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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两个丫鬟里,她更喜欢嘴甜的巧容,可随着这大半年来脑海中莫名出现的声音越来越刻薄,以往欢颜那些傻话落进耳中,不再那么气闷,反而下意识觉得更靠谱些。 见到程微的动作,巧容脸微沉,眼角余光狠狠扫了欢颜一眼,继续讨巧道:“是婢子说错话了,我们姑娘任谁见了都是欢喜的——” 恰巧那声音又响起:“再擦下去,你那满脸痘印子又露出来了,我早说了,只要你听我的,放点血,别说是你这痘印,还有这张黑脸,就是碗口大的疤也能让它光滑如初——” 一直面色平静的程微眼中流露几分惊惧,陡然变了脸,冷喝道:“闭嘴!” 巧容顿时愣住了,眼底飞快闪过不忿,忙跪下来请罪:“是婢子不会说话——” 程微只觉身心俱疲,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等两个丫鬟退出去,才咬了牙,低声道:“不许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已经是大姑娘了,才不会被你这孤魂野鬼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去!” 她的声音还未脱女童的清脆,自然也没什么威胁性可言,那个声音就嘲讽地笑起来:“呵呵,其实你是心动了吧,所以才这样害怕听我说?” 程微一下子把唇抿紧了。 她想,这妖孽一定是极邪恶的,听它都说了什么话,去痘印的法子,它有;美白细腻肌肤的法子,它有;甚至连令睫毛变长的法子,它也有! 这些话,哪个少女听了不心动呢? 幸亏她以往最喜欢缠着二哥讲书,听过鬼怪利诱人心,最后害了人性命去的故事,才没让它得逞! 见程微依然不为所动,那声音越发刻薄起来:“啧啧,就凭你这模样,也难怪被你表哥拒绝了!” “胡说,止表哥不是以貌取人的人!”程微是真的有些恼了。 外祖家表姐妹不少,可她从有记忆起,每次过去,止表哥都会牵着她的手,带她赏花吃点心,还一起爬过树,看过蚂蚁搬家,比对表姐妹们都要好。等她大了些,止表哥虽不会再牵她的手,可对她依然温柔和善。 她虽为样貌烦恼过,但后来发现,她在意且也在意她的人,比如止表哥,从没因为这个嫌弃过她,便也渐渐把这烦恼丢到一旁了。 “既然他不是以貌取人的人,那你天没亮就涂脂抹粉的做什么?” 程微听了这话,脸上闪过几分难堪,却坦然道:“止表哥虽不在意,我却想让自己更好看些。” 说到这,她顿了顿,没等那声音响起,就堵住了它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过我是不会被你诱惑,用鲜血去鼓捣什么鬼画符的,你就趁早死心,别再缠着我啦!” 那声音陡然安静了,门外传来巧容的声音:“姑娘,二姑娘来了。” 程微脸上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开口道:“快请进来。” 站起来还没走两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就从屏风后轻车熟路的转了进来。 她正处在女子初绽风华的时候,清丽端庄,身量适中,举手投足间显出良好的教养,唇畔从未退去的笑容令人望之可亲。 程微心头晃过一个念头:难怪常听别人悄悄议论,二姐姐比自己还像个嫡女了,论容貌性情,她确实是及不上的。 少女未语先笑:“我本是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的,没想到三妹都妆扮妥当了。” 她说着话,眼波流转,落在妆台上未合拢的脂粉盒子上,便笑了:“我说三妹今日气色怎么格外好,原来是用了‘巧天成’的脂粉,让我猜猜,这一定又是二哥送的,对不对?唉,除去进宫当了太子妃的大姐姐不算,咱们二房三个姐妹里,二哥独独疼你,也难怪我和四妹心里总泛酸呢。” 她虽这样说,面上笑意却不减,显然只是打趣,姐妹之间的亲昵自然流露。 程微忙替二哥辩解:“不是二哥偏心,是……是我生日那日哭了鼻子,二哥才买了几盒胭脂水粉送过来的。我这里还有一盒未开,二姐先拿去用吧。” 提起生日,程微情绪有些低沉,伸手从匣子里摸出一盒未开封的脂粉递过去。因是二哥送的,心底虽有几分不舍,可因为是给二姐,就把那不舍压下了。 论起来,大姐和她才是嫡亲的姐妹,姐妹二人感情也好,可因为年龄差得多,从小玩到一处去的还是只长了她两岁,生母早逝的二姐程瑶。 “我素来不用这些的。”程瑶挽住程微的手,安慰地拍了拍,“那日也是不巧了,让那小霸王偷听了去,嚷的人尽皆知,不然止表哥也不会摆出冷淡的样子,惹三妹伤心了。” 程微垂了眸,喃喃道:“是呀。” 她生日那日,忍不住对自小亲近的止表哥吐露心意,不曾想景老王爷家的小霸王和几个玩伴躲在一旁偷听,把这事传扬开来,让她成了京城中的笑柄。 到现在,程微都忘不了,止表哥沉下脸说“微表妹请自重”时的神情,之后几次相见,止表哥都对她冷着脸避之不及,让她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今日是止表哥的十六岁生辰,他却没法再避了,她只是想问一问,是因为她的表白,让他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才羞恼的不理会她吗? 程微心底泛起了委屈。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生日,二月初二,是大梁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啊! 在这一日,少年男女们大着胆子对心上人吐露心意,只要发乎情止乎礼,是不该被嘲笑的。 等她提醒了止表哥,止表哥便不会对她冷目以对了吧?就算是对她无意,她不能像小时候梦想的那样永远住在外祖家,她依然是他的表妹呀。 想起止表哥以往的好,程微心里笃定了些,虽和程瑶关系好,也不愿让她瞧了脆弱的一面去,抬了头道:“该走了吧?” 这时巧容笑问道:“姑娘,您今日穿哪一件?” 程微下意识地向程瑶投去询问的眼神。 二姐总能把寻常的衣饰搭配的出彩,容貌不说,才情心思似乎天生就带了,任她挑灯夜读,也赶不上二姐随口说出的锦绣华章。 程微偶尔也忍不住嫉妒,转念一想,她虽没有这些可以炫耀,可还能炫耀姐姐嘛。 她大姐是贤良的太子妃,二姐是京城第一才女,不是谁家妹妹都有这个福气的,特别是——还把莲皎居那讨厌的爱哭鬼比下去了! 程瑶扫了巧容呈上来的几条披风一眼,指了其中一条道:“这条月白色素锦织银的不错,衬得三妹清丽。” 她忽然放低了声音,笑道:“我冷眼瞧着,止表哥喜穿素净些的。” 程微目光在那条大红撒花的明丽披风上一掠而过,点头道:“就穿月白的吧。” 她其实挺喜欢大红色,不过几年前二姐就说过,肤色黑的人穿红色会衬的脸色更黑,从那时起,她就没怎么碰过红色了。 穿戴好,程瑶牵了程微的手往怡然苑而去。 程微个子高挑,又有些丰腴,裹了月白的披风,似是显得更丰润了些,单从背影瞧着,才十三岁的她比起体态婀娜的程瑶来,倒更像是姐姐了。 巧容嘴角撇了撇,察觉欢颜静静看她,狠狠瞪了一眼,忙抬脚跟了上去。 第2章 程微的必杀技 程微二人还没走到怡然苑,路口处就遇到了她这几年来的死对头,庶妹程彤,和她的生母董姨娘。 程微已经说不清对程彤母女的厌恶是从何而来了,或许是每次对上时,无论缘由,最终父亲总是把训斥留给她;或许是每当程彤哭的梨花带雨时,旁人看向她的眼神。 也或许,根本不需要找原因,当失踪多年,她出生后就从未见过的父亲,领着程彤母女出现在她和守寡多年的母亲面前时,她对这母女二人的情绪,除了厌恶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程微的父亲,程二老爷,是上不过四代的怀仁伯府这几代子孙加起来,最出众的人物了。 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还选上了庶吉士,入翰林院镀金过的! 这对顶着勋贵光环,实则程微的高祖父是由一位赤脚大夫逆天混来一个世袭爵位的程家来说,无异于鸡窝里出了一只金凤凰。要知道程家这几代的子弟,就没有成器的,能识字已经是不给祖宗抹黑了! 也许是木秀于林,少年得志的程二老爷在翰林院混了三年,外放三年回京叙职后更近一步,留下有孕在身的妻子带着美妾春风得意的再次上路时,就遇到劫匪跌落了悬崖。 程老夫人揪着程老伯爷的耳朵哭晕了无数次,最终只寻回来那美妾的尸首,程二老爷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名头。 那美妾,就是二姑娘程瑶的生母。 不曾想,程微八岁这年,程二老爷领着娇妻稚子突然出现,说是被董姨娘的秀才老爹所救,养伤期间因为失忆与董姨娘成了夫妻,近来恢复记忆,总算是回家了。 八岁的程微,望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那对孪生姐弟,只觉身在梦中,茫然望向母亲,只收到母亲冰冷绝望的目光。 因为这段阴差阳错的往事,董姨娘委身做妾,比旁人家的贵妾待遇还要高上几分。在父亲的要求下,母亲硬顶着拒绝了把三弟程曦记在名下,却不得不把程彤记下了。 更令人气恼的是,程彤姐弟还得了父亲的允许,在府里时,能够对董姨娘继续叫娘!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能不令程微厌恶,几年交锋下来,她一见了程彤那张泫然欲泣的锥子脸,就有把绣花鞋脱下来,甩在她脸上的冲动! “原来是二姐和三姐。”轻柔的声音响起,尽显少女娇怯。 程微垂了眼,盯着鹿皮小蛮靴不无遗憾地想,可惜不是夏天,那带了汗味的绣花鞋扔过去,才够爽快! 程瑶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率先微微一福,喊了一声“董姨娘”。 按理说,程瑶是主子,不必对妾室行礼的,但董姨娘来历不同,她大大方方施了半礼,既不显亲热,又不失礼数,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董姨娘露出个笑,喊了一声“二姑娘”。 便是程彤,看向程瑶的表情都和看程微时不同,摇头道:“二姐一大早又去帮三姐忙了吧,也不知你掏心掏肺的,人家领不领情呢!” 一听她挑拨,程微挑眉冷喝:“爱哭鬼,再嚼舌,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谁嚼舌啦?” 程彤语气不带半丝火气,明明说着是非话,声音却还是清清柔柔的,程微的冷喝声就格外突兀了些,惹得路过的下人们纷纷看来,心道三姑娘似乎又找四姑娘麻烦了。 “年初的赏梅宴,二姐作了一首咏梅诗被止表哥赞了,我怎么恰巧撞见三姐姐气得跺脚呢?”程彤笑嘻嘻问道。 程微难得的有了几分心虚。 是的,她有时候,是忍不住嫉妒二姐姐才情的,这个有时,就是看到止表哥对二姐流露出钦佩赞赏的神情时。 那是止表哥从未对她流露过的神情,哪怕她夜夜练字,抱着诗集看到忍不住睡着了,第二日无奈发现口水又毁了一本诗集,却依然想不出绝妙的诗句来。 二姐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来,她没有这份灵性吧。 “那又如何,嫉妒我和二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就直说,东扯西扯做什么?”程微环抱了程瑶手臂,一双丹凤眼微挑,斜睨了程彤一眼,挺直了脊背从她身侧走过。 程彤忽然动了动鼻子,随后目光落在程微脸上,一直轻柔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我说今日这样自得呢,原来是抹了‘巧天成’的脂粉,只可惜再好的脂粉,也看人,白白浪费二哥一番心意了。” 怀仁伯府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这几年虽略好了些,“巧天成”十两银子一盒的脂粉,也不是姑娘们能用得起的,不用多想,这定然又是二哥送的! 程彤打击程微的容貌不是一两日了,经历了脑海中声音的摧残,这对程微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不怒反笑:“谁让二哥疼我,不怕我浪费呢!不像有些人再稀罕,可惜没人送。” 她说着一扫董姨娘,笑盈盈道:“是我忘了,‘巧天成’的脂粉四妹是惯用的,有花姨娘给你准备呢。” 程微说完拉着程瑶飘然远去,留下程彤母女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怒火。 程微这声“花姨娘”,是戳到董姨娘痛处了。 先前说了,董姨娘的父亲是位老秀才,董姨娘文学高度不好说,却生成了一副风花雪月的肚肠,与程二老爷吟诗作对,红袖添香,不知多和美。 程二老爷喜欢的,正是董姨娘这种多愁善感的才女。 只可惜,这大才女却有一个相当接地气的芳名,叫“春花”。 以往在山沟老家,乡邻们对唯一的老秀才敬重的不得了,对老秀才的独女,也学了城里人,文绉绉叫一声“董家娘子”。 可自打董姨娘进了怀仁伯府,一串丫鬟跪下磕头,领头的喊了一声“花姨娘”,等她反应过来后差点哭晕在程二老爷怀里时,程二老爷雷霆一怒把那丫鬟打发去了洗衣房,从此整个伯府,就只有程微偶尔的叫上一声“花姨娘”了。 程彤盯着程微远去的背影,同样狠狠扯了扯帕子。 她实在想不明白,二哥为何独对程微好了。 若说对她冷淡,她可以理解,可二哥也不过是从旁支过继而来,当初是以为父亲不在了,好给二房延续香火的,对程微,就真的有深厚的兄妹之情了? 要说讨人欢喜,二姐不是比程微强许多? 如果是因为程微是嫡女,可她刚来那两年,大姐程雅还未出阁,她冷眼瞧着,二哥对年龄相近的大姐也不似对程微这般好。 程彤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酸泡泡不停往外冒。 三弟只比她小了一刻钟,自小呆板无趣,生生让她失了有一个好哥哥的机会。 他们是二房,二哥和三弟都没有袭爵的机会,又何必弄成生死大敌似的,她总忍不住对二哥示好,二哥对她却一直不冷不热的,实在令人气恼! “彤儿,咱们也快过去吧。”董姨娘恢复了平静,拍了拍女儿肩头。 前边眼看着就要到怡然苑门口的程瑶则对程微叹道:“三妹,你又何必踩董姨娘痛脚呢?若是被父亲知晓了,又该训斥你了。” 提起父亲,程微下意识皱眉,抿唇道:“我也是气不过才那样喊的。” “二姐明白,只是别常挂在嘴头上,不然又要落人口舌了。” 程微很乖巧地点头:“二姐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常挂在嘴头上的。” 万一喊惯了,董姨娘适应了可怎么办? 姐妹二人已然到了怡然苑门口,经丫鬟通传后携手走了进去,齐声道:“母亲。” 坐在美人榻上的妇人抬眼,见到程微抹得白白净净一张脸,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第3章 母女如陌路 妇人抓起手边高几上的茶杯,就掷了过来。 白底红梅的瓷杯在程微脚边跌了个粉碎,茶水打湿了她的裙角,素裙染上茶渍,格外显眼。 程瑶陡然变色:“三妹,茶水热不热?没烫着吧?” 程微摇摇头:“没烫着,茶水是温的。” 十三岁的小姑娘,犹如稚嫩的小荷才露了一角,可就是这个面容还未褪去青涩的小姑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茶杯,还有母亲的盛怒,却显得格外平静。 她只是看着妇人,一双丹凤眼格外沉静:“母亲怎么了?” 妇人已是从美人榻上起了身,脸上阴云密布,几步逼近了程微,胸脯的起伏显示了她极力压抑的情绪:“程微,你还问怎么了?” 她伸手扯了女儿一把,把她往西洋镜前带:“你看看你把脸抹成什么样子?难道你还没死心,要再丢一次人么?” “母亲?”程微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没想到母亲的盛怒,和她今日妆容有关。 她这个年纪,固然有那不爱擦脂粉的,比如二姐。 可二姐肌肤无暇,丽质天成,有“清水出芙蓉”的本钱,而大多数少女,脸上肌肤总会或多或少有些瑕疵,不然以高价著称的“巧天成”水粉铺子,就不会专为少女推出这一款香粉了。 母亲对她一直是冷淡的,自从生日宴上闹出笑话后,在冷淡之外就更多了斥责。可她未曾想到,原来当一个人嫌弃另一个人时,哪怕只是涂个脂粉,也是错的,“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心思,生日宴上就敢腆着脸和你大表哥胡说了!你知不知道后来你大舅母见我,曲折委婉和我说的那些话?那一个个字,就如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往我脸上甩!” 妇人劈头盖脸一通话,把程微都说懵了,她嗓子眼发干,嘴张了张,不自觉问:“大舅母说了些什么?” 程微的外祖家,是世袭一等卫国公。当初容氏争夺天下,从龙之臣无数,封一等国公的不过八人,到了当朝,除爵的除爵,降等的降等,八位国公只剩其二,其中之一便是卫国公府韩家,而程微的大舅母陶氏,正是现任的卫国公夫人。 在程微的记忆里,这位大舅母弱质芊芊,对她从未高声说过话,每次去了,总是含笑嘘寒问暖。程微小时候曾大逆不道的偷偷想过,要是她的母亲像大舅母,祖母像外祖母,那就好了。 是以,她实在难以想象,大舅母说了什么话,能让母亲气恼成这个样子。 “你还好意思问人家说了什么?”韩氏只觉气血上涌,怒气更盛,“自然是怕你高攀了你大表哥,还影响了他的课业!你要是懂事也就罢了,偏偏不知给我做脸,之后几次过去还想凑上去,让我听了那些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攀?程微眨眨眼,才明白了母亲在说什么。 原来,她对止表哥吐露心意,落在别人眼里是高攀吗? 可是,想到这里,程微越发不明白了。 她的大姐姐是太子妃,二哥拜名士顾先生为师,文武双全,颇受恩师看重。 而顾先生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当今皇上的胞妹德昭长公主的夫婿。她常进宫去看大姐姐,大姐姐早就和她说过,皇亲宗室里,德昭长公主几乎是除了景老王爷外皇上最看重的人了。 程微活了十三载,把这些条件摆出来想,都没想明白,而在以往,她更是从未想过的。 在她看来,外祖母对她好,外祖父对她好,大舅舅和大舅母都和善,止表哥也好的。她自小常去外祖家小住,更喜欢那里,要是嫁给止表哥,就能一直和所有对她好,她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这些,和“高攀”有什么关系? 看着程微茫然的表情,韩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扯着她的手腕对着镜子指点:“孽障,你涂脂抹粉,是想着再纠缠你大表哥吗?就算你不要脸面,我这当母亲的还要呢,赶紧给我洗了去!” 韩氏也是高挑的个子,卫国公府以武传家,她少时是学过拳脚的,又是暴怒之下,手上力气自然不小,这一拉扯,程微就觉手腕钻心的疼,还发出一声脆响,是腕上镯子磕碰到了妆台边角。 这时程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边磕头边替程微求情:“母亲,请您息怒,都是我的错,是我替三妹梳妆的,您要责罚,就责罚瑶儿吧!” 她伏地磕头,咚咚有声,程微下意识挣扎着喊道:“母亲,不关二姐的事,是我自己弄的——” “三妹,你快别和母亲顶嘴了。”程瑶抬起头,额头已经青了,她急急扯了程微裙角一下,目光环顾,然后微微咬唇,鼓起勇气对韩氏道,“母亲,瑶儿和三妹不懂事,惹了您气恼,您教训是应当的,只是……先让几个伺候的下去吧。” 韩氏手微微一顿。 程微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两个丫鬟并一个婆子,都是平日在母亲跟前伺候的。 她的脸腾地红了,这种难堪,几乎比得上对止表哥表露心意那日,那几个小混蛋突然出现的时候了。 她终于忍不住顶嘴:“我没有不要脸面,母亲您忘了,那日是花朝节啊,母亲您当年,不也是在花朝节上看中了父亲么——” 话未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她脸颊上,把满屋子人都打愣了,也包括程微。 要说起来,母女二人向来生分,可韩氏动手打她,这还是头一次。 而韩氏打了女儿后,顾不上心头一晃而过的些微内疚,身子气得直抖,厉声道:“出去做什么?谁都不必出去,就得要她知道,犯了错,哪里还有脸面!雪兰、霜兰,打水来,伺候三姑娘净面!” 雪兰和霜兰都是韩氏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闻言对视一眼,忙出去了,片刻后从耳房折返,一个端着脸盆子,一个托着软巾等物。 二人走上前来,雪兰刚要拿起软巾打湿,韩氏就直接抓过软巾,浸了水往程微脸上抹。 程微才挨了打,脸上火辣辣地疼,突然沾了湿热的软巾,忍不住挣扎着避开,韩氏一边加大力气一边恨声道:“你还敢躲,是不是舍不得这张假脸,啊?” 脸上的脂粉成了粉汤子,有一些流进了眼睛里,程微眼睛顿时睁不开了,受了刺激的眼睛,泪珠一串串往下落,与脂粉混在一起流入嘴角,味道甜腻中带着苦涩,古怪的令人作呕。 程微紧紧闭着眼睛想,这辈子,她再也不会碰胭脂水粉了! “夫人,三姑娘眼睛好像进水了,怕是痛得厉害,还是让老婆子给她洗洗吧。”一直在屋子里立着的婆子终于忍不住开口。 韩氏不自觉停下,程瑶忙趁机求情道:“是呀,母亲,等会儿咱们还要去国公府呢,若是外祖母见了三妹这样子,定会担心的。” 听程瑶提起去卫国公府的事,韩氏心头渐消的怒火又冒了起来,手一紧,猛然间看到程微狼狈不堪的脸,还有强忍疼痛的神情,到底还是松了手,对那婆子示意道:“桂妈妈,你们带三姑娘去暖阁清洗吧。” “是。” 桂妈妈扶了程微往暖阁走,程瑶连忙跟上,却被韩氏喊住:“瑶儿,你留下,我有话要嘱咐你。” 经过门槛,桂妈妈口中道:“三姑娘,您小心脚下。” 程微疼得睁不开眼,轻轻点了点头。 桂妈妈见了,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亲母女生分成这样子的,真是不多了。 她忍不住回头,正瞧见韩氏面色平静的说着什么,程瑶肃手而立,神情恭敬,连连点头。 啧啧,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姑娘才是夫人嫡亲的闺女呢。 桂妈妈心里滑过这个念头,眼瞧着形容狼狈的程微,不知怎的就生了几分同情,一边扶着她往前走,一边回想起造成这母女二人关系冷淡的缘由来。 第4章 韩氏的心结 卫国公老夫人生有两女,长女便是程微的母亲韩氏。 韩氏自幼跟着父兄习武弄棒,养成了爽直的性子,及笄那年的花朝节与程二老爷偶然相遇,一见倾心之下便大着胆子对他吐露了心意。 要说起来,面对一个姿容明丽的姑娘主动表白,年轻男子即便无心,也会生出几分飘然,不巧程二老爷数日后就要参加会试,此番匆匆出门,是要与人交流学问的。 面对锦绣前程,再美的姑娘也成红粉骷髅,程二老爷拒绝的可谓干脆利落,奈何太利落了些,令性子爽直的韩大姑娘当场恼羞成怒,解下腰间软鞭就抽了过去。 那一鞭抽得不重,可刁蛮粗鲁的印象已在程二老爷心头重重落下了。 少女心思难料,韩氏回想起程二老爷轻轻拨开软鞭、冷然离去的样子,那一鞭,却似抽在了自己心上,回府就对母亲说了。 韩氏前面有三个哥哥,三兄不足周岁就夭折,紧跟着便有了她,父母娇宠可想而知。 卫国公老夫人虽觉那怀仁伯府处境尴尬,可谁让宝贝女儿喜欢呢,打听之下程二老爷未及弱冠已是举人,更是欣喜,忙叫了最出名的官媒去说项。 面对婉拒的结果,老夫人出离愤怒。 看得眼珠子般的女儿居然被历来视为勋贵中另类的怀仁伯府嫌弃了,这还了得,定是那怀仁伯府上上下下都有眼无珠!这种有眼无珠的人家,她宝贝女儿怎么能嫁! 老夫人态度转变略快,韩氏一时适应不良,冲动之下就跑进宫去和手帕交冯皇后哭诉,偏巧还被皇上碰到了。 于是张榜那日,向来门前冷落的怀仁伯府,报喜人前脚刚至,赐婚的圣旨后脚就来了。 婚后,程二老爷对韩氏一直不冷不热,数年后遇劫匪身亡的消息传来,韩氏已有了一生下就被视为未来太子妃的长女程雅傍身,对肚子里的这一个,无论是她,还是老伯爷夫妇,都盼着是个儿子,好延续二房香火。 韩氏临盆之时九死一生,足足生了两日一夜,诞下一对龙凤胎,可惜是哥哥的男娃不足三斤,没活过三日就没了,女娃却足足有六斤重,喝奶的劲头比寻常单胎的婴儿还足。 用太医的话说,在母体时,这哥哥的营养都被妹妹抢走了,才有这般状况,更令人叹息的是,韩氏因为难产,已是不能再生育了。 后来老夫人做主,过继了程家旁支的男娃养到韩氏名下,韩氏对次女程微一直不怎么亲热,待数年后程二老爷领着花姨娘母子三人出现,后来与花姨娘又生一子,只有两女和一个嗣子傍身的韩氏,对次女态度就越发冷淡了。 桂妈妈转念极快,把这番缘由想过,就听到了霜兰的惊呼声:“呀,姑娘脸肿起来了。”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桂妈妈瞪了霜兰一眼,目光落在程微有些红肿的左脸颊上,忙安慰道,“三姑娘莫怕,等会儿老奴给您涂些脂粉遮掩了,就瞧不出来了。” 三姑娘对去卫国公府是最热衷的,要是因为面上不雅被留下,这母女二人关系就更僵了。 一直安安静静的程微猛然睁开眼:“我不用脂粉!” 她眼里进了污水,清洗后通红一片,这么一扬眉,一瞪眼,真真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有的气势,竟是让一把年纪的桂妈妈下意识退了一步,才讪笑道:“好姑娘,收拾妥当了才好出门呢。” “那便不出门吧。”程微瞧了菱花镜中的自己一眼,洗净脂粉的脸露出微黑粗糙的肤色,左边面颊的红肿更是让那几粒红痘不堪入眼。 她在绣墩上坐下,盯着染了污渍的鹿皮鞋面出神。 “三姑娘,莫闹脾气,几位姑娘还等着呢。” 程微抿唇看着桂妈妈,开口道:“桂妈妈,我没有闹脾气,是真的不想去了,劳烦你和母……” “母亲”两个字在她舌尖打了个转,压下要涌出喉咙的苦涩,才吐了出来:“和母亲说一声吧。” 见她倔强的模样,桂妈妈摇摇头向韩氏回禀去了,留下霜兰觉得气氛尴尬,忙笑道:“三姑娘稍等,婢子去拿个熟鸡蛋,给您脸颊上滚一滚。” 等人都走了,只剩下厚重的姜黄色细棉布团花帘子微微晃动,程微这才双手捂住脸,双肩抽动,无声哭了起来。 桂妈妈进去时,正瞧见程瑶依偎在韩氏身旁说话逗趣,韩氏脸上总算有了些许笑意,听到动静看过来。 “夫人,三姑娘精神不大好,想留在家里——” 韩氏面色陡然一沉:“我就知道,她倔脾气又犯了,不去便不去,随她!” 程瑶忙站起来,拉着韩氏胳膊柔声道:“母亲,三妹还小呢,难免会闹小孩子脾气,其实她心里定是想去的。三妹今日心里委屈,若是再出不了门,心里就更难受了,到时候母亲不也心疼么?让瑶儿去劝一劝就好啦。” “她做错了还觉得委屈了?”韩氏一挑眉,不过最终没说别的,算是默许了程瑶的话。 程瑶见状,抬脚寻程微去了。 韩氏冲桂妈妈叹口气:“不说和雅儿比,那孽障要是能有瑶儿一半懂事知礼,便好了。” “大姑娘贤淑,二姑娘文雅,三姑娘率真,都是好的呢。”桂妈妈劝道。 韩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妈妈也别宽慰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等这次回来,就进宫和雅儿提一提,讨一个有经验的教导嬷嬷来拘一拘那孽障的性子,省得再闹出笑话来,丢了我的脸面是小,若是连累了雅儿,那真是容不得了!” 长女身为太子妃,外人看着风光,其中艰难,也只有她做母亲的最清楚了。 韩氏说完这些,才转头对立在一侧的雪兰道:“叫董姨娘她们进来吧。” 衣袂窸窣,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董姨娘走进来,盈盈拜倒给韩氏请安,还不忘暗暗拉了拉身侧的四姑娘程彤。 韩氏居高临下,早把程彤暗藏的不忿看个清楚,又恼恨董姨娘的惺惺作态,当下一声冷哼,好大一个白眼飞了过去。 桂妈妈见了嘴角猛抽,恨不得冲过去把韩氏摇晃清醒。 夫人呐,您就装个贤良的正室,会少一块肉啊?回头老爷得知这对母女受了委屈,又该给您脸色瞧了。 桂妈妈紧挨着韩氏站着,同样悄悄碰了碰她,韩氏这才不情不愿地道:“起来吧。” “多谢夫人。”董姨娘袅袅站起来。 韩氏最见不得她这样子,板着脸冲雪兰道:“去看看二姑娘、三姑娘收拾妥当没,时候不早了。” 正说着,帘子挑起,程微和程瑶已经携手走了进来。 程微重新换过了衣裳,脸上脂粉未施,因为肤黑,红肿已经不大明显,就是脸显得胖了些。若是单独来看,顶多觉得这姑娘不够秀美,可偏偏旁边站了个同样素面朝天,却更显清丽的程瑶。 韩氏看一眼女儿,怎么看怎么像女妖精被打回了原形,成了女妖怪,忽然就有些后悔先前的举动了,又不好自打嘴巴,于是捂着发堵的心口站起来,一甩衣袖:“走吧。” 她大步流星从董姨娘身旁经过,连眼角都未抬,董姨娘却不以为意,给了程彤一个安抚的眼神,婷婷袅袅回住处哄才四岁的小儿子去了。 韩氏带着程微姐妹三人从念松堂经过,并没有进去请安,而是直奔垂花门去了,其他人也不觉有异。 这其中,还有个缘故。 怀仁伯老夫人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了偏头疼的毛病,夜里常失眠,早上时却是睡得最熟的,最忌讳人打扰,所以怀仁伯府和寻常人家的规矩不同,给长辈请安,要晚上一个时辰。 而在大梁,男子虽仍沿袭古礼二十加冠,可在十六岁生辰过后,大多殷实些的人家就会给儿子安排启蒙人事的通房了,所以十六岁生辰算是行小成年礼,亦是比较郑重的,惯例请的都是近亲密友,韩氏当姑姑的自是要早去,是以昨日便先和老夫人打了招呼。 一行人刚到二门口,一个穿玫红比甲的丫鬟就匆匆追上来:“二夫人,等一等。” 第5章 毒舌也是技术活 韩氏回过头,认出追来的丫鬟是大姑子程芳英跟前伺候的,脸下意识就一沉,问道:“何事?” “二夫人,我们姑娘身子安好了,姑太太说让她随您一起去长长见识,请您略等等。”那丫鬟面不改色地见礼道。 怀仁伯府共三房,三老爷是庶子不提,大老爷虽袭了爵,才能却平庸,府里上下都清楚,真正的主心骨是二老爷。而二老爷鲜少往正院来,放在心尖上的是莲皎居那娘儿几个。 且二夫人娘家虽显赫,奈何与其母关系不睦,也从未听闻她回娘家诉过苦。长女虽是太子妃,太子对她的冷淡也是瞒不住人的,现在虽碍于百年前的圣诏占着太子妃的位置,等将来太子继位,这皇后的位置留不留给她,就难说了。 因着这些缘由,在这丫鬟乃至府中大半下人的心里,出身高贵的二夫人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 “昨日不是说,有些发热么?” 丫鬟不紧不慢道:“昨晚喝了三老爷配的姜糖茶,今早已是好了。” 韩氏皱了皱眉,她虽和大姑太太程芳英向来不睦,却也无意为难一个小姑娘,于是点点头道:“我们在马车上等着,让灵芸利落些。” 程芳英嫁的陈家是京郊大户,祖上出过京官,现今虽无人出仕,家底却厚实,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奈何两年前程芳英与陈家和离,带了女儿陈灵芸回娘家常住,把儿子留在了陈家。 丫鬟口中提的姑娘,便是陈灵芸了。 韩氏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小巧马车,程微三人上了另一辆大些的,等了一刻钟左右,就听细碎脚步声传来,一个少女声音响起:“二舅母,我来迟了,您可别恼。” 话音刚落,还没等韩氏答话,棉布车门帘掀起,一个和程微年纪仿佛的少女携着一股冷风就钻进了马车里。 她面貌寻常,浓眉大眼却显出几分机灵,扫一眼车里,先是对程瑶打了招呼,接着斜睨一眼程微,发出不屑的冷哼,就紧挨着程彤坐下,二人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怎么不好好歇着,又不是以后没机会出门了。”程彤嗔怪地问道。 近些年来,大梁对女子的束缚确实松散了许多,姑娘家想要出门,只要请示过长辈,带上丫鬟婆子护卫,大都是被许可的,出门的机会自然就没那么难得了。 陈灵芸目光落在程微身上,意有所指地道:“本来我娘也是不让的,我是想着,你一个人落了单,万一被某些蛮横不讲理的人欺负了去,可怎么好?” 放在往常,程微早就与陈灵芸针尖麦芒地吵起来,可她自打挨了韩氏那一巴掌,心就空落落的,面对陈灵芸的挑衅眼帘都没力气抬,表情木然。 陈灵芸诧异挑眉,冲程彤眨眼问道:“今儿个真是稀奇了,莫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先前韩氏让董姨娘母女在外久候,不过是一个银戒子,程彤就从小丫鬟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听陈灵芸问起,掩口轻笑,与她咬起耳朵来。 程彤声音轻柔,“涂脂抹粉、”“攀附”、“挨了巴掌”等字眼却清晰落入程微耳中。 程微手动了动,抬起又落下,最后紧紧按住左手腕上一只花纹奇特的镯子,控制着心头升腾而起的怒火。 程微的沉默却似乎让陈灵芸发现了新的乐趣,她一边咯咯笑着听程彤说,一边拿眼瞟过来,见往日对头依旧不语,扬了扬唇道:“人家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一点不错呢!” 这就是讽刺韩氏当年求了圣旨强嫁给程二老爷的事了。 程微终于抬眸,冷冷扫陈灵芸一眼。 陈灵芸恍若未见,叹口气道:“要不然,二舅舅和你娘举案齐眉,该多和美。” “别说了,谁让我娘命苦呢,好好的正房太太,忽然就成了妾室,我虽有个嫡女的名分,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三弟和四弟就更命苦了,嫡子成了庶子,将来总是低了人一头。”程彤熟练的从袖口里抽出白手绢拭泪。 程瑶这时开了口:“四妹快莫哭了,今日去庆贺止表哥生辰,原该高兴的。这些年你心里虽不好受,但也应该清楚,其实这也不关三妹的事。” 程瑶的维护却让程彤更委屈了,揪着帕子抽泣道:“是呢,是不关三姐的事,谁让从太太肚子里出来的,都命好呢!” 这话却勾起了陈灵芸的怒火,她当下脸一沉,不阴不阳地道:“彤表妹说的一点不错,微表姐命好,雅表姐命就更好呢,生下来就是内定的太子妃!” 见程微木着一张脸,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太子妃之位再尊贵,也有不足之处呢!” 程彤忘了抽泣,问道:“什么不足?” 陈灵芸扑哧一笑,伸手一指程微:“和微表姐一样,都不得心上人欢喜呀!” 话音刚落,就见程微矮着身子站了起来,马车空间总是有限,眨眼的工夫已经到了近前。 陈灵芸一愣,翻了个白眼道:“干嘛,想打架啊?” 程微抿唇,居高临下盯着陈灵芸。 她唇色比寻常女子要红,且薄,这样紧抿着,眸色深深,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艳骄傲劲儿,不像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该有的,令人下意识忽略了容貌不足之处。 陈灵芸一时有些看呆了。 就在其呆愣的工夫,程微果断抬脚,鹿皮小靴踹上陈灵芸肩头,一脚把她蹬了个四脚朝天。 抽气声响起,程瑶和程彤不约而同的互望对方,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程微。 这是什么情况,大家闺秀有矛盾,不就是言语交锋吗,你一言,我一语,就把那些恩怨是非化成了利刃,插在了对方心尖上,这直接用脚踹是怎么回事儿? 旁观的二人都看傻了,至于挨踹的陈灵芸就更懵了,一时之间连惊叫都忘了,仰面躺着手脚胡乱挥动,想不起以这样不雅的姿势该如何优雅的站起来。 程微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挨着程瑶重新盘腿坐下,一双丹凤眼睃了陈灵芸一眼,不屑地道:“乌龟!” “呃?”连同陈灵芸在内,三人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 程微挽着程瑶胳膊笑盈盈道:“二姐你看,她这样,像不像玄清观放生池里的小乌龟呀?” 程瑶下意识看去,竟然真觉得有些相像,强忍着嘴角上翘的冲动,咳嗽一声道:“三妹,你太顽皮了,怎么能这样对灵芸表妹呢?” 而陈灵芸也终于找回了手脚,爬起来顾不得去扶摇摇欲坠的钗环,就向程微冲来:“程微,我跟你没完!” 程微眼皮都没抬,面无表情地道:“来呗,反正我这样子也无所谓了。” 这话却比灵丹妙药还管用,陈灵芸一下子止住了身子,怒视着程微咬牙切齿地骂:“程微,你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给不给伯府丢脸!” 程微那一脚踹的酣畅淋漓,顿时恢复了往日的战斗力,冷笑道:“陈灵芸,你也别张牙舞爪,不就是你娘因为麻子脸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然后你们母女就迁怒到我大姐头上了么!” 程微的高祖原本只是一个游方郎中,以卖狗皮膏药为生,还兼带着烧符化水,替人治病驱邪,谁知道一来二去竟混成了出名的符医,还特招进了太医署,一时被传为奇谈。 而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当时的太子遭逆贼算计身中奇毒,性命垂危之际一众御医束手无策,上至皇帝老儿,下至京中百姓,只觉天都要塌了。 盖因数年前的藩王之乱后,皇室男丁凋零,只剩了太子一根独苗,这太子要是没了,皇帝老儿坐惯的舒舒坦坦的龙椅,百年之后可就要便宜侄子们了!而对淳朴百姓们来说,国无储君,这不是天下将乱,生灵涂炭的征兆吗? 就在这从上至下饱受折磨的紧要关头,程家高祖登场,一出手居然就把太子给治好了! 皇上大喜,一眼扫见程家高祖身旁的小女娇娘,脱口而出,许了太子妃之位。 对欢喜至极的嘉德帝来说,太子妃出身低些算什么,其父能替他保住儿子,把这江山一代代传下去,就是天大的功劳,更何况这其中太子妃还出了力。 原来程家高祖有三子一女,独独最疼娇娘,传其医术不说,出门问诊时也常带着给他打下手。 彼时,娇娘很有些聪慧名声在外。 不料红颜福薄,没过多久,娇娘竟急病而亡了。 嘉德帝见此,重新下旨,赐了程家高祖怀仁伯的世袭爵位,以示皇恩。 原本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可没出半月,嘉德帝又下了一道圣旨,而这道圣旨,不但惊掉了当时文武百官的下巴,更令百年来的史官们费解。 嘉德帝竟许诺,怀仁伯府后人中第一个品貌端庄的嫡女,以太子妃之位待之。 说来也怪,自此后,怀仁伯府再无嫡女出生,族中子弟更是平庸,直到程微的大姑姑程芳英出世,京中人人侧目,都道怀仁伯府总算可以翻身了,不料没出几年,一场天花让程家这颗明珠成了麻子脸,自然无缘太子妃之位了,这才有了后来程雅的事儿。 只是因为先前那两桩未成之事,京中渐渐流传出一种说法,怀仁伯府泥腿子出身,福薄根浅,受不住这泼天富贵,再加上程雅不得太子欢喜也不是秘密,怀仁伯府虽出了太子妃,在勋贵圈子中却依然不被看好。 但对程芳英来说,失去太子妃的尊荣,已经足够她耿耿于怀一生,从而迁怒韩氏母女。陈灵芸耳濡目染,有这番言语便不稀奇了。 “你胡说!”听程微说母亲是麻子脸,陈灵芸气得面红耳赤。 程微抬了下巴,理直气壮地问:“哪里胡说?是说大姑母麻子脸,还是说你们迁怒我大姐?” “三姐,你这样说就过分了——”程彤蹙眉指责。 “你也闭嘴吧!”程微嘴角一挑,带上讥笑,“口口声声说我母亲占了你娘的位置,父亲对你娘才是真心,若真是如此,父亲明知回了伯府会委屈你娘做妾,怎么还欢欢喜喜的回来了?” 说到这,程微像是一只斗赢了的猫,懒洋洋又骄傲地靠着弹墨靠枕,轻笑道:“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什么嫡子、庶子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笑话,就留在那山沟子里,长大后不就是刨地吗,只听说袭爵时有嫡庶之分,分家产时有嫡庶之分,祭祖时有嫡庶之分,别欺负我年纪不大见识少,可没听说过刨地还有嫡庶之分的!” “你,你——”程彤是真的又气又恼,反而忘了哭了。 这时马车吱呀一声响,停了下来。 程微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才发觉卫国公府已经到了。 PS:看到许多老读者留言打赏,柳叶感动之余,亦有忐忑,因为竹马这本书,不像如今已经风格成熟的重生文,女主上来就大杀四方。可是这个阶段的柳叶,就想写一个这样的小姑娘,那些忐忑、没信心、担心读者不喜欢等念头,还是挡不住在动笔时,写最想写的故事。感谢一路支持的老读者,还有有缘撞进来的新读者,如果大家对这个故事有些兴趣的话,就不要大意的收藏投推荐票吧,柳叶不敢保证大家都喜欢这个故事,但能保证会用心写。 第6章 论如何成为被讨厌的表妹 朱门金匾恢宏依旧,兽头辅首凶猛威严,立在门口迎客的少年面带微笑,众人簇拥之下,耀眼如明珠美玉。 熟悉的人和景映入眼帘,程微不自觉露出欢喜笑容,忙放下了帘子。 “灵芸表妹,你发有些乱了,我替你整理一下吧。”程瑶开口道。 “我来便是了。”坐在陈灵芸一旁的程彤道。 程瑶微微一笑,碰碰程微:“三妹,那我们先下去吧。” “好。”程微一刻不想在车厢内多呆,当下便站起来,弯腰提裙,从靠近车门而坐正匆忙整理仪容的陈灵芸身侧经过。 她见后面载着丫鬟们的马车还未停稳,而少年已经抬脚迎向韩氏,便扶着车壁跳了下去,谁知脚还未落到实地,就觉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身子直直往前栽去。 慌乱之下,程微下意识反手一抓。 一声惊呼响起,把人们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程微只见程瑶忽然挡在她前面,二人一起往下倒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比二姐壮实的多,要是这么压下去,岂不是把二姐压成柿饼了? 落地瞬间,她忙以手撑地,惯性之下,手肘一曲擦在了地上,左手腕的镯子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久违的声音顿时在脑海中响起:“你干嘛呢,作死呀?” 程微早就察觉那声音似乎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只能与她言语交流,当下置之不理,望着面露痛苦之色的程瑶急忙问道:“二姐,你没事吧?” “姑娘,您没事吧!”程瑶的贴身丫鬟抱琴疾奔而来,周围更是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于是,程微的询问就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迎向韩氏的少年脚步一顿,径直向这边大步流星走来,相距不过一丈时停下脚,脸色数变望着倒地的姐妹二人,抿了抿唇才恢复淡然,侧头吩咐道:“还不快把两位表姑娘扶起来!” 被这番变故惊住的侍女们这才醒神,忙七手八脚把二人扶起。 “两位表妹没事吧?” 程微忽略了手肘处的刺痛,下意识扬起一个笑:“止表哥,我们没事儿——” 话说了半截,却见韩止目光半分没往这边落,望向程瑶的眼神温和关切。 程微一下子住了口,忽然间就觉得很委屈,只是她倔强惯了,不愿示弱人前,只狠狠咬了唇抬抬下巴,把汹涌而上的泪意强压了下去。 韩止察觉程微忽然安静下来,投来淡淡一瞥,瞧见她这神情,几乎是下意识拧了眉,嫌恶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程微一下子愣住了,轻轻眨眨眼,似是不相信看到的一切。 前几次踏入卫国公府,韩止对程微冷淡疏离,已是让小姑娘百般费解,反复琢磨,这才想着趁今日的机会说个清楚,二人好恢复以往的样子,却不想才下马车,就被对方冷淡之外多出的嫌恶给了迎头一击,呆愣当场。 “三妹,你没事吧?”程瑶推开丫鬟的搀扶,拉着程微上下打量着。 “我没事。”程微顺口道,双眼依然望着韩止,见他长身玉立,表情清淡如往昔,心中又闪过疑惑:莫非——是瞧错了? 这时的程微还不懂得,有的时候,女孩子会对明显的事实避而不见,不是她没有判断力,就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程瑶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站在韩止身旁的紫衣少年再也忍不住,盯着程微低声道:“再没见过这般恶毒的!” “容昕!”韩止警告地喊了一声。 原来这紫衣少年,就是景老王爷的孙子,在京中有个“小霸王”的诨名,言行最是肆无忌惮的。 这时韩氏已经走过来,有些气急地瞪着程微,斥道:“胡闹!” “姑母,侄儿扶您进去吧,我让人领两位表妹去收拾一下。” 韩氏也不愿众目睽睽之下教训女儿,顺着韩止递来的台阶点点头,警告地看程微一眼:“好生跟着你二姐,莫要再惹事!” 一行人转了身往里而去,程微由欢颜扶着,如提线木偶般跟着领路的侍女走,等进了一处布置精致的客房,避在四季花开屏风后面换衣裳时,才发出呼痛声。 “三妹,怎么了?”先一步换好了衣裳的程瑶听到动静问道。 程微这才醒过神来,皱眉盯着手肘处的血迹,有些灰心地道:“没事。” 她换好了从家中带来的备用衣裳,自屏风后转出来。 程瑶迎过来,牵了程微的手坐在供客人小憩的美人榻上,柔声问:“怎么啦?” 见程微不语,抬脸对二人的丫鬟道:“你们先出去吧。” “是。”抱琴微微屈膝,见欢颜站立不动,伸手去拉,“欢颜妹妹,咱们出去吧。” 欢颜面无表情,缓缓看人的动作显得有几分呆气,冲抱琴摇摇头,看向程微。 因为程瑶混得开,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庶女,抱琴也算有脸面的丫鬟了,见状颇有几分恼火,手上力气加重,语气也重了几分:“欢颜妹妹没听到么,姑娘叫咱们出去呢。” 欢颜慢条斯理看她一眼,一动不动:“姑娘没说。” “怎么没说?”抱琴真的恼了,“二姑娘说的话,你没听到么?” 两个丫鬟的小争执,倒是把程微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程瑶脸微沉,斥道:“抱琴,你怎么越发不懂事了,敢在姑娘面前拌嘴了,还不快出去!” 因程瑶平日颇为和气,抱琴并不怎么惧怕,有些委屈地辩解道:“姑娘,不是婢子想拌嘴,是这丫头不听吩咐。” 欢颜比抱琴还委屈,理气直壮道:“我没不听,我家姑娘没吩咐。抱琴姐姐,二姑娘吩咐了,你快出去吧,不然二姑娘要生气了。” 抱琴先是呆了呆,才气得跺脚:“姑娘,您看这小蹄子——” 程瑶似是有些难堪,看向程微。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微目光掠过程瑶看向欢颜,不知怎的,心中一酸,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开心满足涌上来。 原来,除了二哥哥,还会有别人,是不论其他人有多好,也只愿意听她说的。 小姑娘大抵都是这样,哪怕之前很生气很生气,也许因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会把烦恼暂时忘到脑后去,程微也不例外。 她扬起嘴角,声音轻快起来:“欢颜,你出去吧,我和二姐说说话。” 说到这,有些心虚没有维护程瑶脸面,冲她解释道:“二姐别和这丫头置气,她向来是个呆的。” 程瑶见状,自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欢颜这才抬脚跟着抱琴往外走,走到半途开口道:“抱琴姐姐,我很呆,你别和我置气。” 抱琴哆嗦着嘴唇吐不出一个字来,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狠狠冷哼一声,丢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不料二人已经走到门口,她这么猛然一转头,已是来不及刹住脚,脸直接贴在了门框上。 程微和程瑶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无语。 抱琴大窘,推开门掩住面就冲了出去,欢颜轻轻带好门跟上,隐隐传来二人的对话声。 “抱琴姐姐,我的手帕是软绸的,我家姑娘给的,你要不要擦擦脸?” “不用!” “可是,你脸上有撞出来的门格印子,真的不用擦擦吗?” “闭嘴!” 之后终于没了动静,程瑶头一次在程微面前露出难堪的神色。 第7章 红颜多薄命 “那丫头被我宠坏了,让三妹看笑话了。” “不会,我怎么会和一个丫鬟计较。”程微很随意地道。 程瑶一愣。 程微不假思索的回答,让她意识到,原来,总有一些人,就算在旁人眼里再不堪,骨子里的骄傲也是许多人学不来的,比如——她。 甚至,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从未意识到,这种理直气壮的骄傲,让她如此的艳羡,又……讨厌。 见程瑶神情有异,程微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像是收起锋利爪子的猫,面对信任的人少了威胁,只剩温顺:“再说,我才不会笑话二姐呀。” 程瑶再次愣了愣,深深看了程微一眼,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是呢,三妹对我最好了。我们过去吧,不然该迟了。” “嗯。”程微起了身,与程瑶挽手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停下来,有些踟蹰。 “三妹,怎么了?” 程微咬了咬唇。 大姐姐远在宫中,一些女儿家的话是没有机会说的,二哥又随恩师去了荟城,年底才能回来,想来想去,能一吐烦恼的,只有二姐了。 “二姐,你说,止表哥是不是讨厌我?” “怎么会?”程瑶失笑,“你忘啦,小时候,众多表姐妹里,止表哥最爱带你玩的。” “可是,今日止表哥看我的目光,就像……就像我看四妹似的!”程微只要一想到止表哥若是讨厌她,像她讨厌程彤那样,心都碎成了渣。 “你定是看错了。”程瑶扑哧一笑,“三妹,我听说,止表哥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面皮薄,兴许是为了二月里那事,还在避着你呢。” 程微这才放下了心,忍不住抿唇一笑。 二姐也这样说,看来她果真看错了呢。 “这下放心啦?走吧,止表哥见你去迟了,说不定才真会生气了呢。” 二人推门而出,带上各自的丫鬟,由候在廊芜下的引路丫鬟领去了女眷所在之处。 一踏进花厅,程微就快速扫了一眼。 厅里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坐首位的是外祖母,与她说话的是小霸王的母亲曾氏,也算是程微的姨母。 说到这,不得不提起一段伤心往事。 卫国公老夫人原本有二女,长女是程微的母亲明珠,次女闺名玉珠,自幼殊色天成,还未及笄就有了京城第一美人的美誉。偏偏她还通武艺,性格舒朗,京中贵女非但不嫉妒她的美貌,还大半与之交好,常相约一同出门游玩,却不料有一次踏青,路遇了歹人,待歹人切西瓜般把跟来的丫鬟护卫砍翻,韩玉珠挺身而出与歹人力战,从而给了好友们逃生的机会,自己却被歹人掳走。 虽说没过多久,韩玉珠就被人救回,名声却是受损了,更糟糕的是,她竟有了身孕!待八个月后早产下一子,便用一根腰带结束了鲜花般的生命。 而曾氏,就是当日与韩玉珠一同出门的好友之一,韩玉珠自尽后,她就主动认了卫国公老夫人为义母,而后嫁人生子直到如今,老夫人已是把曾氏当真正的女儿待了。 外祖母下首,则依次坐着大舅母陶氏,二舅母刘氏,小舅母赵氏,母亲韩氏,其余的,则是陶氏的娘家人及密友,还有几位表姐妹了。 一见程微进来,卫国公老夫人就露出欢喜的笑容,招手道:“微儿,来外祖母这里。” 程微也是不自觉扬起嘴角,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施了一圈礼,然后伏在卫国公老夫人膝头,喊了一声“外祖母”。 卫国公老夫人抚着外孙女黑鸦鸦的头发,欢喜的不行:“微儿貌似长高了,也长胖了,不错。” 对老人家来说,瞧着晚辈长胖些,总是欣慰的。 角落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女扑哧一笑,与一旁的少女咬耳朵道:“三姐,你看祖母偏心的,微表姐一张脸都成发面馒头了,她都觉得好看!” 另一个年龄仿佛的少女撇嘴道:“还不是微表姐小时候总有人说她长得像早逝的二姑母。那时候太小,记不得了,可你看她这又黑又胖的模样,不用说,定是那些人一味奉承,哄祖母高兴呢。” 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瞪了二人一眼,二人这才悻悻住口。 “婉娘,你瞧微儿,是不是越发好看了?”卫国公老夫人侧头问曾氏。 这下子,便连那十七八岁的少女都有几分尴尬,同情地看着曾氏。 孰料曾氏面不改色,仔细瞧了程微一眼,笑道:“确实呢,待过上几年微儿长开了,就更出众了。” 听了这话,卫国公老夫人就如喝了蜜一般,舒坦地脸上笑褶更深了。 韩氏实在听不下去了,硬邦邦道:“母亲,您再这样,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哪样了?”老夫人脸一板,“你自己的闺女,你瞧不出好来,还不许我这当外祖母的实话实说了!” 一屋子人悄悄看看程微,又看看老夫人,忽然深刻理解了实话实说的含义,俱是低头忍笑。 