之色。“他不逃,竟还敢入京?”   徐若麟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肃王殿下岂又不知这道理?”   赵琚冷笑道:“他说了什么?”   徐若麟将今早赵晋与自己的那番叙话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他自知犯下大罪,罪不可恕,亦无颜来面见万岁,自言出京便回洞庭,准备以死谢罪。他请臣代为传话,云自己死不足惜,只是所作所为,老太妃等人均丝毫不知情,与她们并无干系。恳请万岁明察,勿要怪罪她们。”   赵琚恼怒道:“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赵家贤王!倘若我降旨追究他,到时候全天下都要盛赞他冒死也要保全遗孤的高风亮节,朕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徐若麟看他一眼,谨慎地道:“万岁,实不相瞒,臣也是如此做想。这也是为何臣先前没有将他就地捉拿,亦未惊动地方官员的缘故。毕竟,他身份与一般人不同。到底如何处置,全在万岁自己定夺。”   赵琚盯他一眼,脸色愈发不好,“子翔,在我面前,你何必也话说半句?我是听出来了,你似乎不大赞同我追究他的罪责?”   徐若麟早就明白,在皇太孙靖边这件事上,与皇帝打太极,并不是明智之举。自己的态度,从进入这间御书房起,虽一直未言明,但其实也相当于表露无疑了。此时皇帝既然这样发话了,索性也不再遮掩,想了下,单膝跪地,道:“万岁明察秋毫,臣便直言了。臣确实不赞同将肃王问罪。但并非因他昨日特意赶入京,为阻拦对我夫人不利之事的举动,而是从大局着想。”   “关于靖边,万岁您也知道,外头如今盛传他未死的消息,那些忠于元康朝,或者想利用这个为自己谋利的势力也在暗中蠢蠢欲动。臣记得,万岁从前曾对臣说过,倘若找到了靖边,万岁一定不会对他如何,而是保他一世平安。臣斗胆推测,既然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秘密进行的,万岁自然会继续隐瞒这事,只会将靖边悄然与外界隔绝,以防互通消息以致日后生乱,是吗?倘若这样,万岁,臣私以为,这是个下策。”   赵琚哼了声,“怎么说?”   “万岁治了肃王殿下的应得之罪,保全靖边。您这样,虽顾全了赵姓血脉之情,但天下人又何以看得见万岁的心?在他们眼中,连肃王那样的贤王都宁可冒死,也要从万岁手中保全元康朝太子的性命,可见万岁是何等不近人情不得人心。所以他们仍旧会以自己的最大恶意来度测万岁的善意。各种鼓动与谣言还会一直继续,万岁的善举得不到称颂,反倒会令您处于尴尬局面。与其这样,臣倒有一中策。”   “中策便是斩草除根。”   赵琚目光微微一闪。   徐若麟面不改色,继续道:“所谓斩草除根,便是公开肃王藏匿靖边之事,公开他与福王、顾氏余党勾连,一道利用元康朝靖边之名行谋反之事的事实,将这一伙叛逆之人,包括靖边,悉数依律治罪,昭告天下。”   “布德不如布之以雷霆。某些时候,只有雷霆手段才能起到威慑。否则,就算靖边在万岁掌握之中,有心之人倘要作乱,他也可以随意找个与他形貌年纪相似的人来代替,以靖边之名起事,到时,天下之人又如何分得清真假是非?”   赵琚眉头再次紧锁,“你的上策呢?”   “臣之上策是釜底抽薪。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元康朝年仅七岁的遗孤确实如传闻的那样,并未死于当日破城的大火,而是被肃王冒死拯救藏匿了起来。如今万岁得知此事,不仅不怪罪,反倒被肃王的义举所感动,万岁封靖边为王,以此来向世人证明,当日之所以于燕京起事,诚然出于被逼无奈,这才出兵清肃奸佞。如此,万岁可获美名,而天下再也无人能用元康朝太子之命来向万岁发难。故臣以为,此才是上策。”   “万岁,皇后娘娘来了!”   徐若麟刚说完,太监崔鹤进来通报。   赵琚面露疑惑之色,但很快便道:“让她进来。”   萧荣少顷入内,看见徐若麟也在,仿佛有些惊讶。徐若麟已经从地上起身,正要向她见礼,萧荣含笑阻拦,见赵琚仍疑惑地望向自己,立刻上前行礼,笑道:“此处非后宫,本不该我来。只是今早得一消息,安嫔被太医确诊有喜怀了龙种,此大喜,臣妾按捺不住想让万岁早些知晓,这才贸然而来。没想到徐大人也在,实在是臣妾失礼,臣妾先告退。”   御书房属于皇帝办公之所,后妃自然不能随意进入。这也是萧荣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所以方才赵琚有些惊诧。没想到她竟是来报后妃有孕喜讯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等醒悟,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喜色。   年初后宫新入一群妃子,到如今已经半年了,赵琚自然撒了不少雨露出去,却始终没一人有动静。他面上不现,心里却难免有点疙瘩。现在忽然得知被他宠幸过的后妃之一终于有孕了,心里的疙瘩立刻便去了。只是有臣子在侧,不好表现得太多,只点头道:“朕晓得了。有劳梓童。”   萧荣一笑,正要告退,赵琚忽然叫住她,“梓童既然来了,也正好。朕与子翔正在商议有关靖边之事。朕正想听听梓童的想法。”   “靖边?”   萧荣面露讶色,飞快看了眼徐若麟。   徐若麟略微颔首,将方才的话拣着复述了一遍。   “梓童,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自然是第三选之上策!”萧荣不假思索道,“万岁想必其实也早如此定夺吧?”   赵琚出神片刻,慢慢道:“若如此,何处为靖边的封王之地才妥当?”   靖边的封王之地,说直白了,其实就是变相终身软禁之地。山高水远,不利监控,靠近京畿,又有纷扰隐患。   徐若麟默不作声。他其实倒有个想法。只是正好萧荣也来了,便不再开口。   萧荣沉思片刻后,道:“万岁,臣妾有一想法,说出来作抛砖引玉之用。我记得数十年前,月羊曾遭受赤麻人的侵扰,大楚出兵驱逐赤麻人后,应月羊国王之求,封派过去一位赵姓定边王。如今王府还空置在那里。方才子翔说,靖边是在肃王去往月羊迎亲的船上被截下的。何不效仿先皇,索性封他为定边王长驻月羊?”   萧荣所说,与徐若麟所想相差无二。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最妥当的一个方法了。月羊国国力羸弱,一向靠依附大楚而生,对大楚忠心不二。将靖边封王后派驻到那里,正可以将他与那些企图利用他造势的势力隔绝开来,确实是上上之选。   赵琚沉吟良久,觉得这个建议确实可行,终于点头道:“就依梓童所言。只是肃王……”顿了下,道,“梓童,你父亲当年曾在大宁镇守。数月前朕收到信报,先前派驻到那里的广王因病故去,并无后人。朕听说肃王文武全才,就这样让他终老洞庭未免屈才。不如收回洞庭封地,派他去那里抵御赤麻人。老王妃和万和郡主不用跟随,入京享福便是!”   徐若麟明白了。皇帝这是对背叛了自己的赵晋耿耿于怀,所以才这样决定。洞庭富庶,这样剥夺他原来的封地,改派他去大宁那种冰雪覆盖蛮人出没的苦寒之地蹲守,又将老王妃和小郡主召入京为质。对赵晋这种自小生于富贵的皇族子弟来说,确实是一种不轻的惩罚。   “万岁英明。”   徐若麟凑了一句。   无论如何,比起赵晋自己准备好的自裁,这样的结果已是万幸了。也不枉自己先前费的一番口舌。   萧荣看了眼徐若麟,面上掠过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虽然人在深宫,但外头的消息却一直灵通。昨夜,远在云南的徐若麟忽然无召擅自回京,今早她便得知这消息了。她了解徐若麟,倘若没有重大变故,决不至于这样贸然行事。又得知早朝匆匆散后,徐若麟便与赵琚入了御书房,正有些不放心,忽然从宫人处得知安嫔确诊怀孕的消息,便拈了当借口来一探究竟。此刻见平安渡过,皇帝并未怪罪徐若麟,心里这才松了口气,先行告退了。   萧荣走后,徐若麟便将前些时日追踪顾氏余党至野人谷地的情况汇报了下,包括接下来的丛林雨季。   赵琚也听说过西南与安南一带交界处丛林雨季里的危险。顾氏主力已经被灭,余党如今退入丛林,短期内不至于能掀起大的风浪。接下来又是雨季,想在林中彻底扫荡顾家老巢,困难重重。此时再派徐若麟去,倘若万一有个闪失折损,实在划不来。况且原本预筹好的燕京北方之事,已经因为西南变乱耽误了小半年。这样比起来,目前自然是北方之事更需要他。   赵琚很快做了决定,道:“子翔,你既回了京,无需再回西南了。朝廷养了这么多人,也该他们出力了。我另派人过去与云总督一道清缴顾氏余党,你留下,先好好休息几天,朕另有事交托。”   徐若麟知道自己这又要被提着去北方了,想到初念还大着肚子,恐怕不能照从前所想与自己一起去了,心里略微发闷。怔了下,随即应了下来。   皇帝此刻心情不错,又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命崔鹤将候在外的几个大臣叫进来。   方熙载等人鱼贯而入,见礼之后,仍是早上弹劾了徐若麟的那个张御史先开口,旧话重提,当着徐若麟的面便道:“万岁,徐大人这样无旨擅自回京……”   “张爱卿,”赵琚知道他啰嗦起来没完,心里有点急着想去看下安嫔,立刻打断了他,一下站了起来,笑道:“他乃奉我秘诏而回的,此事揭过不提也罢。再过数日,便是我大楚宝船船队下西洋的日子。此乃盛事伟业,朕决定亲自到太仓相送,以鼓舞人心。到时诸位都随朕往,见证这必将载入史册的殊伟时刻!”   ☆、第一百零五回   一直以来,魏国公府里的隐秘八卦便是京中高门大户中妇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好容易消停了一阵子,这两天,随了袁迈率船队出洋这件满城瞩目的大事的临近,徐家再一次成为议论的焦点。   这一次的事,不再是魏国公夫妇之间的怨隙,也不是徐家长子夫妻的秘辛,而是四小姐。这位四小姐尚未出阁,据说因为婚事不顺,一时想不开,竟甘愿自降身份充任普通人家女儿才会去做的宫中女官,以女史书记的身份随袁迈上宝船出使列国。虽则连皇后也赞许了她的这一举动,称赞她志存高远超脱世俗,甚至亲自召她入宫勉励了一番,但这仍不足以压下各种猜测和议论。   外头议得热闹,徐家这几天更不得安宁。廖氏做不到超脱俗人的境界,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第一回听到青莺要做女官上船出海的话,简直比听到她要出家还惊骇。拼了命地反对。只可惜闹到最后,不但惊动了皇后开口嘉许,连一开始也不同意的司国太,在与孙女一番长话之后,竟也改了态度不再反对。自己丈夫也指望不上。至于那个长子与媳妇,说不定。廖氏到了最后孤掌难鸣,想到丈夫离心,儿女不孝,竟没一个让她省心,一时悲愤难当,差点撞墙寻思,被沈婆子死活拖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这才停了下来,只当晚便躺了下去起不了身。青莺在侧服侍了一夜,廖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天明时,只睁开眼恨恨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成了活死人,到死恐怕都难再见一面,另一个,我就当她已经死了。你走吧。往后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干,我也没你这个女儿。”   青莺虽与这个母亲向来不投,只毕竟是亲生养的母女,见最后落到这地步,心中也是难过,道:“女儿诚然不孝,累母亲生气。往后但愿母亲事事顺心,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说罢朝她磕头,这才含泪而去。   一边的沈婆子见廖氏怔怔望着青莺背影去了,见屋里没旁人,恨恨道:“太太,这事必定是大房那边搞的鬼。倘若不是他们从中搅合,故意要你们母女离心,四姑娘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如何会闹出这样的事?这可好,当什么女官,一上船,虽有太监照拂,却也架不住身边都是粗汉子,名声必定受损,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返还,那时都成老姑娘了,还如何嫁得好人家?”   廖氏拿帕子拭了下眼角。“妈妈,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咱们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便是没把柄,那个人如今位高权重,咱们一时也奈何不了。”   沈妈妈冷笑道:“花无百日好。太太你瞧着吧,我就不信他们能好一辈子。等时候到了,自然有人会替咱们出手。咱们只需看着便是。   ~~   六月十八,正是钦天监择定的宝船首次下水之日。皇帝对此极其看重。十七日便携文武百官顺水路抵达太仓,准备次日早亲送袁迈出行。   这一日艳阳高照,太仓大港沿途数百里旌旗招展,官府兵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身上铠甲与手中刀戟在阳光映照下光芒闪刺。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夹道而立,等着欢送船队离港,谈及此事,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的神情。   回去之后,生活或许仍旧艰难,他们或许暗地里还会唾骂官府和皇帝。但这一刻,人人却都感觉到了身为天朝上国子民的那种荣耀。   人头攒动中,徐若麟领了青莺登上大船的船尾。   此次出洋,大小船只共计六十五艘,随众数万,以脚下这条主船最为引人注目。长将近五十丈的庞然大物,舱底三层,上两层载货、大炮,最下吃水层建造成密封的隔舱。也就是说,最下层是一个个密封的小房间。就算其中几处船壁遭遇意外破损进水,也不会延及别舱进而危及整条大船。   青莺身穿崭新的青色女官制服,长发结辫藏入帽内,跟随兄长上了这艘大船时,心在怦怦地跳,身子甚至在微微颤抖。   天是这样的高,云朵是这样的白,她第一次闻到海风的味道,淡淡的咸,还夹带了丝腥气,和她习惯的闺阁中的脂粉腻香完全不同。但是这种新奇的味道,她却如此着迷,   这一切来得太过幸福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一样。她紧紧跟着身前兄长迈出的矫健步伐,看着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对面船头,看着身边插于船舷在海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楚飞龙旗帜,看着甲板上粗得赛过她胳膊的一堆堆缆绳和高入云霄、需她仰望的面面风帆,还有身边那些不时用惊诧目光看向她的随船官员和水手们,顿时有些窘迫,脚步微微一顿,也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去。   “怎么了?”   走在前头的徐若麟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四妹妹,”他看了眼边上的男人们,对着她和蔼地低声道,“倘若你改主意了,现在还可以随我回去。我先前跟你说过,一旦上了船,和你先前的想象就不一样了。海上生活不止枯燥乏味,还有危险,绝比不了你在家舒服……”   青莺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和不信任,胸中一热,立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道:“我上船,不是来享福的。我想要做些我能做的事,再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不怕吃苦。”   徐若麟望着青莺,无奈摇了摇头。他不信这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妹妹真能吃得了船上的苦。恐怕没几天,她就会打退堂鼓了。为防备这样,他甚至已经额外准备了一艘船交托给袁迈,万一青莺生出悔念,出去也不远的话,请他到时候安排人将她送回。   “徐大人!”   一身整齐官服的袁迈从对面的甲板上走来,徐若麟忙迎了上去。两人寒暄后,徐若麟正式介绍青莺给他。   袁迈刚才远远就看见青莺了。对于这个自己接下来可能要日夜相处的文书助手,老实说,他有些后悔去年在护国寺偶遇时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了。自己当时不过是无心的随口,不想她却记住了,且不顾一切终于这样上了船。   他的想法和徐若麟基本一样。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年轻贵族小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长时间的海上生活?想来是贪图一时新鲜,这才闹着要上船。所以对于徐若麟先前暗中请托他的事,他一口应了下来。   “袁总管,我名叫青莺,往后您可以叫我名字。有事只管吩咐,我会尽力而为。”   青莺朝袁迈见了个礼后,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地道。   港口的风拂动她散落在脸庞边的一绺鬓发,阳光照耀下,她的眼睛如黑宝石般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春天里的一株树苗,生气勃勃。   袁迈一怔,随即笑着点了下头,道:“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屋子,就是一层舱楼到底的那间。屋子好,也清净,我就住不远。有事唤我便是。你的丫头住你隔壁。她带了你的行装昨日便到了,想来都布置打扫妥当了。我另安排了个小太监供你使唤。刚出港还没什么要你做的事,你先好好休息几天,适应下船上生活。”说罢回头叫道:“小柱!”   一个十四五岁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太监立刻应声跑了过来,朝着徐若麟先见了礼,又笑嘻嘻朝青莺见了个礼,领了青莺往舱楼去。   青莺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目送自己的徐若麟道:“哥哥,真的谢谢你,还有嫂子!我会很好的。你叫嫂子不用挂念我。等我回来,我会给果儿和我的小侄儿带礼物!”说完,这才跟了小太监离去。   徐若麟等她身影入了舱楼,这才叹了口气,朝袁迈道:“如此我就把舍妹交托给袁总管了,多有劳烦。”   袁迈客气道:“徐大人何出此言。以令妹身份甘愿上船做书记之事,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我要感激才是。”   “呜呜——”   正这时,港口大埠头方向传来了沉闷的海螺之声。两人对望一眼,急忙往船尾方向飞奔而去。   大小船只首尾相连,整齐停于港口。迎风招展的旗帜中,所有随船官员、医士、技工、僧道、水手,整齐排列于甲板之上,面向大埠头方向新建而起的龙台。   吉时到,皇帝登上龙台,将手中的宝剑和一面银座镶金罗盘递交给跪接的船队大总管袁迈。宝剑象征无上皇权,而罗盘则寓意此次出使一帆风顺,永不迷途。   “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今我大楚天恩,混一海宇,极天际地,罔不臣伏?”   袁迈接过御赐之物后,面向船队高举过顶,大声如此宣告,声音随了海风传送而去,声浪和着海风和波涛激荡回转,四下随之响起一片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太子赵无恙领皇帝命祭海龙王庙与妈祖庙。祭祀过后,在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袁迈在万众瞩目之下手持皇帝所赐之物上了正中的宝船,起锚扬帆,两百位水手齐齐就位,在震天的号子声中,大船缓缓驶离港口。   赵琚情绪十分高昂,直到当先的大宝船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下了龙台。   日头毒辣,随了赵琚立了大半天的文武百官里,年纪大和体弱的,早有些吃不消了。只是皇帝带头晒太阳,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动。此刻见他终于下来了,暗地了舒出一口气。   赵琚今日龙袍穿得严密,崔鹤见他下来时,额头满是汗,急忙命人撑来龙伞。赵琚接过帕子擦了下额头的汗,心情并未受炎热天气影响,一边往停在前头的龙辇去,一边与随在身侧的大臣说话,兴奋地挥着手臂。   “众位爱卿,我大楚有如此浩荡船队驶上西洋宣扬国威拓展海域。试问浩宇之瀚,又有谁能与之比肩?”   “空前绝后,再无第二!”   立刻有人跟上拍马。   赵琚哈哈大笑。只是笑声还没歇,戛然止住,以手扶额。   “万岁,你怎么了?”   崔鹤看见赵琚脸色忽然发白,双目紧闭,身体微微摇晃,失声叫了出来。   几乎是在同时,堪堪就在赵琚就奥栽倒在地的时候,徐若麟和方熙载一左一右,敏捷地箭步到了他身侧,各自扶住了他一边臂膀。   徐若麟扶住赵琚的时候,觉到手臂一沉,知道皇帝已经晕厥控制不住身体了,急忙发力托住,抬眼之时,正与对面的方熙载四目相对,刹那之间,两人都是目光微动,随即各自收回。   赵琚方才正兴奋时,忽然一阵头痛晕眩,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意识,好在很快便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徐若麟与方熙载一左一右正托住自己,晃了晃头,有些茫然地道:“朕怎么了?”   方熙载恭敬道:“想是天气炎热,万岁曝晒过久,刚才略有中暑之相。”   崔鹤忙指挥远处的龙辇抬来,奏道:“万岁,此处设有行宫,请万岁过去驻跸,暂作停留,奴去唤太医。”   赵琚阻拦,又一把甩开徐若麟和方熙载的托持,在身边众臣的注视之下,大声道:“朕好得很,看什么太医!宫中事务繁多,这就回程!”   ☆、106第一百零六回   金陵到太仓,路途数百里之距。众多随行大臣里,有年老体弱的,前日起起便跟随皇帝出行,舟车劳顿到了这里,又在大太阳下晒了半天,好容易送走了船队,都是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在此停歇一夜的。没想到皇帝连口水不让人喝,张嘴就说又要上路回去了,顿时大失所望,面上难免就有所表露。只是皇帝自个儿连晕了醒来都当没事儿人一样的,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还敢抱怨什么?纷纷正准备随皇帝上路,方熙载略一想,此时便开口,对着赵琚劝道:“万岁勤政,臣等敬尚不已。国事虽重,那些重要奏报,自有快马派送至万岁御前御览,不会耽搁。万岁虽龙精虎壮,只也不宜如此路途劳顿。何不在此停歇一夜,明日再上路?”   赵琚看了眼边上的大臣们。见年纪大些的,一个个被日头晒得泛油的脸上都露着疲色,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虽自认年富力强,但在外接连奔波了数日,此刻也是感觉乏力。何况方才头晕目眩之时,不止胸闷气滞,左侧头颅内也似忽有细细铁丝深勒入肉,那阵强烈痛感虽很快便过去,但此刻仍感觉留有些微余痛,心有余悸。只是他生性好强,不愿在诸多臣子面前表露出来而已。此刻听方熙载这样劝言,想了下,终于点头道:“朕倒无妨。只是不忍诸多年长老臣随朕过于奔波。方爱卿既上言了,如此便在此地停歇一夜,明日再行上路。”   皇帝一声令下,仪仗立刻改道往驻跸的行宫去。众大臣纷纷谢恩。   皇帝领头先去后,方熙载见余下诸多老臣皆用感激目光看向自己,心中不禁略自得,面上却更肃然,无意般地瞥了眼徐若麟。   徐若麟自然知道他这借机笼络人心的手段,朝他略微颔首一笑,转身随了前头御驾而去。   赵琚在行宫驻跸后,立时有随行的一位张姓太医过来为他诊治。   张太医也是太医院里的老人了,除于院使外,以他医术最为高明。他仔细查看,又询问他当时及事后之症感。因近旁无外人,赵琚便也照实描述。   “陛下头颅左侧作痛之处,从前可有过旧伤?”   张太医听他讲述当时的痛感,立时便排除了中暑晕厥的可能,出于谨慎,这样问了一句。   赵琚想了下,道:“十数年前,朕有一次骑马时不慎坠地,记得当时这处磕破头,出了些血。但很快便好,再无什么不妥。怎么了?”   张太医沉吟片刻。   太医院里的太医,出于医治对象的特殊性,长久以来,对于自己不大确定或没把握医好的病症,说话从来不会说死,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老规矩了。所以面对皇帝的询问,张太医避重就轻若无其事地道:“如今天正暑湿,万岁又连日奔波,加上曝晒过久,胸膈痞闷内停,牵动旧伤,这才中暑头痛。微臣有香薷丸,正治伤暑中热形神劳役,万岁服后,好生歇息便可。”   赵琚听到自己无碍,松了口气。服药后小睡片刻,醒来神清气爽,便也把方才晕眩头痛之事丢脑后了,见京中又新送来快马报奏,不过半日功夫就堆叠起半手臂高,便如常那样开始处理。   ~~   晚间天擦黑后,张太医被唤去替方熙载看胸闷之症。完毕后,方熙载屏退屋中人,低声问道:“万岁白日病情如何,何以忽然晕厥?倘若当时不是我与徐若麟手快扶住,他便真当倒地。真是中暑的缘故?”   张太医见左右无人,靠了些过去,压低声道:“中暑倒也无错。但倘若真单单中暑,也不至于头痛如有铁丝在勒。我先前特意询问过万岁,言早年头部有跌破旧伤。倘若我推断无误,这也是头风病发之症。”   “头风?”   “正是。头风乃感受风邪所致。起因有内有外。外风乃风、寒、暑、湿、燥、火六气,遇节气转换,或病患自身体质虚亏避之不及时,六气就会变成六邪,侵犯人体,导致发病。至于内因,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人首乃人之高点,最易受风邪侵袭。万岁常年为国事殚精竭虑,思欲过多,加上头部又有旧伤,且他体型壮实,面红燥火、脾气暴躁,这些都是肝阳上亢之兆,邪风早就侵袭入脑。只是到了今日,因了中暑这才一并发作出来而已。”   方熙载神情凝重,盯着张太医,慢慢问道:“可致大事?”   张太医自然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终于用细若蚊蝇的声音一字一字道:“实不相瞒,倘若真是旧伤引发的头风,此病无药可根治,须得宽心静养。否则日后发作,不但愈发频繁,而且每况愈下。以万岁这种性情……”   他摇了摇头。   方熙载目光微闪,忽然道:“我晓得了。事不宜声张。”说罢将早备好的一张银票推了过去。   张太医敏捷地收纳入袖,跟着起身笑着告辞道:“多谢方大人,下官晓得轻重。”   ~~   次日早,赵琚率文武随行百官踏上回程。   金陵太仓两地水路通达,行一段陆路,御驾抵达停了御船的埠头后,赵琚在护卫和太子赵无恙的的簇拥之下正要上船,不远处数丈之外的河面上忽然哗啦一声有人钻水而出。几乎就在眨眼的功夫间,只听嗖一声,一道乌黑箭弩便如闪电般地朝岸上射来。箭弩所取方向,直指太子赵无恙。   变故实在是太过突然,近旁的侍卫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要飞身扑去救护时,箭弩距离赵无恙的的胸口已经不过数尺之距了。   “叮!”一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站在数步之外的徐若麟眼疾手快,抽出边上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刀,格开了那枚箭弩。箭弩啪地落水,溅出一团水花,瞬间被没。   “有刺客!保护万岁和太子!”   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侍卫首领大喝一声,与手下将皇帝和太子迅速包围起来拥着上船。   “抓刺客——”   方熙载跟着大喝一声。只是水中忽然冒出头的那个刺客来去如同鬼魅,见一发不中,并不恋战,迅速便没入水中,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只在水面余留下一圈圈的涟漪,表示这里方才还停留过一个人。   “快下水,去抓刺客!”   赵琚站定之后,勃然大怒,对着众人厉声喝道。   他方才与赵无恙离得近,那枚箭弩虽朝着他儿子当胸而去,但是就连他,当时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死亡逼近的恐惧之感,此刻定下心神,自然万分恼怒。   “噗通”声不绝于耳,近旁护卫纷纷跳下河去抓捕刺客。一阵忙乱过后,数丈宽的河面之上,只见碧波荡漾,哪里还有方才那刺客的踪影?   “护送万岁入舱,快快启船!”   方熙载脸色铁青,再次飞快看了眼一边正注视着自己的徐若麟,大叫。   仪仗和护卫的队阵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赵琚此次出行,护卫自然森严,不止宫中近卫随伺,当地官员更不敢怠慢,提早数日便清场赶人,几乎出动了手下全部人手,这样的情况之下,水下居然还突然冒出个刺客,一袭不中迅速借水遁去,赵琚心中如何不恼?见几个地方官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地请罪,哼了一声,只朝徐若麟略微点头,道:“幸而有你在。徐卿你又立一大功。”说完,在众侍卫的护簇之下正要匆忙上船,却被徐若麟阻拦了下来。他说道:“万岁,方才刺客的箭弩方向看似太子——”   “太子”两字,他咬音很重,瞟了方熙载一眼,随即又道,“却也未必不是指着万岁来的。刺客水性既然如此精通,不定还隐匿在河道之中意欲对万岁不利。回程不可再行船。”   这样的道理,人人都知道。只是方才过于忙乱,一时疏忽了。方熙载脸色愈发难看,僵住不动。   赵琚被提醒,顿觉有理,立刻决定改走陆路。   皇帝御驾很快在重兵把守之下启程而去。特命徐若麟随驾在侧。还立在原地的众多臣子此时才惊魂稍定,议论纷纷。方熙载站着一动不动。边上几个大臣与他说话,他也没有应答。只是盯着前头徐若麟随了御驾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微闪动,脸色愈发难看。   ~~   次日,天子与大臣安然回了金陵。   赵琚虽严令探查,但这一次刺杀事件,便与前头几次一样,刺客来去无踪,别说抓到,到最后就连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找不到。赵琚听完回报,铁青着脸直奔后宫,人刚入春华宫,便看见宫室里旁人俱无,只有柔妃白着脸正跪在地上,边上是他的幼子赵衡。   “万岁,臣妾有罪!”   柔妃拉着赵衡朝他一道磕头,抬眼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岁的赵衡,表情里显然有些不明所以。只大约先前被吩咐过,所以此刻只跟着自己母亲磕头。   赵琚几步便到了柔妃跟前,怒视着她,本待雷霆大发,只是看见幼子也在,此刻正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目光中还带了些惊惧,长呼一口气,终于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对着赵衡道:“衡儿,父皇有话要与你母妃说,你先出去。”   赵衡看了眼身侧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照着先前被吩咐的那样,爬着过去抱住赵琚的腿,仰脸哭道:“父皇,衡儿方才一过来,就看到母妃在哭泣。衡儿问她,是不是我不听话惹她伤心,她说不是,说是她又惹父皇生气了……父皇,母妃倘若真的又惹父皇生气,求父皇不要责罚她,要罚就罚我吧。我愿意代母妃受罚!”   柔妃眼泪更是如断线珍珠般地坠下,对着赵琚呜咽道:“万岁,衡儿年幼无知,倘若说错了话惹恼万岁,求万岁惩戒臣妾一人……”   赵琚心头纵有万般怒火,到了此刻渐渐也消了些。想了下,对着儿子和颜悦色道:“衡儿你先出去,父皇不会对你母妃如何。”   赵衡看了眼柔妃,见她点头推自己出去,终于松开了抱住赵琚的手,朝他磕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等赵衡一走,赵琚立刻面罩寒霜,盯着柔妃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朕跟前矫揉作态!倘若昨日太仓之事与你无干,你一个后宫女子,又如何得知这消息?”   柔妃哽咽道:“万岁,昨日太仓太子遇刺一事,传得早沸沸扬扬。后宫之中,不止臣妾,便是宫女太监也都知道了!臣妾一听到这消息时,便万念俱灰,知道万岁必定又会疑心到臣妾头上来,臣妾是百口莫辩,这才心如死灰自己先跪地等着万岁来治罪……”   赵琚一滞,随即咬牙道:“倘若不是你,还会是谁?朕看在衡儿的面上,一次次饶过你,你却不思悔改不知进退,竟又做出这样的事!”   柔妃擦去面上的泪,望着赵琚,神情惨淡。   “万岁,臣妾从前为了能见宠于万岁,也确实做过糊涂事,以致害了腹中的孩儿。年前那会儿,臣妾病痛中追悔,思及往日在燕京王府侍奉万岁时的种种恩情,更是万念俱灰。倘若不是万岁再次怜顾于臣妾,臣妾只怕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了。万岁既往不咎,待臣妾如此情深意重,臣妾感激涕零,便是心再黑,脑子再糊涂,如今也断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啊!太子倘若出事,得利的是衡儿,所以谁都能把罪责轻而易举就栽到臣妾与衡儿的头上,臣妾母子真的百口莫辩。臣妾蒙冤倒没什么,只是我那可怜的衡儿,他如此乖巧,凭空也要遭受这样的猜忌!万岁便是怪罪,臣妾冒死也要替我的衡儿鸣一句冤。只恨他生在帝王家,这才屡屡招来这样的无妄之灾……”   柔妃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呜咽着道:“臣妾也晓得,如今我说什么,在万岁听来都是辩解。臣妾只不忍我的衡儿遭受委屈。倘若因了我这个生母的缘故,最后见厌于万岁,则臣妾更是万死不辞。臣妾宁可万岁赐我一死。衡儿有皇后娘娘那样的贤后代为抚养,则臣妾死亦瞑目了……”   柔妃说罢,不住磕头。不过片刻,原本玉白的额头便青红一片。   “柔妃,这次行刺之事,当真与你无关?”   最后,赵琚这样问了一句。   柔妃这才终于直起腰身,望着赵琚含泪道:“万岁,从前臣妾仗着您的宠,确实糊涂过,做了不该做的事。万岁对臣妾施以惩罚的那段日子,臣妾于孤寂绝望之中,才真正体会到万岁对臣妾的重要。臣妾于万岁,不过是诸多后妃之一。但是万岁于臣妾,却是丈夫、是孩儿的父亲,更是臣妾这一辈子的爱和依靠。万岁您想想,一个人在经历过失而复得之后,如何还会这样不知死活地重蹈覆辙?”   赵琚不语,只皱眉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柔妃察言观色,见他先前的怒气已经消去,暗地松了口气,试着要从地上起身,却大约是跪久腿酸的缘故,起身之时,脚下站立不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跌倒,赵琚已经伸手扶住了她。   柔妃趁势靠入他怀里,柔声细语道:“万岁,臣妾也听说了万岁昨日不胜暑热之事,心中十分牵挂。今日便亲自做了冰霜梅苏汤。这是臣妾年少时家乡的夏日解暑汤,喝了凉心清肺,万岁晚间可过来?正好,衡儿新做了一篇文章,万岁指点他一番可好?他盼望许久了。”   赵琚叹了口气,想了下,道:“也好。朕前些时日一直忙于朝政,对衡儿的功课确实少有关心。晚上若得空,我早些过来。”   柔妃知道前些时日安嫔有喜,他接连都宿她那里。此刻终于得他应允晚上过来,心中一喜,面上却愈发显得温柔,轻声应了声是。   ~~   沈廷文这两天心情很是郁闷。   作为昔日平王三大得力干将之一,他其实也清楚,自己无论从地位还是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来说,都远远比不上徐若麟和方熙载。从前赵琚尚未得天下时,因自己与徐若麟同属武将,而他处处压过自己,心中难免不平,渐渐自然便投到了方熙载的一方。如今入朝为官,自己在人前足够威风,但同样被他二人所压。尤其是方熙载,对自己丝毫没有什么尊重之意。人前还好,到了人后,完全不留情面,俨然就是把自己视为他从属的一副姿态。比如这次发生的这事。   此次皇帝御驾至太仓亲送袁迈船队之时,他因职务在身,并未随驾。然后埠头遇刺一事,很快也传到了他耳中。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方熙载绕过他,用别人之手再一次谋策了这场针对太子的刺杀。结果失败了。对此,除了感到一种不被信任的不满,他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的是,当晚,方熙载竟亲自找了过来,当头便痛斥他一顿。   当时方熙载气得实在不轻,这才一反常态,亲自找了过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太仓之行,居然会出现一场针对太子的行刺,而他本人对此却丝毫不知情。强忍下心中怒火之后,一回京,第一件事,是暗中令耳目传信给宫中的柔妃,提点她预先早早防备皇帝的疑怒,第二件,便是秘密召来沈廷文,大发雷霆,当面斥他道:“岂有此理!我一再叮嘱你,任何行动,没有我的允许,决不可贸然行事!前次护国寺一事的教训犹历历在目,这一次你竟然再次再次肆意妄为!你知道你惹出多少麻烦了吗?完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廷文莫名遭斥,这才明白原来此事也并非出于方熙载之手。一番辩解。方熙载这才沉默下来,道:“这就奇了。还有谁想要对太子不利?”   沈廷文忍住心中方才无故被斥的不满,道:“这就难说了。北方北宂、西南顾氏,还有福王余党,都有可能。何况,我听说当时太子与万岁靠得近,此刻目标未必就是太子。”   方熙载沉吟半晌,最后只皱眉道:“总之我提醒你,如今万万不可妄动。宫中的娘娘好容易才得回万岁的几分脸面,倘若因此再遭猜疑,得不偿失!”   沈廷文应了声是。   因为怕二人私会落人眼目,方熙载很快便离去。沈廷文心中的不忿却未彻底打消。烦闷难消,自然便又去找神乐坊的阿扣——还是这个女人好。丰满的胸、袅袅的步、温柔的眼、多情的笑,还有叫他难舍的锦帐消魂。有她在身边,什么宦海沉浮,什么不解忧愁,都会烟消云散。   ~~   夜半时分,沈廷文从醉梦中醒来,觉到口渴难耐,眼睛也没睁开,只叫了声“阿扣,水——”   很快,他觉到面前有只手递过来了水。他坐了起来接过,一口喝下,觉得舒服了许多,仿佛连宿醉后的头疼也减轻了不少。   “阿扣——来,再陪我睡觉——”   沈廷文含含糊糊道了一声,顺手去楼,却搂了个空,听见耳畔边有人笑了起来。是个男人。那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徐某这样不请自来,实在是大煞风景。好在大家都是熟人,想必沈大人不会见怪。”   沈廷文一惊,睡意顿消。一下睁开眼睛,赫然看见床前立了个男人。烛火照出那人的一张脸,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徐若麟!”   沈廷文大惊,猛地弹身而起,伸手要去拿昨夜解下放在榻前的佩剑,下地时才惊觉自己未着衣衫,慌忙又跳了回去,转头怒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扣呢?”   ☆、107第一百零七回   “她很好,你无需担心。”徐若麟随口应了一句,便转过身去,打量这间香闺里的摆设,让床上的沈廷文得以穿衣遮羞。   沈廷文匆忙抓过衣物上身,等穿好,这才觉得底气回来了。毕竟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望着徐若麟的背影冷冷道:“徐大人,咱们虽是老熟人,只交情却似还没好到这样的地步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若麟这才转过了身,上下打量了下沈廷文,指着他脚,随口笑道:“你的鞋,穿反了。”   沈廷文低头,见方才慌乱之中果然误穿了左右的鞋,脸微微一热,急忙换了回来,抬头正要再开口,听见徐若麟已经不紧不慢地道:“沈大人,昨日太仓埠头太子再次遭遇刺杀,这事,你做得不够聪明啊!倘若一击而中,你也算替你的主子立了件大功。只是可惜,和前几次一样,天道还是没有站在你的一边!”   沈廷文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太仓之事,与我完全无干!”   徐若麟凝视着他,笑了下,“哦?那之前的呢?”   沈廷文一滞,犹面带恼色,徐若麟已经自顾又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抓获。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他是谁。他名叫胡友军,如今是你所辖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此人武艺高强,机敏隐忍,得你重用。据他交待,不但这次的行刺是你安排,前次护国寺东湖之畔、太庙、还有两年前太子北投之时一路遭遇的追杀,都是他领人奉你之命所行。这是他的认罪状,你若有兴趣,不妨看看。”   沈廷文脸色大变,顺着徐若麟所指方向,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尺宽的牛皮大封。强压住开始紊乱的心跳,过去抽出里头厚厚一叠纸张。他飞快翻阅。白纸黑字,详细记载了历次行动的经过,涉及相关之人,多达数十众,一一列名其上,一目了然。最末是鲜红画押,刺目无比。   沈廷文亲历诸事,自然清楚个中细节,真伪一见便知。倘若不是胡友军本人,旁人绝无法捏造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口供。   他的脸色从先前的涨红渐渐变得如死人般的苍白,拳头捏得紧紧。   徐若麟只冷眼观望,未出声,也未阻止。   沈廷文猛地抬头,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发出的声音粗粝而吃力,完全听不出他的本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徐若麟淡淡一笑。   “为什么不可能?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向我提供了这份翔实的证词。明天只要我交上去,沈大人,你所效忠的那位主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设法救你脱困,而是杀人灭口。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豆大的汗滴从沈廷文的额角慢慢滚落。他死死盯着徐若麟,面色几乎变化,到了最后,忽然冷笑了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昨天这场刺杀,原来是你安排的!浑水才能摸鱼。徐若麟,你果然有几分手段。说吧,你这样找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徐若麟道:“我手握足以致你于死地的证据,却先让你过目。沈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在想什么,你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无须我再多说。我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咱们相识多年,从前并无深仇大恨,甚至还在战场上还数度共敌过,没有理由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所投靠的那个人,他向你许诺的,不过镜花水月。”徐若麟冷笑了下,“人的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笑的是,总有人的眼睛被野心所蒙蔽,妄想那些原本非他份位所属的东西。撇去这个不提,沈大人,你原本出身平民,之所以有今天,凭的是自己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奋战,并非依靠旁人的提携。堂堂汉子,何以要因了旁人悬空画出的一块饼而忍气吞声,处处遭人掣肘?况且,”他盯着对方,加重了语气,“他和他所扶持的人,你当真觉得足以信靠,值得你将自己后半世的荣华富贵都寄望在他们身上?   沈廷文不语,目光却飘忽不定,显然正在紧张思考。   徐若麟泰然坐到了他对面的一张梨木椅上,并未催促,只是片刻之后,忽然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皇后如何?”   沈廷文一怔,有些不解。但还是应道:“出身名门,贤明豁达。”   “太子如何?”   “年少英才,恭谦知礼。”   “说得好!”   徐若麟盯着他的目光蓦然凌厉如电。   “皇后贤明豁达,太子年少英才。而你那主上妄想扶持的,却是一个出身乡野、甚至与之不清不楚的后宫女流和她生的无知稚子!两相比较,你到此时竟还不知该如何决定?”他厉声喝道。   沈廷文肩膀微微一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徐大人……皇后她……”   “诚如你所言,皇后娘娘贤明豁达。你往日所为,虽令太子数度身犯险境,却也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你懂得适时悬崖勒马,自然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他的口气缓和了些,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徐若麟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一言九鼎虽不敢当,但言而有信却是立身之本。我话既出,决不食言,神明当为共鉴!”   他起身,到了沈廷文身侧,拿过那叠厚厚供状,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张撕成了两半。   沈廷文怔了半晌,终于苦笑了起来,摇头道:“徐大人,实不相瞒,沈某从前一直对你不服。如今我总算明白,何以我总比不过你了……便是这气度……”   他停住,猛地一拍桌案,终于下了决心,朝着北向的皇宫方向双膝跪地,道:“如此沈某就信徐大人这一回,往后誓死追随当效忠之人,若有食言,必遭人神共谴!”   徐若麟双手扶他而起,笑道:“有沈大人这一句话便可,无需毒誓。”   沈廷文面带惭色道:“徐大人,沈某晓得接下该做之事。只是实不相瞒,方中极为人谨慎,多年以来,与我往来都是口头授命,从无半点书信留存,且为避免招人耳目,我与他平日也极少往来。即便我愿作证,他若不承认,只怕空口白话,不但于事无助,反倒招来诬陷之名。”   徐若麟道:“你所想,正是我考虑过的。我此刻到此,也不是要你去御前指证……”   沈廷文闻言,松了口气。   他迫于情势答应倒戈,心里其实还有个疙瘩,那就是怕徐若麟命自己到御前指证。到时虽将方熙载顶出水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听到不用到御前指证,心中微微一跳,知道徐若麟还有话说,急忙凛神细听。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御前指证,继而两相责诿,并非上策。我接下来可能要北上。往后京中你一切照旧,有事秘密联络。到时,你照我消息行事便可。”   沈廷文应了下来。   徐若麟点头。望着他道:“阿扣美艳无俦,沈大人艳福不浅。我来时,为方便说话,命人将她带出去小歇而已。我这就走,她很快便会完璧归赵。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沈廷文老脸微微一热,摆了摆手,讪讪自嘲道:“徐老弟莫要取笑。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他略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沈廷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发问,“徐大人,便是方才我问过的那事,沈某实在百思不解。胡友军隐藏极深,实不相瞒,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份,就连方中极也只知道有此人为我办事而已,从未见过其面。他对我可谓忠心耿耿。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将他收为己用的?”   徐若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沈大人,他能被我查找到,说起来还全靠护国寺东湖畔的那一场刺杀。也就是说,我去年时就知道了这个人。这么长的一段时日,只要有心,就没有拿不下的人。金钱、女色、甚至是亲情,总有一样可以攻入其心。沈大人你说呢?”   徐若麟说完,转身而去,留下沈廷文怔立不动,回想方才之事,整个人仿佛仍在梦中。   阿扣不知何时悄然回房。   “沈爷,出什么事了?”   阿扣悄然抬眼望他,眨了下眼睫,轻颤如蝴蝶之翅。   “啊——没什么!”   沈廷文回过神,安慰般地抱了下她。然后回头看了眼桌上留下的那一叠被撕毁的供状。   “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   从前,他曾对胡友军这样提点过。那时候,他就深深知道这一点了。而现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再次证明,他输了而已。   就在方才,徐若麟虽然当着他的面撕毁了这一沓纸,只是胡友军在他手上。只要他想,随时便可以再弄出十份这样的供状。一旦递到御前,无论是皇帝还是方熙载,哪一个都不会容他活下去的。   他的神色仍有些茫然,分不清是喜还是忧,但心中却清楚一件事。从今往后,自己唯一能盼的,就是太子屹立不倒,直至最后顺利接位。   ~~   数日之后,徐若麟与身怀六甲的初念辞别,奉命北上。   再几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样的时刻,作为丈夫和腹中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等候那一刻的来临,徐若麟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原也想过到御前请求暂缓,等初念分娩后再北上。只是不凑巧,太仓回来两天之后,兵部便收到白岩城送来的八百里急报,说在距离城外不过数百里之遥,发现有大股北宂军队集结的迹象,当地守将唯恐生变,特送急报,请求朝廷速速派援。   在赵琚眼中,徐若麟自然是应报的不二人选。他原本就要派他北上的,何况现在传来消息边境不安,别说你老婆要过几个月后才生,便是明天要生,今晚也必须要走人。   于徐若麟来说,他虽不想走,但在这种时刻,那种自他少年时起便开始融入他骨血的军人天性召唤着他,让他只能直面,无法躲避。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这一次,临去前的这一夜,和前次他被派去西南时的那场夫妻告别,情境犹如地下天上。   “明天真的要走了?”   昏黄的灯火透过罗绡帐照在她的面庞上。她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眼睛朦胧如泛雾气,丰腴的肌肤泛出健康的润泽之光,皮肤好得让他看了恨不得咬一口才好。   