坐在不起眼处的陈灵芸再也忍不住,低声对程彤道:“她脸皮也够厚的,要是我听了这样的夸奖,早臊的躲出去了!” 程彤嘴角一直挂着浅笑,轻声细语道:“老夫人这么说,咱们就听着呗,谁不是听着呢。” 这话说的极妙,一等国公府的老夫人夸赞自己外孙女,旁人可不就是听着,难道老夫人说外孙女是九天上的仙女,她们非要提醒一句可惜是脸着地么? 这其中,也只有韩氏身为程微的母亲,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怕女儿时常听着这些话,越发认不清自己斤两,再闹出更大的笑话来,才与老夫人起了争执了。 卫国公夫人陶氏悄悄摇了摇头。 想当年,婆婆最宠的就是韩氏,韩氏执意嫁到怀仁伯府后,守寡的那几年婆婆常因担心她过不好派人去请,韩氏却十次有八次推了不来,就连玉珠没了都鲜少回来开解老母,一来二去的,母女便有了隔阂。 “老夫人,时辰快到了。”陶氏可不想儿子的十六岁生辰闹出什么不快来,忙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老夫人起了身,还不忘程微,“微儿扶着我吧,外祖母这两日腿有些疼。” “外祖母腿怎么啦?”程微听了有些担心,忙伸手去搀扶,却见老夫人使了个眼色过来,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程微不由怔了怔,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外祖母对她是极好的,可有时候,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靠谱。 第8章 侧耳听雪落 也不怪还稚气未脱的程微这样想自己外祖母,她可忘不了八岁那年因为忽然多了个父亲还有一双弟妹,恼得跑来外祖家小住,有一日心烦爬到树上摘桃丢着玩,有一颗正砸进来园子里溜达的外祖母怀里。 程微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甚至叛逆地想借此哭闹一番发泄连日来的郁闷,却不想外祖母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扔到地上说不甜,并问她:“微儿可知道什么样的桃子最甜?” 程微茫然摇头,就见外祖母撩起裙摆往腰带里一塞,三两下就爬到了树上去,摘了桃树尖上一颗粉里透红的大桃子向程微显摆,然后祖孙二人在侍女们的尖叫声中压垮了老桃树摔了下来。 那个季节桃子本来就是熟透的,这么一来,桃子直如雨点般砸了下来,二人虽没摔伤也没被砸伤,可程微足足洗了三次澡还能隐约闻到身上一股子桃子味,总觉得桃毛没洗掉,让侍女挠了一夜痒。 别人家熊孩子爬树顶多招来一顿训斥,她爬树招来一个祖母! 这事给程微留下的心理阴影略大,她从此再也没爬过树! 程微预感很快成真,就听韩氏嗔怒道:“母亲,止儿的小成年礼,微儿怎么好跟过去看!” 与正式加冠不同,这种只流行于京城一带的小成年礼,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关系亲近的女孩儿,也不好去看的。 老夫人脸微沉,瞪了韩氏一眼,嘀咕道:“你两个哥哥的小成年礼,你也没缺席!怎么轮到微儿,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 这话虽说的小声,可因为陶氏和韩氏离得最近,都听到了。韩氏自觉在长嫂面前丢了面子,不好和母亲硬顶,一个眼刀向程微飞了过去,斥道:“还站这儿做什么,去和你二姐还有表姐妹们玩去。” 在场的人,都是多年常来往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有那十七八岁的少女,站在人后,看向程微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 程微松开了老夫人的手,垂眸:“外祖母,那微儿就在这儿等着您啊。” 老夫人无奈地看了韩氏一眼,抬手怜爱地抚了抚程微的发丝:“在这儿等外祖母作甚,你大表哥行完小成年礼,你外祖父他们都去喝酒,我们就听戏去,你们小姑娘家不爱听这个,先去听雪林玩吧。” 小成年礼到底比不得加冠礼,换了寻常子孙,祖母辈的都不出席的,可韩止是卫国公世子,长子嫡孙,身份自是不同。饶是如此,等观完礼,长辈们或聚或散都随心意,至于同一辈的,则由今日的主角招待,待客地点就是卫国公府闻名京城的听雪林了。 老夫人说完,抬眼越过人群,落在那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秋华,先替止儿照应着妹妹们。” 那少女含笑道:“祖母放心就是了,秋华定会招待好妹妹们的。” 老夫人这才放心的转身,在众人簇拥下出了门。 花厅里很快只剩下小姑娘们,气氛陡然一松。 “哎呀,总算能去听雪林了,大表姐,我可盼了好久了。”说话的少女十四五岁年纪,粉衣绿裙,杏眼桃腮,是卫国公夫人陶氏的娘家侄女,闺名心怡。 “看你猴急的。”与陶心怡挨在一起的少女掩口取笑。 陶心怡嗔道:“岚郡主,你还笑我!我又比不得你,想来这里随时就来了。要不是赶上止表哥生辰,说不准要开春才过来呢。” 陶氏娘家在嘉阳,离京城虽不算远,可往来到底不如同住京城方便。 “哪有想来就来的,母亲说我年纪大了,不比小时候,这些日子拘着我做针线呢,你看我手指上的针眼!”岚郡主把手一摊。 程微忍不住看过去,只见少女白嫩嫩的手指水葱似的,那针眼……抱歉,许是站得远,她没找到! “还真是呢,其实你便是不学,将来也不打紧。” 岚郡主掩口叹气:“母亲说了,将来就算用不上,该会的也要会。还是哥哥好,现在怎么闹都不打紧。” 原来岚郡主就是小霸王容昕的亲妹妹,其父是王世子,其兄是世孙,一出生就比景王府其他姑娘来得尊贵。 “还是世子妃说的有道理,难怪郡主样样出众呢。”先前坐在角落里取笑程微的两个少女围了过来。 岚郡主放下手,矜持地翘了翘嘴角,算是给了回应,态度却比先前冷淡多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韩秋华这才淡淡开口:“妹妹们先随我过去吧。” 说到这,特意伸了手去拉程微,并对程瑶笑道:“瑶表妹,你和心怡表妹有些日子未见,她先前可是问起几次了,你们好好叙旧,就让微表妹和我作伴吧。” 程瑶笑容温和:“那就劳烦大表姐替我照顾三妹了。” “说什么照顾不照顾,我比你们长好几岁,和我在一块你们这些小姑娘定会嫌闷的,就只好委屈一下微表妹了。”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少女纷纷轻笑,众人穿上披风大氅,平日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向着位于国公府东北角的听雪林走去。 听雪林,顾名思义,应是赏雪景之处,而在卫国公府赏的却是梅景。 每逢冬日,数百棵梅树一同绽放,白梅绿蕊,玉洁冰清,风过枝摇后花瓣簌簌而落,遥望之人辨不清是梅是雪,只能闭眼轻嗅,以梅香判断,听雪林因此得名。 闭眼嗅梅香,侧耳听雪落。 卫国公府虽是武将传家,可卫国公夫人陶氏却是个风雅人,每年举办的赏梅诗会都热闹非凡,渐成盛景。 程微由韩秋华牵着手缓缓而行,入目是成片的白梅怒放,脚下一层层落梅雪堆玉叠,仿佛把小蛮靴都染上了梅香,令人不忍践踏。 耳畔响起了少女们的惊叹声,程微对此却早已司空见惯,目光散漫,显然思绪又飘远了。 韩秋华见此微微一笑,伸了手在程微眼前摇晃:“微表妹,在想什么呢?” 程微回神,瞧着面带微笑的韩秋华,在韩氏面前竖起的冷硬外壳收起,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落梅,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笑容:“我想起小时候,止表哥常领着我们一众兄弟姐妹来梅林玩耍,平表哥淘气,总爱把我引到无人处,害我时常迷路,幸亏每一次都是止表哥把我寻回来的。” “是么?”韩秋华温和看着程微,“我那时玩乐的少,竟不知道呢。” “是呢,那时止表哥偷偷领我们去玩,二舅母管的严,谁都不敢喊大表姐。” “若是喊我,我便去了。”韩秋华说到这里,神情颇有几分惘然。 韩秋华的父亲是卫老夫人的次子,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幸亏当时妻子刘氏已经有了身孕,数月后生下一个遗腹女,取名秋华。 韩秋华成了二房唯一的血脉,同时也是卫国公府第一个孙辈儿,刘氏打定了主意不过继嗣子,要等女儿长大了招婿,是以她自幼课业要比寻常女童繁重的多,没人撺掇又不好意思主动翘课,可心底,不是不羡慕的。 而今韩秋华已是二九年华,这点感概自是随风而过,望着程微比寻常少女要胖乎一些的脸蛋,忍不住伸手去捏,手伸到一半,却脸色微变:“微表妹,你的脸……” 说到这里顿了顿,顾及小姑娘面皮薄,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是不是磕碰着了?” “没有呀,在门口不小心和二姐一起摔倒,只碰到了手肘——”程微下意识去抚摸面颊,猛然意识到韩秋华真正想问的事,一下子没了声音,只紧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韩秋华见此,哪还有不明白的,低叹一声,抚了抚程微发辫:“微表妹闲了就多来陪陪我,二妹不常见人,三妹四妹年纪又小,等闲我也没个说话的人呢。” 说到这里,笑了笑:“我知道你和瑶表妹形影不离的,怕是舍不得。不过我瞧着,瑶表妹稳重,倒衬得你这傻丫头更跳脱了些。” 第9章 程微有位好兄长 “和二姐不相干,我一直是这样子,不懂得如何讨人喜欢。”承认不如人处,总是令人不那么愉快,程微下意识抿唇,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丹凤眼如盛了碎钻,尽管衣着寡淡,苍白如一片风干的素梅,在此刻还是骤然迸发出耀眼光彩。 就连一向稳重的韩秋华都不由怔了怔,随后心中一叹,可惜了微表妹一双极好的眸子! 程微不知韩秋华突如其来的惋惜,说得认真:“不过二哥告诉我,一个人的品性是教导出来的,性子却是天生的。什么样的性子都有优点,要是为了旁人伪装自己的性子,会活得很累很累,我只要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啦。” “微表妹,澈表哥说的不错。他对你,也真是极用心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来不及问我,就多去问问澈表哥。” 程微眉微挑:“那是当然,二哥是最好的哥哥,什么都懂的,可笑程彤还总想着把二哥抢走呢!她却不知道,早在五年前二哥就说啦,只有我才是他的妹妹,谁都无法替代的。” 五年前,正是程微的父亲携娇妻稚子出现的时候。 小姑娘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欢喜的好像再无别的烦恼。 韩秋华不由心生感慨,微表妹这心无城府的性子,在真正能欣赏的人眼里,又怎么会不好呢? 她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问道:“那雅表姐和瑶表妹呢?” “呃?”程微一怔。 韩秋华扑哧一笑:“你刚刚说澈表哥只认你一个妹妹呢。” 程微顿时被问住了,张了张口,有些心虚地道:“又不是我说的。” 可不知怎的,想起二哥那番话,她心里就忍不住高兴起来,同时又有几分惭愧。 陈灵芸总骂她霸道,其实有的时候也没说错。 韩秋华见状不再为难,伸手一指道:“到了呢。” 眼前是一座两层木质小楼,朴拙雅趣,又有一长廊与之相连。廊下石桌有圆有方,铺了一水的月华素面锦布,其上摆满了各式糕点坚果;石凳长短不一,错落有致,俱是铺着厚厚的喜上眉梢妆花棉垫;每隔半丈有余,就有一个侍女立在廊柱旁听候吩咐,另有专门留意着火盆以便及时添加炭火的小婢。 看了这场面,陈灵芸眼底闪过艳羡。她寄居在伯府,虽和程微等人待遇相同,都是两个贴身丫鬟并两个小丫头,可一走出来,别说比起玉堂金阙的卫国公府,就连一般贵女的排场都不如。 想到这里,她不由暗暗瞪了程微一眼。 母亲说的不错,再没有比二房母女更讨厌的人了。 程雅捡了母亲便宜不说,出阁还耗光了伯府家底,外祖母说什么太子妃的嫁妆不能太寒酸,程雅过好了受益的还是伯府,可她成了太子妃这些年,府里未曾见过一丝一毫好处不说,反要为了撑起太子妃的面子每年递银钱进去,害得府里越发艰难,带累她也要过紧巴巴的日子。 陈灵芸正不忿地想着,韩秋华的声音适时响起:“走了这么久,妹妹们都累了,且先在这儿歇歇,净了手用些茶水糕点。” 听了这话,陈灵芸下意识往四处瞧去,恰巧一旁是个木质雕花高几,其上摆着青花瓷盆,盆中盛着清水,高几旁半蹲着个粉衣小婢,正用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她嫌粉衣小婢拿过火钳的手再给自己端盆递帕子有些不净,就径直伸了手在青花瓷盆中洗了洗,随后拿起半搭在盆沿上的软巾擦拭起来。 擦手的动作进行了一半,陈灵芸察觉气氛有异,不由抬眼望去,却见众人都直直望着她,表情各异。 陈灵芸向一旁的程彤投去询问的目光。 程彤表情尴尬,欲言又止。 陈灵芸更加困惑,却也知道恐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先前暗笑过程微的两个少女齐齐轻笑出声。 韩秋华警告般瞪了二人一眼,对着陈灵芸笑如春风:“是我忘了说,这水都冷了呢,怠慢陈家妹妹了。” 说着对那些侍立的婢女道:“还不快去把水换了。” 婢女们皆敛眉称是,端了青花瓷盆列队而行,只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的露出几分异样来。 而这队婢女还未走进与长廊相连的木楼,就有一队侍女从木楼鱼贯而出,落脚无声很快到了众女面前,两人一组,一人端了琉璃水盆,一人捧了雪白软巾,俱是半蹲在姑娘们面前,齐声道:“请姑娘净手。” 琉璃盆中清水透亮,其上浮着玫瑰花瓣,还传来淡淡甜香。 若是其他名贵香露,陈灵芸恐怕认不出来,这缕甜香,她却印象深刻。 那时母亲才带她回了伯府不久,有一日哥哥前来探望,送她一瓶香露,她兴致勃勃拿去与表姐妹们分享,却被眼热的程微故意打破了,更令人气恼的是,程微还死活不承认,最后更是翻出一瓶淡橙色香露跟她显摆,说什么这是“巧天成”的“凝橙香”,澈表哥才送的,犯不着眼热! 而这缕淡淡甜香,正是“凝橙香”的味道。 陈灵芸的脸迅速变得通红。 到了这时候,她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前韩秋华说什么水冷了重新换过的话,分明是替她圆了脸面,摆在眼前的才是姑娘们净手要用的! 她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盯着幽香四溢的琉璃水盆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这时候,还有水声响起,随后传来少女的轻笑声:“行了,快撤下去吧,这种天气,说凉就凉了,免得一会儿用错了。” 陈灵芸猛然站起,一张脸臊得能滴出血来,狠狠瞪了说话的少女片刻,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就往外奔去。 程彤向来和陈灵芸交好,见状想站起来追,奈何她平日走的是弱柳扶风路线,猛然一站起来,忙扶了扶额头,“哎呦”一声又柔弱的跌坐回石凳上。 程瑶一把拉住陈灵芸,一边用手轻抚她的背,一边宽慰道:“灵芸表妹,快不要哭了,这也不算什么事,谁没有弄错的时候呢?你这样子,等下被止表哥他们瞧见,才不好呢。” 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体贴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长廊另一侧梅树旁的数位少年俱是暗暗点头,投来欣赏的目光。 第10章 超级路痴岚郡主 廊下的少女们注意力全被这场热闹吸引了,竟是无人察觉有人前来。 陈灵芸耸肩抽泣,程瑶耐心替她拭泪,程彤也走过来劝慰。 负责招待小姑娘们的韩秋华真的恼了,脸一沉,对那少女道:“三妹,昨日你说有些头晕,我看今日还不大清醒,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的好。你们扶三姑娘回去吧。” 侍立一旁的婢女不敢迟疑,立刻应了一声是,就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扶了韩三姑娘,齐声道:“三姑娘,婢子扶您回房。” 韩秋华这一发怒,韩三姑娘竟是不敢反抗,只是委屈地辩解道:“大姐,我也没说什么呀,是她自己丢了脸面,又小性儿,哪有半点受不住说跑就跑的!” 一旁年纪更小些的韩四姑娘不敢开口求情,只是猛点头表示赞同。 “不必多说,送三姑娘回去!”韩秋华半点没有松口,心中却是叹了口气。 先前还怜惜微表妹,实则,哪家没有本难念的经! 卫国公老夫人原本生了四男二女,三子早夭,次子年纪轻轻战死沙场,只留下遗腹女韩秋华。长女少时千娇百宠,出阁后却夫妻不睦,次女惨遭歹人凌辱,抛下了刚出生的孩子自尽身亡。 长子是现任卫国公,却因年轻时随父常年征战在外成婚太晚,耽误了子嗣,到现在只有一个独苗韩止。 老夫人见势不妙,忙逼着才十五岁的幼子早早成了亲,且专门挑了一看就好生养的赵氏。 奈何还是半大少年的韩四死活看不上赵氏这膀大腰圆款的,连同房都是屈服在亲娘的淫威之下,物极必反,没过多久就弄出个外室女来,就是二姑娘韩秋露。 老夫人也知道逼得狠了,对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赵氏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韩四自觉圆满完成任务,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只奔着如花美妾去了。 三姑娘韩秋梦、四姑娘韩秋静俱是妾侍所生,还有一个通房所出的五姑娘才三岁,今日没来凑这番热闹。 这番情形下,唯一的嫡女要招婿,三姑娘和四姑娘虽是庶女,身为一等国公府的姑娘,走出去分量不比寻常人家的嫡女轻。 偏偏老夫人接连被两个女儿伤了心后,留下的力气只够疼嫡出的孙女、外孙女的,对庶出孙女俱是淡淡的,而嫡母赵氏早就预见到,风流倜傥的韩四老爷至少还能风流二十年,不知会折腾出多少庶子庶女来,有三个儿子傍身的她直接无视了庶女们的存在,懒得费半分力气教导,于是两个小姑娘的性情就有些令人头疼了。 韩秋华揉了揉太阳穴,不再看三姑娘韩秋梦,走上前对陈灵芸赔罪道:“陈家妹妹勿怪,都是我招待不周,才出了这种纰漏——” 程瑶忙打断她的话:“大表姐太客气了,都是我的疏忽,带妹妹们出来原该好好照顾她们的,谁知闹出这番事来。” 将这番热闹尽收眼底的岚郡主对陶心怡耳语道:“不是我说,韩程两家,也就是大表姐和程瑶还过得去,其他人呀……” 话说了一半,轻笑道:“所以呀,我就只盼着你来了。” 一直没吭声的程微终于看不过去,猛然站了起来。 她虽只有十三岁,个子却高挑,这么忽然站起,顿时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没等旁人发问,程微眼一扫,对半蹲在面前的两个侍女道:“你们站起来端着,我不惯坐着净手。”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忙站了起来。 程微伸出手,在那香气四溢的琉璃盆中洗了洗,接过另一位侍女递过来的软巾擦拭后,直接把软巾丢进了琉璃盆里。 水花溅起,雪白的软巾一寸寸没入,娇艳的玫瑰花瓣打着旋儿飘荡,渐渐附着在软巾上,有种别样的绮丽。 而这番动作虽然随性到近乎粗鲁,却生生被程微作出睥睨一切的气势来,仿佛站在众人面前的,不是失宠于父母,取名为“微”的程三姑娘,而是有权利任性的金枝玉叶。 见众人都默默望来,程微嘴角微牵,似不屑,又似嘲弄,还未脱女童清脆的声音如珠似玉,掷地有声:“不过是净个手,有什么错不错的,也值当的一个眼巴巴盯着讽刺,一个羞恼的掩面而逃,最后还带累的大表姐和二姐心里难受!再者说,即便是错了,那首先错的也不是灵芸表妹。” “你什么意思?”韩秋梦一怔。 众人皆露出诧异神色,就连刚到不久恰好看了这番热闹的几个少年都面面相觑,原本抬脚要走过来的,此刻不由站住了。 “今日止表哥宴客,你也算主人之一,有客人不知摆在一旁的清水是什么用途,闹出误会来,身为主人不感到歉然,反而看笑话,要我说,这才是真的丢人呢,连自己是什么位置都看不清楚!该羞恼的不羞恼,不该羞恼的自寻烦恼,还弄得旁人不自在,这不是没事闲的吗?”程微说完坐下,随手拿起一旁的枣糕吃起来,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陈灵芸像是头一次认识程微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见她皱了眉,一脸嫌弃地把蜜枣从糕里剔出来弃之一旁,不由翻了个白眼。 没错,还是那个讨人厌的程微,吃枣糕不吃枣,除了她,再没人能干出这种蠢事了! 而韩秋梦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顿时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真是笑死人了,什么叫该羞恼的不羞恼?那微表姐你呢,整日里缠着大哥哥不放,被大哥哥嫌弃的事满京城都晓得了,也没见你羞恼!” 程微左手拿着枣糕,右手因为手肘破了,牵动起来就疼得厉害,一直垂在膝头,闻言暗暗握了握,一双丹凤眼微挑,眼波横斜,不紧不慢道:“干卿何事?” 事情往往是这样,当被认为做了丑事的人表现的毫不在乎了,说嘴的人就没辙了,只能干瞪眼。 韩秋梦嘴张了又张也没想出反击的话,在韩秋华警告的眼神下悻悻坐了下来,不过很快想到自己可以不必回房了,心情又好了一点点。 场面恢复了热闹,小姑娘们都拣了喜欢的糕点,边吃边谈笑。 陈灵芸坐下后想了又想,还是低声对程微道:“程微,你别以为今日替我说了话,我就要感激你了。” 程微斜睨她一眼,冷笑:“谁稀罕你感激了,你也就是窝里横!” 说完皱皱眉,把吃了大半的枣糕放下,起身走了。 看够了热闹的岚郡主对这些点心并无多大兴趣,拿一双银筷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眼前的核桃酥,碰了碰右手边的陶心怡:“我忽然觉着,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没得到好友的回应,岚郡主不以为意,继续道:“要说起来,程三虽说毒舌了些,脸皮厚了些,蛮横霸道了些……偶尔,也挺有趣的。” “谢谢。”程微抬了抬眼皮,从岚郡主身侧的石桌上淡定地端起一碟莲蓉酥,返回了自己的位置。 岚郡主一脸呆滞,喃喃道:“心怡呢?” 左手边响起陶心怡无奈地声音:“我在这边!” 有个毫无方向感的手帕交,真是够了! 第11章 姗姗来迟的表哥 说人是非被捉个正着,即便尊贵如郡主,依然会感到尴尬,岚郡主捂着发烫的脸颊往外望去,不由一怔:“大哥?” 站在梅树旁的紫衣少年见被亲妹子发现,扬了扬眉,抬脚走来,几个少年见状忙跟上。 廊下少女们听到动静,皆讶然回头,见走在前面的是景王世孙容昕,鼎鼎有名的混世魔王,都觉头皮发麻,忙见礼道:“拜见景王世孙。” 容昕走至韩秋华身旁,笑吟吟道:“大表姐,你这个样子,让我母亲看见,又该罚我了。” 韩秋华笑道:“礼不可废。” 容昕对这位大表姐显然收敛着脾气,闻言摇摇头,环视一圈,目光在程微身上停了停,才懒洋洋道:“快起来吧,都是相熟的,用不着多礼。今日我就是个凑热闹的,大家自便就是了。” 在场的少年少女,不是兄妹就是表兄妹,关系最远的也是自幼相识,见面称一声“世兄”、“世妹”的,容昕发话后,便无人拘束,气氛很快恢复了热闹。 程微最是不愿见这位小霸王的,趁机往一旁挪了挪,躲在了程瑶身后。 容昕似有所觉,一双星眸含着冷光,往那个方向瞟去。 “世孙,大弟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过来?”韩秋华见今日来府上的少年人都齐了,独独少了今日的主角,开口问道。 “嗯?”容昕收回了目光,显然是没听清楚韩秋华问什么。 韩秋华暗叹口气。 要说起来,微表妹也是运道不佳,招惹了谁不好,偏偏自幼就和这小霸王不对付。而容昕又是不拘俗礼的,捣蛋起来,才不管你是不是女儿家,什么捉弄人的法子都想得出来,也敢做! “大弟怎么没随你们过来?” “噢,我看老夫人她们叫了韩止说话,就先带他们过来了。大表姐你是知道的,不说别人,就是我母亲,一旦唠叨起来,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了——” “大哥!”听容昕越说越不像话,岚郡主警告地喊了一声。 容昕对这唯一的同胞妹妹还算不错,闻言总算住了口。 韩秋华沉吟片刻道:“即然如此,咱们干脆先进听雪楼去,这里虽生着火盆,到底不如屋里暖和,妹妹们要是着凉就不美了。” “就听大表姐的。”容昕笑着道。 听雪楼构建小巧,一进门绕过花开四季的花梨木围屏,就是一个敞亮的大厅,歇脚的地方则设在二楼。 大厅正中摆有两个大桌,众人分男女各自坐下,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上了干果酒水。 “怎么是果子露?”容昕一瞧水晶杯中一汪碧绿,不由皱了皱眉。 韩秋华笑道:“喝果子露正好,不然妹妹们喝多了,我该挨骂了。 少年中年纪最小的韩羽不满道:“大姐,大哥都说了,今日允许我喝酒的。” 对自家小堂弟,韩秋华就没那么客气了,睃他一眼道:“要想喝,等你大哥过来再说。” 才八岁的韩羽不敢挑衅大堂姐的威严,做了个鬼脸,悻悻不说话了,容昕却是不怕的,笑道:“既然这样,你们喝果子露就是了,我们喝这甜腻腻的玩意儿作甚?” 说完,不待韩秋华开口,就侧头吩咐立在一旁的侍女道:“把这桌上的果子露撤了,换梨花酿来。” 景王世孙一发话,侍女们自是不敢耽误,很快就把果子露撤下,换上了梨花酿。酒封才启,甘冽醇甜的酒香就溢满了大厅。 微醺的气氛让人下意识放松了心情,没过多时,就连喝果子露的小姑娘们都有几分飘飘然,胆量比往常大了起来。 三姑娘韩秋梦举着水晶杯道:“大姐,我们这样干等着多无趣,不如来行酒令吧。” 这一提议,顿时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行诗令怎么样?”陶心怡提议。 陶家在嘉阳是有名的书香世家,祖上曾出过帝师,论才情,陶心怡虽不如程瑶盛名,却也是有真材实料的。 程彤眼角余光扫了程瑶一眼,面带微笑,声音轻柔:“每次都是行诗令,依我看,不若击鼓传花来得热闹呢。” 平日里,因为有程微这个死对头在,程彤对程瑶态度尚可,可要说姐妹情,实则没有多少。 董姨娘自诩才女,程二老爷更是自恃才高,尤喜儿女能继承几分,耳濡目染之下,程彤用在诗文上的精力不少,原本很该自得的,可偏偏上面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程瑶压着,心里能爽快才怪了,见在场的都是年龄仿佛的少年,更有景王世孙这样的皇亲贵胄,下意识就不愿程瑶大出风头。 程彤虽驳了陶心怡的提议,因天生一副娇柔嗓音并不惹人反感,且在座的少年男女们未脱孩子心性,还没有一味追求风雅的觉悟,一听是击鼓传花,觉得比行诗令有趣,都应了下来。 只有程微忽然出声道:“我喝不得酒,就不参加了吧。” 场面陡然一静,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 “那怎么行呢,大家一起才热闹,少了一个多不好。”程彤道。 看她一副关心的样子,程微恨不得用鹿皮小靴踩一脚,没等反唇相讥,韩秋华已经出声:“微表妹确实喝不得酒,今日这果子露我都没敢让她喝呢。” 这才有人注意到,程微面前的水晶杯里盛的只是清水。 听到韩秋华开口,程微这才醒过神来。 今日是止表哥十六岁生辰呢! 先前在长廊下,都是姑娘家,起些小争执也就罢了,此时她若再和程彤针锋相对,岂不是给止表哥的生辰宴扫兴。 那样,止表哥也许真的会讨厌她了吧? 再骄傲的小姑娘,一旦遇到与心上人相关的人和事,总会忍不住低头的。 程微只要一想到止表哥会用嫌恶的眼神看她,一颗心就像浸在了醋水里,又酸又涩又疼,罕有的没有和程彤对着来,而是起身接过侍女呈上来的花鼓道:“那我来击鼓吧。” “不成,不成。”陈灵芸跳了出来,“等会儿花传到哪里,都掌握在击鼓人手里呢,要是和你关系好的轻轻放过,专门落到平日不对付的人手中,那该怎么说?” “我不会这样。”程微冷然道。 “这可不是只听你说的——”许是喝多了果子露的缘故,陈灵芸一时忘了这不是在怀仁伯府,说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少年中一个相貌平平的皱了皱眉,奈何女孩子家起了争执不好插口,便悄悄对年纪最小的韩羽耳语几句。 韩羽点点头,凑过来,一脸的天真无邪:“微表姐,你想当击鼓人的话,可以把眼睛蒙上啊。” 虽是童言童语,却是个好建议,总算是堵住了陈灵芸的嘴。 程微接过侍女捧上来的红绸巾,双手抬起,右手肘一痛,不由又放了下来。 容昕一直端着酒杯盯着程微,见状面上厌烦之色一闪而逝。 真是丑人多作怪,不过是玩个击鼓传花,她又想做什么? “替我把眼睛蒙上。”程微吩咐一旁的侍女。 红绸巾覆盖住双眼,一切都暗了下来,程微不大适应,摸索了一下鼓面,然后以左手握槌,深吸一口气道:“那就开始吧。” 鼓槌落下,“咚”的一声响起。 而此时,韩止恰好走了进来。 第12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程微外祖家有四位表兄弟、五位表姐妹,除了大表哥韩止、大表姐韩秋华,二表哥韩平、三表弟韩屹、四表弟韩羽还有四个表妹全都是小舅的子女。 而自幼就受母亲冷落的程微很小就能感受到小舅的冷淡,于是对这些表兄妹们同样亲近不起来,加之大表姐被二舅母管得严,几乎很少玩耍,程微对韩止的亲近,几乎是必然的。可以说,从幼时起,她在卫国公府的日子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和韩止在一起的。 程微对韩止有多熟悉呢? 她蒙着眼,在众多嬉笑的声音中,仅凭脚步声就听出是谁来了。 韩止幼时体质不大好,不像大部分男孩子那样爱跑跑跳跳,养成了走路轻稳的习惯,便是后来习了武,年岁渐长,这个走路的习惯依然未改。 那脚步声稳稳的,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从容不迫,落到地面上又轻轻的,像鹅毛从程微心尖上一掠而过,让她不由自主的欢喜又紧张起来。 这一紧张,落下的鼓槌敲响第一下后,就忘了继续敲。 在场众人中,以景王世孙容昕身份最高,这击鼓传花自然由他开始。 容昕接过侍女新折的白梅还没决定从哪个方向传起呢,这鼓声就停了,于是所有人视线全都落在他手中白梅上,连走进来的韩止都无人注意了。 容昕盯着手里还沾着水珠的白梅,脸上阴云密布。 那丑丫头一定是故意的! 她这是报复先前在大门口时,他骂的那句话吧? 他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自己摔倒,还要拉着姐姐垫背,事后不但毫无愧疚之心,替她受罪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说她一句恶毒,已经是看在自小相识的份上了! 容昕越想越恼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众人愣神之际,几步走到程微面前,伸手把遮住她眼睛的红绸扯了下来。 眼前骤然一亮,程微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又睁开,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怔怔道:“怎么了?” “怎么了?”容昕挑了挑眉,笑得有些邪气。 面前的少年唇红齿白,眉如墨画,灼灼星眸直视一个人时,哪怕是在发怒,也好似含情凝视,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 程微却好似冰人儿一般,并没有寻常少女的反应,见他露出熟悉的坏笑,心生警惕之余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蹙了眉瞧着。 “程微,你今日是不是有意寻我晦气?”容昕才不管什么男女有别,欺身上前,抓住了程微手腕。 他抓的恰是肘部受伤的右手,程微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袭来,又是大庭广众之下,顿时又羞又恼又痛,再顾不得这人是什么身份,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嘶——”容昕万万没想到程微胆子这样大,吃痛之际手一松,随后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丑丫头,你行——” 忽然看见程微面色发白,大滴大滴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一下子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在他印象里,很少见这丑丫头哭的。 他记得,第一次见这丑丫头时,她才五岁,生得玉雪可爱,一把头发又浓又黑,不像寻常黄毛丫头头顶了两个小包包,就那么披散着像黑缎子似的。 他忍不住扯了扯,丑丫头居然狠狠咬了他一口,气得他弄了臭泥巴糊到了她头发上。 本以为丑丫头要哭个惊天动地去告状的,没想到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剪刀,愣是把沾了泥巴的头发齐刷刷剪掉了。 最后的结果,两个人谁都没讨到好,他吃了一顿竹板炖肉,丑丫头被她母亲拎回了怀仁伯府,足足有半年没出门。 从那时候起,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可是,就是她剪了头发的那一次,都未曾哭过。 “容昕!”韩止走了过来,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微表妹还小,别和她计较。” “谁和她计较了!”不知是不是瞧见程微哭鼻子的缘故,容昕心里有些怪怪的,连平日十分之一的霸道劲都没了,悻悻道,“我是觉得就她事儿多,简直是丑人多作怪——” 说到这里,容昕不知怎的有几分心虚,飞快瞄了程微一眼。 “我愿意丑,关你何事?”在心上人面前被揭短,就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程微从来不是好脾气的,当下反唇相讥。 这话却一下子引爆了小霸王的脾气,他当下冷笑:“是,只要你自己愿意的,就都不关别人的事,所以你就死缠着韩止,哪怕被全京城的人笑话!自己要摔倒怕受伤,就赶紧把程瑶拉过来垫在身下,全然不在意瞧见的人会觉得你恶毒!” “你说什么呀!”程微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什么时候拉二姐垫背了? 大门前摔倒的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回放。 那时候,慌乱之间她似乎随手抓了什么,难道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二姐,其实是被她扯过来的? 是了,当时下车,二姐就在她身后! 程微一张脸渐渐白了,没了与容昕针锋相对的气势,有些自责,又有些委屈,喃喃道:“可我不是故意的……” 而程微这番话,落在容昕耳中,无异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当下更觉气愤失望,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说完这番话,容昕忽然觉得这样的争执索然无趣,把那枝白梅随手丢在地上,转身向座位走去。 从小吵到大,程微并不在意容昕的态度,只是看着韩止,咬了唇重复道:“我不是故意的……” 韩止与程微之间有半丈远的距离,脸上笑容仿佛也因这段距离而淡了些:“微表妹,回去坐吧。” “止表哥——” 韩止却没再回头,来到了众人中间。 程微和程瑶在大门口齐齐摔倒那一幕,这些小姑娘们并没见着,听了容昕刚刚的话,都低声议论起来。 而韩秋华也从堂弟那里问清了来龙去脉,见韩止和容昕都走过来,起身站在容昕面前,神情严肃地道:“世孙,微表妹和瑶表妹摔倒的事,我并没有亲眼瞧见,但我刚刚问了三位堂弟,他们都说只瞧见两位表妹摔在了地上。虽然微表妹当时在上边,不像瑶表妹摔得那么重,可这也不能说明是微表妹故意拉着瑶表妹摔的。” 韩秋华说到这,看了程微一眼,心中一声轻叹,接着道:“虽说今日是大弟生辰,说这些话有些煞风景,好在在场的都是兄弟姐妹,并无外人,纵是有什么争执误会,把事情摊开了说明白也就过去了。” 她向前几步拉了程微的手,把她带到身旁,直视着容昕:“世孙,既然你刚刚说大家随意,今日我就以姐姐的身份说一句,微表妹毕竟是女孩子家,不是证据确凿,可担不起世孙刚刚的那一番话!世孙往后说这些话时,也请三思!” “难道我还诬陷她不成?”容昕攥了攥拳头,一想韩秋华说其他人只瞧见二人摔在地上,并没看到程微拉着程瑶,在气恼之余又有几分尴尬。 他当然不能和别人说,每一次只要程微一出现,他就精神抖擞准备着斗嘴,注意力第一时间就放在了她身上,当时确实是看到她拉过了程瑶挡在身前,才一起摔倒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格外的生气! 至于是生气程瑶的遭遇,还是生气程微的变化,连小成年礼还未过的少年还太年轻,并没有学会细想。 他赌气道:“大表姐问问韩止就是了。” 第13章 曾经两小无嫌猜 听容昕提到韩止,程微心头一紧,与韩秋华相握的手不由动了动。 韩秋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问韩止:“大弟,微表妹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比我还了解的。世孙说的事,你看清了吗?对世孙解释清楚就是了。” 韩止不由自主看向程微,见她神情忐忑,微仰着头,勉强冲他露出个笑容,心中一冷。 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清楚,以程微的倔强傲气性子,此事要是冤枉的她,恐怕早就不管后果和容昕对峙起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站在大堂姐身旁,不安地望着他! 更可况—— 韩止忍不住回忆那个时候的情景。 天青色的竹纹棉帘掀起,披了月白斗篷的程微目光紧盯着大门口的方向,急慌慌往下跳去,而他目光越过去,不自觉落在了紧随其后的那抹淡粉色倩影上。 再然后,就是程微拉着她的手,以她垫背,二人齐齐摔到了地上! 那个时候,他一颗心都抽紧了,不知道直直摔在地上的她到底有多痛,更何况,身上还有程微压着! 韩止清楚记得当时的心情。 心痛,愤怒,最后,在姑母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只得选择压抑,把所有不该外露的情绪都小心翼翼收起来,表现的与其他表兄弟无异。 韩止的沉默不语,让在场的人神情各异。 其实这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感觉到了那种令人尴尬的漫长。 而程微,在这样难堪而漫长的沉默中,死死咬着唇盯着韩止的眼睛,执意想得到一个答案。 止表哥一定明白,她绝不会故意做出那样的事来吧? 别说二姐是她最亲近的姐妹,就是令人讨厌的程彤,她都不会那样做! 曾经的程微,觉得这是个肯定的答案,可是经历了对方长达半年多的冷淡疏远,却有些不确定了。 于是,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到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面前,无法不紧张忐忑,等待着对她来说无异于审判的答案。 程微并没有等到韩止开口,程瑶就已经站了出来:“世孙,止表哥,你们都误会了,三妹对我最好不过,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呢,当时完全是意外……” 韩止目光温和的看着程瑶,有疼惜,有无奈。 瑶表妹这样的性子,也太过良善了,分明是微表妹伤了她,还一直替微表妹着想。 “止表哥,你就说句话呀——”程瑶比程微个头还矮些,微仰着头催促,目光中满是祈求。 韩止一颗心便软了下来。 他记得,最开始时,他亲近的只有姑母所出的微表妹,对庶女出身的瑶表妹一直淡淡的,直到有一次,微表妹落了水,等他赶到时,见到只比微表妹大两岁的瑶表妹死死抓着微表妹的手,一直坚持到他把微表妹救上来,才脱力昏了过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小小的少女昏迷前说的话。 她说,三妹是她最疼爱的妹妹,无论怎么样,她情愿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愿意是三妹!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不自觉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看着她渐渐绽放光华,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也包括他。 既然是瑶表妹所求,他自然不会违了她的意思。 韩止冲程瑶微微一笑,而后看向程微。 程微下意识把唇咬的更紧了些,隐隐尝到了血腥味而不自知。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那个答案。 就听韩止语气淡淡地说:“确实只是个意外。容昕,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以后就莫要提了,毕竟事关微表妹的闺誉。” “韩止,你这是什么意思?”容昕脸沉了下来。 他生得极俊美,偏偏因为自小随性惯了,在俊美之外又多了几分玩世不羁,二人并肩而立,竟是比明珠美玉的韩止还要夺目些。 “这是以后提不提的事吗?”容昕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程微一眼,才对韩止道,“你再这样纵容下去,才是真的害了她!” “不是的。”原本清脆的少女嗓音带了几分暗哑,引得人都把注意力投了过来。 程微目不转睛的望着韩止。 不是这样的,那种真正的纵容和宠溺,她是曾经拥有过的,可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 止表哥的话,听来是为她着想,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开心,甚至,特别特别委屈呢? 尤其是当容昕说出这样的话时,她委屈的控制不住要出声否认,因为她觉得,这简直是对“纵容”两个字的嘲笑,更是对她的嘲笑。 程微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想瞧个清楚。 在对方毫无温度的目光里,程微心中一直坚信的某样东西轰然倒塌,骤然明白了她的委屈从何而来。 原来,她把他当做最亲近喜欢的人之一,而他遮掩在对她纵容外衣之下的,却是漠然。 “丑丫头,不是什么,你还不承认么?”容昕见程微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忽然睁得大大的,少了以往的灵动倔强,暮沉沉的让他心里发慌,不由地抬高了声音。 听到了熟悉又讨厌的声音,程微回神,明明难过的想要掩面痛哭一场,却生生逼退了泪意,挺直了脊背。 就算要哭,她也不要在讨厌的程彤和容昕面前哭,让他们看了笑话去,更不要在大表姐和二姐姐面前哭,让她们跟着担心。 尤其不要……在已经冷淡漠视她的止表哥面前哭! 程微看容昕一眼,冷冷道:“你想要我承认什么?无论如何,我不会故意害二姐姐的,你这样认为,才是可笑!” 她说完,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韩止的表情,微微侧了身,对韩秋华道:“大表姐,我觉得屋子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未等韩秋华说话,程微已经挺腰直背,急急转身往外走,小姑娘艰难武装出的骄傲终究遮掩不住狼狈的心情,让一直默默看着的陈灵芸不由自主出声:“其实,我瞧见是瑶表姐伸手拉的微表姐呢——” 话未说完,陈灵芸忙住了口,死死咬着唇,懊恼的恨不得以头捶地。 她脑子有坑吧,明明打定主意看笑话的,怎么就忍不住开口了呢! 刚刚说话的一定不是她! 陈灵芸做完自我催眠,若无其事的端起水晶杯抿了一口果子露。 只可惜,这样的掩耳盗铃显然没什么效果,韩秋华伸手拽住程微,不动声色地问:“陈家妹妹,这么说,当时的情景你瞧清楚了?是瑶表妹拉的微表妹?” 第1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灵芸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陈灵芸其实习惯了被人注视。 在京郊,陈家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小姑娘之间流行的胭脂水粉,衣裳花样子,虽要比京城晚上那么一两季,可她总是玩伴中最先得到的那一个,又有个足以拿出来炫耀的外祖家,走到哪里,都是小姐妹们当初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可是,随着和离的母亲回了外祖家长住,陈灵芸才知道,让她炫耀了许久的大表姐,太子妃当的没有那么令人艳羡,一直让她得意的外祖家,其实是京城勋贵中底子最薄的一家。 而她,只是这空架子的伯府上,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小姑娘都是敏感的,由众星捧月变成了毫无存在感的一只小萤火虫,陈灵芸已经郁闷很久了,所以一旦被人重视起来,成了众人目光的中心,她非但不像寻常小姑娘那般胆怯羞赧,反而点燃了兴奋的小火苗,脑子飞快转起来。 陈灵芸仔细回忆着马车上的情景。 当时程微从她身侧走过,陈瑶紧随其后,她正气恼得不行,恨恨盯着程微的背影,恨不得她直接摔下去趴在地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个大脸。 然后……然后她就像拥有心想事成的法术般,眼睁睁看着程微往前栽倒,而程瑶迅速伸出手抓住程微,挡到了她前面。 想到这里,陈灵芸暗暗感叹一声,瑶表姐对微表姐可真好—— 等等,不对,她记得那一瞬间,她并不是羡慕的心情。 陈灵芸觉得记忆似乎出现了偏差,有些恍惚起来,在苦苦的回忆中,小巧的羊皮软靴一闪而过,横在了程微脚下。 陈灵芸蓦地睁大了眼睛。 见她表情奇异,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众人都跟着好奇起来。 韩秋华忍不住追问:“陈家妹妹,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陈灵芸左顾右盼,慌张张看了看程微,又看了看关系最好的程彤,最后,才看向程瑶,目光忍不住往下移去。 半掩在妃色罗裙下的羊皮小靴看不清全貌,只露出鞋头一丛兰草,明明是适合冷天出门的靴子,却有着绣鞋的雅致。 瑶表姐,从来都是优雅精致的。 可这一回,陈灵芸头一次没有暗生艳羡,而是困惑惊惧起来。 难道是瑶表姐伸脚把微表姐绊倒的? 不,这怎么可能! 陈灵芸下意识摇摇头。 她这表现让人看得云里雾里,韩秋梦终于忍不住讥笑道:“搞了半天,是没有看清楚,为了出风头逞能呢!” “我才不是逞能,当时微表姐和瑶表姐就从我身旁走过,我瞧得清清楚楚呢!”面对前不久才给了她难堪的人,陈灵芸自然不甘示弱。 “瞧得清清楚楚?”韩秋梦撇了撇嘴,“那你又是发呆,又是摇头做什么?” “我想回忆的仔细点不行啊?”陈灵芸甩了个白眼过去。 韩秋梦嗤笑道:“那你可是说呀,到底看清了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当然看清楚了,先前不是说了吗,微表姐下马车时往前栽倒,瑶表姐伸手拉住她,然后冲到了她前面去!” 陈灵芸这话说的斩钉截铁,由不得人不信。 韩止看向程瑶的目光更加温柔起来。 原来是这样,他早该想到的,瑶表妹早就说过,她情愿自己受伤害,也不愿意微表妹受伤害,见到微表妹摔倒,她又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而容昕,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对着程瑶,说出一句自己都没想到的话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瑶表姐,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呢,害我以为程微又胡闹了。” 他说着,忍不住去瞧程微,程微却紧抿着唇,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望着程瑶,声音有些黯哑地问:“二姐,你那时候拉我做什么呀?” 程瑶微微笑着,伸手替程微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温声道:“那个时候,瞧见你要摔了,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程微站在那里,明明比程瑶高了半个头,却微微前倾着身子,咬了唇道:“那你也不要垫在我身下啊,可疼呢!” 她想说她右手肘都磕破了,现在一动就疼得不行,可是一想到二姐摔得比她还重,却一声不吭,就不好意思提了。 “并不疼的。”程瑶柔声道。 望着相亲相爱的姐妹二人,韩秋华神情莫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便是如此,瑶表妹也该早些说清楚的,那就不会引来这些误会了。” “大姐!”韩止愕然看了韩秋华一眼。 韩秋华微微一笑:“怎么了,大弟?” “事情弄清楚了就好。”面对长姐,韩止不好埋怨她话里对程瑶隐含的责备,只说了这么一句。 韩秋华笑道:“是呀,事情不问,怎么会清楚呢?瑶表妹,你说是不是?” 程瑶点头:“大表姐说的是,其实都怪我想太多了,怕三妹知道了不好受。” 这些人里,陶心怡除了和岚郡主交好,和程瑶关系也不错,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呀,就是太心善了,替人受了伤,还要怕人家知道了难过。” 陈灵芸站在那里,由众人瞩目的中心又变成了边缘人物,却完全忘了这种落差,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灵芸,你怎么啦,脸色好奇怪。”程彤悄悄碰了碰陈灵芸的胳膊。 陈灵芸回神,神色变幻莫测,好一会儿才咬着唇轻轻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头晕。” 她一定是瞧错了,若是说出来,这些人恐怕都不会相信的,韩秋梦就更会说她是为了逞能胡说了。 程彤扑哧一笑:“你呀,肯定是果子露喝多了,那也是酒呢。” 是了,她定是喝多了,才在回忆时出现了臆想,陈灵芸默默地想。 “呀,快看,下雪了呢!”年纪最小的韩羽对兄姐们的争执并不怎么感兴趣,早就悄悄溜到窗前玩,第一时间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他这一声招呼把众人都吸引到窗前。 窗外白梅横斜,暗香浮动,雪花簌簌而落,洋洋洒洒显得活泼肆意,让人瞧着,心情无端轻快起来。 陶心怡抚掌道:“品酒赏雪,无诗岂不是可惜,不如这样,咱们继续玩击鼓传花,接到花的人,可以选择饮酒,也可以选择作诗,诗不用太难,就以梅、雪为题好了。等雪稍小些,咱们还可以踏雪寻梅去。”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赞同,很快大家就围坐在一起玩起来。鼓声停下,白梅恰好落在了陶心怡手里,她站起来道:“既然是我提议的可以选作诗,那就先抛砖引玉好了。” 趁着侍女奉上笔墨纸砚的工夫,程微碰了碰韩秋华,低声道:“大表姐,我想出去走一走。” “微表妹——” “大表姐,你知道的,我不能饮酒,又不善作诗,偏偏最爱下雪天。你们玩吧,我出去散散步,等下便回了。”程微勉强扯出个笑容。 韩秋华见状不再勉强,叮嘱道:“裹严实些,带上手炉。” “嗯,我晓得了。” 韩秋华侧头吩咐侍女:“给表姑娘撑好伞,仔细别滑着。” 程微静悄悄走出了门,身后侍女忙撑着伞跟上。 韩秋华收回目光,对韩止道:“大弟,既然事情弄清楚了,我觉得,你欠微表妹一个道歉呢。” 第15章 冰雪林中着此身 韩止盯着面前的酒杯,清冽酒香萦绕在鼻端,说话也比以往肆意了些:“我怕她多想……大姐,你难道没发现,微表妹和以前不一样了?” 韩秋华几乎要气笑了,打量着韩止许久,才道:“大弟,其实,我觉得这几年,你才是更奇怪的那一个,微表妹一直是这个样子啊。” 韩止牵了牵嘴角:“大姐,微表妹有没有变化,你问问容昕就知道了。” “我问他一个半大孩子做什么,看一个人,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又不是听别人说的。” “半大孩子?”韩止念着这几个字,表情很有几分微妙。 他比容昕大了还不到一岁而已! 韩秋华自知失言,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你已经行过小成年礼,自是不同了。” 韩止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垂了眼,把玩着光润微凉的酒杯。 韩秋华推了推他:“去吧,微表妹今日定是伤心极了,只有你才能把她哄好。” 见韩止还在犹豫,脸一沉:“大弟,你不想还惹祖母生气吧?” 一听韩秋华提起这个,韩止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随后就是一阵气闷。 微表妹生日宴上闹出那件事后,这放到谁家,当老太太的不得觉着女孩子家轻浮,要勃然大怒啊,只有他家老太太兴冲冲打点好了一切,要不是母亲和他拼死拦着,恐怕收了沉甸甸荷包的官媒就要冲向怀仁伯府了! 拦下后,老太太摆了好几天脸色,见缝插针就要把提亲的事重提一遍,连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好几个月夹着尾巴做人,话都不敢乱说,生怕哪句话哪个词儿又让祖母想起这一茬来。 关键是,连吃到个双黄蛋,祖母都能引到他的亲事上来,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十六岁的少年曾无数次地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或者调戏良家妇女了? 他就只是对微表妹没有男女之情而已! 那段时间,韩止最怕别人提到两个人,一个是程微,一个就是祖母,他甚至很认真地想过,非要选一个最怕的,毫无疑问是祖母! “我这就去。”韩止站起来,似乎是起得急了,身子微晃。 “大弟,是不是喝多了,小心着点儿。”韩秋华笑眯眯道。 韩止走得飞快,到了门口却心有所感地回头,恰与一道视线不经意地撞上。 程瑶似是受了惊吓般,慌乱别开了眼睛。 韩止就站在那里定定瞧着,隐约能看到少女含羞垂首时露出的通红耳朵,小巧精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看清那上面柔软可爱的绒毛,让他的心跟着扑通扑通跳起来。 韩止辨不清忽然涌上来的灼热是入腹的白酒,还是他本来的心情,握着微汗的手心,忘了迈开脚步。 正在这时,听到了欢快的笑声:“落到程瑶手上了,落到程瑶手上了!” 热闹的声音响起:“瑶表姐,你是饮酒,还是作诗呀?” “我选作诗好了。”程瑶站起来,永远是那样自信从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上好紫毫笔,左手揽袖,右手悬腕,一个个秀雅小字跃然纸上。 而围在旁边的人已经忍不住念起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韩止听到这首咏梅诗,不由一震,深深看了程瑶一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定般,抬脚往外走去。 “冰雪林中著此身……散作乾坤万里春……”陶心怡又把整首诗喃喃念了一遍,整个人已是有些痴了,好一会儿,望着程瑶的眼神闪闪发亮,“程瑶,你这首小诗简直是绝了。” 她边说边激动的走了数步,望向窗外的飞雪白梅:“这林子名听雪,却是以白梅代之,偏偏此刻又下了雪,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冰雪林了,更是把白梅的品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确实是好诗。”接口的是陶心怡的兄长陶跃然。 陶跃然比陶心怡长两岁,先前一直在嘉阳读书,这次来京城,是想拜在名士顾先生门下,不曾想顾先生带着弟子出了远门,至今未归。 而随顾先生出行的弟子,正是程微的二哥程澈。 陶跃然击掌赞道:“特别是最后两句,以花喻人,妙不可言。” 那句“散作乾坤万里春”,无疑是对先前行事的最佳诠释。 虽为他人牺牲,依然无怨无言。 陶跃然自幼苦读,不像妹妹常来卫国公府小住,对程家姐妹算不上太熟悉,偶有交集都是客气有礼的,可这时,却忘了那些束缚,目光灼灼望着程瑶,由衷赞道:“有妹如此,难怪程家二哥能够拜在顾先生门下了。” “大哥!”陶心怡斜飞他一眼,“什么呀,人家程瑶本来就是京城第一才女,这又和别人有什么相干了?” 短短时间作出惊艳诗作的程瑶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心怡,你这意思,是说我二哥无才了?” 陶心怡有些急了:“我可没那么说——” 收到程瑶揶揄的目光,那个如青松修竹般的男子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由耳根微红,不敢吭声了。 那个人,就是这么被人提起,她多听一次,都觉得欢喜。 而程瑶,总是最懂她的。 其实,以前陶心怡和程瑶关系并不这么好。 自古文人相轻,放到女子身上,同样如是。 陶心怡自幼饱读诗书,在当地颇有才名,谁知每次来姑母家小住,总会时不时听人提起怀仁伯府那位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程二姑娘。 要是二人并无交集也就罢了,偏偏程瑶算是国公府上的表小姐,常来常往,二人哪有不打交道的。 原本陶心怡对程瑶是有些小心结的,二人究竟什么时候关系好起来的呢? 陶心怡有些不大确定了,似乎就是前年,机缘巧合,程瑶与她分享了一个小秘密,而她,在那般情景下,自然而然就吐露了自己的小秘密,从此,二人就渐渐亲近起来了。 程微显然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见陶心怡有些羞恼,笑道:“咱们继续吧。” 陶心怡嗔道:“还继续什么呀,有了你这首诗珠玉在前,恐怕都没人敢开口了。我瞧着程微和大表哥都先后出去了,咱们点心也吃了,酒也饮了,趁着天色尚早,干脆也去踏雪赏梅吧。” 这话得到众人响应,于是都披上外出的衣裳,擎着伞,三三两两走出了木楼。 程微在一处木桩旁已经停了有一会儿,身后撑伞的侍女心中有些奇怪,一个木头桩子有什么好看的? 好奇的侍女并不敢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悄悄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腕。 “雪已经小多了,站在这梅树下落不到身上多少,你不必撑着了,怪麻烦的。”程微忽然开口道。 侍女先是有些惊异,随后忙道:“姑娘,还是撑着吧,当心着了凉。” 程微皱了皱眉:“不会的,撑着伞我嫌气闷,你听吩咐就是了。” 侍女当下不敢多说,诺诺称是,收拢了伞退至不远处,等站定了,心中不由纳罕。 要说起来,在世子生辰宴上,能进木楼伺候的侍女都是出挑的,她不敢说数一数二,却也是那些没见过场面的小丫鬟不能比的,这三表姑娘一皱眉,她居然就不由自主听了,实在是怪了。 感受到手腕的轻松,侍女悄悄打量着程微,忽然觉得那有几分臃肿的背影可爱了起来。 而这时,程微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第16章 恶语伤人六月寒 在听到这熟悉脚步声的一瞬间,程微几乎是不可自控的嘴角轻扬起来。 止表哥果然来找她了,她就知道,止表哥才不会对她视如陌路呢,知道误会了她,是来找她道歉吗? 哼,刚刚还那样冷漠的态度,害她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和他好了,就当不认识的! 程微想到那时候的伤心绝望,心中还是很委屈,特别是她为了断绝自己的念想,在心里发狠说要是以后再多看韩止一眼,就当一辈子的丑丫头,一辈子嫁不出去! 程微站在白梅树下,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时候的人,大多还是很信这些的,程微也不例外,尤其是这大半年来还有个不知是鬼是妖的东西缠上了她,让小姑娘对鬼神之事就更是深信不疑了。 可是,他是止表哥呢。她要是一辈子不多看他一眼,他也会难过吧? 程微想了想,还是决定,若是等会儿韩止多说些好话,哄得她高兴,就勉强原谅他吧。 不嫁人……其实也没什么,她生的不好看,男子以貌取人的多,将来夫君定然不喜欢她的,若是像父亲那样宠爱姨娘庶子,她打又打不过,定会活活气死的! 程微忽然觉得不嫁人是个不错的主意,父亲母亲对她虽冷淡,但她有二哥呀,等二哥回来她就问一问,以后若是有了嫂嫂,不会嫌弃她的吧? 程微一想起那年程澈说只认定她一个妹妹,就算全天下人都不在意她,不理会她,他都会一直疼爱她,就对答案格外笃定。 “微表妹——”身后响起了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声音,并不好听,可听在程微耳中,就是止不住的微笑起来。 见她立在那里,一直没有回头,韩止不由皱了皱眉。 微表妹总是这样孩子气,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心意,喜欢一个人也好,讨厌一个人也好,永远是那么直来直往,不曾想过这喜欢或讨厌,是否给别人带来了不便和难堪。 想着先前确实误会了程微,韩止低叹一声,示意侍女走到远处候着,绕到了程微面前,再次喊道:“微表妹。” 似乎从她生日宴起,二人就再没这么靠近过了,程微觉得脸热得像火烧,慌忙别过头去,别扭地问道:“大表哥过来做什么?” “大表哥?不是止表哥了?”韩止摇摇头。 从小到大,只要二人闹了别扭,程微就会这样喊他,果真是长不大的。 程微轻轻哼了一声:“不敢乱喊了,免得有的人又会误会我心如蛇蝎。” “微表妹!”韩止加重了语气,无奈中不自觉流露出习惯性的纵容熟稔,“先前是我不对,表哥向你赔不是,你就不要生气了。” 程微许久没听韩止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了,几乎就要忍不住答应,忙狠狠咬了咬唇才克制住,不甘心地问:“那你先前怎么会那样想我?” 韩止耐着性子解释:“是我瞧错了。” “便是瞧错了,也不该那样想。”程微抬头与他对视,一双丹凤眼清亮有神,遗憾的是再委屈也做不出杏眼那种梨花带雨的姿态来,微挑的眼角总让人觉得眼前的小姑娘骄傲又肆意。 韩止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要是在厅中时,程微或许会看出韩止神色的微妙变化,可此时眼前的人恢复了她最熟悉的样子,心中被喜悦填满,就忽略了这些,忍不住对他倾诉委屈:“就算别人可以那样想,止表哥也不能!你明明知道,我才不会那样呢,更何况还是二姐姐!” 程微还不懂得,这世上的事,尤其是女孩子的心思,没有哪个男子是该明明知道的,就算他曾经能,将来也未见得能,更何况,他还不曾把你放在心上呢。 韩止确实是有些不耐烦了。 或许程微不提起程瑶,韩止还不会这么快就没了耐心,可一旦想起温婉大度的程瑶,再看眼前倔强别扭的程微,他就实在不愿把时间消磨在这里了。 今日是他的小成年礼,晚上,母亲为他千挑万选出的侍女就会候在房中,教会他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是,他还没告诉她,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想和她一起经历的,不想在这中间加入任何多余的东西,只要她愿意,他情愿等着。 “微表妹,你这样可对表哥不公平,表哥都道歉了你还恼,怎么不见你恼容昕呢?”韩止不愿把气氛弄得太僵,玩笑般道。 这话却让程微更加委屈,脱口而出道:“你们怎么能一样呢,我——” 话说了半截儿,才想起,这话她曾说过一次,却换来了满城嘲笑和一人冷漠,她再不能说第二次。 可韩止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后退数步,拉开了半丈多的距离,语气冷淡:“微表妹,其实这话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什么话?”程微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意识到韩止的态度有些不对了,他似乎又恢复了不久前的态度,不,甚至比先前还要冷漠! “微表妹,我……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的,就像是对秋梦她们一样……从小到大,咱们一直要好,或许这让你有了误会,表哥在这里向你道歉。” 程微猛地睁大了眼,仿佛是在心尖最柔嫩的地方挨了一刀,痛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一个姑娘家说这样令人难堪的话,还是从小玩到大的表妹,韩止也并不好受,心一横把后面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微表妹,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此事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害了你。以后,希望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若是……若是微表妹暂时做不到,那就先少见面。微表妹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等以后,总会放下的。” 说完这话,韩止不敢看程微的眼睛,转身就走,程微下意识伸手去抓,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抓到。 直到韩止走的不见踪影了,程微才终于找回了声音,喃喃道:“哪有这样道歉的呢?” 他冤枉她,误解她,真相大白了,她一直在等他道歉。可是,他只是不喜欢她,干嘛要对她道歉呢? 在她明白他心意的那一刻,她就再没想过如何了,死乞白赖求来的,她才不想要!由始至终,她其实只是想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而已。 可是,说希望恢复如初的是他,做不到恢复如初的也是他! 程微默默抽出帕子掸了掸木桩上的积雪,坐了下来,自嘲地想,她可真是亏大了,违了誓言,也没开心起来。 远处的侍女急忙奔了过来:“表姑娘,这木桩上凉,不能坐呢。” “我把雪扫走了。” “哎呀,那也不成呢,女孩子受不得凉。” “为什么?” 按理说,女孩家的一些事,到了程微这个年纪,做母亲的就该仔细提点了,奈何她们母女关系疏远,程微原本有个乳母,后来也被打发了,是以到现在,她对这些事都是懵懵懂懂的。 侍女脸一红,不好意思解释太多,只得道:“总之是不成的,女孩子受了凉,将来会生病受罪的。” 程微被韩止那番话惹得伤心不已,自然没有力气与一个侍女多说,见她脸上是真切的关心,便默默站了起来,胡乱地选了个方向,缓缓走着。 侍女见状,忙默默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程微回神,才惊觉四周是熟悉的 听雪林梅树数百棵,清一色的绿蕊白梅,唯有一处不知怎的生了一棵红梅,煞是美丽。 小时候,程微最喜欢在听雪林中寻这棵红梅,时日久了,红梅生长之处虽不起眼,她却总能找到。 几乎是出于习惯,程微抬脚就向那处走去,却在走了数丈后忽然停下,隔着一株繁茂白梅,怔怔望着红梅旁的两个人。 第17章 红梅树下诉衷情 虬枝盘曲,疏影横斜,一众白梅中,那株红梅无需摆出太多姿态,只是静悄悄立在那里,就俏生生如绝世佳人,总是在第一时间吸引住闯入这里的人们的目光。 可是这时,梅树下的少年如明珠美玉,光晕生辉,少女似出水芙蓉,清丽动人,一对璧人相对而立,硬生生把红梅的光彩夺了过去,至少在程微的眼里,此时见不到红梅,只看得见那二人。 这时候,雪小了些,像是柳絮漫天飞舞,落在了程微的发梢裙角。 侍女跟上来,“姑娘”两个字还没脱口,看到梅树下的二人,就下意识的住了口,小心翼翼打量着程微的神色。 她看见先前那个还能够自嘲苦笑的小姑娘此刻却面无表情,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像是被山妖勾走了魂。 侍女忽然就有些不忍心,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把伞举得更高了些,不让雪沫子落在程微身上。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雪落梅影婆娑的声音,红梅树下少年少女的对话清晰地传来。 “瑶表妹,我……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想问一问,你是如何想的?” 程瑶半低着头背对程微,程微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声音却听得真切:“我……我哪有怎么想……” “瑶表妹!”韩止似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二人靠的更近了一些,许是觉得四周无人,声音比先前还要高了些,“这个时候,你还要装傻么?你应该明白,行过小成人礼后,我母亲就开始替我物色合适的姑娘了!” 程瑶后退半步,声音平静,可是那一丝勉强还是被程微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就恭喜止表哥了,祝你早日觅得佳偶。” “程瑶!” 程微能清楚地看到韩止脸上又气又怒的表情,然后她一直面无表情的武装终于龟裂,一瞬间显出极度的诧异来。 韩止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程瑶的手。 程微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少年的手修长纤细,骨节分明,少女的手白皙娇嫩,柔若无骨,这么握在一起,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可程微却觉得分外刺眼,令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另一番情景。 她小心翼翼抓了少年轻薄飘逸的衣袖,鼓足了勇气问:“止表哥,我以后嫁你,我们两个人一直陪着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可好?” 少年像见了鬼般,使足了力气匆匆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声音冷若寒冰,一字一顿道:“微表妹,请自重!” 程微回了神,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心中有些困惑。 同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同呢,止表哥那样义正言辞的斥责她“请自重”,可是眼下,他却死死抓着二姐的手不放。 这个时候,程微甚至忘了所有心情,只剩下好奇。 二姐会不会说“止表哥,请自重”呢? 程微看到程瑶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开,韩止反而抓得更紧了些,二人靠的更近了,而程瑶许是见挣扎不开,放弃了挣扎,嗔道:“止表哥,请放手!” “不,今日你若是避而不答,我是不会放手的。” 听了这话,程瑶居然一动不动了。 程微眼睛顿时睁大了些,脑海中划过一个很诡异的念头。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那个时候,止表哥斥责她时,她要是也死死抓着不放,结果又会如何呢? 程瑶的声音响了起来:“止表哥,你又何必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我虽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平日旁人再怎么称赞,可是真的谈婚论嫁时,谁都会记得,我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庶女!” “庶女又如何?” 程瑶苦笑一声:“庶女如何,多看一看就知道了。止表哥,你是一等国公府的世子,将来的卫国公,老夫人,还有世子夫人,又怎么会同意让你娶一个庶女为妻?莫非,你是要纳我做妾不成?我程瑶虽身份卑微,却绝不当妾的!” “你不要胡说,我怎么会这样委屈你!”韩止似是有些急了。 “止表哥,你有这个心意,我很感激,只是我们之间既然不可能,以后,请你莫要招惹我了。我小心翼翼,平日里话不敢多说一句,事不敢做错一件,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想因为你一时的情不自禁,就生生毁了!” “瑶表妹,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舅母脾气急躁,澈表哥眼里只有微表妹一个人,而微表妹……她性子倔强又任性,这些年你一味的迁就包容,定然受了不少委屈。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舍不得你再委屈下去,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给你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韩止说到激动处,伸手一拉,把程瑶拉入了怀里。 他后面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字字如雷,落入程微耳中:“何况,母亲也曾说过,论脾气秉性,微表妹远不及你,可见母亲也是喜欢你的。至于祖母,她年纪大了,有时候像小孩子般闹脾气,其实多哄一哄就好了。她只是偏疼微表妹,对孙媳的出身反倒不像寻常人家的老太太那般看重,以你的品性,相处久了她定会喜欢的。我们国公府已经是树大招风,不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子夫人锦上添花了。等回来我去求一求姑母,把你记在名下,再加上你才德兼备的名声,长辈们应下这门亲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程瑶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止表哥,求你莫说这些了,我不想被你说的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害人害己。” 韩止认真看着程瑶,忽然露出一抹微笑:“瑶表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且等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最易冲动的时候,韩止本性还算稳重,自以为明白了心上人的心意,当下就主动放开了程瑶,嘴角含笑,转了身大步离去。 那听了十余年,无比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因为地上有了积雪,很快就听不见。 程微凝视着红梅树下若有所思的程瑶,忽然像是木偶注入了生命力,一把推开了撑伞的侍女,旋风般跑到了程瑶面前。 第18章 青梅竹马有尽头 “三妹?”程瑶愕然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程微,脸上惊慌一闪而逝,快得令人捕捉不见,随后急切地道,“你听我解释!” “好。”程微咬了唇,控制着微颤的手,艰难吐出了这个字。 程瑶眨了眨眼,有片刻的失神。 这情况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程微不该疯狂的说着“我不听!我不听!”掉头跑掉吗? “二姐,我在听。”程微说得又快又轻,说完吸了吸鼻子,她怕说得慢了,就忍不住哭出来,可是,她已经够狼狈,不需要再哭鼻子让自己更狼狈了。 程瑶回了神,抿了抿唇道:“三妹,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我对止表哥并无男女之情,我只是把他当哥哥……” 程微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就在刚才,止表哥亲口对她说,只把她当妹妹,现在,二姐又对她说,只把止表哥当哥哥。可是,他们两个说的这些话,都不是她想听的! “二姐。”程微轻轻喊了一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程微的语气很轻柔,很认真,完全不像她平日直来直去的样子,程瑶不由慎重起来,语气里隐藏着小心戒备:“三妹要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和你说。” 程微匆忙低下了头,把涌到眼角的泪意逼退,声音低的几乎难以分辨,程瑶却听得清清楚楚:“二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好脾气?只要我想要的,你就一定会答应?”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察觉到程瑶把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浑身一颤,咬了牙继续道:“所以,我才骄纵任性又霸道,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么?” 韩止那些话,一字一句,字字如刀。程微想,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了。 “没有,我不委屈!”程瑶忙道,按在程微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程微觉得有些吃痛,却并不在意,抬了头直视着程瑶:“那二姐告诉我,我是不是很骄纵,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子?” 那一刻,望着这双清澈如水晶的眸子,程瑶许久以来坚如磐石的心忽然晃动了那么一下下。 她想,若是她生来不是怀仁伯府的庶女,不需要争,不需要抢,就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外祖家,或许,她和程微,也是能成为朋友的吧? 她刚刚做好了被痛骂质问的准备,却没想到,程微问的和韩止半点无关。程微在意的事,永远是别的女孩子嗤之以鼻的事,而别的女孩子在意的事,却是程微从未放在心上的事。 程瑶忽然悚然而惊。 所以,容颜鄙陋的程微,名声败坏的程微,却永远不愁没有人疼惜吗? 程瑶一下子清醒过来,无视了那双盛满信任和忐忑的眸子,温柔笑着道:“不是的,就算别人都觉得三妹骄纵,我却清楚,三妹不是骄纵的人。” 程微嘴角微翘,笑得有些难看:“那就好。” 姐妹二人相对站着,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程瑶听到程微一字一顿地问:“既然这样,二姐知道止表哥心悦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三妹?”程瑶有些愕然。 那双面对她时一贯充满信任的眸子骤然冷了下来,冷得令她有些不适应。 “二姐,既然你知道我不是骄纵的人,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呢?我是很喜欢止表哥,从小到现在,一直很喜欢很喜欢。可是,我若是知道止表哥心悦你,就如我心悦他的心情一样,我是绝不会去和他说那些话的。”说到这里,程微有些激动起来。 程瑶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些无措地道:“三妹,是我错了,我……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 “我不怕难过!”程微又气又委屈,气的是自己蠢笨不堪,止表哥对二姐都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可笑她还看不穿,巴巴把一颗心捧到人家面前,让人打落到泥土里狠狠地踩。委屈的是她这样信任二姐,那么多次悄悄和她诉说女儿心事,而二姐,但凡提醒一句,都不会让她夹在两个最亲近的人之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二姐,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怕难过,只怕丢脸!其实他们说得对,我就是这样骄纵任性,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止表哥不喜欢我,我就不要再喜欢他了,一日做不到,就一年,一年做不到,就一辈子,反正我一定能做到的。可是,我以为我一直能喜欢二姐的,却忘了自己的坏脾气原来让二姐受了这样多的委屈。” 程微往后退了退,程瑶心中一慌,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讷讷道:“不是的,我没有委屈……” 程微自嘲一笑:“二姐定然是委屈的,不然怎么会这样迁就我。怕我难过,就情愿装作不知道止表哥的心意,还鼓励我,给我出主意,尽力撮合我和止表哥。” “三妹,你想说什么?”程瑶忽然有些摸不清程微的意思了,抓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程微微微扬头,笑了笑:“我是说,既然和我在一起总是在委屈二姐,那以后咱们就离得远远的吧。” 程微说完转了身便要逃离这让她今生再不想来的地方,程瑶拉住她的手,急急喊道:“三妹——” 程微使劲抽回手,忽然觉得手一松,惯性让她退了数步,紧跟着听到一声惊呼,就见程瑶摔在了地上。 “二——”程微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人来,把她往旁边猛然一推。 程微重重摔在了地上,那一瞬间用手去撑地,却因为右手肘有伤,手腕猛地一歪砸在了地上,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艰难偏了头去瞧剧痛的右手腕,就见手腕处正好有一根枯枝斜斜刺穿了肌肤,鲜血汩汩而出,把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只花纹独特的镯子完全浸没了。 也许是剧痛失血产生的错觉,程微觉得那镯子似乎在发光。 “瑶表妹,你没事吧?”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程微抬眼去看,就见韩止一脸的急切心痛,小心翼翼去扶程瑶。 那一瞬间的心情,程微无法形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可是忽然间,眼前的二人变了样子。 第19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程瑶还是躺在地上,只是她看起来像是长了几岁,如果说程微平日见到的程瑶是初露风华的小荷,那么此时的程瑶,就是完全绽放的青莲。 只是她一脸痛苦捂着腹部,宽大的青衣襦裙如荷叶四散而开,鲜血迅速蔓延,涨潮般把裙子染上了暮色,上面精致鲜艳的孔雀纹瞬间黯淡下来。 白梅换成了花团锦簇,冬日转成了明媚春光,在这截然不同的景色里,程微看到一位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背对着她,与地上的程瑶只有半丈之遥。 程微看不到年轻女子的面貌,可那背影带来的熟悉感令她莫名不寒而栗,肌肤瞬间泛起了一层细小疙瘩。 程微用力以手撑地,想要看清年轻女子的模样,可是那女子微微弓着身,似是受到了很大惊吓般步步后退,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人声嘈杂,但程微像是看无声的木偶戏,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在这方天地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写意的水墨画,只有一躺一站的两个女子有着鲜明的色彩。 这时,一个男子忽然出现,对着年轻女子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年轻女子被踹的直直飞起,然后狠狠落在了地上。 程微似是被蛊惑般,早已忘了地上鲜血直流的程瑶,目光紧紧追随着年轻女子,等年轻女子摔在地上,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个一脸痛苦、嘴角溢出血丝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不,说是她自己也不全然准确,那女子是她,却比现在的她大了几岁! 程微一下子捂住了嘴,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随后掉过头去瞧那男子。 说来也怪,那男子竟然消失了,而地上的程瑶和另一个自己,全都不见了踪影。 程微眨眨眼,眼前空气泛起水纹般的波动,随后又有两个人出现在面前。 其中一人,正是十七八岁模样的自己,而另一个人,赫然是韩止几年后的样子,他们相对而立,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程微一直捂着口看着这荒诞的一切,只是她早忘了思考为何会见到这样奇怪的场面,而是对长大后的自己和止表哥在争执什么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也许是这股好奇心太过强烈,一直看无声戏的程微忽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程微,我真没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妇人,瑶表妹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却如此狠心,害她小产!” “我……我没有……” “没有如何?”数年后的韩止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原本明珠般的耀眼内敛成暖玉的温润,显得越发出众,可说出来的话却比程微之前听到的还要无情,“是没有推倒了瑶表妹害她小产,还是没有嫉妒她,处心积虑和她过不去?” “我没有,我没有!韩止,你混蛋,我才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娶了我,却对已为人妇的程瑶念念不忘!” 韩止气极而笑:“所以,你才害她小产是不是?程微,你连无辜的孩子都忍心下手,又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上你这样的蛇蝎妇人?” 程微一脸不可置信,直直盯着韩止,最后惨笑道:“韩止,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指责我?嫁给你这两年,你但凡对我好一些,把我当个真正的妻子看待,我又怎么会和程瑶渐行渐远?退一万步讲,就算程瑶小产真是因为我,那也是被你逼出来的!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啊,可是整整两年的时间,你却从未碰过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也是一个人啊!” 成为青年的韩止身材挺拔、形容俊美,看着程微的姿态带了几分居高临下。他嗤笑一声,轻飘飘落下一句话:“没有碰过你,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说完,一拂衣袖,扭头便走。 程微似是气傻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见韩止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渐行渐远,又气又急,俯身抬脚,脱下脚上的绣鞋就扔了过去,边扔边骂道:“韩止,你混蛋!” 韩止觉得肩膀一痛,反手一抓,居然是只绣了一对夏蝉的小巧绣鞋。 大梁女子并不缠足,上至名门贵女,下至乡下丫头,俱是一双天足。 长大后的程微依然面容粗黑,身材微丰,加上个头高,总给人粗壮的感觉,可她却有一个妙处,手脚天生小巧,特别是一双玉足不过成年女子巴掌长短,纤美如精雕细琢出的珍品摆件。 这样一双小脚所穿的鞋子,无疑是精巧可爱的,男子手中多出这样一只绣鞋,大半会升起几分旖旎心思,可此刻的韩止却像冰人一般,面无表情地看了手中绣鞋一眼,随后转过身大步走回来,把绣鞋掷到了程微脚边。 程微低头看看砸在脚边的绣鞋,又抬头看看韩止,只着了雪白罗袜的脚偏偏不去踩鞋子,而是踩在微潮的泥土地上,带了几分赌气瞧着韩止。 韩止却毫不在意,从怀中掏出一物递过去,淡淡道:“和你一吵,险些忘了。” 程微接过来,见是一封信,抖开便看,只扫了一眼就看到几行字:“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这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韩止,你怎么能这样,怎么敢这样!你忘了,我们的婚事,是外祖母的临终遗愿,你要与我和离,怎么对得起外祖母?”程微显然是被这封离书刺激到了,嘶声喊道。 而韩止半点不为所动,冷冷道:“祖母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会支持我的决定。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 在青年韩止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尚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同时响起:“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 看了一场扑朔迷离大戏的程微终于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有些恍惚地看了看怒容满面的少年韩止,还有被他扶着的少女程瑶,又低头看了看依然流血不止的手腕,这才重新抬头,牵了牵嘴角道:“韩止,我流血了……” 说完,头一歪,悄无声息的昏了过去。 第20章 问话 韩止这才看到程微手腕处鲜血淋漓,早把地上的雪融化了一小片。 “三妹!”程瑶推开韩止,向程微冲去。 站在远处,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主子们的侍女见情况有变,惊呼一声,花容失色的奔来。 这时候,又有脚步声起,从一条小径转出几个少年来,为首的少年一身紫衣,正是容昕。 他顺着侍女奔跑的方向望去,不由一愣,随后拔腿就冲了过去。 “三妹,你怎么啦?你睁睁眼,不要吓我啊!”程瑶伏在程微身上嘤嘤哭着。 这时容昕已经冲到了近前,似是被那滩刺目的鲜血吓住了,愣了愣,忽然跳起来,揪住了韩止的衣领:“韩止,这是怎么回事儿?” “容昕,你松手!” “我不松,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松!” 就在二人争执时,少年中面容最是寻常的一位默默走过来,俯身小心把程微抱起,抬脚便走。 容昕赶紧松开韩止,追过去责问:“韩平,你干什么?” 这位面容普通的少年,是程微小舅的长子,卫国公府孙辈中排行第二的韩平。 韩四舅有三个嫡子,俱都继承了母亲赵氏的相貌,生的平凡无奇。长子韩平今年十四岁,与容昕等人年龄相近,平日里常厮混在一处的。一众美少年中混入一张大众脸的结果,就是普通反倒成了不普通。 韩平明明比容昕还小了一岁,看起来却比他沉稳许多,面对容昕的责问,无奈道:“世孙,你和大哥先吵着,我带微表妹去找大夫。” 他说完抱稳了程微,侧头躲过横斜而来的梅枝,大步往前走去。 容昕张了张嘴,才喊道:“哎,你等等我啊——韩平,你不要太过分!” 容昕急匆匆追上去了,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平日里虽对程微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好的印象,可此刻那昏迷不醒的少女,还有地上触目的鲜血,让少年们都有些心慌,忙一起跟了上去。 很快红梅树旁就只剩下韩止和程瑶二人,宛如不久前二人吐露心声时的场景,可雪地上那比红梅还要鲜艳的血迹却分外刺眼,让人无法忽视。 韩止盯着那滩血迹,心忽然有些慌,涩声对程瑶道:“瑶表妹,我们快去看看微表妹如何了。” 他抬脚匆匆便走,程瑶忙脚步踉跄地跟了上去。 “微表妹这是怎么了?”韩平抱着程微往听雪林外面走,迎面撞上了韩秋华。 见是大堂姐,韩平一直紧皱的眉头平缓了几分,答道:“微表妹手腕被枯枝划伤了,流了不少血,至于别的,暂时还不太清楚。” 韩秋华面色凝重,扭头对身后的丫鬟道:“莺歌,你脚程快,速去把朱太医请到离这最近的梅苑来!” “是。”叫莺歌的丫鬟提了裙角转身就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韩秋华抽出一方洁白的帕子嘱咐道:“二弟,你且停下,我先给微表妹包扎一下伤口,免得血流太多。” 一贯稳重的少年脸有些发热,讷讷道:“还是大姐想得周到,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一直屁颠屁颠跟在一旁的容昕终于找到机会落井下石:“哼,我就说让你等等的!” 刚刚追上来的几个少年忍不住齐齐翻了个白眼。 这大爷越来越会说笑了,让韩平等等,难道不是觉得被抢了差事愤愤不平吗?刚刚是谁只顾着吵架,连受伤昏迷的人都忘了,要是能记得给包扎伤口,才是见了鬼了! 不过容昕身份尊贵,几个少年只敢默默腹诽,并不敢说出来,而韩平此刻也没有争辩的心情,一声未吭。 韩秋华显然了解这位王孙表弟的性子,并不接话,一边飞快给程微包扎手腕,一边问道:“二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微表妹好好的怎么会受伤呢?” 韩平愣了愣,去看容昕,容昕左右四顾,目光落在那花容失色的侍女身上,喝问道:“你过来,给我们说说,表姑娘是怎么受伤的?” 侍女面色更加惨白,硬着头皮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韩秋华面前,结结巴巴道:“婢子……婢子……” 这时韩秋华已经把程微的手腕包扎好,眼风一扫瞥见韩止和程瑶一前一后往这里赶来,脸色一沉,扬声道:“罢了,等会儿再仔细问,先让微表妹看了太医是正经!” 一行人匆匆往前走,容昕叹道:“谢天谢地,还好太医就在府上!” 韩秋华嘴角抽了抽,颇有些无语,心道这小霸王真是从不曾操半点心的。 平日里,太医会轮班入宫当值,不当值的则留在太医署,而留在太医署的太医,就成了勋贵百官之家请诊的对象。 今日韩止小成年礼,邀请的人虽不多,身份却都贵重,尤其是景王世子妃母子三人,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卫国公府哪里担得起这种责任,再加上卫国公夫人陶氏体弱多病,常年请朱太医的,是以今日早就把朱太医请了过来,以防万一。 而容昕,显然对这些俗务未曾经心。 说话间已是出了听雪林,一路上遇到的踏雪赏梅的少年少女们都跟了过来,把个小巧雅致的梅苑挤得水泄不通,让闻讯赶来的卫国公夫人陶氏等人头疼不已,忙把这些半大孩子们赶到了别处去,只留下了韩秋华等人。 陶氏还未来得及问话,卫国公老夫人竟亲自赶了过来,刚一进屋,就一叠声问道:“微儿呢,我的微儿怎么样了?” 陶氏面带尴尬迎上去:“老夫人,朱太医还在给微儿诊治,您先放宽心。” “我怎么放宽心?”老夫人杵了杵龙头拐杖,“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微儿就出了事!秋华,你给祖母说说,你表妹是怎么受的伤?” 韩秋华满面羞惭跪了下来:“祖母,都是孙女照顾不周——” “说重点!”老太太雷厉风行。 “孙女等人在听雪楼吃了酒,见外面落了雪,就三三两两出去踏雪赏梅。孙女也是半路碰到二弟带了受伤的微表妹出来。”该简洁时,韩秋华半点不拖泥带水。 韩平也是个老实的,没等老夫人发问,紧跟着道:“孙儿几个是听到女子的惊呼声才寻了过去,就看到微表妹受伤倒在地上。” “难道那时就只有微儿一人吗?”老夫人问。 “不远处站着一位侍女,还有——”韩平有些迟疑。 韩止接口道:“祖母,当时在场的还有孙儿。” 第21章 惊醒 “止儿!”卫国公夫人陶氏愕然抬头,这一惊非同小可。 韩止一掀衣袍,跪了下来:“是孙儿害微表妹受了伤,请祖母责罚!”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神情各异,老夫人面色微沉环视一圈,这才看向韩止,问道:“止儿,那你给祖母说清楚,你是怎么害你表妹受伤的?” 韩止肃容道:“是孙儿失手推倒了微表妹,不成想微表妹手腕正好被枯枝刺伤了。祖母,请您家法处置孙儿吧!” “外祖母,请您别生止表哥的气,要怪,就怪瑶儿吧!”程瑶忽然跪了下来,“我本来正和三妹在红梅树下闲聊,因为雪后路滑,不小心滑倒了,恰巧那时止表哥过来了,看到我摔倒就过去扶,三妹正好也去扶我,止表哥这才不小心碰到了三妹,害三妹摔倒,归根到底,都是瑶儿的错!” “是这样吗?”老夫人沉声问韩止。 韩止忍不住看了程瑶一眼,程瑶投来祈求的目光。 韩止暗叹口气,心道瑶表妹实在太过善良,这种时候仍想着维护微表妹的名声。微表妹虽有错在先,可现在受伤昏迷,说到底还是他太莽撞了,又何必还让她担上恶毒的名声呢?这样看来,只能委屈一下瑶表妹了。于是咬了咬牙道:“是的,不过这事还是因为孙儿鲁莽才造成的,和瑶表妹无关,且在孙儿生辰宴上害两位表妹出了事,都是孙儿的失责,祖母无论如何责罚,孙儿都心甘情愿!” “外祖母,瑶儿也心甘情愿受罚!”程瑶以额贴地,情真意切地道。 二人跪成一排争相认错,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一方面悬心程微的安危,另一方面窝火宝贝外孙女受了伤,还找不到个可以发作的对象。毕竟她再偏心,也不可能因为两个孩子的无心之失就重重责罚,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她本就疼爱的嫡长孙。 老夫人一言不发,满室鸦雀无声,韩氏终于忍不住道:“母亲,我看此事就算了,微儿本就是个跳脱性子,哪能怪到止儿身上。” 俗话说正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还是亲闺女贴心,老夫人总算寻到了发泄口,当下眉毛一竖怒斥道:“糊涂,哪有女儿还昏迷不醒,当娘的不但不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反而先说女儿不是的!” 她可以把此事就此揭过,那是因为害微儿受伤的是止儿,还是在止儿并不是有意的前提下,却不能因为韩氏那几句糊涂话松口,那不是等于告诉别人,微儿受伤是咎由自取吗! 老夫人越想越气,狠狠瞪了韩氏一眼,心道这当娘的这么不靠谱,她可怜的微儿可怎么办啊! 老夫人生气,韩氏同样又气又急,心道母亲真是老糊涂了,微儿的性子她当娘的还不了解吗,此事追究下去还不定如何呢,不如就此打住,至少大嫂还心存歉疚,以后就不好再提起年初那事了。 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平忽然开口:“祖母,我们几个过去时,还有一位侍女在场。主子受了伤,侍女难逃失职之责,依孙儿看,该责罚那侍女才是。” “不错,那侍女当时站得老远,要是在一旁,说不定程微还不会受伤!”容昕附和道。 静立一旁的韩秋华悄悄摇了摇头,心道外表憨厚老实的二弟原来有副玲珑心肠,她知道的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二弟说是该责罚那侍女,实则却是在隐晦提醒祖母,除了三位当事人,那位侍女或许才是最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人。要是直言,无疑会惹得大伯母不高兴,大弟说不定也会心存芥蒂,影响了兄弟感情。 果然,老夫人听了韩平的话后,侧头吩咐道:“良辰,把那侍女带进来。” 卫国公老夫人有四个一等丫鬟,分别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其中以良辰最为细心,当下应一声是,对美景使了个眼色,片刻后就一左一右拉着那侍女进来,等那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后,各向一侧退了两步站定,这样的距离,足以应对许多突发状况。 “你叫什么名字?”老夫人拧眉打量着瑟瑟发抖的侍女。 “婢子……婢子叫九月。” “九月,那你说说,当时表姑娘是怎么受伤的?” “婢子……”九月下意识瞥了韩止一眼,欲言又止。 卫国公夫人陶氏忽然开口:“九月,老夫人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不用怕,照实说就好了。” 陶氏素来体弱,肤白唇淡,声音也是细细的,可九月听了,脸色却更加难看,好一会儿,终于道:“婢子……婢子当时见两位表姑娘在说话,不好打扰,就站在远处回避了,等听到动静,就见三表姑娘已经倒在地上了……” 侍女九月说未看到,再问下去就有些难看了,景王世子妃曾氏忙道:“义母,既是一场意外,就算了吧,您瞧这些孩子一个个吓得脸都是白的。孩子嘛,可不都是调皮的,我都没好意思跟您说,昕儿还曾把岚儿的头打破过呢。” “母亲!”莫名中枪的容昕翻了个白眼。 曾氏投给儿子一个抱歉的眼神,忽然愣住:“对了,岚儿呢?” 容昕被曾氏问的一脸呆滞,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猛然一拍脑袋:“坏了,妹妹一定是还在听雪林里找路呢!” 曾氏张了张嘴,吼道:“还不快去把你妹妹找回来!” 向来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灰头土脸的去找迷路的妹子去了,一边往外跑一边悲愤地想:能怪他把容岚打破头吗,每次她迷路,先挨骂的都是他! 见儿子滚出去了,曾氏抿了抿嘴,温婉笑道:“义母,您看,孩子们都是让人头疼的,现在关键还是看微儿到底如何了。” 正说着,忽然就是一阵重物接连倒地的声音,程微披散着头发从里间冲了出来,一脸惶恐扑进了老夫人怀里,眼泪簌簌而下:“外祖母,您没死,您没死,太好了……” 程微紧紧搂着老夫人脖子痛哭,含含糊糊吐出的话却让一屋子人大吃一惊,气得韩氏把程微拽出来,斥道:“程微,你是癔症了么,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嘴封起来!” 第22章 长睡 程微被韩氏拽出来,头晕目眩,踉跄着勉强站定,半睁着眼去瞧韩氏,下意识吐出两个字:“母亲——” 眼前韩氏梳着堕马髻,鬓角插一朵茶杯大小的粉红山茶花。 这花是从暖棚里出来的,怀仁伯府日子过得紧巴巴,自然没有暖棚,是韩氏一大清早差人从街上买来,这么一朵就要二两银子。 一身沉香色绣暗红缠枝茶花对襟袄的韩氏被这朵鲜灵灵的山茶花衬得面如满月,艳光动人。 可看在程微眼里,比往日颜色要好上三分的韩氏却忽然一变,慵懒的堕马髻成了四散长发,随风舞动着有火星迅速把满头青丝吞噬了,韩氏整个人处在熊熊烈火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因为火烧,面部表情狰狞痛苦,却发出疯狂的大笑声。 “母亲!”那一瞬间,程微骇得魂飞魄散,早把母女之间的芥蒂忘到九霄云外,伸了手去拉韩氏。 她左手腕本就被韩氏抓着,右手腕刚刚才包扎好,这么一用力,顿时鲜血晕出,把洁白的纱布又染透了,剧痛之下,程微眼前景象陡然一换,又变成韩氏盛怒的模样,鬓边山茶花娇艳无双。 她这一痛叫,把韩氏也吓了好大一跳,不自觉松开了手。 程微被这变化极端的景象折磨的神经近乎崩溃,忘了手腕剧痛,扭头就跑,却一下子撞进韩秋华怀里。 “微表妹,微表妹,冷静一些,别乱跑,手腕又流血了呢。”韩秋华揽住程微,轻轻用手拍着她后背安抚。 