他应不出她的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能默默摊开双手朝向了她。   她很是乖巧地爬到了他身边,顺了他的手势,靠到了他结实的怀里。   “娇娇——”他低头下去,伸手把她肿得像发面白馒头的一只脚架到自己腿上,一边替她轻缓地揉捏着,一边低声道:“你再考虑下我的话。倘若你想,我可以送你回你娘家待产的。这样我走了也放心。”   初念摇头。“我娘把她身边跟了半辈子的张妈妈和春兰夏荷都送了过来,等我快生时,她自己也会来。张妈妈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就是。”   张妈昨日才来的。廖氏对此有些不快,不过没说什么。徐若麟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看得出来,她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   他刚要叹气,初念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不放。   “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她低声喃喃地道,“可是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前一世里,他的终结便是燕然山下那片被冰雪夷平埋葬的幽谷。   他感觉到了怀中这具娇软身子在微微战栗,心中迅速涌出了无尽的柔情。   “娇娇,”他紧紧抱着她,向她传递着来自于自己的热力和力量。附到了她耳边,他说,“倘若再来一世,我怕老天爷要罚我,又把我弄回到你记恨我的那段时日可怎么是好?好容易这一辈子我总算捂热了你,还没好好和你过上几天呢,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她仰起脸望向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唇边带了笑。   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终于嗯了一声,闭上眼,再次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等你回来,和咱们的孩子,还有果儿——”   她低低地道。   ☆、108第一百零八回   建初二年的晚春。   距离徐若麟北上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并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先说国事。皇帝决意迁都燕京以巩固北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燕京虽就在那里,传闻经过风水大师考察,皇宫也将在前朝遗留下来的宫室遗迹基础上改造扩建,但这毕竟是项浩大宫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从计划到真正迁都的那一天还要很久,但富商巨贾闻讯之后,仍是纷纷赶去那里竞相买地,掀起了一股热潮。燕京地价一夜之间暴涨。甚至就连再靠北过去些的关外,此刻还在进行中的那场战事,也丝毫阻挡不了这种热情。   与北宂的战事确实还在继续。徐若麟与他的宿敌,北宂尤烈王各自统帅两支军队,半年前开战后,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拉锯,一直到现在,两军仍在相持。大楚东从滨海,西至陇西,南至南疆,辽阔四境内的百姓们,这段时日里,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谈论最多的,便是这场关乎大楚国威和北方局势的战事了。   前线的仗还在打,后方不打仗的人,上从皇帝,下到普通百姓,日子还是照旧要过的。   皇宫里,安嫔月初安然诞下一龙子。这是赵琚的第三个儿子。他自然高兴。母凭子贵,次日,安嫔便连跳数级升为贵妃。此前,慧妃、容贵人半年前也相继怀了身孕,如今都大腹便便待产,后宫一派祥和。除去这些,另件大事,便是上个月,十八岁的太子赵无恙大婚,迎娶被宫中女官教导了一年的苏家女儿苏世独,正式成人。然后就在半个月前,赵琚又收到来自北方的最新战报,在经过艰苦的一系列拉锯战后,大楚军队接连取得两场关键战役的胜利,已经将战场推进到了燕然山一带。徐若麟最后在战报中说,倘若不出意外,数月之内,这场战争便会有一个结果了。   徐若麟为人谨慎。在战报中说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对战事的取胜有极大信心。这对赵琚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好消息。   后宫和睦,子嗣繁衍,战事也算顺利。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松一口气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赵琚近来一直心事重重。甚至连前线这样的大好消息,都不足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去年七月,他在太仓亲送袁迈率船队出洋后,下龙台短暂晕厥,过后便没事了。他自认年富力强,回来后也就没怎么放心上。国事繁忙,要他定夺考虑的地方太多了,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事。直到去年底,有一天深夜,他在容贵人处时,忽然再次头痛欲裂。当时惊动皇后,萧荣急召太医院于院使等人前来诊治。众太医围着抱头的皇帝一时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于院使以金针刺疗,这才止住了痛。   这一次头痛之症后,便如开了个头,短短不过数月之间,这头痛之症便已经数次发作了。最近的一次,就是半个月前退了早朝,他正与一群大臣在御书房为运河沿岸数省新近爆出的一桩贪墨大案而争辩起来。牵涉官员之多、级别之高,出乎他的想象。 一时急怒攻心,再次头痛倒地,最后也是靠于院使的金针才渡了过去。   关于他的病因,太医院众人起先各有说辞,到了现在,渐渐都归结于头风。太医虽含糊其辞,赵琚自己年少时也览阅过医书,知道此症起因不但难定,且没根治之法,只能将养。一旦病痛缠身,短期或许不致致命,长久却极折磨人。倘若病势不加控制,严重时厥死也有可能。   他年少起便胸怀大志,成人后殚精竭虑,终于在壮年之时登上大宝之位,本正是一展宏图之时,不想事情还没做几件,忽然便得知自己患有此种病症,这样的打击,不啻苍鹰折翅,可谓深沉彻底。纵然于院使时时劝导他须得放开胸怀平心静气,以免气血瘀滞加重病症,他又如何能真正想得开,做得到?   皇宫中人,这大半年里各自有喜有悲,魏国公府的人事自然也有巨大变化。   去年秋,徐若麟离开两个月后,初念安然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果儿被准许入房去探望自己新得的弟弟时,见他白白胖胖,被裹在襁褓里,闭着眼睛只顾津津有味地吸吮塞入自己小嘴里的一只紧握小拳头,吱吱有声。拿开他拳头,他便不依地蹬腿摇头,十分有趣。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叫他一声“小馋猫”,于是她弟弟便得了个小名叫“喵儿”。   初念初为人母,出了月子,办过满月酒后,亲自照顾儿子。起先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在身边张妈宋氏等人的指导下,渐渐也就上手了。   照料几个月大的孩子本就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儿。自从有了儿子,有关他的一切便几乎耗费去了她全部的精力。哺乳、把尿、给儿子穿衣洗澡,守着他睡醒,她忙得几乎没空去想别的。只在夜深人静,身畔的儿子安静睡去之后,她才会去想远在关外的孩子父亲。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从他离去后的第二天起,她便开始记下他离开的天数。日子就在平淡的忙碌和暗暗的挂念中飞快而过。到现在,儿子已经五个月大,而他离开也整整两百天了。   上个月的时候,母亲王氏曾带给她一封来自表哥王默凤的信。他在信里说,他当初照她所说在燕京暗中买下的房产如今大涨。他只留了最好的几处,剩下的都已脱手,获利丰厚。他的父亲王鄂如今在老家闲适度日,他便也打算外出长旅。离开前,将她所得和几处房契一并交付,往后便再无牵挂了。   徐家虽有国公之爵,但传至如今,和金陵大多数的世家大族一样,数代下来,需要费钱的细目只会多不会少,而进项却有限。也就剩个架子好看了。虽逢年过节有皇家赏赐,大头都是些缎帛实物,真金白银数目却是寥寥。国公府掌家的,一直是廖氏,也就由她自己掌控进出。初念虽不必为公中银钱费心,但自己这个小家里,分流到她手上,能支配的财产更是有限。徐若麟在外虽呼风唤雨是个能干的人,对这些家中银钱之事却没半点概念,更不会利用职权去捞取什么好处。初念手上忽然多了这么一大笔钱,忽然有了一种暴发之感,顿时连底气也觉得足了许多。想到王默凤因了自己之故,甚至不能再入京城一步了,心中十分感动。只是相隔甚远,今生也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见面了。只能由衷盼他万事顺意了。   这大半年里,国公府另件需要提到的事,便是三少爷徐邦瑞终于得偿所愿,年初时,娶了司家二房的初音。   廖氏原本打定主意,便是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又想着儿子素来心性不定,过些时日,想必便会淡了念头。不想徐邦瑞竟矢志不改,着了魔般地一心要娶初音。翘家、央求、发誓,在廖氏跟前耍尽了法宝,一拖就拖了一年多。然后到了去年年底,也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司家就要把初音许配给鸿胪寺一官员家的儿子。徐邦瑞闻讯,急红了眼,跟廖氏大吵大闹,甚至操刀要抹自己脖子。闹到最后,做母亲的终究还是犟不过自己唯一的儿子,无奈只好应了下来,拉下老脸去求了司国太,让她先给司家人传个意思,跟着遣了媒人上门,两家订下了亲事,二月的时候,终于把婚事办了。   初念从前还在娘家时,与这个堂妹几乎没什么往来,知道她对自己素有敌意,现在成了妯娌,面上对她自然客客气气,关起门后便无来往。倒是初音,大约出嫁前受过教,一开始时颇有新妇模样。小夫妻关起门背地里如何不知道,在人前对廖氏却是侍奉周到,早晚请安一样不落。   廖氏虽不喜这个同样出自司家的儿媳妇,但比起初念,初音又大不一样了。一来,她与初念隔了房,二来,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的媳妇。一开始摆了些天的脸色后,见她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儿子也似乎真的收起了心,不再三天两头地往外跑。然后没两个月,得知她有了身孕,渐渐也就有些满意了。   表面看来,这一家人算是相安无事。尤其对与初念来说,倘若徐若麟能早日凯旋,一家人得以团聚,她对自己目前的日子,真的是再无别求了。   入了五月。这一天,赵琚再次收到了来自北方的战报。   这应该算是一封捷报。发报的人,不是徐若麟,而是徐若麟的一位副将。   捷报中说,月初的时候,一直相持于燕然山侧的两军终于有了新的动作。徐若麟布阵,诱敌深入,最后一场大战,歼对方主力,擒十数名敌方重要将领,数万兵卒投降,剩余残兵逃向北宂。大楚军队趁胜追击,连夺北宂七八个要塞,北宂皇帝派人议和,请求停战。   这本是个大好消息。但是跟着,却有一条坏消息。   在燕然山的最后那场大战中,大楚军队虽大获全胜,但主帅徐若麟却与北宂尤烈王一道失踪。战役过后,黄裳等人清理战场,派人在附近搜索了几天几夜。方圆数百里,唯见茫茫戈壁荒原,始终没有他的下落。   战报中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这是凶多吉少的意思。   赵琚乍听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可想而知。当即回函,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徐若麟。   半个月后,当他收到了关于寻找无果的第六封快报时,他开始渐渐有了新的考虑。   他派了能言善辩的礼部尚书组成一个谈判团前往燕京,主持与北宂的议和事宜。而同时,徐若麟失踪的消息也传了开来。   赵琚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确实留意过萧荣对此的反应,特意亲口告诉她此事。当时她听到这消息时,露出了惊忧之色。但后来便一直颇冷淡,并未朝他过多打听,也没什么别的举动。   赵琚对萧荣的反应还算满意。但是太子赵无恙,有一天却真的惹恼了他。他当着自己的面,目中蕴泪地请求让他过去,说他要亲自带人去找徐若麟。   赵琚知道自己不该对此感到不快。于情于理,太子这时候有这样的请求,完全可算正当。毕竟,徐若麟是他的师傅,曾数度救他于危难之中。但是赵琚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他将来是要接替自己这个皇位的。他现在站起来,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朝中有一帮对他十分看重的臣子。徐若麟是他的重要依仗。现在,徐若麟出事了,生死不明,他便这样跪在自己跟前,口口声声说要过去把他找回来……   他木然地盯着这个儿子时,脑子里忽然闪出前些时日发生的一件事。他为了减轻头痛发作时的痛苦,照了身边一个太监的话,偷偷出宫去寻访一个很有名的据说有异能的道士。那个道士在详细问过他与太子的生辰八字后,推演了一番卦象,最后对他说,太子与他命理冲克,这说不定便是他壮年便染顽病的起因。   他本来从来不信这些的。之所以会过来,多少也是存了病急乱投医的念头。当时闻言大怒,厉声呵斥了那个道士后便拂袖而去。但是现在,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想到那个道士的话,心情忽然极端恶劣,几乎连想都没想,便厉声呵斥道:“你乃一国太子,如何能随意离京?你怕再无依仗,这才苦苦求朕,想要去将他找回,是也不是?”   赵无恙惊呆了,怔怔望着座上的父皇。赵琚话刚出口,也意识到不妥,缓了下脸色,道:“无恙,朕明白的你的心情。朕也与你一样。只是你身为太子,确实不宜离京。朕已经下令,派人一定要找到徐卿,不惜代价!你放心。”   赵无恙慢慢低下头去,朝皇帝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谢恩。   ~~   毫不夸张地说,徐若麟的死活,绝对能影响现在朝廷如今的平衡局面。所以他失踪的消息,近来自然也成了朝中大臣们议论的焦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首当其冲的魏国公徐家?连徐耀祖都闻讯赶了回来面圣,自请奔赴他的失踪之地寻找。自然被赵琚好生安抚了一番,说派人在尽力搜寻,让他不必过去,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喵儿出生办满月酒的时候,徐耀祖这个祖父并没有回来。但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亲自去看了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抱了下他,然后对着初念说道:“老大媳妇儿,是我没用——若麟出事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什么都做不了——皇帝说他一直派人在寻找——所以你要安心,在家别胡思乱想,好好照看我孙子,等着若麟回来。”   徐耀祖一走,看着吃饱了坐在那里对着自己依依呀呀在笑的儿子,初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顺着面颊慢慢滴落了下来。   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天起,她便告诉自己,这是个误会。她知道这一场战事,或许真的是他的一个坎。但这一辈子,他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失踪,甚至像别人暗地议论的那样死去。临走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耳。他那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自己不想,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昨天,气冲冲的宋氏曾经跑过来,说听见几个婆子在背地里议论,那里是戈壁荒原,野兽出没。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都没大爷的消息,十有八-九想必是没了。她气不过,骂了那几个婆子一顿。   当时初念听了这事,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她一直坚信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徐若麟一定会回来的。他现在只是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而已。但是现在,公公徐耀祖的这一番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她,反而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她理解徐耀祖的无奈。皇帝都说了,他对此很是难过,在尽力让人找。你徐家人这时候再跳出来坚持要过去,添乱不说,难道还在质疑皇帝没有尽力?所以他最后只能放弃,只能照皇帝说的那样,回去等着消息便是。   她没去过关外的战场之地。但是徐耀祖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刚才对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安慰的笑意,但是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深深担忧、甚至是绝望之色,却一下便狠狠击中她的心脏,将她心里多日以来好不容易才筑成的那道坚壳一下击裂。   难道这一世,徐若麟真的还是无法逃脱那个前世的诅咒,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叮铃,叮铃……”   儿子左右手腕上各戴了一只用红绳穿着的小银铃,这是满月时按风俗,由外婆王氏亲手给他戴起来的,求的就是平安之意。喵儿正朝她爬过来,银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过去,见儿子已经连滚带爬地到了她的身前,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肥手,用力地抓扯她的裙裾。他正朝她笑,露出新长出的两颗小白牙,仿佛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低头亲了下喵儿肉肉的脸颊。   “宝贝儿……你和娘一样,也知道爹爹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才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娘和你一起等。等他回来看到了你,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她抱紧了儿子,在他耳边喃喃说道。   “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呼唤。初念回头,看到果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里,怔怔望着自己。   “果儿——”   她急忙擦去面上的泪痕。   “娘!”她忽然朝初念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仰头时,眼中也已噙满了泪。   “我爹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的。娘你说是不是?”   喵儿看到姐姐过来,立刻朝她伸手,依依呀呀地回应着她。   初念腾出一只手,把她一起抱在了怀里,笑着用力点头:“一定的!他很快就会回来!”   ~~   司国太在春寒时曾不慎感染了一场风寒,病情好好坏坏,毕竟是年过七十的人了,身子不比从前硬朗,最近几个月一直在调养。这一回,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自然瞒不过她,一下便起不了身了。这些天,慎德院一直飘着股浓浓药味。   初念对司国太的感情素来深厚。知道她是因为徐若麟失踪的消息才再次病倒的,心中更是难过。白日里安顿好儿子后,有空便去侍奉在她身边。这天哄着喵儿睡着后,去了司国太处。等她吃了药后沉沉睡去,自己觉到有些胀乳,估计喵儿也快醒了,便起身回去。   喵儿这样大小,学会翻滚坐立没多久,最是好动的时候,一不留神,小家伙自己就会从床上翻滚落地。所以初念出来时,让紫云几个大些的丫头都留在院里照看,身边只跟着小丫头串儿。串儿方才被她打发去煎药的茶水房里帮忙,一时还没回。被金针送至湖心亭旁时,初念叫她回,自己往嘉木院去。   此时正当午后,庭院里少人。主子大都在午觉,下人也各自躲起来阴凉。嘉木院就快到了。初念走过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假山后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见竟是三爷徐邦瑞。   “嫂子安!”徐邦瑞朝她作揖,“这大中午的,嫂子不在屋里歇着,还在日头下走动做什么?当心晒了。”   年初时他娶了初音,夫妻两个确实蜜里调油了一阵子。只是好景不长,没两个月,徐邦瑞便情松爱弛,故态复萌,又开始出去厮混。没料到初音竟效仿他当初为了娶她而在廖氏面前耍出的手段,关起门时,上吊抹脖子哭闹,百般手段都使了出来,把他治得死死。等到知道有孕,更是拿娇,找茬把徐邦瑞房里生得标致的几个通房丫头都给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只剩一个老实点的香草。香草害怕主母整治,看见徐邦瑞就躲,简直畏如蛇蝎。徐邦瑞这才知道自己娶了只河东狮,偏她在廖氏跟前又装得贤惠,甜言蜜语不断。徐邦瑞后悔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刚刚便是趁了初音午觉,找到廖氏去诉苦。不想嘴巴刚张开,就被廖氏给呸了回来,痛骂道:“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当初是你要死要活定要娶的。如今娶了过来还没捂热,你又想做什么?她如今有了身孕,你给我小心着些,要是有个闪失,我饶不了你!”   徐邦瑞被廖氏骂了出来,心中沮丧,怏怏往自己院里去的时候,正看到初念过来。   他早就留意到了,这个嫂子自生了儿子后,姿色更加撩人。想起最近的传闻,心中一动,忍不住便跟过去,见四下无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初念见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胸口,忍住心中的厌恶,淡淡叫了声“三弟”便要过去。不想他竟伸出了手,拦住她去路,一本正经地道:“嫂子,大哥的事,我心里真是不好受。唉,我侄儿还这么小,真是可怜……嫂子,你可要节哀……”   初念心中恼恨,哼了一声,只冷冷道:“我要过去,你让下路。”   徐邦瑞怔怔盯着初念。隔得近,甚至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那种淡淡乳香,顿时心旌动摇,猛地朝她扑了过去,道:“我的亲亲嫂子哎,我早就喜欢你了,反正大哥也没了,你就从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初念大惊失色。没想到徐邦瑞竟色胆包天到了这样的地步,急忙后退,怒道:“老三!你再敢对我无礼,等果儿他爹回来,你知道他的手段!”   徐邦瑞见她变色,用徐若麟来威吓自己,微微一个迟疑,停下了脚步。   本来,他确实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最多也就意淫下而已。在这个家里,他唯一惧怕的人便是徐若麟了。只是如今在他看来,徐若麟十有□已经没了,胆气自然大壮。此刻盯着初念再看,见她露在外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瓷玉,脸颊因了愤怒微泛红晕,鼻尖沁出层晶莹细汗,身上的那种乳香味似乎更浓郁了。愈发被挑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美人,倘若能叫他得手,便是死也甘心。注意打定,不但不退,反倒朝她逼得更近,笑道:“嫂子,你就别哄自己了。谁不知道我大哥已经没了!那种地方,我也听说过,戈壁荒漠没有人烟的,一旦落单,绝无生还可能。否则皇上派那么多人去找。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半点消息?你就死了心,从了我吧!我会好好疼惜的……”说着人已经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搂住,低头便要亲她脸,嘴里亲嫂子胡乱地叫。   初念大怒,狠狠一把推开他。   徐邦瑞意乱情迷间没提防,初念又是用尽全力,这一推,不但推开了徐邦瑞,他收不住脚,连着噔噔后退数步,整个人仰面摔到了地上,后脑勺磕在了路边一块假山凸出的棱角上。   “哎哟——”   徐邦瑞痛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摊开手一看,手心有点红,原来是磕破了头皮出了血。   “这是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初念回头,看见初音正被两个丫头扶着过来,等看到徐邦瑞摔倒在地,后脑勺出了血,尖叫一声,一把甩开丫头,飞快便扑到了他边上,拿帕子一边捂他头,一边扭头,恼怒地盯着初念质问道:“他怎么了你,你竟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初念冷冷道:“你自己问他。”   初音看向徐邦瑞,“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徐邦瑞没想到初音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又惊又怕,哪里敢说实话,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在睡吗?怎么出来了。”   初音道:“我醒来不见了你,便出来逛逛。刚到这里,便看到她推你在地!到底怎么回事!”   徐邦瑞偷眼看了下初念,见她冷笑看着自己,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干脆捂住头闭上眼睛哎哟个不停,“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初音当初看中徐邦瑞的皮相和家世,用尽心机勾住了他的心。嫁过来虽才几个月,却也知道他生性风流。这个来历可疑的的堂姐,美貌不可方物。莫非方才那一幕,竟是自己丈夫意欲不轨所致?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心中又气又恨。又怕被下人看出来了传出去丢自己的脸,也不敢当着人的面再闹了。只恨恨盯了初念一眼,叫了丫头来扶起丈夫,正要送回去包扎,此时廖氏和沈婆子已经得了丫头的传讯,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一看到徐邦瑞的样子,廖氏脸色大变,叫了声皇天,一下便扑到了儿子身边追问究竟。沈婆子更是大惊小怪,连声嚷道:“哪个把三爷害成这样子的?纠了出来,别想好过!!”   “小三儿!到底怎么回事!”   廖氏见儿子后脑的伤口不算很严重,血好像已经止住了,松了口气,厌恶地看了眼初念,对着徐邦瑞问道。   徐邦瑞哪里敢说实话。只低着头含糊其词地道:“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胡说!三爷你这么大的人,好好的会自己跌跤跌成这个样子?”   沈婆子表示不信。   初念冷眼看了片刻,不想再在此停留,转身正要离去,初音忽然开口道:“三爷是被大嫂推了一把,才摔破了头的。”   沈婆子的一双三角眼立刻盯着初念,目光阴沉。   廖氏眉头一下也皱得紧紧。想了下,冷冷问道:“老大家的,老三媳妇有没冤枉你?”   初念见走不了了,便停下脚步,道:“是我推了他一把。没错。”   沈婆子夸张地啊了一声,廖氏面上怒意顿生,却没开口,只看了沈婆子一眼。沈婆子便道:“大少奶奶,这便是你不对了。三爷好好的,平日对你也是礼敬有加。你是他长嫂。不知爱护,反倒推他摔跤,害他这样跌破了头,这仿佛有些不妥吧?”   路上两边下人越聚越多,表情各异地盯着中间的一家主人,鸦雀无声。   初念看向初音。见她紧紧抿着嘴,抬着下巴望着自己,目光中分明是挑衅的意思。她也明白她忽然把自己推出来的意图。人确实是她推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真的说出徐邦瑞调戏她在先的事。   她应该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初念暗暗吸了口气,平定了下自己此刻有些紊乱的心绪。   她其实早就感觉出来了。   离徐若麟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始终没有新消息。他就如同一块沉水的石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徐家上下之人,从一开始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不安,渐渐到了现在,情况开始有所变化了——除了嘉木院里的主仆度日如年外,别人开始微妙反应了。最明显的便是沈婆子。她一改先前的恭敬模样,现在看到自己时,头都抬高了不少。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恐怕就只想着让自己当众出丑了。   倒也是,从前她有徐若麟护着,她们忌惮他,所以一直隐忍。现在这个男人生死未卜。不,或者应该说,在她们眼中,他已经是死人了,就差皇帝下一道身后嘉奖令。这种时候不给自己点颜色瞧瞧,还等什么时候?   她盯着徐邦瑞,淡淡道:“三爷,沈妈妈问我如何把你推倒在地。我记性差,一时忘了,你自己说吧。”   徐邦瑞没想到她一下又把球踢给了自己,面红耳赤说不出来。廖氏气得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初音哼了声,忽然道:“我知道。方才嫂子和三爷相遇在此。三爷出于好心,劝慰了嫂子几句,让她节哀。不想嫂子竟忽然变脸,骂他咒大爷,还动手推他在地!”一边说着,暗中使劲掐下徐邦瑞腿上的肉。   徐邦瑞被提醒,如逢大赦,急忙点头道:“是,是……大哥死了,我怕嫂子难过,路上遇到,这才劝慰她几句。不想她竟变脸,骂我咒他,还推我在地……哎哟,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可疼死我了……”   初念绷着脸,死死盯着徐邦瑞,忽然打断了他话,寒声道:“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徐邦瑞印象中,这个嫂子向来温吞软和,此刻见她这样盯着自己,心里忽然一阵发毛。只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便硬着头皮嚷道:“我说得没错啊!大哥就是死了……”   他话还没说完,“啪”,清脆响亮的一声,初念已经扬起了胳膊,顺手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下扇得不轻,登时在他一边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指印,扇得他把头都歪到了一边去。   边上的人都惊呆了,连廖氏沈婆子也瞪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打我!”徐邦瑞捂住脸,骇然望着初念,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扭向廖氏,“娘,她打我!”   “这是给你的教训!让你知道话不能乱说!”初念面不改色,对上廖氏阴沉的目光,然后看回徐邦瑞,冷冷道:“我家大爷还好好的。你是他的弟弟,竟敢当着我这个嫂子的面这样诅咒他!我不打你打谁?”   “你……”   徐邦瑞脸色忽红忽白,说不出话了。   初音扑了过来,拉下徐邦瑞捂住脸的手,心疼地左看右看,“娘,您瞧瞧——,三爷的头破了不说,还凭空遭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娘你都舍不得打吧……”   “哎哟我的太太——”沈婆子忽然叫了起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太太!您再这样心慈手软不管管,真要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没边儿了!这嫂子竟打起了小叔子!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哪家养出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   “够了!”   初念打断沈婆子,朝她走近,停在她对面,两人终于四目相对之时,她朝她淡淡笑了下。   “沈妈妈,大爷敬你是太太身边的老人,所以处处给你全脸面,为的就是全了太太的脸面。夫唱妇随,我自然也跟他一样。只是人也须得有自知之明。唯恐不乱,煽风点火,这样的事做多了,小心有一天引火烧身!”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生平做事全凭良心,堂堂正正,你吓不到我!”   沈婆子的三角眼瞪得溜圆,把干瘪的胸脯拍得蹦蹦地响。   初念冷笑了下,俯到她耳边,压低声道:“小人得志,说的就是这时候的你!只是我告诉你,世事难料,谁敢保证大爷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别欺人太甚,留条路日后才好走路。你年纪一大把了,这话总不用我教你吧?”   她声音虽压低了些,只近旁的廖氏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脸色愈发难看了。   初念没理睬廖氏,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一圈边上的丫头和婆子们,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过去了几天而已!大爷是什么人,你们想必都清楚!厉害轻重,自己也要掂量掂量。都在同个门下进出,此刻当做的,应是安静等消息,盼着大爷的好才对!往后谁要再敢再在背后非议,散布大爷没了的谣言,被我再晓得的话,管你有多大的脸面,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见大奶奶今日突然发狠,不但和沈婆子较上了劲,甚至连三爷也吃了她结结实实一巴掌,偏那三爷还被打得蔫头蔫脑没有丝毫脾气,连太太到了最后也一语不发,哪里还敢再多心?纷纷应是。   初念这才缓了脸色,看向廖氏,道:“太太,方才我一时冒失,竟打了三弟一巴掌。虽则三弟口没遮掩的,细想也是不妥。这就给太太陪个不是。倘若还不够,等大爷回来了,我跟大爷说,到时再一道向太太负荆。”   廖氏僵着脸动弹不得。初念不再停留,转身便往嘉木院去。路上的丫头婆子立刻纷纷让路,刚闻讯也赶了过来的紫云素云和果儿等人都跟了上去,簇拥着她回去。   进了嘉木院的门,果儿便抱住了她腿,仰脸望着她道:“娘,刚才我都看到。你真棒。我也再不哭了。我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初念摸了下她的头发,点头道:“这样就对了。娘告诉你,你爹他是很快就回来了。”   ~~   “明天一定能等到他的。”   “明天,真的一定能等到他……”   每天夜幕降临,当身畔一切被无尽黑暗吞没的时候,初念总是在这样的念头中默默祈祷,期盼天再次亮后,自己的盼望就能成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派去寻找的人始终没传来什么好消息。徐若麟就像一滴日光下的水珠,彻底蒸发得无影无影。   “明天,就在明天,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绝不会就这样抛下我的!”   这样的念头愈发强烈了。强烈到她自己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仿佛已经到了病态的执着程度。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失去信心,哪怕是一点点,也绝不容许。   再一个月过去了。   自从发生她掌掴徐邦瑞的事情后,国公府着实安静了一阵子。但是随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现在,连果儿也渐渐变得再次沉默,躲在自己屋子里不肯出来了。而嘉木院里的人,更是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不敢大声,唯恐惊到了女主人,将她从自己的梦中惊醒。   这一天,宫里来了个人,皇后萧荣。   萧荣是来探望司国太的。她离去时,徐家人送至大门外。她在登上凤辇前,到了初念的面前,凝视着她,握住她的手,微笑着附耳道:“丫头,哪怕别人已经放弃了寻找,或者盼着他不要回来,我也和你一样,相信他一定会回的。咱们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着他给咱们带来的惊喜。他就是那样的人!”   有段时日没见皇后了。初念看得出来,她的气色并不太好。但是这一刻,她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力道却坚实无比,犹如男子。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要亲自过来探望国太了。   就在昨天,传来了一个消息,在经历过数月的搜寻无果后,皇帝开始考虑撤回人手了。或许很快,接下来的等待她的,就是来自朝廷的抚恤封赏了——她的丈夫曾为这个国家立下过旁人无法企及的功勋,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命。于情于理,都该让世人铭记。   “是的,皇后娘娘。”   初念在身后徐家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将肩背挺得笔直,对上了萧荣的目光,同样微笑着回应道:“您说得对。他最擅长的,就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萧荣微微点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上了凤辇离去。   ~~   南窗开着,初夏午后温暖的风轻轻地吹拂而进,扑打着垂在门上的竹帘子,和着喵儿腕上的银铃,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响声。   萧荣离开后,初念抱了喵儿,到了司国太的屋里。   她最近的精力越发不济了。有时候甚至昏睡一天,仿佛就此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但是初念发现,有喵儿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精神总会显得好些。所以最近,她经常抱着喵儿过来陪她。有时候陪到她睡去,喵儿也在她怀里睡去。她便安静坐在这间有些年头的屋里,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老太太此刻看起来半睡半醒。初念正要蹑手蹑脚离开,见她忽然睁开了眼,对着自己道:“我不想睡。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初念到了她近旁,抱着怀里的喵儿,指着床上的人,轻声道:“喵儿,你的太祖母……叫一声太祖母听听……”   司国太面带微笑,凝视着喵儿,目光中满是慈爱,低声道:“我活到这岁数,享了这世上所有的福气,还见着了我的重孙,就这样走了,也算没有遗憾了。”   初念一怔,随即忍住心中涌出的伤感,道:“您要长命百岁,还要活到看喵儿长大成亲,给您生出个玄孙。”   司国太笑道:“做人哪能这么贪心。前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就享什么福。我已经满足了……”她长长叹了口气,“唯一心愿,就是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你男人回来,如此我便放心了……”   初念喉咙一阵哽咽。“他会回来的,很快会回来的。”   司国太看着她,“傻孩子,他自然会回来的。我的这个孙子,从他七岁时第一次被带到我跟前开始,我就知道他和旁人不一样。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   初念的泪珠倏然夺眶而出。在这个快到走到生命尽头的老太太面前,她觉得自己完全不必假装坚强。   这么久,她想哭,一直很想哭。却一直忍着,忍得很辛苦。   她怀中的喵儿像是感染到了她的情绪,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乳母听见哭声,急忙进来。抱了喵儿出去。   初念跪在了她的床侧,握住她的手:“祖母,我是初念。您一直都知道,却没有怪罪我,是不是?”   老太太叹了口气,“怪你做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的孙子……”   初念再也忍不住,趴在她身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低声哭了出来。等她终于哭够了,抬头看向司国太时,见她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祖母,您想说什么?”   老太太再次叹了口气,“祖母想求你一件事。”   初念一惊,急忙摇头道:“您说就是。我一定会应下。”   司国太微微一笑,终于慢慢道:“丫头……我晓得前次那件事了。你打了你三弟一耳光。你打得没错。他确实欠教训,就该这样……咱们徐家,到了这两代,或许是我的孽,男人里没一个有德行的……我求你一件事。日后倘若他们再做了亏欠你们的事,若是能够,你叫你男人手下留情着些……”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初年急忙揉她胸口。等她缓了些,听见她又道:“我也晓得这是不情之请。只是你们都姓徐。哪怕到了最后,有人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宁愿他是被天所收……”   “祖母,我答应你。”   初念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司国太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手,喃喃道,“你会有好报的……”   ~~   已经是深夜了,喵儿也早睡了过去。初念却仍在黑暗里睁着眼。视线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从国太那里回来后,这一个晚上,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果儿、萧荣、祖母,她们都说你会回来,可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杳无音讯?   徐若麟,你到底在哪里?我该怎么办?   初念质问着那个她想象中的人。面上一片潮湿泪痕。   她终于觉得累了。心力交瘁的那种累。她闭上了眼睛,好像来到了一处山前,那里,远处寺院晚钟随风声声,头顶有雁群掠过,芙蓉开得正漫,而面前的那座古塔,荒败却从容。   恍恍惚惚地,她想了起来,她曾和那个人一起,在塔顶孔窗中照进的夕阳里许下过一个誓愿。她记得他当时还问过她,许的是什么愿。她怕说出来不灵,所以没有告诉他。   是神佛嫌弃她当时诚心不够,所以才闭耳不听她那么郑重许下的心愿吗?   她从梦境中睁开眼时,发现天已经亮了。   ~~   又一个白天来临。   过了晌午,有个男人等在离魏国公府不远的一处僻静巷角里。他头上压了顶夏日街头巷尾寻常可见的帷笠,人看起来又黑又瘦,双眼却明亮而锐利。他一动不动,神情里却带了丝遮掩不住的激动和期盼。   很快,刚才被他遣去送信的人回来了,身后跟着徐家的二管家周平安。周平安一看到这男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差点没跪下来,失声道:“大爷!你真的回来了!”   这男人正是徐若麟。他一把扶住周平安。   “大爷,你回来就好!”周平安抹了把眼睛,絮絮叨叨道,“你一走大半年,大奶奶替你生了个胖小子,我只远远见过几眼,听说可招人喜欢了。大家都盼着你能早些回。后来听说你失踪了,你不晓得,大奶奶……”   “她怎么样了?可都好?你儿子周志呢?我叫他带的信,传给她了没?”徐若麟打断他的话,问了自己最想问的。   周平安摇了摇头。   “大爷,都到家了,你不进去,还带信做什么……”   他忽然想了起来,这位主人做事向来出人意表,既然这样,必定是有他的缘故。急忙改口道:“大奶奶不在。我儿子也不在。今日一大早,她便叫他备车,说是要出城去拜佛许愿,到此刻还没回。”   徐若麟一怔。   “就她一人?”   “是。就只叫我儿子赶车送她。连个丫头也没带。”   “去了哪个寺庙?”   周平安茫然摇头:“不晓得。她没说。”   徐若麟沉吟了下,吩咐道:“我知道了。你这就回去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经回来的消息。记住了吗?”   周平安不解,却也急忙应下,急匆匆离去。   “大人?接下来做什么?”   黄裳看向他,问了一声。   接下来做什么?   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自己才去拜佛许愿的。现在,还有什么比去尽快见到她,让她知道他还活着更重要的事?   他甚至根本等不及就在这里守着她归来。只想立刻奔到她面前,让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但是,城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香火旺盛的寺庙,她到底会去哪个地方   护国寺?落霞寺?大元寺?还是……碧云寺?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地方。血液瞬间升温,在他的身体里激荡开来。   “你知会杨誉他们,一起到老地方等我消息!我先去了!”   他匆匆吩咐了一声,立刻便往城北方向而去。   ☆、109第一百零九回   弥天大暗才被东方天际露出的第一道曙光冲淡,这座城池里的大多数人还在惺忪中将醒未醒之时,一辆寻常的青毡小马车便随了第一批为生计奔波早起的人流出了刚刚开启的北城门,沿着黄泥的桑榆官道粼粼而行。   小马车里,坐了个年轻的女子。她斜斜靠在厢壁之上,看起来心思重重。忽然,一阵带着几分晨露气息的凉风卷起帘角朝她迎面扑来,掠动了她的鬓发。发脚轻搔她的脸颊,微微诱痒。她终于回过了神,抬起一只素手,轻掠了下自己的鬓发,然后卷起帘子,看向远处的一片起伏群山,久久凝视。   那里是神烈山。山中有个碧云寺。碧云寺的后山处,矗立着一座塔,名叫报恩塔。   ~~   身后的碧云寺,香火依旧旺盛,脚下的这条山径,也依旧荒凉。初念踩踏着脚下的野草,沿着山阶一步步往上,最后停在了报恩塔的脚下。   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荒败的古塔,久久站立。   塔身上的野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路过的人,也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而它却始终没变,一如从前那样,安静而从容地与她对望。唯一的改变,就是她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沉闷的吱呀声中,初念推开了那扇布满风雨侵蚀痕迹的门。她循着塔梯,走走停停,最后终于登上了塔顶。放下了携带之物后,顾不得喘息,她环顾四周,目光忽然落在那扇他们曾经亲密倚靠过的孔窗之下。那里靠墙的角落,掉着一朵已经枯萎风干的花。   是芙蓉花。它被曾簪它到鬓边斗艳的女主人不小心遗落在此。经年的尘土一层层覆盖,它也早失去了当初鲜活时的颜色和芬芳。   初念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它。凝视它片刻,然后凑了过去,闭目深深呼吸。隔了这么久,她甚至仿佛还能闻到当初停留在上那种气息。   记忆瞬间如被唤醒,潮水般地向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再也无法上岸。   就在这个地方,那个叫徐若麟的男人,他曾经用他宽厚而坚实的后背负着她从塔顶下去;他曾经在这扇窗前为她温柔地簪花,毫不吝啬地用最动听的情话赞美她的羞花容颜;也是他,拉她并肩跪于神像之前许愿,然后认真地告诉她,他要他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而今一切都在。塔在,她在,甚至连那朵她曾簪过的芙蓉花也还在,但是他人呢?他到底在哪里?他可否还记得很久之前的那个秋日午后,他在这里曾对她许下过的诺言?他们要相好到老的!   泪珠一滴滴无声滚落,滴溅到她的手背,打湿了花瓣。她默默哭泣片刻,擦干眼泪,起身擦去神像身上落满的灰尘,然后拿了自己带上来的扫帚,从塔顶开始,一层层往下扫去蛛丝灰尘。然后她再爬回塔顶,在神像前点了三柱清香,跪了下去,闭目虔诚祈祷。   她在神像前跪了很久。胸口的阵阵乳胀提醒她该回去了。但她却仍不舍离去。   ~~   碧云寺不算近,出城还有几十里的地。徐若麟赶到的时候,斜阳已经笼罩了整个山头。他在晚钟声里爬上了山,奔至报恩塔前的那条山道上时,远远便看到周志的身影。他正不停朝塔顶方向张望,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徐若麟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狂喜迅速席卷而来。   他想得没错。她真的到了这个地方!   ~~   周志已经在这里守候了整整半天。   一开始,他以为自家大奶奶要到碧云寺的。没想到到了后,她却直奔这里,对他说她要扫塔,吩咐他等着,不必跟上来,然后自己就进去了。一直到现在,还没见她下来。   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她的举动。有些反常。比如,出来连个伺候的人也不带,又比如,放着香火旺盛的寺里大殿不去,跑到这早就荒败下去的古塔,而且一待就是半天。   他知道这段时日因为大爷失踪的事,她一直郁郁寡欢。自己在等待间猜疑着的时候,甚至担心她会想不开,中间曾悄悄上去查看过。发现塔里真的被打扫过一遍,她正闭目跪于塔顶的神像前。他见她无异样,怕扰到了她,便默默下来了,照她吩咐等在这里,一直等到现在。只是眼见太阳就要下山了,她却还没现身。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去看个究竟时,忽然听见身后山道上有人踩踏草丛过来时发出的窸窣之声,回头看去,顿时又惊又喜。   “大爷,你——”   他立刻迎着奔去,刚张口,徐若麟已经打断他,问道:“她在上头?”   “是!已经大半天了!”   周志压住惊喜,立刻点头。   徐若麟仰头看了下沐浴在夕照中的古塔,拍了下周志的肩,没有停顿,继续朝前奔去。他推开虚掩的门,一口气不停,沿着旋梯几步并作一步地往上而去。   ……五层,七层,十层……离她越近,他越发焦急,恨不得一步登上塔顶。   他终于登到了最高的那一层。速度太快了,便是以他功力,此时也感到晕眩。   他稍稍停了下脚步,长长呼吸一口气,等那阵晕眩感消去后,像个兴奋的孩子那样,几乎是跳着,一步便跨过了最后几级梯阶,旋风般地冲了过去。   “娇娇——”   他开口叫她,声音忽然消了,身形一顿,脚步也跟着缓了下来。   夕阳从孔窗中射进来,布满了狭小的塔楼。他看到她正席地坐在窗边的角落处,头靠在墙角,整个人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她的脚前,是一朵已经枯干得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花。   徐若麟怔了片刻后,轻轻到她跟前蹲下了身,默默地看着她。大半年没见,她的脸庞比从前丰润了些,眉头微蹙。即便是睡了过去,神情里的那抹哀愁还是难以消除。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就这样贪婪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忽然注意到她的发梢和脖颈上沾了些灰尘。他看了下四周,这才注意到地面墙角都干干净净,那尊神像前也插着香火,只是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堆白灰。   ~~   连日来一直都没睡好。打扫塔楼也并不轻松。但是初念舍不得离开这里,最后靠坐到墙角发呆时,倦意悄然袭来,沉沉睡了过去。似梦非梦之时,忽然觉到脸颊处仿佛有人在轻轻碰触,一下睁开眼睛,看到徐若麟竟正蹲在面前。他看起来又黑又瘦,却眉眼温柔,望着自己在微笑。   “娇娇……”   她又听见他这样叫了一声自己,然后那双正碰触她脸颊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搂入了怀。   初念以为在做梦。可是和梦境中的虚无却又完全不同。他的触感,他的气息,瞬间充盈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不是梦。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和眼睛。   初念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僵硬地任由他抱着,听他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徐若麟终于觉察到了她的不对。他微微松开了她些,看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   他有些被她吓到,慌忙轻轻拍她的脸颊,“娇娇,宝贝,你怎么了?是我!是我回来了……”   初念仿佛被唤醒,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声,整个人随即朝他扑了过来,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颈。蹲在她面前的徐若麟猝不及防,被她仰面扑倒在地。   “娇娇——”   徐若麟惊讶地开口,只是刚来得及叫她名字,压在他胸膛上的她便已抱住他的脸,低下了头,一下便堵住了他的嘴。   他们贴得如此之紧,有那么一瞬间,她压得徐若麟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她不停地亲吻着他。他被她这样压着,享受着来自于她的那种陌生的几乎带着狂野的热情。相思的苦楚,相见的甜蜜,在这一刻彻底膨爆。还在晕晕乎乎之时,忽然,他觉到唇上一阵疼痛,嘴里随即沁入血腥味,头脑一清,这才知道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初念猛地松开了他的嘴,从他身上坐了起来,喘息着盯着他。唇瓣之上沾了几点猩红的血。整个人如同一只带了愤怒的小母兽,危险而诱人。   “徐若麟你个混蛋!你居然这时候才回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死了!”   她嘶哑着声音,朝他愤怒地嘶吼。明眸映着他的影子,里头象有火苗在烧。   徐若麟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舔了下自己还在流血的唇,朝她笑了起来。眼波仍是那样温柔,胜过秋日阳光下的一波秋池。   “你这个混蛋——你还有脸对我笑——”她朝他扬手,一个巴掌就要下去时,手却又停在了半空,怔怔望着他,慢慢收了回来,眼中忽然涌出了泪,一下捂住自己的脸,毫不掩饰,呜呜地哭了起来。   “嘘——别哭——”   他再次抱住了她,安慰着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如同断线珍珠那样地不断坠落。   “……你这个坏蛋……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死……别哭……听我跟你说……”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要你,要你!你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别哭了……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   “呜呜——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徐若麟你这个混蛋……我替你生了儿子,你却这样对我……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   她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闭着眼睛不停掉泪。完全不听他的哄劝,抽泣着,只顾断断续续地责备着他,像个蛮横的孩子。   徐若麟急了,在她又要开口之前,忽然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住了她的嘴。   唇舌相贴,呼吸共渡。他立刻被来自于她的气息包围了。熟悉的甜蜜,淡淡的血腥,又仿佛萦绕了一种陌生的乳蜜之味。如同饮了情毒,他浑身血液开始激荡澎湃,呼吸也渐渐粗浊。她愈发紧地抱着她,情不自禁地将她压到了地上,翻滚了起来。   塔室很小,经不住几圈,他便带着她翻滚了出去,双双落在圆梯之上。收不住势,也不想收势,他仍那样与她紧紧交缠着,沿着阴暗而窄仄的阶梯,顺势一级一级地缓缓翻滚而下。天旋地转,地转天旋,什么都被丢下了。世界只剩他怀里的她和身体碰撞木梯时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到了最后,当他们终于停下时,连他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落在了哪一层,只听到身侧塔壁的孔窗外有风掠过,翘角处的塔铃于是叮铃作响,声声如同响在耳畔。   断续的塔铃声中,暗仄的圆梯角落,他埋首她胸前,在她压抑的吟呻声中吮她不断溢出的洁白乳汁,然后抬头望着她,目光闪闪地恳求,“给我吧,娇娇……”   “要回去了呢……”她低哼着拒绝,被他压着的那具身子却愈发酥软,让他深陷而不能自拔,“我出来一天了……儿子要闹我了……”   “有奶娘带着呢——他天天和你一起,我却想你想了这么久——”   他霸道地替她做了决定。   ……   夕阳收了最后一道余光,天暗了下来。空窗外的山风开始刮得时急时缓,塔铃声也跟着连绵不断,抑扬顿挫。   “爱我吗?说你爱我——”   徐若麟已经深深占有了全部的她,可是他还没觉得满足。心底那块仿佛从前世起便因了她而空虚着的地方还未得到填充,他不满足。   昏暗中,他喘息着,挥汗如雨,重重而入,双眼赤红地盯着她,逼迫着她,“快,说你爱我。我要你说你爱我!”   “爱你,徐若麟,我爱你——”   初念流出了热泪,哽咽着,终于顺从了这个强势又温柔的男人,心甘情愿。   ☆、110第一百一十章   山风渐寂,塔铃声缓。不知何时起,月光从狭仄的塔楼孔窗中映入,悄悄照白了楼中的一处梯角。那里,初念还枕靠在徐若麟的身畔,听他讲述他失踪那段日子里的过往。   素有狼王之称的北宂皇子尤烈王,是徐若麟这十几年来遇到过的真正敌手。其狡狠,其手段,与他可谓旗鼓相当,多次交手之后,宿怨之深,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此次再次交手,相互试探了数月,在五月里爆发了那场大战。战事临近尾声,尤烈王心知大势已去,却不甘就此败走,借了地形之利负隅顽抗,令大楚士兵损伤不轻。徐若麟不欲士兵作无谓牺牲,最后一场血战中,亲自与尤烈王对决,决意铲除这个堪称大楚之患的敌手。马上交锋之时,双双落单,最后从两军主帅的交锋变成了宿敌之间的生死决斗。   “娇娇,前世我与狼王也曾有过这么一场对决。那时我已经得知了你故去的消息,心如死灰,恨不得追了你去,好叫你知道我的悔意。但是那时我还在打仗,十数万大楚将士的性命寄乎我身,没有取胜,我连自裁以谢你罪的资格都没有。那时是冬天。最后时刻,我也这样与狼王落单对决。那一次,是我在不要命地追杀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惜一切杀了他。与他在燕然山下的冰天雪地里追斗多日之后,我终于将他驱入一处深谷。眼见他又要逃脱,我便呼啸发声,引头顶雪崩,最后与他一道被葬在了雪渊之下……”   这是第一次,初念听他这么详细地跟自己讲述前世里他的最后一刻。她没有亲历当时,却也能想象他的长啸引发雪怒,挟裹雷霆之势下崩,将底下的他彻底埋葬的惨烈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若麟安慰般地将她搂得更紧些,低声道:“那是我当受的。我一直都很混。比起你因了我所受的痛,我最后能用这样的方式谢罪,已是大幸了……”   初念悄悄伸手抱住了他腰身,以此作为回应。然后仰脸看着他,问道:“那这一回呢?你是如何追到了他的?”   徐若麟自嘲般地摇摇头,苦笑道:“你想错了……不是我追杀他。一开始,一直是他在追杀我……”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句话,完全可以作为徐若麟和尤烈王这对宿敌这两世最后两次对决的诠释。如同势均力敌的两位武林高手之间的对决,到了这种时候,功力并非决定胜败的关键,内心的起伏才是命门。前一世里,徐若麟得知初念的死讯,万念俱灰无所牵挂,用豁命的方式与对手逐杀,自然占了上风。但是这一次,情况恰恰相反。他心中有所牵挂,自然少了那种搏命的狠戾,而对方却因了大势已去,反倒红了眼无所顾忌,只想提他项上人头回去,好在皇帝面前为战败减责。所以高下立判。   “他的心计与功夫不在我之下,遭遇他这般不要命的搏杀,我不但一时难以占上风,几次交锋过后,因了不慎反而受了伤。他熟悉燕然山一带的地势,又擅长追踪之术,必与置我于死地,自然紧咬不舍。我且战且退,他一路追来,就这样,离战地越来越远,最后退到了数百里外的燕然山脉腹地……”   燕然山顶终年积雪覆盖,腰线之下的这时节,是荒原与野林交错的无人地带。徐若麟一边借了地势躲避尤烈王的追踪,一边养伤,过了段茹毛饮血的日子。等伤势有所恢复后,再次与尤烈王遭遇。此时两人早都形同鬼魅。这一对宿敌终于进行最后一场殊死搏斗。最后关头,徐若麟终于力挽狂澜,杀死了对方,割下头颅以为战利纪念。   初念紧张不已,屏住呼吸。一直听到这里,这才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心疼地道:“你伤在哪里了?真的好了吗,让我瞧瞧!”   徐若麟拗不过她,只好解衣让她看。借了月光,初念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旧疤未愈,新伤又添。一道瞧着还没好全的暗红疤痕从腹部直延到胯,触目惊心。   “徐若麟……”她轻抚他身上的伤痕,叫了声他的名,话便说不出来了。心里阵阵难过,宛如这伤痛就在自己身上。   徐若麟整好衣衫,低声呵呵一笑,笑道:“尤烈王很是难缠。可是最后,终究还是我赢了。因我心中一直想着你和孩子们。一开始的时候,这或许成了束缚我手脚的羁绊。但是到了最后,当我知道没有退路之时,你们便成了助我遇强更强的力量。娇娇,我还要谢谢你……”   他再次搂住她,狠狠地亲了一下她。   初念叹息了一声。   “你回来了就好……”她软软地道,“果儿想你,我也想你,还有咱们的儿子,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他……”她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一下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咱们快点回家吧!你一定很想见他!”   徐若麟握住她肩,目光闪闪,神情里满是期待,但是很快,他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娇娇,我做梦都想快点亲眼看看咱们的孩子,然后抱抱他。只是我此刻还不能回去。”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他。   “其实,倘若只有狼王之事,我也不至于拖延这么久才回。另还有件事。”   “我出了燕然山山腹,赶往大军营地会合时,再度遭遇一群人的疯狂追杀。两天之内,数度遭遇。很明显,他们的目的就是阻拦我回归大营,将我杀死在路上。倘若我继续往大营方向去,前路凶险更多,一波接一波的杀手会朝我接踵而来。我考虑了下,决定趁势改道,费了不少心机,这才终于彻底甩脱了这帮人,悄悄赶回了金陵。”   他的口气挺平静的,初念却又惊又惧,“谁?谁竟这样大胆?”   从前,在徐若麟看来,他的初念应当是朵被呵护的暖室小花,不愿让她面对过多勾心斗角的丑恶。所以外头发生的那些云谲波诡,他极少对她提及。但是现在,他觉得应该让她知道了。   他凑到了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初念听完,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瞒着人悄悄返回的目的。等了这么久,时机也到了,该是引蛇出洞的时候了。”   初念终于回过了神。她看起来微微有些不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但是很快,她吁了口气,抬头望着他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说行,就一定能行!皇后娘娘那里,倘若你不方便,我可以代你入宫传信给她。”   徐若麟轻轻拍了下她的手,道:“皇后那里,我有通信渠道。这时候你入宫反而引人注目。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家安心等着消息便是。我保证,很快就会回家。”   ~~   黑夜过去了,第一道曙光从塔楼的孔窗中射入,唤醒了相拥而眠的一双人。   昨夜因为晚了,这里到城中的路有些远,且城门也早已关闭,所以初念并未回。徐若麟后来让周志自行到寺中借宿后,便与她一道回到了顶层的塔室。他们靠坐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仿佛永远也不会厌的私语,直到困极了,这才并头睡去。   这里荒草丛生,狐走獾没,伴着他们的只有山风和声声的塔铃。身下甚至没有一张可供躺卧的席枕。他只能让她卧在自己铺于地上的外衣上,枕着他的臂膀而眠。但这里却又胜似锦绣花园——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许下心愿的时候,彼此的心还隔着一层烟纱,看不清,也揭不掉;而今却心有灵犀,胜却了人间无数。这山风、这塔铃、这怀了慈悲笑的神像,无一不是见证。   晨曦之中,初念回头,再次望着古塔,看到初升的朝阳光芒正从塔顶残瓦的翘角间折射而过,幻化出一道瑰丽的光虹。   ~~   初念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喵儿被宋氏几个人带得很好,看到母亲回来,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张手要她抱。初念洗手换了衣衫,接过儿子后,被问起昨夜未回的事,便说天晚错过时辰,所以留宿在寺中。众人猜想也是如此,知道她最近为了大爷和老太太的事心力交瘁,并未多话,更不敢叫她知晓三奶奶那边传来的闲话,唯恐让她愈发糟心。   初念和果儿一道陪喵儿玩耍了片刻,哄他睡了,便去慎德院探望司国太,到了时,正遇到廖氏和初音也在。   自前次出了掌掴小叔的事后,初音每每看见初念便没好脸色。等到了现在,徐若麟仍是杳杳没有消息,连原本一直往嘉木院跑得颇勤的二房董氏,最近渐渐也少露面了,更何况是她?两人打了照面,初音便哼了声,斜眼望着初念。   初念没有理会,只朝冷着脸的廖氏叫了声太太,便到了司国太床边。见她躺那里,不过略睁了下眼便又阖上,精神看着很差,心情一下又沉重了。   初音盯着初念的背影,实在难以压下心中的那种妒意,忍不住对着沈婆子道:“沈妈妈,你听说了没,前几天万岁好像下令撤回搜寻的人了……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也晓得大哥好好的……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始终没半点消息……难免叫人担心呢。万岁怎么就不多找些时候呢?再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沈婆子掀了下嘴皮子,皮笑肉不笑,“我人微言轻,也不敢说什么话,怕万一让人听了多心生气。只是三奶奶您放心,大爷是万岁跟前的红人,万岁虽下令叫人停了,只是老话说得好,吉人自有天相,迟早有一天,大爷总会平安回来的……”   初念刚与自己男人分开,心中大定,哪里还会将这些放在心上?瞥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借您吉言,我家大爷确实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那俩人一唱一和,原本是想刺激初念,没想到她却这般姿态,心里愈发憋闷,沈婆子毕竟碍于身份,不敢再说什么,初音却是仗着有婆婆撑腰,扶着自己的肚子,低声咕哝道:“装蒜的本事真不小……过去干过什么,别以为旁人都不知道……”   “当我已经死了吗?”躺在床上的司国太忽然睁开了眼,厉声喝道,“我老婆子还好好活着呢——”   这一声发得突然,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看了过去,见司国太挣扎着要起来。初念站得近,急忙上前,与金针一道将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坐在枕垫上。   老太太坐定,面色仍是泛白,目光却凌厉无比,从初音身上掠过,最后定在廖氏身上。   廖氏没想到原本看起来就像要死的老太太现在会有这样如刀的目光。心中有些不安。被她盯了片刻后,勉强着略微笑道:“老太太你精神瞧着好,真是好事……”   司国太道:“我不敢不好!我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就敢这样当着我的面搭台唱戏,是嫌我这太冷清,想热闹是吧?”   廖氏脸色微红,说不出话了。   司国太转而看向初音,冷冷道:“这立我跟前的人,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旁人我不敢教训,你是我孙媳妇,又是我娘家后辈,我便教训你几句。从前见你也是个聪明伶俐孩子,嫁了过来才多久,到底是被哪个教唆的,竟会糊涂无知到了这样的地步?都是一家人,别事儿还没出,先就恨不得拆了别墙补自己的房。初音我告诉你,补不起来的!这个家如今还有这样的门面,你出去了,别家的太太奶奶们还肯赔着笑和你说话,你以为冲的是你自家男人的那张脸?趁早醒醒吧!倘若果儿她爹真的回不来了,你出去再看看,到时哪个肯费劲理会你半分。”   初音没想到会当众这样被老祖母削个了没脸,脸涨得通红,垂下了头。   一阵沉默,边上丫头婆子连气都不敢大声出。屋子里只有司国太因了说话气短发出的呼哧声。   廖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勉强道:“老太太教训的是。是我没教好媳妇,回去了好生教导……”   司国太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廖氏转身默默出去,沈婆子和初音也急忙跟了去。等那一行人都走了,老太太像是被抽了骨,一下便软了下去。初念忙一把扶住,让她躺下去。   “若麟现在还没消息……苦了你了……”   初念的手被司国太枯瘦的手握住,见她无力地阖上眼,低声这样喃喃道,心中一阵难过,又一阵感动,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到她耳畔低声道:“祖母,果儿她爹没事……很快就能回来了。他知道了您身子不好的事,叫我传话给您,让您一定要宽心养病。”   老太太猛地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初念。初念用力握住她的手,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   初念从慎德院回来,想起方才老太太得知好消息后,精神一下见好的情景,心情不自觉地便松快了许多。如常那样照看儿子,一天很快便过去。到了傍晚掌灯时,宋氏忽然急匆匆地进来,脸色十分难看,拉了初念到一边,便压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前院男人都在传,说今天宫中的柔妃娘娘请了圣命领安乐王去护国寺祈福时,路上遇刺,刺客当场被抓,当时好多人都亲眼看到了,满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和太子有关……”   初念一把抓住宋氏的胳膊,“胡说!太子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宋氏摇头,神色惊惶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这么说……”   初念慢慢放开宋氏,心乱如麻。万万也没想到,她今早还与徐若麟喜相见,到了晚上,情势却突然急转而下,出了这样的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若麟,他现在应该也知道这消息了吧?   ~~   春和殿里,已是深夜时分,明烛却仍高照,皇帝赵琚也未离去。他刚探视过受惊的儿子赵衡,此刻在安慰柔妃。   柔妃早已经哭得双眼红肿,连发髻也散了下来,她跪在坐着的赵琚脚下,紧紧抓住他的腿,呜咽道:“万岁,今天是衡儿十岁生辰,臣妾早些天便从皇后娘娘那里求了恩准,今天带了他出宫去往护国寺烧香,一是替他积福,二来,臣妾见万岁这小半年来被头疾烦扰,心中忧怖,想着趁此一并替万岁在佛前祈福。不想路上竟遇到这样的事。那刺客也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手上利剑直直便往衡儿刺去。倘若不是护卫得力,舍他的命挡在了衡儿身前,此刻臣妾真不敢想象会发出何事……万岁……衡儿年纪还这么小,连您也称赞他自小乖巧,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竟然这么狠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万岁,您一定要替衡儿做主……”   赵琚最近虽不大留宿在此,但也时常有过来检视赵衡的功课。见柔妃向来爱惜容颜,此刻却哭成了这样的憔悴模样,心里略微有些恻隐,将她扶了起来,皱眉道:“爱妃放心。刺客已经抓到了。一旦审出主使,朕必定不会轻饶!”   柔妃擦拭了下眼,再次谢恩,太监这时过来传话,说方中极与刑部顾大人求见。   赵琚知道大约是有结果了,再安抚了柔妃几句,便匆忙往御书房去。   ~~   刑部尚书顾重行完礼后,递上了口供,道:“刺客后畏罪自尽,阻拦不及,已经死了。”   赵琚低头看完口供,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竟然是他!其心可诛!”   赵琚口中的他,便是文渊阁大学士萧正通,顺宗朝德和十一年的状元,在朝中士大夫中素有名望。当初赵琚初登基时,与王默凤父亲御史王鄂一道素服要去太庙哭祭的大臣里,他也在其中。后赵琚请他为太子授经史课,以太傅称之。   “其心可诛”,这句话的分量委实不轻。顾重心微微一跳。看了眼身侧的方熙载。见他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刺客当场被抓后,照了皇命,是由自己与方熙载一道审问的。现在得了这样的口供,老实说,他心中还有存疑。想了下,便谨慎地道:“万岁,萧大人在朝中素有名望,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刺客口供,未必作准。”   方熙载这时咳嗽一声,不以为然道:“顾大人何出此言?刺客是你我二人亲审的,口供也翔实记录,画押历历。顾大人何以有不作准之说?”   顾重道:“萧大人为何要刺杀安乐王殿下?他岂不知这是何等罪状?万岁,”他看向赵琚,“臣以为,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方熙载道:“萧大人为何要对安乐王不利,外人自然不好胡乱揣测。但刺客既供出了他,则必定脱不了干系。至于缘由,请他到刑部大堂问问,不就清楚了?”   徐若麟与太子赵无恙有师生之谊,关系一向匪浅,这自然满朝皆知。但除了他,朝中也有一群对太子很是爱护的文臣,其中便以萧正通为首。以顾重自己的看法,年近六十的萧正通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现在萧正通却忽然被牵扯到这桩针对另位皇子的刺杀案中,暗中矛头所指,不言而明。顾重明白这一点,他知道皇帝也一定明白。   朝中之人,但凡有点眼色的,都早看出来了。这位皇帝原本就与太子一向不大亲近,反倒更怜惜安乐王。自太仓归来后,可能出于对未来健康的忧虑,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更是冷淡,甚至猜忌。据说还秘密派人暗中监察太子的举动。如今徐若麟生死未卜,忽然闹出这样一桩事,很明显,萧正通罪名一旦坐实,打击到的不仅是拥戴太子的一群大臣,矛头更是直指太子。这其中的厉害……   顾重暗暗心惊。知道此事要黑要白,其实全在皇帝一念之间。如何处置,就看他自己的心意了。   赵琚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终于缓缓道:“立刻去捉拿萧正通!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倘有牵涉,不管是谁,一并归案!”顿了下,他咬牙切齿地道,“刺杀事件愈演愈烈,委实可恨!朕再不能姑息!方爱卿,此事便交给你了!”   顾重手脚微微发凉。皇帝这话一出口,他便明白皇帝的心思了。原本有心想再为萧正通辩解几句的,此时张了下嘴巴,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开口。方熙载却是面上露出微微喜色,立刻应了下来,急匆匆正要转身出去着手抓人,忽然听见身后有女子声音传来,那声音冷冷道:“不必去抓萧大人了!那个幕后指使,就是我!”骇然回头,看见皇后萧荣肃然而来。   赵琚见萧荣突然现身,一怔,随即眉头微皱,忍耐地道:“梓童,这时候了,你怎的还不休息,反到这里胡言乱语?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朕正与两位爱卿议事。”   萧荣脸色冰冷,在顾重和方熙载的注视之下,到了赵琚座前,朝他见礼,然后转头,对着方熙载一字一字道:“我方才说了,今日派刺客刺杀安乐王殿下的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我!方大人要抓,只需抓我便是,与萧大人又有何干?”   顾重没料到情势忽然急转,皇后居然这样出现。急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低眉敛目不语。方熙载飞快看了眼皇帝,见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只好勉强笑道:“娘娘这玩笑开得……刺客只说是受萧大人指使,与娘娘有什么干系?娘娘千万莫要误会!”   萧荣上下打量他几眼,点头冷笑道:“我听说过方大人之名,知道你有赛诸葛之称。今日之事,果然一出手便见高明。从前太子数次遇刺,险些丧命,刺客每每身手过人,别说当场被抓,便是连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至今还成悬案。今日安乐王遇刺,那刺客竟是只软脚虾,当场被捉,被方大人一审,便顺顺当当供出了萧大人,录完口供,又顺顺当当畏罪自尽。真是可喜!方大人,你还审什么呢?以你赛诸葛之名,想想便也知道了。萧大人这样一个快要致仕的老文臣,好端端怎会想不开自寻死路?自然是有幕后指使。他是太子的授业老师,十有八-九是因了太子之故。太子与他兄弟素来睦笃,好端端如何会下这种狠手?自然是我这个太子的母亲所为。如此顺理成章,你还审什么?拿我去抵罪便是!”   方熙载脸色微变,慌忙下跪,连连磕头道:“娘娘折煞臣了。臣万万不敢有此念头!”   萧荣哼了声,这才又转向赵琚,与他对视。   赵琚的脸色比方熙载更加难看。怒气、尴尬、心虚、惭愧,各种情绪瞬间在他眼神里交织波动。   “万岁,臣妾认罪!今日之事,全是臣妾所为,那刺客也是臣妾所派。恳请陛下降臣妾的罪,勿要累及无辜!”   最后,萧荣朝赵琚缓缓下跪,一字一字地道。   赵琚终于回过了神儿,有些狼狈地避开萧荣的注视,黑着张脸,对方熙载和顾重道:“你们下去!此事押后再议!”说罢拂袖而去。   顾重慌忙朝萧荣作揖告退,方熙载也缓缓从地上起身,沉着脸匆匆出了御书房。   阔大的书房之中,剩下了跪地的萧荣。伴着她的,只有桌案侧那十几支还在燃着的明烛。烛火将她的背影照投到地上,显得异常孤独。   她仍那样跪着,腰身挺直,连头发丝儿也纹风不动。   “娘娘,万岁走了——起身吧——”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崔鹤悄悄进来,低声劝道。   萧荣慢慢起身。站起来时,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身子略微晃了下。   “娘娘小心!”崔鹤急忙扶住她,“奴去请太医!”   “不必了。”萧荣朝他微微一笑,“回去靠下便没事。”   崔鹤目送萧荣往坤宁宫去的背影,摇头,暗暗叹息了一声。   皇帝的心思被皇后揭破。恐怕真的是恼羞成怒了……   这一对曾共过患难的结发夫妻,从此真的要离心了吗?   ~~   萧荣回到坤宁宫,有太监便悄声回报,说皇帝方才去了安贵妃那里。萧荣不过淡淡唔了声。里头匆匆出来一双人,正是赵无恙与嫁他才数月的太子妃苏世独。   “萧大人没事了。”萧荣面上露出微笑,道,“不早了,你们回去歇了吧。”   赵无恙一下跪在了萧荣面前。   “母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了丝压抑的愤怒和苦楚,“全是孩儿无用,累及萧大人和母后,我恨不得——”   他衣袖下的拳头紧紧捏着,额头微微迸出青筋。   萧荣凝视着他,片刻后,微微叹息一声。   “无恙,倘若有选择,我宁愿你不是今日这位置上的太子。但是没有选择,只能朝前去。我没别的话,如今只要你记住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忍。”   赵无恙朝她重重磕头后,不欲让身侧的苏世独察觉自己眼角迸出的些微泪光,起身撇下她,便匆忙离去。   苏世独怔怔望着赵无恙颀长的身影飞快消失,转头对着萧荣道:“母后,你脸色不大好,我扶你去歇了。”说罢上前扶住她,送她往寝殿去。   萧荣确实觉得累了。入寝殿坐定之后,屏退了人,打量了下苏世独。   她早脱去了往日的男子打扮。此刻一身红色宫装,俏丽中又透出几分清冷之美,与自己的儿子并肩而立时,宛如一对璧人。只是,她也从小太监那里听说过太子东宫里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仿似自打大婚之后,儿子与她便处得一直不怎么愉快,甚至还发生过帐子里的床上,两人大打出手,太子最后被她蹬下床的事。   当初因了赵无恙的一句话,萧荣出于私心,定下了这门亲事。后来也从派去苏家教导规矩的女官那里得知,她似乎大不乐意这门旁人盼也盼不来的亲事。只是迫于皇命这才不敢违抗。如今她成太子妃,一晃眼便小半年了。萧荣先前暗中观察了下,也看得出来,儿子和她表面上虽装得和睦,其实全无半点新婚小夫妻该有的甜蜜劲,想来小太监的小道消息并非凭空捏造,心中便一直存了个疙瘩。   苏世独见萧荣坐在那里打量自己,手脚顿时开始不自然了。   她自小自由惯了,一年多前,得知自己被择为太子妃后,便被迫跟随宫里派来的女官学习各种礼仪,心里早厌烦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到如今,虽已经当了小半年的太子妃,却始终没找到那种感觉,总觉得自己与这皇宫格格不入,唯恐哪里做得不好被人暗中嘲笑。至于与赵无恙的相处……更是一言难尽。   “母后,您看我做什么?我哪里不对吗?”   苏世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实在忍不住,终于问了一声。   萧荣回过了神,笑了下。   她原本早就想问下她与儿子的事。但是这半年来,她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被徐若麟吸引,一直也没心思在这上头。想了下,便问道:“最近无恙如何?对你可好?有没有欺负你?”   苏世独听婆婆问这个,更是心虚——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问才对。她自打成了太子妃,和赵无恙在床上,其实根本就没做过夫妻之事,闷声架倒打了好几场,起因也很无聊。有时是话不投机,有时甚至是嫌对方占了自己睡觉的地。当然结果无一例外,不知道是他让她,还是他真的打不过她,反正最后都是以赵无恙被她踹下床去告终。有一次甚至因为声响太大,引来了张太监,好面子的赵无恙急忙遮掩,但似乎还是被那太监察觉了,因为当时他的脸色古怪。也是怕被皇后知晓了责备,自那次后,两人齐齐收敛了些,没再在床上打架,但是一关上门,彼此就剩大眼瞪小眼,几乎从来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挺好的——”苏世独应得很顺溜,“他对我也很好。”这是赵无恙警告过她的,不能让皇后知道两人交恶。   萧荣听她这么说,虽有些不信,但最近因了徐若麟失踪的事,她几乎整夜睡不着觉,熬到现在,心力交瘁,方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实在没力气再盘问了,便点头道:“这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便放心了。你也回去歇了吧。”   苏世独乖巧地应了声是,这才离开。她回了自己已经住了小半年的东宫,寝室里发现无人,赵无恙不在。问了宫女,宫女说方才太子去了□,不让人跟。   苏世独撇了下嘴,自己先收拾了上床睡觉。   东宫寝殿里的这张床很大,足够苏世独在上头滚来回七八个圈的。但是这么久,她和赵无恙睡觉时,却楚河汉界分得清楚,以中线为基,她睡里头,他睡外头。倘若他睡着了不小心一个翻身越界,比如把脚伸到她那边,她若是被弄醒,立刻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脚蹬出去。反之也一样。赵无恙也从没对她有过什么怜香惜玉的举动。   当太子妃之前,苏世独算不上有什么心事,几乎天天晚上都是沾枕即睡。当了太子妃后,她渐渐开始失眠。尤其是最近,随了身畔那个人的辗转,她也跟着无法入睡。自然了,边上躺了个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的人,谁还能睡得着?   现在边上没有人,但苏世独却照样睡不着。她闭着眼睛躺了很久,一直留意外头的脚步声,却一直没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犹豫了许久,终于起身,往方才宫女说的□方向去。那里其实是个小园子,也是太子的练武场。然后边上还有个小水池。当太子妃很无聊,尤其是太子又不大搭理她。所以以前她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那里垂钓,把鱼钓起来再甩回去,如此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苏世独过去的时候,看到太子身边的张太监正立在□园子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太子在萧正通这些外臣的眼中,谦逊有礼,聪颖好学,其实他骨子里,却是个性格乖僻,甚至带了点阴暗的人。苏世独和他朝夕相处了小半年,他又不屑,或者说,懒得在她面前装,所以早知道这一点。这个张太监是太子的亲随,自然也清楚太子的脾气,有些畏惧他。虽觉得太子这样深夜不归寝殿不对,但又不敢进去打扰。正犹豫着,看见苏世独过来了,一喜,急忙跑了过来,见了礼后,小声道:“太子在里头,中了痴般地耍刀枪,兵兵乓乓的,您快去看看。”   苏世独也早听到了庭园里传来的呼呼风声,急忙循声而去。绕过一丛假山,便看见赵无恙正在一块空地上挥舞着手中的棍棒。他赤着上身,身上汗水淋淋,在月光下看起来,整个人便如同刚从水里出来。   苏世独呆呆看了片刻,赵无恙忽然执住棍头,猛地朝边上的假山猛地一击,砰地一声,棒头一下折断,木屑四下飞扬。   苏世独吓了一跳,赵无恙已经丢掉手上的棍,朝她转过身来,冷冷道:“你不去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双眼,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光。苏世独不自然地道:“我睡不着,过来看看。”   赵无恙哼了声。   苏世独忽然有些窘,与他这样对峙片刻,猝然转身,口中道:“你继续,我走了。”   “等等——”   随了他这一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东西飞来的声音,苏世独下意识地回身,接了过来一看,是一根水火棍。   “既然来了,那就和我再打一架!让我瞧瞧你功夫到底如何!”   赵无恙说着,已经从身后的兵器架上用脚挑出了另支棍,抬手握住,不容她拒绝,棍已经带了风声扫了过来。   从前女官教导苏世独的时候,其中的重要一条就是往后不能再在宫中弄枪舞棒。她也忍了许久。此刻回过神来,见赵无恙手上的棍子已经到了头顶,什么也没想,立刻便握紧手上武器反击。两人闷不作声地拆了几十个来回,只听棍棒相交时发出的撞击之声。   苏世独起先还躲闪,渐渐发觉对方神情凝重,完全不像是在闹着玩,一下性起,便也全神贯注地应对。啪一下,他一个不防,大腿重重了吃了她一棒。   苏世独略微得意,正要收棒停战,不提防赵无恙忽然低吼一声,猛地朝她再次扑来,状如恶虎,苏世独急忙拆招。只是这回,赵无恙却像是换了个人,出手招招凶狠,竟一下将她逼到死角,后头眼见就是假山了,他当头一棍又砸了下来,苏世独慌忙横棍相抵,咔嚓一声,她手上的棍一下竟被他砸下的力道从中折成两截,她脚下一个不稳,尖叫一声,往后摔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正要翻身起来,忽然身上一重,一具滚烫的男人身体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   苏世独一时忘了反应,只会瞪大眼望着正压在自己身上的赵无恙。他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满头满脸的汗,带了热度的汗如同水滴般不停滴溅到她的脸上和脖颈上。她还听见他剧烈地喘息,声音呼哧呼哧如同野兽。   他们先前虽也在床上打过架,但她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让她觉得既陌生又害怕。   她瑟缩了下,终于勉强朝他露出丝笑,伸手去推他,“好回去睡觉了……”   他像是被她刺激到了。她刚一碰他,他忽然低吼一声,猛地低头,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苏世独的脑子嗡地一下,瞬间空白一片。一股腥热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朝她席卷而来,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身上的赵无恙沉得像块巨石,她推不开他。   算了……他的心情很不好,这才拿自己来发泄……要是平时,她自然不会由着他这样欺负自己,但是现在……   她的心忽然有点软了下去,渐渐不再挣扎。   倘若他的吻带了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她便是再不愿,她想她也一定会忍下去的。但是他真的不带丝毫怜惜。与其说他在吻她,倒不如说他在撕咬她。她的唇开始肿胀发疼,到后来,等他欺入她的嘴,连舌根也被他搅吸得生疼,简直像快断了。然后,他的手也摸上了她的胸口,狠狠地揉捏她……   她疼得几乎要掉眼泪了,终于忍无可忍,再次用力挣扎,然后哭了出来。   她的呜咽声终于制止了他的暴行。他定了片刻,忽然松开了她的嘴,手也离开了她的身体,只是仍那样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过去。   苏世独停止了哭泣,心再次怦怦跳了起来。等了片刻,见他仍那样一动不动,正试探着要推他时,忽然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对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压抑得如同来自深渊。然后,她身上一轻,他已经翻身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仰面伸手压在自己眼睛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世独甚至不敢看他第二眼。只是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掩好自己方才被他撕扯开的衣襟,扭头便飞快而去,连脚上的一只鞋子掉了都顾不得捡。   这一夜,苏世独缩在大床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地盘里,一直等到皇宫远处角楼里四更的钟鼓声起,才等到她听熟悉了的脚步声进来。她偷偷睁开眼,透过帐幔,依稀看到赵无恙进来了,手上似乎提着她掉了的那只鞋子。她看到他弯腰,把那只鞋子放回到另只的边上,然后,帐子一动,她慌忙闭上眼睛假寐——她感觉到赵无恙躺了下去。或许是太累了,很快,她听到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倘若……他不小心再把腿伸到她的这边,她或许可以试着容忍……   她在终于要睡过去前,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   坤宁宫里,萧荣听到四更的鼓点声起,揉了下自己的额角,终于要熄灯就寝时,安俊悄无声息地进来。   凭了知觉,萧荣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她的心脏猛地一阵狂跳,一下从榻上翻坐起来,紧紧地盯着安俊。   “出什么事了?”   她沉声问道。   “娘娘,御膳房丁太监送来的糕点。您若饿了,正好充饥。”   安俊递过来一个食盒,放下后,立刻退了出去。   有那么几秒钟,萧荣屏住呼吸,盯着面前的这个食盒,一动不动。她压下那种几乎要将她击得透不过气的激动之感后,迅速打开盖子,依次掰开糕点,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   上头的字,她再熟悉不过。是徐若麟的字。   她飞快地看完,目光闪动,然后将字条凑在烛火上,看着它被欢快地火苗吞噬掉,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正如她先前对初念说过的那样,徐若麟,他永远不会叫人失望。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带来惊喜。   ☆、111第一百一十一回   数日之后,方熙载心里的遗憾才觉得稍稍淡去了些。   他已年近四旬,却始终孤身一人没有成家。时至今日,有时他独处,回想起从前时,总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出身贫寒,父亲是当地衙门里一个不入流的刀吏,费尽全力供他读书,对他的最大期望就是将来能考中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他相貌堂堂,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也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但是幸运之神显然不肯眷顾于他。到他二十五岁父母死去之时,不过也只考中了个秀才。百无一用是书生,当时他家贫如洗,又得了一场缠绵大病,唯一的出路就是拿了他父亲的书信,去投奔他在燕京永平县县衙里当差的一位故交。他搭了一辆商人北上的车,一路餐风露宿终于找了过去时,却得知那人早已经离去,不知去向。他当时病势沉重,身无分文,又遭受这样的打击,只能乞讨着流浪,几天后出了县城,他最后终于坚持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他很幸运,并没有死去,而是被附近的一户姓宋的人家救了起来,甚至收留了他。   这是永平县下靠近山边的一个名叫黄石的偏远村落,附近总共也只聚居了七八户人家,平日以入山打猎采药为生。   他在宋家停留了几个月,养好了病,也认识了这家人的女儿,比他小十岁的宋碧瑶。她当时才十五岁,荆钗粗服,掩不住她的动人姿彩。   宋家人目不识丁,所以对他这个出口成章、文质彬彬的秀才很是敬重。十五岁的宋碧瑶也喜欢和这个英俊的青年相处,缠着他教她认字。很快,他便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活泼烂漫的少女。甚至,他觉得自己愿意为了她去死。   养好病后,他拿了信去永平县衙找活干。很幸运,让他得到了一个文书的杂役。半年后,因为他的出众能力,他被县令赏识,做了他的幕僚。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养家了,所以他向宋家求亲。   在宋家父母的眼中,他现在俨然已经是上等人了,自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宋碧瑶也点了头,甚至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然而,就在他要娶心上人的前夕,很不幸,宋碧瑶的父亲过世了,于是他们的婚期不得不推迟。   两年之后,十七岁的宋碧瑶出落得更是动人。而此时的方熙载,早已经放弃了科考的想法。他被县令举荐到了求才若渴的平王府,几次漂亮的出谋划策之后,很快便得到平王的赏识,从此开始了他的发迹路。而这时,三年的孝期也快满了,踌躇满志的他从燕京赶到了永平县,再次登门,提出要娶宋碧瑶时,却遭到了意外。   他深爱这个女子,他知道她也爱自己。他们曾经海誓山盟,花前月下。他原本以为,现在宋碧瑶应该高高兴兴地点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犹疑着,甚至躲避他。最后在他再三追问下,她才对他说,她在半年前去燕京时,无意间远远见到了平王。   那时候的平王,还不到三十岁,高高坐在金羁玉鞍的骏马之上,英武犹如天神。只不过那样一眼,她便爱上了他。她想要成为他的女人。她说他在平王身边做事,那么一定能帮助她实现心愿。   她说这些的时候,跪着,哭着说自己对不起他,恳求他看在从前救过他的份上帮她。她说只要他能帮她能成为平王的女人,他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方熙载这时候才明白,宋碧瑶原来心高至此。她曾对他说爱他。但现在,她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或许她爱的,也根本不是平王,而是这个男人头顶之上那顶能叫他的臣民心甘敬拜的王冠。男人,当他拥有超凡的权力,他在女人眼中的魅力,便会成百上千倍地扩大。现在她爱上了代表着权力的平王,他又如何能争得过?   方熙载如堕冰窟。这时候的他,虽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差点倒毙街头成为饿殍的落魄书生,他见多识广,自如周旋于权贵之中,前途未可限量,但是他对宋碧瑶这个他濒死被救,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个女人,却依旧爱得难以割舍。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如何又能侍奉平王?”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这样问她。   