听到熟悉亲近的声音,程微略略定神,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抬眸,一声“微表姐”还没吐出,就见一脸悲悯的韩秋华忽然换成了一副决绝表情,头一低,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一头撞在了厅堂楹柱上。血花四溅,像是盛开了一地的山茶花,韩秋华躺在血泊里,洁白的额头多出一个血洞,鲜血很快就模糊了她年轻的容颜。 程微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猛然用手捂住眼睛,拼命摇头,嘶声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屋内人都被她这貌似疯狂的样子弄得愣住了,一直跪着的韩止看着往日骄纵却很爱黏着他的小表妹变成了这般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站起来走过去按住程微的肩膀,声音温和仿佛回到了幼时惹了程微生气后哄她的时候:“微表妹,不要这样子,你的手在流血呢——” 昏迷之前的程微,听到青年韩止那番绝情话语后,早就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她再对止表哥流露半分情愫,就要她天打五雷轰,可此时,她的理智近乎崩溃,听到这温和的声音,以为站在眼前的还是小时候那个会哄她开心、带她玩耍的小哥哥,这几乎是她接连看到恐怖景象后最好的变换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松开了捂住眼睛的双手,睁眼去瞧。 可眼前,哪是那个温柔说话的小哥哥,而是一个只剩下头部和躯干,没了四肢的半死人! “啊!”程微整个人终于完全崩溃,一把推开了韩止往门口跑去,还没跑到门口,脚踩到裙角,整个人往下栽去,所幸韩平相距不远,一个箭步冲来,接住了她。 “微表妹——”向来稳重的韩平露出少年的急切,看着怀里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的程微,有些无措的去瞧老夫人。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只是瞬间的事,老夫人终于回神,喊道:“太医呢?”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下官在这儿。” 众人望去,只见朱太医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里间门框,身后跟着的赏心、乐事两个大丫鬟面色古怪。 “朱太医这是怎么了?”老夫人一惊。 朱太医神情扭曲一下,咬牙切齿道:“下官正给表姑娘把脉,谁知表姑娘猛然坐了起来,把下官推到地上就往外跑,下官这老腰都闪了。” “实在对不住了。”老夫人满面尴尬,随后话题一转,“还请朱太医再给老身外孙女瞧瞧吧。” 说着扫一眼侍女们:“还不快扶朱太医坐下!平儿,把你表妹带到朱太医面前来。” 朱太医沉着一张老脸打量着又陷入昏迷的程微,先把渗血的纱布重新剪开,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腕。 “嘶——”屋内响起吸气声。 老夫人再也忍不住,抹泪道:“我可怜的微儿!” 便是韩氏,紧盯着程微受伤的手腕,神情都难看了几分,用手捏紧了帕子,没吭声。 韩秋华不忍地别开头,瞪了韩止一眼。 韩止抿了抿唇角,露出几分悔意。 “疼——”静谧的室内,忽然想起程微虚弱的声音,众人忙瞧过去,却见她只是紧蹙着眉头,并没睁开眼睛,随即又悄无声息了。 朱太医不为所动,利落的把伤口包扎好,然后伸出手指搭上了另一只手腕。 过了片刻,朱太医松开了手。 “朱太医,怎么样?”老夫人有些紧张地问。 朱太医沉吟一下道:“表姑娘手腕上的伤并不打紧,不过下官把脉,发觉表姑娘脉弦如丝,如循刀刃,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这样吧,下官先开几副安神养心的方子,按时喂表姑娘服下,且先看看效果。” “那就劳烦朱太医了。” 等朱太医出去,老夫人沉着脸道:“止儿,你表妹成了这个样子,你当表哥的怎么也脱不了责任,祖母不拿家法罚你,你就把家训抄上百遍吧,也好静心想一想以后该如何做!至于瑶儿——” 她看向程瑶,叹口气道:“瑶儿也在家中好好呆着吧,微儿就先留在国公府,等醒来再回去。” “是,外祖母,瑶儿定会在家中抄写心经百遍,替三妹祈福。”程瑶哽咽道。 事情到此算是揭过,韩氏先带程瑶三人回了怀仁伯府,把事情对怀仁伯老夫人禀明,然后又返回了国公府,等着程微苏醒。 谁知程微这一昏迷,就昏睡了小半个月,整个人因为只能以汤药维持,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丰润的鹅蛋脸有了尖下颏,肤色也因长期不见阳光变白了些许。 只是此时,已经无人留心这些,在老夫人的催促下,太医署的太医几乎轮番上阵,愣是无一人有法子令程微醒来。 这一日,外边下起了雪,一个身穿大红斗篷的少年旋风般冲了进来,高声问道:“外祖母,程微呢?” 第23章 少年世无双 这少年一双丹凤眼微挑,修眉似墨,面白如玉,隐隐间似有流光环绕周身,竟令人有微微炫目之感。 如果说韩止是明珠生辉,小霸王容昕是骄阳似火,那么眼前的少年,精致绝伦仿佛是一副春光缱绻的画面,浑然天成如一条冬雪初融的潺潺溪流,令人望之,就会生出造物天成的感叹。 他一身大红披风上还布满了雪沫子,连带着垂在鬓边的发丝都是湿漉漉的,整个人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寒气。 卫国公老夫人却顾不得这些,忙站了起来迎过去,一把拉住少年微凉的手,待立在一旁的大丫鬟良辰接过少年解下来的披风,一边拉着少年往里屋走一边嗔怪道:“舒儿,不是年底才遣人去接你么,怎么这时候就跑回来了?” 少年在老夫人面前冷然的模样才有了些舒缓,一开口还带着些许童音:“外祖母,我听送鲜果的老齐叔说程微一直昏迷不醒,就回来了。” 听少年提到程微,老夫人深深叹口气,露出一抹疲惫,然后抬手用帕子替少年擦了擦头发,嗔道:“你表姐已是这样了,你回来又有什么用,要是再病一个,不是白白让外祖母操碎了心。” 少年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我这身体总是这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外祖母放心就是了。倒是程微,平日身体强壮的像小牛犊子似的,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我问老齐叔,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被少年一双询问的目光瞧着,老夫人蹙了蹙眉,才道:“就是意外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程微自打年初,脑袋是不是糊涂了,摔跤都能把自己摔得昏迷不醒了?”少年面沉似水,很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老夫人忍不住拍他一下:“你这孩子,一口一个程微的,从不叫表姐!” 少年撇撇嘴:“就比我大了不到一岁,叫什么表姐!外祖母,那我先去瞧瞧她。” 说完,又是一阵风地转头跑了,慌得老夫人忙喊道:“良辰、美景,快把大衣裳送去给表公子穿上,别让他着了凉!” 等吩咐完,又对赏心道:“去把老齐头叫来。” 不多时,一个背微驼的四五十岁男子被领了进来,一进门就跪倒:“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看一眼乐事:“给老齐头搬个小杌子来。” 等老齐叔小心翼翼坐下,老夫人才问道:“老齐头,你都和表公子说了什么,怎么这时候表公子就从温泉庄子上跑回来了?” 这话一出,唬得老齐叔忙又跪倒:“老夫人,老……老奴没说什么,是……是表公子问起表姑娘,老奴才说表姑娘病了,旁的什么都没说。” 老夫人叹口气,一挥手:“行了,下去吧,以后记着,再有什么让表公子挂心的事,推说不知道就是了,省得他不顾身体跑回来!” 等老齐叔退下去,老夫人侧头对一旁的婆子道:“这一个个的,全都不让我省心,恨不得要了我这条老命去!” 婆子忙道:“老夫人快别这样说,都怪那老齐头太老实了些,明知道自小到大表公子最亲近的就是三表姑娘,还管不住嘴。” 老夫人摇摇头:“图的就是他老实巴交,不会欺上瞒下。” 老夫人这样一说,那婆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宽慰了几句,心中却觉得金尊玉贵的老夫人委实并不容易。 原来刚刚那殊色惊人的少年,正是老夫人的次女,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韩玉珠所生之子。 当年,韩玉珠被歹人掳走,惨遭凌辱,产子后就自缢身亡,是以至今无人知晓少年生父是何人,老卫国公亲自为外孙取名和舒,期许他和美舒顺的长大,可这样尴尬的身份,哪怕有老国公和老夫人疼惜着,又哪能挡得住旁人轻视的目光。 且和舒因为是早产儿,自幼身体不好,特别畏寒,到了冬天就要大病一场,于是每年天一冷就要去国公府在郊外的温泉庄子养着,到了过年时才接回来团聚。 眼见他一路匆匆的赶回来,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也难怪老夫人忧心了。 “也不知今日老国公能否把玄清观的首席真人请来给微儿瞧瞧。” “老夫人放心吧,老国公鲜少求人,既然开了口,哪有不给面子的。”婆子安慰道。 老夫人便住口不言了。 正被老夫人忧心的少年和舒已是到了梅苑,一进门,推开了程微的贴身丫鬟欢颜,就掀了帘子往内走去。 “舒儿?”正坐在榻前,用温热的软巾替程微擦拭额头的韩氏似乎被人瞧见对向来冷淡的次女流露出关爱之情颇有些尴尬,忙缩回了手,看向门口,“你怎么回来了?” 和舒大步走过来,眼睛直盯着躺在榻上的程微,回道:“姨母,我听说程微病了,回来瞧瞧。” “你这孩子,顾好自己就得了,赶回来做什么?” 和舒挑眉看向韩氏:“姨母,总不能程微都这样了,我还不知道!” 韩氏原本最为受宠,后来因为执意嫁进怀仁伯府,母女间生了嫌隙,偏偏妹妹玉珠出落得越发好,人人称赞,父母疼宠,把她韩明珠挤到了一边去,是以当年的小心思里,对妹妹颇有几分吃味。待到韩玉珠身死,愧疚之下,面对着和妹妹相貌如出一辙的外甥,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往往就是避了开去。 于是韩氏站起来道:“我正好去瞧瞧药煎好了没,舒儿,你既担心你表姐,就陪她坐坐吧。” 和舒巴不得如此,忙道:“那姨母快去忙吧。” 等韩氏出去,和舒转了身,盯着榻上双目紧闭显得睫毛越发纤长的少女,忽然伸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脸蛋,喃喃道:“程微,你这喝凉水都长肉的,竟然瘦了呢!” 可惜榻上的少女毫无所觉,只有鬓边青丝因为脸颊被捏,滑落在少年手指上,让他手指有些痒。 长长的沉默后,和舒又轻声道:“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和你冷战,直接去了温泉庄子了。” 第24章 甘愿当猫 那时候,程微向韩止表白,转瞬间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气得和舒足足大半年没理她,等一入冬,就憋着一口气直接去了温泉庄子,算来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 此时,望着床榻上了无生气的少女,和舒心头生出了难言的悔意。 枯坐了一阵,和舒伸手又拉住程微的手,轻声道:“程微,你瘦了后,果然和我有些像了,以前别人说你长得像我娘,我还生气来着。” 见昔日有些娇蛮又生机勃勃的小表姐没有半分回应,和舒咬了咬唇,忽然俯下身子,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臂,低声道:“你快醒来好了,醒来后我就同意给你当猫。” 这话旁人听来云里雾里,实情只有表姐弟二人知晓。 和舒身世尴尬,在卫国公府里虽然有着表公子的光环,可其中冷暖,不足为外人道。这样的孩子,总比寻常孩子敏感些,他自小就对那不知身份的生父恨之入骨,对未见过面的母亲则非常孺慕。 幼时,和舒常听人提起,小表姐程微貌似其母,尽管小小孩童面上对此嗤之以鼻,可心底对这位小表姐却忍不住的亲近。因此,虽然和舒时常不住在国公府内,与程微相处时间并不多,可在他心里,程微的分量是颇重的。 有一年韩止送了程微一只白猫,程微爱不释手,不离左右,偏偏和舒体弱,沾了猫毛就过敏,只得远远躲着,恨得他牙痒痒,寻了个机会就把这白猫给扔了,气得程微大哭一场,直嚷着要和舒给她当猫,才原谅他。 当然,倔强的小少年怎么可能给小表姐当猫,小孩子吵架用不了两天也就好了,但这个事儿,却成了表姐弟之间偶尔拿来打趣吵闹的话题。 “表公子,婢子该给姑娘翻身了。”欢颜不知何时进来,一脸平静地道。 少年像是碰到了烙铁般,猛地坐了起来,脸比红布还要红,冷眼瞧着欢颜心中打鼓,不晓得刚刚说的那些话被这丫鬟听去了多少,强撑着道:“仔细着点儿。” “婢子晓得。”欢颜瞅着和舒,见他坐那不动弹,终于忍不住赶人,“表公子先去外间坐着吧,待会儿翻身时婢子还要给姑娘擦身。” “噢。”和舒慌忙站了起来,一脸尴尬走了出去。 刚在外间坐下不久,韩氏就领着丫鬟走了进来。 “姨母。”和舒站了起来。 “怎么在外间坐着?” “丫鬟在给程微翻身呢。”说这话时,和舒依然觉得有些尴尬。 他想,等程微醒来就对她说,还是把这丫鬟打发去烧火吧,反正他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韩氏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丫鬟端着的其中一只碗:“刚刚也给你煮了一碗姜茶,趁热喝了吧,别着了凉,病了就麻烦了。” 和舒看一眼热气腾腾的姜茶,接过来捧在手里:“多谢姨母。姨母,程微昏睡这么久了,我都没来得及问外祖母,难道就没什么法子么?” 韩氏听了眼底闪过一抹忧虑,面上却半点不露:“今早你外祖父去玄清观了,想请首席真人来给你表姐瞧瞧,也不知道能不能请的来。” 大梁的医术有两个体系,其中一个就是最寻常的大夫,把脉诊断,熬药治病,另一个则承袭上古,是符医一脉。 所谓符医,就是以朱砂画符,再烧符箓于水中,患者饮下符水治疗各类疾病,说起来,程微的高祖就是以此起家的。 只是当今,许多神棍打着符医的幌子行骗,渐渐地,百姓生病更多的就是找大夫了,不过遇到小儿惊魂之类的蹊跷事,依然会去求符医。 世人公认有真本事的符医都出自道教,以玄清观最为盛名。 玄清观乃大梁历任国师的居住地,有守护龙脉之责,只是当今国师已久不现身人前,首席弟子北冥真人则成了实际上的观主。 北冥真人的大名,和舒这样的少年都是听说过的,正是因此,他面色陡然变了,连手中捧着的姜茶汤洒了都没顾上,失声道:“程微竟需要请玄清观的首席真人来了么?” 韩氏垂眸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丫鬟道:“先把汤药给姑娘端进去吧。” “姨母,程微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我不信就因为跌了一跤!” 韩氏苦笑:“确实就是自从跌了一跤,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原以为,对这个女儿,她是半点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这半个月来,瞧着次女孤零零躺在床上日益消瘦,生死不知,心底竟也生出几分惶恐来。 可是每逢这时,韩氏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才活了三日就咽气的儿子来。她永远也忘不了,瘦小的比奶猫大不了多少的儿子在她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闭眼时还虚弱的含着她的乳头。 若不是次女在腹中夺走了太多的营养,儿子也不会属弱至此,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间就走了,若不是次女个头太大,她也不会难产了两日一夜,从此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瞧着心爱的人与一个穷秀才之女你侬我侬,生下一个又一个儿子,而她只能冷眼旁观,在沉默中渐渐枯萎。 这段时间来,韩氏要被时而冒出来的对次女的愧疚感和日积月累的怨恨逼疯了,同样消瘦了许多。 更令韩氏寒心的是,她不顾一切嫁给的人,这些日子不过来看望了次女一次,就再也没上过门,原因是董姨娘之父的忌日要到了,当时定下的是三年回去祭拜一次,知恩图报的程二老爷携上美妾娇女爱子,赶在年前祭拜救命恩人去了。 见韩氏神情有些恍惚,和舒心里更是难受,咬了牙道:“姨母,那您告诉我,程微是怎么摔跤的?” 韩氏知道这个外甥性子颇有些古怪,不欲多生事端,就道:“你止表哥生辰那日下了雪,路滑,不小心摔了一下。” 和舒听了没有多言,等韩氏进去给程微喂药,欢颜端了替程微擦身的水盆出来,就直接把欢颜叫到了廊下,细问起情况来。 欢颜是个老实的,倒竹筒般把程微受伤的情形交代了个清楚,和舒听了,脸色铁青,不顾良辰、美景两个大丫鬟的苦苦追赶,径直冲去了韩止住处。 第25章 护短 韩止正窝在书房苦抄家训,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出门了。 原本卫国公老夫人罚韩止抄家训百遍时,底下人都觉得到底是嫡亲的长孙,老太太还是舍不得责罚的,谁不知道卫国公府武将起家,所谓的家训,总共就那么几页,是用来充门面的啊。 没想到,老夫人把她亲妹子夫家的家训给借来了! 老夫人娘家姓段,一母同胞的妹妹嫁的是荟城谢家。 谢家是名门望族,传承已有数百年,一部家训是什么厚度,那就可想而知了。 谢家行事一贯低调,近年来,老夫人胞妹的长子因为在京做官,就随着儿子一起来了京城,老姐妹时常来往,卫国公府这粗犷的家风,早就被老妹妹嘲笑过多少回了,这回一听要借家训,小段老太太恨不得送货上门来。 韩止端坐在书案前,两边宣纸堆的比头顶还高,正搁下笔轻轻揉着眼睛,就听书房门咣当一声响,随后一个大红身影就冲了进来。 在卫国公府,韩止身为世子,性子算是稳当的,韩平和韩屹兄弟俩话都不多,唯有小堂弟韩羽性子活泼些,也并不出格。 这一身招摇的红色,不用多想,韩止就知道是谁来了。 “舒表弟——”韩止站起来正要迎上去,和舒已经来到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往后压去。 韩止后退几步,后背碰到书案,一阵乱响,堆积如山的纸笔落了一地,墨汁四溅,把一叠抄写的整整齐齐的家训染得一片狼藉。 韩止头疼地抽抽嘴角,一把抓住和舒的手,无奈问道:“舒表弟,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和舒一双丹凤眼微挑,眼底波光潋滟,有种脱缰烈马般的张扬,“大表哥,我问你,程微原本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成了那般模样?” 听他这么一问,韩止表情微僵,不吭声了。 和舒瞧了更加恼怒,揪住韩止衣领的手力气加大了几分:“大表哥,你可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韩止眼帘微垂,伸手用力拨开和舒的手,默默坐在了旁边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 见他这样,和舒拧紧了眉,忍不住逼问道:“大表哥,难道程微活死人般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你就半点不难过么?” 这话似乎把韩止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点燃了,他腾地站了起来,一改平日温和淡定的样子,紧握拳头,额角青筋隐现:“我不难过?莫非难过就要表现在脸上,让所有人都瞧见么?微表妹成了这个样子,你可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舒表弟,你不必来质问我,微表妹但凡有什么事,我且陪着就是了!” “陪着,你能怎么陪?”韩止这番惊人的话让和舒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韩止这时反而冷静下来,冷声道:“最多一命抵一命就是了。” “你!”和舒狠狠咬着唇,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一拳打在韩止肩头,“韩止,你混蛋!你说这番不负责任的话是吓唬谁呢?一命抵一命,说得容易,你是想逼死外祖母、大舅母,还有姨母吗?” 韩止闭了眼,显然心情也是极压抑的,哑声问道:“那你说,我能如何?” 那日的情景,他这些天已经想了千百遍,想到后来,也忍不住问自己,那一日,见到微表妹推倒瑶表妹,他怎么就按耐不住脾气,推了微表妹一把呢? 微表妹再任性,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他和她计较什么啊! 和舒摇摇头:“大表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我生气,不是要你去给程微赔命,而是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说什么两个人一起去扶瑶表姐,你不小心碰倒了程微,呵呵,大表哥,今日你不妨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见瑶表姐摔倒了,认为是程微推倒的,所以恼怒之下才推开程微的?” 韩止猛然睁眼去瞧和舒,满脸的不可思议:“舒表弟,你是如何知道的?” 和舒盯着韩止,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我还用想么,别人或许不察,我早就瞧出来,大表哥,但凡沾了瑶表姐的事,你就把理智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这关瑶表妹什么事儿?”韩止站直了身子,“舒表弟,我知道你和微表妹感情好,可是,这世上的道理,不是感情好就能不顾对错的。是,确实如你所说,我是见到微表妹推倒瑶表妹,才在急切之中推开微表妹去扶瑶表妹的,无论如何,伤了微表妹是我的错,可这并不代表,微表妹就没有错了。” 和舒翻了个白眼:“程微错在哪里了?你就确定她推了瑶表姐?” 韩止忍不住扶额:“舒表弟,你不要胡搅蛮缠,那是我亲眼瞧见的!” 和舒冷笑一声:“瞧见?谁说眼睛就不会骗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程微推了瑶表姐又怎么样?大表哥,你别忘了,程微才是你的亲表妹,我的亲表姐!瑶表姐,说起来,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舒表弟!”韩止几乎被和舒这番话给惊呆了,“你这是什么歪理?瑶表妹是庶女出身不错,可姑母既然是她嫡母,那她就是咱们的表姐妹,你这话要是传出去,才是离经叛道呢!” 和舒双手环抱在胸前,笑容惊心动魄又放荡不羁:“大表哥,别给我讲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程微才是姨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娘和姨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无论程微是不是做错了,都轮不到别人给她委屈受。” 说到这,他目光流转,落在韩止眼里,显得越发叛逆:“瑶表姐平日对人是还不错,可她再好,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程微要欺负她,我还要给程微帮把手呢!” “舒表弟,就是都像你这样纵容,才让微表妹越发刁蛮任性,你这不是疼她,是害了她!” “害她?”和舒几乎要大笑了,“那现在害程微躺在床上的是谁呀?” 见韩止不说话了,他目光微沉,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了,大表哥,你喜欢瑶表姐,是不是?” 第26章 醒来 韩止面色大变,斥道:“舒表弟,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这很复杂么?”和舒嗤笑,“大表哥,其实你还不如程微呢!” 韩止终于有些恼了:“舒表弟,你不要太过分!” 和舒后退几步:“大表哥,你的想法我管不了,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面,程微要是真的出了事,我不管瑶表姐是怎么摔倒的,反正是因为她那一摔才引出之后这些事来,我定会要她好看!” “和舒!” “别,别,大表哥,我年纪小,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懂喜不喜欢!”和舒一句话把韩止要说的话堵回去,抬脚跨出了门口,“我去看程微,就不打扰大表哥继续抄写家训了。” 等那大红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韩止转回头望着书房。 风从门口灌入,把地上凌乱的纸张吹得不停翻动,他默默走进去,俯下身一张一张的捡起来,捡到后来,忽然手一扬,纸张四散飘落,整个人滑落在地,对着地面狠狠砸了一拳。 负责整理书房的书童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喊道:“世子——” “出去!” 书童担忧地看了一眼韩止的背影,默默关上了房门。 和舒返回梅苑,却发觉梅苑多了不少人,见良辰立在门口,问道:“良辰姐姐,外祖母过来了?” 良辰知道这位表公子虽然身世不堪,却和三表姑娘一样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忙道:“是的,刚刚老国公爷请了北冥真人来府上,此时正要给三表姑娘诊治呢。” 和舒面色一喜:“真的请了真人来?”说着抬脚就往里走去。 “表——”美景刚想喊住他,良辰拉了美景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和舒走进去,就见堂屋里或坐或站了不少人,俱是朝夕相见的长辈们,唯有一人一身道袍,白须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此刻正端着茶盏喝茶,身后还立着两个梳着道髻的小童,不用多问,必是北冥真人无疑了。 屋中人正围着北冥真人说话,无人注意到和舒的到来,他放轻脚步,默默站到了角落里。 “真人,我那外孙女到底如何?”与北冥真人相对而坐的是老卫国公,近六十岁的人,中气十足,半点不显老态。 北冥真人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茶盏放下,才道:“老国公莫急,小姑娘的情况贫道已经瞧过了,是受惊过度导致魂魄不稳的缘故,等下贫道化了符水喂她服下,再看效果。” “那就劳烦真人了。”老国公悄悄松了口气,看着北冥真人不紧不慢喝茶的模样,恨不得劈手夺过来替他喝下。 好在又等了片刻,北冥真人总算把茶盏放下了,起身道:“这便开始吧。” 他走到桌案前,从小童手里接过布袋,取出黄纸朱砂等物,一气呵成写成一张符箓,随后召来另一位手捧一杯清水的小童,口中念念有词,众人还未看分明,符箓已经燃烧起来,化作灰烬落入了水中。 “把这杯符水端去给小姑娘饮下吧。” 韩氏忙亲手接过,小心翼翼端着去了里屋,留在堂屋的人屏气凝神,提着心等着,唯有北冥真人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内室传来动静:“姑娘醒了!”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打破了室内令人紧张的沉默,老夫人忙站了起来,抬脚往里屋走去。 卫国公夫人陶氏见状,忙跟了上去。 老卫国公面露笑容,对着北冥真人连连道谢。 北冥真人站起来道:“既然人已经醒了,那贫道就该告辞了。” 老国公连忙挽留,北冥真人道:“正巧圣上传了贫道进宫,就不多留了。” 二人正说着,忽听里屋传来女孩子的叫声:“不要过来!” 随后就是杯盏落地跌得粉碎的声音。 “真人,这是——” “贫道进去看看。”北冥真人走进里屋,就见那一直昏睡的小姑娘半坐起来,双手捂着眼睛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最里头床角处,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真人,您快瞧瞧,我这外孙女醒来后,才睁开眼睛就又变成了这般模样,捂着眼睛死活不让人靠近。”老夫人焦急地道。 北冥真人上前几步,打量了片刻,摇头道:“这个,应该是小姑娘受惊吓后落下的症状,就不是符水可以医治的了。” “那该如何?”老夫人追问。 “按时服用些养心安神的汤药,仔细调养些时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忘性大,慢慢也就好了。” 听北冥真人这样一说,老夫人等人总算放下心来,毕恭毕敬把这位高人送了出去。 和舒悄悄溜了进来,站在床头静静看着程微,轻轻喊道:“程微——” 程微捂着眼睛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和舒?” 和舒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上前一步:“是我——”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程微忍不住尖叫:“你别过来!” 和舒停下脚步,拧着眉问:“程微,你这是怎么了?” 程微身子一颤,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总之,你不要过来。” “行,我不过去,那你总要放下眼睛瞧瞧我吧,咱们可是许久未见面了。” “不,不,我不瞧你,我谁也不瞧!母亲,母亲——”程微情绪激动,放声喊着韩氏。 随着老夫人一起去送北冥真人的韩氏忙奔了进来,见程微状若癫狂的模样,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微儿,娘在这里。” 程微紧紧捂住眼睛,同样不敢看韩氏:“母亲,您带我回怀仁伯府吧,我想回去。” 这话正被随后走进来的老夫人听见,老夫人心下一酸,快步走过去揽住程微:“微儿,你是不要外祖母了么?” 熟悉的怀抱和声音令程微泪如雨下,她深深埋在老夫人怀里哭道:“不是的,外祖母,我就是太怕了……” 老夫人看向韩氏,韩氏忍不住道:“母亲,眼看也要过年了,我是该带微儿回去了,等她养好了,再带她来给您拜年。” 老夫人紧紧揽着程微,面露不舍。 陶氏见状跟着劝道:“老夫人,微儿是在国公府受得惊吓,现在刚醒来,害怕这里也是难免的,若是回伯府养着,说不定更有利于恢复。” 老夫人听了,这才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府里众人听闻程微已醒,午后便要回怀仁伯府去,都赶来探望,韩止听闻后,连日来头一次踏出书房,来到了梅苑。 第27章 道歉 “大姐。”梅苑的小径上,韩止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韩秋华等人。 韩秋华看了形容憔悴的韩止一眼,低叹一声,招呼道:“大弟过来了,我们刚从微表妹屋里出来。” 听到“微表妹”三个字,韩止神情有了些许变化,话里不经意间带了几分迟疑:“微表妹她……如何了?” 韩秋华摇头叹息:“不吃也不喝,蒙着眼睛不见人,只吵着要回去。” 韩止听了神情一僵。 韩秋梦笑嘻嘻道:“大哥,你去看微表姐,说不定她就好了呢。” “三妹——”韩秋华暗恼韩秋梦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警告般瞪了她一眼。 韩秋梦撇了撇嘴不说话了,却低着头,拿眼角余光偷瞄着韩止的表情。 韩止恢复了平静表情,对韩秋华道:“大姐,那我就先进去看微表妹了。” “好,那你快进去吧,也不要呆久了,微表妹精神状态不大好。” “嗯。”韩止应了一声,抬脚向里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声音。 “欢颜,欢颜,黑色的布巾呢,还没找到么?”随后就是扑通一声巨响。 他连忙走了进去,就见程微跌坐在地上,那个叫欢颜的小丫鬟手捧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布巾冲了过去,一脸紧张地问:“姑娘,您摔疼了么?婢子扶您起来!” “布巾找到了么?”程微紧闭着双眼,凭着声音去触碰欢颜。 “找到了,找到了,姑娘您看!”欢颜连声道,忙把那黑色布巾塞到程微手中。 程微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却并不计较这丫头的傻话,而是微仰着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欢颜,那你快给我把眼睛蒙好吧。” “嗳。”欢颜点头应着,把那黑色布巾一抖,轻轻覆在程微眼睛上,随后缠了一圈又一圈,在她脑后打了个结,邀功道,“姑娘,婢子缠得严实吧,是不是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嗯。”程微半坐在地上,自清醒后头一次露出安心的表情。 欢颜见了忍不住一笑:“姑娘,婢子还给您在脑后扎了一个蝴蝶结呢,很好看的。” “是么?”程微半仰着头,望着欢颜的方向。 韩止立在门口,忍不住皱了皱眉。 微表妹的这个丫鬟未免太呆了,竟半点不会照顾人。 他再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程微身体猛然一僵,随后头转向门口的方向,一脸戒备。 韩止见她蒙着眼,怕惊着她,忙道:“微表妹,是我。”说着就向程微走去。 “你别过来!”程微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一脸惊恐。 “微表妹,你,你是怎么了?我是止表哥啊。”韩止站在不远处,与程微不过几步的距离,可程微这样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或者说,程微每次见他时,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 他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望着消瘦得吓人的程微,忽然间觉得,这个一起长大的表妹,好像一下子陌生起来。 一时之间,韩止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沉下脸对欢颜道:“表姑娘这个样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屋里伺候着?” 欢颜浑然不觉眼前之人是这府上尊贵的世子,理直气壮地道:“我们姑娘怕见人,只让婢子在这里伺候着。” 韩止皱了皱眉,又往前迈了一步:“微表妹,我扶你到床上去,地上凉——” “不用!”没等韩止话说完,程微就断然拒绝,一手摸索着去扶床柱,一手去摸欢颜,“欢颜,你扶我上去。” “嗳。”欢颜俯身去搀扶程微。 韩止冷着脸一把推开欢颜,伸手把程微横抱起来。 程微惊恐的叫了一声,拳打脚踢:“放开,你放开!” 韩止不顾她的挣扎抱得更紧,直接把人放到了床榻上,然后在一侧坐下,抿了唇问道:“微表妹,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恼恨我伤了你,要打要骂,都由你!可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像个什么样子?” “疯疯癫癫?”程微停止了动作,喃喃反问。 见程微似乎听进去了,韩止接着道:“难道不是么?自从你醒了,捂着眼睛谁也不看,现在更是连人都不许靠近了,不是疯疯癫癫是什么?微表妹,你这样,别人且不说,不是让祖父祖母操碎了心?” “外祖父,外祖母……”程微似乎被韩止的话触动了,渐渐安静下来。 韩止轻轻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温声道:“微表妹,表哥替你把布巾解下来吧。” “不要!”程微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了韩止手腕上。 她瘦了许多,手腕上戴的镯子有些空荡,撞在韩止手臂上,凉意袭人。 韩止目光微沉,盯着那花纹奇特的镯子瞧。 程微看不到韩止的表情,却觉得昔日只要一靠近心中就能生出无限欢喜的这个人,此刻却让她畏如蛇蝎,只想拔腿就跑。 只可惜她逃无可逃,只得往后退了退身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道:“大表哥,我不想把布巾摘下来。” 她怎么敢摘下来,那些自小到大熟悉无比的人,只要看一眼,就会看到他们横死的样子,那样的惨状,那样的真实,到现在她都没疯,已经是奇迹了! 或者,韩止说得对,她是已经疯了,所以才会看到那些恐怖的情景? 程微心头升起几分希翼:“大表哥,你刚刚说,我疯了?” 要真是如此,是不是说明她看到的都是假的,无论是她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他们统统都是好好的,活生生的? 程微话里的期盼如此明显,让韩止心中一惊,反而不敢胡乱刺激她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严肃道:“微表妹,别乱想,你这不好好的么。” “哦。”程微半低着头,语气中难掩失望,然后把手抽了出来。 韩止看了有些不安,温声道:“微表妹,是我错了,当时不该推你,你原谅我,可好?” 程微半天不语,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轻声道:“不,我不原谅。” 第28章 无痕 她怎么能原谅呢? 在那场噩梦里,止表哥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上你这样的蛇蝎妇人?” 他还说:“没有碰过你,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尽管,到现在,程微依然没有想明白“没有碰过”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可是韩止说这番话时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不屑和庆幸,就像一根毒针,深深刺进了她的心口里,永世难忘。 对了,还有那封和离书,他说他们是前世怨家,这四个字,程微是真真切切明白的。 在一个又一个昏迷不醒的日子里,程微并不是一无所知,她偶尔能听到身边人的说话声,包括替她净面、擦身,按摩身体,都能感应到,而当对外界毫无感应时,就沉浸在昏迷前的幻境里,一遍又一遍,到现在,她甚至能把韩止当时说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 前世怨家。 只要一想到韩止这么说,程微就恨得牙痒痒。 那些都是幻象没错,可是,她若还像以前那样喜欢着止表哥,他是不是终有一天,会对她说那些话呢? 她才不会给他说那些话的机会! 程微抬起头,声音愈发坚定:“我不原谅。” 她蒙着双眼,韩止看不到那双清亮有神的丹凤眼中有着怎样的情绪,可是这番话,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程微自幼比其他姐妹们性子倔强,可二人闹别扭时,只要他先服软,总是能立刻露出欢喜的笑容来,这还是头一次,冷冷淡淡地告诉他不会原谅。 韩止觉得程微在闹孩子脾气,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微表妹,别闹了——” “别碰我!”程微像是触到烙铁般身子猛然往后一退,挥开了韩止的手。 “微表妹?” 程微恢复了平静,想起幻象中韩止说的那番话,不由恼道:“大表哥,你有话便说,不许随意碰我!” 明明小时候时常拉着她的手,长大了却说那样自欺欺人的话,实在是可恶! 以为她稀罕么,以后韩止碰她一下,她都不许! 对男女之事还懵懂的程微这样想着,韩止却羞恼的红了脸。 因为小成年礼后的一连串意外,加之早就打定了主意等着程瑶,韩止至今仍是不识风情的少年,但在小成年礼之前陶氏就安排人讲过这些事,他于此并非一窍不通,此时被程微这样一本正经地警告,原本自然亲近的举止好似有了一层别的意思,顿觉尴尬异常,忙站了起来道:“微表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在生气,等你大好了,要打要骂,表哥都由着你。可你回伯府后,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药要按时服,饭也要按时吃,别让关心你的人再担心。” 听着韩止的温声软语,程微心头有了那么一丝触动。 毕竟是在长达十三年的时光里占据了举足轻重地位的那个人,想要把虔心镌刻在心头的痕迹抹去,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绝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不过程微比别的小姑娘好强些,她暗暗咬了咬唇,很快就把那丝触动赶走,冷声道:“多谢大表哥提醒,我都知道了。” “微表妹,你真的都知道了?”韩止认真打量着程微,总觉得这个表妹自打醒来就有些不对劲,只可惜她双眼蒙着布巾,单从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大表哥,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程微有些不耐烦了,头冲着里面歪在床榻上,“我想歇息一下,大表哥,你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先去忙吧。” 她真的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带她到处玩的小表哥,面对着她时,只剩下怀疑和否定了。 韩止站在床榻前沉默了片刻,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微表妹,其实,表哥还有些话对你说。” 良久,传来程微的声音:“什么话?” 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开口,韩止轻轻咳嗽了一声,直到程微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才道:“微表妹,我一直觉得你和瑶表妹感情极好的,近来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知道,瑶表妹一直把你当成最疼爱的妹妹。你若是对她有什么误会,姐妹二人坐下来说清楚就好了,不要生了隔阂——” 程微腾地坐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鬓角青丝吹了起来:“大表哥,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我和二姐之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又哪里来的误会!” 这一瞬间,程微又气又怒,还有隐隐的惶恐。 在幻象里,长大后的她似乎和二姐关系疏远得很,甚至她和止表哥决裂,也和二姐有关。 虽然受幻象所扰,现在一想起二姐她心下就有几分不得劲,可她不停劝告自己,那看到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怎么在韩止眼里,她和二姐之间居然真的出了问题? 莫非,那些事情真有发生的可能? 想到这里,程微脸上血色褪尽,不寒而栗。 偏偏程微表情的变化看在韩止眼里成了色厉内荏的表现,他轻叹一声,难掩失望地道:“微表妹,那日,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程微心头发寒,语气冷硬地追问。 韩止语气涩然:“看到你推倒了瑶表妹,不然,我又怎么会在急切间不小心推了你——” “你说,我推倒了二姐?”程微凭着声音直直望向韩止的方向,轰然之间就想了起来! 当日,她只记得长大后的韩止毫不留情地对她说“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却忘了扶着程瑶的止表哥,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原来如此。 程微骤然明白了韩止为何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他以为二姐是自己推倒的!而他现在的道歉,就仅仅是因为她受伤昏迷了而已。 程微不由冷笑一声。 恐怕,在韩止真正的心意里,还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吧? 她越想越寒心,长久以来对小表哥的那些少女心思,经历了幻象和现实的双重打击,终于像脆弱而美丽的冰凌花,太阳一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一滴水珠都没剩下。 “滚!”她随手抄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第29章 温馨 程微一个软枕丢过去,擦着韩止面颊飞过,直奔门口。 和舒站在门口抓住软枕,狐疑地看着二人。 程微并未发觉和舒来了,正气得火冒三丈:“韩止,你给我走,多看你一眼,我都嫌烦!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嫌烦!” 许是情绪波动太过激烈,脑海中久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有人掐你脖子了?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又要昏睡了?”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程微冷静下来,她微微喘息着,在心里默问:“你什么意思?” 那声音冷笑:“没什么意思,只是你精神本就在崩溃的边缘,最怕急怒,还是老实点好。” 见程微不回应,偏偏那声音感知不到外界变化,只得冷嘲道:“我知道了,定是你的止表哥又招惹你了吧——” 听到这里,程微直接断了与那声音的联系,只听到它半截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这时,和舒的声音响了起来:“大表哥,程微,你们是干什么呢?” 这有些狼狈的情景被和舒撞见,韩止颇有些尴尬,伸手弹了弹身上看不见的灰尘道:“没事,刚刚陪微表妹聊天呢。” “聊天?”程微半仰着头冷笑,“大表哥,从今往后,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聊的,你也莫要对人胡说!” “微表妹,你闹够了吧?”性子再怎么温和,到底是一等国公府的继承人,哪能没有半点公子脾气,韩止终于忍不住沉下脸,压低声音道。 程微却不理他,扬声道:“和舒,你来了?” “你要回伯府了,我怎么能不来?”和舒走过来,把软枕随手丢在床榻上,挨着程微坐下,“程微,你眼睛蒙布巾做什么,真不想见我呀?“程微表情微变,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咬了咬唇道:“和舒,我问你,我说那日没有推倒二姐,你信不信?” “哪日呀?” “无论哪一日。” 事实上,对程微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哪一日,而是谁愿意相信她。问出这话时,她心里不是不忐忑的,甚至在想,要是和舒也不信她,那她再不来外祖家了,至少这样,那些对她好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和舒看一眼韩止,才道:“你要说没有,那就定然没有了。” 程微长长松了一口气,覆盖着眼睛的布巾有了些许湿意,声音却听不出异样:“大表哥,你听到了吧?我再说一遍,那日,二姐不是我推倒的,不过,你相不相信,以后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还想和舒表弟说说话,请你先出去吧。” 韩止站在那里,有些难堪。 从来,程微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曾有一次舒表弟笑她是跟屁虫,她恼了好几日,最后还是他劝着,二人才和好的。 而现在,被排除在外的却成了他。 不过很快,这一星半点的酸味就被气怒冲没了,韩止看了程微一眼,淡淡道:“微表妹,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改日再去伯府看你。” 和舒忽然站了起来:“大表哥,我送送你。” 表兄弟二人并肩走出去,到了廊下,韩止止住脚步:“舒表弟,你进去陪陪微表妹吧,我看她情绪有些异常。” 和舒撇了撇嘴:“大表哥,任谁被冤枉了,还是被亲近的人冤枉,情绪都会异常的。” “舒表弟,你这样毫无理智的偏袒,对微表妹有什么好处?” 和舒针锋相对:“大表哥,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对程微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能你冤枉了她,还打着替她好的名义吧?这也就是程微,只是情绪异常,要是换了我,说不准就要发疯揍人了。” 韩止听着和舒的歪理气得太阳穴直跳:“舒表弟,当日,我是亲眼看见的!” 和舒连忙摆手:“大表哥,我还是那句话,比起用眼睛看人,我更相信用心!程微是什么性子,她要是推了瑶表姐,至于不敢承认?说白了,瑶表姐不过一个庶女,换做别人家,嫡女就是一耳光甩上去,又能怎么样?” “舒表弟!”韩止听他再三用这般态度提起程瑶,终于大怒,“我原以为你是通透的,谁知和大多数人一样,口口声声半句不离出身!要真是这么说,你又凭什么说瑶表妹?” 和舒眼睛猛然瞪大了,直直望着韩止,后退数步,冷笑道:“大表哥,你总算说了句心里话。那我且瞧着,你和瑶表姐,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 “这就不劳舒表弟费心了!”韩止心底涌出的几分悔意又被和舒提起程瑶时语气中的恶意压了下去,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和舒默默站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抬脚走了进去。 “怎么送了这么久?” 和舒没接话,默默走过去挨着程微坐下来。 “和舒?”程微有些诧异,伸了手去摸。 和舒抓住她的手,没了刚刚和韩止争执时的力气,恹恹地道:“好好的,当什么睁眼瞎!” 程微敏锐地捕捉到和舒情绪的变化,问道:“你和大表哥吵架啦?” “没,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他是金尊玉贵的世子,我是连爹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小子。” “和舒。”程微喊了一声,手终于找到他的头,在头顶拍了两下,“你父亲是谁有什么打紧,你母亲是我的姨母就够了。你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听了不高兴。” 和舒听了心下微暖,凝视着遮掩住上半部面容的程微,心道,谁说程微是丑丫头,她分明挺好看的,那些人才是睁眼瞎呢。 “程微。” “嗯?” “有话说话,能别再摸我的头了么?” 正一下一下抚着和舒头顶的手一顿,随后忽然加快了速度,把他头发揉成了一团。 和舒还不满十三岁,梳的是童髻,这样一来,两个小髻间毛茸茸的,看着颇为滑稽,恼得他皱了眉呵斥:“程微,你快住手!” 程微悻悻放下手:“原来也是说话不算数的,先前分明说等我醒了,就给我当猫来着。” 