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回道:“我有过关的法子。只要你帮我,送我到他身边,我便有办法。”   他迷茫了几天之后,渐渐冷静了下来。   平王府,这座距离帝国最高权力漩涡不过一步之遥的王府,本就是栽培男人野心的温床。而现在,面对爱人的背叛,他的野心忽然间抬头了。   他没有可能登上这个帝国的权力之顶,但是,他可以有机会让自己想要的人登顶,现在,就是个机会。   他的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压下了那种被背叛的怒和妒,和她做了一个交易。于是这才有了那个秋天,他指引游猎归来的平王赵琚到宋家歇脚,遇到宋家女儿的一幕。   ~~~   方熙载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微微吁出口气。   和他的敌手徐若麟一样,他们一旦踏上自己抉择的那条路,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前,一直往前,最后,要么胜利,要么倒下,没有第三条路客走。   在赵琚身边的十几年,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了解他,甚至胜过了解自己。这一次,徐若麟失踪,生死无讯。方熙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一边暗中派人赶赴关外战场查找他的确切下落,一边借由此事,审视身边的皇帝。到了最后,他觉得他完全能理解皇帝的矛盾之处。   是的,关于徐若麟,赵琚在矛盾。一边,是他信赖倚重了十几年的肱骨重臣,他为他打江山,平疆域,而另一边,他却是太子的恩师,是太子的重要依仗。   倘若赵琚一直安好,这样的局面或许还可以维持许多年不变。但不幸的是,赵琚不过壮年,却忽然患上了无药可治的疾病。于是平衡被打破了。   人其实往往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尤其对于赵琚这样的人来说。他用非正常的手段夺了天下,雄心壮志还没来得及施展,便忽然遭遇来自自己身体的巨大威胁,再强大的意志,难免也会开始软弱,更何况,赵琚原本就是一个多疑善猜的人?   太子其实是个悲剧。他的悲剧就在于,他的皇帝爹还正当壮年时,他便已经长大成人,并且隐然有可以取代他的意思——自然,太子本人或许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谁也无法阻止当父亲的去把这个儿子当做自己的假想敌:他有徐若麟这样的靠山,有萧正通等人的拥戴,他自己本身也极其出色,隐然有其父当年风范。   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已经成人的儿子越出色,父亲便越不放心——在无上的权力之前,什么都可以被放在一边,包括父子之情。真要怪,就怪太子自己太出色了。   方熙载正是深深了解这一点,所以才决定在此时果断出手。趁徐若麟生死未卜的时候,摒弃从前无用的武力之道,改从攻心。倘若皇帝自己想要对太子下手,那比他派十个一百个杀手还要直接有效。所以他趁安乐王赵衡过生日的机会,秘密传信,让柔妃带他出宫,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然后,顺利地将萧正通扯下了水。   赵琚能有今天,除了知人善任,他自己也绝非那种能够轻易被人糊弄的人。他或许也根本就不相信刺客的这些供词。但是就是这份供词,正戳中了他的命门。他的猜忌心告诉他,他正需要这个——哪怕一时不会对太子如何,能铲除那群肆无忌惮拥戴他的朝臣,为未尝不是一件顺他心意的事。于是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本来,事情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就在他要成功的时候,皇后萧荣忽然出现,阻止了皇帝的这个决定。   方熙载一直认为,萧荣这个女人不简单。现在果然证明了这一点。她那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和接下来犀利的应辞、决绝的做派,不仅让方熙载一时乱了阵脚,甚至就连皇帝,他也心虚地不敢与她去对视。最后皇帝恼羞成怒地落荒而逃,而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至少,目前几天过去了,面对来自皇后的决绝,皇帝看起来还在犹豫之中。   方熙载猛地拗断了自己手上无意识把玩的一支笔杆,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有遗憾,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皇帝因为这件事,已经对皇后生出了不满的情绪,帝后离心,显而易见。   这对于自己来说,绝对是件好事。一个女人,哪怕她是皇后,倘若有一天,掌握绝对权力的丈夫对她恩断义绝,她即便再能干,又能扑腾到哪里去?   书房外忽然传来轻微叩门声,一个亲信随从进来,递上了一封信函。   方熙载接了过来,见是沈廷文写来的,略微带了点漫不经心地破封。   在他眼中,沈廷文是个粗人,战场上虽当用,但如今这样的情况,尤其是先前屡次行动失败后,他渐渐已经开始摒弃他。他自己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半年来,一直以旧伤复发之名缩着不动。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并不担心沈廷文会背叛自己。他与自己,早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叛,就意味着同归于尽。他笃定沈廷文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他取出内瓤,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猛地从椅上直立而起,换了身衣物后,便迅速外出而去。   ~~   秦淮河上的一艘蓬船里,方熙载见到了一脸凝重神色的沈廷文。   沈廷文告诉他,他派出去的人,最近终于传来了永平县那边的确切消息。他奉命一直在找的胡三娘果真没死,而且,如今已经被徐若麟的人早先一步找到。据回报,他已经将她送到了金陵。   “因为徐若麟生死未卜,所以邹从龙只将她悄悄藏在城外一处庄院里,为防引人注目,身边并无随从,白天从不出来。目前暂时并无别的举动。想来是在等徐若麟回来后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方熙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沈廷文的话,他并不怀疑。沈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耳目众多。他唯一觉得愤怒的是,这件让他多年来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的事,到了最后,竟然又被徐若麟抢占了一步先机。   他忍住心里泛出的对沈廷文办事不力的不满,问道:“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城西三十里地的刘家庄,”沈廷文恭敬地道,“我一得知消息,立刻便通知了大人。大人放心,这次我会亲自带人过去,绝不会再失手。”   方熙载几乎是咬着牙,道:“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死!一旦被徐若麟推出去,你我就会完蛋。你明白吗?”   沈廷文眼中现出一丝不解之色,试探着问道:“方大人,这个胡三娘,据说不过是个寻常至极的无知妇人而已……何以会如此重要?”   方熙载瞥他一眼,冷冰冰道:“此人不能活着,必须马上死。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沈廷文听出了他话里的肃杀寒意,一凛,立刻道:“是。我这就亲自带人,准备动手。”   沈廷文说完,出舱命人将船靠岸,准备离去时,方熙载忽然叫住了他。   “我亲自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舷窗外绿波荡漾的河面上,一字一字地道。   ~~   金陵城西三十里地外的刘家庄尾,有一座破旧院落孤零零远远地立在田埂间。家主已经搬迁进城,因为地偏,无人接收买卖,更无人租赁,所以一直空着,几年下来,院墙半塌,墙里墙外,到处生满荒草。   当夜凌晨十分,附近村民正在睡梦中酣眠,忽然被村尾传来的一阵异动声惊醒。纷纷起身察看时,惊诧地发现田垟间那座废弃了的屋子里,此刻竟火光冲天,边上还隐隐有人影晃动,似乎在厮杀。胆小的当场便回屋扯被继续蒙头睡觉,胆大的也不过聚在一起,躲在墙头后探出头张望,小声议论而已。   方熙载穿了夜行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随沈廷文刚带人靠近时,邹从龙便察觉,带了胡三娘一道奋力抢过马匹,上了马背冲出包围,往西狂奔而去。方熙载虽是文人,这么多年下来,也早练就出马背功夫,带了人一直紧追不放,追出数十里地后,终于将前头的人围堵在了一座破庙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他的人。里头的人,除非插翅,否则绝不可能逃脱了。   方熙载微微喘息着,从马背上下来。   “再点一把火,烧了!”   一个随从建议。   方熙载摇了摇头,“等下。等我的命令。”   这个妇人必须死。但是出于谨慎,在放火前,他想确认她确实就是他想找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也要亲自过来的原因。   他慢慢到了破庙门前,扬声道:“邹从龙,我知道你在里面,把你保护的人交出来吧。想必你也知道,徐若麟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个可用之才。只要你肯投我帐下,我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连说了两声,里头始终没有回应。   他冷笑了下,声音也便得阴厉了起来:“这间破庙之外,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再负隅顽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连同这间破庙就会一道化为灰烬,这滋味可不好受……”   “邹从龙,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数到三,倘若你还不出来,我就点火烧庙了!”   “一。”   “二。”   “三……”   他拖长声调,正要叫人先放角落处的火,破庙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跨出来一个人。跳跃的熊熊火把光之中,方熙载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长身而立,目光闪闪,神情冷峻。   “徐若麟!”   他像是见到了鬼,失声大叫。   徐若麟挑了下眉头,上下打量了下他,唇边最后浮出一丝带了谑意的笑,“方大人,打扮成这样,徐某差点认不出来了。一别便是大半年,可都安好?”   方熙载死死瞪着对面的男人,神情僵硬,面巾下的两侧鼻翼剧烈地张翕。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颤抖,肩膀也在微微抖动。呆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向立于自己身后的沈廷文,厉声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早是他的人了!你竟敢背叛我!”   沈廷文默认,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四周已经呆若木鸡的士兵们喝道:“想要活命的,都随我后退。”   这些士兵都是他兵马司的手下,平日本就随他指挥,现在见情势急转,徐若麟忽然现身,上官又这样发令,哪里还敢违抗?纷纷收刀入鞘,跟随沈廷文匆匆离去。   四下幽阒一片,只剩徐若麟与方熙载对视。最后,方熙载缓缓抬手,解下了自己的面罩。月光之下,他一张脸白得像雪。   “天意……这莫非就是天意……”   他喃喃道,面上露出了一丝怪异至极的惨笑,“里头的人,真的是那个胡三娘?你真的找到了当年的逃脱掉的这个女人?”   他话音刚落,破庙里忽然冲出来一个扮作妇人状的少女,眉目清秀,此刻却手执棍棒,怒目圆睁,径直冲到方熙载身前,朝他夹头夹脑便打了过去,尖叫着哭骂道:“就是你!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这只黑心肠的畜生……”   方熙载狼狈地双手抱头,“你是谁?”   那少女不答,只继续咬牙狠命地击打他,方熙载被击倒在地,棍子当头就要朝他脑门砸下时,被从里头出来的邹从龙飞快拦住,夺了过去。   “邹大哥,当年他被宋家救了去的时候,病得快死了。那时候我才七岁。我爹懂治病,给他看病送药。他却做出那样的事……”   少女一下扑到了邹从龙的怀里,伤心哭泣起来。邹从龙急忙低声安慰。   “你是……小青?”   方熙载终于想了起来。   “你没想到吧?我和我娘都没有死!你这个坏人,你会不得不好死……”   方熙载低下了头,等抬头,望着始终一语不发的徐若麟,惨笑着道:“我明白了……你明明活着潜回了京,却一直隐身,又这样将我引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我给柔妃送信,是吧?这么说,胡三娘已经……”   他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徐若麟略微一笑,“方大人,你太精明了。稍有风吹草动,怕也瞒不过你的耳目。所以我不得不防备着你些。”   方熙载盯着徐若麟,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擦去额头上的血迹,站直了身。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状如疯狂。   小青止住了哭,在邹从龙的怀里回头骇然望着方熙载。   “徐若麟,我还是败在了你的手上……快意恩仇,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我也没什么可怨的。只是徐若麟,你以为你扳倒了我,你自己就能善始善终?帝王自古忌英将。本来,以你们的交情,以你的谨慎,或许也可以。只要皇帝一直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只要他不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可是你运气不好!太医早对我说了,他的病无药可治,只会越来越厉。他越虚弱,便越会感觉到来自于你的强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方熙载一直笑个不停,甚至笑出了泪。   月凉如水,照在徐若麟的脸庞之上,映出他如刀凿般的轮廓线条。他安静地看着方熙载,最后只对邹从龙道了一句:“看好他。等人来接。我先回家了。”   他翻身上了马背,踏着月影往城池方向而去。起先马蹄声缓,渐渐越来越快,马背上的身影在月光下仿佛一道流星。   家里,有娇妻,有爱女,还有他盼望了许久却至今还没见面的幼子……   早就该回了!   ~~   同一时刻,皇宫。   因为头疾的缘故,于院使叮嘱皇帝,不可操劳过度,不可思虑过甚,于房事更不可纵欲,所以最近,赵琚没再像从前那样,每每伏案操劳到夜深才歇。   先前几夜,因为安乐王赵衡受惊,身子有些不妥。他一向疼惜这个儿子,便一直宿在柔妃处。今夜才转到安贵妃这里。   安贵妃才十七岁。和他几乎所有的后妃一样,她乖巧而听话,对他完全顺服。永远只会对着他笑,费尽心思地讨他的好,绝不会与他辩驳。她的容貌也不是后妃里最出众的。但是他一直却颇宠她,后宫新进的妃子里,也是她第一个怀孕,替他生了儿子的。为什么会宠她,赵琚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只不过有时候,往往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眉目会让他依稀捕捉到他的发妻萧荣少女时的那种感觉,这让他生出一种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光的恍惚错觉。   躺下去时,他感觉自己的额角处微微有些发涨。善解人意的安贵妃便让他卧在她的腿上,用双掌替他揉着他的两个太阳穴。她的力道很是妥当,让他感觉舒服。他随口赞了一句。她便轻声道:“万岁,臣妾可是专门向太医请教过手法,又在宫女身上练习了许久的,练得人家手都酸了……”   她说话的时候,他虽然没有睁开眼,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撅嘴委屈望着自己时的神态,仍是闭着眼睛。只笑了下,伸手够到她的脸,轻轻摸了一把,道:“朕晓得你对朕的用心。”   安贵妃笑了,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俯身下去,凑到了他的耳畔,低声道:“万岁,听说皇后娘娘前夜闯入御书房,惹万岁不快?娘娘这样,未免也太唐突了……”   她俯身的时候,年轻而饱满的胸脯子一直压到赵琚的额头,说完了话,也并没抬起的意思。赵琚却忽然一下睁开眼,目中笑意全无,冷冷道:“这话也是你当说的?”随了话音,他人已经从她腿上坐了起来。   安贵妃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僭越了。慌忙跪了下去,正要赔罪,宫人忽然在外头道:“万岁,皇后娘娘有请。”   赵琚踌躇了下。   “有说所为何事吗?”   他问道。   宫人道:“不曾提。只说请万岁过去,有重要事要说。”   赵琚终于还是决定过去。他站起了身。   “万岁——”   安贵妃仍跪在地上,秀目含了委屈地望着他。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转身便去。   已经快三更了。通往坤宁宫的这条路,他也有些时候没走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天萧荣强闯御书房,阻止了他的决定,所以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便不想,甚至有些害怕再看见她。尤其是看到她与自己对视时的那种目光,他下意识地便想躲避。   他远远看到坤宁宫的门开着,太监安俊正在门外恭迎,向他问好。他一语不发地进去,看到萧荣穿着整齐地站在那里,正在等他的样子。   他想起那天她闯入御书房时的情景,心里忽然又生出了怒气与不满。脸便紧绷了下来,脚步停在了门口。   “万岁,”萧荣看见了他,倒是神色如常,朝他缓缓而来,“您来了。本想自己去请。只又恐唐突。”   赵琚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梓童做事,从来都有道理。何来唐突之说?”   萧荣微微一笑。   “万岁言重。臣妾深夜贸然请万岁来,确实有事。为的是十一年前,燕京永平县下黄石村七户人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的惨案。不知万岁可还有印象?”   赵琚一怔。   这件事,虽然过去久远,但因为当时轰动一时,而永平县迟迟无法破案,到最后,连他也被惊动。且正好,他之前游猎归来时正路过那个地方,还纳了宋碧瑶,所以印象深刻。此刻被萧荣一问,尘封的记忆便立刻苏醒。皱了下眉,道:“怎么了?最后不是说遭了马贼袭击?”   萧荣收了笑,望着他道:“当年的幸存者,如今她来了。她姓胡,名三娘。她说,黄石村的七户人家之所以会遭毒手,并非因了马贼之故。而是因为他们都认识一对有过婚约的男女。男子,名叫方熙载,女子,名叫宋碧瑶。”   ☆、112第一一二回   柔妃从儿子赵衡在侧殿的屋里出来时,四下静悄,深蓝的夜空里只挂着几颗惨淡的星子。她缓缓走过不长的一段廊檐里,快到自己寝殿前时,下意识地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昭和殿的方向——和此刻皇宫中的所有殿宇一样,那里乌沉沉一片,住着皇帝的新宠安贵妃。   “几更了?”   她随口问身后的太监。   “回禀娘娘,应快三更了。”   仿佛为了回应太监的话,远处悠悠传来宫中三更漏鼓之声。   她出神片刻后,嘴唇微微撇了下,现出一丝冷笑,随即收回目光,转身往里而去。   她知道皇帝今夜在安贵妃那里留宿,心中自然郁结。但是她更明白,这个后宫之中,需要她仰望并视之为敌手的,只有皇后萧荣一人。只要皇帝的心不寄在萧荣身上,其余这些妃子们,哪怕再得赵琚的宠,也不过是皇帝贪图新鲜的一时欢娱,绝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哪怕她们生出再多的儿子,也比不过自己儿子在做父亲的心上的分量。   柔妃坐在镜前,任由身后的宫女拆妆,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娥眉、琼鼻、菱唇。烛火映照之下,镜中的这张脸庞仍是美艳动人。   她对自己的自己容颜一向自负。十数年前,便是凭借这张脸和孝中的浅淡素衣,她如愿地捕捉到了偶然路过的平王的目光,从而成为他的女人。被他带到平王府后,暗中轻而易举便清除了他原本的两个侍妾,然后整整被独宠了将近十年,直到现在。   现在的她虽也还美艳,但毕竟不复二八年华。而男人却永远不会厌倦新鲜肉体,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论争宠,如今的她是争不过那些新鲜如花的女子们的,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自己争不过,那就以儿子争。皇帝对于这个幼子的异乎寻常的疼爱,就是她现在和以后手中所能掌握的最有力量的武器。   数日前的那场安排,赵衡确实受了惊。这几天身子一直不爽利。他的父亲便也接连几夜都留在自己这里。   对于赵琚夹在自己和皇后中间时的那种微妙的矛盾,柔妃其实也体察入微。   她知道他对萧荣还有感情。或者说,这个对他有着为质恩情的结发妻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至今还没别的女人能够彻底取代。自己不能,那个因了眉目与萧荣有几分神似而得宠的安贵妃更不可能。或许连赵琚自己也未必觉察到这一点,但柔妃却看得清清楚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自己长子日积月累下来的不放心和猜忌。   而自己,恰恰相反。她深谙为妇之道,肯曲意承欢,费劲心思投其所好。这都是赵琚作为丈夫无法从萧荣那里得到的。她不满足他,便由自己来满足他。十年的独宠加上这一点,所以他离不开自己。唯一不幸的是,自从发生她意欲嫁祸萧荣却失败的那件事后,后来,这个男人虽也被自己用尽办法拉了回来,他也继续和她睡觉,但是二人相处时的感觉,无论她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完全回复到从前了。对此她自然深深遗憾痛悔。但,好在她还有一个好儿子。就是依仗了这个儿子,她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她知道绑得太紧,会惹人心厌。所以赵琚因为儿子的病情接连在自己这里宿了几夜之后,今天她便体贴地劝他去别的后妃那里放松……   外头廊子上,高太监正领了一个送夜宵的老宫女过来。   柔妃爱惜容貌,平日注重保养。每晚就寝半个时辰前都会进一些养人的膳食。从前都从御膳房送来,刚这段时日,春和宫里特设了个小厨房,由御膳房派专门的人来伺候。这个老宫女便是今天刚被派来的。   柔妃出神时,替她拆妆的宫女不小心拉扯了下她的头发,牵动头皮,微微有些疼。她皱眉嘶了一声,回头正要骂,高太监进去了,躬身轻声道:“娘娘,今日是桃仁川穹丹皮羹,有养发之功。娘娘请进食。”   柔妃瞟了眼跟在他后头的宫女。见有些眼生,年纪也大,头低垂,手上的托盘举得与脸齐平,几乎挡住了半张脸。知道是御膳房来的专门伺候自己养生膳的老宫女,也没在意,随口嗯了一声。   柔妃拆完妆,拿了调羹,慢慢搅拌了下羹粥,舀了半勺,吹了下,正要送进嘴里,眼角风瞥见那送膳的老宫女还侧身立在一边没走,抬头看去,正遇到她扭半边脸过来盯着自己的目光。   这老宫女约莫四十左右,宫中御膳房之类的地方素用这种年纪的老宫女,并不奇怪。反常的是,她盯着自己的目光,在烛火映照之下,闪闪而亮,带了丝奇怪的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柔妃一怔,那半勺粥便停在了嘴边。指着老宫女,愠怒地道:“这谁派来的,这般不知礼数?打发回去换个人!”   高太监忙解释道:“娘娘息怒,这是御膳房今天刚派来的。倘若冒犯了娘娘,明日就换。”说完朝那老宫女挥手,呵斥道:“还不快出去?”   那老宫女不但没出去,反倒慢慢转过了身,正面对着柔妃,沙哑着声,冷冷道:“小丫,你可还记得我?”   小丫是宋碧瑶小时候的乳名,已经许多年没人叫了。此刻忽然从这个老宫女嘴里叫出来,宋碧瑶一惊,仔细盯着她打量,渐渐地,眼睛越睁越大,目光中现出一丝骇然之色。   “小丫,不,应该叫你娘娘。娘娘,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吧?黄石村的胡三娘,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砰地一声,柔妃手里的调羹落地砸得粉碎。她骇然睁着眼,嘴唇煞白,脸庞肌肉微微扭曲,整个人僵立不动。   “娘娘!你怎么了!”   高太监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呼唤.   柔妃眼睛仍死死盯着对面那老宫女。只颤声道:“你出去!”   “你们都出去!给我退出院外!”   见高太监立着不动,她蓦然提高音量,厉声道。   高太监慌忙应声,和另几个服侍的宫女一道急匆匆退出,刚下台阶,抬头看见对面,一下愣住了。   ~~   柔妃仍那样盯着对面的老宫女。   她确实已经认出来了。这个妇人,虽然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老了许多,但就是当年自己还在黄石村时的邻人。   她居然真的没死。不但没死,此刻竟还用这样的身份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方熙载,他对此为何丝毫没有提及?   她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查访这个当年的漏网者。但是现在,她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显然,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柔妃脑子飞快地转动,吸了口气,到门口开门张望了下,见原本伺候在廊下的宫女太监都已经退下去不见了,关上门反闩,定下心神,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浮出了一丝笑容。   “是你,三婶……”柔妃在胡三娘的怒视之下,坐回到椅上,一手搭于桌案之上,闲闲地问道:“你怎会到了这里?”   问这话的时候,她面上看起来笃定,心中却十分紧张。   这里是皇宫,她到底如何进来的?她和自己的关系,除了自己,是否还有人知道?这两点,非常重要。   胡三娘恨恨道:“当年那个晚上,我女儿青儿正闹肚子,我带了她到茅房,这才逃过了一劫。我知道你如今不比从前,你成了娘娘。只是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不都在想着找到你问个清楚!正好上月皇宫征人,我便应征进来了,为的就是见到你,好问个清楚当年的事!”   宫女在宫中地位低微至极,几乎没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留下的。从前嘉庚之乱后,皇宫中原本的宫女几乎尽数逃脱。后来只召回了部分。自打去年底后宫充盈以来,用以打杂役的壮实宫女一直短缺,便不时从宫外征选年纪大些、会干活的进来。柔妃知道这个,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原本还悬着的心一下便松了下来,面上的笑意也更甚了。   “胡三叔他们都好吗?一晃眼好多年过去,我因忙,一直都没回去看看……”   “呸!”胡三娘打断了她的话,怒目道:“小丫,头顶三尺有神明,你给我老实说,当年是不是你和那个姓方的派人来灭村的?你们为何如此歹毒?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柔妃收了笑,冷冷道:“你也当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我是顾念咱们旧日的邻人之情,这才叫你一声三婶子。你不知礼数便罢,怎的还如此血口喷人?当年灭村之事,我后来也听说过,分明是马贼所为,关我什么事?你再血口喷口,休怪我不念旧情!”   胡三娘双目通红,摇头哽咽道:“你果然不承认!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姓方的把你给了平王,你怕你和他从前有过婚约的事被他晓得,会坏你的事,这才下了这狠手,对不对?小丫,三婶子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个乖巧的孩子,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全村七户人家,三十条人命,那些可都是你平日叫叔叔伯伯的人哪!你怎会这么狠心,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住口!”   柔妃脸色铁青,猛地喝道。见胡三娘立在那里,双目中泪水流个不停,想了下,缓了脸色,靠近了些,道:“三婶子,你真的是冤枉我了。和我确实无关。我如今到了这里,确实也想念家乡之人。你如今日子想来不好过。这样吧,晚上你就留我这里,明日我派人亲自送你出宫,给你买房买田,给青儿妹妹寻门好亲事,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胡三娘还没应答,门外忽然传来轰然一阵巨响,柔妃没有防备,一个哆嗦,看了过去,顿时骇得花容失色,一张脸血色尽失。竟是皇帝赵琚一脚踹开了门,门闩应声断裂 。他怒目圆睁,脸色铁青地朝她大步而来,最后停在距离她几步之外的地上,双目赤红地盯着她,鼻息咻咻,仿佛一头暴怒的雄狮。   柔妃身子颤抖,怔怔望着凭空突然现身的赵琚,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一片。   她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万……万岁……”   她终于回过了神,站立不住,连牙齿都在瑟瑟打颤,勉强站住脚。   “你别信她……她真的实在信口雌黄!她只是想要讹诈臣妾,从臣妾处得好……”   “住口!”赵琚猛地大吼,一脚踢翻近旁的一张椅子,“就算灭村之事真的和你无关,你和那方熙载……”   他咬牙切齿,似乎连这个名字都难以说出口了,“你和那方奸人有婚约在先,竟也敢如此蒙蔽朕!这也是假吗?”   柔妃抖抖索索,目中泪水飞绽,“万岁,万岁……你听我说!这刁妇不知道被谁收买混进了宫,完全是在污蔑臣妾与方大人。臣妾从前真的不认识他!臣妾与他清清白白,臣妾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臣妾……”   “住口!”   赵琚猛地抽了她一巴掌,力道之大,柔妃被抽得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到此刻还狡辩!方奸已经束手就擒,你竟还在朕面前这般惺惺作态!”   赵琚蹲在了柔妃面前,盯着她的目光阴鸷,神色无比狰狞。   柔妃停了哭泣,睁大了眼,骇然望着脸孔已经扭曲起来,仿佛换了个人的皇帝。   “贱人!汝二人,狼狈为奸,欲以吕不韦赵姬自譬,戏朕于股掌之间?”   最后,他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带着无比的怨毒和厌恶。   “万岁——万岁——不是你想的那样!衡儿真的是你的!真的是你的!若有半句谎言,叫臣妾……”   她伸出手,嘶声叫着,泪落纷纷。忽然停了下来。   被方才那巨大破门声惊醒的赵衡此刻过来了,睡眼惺忪地看着状如怒狮的父亲和地上的母亲,仿佛被骇住了,呆呆立着不动。   赵琚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正与自己对望的儿子,双目血红一片,拳捏得咯咯作响。   “父皇……”   赵衡朝他走近一步,怯怯地叫了一声。   赵琚额角猛然抽动,头一阵剧痛,眼前仿佛出现一片红雾,整个人咕咚一声,一下栽倒在地。   ~~   天终于亮了。   如往常一样,大臣们赶着五更过来早朝,等在千步廊侧的偏殿里。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今天的不同。   一向勤政的皇帝,今天迟迟没有现身。一向早到的中极殿大学士方熙载,他也迟迟没有现身。   这种反常引起了众大臣的疑虑。就在他们私下各自议论猜测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太监崔鹤过来了,对着众人道:“万岁今日身体不适,朝会暂停。众位大人各自散去便是。”   皇帝如今患有头疾,时常会犯,这早不是什么秘密。众人一阵摇头叹息后,便各自纷纷散去。唯有户部尚书司彰化眉头微锁,神色凝重,独自立了片刻后,这才转身,负手慢慢去了。   ~~   赵琚一病就是三天。不但朝会全无,连各地飞送而来的奏折堆满案头也没去处置。众大臣里,有不放心提出要去探望皇帝者,均被崔鹤阻了下来。   到了第四天,朝会仍无。崔鹤再次现身传话的时候,大臣终于闹了起来,纷纷嚷着要闯进去看个究竟,崔鹤慌忙阻拦。正一团乱着,一身正服的萧荣出现在了偏殿门口。众人见她来了,这才噤声。   萧荣朗声道:“万岁前些时候过于操劳,旧病复发,遵太医的嘱,要好生休养数日。众位大臣里,若有急事需禀奏者,可交予我,由我代为转托。”   崔鹤见皇后镇住了这帮大臣,有人把自己的奏章递送给她,她面带笑意地一一接过,暗地里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实话说,就算是他,也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前夜皇帝原本宿于安贵妃处,后去了皇后坤宁宫,出来后便命人不用跟随,匆匆往春和殿去。当时,崔鹤便觉得他神情十分异样,隐约觉得会出事。果然,没多久便传来他病发,晕倒在柔妃寝殿里的消息。皇后立刻赶了过去,命人将皇帝送到他日常歇息的养安殿,急请太医。   于院使赶到后,匆忙施救。皇帝在清晨时,苏醒了过来。只是醒来后,人便像换了一个,暴怒无比,闭门谁也不见,连夜间也不掌灯,一步未出门外。如此就是三天过去。   “娘娘——”   崔鹤帮捧着萧荣收来的奏章,一直送她到了养安殿前,这才小心地将奏章递了过去。   看得出来,萧荣的眉宇间也积满了倦怠。此刻对着他时,早没了方才面对群臣时的精神抖擞。   她的目光掠过他手上的奏章,弃而不取,只是接过另个宫女手中的食盘,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在外头候着便是。”   崔鹤忙应是。和宫女退了出去。   萧荣目光平静,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祝读者 心为形役 生日快乐!O(n_n)O   ☆、113第一一三回   殿外青天白日,阳光耀目。里却因了门窗紧闭,光线幽暗。   萧荣脚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最后行至内殿时,目力已经适应了里头的昏暗。她掀开挡住视线的帐幔,看到赵琚正盘腿坐于榻上,如同泥塑木胎般地一动不动。他的身上仍着数日前的那套寝衣,须发蓬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药汁和汗酸的味道。   萧荣停在了榻前,打量他一眼,道:“万岁,你身子今日如何了?”   她已经从于院使那里得知,皇帝陛下自前日醒来后,除了一只手还会间歇微微颤抖外,已无大碍。   赵琚漠然不应。   萧荣也未指望他应答,只默默将手中食盘放置在侧旁桌案之上,继续道:“万岁,你的臣子今日仍不见你现身,心中十分焦虑。奏折堆积如山。臣妾便自作主张,收了些亟待处置的奏章带了过来,等万岁用过饭食后,崔鹤便会送来。”   赵琚仍无反应。   萧荣叹息一声,慢慢道:“万岁,我听崔鹤说,你这几日饮食不进,情思不调,臣妾很是焦心。你乃一国之君,身体关乎社稷。盼万岁能早些康健。如此便是国之幸,臣民之幸。”   “万岁想必此刻也不愿见到臣妾,臣妾便也不再烦扰万岁,先行告退。”她说罢,转身往外而去。   赵琚一直凝滞的一双眼睛随她背影移动,跟着微微动了下,终于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嘴唇扭动,“你会在意朕的感受?你的眼中,只有无恙。此刻你心里,恐怕快活还来不及吧?朕知道,你对朕心存恨意!“   他的声音粗哑,几天都没发声般地干涩。   萧荣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看见赵琚冷冷望着自己,神情里带着冷笑。   她重新回到他的身前站定,凝视着他。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他必须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此刻望着自己的那种目光。   她的目光里,带着的唯一感情,就是怜悯。   “万岁你错了。此刻心存恨意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在恨我。”她环顾了下阴暗的四周,“这座皇宫,是天下最美轮美奂的所在。皇宫的深宫内苑里,有你宠爱的女人们。她们穿着世上最华美的袍服,围着你,一团和睦。你享受着她们的侍奉。你恨我,是因为我忽然间就打破了这一切……”   “你胡说!”   赵琚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睁大了眼,厉声吼道。   “我没有胡说!”萧荣没有后退,反而朝他更逼近了些,声音也微微加大,“我却在你沉浸其中的时候,突然撕开了笼云罩雾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这后宫背后那流着脓和血的肮脏不堪!你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来自于宋碧瑶和我的双重背叛。所以你恨她,你也一样恨着我。我说错了吗?”   赵琚死死盯着萧荣。他看起来极不甘心,半张着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一个字。呼吸急促,胸膛不住起伏。   萧荣与他这样对视片刻后,终于往后退了几步,神色里现出一丝漠然。淡淡地道:“万岁,你可以恨我。我并不在意。你方才说得没错,我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为了无恙。万岁,倘若他真的不堪当这个国家的太子,惹你这个做父亲的心厌,若有正当的,能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你可以废黜他,我绝无怨言。但是我却不能容忍有人这样时时刻刻处心积虑欲要置他于死地!他是你和我的儿子。他得不到你这个父亲当有的关爱,只剩下我这个做母亲的。我不为他,还能为谁?”   “你……你胡言乱语……”赵琚面颌两侧的胡髯微微颤抖,声音也愈发低哑,“我如何没把他当儿子?我立他为太子……”   “住口!”   萧荣忽然厉声打断了赵琚的话。一向平静的一张脸庞,此刻布满愠怒之色,目中如有隐隐火苗跳动。   赵琚被她惊呆了,半张着嘴,怔怔望着她。   “赵琚,”她缓了下,盯着他,直呼他的名,“没错,你是把他立为太子了。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弥补你心中的那点可怜的愧疚,是为了做给你的那些大臣们看,希望他们说,看吧,天子何其遵序!但是连你也知道,倘若不是徐若麟,他早就已经死于一次次的来自于居心叵测者的无情谋杀和陷害了!他在北投路上,在太庙,在护国寺遭遇危险的时候,你这个父亲在做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只要你愿意,你分明可以继续追查下去,揪出幕后的真凶。可是你没有!赵琚,我不愿,我也不能猜度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只能感叹,他唯一的错,就是生成了我的儿子。倘若他有一个能得你心的母亲,你能容忍他这样一次次身处险境之中,漠然处之?”   “你……你放肆!”   赵琚拍案斥责她,声音里却透出一丝遮掩不住的无力。   萧荣摇摇头。   “你如今是皇帝,我这样自然是放肆。今日过来,原本也没想说这些的。只是看你这样,我反倒忍不住要再多说几句了。我知道无恙这孩子小时起便顽劣,不得你的欢心,他也不懂如何讨你欢心。只是你自然不知道,许多年前,在我还是平王王妃,带了他一道被软禁在这里之时,走半步路,身边都有人盯着。高墙之内,还是孩子的他,问我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父王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他,要不然为为何总不见他来接他?每当他这样问我时,我便会告诉他,你的父王没有忘记你。他只是太忙了。所以没空。等他有空了,他一定会来接你。他相信了。每年到了年底之时,他便天天攀上架在墙头的梯子向外张望,一直等到天黑。他说他知道,到了过年的时候,别人的父亲再忙,也一定会回家。他也在等你来。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始终没有等到你的到来。再后来,等他再大些,他就再也不做这种事,更不会缠着我追问你何时会来了。”她说着,眼中微微有泪光闪烁,“他自然不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却是他唯一可以等待相信的父亲。我理解你当时的身不由己。或许你也不愿这样。可是,他年复一年攀在墙头盼着你回的时候,赵琚,你在做什么?千里之外,你在享受着你的美人娇儿带给你的天伦之乐!”   萧荣逼回目中的泪意,唇边浮出一丝冷笑,“ 既然你这个父亲不愿保护他,那便由我这个母亲来做。赵琚,我知道因为这件事,你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是比起你的无疆帝国,这又算得了什么?拿出当初你对无恙的那种心肠的一半,你就会觉得此事微不足道。”   “赵琚,我此刻不是以皇后,而是以你妻子的身份在与你说这些话。我言尽于此。你可以继续恨我,但你也不得不感谢我。等你冷静下来后,你就会明白我说得没错。”   她说完,再次转身离去。就在她身影要消失在赵琚视线里时,他忽然低声道:“梓童……”   萧荣仿若未闻,脚步并未停下。   “眉儿——”   赵琚再次叫她,声音蓦然放大。   萧荣身影略一停顿,慢慢转头看了过去,看见赵琚仍那样坐在榻上,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神情僵硬。   “万岁,您有话说?”   她略微蹙眉,淡淡问道。   赵琚缓缓从榻上起身,大约几天未下地的缘故,脚步有些蹒跚。   他慢慢到了萧荣的身前,一只手抖得厉害,朝她慢慢伸了过去,一下将她的肩膀握住。   “眉儿……我对不起你们——”他略微低着头,望着她,声音也抖得厉害,“我……对天起誓,往后我定会对你和无恙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你原谅我……”   萧荣凝视着他,蹙着的眉松开,缓缓道:“万岁,臣妾方才也僭越了。万岁勿要怪罪才好。”   赵琚怔怔望着她平静的一张脸庞,呆了片刻。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和她还是少年夫妻的时候,他是皇帝宠爱的幼子,英姿勃发。那个年轻的王妃,她很爱笑,笑靥如花,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她也会抱着自己撒娇埋怨,好博取他的爱怜。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渐渐沉默,再后来,她对着自己时,就只剩下让他永远无力辩驳的侃侃而谈和这样一张平静的脸庞了。就连刚才她的愤怒和流露出来的伤感,那也不过只是昙花一现。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其实仿佛还想再对她说什么,但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想说什么。一切都随光阴逝了。他已不是当初的他,她亦然。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几分惨淡。   “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你可处置了?”   到了最后,他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还是无力地滑了下来,不过只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她望着他,很是清晰地道,“她被送入了冷宫,安乐王还留在原处,待万岁的旨意。”   “给她送去三尺白绫!”赵琚咬牙切齿地道,“至于她的儿子……幽闭起来,朕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了!”   萧荣只是微微眯了下眼。既没胜利者该有的笑,也没什么悲天悯人的表情。   这样的处置,全在她的预料之内。这就是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丈夫赵琚。   ☆、114第一一四回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嘉木院里花木清润。廊子上,还积在瓦檐的水滴不急不缓地一滴滴下坠,滴答声中,四下更显静悄。   徐若麟入了内室。微风正从半卷的南窗牗帘中入,吹得一幅烟色绡帐如水波般微微摆动。他轻手轻脚到了床前,掀开帐子,看见初念娘俩已经在睡午觉了。她穿得单,云鬓半散在枕上。儿子的一张小脸正贴在她怀里,一只小手还紧紧抓住她的衣襟,把她衣襟扯歪到一边,露出了里头的杏黄抹胸,胸口随了她的呼吸,微微地上下起伏。   他的目中带了温柔笑意,凝视睡态娇憨的这娘俩,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扳开儿子抓她衣襟的几个小手指。喵儿被扰,不满地嘟了几下嘴,翻了个身便又睡去。初念大约因了昨夜和他厮缠太晚疲倦的缘故,也没察觉醒来,仍旧闭着眼睛。   徐若麟轻轻坐在了边上,歪着脸再看片刻,仿佛被这安谧的气氛所染,渐渐竟也觉到了眼皮黏腻,见外侧还有空位,便跟着躺了下去。还在睡时,朦朦胧胧忽然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啪嗒打了一下,下意识地便睁开眼,这才发觉打中自己的是儿子的一只小脚丫。微微侧过头看去,见妻子已经不见了,床上只剩自己和儿子。这睡相霸道的小家伙不知何时便横了过来,摊手摊脚地仰卧着不算,此刻还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踹到了他的脸上。   六七个月大孩子的小脚丫,嫩嫩软软,如同一块嫩豆腐,他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感受着自己儿子脚丫的滋味,最后经不住满心仿佛要从里溢出的那种柔情,顺势张开嘴便咬住,直到喵儿有所感觉,要缩回脚去,却偏被做爹的咬住不放,睡梦中含含糊糊嗯呜了几声。   初念方才一觉醒来,见儿子还未醒,外出的丈夫不知何时也酣眠在了外侧,不欲吵醒他父子俩,自己先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着长发,忽然听见帐子里传来儿子的嗯嗯呜呜声,以为他醒了,忙放下梳子过来,掀开帐子,见到徐若麟已经醒了,正咬住他脚丫不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白了他一眼,徐若麟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嘴。   喵儿的脚丫可算得了自由,圆圆脚趾蜷了好几下,再委屈地嗯呜几声,吧嗒一下翻个身,趴过去便又睡了去。   “你可真是……”   初念轻声埋怨一句。   “他先踹我脸的……”   徐若麟一脸无辜地辩解。初念一怔,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摇摇头,放下帐子自顾坐回了梳妆台前。   ~~   这几天,徐若麟过得可算是这两辈子来他最放松的了。那天,他在徐家人或惊、或喜,或恨的目光注视之下跨入魏国公府的大门,入了嘉木院后,几乎未出去过一步。睡饱足后,白天里,他教导果儿功课,抱着小儿子逗弄,怎么也逗弄不够。晚上,等孩子们都香甜睡去之后,对烛摇曳中的锦绣帐下,便只剩一对鸳鸯双卧被底。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与她的契合,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心灵。他惊喜地发现,短短几天功夫,他的妻子就像换了个人,从里到外都散着妩媚动人的风致。他极尽所能地让她欢愉,也痛快享受着来自于她的空前热情和柔顺。   隔着绡帐,她坐在那里的背影影影绰绰。他望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昨夜她的檀口、香舌,美人恩,浑身一阵燥热,从床上飞快起身,跟着到了她的身后,笑吟吟地挤着与她同坐一张椅中。她看起来有些无奈,不过睨了镜中的他一眼,便任由他从后抱着自己。渐渐地,她执梳的手停住了,呼吸声也微微紊乱,忽然按住他正游移在自己衣衫下的一双手,摇头,再指指帐子的方向。他望着她明明已经含了一汪春水的眼眸,低声一笑,抱了她便利落起身,将她放在了外屋摆着的一张贵妃榻上,闩闭了门后,回来压了上去。只是没片刻,里屋忽然发出银铃连续晃动的声音,外头走廊上也开始传来下人穿行而过的脚步声。   徐若麟抬头,苦恼地呃了一声。   银铃声晃得更厉害,喵儿醒了,见不到熟悉的人在近旁,在床上努力地滚啊滚,依依呀呀地叫唤。还不见人,开始哇哇地哭。   初念推他,他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把她晕红的脸颊,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了句“晚上再来”,这才放开了她,吁出一口气,一只手枕着自己后脑倚靠在榻上,懒洋洋笑看她手忙脚乱地拣起散落的衣裳穿上,一边掩着衣襟系着带,一边匆忙往里去,用最温柔悦耳的声音道:“乖乖,娘来了——”   徐若麟目送她背影,长长伸了个懒腰,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夜间,白日睡够了的喵儿总算不再折腾大人,跟着乳母香甜地睡了过去。夫妇二人可算能够安生地躺下来时,他想起白日未完的好事,抱住她求欢时,见她懒洋洋提不起劲,手指只是下意识地在他胸膛上来回划过,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想什么?”   他想了下,问道。   初念微微叹了口气,终于道:“我在想你明日的朝会……那些人虽然罪有应得了。可是我担心,万岁怕也会迁怒于你……”   徐若麟看起来有些惊诧,随即笑了下,微微点头。   “你说得不错,但只对了一半。其实,即便他不迁怒于我,照如今情势,他迟早也难容我于朝廷。朝廷里原本有方熙载与我,还可相互牵制,如今他去了,剩我独大。骨肉父子,尚且离心,何况是我这个外人。他又如何能放心?立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的安稳日子,我是不可能再有的。”   他说完,见初念一双秀目中满是忧愁,再次一笑,道:“你别被我吓住了。话自然要这么说,好叫你有个准备。只是你放心。现如今再怎么样,他也不会真的对我如何。就算过去这十数年的随驾经历可以一笔勾销,但边境仍旧未宁,他还需要我去对付他们。”   初念迟疑了下,道:“边境最大的祸患便是北宂,刚数月前,你不是打败了他们?两国正在议和吗?”   “这只是表面,你不知道,如今情况早又有了变动。北宂皇帝年迈,尤烈是他幼子,他早有心将皇位传给他。大皇子对此早心怀不满。此人野心不在尤烈之下,只是从前一直被尤烈所制而已。尤烈一死,他便暗中行动,半个月时,就早两国使者还在边境为各自利益吵得不可开交时,他在国都逼宫成功,已经揽了皇权,下的第一道令便是中止和谈,召回了北宂使者。”   “这个消息,数日前已经急递到了内阁,”徐若麟道,“朝廷之中,元康朝可用之将本就平平,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败退。嘉庚乱后,更是寥落。放眼满朝,能够对抗北宂之人,便只剩下我。所以只要北宂还在,皇帝他便绝不会对我下手。”   初念怔怔望着他,“这些,你是一早就都想好了的吗?”   徐若麟将她收到怀里道:“娇娇,我如今不是孤身一人,有了你和孩子们,做事自然也要考虑退路。方熙载一党,一定要除,否则皇后与太子永无宁日。只是这样一来,我卷入其中,势必要被皇帝迁怒,甚至忌惮。倘若我没有丝毫与他谈判的资本,等着我的下场,你也知道。所以我必须有所考虑。北宂对于之前的那场战事,极其看重,几乎可谓倾巢而出,兵分两路。一支由尤烈王所率,另只军力稍弱些的,由大皇子统领。我排兵布阵时,着重对付尤烈王,与大皇子几乎没什么正面剧烈冲突,到了最后,大局定时,更未对他所统的那支兵马赶尽杀绝。此外我还做了一件事。尤烈王的头颅,我并未照咱们大楚军中的惯例割了带回以证军功,而是派人用快马,以最快的速度,投给了大皇子……”   见她眼睛越睁越大,徐若麟淡淡一笑,“你方才说的其实也没错。北宂如今的局面,正是我先前希望看到的。对大楚极具威胁的尤烈王被我除了。但是北宂执掌权力之人对大楚的威胁却还在……”   “这是养寇自重啊……”   初念喃喃地道。   徐若麟呵呵笑了起来。   “聪明!”   他赞了她一声,随即叹了口气,“我也不愿这样。身为大楚之将,于国于民,又岂会愿意做这样的事?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你当知道萧皇后的父亲。当年他统领家族亲军,数十年征战沙场,无论对东南倭寇还是东北赤麻人,都力求尽数歼灭。也是打了与北宂的最后一战,打得当时的北宂元气大伤,短期内绝难恢复,便如此刻一样主动求和。顺宗以为从此北患可平,便将他闲置,过后没两年,更传来了他坠马意外而亡的消息,从此萧家亲军被连根拔掉。前车之鉴,我不得不防。”   初念伸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胸膛,“可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皇帝会无法忍受的。”   徐若麟凝视着她,目中满是爱怜之色。他深深地亲吻了她,直到她开始呼吸急促,这才分开了唇,他沙哑着声,在她耳畔低声道:“傻孩子……再过个几年,情况如何还未定。再说了,就算比如今正糟糕,咱们还有一计。孙子兵法里,最厉害的一招是什么,你知道吗?”   初念茫然摇头,“什么?”   他一笑,伸手捏了下她鼻子,“走为上!”   “万岁此人,脾性我还是知道几分的。他极重脸面,看重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心中就算再恨人,只要别被逼到份上,面上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倘若真到了那一天,他有了可以取代我之人,咱们也早谋好了退路。我客客气气和他告别,料想他也不会为难我的。”   初念出神片刻,忽然一惊,慌忙抓住他胳膊,“你说,倘若你去了北方,皇帝会不会要我带了孩子留在京中为质?”   “他自然想。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们的。我和他的关系,还未坏到这种程度。”他见她似乎还要说话,一个翻身便压了上去,低头堵住她嘴,含含糊糊道,“你别多想了,我怕你小脑瓜想疼了又要嚷。一切有为夫在……唔……咱们已经说了好多话了……还是先继续正事……”   ~~   次日,皇帝陛下龙体恢复康健,停了几日的朝会终于重开。   这一天的朝会,注定非同寻常。先前数日在众人口中私下议论猜测的几件事,一一得以证实了。   其一,失踪了数月,众人原本以为凶多吉少的徐若麟,果然如这几日暗传的那样,已经安然回来了。先前等在侧殿之时,对于围拢过来寒暄,纷纷表示欣喜与关切之意的的众人,他一律以笑容回应。如今他就立武官列首,神情自若地等着皇帝的现身。   其二,这件事比徐若麟安然回来还要叫人震动。方熙载,原本的皇帝近臣,这个在内阁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在凭空消失了数日之后,今日仍旧没有现身。然后,当神色阴暗的皇帝现身,坐在金銮宝座之上,接受臣子的朝拜之后,执事太监发布的第一道圣命,便叫殿中之人目瞪口呆。   圣命说,方熙载勾结外患,意欲对征北经略徐若麟行不轨,通敌叛国之举已得查证,证据确凿。狼子野心,实不可忍。本当受酷烈极刑。唯当今万岁念其旧日随驾之功,不忍刑之,故夺一切封爵禄位,准其饮鸩得留全尸之自请。首凶既伏罪,相关牵连之从犯,待查证后,各得其惩,以儆效尤。望余下群臣诫之慎之,行忠君报国之事,等等等等。   太监拖长声调,还没念完这段话,大殿里的人在一片死寂后,顾不得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情绪忽然便似炸开了锅。平日和方熙载对立的,纷纷面露惊喜激奋之色,平日依附他的,此刻均面如土色,纷纷低头缩背,只有几只老狐狸,诸如廖其昌、司彰化之流,面露短暂的惊诧之色后,看了眼始终平静的徐若麟,便不动声色了。   待这阵子骚乱终于过去了,执事太监看了眼仍旧面无表情的皇帝,望向徐若麟,转为笑,道:“徐若麟上前听封。”   徐若麟在左右两列大臣的注视之下,出列下跪。   执事太监继续,云:御北有功,擢定远侯,赐金三百两,银二千两,钞三千锭,文绮、绫及金盔金鞍名马各数目。   徐家本就是公爵门第,如今再封一侯爵,一门出双爵,这样的荣华,令人侧目。   太监报完,徐若麟在众人欣羡目光之中叩谢皇恩。皇帝略微点头,面上现出一丝笑,起身退朝。   皇帝走后,众多大臣仍留在大殿里不走。方熙载之事,实在太过惊悚。既然与徐若麟有关,自然纷纷围过来,一番恭喜过后,便拐着弯地探听内情。不管旁人问什么,如何发问,徐若麟统统一问三不知,摆脱了众人之后,到了御书房外,请求面圣。   崔鹤很快便带出圣意,命其入内。徐若麟进去,见赵琚正坐在老位置上,与方才面对群臣时的冷硬表情截然不同,面上带笑,他依礼节拜见时,他疾步而来,双手将他扶起。   徐若麟再次谢恩,说自己不敢居功得此厚赏,诚惶诚恐。赵琚摇头笑道:“子翔何须如此自谦?此次北方战事大捷,你居功至伟,如此封赏,乃是你该当所得。”   徐若麟再次谢恩,得了平身。赵琚坐了回去,开始饶有兴趣地问了些他在关外与尤烈王缠斗经过,徐若麟一一道来。君臣二人谈笑风生,只是谁也丝毫未提及方熙载之事。末了,赵琚掌心轻击桌案,叹息道:“子翔,朕原本以为,经前次一战,从此北患可平,你也好安心留于朝中,一来,朕需能臣辅佐,二来,你也正好行你太傅之责,代朕好生教导太子,只是没想到数日前,朕又得知消息,北宂朝中竟生剧变,皇位更替,极其嚣张,遍发檄文,称要复仇雪耻。往后只怕……”   他摇头不止。徐若麟便郑重道:“臣愚钝,朝堂之事,自有真正能臣为万岁分忧。臣身为武将,唯一可做之事,不过就是凭了几分血气之勇,披挂战袍上阵杀敌,此乃天职。万岁倘若信得过臣,臣愿再次领命北上常驻,以防北蛮再次生事。至于太傅一职,不过是与太子幼时偶然投缘,承蒙万岁念旧,这才忝获此殊荣。臣文不及翰林院诸多学士,武亦无可再传太子,至于治国安邦之策,万岁更是太子之良师。恳请万岁削此荣衔,臣愧不敢当。”   赵琚哂笑道:“子翔何必如何过谦?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此万万不可。”沉吟片刻,像是终于下了决心,道:“子翔有如此忠君之心,朕甚慰。只是你刚回家没几日,难得享受天伦,朕也不忍这么快便又叫你们一家分离。北边如今暂时还算安定,北宂也只不过叫嚣几句而已。朕放你些日子,过些时候再准备动身也不迟。”   徐若麟顺势下拜。赵琚惊诧道:“子翔这是何意?”   徐若麟道:“臣下决心赴北之时,便想着一个不情之请。原本还心存顾虑,不敢向万岁提及。方才听了万岁言语,臣感动于万岁对臣的体谅,索性便厚颜相求,盼万岁首肯。”   赵琚一怔,不等他开口,徐若麟立刻又道:“诚如万岁所言,臣与内子成婚以来,聚少离多。此次归京,幼子已六七月大,臣却才见他第一面。他见到臣,亦茫然如见陌生之人。臣抱他时,他竟惊惧,泣而以手推抵。臣心中十分难过。父母子女,上天既叫生而一家,便当亲近,如此才不会冷了一体相承之血脉。此次北上,臣预计难以短时凯旋,不欲与妻儿再次分离。全是出于私心,臣大胆求告,恳请万岁准许臣携带家眷一道北上。”   武将被派驻在外,确实极少有携带家眷的先例。之所以这样,一是怕引起下面官兵不满,二来,也和将领本身的意识有关。大凡为人臣者,总希望给皇帝留下一个甘为君王之事舍弃小家的大公印象。而且,在赵琚的潜意识里,多多少少,确实也有些效仿当年自己妻子被扣在京为质的意思。只是万万没想到,徐若麟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愣了片刻,也不好一口拒绝,犹豫着道:“这……恐怕有些不妥……”   徐若麟郑重道:“万岁,臣别无所求,此唯一心愿,求万岁恩准。万岁放心,到时臣会将家眷安置于燕京,远离军营,绝不会落人口实。”   赵琚还在犹豫,徐若麟已经微微一笑,慢慢道:“莫非万岁信不过臣?”   赵琚一惊,猛地看向徐若麟。见他望着自己,神情依旧恭敬带笑,目光却炯炯,丝毫没有避退自己的意思。刹那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立即哈哈大笑,上前再次扶起徐若麟,道:“子翔何出此言?朕与你十数年相交,撇去君臣礼节,早视你为手足兄弟,何来信不过之说?”他叹息了一声,仿佛陷入了回忆,“你方才那一番话,倒是叫朕想起了当年之事。当年倘若不是被迫无奈,朕又岂会舍下妻儿,让他们留在京中独居多年?至今心中仍是倍觉遗憾……”他拍了拍徐若麟的肩,点头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朕感念于爱卿的一番坦诚,有何不允?”   徐若麟面露笑意,诚恳致谢,道:“多谢万岁!臣无以为报,此生唯有誓死效忠万岁。一日不平北蛮,一日不敢忝立丹墀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115第一一五回   是日,国公府中便无人不知徐若麟受封定远侯之事。白日里宫中除了送来侯印金册及封赏,也一并有赐给初念的侯爵夫人赏,计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百两,玉花坠七件,金嵌宝石头面一副,甜食盒二副等物。原本以为徐若麟必定凶多吉少的廖氏沈婆子等人见他不但安然回来,而且在御前受如此厚封,暗中不忿自不必提。府中下人纷纷过来恭喜道贺。许是心中放宽了的缘故,就连先前病势沉重的司国太,自徐若麟回来后,这几日起,精神也开始恢复了。   初念已经知道丈夫获准携带家眷北上的事。能离开这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这是她心中期盼已久的事。自然欣喜。欣喜之余,想到从此要与娘家亲人离别,不知何年何日才得再次相见,心中又生出一丝怅惘之意。只是无论如何,期待毕竟还是多余惆怅。当晚,派了人去告知自己母亲这消息后,初念便与身边的人一道着手准备着行装之事,一直忙到徐若麟回来,这才暂且丢下。夫妻二人并头而睡时,就着窗外斜斜照进的一片月光,她与徐若麟议论着未来的生活,心里充满了期待。   今夜的月,如此皎洁。皎洁的明月之下,却亘古上演着不变的几家欢乐,几家惨淡。就在魏国公府那位年轻的侯爵夫人,她在与她的丈夫谈论他们未来的生活之时,高墙深锁的皇宫中,在那处永远见不着天日的所在里,却正上演着这月光之下的另一幕人间阴暗——一个女人,她被剥夺了继续存在于这世界的资格,但她却拒绝接受。   “我不信万岁真会如此对我!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去!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你们!”她蓬头散发着,手上紧紧握了一把剪子,朝试图靠近她的太监挥舞,口中赫赫作声,状如疯狂,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的优雅之态?   “你们这些阉奴!胆敢背着万岁这样对我!我有儿子!我儿子是安乐王!万岁最宠他的!他生病的时候,万岁整夜不睡地守着他边上!你们等着,等我出去了,你们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她嘶声力竭地吼着,“皇后呢!我要见皇后!你们去给我通报——”   正午时分,太监便用朱红漆盘盛着白绫送到了她面前。红如血,白胜雪,相映之下,艳丽无比,也刺人眼目。   冷宫中,也不知道哪朝哪代起的头,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嫔妃获罪赐死,执事太监必定会选正午时分动手。或许是想藉正午的阳气来辟邪,以免惹祟上身——毕竟,这地方本就阴气森森,加上那些即将要死的后宫女人,哪一个不是自觉满腹冤屈怨气冲天?人尚且如此,做了鬼,更是厉鬼。   只是这一次,从正午一直拖到现在,因了这女人的凶悍,她一直都没死成。执事太监这才不得已,最后请来了姓吕的冷宫大太监。   吕太监盯了她片刻,冷笑了起来。   一年又一年,每一个被送到这里的女人,刚开始的时候,谁不是这样认为的?这种话,他早就听得再习惯不过了。从前再艳冠群芳,再得君王宠爱,那又如何?一旦入了冷宫门,永无翻身之日,更何况是这个被赐白绫的废妃?   宋碧瑶看见烛火映照下,对面那个太监的森森脸色,蓦然无比真切地仿佛闻到了一股行将要死的腐败气味。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终于停止喊叫,用嘶哑的声音继续乞求道:“我要见皇后娘娘!求你了,给我传报!我要见她……”   她已经嘶喊了一个下午。   吕太监不予应答。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这座皇宫的主人要她今天死,倘若拖到明天,那就是他的失职。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正午的规矩了,朝身边的人做了个眼色,七八个太监立刻朝着宋碧瑶蜂拥而去,宋碧瑶惊恐地退到角落,拼命挥舞手中的厉剪,当头的一个太监操起准备好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朝她的手猛地击打过去。宋碧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痛叫声,剪刀脱手,人也扑倒在地。   “我要见皇后——”   她被太监死死按在地上,脖子上缠住白绫的时候,还在用力地挣扎叫着。   “等什么,动手!”   吕太监面上不带丝毫表情,冷冷下了命令。太监立刻分拉住白绫两头,用力绞紧。   宋碧瑶脖子剧痛,头脸之上,瞬间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很快,昔日动人的那双眼睛,此刻向外用力凸着,眼球仿佛就要夺眶而出了。   “我……要……见……皇后——”   她翻着白眼,胡乱蹬着脚,喉咙里却仍下意识地发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这句话。   “要见皇后娘娘,下辈子吧!”   吕太监道了一句。   宋碧瑶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纵然她万分不甘,万分不舍这人世,但是她柔软的喉咙已经被如刀的白绫绞得咯咯作响,死亡正在朝她迎头扑来。   她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脖子忽然一松,肺里重新涌入空气。她也被太监们放开了。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等那阵痛苦过去,回过魂儿来,她抬头,才发现身边那群原本凶神恶煞般的阉人们不知何时都已退了出去。她的面前站立了一个人。她一身真红宫装,整肃而华美,此刻正微微低头下来——她在望着自己。那双生得极其英俏的眉,平展而舒缓。   皇后萧荣来了。   下意识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宋碧瑶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想要挺直胸膛——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挺直胸膛,立刻意识到今非昔比。她从前是尊贵的皇后,如今还是。而自己,却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她相较的资本,一丝一毫也不剩了。   她仰脸,怔怔望着萧荣,双肩开始佝偻下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听说你要见我?”萧荣道,口气如同她平展舒缓的眉。   宋碧瑶慢慢低下了头去,颤抖着身体,朝她跪拜了下去。   “娘娘——”她现在的声音早没了从前的娇脆,嘶哑不堪,如同一面被敲破的锣,“我的儿子他如今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萧荣注视着她,“他很好,他还是安乐王,但是皇帝从今往后,再不会见他一面了。”   宋碧瑶再次猛地抬头,道:“胡说,你骗我!万岁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不再见他?衡儿生病的时候,万岁不顾自己劳累,甚至整夜守在他身边!他那么爱他!一定是你骗我!你骗我!”   萧荣冷冷道:“我以为你见我想说什么,所以我来了。原来是说这个。看来我是来错了。”   宋碧瑶怔怔望着她,忽然发出一声哀叫,爬起来朝她扑去,人却跌到了地上,她便趴在了那里。   “娘娘——求你别走!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而已。我伺候了皇帝这么久,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既然狠心要我死,他又怎么可能还爱我的儿子!他只会恨他!从前他有多爱他,如今就会多恨他——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害怕这一切而已——”   “娘娘,我想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衡儿他真的是皇帝的儿子,我对天起誓!皇帝他可以恨他,不认他,但是娘娘,我求你,看在他还只是个孩子的份上,往后能照应一下他。我一想到从今往后,他孤独一人,被太监宫人肆意欺凌,我的心就像刀割,倘若可以,我甚至恨不得让他与我一道死。知道他死了,不用再活着受因了我带给他的苦楚,我死了才会放心……”   “你与我向来势不两立。却叫我照应你的儿子。你不觉得可笑吗?”萧荣神色复杂。   宋碧瑶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朝萧荣跪了下去。   “萧皇后,没错,我从前是对你和你的儿子做过许多不义之事。但是我一直就知道,你与我不同,哪怕是从前,我也知道我根本无法与你相提并论。我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我承认,倘若此刻我们的处境换了个个儿,我若是过来,也一定是用胜利者的身份来讥嘲你。但是你却不会这样。或许……”她惨淡地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是皇后,而我却是那个被赐死的人的缘故了。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以前的一切都是我的罪,可是和衡儿无关。我求求你,等我死了之后,求你能宽待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知道皇宫之中,一个没有母亲保护又遭受他皇帝父亲痛恨的皇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闭眼,再睁开,目中泪光隐然闪动,“倘若皇帝留下他就只为了让他遭受无尽的□和折磨的话,我求你,给他个痛快,让他早些体面地死掉。我求你了……”   她开始不停地磕头,磕得砰砰有声,很快,额头便皮开肉绽,红色的血沿着她的脸颊鼻子流下,状极恐怖。   萧荣眉头紧紧皱起。   “娘娘,你心里一定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吧?”宋碧瑶终于停止磕头,凄然道,“可是人就是这样。看得多了,心就大了,再也收不住了。没到最后一步,谁肯承认注定会成一场泡影?方熙载呢,他如今怎么样了?他已经死了,是吧?”   “是。他已经死了。饮鸩自尽。”   宋碧瑶怔了片刻,忽然发出一阵凄厉大笑。   “是我害了他——倘若不是我心高胜天,他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眼泪忽然从她眼中汹涌而下,与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一塌糊涂,“娘娘,你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吗?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也不会是现在你们眼中的恶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又聪明又和气又英俊的男人,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时,我就爱上了他。我本来是想嫁给他,和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给他生很多孩子的。可是后来我看到赵琚的时候,被他头上的王冠和身上的王服给迷花了眼……我变心了……这么多年来,我百般讨好赵琚,变着法地顺着他,以此换取他对我的宠爱——但是我从没有爱过他。我爱的,只是他的权力和能带给我的一切……倘若当年,我没有进那一趟城,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现在的我,该会是什么样……我错了……错了……他死了,我也该死了……”   萧荣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宋碧瑶,转身而去。两个宫人静静在前提灯引路。她穿过年久失修的破败走廊,忽然飘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   她渐渐停下了脚步,侧耳听去。终于听清楚了。那是一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女子,她在唱:“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反复不停地吟唱,声音如泣如诉。   萧荣立在夜风中,凝神细听,身形一动不动,只有裙裾一角随风飘摆。那声音渐渐消散在了无边般的黑暗尽头,于是四下里只剩肃杀一片。   ☆、116第一一六回   次日,照了惯例,初念入宫谢恩。至坤宁宫,见萧荣言笑晏晏,气色比起前次看到要胜许多。说话着,萧荣正问到她随夫北上之事,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回头望去,见是太子妃苏世独过来了。   苏世独嫁为太子妃,入京虽有半年多,初念与她总共也不过见了寥寥一两次,每次不过匆匆碰面而已。起身见礼时,苏世独急忙过来扶住,高兴地道:“司……”   她刚说了一个字,忽然意识到称呼不妥,硬生生打住,改口道:“夫人不必多礼。”   初念见她笑容满面,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闪亮,掩饰不住其中的兴奋之意,跟着笑了起来,道:“有些时日不见,太子妃可好?”   苏世独道:“我都好。你怎么样?我听说过些时日你就要离京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的声音渐渐悄了下去,晶亮的双眸也黯了几分。   萧荣在旁察言观色,此时便道:“念丫头,世独原本就与你亲近。嫁过来这么久,碍于宫中规矩,也未曾与你有往来。诚然,此次离京不知归期,趁了便宜,你们自去说话便是。 ”   苏世独心中正盼着这个,只是自己不敢开口,看了眼自己婆婆,见她和颜悦色,大喜过望,朝她道谢。萧荣含笑点头,初念便被苏世独拉着手带至东宫一处花厅,苏世独遣走宫人,怔怔望着初念,方才面上的笑渐渐消去,竟然一语不发。   初念知道她性子活泼,又爱说话,此时正等着她叽叽喳喳开口,不想她竟如此反常,有些惊讶,忙握住她的手,悄声问道:“你怎么了?”   苏世独低下了头,憋了半晌,终于道:“司姐姐,我……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好……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可是待在这里,我还是天天想着回家……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就盼着你能来……就算你不能来,我只要想着你也在这里,咱们隔得并不远,心里才会好过些……可是你很快就也要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就觉得……”   她的眼圈泛红,声音竟也哽咽起来,“我就觉得我仿佛被人丢弃了……”她忽然朝初念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像个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初念吓了一大跳。她原本也料想到苏世独在宫中会憋闷压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压抑到了这样的地步,慌忙看了下四周,见人确实都退了出去,反抱住她,低声劝慰。过了良久,大约是哭够了,才见她止住噎,用帕子擦了下脸,对着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去。   “世独,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对你不好?”   初念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大凡女子嫁人后,倘若丈夫细心体贴,做妻子的即便再思念故土家人,也不至于会像她这样一副饱受委屈的样子。她既然能哭成这样,多少便也能猜出太子与太子妃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苏世独的眼睛又红了,极力忍住,想要摇头,只一抬眼,见初念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由地便想起了从前自己在她家中时的情景,那时她便宛如自己的母亲,教导许多她从前一无所知之事,心中顿时再次生出委屈之意,忍不住又扑到了她怀里,哽咽着道:“司姐姐,我对你说实话吧。我自嫁到了这里,皇后娘娘对我是极好,我做错了事,她也只会耐心教导我,我对她极是感激。可是太子他一直就看我不惯,如今也一样。从前宫中的女官教我恭谦,我出嫁前,我爹也再三教导我,凡事要忍让。宫里的生活原本就闷得要死。我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这个样子,我一见他,心里就不痛快……我到了这里后,才知道青莺她居然真的随袁大总管上了宝船,我真羡慕他。我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贪生怕死,要是当时我说不嫁该多有好!就算被砍头了,也好过现在这样……我真是后悔……”   等她情绪终于有些稳定下来了,初念替她擦了眼泪,凑到她耳边,很是谨慎地问:“太子……除了你,可有别的女子?”   苏世独一愣,啊了一声。初念见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只好低声又道:“我是说,除了你,他是不是还宠着别的姬妾或者宫女?”   苏世独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没有应当……没有吧……他一直就和我同睡一屋的……”   初念闻言,暗松了口气。怕就怕他宠着别的女人,这才冷落太子妃。既然没别的女人,又夜夜与她同房,他二人原本就是新婚,加上太子这样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若是锦瑟调和,想必关系也不至于差到这样的地步。难道竟是苏世独实在太过不解风情,太子这才对她心生不满?   初念想了下,再次凑过去,低声道:“世独,你如今已经成了亲,当知道房中事对夫妻的重要。不能说房事好,夫妻关系就会好,但至少会有很大影响。一直以来,你们那事处得如何?”   苏世独脸一下涨红了,低头半晌,这才吭哧吭哧地道:“我……我和他……他一直没碰我,我也没碰他……”   初念没想到他二人大婚这么久,竟还是这样。低声又追问了几句,苏世独索性把两人房内相处的情况说了出来,初念听到他二人洞房夜时,太子没主动碰她,她见他那一副了不起的高傲样,也懒得理他,于是各自分被睡了,一直到了现在,期间还在床上划分界限,甚至打过几场架。起先还是惊骇,听到后来便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终于问道:“娘娘知道你们的事吗?”   苏世独道:“刚前日,她便问过我,太子对我好不好,我都好。”   初念叹道:“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你们一直处不好,两人都还如同孩子!太子这个人,是有些调皮。我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从树上倒挂下来,把我吓得不轻。其实你若摸到他的脾气,也就不难相处。他浑身是刺,你也丝毫不让,两人如何能好?你知道以柔克刚吧?以后他再冲你发脾气,你就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把自己当大人,让让他,哄几声就是。他的性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不信你试试看,一定会有效果的。”   苏世独哼了声,“我才不稀罕他。”   初念摇头道:“世独,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太子妃,再怎么样,下半辈子是不可能与他分开的。如今你年纪还小,尚可这样打闹,也没什么。等往后年岁渐长,倘若关系一直这样僵着,如何能过一世?且你们身份又特殊,个中道理,无需我多说,你自己应也知道。”   初念说完,见苏世独渐渐沉默下去,想了下,又压低声道:“世独,还有件事,我悄悄跟你说。我去年有一次与皇后娘娘闲谈时,听她偶然提及你们的婚事。说当初之所以择定你为太子妃,还是太子自己亲自开口的。你想,必定是你有什么地方能触到太子的心,他这才会开口说要娶你。一个男人,倘若他真的对你厌恶至极,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巴不得一辈子不要见到你吗,又怎么可能会把你娶回家来天天相对?”   苏世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十分惊讶。慢慢低头下去,脑海里忽然掠过那天晚上在庭院里发生的一幕,心忽然怦地一跳——自然那夜他对自己说了声对不起后,一直到现在,虽然两人仍没怎么说话,晚上在床上时,也仍各睡各的,但是没再吵架过。就在今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昨夜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越过了边线滚到了他那边,他比自己明明醒得早,竟反常地没有像从前那样将她推回去,而是在默默看着自己,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目光幽离。只是发现她醒了后,立刻习惯性地皱眉,然后一语不发地起身下床去了而已。   初念见她似乎有所触动,又道:“你们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他自然不对,但你也一直没摆正心态,仍在用从前的想法与他相处。但是你们已经是夫妻了。你听我一言,今天开始有所改变,放下些身段,该软的时候软,你就会知道我没骗你。”   苏世独咬着唇,终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初念听到了,笑着握住她手,道:“这样就好。世独你这么美,又有别的女子没有的一身本事,与太子正是登对佳偶。往后我人虽不在京城了,却也会时时想念你们,盼你们一切都好。”   苏世独感动万分,眼眶又红了,用力点头,哽咽道:“我也会时时想着你们。盼你们早些回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初念起身,苏世独依依不舍要送她时,正巧,遇到赵无恙过来了。   赵无恙径直到了近前,朝她恭敬行礼后,诚挚地道:“师傅可都好?他自回来,我还没机会见到他,心里很是挂念。”   初念笑道:“他都好。”   赵无恙低声道:“我知道他的事了,过些时日便又要离京。这一去,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我晓得师傅全是为了我的缘故。我心里……”   初念见他低下了头,神情怔忪,想起这许多年来的种种过往,心中一时也是感慨,便笑道:“殿下不必如此做想。你师傅只是做了他当做之事而已。无论去哪,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便是好地方。况且,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也算得偿。”   赵无恙怔怔望她。门外此时正有一道日光照射而入,映得她容光焕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适意满足,那是一个女子身在幸福中时所能流露出的最美状态。他从未在他母亲萧荣身上见过,也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见过。   他看得目不转睛。一直以来,那自年少起便留在他心底的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他曾深以为耻,极力想要摆脱,却始终挥之不去的影子,就这一刻,在这样的日影之中,突然之间,忽然竟就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里,慢慢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仿佛抛下了一副担子。   他飞快瞟了眼她身侧的苏世独,随即对着初念诚挚地道:“师母,烦请您回去后,代我向师傅说一声,我记住他从前教导过我的每一句话。这一辈子,往后不论如何,在我心目中,他永远都是我的师傅。”   他说完,朝着东向下跪,叩了见师之礼,道:“等你们动身时,我未必能够去送。只能此刻这样遥跪,盼着师傅和师母一路平安,万事顺意。与无恙早日再得相见。”   初念没想到他此时竟还行这样的大礼,压下心中起伏,点头道:“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意带到你师傅面前的。”   ~~   赵无恙虽是太子,但先前一直未获准参与朝政,除了皇帝交给他的一些祭典事项,基本上,他其实也很空闲,除了骑射弓箭,大部分的时候都埋头于典籍兵书之中。直到他大婚之后,一群清流大臣合言上折,建议让太子辅理朝政,以逐渐熟悉政务,皇帝才渐渐将一些次事交待给他。事虽都不是很重要,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困难,但他自然不敢怠慢,一直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在应对。只是每日晚间,仍保留着在书房夜读的习惯。今天也差不多,到了亥时初回来,和往常一样,去沐浴更衣。   许是因为他从前的特殊经历,加上他母亲萧荣也并不喜他与宫女有过多接触,可能刻意引导过,他近身伺候的人,一直是太监。苏世独一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急忙上床睡觉。   自嫁人后,她便习惯穿中衣过夜,天再热也不脱。今天被初念这样教导了一番后,心有所动,曾经脱了中衣只着胸衣,躺了一会儿,觉得全身上下仿似没穿衣服,终究觉得不自在,又怕自己这样反常会被赵无恙讥嘲,最后起来穿了回去再躺下。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觉到他撩帐躺了下来。   苏世独闭着眼睛,过了不知道多久,仿佛已经打过三更的漏了。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很是均匀。她屏住呼吸,鼓足勇气,终于装作睡梦中无意翻身,朝外睡了些过去,直到轻轻碰触到赵无恙的一边臂膀。   他向来不像她,裹得严严实实睡觉,一直是赤着上身的。两人靠得这么近,她细致的脸庞肌肤仿佛都能感觉到来自于年轻男人身上的那种灼人热气。觉到他似乎醒了,微微动了下胳膊,心跳得更是厉害,忽然又生出一丝胆怯,忍不住就要缩回去时,忽然觉到他懒洋洋地道:“我师母难得来一趟,出了什么事,白日里你要在她跟前哭得这么伤心?连眼皮都红肿了一圈!她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苏世独惊讶地睁开眼,抬头望去。   宫中的寝殿外室,烛火向来经夜不息。她借了帐里透进来的朦胧光照,看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目色幽暗闪亮,正直直盯着自己。心禁不住再次一跳,略微不安地舔了下唇,低声道:“我是想到她很快就要离京,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往后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心里难过。和你无关。”   赵无恙并不信,哼了声,道:“就这样?”   苏世独见他神情里又浮出那种她熟悉的轻慢之色。若以她一贯性子,必定反唇驳了回去。此刻记着白日里初念对自己的叮嘱,只得勉强压下不满,道:“我心里难过,她对我好,我在她面前哭一下都不行吗?”   赵无恙咦了一声,猛地翻了个身,改成面向她,皱眉道:“你真的说我欺负了你?”   苏世独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心虚,应不出来。赵无恙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便看出了她的表情语言,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一下逼近了她,道:“你到底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老实对我说!不许隐瞒!”   苏世独见他一张脸凶神恶煞般地朝自己压了下来,横眉竖目,想起从前见过的徐若麟对待初念的那种体贴,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装不来温柔。再说了,她便是温柔了,他也未必领情,心中一阵气苦,脱口便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你娶我,就是为了可以欺负我,是不是?”   赵无恙一怔,没想到她竟忽然会这样质问自己。见她躺在那里,对着自己怒目,一脸不平之色,不怒反笑。“原来你只记住我欺负你,那你有没有跟她说,你在床上把我一脚踹下床去的事?我也冤。可是我没地方去诉苦。我要是告诉了我母后,她会骂的人一定也是我。”   苏世独见他仿似在笑,笑容却又透出丝怪异,浑身汗毛一下竖了起来,“我又没说你这是在欺负我。不过是过过招而已!”   赵无恙道:“那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欺负你了?”   苏世独脑子现在有点乱。她对他很是不满,什么都不满。可是他要她说,她却觉得无从张口,一下楞住了。   “我知道了。你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觉着我一直没碰你,这才是欺负你,对不对?”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扬了下眉,唇边浮出一丝讥诮般的笑,“怪不得你方才睡到了我这边来,是不是终于忍不住了,想勾引我?你说一声便是,我也不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人……”   他话说着,一只手便轻佻地搭上了她鼓起的胸脯。   苏世独顿时又羞又愧,继而恼羞成怒,什么都忘光了,一把拍开他的手,抬脚便跟着踹了过去,怒道:“你想得美!我会勾引你?”   赵无恙没有防备,胸口被她踹了一脚,虽不至于疼,只是整个人顺势便趴了下去,姿态有些不雅,一时性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怒视着她道:“你这个泼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动手,你当我真打不过你?”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如饿虎般地朝她扑了过去,迅猛无比地压坐到了她小腹上。   苏世独大惊失色,慌忙用力挣扎,又伸手去推挡,只是两只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制在了头顶。   从前,他们初初相见时,她还可以把他打趴下。可是现在,她忽然惊觉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再次试着挣扎了下,那双钳住她的手,却纹丝不动。   “你大概不知道吧……”他瞟了眼她方才与自己厮斗挣扎时衣襟滑落露在外的半边胸脯。透入帐子的昏暗烛光勾勒出了起伏饱满的线条,毫不羞涩地绽放着年轻胴体对于异性的诱惑。他的喉结随了不经意的一个吞咽动作起伏了一下,随即盯着她,慢吞吞道,“咱们俩关起门的事,被我母后知道了。刚前天,我被她叫去,狠狠骂了一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暗中去告状的?”   他压住她的力气,此刻应该不算很大了。她完全可以趁他不备挣脱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全身力气仿佛一下被抽走了,手软得像一团丝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越压越下,双目闪着她从未见过的诡异之光,灼热的鼻息扑洒到她的脸庞之上。   她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喘息着道:“我没有……不是我告状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声音里已经带了丝委屈之意。   “嗯……”他拖长音调嗯了声,凝视着她,与她四目相对,直到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热,眼睛也越睁越大……   “闭上眼!”   他忽然低声命令道。   啊?她一时不解,眼睛反而睁得更大,茫然道,“做什么?”   他瞪着她,忽然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做你想要的……我会先亲下你,看看感觉如何。不过先跟你说好,我喜欢温柔听话的女人。你要是再敢一脚踢过来,这辈子我再不会碰你一根指头。我说到做到。”   苏世独下意识地便闭上眼,只是飞快又张开,辩解道:“你说得不对,不是我想要的……呜……”   她话音未落,双唇便被正压在她身上的年轻男人给堵住了……   离天明还有好几个时辰。有足够的时间,能让这两个年轻的男女在帐榻间第一次去感触对方与自己的浑然不同,以及,因为这种不同而带来的那种新奇而美好的体验。   ~~   小半个月后,徐若麟启程离京的日子终于来到了。皇帝并未相送。徐若麟在城外那座离别亭,与前来送别的两家之人及同僚道别后,正要引领乘坐了家眷的马车北行,城池方向,忽然来了一纵车马,待到了近前,耀目的黄旗之上,绣了招展彩凤。   尚未离开的群臣见皇后竟亲自来相送,纷纷列队下拜。徐若麟亦有些惊讶,急忙下马,初念亦下车,与他一道迎了上去跪拜迎接。   萧荣今日一身常服,到了他夫妇二人面前后,命平身,随后命身后太监送上一双食盒,两坛美酒,笑道:“贤伉俪今日辞别京城,我无以为赠,带了一双食盒与美酒。北地气候与京城迥然,这酒是宫中自酿的葡萄美酒,你们带去,念丫头每日酌饮一杯,既能驱寒,又可养颜,正是一举两得。虽微不足道,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往后千里咫尺,亦如海天在望,愿你二人此去一路吉安。”   徐若麟接过,命随行放于马车上。初念诚挚地道谢。徐若麟请她登回凤辇。萧荣凝视着他,忽然低声道:“子翔,因我母子之事,终累及你身,以致远走,你却并无怨艾。这份相交之情,重如泰山。我知你并不求报,但萧荣却必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说罢朝初念一笑,在众人恭送声中,登上凤辇离去。   萧荣走后,徐若麟在一片遥祝声中送初念登回马车。他望向秋意渐起的北路,对着妻子道:“往后,你和孩子们要跟着我吃苦了。”   初念握住他手,朝他莞尔一笑:“我心甘,又何来的苦?”   徐若麟哈哈一笑,也不顾身后还有人看着,抱她上去,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上路吧。”   马车沿着官道粼粼北行。初念看着在自己膝前正陪着弟弟玩耍的果儿,撩开帘子,回望了一眼渐渐被抛在身后的金陵,再看向骑在马上丈夫的伟岸背影,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   ~~   萧荣回去的时候,远远看到太子与太子妃正立在那里,两人低头在说话。与平日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结仇样子有些不同,靠得很近。一片枝条上的花瓣掉落下来,正落到了她头上,他甚至抬手,去替她拈了下来。靠过去时,不知道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她忽然顿了下脚,抬手打了他胳膊一下。忽然发觉她回来了,忙停住,一道过来相迎。   萧荣入内坐定后,赵无恙问道:“母后,师傅他们走了?”   萧荣点头。   赵无恙神色有些怅惘,一时默默不语。苏世独更甚,喃喃道:“母后,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萧荣看向她,微微笑道:“到了该回的时候,自然就会回了。”   太子和太子妃并肩去了,萧荣注视他二人背影消失后,面上的笑意渐渐也隐了去。   “娘娘,皇上昨夜独宿养安殿,御膳房照例送去宵夜时,正遇到安贵妃也亲自送了一盏过去。后来御膳房的便被撤了回来……”   安俊不知何时,悄悄到了她身侧,低声回报着。见她似在听,又似浑不介意的样子,声音便渐渐缓了下去。   萧荣缓缓起身,行至窗前,目光投出窗外,越过宫墙,最后落在无边天际之上的一排南归雁影之上。   “你看,雁去了,又归。”忽然,她指着秋空雁影,叹了一声,“人也一样,走了还会回。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人人都会有自己的结局。咱们就慢慢等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故事写到这里,进入最后一个高氵朝,然后就结束了。后头的想要好好再斟酌下细节,所以明天不更了,后天再开始更。谢谢大家一路跟随到这里。   然后再解释个事,因为先前,我经过考虑后,删除了一段原本预设好的情节,导致男主母亲还活着这个梗没用了。所以我会修改下前文。改成她已经亡故。对大家造成的困扰表示道歉。   最后谢谢读者 娇羞乱扭、song、池塘边的小石头,一只猫投雷。   ☆、117第一一七回   建初四年的夏,七月十六日,这是一个将要被史官郑重载入盛事述叙篇目中的重要日子。这一天,袁迈率领着他的庞大船队,历经三年的海上航行,到达十数个国家后,终于回到了当初出发的起点太仓港。此行西行,除了带回的许多异国之物,另有数十位随船第一次来到大楚国朝阙上国的各地国王、王公及使者。地位尊贵者计有苏门答剌王弟、满剌加国王、苏禄国三王、哈叭答剌西王、浡泥王子等人。他们带来了各色各样的贡物。自金银犀象、香药珊瑚、玳瑁鹤顶至孔雀鹦鹉白鹿白象等珍奇异兽,另各色龙脑奇香、珍珠寳石等等竒怪之物,不计其数,充牣天府。   