少年腾地站起来,耳根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知道?” “不是那日你来看我时说的吗?” 看着程微理所当然地样子,少年气急败坏:“你听错了,我,我先走了,外祖母叫我喝药!” 他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只剩下程微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因为韩止到来而一团糟的心情却轻快了些许,喊道:“欢颜,给我端一盏温水喝吧。” 第30章 伤上加伤 和舒冲了出去,行至月亮门处,险些撞到一人身上去。 “二表姐?”他急忙停下步子,因为跑得急脸颊还泛着红晕,声音却平静了许多,“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和舒称为二表姐的少女和他年龄仿佛,身材单薄,形容怯弱,闻言半低着头没吭声。 和舒恍然:“你是来看程微的吧?” 少女总算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嗯。” 和舒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可进去啊,站这儿做什么?”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国公府上的二姑娘韩秋露,她和程微同龄,生母乃是韩四老爷年轻时养在外头的外室,据说是青楼出身,当初老夫人死活拦着没让进门,也因此,这位二姑娘一贯低调沉默,在国公府中好似隐形人,此时听和舒这么说,并不抬头,低声道:“也不知微表姐睡了没?” “没有,我这不是才从她那出来。”和舒强忍着不耐道。 要说起来,这表姐弟二人身世有几分同病相怜,理应更亲近些,可实际上,和舒却很不喜欢韩秋露这样的性子。 他总觉着,每当看到韩秋露这样,就是在提醒自己,就该像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活着。 于是和舒片刻不想多留:“二表姐,那我先走了,你别在这犹豫了,想进去看程微,就快进去吧。” 他说完大步流星走了,留下韩秋露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转了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程微并不知道韩秋露来过,先前一日你探视的人让她有些乏力,和舒走后不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再次清醒,一睁眼忽觉眼前一片亮,吓得忙捂住眼,喊道:“欢颜,我的布巾呢?怎么给我取下来了?” 韩氏硬邦邦的声音传来:“要什么布巾?马上要到伯府了,回去后可不比在国公府,由着你胡闹。好端端的眼睛蒙着布巾,像什么样子?” 眼睛没了布巾的保护,对此时的程微来说,仿佛大姑娘上街买胭脂水粉,出门后才惊觉只穿着里衣,她一颗心惊恐地仿佛要蹦出来,没了眼覆布巾时的安心,一边往后退一边喊道:“布巾,我要布巾!” 韩氏看着形容惊恐的程微又气又怒:“程微,你再装疯卖傻,我可由不得你了!” 生怕一睁眼就看到人间地狱的程微此刻哪还顾得上韩氏的威胁,铺天盖地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大手捏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只能依着本能去逃避。 不料此时正在马车上,程微紧闭着眼往后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车门处,恰好路上一条坑子被车轱辘压了过去,马车一个颠簸,她整个人直接从马车里被甩了出去,重重落到了地上。 “嘶——”马叫声传来,迎面一辆朱轮华盖马车急忙停下,车头悬着的两盏小巧七彩琉璃灯昭示了车主人不凡的身份。 “找死啊!”赶车的人呵斥道。 韩氏这方也吓懵了,一片混乱。 “程微——” “三姑娘——” 这时候,那辆朱轮华盖马车的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肤色微白的男子问道:“怎么了?” 赶车人忙恭顺道:“主子,是对面一辆马车上甩出来一个小姑娘,就摔在咱马车前头,若不是小的眼疾手快,差点就被马踩上了。” “人如何了?”男子往外瞧了瞧,正看到迎面路边歪着一辆马车,从上面急匆匆跳下几个人,围着那路上躺着的人一阵哭喊,慌成一片。 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甩出来的那人什么样子,不过从人群缝隙里露出来的月白裙角可以知道,那是一位女子。 而此时,来往的行人都停了下来,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夫人,姑娘流血了!”雪兰手一探,看着手上湿滑黏腻的一片血迹,吓得脸色惨白。 韩氏脸色发白,看了看血流满面已经昏死过去却仍紧紧捂着眼睛的程微,又看了看跟来的下人。 非年非节,她留在娘家照顾次女,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雪兰并一个心腹婆子,另有伺候程微的丫鬟欢颜,现在回怀仁伯府,用的是卫国公府的马车,赶车的车夫也是国公府的。 这样一看,竟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人! 韩氏咬了咬牙,一指拉车的青骢马:“把马解开。” 那车夫同样吓傻了,听了韩氏的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把绳索解开了。 韩氏纵身一跃上了马,喊道:“把姑娘给我抱上来,我带姑娘去最近的医馆,你们速速回府禀告一声。” “是!”雪兰几个七手八脚去抬程微。 马车上的男子收回目光,扬声道:“赵光,送受伤的小姑娘去医馆。” “遵命。”一个侍卫打扮的年轻人走向程微。 “你们是何人?”韩氏看着来人面色微沉。 不知何时那马车上的男子已经走了下来,淡笑道:“韩夫人,是小王。我这马车构造与寻常马车不大相同,速度快些依然稳当,令嫒头部受了伤,不宜骑马,就乘本王的马车去医馆吧。” 韩氏看清来人面容,神情微变,忙跳下马行礼:“见过南安王。” 原来这看起来三十左右的男子,竟是当今天子的幼弟,南安王。 大梁皇室历来子嗣不丰,先帝时夺嫡惨烈,到了当朝昌庆帝,那些或碍眼或碍事的兄弟们死的差不多了,最亲近的只剩下南安王一个幼弟,可惜先天不足,长年累月以药当饭养着,也因此,昌庆帝对这位幼弟颇为关爱。 南安王摆摆手:“这个时候,韩夫人就不必多礼了。” 亲王车驾,寻常人哪敢乘坐,韩氏有心推辞,奈何程微伤势看来颇为惊人,只得咬了咬牙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韩氏跟着进了那辆朱轮马车,向最近的医馆驶去。 南安王改为骑马,由侍卫护着回了王府。 那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韩氏等人走远了依然没有散去,用不了多久,就被眉眼灵活的人扒出了身份,不出一日,京中就传出了怀仁伯府三姑娘神智失常的流言,而此时急匆匆赶往医馆的韩氏等人还未曾料到这场风波。 巧的是,最近的医馆恰是怀仁伯府传了百年的医馆——济生堂。 第31章 回府 先前说过,程微的高祖是赤脚大夫出身,后来一路传奇成为人生赢家,这才有了如今的怀仁伯府。 只可惜土鸡变凤凰的怀仁伯府根基浅,底子薄,不像其他勋贵之家坐拥无数良田商铺,这传承了四代的济生堂已算是重要收入来源了。 济生堂在京城医馆中小有名气,这个时候医馆门大开着,买药问诊的人进进出出,颇为热闹。 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停稳,韩氏跳下来,抱着程微就从医馆后门冲了进去,对迎上来的伙计道:“快喊三老爷过来。” 那伙计是家奴,认得韩氏的,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姑娘,胸前染了一片血迹,不敢多看,拔腿就跑到了前边,气喘吁吁道:“三老爷,您快去后面看看吧,二夫人过来了。” 正准备给一位年轻妇人诊脉的男子动作一顿,站了起来,喊一位坐堂大夫接手,随伙计匆匆去了后面。 “二嫂。”男子目光下移,看到韩氏怀里的程微不由色变,疾步走了过去,“微儿这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韩氏早没了训斥程微时的冷厉,声音有些发抖:“她从马车里摔了出去。” “二嫂,把微儿给我吧,我给她检查一下伤势。”程三老爷伸手接过程微,叫上医童转进了专门安置伤患的内室。 韩氏在厅中坐下来,眼睛直直盯着内室的方向。 “二夫人,请喝茶吧。”一个伙计上了茶。 韩氏心不在焉的接过,没等立在一旁的心腹婆子桂妈妈拦住,就凑在嘴边喝了一口,随后烫的喷了出来,嘴唇立刻肿了。 “夫人,您没事吧?”桂妈妈急忙问道。 韩氏烫得三魂出窍,眼泪都快忍不住要掉下来,加之忧心程微的伤势,积聚在胸口的愤懑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对那伙计呵斥道:“混账东西,这么烫的茶水也端上来,怎么做事的!”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伙计连连告罪。 韩氏还待再说,桂妈妈忙拉了拉她:“夫人,三老爷还在里面给三姑娘诊治呢。” 韩氏这才平静下来,对那伙计道:“还不快下去。” 等伙计走了,她一脸疲惫的靠在椅背上,叹气道:“桂妈妈,你说最近是怎么了,一件事接一件事,没一件顺心的。” 桂妈妈想了想道:“要不,等开了春,去玄清观许个愿,或者去普济寺烧香?” “也好。”韩氏目光直视着通往内室的棉布竹纹门帘,轻声道。 又过了一会儿,门帘掀起,程三老爷走了出来。 韩氏忙迎过去:“三弟,微儿如何了?” “还好只是皮外伤,刚刚微儿已经醒了。”程三老爷目光在韩氏肿起的嘴唇上扫了一下,没有多言。 韩氏松了一口气:“有劳三弟了,我进去瞧瞧。” “二嫂——”程三老爷拦住韩氏,欲言又止。 “怎么?” 程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微儿外伤倒是不打紧,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磕碰到了头部,里面有淤血的缘故,言语上有些失常。” “当真是伤到了脑子?”韩氏心中一沉。 她担心的不是程微这次从马车上摔下去才伤到了脑子,而是在国公府时摔得昏迷了大半月的那一跤,很有可能伤到了脑子,不然怎么自从次女醒来,言行就那么怪异呢? “二嫂先不要慌,小弟在这方面并不擅长,目前只是猜测,等回了府上,再请黄太医过来瞧瞧。”程三老爷见韩氏脸色依然难看,安慰道,“或许是受惊过度的缘故。就算颅内真有淤血,仔细调养些时日等淤血散了,说不定就恢复如常了。只是二嫂等下若和微儿说话,就多顺着她些,目前微儿最受不得刺激。” “嗯,我知道了。” 韩氏匆匆走进内室,就见程微半坐起来,双手抱膝默默靠着墙壁,额头缠了一圈白色纱布,眼上则覆盖了黑色布巾,看着滑稽又可怜。 韩氏又气又无奈,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心疼,走过去喊了一声:“微儿。” 程微听到韩氏喊她,非但没有寻常女儿见到母亲的亲昵,反倒又往后退了退,喊道:“母亲,我不要把布巾取下来!三叔,三叔,您在哪里?” 程三老爷听到动静忙走了进去:“微儿,怎么了?是不是头疼?” 程微摸索着抓住程三老爷递过来的手,语气隐含祈求:“三叔,您和母亲说,我不要取下布巾,一取下布巾,我就头疼心慌。” “好,三叔和你母亲说,微儿,你要安静一点儿,不然等下头上该渗血了。” “嗯,我安静,您快说。” 程三老爷看向韩氏:“二嫂——” 韩氏尴尬又心伤,深深叹了口气道:“好,娘答应你,不把布巾取下来。” “真的?回了伯府也不取吗?” “不取。” “那父亲瞧见,说了也不取吗?祖母说了也不取吗?”程微连连追问道。 “不取,不取,你三叔说了,等病养好了再取。”韩氏越发觉得程微神智失常,强忍了郁闷道。 程微这才安静下来,疏远而客气地道:“那多谢母亲了。” 又歇息了一会儿,由程三老爷护着,一行人总算回了怀仁伯府。 府上早就接到了消息,安顿好程微,韩氏去见了怀仁伯老夫人孟氏。 “微儿安置好了?人如何了?”孟氏早年操劳,晚年操心,这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了数岁,脸上一条条的沟壑和法令纹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不好相与。 “人没事,已经让她歇下了。” “那就好。”孟氏耷拉着眼皮说完,忽然话题一转,“听说,是南安王把自己的车驾借给了你们使?” “嗯,微儿当时摔下来,南安王正好路过。” 孟氏眼微闭,数着手腕上缠着的念珠,不紧不慢道:“既如此,明日一早就送些谢礼过去,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伯府没规矩。” “儿媳知道了。”在这位严肃了一辈子的婆母面前,韩氏的暴脾气不自觉收敛起来。 “那行,你且下去吧,微儿要是有什么事,就派人过来说。” 韩氏犹豫了一下道:“三弟说最好请黄太医过来看看。” 孟氏皱了皱眉:“这个时候有些晚了,微儿既然并无大碍,就等明早再请吧。” 韩氏点头应下,返回了怡然苑,这才得知三太太冯氏已经等在了客厅里。 妯娌二人刚说上话,霜兰就进来禀告道:“夫人,大夫人带着五姑娘过来看望三姑娘了。” 韩氏与冯氏迎出去,一行人去了程微住处,正撞见程瑶手捧一物低头出来。 第32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母亲,大伯娘,三婶。”程瑶迎面遇见韩氏等人,面露意外,屈膝行礼。 “瑶儿来看微儿啊?”大夫人廖氏温声问道。 “嗯,我实在放心不下三妹的伤势,就过来看看。” 韩氏目光落到程瑶手捧的物件上:“瑶儿,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程瑶把那物件举到韩氏面前,恭顺答道:“是女儿送给三妹的礼物,希望她早日康复。” 众人都看向那物件,见是一个黑漆木托盘,上面盖着蓝绸布,一片平坦,令人瞧不出端倪。 五姑娘程玉笑道:“二姐,你把礼物送给了三姐,给我们看一个空盘子做什么?” 程瑶微笑道:“三妹正歇着,我还没见到她呢,想着明日再过来,亲手送给她才好。” “是么?”程玉一双杏眼骨碌碌转着,显得格外灵活,“那我更好奇了,是什么礼物,怎么瞧着像没有似的?” 她说着伸手把那蓝绸布掀开,笑嘻嘻道:“让我瞧瞧。” “玉儿。”大夫人廖氏无奈地瞪了程玉一眼。 “母亲,我就是好奇嘛。”程玉吐吐舌头,说完眼睛猛然瞪大,“呀,这是什么?” 她伸手把托盘上折叠的绢布一抖,上好的绣布如瀑布般展开,夕阳下,晚霞余晖为这淡青底子的绢布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绢布上数不尽的“福”字形态各异却不显凌乱,而另一面,每个“福”字背后竟是一只只姿态不同的蝙蝠! “天啊,这是怎么绣出来的?”程玉一脸震惊,不自觉轻抚着绣布呓语。 吃惊的不只是年龄尚小的程玉,就连韩氏等人都是大吃一惊。 这样技艺精湛的双面绣,别说是市面上,就是名门世家的珍藏中都不多见,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了。 “瑶儿,你这些日子足不出户,就是在绣这个吗?”韩氏神情缓和几分,想起比庶女才小了两岁的次女,不由心中轻叹。 “二姐,你简直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呀?”未等程瑶回答韩氏的话,程玉就凑了过来,拉起程瑶的手惊叹,“我觉得,二姐这双手简直是我见过最灵巧的了——”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指着程瑶指肚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惊呼道:“啊,这都是绣这个弄的?” 程瑶抽回手,微笑道:“所以说,其实我并没有五妹想的厉害呢,绣这‘千福图’都要抓瞎了。” 大夫人廖氏赞道:“二弟妹,依我看,满京城都寻不出几个像瑶儿这样出众的姑娘来!” 程瑶忙道:“大伯娘谬赞了,瑶儿哪有您说的这样好,就算有些说得过去的地方,那也是母亲费心教导的。” 廖氏听了更是赞许,侧头对韩氏道:“二弟妹,还是你会养女儿。” 听廖氏这么一说,韩氏先前生出的些许酸涩滋味顿时散了,暗道罢了,次女虽不成器,好歹瑶儿也是跟在她身边养大的,说出去她脸上同样有光彩。 程瑶轻轻瞥了露出笑意的韩氏一眼,嘴角微翘:“大伯娘,母亲,三婶,那瑶儿就先告退了。” 等程瑶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口,廖氏道:“二弟妹,既然微儿已经歇下了,那我们也不久留,进去悄悄瞧一眼就是了。” 众人由韩氏带着进了程微的卧房,就见她正坐在床榻上出神。 “三姐,原来你没睡呀,刚刚二姐才从你这出去,说没见到你呢。”程玉走过去,不由分说拉了程微的手,眉飞色舞地道,“你不知道,二姐送给你的‘千福图’简直太漂亮了,是稀有的双面绣呢,一面是许许多多的‘福’字,另一面是各式各样的蝙蝠。” “哦。”程微冷淡的应了一声。 “三姐,你怎么啦?”程玉打量了程微一眼,“对了,你眼睛蒙着布巾做什么,受伤了吗?” 年仅十岁的程玉算是老来女,是大夫人廖氏生下长子后十来年才有的,自幼当成眼珠子般娇养,难免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往日程微与这位堂妹关系尚可,可此时听着她对程瑶不离口的称赞,莫名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耐烦,敷衍道:“瞎了呢。” “啊!”程玉显然吓住了,茫然看向廖氏,“母亲,三姐瞎了么?那怎么办?” 蒙着双眼,程微看不到程玉的表情,却能听出话中的关切,她忽然有些后悔,刚要告诉小堂妹是在开玩笑,就听韩氏斥道:“程微,你魔障了吗,满口的胡言乱语,竟然发疯发到你堂妹头上来了!” 程微一颗心忽然冷了下去,冻住了悔意和所有情绪,仿佛是灵魂骤然抽离身体的木偶,连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留给韩氏。 韩氏斥责出口,同样有些后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年来对次女的否定和怨怼,让她对这个女儿的容忍度低得可怜,往往是不该爆发的脾气,发出去后才心生悔意,然后看着次女不肯低头的样子,更加气怒。 于是,看着面无表情的程微,韩氏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刚才是怎么回事儿,你二姐带了礼物来看你,却连人都没见着,你又犯什么牛心左性呢?程微,莫非你生来就是给我添堵的?” “二嫂——”三太太冯氏听韩氏说得越发难听,忍不住喊了一声。 廖氏同样劝道:“二弟妹,孩子还病着呢。” 程微只觉心头一片冰冷,无比平静地问道:“那您当初怎么不把我按恭桶里呢?其实,您一直觉得,当初如果活下来的不是我,是哥哥就好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感谢大伯娘、三婶还有五妹来看我,现在已经瞧见了,我累了,想歇着了。”程微说完躺了下来。 “程微——” “出去!”程微猛然坐起来,不顾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以头撞床柱,“是不是我去死就能解脱了,是不是!” 离着程微不远的三太太冯氏一把抱住程微:“微儿,你冷静点——” “你们出去,出去!欢颜,你送她们出去!” 欢颜冲过来:“夫人,我来照顾姑娘,请你们出去吧。” “二嫂,咱们还是先出去吧,别再刺激微儿了。”冯氏看着程微绝望疯狂的样子心中不忍又惊惧,与廖氏一起把韩氏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程微命欢颜退下,一方黑暗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这才颓丧地靠着床围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看到那些,把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说到这,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坐直了身子,厉声道:“你出来,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第33章 路漫漫 “我一直知道你蠢,但没想到你能蠢这么久,总算是想起我来了。”脑海中那个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不紧不慢地响起。 程微听到这声音的肯定回应,怒火攻心,只恨不得再以头撞墙,把那该死的声音撞出来,不过被这神秘的声音纠缠久了,对它,她反而多了几分冷静,思索片刻道:“原来如此。” 说完居然就平静下来,侧身躺下不再理会那个声音。 遇到程微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姑娘,那声音也是无奈,忍了又忍,咬牙切齿地问道:“原来如此什么?” 见程微毫不理会,它恨不得生出两只手来,按住她肩膀狠狠摇醒:“你可说呀!” “哼!”程微不屑轻哼,“你这妖孽,我总算明白你的险恶用心了,就是想迷惑了我,就像……”她想了想二哥以前讲的故事,“就像鬼打墙一样的,我看到的那些场景,都是你制造出来的幻觉吧?无非是让我害怕,然后听从你的摆布而已!” “你!”那声音气得好久没说出话来。 蠢不可怕,又蠢又难缠才可怕!它是造了什么孽,才遇到这位祖宗! 说好的一听说变白变美变瘦就要跪求呢,她到底是不是女人啊!还是说,它在镯子里呆了太久,已经不懂这个世界了? 只可惜,它目前还不能借着她感知外面的一切,若是…… 程微的话打断了那声音的腹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上当的,别拿什么变白变美变瘦来糊弄我!” “真的能变白变美变瘦!”那声音吼道。 程微冷笑:“能又如何?以前我以为自己喝凉水都长肉,现在已经很瘦了呢,可见只要是人力所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才不需要你这些歪门邪道。至于变白变美,我先前没有守住誓言,本就嫁不出去了,也不需要变给别人看!” 那声音简直被程微打败了,气怒吼道:“为什么非要变给别人看,变得好看些,你自己瞧着舒坦不行吗?还以为你性子虽差些,却是个特别的,没想到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是为了男人做的!” 程微越发冷静:“你不必拿话激我,我这张脸自己瞧着挺习惯的。以后若是瞧谁不顺眼了,还能出去吓人呢。” “你,你!”那声音气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道,“若我认真告诉你,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将来要发生的事呢?” 程微身子一僵。 那声音继续道:“你母亲、外祖母、表兄弟姐妹们,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来一个个惨死,然后自己无能为力?” 外祖母!程微心里一紧。 幻象里,她被止表哥休弃,就以他们的婚事是外祖母的临终遗愿来质问止表哥,如果……如果这妖孽说的是真的,那外祖母岂不是在这几年就会—— 程微不敢再想下去,理智告诉自己这妖孽是在诱哄她,可情感上,想到那些至亲至爱的人落得那样下场,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就满心恐慌。 有了些许动摇的程微嘴硬道:“妖孽,你休来哄我。” 那声音也是个机灵的,听程微这么一说,就知道她有些动摇了,趁热打铁道:“这样吧,你既然不信那些是将要发生的,以为是我迷惑你,我且说一件事,你等等看吧。” 哼,死丫头,到时候再来哭着求我,且看我怎么拿捏你,把这么久受得窝囊气出出来! “你说。”程微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现在是腊月,这个时候,你大姐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只不过因为还没出三个月,一直没有对外面说。你且耐心等上一段日子,就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了。” “我这就去问母亲!”程微坐起来,扬声喊道,“欢颜,你进来,扶我下床——” “你傻啦,现在连你母亲还不知道此事,你好端端去问她,是要被人当成妖孽吗?” “你才是妖孽呢!” 那声音气得咬牙:“我一直忘了说,不许再喊我妖孽!你一个小姑娘家,哪来这么刻薄,就算对我的来历不清楚,怎么就只往坏处想呢,就不能喊我仙子姐姐吗?” 程微听了,冷声道:“你这妖孽,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时欢颜已经匆匆进来,扶住程微替她穿鞋:“姑娘,您小心些。” 程微现在越来越倚重这个嘴拙的丫头,若进来的是巧容,定会问“姑娘下床做什么”那些废话,以她现在的状态,听了只会无端心烦而已。 那声音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吐血道:“叫我阿慧!” 程微已经不再理会它,扶着欢颜的手道:“扶我去见母亲。” 欢颜并不多问,拿了屏风上搭着的狐狸毛大氅替程微披上:“姑娘,外面天冷路滑,婢子去提灯。” 冬日天黑的早,此时已经是辰初了,天色早已黑透,程微想了想道:“你扶着我,叫巧容来提灯。” 巧容被唤进来,一听说程微要去韩氏那里,不由大惊:“姑娘,已经这么晚了,您身子又不大好——” 程微不耐烦地道:“你若不愿,就叫画眉进来。” 她片刻都等不得了,一定要尽早证实那妖孽说的是真是假,哪有工夫和一个丫鬟歪缠。 巧容顿时吓得不敢吭声了,心中却恼恨不已。 姑娘身边只有两个二等丫鬟并两个小丫头,她和欢颜两人里,姑娘原是最亲近她的,却不知从何时起就换成了欢颜,这次要是让小丫头画眉进来,那以后可真没她的立足之地了! “婢子这就去提灯。” 程微这才顺了气,嘱咐道:“记得提那盏南瓜灯。” “婢子晓得了。”巧容暗暗撇嘴,她要是不知道姑娘最爱的就是二公子送的那盏南瓜灯,才真是蠢了。 外面寒风料峭,积雪未融,在目不能视的情形下,这样的冷似乎入骨三分,早已悄然变得单薄的身子让衣裳有些空荡,程微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听着鹿皮小靴踩着路面的咯吱声,心头有种前路无尽的悲凉。 她却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怡然苑。 第34章 爆发 韩氏正在灯下纳鞋底,雪白的布裁好,铺了一层又一层,针脚细密均匀,颇见功力。 “夫人,歇歇吧,仔细眼疼。”雪兰劝道。 韩氏头也未抬:“就剩几针了,明天再把鞋帮裁出来,一双棉布鞋就做成了。这棉布鞋在家里穿,比那皮靴可舒适多了。” 她说着把鞋底递过来:“雪兰,你看怎么样?” 雪兰忙道:“夫人纳的鞋底,看着就极好。” 韩氏收回手:“你年纪小不知道,我母亲做女红旁的不行,做鞋是极好的,尤其是这里,要是做的不贴合,穿着就难受,我父亲几十年来只穿得惯母亲做的鞋子。那年出阁前,我特意找母亲学着做鞋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做出的鞋子也像模像样了。” “难怪婢子瞧着夫人做的鞋子更挺括些。”雪兰赞完,转身移开灯罩,挑了挑灯芯,室内顿时更亮堂了些。 这时霜兰挑帘进来:“夫人,三姑娘过来了。” 韩氏手一顿,针尖刺入指肚,立时就是一股钻心的疼,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她忙把鞋底移开一些,低头含住手指吸吮了一下,然后道:“叫三姑娘进来。” 说完把鞋底递给雪兰:“雪兰,先收起来吧。” “是。”雪兰接过来,转进了隔间,在清一水的花梨木箱子里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堆得满满的竟全都是崭新的布鞋。 雪兰不由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布鞋夫人年年做,却从未送出去过,也是可怜人了。 这边程微进了门,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身上依然是冷的,由着欢颜脱掉大氅,走到了韩氏近前,淡淡喊了一声:“母亲。” 韩氏坐在炕边,瞧着程微消瘦的脸颊上是一片湿漉漉的红晕,帽子未遮住的额发也是泛着湿气,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目光落在她遮蔽双目的黑布巾上,又咽了下去,问道:“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 面对韩氏,程微从未想过软语撒娇的可能,遂开门见山道:“母亲,我想大姐姐了。” 韩氏愕然:“你要进宫?” “嗯。”程微轻轻点头。 “那不成,你身子没好怎么能出门?就算自个儿能撑得住,贵人们心里也会膈应。微儿,你已经十三岁了,别像个小孩子一样,想起一出是一出。”韩氏断然否定。 程微站在那里,离韩氏半丈之遥,却不再靠近半步,咬着唇道:“可我想大姐姐了。 今夜她穿了一袭淡粉衣裳,披着雪白的狐狸毛青面斗篷,立在那里寡淡的好似水墨勾勒出来的,韩氏看着弱不胜衣的次女,想着不久前她发疯的样子,心终究还是软了:“这样吧,明早我递牌子,看你大姐方不方便出来。” 说到这里,韩氏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大姐若是出不来,你莫要心存芥蒂。自从你受伤,你大姐一趟一趟遣人往府里送东西,可都是为了你。只是她如今身份毕竟不同,想出来不是那么容易。” 程微虽小,孕妇前三个月容易小产的常识还是隐约知道的,听韩氏这样说,赶忙摇头,狠了狠心道:“您不必递牌子了,等我好了,再进宫去见大姐姐。我……我最多三日就会好了。” 韩氏挑眉:“三日?能把这布巾摘下来?” “能!” 韩氏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之后,母女二人就是一阵相对无言的尴尬沉默。 “母亲,那我就先回飞絮居了。” 韩氏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还泛着疼的指肚,颔首道:“回吧,等会儿天更冷了。” 程微默默退了出去,等回到住处,由欢颜、巧容二人伺候着净面、烫脚,躺到了床上去。 室内只留了微弱烛光,程微感觉不到,只要一想三日后哪怕再害怕,也要把布巾取下来,就心中惴惴难以入眠,这样辗转反侧不知多久,听的争着值夜睡在外间的巧容都要骂娘了,这才渐渐没了动静。 第二日上午,众人前往念松堂请安时,动静却大了起来。 怀仁伯老夫人孟氏沉着脸问韩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到处都在传微儿神智失常了!” 韩氏心里一沉:“老夫人这话是怎么说?” “怎么说,你派人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老夫人面沉似水,狠狠睃了韩氏一眼,“等老二回来,你且和他说吧,好端端带着女儿去娘家,竟闹出这许多幺蛾子来!” 一听老夫人提起程二老爷,韩氏面色微变,双手绞了绞帕子,没有吭声。 老夫人却没有就此罢休,扬声道:“阿福,阿喜,你们去一趟飞絮居,让三姑娘摘了布巾,等下我带她去玄清观上香。” “老夫人!”韩氏大急,“微儿头上伤势还未好,不能出门颠簸的。” 老夫人不以为意地道:“我问过老三了,微儿头上只是一点皮外伤,并不打紧,玄清观又在城中,何来的颠簸?韩氏,你莫要犯糊涂,微儿带伤去上香,才更显诚心。若不趁着这个机会让她见见人,难道你真想她以后背上个神智失常的名声?那她还要不要嫁人了,几个姐妹,包括芸儿,亲事都要受拖累!” 陈灵芸的母亲程芳英立刻附和道:“母亲说的是,二嫂,你还是听母亲安排好了。这些年,府中上下,母亲什么事不是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可比咱们这些毛毛躁躁的强。” 想要连累她的灵芸,没门儿! 韩氏被程芳英一顿暗讽,气得暗自咬牙。 “还不快去!”老夫人抬眼扫了两个大丫鬟一眼。 韩氏见阿福和阿喜往外走,再也顾不得其他,喊道:“站住!” “韩氏!” 韩氏跪了下来,青石地面冰凉刺骨,让她语气跟着坚决起来:“老夫人,无论如何,微儿今日不能出门的,她不只是额头有伤,前些日子还一直昏睡,要是再出门折腾,会受不住的!” “韩氏,你这是忤逆我的意思吗?” 韩氏直直跪着:“儿媳不敢,只是微儿现在的情况,委实不能出门。” 这么些年,对这位性格强硬的婆母,她从未有过这样明确的反对,不是她性子软,而是初进门时对那人的一腔爱慕,让她面对着生养他的女人无法强硬起来,而后来,渐渐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可是,她与次女的关系再冷淡,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嫌她不争气,怨她让她失去了儿子,却从未想过让她有性命之忧。 老夫人说一不二惯了,哪受得住韩氏这样挑衅,立时对两个丫鬟高声道:“还不快去,再迈不开腿,这双腿就莫要了!” 阿福和阿喜吓得面色发白,忙转了身急匆匆往外走。 韩氏跪在那里又气又急,眼睁睁瞧着两个丫鬟就要走出门口,急中生智,脱下脚上一双棉鞋就扔了过去。 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韩氏可是练过的,手上颇有准头,两只棉鞋虎虎生风飞过去,阿福听到动静一转头,顿时被一只棉鞋拍在了脸上,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阿喜迟钝些没有回头,被棉鞋正好打在膝盖窝上,一个趔趄往前扑倒,正扑在阿福身上,两个人叠着罗汉齐齐摔倒,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老夫人孟氏简直被这变故弄懵了,手抖着指着韩氏“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而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地上的两个丫鬟,再缓缓移向韩氏,不约而同地想,真不愧是母女啊,去年夏天,三姑娘一只绣花鞋扔到四姑娘脸上,一定是得了亲娘的真传! “韩氏!”老夫人终于缓过来,一拍炕桌就要翻身下炕。 这时疾步进来一个丫鬟,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阿福和阿喜,禀告道:“老夫人,太子妃来了。” 第35章 太子妃 太子妃程雅乃韩氏的长女,亦是怀仁伯老夫人孟氏的嫡长孙女,对这个承载了程家四代人希望,一出生就注定嫁入皇家的孙女,老夫人是很疼爱的,闻言立刻把韩氏忘到了九霄云外,下了炕连声道:“快请进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满屋子的女眷都跟在后面一起去迎太子妃,唯有跪在地上的韩氏望着自己的双手还在愣神。 而这时,一位二九年华的女子已经由宮婢搀扶着走了进来。 她穿一袭正红织金凤翔柿蒂纹通袖袄,外罩银狐裘斗篷,若单论容貌,可以说是程家姐妹中最不惹眼的,好在个头高挑,气质娴雅,令人观之可亲。 老夫人孟氏带头拜了下去:“拜见太子妃。” 程雅忙去搀扶老夫人:“祖母,您快快起来,大伯娘你们也赶快起来。” 等众人起身,程雅又给老夫人见礼,忙被老夫人拉着手往大炕走去。 她这才看到跪在地上的韩氏,脚步一顿:“母亲这是——”说着看向老夫人。 面对这个孙女,老夫人不好多说韩氏什么,只道:“今日京城忽然起了流言,事关微儿,这一早上家里正为这事着急呢。” 程雅心知老夫人素来不待见韩氏,面上不露声色走过去把韩氏扶起:“母亲快起来吧,地上凉,您和祖母都别着急,我也是听闻此事放心不下,过来看三妹的。” 正说着忽然停下,有些愕然的盯着韩氏未穿鞋的双脚,迟疑道:“母亲这是——” 韩氏心直口快,这样的人往往到了关键时反而嘴拙,听程雅这么一问,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睛不自觉去瞄甩出去的鞋子。 程雅见状使了个眼色,紧随左右的宮婢立刻过去把鞋子捡了过来。 程雅接过,缓缓蹲下亲自为韩氏穿上,轻嗔道:“瞧母亲急的。三妹现在究竟如何了,我这心里委实放心不下,您快带我去瞧瞧吧。” 她一番话化解了屋里无形的尴尬,一手扶着韩氏,一手挽着老夫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飞絮居。 程微昨夜睡得晚,才起来不久,洗漱完勉强用了早饭,正靠在床头出神。 巧容向来眉眼灵活,一心想复宠,凑过来道:“姑娘,婢子给您读书可好?” 程微想了想,颔首。 “那姑娘想听些什么,《名女列传》如何?”巧容想起曾在二姑娘书房看到的满满一书橱书册,试探地问道。 程微把锦被往上拉了拉,懒洋洋道:“读什么《名女列传》,把二哥几年前送我的那本《异志趣谈》拿来。哦,你知道放在何处吧?” 巧容忙点头:“知道。” 心道飞絮居哪个不知,但凡是二公子送的礼物,无论贵贱,姑娘都当宝贝似的留着,别说几年前送的《异志趣谈》了,就连姑娘三岁时送的拨浪鼓,如今还好好的压在箱底呢。 不多时,巧容捧了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册来,坐在床边小杌子上,一字一字读着:“大梁以南,有小国名南兰,其国女子尊贵不逊于男子,所奇之处在于蛊术,唯女子可用也……” 程微闭着双目,听着几乎能倒背如流的故事,心里忽然生了几分委屈。 二哥以前最爱给自己讲故事,还搜罗了不少有趣的书给她读,可自打前年起,就不这样了,还说什么她是大姑娘了,这些书要少看。可二哥哪里知道,她现在已经被妖孽缠身,要是先前对此一无所知,恐怕早就吓死了。 更可怕的是,一旦证实了大姐姐真的有孕,她不得不听那声音的话了。 程微不是玲珑心肝,做不来长袖善舞、哄人眉开眼笑的事,可她就是隐隐觉得,一旦由着脑海中那个声音摆布,将来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儿。说她以前听多了异志怪谈对鬼神之事有了抵触也好,说她不懂抓住机会也罢,她就是固执地认为,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亲生的爹娘,尚且不能对子女一视同仁,何况是至今不知是妖是鬼的玩意呢。 可是二哥,怎么还不回来? 这一刻,程微对久未见面的二哥格外想念起来。 “姑娘,太子妃和老夫人她们都过来了。”小丫鬟听歌跑进来道。 “太子妃?”程微再也顾不得听巧容读书,翻身就要下地。 欢颜忙拦住:“姑娘,您还是躺着吧,昨夜您出门,又没睡好,今早头还有些热呢。” 程微一想,大姐姐若真的怀了身孕,她不能把病气过给大姐姐,于是又重新躺好,还把被子拉得严严实实。 不多时就听许多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丫鬟们见礼的声音。 程雅一进门就看到床上躺着的妹妹,满头青丝随意散着,显得脸格外小。 想起程微以前的样子,程雅不由心惊,松开老夫人和韩氏的手,由宮婢扶着快步走过去,只喊了一声“三妹”,眼圈立时红了。 “快扶太子妃坐到椅子上。”老夫人指着离床榻稍远的一把雕花靠背玫瑰椅道。 程雅回头:“祖母,您几位快坐吧,我想和三妹说说话。” 她说着心底轻叹一声,对老夫人说不出是亲是怨。祖母对她是顶好的,可对三妹,未免太刻薄了些,让她坐玫瑰椅,无非是怕被三妹过了病气。可别说三妹受的是外伤,就算真有个什么,她做长姐的,哪能如此对待嫡亲的妹妹。 “三妹,你好些了么?头疼不疼?” 听着程雅关切的问话,程微眼角顿时湿了,还好覆着黑布巾显不出来,保住了少女小小的自尊。 她往后躲了躲道:“大姐姐,您别离我太近了,我今早有些发热呢。” “怎么发热了?”程雅忙用手触了触程微额头,“摸着还好,喝姜汤了么,再发发汗就好了。” “喝了。”在程雅面前,程微显得格外乖巧,“大姐姐,您怎么来了?” 程雅被问的呼吸一窒,面对幼妹,她总不能说是听闻其神智失常,才不顾其他匆匆赶过来的吧。 她笑了笑,道:“自打妹妹在外祖家受了伤,我就一直悬着心,总要亲眼看看三妹究竟如何了,才能放心。” 程微嘴角弯起,露出久违的笑意:“大姐姐,您放心,我不打紧的,就是前些日子躺久了身上没劲,过些日子便好了。” 程雅仔细观察程微,见她言行正常,甚至比往常还多了几分沉静,这才放了心,不由深恨那些乱传谣言之人,暗道等三妹能出门了,定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让那些爱嚼舌的人瞧瞧,她家三妹好得很呢! “大姐姐,您什么时候回宫?” 程雅牵着程微的手:“三妹想要姐姐什么时候回宫,姐姐就什么时候回。” “大姐姐。”程微不由握紧了程雅的手,“那您尝尝我这儿的红枣奶糕好不好?” 程雅神色顿时有些微妙。 程微继续微笑着说:“我有个叫画眉的小丫鬟,曾经在大厨房呆过,会做好几样小点心。昨晚我就交代她今日做些来吃,今早她做了红枣奶糕,我吃着不错,想让大姐姐也尝尝。” 她原是想三日后进宫,以这红枣奶糕试探大姐姐是否怀孕,这才早早交代画眉试做,没想到今早糕点才做出来不久,大姐姐竟来了。 听幼妹这样说,程雅不忍拒绝,温声道:“好。” “太子妃——”身后的一位宮婢忍不住喊道。 程雅冲她轻轻摇头。 不多时,一个与程微年龄仿佛的小丫鬟端了一盘红枣奶糕进来,小丫鬟生的清秀可人,尤其一双眉毛又黑又长,难得一见,连程雅都忍不住多看了那双长眉一眼,笑道:“三妹这小丫头,我未见过的。” “大姐姐许久未出宫了。”程微语气有些落寞,说完话题一转,“大姐姐,您尝尝呀,味道挺不错的。” 画眉把盘子捧到程雅面前,一位宮婢上前,取出银针试毒,见针未变色,又垫着帕子掰下一小块吃下,大概一刻钟后,才把试吃过的那块红枣奶糕奉给程雅:“太子妃,可以吃了。” 程雅歉然道:“三妹,宫里规矩多,你别见怪。” 说完咬下一口红枣奶糕,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充斥着口腔,牵动的胃里一阵翻腾,再忍不住头一偏,干呕起来。 “太子妃——”屋里的人不由变色。 随后,老夫人神情激动起来:“雅儿,你,你这是有喜了?” 程雅轻轻点了点头。 韩氏同样激动非常:“真的有了?谢天谢地!雅儿,你怎么不早说?” 程雅含羞带喜,轻声道:“才个把月,总要满了三个月,才好宣扬。” “给太子妃道喜!”屋内响起一片道贺声。 在气氛骤热喜气热闹起来时,唯有程微嘴角微笑僵硬,心陡然坠到了谷底。 那声音…那声音说的居然是真的! 第36章 所见 程微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腊月的天气,身上的袄子湿漉漉的,令人格外难受,她只觉整个人坠进了冰窟窿里,再也爬不出来。 满室的喜气热闹,仿佛和程微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她眼睛看不见,落入耳中的那些道贺声如烦人的蚊蝇嗡嗡作响,令人头疼欲裂。 而这个时候,没有人发觉程微的异样,全都围着怀了龙孙的太子妃问个不停。 就在一片喜庆热闹中,小丫鬟听歌在门口禀报:“二姑娘来了。” 程雅望向老夫人孟氏:“是二妹么,我也许久未见她了。” 老夫人此刻心情大好,对小丫鬟听歌道:“请二姑娘进来。” 不多时,一身鹅黄袄裙的程瑶走了进来,她五官雅致,耳上乳白色珍珠耳坠衬得人越发温婉大方,这样款步而行,不曾带来外面的寒气,而是把一缕春风带了进来。 “拜见太子妃,拜见祖母……” 程雅忙把她虚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赞道:“许久未见二妹,二妹风姿越发出众了。” 对这个庶妹,程雅少女时并未多加注意,那时她有着准太子妃的头衔,整日忙着学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再不就是管家理事,偶尔的闲暇,都用来关心自生来就备受母亲冷落的嫡亲妹妹了。还是后来她入住东宫,三妹常进宫陪她,十有八九都会带上二妹,这才渐渐对这个温婉大方又有才名的庶妹印象深刻起来。 程瑶温婉笑道:“大姐姐这样说,瑶儿都不敢往您面前站了。” “刚刚在祖母那里,怎么不见二妹?”程雅这才想起来,在念松堂时并未见到程瑶的身影。 程瑶眼睑微合:“这些日子一直闭门抄经,祖母仁慈,说静心方显诚意,就免了我的请安。自打三妹回来后,我心中惦念,总要见一面才能安心,可惜昨日三妹歇的早,今日这才又过来了。” 一直依偎在大夫人廖氏身侧的五姑娘程玉来了精神,语气兴奋地道:“二姐,你是不是带了昨日的礼物来?” 她一早听说了程微神智失常的谣言,想着昨日见到三姐以头撞床,确实恐怖,自打来了飞絮居就心中忐忑,一直老老实实躲在廖氏身后,不过小姑娘忘性大,一想到昨日瞧见的那美如梦幻的绣品,就兴奋地忘了一切,跑到太子妃程雅身边,叽叽喳喳比划道:“大姐姐,您不知道,二姐昨日要送给三姐的礼物,简直太漂亮了。” 她说着去催程瑶:“二姐,你快打开让大姐姐瞧瞧呀。” “五妹——”程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程玉小孩子心性,最是按捺不住,见状干脆夺过程瑶手捧的那幅“千福图”,笑闹着展开来给太子妃程雅瞧。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蓦地传来:“大姐姐。” 那声音虽不如程玉的声音明快欢乐,可是清冷中透着难言的恐惧绝望,让人忍不住就去寻觅声音的来源。 本就关切幼妹身体的程雅更是第一时间望了过去,瞧清程微的样子陡然变色:“三妹,你这是怎么了?” 众人全都看过来,早忘了关注程玉正替程瑶展示的“千福图”,只见刚刚瞧着还好端端的程微面色惨白,额上纱布未覆盖到的地方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程雅心中一紧,暗道三妹莫非真如传闻的那样有些异常?想到这里,心中越发难受,不由伸手去握了程微的手,触手是一片冰凉。 “三妹,有什么话,就跟大姐说。” “大姐姐。”程微暗暗咬了咬舌尖,尝到淡淡的甜腥味,才逼迫自己暂且压下了无边的恐慌,声音颤抖道,“您……您给我解下布巾可好?” “布巾?”听程微这么说,程雅有些迟疑。来飞絮居的路上,韩氏早就悄悄和她提了,三妹自打醒来就用黑布巾遮住了眼睛,死活不愿取下来,谁提让她解下的话就要闹脾气。 程微轻轻颔首:“嗯,就是蒙着眼睛的黑布巾,大姐姐帮我可好?” “好。”见程微果然愿意取下布巾,程雅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不由露出一抹微笑,靠近些伸出双手,轻轻把程微凌乱垂落的发丝轻轻捋到而后,然后缓缓解开了布巾。 取下布巾的那一刻,眼皮感觉到光斑的跳跃,程微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却强行忍住了。 这个时候,她再没有退路,总要……总要看一看大姐姐是什么样子。 大姐姐一定是平安到老,一定要平安到老。 程微心中默念着,久久闭着眼睛不曾睁开。 “三妹?” “大姐姐,您先离我远些好吗?嗯,就坐在祖母身旁行么?” 程雅顺着程微的意思走到老夫人孟氏那里:“三妹,我坐好了。” 程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来与心底涨潮般绵延不绝的恐慌对抗,尽管她默默祈求程雅平安无事,可是接连看到的那些惨景早就在心头落下了深刻的阴影,她潜意识里其实已经做好了再一次看到惨象的准备了。 又等了片刻,程微终于鼓足勇气睁开了眼睛。 长久不见光明,眼睛有些刺痛,她眯眼许久才又缓缓睁开,最初的茫然过后,忐忑万分向程雅看了过去。 一身正红织金凤翔柿蒂纹通袖袄的程雅,尽管容貌只是中等,可那嘴角的笑意是程微熟悉的,眼中的怜爱是程微熟悉的。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正要露出微笑,眼前陡然变了模样。 那是一间暗室,窗子遮得密不透风,几个女子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程微提着心往床榻的位置望去,只见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躺在上面,已经没有了挣扎,下半身竟是赤裸的,那血水就从下体汩汩而出。 “大姐姐!”程微尖叫一声,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是骤然听到了许多声音。 围在床前的一个中年妇人喊道:“不好了,太子妃没气了,胎死腹中,母子双亡!” 紧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哭泣声。 程微捂着嘴,痛得难以呼吸。 见过了数次惨景的她,此时心中已经明白,这就是大姐姐的结局! 胎死腹中,母子双亡! 究竟为什么,难道她所有的亲人都受了诅咒了吗? 这时,程微视角一变,竟看到了暗室外的景象。 “什么,胎死腹中?” “回太子殿下,是的……” “混蛋!”一只绣着四爪蟒纹的皂靴踹向了回话的人,声音冷如寒冰,“既然没有保住太孙,那你们就给太子妃陪葬吧。” 震天的哭喊声中,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从一侧的房间走出,见了太子并未行大礼,不卑不亢道:“殿下,若是您能答应,我或可一试,看能不能保住太孙。” “你有什么法子?”身穿蟒袍的男子一把抓住女子的手。 女子朱唇轻抿,声音镇定:“这法子,不便对外人道。” 男子挥退了众人,女子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男子神情巨变,最后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你且试试吧。” 程微听不到女子说了些什么,视线跟着她进了暗室,只见她挥退了众人,只留下那中年妇人,随后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匣子,打开来,竟是一排大小不一的刀剪。 程微看不懂女子接下来要做什么,可浑身汗毛却不自觉竖了起来。 接着,她看到那面容模糊的女子手持刀剪,对准床上孕妇隆起的肚皮划了下去,随后手伸进去,摸索片刻,掏出了一个浑身染血的婴孩来。 程微做好了看到惨象的心理准备,可是却未曾料到,真正见到的永远比想象的恐怖,且这样的恐怖,绝不是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接受的。 她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是跑到半途生生止住了脚步。 不成,她还未看清楚,把她大姐姐剖膛破肚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然后,她看到了程瑶遍布惊愕的脸。 第37章 抓包 “三妹,你怎么了,别怕,二姐在这里呢——”程瑶收回瞬间的惊愕,主动去握程微的手。 “别碰我!”程微只觉往日相牵时让她温暖无比的手滑腻冰凉像毒蛇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幻境和现实的相似,令她分不清身在何处,头脑一片混乱。她不受控制的尖叫一声,伸手就把程瑶推开,往门口冲去。 程瑶一个趔趄往一旁栽去,而此时程玉还是双手展开千福图的姿势,这番变故下小姑娘早就吓傻了,眼睁睁看着程瑶整个身子倒在千福图上,条件反射双手往回一收。 就听刺啦一声,本就娇贵的绢布一下子断成参差不齐的两截儿,飘飘扬扬落到了地上。 “还不快把三姑娘给我拦住!” 老夫人一声怒喝后,屋子里的丫鬟婆子赶忙往门口跑去,地上那凝聚了程二姑娘无数个日夜辛苦的千福图还没被老夫人和太子妃看上一眼,就被丫鬟婆子们一脚一脚踩成了抹布。 倒在地上的程瑶眼见心血毁于一旦,而向来亲近她的三妹突然对她避如蛇蝎,不由一阵急怒攻心,一时忘了起来。 程玉眨眨眼,哭道:“祖母,母亲,你们快来啊,二姐昏过去了!” 说完小姑娘半跪下来,猛地摇晃程瑶身子:“二姐,二姐,你醒醒啊,你还活着吗?” 程瑶被摇晃的眼前发黑,心中气苦不已。 她本来是要站起来的,被程玉这么一说,众目睽睽之下,她到底是起来好呢,还是顺势昏过去好呢? 