赵琚早在半个月前,便经由袁迈预先派遣抵达的快船信使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扫先前因了自己身体状况及朝堂之事导致的阴郁心情,龙颜大悦,下令鸿胪寺礼部准备接见各国各地朝拜国王以及使者的诸多事项后,便只等着船队抵达。这消息也飞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取代先前热议的西南形势,成为街头巷尾的最新话题。   十六日这一天的上午,鸿胪寺卿卢耿和礼部尚书白可松奉命带人亲自来到太仓港口相迎。在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后,视线的海天尽头,忽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直到现出一片帆影。   “来了,来了!袁大总管他们来了!”   卢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身畔众人也都面露喜色,纷纷涌到岸边,翘首而待。   帆影越来越近,很快,船队也开始跃入了眼帘。只见海面之上,十数艘船只呈品字形正乘风而来,更多的点点帆影跟随在后。正中最前的那艘大船船头,一个男子正迎风而立。他腰佩宝剑,暗红衣角随了海风猎猎卷动。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庞之上,目光此刻在艳阳照耀之下精光闪动,神色里带了抑制不住的一丝激动之色。   此人正是袁迈。   阔别大楚三年之久,率领这支庞大的舰队,在历经种种艰辛,迷途、暴风雨、疾病、动乱,甚至是血腥的战斗,今天终于胜利返航归岸,即将踏上故乡坚实的土地,作为这支舰队的统领者,他又怎能不心生感怀,激动万分?   大船靠近,停稳之后,袁迈笑容满面地登岸,与前来相迎的卢耿等人相见。一番寒暄之后,数十位因了仰慕天朝威仪而随同他前来朝阙天子的异国国君与使者被接下船,连同他们的贡物一道,被迎上了早准备好的车马,在仪仗的护卫之下往金陵方向出发而去。   朝廷有意要向这些异国来者展示泱泱大国的国力,奉命前来相迎的仪仗俱都按照大朝贺的规制行事。金衣卫将军金盔、戗金描银甲,执仗校尉戴黑漆戗金冠,穿宝相花锁子袄,铜葵花束带,脚上皂纹靴,持弓矢、佩刀、执金瓜长戟,神武非凡。诸国王公来使从前早听闻过东方大国之名,见到率浩荡舰队越洋而来的天朝使者后,心生朝阙之念,这才随船不远万里而来。此时刚一下船,便见等这阵仗,无不兴高采烈,目中油然生出敬羡之色。因这群人相貌打扮迥异于大楚国民,故自上岸起,百姓便也远远地围而观之。正是相看各自两新鲜。   忙碌了许久,待一干前来相迎的朝廷官员终于领了贵客一行人领头先去后,袁迈重新上船,吩咐副手接管接下来的上岸事项后,自己便往后船而去。一路之上,见甲板上众人正纷纷忙着自己手头的事,面上却无不兴高采烈。是啊,在海上和异域漂泊了三年之久,如今终于返乡,谁不高兴?   袁迈入了舱室后,径直去往通道尽头的最后一间,还没到,便听到女子的说笑声从里头飘出来。正是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他的唇边绽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道:“徐姑娘,这一趟出去竟三年了!真真是做梦一样!如今跟你说也没关系,咱们船上的人,先前都以为姑娘你会熬不住苦,还有人拿这个打赌,堵你三个月内回去。他们都押你回去,就我押你留。结果我就赚了一大笔……他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小太监小柱的声音。这三年里,他一直被派在青莺边上使唤。此刻正一边帮着数点行装,一边随口说笑道。   青莺仍是一身女官装扮,正在检查着带回去要分送给家人亲朋的礼物,闻言一笑。   凝墨便笑着接口道:“姑娘,这一趟回去,估摸着太太早就给你说好了亲,正好办喜事,从此也定下来了。我听说,大总管下回还要继续出海的。要是这样,就要重新找人接替你的活喽。只是姑娘,你事情办得好,大总管想得到的,你自然想到,他没想到的,你也替他想到了。他平日里那样严肃,在我跟前就几次赞过你做事好。一时怕是难找到替代你的人呢!”   青莺的双眉,不着痕迹地略微蹙了下。只是也没说什么。   她如今已经十九。除了被海风吹得略微带了些麦色的肌肤和一双显得愈发明亮的眼睛外,别的看起来,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死丫头,是你自己急着想嫁人了吧?我听王树哥说,他一上船,就要叫他老娘提亲,娶的不是不是你啊?”   小柱拿她打趣,咯咯笑个不停。   王树哥是随袁迈上船的一名侍卫,平日经常与她们打交道,一来二去,他与凝墨便相互爱慕,终于在临靠岸的几天前,鼓足勇气向青莺提了这事。青莺其实早知道他们相互有往来,自然欣然应允。就等上岸后办喜事了。   凝墨被说破心事,一张脸顿时羞红了,哎呀一声,追着小柱打,小柱急忙躲到青莺身后,三人正笑成一团,忽然听见门外木板走廊上传来略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在提醒靠近,随即有人咳嗽了下,忙停下来,一齐看了过去,见袁迈出现在了舱门外,神情仍和平日一样严肃,望着青莺道:“徐姑娘,收拾好了吗?我先送你上岸。”   小柱没想到袁迈此时竟会出现在这里,吓了一跳。有些害怕被他听到自己刚才说的那话,慌忙缩到了一边去。   青莺也是有些惊讶。她知道船一靠岸,他就会很忙。除去那些随船而来的王公使者,光这么多艘船上的人和物,虽自己已经帮他一一造册了,只要全清空上岸,至少要个把月。没想到此时他竟又折返回来特意要送自己。因了熟了,也没见礼,只是急忙迎了上去,道:“不必劳烦大总管了。我晓得你此刻事正多。有王树哥他们在,会帮忙的,大总管自己忙便是了。”   她亭亭立于他跟前,望向他的一双明亮双眼如同夏日海上狂风暴雨过后初晴夜空里的星辰。袁迈从未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与她最后一次能够这样对面说话的机会了。刚才他们的说笑,他听到了。即便她的母亲没有为她安排婚事,浡泥王子对她也早就钟情。这次特意随他上船而来,除了朝阙,王子对他也表达了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求婚的心愿。   他压下心中忽然而起的那种惆怅之意,终于朝她露出笑容,点头缓缓道:“你家的马车已经在岸上等着了。这三年来,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心里十分感激,无以为报。此刻容我送你上岸,聊表我的谢意。”   这三年来,青莺虽与他可谓朝夕见面,只他向来严肃,在她面前更是如此。两人除了她作为他文书助理方面的交流,几乎没怎么说过别的话,更遑论见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了。连一边的小柱和凝墨也看呆了。   青莺反应了过来,自觉耳根竟微微有些发烫,胡乱应了声:“那就有劳大总管了……”说罢低头转过了身,假意又去数点那个她其实早就已经摸过好多遍的装了礼物的包裹。   王树哥和另几个侍卫太监照了袁迈吩咐,过来帮着搬她主仆三人的箱笼上岸。凝墨和小柱也跟着去了,最后剩下青莺和袁迈。她见他仍那样立着不动,犹豫了下,便朝他一笑,轻声道:“该走了。”   袁迈如梦初醒,仓促地再次回了她一个笑,立刻转身带她出了船舱,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沿着甲板往船头去。   此时此刻,和三年前,自己被大哥徐若麟送上船时的情景何等相似。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从未踏出过闺阁之门,对未来怀了惴惴与兴奋期待的贵族小姐。而现在……   她把目光投向正走在她前头的袁迈身上。他的背影笔直高大,脚步迈得不疾也不缓。她随了他的脚步往前而去,脑海里浮现出过去三年的这点点滴滴。他从等待她开口要求回去到渐渐信任她,甚至把重要机密的事也毫无隐瞒地交待给她;在满剌加国,他带她入王宫觐见国王王后时,遭遇王族武装叛变,被重兵包围之时,他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带着她突围而出;他染了疫情,染病不起时,她不眠不休照顾着他,直到他痊愈……   真快啊,一晃眼,仿佛就在昨天,自己还刚被大哥送上船,此刻竟就要下船上岸了。   “袁大总管……”   眼见就要快到船头了,她忍不住,终于开口叫他。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目光温和,等着她开口。   青莺踌躇了下,正要说话,斜侧里忽然出来一群船上的水手和士兵,对着她纷纷招手告别道:“徐姑娘!一路顺风,后会有期!”一张张脸上,都是真诚的笑。   去年之时,船上曾蔓延过一场传染病。许多人病倒了。那时候,她与随船医生一道研究病情,用药治病,终于控制了疫情。别人都好了,她却累得病了下去。自那之后,船上的人就不再把她看做高不可攀的贵族小姐,而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坚强而聪慧的女官。   青莺打住了想说的话,也笑着和他们纷纷告别。就这样一直到了船头,踏上舷板,被送上了岸。   岸上已经摆满了船上卸下的各色货物,士兵脚夫来往川流不息。被派来接青莺的正是周平安。他已经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青莺上岸,一时又是激动,又是伤感,迎了上去。   青莺也看到了他,对这个老管家,她一直十分敬重。急忙迎了上去,阻住他对自己见礼,笑着问道:“老管家,你一家人可都好?我家里人可都好?”   周平安眼睛微微发红,哽咽着道:“姑娘,你一去三四年,可算等到你回了!蒙你记挂,我一家都好。只是老太太……她快不行了,吊着口气,就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大爷一家人也得了消息,正从北边往回赶,想来不日便会到了……”   青莺与司国太感情颇近亲,听到这话,满腔欢喜顿时化作惊痛,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袁迈也是有些惊讶,迅速看了眼正怔怔落泪的青莺,立刻道:“老管家,快让她上车吧。我派人带我的牙牌护送,路上快些。”说罢叫了人,递上自己的牙牌,路上可免关卡检查,命即刻护送出发。   青莺哽咽着,顾不得朝他道谢,低头便匆匆上了马车。   袁迈目送她车马一行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出神片刻,终不过微微摇了下头,转身大步上船——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   ☆、118第一一八回   黄泥官道之上,燥土飞扬。一行车马正由北朝着金陵方向疾驰而来,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滚滚飞尘。   这一行北归之人,正是徐若麟一家。这也是这三年以来,他们第一次回京。上个月,司国太病重弥留的消息传至,徐若麟请了圣命后,携妻小立刻踏上归途。   这一趟归京,他心里十分清楚。除了司国太的病势,其实还有另件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从数月前开始到现在,他与皇帝之间的分歧已经到了几乎可算严重的程度。他想回来,与皇帝面对面地做最后一次沟通,希望尽量能达成一致。想来皇帝也是如此做想,这才痛快应允了他归京的请求。   马车里,果儿正陪着三岁的弟弟坐在她脚前,像个小大人般地喂他吃一块糕饼。喂了半块糕后,见他摇头不吃,便把剩下的吃了,抬头见初念正望着自己,朝她笑了下,便趴到了她膝上,低声问道:“娘,太祖母会出事吗?”   果儿十一岁了,已经长成个小小少女,模样越发地标志,如同一朵含了朝露等待开放的花苞。这几年里,她与初念的感情也愈发深厚。初念很早以前就曾应允她,等有一天,她的父亲有空了,就会带她们去云南拜祭她的祖母,还有山东徐家祠地里她的生身母亲。只是这几年来,徐若麟一直忙碌,脱不开身。从去年夏开始,全国各地更是频发自然灾害。先是四川地震,再安徽水灾,到了秋天,河北居庸关一带再次地震,冬,东南沿海冰雹。今年春夏,湖北河南等地洪灾泛滥,山西又遇风灾,禾稼尽毁。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朝廷疲于应灾,赈抚灾民。徐若麟也一直忧心忡忡。到了现在,他虽然没怎么在她面前提,但她也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也变得愈发严峻了。   这一趟回京,她心中始终悬着,除了挂念司国太的病情,隐隐也总觉得就会有不祥之事要发生一样,甚至禁不住就会一阵心惊肉跳。此刻听果儿这样问自己,抚了下她柔软的发,安慰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黄昏残阳之时,徐若麟的一行车马终于停在了魏国公府的门口。出来相迎的家人见到徐若麟,登时噔噔跑了过来。   “老太太如何了?”   徐若麟下马,开口便问道。   “前日四姑娘刚回。老太太见了她,说心放了一半。另一半,就只等着大爷一家了……”   初念此时已经与宋氏等人一道抱扶孩子们下了马车,闻言压住心中悲恸,急忙与徐若麟一道往里匆匆而去。在阖府下人不绝于耳的“大爷大奶奶”声中,径直赶去慎德院。入了屋,见一堂烛火之下,满屋子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听见门口的动静,纷纷回头,见到是徐若麟一家人,面上顿时露出各种神色。   “祖母!”   徐若麟已经疾步到了司国太榻前,跪下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一只手。   司国太今年入春来,身体再次变差。毕竟是七十多的人了,这一次,再没能像前回那样挺过去。熬住一口气,便是想再见一眼自己未在身边的孩子们。这数日来,几乎就靠着参汤吊着口气。前日终于等到青莺回,便如她自己所言那样,心放下了一半。今天已经昏沉了一日了,眼睛始终没睁开过。徐家人估摸她是熬不过今夜了,徐耀祖连同他兄弟也守在了一侧。   老太太正迷糊着,忽然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睛,终于看到长孙徐若麟就在自己面前。定定望他片刻。眼珠子再慢慢移到跪他身侧的一个年轻貌美妇人和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认出是初念和果儿喵儿,精神竟一下瞧着好了许多,抬手叫果儿和喵儿到自己近旁,他两个齐齐叫她太祖母,她抚过果儿的手,又摸了下喵儿的小脑袋,面上露出笑,眼睛随后慢慢看过屋里鸦雀无声的每一个人,点头道:“三年前,我本就该走了,只是阎王放了我回来,又多蹭几年,活了整整七十三岁。这一辈子,也算福寿双全了。这一回,这就真要走了。临走前,能齐齐看到你们在我跟前,心满意足了。没别的话,只是一句,往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记着,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都是同个祖宗爷的徐家人。”说罢闭上眼睛,任凭边上喵儿再怎么哭叫她“太祖母”,始终没再睁眼。   徐耀祖到了近前,伸手探她鼻息,已然气绝。压住心中悲伤,回头道:“老太太走了,起丧吧。”   他话音刚落,屋里便哭声一片。连廖氏也红了眼睛。初念、青莺这些往日里与她亲近的,更是跪趴在她榻前泪流不止。   外头的徐家人早就做好丧事准备,此时消息传了出来,很快便有条不紊地备起了丧事。初念带了孩子们回到嘉木院,换了孝服后,照了规矩,与廖氏青莺初音等人一道守在灵旁哭泣。   不提灵堂举丧。徐耀祖前些日听闻母亲临终的消息,赶了回来。今日见长子携妻子归京,忙至深夜后,将徐若麟唤至书房。父子二人相对,灯盏豆火之中,一个是而立壮年,一个是两鬓渐苍,四目相对,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四下只余静阒一片。   “叫我来,可有事?”   徐若麟终于朝他见礼,低声问道。   徐耀祖怔怔望着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若麟,时至今日,你还是那样憎恨于我吗?我这一辈子,确实做错过许多事。最大的错事,就是亏待了你的母亲。我知道她最后离世前,一定是恨我。或许……”他摇头,惨淡一笑,“她大约从来就没爱过我。一直是恨我。倘若上天能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蹈覆辙。只是……,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再不可追……”   徐若麟仍是沉默。   “这一辈子,我已经无法让她原谅我了。只是你,你再如何恨我,我也是你的父亲。就在几年之前,我还能领着兵马与你相斗,甚至和你打架……虽然那时候,我就已经打不过你了,但毕竟,还能和你一拼。可是现在……你看,我真的已经老了。就算再想与你打,我也打不动了。若麟,你是我器重的儿子。你真就不能原谅我年轻时犯下的错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微微颤抖。   徐若麟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或许是还沉浸在祖母刚刚离世的伤感中,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些年经历过太多的人和事,性格里的那种少年桀骜和疾世愤俗早已经悄然被岁月磨平了。就在这种时刻,他望着对面这个两鬓苍苍的男人,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自己还小时,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用毫不遮掩的敌视目光瞪着他时的表情。那时候,他还很年轻,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他怔怔望着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曾做错事,自己也一样。但是,他没有自己幸运。   徐若麟微微闭了下眼睛。睁开时,他望着自己父亲的目光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的母亲临终前曾对我说,她即便活着,也不会随你入京,更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但她并不恨你。所以她也不允许我恨你。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是我的父亲。”他慢慢道,“对我来说,这一点曾经很难做到。但是现在,我愿意听从我母亲的心愿。毕竟,我也没有那种一直可以苛以待人的资格。”   徐耀祖猛地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般的惊喜之色。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点头,眼眶微红。   “祖母灵前事多。倘若没旁的事,儿子先告退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曾有过不可一世的叱咤岁月,如今却像年老体衰被磨平了獠牙利爪的狮王,自己的略微施舍便能让他如此感激。徐若麟忽然觉得有些不忍面对。垂下了眼,这样道了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等等!”徐耀祖忽然叫住了他。   “若麟,我知道这几个月来,不止朝中就攻伐北宂之事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便是你与皇帝也起了争执。你此次回来,除了祖母之事,想必也为了这个。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明白万岁在想什么。只是这几年来,北方一直安稳,我大楚与北宂各自相安无事。这个时候挑起战事,先便失了道理。我会尽我所能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徐耀祖道:“恐怕难啊!这几年,万岁旧疾并不见好,性情也变得愈发喜怒不定,叫人难以捉摸。刚上个月,有一言官因此事顶撞了他,言语稍激,竟被喝令当着百官之面笞杖,劝阻之人也遭呵斥,以致那言官被抬回家后便因了伤重不治,数日后羞愤而死。他本就对你有所芥蒂,加上去年西南之事,隐忍不发而已。如今你再劝阻的话,恐怕更惹他不快。”   徐耀祖口中的西南之事,便是从前孟州顾氏的后续。当年徐若麟北上后,清剿顾氏残余势力的事便交派到了云总督刘睿的头上。刘睿清剿不力,前后历经两年多,直到去年,才最后艰难拔掉了顾氏在野人谷中的老巢。只是最后,仍让顾元山逃脱,进入安南国,谋策亲王政变。刚继位不久的安南国王陈启龙不敌,被迫逃入大楚求庇护。赵琚在年初时,重新起用沈廷文入安南,终于将政变镇压下去,彻底消灭了顾氏力量。事后,刘睿为推卸责任,诬徐若麟外祖协战不力,甚至有故意放走顾元山之嫌。赵琚曾一度为此大发雷霆,甚至要下诏责令老土司入京问罪。只是被群臣和皇后萧荣所阻,这才作罢。   徐若麟沉默片刻,道:“多谢父亲提醒。只是我在北方多年,仗能不能打,打起来后会如何,我心中清楚。天灾尚可救赈,人祸却猛于虎,倘若战事真起,就算最后打胜了这场战,也是穷兵黩武两败俱伤。我尽我力劝阻他便是。”   徐耀祖眉头紧皱,虽未再说话,却也难掩目中忧虑之色。   ~~   初念在灵前守至五更,天快亮时,才回了嘉木院稍作休息。红了眼睛先去果儿屋子,见她姐弟二人正睡一起,边上守着宋氏,这才放心。回到自己屋里,人虽十分疲倦,却丝毫没有睡意。正坐着发怔,听见脚步声近,抬头见是丈夫回来了。   徐若麟也是一夜没睡,此刻除了眼中稍布红丝之外,精神却还不错。看见初念正坐着,过来到她身边,看了下她的脸,见她双眼红肿,一脸疲倦之色,也没说话,抱了她便送到床榻之上,替她除了鞋,自己也跟着躺到了她外侧,低声道:“睡觉吧。”   初念如何睡得着?闭着眼依在他怀里。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万岁他这个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打北宂?”   徐若麟沉默片刻,终于道:“便如一家之中,内祸不断,众人对家主日渐不满,甚至质疑他的地位与能力。此时这家主便成了箭靶。而某日,一旦这个家族与旁姓起了争端,这家人自然先会放下内部之事,转而一致先去应付外敌,此时这箭靶便会从家主转移到外姓人身上。同样的道理。大楚自去岁起,天灾不断,朝廷疲于应付,处处怨声载道,民间人心不定,甚至流言鼓动,说皇帝当年夺位乃是忤逆天意的举动,上天这才震怒,故而降下灾祸……”   他没再说下去,初念却也明白了过来。赵琚对自己当年夺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一时难以抚平各地灾情,更堵不住万千民众的悠悠之口,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战争的头上,以转移朝廷和国人的注意力。   自古以来,这本就是在位者为转移矛盾而惯常使用的一种手段。既简便,又有效。   “倘若不听劝,该怎么办……”   初念抱紧丈夫的腰身,闷闷地道。   徐若麟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我会尽力的。再说,还有皇后在。她想来也不愿此事发生。你别多想了,明日还有得你累,先好好先睡一觉吧。”   ~~   东方既白,天光大亮。   徐若麟睁眼,见初念已经缩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了过去。他凝视她睡容片刻后,轻轻起身,出去洗了把脸。至X时,果然有宫人来传唤,遂换了身朝圣的衣裳,在袖上挽纱示哀,便往宫中而去。见到皇帝赵琚时,已经是午时了。   三年未见,皇帝看起来颇有些变化。脸容略微浮肿,双目中眼白也略微见红。他这几日一直忙于接见各国王公及使臣,大约是人逢喜事的缘故,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此刻见了徐若麟,甚至显出几分亲热之色,与先前在信函中斥责他不遵上意时的口气判若两人。待徐若麟行过臣子之礼后,自然先是问了丧事,叹道:“老国太德高望重,就此仙去,朕十分难过。已命礼部主祭,以表朕之心意。”   徐若麟谢过皇恩,道:“臣正要向礼部报丁忧,恳请万岁恩准。”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道:“爱卿乃国之重臣,更何况是如今这多事之秋。夺情可用。”   徐若麟再次下跪,叩头道:“万岁,臣此次之所以请命归京,除了家事,也为国事。臣身受皇恩,既为武将,倘若万岁有用到之处,哪怕马革裹尸,也是当尽之责。只是此时,倾举国之力忽然发难于北宂,臣以为不妥。只怕得不偿失,恳请万岁三思。”   赵琚脸色微变,骤然收了笑,冷冷道:“北宂世代乃我大楚天敌,自太祖起至今,两国历大小战事无数。对方杀我大楚民众,掠我大楚土地。如今朕命你挥师北伐,一举灭了这心腹之患,如何不妥了?”   “倘若北宂此时有进犯之举,臣自当予以痛击。只是如今两国边境安定,战事若起,于民心未必有益……”   “不必多说了!”赵琚忽然打断徐若麟的话,“你只需告诉朕,你能不能打赢这场仗?”   徐若麟看向皇帝,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双目泛着精光,一时沉默。赵琚已经自己接口道:“短期内难以制胜。只是以你之能,假以时日,赢面至少占七八分!”   徐若麟苦笑了下:“万岁,臣之所以劝阻万岁,担心的并不是臣的输赢。而是我大楚一旦被拖入这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事,就算最后赢了,国力只怕也会被掏空……”   “只要能赢,你就给我打!拓疆开域,本就是千秋功业!剩下的,不是你当虑之事,朕为国君,自有朕的考虑。”赵琚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外祖尚未洗清罪名,朕是看在你的面上,这才不予追究。莫非你真以为,朕除了你,手下便再无可用之将?”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其实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虑。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之下那些飞速传播开来的流言。他等不及用赈灾的手段去慢慢解决问题,而是选择用战争去转移民众的注意力,渡过这场因了百年难遇的频繁天灾而引发的信任危机。   这一场战争,倘若最后赢了,能令仇隙深重的百年宿敌臣服,自然是一件必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也是皇帝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真龙天子的最有力武器,倘若输了……那便是徐若麟这个主帅的无能。   或许,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他阻止的力量了。   ☆、119第一一九回   魏国公府国太老夫人仙去,次日起,京中前来探丧吊祭之人便络绎不绝。家中之事,在外有徐耀显徐若麟理着,内里有廖氏董氏二夫人照管,忙碌之间,一晃眼便数日过去了。到了第五日,廖氏正送走一拨女客,听到袁迈前来吊祭,想了下,急忙吩咐了小厮一番。   袁迈出使各国,三年始归,携数十位番邦王公使者前来朝阙天子,皇帝龙颜大悦,圣恩正是隆重。守在灵堂前的徐耀显见他来了,寒暄一番后,领了去上香。   袁迈从徐家小厮手中接过香火,朝着老国太灵位恭敬下拜,插入香炉时,听见内里帐幔中传来隐隐传来徐家女眷的哭灵之声,立刻便辨出其中有青莺的声音,只是不复往日清脆,听起来十分嘶哑,想是连日里悲痛过度、哀哭过久所致。略微一个凝神,动作便迟缓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袁迈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字。回头见竟是徐若麟来了,面露惊喜之色,脱口道:“徐兄,长久不见了,可好?”   徐若麟与他交情一向深厚,两人又多年未见。此时相遇,自然高兴。徐若麟亲自接待,引他到小厅里叙话。   徐若麟先是郑重谢过这几年里他对青莺的照顾。袁迈忙道:“徐兄客气了。该我表谢意才对。令妹不仅博学多才,又意志坚定堪比男儿。这几年来对我助力极大。我十分感激。”   徐若麟笑着谦虚了几句,渐渐谈及各自经历,二人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恨不能畅谈至晚,只是今日时机不便而已。   袁迈知道徐若麟在京中停留不会长久,约好在他离京前再次碰头后,便起身告辞。徐若麟相送。正步出小厅,家中一小厮正守在外头,见状急忙凑过来,对着他二人见礼,陪着笑道:“大爷,袁大总管。太太命我来,请袁大总管过去叙个话。”   徐若麟与袁迈对视一眼。徐若麟笑了下。二人抱拳相别,袁迈便随那小厮去了。被引至另一处厅房,下人奉上香茶,退了出去后,很快,听到一阵脚步声来,见一身孝服的廖氏出现在门口。   廖氏连日里因了操劳乏累,此时一张脸带了菜色,眼皮也泡肿起来,见到袁迈,面上却带了笑。   她是公爵夫人,又是青莺的母亲,袁迈对她自然敬重。没等她开口,先便上前朝她见了礼。寒暄一番后,待各自落座,袁迈便问道:“夫人唤某来,有何吩咐?”   廖氏道:“不敢当吩咐二字。袁大总管,实不相瞒,冒昧将大总管请来说话,为的便是我那个女儿。”   袁迈本就猜到她留自己说话,必定是为了青莺。只是此刻真听她这样说,心头还是微微一跳。抬眼望着她,微微笑道:“夫人请讲。”   廖氏怔忪片刻,叹了口气,道:“大总管,我女儿当年闹着要出门,我拗不过,一时心软随了她,原本以为她挨不住外头的苦,出去几日也就回来了。不想这一去竟是三年,所幸还平安,我这做母亲的,心可算放下来了。只是她如今也十九了。女孩儿家这年纪,若是从前一直在家,早就婚配了。没奈何,眼见如今竟蹉跎到了这年岁。年初时,我在山东老家替她相好了一门婚事,男方人品家世都好,正是天作之合。原本是想等她一回来就完婚的。没料到又遇到老太太的白喜,只得再等三年了……”   廖氏说到烦恼之处,摇头叹息不停。袁迈安慰道:“令爱蕙质兰心,对方能娶到她乃三生之幸。这三年,想来自然是愿意等的。”他说完,见廖氏点头,看了眼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又道:“夫人有话但讲无妨。”   廖氏道:“我听说,大总管往后可能还要受遣出洋。往后这三年,我女儿既不能嫁人,我怕她又闹着要继续当那劳什子的女官。我这里,自然会劝阻的,还有大总管这里……”   她话说一半,停了下来,一脸为难之色。袁迈却明白她的意思了,压下心中生出的些微涩意,立刻道:“夫人放心。我会另外寻人代替令爱,绝不敢因我至事再耽误令爱青春。”   廖氏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再想起前两日与青莺说话时,她竟隐然表露出往后还要继续跟随船队出洋的意思,仍不放心,再道:“多谢大总管了。按说我实在不该这样烦扰大总管。只是为我女儿着想,这才无奈老着脸皮开口的。我怕她听不见去我的话,故而私下拜托,倘若下回她还闹着要上船,大总管可否相拒?如此,我料想她便不得不死了心。”   袁迈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对她一片拳拳之心,袁某岂有不知之理?夫人放心,倘若再有下回,袁某绝不允她上船。”   廖氏连声道谢,袁迈从椅上长揖起身,便告辞离去。廖氏亲自送出去。目送他背影疾步而去,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转身,却见初音朝自己过来,哭丧着脸道:“娘,三爷昨夜没回家,我等了一夜,到如今还不见他回来。刚前头二叔在找他陪客,不见他人,还抱怨了一顿。”   自打娶了这个儿媳妇,这两三年来,他夫妻二人便一直不消停地在折腾。一个性妒容不得别的女人,一个却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两人吵闹起来,徐邦瑞动辄便外出数日不归。廖氏抱怨儿子不成器,也烦这个儿媳妇的性子。见她过来告状,也习以为常了,没好气地道:“家里有事,你不帮忙便罢,怎的挑这时候和他闹?”   初音委屈道:“娘,自打被你说了后,我便再没和他闹,一直和他好好说话来着。真是他自己忽然就跑出去了。”   廖氏皱眉道:“叫人出去到他往日惯常的去的各处所在找找。”   初音心中愤愤。她知道最近个把月,原本好容易被她调-教得在家安分了几个月的丈夫似乎在外头又多了个相好,便再次买通他身边的小厮,原本想查到那女人的底细然后一锅端了,只是进展不顺,对方竟十分警惕,一直没让她找到人,只知道似乎是秦淮河上的一个歌姬。她心中妒恨交加自不用说了。只是这么两三年下来,也早学聪明了。没摸清那女人底细前,决不跟丈夫翻脸,最近只是一直用各种法子留丈夫在家而已。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丧事,众人纷纷忙乱,一个没留神,竟让他又溜了出去。见廖氏这么说,道:“他身边的小厮都在,就他不见了人。一早已经打发人去找了,方才纷纷回来,说没寻到人。”   廖氏心里也怪儿子胡来,家里正办着白事,他竟趁乱又出去。面上却不肯在儿媳妇面前说儿子的不好,便道:“那就继续叫人去找。”见媳妇露出不快之色,顿了下,又道,“你再等等,不定晚上就回了。家里还办着白事,谁敢多留他?”   初音无奈,只好怏怏地应了下来。   这婆媳俩,原本都以为徐邦瑞偷溜出去,自己想来很快便会回的。怕被徐耀祖知道了怪罪,反而小心遮瞒。没想到别说当日回,一转眼,又过去了两三天,竟还不见他回来,急得廖氏嘴里都起了泡,暗地里几乎没把整个金陵的花街柳巷给翻个遍,从前跟随徐邦瑞的几个小厮更是被抓住拷问不停,却哪里有用?问到最后,也只不过得知当日他从侧门一人出去而已。   这样活生生少了个人,徐耀祖又在家,一两天还好,这么三四天下来,哪里还隐瞒得住?徐耀祖听得这儿子不顾祖母大丧竟犯浑这样自顾偷溜出去数日不归,火冒三丈,怒骂不停,和护犊的廖氏少不了又一阵吵架。再打发人不停找,仍是无果。又过了几日,竟还没消息。   廖氏此时早已经从生气变成了担心,连徐耀祖也开始觉得不对。这个儿子再混,自己正在家中,谅他也没这样的胆子,竟敢接连七八天不回来。动用关系叫五城兵马司的人帮着去找,一转眼又过去几天,徐邦瑞竟还是无影无踪。   一个大活人,忽然这样竟凭空消失不见了。如今虽还在到处找,问询每一个平日与徐邦瑞有过往来的人。但廖氏已经急得接连几日吃不下饭了,哪里还有精神理事?家中内里的事便由初念帮着董氏照应。她白日里忙碌,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幸好有宋氏帮衬着,虽累了些,所幸一切倒都顺利。   徐邦瑞这个人吧,虽然十分惹人厌憎,从前更是对她心怀不轨,只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非死不可的大奸大恶之徒。家中一事未平,又起一波,廖氏、初音整日抹泪,自己丈夫徐若麟那里,接下来也很快就不得不打一场他并不想打的大仗,往后接下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不会有过去三年那样安稳的生活。   初念每每想到这些,心中便说不出来的沉重。好在青莺回来了,还有个人可以说话。姑嫂两个三年不见,此时再次碰头,非但没有生分,反倒更是亲近了。这日正是司国太的二七之日,一个早上都在忙碌,过了午,姑嫂两个才得空坐下来用饭。初念随意拨了几口便放下,叫照料了喵儿大半日的宋氏去歇息,自己喂儿子吃饭。   青莺与母亲和兄弟二人,一向虽不是很亲密,只毕竟都是亲人,如今一个眼见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另个已经急得躺了下去,她心情自然也沉重,哪里有什么胃口?看着初念喂小侄子吃饭时,又说到徐邦瑞的事上,叹了口气,道:“三哥如今到底是在哪里?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平日往来的那些狐朋狗党里,会不会有结过仇怨的?难道是被仇人绑了去?可是觉着又不至于。他虽浪荡,胆子却不大,好狠斗勇的事也做不来……不可能的。再说了,就算有仇,谁胆子那么大,敢动我们家的人?他要是再不回来,娘恐怕要急疯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初念被青莺这一番话说下来,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个人的模样——秋蓼。   多年之前,那时她刚嫁徐若麟,有一天随他游船于秦淮河时,曾无意在对面一艘船上瞥见到个与她样貌十分相像的女子。那时候她还以为只是凑巧有人生得与她相似而已。直到后来,她才从徐若麟口中得知,秋蓼确实没死。她当年并未看错人,那个人就是秋蓼。   会不会……这一次徐邦瑞的失踪和她有关?她要报仇?   初念第一直觉便是否定。觉得不可能如此凑巧。但是现在,徐邦瑞忽然这样莫名失踪了……   “嫂子!”   青莺见她忽然发怔,拿着勺子喂喵儿饭食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不动,小侄儿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动作,干脆从凳上站起来,自己张嘴去够她的勺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初念回过了神儿,急忙把勺子送到了儿子嘴边。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能。她决定晚上等徐若麟回来了,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商量下。是不是这样,让他去看下就知道了。   ~~   初音嫁过来时,娘家自然带了得用的人,其中便有她的乳母张妈。此刻张妈掀帘从外而入,原本一直歪躺在床上的初音立刻一骨碌起身,面上微微带了紧张之色。   张妈把屋里的人都撵了出去,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我派去那庵子里去问事的人回来了。给了个姑子一两银,那姑子便承认了。没错,虫哥儿刚生出来没几天,便被太太送那里养着,一直养到一岁多,才被接走的。”   初音脸色大变,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孝服的衣摆,反复地扯,半晌,才终于恨声道:“竟然是真的!这一家不要脸的东西!原来从来便搞大了下贱丫头的肚子,生了个儿子出来!他那个娘,我正经生出来的孙子不疼,竟把那个人当宝一样地养起来,还一道合起来瞒我……妈妈,气死我了!”   这事,说起来还要回溯到昨天。   这段时日,丈夫忽然凭空失踪,公公虽四处派人寻找,却始终无果。初音担心他出事,自然焦虑不堪。然后昨日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递了封信进来。   家中正举丧事。这些日里,她从前的一些闺中之友或嫁人后结识的各家女眷,除了来吊祭,也有写具信函以慰哀思的。她收了后,问是谁家送的,丫头却说不清。她见信函上也无署名,狐疑地拆开。等看清里头的内容,当场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原来这信,竟就是她先前一直在抓的怀疑和丈夫新近相好的那个女人写来的。那女人自称阿扣,说徐家如今养在死鬼二爷名下的那个儿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宗族里过继过来的,而是徐邦瑞从前在国丧之时,与徐家一个名叫秋蓼的丫头私通后生出来的儿子。那个秋蓼已经被黑心的廖氏沈婆子主仆害死了。这个阿扣是她的好姐妹,知道当年的事。不忍心她一直被婆婆和丈夫蒙骗,这才特意写信告知。最后说,倘若她不信,可以去城外某尼姑庵里查证。一问便知。   这信来得莫名其妙,上头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初音自嫁过来后,就发觉廖氏对虫哥儿视若珍宝,连带着连翠翘也颇有体面,心中本就存了些疙瘩。只是想着日后等自己也生出儿子,想来便会好些,也就作罢了。没想到自己怀孕后,却只生了个女儿。每每与虫哥儿发生纠纷,最后廖氏必定是会偏袒年纪还大两岁的虫哥儿。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她难免就对虫哥儿不满。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个孩子他本来就是自己丈夫的种!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初音越想越气,忍不住伏到张妈的肩上,低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张妈心中也是不忿,低声安慰着,正这时,外头丫头又递了封信过来。初音见是与昨日那封差不多样子,急忙拆开,飞快看了一遍,脸色再次大变。   信还是那个阿扣写来的。这一次,信上说,徐邦瑞就在她的手上,现在被关在一个除了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要想她放了他,那就用虫哥儿来交换。她警告说,这件事不准初音让徐家别的人知道。倘若消息漏了出去,她就永远也别想见到她男人回去了。信封里还附了一块用刀割下来的衣料,初音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徐邦瑞惯常穿的衣衫一角。想是当日他在出去前,穿在里头的。到了外头,把孝服一脱就行。   初音登时两眼发直,信纸从手上飘落在地。   “妈……妈妈,怎么办?”   半晌,她终于看向张妈,颤声问道。   ~~   这日晚上,初念一直等到将近亥时,徐若麟还是没有回,只派人递回了一张纸条,展开,见上头不过只写了几个字:“帝意决,不日下旨。事务缠身。勿等。”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匆忙写就的。   初念立刻明白了。   这些天,徐若麟与朝中不赞同用兵的大臣一道,并未彻底放弃上言,仍在极力劝阻皇帝的决定。但是,看来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了。从他递给自己的这张纸条上看,皇帝是彻底下了决心了。   上意已决,不过只差一道圣旨了。作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的统帅,他要准备的事,自然千头万绪。初念不禁想起上一回他被派去西南前,几乎连着小半个月都没见他回家。这一次,恐怕他会更忙。   初念怔了片刻,正踌躇着要不要回他个字条,把自己白天里想到的事跟他说一声,宋氏急匆匆进屋来道:“大奶奶,不好了,虫哥儿也不见了!太太那边晓得了,晕厥了过去。”   初念大惊,脱口道:“怎么会?刚白天里我还见到过他,正和喵儿一道玩着呢!”   宋氏道:“是啊!是天黑后发现不见了的。这些天府里人来来去去不是多吗?难免有些乱。翠翘起先以为他顽皮躲哪里了,也不敢叫太太知道,怕她心焦,只自己和丫头们去找,找到此刻还不见人,慌了神,这才报给了太太。翠翘姨娘正在哭呢……”   初念急忙去了果儿屋里,见她正陪着喵儿在玩耍,命丫头婆子们看好了,匆匆便赶去廖氏那里。见董氏初音青莺等人都在。廖氏正流泪不停,闹着要自己去找,董氏和珍珠几人在苦苦劝着,道:“太太放心,已经问过四边看门的,没见哥儿出去后。咱们家地方大,想是哥儿顽皮起来躲哪里,或是睡了过去忘出来也不定。二太太已经命沈嬷嬷领了人去找,很快便会找着,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廖氏脸色惨白,被人勉强劝了等着。眼见时辰一刻刻过去,过来回话的一拨拨人都哭丧着脸,摇头说没找着,最后连沈婆子也白着脸空手而归,顿时一阵摘了心肝般地疼,直挺挺地站起来就往外去,嘴里念叨着:“白养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你们不找,我自个儿去找!”   边上众人见她眼睛发直,眼仁里白的多黑的少,完全不对劲的样子,哪敢放她出去,慌忙拦住了,廖氏胡乱挣扎,不停哭号着,手指甲刮过人的脖颈手背,董氏哎哟了一声,手背已经多了道血痕,疼得急忙松了手往后躲避。廖氏跟前少了人挡着,这才看到初念,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放出绿光,指着她怒道:“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的小三儿,还有虫哥儿,都是被你藏起来的吧?你存心就是想和我作对来着,是不是?”一边骂,一边直登登地朝她扑了过来。   初念没防备,被她这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愣住了。边上人也都看傻了,竟没反应过来拦着,眼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朝初念扑过去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怒喝,徐耀祖闻讯正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廖氏,怒道:“你疯了?孩子不见了,再叫人找!找不着去报官!关她什么事?”   廖氏似乎被丈夫喝住了,呆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我的儿——我的孙儿——”的惨叫,眼睛一翻,整个人便直直往后仰去,真是晕厥了过去。沈婆子扑了过去,哎哟哎哟地哭号个不停。徐耀祖厌恶地将她推开,把廖氏抱了放床上,叫董氏急去请太医。又命管家再派全府的人细细地找遍各处角落。待一切都安顿了,看向初念,道:“你娘是心急了,方才这才胡言乱语失心疯一般。你莫放心上。”   初念忙摇头说没事。徐耀祖叹了口气,转身匆匆去了。   初念确实没怎么在意方才廖氏的攻击。只是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靠谱。倘若只是徐邦瑞失踪,自己就联想到秋蓼有些牵强的话,现在连虫哥儿也不见了,这愈发证实自己的想法而已。唯一有些想不通的是,徐家这些天虽因了丧事,家里头来去的人混杂,但也决不至于能让人把虫哥儿随便就弄走,除非……这家里有内鬼。   初念看了一圈屋里的人,留意到正站一边角落里的初音,脸色有些不大好,正紧张地盯着床上的廖氏。心中一动,便过去,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面去。   “弟妹,”初念压低声道,“虫哥儿不见了,我心里很急。他平日和你亲近。你可知道他在哪儿?”   初音仿似被蝎子蛰了下,猛地睁大眼睛,似正要大声说话,蓦得又忍住了,只飞快看了下四处,见边上没旁人,这才同样压低声道:“他丢了,我自然也着急。只是你这话就问得奇怪了。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语调僵硬。   初念点了下头,道:“是。是我心急,这才问错了话。弟妹你别见怪。”   初音不快地哼了一声,扭头便去。初念目送她背影离去后,急匆匆也回了自己屋,写了封信,叫人拿给周志,让他传去给徐若麟——本来,她也想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徐耀祖的,让他去查。只是转念一想,这事毕竟关系到廖氏的隐私,一时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还是先与丈夫商议下的好。   ~~   徐家这边,事一件接一件地出。这个晚上,只怕没谁能睡个安稳觉了。皇宫之中,坤宁宫里,今夜,同样也是无人能眠。   深阔的宫室,寂寂无声,连灯花的霹爆声都显得格外短促。落地的帐幔低低垂着。灯火照不到角落,四下便沉浸在夜的幽暗之中。   安俊站在帐幔的参差暗影里,看着前方正独自坐在案台灯影里的皇后背影。   宫殿之中,习惯处处烛火通明。唯有坤宁宫里,这两年,女主人似乎不喜欢太亮的灯火。往往似这般一灯如豆里,她可以独自静坐良久。   她已经坐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了,从黄昏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这样一动不动。   安俊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背影,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宁静。但是除了宁静,却还有挥之不去的寂阒。而这种寂阒,或许,也就只有他能看到了。   最近这一两年,皇帝已经极少踏足这个地方了,即便来,也不过数句话后,匆匆离去。   “娘娘,不早了,可要伺候着歇了?”   安俊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萧荣似乎终于被他唤醒了。哦了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   她沉默了片刻。起身到了靠墙的一张柜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指尖轻轻抚过里头一个盛放香料的盒盖,如同抚摸情人般地温柔。然后,仿佛随口地问道:“叫你照方子煎的药,准备了吗?”   黄昏的时候,萧荣递给他一张方子,让他去煎药。说是太医开出给她调养身子用的。   “已经备好了。奴叫人送来?”   “等下吧!”萧荣淡淡道,“万岁这时候应该已经去安贵妃那里了。你代我去把他请过来。”   安俊一怔,还没开口,萧荣又道:“务必将他请来。你就说,他若不来,我便亲自去请。”   安俊压下心中的不解,恭敬地应了声是。   ~~   这两年,要说后宫之中,谁的风头最劲,自然安贵妃莫属了。赵琚不仅宠她,更宠她生出来的那个如今不过才四五岁的小皇子。此刻,赵琚刚到她这里还没多久,满脑袋还都是方才御书房里那群不怕死的言官的嗡嗡之声。因了愤怒而致的习惯性额角抽疼,此时还没消尽。   安贵妃一身水红宫裳,烛火映照之下,更显年轻身段的婀娜。她到了皇帝身边,服侍他换去衣裳后,道:“万岁,那帮子人又冒犯了您?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您是万岁,想做什么,难道还要被他们这样拘着?”   赵琚哼了声,口气里仍带了丝愠怒,“朕已拍板。诏书也拟好了,只待明日宣诏!”   安贵妃娇笑道:“万岁英明,本就该这样。对了万岁,玉儿今日新学了一段文章,一直说要背给父皇听。”   赵琚道:“叫他来背吧。”   安贵妃命人把儿子领了来。小皇子站在自己父皇面前,使劲回想着这几天被他母亲在白天里催逼着记下的那些拗口的话,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背道:“夫民之戴君……尊如元首之奉,天之与子。传有神器之归……图治百王之上……”   他背得很是勉强,中间还错漏了许多。毕竟,这种歌功颂德的东西,对一个只有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太不知所云了。只是在赵琚听来,从这个年幼儿子嘴里出来的这些词,却是前所未有地悦耳。他不住地微笑点头,方才因了与大臣争执而惹出的怒火,仿似也消退了。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得到自己还依旧年轻。   安贵妃察言观色,见赵琚十分高兴的样子,松了口气,朝宫人丢了个眼色,宫人便领了小皇子下去。   “万岁……”   安贵妃靠到了皇帝身边,温柔地贴了过去。   这两年,皇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她这里,但其实,真论那种床笫之事,也没多少。皇帝自己自然不会承认。但她隐约也知道,太医对皇帝的其中一项医嘱,便是禁忌耽溺于房事。大约也就是这个缘由,他才一直显得兴致缺缺。   诚然,男人应都贪图那种事。但是一旦与自己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命更重要。尤其对于赵琚这样的人来说,孰轻孰重,他自然清楚。   但是安贵妃却并不满足。她深知孩子对后宫女子的重要性。虽然她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但这远远不够。后宫里有一个儿子的妃子,不止她一个。赵琚对那些年幼的儿子也很好。她还想要更多。   赵琚对于她的挑逗,却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他的思维还一直停留在明天就要最后宣布的那件大事之上。   安贵妃见他露出些微的不耐之色,立刻打消了念头。反正,以后机会还多的是,不必在此刻急于求成。便改为温柔地道:“万岁,臣妾服侍你歇了吧。”   赵琚刚要点头,正这时,外头宫人传报,说是坤宁宫安俊过来了。   赵琚露出惊讶之色,下意识地要拒绝,只是沉吟了片刻后,终究还是令他进来。   安贵妃目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快,但立刻便消了去。   安俊进来,照萧荣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赵琚沉默半晌,起身穿衣后,径直去了。   ~~   赵琚到了坤宁宫的寝殿里时,里头已经不复方才的阴暗。帐幔用金钩整齐收归,四下烛火通明,连角落之处也照得一清二楚。墙角的那架三足鎏金香炉里,缕缕白烟轻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郁郁的熏香之味。   赵琚觉得这种气味有点陌生。这么多年,他好像第一次闻到萧荣使用这种气味的熏香。那个女人,她现在正立于香炉侧,低头用手中的火钳小心地挑拨着炉里的香块。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是侧面。她的神色柔和,眼中甚至仿佛含了一丝柔软的笑。   赵琚怔怔凝望着她,没有开口。直到她仿佛惊觉他的到来,放下手中的火钳,小心地盖好盖子,笑着朝他而来时,他回过了神,一时竟有些不敢对上她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看向别处,入目却才惊觉,这里的一切,自己仿佛熟悉,却又陌生。   “这气味……好像从未见你用过。”最后,他终于不过这样道了一句。   “人一直就在变。何况一块香。有什么打紧?”萧荣淡淡一笑,“万岁不喜这气味?若如此,臣妾去灭了。”   “不必了。”   赵琚应道。想了下,忽然看向萧荣,道:“你一定要朕来。朕知道以你性格,朕若是不来,你只怕真的会过去。所以朕来了。说吧,你有什么事?”他顿了下,脸色渐渐凝重下来,声调也冷硬了些,“话先说好,倘若你是为了北宂之事,那便不必开口了。朕意已决,明日便下旨。如箭在弦上,绝无回头之理。”   萧荣凝视着他,渐渐也收了笑意,道:“万岁,臣妾要说的,就是这事。臣妾请万岁三思,务必收回成命。”   赵琚脸色微变,哼了声,不快地道:“朕先前听到你要我过来,便已经猜到了你的意图。也是,倘若不是为了这个,如今你又怎肯放□段相请?果然如此。既这样,无话可说,朕先走了。”说罢转身要去。   “万岁!”   他身后的萧荣忽然叫了一句,赵琚略一犹豫,转过头去,见萧荣盯着自己,神色严肃。   “万岁,你心里在想什么,臣妾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这样的时刻,身为皇帝,你当做的,应是千方百计赈救灾民以度过难关,如此才真正安抚民心。你却偏偏要用这种手段!万岁你自己也当清楚,国库本就不见宽裕,赈灾处处需用钱粮,你再发起这样一场战争,即便最后赢了,大楚只怕也要大伤元气,从此后患无穷。这分明就是本末倒置。”   “朕一直有在赈灾!灾自然要赈,仗也必须要打!”赵琚斩钉截铁道。忽然唇角勾了下,道,“你之所以阻拦朕,是怕这场战争会把国库掏空,最后留给你儿子一个空架子吧?你放心,朕身体还好得很,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死去。朕如今亏空了多少,往后就会补回多少,绝不会叫你们难做!往后,朕会考虑加一条规矩,”他顿了下,冷冷道,“后宫不得干政。包括皇后。”   萧荣听着这样的话从他的口中出来,凝视着他。   这么久以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只有这个晚上,从她亲手点燃那一块熏香开始,她便抑制不住那种眼中想要流泪的冲动。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眨了下眼睛。终于幽幽地笑了起来。   “万岁,臣妾知道,你一直无法释怀你这帝位是如何得来的。你太在意世人毁谤。所以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虽是君王,却没有与这个位子相匹的胸襟与气度。这位子,高高在上。坐在上面的人,自称孤家寡人。你也是。你做决定了,这世上无人能更改,包括我。你出了这个地方,以后,倘若恨我,尽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见我,可以永不再相见。自然,倘若你还愿意听我说话的话,我也会乐意继续说给你听的,说到我再也说不动为止……”   “我的话说完了。万岁,你可以走了。”   最后,她平静地望着他,这样说道。   赵琚眯着眼看她。似乎想要弄明白她最后那几句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是她已经转过了身去,自顾到了那架香炉前,低头继续用火钳拨弄着里头的香料和余灰,目光专注,动作不紧,也不慢。   赵琚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跨出她宫门的那一刻,他竟然情不自禁生出了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但是心里清楚,她是不会出现在他视线里的。   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人一直在变。他是,她也是。错过了,只会渐行渐远。   这一辈子,他和他的结发妻子,恐怕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旧日时光了。   他终于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去。   ~~   屋子里头,安俊用托盘捧了熬好的药,送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趁热喝了吧。”   萧荣看了眼那碗药,端了过来。忽然一翻手,黑褐色的药汁汩汩倒入了香炉。汁水浇裹了原本燃得正红的香块,水火剧烈厮杀发出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滚滚白烟从炉里猛地冲了出来,安俊立刻闻到了一股带了焦香的奇异味道。   他惊诧地望着萧荣,不解地道:“娘娘,你这是……”   “用不着喝了。也收了炉吧!这味道,熏得我怪难受的,亏他还能忍这么久。”   萧荣笑了下。笑意里分明带了丝惨淡。但是声音却非常清晰,清晰而坚定。   ☆、120第一二零回   安贵妃自皇帝离去后,便有些心神不宁。等了许久,仍未见他回,终于按捺不住,唤了身边的人过来,低声吩咐道:“去看下,万岁是不是被留在那边了……”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外头起了宫人迎驾的话声,心头一松,目中露出喜色,飞快迎了出去。   赵琚随意吃了几口安贵妃亲手喂的点心后,便歇了下去。他躺在身下那张柔软而舒适的床榻之上时,整个人还是深深陷入一种难言的疲累和沮丧情绪之中。   从去年开始,他的这个国家便开始陷入无止境的天灾之中。地震、洪水、雹灾、风灾,以及随之而生的各种民间流言,接二连三,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应对到了现在,他深觉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他是皇帝,孤家寡人。到了现在,他也真的深切体会到了这种身在高位的孤寡滋味——他曾经善解人意的结发妻子萧荣,不知何时起,与他开始相对两无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那里,她也再不会对他示好。他唯一的一个成年儿子,在他面前除了疏远,就是沉默。而当年随他一道出生入死打天下的那些旧日臣子们,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人里,即便是曾被他视为自己左右手、甚至如同兄弟般的徐若麟,在他的身上,如今也再找不到当年那种可以叫他安心的信任之感了。   到底是他变了,还是他们变了?他不是没有反省过。但是这种短暂的反省,却远远敌不过来自他内心的焦虑和惶恐。焦虑和惶恐渐生疑心。而这种疑心,因为他那久治不愈的暗疾而被无限地放大,直到他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   他闭着眼睛,极力想把方才他与萧荣对话的情景从脑海里抹去,却是挥之不去。他有些烦躁起来。渐渐地,心头忽然像是燃起了一点火。这火点越来越大,很快蔓延至他全身。他开始口干舌燥,全身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沸腾激荡,周身变得滚烫。   咚,咚……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脑额处仿佛也有一把细锤,在有韵律地一下下凿刻着他。   自控力仿佛退潮时的海汐,在迅速地离他而去。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正挨靠他身侧的女人。   “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他喘着粗气,问道。   安贵妃自然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   她是女人,知道来自男人的这种目光是什么意味。她很惊讶,以致于忘记回答他的问话。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皇帝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了。这种惊讶很快就被喜悦取代。她几乎连想都没想,温润如羊脂玉般的一具躯体便贴到了他的怀中。   “万岁……臣妾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热情如火地紧紧抱着他,绵若无骨的手抚握住他已然暴涨的龙根,柔软的唇贴靠到他耳边,呢喃着低声说道。   嘶啦一声,她身上的轻罗小衣被他一把扯裂。皇帝的双目因了充血而赤红,粗暴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   “啊——”   子夜,万籁无声,春华殿里忽然传出一声女子的悚然尖叫之声。这声音戛然而止,余音却在皇宫的重重殿宇间回荡,经久不息,立刻打破了笼罩着这沉沉暗夜的幽深与寂阒。   这辰点,坤宁宫里灯火仍旧亮着。萧荣也未就寝。她正低头在做一件男人的内衫。月白的绸料在灯火下闪着冷冷的光泽。安俊惊慌失措地闯入,报给她春华殿里的消息时,她连睫毛都没眨动,只是不紧不慢地收了袖口的最后一针,然后站了起来,道:“召太医。”   春华殿里,此刻正乱成一团。赵琚脸庞赤红,红得如同皮肤下的血管尽数爆裂,状极可怖。他一动不动,赤身仰面卧于榻上。腰间下腹处虽被一角被衾覆住,却也仍遮掩不住他依旧峥嵘的体态。安贵妃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正跪在床榻边的地上哀哀痛哭——这样的情景,一望便知当时发生了什么。闻讯匆忙赶来的当值太医见状,心咯噔一跳,知道大事不妙了。   听到身后传来皇后至的喝道声时,安贵妃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窟,抖得更是厉害。她终于勉强转过身去,颤着声辩道:“娘娘——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万岁他忽然……忽然大叫一声,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相信我……”   萧荣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那张褪尽了血色的脸庞,落到榻上的赵琚身上,凝视他片刻后,开口问太医:“万岁如何了?”   太医已经检查过皇帝的眼舌脉细,愈发证实了自己起先的推断,却不敢直言,后背汗出如浆,颤声道:“臣不敢妄下断言,还是请太医院诸多院士齐诊才最妥当。”   “准。”   萧荣淡淡道。   ~~   这个时候,徐若麟已经出宫了。   上半夜时,他收到初念的信后,立刻派人出去探查,收到回报后,临时改了决定,先回了家,把得知的消息告诉了初念。   她的猜测应该没错。沈廷文在年初被重新起用派至西南一直未回,原本一直留在XX楼的阿扣,半个月前忽然不知去向。徐邦瑞和虫哥儿的事,极有可能与她脱不了干系。   “无论如何,人先要找回来。等下我便去和父亲商议下。”徐若麟看了眼初念,见她满脸倦容,送她到床上躺了下去,弯腰替她脱鞋,安慰道:“这些天你辛苦了。照顾孩子,还要照管家里的事。再过一个时辰,又要起来守灵。趁这会儿空,睡一会儿吧。”   徐若麟替初念盖了被,正要转身离去,右手忽然被她拉住,听她道:“你不要走。陪我睡一会儿。”   自从回了金陵,这半个月来,夫妻二人各自忙碌,几乎没一道睡过个安生的囫囵觉儿。徐若麟望向她,对上她凝望着自己的目光,顿时明白了。她并不是真的要他陪,而是想留下他,让他也暂时歇息一下。   等着他的事还很多。但是想到很快就要与她分离,而下次再见,不知将会是何时了……他微叹口气,顺了她的手,和衣跟着躺到了她外侧,抱住了她,低声道:“我听你的。你睡吧。”   初念一笑,闭上了眼,贴靠在他怀里。两人没再说话,内室里一片安谧。   徐若麟阖目片刻,很快便觉到了一丝困乏之意。正朦胧之时,忽然听到门口有急促脚步声传来,一个激灵,刚睁开眼,便听到随之而来的一阵拍门声。   初念也被这忽然而起的拍门声惊醒,揉了下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丈夫。   就连她也听得出来,这拍门声里带了丝惶急之意,仿佛出了什么大事,而且是不好的大事。   徐若麟起身去应门。很快,他匆匆返回。   “怎么了?”   初念见他神色凝重,不安地问道。   “宫里来人,说皇后召我立即入宫。”   初念怔住了。   “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你放心。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徐若麟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随即匆匆而去。   初念再无睡意,坐在床上,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显而易见,皇帝这一次的发病,必定非同小可。否则皇后绝不会在这样的辰点派人急召徐若麟入宫。   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接下来,又会如何?   ~~   徐若麟赶到时,整个春华殿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   皇帝病发后,因情况特殊,并未被移动位置,仍在春华殿。所以他被宫人引至春华殿外的一间偏殿等候,几乎是前后脚,负责京畿防卫要务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范晔也匆忙赶到。想是事发突然,他甚至连衣冠都未穿戴整齐,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惊疑不定地向徐若麟打听消息。徐若麟表示并不知情——他确实不知情。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这一次,一定是出了大事。   萧荣很快便至。她的双眼微微泛红,看起来像是流泪过,又或者,其实只是熬夜所致。   她看向他二人的时候,神情平静。只是道:“万岁夜间忽然发病,病势汹汹。太医虽全力救治,只是仍旧昏迷,恐一时难以苏醒。兹事体大。兵马司须得把控城防,以防变乱。指挥要务由徐若麟暂时总揽。尔等须得同心共力,与太子一道,静待万岁苏醒。”   徐若麟微微一凛,与范晔对望一眼,看出他目中掠过的惊疑之色。只是很快,两人都齐声应了是。   萧荣没再说话,只是看向徐若麟,朝他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五更之时,如常前来赶赴朝会的大臣听闻皇帝昨半夜突发急病,至此时仍未苏醒,一时大乱。聚到天明时分,直到近午,宫里始终没传出消息,最后才无奈陆续散去。   三天一晃便过。这三天里,朝事被彻底放置,众多大臣早晚等在宫外,向太医院的人打听养安殿里皇帝的状况。第三天的中午,一个太医出来了,也终于带出皇帝已经苏醒的消息。群臣松了口气,纷纷围上去,正要再详问,他却摇头叹气,分开众人便匆匆离去。   大臣们虽有些不解,只毕竟,三天来总算等来了好消息,对于太医的反应便也没怎么放心上,仍继续等在宫门前,请求入内探视皇帝。崔鹤很快出来,带了皇后的话,说万岁此时不宜见人,仍需静养。群臣等了三天,早就焦躁不已,竟聚在宫门前不愿散去。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就在众人欲要强行拍门而入时,宫门忽然打开,萧荣出现在了门里。她的双眼泛红,布满细细血丝。   宫门外的鼓噪声,渐渐停了下来。   “娘娘,臣等得知万岁已经苏醒。等了三日,心中急切万分,想要入内探视万岁。娘娘何以阻拦?”   位列九卿之一的狄慎思终于站了出来,大声问道。   萧荣望着他,缓缓道:“并非我有意阻拦,而是万岁……”   她停了下来,面现戚色。   这三天来,群臣早就从太医口中隐隐得知,皇帝夜半病发于春和殿安贵妃处。起因似是宫闱之中,以虎狼之药媚主邀宠,这才诱发了皇帝的暗疾,致使如今这样的后果。此刻见皇后现身解释,听起来似乎情况仍是不妙。众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静了下来。   萧荣目光梭巡过群臣,最后道:“诸位都是国之重臣,探视万岁,乃君臣之谊、人之常情,倘若方便,我又岂会阻拦?也罢,你们推几位出来,随我一道去便是。“   很快,内阁诸老及数名位列九卿的大臣便被推举出来,随了萧荣往养安殿去。几人屏声敛气入了内殿,见于院使也在。便垂手立于床前,齐齐盯着帐子。   萧荣示意宫女掀开帐帘。   赵琚正躺在枕上。他身穿白色中衣,双眼半睁半闭,看起来像是醒着,却又像是睡了过去。   “万岁,你可好了些?”   廖其昌靠近一步,轻声问候道。   赵琚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珠动了下。他似乎想转头,头却始终转不过来。他想说话,嘴却只停留成半张口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啊啊之声。他又似乎想抬手,到了最后,那只手却不过微微一动,又颓然落了下去。   “万岁!”   廖其昌和他身后的数人,已经发现了他的不对。失声叫了一句,纷纷抢到他的榻前,惊骇地望着躺着的皇帝——他们这才看清,皇帝陛下口角歪斜,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极其怪异。除了一双眼睛还能转动外,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和动作的能力了。   “诸位阁老臣工,你们都看到了,万岁确实醒了过来,却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你们该知道了,我为什么还不愿让你们见他。”   萧荣望着榻上的丈夫,缓缓说道。   她看到他吃力地再次转动眼睛。应该是听到了她的说话声。最后与她对视。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心绪。愤怒、悲伤、恐惧、绝望……她看了出来,最终却淡淡撇开了视线。   她身后的众人,却仍沉浸在惊呆之中,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直到最后,狄慎思转向于院使,颤声问道:“万岁何时能好?”   于院使目中露出忧色,叹息一声,道:“万岁本就患有脑疾,须得息养才好。不想此次因了……”他顿了下,跳了过去,“此次肝阳暴张,阳升风动,致使气血逆乱,血液不循常道,溢于脑内发病,如今半身不遂,语言不利。别无良法,只能用药辛凉开窍。只盼万岁吉人天相。只是短期内,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听了这话的数人,心里却都咯噔一下,一时再无人接口。   皇帝的这种头风暴发之症,他们从前也不是没见过。知道一旦病发,往往便再难治愈。   一阵难熬的静默过后,众人拜过仍躺那里一动不动的皇帝,起身鱼贯外出。萧荣送这一行人至外殿时,司彰化停住脚步,道:“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是此多事之秋。万岁不幸卧病不起,朝政却不可耽误。臣以为,太子此时当有所担当,负起代理国事之责。如此既不耽误朝政,万岁也可安心养病。”   他的话,在这个时候听来,难免显得冷酷。但是却无人出声反驳。   萧荣微微闭了下眼,睁开后,点头道:“老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国事为重,想来这也是万岁此时的意思。诸位都是朝廷重臣,太子摄政,还要仰仗你们的扶持。回去后,你们将此事与众多臣工通报,倘若无异议,便照此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爱游泳的小猫咪、yuemao、喜欢上午的阳光扔了一个地雷   ☆、121第一二一回   次日,以内阁与九卿大夫为首的诸多官员联名上疏,请求太子以国体为重,暂时代为执掌朝政。赵无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就此被推到幕前,开始担负起他作为皇位继任者的职责。   出于对病中父皇的敬重,他并未如历任皇帝那样在大殿上朝议政,而是于御书房简单接受百官参拜后,便在那个地方与百官理政议政。   太子虽然年轻,未及弱冠,但在百官中一向颇得拥戴。如今初初议政,他表现出来的敏锐与善于纳谏的态度令百官十分欣慰。议政首日,在与百官商议过后,最后做出了一个慎重决定,暂时搁置皇帝先前已然如箭在弦上的北伐计划,后续等待皇帝恢复健康后再定。关于人事,他并未做什么大的变换,原内阁诸相与百官位属一概保持不变。唯一一处与从前赵琚执政时的不同,便是多了位徐若麟。但他并未被授以新的官职,而是太子亲自请任,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行走在御前。   这是时隔三年之后,原本已经淡出金陵的徐若麟再次回归朝廷。他与太子关系深厚,如今太子执政,对他委以重用,这本就在百官预料之中。且徐若麟在朝中素有威望,自然无人提出异议。且此种安排,看似随意,明眼人却一望便知,其实正是如今太子与皇帝之间那种微妙关系的反映。皇帝如今虽不能理政,但保不齐哪天就又能动能说,太子如今不过是暂时代替他执政而已,所以他自然不便对人事委任进行干涉,以免日后皇帝心生不满。此时让徐若麟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辅政,既合情,也合理。   全国因了灾荒而生的后续动荡此时仍远远没有平息,各地奏折依旧飞报来京。太子继赵琚先前未完之事,接待各国王公使臣,批阅奏章,与群臣日夜商议对策,异常忙碌。转眼半个月过去,到了十六,正是魏国公府出殡的日子。这日的场面荣哀自不必赘叙。当夜,徐若麟以长孙身份领了一干族人留在城外的善义庄过夜,其余徐家人陆续返回。   初念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国公府里为丧事搭出的白棚尚未拆去,白纸糊的灯笼也渐次被点亮,但喧闹了多日的法事铙钹声是停歇了下来,各处忙着收拾善后的下人脸上,神情也是松懈了的感觉。毕竟,这一个多月的丧事办下来,日夜轮值,整个国公府从上到下,人人难免都觉疲累。   初念与青莺一道回来。路上见她神思恍惚。以为是仍沉浸在丧事的情绪之中,也未多留意,回来与她道别后,回了自己的院,第一件事便是安顿一双儿女。果儿和喵儿从早上五更开始跟随出殡队伍出城,颠簸了一个白天,到了此刻,早乏累不堪。喵儿在回来的车上时便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此刻与姐姐一道吃完晚饭,洗了个澡,再没平日活蹦乱跳的劲头,被抱到床上去,没一会儿便呼呼地睡了过去。果儿也是早早睡觉去了。   徐若麟今夜留在善义庄不会回来,初念便也早早闭门歇了。她觉得很累,但是躺下后,却久久难以入眠。从得知司国太病重消息回京至此刻,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失去长亲的悲痛、与青莺再见的喜悦,还有与丈夫休戚相关的朝堂柳暗花明,一件件在她脑海里浮现。   皇帝出事虽然过去已经半个月了,初念却至今觉得难以置信。皇帝竟然会在与后宫妃子同房时患了脱症,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马上风”,以致于如今变成这个模样,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宫闱丑闻。皇后似乎想极力遮掩,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慢慢传了出来。据说,是这两年,皇帝遵照医嘱,房事偏于冷淡,那个贵妃却想再怀上个龙种固宠,这才胆大包天,竟在皇帝饮食中动了手脚,这才酿出了惨祸。为嫔妃者,竟愚狠至此,真真是咎由自取,可叹可恨。   初念正在床上辗转之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下去开门,见宋氏站在门外,一脸的激动,凑了过来低声道:“大奶奶,三奶奶那边出事了!有个婆子说,虫哥儿没了的那天,她远远似乎瞅见过三奶奶牵了他往少人的后园方向去,当时也没多想,恰巧当天,三奶奶那个乳母张婆子又出府,说是去看望她嫁在外头的女儿,搬了三奶奶赏的大箱小箱物件上了马车出去。当时府里正办丧事,也没谁多留意。那婆子如今却越想越不对劲,方才便跑到太太跟前捅出了这事。你也晓得,太太如今正急红了眼,立马便去三奶奶那里质问,此刻正闹得凶呢……”   嘉木院与初音住的那个院落并不远,宋氏说话的当儿,初念便隐隐听到有尖锐的尖叫声从那个方向传来,也辨不清是廖氏还是初音所发。稍一犹豫,便见青莺急匆匆过来,神色惊惶地道:“嫂子,我娘要和三嫂拼命。我爹还没回。我拉不开她们,你快去看看。”   初念忙叫宋氏去唤董二太太过来,自己换了衣服,与青莺便赶了过去。   徐邦瑞与虫哥儿失踪,徐家早报了顺天府,不止官府在找,徐若麟于百忙间也派人四下在搜寻秋蓼,先后也找到过几个可疑女子,却都不是秋蓼。想是她蓄谋已久,也精心准备了多年,此时便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消息也无。   这段时日,廖氏接连失去儿子和孙子,急得命都去了半条,不想此时竟从婆子那里得知这样的消息,顿时起了疑心,哪里还忍得住,立时便冲了过去质问。   徐邦瑞与虫哥儿先后不见了人,那个大的倒罢了,是众人眼见他自己跑出去的,虫哥儿的事儿,却有些蹊跷,十有□与内鬼有关,府中下人相互猜测,沸沸扬扬。初音心中有鬼,便借丈夫不见悲痛生病为由,一直躲在屋里不大出来。不想此刻廖氏怒气冲冲找了过来,那个告发的婆子又在旁对质,也是做贼心虚,起头辩解了几句,渐渐脸涨得通红,一时便说不出话了。   廖氏见她这样子,越看越觉得像,气得发抖,一张脸如死人般煞白,目露凶光,忽然朝初音冲了过去,一把掐住她脖子,口中骂道:“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害人精!黑了心的婆娘!竟敢对我的虫哥儿下手……我掐死你……”   她本因了伤心,病得要死要活,此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掐住初音的脖子不放,初音在她手中便如同一只鸡仔,双手胡乱挣扎,却丝毫挣脱不开,脸憋得血红,眼睛上翻,恰才匆匆赶到的董氏和初念见状,慌忙上前拉扯,好容易才拉开了人。   “太太……你休要听人说风便是雨的,和三奶奶无关啊!三奶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初音的乳母张妈,话还没说完,便惨叫了一声,一张脸已经被廖氏的指甲抓破,只听她厉声骂道:“她别想活了,你也要跟着去死!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打死了算了!”   初音只觉脖子火辣辣地痛,倒在地上咳嗽了半晌,这才缓过一口气,眼见婆婆脸孔扭曲,如疯子般地又朝自己扑了过来,一时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慌忙夺路往外逃去,一边逃,一边嚷道:“那事和我无关!你休想栽到我头上!我也是有娘家的人,由不得你们徐家人合伙起来欺负我!你再逼我,休怪我把你徐家人的丑事都抖出来让人评评理!是你自己从前亏心事干多了,这是报应……”   “小贱人!你还敢说!”   廖氏恨不得把初音的肉咬下来才好,双眼血红,追着她骂,一边追,一边操起屋里够得到的东西朝她死命丢去,一时乒乒乓乓。初音惊恐万分,慌忙夺路往门外逃去,脚下却被裙摆一绊,整个人便扑倒在地,回头见婆婆已经赶了上来,吓得哭出了声,廖氏扑了上去,扯着她胡乱厮打,口中嚷个不停:“你还我儿子……还我虫哥儿……”   廖氏这个样子,分明是失去了理智。莫说青莺和初念看了心惊,连董氏一时都不敢靠近,只大声叫婆子赶紧去拦。众多婆子一拥而上,架住了廖氏,廖氏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又晕厥了过去。董氏让人把廖氏抬送回房,去请太医,看一眼还蹲在地上哭泣不停的初音,摇头叹了口气,对着众人道:“有事等明天再说吧。都先回去歇了。”   一场闹剧结束,人渐渐也散了。最后只剩翠翘一人还立在一边,缓缓到了初音跟前,问道:“三奶奶,虫哥儿真的是被你给送走的?” 初音惊魂未定,抬头见她面上带了微笑,双目却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笑容里透出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一时被吓住,一动不动。   “好。好。我知道了……”   翠翘喃喃道了句,转身慢慢去了。   初音定定望着她背影,后背忽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   今日出殡事多,徐耀祖回来时已是深夜。听说廖氏和三媳妇又上演了一出全武行,最后还晕厥过去,心中虽有些厌烦,想了下,仍是过去了,在外室遇到珍珠,问了声。听说太医来过了,道并无大恙,让精心休养便可。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时,里头刚醒了过来的廖氏听见他的话声,立刻挣扎着起来,径直咚咚地到了他跟前,白着脸瞪着他,道:“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做给谁看呢?我是不会感激的。我问你,儿子孙子的事怎么样了?”   她与丈夫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在珍珠面前也没想遮掩,径直便这样开口。珍珠见状,急忙识趣地自己退了出去。   要找徐邦瑞和虫哥儿,秋蓼这个人自然不可能隐瞒。徐耀祖已经从徐若麟那里知道了这事。这些时日以来,本就被弄得焦头烂额。此刻见廖氏这样发问,压下心中的怒气,道:“还在找!你就给我省省力气别再添乱!三媳妇的事,明日我会找她问个清楚!”   廖氏冷笑道:“我看你是根本就没想找吧?那样一个贱婢,能掀得了什么风浪?反正你有个成器的亲儿子了,如今眼见是又要得势,我的小三儿和虫哥儿在你眼里算什么?没了你也不会心疼!”   徐耀祖见她不但丝毫无悔改之意,而且还无理取闹,心中愈发厌烦起来,骂道:“你这个恶毒泼妇!看看你教出来的儿子什么样!倘若不是顾念血亲,我还真懒怠管他的生死!那个大的是没法了,虫哥儿还小。如今我算想清楚了,找他回来后,容不得再让你教养!我怕到最后又养出一个纨绔!”说罢转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廖氏盯着他背影离去,怔着不动。沈婆子进来了,见状慌忙劝她上床再歇着,廖氏摇摇晃晃地坐了下去,喃喃道:“妈妈,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   徐耀祖这一个多月来,与以往一样,仍是居于他自己的那间云房。怒气冲冲从廖氏那里回去后,盘腿打坐了许久,渐渐入定,心境这才平静了下来。终于长吁一口气,睁开眼时,愣了一下,看见廖氏不知何时竟过来了,只穿件白色的中衣,烛火之下,正跟个鬼似地悄无声息地站在跟前盯着自己。想是方才自己过于凝神,这才没留意而已。   他并未起身,只是皱了下眉,冷冷道:“你不是晕过去了吗?不好生歇着,这辰点了,到这里做什么?”   廖氏仍是那样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徐耀祖略微心惊,正要呵斥,见她忽然竟双目流泪。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愈发不耐烦了。   廖氏连帕子也不要,只用手擦了下眼泪,点头道:“徐耀祖,你问我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是睡不着!我告诉你,有些话我要是不找你说个清楚,我就算死也不甘心!”   徐耀祖神情漠然。廖氏并未在意,只是继续道:“徐耀祖,我也出身名门,十七岁的时候被父母做主嫁给了你。嫁你之前,我只知道你因为西南战事耽误了婚事,迟迟没有娶亲,所以年纪比我大了许多。我并不在意,反倒以为丈夫年纪大些,能更怜惜我。那时我也一心想着要讨你欢心,要当一个贤妻良母。可是新婚之夜起,你就对我冷淡,完全是被逼成亲的样子。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受?不过半个月后,你就以战事为由,匆匆又出京去了西南,此后聚少离多,哪怕你回来,不过几日也就匆匆离去,你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我的位置。我有丈夫,却见不着你的面,更摸不着你的边!那时候我还劝自己,因为你忙,所以你顾不了家,更顾不了我。我就这样等你等到二十多岁,有一天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也变调了。   “你居然带了个七岁的男孩回来,说他是你的儿子,让我以后要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教养!徐耀祖,你还有脸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原来在我之前,就在外头就已经有了女人。那些年里,我独自在京中日复一日等着你回来的时候,你生养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你说,你叫我如何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   徐耀祖没想到廖氏忽然重提旧事,避开她的目光,无奈地道:“从前的事,是我错了……”   “自然是你的错!”廖氏厉声打断他话,“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念念不忘那个野种的亲娘!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她,你当初就不该娶我!你娶了我,把我晾在你家里侍奉长辈,你自己却在外头和别的女人好,最好还带个儿子回来羞辱我。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凭什么不能恨你那个野种儿子?”   徐耀祖脸一阵红一阵白,道:“我都说了,从前的事,是我的错。你要恨,我也由你。只是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些年,你做过的亏心事还不够多吗?我都忍着而已。如今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消停下来吧!”   “呸!”廖氏啐了他一口,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徐耀祖的胡子揪着不放,“你给我说清楚,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要你这样让我守活寡地守了半辈子,让我沦为旁人眼中的笑话?”   徐耀祖胡子被她抓得生疼,挣扎间已经被她扯掉了一绺下来,面颊上沁出几点血珠子,勃然大怒,一掌推开她,咆哮道:“早远你断送了自小服侍我的那个丫头的命,这就不提了,数年前老二媳妇要归宗,护国寺里那把火难道不是你叫人放的?还有这次,要不是当初你对那个秋蓼赶尽杀绝,她命大活了下来,如今她会这样报复吗?你这个蛇蝎妇人,你只怨我对你不好。你自己去照照镜,每日里戾气冲天的,你叫我如何生出对你好的心思?家丑不可外扬,倘若真和你计较,你今日还能这样与我说话?”   廖氏被他推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来时,门忽然被推开,沈婆子跑了进来,扶住廖氏,对着徐耀祖一边磕头,一边嚷道:“老爷,你冤枉太太了。当年那个丫头是我除去的,夫人也是事后才知道。秋蓼的事是我的主意。至于护国寺的那把火,真的和太太无关,连我也不晓得到底是谁放的……太太她只是心里有怨,这才会惹恼老爷。这些年,老爷一心修道,太太她一个妇道人家撑着这么大的国公府,她心里也苦,求老爷多加体谅……要怪就都怪我,都是我的事……”   徐耀祖本就一直厌烦沈婆子,此刻见她这样闯了进来跪拦在自己面前替廖氏说话,又揽下罪责,一脚踢开她,怒道:“你个老虔婆!要不是你在旁撺掇挑唆,她也不会糊涂至此!你当你还能全身而退?”   廖氏道:“妈妈,你别替我说话了,省得遭罪。认就认了,他能拿我如何?徐耀祖,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你也休怪我不讲脸面了。我可怜的小三儿和虫哥儿……”她涕泪交加,“他们眼见是回不来了……我这一辈子也没指望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死死盯着徐耀祖道,“我儿子孙子没了,你也休想好过……你那个野种的儿子,他罔顾伦常娶他死去兄弟的寡妇,这事不会这样就完了……你等着,等我把这事捅到御史言官那里,就算要不了他的命,往后等着他的也是身败名裂。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立于朝堂之上,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他……徐耀祖,你就给我好好等着吧……”   徐耀祖定定望着廖氏,见她状如疯狂,道:“你疯了!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待着,哪也不许去!”说罢扭头出去,砰一声将门关上,拿了锁将门从外咔嗒锁上,连同院子的门也一道反锁了,沉着脸转身便去。   ~~   凌晨二更时分,喧嚣了多日的魏国公府终于彻底陷入了寂静。无论是怨、恨、爱,或者希望,此时此刻,全都被这沉沉的夜所笼罩。   这个辰点,青莺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见窗外的一片白色月光,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在海上。   这种感觉始于她下船。她踏上实地,脚下稳当了,心却开始空落落地仿佛无所凭托。   她闭上了眼睛,眼前便慢慢浮现出方才在梦境里朦胧出现过的那张严肃脸庞,清晰异常。   她记得,她第一次迷路遇到他时,他颇为健谈,或许是为了安抚她,更是不吝对她露出笑容。但在船上的这两三年,他却像是变了个人,在她面前开始不苟言笑,甚至越来越冷淡。但是显然,他的冷淡并不足以将她吓退。她能记住的,只是他隐藏在冷淡表面之下的不经意的默默关心,和有时偶尔回头,发现他正凝视自己背影,目光相对之时,他却仓促避开的那一刹那。   青莺被心里的那种甜蜜和酸楚折磨着,终于还是起身披衣出了屋,一个人踏着月光慢慢来到了一株花树之下。她仰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忽发奇想,这个时候,他会不会也正在想着她?   她苦笑了下。是又如何?就算她不顾一切,他也是绝不容许自己靠近他一步的。她的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哪怕是一向支持她的大嫂子,倘若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必定也会以为她是疯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她的,也就只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慢慢低下了头,正要回去,忽然看见前头有个身影急匆匆而来。这个辰点,径道上看到这样一个人影,实在有些奇怪。青莺仔细看去,等那身影走得近了些,借了月光,认了出来,竟是翠翘。   翠翘爱虫哥儿如命,自他丢了,这些天人便似丢了魂儿一样,此刻深更半夜的,竟会在这里遇到她,青莺压下心中疑惑,正要过去,她的身影已经飞快而去,被一团树影遮挡了。   青莺疑惑不解地收回目光,转身也往自己的院落而去。走了几步,无意回头,竟看到她方才过来方向的一处院落现出片隐隐红光,再一看,竟是火光。大惊失色,脱口便叫了一声“着火了”。   这个院落,是初音住的地方。时令夏末秋初,天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下雨,屋子廊前被泼了油,火一起,立刻便蹿得一人多高。青莺一路呼喊着奔至着院落前时,发现院门外竟被一把锁反锁了,用力拍门大声喊叫。里头的看门婆子喝了酒,正在打瞌睡,一时竟醒不来。   青莺厉声大叫,院里的人终于被惊醒,发现火光逼近,连衣物也来不及穿好,纷纷尖叫着跑了出来,待要开院门,却发现门开不了,乱成一团。   徐家的后院,廊庑第次叠连,一处失火,极有可能殃及别处。很快,初念院落里的人便被这嘈闹声惊醒,起身发现是初音那个方向失火了,大惊。初念急忙叫人去开通往外院的门,放男仆进来扑火。虽然自己这个方向逆风,但为防意外,仍是飞奔而去,与宋氏一道将果儿和喵儿带了避往前堂。   外院的管事下人们纷纷醒了,闯了过来扑火。只是已经迟了,火势借了风力,一时哪里控制得住?从初音的院落一路熊熊卷着燃烧过去,烧着了近旁的慎德院,最后往徐耀祖那个云房的院落方向卷去。   魏国公府昨天刚出殡,今夜凌晨便燃起这样的熊熊大火。这场火惊动了附近街面的人,纷纷夜起围观议论。   徐耀祖上半夜与廖氏起了争执,怒起将她与沈婆子用两道锁反锁后,心中愤懑难平,只觉这座宅第,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连夜便要打马出城往南阳道观去。终究是想到徐邦瑞和虫哥儿的事还没解决,在外胡乱走了一圈后,到了下半夜,闷气渐消,这才回来。不想远远见到自家方向火光冲天,大惊失色,急匆匆赶了回来。眼见后院陷入一片火海,火势无法控制了,也顾不得别的,飞奔到前堂,一眼看见初念和两个孩子、老三媳妇初音、女儿青莺都在。初音仿似被火燎伤了手臂,正痛哭不已,别的并无大碍。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廖氏身边的大丫头珍珠惊慌万分地跑了过来,看见徐耀祖,如见救星,慌忙道:“老爷,太太不在屋里。我找遍了也不见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可怎么办才好?”   徐耀祖这才想了起来,廖氏还被锁在屋里。他的那个地方,在慎德院的后头,地方本就偏僻,一年里又难得有人住。廖氏昨夜找过来时,照管那地方的清风明月早各自去歇息了。他出门时,门房也落了眼,知道他不在里头。此刻管家带了人在扑救前头别院的火,恐怕现在还来不及去扑那里的火,更不知道她还被关在那里。一时脸色大变,拔脚便奔了过去。   徐耀祖飞奔而至,看见自己落上去的那把锁还在,大半个院落却已经被火海吞没,其中正包括自己的那间云房。   “兰芝!”   他大声朝里叫唤,抬脚踹开院门,往里飞奔而去。   “救……救命……”   里头传出一声微弱的呼救声,徐耀祖辨出正是廖氏的声音,奔至墙角摆着的一口水缸,提起来将自己从头泼了个湿,一咬牙,闭着眼睛忍着剧痛冲过火海至门前,再次踹开门,睁眼看去。屋里炙气逼人,浓烟滚滚,靠近门口的桌椅已经燃起了火苗。借了火光,看见沈婆子正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廖氏躺在她边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见徐耀祖冲了进来,大约是过于激动,张嘴吸入了烟尘,剧烈咳嗽起来。   徐耀祖一语不发,冲到内室拿了张床上的被,将她覆盖住后,抱了冒着火光再次往外冲去。刚至门口,檐廊顶上被烧断了细梁的一大块屋顶塌陷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徐耀祖的头上,徐耀祖躲避不及,闷哼了一声,带着廖氏扑倒在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周平安闻讯,此时正带了七八个家人匆忙赶至,看见徐耀祖在火海中被大片塌落的屋顶压住,大叫一声老爷,不要命般地冲了过来,须发须臾被火烧得吱吱作响,忍着剧痛从废墟中扒出徐耀祖和廖氏滚下台阶,边上的家人纷纷上前搭手,等人被拖到院子中间,水便泼了过来,浇灭了各人身上正燃着的火苗。周平安此时露在外的皮肤早燎出了水泡,红肿不堪,徐耀祖更是惨烈,发肤烧伤自不必说,后脑也被砸开了个大口子,血正汩汩而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廖氏虽也被灼伤,却还醒着,等回过了魂儿,睁眼看清这惨状,双眼发直,忽然一把抱住丈夫,伸手去堵他后脑的洞,嚎啕大哭起来。徐耀祖撑着最后一口气,极力睁开眼,见火光映照中廖氏哭得伤心欲绝,叹道:“你也不必哭了……这辈子是我欠你的,这就算我还你……”话没说完,再也支撑不住,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正文最后一章。祝大家中秋快乐!   ☆、122第一二二回   魏国公府后宅的这一场火,直烧到天明才灭。连宫中也被惊动了,大早地派了人来探问。徐家昨夜便遣人赶去城外的善义庄通知徐若麟,等他快马加鞭赶到时,被跃入眼帘的满目疮痍惊呆了。万万也没想到,不过一夜之间,竟然出了这样天翻地覆般的变故。清点了一番人员。徐耀祖重伤昏迷,周平安、廖氏、初音和十来个丫头婆子俱被不同程度烧伤。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初音院里昨夜当值的那个醉酒婆子,一个是沈婆子。房屋以初音院落为界,对风向的一半共计数十间几乎全部被烧毁,只有逆风向的嘉木院和另几个院落幸免于这场火灾。   太医虽全力救治,只是徐耀祖折了颈骨,终因伤势过重没熬过去,当夜便溘然而去。走之前,他神志清明,神情平静如得解脱。甚至,当看到徐若麟红着双眼跪于自己榻前叩头,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开口叫自己父亲时,唇边慢慢露出丝欣慰笑容,然后转动目光,最后落在了廖氏的脸上,似乎看着她,又似乎是穿过她,看向遥远不知何处的所在,在喉间喃喃道出一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谅解我……”,就此而去。   这个男人,他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说的这一声谅解他,到底是说给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或许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廖氏呆若木鸡,等青莺扑上前去放声大哭,果儿喵儿也跟着嚎啕之时,这才醒悟过来,知道和自己斗怨了半辈子的丈夫就此真的死了,盯着他已然阖目的一张脸,一时仍是难以接受,胸口阵阵发闷,喉头腥甜,忽然哇一声,吐出一口血,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等被救醒,第一句话便是“让翠翘过来!”   翠翘被带过来时,表情冷漠,在她眼中,不见丝毫恐惧后怕之色。她到了廖氏跟前,朝她恭恭敬敬地磕头。刚直起身,啪一下,已经被廖氏狠狠刮了一耳光子。   “你这个贱婢!我待你不薄,为何你竟做出这样的事!”   翠翘的脸被这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一个耳光带到了一边去,一侧面颊之上,很快便浮出了五个清晰指印,嘴角也沁出了一抹血痕。   “太太,我原本只是想烧死那个贱人的!”翠翘撇过脸,随意抹了下嘴角的血痕,淡淡道,“你也知道,虫哥儿他就是我的命。便是要我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我都愿意。那个贱人,她竟然敢动我的虫哥儿。虫哥儿眼见是回不来了,我岂能让她好好活在这世上?”