一想到这样的情形下站起来的尴尬,程瑶咬了咬唇,索性眼一闭装作昏了过去。 太子妃程雅一看嫡亲的妹子发疯跑了,庶妹摔晕过去了,不由站了起来,情急之下一阵眩晕,忙捂住了腹部,吓得紧随左右的宮婢大声喊道:“太子妃,您怎么了?” “雅儿!”韩氏脸都吓白了。 老夫人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猛戳着拐杖:“快去看看,老三来了没!” 孟氏劳心劳力打理怀仁伯府几十年,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先前一见程雅来了,虽还不知道她身怀有孕,单冲着长孙女金贵的太子妃身份,就悄悄吩咐了人去济生堂叫程三老爷回府,生怕长孙女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 屋子里正乱着,一个男子声音传来:“母亲,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屋中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程三老爷抱着程微走了进来,边走边道:“我正往飞絮居这边走,就见微儿倒在了路边,她是不是又受惊吓了——” 老夫人猛然打断程三老爷的话:“别管微儿了,老三,你快给太子妃看看吧。” 对这个庶子,老夫人说话向来是不用多讲客气的,不说别的,她的长子是现任怀仁伯,次子是前途无量的少詹士,而庶子,只是打理着家传的医馆而已。 程家这济生堂是从程微高祖得了怀仁伯的爵位后建起来的,要说起来,以程微高祖当时如日中天的名声,百年下来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医馆了,但令程家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年程微高祖就定下了一个规矩,程家后人不得入太医署! 这规矩如此古怪,后人虽无人敢违背,可之后立志学医的却寥寥无几。譬如程二老爷这样有志向的,只一心苦读圣贤书,以求踏入官场,而程家大多数不争气的子孙,则受不得当大夫的辛苦,情愿依附着怀仁伯府混日子罢了。 百年来,这济生堂有一段时期险些经营不下去,到了老夫人孟氏嫁进来时,医馆已经很是萧条了。 于理家上,孟氏是个精明的,面对着快要揭不开锅的伯府,还有微薄的嫁妆,不惜重金请了个小有名气的大夫来做馆,一来二去的,医馆竟渐渐转好,能够填补一些伯府亏空了。 等后来,见长子才智委实平庸,孟氏便一心培养自小就聪慧外露的次子,至于庶子,正好拜在那老大夫门下,既无读书成才后来膈应她这个嫡母的担忧,又能继续打理好医馆,给伯府添些进项。 程三老爷于医道上确实有些天赋,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医术已是比几年前就仙去的老大夫强了,尤其于妇科一门,最为擅长。也是因此,济生堂如今颇有些名声。 听老夫人这样一说,程三老爷这才注意到太子妃程雅就在一旁,匆匆见了礼,观其气色松了口气:“母亲,我瞧太子妃应无大碍,反倒是微儿——” “老三,我说的话你当作耳旁风么,还不快把微儿放下,来看看太子妃!” 程雅不适的感觉已经过去,忙道:“祖母,我没事儿,快让三叔瞧瞧三妹吧。” 老夫人坚持道:“不成,你可是怀着龙孙呢,一旦有什么闪失,整个伯府都赔不起。雅儿,你要是真疼微儿,就听祖母的话。” 说到这里,老夫人心中对程微越发恼怒,暗想若不是因为这个孽障传出那些流言,太子妃也不会怀着身孕就冒险出宫来探望,万一有什么事,不管伯府如何,她定要先剥了那孽障的皮! 听老夫人这么一说,程雅不敢再推辞了。 她再疼惜幼妹,也不敢冒着小产的风险,就如老夫人所说,一旦她在伯府出什么意外,整个伯府都要遭难。而她向来不得太子青眼,到时候连求情都无人可求。 而且,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她确实无比珍视。而今东宫早已人尽皆知,太子除了初一十五,几乎从不踏进她的房门,而她,才不过十八岁! 想起这些,程雅心中一片苦涩,由着程三老爷替她检查一番。 “从脉象上看,太子妃这一胎还是很稳当的。”程三老爷检查完,抬脚欲走向安置程微之处,衣摆下角被人拉住。 他低头,看到了刚过腰间没多少的程玉,诧异挑眉:“玉儿,拉着三叔做什么?” 小姑娘眼睛湿漉漉的:“三叔,您瞧瞧二姐啊,她刚刚摔了一跤,还昏着呢。” 程三老爷一听,心中一紧。 这摔倒就昏了,可别是碰到了脑袋,要是这样,还真是要赶紧看看了。至于微儿,路上他已经悄悄把过脉,仍是受惊过度的脉象,加上浑身发热,等下他再仔细检查一番,静心调养就是。 “那我先看看瑶儿。” 程瑶被安置外间的美人榻上,程三老爷走过去先是端详一番,目光落到她闭合的眼脸上,若有所思,随后手指搭在那纤细手腕上,片刻后,扬了扬眉。 瑶儿这是……装晕吧? 第38章 二哥 程三老爷沉吟了好一会儿,以至于跟过来的韩氏忍不住问:“三弟,瑶儿不要紧吧?” “瑶儿……并不要紧。” “那她怎么还迟迟不醒呢?” “这……”程三老爷有些为难,身为医者,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蒙蔽患者及亲属,可瑶儿这样子,如实说出来似乎有些尴尬。 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装晕也好玩么? 想着因为来给程瑶检查,耽误了给程微检查的时间,偏偏程瑶还是个装昏的,对身为大夫的程三老爷来说,心中难免有些不快,于是淡淡道:“大概是瑶儿昨夜不曾睡好吧。” 这话一出口,躺在榻上的程瑶睫毛一抖。 韩氏愕然:“三弟的意思是……瑶儿这是睡着了?” 程三老爷瞥程瑶一眼,嘴角翘了翘:“二嫂也可以这么理解,不必担心,让瑶儿好好睡上一觉,等明日就好了。我去微儿那边看看。” 他抬脚往里间走,韩氏跟着站了起来,叮嘱照顾程瑶的丫鬟道:“好好照顾二姑娘,二姑娘这一觉恐怕睡得久,仔细别让她着凉。” 等二人都走了,躺在榻上的程瑶死死握着拳,修剪的形状优美的淡粉指甲陷入掌心里,生生折断了两根才压抑住满腔的苦闷。 好端端的,她哪里来的无妄之灾,先是被逼着装昏,现在,还要一觉睡到明日早上?可现在还不到午时啊! 一想离第二日早上还有十来个时辰,程瑶深恨自己不是真的昏了过去,随后,心中咯噔一声。 不好,三叔他……该不会是看出来她装昏了吧? 程瑶这边心情忐忑,程微那边又陷入了昏睡,唤也唤不醒。 韩氏正宽慰着程雅:“先前你三妹在国公府,也是这样昏睡不醒,你莫要太忧心,别伤了肚子里的龙孙。” “那后来三妹是怎么醒的?”望着双目紧闭面色潮红的妹妹,程雅忧心不已。 韩氏恐她担忧过甚,低声道:“是你外祖父请了玄清观的北冥道长来。” “什么?”程雅大惊,“那这一次,岂不是又要去——” 韩氏看程微一眼,心道这孽障委实是来折磨她的,偏偏怎么说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叹口气道:“且先看看这两日能不能醒,若是不能,我就回国公府再求你外祖父去。” 程雅摇头:“北冥道长是活神仙般的人物,外祖父已是求过一次,再去,只怕不成了,还要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总不能真的看着你妹妹就这么……”后面的话韩氏没有说出口,这个时候,终归是母女天性占了上风。 程雅心中稍许有些安慰,咬了咬牙道:“这样吧,等我回宫,去求太子。” “不成。”韩氏断然否定,“雅儿,我知道你心疼微儿,但总要替自己着想。” 这时候其中一名宮婢催促道:“太子妃,该回宫了。” 程雅表情一颤。 “雅儿,你出宫不宜太久,该回去了。”老夫人出声道。 韩氏同样道:“回去吧,你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听娘的话,回去后莫要惊动太子,且等上两日再说。” 程雅不得已站了起来,最后看妹妹一眼,眼眶忍不住湿了,哽咽道:“祖母,母亲,三妹有个什么事,你们一定要知会我一声,等回去我先请最好的太医过来瞧瞧。” “在国公府时你外祖母就请遍了名医,依然不见效。微儿的事,你就莫要多管了。”韩氏道。 程雅坚持道:“母亲就让我给三妹尽点心吧,自她小时候,我陪她的时间就不多,入宫后三妹每次来陪我,姐妹二人想说个贴己话都不大方便,我这当长姐的,委实愧对妹妹。” 老夫人最是喜欢这个成为太子妃的孙女,开口道:“韩氏,你就依着雅儿吧。手足情深,这才是名门淑女该有的品性,若都像雅儿这样,何必让人操这许多心。” 程雅轻声道:“祖母,三妹还小,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妥,您就看在孙女份上,莫要和她生气,多多教导就是了。” “好,雅儿,你放心回宫就是,祖母都依你。” “多谢祖母,我就知道,祖母最是疼我。”程雅口中这样说,心中却在苦笑。 母亲当年强嫁过来,一直不得父亲尊重,脾气强硬的祖母更是看不惯她,可怜三妹一出生就伴随着还未来得及序齿的那个弟弟的夭折,自幼受尽了亲人冷遇。 而她,说是最受宠的孙女,又岂会不明白,祖母最喜欢的从来都是程家的嫡长孙女,而不是她程雅! 等程雅走了,老夫人片刻没有多呆,抬脚回了念松堂,其他人宽慰韩氏一番,陆续散了。 程雅请来的太医果真对程微的昏睡束手无策,两日后,韩氏已是坐不住,决心再去卫国公府,老夫人却不同意。 婆媳二人正在念松堂僵持,丫鬟禀告道:“老夫人,二公子回来了。” 老夫人怔了怔,看一眼韩氏,道:“把二公子请进来。“不多时,细棉布帘子挑起,一个青年男子匆匆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二十上下,身量颀长,明明神情憔悴难掩焦急,依然遮不住与生俱来的优雅风华,一进门就单膝跪下,声若清泉:“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对于这个自远房过继来的便宜孙子,在以为次子不在人世的那几年,老夫人是挺上心的,后来次子回来,就渐渐淡了。这几年眼见这个孙子越发出众,不但跟着老卫国公学了武艺,还拜在了当世大儒顾先生的名下,态度便又热络了起来。 “快起来吧。” 程澈站起,老夫人不由吃了一惊:“澈儿,你不是随顾先生游学去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她见惯了这个孙儿如松竹般清雅的模样,此刻见他衣衫凌乱,眼中满是血丝,竟是有些不敢认了。 “祖母,孙儿听闻三妹在外祖家受了伤,现今如何了?” 第39章 最了解妹妹的是哥哥 “澈儿是如何得知的?”老夫人孟氏眼神蓦地一紧。 对这个一日比一日出众,占着二儿子嫡长子名分的孙子,孟氏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她心知,于礼法上,正儿八经过继来的孙子谁都得承认,可是,次子是她最得意喜爱的儿子,想着将来次子的一切都要优先这个孙儿,而两个亲生的儿子却要靠后站,她就有种不可言说的郁闷,于是对这个孙儿总是下意识地防备着。 出门游学的人,竟能得知程微在卫国公府受了伤,这事还真有些稀奇了。 孟氏神情的微妙变化并没有瞒过程澈,他半垂眼帘掩去眼底淡淡的嘲意,声音透着疲惫:“孙儿在途中偶遇了陶家兄弟,听他提起的。” “陶家兄弟?澈儿说的可是你大舅母娘家的……”孟氏对这些小辈记得不是太清楚,当下看向韩氏。 “正是我大嫂娘家的侄儿。前些日子儿媳听大嫂提起,然哥儿在京城呆不住,去荟城了。” 早在程澈进来时,韩氏心底就隐隐松了口气,这儿子虽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多年下来总有感情,且他行事妥当,当下这乱糟糟的时候,总算有一个能分忧的人了。 老夫人孟氏恍然:“是听你提起过,然哥儿这次进京,是想要拜入顾先生门下吧?” “是呢,可惜然哥儿进京时,顾先生就带着澈儿去荟城了。” 老夫人孟氏看程澈一眼,这才露出笑意:“也难怪你们能在途中遇到呢。” 程澈耐着性子听老夫人说完,问道:“祖母,母亲,那三妹现在何处?人如何了?” 听程澈再次提起程微,老夫人心中不快,懒得回答,只淡淡瞥了韩氏一眼。 韩氏开口道:“微儿在飞絮居,现在……还昏睡着。” 程澈骇然失声:“母亲,三妹难道昏睡至今?这算下来,已有二十余天了!” “不是。”韩氏解释道,“原是好了的,前两日太子妃来了,大家一起过去看她,微儿不知怎么又受了惊,就又昏睡了。” “祖母,母亲,那我先去看看三妹!” “澈儿——”韩氏喊住程澈,“你总要换洗一下再过去。” “等儿子看完三妹再说。” 程澈匆匆赶到飞絮居,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由加快了脚步。 “二公子。”巧容黑着脸站在廊下,想着欢颜得以在屋内伺候姑娘,而她却只能吹着冷风盯着小丫鬟画眉煎药,于是脑海中幻想出一个欢颜模样的小人儿,她拿了一根绣花针正戳的起劲,忽见一个青袍男子自远而近走来,晨光下似山涧的潺潺清泉,让人瞧了满心的烦躁都涤荡一空,不由眼睛一亮,款摆着腰肢迎了上去。 程澈淡淡点点头,错开一段距离,与腰肢扭摆幅度略大的丫鬟错身而过,脚步在药炉前落定,盯着那黑褐色的药汁问:“这是给姑娘喝的?” “是呢。”见是二公子,正扇着炉火的小丫鬟画眉忙站了起来回道。 见画眉和程澈搭上话,巧容暗暗后悔刚刚煎药的不是自己,忙凑了过去:“二公子,您来看姑娘吧,婢子去给您通禀一声。” 程澈抬眸:“姑娘不是正昏睡么,和谁通禀?” 他不喜这丫鬟的眼神,当下未再看一眼,抬脚往内走去。 巧容素来反应快,只怔了一下就追上去:“婢子给您带路!” 她扭动着腰肢走进去,迎面遇到端着洗脸盆出来的欢颜,忙道:“欢颜妹妹,把盆子给我吧。” 一边伸手去接一边嗔道:“不是说了等药煎好了我来替姑娘净面么,姑娘不喜欢水太热。” 欢颜盯着巧容的腰,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巧容姐姐,你腰抽筋了么?当心摔了脸盆。” 这话犹如一道利剑直戳巧容心口,她甚至忘了二公子还在,当下柳眉一竖,斥道:“欢颜,你这小蹄子——” “要闹出去闹。”程澈斜睨过来,淡淡说了一句。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淡淡的一句话,不像大公子训人时端着世子的架子,亦不像三公子训人时那样一本正经,可巧容就是不敢多言了,端着洗脸盆低头往门口走。 她一紧张就忘了恢复正常的走路姿态,腰肢扭得反而更厉害了,可这回手中多了沉甸甸的洗脸盆,一迈步洗脸水立刻撒了些许,脚踩上去顿时一滑,就听咔嚓一声,腰扭了! 欢颜稳稳接住差点被巧容摔出去的脸盆,恨铁不成钢地道:“巧容姐姐,你瞧,我就说你腰抽筋会摔了脸盆吧,幸亏我一直注意着呢。” 巧容哆嗦着嘴唇差点气昏了,偏偏又怕身后的二公子着恼,只得硬着头皮扶着腰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疼得直打哆嗦,等出了房门就瘫成了一团。 程澈抬手拨开通往内室的珠帘,就见一个形容消瘦的少女静静睡在床上,无声无息,寂静骇人,像要被宽大的锦被吞没了一般。 他快步走过去,视线落在少女内陷的脸颊和尖尖的下颏上,不由一阵心疼,执起她的手,轻声唤道:“微微——” 睡在床上的程微睫毛微动。 视线一直未离开少女面庞的程澈眼神一紧,手上加大了力气,再次唤道:“微微——” 程微小扇子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滚落。 程澈忙自怀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细棉布帕子替她轻轻拭泪,帕子一角绣着两只偏胖的蜻蜓,格外惹眼。 “微微,你听得到二哥的话,是么?”程澈只觉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头,柔声道,“对不起,二哥回来晚了。” 他说着,忽然感觉到握着的手一动,不由眼睛一亮:“微微,二哥答应你,以后再不出远门了,你早些醒来吧。” 一连昏睡了两日的程微其实意识还是清醒的,就是总少了几分睁开眼睛的力气,此刻听着程澈的话,心中急得不行,拼命去抬眼皮,想看一看多日不见的二哥。 程澈见程微对他说的话有反应,许诺道:“微微,你醒来,二哥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你那次不是说,想听《鸳盟记》的故事吗?当时二哥没讲给你听,等你醒了一定给你讲。” 睁不开眼的程微心中大急。 《鸳盟记》的故事她想听很久了,据说是一位病死的小娘子借着他人肉身还阳,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的故事。 这话本流行已经有两年多了,她还是无意间听人提起后缠着二哥给她讲,偏偏二哥拉了脸不同意。她干脆悄悄遣了小丫鬟去书斋买,买回来后还没来得及翻就被二哥抓个正着,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二哥再也不给她讲故事了。 是以,这《鸳盟记》对程微来说,是横亘了两年的求而不得,诱惑不是一般的大。 她急得额头都见了汗,可要睁开仿若千斤重的眼皮,似乎还是差了一点儿。 程澈仿佛能感受到幼妹的焦急,一边用帕子替她拭汗一边又抛出一个诱饵来:“这次随先生去荟城游学,发现荟城有一种叫‘鸳鸯奶卷’的小吃,二哥尝了,奶香浓郁,酸甜适口,你一定喜欢,只可惜那东西易坏,不能带回来。” 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的程微听了又着急又委屈,心道二哥越发的坏了,她虽睁不开眼睛,但听得到,怎么不直接把《鸳盟记》读给她听?还有那什么鸳鸯奶卷,既然易坏,又何必巴巴说出来,让她听得到吃不着! 小姑娘正郁闷着,就听程澈慢悠悠道:“不过,我觉得微微一定爱吃,就缠着那做鸳鸯奶卷的婆婆学会了。” 程澈嘴角含笑望着程微,就见她睫毛抖了抖,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40章 没有不会撒娇的小姑娘 “微微,先不要急着睁开眼。”程澈忙用帕子遮住程微的眼睛,温声叮嘱着,“你睡了太久,等适应一下再睁开,不然会伤眼睛的。” 白帕下,程微眼睑轻轻跳动,一串串泪花悄悄滚落下来,很快把帕子打湿了。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一直不用睁开眼睛,这样,就不用看到二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了。 可是,她怎么敢不努力睁开眼睛,要给她讲故事的二哥,为她学做鸳鸯奶卷的二哥,就算拼了这条命,她也不要二哥出事。 而第一步,她要做的就是睁开眼睛,面对。 “微微,你怎么哭了?”见从来都不爱哭鼻子的幼妹落泪,程澈心里很不是滋味。 程微嘴唇翕动,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二哥,我才没哭,我只是眼睛有些疼。” 她说着抬起手,把覆在眼睑上的帕子抽开,睫毛颤了颤,缓缓的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一张清俊的面庞,只是比起素来熟悉的样子,多了几分憔悴和狼狈。 “二哥,你怎么——”程微抬了手想去摸程澈布满血丝的眼,抬到一半僵在那里。 熟悉的闺房陡然变成山林土路,一个个遮了面的人手持弓箭利刃缓缓逼近。 濒临死亡的恐惧,令跌落下马车的程微险些窒息,下意识揽紧了扶起她的人:“二哥,他们是什么人?” 蒙面人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大笑:“小娘子,不是说了嘛,我们是打劫的!” “劫匪?”程微几乎要尖叫。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劫匪这种东西? 又有几人凑近,嬉笑道:“不错,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要想借此过,二位可要留下点诚意来了。” 程微心中恐惧,与程澈靠得更近,盯着那些人手中的寒弓利刃,壮着胆子道:“不就是银钱吗,我们给你就是了,你们放我和哥哥走。” 程澈安抚的拍了拍程微,冷冷看着领头的魁梧男子:“壮士想如何,但请直言,只要不伤害我妹妹,在下能做到的定然不会推辞。” “好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不过我们哥儿几个最近还真不大缺钱,就是缺个暖被窝的婆娘。这样吧,把你妹子留下来,我们就当你有诚意,放你离开——” 魁梧男子话未说完,一道白光闪过,胸口瞬间喷出一股血箭。 “欢颜,护着微微走!”程澈厉声喊道,手中一杆银枪犹如蛟龙,把迎面飞来的箭雨击落。 身量抽长了许多,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欢颜一把扯过程微:“姑娘,快随婢子走!” “我不走,我不能丢下二哥一个人!”程微挣扎着推开欢颜。 欢颜身子一矮,居然把身材微丰的程微扛在了肩头,拔腿就跑。 程澈见欢颜带着程微跑了,遂放开手脚对付面前的人,片刻后忽听一声惨叫自后方穿来。他猛然回头,就见后方十数丈开外不知何时涌出了同样打扮的人,程微栽到了地上,而欢颜直直站着,身上已是中了数箭。 程澈几个起落跑到程微身边,把她揽入了怀中,盯着前后两方不停逼近的蒙面人,缓缓往一侧退着。 那些人却再没有耐性,其中一人大喝一声,众人举起弓箭,羽箭如雨点般砸去。 程澈一手揽着程微一手把银枪舞得密不透风,就见羽箭在眼前纷纷而落。 程微早已惊骇欲绝,忽听一声厉喝:“微微,快上马!” 她身子陡然一轻,已然落在了马背上,在身后的程澈摄唇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马扬起四蹄飞奔,不知跑了多久两条前腿一软跪在地上,把二人甩了出去。 程微被程澈抱着不知滚了多久才停下来。 “二哥。”头晕目眩的程微躺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心猛然被无形的恐惧捏紧了,她又喊一声:“二哥——” 万籁俱静中,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马的喘息声,程微发觉二哥把她抱得太紧,竟然挣不脱。 温热滑腻的感觉传来,她缓缓低头,入目的是无尽的红色,还有箭头的锋芒。 “二哥!”程微终于爆发了力气,挣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仰头望去。 她看到那个一直疼她宠她的人睁大着双眼,眼角、嘴角的血迹早已被风吹得干涸,可无尽的担忧却定格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 “二……二哥……”程微抬了手去探他的鼻息,可是还没凑到鼻端,那血犹温、心已冷的身子因为失去了支撑,一下子翻成俯卧的样子。 密密麻麻的羽箭没入笔挺的后背,几乎再没有能容纳的地方。 “二哥!”程微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不顾羽箭的锋锐,直接扑了上去。 “微微。”程澈低头,看着忽然扑进自己怀中崩溃痛哭的少女,一时有些无措。 程微哭声一滞,慌忙抬了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星眸。 不,似乎在熟悉之外,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不过对程微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的二哥还好好的活着。 “二哥——”程微感觉到程澈身体的僵硬,不由抱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微微。”十三岁的妹妹和三岁时毕竟是不一样的,程澈尴尬的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这个能在当世名儒顾先生面前谈吐自如,在妙龄女子爱慕眼神下坦然自若的男子,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窘然。 见程微哭个不停,他只得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爱哭猫了?” “我……我眼疼……”程微抽抽搭搭哭着。 在二哥面前,小姑娘不用担心被嫌弃,不用担心软弱一点会让人看了笑话去,更不用担心因为哭得难看让她心悦的那个人瞧见了不喜欢。 这是许久以前就答应过她,只做她一个人的哥哥。 程微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这些日子以来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这样,她以后就再也不用哭了。 她要把用来害怕、难过的时间都用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上,绝不要噩梦中的一切实现! 程澈无可奈何地看着幼妹,他心知二人有着兄妹的名分,可即便是亲兄妹,就由着妹子这样哭下去,被旁人瞧见了也不妥,可他却不忍心把怀里哭得痛快淋漓的小姑娘推开,最后轻叹一声,拍了拍程微肩膀:“微微,要不,二哥给你拿瓶眼膏来?” 程微哭声一停,把眼泪蹭在程澈衣襟上,随后抬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抽抽搭搭道:“药膏不管用。二哥,你现在要是给我讲《鸳盟记》,我的眼睛兴许就不疼了。” 第41章 解惑 “咳咳。”程澈耳根陡然红了,没好意思与幼妹对视,板着脸道,“什么《鸳盟记》,二哥不是说过么,小姑娘家,不要净看些乱七八糟的。” “二哥!”面对最亲近的人,一切担忧恐惧都暂且抛到了脑后,程微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睁得好大,满眼控诉,“刚刚你还说过的!” “是么?”程澈困惑的眨眨眼,显然是打算赖账到底了。 程微直直瞪着程澈,眼圈一红,忽地又落下泪来:“二哥骗我,明明我昏睡时这么说的,我才睁眼,你就不承认了。是不是以前你说只把我当妹妹,也是骗我的?” 程澈手忙脚乱替程微擦眼泪,心道果然妹妹长大了就越发难缠,这一哭闹就翻旧账的毛病是什么时候添的啊? 见程微哭得越发伤心,恐她虚弱的身子受不住,忙认命哄道:“快别哭了,二哥还说要给你做鸳鸯奶卷呢,等下擦擦脸,尝尝我做的奶卷怎么样?” 程微哭声一停,抬头:“二哥真的学会了?” “真的。”平日清贵矜持的青年忙点头,心道只要把妹妹的注意力从《鸳盟记》上移开,什么都好说,别说做鸳鸯奶卷了,就是要他做臭豆腐,他也去学! 程微捏着程澈那方绣着胖蜻蜓的帕子擦擦眼角,扯着哥哥衣袖破涕为笑:“那二哥做给我吃,等下我可以边吃边听你讲《鸳盟记》。” 程澈…… 一个时辰后,程微总算应付完闻讯前来探视的人,一声不吭地听韩氏道:“你昏睡这两日,你外祖母他们还有你大姐都惦念的很,时不时遣人来问,我刚刚已经把你醒来的消息传了过去。眼见就要过年了,你莫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体,到时候带你去拜年。” 正说着就见换了一身崭新蓝布棉袍的程澈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便道:“澈儿,你来的正好,正要和你说,等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南安王府,代你三妹好生谢谢南安王。” 程澈已经利用这会儿工夫把程微这些日子以来的情况打探清楚,颔首道:“儿子晓得了,明日一早便过去。” 韩氏点点头,目光落在食盒上:“这是什么?” 程澈把食盒放在桌案上,一边取出盘子一边笑道:“是荟城的一种特色小吃,名‘鸳鸯奶卷’,儿子尝着不错,特意学了让母亲和妹妹尝尝。” 韩氏和程微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看去,就见浅碧色绘鸳鸯戏水图案的瓷盘中码着十来块奶白色的点心,点心是由两侧往内卷成两个小卷,里馅并不相同,淡淡的奶香味与酸甜味混合,刺激着人的味蕾。 当着韩氏的面,程微强忍着移开眼,斜睨着程澈。 韩氏嗔道:“澈儿,来年你就要参加会试了,莫让旁的事分了心思。” 她说着看程微一眼,接着道:“我知道,你做这个是为了哄你三妹,可哪有男儿家往厨房里钻的,被人晓得了,又该说你的不是了。你也是眼看就要加冠的人了,总该分得清孰轻孰重。” 靠在床头的程微默默听着韩氏的话,嘴角微翘,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被人晓得?是怕被父亲晓得吧? 可笑母亲平日里与父亲相敬如冰,却生怕父亲看到半点不好去,包括她,也包括二哥。 程澈向幼妹投去安抚的一瞥,笑道:“母亲但请放心,儿子向来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会试,儿子已经准备了三年,总不至于考得太差。”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定会被人笑大言不惭,可程澈说出来,听到的人只觉理所当然。 这可是十六岁就中了举子的人,若不是顾先生拦着没让弟子参加转年的会试,说不定程澈早已是大梁数十年来最年轻的进士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韩氏说完,瞥了桌案上小巧精致的点心一眼。 程澈笑道:“这道点心,是用牛乳结成的奶皮子做成的,一边卷了芝麻白糖,一边卷了山楂糕,酸甜鲜香,母亲和妹妹尝尝看。” 韩氏总觉得刚刚说了那番话,转头又大吃起来不大像话,掩口咳嗽两声道:“今早喉咙有些不舒服,不大想吃甜的,这样吧,我带些回房好了,也不枉澈儿亲手做了一回。” “多谢母亲不嫌弃了。”程澈淡淡笑道。 韩氏这才端着架子,带着奶卷走了。 她一走,程微觉得呼吸都轻快起来,一开口没了平日的清脆冷然,满是甜蜜:“二哥,端来我尝尝。” 程澈把剩下的奶卷端到程微面前,在一侧坐下,叮嘱道:“莫要吃太多了。” 程微搂过盘子,半仰着头,嘴角扬起笑意:“二哥,你可以讲了。” 好一会儿,被妹妹执着的小眼神逼得差点落荒而逃的兄长艰难开口:“微微,这故事其实乏味的很……” 程微笑吟吟道:“只要是二哥讲的,我就不嫌乏味,二哥声音好听呢。” 程澈无奈地叹口气,轻声讲了起来:“从前,有一位叫十四娘的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自幼就与舅家表哥六郎订了亲,二人一同长大,非常要好……后来六郎参军没了消息,十四娘年岁渐长,苦等不到,家中人逼着她嫁给知府大人家的公子,她抵死不从,没过多久便抑郁而亡。而半年后成了少将军的六郎凯旋而归,得知十四娘病亡后非常伤心,竟不顾众人反对,解官为未婚妻守孝三年。三年来他在十四娘坟前结庐而居,日日给她念生前最喜欢的诗词,为她舞剑……六郎对未婚妻的深情感动了当朝一位王爷,等三年期满后,就把爱女许配给了他……直到洞房花浊夜,六郎才惊喜的发现,郡主并不是郡主,而是十四娘借着她的肉身还阳而来……二人历经磨难,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因故事太过旖旎,程澈说得断断续续,删减了不知多少细节,程微托腮听得入神,见二哥讲完了,不满地道:“二哥讲的怎么和我听来的不大一样?” 程澈冷汗都要下来了,干笑道:“看得太久,记不大清了。微微,奶卷好不好吃?” “好吃。”程微咽下奶卷,“可十四娘为什么能还阳,别人怎么不能呢?” 程澈绞尽脑筋想了想,脑仁都要想疼了,才找到合理的解释:“话本中只说十四娘心念六郎,才不想投胎。想来是因为六郎日日在十四娘坟前倾诉,才牵绊了她一缕魂魄,使她得以留下来吧。” 程微若有所思,追问道:“可是六郎怎么发现郡主是十四娘的,难道郡主这样说,他就相信么?” “自然是郡主说出了他们以往在一起时发生的事了。”程澈暗笑幼妹的好奇心,随口道。 程微却表情严肃起来,连奶卷都忘了吃,语气奇异地问道:“那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很了解十四娘和六郎之间发生的事,她是不是也可以冒充十四娘了?然后,得到六郎的疼爱?” 程澈被问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哪会有完全了解别人的人呢?没有谁能和另一个人时时刻刻在一起的。” 谁说没有! 程微一片混沌的脑海猛然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清明起来。 她总算想明白,每当那个妖孽引诱她时,那隐隐的不安和抗拒从何而来。 那个妖孽,它最终的目的,是取而代之! 它想要的从来不是她程微如何出色夺目,而是终有一日,要当她程微! 第42章 我进你退 程微嘴角微翘。 她就说,怎么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尤其往她身上掉的,不是陷阱就不错了。 真想通了,程微反而平静下来,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程澈心一紧:“微微笑什么?” “在笑二哥很会讲故事,让我一下子懂得了许多呢。” 程澈都要吓死了,清俊的面庞有瞬间的扭曲。 妹妹说在一个秾丽缱绻的故事里学到了很多,这故事还是他讲的,怎么办? “微微啊,和二哥说说,你都懂得了什么?”程澈艰难的问出这句话,脑海中一直在疯狂的回放着刚刚讲的故事。 他不可能顺口说出什么小姑娘不宜听的话来! “我现在知道啦,小娘子要想得到青梅竹马的表哥喜欢,首先要花容月貌。”程微从未见过向来云淡风轻的二哥这般模样,故意道。 “微微!”程澈隐隐觉得妹妹对故事的关注点和别人不大一样,可他从未给别的女孩子讲过故事,更没注意过她们的想法,现在想说出哪里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贯的聪慧冷静没了用武之地,竟把程微的话当了真,有些心疼地道,“微微,不是这样的,只看女子外貌而不重品性的男子,对那女子并不算真的喜欢,这样的男子也不值得你稀罕。” 程微知道,二哥这是在安慰她年初被止表哥拒绝的事,可是现在,时过境迁,韩止一次次的举动早已让小姑娘冷了心,对二哥这安慰的话并没有伤怀,反而觉得无比暖心,当下伸出手挽住程澈胳膊:“像六郎那样的男子,是不是就值得稀罕了?” “是。”程澈点了点头。 能为未婚妻守孝三年痴心不改的男子,将来微微若能遇到这样的良人,他也就放心了。 “那要是十四娘没有生得花容月貌,六郎会这样喜欢吗?”程微忽闪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狭长微翘的眼尾使她褪去几分稚气,有了少女的明媚。 程澈一时之间就答不上来了。 为什么妹妹没有为六郎和十四娘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感动,而是纠结这么实际的问题? 韩止那个混蛋,到底把妹妹伤得有多深,等下次见了,定要好好收拾他! 见二哥许久不说话,程微觉得时机到了,像只温顺的猫蹭过来:“二哥,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程澈今日在幼妹这里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闻言神情颇为复杂,干笑道:“微微,其实每个小姑娘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程微想了想,颔首:“二哥说的也对,那我还是先不说了,反正将来,大家都会知道的。” 什么秘密将来大家都会知道? 程澈心悬了起来,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既然这样,那微微还是先告诉二哥吧。” 要是有哪里不对,最起码他还能提前拯救一下! “我以后不嫁人了,二哥你说好不好?” 什么! 程澈手一抖,把床帐一侧垂下的镂空香薰球碰得乱晃,只觉活了十九年都没这么失态过。 “微微,二哥刚刚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不,不,不必再说了……”这样惊悚的话,他还是不要再听第二遍了。 程微嘴角轻扬,一双眼笑成了月牙:“我就知道,二哥听了定会高兴的,所以才提前告诉你了。” 程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你是什么时候有了……呃,这么特别的想法的?” 程微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前些日子就有了呀,刚刚听了二哥讲的故事,就觉得这决定没错了。男子十有八九都爱女子容貌,不像二哥,无论我怎么样,都对我好。” 程澈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恐怕将来难脱被母亲拿鞋底抽死的下场,暗吸了口气道:“微微,这不一样,二哥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二哥的妹妹。” “可是大姐、二……二姐、程彤,还有程莹,都是你妹妹呢,她们还都比微微漂亮,但二哥只对我好,我干嘛要离开疼我的二哥,嫁给嫌弃我的男子?” 程微口中提到的程莹,是程家旁支的姑娘,论起来,程微要叫其父一声九堂伯的,而程澈,便是从九堂伯家过继而来。是以程家旁支的众多姑娘们,程微别人不提,独独提了程莹。 一提起程莹,程微忽然对将来多了几分茫然,仰头望着程澈软语相求:“二哥,我不稀罕金银首饰,也不稀罕华裳美服,就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吃肉,其实很好养活的。等将来分了家,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还可以给小侄儿讲故事的。” 望着妹妹澄净如小鹿般的眼神,程澈发觉自己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沉默片刻,抬手抚了抚她柔顺黑亮的秀发,温声道:“微微放心,只要你愿意,二哥就一直养着你。” 罢了,此时妹妹还小,情窦初开就被韩止那臭小子伤了心,一时想不通也是难免的,等将来,怕是他想留,还留不住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澈莫名有些心堵,竟真的不再苦口婆心劝妹子回头是岸了。 等程澈走了,程微没让丫鬟们近前伺候,伸手解下纱帐,躲进了一方小天地里。 这时的她,早没了在二哥面前的爱娇调皮,冷静得近乎冷酷:“阿慧,你出来吧。” 良久,那个声音才响起:“怎么,我说的话验证了?” “不错。”程微简洁的吐出两个字,就不再开口。 还是阿慧先沉不住气:“那你是打算跟着我学制符水了?” “对。” 阿慧抓狂:“蠢丫头,这是求人传授绝技的态度吗?” 程微声音越发冷淡:“我一直以为,是你求我要学,现在,我同意跟你学了。” 二哥曾说过,越是有所求,越不要表现的太热切,不然,对方就会抬得高高的,让你一退再退,最终退无可退,只得任人揉捏。 二哥,不知道微微做得如何,这一次,换微微来保护你! “同意跟我学?”阿慧气得咬牙,“蠢丫头,你到底开不开窍啊,现在是你求着我,懂不懂!” “不懂。” “不懂?”阿慧声音陡然高了起来,“那我告诉你,姑奶奶不教了,你就眼睁睁瞧着那些噩梦一一应验吧,到时候,你就懂什么叫求人了!” 见程微一言不发,阿慧毫不留情地补充一句:“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看到的那些死于非命的亲人,第一个就是你二哥。” 程微死死压下心中的骇然和剧痛,不露出半点情绪波动,探着身子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一柄嵌着红宝石的匕首来。 “我拿在手里的,你可以瞧见吧,这是去年二哥送的。”程微先前就察觉到,这妖孽虽不知外界的情形,可凡是她触摸到的东西,只要她愿意,它是能感应到的。 “呵呵,你二哥确实对你好极了。”阿慧阴阳怪气地道。 程微冷笑,举了举匕首:“那是自然,所以你是没有机会等我亲眼瞧着二哥出事了。等到了那一日,我就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二哥。” “天真,你以为人死了还能有魂魄存在吗?” “那你又是什么?” 阿慧词穷。 程微隐隐明白抓住了阿慧的弱点,乘胜追击道:“以前我是怕死的,怕灰飞烟灭,和亲人再无团聚之日,不过自从认识了你,便不怕啦,反正早晚都会团聚嘛。咦,就是不知道阿慧到时候会在哪里呀?” 要是从一开始,程微就和寻常人一样,面对诱惑有动心、有贪婪,阿慧自信能把她吃得死死的,偏偏近一年的时间,程微给她的印象就是倔强,不会衡量得失,只按自己认定的路走到黑,这个时候,她是真的相信,这个傻不拉几偏偏又骄傲到底的小姑娘是情愿和亲人一起死也不愿意求人的,郁闷了许久终于败退,有气无力地道:“就这样吧,从明日开始,跟着我学!” “好吧。”程微勉为其难,心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第43章 符医入门 “你可听说过符医?” 翌日,程微怀着忐忑的心情听阿慧授课时,阿慧头一句就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程微当然是听说过符医的,他们怀仁伯府就是以符医起家,只是高祖并没有把符水治病之法传授下来,传承百年的济生堂如今只是京城众多医馆中不上不下的一个,找不到半点高祖当年以符医身份挽救皇储,令天下名医侧目折服的风光,一直是程家族人心中的憾事。 逃避了这么久,这妖孽要传授的居然是自家起家的本事,程微心情顿时有些微妙。 她这一迟疑,阿慧就自顾道:“莫非现今符医已经没落至此了?那也无妨,我讲给你听就是了。符医属医术的一种流派,古已有之……我要教你的符法,比道家流传的更加复杂,分大方脉科、诸风科、胎产科、小儿科……等共计十三科,每一科有符上百种,几可涵盖所有病症……” 符医一道,神秘广袤,瀚若星辰,程微渐渐听得入神。 “世人所知符箓,以黄纸为载体,朱砂画之,我教你的却有不同。朱砂黄纸制符只是基础,当你能以朱砂凌空画符、注气入水时,才算小成。” 程微只觉难以理解:“凌空画符,注气入水?这怎么可能?” 阿慧嘲讽冷笑:“你觉得不可能,那是因为你无知!不过若想凌空画符,朱砂中需有你一滴鲜血为引。你且记着,将来对寻常病症无视即可,遇急、绝、奇、杂四症方可出手,不然频繁耗损精血,你恐难逃早夭之运。” 听到这里,程微心中一沉,她自小听来的志异故事里,与鲜血有关的大都是邪门歪道,不过如今别无选择,只得且行且看了。 想到这里,程微心中又有疑惑,她原认定这妖孽想取而代之,可它这时又好意出言提醒,委实令人费解。 “我知道了,那你要从哪一科开始教我制符?” “哪一科?”阿慧冷笑,“你连续昏迷,身体虚弱,以这样的状态哪一科都学不得!何况这符医治病,制符与望诊缺一不可,不然你即便学会了制符,又如何知道该以何种符水治人?” 随着阿慧的讲解,程微越发认真,问道:“望诊又是何意?” 阿慧语气虽不好,耐心却十足,解释道:“望闻问切,是寻常医者四诊之法,而我教你的与此不同,只需要‘望’便足矣。这‘望’,就是通过观一个人面部各处的气色,来断定此人五脏六腑有无病灶,而想掌握此法,需观摩大量病人积累经验,方不会出差错。你说,以你现在的状态,能有机会见到大量的病人?” 程微被她说的气闷,反问道:“昨日说要我今日跟着学的不是你么,怎么现在又说这也不能学,那也不能学了?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 阿慧若是有眼睛,白眼早就翻到天上去了,阴阳怪气道:“你以为,上千种符,每一种的用法要背下来是几天的事?还有望诊,面部细微变化对应的病症就有所不同,单是先掌握理论,就不是短时间能行的。” 怕这缺心眼的丫头被说得吓跑了,阿慧认命地补充道:“不过呢,你可以在十三科中选一科你最想学的,这些日子我先从理论教起。怎样,你想先学哪一科?” “哪一科?”程微闭上了眼睛,一个个亲人离去的场景重现,十三岁的小姑娘强逼着自己跳出无用的悲伤绝望,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思考着。 幻象中只提到了祖母病故,但不知是何病,大表姐触柱而亡,母亲烈火焚身,止表哥成了人彘,二哥万箭穿心,大姐姐…大姐姐难产而亡,然后被开膛破肚…… 程微想,她知道自己首先要学什么了。 如果说其他亲人的死,她暂时无能为力,至少大姐姐这里,她可以试一试。 阿慧说,二哥是第一个死于非命的人,但是幻象里,她看到和二哥在一起的自己已是长大后的样子,而大姐姐生产却在明年,这说明大姐姐难产而亡与祖母的病故一样,算不上死于非命,她牵挂的这些亲人里,第一个故去的应该是大姐姐! 而大姐姐是太子妃,若是能够活下来,是不是,将来那些厄运都不会发生? “我想好了,我要先学胎产科。”程微一字一顿地道。 “还不算笨的无可救药。”阿慧罕见的夸赞一声,声音忽然变得神秘起来,“你刚刚说口说无凭,那我便先教你一个简单的,趁年前休养这段时间,你就可以一边学习胎产科的符法理论,一边练习画符。” “什么符?”程微眼睛亮了起来。 “美白符。”阿慧得意地道。 程微目光黯淡下去,兴致寥寥:“这和胎产科有什么关系?” 阿慧恨不得揪住这不开窍的丫头衣襟猛摇:“是没关系,可这和‘美’有关系!你再小,也是个女人!” “在我亲人不久后就要连遭厄运时,你觉得,美不美和我有关系么?”程微说着,心中忽然一动。 和她有没有关系且不说,至少和别的女子都有关系呀! 太子的生母华贵妃一直不喜欢大姐姐,而容貌出众的华贵妃有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小缺点,肤色微黑。 她若是用这美白符得了华贵妃欢喜,大姐姐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大姐姐心情好了,说不定都用不到她所学,就不会难产了。 程微心中已然想通,阿慧却以为这丫头又犯呆病了,忍气劝道:“胎产科因是一体双命,最为复杂,即便是最简单的符你学起来都很吃力,先用这美白符练手岂不是更好?也正好让你瞧瞧,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程微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情不愿地应了,于是此后一直足不出户,只遣了欢颜偷偷出去买了朱砂和黄纸来,躲在屋里学画美白符。 等她总算把美白符一笔一划都烂熟于心,这才在阿慧指导下用朱砂混了指尖鲜血,对着水杯凌空画出完整的符来。 如此失败了十数次,终于有一次画完最后一笔时水面上空有淡淡绯光一闪而逝,原本干净透明的水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粉色,阿慧就难掩兴奋地道了一声:“成了!” 尽管已经学习了一段时日的符法,饮下这杯水时,程微依然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睡下,第二日一早,程微就在镜中看到了一个冰肌雪肤的小姑娘。 她目瞪口呆之时,阿慧同样惊讶不已:“奇怪,这美白符要见成效,至少需半月时光,你怎么一日之间就有了这般变化?” “你都不知,我怎么知道。”程微像做梦似的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以为还没睡醒。 阿慧觉得自己的专长受到了侮辱,努力思索片刻,恍然道:“我明白了,不是这美白符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我,我有什么问题?” “你的问题——就是你肌肤原本没有问题,你不是天生肤黑!” 程微望着镜中肌肤胜雪甚至隐隐散发着光晕的小姑娘,喃喃反问:“那我先前又怎会那般黑的?” 第44章 礼尚往来 “如果是后天造成,一般是晒多了太阳没有好好护理,或者饮食问题,比如韭菜、赤豆、花生、葡萄干,还有动物肝脏和蟹类等,这些东西长期吃都会让肌肤渐渐变黑,哦,对了,还有用油炸出来的吃食,常吃的人易发胖不说,脸上还会层出不穷的起痘痘,特别是从你这个年纪开始。”阿慧借着程微的眼看到镜中貌美无瑕的小姑娘,啧啧两声,“真是想不出,以前你怎么有勇气顶着那样一张脸活着的。” 程微却没心思理会阿慧的讽刺,心头翻江倒海,像是刮过了一场风暴,只剩一片乱石的狼藉与刺痛。 程瑶说:“三妹,我研究出来一种韭菜盒子,还放了鸡蛋和嫩豆腐,你不喜欢韭菜饺子,试试这个怎么样?” “这个呀,是红豆饼,还放了葡萄干的,吃起来味道极好。三妹不是讨厌花生吗,尝尝这花生酥怎么样?” “三妹别急,这叫蟹酿橙,刚出锅最是鲜美的,慢慢吃。” “你刚刚吃了蟹,这香酥鸡腿就改日吃好了,免得肚子不舒服。好,好,我保证,明日还给你做……” 程微出神地望着雕花西洋镜。 镜中的少女稚气未脱,一双上挑的眸子清澈通透,鼻梁高挺,唇薄色朱,消瘦下来后不见寻常闺阁少女的柔弱,有种淸贵冷艳、傲视群芳的美丽。 容光摄人,举世无双,这一刻,程微才承认,她与和舒表弟确实是相像的。 少女眨了眨眼,把涌到眼角的泪意逼了回去。 这一刻,她才懂了,吃起来甜的不一定全是蜜糖,还可能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只是她吞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尝到里面的毒,就已经落入腹中了。那毒在她体内肆虐,直至把她变得面目全非,人见人厌。 “姑娘,二姑娘又过来了。”欢颜的声音在一丈开外响起。 程微回了头,有些迟疑地喊了一声欢颜,心道她这么大的变化,可别被人当成妖孽才好。 欢颜愣了愣,漂亮的眸子闪过迷茫,然后转了身,晕乎乎就出去了,走出门口才反应过来,猛然折回身子跑到程微身边,欢喜地道:“姑娘,您变得太好看了,婢子以为走错门了!” “呃……”程微脸颊微热,“欢颜,你觉得……我变化很大?” 欢颜认真打量了一番:“乍然一看变化很大,仔细一瞧,又觉得姑娘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比以前白净许多。就像是……嗯,对了,就像是黑李子剥了皮,让人一下子认不出来,但是再看看,其实还是李子嘛。” 小丫鬟自以为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一脸得意洋洋。 程微捂着心口,沉默片刻道:“欢颜,以后你还是多做事,少说话。” 欢颜捂着嘴,乖巧地猛点头。 程微转过身,继续盯着西洋镜,镜中那个容光照人的少女也在望着她,直到这时,她心中才生出由衷的欢喜来。 那妖孽说的,果然是真的! 她只要不怕吃苦,努力学会它教授的一切,至少,能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亲人们的命运。 “姑娘——” 程微回眸,欢颜捂着嘴道:“婢子再说最后一句。” “你说。”程微好笑地道。 “二姑娘又来了,要不要请进来呢?婢子不出去回话,她恐怕不走呢。” 程微皱了皱眉。 闭门不出的这些日子,程瑶每日一早都要过来,她一直避而不见。 止表哥钟情于二姐,甚至在幻象里,身为自己的夫君维护的还是二姐,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当看到二姐那样冷静的把大姐姐开膛破肚,取出血淋淋的婴儿,她就无法迈过去那个坎儿! 就算,就算那时候大姐姐已经香消玉殒,她也无法接受! 程瑶剖腹取子那一幕,给程微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所以一直避而不见,可每当这时,小姑娘心底还是有些愧疚的。 她总忍不住想,二姐那样做,其实也是为了救她们的小外甥,她明知那时候大姐姐已经没了,还是忍不住害怕二姐,甚至有些厌恶二姐,是不是太过分了,那是从小就对她无比疼爱的二姐呀! 可是,就在刚刚,阿慧的一番话,让小姑娘仅剩的一点愧疚都烟消云散,就像当初对韩止的爱慕一样。 “去跟她说,我不舒服,躺着呢,让她回去吧。”程微淡淡道。 “哎。”欢颜说完转了身往门口走去,却见巧容已经把程瑶领了进来。 “姑娘,二姑娘来看您了,还带了一盆水仙呢,开得可好了。”巧容边往里走边向程微邀功,随后脚步一顿,像见了鬼似地喊起来,“姑,姑,姑娘!您怎么——” 程瑶同样停下脚步,一脸愕然的望着那个令满室生辉的少女。 程微是下意识想逃避程瑶的,可真的见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又冒出来。 心怀叵测的是程瑶,她程微,凭什么要退避三舍! “二姐又来看我么?” 程瑶这才回神,紧了紧怀中的水仙:“是,三妹,十来日不见,你……白了许多呢……” 程微回眸揽镜,浅笑道:“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不见阳光的缘故。” 巧容张口想要说什么,程微一眼睃来,不知怎的,她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有些心慌的转了身倒茶,给二人奉上。 程微似笑非笑看巧容一眼,握着茶杯不语。 “三妹……这水仙是我亲手养的,没想到就开了,正好给你拿来摆着。你病了这些时日,瞧着这新鲜的花朵,心情也能好些。” 怀仁伯府没有暖阁,冬日想要摆放鲜花,只能拿自己的份例月钱去买,长年累月的,谁也不愿把月钱洒在这上面,是以程瑶这盆鲜嫩的水仙花,算是颇为合意的礼物了。 程微扫了扫水仙花,抿唇:“多谢二姐,不过我不喜欢水仙,摆在屋里不看也是浪费了,二姐摆在自己屋里好了。” 曾几何时,她把程瑶的话当做金玉良言,时日久了,竟渐渐忘了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些什么了。 她从来不爱寡淡的水仙白莲,只爱那傲雪的红梅和国色天香的牡丹! “三妹——”程瑶扫欢颜和巧容一眼,声音低下来,“能不能让她们先退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程微斜靠在梳妆台上,不以为意地笑:“二姐有话就说呀,她们都是贴身伺候我的,不怕听见的。” 程瑶越发觉得程微自打那日被韩止推倒昏迷后就与她疏远起来,心下不由焦灼,又暗恼韩止给她惹来的麻烦。 她知道程微是个顺毛驴,一旦决定的事要是对着来定然是不成的,于是咬咬牙,低声道:“三妹,我知道,你还因为那日的事生我的气。其实,我和止表哥真的没有什么,我对他只有兄妹之情……我是真心希望三妹和止表哥能终成眷属的……” 程微忽然扑哧一笑,把程瑶笑愣了,不由道:“三妹,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不必。”程微摆摆手,下巴微抬,带着程瑶熟悉的骄傲,“二姐还不了解我么,心里装着别人的男子,我怎么会再稀罕!二姐还记得那年二哥送我的白玉冰鱼砚么,我当时喜欢的不行,后来被程彤用了一次,还不要了呢!” 程瑶笑容一僵。 那方白玉冰鱼砚,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她们几个都一起上学,每个人有着固定座位,程微的书桌上就摆着那方白玉冰鱼砚,而四妹程彤又是最气不过二哥独独给程微送礼物的,于是用那砚台写了几笔字,被程微瞧见,她就真的不要了。 她把那砚台给砸了! “二姐放心吧,我是不会因为止表哥的事怪你的。” 她怪她,从来不是因为止表哥! “那我就放心了。”程微笑容有些勉强,总觉得眼前的少女让她越发看不透了。 她心知不能急于求成,想要恢复二人以往的关系只能徐徐图之,而手中这盆水仙花程微会不会收下,就是二人关系复苏的第一步。 “三妹,那我就不打扰你歇息了。你不喜欢水仙,改日二姐再带别的来,只是二姐把这盆水仙抱了一路,再拿回去手都要酸了。三妹就心疼心疼二姐,勉强收下它好啦。” 程微为难地咬着唇:“二姐既然这么说,那好吧。欢颜,把二姑娘带来的水仙花摆到窗台去。” 程微心下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意来,就听程微又道:“二姐带了礼物来看我,我不能总要二姐的东西,回送二姐一件礼物可好?” 程微手松,一些女孩子稀罕的小玩意随手送给关系好的人是常有的事儿,程瑶听了心中暗喜,有来有往,这说明程微还是亲近她的。 “行呢,只要是三妹送的,我都喜欢。” 程微伸手一指巧容:“那我把这个丫鬟送给二姐吧,我瞧她对二姐挺上心的。” 第45章 不得不收 程微指着巧容说出这番话时,巧容眼底瞬间闪过喜色。 她当然是愿意跟着二姑娘的! 现在外面谁人不知,怀仁伯府的三姑娘有些神智失常了,她身为贴身丫鬟,就算知道三姑娘没有传闻的那般夸张,可背负着这样名声的贵女,将来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她这贴身丫鬟跟着不受牵累才怪! 更何况,三姑娘对她日益冷淡,这些日子一直把她打发到小厨房里做事,她这贴身丫鬟已经有数日未见到自家主子了,说出去是天大的笑话。 而二姑娘就不一样了,二姑娘虽是庶女,在府中人缘可比三姑娘强许多,就连二夫人对二姑娘的态度都比对亲生的三姑娘还强些,更别说……更别说刚刚听二姑娘话中之意,卫国公世子可是钟情于她的! 她要是跟了二姑娘,有朝一日能进了卫国公府…… 一想到卫国公世子的温文尔雅,巧容心就忍不住一跳,随后又纠结起来。 清俊矜贵的二公子,也是极好的呢…… 罢了,先不说二公子身份不如卫国公世子高贵,就说他是三姑娘的兄长,她作为三姑娘的贴身丫鬟,也是不大可能的。 巧容心中早把卫国公世子韩止和怀仁伯府的二公子程澈放到秤上称量了许久,面上反应却是极快的,扑通一声跪下来遮掩住眼底喜色,慌张道:“姑娘,可是婢子有哪里做的不好?您不能不要婢子啊!” 程瑶同样瞠目结舌,向来温婉大方的程二姑娘说话都结巴了:“三,三妹,哪……哪有送贴身丫鬟的道理!” 程微拧了眉瞧着巧容:“你这是做什么,我把你送给二姑娘,当然是因为你做得好。不好的东西,我能送给二姐么?” 她说着一脸理直气壮看向程瑶:“二姐,你说是不是?” “三……三妹,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这贴身丫鬟送给我,实在是说不过去,咱们每人都是两个贴身丫头两个小丫头,我那里多出一个来,妹妹这里少了一个,这不合规矩……” 程微不屑轻哼:“满府的人,就二姐最讲究规矩。府上不合规矩的事多了,谁还盯着我送个小丫鬟。二姐放心好了,巧容送过去,月钱还从我这里出。” 程瑶脸都涨红了:“三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二姐实在不想要,那就算了,你把这盆水仙花拿回去,这丫鬟——”她一双丹凤眼半眯,审视着巧容,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骄矜美丽,“二姐知道我脾气的,这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二姐不要,那便把她送到大伯娘那里去好啦,反正我是不再要的。” “姑娘!”巧容吓得脸色煞白,这时候什么攀高枝的心思都没有了,连连磕头,“求您别赶婢子走啊,婢子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您!” 程微颇不高兴:“巧容,你再乱说话,就不是送到大夫人那里了。我什么时候赶你走啦,是二姑娘不收你,我只得把你送到大夫人那里去啦。大夫人是宽厚人,你跟了我几年,且放心,我会跟她说再给你安排一个好差事的。” 巧容骇得魂飞魄散,仓皇抬头,见到程瑶眼睛一亮,如遇救星般扑了过去,抱住程瑶脚踝哭求道:“二姑娘,二姑娘,求您行行好收下婢子吧,以后婢子当牛做马报答您!” 程微面无表情瞧着这一切,心道这丫头说话委实气人,在她这里就朝三暮四,到了程瑶那里就要当牛做马了,这差距未免太大了吧,当了这么久的丫鬟,竟不知本就该当牛做马,才能得了主子欢心么? 果然把这养不熟的东西送人是对的,换盆水仙花还能养养眼呢! 程瑶脚踝被巧容死死抱住,浑身都僵了,有心再推拒,可瞧着程微油泼不进的态度,还有这丫鬟哀求中带着点绝望的神情,却不敢坚持了。 她刚刚是不是脑抽了,提什么对止表哥只有兄妹之情,还是当着这丫鬟的面说的! 一旦这丫鬟真被退回到大夫人那里,随便安排个差事儿,这些话还能不走漏出去?到时候她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想到这里,程瑶心中恨得不行。 这就是身为庶女的悲哀,想想程微,对止表哥表白的事弄得人尽皆知,依然是这般无所谓的样子,而她呢,名声一旦有了瑕疵,想要嫁给可心的人就难了! 这样想来,还是把这丫鬟放在身边,方能踏实些。 “即是这样,那我便收下了。”程瑶感觉好些年未这般苦笑了,“月钱当然是从我那里出……” 她说到这里,心中恼得不行。 怀仁伯府日子艰难,她一个庶女又不比程微,有个疼她宠她的二哥时不时送些实用又讨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真真是半点来钱的路子都没有,平白多养个丫鬟,哪是那么简单的! 程微这人有点狼崽子的脾气,她认定的人,那是掏心挖肺对他好,被她踢出自己人范围的,那就抱歉了,死活都不关她的事! 于是,小姑娘没有程瑶以为的会善解人意说一声“把这丫鬟的份例拨到二姐那里去就好了”,反而有些为难地道:“二姐,巧容在我这里是二等丫鬟呢,你每月多出一份二等丫鬟的月银,吃不吃力呀?不然就给她按着小丫鬟的份例好了,放心,我是不会怪二姐的,这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安排都随二姐心意便好。” 程瑶心都要碎了,哆嗦着嘴唇道:“怎么会,巧容跟了三妹这么久,二姐哪能委屈了她,自然还是按着二等丫鬟份例来。” “二姐总是这般替我着想。”程微弯了弯唇角。 她唇色天生比旁人要红,此时肌肤胜雪,唇似丹朱,颇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程瑶竟一时忘了回话。 程微已经扭了头,喊道:“欢颜,水仙花摆好了没,还不来送二姑娘和巧容出去。” “嗳,婢子来了。” 程瑶直到被送出院门口才反应过来,这事情有些不对啊,她花送出去了,人领回来了,程微怎么对她还是阴阳怪气的? 等棉帘停止了晃动,程微这才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姿,心情舒畅爬到了床上去。 “阿慧,我觉得,你这美白符挺好的。” 熬了近一年,总算得了这倔丫头一声肯定,阿慧跟打了鸡血似的:“你真觉得不错?快起来,我再教你瘦身符怎么样?” 第46章 无所不能的兄长大人 美白、瘦身,有哪个女子不爱呢?可亲人横死的噩梦像一柄利剑悬在程微头上,让她不敢浪费一点时间,于是拒绝道:“我不要学瘦身符,阿慧,你瞧,我现在精神好得很,可以开始练习胎产科的符吧?” “循序渐进,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阿慧吼道。 程微迟疑:“可是,先练瘦身符和循序渐进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先从最简单的胎产科符箓学起啊。” “你可以把这瘦身符,当成胎产科的入门符箓。” 程微一脸疑惑。 阿慧咬牙:“你想想,那些产后身材发福的女子不需要瘦身么?胎产科符箓主治的就是胎前产后诸病,以及一切妇科异症,这瘦身符不就算是其中一种?总之这符医一道,你老实听我的就是了,我还巴不得你快些学会这十三科呢!” 程微抿了抿唇:“那就听你的,先学瘦身符就是了,不过以后有不解的,我还是要问的。” 她才不要从一开始阿慧说什么就听什么,若是养成习惯,以后说不得被卖了还要替它数钱呢。 阿慧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才刚刚讲了瘦身符的笔画走向,程微就听欢颜喊道:“姑娘,二公子来了。” “快让二哥进来。”程微声音不由欢快起来。 这些日子,每日必来的有三人。 一是程瑶,每日早早就到了,除了今日,她之前都以未睡醒为由拒之门外。 再就是韩氏,与程瑶相反,她专趁着程微午休时过来,程微每次醒来,欢颜都告诉她夫人来过了,可真说起来,母女二人已有不少日子未打照面了,程微对此不置可否。反觉自在。 还有一人就是程澈了,他每日都会来陪妹妹一会儿,时间不定,每次过来。便是程微这一整日里最开心最期待的时候了。 至于其他人,包括卫国公府来探望的,程微并不知道,在老夫人那里就给拦下了。 在孟氏心里,这个孙女确实有些疯癫了。当着太子妃的面就犯了失心疯,谁知道以后还会闹出什么事来,自然是少见人为妙。 “微微。”程澈绕过屏风,见床帐是放下来的,脚步一顿,“这个时候,还在睡么?” “没有,我起来了呢。”程微忙喊了一声,躲在床帏中,捂着脸有些懊恼。 刚刚她只顾欢喜把二哥请了进来。怎么忘了她容貌的变化! 她这样,二哥万一不适应了可怎么办! 小姑娘纠结着躲在帐子里不出来,程澈不由有些担心,往前走了几步又不好靠的太近,关切问道:“微微,怎么了,有事和二哥说。” 许久,帐子里才传来小姑娘有些忐忑的声音:“二哥,我今日照镜子,发觉和往日不大一样了——” 程澈心下松口气。好笑地道:“微微放心,你若是不一样,那定是更漂亮了。” 程微顿时神采飞扬,掀开床帏跑了下来。脚步轻快冲到程澈面前,揪住了他的衣袖:“二哥,你怎么知道!” 她就说,二哥是最了解她的人,居然还没见到她,就知道她变漂亮了! 程澈错愕地瞪着妹妹白玉无瑕的脸蛋。 他感觉所有的冷静淡定一旦面对幼妹,就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总是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奔去。 “二哥,你怎么想到的?”程微个子虽高,比起程澈还是矮了一个头,这样揪着他衣袖仰头看去,因为起身急了有些眩晕,不由眯了眯眼睛。 程澈被妹妹瞧得有些怔神,心道他怎么可能想到,他不过就是习惯了哄妹子开心而已! 他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领着程微坐到床边,训道:“天这么冷,怎么连睡鞋也不穿就跑下来了?” 程微在程澈面前最不需伪装的,与寻常被兄长宠惯了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吐吐舌头道:“还不是听二哥说话,我一时高兴,就顾不得了。” 程澈头疼地叹口气,俯下身捡起地上随意摆放的一对软底绣胖蜻蜓戏莲睡鞋,替妹妹一一穿好,边穿边道:“你眼看就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般冒失,女孩子家着了凉将来要受苦的。” 听程澈这么一说,程微忽然想起在卫国公府的听雪林里,那个叫九月的侍女不让她坐落过雪的木桩的事情,当时她不解,问那侍女为何,那侍女却吭吭哧哧说不明白。 想想也是,一个侍女,哪里比得上二哥博学? 于是程微认真问道:“二哥,为何着了凉将来会受苦?” “呃?”程澈握着那只睡鞋,就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神色复杂地问:“微微,母亲……没有和你讲过这些事情么?” 程微摇头,颇不以为然,环着程澈手臂道:“反正二哥什么都知道,二哥讲给我听就好了。” 程澈被妹妹挽住的手臂一僵,许是室内摆着火盆有些热,额头都开始冒汗了,有些狼狈地道:“总之,不能着凉就是了!二哥……二哥哪能什么都知道!” 他疼妹妹宠妹妹甘之如饴,可连这些事都要他讲给妹妹听,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当的是兄长,不是娘! 想到这里,程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对韩氏难免生出了几分不足对外人道的不满。 他若是韩氏亲生的儿子,定会推心置腹多劝劝母亲,可嗣子的身份,却让他许多话不好说得太过了。 只是可怜了微微,转眼就要及笄的姑娘,还像个孩子般懵懂。 迫不得已给妹妹讲香艳小故事已经逼得他想抓头发了,难道还要普及这些么! 程澈瞬间觉得这兄长当得好艰难,无奈道:“微微,这些事,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将来有机会可以问问太子妃。” “大姐姐有身孕啦,我不能给她添麻烦。我听二哥的,二哥说这样将来会受苦,那我以后就不这样做了。”程微乖巧地道。 满身骄傲的小姑娘一旦乖巧起来,简直让人心都软化了。程澈忽然又愧疚起来,可对此事委实无能为力,轻咳一声道:“刚刚在路上碰到了二妹,她怎么说微微把贴身丫鬟送她了?” 程微眉头都皱了起来。不悦地问:“二哥觉得我做得不对?” “这倒不是,一个小丫鬟罢了,微微想送人又何妨。只是你这里少了一个人,怕照顾不周,若是不喜欢那个丫鬟。和大伯娘说一声,给你换个人过来就是了。” 程微笑道:“我看她挺喜欢二姐的,二姐也喜欢她,就把她送给二姐了。” 她说着拉起程澈,把他领到窗前:“二哥你瞧,这盆水仙就是我换来的。” 程澈好笑又心疼,抬手揉了揉妹妹头发:“傻丫头,要照你这样换东西,岂不是太吃亏了?” 妹妹这样笨,还让不让人放心看着嫁人了? 谁知程微抬眼环视一圈。见只有欢颜立在门口,于是压低了声音道:“二哥,我才不吃亏呢。你不晓得,那丫鬟比起我更喜欢二姐不说,她每次瞧见你还眼睛发亮呢,可见是个养不熟的,还不如这盆水仙花来得实在!” “咳咳咳。”程澈耳根通红,猛然咳嗽起来。 程微忙替他拍背:“二哥,你不必替我心疼,有欢颜贴身伺候我就足够了。” 程澈欲哭无泪。 他那是心疼吗?被妹妹发现贴身丫鬟对他有非分之想。还不许尴尬一下了? “微微,二哥今日过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父亲今早到家了。” “哦。知道了。”听到程二老爷回府,程微眼皮都没抬,淡淡应了一声。 “他知道你还在养病,想来等收拾一下就会来看你的。”程澈目光落在程微白嫩如剥了壳的鸡蛋的面庞上,放轻了声音,“微微要不要装扮一下?” 程微抬着下巴冷哼:“装扮什么。我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迎接他不成?” 程澈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哪里是要你装扮的漂亮些,二哥是觉得你气色太好了,若还想再安心休养些日子,就稍微遮掩一下。” 程微这才明白过来,一脸感激望着程澈:“还是二哥想的周到!” 她若是这时候就大好了,岂不是要忙着到处去拜谢,哪还有时间学习制符! “可是我不会妆扮。” 以前太丑,只想着往好看了收拾,哪会往丑里妆扮呀。 “让那个叫欢颜的丫鬟来伺候你吧。” 程微摇摇头:“欢颜只会跑腿呢。” 程澈无语:“这样做你的贴身丫头未免不够,另外两个小丫头呢?” “跑腿也很重要的!”程微忙替欢颜辩解一句,心道她这些日子要的朱砂黄纸可都是欢颜偷运进来的,对了,还有两年前那本被二哥没收了的《鸳盟记》! “还有一个叫画眉的,会做几样小点心,另一个叫听歌,会唱小曲儿给我解闷。” 程澈沉默一会儿,认命地把程微拎到梳妆台前:“坐下,二哥给你弄吧。” 一刻钟后,程微看着西洋镜中美丽不减,气质却由清贵冷艳转成了柔弱病态的少女,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二哥,我就知道,没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第47章 姐弟 程澈今日陪妹妹的时间格外长些,久到程微都觉出来了,心中虽不舍,还是开口道:“二哥,你先去忙吧,不用一直陪着我。” 她家二哥每日起得比鸡还早,先要练上一个时辰的基本功,洗漱用饭后,或是闭门读书,或是去顾先生那边,有时候还要访亲会友,一忙就是一整日,等用过晚饭,又是雷打不动练上一个时辰枪法,还要抽空来瞧她,这么一想,程微都替他累得慌。 程澈微笑:“不差这么点时间。” “可是二哥明春不就要参加春闱了吗?” “妹妹不用操心这些,二哥会考好的。” “这倒是。”程微理所当然地点头,“以二哥之才,考个状元都不成问题呢。” 程澈嘴角一抽:“微微对二哥期望略高了些。” “才不高呢。”程微对哥哥大人满是自信,“当年父亲未及弱冠就中了进士,还考上了庶吉士,二哥怎么也要考进一甲,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样看父亲还得意什么,守着个会念几首酸诗的花姨娘,就以为生下的儿子能当状元了。 殊不知,她用一盆水仙花换出去的巧容还会念酸诗呢! 见妹妹为了激励他,连青出于蓝都搬出来了,程澈低笑:“那二哥就努力一下,争取考进一甲,不让妹妹失望。” 程微唇角轻扬,猛然想起了什么,忙摆摆手:“不成,二哥,你还是考个二甲就好了。” “刚刚微微不还说要二哥青出于蓝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了主意?”妹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露出女孩子的娇蛮,程澈颇为开心,有意逗她。 “我才想起,还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话本子里常提到状元探花是要尚公主的,可是当朝的那些公主……都不适合二哥。”程微回想着见过的几位公主,“大公主比哥哥大。还养着叫‘面首’的奇怪东西。我虽不知那是什么动物,可别人提起时语气都不好听,想来不是什么好物。二公主已经有了驸马,三公主、四公主每次见我,眼睛都是这样的。” 程微做出个斜翻白眼的样子,接着道:“五公主我从未见她说过话。至于其他公主,貌似还很小呢。二哥。想着将来我要向那几位公主中的一位叫二嫂,不知怎么,心里就很不舒服,所以你不要考得太好行不行?” 程澈已经顾不上听妹妹后面说些什么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面首”两个字上。 才十三岁的妹妹,竟然知道“面首”这种存在,这显然让当兄长的无法接受! “二哥。你怎么不说话?”程微疑惑地睃了一眼程澈。 程澈觉得身为兄长,还是要把妹妹管好了。将来才能少操心,于是严肃道:“微微,你身为女孩子家,不要操心二哥这些事情,传出去了会被人笑话的,特别是,咳咳,特别是什么‘面首’之类的,这些话听过就算了,以后不许再挂在嘴边。” “哦。”被哥哥批评了,程微停止了絮叨,没精打采应了一声。 程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微微从哪里听来‘面首’这类话的?” 要是那些下人们乱嚼舌,污了妹妹耳朵,他是该悄悄收拾一下了!想到这里,程澈收了笑,眸中只剩孤月般的清冷。 对二哥,程微向来不会隐瞒,回忆了一下道:“是那次和二姐一起进宫去看大姐姐,后来太子来了,和二姐谈起了诗文,我不爱听,就悄悄溜出去玩了,然后就听见两个宫婢在咬耳朵。她们提到大公主养着‘面首’,还说大公主举办诗会邀请了二哥,二哥没有去,就跑来对大姐姐发了一通脾气呢。对了——” 程微话没说完,就见程澈涨红了脸,匆匆撂下一句“二哥想起还有事,先走了”,人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口。 程微悻悻撇了撇嘴,有些生气程澈没听她说完就走了,转念一想,反正明日还会来看她,又舍不得生自家哥哥气了。 她抬了抬手腕,摸了摸那花纹奇特的镯子,心道这镯子就是那日在东宫捡到的,可惜还没来得及讲给二哥听。 好在程微如今忙碌得很,对着程澈的离去只惆怅了一会儿,又爬回床帏里,继续学她的瘦身符去了。 只是今日注定不能专心学习,两刻钟后,听歌就禀告说二老爷一干人等过来了。 程微学习兴趣正浓,心中升起被不相干之人打扰的不快,冷淡淡道:“请进来吧。欢颜,把帐子挽起来,扶我坐好。” 欢颜打起床帐,扶程微坐起来,没过多时,程二老爷就领着爱妾并一串孩子进来了。 程微眼神平静看了过去。 府上人都知道,程二老爷对嫡出的三姑娘态度淡淡,这位爹不疼娘不爱的三姑娘被人提起时,有轻视,有同情,可谁都不会想到,其实在程微心中,对程二老爷情分更淡。 自出生就未见过父亲,八岁时平白冒出这么一个要喊“父亲”的男人来,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疼过她宠过她,相反,以往她只需要忍受母亲的疏离,自此后,还要多了父亲的呵斥。 程微不晓得别人家子女对父亲是什么感觉,反正于她来说,程二老爷只是一个不得不叫一声“父亲”的陌生人罢了。 不,至少陌生人还没有立场训斥她! 程微是做好了看到程二老爷将来遭遇的准备的,这一眼望去,不由愣了。 她发愣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什么都看不到! 程微目光后移,先是落后程二老爷半步的董姨娘与挽着她手臂的程彤,后面是程彤的孪生弟弟,府上的三公子程曦,他牵着才五岁的四公子程扬。 这一家五口携手而来,来的这么齐整,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逛庙会呢! 程微腹诽一声,目光又重新移回程二老爷脸上。 她为何什么都看不见? 程二老爷才一回来,就听老夫人孟氏说他这个女儿有些神智失常,还差点惊扰了太子妃,心中早就存了不满与忧虑,这一进门,没瞧见那个黑胖壮的女儿,只看到一个眉目如画、弱不胜衣的绝色少女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望来,不由面色一变,失声道:“玉珠妹妹?” 程微转了转眸子:“父亲叫我小姨的名字作甚?” 程二老爷这才回神,大吃一惊:“微儿,你,你怎么变了样子?” 他边说边大步走过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程微。 而在程二老爷身后的董姨娘母女,更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程彤无比震惊地望着那清艳绝伦的少女,渐渐松开了董姨娘的手臂都未察觉,提着裙子就小跑过来,捂着嘴巴道:“三姐,你,你怎么忽然换了长相?” 她说着抬头望着程二老爷,眼泪立时下来了:“父亲,三姐该不是中邪了吧,彤儿曾读过一个话本子,说的就是一个相貌平庸的富家小姐,为了变美求了一个仙女像来日日供奉,她果然就渐渐变得美丽起来了,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仙女像附着一缕狐狸精的魂魄,她之所以能变美丽,是因为日日叩拜,那狐狸精的魂魄附到了她身上去!” 她一边说一边惊惧瞅着程微,娇怯怯拽了程二老爷衣袖:“父亲,您可要救救三姐啊!” 程微倚在床头,冷淡淡看着程彤声泪俱下的表演,心中毫不矜持地破口大骂。 这个死不要脸的,又跟在她屁股后面把《异志趣谈》看了! 程四到底是多想和她抢二哥啊,怎么凡是二哥送她的玩意儿,她都要想着法儿的弄到手? 程微眼神飘到程曦身上,嘴角微撇。 这也难怪,她家二哥多好,送她的胭脂是最适合这个年纪小娘子的,送她的书是有趣的,就连送给她照亮的灯都是南瓜样子的,哪像程彤这书呆子兄弟,不给人添堵就不错了。 若说程彤已经成功得到了程微的讨厌,那么程曦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亲姐姐给打败了。 程微可是一直记着,年初那事儿发生不久,程曦来到她屋子里,就那么居高临下站着,一开口,连她屋子里都充斥着迂腐气,居然义正言辞的数落她不知廉耻,要她自尽保全家族名声。 程微这么看过来,程曦同样皱眉与之对视。 在这个自幼饱读圣贤书的少年眼中,同样满是对程微的厌恶。 这并不难猜,少年与嫡姐心有灵犀想到年初那件事情上去了。那时候,他是真的站在家族立场考虑的,不想她犯糊涂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若是烈性一点去了,还能得人一声称赞,这样死皮赖脸活着,将来嫁不到好人家不说,还连累整个家族的姐妹们,未免太自私了! 可他一番诚心劝说换来了什么? 她居然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忙着洗脸去了! 这同父异母的姐弟二人遥遥对视,火花四射,程二老爷恢复了冷静,皱了眉道:“微儿,你感觉如何,真的没事么?怎么只愣神不说话?” 程微眨眨眼睛,好似才反应归来,抬手遮住半边脸,羞恼道:“父亲,您看,三弟一直盯着我瞧呢,是不是因为我变得太漂亮的缘故?” 第48章 父女 “你说什么啊!”三公子程曦完全不见了平时秀雅的模样,脸像个熟透了的虾子般吼道。吼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撇下幼弟,脚步踉跄跑出去了。 没等程二老爷开口,程微就先下手为强道:“父亲,您看,三弟跑这么快做什么,难道是心虚了?” “女孩子家,不要胡言乱语!”程二老爷心中不满程微什么话都敢说,对向来得意的儿子多少生了些不满。 曦儿还是太斯文了些,哪能因为一句话就落荒而逃的。 程微挑眉,淡淡扫一眼程彤:“四妹可听到了?” “听到什么?”程彤一脸的莫名其妙。 程微一笑:“女孩子家不要胡言乱语呀。” “我何时胡言乱语了?” 程彤说话柔声细气,若是往常,程微一回嘴,大嗓门立时显得她仗着人高马大欺负人,可现在她瘦了下来,没了人高马大的样子,又被程澈巧妙妆点过,明明音量不减还透着冷淡,给人的感觉却明显不同了。 她平静地陈述,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刚刚四妹不是说我狐狸精附体么?这还不是胡言乱语?就连父亲都说你胡言乱语了,你还不承认,女孩子哪能这样子!” “你!”程彤这回眼泪是真流出来了,雾蒙蒙的眸子望着程二老爷,怯怯道,“父亲,刚刚您指责的难道是彤儿吗?” “不是你是谁?”程微又抢先一步开了口,“我昏迷了那些日子,是被玄清观的首席真人北冥道长唤醒的,四妹才见了我,不问别的。就说我是被狐狸精附体,这不是胡言乱语是什么?父亲,您说是不是?” 在外人面前她本不爱笑,这般抬眸一笑,眼底尽是波光潋滟,程二老爷真有种眼前少女不是他亲生女儿的玄妙感,可那眉、那眼。还有笑起来时眼中惯有的冷淡。都让他明白,眼前的少女确实是他次女无疑。 没有谁家的女儿看父亲的眼神,比之陌生人都不如! “父亲。您说是不是?”程微坚持问道。 今日,她非要逼着这位心长偏了的父亲大人把耳光甩到程彤脸上去。 让那臭不要脸的和她抢二哥! “是。”程二老爷咬牙挤出这个字,看着程彤,“彤儿。你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北冥道长是什么人物。他亲自给你三姐看好了病,怎么会有狐狸精附体的荒唐事。” 程彤不可置信的望着程二老爷,睫毛如蝉翼般轻轻颤动,上面挂着泪珠。将坠未坠。 那脆弱的样子看得程二老爷一阵心疼,张了张口,却不敢说出安慰的话来。 他怎么敢附和着小女儿质疑北冥道长的能力。北冥道长身为玄清观首席真人,已经是大梁国师之下的第一人! 甚至可以说。在国师多年避世不出的情形下,北冥道长已经是实际上的国师了! 自古朝代更迭,唯有道教是亘古不变的国教,到了大梁朝,近几十年来佛教渐兴,可玄清观的地位还是无法撼动的,每一任国师皆出自玄清观,称得上这世间道法第一人,更是符医第一人! 历来国师见帝王时,都无需跪拜,甚至满朝文武,需以半跪礼迎之。 玄清观这般崇高的地位,他质疑北冥道长的话要是传了出去,那才是惹了大麻烦! 见全心仰仗的老爷不说话,女儿又扑簌簌泪水直流,董姨娘忍不住开口了:“三姑娘,你想多了,彤儿只是关心则乱而已——” 程微眼风都没扫董姨娘一眼,一脸嫌弃看着程彤:“四妹有话何不好好说,就算眼泪不要银子,也别这么浪费,显得忒廉价!咱们家虽不富贵,走出去好歹是伯府的姑娘,你这般可不像样子。” 程彤捂着嘴耸动肩膀,都要哭岔气了,泪眼四顾,眼看生母董姨娘脸色青白交错是指望不上了,一拧身扎进了程二老爷怀中嘤嘤哭起来。 程二老爷失忆那几年,早忘了大户人家抱孙不抱子的规矩,何况这个女儿是水做的,打小就抱在膝头疼若掌珠,一见小女儿哭了,立刻就心疼的不行,眉峰拧起道:“微儿,你身为姐姐,对妹妹说话怎么这般刻薄?” 程微抬着下巴,不甘示弱地反问:“四妹说我中邪就是关心则乱,我教导她别这般小家子气,就是刻薄吗?” 程二老爷自知这心偏的有些理亏,清了清喉咙道:“就算是教导彤儿,自有大人在,你还是个孩子呢,莫要乱操心。” 程微凝视着这个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眸子里没有一点温度。 示弱讨好,她其实也会的,可她只愿意对自己在乎的人示弱,凭什么去讨好这样一个人。讨好来的疼宠,她程微一点不稀罕! 他哪怕是被程彤那副娇柔的样子蒙蔽,以为自己欺负她,从而站在程彤那边,她都可以说服自己是她的父亲太笨,从而对所谓的父女之情抱有一丝期待。 可是,打从那年起,她便明白,她的父亲,不是真糊涂的看不清,而是他心早就长偏了,拽不回来了! 他不是认为程彤不会犯错误,而是哪怕程彤犯了错误,他依然舍不得站在程彤的对立面上。 程微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连话都懒得和这人说了,斜靠着床头屏风闭着眼,抬手揉捏太阳穴:“父亲,我头疼。” 程二老爷面色有些难看,可次女都这样说了,身为父亲还能说什么,于是淡淡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歇着,等到了年三十,总要和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知道了。” 程二老爷冷眼瞧着神情淡漠的次女。 仔细看来,次女容貌变化其实不大,只是瘦了、白了,才让人乍一看有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可她这性子似乎比以往沉静多了,难道是变好看了,心态就平和了,以往太着急? 程二老爷对未来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心事重重对董姨娘道:“走吧。” 自进来就被程微彻底无视的董姨娘心都快碎了,捧着心口点了点头。 于是程二老爷牵着程彤,董姨娘紧随其后,一家三口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等走出院门,董姨娘才惊呼一声:“老爷,扬儿呢?” 程二老爷铁青着脸苦苦思索。 程彤抽噎道:“四弟一定是落在三姐那里了!” 飞絮居里,程微面色古怪盯着坐在角落里捧着盘子大口吃鸳鸯奶卷的小胖墩儿,大为不解。 什么情况,他们来探望,把扬哥儿留在她这儿想干什么? 第49章 小胖墩儿是神助攻 程微对董姨娘那一串人的厌恶早已深入骨髓,才五岁的小胖墩儿扬哥儿平日在她面前没有什么存在感,厌恶谈不上,好感是欠奉的。 程三姑娘从来不是善良的小白兔,做不出明知这孩子是仇人家的,只因为是小孩子,就要展露一番少女温柔善良的荒唐事。 她盯着小胖墩儿不停的把鸳鸯奶卷往口中塞,盘子中眼看着就要空了,一想着这是二哥亲手做了送来的,心疼的都要碎了,再顾不得思考董姨娘他们把这小胖墩儿留下有什么企图,腾地一下站起来,几步来到扬哥儿身旁,蹲了下来。 小胖墩儿头顶上方笼罩了阴影,不由抬了头,嘴角还带着残渣,茫然喊道:“三姐?” “扬哥儿,奶卷好吃不?” “好吃。”小胖墩儿连连点头。 “当然好吃,这是二哥送给三姐的,扬哥儿想吃,叫三弟送给你呀。”程微边说边去拿盘子。 小胖墩儿死死把盘子拽着:“三姐,扬哥儿还没吃够,三哥不会送!” 程微皱了眉:“怎么会不送?扬哥儿你想,二哥不就送我了么,所以你三哥一定会送你的。” 趁小胖墩儿被话绕了进去,程微手上稍微用劲,劈手就把盘子夺了过来,站起身子转身便走,忽然觉得裙子一沉。 她低头,就见小胖墩儿双手揪住她裙子,整个人都挂在了她大腿上! “扬哥儿,你快放开!”程微强忍着尖叫的冲动。 扬哥儿一双眼睛随着装有鸳鸯奶卷的盘子走,熟练地抱着程微大腿往上爬,口中含着奶卷含糊道:“三哥不会,三哥只会读书——” 程微一阵慌乱。一边担心二哥做的点心全便宜了这小胖子,忙把托着盘子的手举得高高的,一边腾出另一只手去提裙子,可惜还是不幸感受到一阵凉风,裙子连带小胖墩儿一起掉下去了。 程微惊叫一声,出于女儿家本能,哪里想着去扶扬哥儿。连手中盘子都忘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裙子飞快提了起来。 伴随着盘子落地摔得粉碎的声音,门口传来凄厉的哭喊声:“扬哥儿——” 董姨娘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扬哥儿。抬眸哭诉:“三姑娘,扬哥儿还小,什么都不懂,他想要你抱。你纵是不喜欢,也莫要推他下来呀!” 程彤那把娇柔的好嗓子就是随了董姨娘。此时董姨娘明明字字诛心,可她紧搂着扬哥儿瑟瑟发抖,声音又轻柔,只显得她护子心切。柔弱可怜。 而程微,显然就是那骄纵跋扈欺凌幼弟的大小姐。 “娘,您别哭了。快瞧瞧四弟如何了?”程彤扑过来。 母女二人忙去检查怀中的扬哥儿,就见小胖墩儿一脸茫然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嘴巴还不停动着。 “谢天谢地!”董姨娘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程微,“三姑娘,你以后不看别的,只看扬哥儿这样喜欢你,也请别再动手了。这么大的孩子摔一下,凑巧摔成傻子都不稀奇!” 程微紧抿着唇,居高临下盯着董姨娘。 她明白了,敢情把扬哥儿留在她这里,是玩这种把戏呢! “父亲,您快劝劝三姐吧。三姐不说话,我瞧着有些怕呢,四弟还这么小……”程彤才哭过,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看着更楚楚可怜。 “彤儿,你这傻丫头说这些做什么?你和扬哥儿怎么能和三姑娘比呢,就算要劝导三姑娘,还有夫人在呢……”董姨娘嗔了女儿一眼。 若是不提起韩氏,程二老爷尚能忍得住,这时候听董姨娘提起,一想到那个粗俗不守规矩的女人,他最后的一点忍耐顷刻间荡然无存,铁青着脸,抬手就照着程微面颊挥去。 程微头一偏,就听啪的一声,那巴掌从她腮边扫过,落在了肩上。 程微性子再怎么冷硬,终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肩头挨了这一掌,顿时身子晃了晃,后退数步才站稳。 钻心的疼痛自脚底袭来,程微腿一软跌坐在梳妆凳上。 她全当程二老爷等人不存在,提起裙摆抬了脚去看,就见右脚绣着蜻蜓戏水的软底睡鞋斜斜刺入一块碎瓷片,鲜血已经涌出来把鞋底染红了。 程二老爷眼神一紧,上前一步:“微儿——” 程微抬眸,冷冷扫了他一眼,随后低头,一声不吭地把碎瓷片从脚底拔了下来。 剧痛让她直接咬破了嘴唇,脸色的苍白完全不用妆扮了。 扬哥儿吓得大哭起来。 “还不快把碎瓷片收拾了,拿止血药膏来!”程二老爷有些愧疚,又被程微毫不犹豫拔出刺入自己脚掌碎瓷片的举动震住,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是否上前。 “微微,别乱动!”程澈走进院子里时就听到程二老爷的喊声,止血药膏几个字令他心惊肉跳,匆忙走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父亲。”程澈礼貌疏离的喊了一声,与程二老爷错身而过来到程微身旁。 “二哥。”看到程澈,程微才想起了委屈,“我脚疼。” “没事,二哥给你处理。”程澈并没问程二老爷发生了什么事,只对着送来止血药膏的欢颜简短交代,“拿白酒、软巾和纱布来。” “嗳。”欢颜一阵风般刮了出去,很快又刮了回来,手举着托盘,白酒、纱布、软巾,甚至还有一把银剪刀,摆放的整整齐齐。 程澈接过托盘时,忽然觉得妹妹很擅长发掘别人长处,这个叫欢颜的丫鬟,确实擅长跑腿! 程澈把托盘放在妆台上,单膝跪地想替程微处理。 程微把脚往后缩了缩,抬头看着程二老爷等人。 程澈先是一怔,随后会意,妹妹这是不愿让别人瞧见! 他站起来。转身,神情平淡:“父亲,请移步外间,三妹脚上有伤,等下儿子处理时,恐吓着了四弟。” 程二老爷喉咙发干:“微儿,那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程微嘴角牵起:“不用了。” 见程二老爷看过来。她平静补充:“以后请父亲再也别来了。成么?” “微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日若不是你那样对待扬哥儿。父亲又怎么会——” 程微挑了挑眉:“父亲看到我哪样对待扬哥儿了?自始至终,您都是在听她们说我怎样对待扬哥儿而已!” 她打量着相貌气质如出一辙的董姨娘母女,嗤笑:“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程彤。你白白记在我母亲名下啦,可惜走到哪儿都摆脱不了一股村姑味儿。只会嚼舌编排人!你以为掉上几滴眼泪能蒙谁呢,不过是仗着父亲眼瞎罢了。” “程微,你病着,父亲不想多和你计较。可你也莫要太不像话,有这样说父亲和妹妹的吗?你还有没有一点孝悌之心!” “没有,至少对你们没有!”程微神情平静。干脆把话挑明了。 这样的父慈子孝,姐友妹恭。她实在受够了,既然彼此不喜,何不离得远远的,井水不犯河水。 程二老爷何时被人这样顶撞过,这顶撞的人还是自己女儿,立时气得脸色铁青,对程澈道:“澈儿,请你祖母、大伯娘还有母亲过来。你三妹疯的厉害,留在家里恐怕不妥,趁着年前还腾得出时间,送她去庄上家庙住一段日子吧。” 程微浑身一僵。 “父亲想要如何稍后再说,请先让儿子给三妹上了药。” 对这个便宜儿子,程二老爷怕人议论,反而不好摆出严父的姿态,便道:“春娘,你带着扬哥儿先回去,我把事情处理好了再过去。” “嗯。”董姨娘柔顺的应了一声,一手牵着扬哥儿,一手拉着程彤就要往外走。 谁知扬哥儿忽然挣开董姨娘的手,迈着短腿跑到程微面前,抱住她大腿就嚎起来:“三姐,我不要走,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小胖墩儿本想说喜欢你的鸳鸯奶卷,不料一时忘了鸳鸯奶卷的名字,把“喜欢你”三个字抽抽搭搭说了三遍。 程微一脸愕然,冰冻的心因为扬哥儿这神来三句给弄得只剩下了震惊,好一会儿才在众人诡异的静默中冷哼:“我推你下来,你喜欢我作甚?” 那奶卷被摔在地上又收拾走了,小胖墩儿委屈的不行,此时紧挨着程微,闻着那股带了点酸甜的奶香味,更觉委屈,仰着头眼泪汪汪指控道:“三姐骗人,三姐没有推我,明明是我拽着你裙子一起掉下来的。” 程微弯唇:“扬哥儿刚刚没听到么,你姨娘和四姐是这般说的呢。” 扬哥儿才五岁,哪里有大人的曲折心思,他很怕这次走了,就再见不到这个像鲜花般漂亮的姐姐了,更重要的是再也吃不到那般好吃的奶卷了,听程微这样一说,毫不犹豫地道:“娘和四姐肯定和三姐一样,都是骗人的!” 他生怕程微不信,扭着头问董姨娘:“娘,是不是?” 董姨娘都快背过气去了,喝道:“扬哥儿,你这孩子乱说什么,娘和你四姐怎么会骗人!” 扬哥儿委屈地哭了:“扬哥儿没骗人。” 程彤见状不妙,生怕幼弟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忙走过来抱扬哥儿,口中安慰道:“好,扬哥儿没骗人。” 扬哥儿哭得直打嗝儿:“那,那是谁骗人呀?” 第50章 狼狈而去 程微长而微挑的一双漂亮丹凤眼半眯起来,不笑也似在笑,一字一顿地问程二老爷:“父亲,您说,那是谁在骗人呀?” 两句同样的疑问,一个幼童,稚嫩的声音中满是懵懂;一个少女,清冷的嗓音中满是揶揄。 程二老爷两边脸好似被各打了一巴掌,一下比一下重,在儿女们的注视下,狼狈不堪。 他不由瞪了董姨娘一眼。 这些年来,董姨娘和程二老爷之间不是没有过摩擦,可当着程微、程澈兄妹的面,这还是头一次。 董姨娘心头一慌,一双美目似泣非泣,莲步走到程二老爷面前,声音轻柔娇怯似少女:“老爷,妾也是爱子心切,太着急了,一进门就见到扬哥儿从三姑娘身上滑下来,哪里还分辨得清是如何下来的呢。” 她说着转向程微,垂下头露出纤美白皙的脖颈,姿态放得很低:“三姑娘,刚刚是我瞧错了,误会了你,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请你原谅则个。” 程微根本不理会董姨娘,依然望着程二老爷:“父亲怎么看呢?” 程二老爷格外窝火。 既窝火解语花般的董姨娘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更窝火次女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这当父亲的留半点颜面,是以他心头那点愧疚早就被恼羞成怒的情绪取代,皱着眉道:“微儿,你不是小孩子了,身为贵女,要有宽恕别人的品德。董姨娘既然已经道了歉,难道你还要不依不饶吗?” 程二老爷话音刚落,董姨娘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姑娘,我给你磕头。只要你原谅我,不,就算不原谅我也行,只要你大人大量,别把怒火发到扬哥儿和彤儿身上就好了——” 程微这才自董姨娘进屋后头一次瞄了她一眼,唇角勾起,长眉轻挑:“花姨娘。我和父亲说话。你插什么嘴?” 董姨娘浑身一颤,目光呆滞。 三姑娘又叫她花姨娘,又叫她花姨娘! “老爷!”自感万般屈辱。她再无法跪着,起了身就扑到程二老爷怀里嘤嘤哭起来。 程微平静地望着程二老爷:“父亲只以贵女的品德要求女儿,何曾用君子的德行要求自己?” 握着程微手的程澈手紧了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妹妹的性子。今日若是不把话痛快说出来,又该自伤其身了。他怎么忍心拦着。 至于惹怒父亲的后果,自有他顶在前面就是了。 “程微,你就是这般对父亲说话的?”程二老爷觉得今日来探望次女应该先瞧瞧黄历的,还从来没有一日像现在这样。脸丢在了地板上不说,还要被一遍一遍踩。 “女儿不过实话实说而已。”程微目光轻飘飘扫了董姨娘一眼,像打量一个不会喘气的物件。而后又收回了目光,“父亲若是君子。怎么会任由一个姨娘张口爱子心切,闭口扬哥儿彤儿的!她算什么玩意儿,还真以为被四妹四弟叫上一声娘,就真的是他们母亲了?竟还有脸跪在我面前求原谅,我犯得着原不原谅一个姨娘吗?简直莫名其妙!” “程微,你给我住口!”程二老爷心虚和恼怒混在一起,呵斥一声,“你莫忘了父亲是如何回来的,怎么,难道在你心中,父亲的性命还不足以让你对董姨娘敬重几分么?” 换了寻常小姑娘,说不准还真被程二老爷这番话给说的退缩了。 程二老爷要是回不来,程微就是遗腹女,而世情对遗腹女多刻薄,认为福薄克父,将来婚嫁上难免坎坷。比如卫国公府的大姑娘韩秋华,要不是自小就定下来招赘,早几年卫国公老夫人等人就该为她高不成低不就的亲事头疼了。 程二老爷死而复生,避免了程微当遗腹女的命运,亦避免了韩氏守寡的命运,若是从这个角度想,他问出这句话来,当女儿的还真不敢再说什么。 可程微从不是循规蹈矩的小姑娘,她想不到什么遗腹女的事儿,甚至在她心里,八岁以前的日子比后来还快活些,能对董姨娘有感激之心才怪了! 小姑娘睁大了眸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世上,能像她父亲这般脸皮厚的爹可不多了! 她嘴角轻扬,挂上一抹嘲讽的笑:“父亲,我听说,当初是董姨娘的父亲救了您?” 程二老爷皱眉不语。 程微不以为意,伸手一指董姨娘:“您不是以身相许报恩了么?怎么,这恩还报不完了,您以身相许还不够,还要女儿也以身相许不成?“程微——”程二老爷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咬牙挤出了杀千刀的次女的芳名。 一个大男人,还是有官身的大男人,被女儿说为了报恩以身相许,程二老爷只觉气血翻涌,闭了口不敢再说下去,生怕一开口,一口老血就喷出来。 程微点点头,恍然:“哦,我明白了,父亲觉得董姨娘当了妾委屈,这也是的,本是救命恩人之女,好好的正头娘子成了姨娘,觉得委屈也是人之常情。” 程二老爷似乎找到了台阶,长舒了口气:“微儿,你懂得这个道理,父亲今日的话就没白说。” 董姨娘从程二老爷怀里抬起头来:“老爷,妾从未觉得委屈——” 程微冷冰冰瞥她一眼,语气不快地警告:“花姨娘,你又插嘴!” 一声“花姨娘”让董姨娘身子一颤,又埋进程二老爷怀里哭起来。 程微嗤笑一声:“父亲您看,花姨娘心口不一,明明心中委屈得很嘛,不然怎么哭成这样子?” 她语气总算缓和几分,耐着性子劝道:“花姨娘,你且莫哭,今日话既然说到这里,这道理我要给你讲明白。以后你但凡觉得委屈想哭,可别哭给我看,这委屈不是别人给你的,是父亲给你的。他要是舍不得你当妾,当初就该留在你们村里呀,那样肯定没人和你争正头娘子的位置。” 说到这里,她嘴角又翘起来,明明姑娘家讽刺人时难免难看,奈何此时的她雪肤花貌,清艳绝伦,还偏偏未褪去小姑娘的青涩,看在程澈眼里,只觉得俏皮又可爱,笑意自眸底一闪而逝,忙垂下眼帘,在背后轻轻拉了拉程微辫子。 自以为得到哥哥鼓励,程微舒适的往后挪了挪,靠在程澈臂弯,笑容更加张扬明艳:“父亲,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程二老爷脸色难看:“微儿,休要胡言乱语!父母妻女俱在,哪有留在偏僻山庄让父母伤怀一世的道理!” 董姨娘抬了头,露出理解的神色。 程微薄唇轻抿:“那父亲当初何不休了母亲呢,那样花姨娘就不必做妾啦!” 花姨娘面色苍白,在程二老爷怀中轻轻颤抖,程二老爷同样被次女连番问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罢了,你病着,父亲且不计较,还是让你母亲日后多加管教!” 话毕,程二老爷带着董姨娘母子三人灰头土脸地走了,早忘了先前要把老夫人和韩氏等人叫来的事。 扬哥儿被饱受打击的董姨娘抱着往外走,扭了头不舍地望着程微。 程微招招手,语气轻快:“扬哥儿,以后常来呀。” 小胖墩儿立刻来了精神,欢快地喊道:“三姐,明日我还来——” 可惜要程微给他准备好鸳鸯奶卷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董姨娘就抱着他飞快消失在门口。 程微放松下来,轻叹了口气。 “微微,二哥给你把伤口处理了。”程澈拿了靠枕塞到程微背后,半跪下来。 她脚底已经不再流血,干涸的血迹把脚掌和罗袜黏在了一起,程澈一边拿着剪刀小心翼翼替她把罗袜剪去,一边心疼地道:“微微,你和父亲硬来做什么?这耽误了许久,都黏在一起了,等下会疼的。” 程微不答反问:“二哥怎么又回来了?” 程澈持着剪刀的手一顿。 从程微口中听到他险些被大公主盯上的事儿,虽然她还一知半解,可他还是忍不住落荒而逃了,等镇定下来,又不放心妹妹和父亲的见面,这才返了回来。 可这话,程澈是打死不会说出口的,迟疑了一下,机智道:“盛鸳鸯奶卷的盘子,不是落在这里么,二哥回来拿。” 程微眼底划过懊恼:“都是那小胖子,害得二哥的盘子摔碎了。” “那等回来,二哥替你揍他一顿。” 程微想起小胖墩儿欢快的笑容,别别扭扭道:“算啦。” 兄妹对视,同时一笑。 第51章 新符 等程澈终于把程微沾了血的罗袜剪得支离破碎,看着少女白皙足底一道狰狞伤口,不由抿紧了唇,把妹妹右脚放在膝上,低了头,用干净的软巾蘸上烈酒,小心翼翼替她擦拭伤口。 程微脚一缩,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程澈忙停下来,抬眸问:“痛了?” “不痛。”程微咬着唇,摇头。 她先前赌气直接拔下碎瓷片,早就把唇咬破,此时再咬,立马尝到一股血腥味。 “快别再咬了。”程澈忙制止。 他常年习武没少磕磕碰碰,时有受伤,并不觉如何,可看着程微这样,却替她心疼起来。 程微咬唇点头,生怕一开口就呻吟出声,让哥哥平白担心。 程澈把软巾放到一旁,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棉布手帕,递至程微唇边:“微微,咬着它。” 程微听话的咬住帕子,一声不吭任由程澈处理脚上伤口,等总算处理完,她疼得满身大汗,程澈额头同样布满了细密汗珠。 程微吐出帕子就笑:“怎么二哥比我出的汗还多?” 程澈无奈扫她一眼,轻斥道:“你若不和父亲闹那么僵,哪里会受这个罪?” 他说着站起来,俯身把程微横抱而起放到了床榻上,见她紧绷着脸,轻叹一声在一侧坐下:“微微,刚刚你就真不怕父亲叫了祖母来,把你送到家庙里?” 听到“家庙”两个字,程微身子一僵。 她当然是怕的。 那时候,她只想着把话说清楚了,以后不用再演那父慈子孝的戏码。却忘了,他们程家还有家庙这种地方。 她不怕住进家庙,可这种时候却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那里。在家庙,她哪有机会观摩大量病人,学符医望诊的本事,更没机会进宫,挽救大姐姐的命运。 所以在那一瞬间。程微是真的感到了害怕。可要她在程二老爷面前低头,她又做不到。 “傻丫头,既然怕。你就答应二哥,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他见妹妹抿唇不语,低笑。“若是三妹实在憋不住,至少。等二哥来了再说。” 罢了,性子本天生,三妹就是嘴硬心软的脾气,他一味教导她收敛。压抑天性,她又怎么会快活呢? 只要他在程家一日,自会竭尽所能护微微周全。倘若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无法撼动那座孝道的大山。大不了,有什么事他陪她一起就是了。 程微不知道程澈心中所想,却被这普通的一句话莫名触到了泪点,她忙垂了头,不让哥哥看到自己眼圈红了:“那二哥先前干嘛要跑,二哥若是不走,说不定我的脚就不会受伤了,总之都是二哥的错。” “是,是,都是二哥的错。”程澈一想到本该娇滴滴的小姑娘却硬是一声不吭把刺入脚掌的碎瓷片拔了出来,可见当时悲愤的心情,早就心疼的不行,哪里还会反驳程微的话,自然是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微却觉得更加委屈了,她说不清这委屈的由来,只知道二哥每说一句话,她心头都又酸又涩。 “二哥,你放心,我以后会长本事的,到那时,谁再说把我送到家庙里,我就先把他送到家庙里去。”她挽着程澈手臂说。 小姑娘通过和父亲的激烈争执,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事。 “微微这样想便对了。” 程微抬起头来:“二哥害我受伤,该怎么赔罪呢?” 程澈心生不妙预感,干笑道:“微微,有些话听听就算了。” 