话说着,她眼中现出一抹狠厉之色,“我只恨老天无眼,那把火竟然没烧死她!”   翠翘一直深爱着她那个已经没了个的儿子徐邦亨,她知道这一点。许多年前,徐邦亨死后,在停灵的善义庄中,就是她无意撞到与她同为通房的另个丫头翠X与人私通,深恨她这样背叛主人的行径,把那件事暗中告到廖氏面前,这才有了后来翠X被发卖出府不得善终的事。当时廖氏觉得她做得好,所以不但给了赏,还就此把她当成自己的心腹。   廖氏盯着她,忽然想到了另件事。另件叫自己一直蒙冤的事。   “你……从前护国寺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她问道。   “是。”翠翘坦然应了下来,“是我放的!二爷那样好的一个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想着替二爷好好守护着香火,竟然要归宗另嫁!所以我趁夜半时分放火烧她!”她咬牙切齿,“她命大,让她逃脱了!不但逃脱,后来还回来,恬不知耻地当了徐家的大奶奶!太太,我知道你恨她。我也一样!倘若不是后来有了虫哥儿,我为了虫哥儿着想,我早就再想法子让她死了……她让二爷蒙羞至此。昨晚我本来想连她那院一道烧的,全都烧死了才干净。不想被四姑娘撞到了……”   廖氏素来是个狠厉的人,但是现在,面对着翠翘,后背竟然也一阵阵地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太,我晓得我是活不成了。等我死了,求太太让我葬在二爷的下头。只要下头就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翠翘忽然哽咽,朝着廖氏再次磕头,起身后,猛地朝前头的一根柱子当头撞了过去,砰一声响,顿时脑浆迸溅,倒地而亡。   廖氏盯着倒在自己面前还在痉挛挣扎的翠翘,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又一丝茫然。两行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慢慢滚落。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   ~~   徐家国太老夫人的丧事刚过,紧接着便是魏国公徐耀祖的噩耗。据说这场几乎烧了半个魏国公府的大火,竟是守夜人不小心打翻烛台引燃的,如此便断送了魏国公的性命,全城为之震惊。皇后与太子闻讯,亦是悲恸不已,具册追忆魏国公生平,彰其功勋,追谥“襄毅”二字,准徐若麟再告丧假,并从皇家内库拨银,以资助屋宇修缮。   初念感觉得出来,公公的意外离世,不仅对廖氏是个巨大打击,她一反常态,不言不语,甚至连徐邦瑞和虫哥儿的消息似乎都不大挂怀了,对于丈夫徐若麟,也是个不小的影响。昏天暗地没日没夜的忙碌,短短数月内第二次出殡归来,当一切都归于沉寂之后,这一夜,夜半醒来的时候,她的手无意触摸到他的脸庞,触手一片冰凉湿滑,这才惊觉身畔的他竟在黑暗中默默流泪。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他竟然也会流泪。她抱住了他,让他埋首于自己温暖而柔软的怀里。   “你只是太累了。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她温柔地对他说话,亲了下他的唇,像从前每一次他哄自己那样地哄着他。   他默默地反抱住了她,将她搂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渐渐地,她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之声,知道他真的已经睡了过去。   初秋的夜,是这样的静谧。她靠他靠得更近些,然后也闭上了眼,心里一片安宁。   ~~   皇帝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仍都在养安殿息养着。自然,这不是他自己的命令,而是皇后的安排——和一个月前忽然发病后的情况一样。他现在仍是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里,一日重复着一日,看着东方既白,看着日暮黄昏。   于院使刚刚离去没多久。萧荣正坐在赵琚的病榻之侧,用刚在温水里绞过的面巾替他擦拭着出了汗的手。她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而仔细,从手心到手背,甚至连指缝之间也没有遗漏,一一地擦拭而过。擦完之后,她将被衾拉高与他胸腋齐平,然后将他的双手轻轻搭了上去。   这一双手,五指张开之时,几乎是她的手的两倍大,能轻易将她的手握住。这一双手,掌心指根之处,结了厚厚的茧,这是经年戎马练兵留下的磨砺,至今未退。这一双手,曾经掌握宝刀权杖,吞饮鲜血,驾驭风云。这一双手,也曾轻慢美人,徜徉于秾软温柔之乡。而今,它却失去了曾经的力量,如同新生的婴孩的手,无助地瘫在那里,任由旁人的摆布。   这一个月来,萧荣一直这样细心服侍着自己的丈夫,丝毫不假手于旁人。   他的头发是她替他梳的,一丝不苟,结髻于头顶,插玉笄固定。他身上的衣服是她亲手做的,月白的衣料柔软贴身,针脚细密而整齐。他的饭食是她喂的,甚至,就连他最私密的排泄净身之事,她也丝毫没有嫌弃。太医叮嘱,为防皇帝久卧不动后背生出褥疮,须得定时将他翻身,她便制定时辰表,以便自己不在之时,宫人可以按时翻动皇帝陛下。   皇后照料着皇帝,就如同照料自己的孩子一般,细致而耐心。   “娘娘,药来了。”   一个绯衣宫女端了置在托盘上的药,到了她身后,轻声道。   萧荣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在一边桌上后,与另个宫女一道,合力将赵琚扶坐了起来,往他腰后垫放了靠枕,等他坐稳之后,她端过碗,用调羹舀了药汁,吹凉之后,喂送到了皇帝的嘴边。   比起一个月前刚刚罹患脱症之时,赵琚的情况要稍微好了些。他可以缓慢摇动脖颈,或者从喉咙里发出含含混混的声音。但是于院使对此,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乐观。私下里,面对皇后的询问,他曾无奈地摇头,坦白说这大约就是皇帝陛下所能恢复到的最好程度了。精心照料只求不致恶化。想要痊愈恢复如初,恐怕是不大可能。   满了温热药汁的调羹触到了赵琚的唇。他却仍紧紧地闭着嘴,鼓着双眼瞪视萧荣。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情绪一直就处于这样的暴怒状态之中。萧荣并不在意。仍是耐心地低声道:“万岁,吃药了。”   赵琚僵硬地侧过了头去,面颊碰到调羹,调羹一晃,里头的药汁便洒了出来,尽数淋到了他的胸前。月白的衣襟口,立刻濡染点点滴滴的黑色汁痕,于是白的愈发苍白,黑的愈发刺目。   萧荣凝视他片刻,终于收回了执着调羹的手,将碗放置在一边,淡淡道:“你们都出去,没我的话,不必进来。”   宫人们知道皇后在对自己说话,应了声是,鱼贯退了出去。   萧荣取了块洁白帕子,仔细地擦拭他唇角边方才溅上的药汁,低声道:“万岁,你不想见到我,对吧?其实,我倒可以猜一下你的心思。先前的你,万乘之尊,如今的你,却连动弹一下也成了奢侈的盼望。你觉得自己尊严尽失,你无法接受这一切,更不愿意被我看到你这种可怜的苟活样子。我却偏偏一直就在你身边。所以你生气,你甚至恨我,是不是?”   赵琚眼乌珠猛地一动,僵硬地转回脸盯着她。   “万岁,我知道除了这些,你还挂念着你的朝堂。可是这么久,你却丝毫没有朝堂的消息……”她叹了口气,“我想让你放心,还是告诉你吧。”   “咱们的儿子无恙,他已经应群臣的请求,开始代理你的朝政了。”   萧荣凝视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你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是作为母亲,从小到大,他一直就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的骄傲。”   “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听我提我们母子被质的那段过往。但是说真的,有时候我反而要感谢那些日子。倘若没有那段磨砺,或许他到如今还只是个任性而放纵的皇族子弟。而现在,他却懂得了隐忍与感恩。代你执政不过一个月,他便因了他的谦逊和纳谏而被你的臣子所褒扬。并且,他还是个孝子,他顾忌你的感受,所以一直只是在你的御书房里与大臣们议政,拒绝到大殿接受群臣的朝拜。可是……”她一顿,“可是以你如今的状况,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去继续执掌这个天下了,所以,总有一天,他会坐上你传给他的那张椅子,真正成为这个天下的皇帝。而那时,你就是位高尊极的太上皇。万岁,你的儿子他未必会成为一代雄主,但他必定会是一个天下人的好皇帝。所以你放心,不必再挂念朝堂之事了。”   赵琚随了她的话音,一双手微微颤抖,嘴唇也抖个不停。他的脸变得通红。他极力抬起胳膊,抬到了半空,终于还是因了乏力,颓然垂落了下来。   萧荣微微一笑,凝视着赵琚的目光却渐渐转为微凉。   “我知道你不甘心,心里也怨恨我。无妨,我并不介意。有一件事,我想我也应该让你知道,”她徐徐地道,“关于你病发的事。”   赵琚如被针刺,死死地盯着她。   “你日日这样躺在床上,一定也早想过千遍百遍,当时为什么你会这样失去控制,以致酿出祸事。我听安贵妃说,你曾责问过她,问她给你吃的宵夜里放了什么。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被下了狼虎之药。她一直辩称自己是冤枉的。其实她没说错。因为对你下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萧荣说出最后三字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正在闲谈天气。赵琚却猛地睁大了眼,目中放出不可置信的惊骇之光。很快,他目眦欲裂,目光里充满了愤怒,面颊之上的肌肉扭曲而痉-挛。   萧荣神情没变,仿佛也丝毫没注意到对面自己丈夫突然剧变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侧过脸去,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株桂树。桂枝上正缀满了点点金黄,一阵秋风过,金黄片片坠地。   她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回忆。半晌,终于在赵琚发出的愤怒赫赫声中,悠悠道:“那天晚上,你来我宫中时,不是问过我当时的焚香吗?你一定是觉得那味道陌生。没错,那其实就是药香,可以引发你无限□的药香……”   她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落到赵琚的脸上。   “万岁,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是二十年的夫妻?那时候,只要你肯听我的劝,我也决不至于下狠手让你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又或者,倘若你没回去你的宠妃那里,事情或许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她摇头,笑了下。“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你听不进去我的劝,你也回去了安贵妃那里,所以……”   “啊——”   一直靠坐在那里的赵琚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嘶哑着狂叫了一声,整个人竟忽然朝着萧荣扑了过来。他重重地撞到了萧荣的身上,萧荣被他仰面撞到了地上,他也跟着从床上扑跌到了她的身上,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啊——啊——”他的喉咙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宛如受伤野兽般的哀鸣声,眼睛因了充血而赤红,鼻翼剧烈翕动。他竟然也抬起了自己的一双臂膀,十指大张如箕,掐在了萧荣的脖颈之上。   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两张面孔此刻相对,近得不过咫尺,甚至能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可是却又那样遥远,远得只剩下了深深的仇和恨。   萧荣脸色苍白。她一眨不眨地与狂怒而绝望的丈夫对视着,忽然,眼角处滑下了一滴泪。   “赵琚,”她抬手,轻轻拿开了他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双软弱无力的手,慢慢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咱们的新婚夜。那晚上,你夸赞我眉眼生得好,给我起了眉儿的爱称。你还说,要一辈子这样叫我,哪怕咱们儿孙满堂发白齿落。可是你没有。你早已经忘了你当初的戏言。我却一直记着,记在心底,到现在还没忘。咱们儿子很好,可是终归调皮,长大了,娶了妻,就会和母亲生分。不像女儿,女儿才是娘的小棉袄。我曾经很想要一个女儿。可是一直却没这样的福气。我只看着你和别的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女儿……”   她忽然用力,将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丈夫推开。赵琚顺了她的力道滚落,柔顺地仰在了地上。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坐起身俯视着他,摇了摇头,“说这些,或许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是个狠毒的女人,但只要我有一丝选择的余地,我也决不至于对我的丈夫下手。走到现在,是因为我没有选择余地了。”   她的目光渐渐笼上了一层寒意。”我可以容忍你别的一切,但我绝不容许你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将天下再次带入攻伐战乱之中。倘若有一天,你能真正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知道连你自己也会承认,你当时的那个决定是何等的愚不可及。并且,这也是我欠徐若麟的,我当还。倘若没有他,我与无恙如今早不知身死何处了。这场北伐之战,并非他之所愿。那个时候,既然谁都无法阻止你做这样的蠢事,那么,就由我来终结这一切。”   或许是没有力气了,赵琚喉咙里的愤怒赫赫之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只剩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萧荣望着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她用帕子擦去他方才因了愤怒而失控淌下的口角涎水,然后从地上起身,环顾了下四周,道,“这个皇宫,看着美轮美奂,却是个气闷的地方。明日起我会将你送去莫愁湖的西苑,那里更适合养病。”   “对你来说,如今这个样子,自然是生不如死。你应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我说,你出了这个地方,以后,倘若恨我,尽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见我,可以永不再相见。倘若你还愿意听我和你说话,我也会乐意继续说给你听,说一辈子也愿意。现在,往后,我还是这样一句话。只是这一个月来,我看得出来,你并不乐意见到我。今日我把原委告诉了你,你自然恨我更甚。”   她叹了口气,“所以我不会再强迫你日日见到我了。但是你放心,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的那些个年幼的孩子。终究是是夫妻一场。不为别的,便是为你当年叫我的那一声眉儿……”   她戛然而止,忽然转身,匆匆去了。   赵琚吃力地扭着脸,盯着萧荣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层层帐幔之后。良久,宫人们屏声敛气进来时,发现皇帝倒在地上,目中隐隐仿似现出了一层泪光,一张面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神情怪异之极。   作者有话要说:呃,昨天估计错误,还没写完……好吧,明天才是最后一章……   ☆、123第一二三回   春去秋来,次年,便是建初五年了。这一年的九月,距离徐若麟夺情起复,被派去灾情最厉害的安徽等地去赈灾安抚流民已经整整大半年了。半个月前,初念得知消息,此时灾情已稳,他这几日便会归京了。 她面上虽如常那样,掌着家事照管孩子们,心里却压抑不住欢喜,连走路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自从去年司国太与徐耀祖相继离去之后,这一年来,徐家也发生了些变化。   去年年底,徐若麟出京之前,秋蓼终于在外地被追找到了。这么多年来,她虽依傍着沈廷文,却深知欢场没有真心,这男人也不可能对自己长情。果然,沈廷文自去了西南后,便与她断了联系。好在这么些年下来,她手头不但攒了大笔的银钱,私下里也悄悄养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暗门道上的闲汉。她心心念念不忘的,便是报复廖氏。所以等到时机成熟,先是再次现身在了徐邦瑞的面前,向他倾诉离别相思。   徐邦瑞没想到当年的这个丫头还活着,起先的惊讶过后,见她比从前更是妩媚动人,又对自己投怀送抱,真以为自己是情场浪子魅力无边,只剩下沾沾自喜了,哪里知道已经一脚踏入了牢笼?一来二去,轻易地便入了彀。秋蓼将他拘禁后,还觉不解气,又设计弄走了虫哥儿。   虫哥儿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只是生下来便分离,这么些年过去,血肉情早淡薄至无了。见虫哥儿哭闹个不停,怕被人知道了,与那汉子商量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发卖给了人牙子让远远带走。至于徐邦瑞,她恨他入骨,自然不会轻易送掉他命。先是用毒酒毒哑他嗓子,然后藏在船上带走,与那汉子走水路南下,打算到岭南之地先避过风头。一路之上,对徐邦瑞自然少不了百般折磨。可怜徐邦瑞这样一个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如何熬得住这样的苦楚?半路之上便奄奄一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秋蓼见他快死了,与那汉子一道趁夜将他丢入江中,扬长而去。不想数日之后,自己便被抓到了。   徐若麟根据秋蓼的供,通过那个人牙子,最后终于找回了虫哥儿。只是徐邦瑞从此却再无下落,想来是已经死了。廖氏哭得又大病一场。此后性情大变,把家事丢给初念后便再没过问了,把自己的居所改成佛堂,自己也时常往来于寺庙,竟是一心向佛了。   初音自出了那事儿后,一直都是极力抵赖不肯承认。后来虫哥儿找了回来,廖氏便也没再深究下去了。只是自己的丈夫徐邦瑞始终没有消息,如今虽说还在找,但心知十之八-九已经没了,生了场病后,便一直不见好,一个月里,大半时日都只恹恹地闭门在自己院里不大出来。倒是初念,见她那个不过两岁大的女孩甜姐儿孤单可怜,时常让果儿和喵儿找她同玩。   青莺年纪不小,如今将近二十,俨然已是老姑娘了,却仍闭口不谈婚嫁。去年里先是径直拒了廖氏先前在山东替她问下的那门亲事,后又以为祖母、父亲守丧为由,婉拒了那位随了袁迈来京的渤泥王子的求婚。每日里在家,或帮着初念带果儿喵儿,给他们讲自己那几年的游离趣闻,或自己在屋里读书写字,翻译随船带回的一些梵文典籍。原来前次有一精通梵语的僧人亦随船出海,她便向他学习梵语。她本就聪颖,又勤勉刻苦,如今虽算不上精通,却也小有所成了。日子过得竟是云淡风轻,瞧着也颇自得其乐。廖氏如今对于这个女儿,除了叹息,也再无别话可说了。   去年大火之时,周平安冲入烈火中救主,自己多处被烧伤。徐耀祖虽仍去了,只他这一番忠心,却叫人动容。养好了伤后,便被提为徐家的大管家。有他父子二人协助初念,家中内外诸事,俱是十分平顺。   这一日午后,初念坐在起居用的厢房,正在与几个管事娘子议事,边上那间屋里,不时传来喵儿缠着青莺说话的笑声。议好了事,管事娘子们纷纷刚离去时,一个丫头冷不丁跑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嚷道:“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初念惊喜地站了起来,边上屋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果儿倒罢了,虽高兴,毕竟是十二岁的女孩了,不过抿着嘴,双眼亮晶晶地冲着初念笑,喵儿却没这么多顾忌,听到父亲回家了,一下便挣脱开姐姐的手,嘴里一边嚷着“爹回来了”,一边往外冲去。   初念匆匆对镜理了下妆容,急忙追了儿子迎出去。恰到垂花门前,远远看见一个天青色的人影正拐了进来,定睛一看,正是大半年没见的丈夫徐若麟。一看到他,心竟还如少女遇见心上人那般,怦地跳了下,耳跟处也忽然烫了起来。   喵儿已经冲到了父亲的面前,徐若麟蹲□去,张臂一把接住了他,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喵儿尖声笑着,徐若麟也笑,父子俩的笑声惊动了近旁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展翅飞走了。   “爹,娘在那儿!”   喵儿抱住父亲的脖子,指指娘亲的方向。   徐若麟早就看到初念了,此时再顺了儿子的手指方向再次笑吟吟看去,见她站在道旁的一丛花木之畔,一身服孝的家常月白裙衫,正含笑望着自己,双目晶亮。   他抱着儿子大步到了她的面前。放下儿子后,伸手摸了下仰头望着自己的女儿的发顶,然后看向妻子,忍住想要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笑着道:“娇娇,我回来了。”   “进去吧。孩子们一直盼着你回来。还有……我。”   她嫣然一笑,轻声应道。忽然注意到垂花门里又跟了进来一个男人。佝偻着腰身,瘦得皮包骨头,一时没认出人,却又觉得有些眼熟。再看几眼,这才认出了人,当即失声惊道:“三弟!竟然是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此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徐邦瑞。   他没有死。只是说起他先前的经历,那真是双目泪长流,三天三夜怕也是流不完。原来当日,他被秋蓼丢下江后,被冰水刺激,人竟清醒了过来。也算他命大,最后扒拉住了一段烂木板漂到了江边。   他虽没淹死,但病得不轻,浑身伤痕,又不能说话,遇见的人只当他是乞丐,见他年纪轻轻,反要呵斥几声懒贱骨头,谁知道他竟就是京中魏国公府里的三公子?万般无奈,只能乞讨着往金陵去。困了,倒路边睡,饿了,与野狗争食。渐渐地,他喉咙也恢复了些说话的能力,只是落魄至此,他用嘶哑难辨的嗓音对人说自己是魏国公府的人,向人求助,又有谁相信?不过换来一堆讥嘲他白日做梦的口水而已。就这样,上个月他终于入了安徽境。不想再次染病在身,最后倒在了一间乞丐聚居的破庙里。他回想自己当初锦衣玉食斗鸡走狗的日子,痛悔不已,却是悔之已晚,只剩泪水涟涟。正闭目等死之时,无意听到边上人在议论,说京中派来的钦差赈灾完毕,不日就要启程回京。   京中来的钦差,或许有可能认识自己。眼见是要熬不过去了,索性再去碰下运气。   徐邦瑞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挣扎着起身,一路找到了钦差暂居的所在。在边上巷子口等了一夜,天明时看见里头的人出来,骑马要走,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钦差竟然就是自己的兄长徐若麟。顿时如发了疯般地冲了过去,口中大哥大哥地狂叫。   徐若麟瞟见一个脏污的疯汉朝自己飞扑而来,被边上的随从挡住。又听他叫自己大哥,看了一眼,人是没认出来,却觉得眼神有些熟悉。便命人放他靠近,最后这才认了出来,也是惊讶不已,当即送他就医,顺路给带回了京城。   徐邦瑞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劫难,如今眼见回家了,竟生出情怯之感。见初念认出了自己,自惭形秽之下,羞愧难当,转身便要走。   果儿此时也认出了他,急忙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三叔,你回来就好了!快进来吧!”   徐邦瑞更加羞愧,抬手用衣袖遮挡住脸,蹲在了门角。早有下人飞奔进去通知。没片刻,廖氏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到了近前,看到徐邦瑞蹲在门角,一时竟不敢相信,几次擦眼睛后,忽然大哭出声,“小三儿!你可算回来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儿……”   徐邦瑞见老娘出来了。不过一年不见,她竟苍老了许多,连鬓角都生出了几缕华发,怔了片刻,也是悲从中来,跑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道:“娘!是我回来了!儿子不孝,连累父亲没了,还让娘为我担惊受怕。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往后,一定会痛改前非……”一边哭,一边往地上砰砰地磕头。   廖氏听他提到丈夫,更是伤心,抱住徐邦瑞哭个不停。此时初音也领了女儿闻讯出来,看见丈夫虽形容憔悴,但真的是回来了。飞奔过去,抱住哭成了一团。青莺在旁看着,也是落泪哽咽。哭声终于渐渐消停,廖氏擦了泪,牵了徐邦瑞,絮絮叨叨地念着,往里而去。   初念看着他一家人扶持着往里去,眼眶微红。忽然觉得手一热,见已经被丈夫的大手握住了。他正望着自己在微笑。便吸了口气,回他一个笑,道:“咱们也回屋去吧。”   ~~   当晚,徐家摆了家宴,为徐邦瑞接风洗尘。宴后,廖氏叫了徐若麟至自己跟前。徐若麟进去时,见她正对着烛火怔忪,收回目光后,望向他道:“老大,这么些年来,因了长辈恩怨,我并未对你尽到嫡母该担的教养之责,甚至将怨气发到你的头上。也做了不少有损阴德的事。你若怪我,也是应该。只是自打你父亲没了后,许多我从前一直想不开的事,忽然间竟似也想通了。如今虫哥儿和小三儿能回来,又全仗了你的相助。我心中十分感激。以你如今官势,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只有一件事,或许我还能相帮……”   她顿了下,继续道,“便是关于你母亲的坟茔。你若是想,可以将她的坟茔迁去咱们的徐家的祖陵。想来,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她说完,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长长吐出口气。   徐若麟有些惊讶,扬了下眉。沉吟片刻后,道:“多谢太太一番美意。若麟心领了。只是不必再费这般周折了。我想,于我母亲来说,归葬在生养她的故乡里,才是她的心愿。”   廖氏怔住了,大约没想到他竟会拒绝。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她行礼后,告辞转身出去。   ~~   到了月底,太子代理朝政也恰满一年了。在西苑养病的皇帝,情况仍与一年前相差无几,眼见是不可能再恢复健康回来执政了。经内阁及九卿大夫合议,最后一致议定,以国体为重,上表恳请太子接玺就位。十月初六,太子赵无恙着冕服,于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改年号为太熙,尊赵琚为太上皇,正式登基称帝。   ☆、124第一二四回   年轻的皇帝志存高远,对于迁都以安定北方局势之事也是势在必得。按照工部户部递交的计划,拟定最迟五年之内将开始搬迁。徐若麟作为现下毫无争议的首辅之一,愈发忙碌了。但是这几天,他却碰到了一件头疼的事。   让他感到头疼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妹子青莺。   事情是这样的。袁迈率船队出使海外列国这件事,从一开始,朝中大臣的意见便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支持的一方,认为这样与外界保持交通往来,可以辟海疆,扬国威,而反对的一方,则认为此事劳民伤财,不过是好大喜功之举。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无法压服对方,正要提到此事,必定争辩得唾沫横飞。赵无恙对此事,一向却是抱支持态度的。所以去年执掌朝政后,决定让袁迈继续率船队二次出海跨洋,这一次,可能要到达更远的未知所在。准备工作从去年底便再度开始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自然更加顺利。如今万事俱备,按照钦天监择定,下月十六,便是宝船再次起锚扬帆的日子。   上一次,青莺是随船女官。这一回,徐若麟以为她不会再想上船了。或者换种说法,他并没打算让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的妹妹再次出海。不想这日,正好他休沐,忙了一早后,过午回家,她便找了过来,请求安排她再次上船。徐若麟自然劝阻,但她态度坚决。他也晓得她的性格,与她再三确认后,无奈去与初念商议。   这一年多来,初念与这个小姑子朝夕相处。她虽从没明说过什么,但从她无意流露的谈吐口风中,初念也愈发感觉出来,她对袁迈此人,确实是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尤其是这次回来,对于那两桩婚事,她竟然连想都没想,当场就拒绝了。渤泥王子的求婚便罢了,只说是山高水阔风土迥异,山东老家的那桩婚事,却算不上不好。她却这样的态度,只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已。她对此本就有些挂心,此刻听丈夫在自己面前再度提到青莺找到他说事儿,愈发觉得不安了。   她发怔的时候,徐若麟还是摸不着头脑。毕竟是男人,再能干,于女孩儿的心思也没女人看得明白。何况袁迈身份特殊,他更不会往别的地方去想。见妻子没搭理自己,只好叹了口气,皱眉道:“我有些弄不懂四妹到底在想什么。女孩儿再聪明能干,这一辈子最好也要有个男人依傍。她应知晓这道理。她如今年岁虽稍大,但想嫁个好人家,也并非多大的难事。她却闭口不提婚嫁,还和从前一样,一门心思地只要上船出海。她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事,一次也就够了,难道一辈子都一直飘荡在外?”   初念回过了神儿。张了下嘴,话都到嘴边了,怕他听了大惊小怪,也怕万一自己猜错了闹尴尬,还是吞了回去。只朝他笑了下,安慰道:“你莫急,晚上我寻个空,劝劝她。”   徐若麟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我也是这想法。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当嫂子的却可以说。你赶紧劝劝,务必要让她打消掉这念头。”   初念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就是。自打去年回京,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的事,后来你又去了外地,小姑帮了我不少的忙。真论处的时日,我和她比和你处得还要多。我自然也想她好。只是……”她摇了摇头,“反正我尽量就是。”   初念不过是在丈夫面前说几句微微含酸的爱娇话,玩笑而已,徐若麟闻言,却是有所感触。先前自己去了外地就不用说了,夫妻自然两地相隔,如今即便回来了,这大半个月里,太子登基,事情千头万绪,自己早出晚归,几乎没片刻得闲,往后短期之内只怕也是一样。见她这样打趣自己冷落了她,顺势便搂住了,附到她耳边笑吟吟赔罪道:“是,夫人说的,自然是没一处错的。为夫从了教训就对了。这就和你多处处,省得你下回又埋怨我连你的四妹妹也不如……”   夫妻两个正轻声细语着,门外头来了个丫头递信,说是外头刚传进来的,瞧着像拜谢函。徐若麟只好起身,理整理了衣衫去开门,接过来一看,落款人竟是袁迈。咦了一声开了封,看过之后,便把信递给了初念。   初念在边上瞧着,见他似乎长松口气的样子,急忙看信。   信确实是袁迈写来的。除了与徐若麟叙旧,说的事,重点还是青莺。在信里,他先是感谢了青莺一番。说自己上月收到了她托人转交的书稿,惊讶于她的细巧心思。连夜拜读后,更为其中的文理华彩所折服。交翰林院数友人同阅,亦无不交口称赞。待日后付梓刊印,足以列入史宬馆藏。赞完了,他话锋一转,说下月将奉天子之命再度出洋。对于前次她随书稿一道寄函问询之事,借此机会一并答复。徐家女儿身份贵重,四小姐蕙质兰心,宜春日赏花,宜秋时掬月,独独不合这出海行船之事。先前三年,已是万分委屈了她。他亦时时惶恐,生怕有所闪失屈待。所幸平安返回,明珠归里。如今他已择了另位适合的书吏,不敢再劳烦徐家小姐。感荷高情,非只语片言所能鸣谢,唯有遥祝早得佳偶,芳华永继。以上种种,烦请徐兄代为转告,等等诸如此类。   初念看完了,这才恍然,为何徐若麟方才会露出轻松之色。   “娇娇,四妹她写了什么书稿?”徐若麟问道。   这事,初念倒是知道的。青莺回来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除了继续学习梵文,也在誊录她自己过去三年里的随船日志,最后分门别列,整理成册,润色成稿。其中包括海图志、各地各国的风土人情、地理杂记等等。便把情况说了下。   徐若麟点头道:“她倒有心了。倘若真成书,便是我朝首册关于海外番邦的录志,可供后人参考。确实难得。如此也不算白出去了一趟。”看了眼初念手上还捏着的信,又笑道,“袁老弟果然是个细心的人,这时候来了这样一封信,倒省却了咱们不少口舌。你径直拿去给四妹妹看便是。她想必便会断了这念头。”   初念哦了声,把信收了起来后,想了下,往青莺那院里去。过去时,廊外的丫头见了她,正要唤,初念示意她噤声。丫头便低声道:“大奶奶,你劝劝姑娘吧。接连几个晚上一直熬夜在写字,眼睛都熬红了。凝墨姐姐嫁人了,我们劝,她也不听。”   初念点头,进去屋子,见青莺正伏案于南窗的桌前在写东西。到了她身后,她仍未丝毫未察觉。直到写完,她放下了手中的笔,甩了下有些酸的手,回头这才看到初念来了,急忙站起了身。   初念拿过她放在边上刚晾干的一页纸,看着上头整齐娟秀的蝇头小楷,笑问道:“还没写完呢?”   青莺嗯了声,道:“就剩最后一卷没给他了。从前以为空闲,便没抓紧。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出海,所以最近紧赶着,快好了!”   她眼圈微微泛青,眼中却掩饰不住兴奋之意。   初念点头,小心地放下了她的文稿。还在踌躇怎么跟她开口好,青莺已经开口了,轻声问道:“嫂子,我的事,你跟大哥说了吗?他怎么应的?”   初念看向她,见她一双眼睛中满是期待。更觉张不开口。带来的那封信,就如同一块石头压在她身上。   青莺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有些不安地道:“嫂子,大哥不同意对不对?”   初念叹了口气,终于摸出信,递了过去。   青莺对袁迈的笔迹十分熟悉,即便没有那个落款,立刻便也认出了信封上他的字。急忙接过取出信瓤展开,飞快看完之后,整个人便僵住了,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初念望着她,柔声道:“四妹妹,袁大总管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哥哥他也是这个意思。你是女孩儿家,这样一直随船在外,并不妥当。等你手头的事忙完了,把文稿交给袁大总管,往后你便安心在家,可好?”她顿了下,又道,“你千万不要难过。袁大总管在信里也是一直夸你的。他之所以另寻了人,也是怕耽误了你。你当理解他的心意。千万不要让他为难。”   青莺低头不语。半晌,忽然抬头,道:“嫂子,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没事。”她说完之后,又笑着补了一句,道:“今日难得哥哥在家,嫂子你去陪他吧。我也赶紧把文稿给完结了,也算了了件心事。”   初念方才说那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她此刻已经肯定了,青莺必定是对袁迈有了不该有的念想。这太过惊世骇俗,于青莺更是件影响重大的终身之事。莫说徐若麟和廖氏了,便是在初念看来,也是觉得不大现实。所以刚才干脆把话挑明了说,盼她能够醒悟,却又怕她一时难以接受。不想她竟会这样淡然,一时倒惊讶了,仔细再看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无勉强之色,以为她真的因了袁迈的这封来信而灰心,打消了那念头,终于舒了口气,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那我不打扰你了。你也别太累。方才听你丫头说,你连夜都在熬。”   青莺含笑点头,送初念出去,闭门转身之后,慢慢到了桌案前坐下,凝视着摊在桌上的那封信,身影凝滞了许久。   ~~   袁迈虽是内宦太监,但身份特殊,数年前,赵琚便曾赐他一座宅第,准他居留宫外。下月便要再次出行,最近他异常忙碌。这日一大早出去,一直忙到晚间才回,腹中也饥肠辘辘了。到了门前,门房迎了出来,他下马正要往里去,见门房往边上指了下,顺他手势看去,这才留意到一边的暗影里停了辆小马车,车前立了个人。脸模看不清楚,但能瞧出是男人装扮,外头裹了件披风,身形略瘦。   只消一眼,他便立刻认出了这熟悉的身影。脚步一下被钉在地上,心也猛地一跳。   “大总管,”门房道,“这位天擦黑时就过来了,说找您有事。我让他进来等,他又不进……”   门房还自絮絮叨叨,袁迈便已经大步到了那身影的跟前站定,压低了声道:“你……怎么来了?”   这等他的人,正是青莺。   从船上下来到如今,一晃一年多过去了。这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再次相见。袁迈想要压抑住再次乍见到她时的那种浑身上下仿有针尖在密密刺他的热血沸腾之感,却显然不大成功。他连声音都有些飘忽了。   青莺仰头,借了自己身后马车车辕上悬着的牛皮灯的昏光,看见他对着自己说话时,一张脸上的神情仍是那样严肃,仿佛不带丝毫感情,和她先前想象中的简直一模一样。但是此刻他望着她的目光却在微微闪动,和他的说话声一样,正悄悄泄露了他的心思……   或许他自己还浑然未觉,她却捕捉到了。   跟随了她一夜又一个白天的那种压抑和委屈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她的心情顿时好了些。咬了下唇,然后轻声道:“我找你,有话说。”   袁迈的理智告诉他,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是不能心软。但是他的举动却悖逆了他的意愿。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将男装打扮的青莺默默让到了一间靠门的外厅之中。趁着她好奇打量四周的时候,在侧的他也终于看清了她现在的模样。他发现她肌肤比一年前刚回来时白皙了不少。但是眼眶微陷,眼圈处微微泛青,瞧着竟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迟疑了下,忍不住开口道:“你……最近睡不好?”   他说这话,是因为想起她当初刚上船时,因为不习惯,有一阵子也是这副这样。   青莺转向他,嫣然一笑。“还行。就是知道咱们快要上船了,我怕往后出海后会没空,所以想趁这些天在家的时候,紧赶着把文稿完结了。昨晚熬到下半夜,终于全好了。这是最后一卷,给你。”   她把手上那叠用牛皮纸包好的稿子递了过去。   袁迈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下,叹道:“徐四姑娘,太难为你了。累你这样疲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望着她,眉宇间一贯的冷肃之色不由自主地消了去,取而代之的,是目光里掩饰不住的一丝怜惜之意。   这么久了,他仍是一直这样叫她。恭谨而拘束。   青莺再次盈盈笑,没有说话。落入袁迈眼中,她的双眸比烛火还要明亮,皎然而色转。他竟然看得有些忘神。直到她双颊微微泛红,眼波流转更甚,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有些仓促地后退了一步。   他将手上的书稿放在了桌案上,过去推开了窗。带了露凉的夜风朝他迎面吹来,他心里的那丝躁动很快被风吹散。转过身去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自持。   “徐四姑娘,”他再次到了她近前,缓缓地道,“昨日我给你兄长去了封信。解释了一些事。方才听你的话,像是你还未得消息。是这样的,我已经寻了另个人代替你从前的事。往后你不必再随船了。这也是为你好。你与我们不同。我们这些人,性命轻贱,便是身死异乡也没什么。你却身份高贵,不能一直都这样在海上漂游,虚度青春……”   他说话的时候,她便那样一直笑着,盯着他。直到他终于词穷,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才渐渐收了笑,道:“我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在船上的位置不容旁人取代。那个人,我不管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你就让他回哪里去!我是一定要上船的!”   袁迈惊讶地望着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用这样强硬的态度与自己说话。她现在,完全就是命令的口气,容不得他拒绝。   他自小随父祖游历四方,少年时经历过战事,这几年,统领如同一支庞大海军的船队,遭遇过穷凶恶极的海盗,也指挥过针对当地反对武装的惨烈战事,甚至有过千钧一发死里逃生的经历,也算是有点阅历的人。但是此刻,面对这个用强硬态度与自己说话的年轻女子,他一时竟词穷,不但词穷,连后背都开始冒汗了。   他在与她的对视之中,终于落败。无奈地苦笑了下,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声道:“徐四姑娘,你很好。但你真的不再适合上船了。请你务必谅解我,勿要叫我为难……”   “拿来!”   青莺打断他话,忽然冷冷道。   “什么?”袁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我的文稿!”   她说道。   他不解,一动不动的时候,青莺已经过来,一把抓过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那叠纸,撕拉一声,上头的几张纸已经变成两半,被她揉成一团,然后甩在地上。   袁迈大惊失色,一个箭步过来,急忙要从她手里抢纸张。她死死捏住剩下的厚厚一叠,咬牙要撕开,却因了太厚,力气不够,只扯破了上头几页,终于被袁迈从她手中一把抢了下来。   “你做什么!快别这样!”袁迈见她还要来抢,急忙举过头顶。青莺跳了起来也够不到,几次过后,拳头便落到了他的肩膀和胸膛,眼中也迸出了闪烁泪光。听她用带了哭腔的声音怒道:“你当我为什么辛辛苦苦地写这些东西?我全是为了你!既然你不领我的情,我还要这些做什么!你把这些,连同我先前给你的那些,统统都还给我!我全撕了才干净!往后我也死了心,再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她说着,停了手,睁大眼凝望着他。   ☆、 125 第一二五回   袁迈望着面前泫然垂泪的女子,良久,放下了护举书稿过顶的手臂,将那叠已然皱了的纸张放在了桌案之上。他又蹲□去,默默地捡拾起被她撕毁散弃在地的片片纸头。就在他俯身到了她脚前,伸手去够那半片落在她裙裾边的纸头时,她的鞋忽然踩住了纸。他的手一顿,停在了她的裙裾之前。   “你真就与我这般无话可说?”   她低头望着他,泪眼更甚。   袁迈仰面,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对面的她,此刻星目蕴雾,玉颊沾湿,犹如一枝带雨梨花。三年一千多个日子的朝夕相对,纵然是铁石心肠,想来也会被打动了,何况他这样一个血肉凡人?   “徐四姑娘,蒙你错爱,是我袁迈三生之幸。倘我是个完整之人,今日即便低贱入泥,我亦不惧去应你的心意。”他眸中掠过了一丝压抑的痛楚之色,声音却愈发平静了。   “只是我必定不能让你得享福全一生,又如何能误你青春?你如今对我,不过是存了几分怜恤之情,你自己不觉罢了。犹如烟云散尽,往后你就会明白,此刻你的想法是何等可笑。徐四姑娘,以你的玲珑剔透心,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我所言字句,都是为了你好。”   青莺擦去了面上泪痕,望着他,点头道:“可算听到你说一两句长些的话了。可是这话我却不爱听。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才对痴缠至此?你错了。再可怜一个人,我也决不至于搭进去自己的一辈子。在我眼中,你是顶天立地的伟岸丈夫,丝毫不逊旁的男子。我与你志趣相投,我对你心怀仰慕。故此才想要陪伴一生。你是去势之人,但那又如何?咱们能相伴到老,难道不胜过这世上的许多怨隙夫妻?我知道你的志向并非宫廷权势,否则你也不会自领出海之事。”她顿了下,“我并不畏惧世俗看待。退一万步说,倘若你如今因了身份有所顾忌,我也绝不会勉强你如何。我只要你继续让我上船,继续做你的女官……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徐四姑娘,你说的都没错。只是……”袁迈微微闭目,睁开眼时,目色暗浓,如这窗外的幽霾夜色,“只是我对你一向无心,如何去领受你的万千厚爱?袁迈此生只愿游历四方,建功立业,此外再无别念。”   青莺凝视着他,半晌,唇边渐渐现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望着他喃喃道:“一向无心……好个一向无心……你瞒不过我去的。倘若你真的一向无心,我又如何会将心事这般托付于你……袁迈,你扪心自问,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   他避开了与她交错的目光,并不回答。   “随船一事,如我先前心中所言,已成定局,断不会再改了。”最后,他只是咬牙说完这一句。朝她长揖一礼后,竟仿似忘记这是他自己的宅邸,转身匆匆而去。   青莺怔怔立着,注视着他仓促飞逝而去的背影,孤清身影许久悄然不动。   ~   十月二十,距袁迈率船队离港已经过去四五天了。这一次与前回一样,仍走太仓港。少帝效仿太上皇,此次亦亲自送行。徐若麟随驾,三日前回京。   廖氏为徐耀祖周年祭,前些日起,便一直在城东南西北四向的各大寺庙里布施道场。这日去碧云寺。初念随同一早过去,到了午后,道场完毕,一行人出来时,竟遇到徐若麟亲自来接。廖氏便自己上了马车,让他夫妻二人一道作伴回去。   等前头的人都走了,徐若麟看向还余惊喜的初念,笑道:“今日得了些空,我便出城来接你。正好有些时日没去后山了,如今景色不错。咱们过去看看。”说罢伸手过去牵住她,两人并肩往后山报恩塔方向慢慢而去。   去年底时,有一不具名人,往碧云寺投了一笔香火银,指明要修缮后山荒弃多年的报恩塔。寺中僧人见银子丰厚,修塔绰绰有余,自然乐意,待到今年春暖之时,便开始修缮,数月之前完工。   此时秋光潋滟,山色宜人。初念与丈夫携着手,沿着山阶一路赏景而上,最后停在了修缮一新的报恩塔前。仰头望去,见一色簇新青砖黑瓦,飞檐处高悬青铜塔铃,映在碧蓝长空之中,塔身矗立庄严。二人再度推门入,拾级而上,最后到了塔顶,拜过宝像之后,并肩立于孔窗之前,眺望下去,见满山层林尽染,处处芙蓉含娇。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恍若隔世。   初念正心生唏嘘感叹之时,腰间一紧,丈夫已经伸臂挽住了自己。   “娇娇,我至今还不知道,咱们第一回到这里时,你到底许了什么心愿?告诉我可好?”徐若麟低声问道。   初念抬头,朝他嫣然一笑。“来生太远,不敢相望。只想今生今世,能与你相依不分。”   徐若麟凝视着她,没再说话,却将她揽得更紧。   ~~   “你说,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下山的时候,初念再次想起青莺,忍不住还是叹息一声,这样问自己的丈夫。   数日之前,在犹豫再三之后,她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应青莺的求,央了徐若麟将她送上了船。如今,她人应该已经随船到了碧波浩荡的外海上了。   徐若麟停下脚步,安慰般地握了下她的手,道:“既顺了她的意,送她上了船,便要相信做得没错。知道我为什么在最后一刻答应帮她吗?”见妻子望着自己,他笑了下。   “说起来,她的性子倒与我有几分相像。她对我求告说,她这一世的苦乐,只能由她自己亲历,旁人谁也无法代替。从了自己的心,这一世才算没有虚度。你知道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了咱们的当初……何其相像。”   初念默然。   这一世,她与自己的爱人何其有幸修成了正果。愿青莺、愿世独也一样——就像青莺说的,能随了自己的心,这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至少,这世上更多的人,他们活着,首先要背负的,是初心之外的那个娑婆勘忍世界。比如萧荣。   她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眺望宝塔。它依然那样静默矗立。但是只要她回头,无论何时,它永远都在。   她的心再次安定了下来,悄悄靠丈夫靠得也更近了些。   愿岁月静好,惠风和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大家,这个故事的正文就此结束了。后头可能会写下青莺和袁迈的后续番外,供想看的读者看。   一个文结束,照例要说几句感想。   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个文,到了后期,过程不算顺利,磕磕绊绊卡了一段时间。在此感谢所有给我留言、投雷,还有更多的默默买V的读者,真的非常感谢!   这个文结束后,休息一段时间,会继续一个新文。有别于这个开头就压抑灰色调的故事,新文温暖治愈,男主在我看来,非常非常有爱。。。希望大家到时候能继续支持~。可以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或者微博,到时候发文就知道了。 ━━━━━━━━━━━━━━━━━━━━━━━━━━━━━━━━━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