这丫头,怎么还能当真呢! 程微沮丧垂眸:“原来二哥说的是违心话,心中说不定还觉着,我脚受伤是自找的……” 程二公子彻底败退:“那微微说该如何?” 程微露出狡黠的笑:“我要五本现在最流行的话本子!” “不成!”程澈断然拒绝。 “二哥——”程微抱着脚望他,一双眸子雾蒙蒙,“脚疼……” 程澈再次败退,试图反击:“两本,最多两本。” “四本!” “三本,不能再多了!” “好,三本就三本。”程微得意的笑。 三本足够她学习之余看许久了,等转年二哥备考,没空盯着,她难道不会自己去买么! 程澈莫名其妙成了割地赔款的一方,心情沉重走了。 微微再看三个话本,说不定又要知道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等程澈走后,程微把帏帐放下,呼唤阿慧:“阿慧,你出来呀。” 脑海中传来阿慧懒洋洋的声音:“可以开始了么?看你事情多的,学个瘦身符一拖再拖。” “阿慧,我脚受伤了,有可以止血生肌的符吗?” “有。”阿慧借着程微感知到她脚底伤口,幸灾乐祸地笑,“不过止血生肌符难度大,你天赋虽不错,想要掌握也需半个月时间,到那时,你这伤口早就愈合了。” 程微一听,不由着急。 眼看就要过年了,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祖母会带着大伯娘、母亲进宫贺拜,等到了初二一早,她就能跟着母亲进宫去探望大姐姐了,那时她脚伤还未好可怎么行! 阿慧很满意程微的急切,有意晾了她一会儿,才道:“不过还有两个符你可以学。” “什么符?” “止痛符,还有祛疤符。” 程微一时没反应过来:“止痛符?这和止血生肌符听起来似乎差不太多。” “你果真是没有半点医术基础!”阿慧不忘嘲讽一句,随后解释道,“这止痛符,是让人感觉不到痛觉的,也就是说哪怕你脖子上碗口大一个窟窿,一旦用了这止痛符,你都感觉不到痛。” “这不是废话,脖子上碗口大一个窟窿,早就死了,当然感觉不到痛了。”程微嗤笑道。 这妖孽就不能惯着,对它态度稍好,它就翻天了! 阿慧果然老实了些,悻悻道:“总之这止痛符、祛疤符还有瘦身符,年底前你顶多能学会一个,自己选吧。” 程微没有犹豫选了止痛符,跟着阿慧一直学到晌午。她怕在大年初二前学不会,干脆连午休都舍了,于是这次韩氏过来,母女二人总算打了照面。 第52章 劝母 韩氏绕过雕花围屏,就看到一个时常在梦中出现的美丽少女端坐在床榻上,往她这个方向看来。 “玉珠!”韩氏旋风般跑到程微面前,扎进了她怀里,“玉珠,你还活着!” 她边说边搂紧了一脸尴尬的程微:“不对,一定是我又在做梦了,不过这梦怎么这样真实呢,我居然能感受到你的体温!” 韩氏东摸摸西摸摸,摸得程微脸都黑了,可她实在好奇那没有丝毫印象的小姨的事情,难得见向来不愿多谈及小姨的母亲暴露这么多信息,自然是不动声色的忍着。 许是触碰到的人给韩氏的感觉太真实,让她把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玉珠你不知道,自从你死后,我时常梦见你。梦见你小时候我们一起去踏青,你采了鲜花编成花环,你一个,我一个。我讨厌你比我漂亮,就把你递给我的花环打落在地。你把花环捡起来,一个戴在头上,一个戴在颈上,瞧着更好看了,于是我更讨厌你了……” 程微低着头,默默瞧着搂着她边哭边絮叨的韩氏,一脸黑线,心道哪有这样的姐姐呀,妹妹长得比她好看就讨厌,她以前要这样,岂不是要讨厌所有认识的小娘子了。 韩氏仍在说着:“后来我出阁,原本疼我的母亲转而疼爱你去了,我心里是有些恨你的。可是,我再怎么也想不到你会遇到那种事,还自尽去了。二妹,当时你明明还安慰过我,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会好好把腹中孩子生下来和微儿作伴的。原来你是骗我的!你就这样骗了我,骗了父亲、母亲,丢下舒儿狠心走了。这些年,我总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些,一直想问你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明明知道,无论你有怎样的遭遇。父亲、母亲还有大哥都不会嫌弃你的。我……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韩氏搂着程微,像个小女孩般痛哭流涕,把鼻涕眼泪全蹭到程微衣襟上。 程微忍无可忍。喊了一声母亲。 韩氏浑身一僵,推开程微:“你……你是微儿?!” “母亲,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程微平静问道。 她不就是瘦了些,白了点吗。连亲娘都认不出了,果然。这府上,只有二哥最关心她! “微儿。”韩氏这才确定眼前和二妹容貌有八九分相似的少女是自己那黑胖壮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程微觉得这话很不中听,刚想开口。就见韩氏一拍手,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得意:“这样甚好,我就说。我韩明珠生的女儿怎么会丑!” 程微嘴角抽了抽,颇为无语。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以前母亲那样冷淡她,除了早夭的孪生哥哥的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太丑? 完了,她更讨厌亲娘了,怎么办? 不知怎的,望着女儿和亡故的二妹相似的眉眼,韩氏摆不出以往的冷淡来,软和下来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微儿,你父亲……先前是不是过来看你了?” “是。”一提起程二老爷,程微整个人都冒着寒气,“带着董姨娘他们一起来的,我还以为是来看戏呢。” 听程微提到董姨娘,韩氏暗暗攥起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比不上心头的刺痛。 那个人,他就真这样的狠心! 一连走了那么多天不说,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只在老夫人那里见了一面! 难道说,她韩明珠就真比不上一个山沟里穷酸老秀才的女儿吗? 韩氏心头一片茫然。 她自幼受尽父母兄长宠爱,所见的全是父母恩爱有加的场面,母亲连生了六个孩子,父亲连个姨娘都没有添。 二妹刚死的时候,她回去过,那时候母亲都要哭瞎了眼,父亲哪里不去,就在家里陪着母亲。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请辞了卫国公,让大哥袭了爵,带着母亲远去了东湾散心,母亲回来后心情和身体才渐渐好起来。 曾经和母亲无话不谈的时候,母亲说过,她年轻时其实心里也曾住了别人,只是那人已有未婚妻,就从未敢表露出一丝一毫来。后来嫁给父亲,好长时间都不开心,可渐渐就被父亲的体贴关爱感动了,时日久了,更是不记得曾令她心动之人的模样了。 水滴石穿,日久生情,她已经很努力像父亲那样去做了,为何就得不到他一丝一毫回应呢? 他并不是天生的冷心冷性,只是他的笑容都给了别的女人,还是她压根瞧不上的女人! 韩氏嘴唇翕动:“微儿,莫要这样说,你父亲刚一回来就来看你,说明他是关心你的。” 程微直接掀起裙摆,把裹着纱布的右脚伸出来,冷笑道:“母亲,您瞧,若不是父亲来看我,我这脚还不会这样呢!” “这是怎么弄的?” 听程微把话说完,韩氏气极:“那个贱人,委实可恨!” 程微弯唇:“母亲,我觉得,可恨的不是董姨娘,是父亲才是!” “微儿!”韩氏警告地喊了一声,“你莫要这样想你父亲,你这样下去,只会把你父亲越推越远,最终一颗心就全偏到程彤那里去了。” 程微好笑道:“母亲,我根本不在乎父亲对我是远是近呀!其实一直以来,就只有你在乎。” “住口!”韩氏恼羞成怒,对上女儿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不自觉移开了眼睛。 “母亲——”程微难得靠近了韩氏,声音低下来,“刚刚您抱着我哭小姨,您想小姨了是不是?” 见韩氏尴尬不语,她自顾问下去:“其实您也想外祖父和外祖母吧?” 韩氏紧抿着唇,不愿回答这让她难堪的问题。 程微干脆抬了手,摇摇韩氏宽大衣袖:“母亲,不如您带着我和二哥,咱们一起回国公府住,好不好?” “微儿,你莫说这孩子气的话,眼看就要过年了,哪能回国公府?你想去,像往常那样等开春过去住上一段日子吧。” 程微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母亲,您为何不与父亲和离呢,那样咱们就能一直住在外祖家了。” 韩氏被程微这句话给说懵了,失声道:“你,你说什么,和……和离?” “对呀,和离的话,您就能带我走了,就像大姑母带着陈灵芸住在伯府上一样。而且二哥是嗣子,不像瑞泽表哥只得留在陈家,二哥跟着我们一起走,说不准父亲和祖母还高兴呢。” 程微许久前就隐约冒出过这种念头,直到今日与程二老爷几乎扯破了父慈子孝的面皮,劝韩氏和离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这个府上,她喜欢的人那么少,讨厌的人那么多,为何不能离开呢?难道人掉进了老鼠窝,就非要和臭老鼠们撕扯的面无全非么,走出去,至少避免惹来一身腥臭。 韩氏豁然站起来,脸色青白:“微儿,以后你莫要再疯言疯语!” 目送着韩氏步伐狼狈离去,程微失望地叹口气,埋头跟着阿慧学起止痛符来。 第53章 说者无意 转眼就是年关,府上从上到下忙忙碌碌,焕然一新,唯有程三姑娘在旁人眼里是个大闲人,就连除夕夜的团圆宴,她都以脚痛为由告了假,躲在飞絮居里学习博大精深的符医理论。 至于止痛符,许是真如阿慧所说,她天赋不错,在前一晚上就已经成功掌握了,只是阿慧警告说这种末等的止痛符药效甚短,只能管上小半日,她就多制了几张,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大年初一,有失眠偏头痛老毛病的怀仁伯老夫人孟氏强忍着不适,天未亮就起身,领着有诰命在身的儿媳们进宫贺拜,老伯爷同样领着有官职的儿孙们参加朝贺,像程澈这样还在求学或程三老爷那般做事的,亦要走出家门团拜,伯府里就只剩了一众女眷和幼童们。 程微闭不出门,照例是跟着阿慧学习胎产科的理论。 要说起来,胎产科在十三科中最为繁杂,想要学全学精非一日之功,她目前专攻妇人孕期安胎和产后诸病,为的就是太子妃程雅能平安生产。 足足学了两个时辰,程微已是头昏眼花,这才停下了学习,喊欢颜:“欢颜,把二哥前日给我淘来的三本话本子拿来,我翻翻。” “嗳。”欢颜驾轻就熟地从一排排书册里抽出程二公子新送来的故事书,捧到程微面前。 程微目光从三本书的书名上一掠而过,叹口气:“欢颜,还是把你昨日出去买朱砂时顺道从六出花斋淘来的话本子给我拿来吧。” 见欢颜呆呆没动,特意提醒道:“就是你一带回来我就包上书皮的那本。” “婢子知道了!”欢颜飞快从摆放着《女诫》、《内训》、《女范捷录》等一排书中抽出一本用簪花小楷写着《名女列传》的书来。 那簪花小楷秀雅整齐,犹散着墨香,一看就是出自程三姑娘的手笔。 “姑娘,给您。”欢颜把书递过去,补充一句,“姑娘,这书不是婢子顺道买的呢。婢子去六出花斋,足足多走了六条街!” 程微恼羞成怒,劈手把书夺过来,冷哼道:“欢颜。我不是说过了,以后你少说话,多做事!” 见欢颜还想反驳,丢过去一个白眼:“敢顶嘴,晌午罚你少吃一个馒头!” 欢颜再不敢吭声。老老实实门口蹲着去了。 程微这才心满意足地倚在床头围栏上翻看起来。 这顶着《名女列传》壳子的话本实则叫《水镜记》,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身怀六甲时出门上香,不料路遇劫匪,在忠仆的拼死保护下得以逃脱,躲进了郊外一处破庙避雨,那破庙同样有一对避雨的年轻夫妇,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的,巧的是其中妇人同样身怀六甲。 更巧的是,等到了深夜,少奶奶和妇人齐齐发作。天快亮时同时产女。 天亮后两方人各自天涯,十六年后才阴差阳错知道两个女孩抱错了,等这户人家把那沦落为农家女、已给人当了童养媳的亲生女儿寻回来,却发觉两个少女容貌谈吐天差地别,粗鄙不堪的农家女嫉妒娇养大的姑娘,做了许多人人厌烦的事,最终咎由自取患了失心疯,悄悄死在了一间不透风的小屋子里。 程微越看越气,把书往旁边一甩,扬声喊道:“画眉。给我端一盏蜜水来。” 画眉原是小丫鬟,自打顶替巧容成了程微的贴身丫鬟,格外尽心,一听主子吩咐。忙不迭端来一盏蜜水。 程微接过来喝了,蜜水温度刚好入口,甜度适中,落入腹中暖洋洋甜蜜蜜的,她这才舒畅了些,又伸手去拿扔在床头没看完的话本。心道,这六出花斋的话本子就是好看,明明让人看着气得牙痒痒,可一旦放下,就忍不住还看。 “姑娘还喝吗?” 程微擦擦嘴:“不喝了,刚刚气得不行,现在好多了。” 正抬脚迈进门的程澈听到这话,笑问:“微微,谁惹你生气了?” 一听是二哥的声音,程微手忙脚乱把话本子放下,想到他能透过屏风上侧的镂空雕花看到她这里动静,来不及把话本子塞回书架,更不敢欲盖弥彰地塞进枕头底下,干脆直接丢在枕边,理了理鬓发,对着走进来的程澈故作平静道:“二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程澈解下大氅搭在屏风上,只着一身青色锦袍走了过来。 “你这丫头糊涂了吧,已经快晌午了,等祖父祖母他们回来,还要过去给他们拜年呢。” 京城的勋贵官宦人家,大年初一家长们都奔着皇城去了,等过了晌午,才轮到家中小辈给他们拜年。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二哥就在我这里用饭吧,等下咱们一道去拜年。” 程澈目光落到程微脚上:“你脚伤还未好,就不要折腾了,我对长辈们解释一下就是了。” 程微直接下了地,走了几步:“二哥,你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用了止痛符,她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自然能随意走路。 其实程微也知道,这样一来,说不准脚伤会加重,可她若不趁着今日拜年让旁人知道她脚好了,明日又哪能跟着韩氏进宫去探望大姐姐呢。 程澈盯着程微右脚,有些疑惑。 习武之人受伤是常事,以他的判断,妹妹脚上那样的伤口,这么短的时日是不大可能这样利落走路的。 该不会是这丫头为了明日能进宫探望大妹才逞强吧? 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程澈挨着程微坐下来,伸手去探她的脚:“真好了?让二哥看看。” 眼看要被揭穿,程微心中大急,慌忙抓住程澈的手。 程澈挑眉:“嗯?” “二哥——”程微咬着唇,嗔他一眼,“哪有你这样子,都不说一声,就随意看人家脚!” 蹲在门口的欢颜忍不住想提醒自家姑娘,前几日二公子还给您脚上涂了药呢,又猛然想到主子不久前的警告,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程澈手僵在半空。 一直以来,亲密无间的兄妹二人常有亲昵动作,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在身侧少女似嗔非嗔的潋滟目光下,那声含嗔带恼的埋怨让他耳根迅速红了起来。 第54章 一份锅贴引来的吃货们 “二哥?”见程澈神情有异,程微一脸莫名,伸了手去拉他。 程澈触电般收回手。 程微抓了个空,困惑地眨眨眼,随后恍然:“二哥,你太小气,我不让你看我的脚,你就不让我牵你的手啦?” 程澈耳根更红,红晕已经蔓延到双颊:“微微,你说得对,你是大姑娘了,二哥确实……确实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了。” “二哥——”程微隐约觉得二哥对她的态度和以往有些不同了,她很不愿兄妹间有任何改变,心不由发慌,伸了手揪住程澈衣袖,脱口而出,“二哥,你,你还是随意好了!” “微微。”程澈眼眸深沉,是程微看不懂的复杂。 她望着哥哥解释:“刚刚……刚刚是因为我脚上有伤,已经好几日没洗脚,才不好意思让二哥看的,绝对不是因为想疏远二哥!” 见程澈不发一言,她更是乱了阵脚,抱住他手臂不放:“二哥,你再不说话,我可生气了!” 少女的柔软仿佛春日才破土而出的小花,蓓蕾初绽,却带着令人悸动的芬芳,程澈慌忙把她推开,目光落到枕边那本《名女列传》上,轻咳一声问道:“微微,怎么有兴致读《名女列传》了?” 程微顿时忘了刚刚二人之间的古怪气氛,按着那话本干笑道:“是呀,一直闷在屋子里,只能读书打发时间了。” “不是才送你三本书吗?” 程微有些心虚地道:“读完了!” 随后一想以二哥对她读话本的态度,定然没有兴致问她读后感的,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我读书快,二哥又不是不晓得,当时要你给我五本,你非要只给三本,忒小气。” 如程微所料,程澈果然没再提话本的事,目光落在“名女列传”四字上,若有所思。 “这是……三妹写的?” 程微点头。 程澈笑了:“字不错。” 程微邀功般把书递到程澈面前:“二哥真觉得我写字进步许多么?这些日子我常用笔。就像二哥以前说的,手上有了力道就容易把字写好,我瞧着也有点进步了呢!” 兄长的夸奖让小姑娘忘乎所以,拍着书皮问:“二哥觉得我哪个字写得最好?” “哦。让我仔细看看。”程澈不动声色把书接过来,一落入手中,立刻翻看起来。 内里就是《水镜记》三个篆体小字,第一回正是“董娘子落难无名庙,叹孽缘产女把家还”。 “程微!”程二公子难得喊全了妹妹名字。额角青筋冒起。 他就知道,他家妹子怎么可能会读《名女列传》! 程微低了头,一脸沮丧:“二哥,你是不是早发现了?” 程澈气笑了:“你说呢?” 程微没敢开口。 那年她偷买的《鸳盟记》被二哥没收了,二哥可是真的恼了,足足几日没理她呢! 二哥其实有些时候也挺古板小气的,程微悄悄腹诽。 这姑娘完全不去想当兄长的发现才十一岁的妹妹看《鸳盟记》会受到多大的冲击了。 程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扯扯程澈衣袖:“二哥是怎么想到的呀,我明明包着书皮来着。” 心道,知道是哪里露出马脚。以后她一定改正! “我记得,你有一本《名女列传》,是五年前学堂先生发的吧,前些日子我在书架扫见了,还是崭新的呢。” 程微暗暗后悔,心道早知如此,她包书皮后就起个别的名字了,怎么随手把“名女列传”给写上了呢! 这样一想,不由恼起不久前才用一盆水仙花换走的丫鬟巧容来。 要不是前些日子巧容把《名女列传》翻出来劝她读,她怎么会对这种书名印象深刻呢。果然把那丫鬟送给程瑶是对的! 瞧着程微懊恼的样子,程澈暗自好笑,给了最后一击:“更重要的是,今日太阳又没从西边升起。三妹怎么可能会读《名女列传》呢。” “二哥!”程微从他手中夺过话本去拍他,程澈笑着躲开,把书又夺了回来,一脸严肃道,“这话本二哥就收走了。” 见他起身往外走,程微顾不得心疼还没看完的《水镜记》。忙问道:“二哥,你不在我这儿用饭了?” 要说起来,大多数府上都是设一个大厨房,除老太爷老太君以外,各房都在大厨房领饭,除非是什么特殊情况,某个主子院里才会有小厨房,而怀仁伯府却是例外。 实在是因为怀仁伯府日子太艰难了,大厨房的饭菜清汤寡水,没多少荤腥,而老夫人孟氏在这方面格外开明,多年前就发了话,谁想在自己院子里设小厨房都行,只是小厨房的一切用度只能自掏腰包。 程三姑娘对衣裳首饰兴趣不大,月银全花在飞絮居的小厨房上了。 “不了,二哥回去换身衣裳,等下就直接过去了。” “这样啊。”程微一脸惋惜,“本来让画眉做了菜肉锅贴的。” 程澈脚步一顿,转了头:“菜肉锅贴?” “是呀,画眉去年和厨房上的王大娘学的。” 程澈挑眉:“那个后来被女儿接走养老的王大娘?” 二哥怎么对王大娘的去向这样清楚?程微颇为诧异,心想二哥关心的人还挺多嘛。 小姑娘有些吃味,颔首:“就是那个王大娘,画眉还认了她做干娘呢,谁想后来王大娘亲生女儿找来了,她临走就把几样拿手的教给了画眉。哎呀,二哥,你大氅没拿——” 程澈折了回来,面不改色:“算了,来回换衣裳未免折腾,还是在你这里用过饭,咱们再一起过去吧。” 一听二哥留下来,程三姑娘心情飞扬叫丫鬟们摆了饭,兄妹二人愉快的用起饭来。 只是程微菜肉锅贴才吃了两个,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胖墩儿蹑手蹑脚溜了进来,哧溜一下从想要阻拦他的听歌手臂下钻过去,一溜烟跑到程微面前,吸吸鼻子道:“三姐,好香,扬哥儿要吃。” “扬哥儿,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自打小胖墩助了她一臂之力,程微对这个弟弟陡然满意起来,一边夹了一个菜肉锅贴给他,一边问。 扬哥儿由着欢颜替他擦了手,抓起锅贴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吃完了,才道:“才不是一个人,二哥、三姐,我偷偷告诉你们,我娘在后面追着呢。” 程微和程澈……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放下筷子,不约而同地想,这董姨娘实在是惹人嫌,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兄妹二人这念头才起没多久,听歌就进来禀报说董姨娘过来了。 程微沉下脸,直接对欢颜道:“欢颜,送四公子出去。” 她可不想吃饭的时候听董姨娘哭丧,给自己添堵。 扬哥儿泪眼汪汪:“三姐,我不要走!” “扬哥儿乖,不是三姐要你走,是你姨娘不要你来呀,你看,你才吃了一个菜肉锅贴,她就追来了。” 程微说完这话,心安理得拿起菜肉锅贴就着蛋花汤吃起来,面对着泫然欲泣的小胖墩儿全然不为所动。 扬哥儿怀着万分不甘的心情被送了出去。 兄妹二人用过饭,相携着往念松堂而去。 第55章 初一 这些日子以来,府上早已传遍,三姑娘突然变美了,没见过的人心存好奇和怀疑,见过的人仍然有种认错人的错觉,是以程微一出现,立刻招来无数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 程微坦然跟在程澈身旁,二人到了厅中央分开,程澈走向怀仁伯世子程明几个兄弟那里,程微迟疑一下,去了程瑶几人那里。 “三妹。”程瑶笑语嫣然,走上前去拉程微的手,“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那日去看你,守门的丫鬟说你已经歇下了,我就没进去,你现在脚好了吗?” 程微抽回手:“当然好了,不然怎么能过来拜年呢。” 程瑶笑容一僵,若有所思打量着程微。 原来不是那日的错觉,程微是真的和她疏远了。 难道说,程微一直对听雪林发生的事耿耿于怀? 程瑶苦苦思索,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会让自幼亲近她的程三姑娘心存芥蒂。 程瑶冥思苦想的工夫,程微已经抬脚走到角落里坐下,拿起一个新鲜果子默默啃着。 陈灵芸趴在程彤肩膀上咬耳朵:“彤表妹,你看程微,她和瑶表姐是不是闹别扭了,以往她们不是形影不离么?” 不知怎的,说到这里,陈灵芸骤然想起自打离开卫国公府后,就时而在她脑海中闪现的那只绣有兰草的羊皮软靴。 前不久才在程微那里受了气,这些日子程彤早把程微恨个半死,闻言冷笑道:“就她那人见人厌的性子,和谁都长久不了!这不,连二姐那样好脾气的都能闹翻了。” 她说完抬头。冲程瑶招手:“二姐,过来坐呀。” 程瑶站在那里正觉得尴尬,听程彤这么一喊,不由心下一松,稍作迟疑,抬脚走到程彤旁边坐了下来。 罢了,有时候还要讲究以退为进。在府上。程微就只和她一个人交好。现在和她闹别扭,与其上赶着激起对方逆反心理,不如冷上一阵子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性子再古怪也是需要玩伴的,尤其当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看着别人热热闹闹玩在一起时。 这时传来女孩子欢快的谈笑声:“哎呀,母亲。您看,我果然来迟了吧。我都说要先过来的,您非要我等您一起。” 程玉说着松开大夫人廖氏的手,往姑娘们这一桌快步走来。 程瑶冲着走过来的程玉露出一个温婉的笑:“五妹来了——” 程玉直接扑到程微身上去了:“三姐,你真的是三姐呀。怎么能变得这样好看?先前听人说,我还不信呢,却没想到是真的。三姐。我跟你坐在一起好么?” 程微被叽叽喳喳说话像个小麻雀似的的程玉围着,有些发懵。以至于忘了开口拒绝。 于是程玉直接挨着程微坐下来,随手拿起个果子啃着,等一个果子啃完,自觉二人关系更近了一步,遂靠过来悄悄问:“三姐,生病在屋子里躺久了,真能变好看吗?” 程微不习惯非亲近之人的靠近,悄悄挣扎一下,发现挣不脱,硬着头皮道:“不能。” “那三姐怎么变好看了?” “不知道。”程微默默想,她十岁时也是这样烦人吗? 程玉眨眨眼,心想三姐是不想告诉她呢,一定是因为两人还不熟悉的缘故。 于是程五姑娘一手挽着程微手臂,一手又抓起一个果子,认真地啃起来。 “娘,您放我下来——”幼童的声音打破了厅内貌似和谐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 董姨娘一脸尴尬,扬哥儿正在她怀里不停地扭来扭去。 “扬哥儿,你听话。”董姨娘低声道。 扬哥儿特别委屈,童音清脆:“娘,扬哥儿没有不听话!” 这时,老夫人孟氏正好进来,含笑问道:“扬哥儿怎么了,和祖母说说。” 老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对庶子从来不假辞色,但对两个庶孙却相当不错,原因无他,韩氏不能生,她最得意的二儿子只能有庶子,对她来说,两个庶孙就与嫡孙无异了。 扬哥儿见来了靠山,眼睛一亮,挥着手道:“祖母,扬哥儿很乖,没有不听话!” “那扬哥儿是要做什么呀?” “我想下来。” 老夫人睃了董姨娘一眼,态度还算温和:“董姨娘,扬哥儿都五岁了,本就不该再抱着,你且把他放下吧,不然哭闹起来,大过年的岂不是麻烦!” 在老夫人想来,统共就这么大一个厅,扬哥儿还能跑到哪里去不成。 这董姨娘性子虽温柔,有时候却过于谨慎,到底失了几分大气,好在能安分呆在府里当一个姨娘,更重要的是次子多亏其父才得以死里逃生,她乐得给几分脸面。 韩氏站在不远处,目光才从程二老爷那里收回来,见老夫人对董姨娘态度和风细雨,平日对自己却冷言冷语,不由一阵心寒,生了几分怨恨。可到底是先恨老夫人,还是董姨娘,她心头一片茫然,耳畔蓦地响起次女那句“母亲,我觉得,可恨的不是董姨娘,是父亲才是”,又不由自主向程二老爷望去。 程二老爷站在董姨娘身侧,簇新的蓝色锦袍衬得他儒雅俊秀,乍一看来,以为仍是那策马风流的青年,他正含笑望着董姨娘怀中的扬哥儿,目光温和。 韩氏只觉这画面格外刺眼,绷紧唇角移开了目光。 老夫人发了话,董姨娘不敢再拦着,俯身把扬哥儿放下,叮嘱道:“扬哥儿,那你跟着姨娘,莫乱跑。” 不料小胖墩儿脚刚落地,就撒丫子跑起来,一口气跑到程微面前,把程玉挤到一旁:“三姐,我要跟你坐!” 他伸出手,小大人般拍拍程微手臂:“三姐,你放心,这次有祖母在,我娘不会再追来啦。” 董姨娘险些吐血,可在这里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哆嗦着嘴唇望着幼子,瞧着他和程微亲昵的样子,心中一紧。 这孩子是怎么啦,自从那次被落在飞絮居,就三番两次往那跑,对着三姑娘竟比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彤儿还要亲近了。 她目光游移,落在程微脸上。 少女冰肌玉貌,美丽惊人。 彤儿或许说的没错,这三姑娘真是有些邪门,莫名其妙容貌变美不说,还能连幼童的魂儿勾了去! 董姨娘冷眼瞧着被扬哥儿挤到一旁的程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越发觉得有道理。 而程瑶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心中同样是一声苦笑。 果然,她以往闪过的愧疚和动摇都是多余的,程微只是容貌有了改变,就能让五妹和四弟对她莫名亲近起来,要是自幼就风光无限,哪还有她程瑶的立足之地! 程瑶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盯着淡粉色的蔻丹出起神来。 程微一心想把今日熬过去,虽有程玉和扬哥儿围在身侧,依然老实窝在角落,等轮到她拜年时表现的中规中矩,竟破天荒得了老伯爷和老夫人几句好话,她悄悄捏了捏压岁荷包,居然比往年略沉些。 程微疑惑地摸摸脸。难道说,祖母往年给压岁钱,是看脸给么? 等到了下午,程家旁支族人陆续前来拜年,小辈们则照着往年规矩全都留在念松堂里,或是凑在一起说笑吃零嘴,或是在院子里散步。 程微早已吃撑,心知脚伤未痊,并不敢多走,又嫌屋里人来人往的闹腾气闷,就选了一处背风的廊下,拉着程澈下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程微盯着棋盘,一手托腮,一手执子,冥思苦想。 程澈抱着一丝希望问:“微微,要不,二哥让你悔一手棋?” “不成,不成。”程微连连摇头,“落子无悔,我怎么能做出那种没有棋品的事。” 程澈苦笑,心道三妹,我情愿你做出没有棋品的事,也好过现在这样,一个棋子足足两刻钟还没落下来! 可这实话他偏偏又不敢说,只得好脾气等着。 幸好,一年统共就这么几回! 程二公子正在心理安慰,一个少女声音响起:“十三堂兄,原来你躲在这里呀,我总算找到你了。” 程微听见那声音就皱眉,挺直了脊背,把个棋子捏得紧紧的。 那说话的少女已经走过来,毫不客气在程澈身旁坐下,笑吟吟伸出手来:“十三堂兄,我的压岁钱呢?” 第56章 吃醋 啪的一声,一枚白色棋子拍在了棋盘上,程微清亮的声音响起:“二哥,我就下这里,该你了!” 程澈无奈瞥程微一眼,顺势起身往她这里靠了靠,不着痕迹与来者拉开了一段距离,抬眸浅笑:“莹堂妹,新年好。” 少女未察觉什么,一声来自程二公子的“新年好”让她神采飞扬,得意瞥程微一眼,把白嫩嫩的手摇了摇,娇声喊道:“十三堂兄,压岁钱在哪里呀,人家已经十四岁了。” 程微再也忍不住,冷着脸,伸手在程澈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呃——”程澈刚开口,就觉腰部一痛,忙反手按住程微捣乱的手,赧然道,“莹堂妹,今日回来的晚,直接就来了这里——” “这么说,十三堂兄没给我准备压岁钱了?”少女不甘地抿着唇,目光微转,落在程澈腰间系的荷包上,眼睛一亮,“十三堂兄,这小鱼荷包虽然丑了些,还怪有趣的,我看还是崭新的,不然你把这个送我当压岁钱好了,我就不怪你啦。” 程微简直要气死了。 这小鱼荷包是她自从收了二哥“巧天成”的胭脂后,时不时跑去池边观察小鱼戏水,光练习画小鱼就练了两个月,然后又浪费了不少布料才做成的! 虽然因为绣工寻常,荷包不大精致,可是这种小鱼形状的荷包哪里都找不到,特别是一双鱼眼睛,她专门挑了小米大的黑珍珠当了眼珠,眼白则是用银线细细勾勒而成,瞧着跟活了一样。 她打量自己哥哥一眼,暗自冷笑。 程莹倒是不傻。二哥这浑身上下,最好的就是她这小鱼荷包了! 程三姑娘衡量物品的价值显然和常人不大一样,至少在程莹看来,这小鱼荷包就是寻常玩意儿,不过样子新奇有趣,用的布料又好,当作新年礼物还是不错的。她要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堂兄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个小姑娘,目光全都直勾勾落在了程澈脸上。 程澈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不是怕这位扬着笑脸讨要压岁钱的堂妹。而是紧张身旁散发着冷气的妹子,忙往腰间一摸,掏出一粒金花生来。 金光灿灿的小花生在阳光下几乎闪花人眼,两个小姑娘同时瞪大了眼睛。 “十三堂兄。你,你把这个送我?”程莹捂住了嘴。“这,这也太贵重了,能买多少荷包呀!” 她喜滋滋伸出手,程澈暗叹口气。认命把金花生递了过去。 谁知程莹接过金花生后并不罢休,她小心把花生放进荷包里,直接就挽住了程澈胳膊。冲程微耀武扬威:“微堂妹,十三堂兄送你什么新年礼物呀?” 这个死不要脸的! 程微气得嘴唇都白了。豁然站起来,目光落在程莹挽着程澈的手臂上。 程澈没想到程莹会有这样的举动,忙把手臂抽出来,还要注意着力道别把人家小姑娘弄痛了,落在程微眼中,只觉二哥对程莹温柔无比,再想着程莹刚刚的话,简直是拿锥子在戳她的心口! 她强忍怒火,弯唇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缠着哥哥要什么新年礼物。再者说,这礼物都是别人主动送,哪有眼巴巴伸手要的道理?” 程莹想着金灿灿的花生,对程微的暗讽毫无反应,丢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笑嘻嘻道:“和外人当然不行,和十三堂兄就可以呀。呵呵,说了这许多,原来十三堂兄没有送你礼物呀?” “谁说没有!”程微下巴微抬,“巧天成的胭脂水粉和香露,二哥每种送了我几样呢!” 她把先前程澈送的礼物搬出来堵住程莹的嘴,随后斜睨程二公子一眼,绷着脸道:“我回飞絮居了,下棋忒没意思!” 程二公子被妹子这一眼斜得心惊肉跳,顾不得在其他人面前维持君子风度,忙追了上去。 程莹望着远走的兄妹二人,不高兴地扯了扯帕子。 有什么得意的,十三堂兄明明是她亲哥哥,要不是过继到了他们家,现在该是程微叫十三堂兄才对! 程莹同样觉得很委屈,抬脚欲追,又停下来。 罢了,就程微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她若是跟去,说不定还要强端着,她不去的话,定会和哥哥吵起来,到时候,哥哥就知道谁更懂事了,说不定下次,还会送她更好的礼物呢! 她伸手摸摸荷包里硬硬的金花生,微微一笑,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找程瑶等人聊天去了。 程澈把程微拦住,兄妹二人在长廊拐角处的一丛芭蕉树旁停下来。 这里比较偏僻,许是下人们偷懒,被霜雪冻伤的部分芭蕉叶没有及时砍去,枯黄一片,好在已进了正月,零星冒出几片新叶来,寒天雪地掩不住那股勃勃生机,就如同此时少女气红的脸,仿佛掬了一缕晚霞来,即便是生气也让人觉得美丽。 “微微,你生二哥气了?”程澈抬手想替程微拂去肩头被芭蕉叶蹭上的积雪,似是想到什么,抬到半空停下,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没了外人在场,程微总算用不着再心口不一,抬脚就往程澈脚背上踩去,不过才踩上,又怕真把二哥踩痛了,改为轻踢一下,紧抿着唇冷哼道:“我哪敢生二哥的气,要是乱发脾气,无理取闹,说不准以后二哥就不理我了,反正二哥又不是没有妹妹!” “微微——”程澈把手落在程微肩头,还是忍不住替她把落雪拂去了,做完后忍不住想,他一定是太习惯照顾微微了,不让他干,简直浑身不自在,这毛病是不是该改改了? “你莫说这些傻话,二哥怎么会不理你呢。” 程微白他一眼:“理我又如何,二哥骗人,说了只认我一个妹妹。结果呢,大年初一,我什么礼物都没见到,却把金花生给了程莹,到底,到底是——” 她想说到底是亲生的兄妹,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心中一片酸楚。 程莹实在太讨厌了,虽说家中日子比伯府差些,说出去没有伯府姑娘的名头。可事实上,伯府日子也不过如此,她有父母和两个哥哥疼宠,为何就非要和她争二哥呢! 其他旁支的堂姐妹们鲜少来府上。只有程莹,除去逢年过节。时不时还要来溜一遭,像逛自家菜园子似的,生怕二哥不记得是从她家过继来的! 可是偏偏,在二哥面前她又不能说得太过。满肚子损程莹的坏话只能硬憋着,谁让人家才是二哥的亲妹子呢! 就像父亲,二哥明明比三弟优秀许多。可是当年二哥拜顾先生为师,她瞧不出父亲有多高兴。反而是三弟读书略有进步,就见父亲喜笑颜开。 还有祖母,明明二哥喊她祖母最久,可现在呢,七岁才喊了第一声祖母的三弟在她心中早已排在二哥前头,对二哥时远时近的态度,让她瞧着都心寒气闷。 说白了,不过是血浓于水罢了。 小姑娘一想到那颗金灿灿的花生,就气得咬唇,无师自通学会了女人的无理取闹:“二哥,要是,要是我和程莹同时落了水,你会先把谁救起来?” “自然是先救你。”程澈毫不犹豫地道。 这么明确的回答,反而让程微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二哥,你莫不是在哄我?” 程澈笑了:“微微,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你都没有考虑就说先救我,这,这决定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程澈觉得女孩子真是这世上最难理解的存在,他说先救她,说慢了不开心,说快了怀疑,要是说先救别人……呵呵,那就直接死定了! 他望着妹妹有些紧张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正是因为说的是心里话,才不需要考虑。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儿,二哥自然是先救你的。” 听了这话,程微嘴角立刻忍不住翘起来,又觉得高兴的这么明显不大合适,忙强忍住了,程澈认真的态度让她有些脸热,移开目光道,“那二哥就没想过,程莹该怎么办?” “微微想听实话么?” 程微扬了扬眉:“嗯。” “二哥也没想过之后该怎么办,只是真遇到那种情况,最确定的就是知道先救你。”程澈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微微,这样总该不生气了?” “那二哥怎么还给她金花生?”程微心中已然很满意,得寸进尺问了一句。 “那不是掏错了么!”程澈想到那颗金花生,也有些头疼。 这一颗金花生送出去,可以想见,堂伯母和莹堂妹恐怕又要往这边勤跑一阵子了。 “这也能掏错?”程微不敢相信素来稳重的二哥会犯这种错误。 程澈万分委屈:“那时不是担心莹堂妹把三妹送的小鱼荷包抢去吗,真抢去,二哥总不能抢回来,所以急着找个物件,本想送颗银花生的,谁成想一着急就拿错了。” 心中默默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旁边还有个散发着冷气的妹子,冻得他手滑了! 程微听了心情大好,抿唇道:“这倒也是,小鱼荷包可比那金花生强多了,那可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二哥真给了她,我至少……至少十天不会理你的!” 程澈张了张嘴,心道,三妹,咱敢多说几天吗? 一阵风吹来,芭蕉叶子摇晃,积雪簌簌而落,斜斜打在二人身上。 程澈往那个方向挡了挡:“微微,这拐角处风大,咱们去花厅里喝茶吧。” “也好。”程微不再提回飞絮居的事,心情愉悦跟着程二公子走了,连没收到哥哥新年礼物的事也不计较了,心想二哥为了护住她的小鱼荷包,赶紧找东西打发程莹呢,遇到危险还会先救她,有没有礼物才不重要。 二人走到月洞门前,程微就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爹,娘,干嘛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没和哥哥多说几句话呢!” 中年男子特有的低沉声音响起:“莹儿,怎么这么没有规矩,我说过多少次了,那是你堂兄,不是你哥哥!” “可是,他本来就是嘛,不然怎么会对我格外好呢?”程莹从荷包里摸出那颗金花生,递给父母看,“爹,娘,你们看,这是哥哥给我的新年礼物呢!” “哎呦,是金的?”一身大红袄子配紫色马面裙的妇人把那颗金花生拿起来,放到口中就咬了一下,“果然是金的!” “娘,您这是做什么,当心咬坏了!”程莹大急,伸手去抢。 妇人一把拍开程莹的手,笑骂道:“死丫头,还和你娘抢东西,这可是金子,你一个小丫头留着做什么?娘替你收起来,将来给你当嫁妆!” “娘,您怎么能这样!”程莹一脸郁闷,心想什么当嫁妆,说不准这金花生就便宜哪个小侄儿了。 “澈儿?”一家三口又往前行了几步,就迎面撞见了程澈兄妹,男子一脸尴尬地喊道。 程澈站定,态度颇为恭敬:“九堂伯,堂伯母,过年好,侄儿给你们拜年了。” “过年好,过年好。”程九伯连连点头,心道到底是在伯府长大的,这个孩子是一年比一年出众了。 他目光往旁边移去,落到程微脸上,迟疑了一下问:“这是微儿吧?” 见程微一声不吭,只盯着他瞧,以为是刚刚那番话被这丫头听去了,不由有些尴尬,侧头对妇人道:“你瞧瞧,这是微儿吧?这孩子不开口,我都怕认错了。” 妇人早就在仔细打量程微,闻言点点头:“没错呢,微姐儿其实五官都没变,就是人瘦了又白净了,这才瞧着变化大些,这才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微堂妹,你怎么见人不说话呀?”程莹不满地质问。 程澈悄悄碰了碰程微。 程微仿佛才回神:“九堂伯、堂伯母,过年好,侄女给你们拜年。我就是病了一场,见谁都好像许久未见过似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无妨,无妨。”程九伯和妇人对视一眼,心道传闻果然不全是虚的,这个侄女是没有以往瞧着灵光了。 接下来夫妇二人又和程澈寒暄几句,程微皆听不入耳,她只是盯着程九伯侧脸默默地想,为何在幻象里,二哥的结局是中箭身亡,而九堂伯,只是在庄子上耕田的九堂伯,却穿起了九品蓝雀官服呢? 第57章 费解 程微盯着程九伯出神,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不消言说。 一直以来,她见到的全是噩梦般的场景,今日见了程九伯一家,却震惊的发现,原来,并不全是如此! 她生长在勋贵之家,怀仁伯府再落魄,阶层摆在这里,一些常识还是懂的。比如,大堂兄怀仁伯世子程明,读书并不出众,可加冠成年后,还是在衙门里谋了一个小小的差事,可是,这并不代表程九伯也行!别说是怀仁伯府,就是外祖家,嫡系子孙尚且关照不过来,怎么都不可能萌荫到旁支那里去,更何况,程九伯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等到了她噩梦中的年纪,岂不是快五十了? 春寒料峭,风把少女裙摆轻轻卷起,隐约露出红色鹿皮小靴来,程微轻轻跺了跺脚,只觉遍体生寒。 “二哥,我冷了。”她躲在程澈身后,低声道。 事关最亲近之人的生死谜团,小姑娘凭着直觉就能笃定程九伯光明的未来定然和二哥的死有着某种联系,只是,她目前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其中联系所在。 “九堂伯,堂伯母,这里风大,咱们莫要站在这里了,不如去花厅坐坐?”程澈客气问道。 “不了——”程九伯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妇人在背后打了一下,立时没了声音。 妇人笑容满面:“好啊,澈儿,伯母也许久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心里一直惦记你呢。” 程澈嘴角抽了一下,垂下眼帘不动声色:“九堂伯,堂伯母,那这边请。” 一行人向着花厅的方向走去。程微默默跟在后面,并没开口。 她一直不大喜欢程九伯一家人,程九伯还好,见面统共就那几句话,九堂伯母就不一样了,每次见到,一双眼睛犀利从她头发梢打量到脚跟。唯恐落下一丝一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了他家什么东西挂在身上呢。 总之,那种感觉令人不舒服极了。 可这一次。对九堂伯母打蛇随棍上的行为,程微一点表示没有,就这么默默跟着,以至于程澈都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观察妹妹的神情。 后来程莹实在忍不住,问道:“十三堂兄。你总瞧微堂妹干嘛呀,她脸上有花?” 程澈脚步一顿,微笑道:“三妹前几日脚上受了伤,我怕她走不了许久路。” 程莹斜睨程微一眼。酸溜溜道:“微堂妹,十三堂兄可真关心你,哪像我两个哥哥呀。我不舒坦时,他们可不像十三堂兄这样会关心人呢。” 程微刚刚在芭蕉树旁听了程澈一番话。早就不吃味了,见程莹又挑衅,干脆上前一步挽住了程澈的手,笑眯眯道:“那是当然,别人怎么能和我二哥比呢,我二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她边说边看程莹,眼神带着得意的反击。 有本事就说这是你哥哥呀,在你父母面前敢这么说,就不信现在你还敢说! 程微最厌烦程莹的就是这点,每次见面说话都似在醋缸里泡过,好像二哥是她家抢来的,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把二哥过继来呢? 要不就不做,做了就不必后悔,这个样子平白让人瞧不上眼,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以前可是听说过,程莹两个兄长为此还和父母吵过一次,就是责怪当初为何送来的是二哥,而不是他们! 不多时已走进花厅,墙角摆着的炭盆烧得旺旺的,厅内温暖如春,因是过年,特意从外面买来了仙客来摆在桌上,另有一盆水仙摆在窗台,显得喜庆又热闹。 程微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水仙花定是程瑶送来孝敬祖母的,不由牵了牵嘴角,隐去嘲讽的笑意。 “啧啧,到底是府上,火盆烧得真旺,一进来连袄子都穿不住了。”妇人先前在老夫人那里没敢多看,到了这里,就肆无忌惮打量起来,“看这仙客来开得多热闹,瞧着就喜庆。这盆水仙和老夫人那里的差不多,都是用天青色的瓷缸养着,清新怡人,听老夫人说,这是二姑娘亲手养的?” 不见有人答话,她自顾说下去:“二姑娘可真是心灵手巧,难怪人们都说是京城第一次女呢!” 说到这里打量程微神色,忙笑道:“要不说二夫人有福气呢,大姐儿进宫成了贵人娘娘,二姐儿养得兰心蕙质,微姐儿也不差,伯娘瞧着你这模样,说是京城第一美人都不为过。这可真是多大的福气,儿女才有这般造化,还有澈儿——” “咳咳。”程九伯忽然咳嗽起来。 妇人这才住嘴,端起茶杯连灌了几口,因为话太多而有些干疼的嗓子立刻舒服多了。 程微坐在那里,目光就没离开过程九伯夫妇,在令人头疼的聒噪声中,她忍不住想,九堂伯母说了这么多废话,为什么就不问问二哥近况如何呢? 小姑娘收回目光望向程澈,看着他有些消瘦的侧脸,忽然心疼起来。 二哥出远门那么久,回来后亦不得闲,真正关心他的也就母亲和她了吧,这亲生的爹娘眼里哪有二哥这个人呀,有的只是二哥拥有的那些东西罢了。 程微越想越替二哥难受起来。 妇人注意力放到了程澈身上:“澈儿啊,你过了这个年,都二十了吧,用不了多久就该行加冠礼了。” 程澈颔首。 “到时候,可要请我和你堂伯都来呀。” “堂伯母放心,那是自然。” 妇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打量着程澈:“澈儿真是长大了,也该说亲了。” 程澈不料妇人会当着程微和程莹的面提起这个,面上虽一片平静,耳根却悄悄红了,笑道:“侄儿暂时还没考虑这些。” “呦,不考虑怎么行?”妇人说起这个声音都高了起来,“二十的人了,换到庄子上,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再不考虑可就晚了,到时候好姑娘都被别人挑走,你就该着急了。” “侄儿真不急,上面兄长已经成家,下面弟弟们还小,晚上几年说亲也不打紧。”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富贵人家的子弟有的读书习武想闯出个名声来,并不想太早成亲,故而同辈的兄弟姐妹是分开论嫁娶的。 比如程澈不成亲,他下面的兄弟是不能议亲的,但对妹妹们并无影响。 妇人笑了:“你这孩子,在我面前还不好意思说。刚才陪着老夫人说话,我还听老夫人提起呢,打算等过了今年春闱,就要给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了。现在不比以往,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要问问你们年轻人的意思不是,比如是喜欢端庄些的,还是活泼些的呢?两个人看对方好,将来日子才好过。” 她一连说了许多,片刻不停歇,程微真不明白,谈起二哥的亲事,她这么兴奋是做什么,难道二哥娶了嫂嫂,还和她叫母亲不成? 程微沉着脸冷眼旁观,不料妇人连她都没放过:“微姐儿,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嫂嫂啊?” 第58章 直言 听九堂伯母这么问,程澈目光微沉,看向程微。 程微笑道:“是二哥娶,又不是我娶,只要是二哥喜欢的,我都喜欢,若是二哥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这样的回答,让妇人不知道接什么话好,讪讪道:“微姐儿可真是懂事了。” 接下来妇人还是围着程澈的亲事自说自话,程微冷眼旁观,察觉程澈数次皱了眉头,遂悄悄冲画眉递了个眼色。 画眉比欢颜眉眼灵活,见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趁人不注意悄悄退了出去,不大会儿又折了回来。 片刻后,程澈的贴身小厮八斤走到门口:“公子,二老爷喊您过去。” 程澈站起来:“九堂伯,堂伯母,侄儿——” 程九伯忙道:“你去忙,你去忙,那我和你伯母就先走了。” 等程九伯一家三口走了,程澈瞥一眼站在门口的八斤,望向程微:“微微,你又调皮了?” 程微扬了扬眉,没吭声。 那到底是二哥的亲生父母,她说的难听了,或许会惹二哥不快,还是忍忍好了。 “行了,我和二哥再喝几口茶,你们先退下吧。” 程微把屋里伺候的下人都打发了,凑到程澈跟前,神情郑重:“二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程澈坐下来。 “什么情况下,一个平头百姓能当官呢?” “这就多了,比如二哥,没考中秀才前,不就是白身么?” 程微摆摆手:“不是二哥这种。就比如——” 她把三叔搬了出来:“比如三叔这种,或者年纪比三叔还要大。而且不识字,家里又穷,那什么情况下才能当官呢?” 程微深恨自己见识浅薄,好在在小姑娘心里,二哥是无所不能的。 于是就听程二公子答道:“在做梦的情况下。” “二哥!” 程澈摊手:“微微,我听你说了这些条件,那确实只有做梦了。” “谁说的。咱们高祖不就是游方郎中出身吗!”程微神情郑重。“二哥,我真的很好奇,你好好想想呀。” 程澈被程微提了醒。思索片刻道:“如果看那极少数人,最可能的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发了横财,拿出一笔银子捐个没有实权的小官;一种是像高祖那样有特殊的本事,或者凑巧做了什么上位者喜欢的事。算是有功之人,贵人为了施恩。会根据功劳大小安排个差使;还有一种,就是儿女有了出息,惠及父母,比如当朝惯例。皇后娘娘的父亲是要封承恩伯的。” 程微听了程澈的细细讲解,心中渐渐明了,只是以往她对程九伯一家没有好感。自然懒的关注,现在让她分析哪种情况更可能。竟然无从下手。 程微无奈,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多留意程九伯一家的动静。 “怎么好好的,问起这种奇怪的问题?” 程微想了一下,决定对二哥透露一些:“我那日就是莫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到九堂伯当官了,所以一直觉得奇怪。” 程澈失笑:“难怪你今日盯着九堂伯瞧个不停呢,我还以为怎么了。这梦确实挺稀奇的,不过九堂伯真能当官也是好事,我怎么觉得三妹有些不高兴呢?” 程微撇撇嘴:“才不是好事呢,九堂伯要是当官了,万一把二哥要回去怎么办?我记得小时候奶娘说过,当初九堂伯一家都要吃不上饭了,后来日子才渐渐好起来。没准就是这样,才把二哥过继到母亲名下,要是九堂伯真当了官,说不定后悔了呢!” “你想多了,他们怎么会后悔呢。”程澈淡淡道。 “二哥说什么?” 程澈轻笑:“我说,你才多大的人,整日想这些做什么,别说不可能,就算九堂伯真的后悔了,过继出去的孩子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说这话时声音无波无澜,神情平静,程微却莫名听出了几分伤感自嘲。 她伸手握住程澈的手,垂眸叹道:“旁人家不会,咱们家就不一定了。” 别人家过继,那是无子,而她家,父亲已经有两个儿子虎视眈眈呢,恐怕恨不得把二哥还回去才好! “就算是那样,对二哥来说,最亲近的妹妹依然是微微,傻丫头,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程微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惑忧虑,可面上却不敢流露,便露出个清浅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总算是把大年初一这一日熬过去,程微回到飞絮居,脱下鞋袜,发现右脚底的伤口有了恶化趋势,忙命欢颜拿来上好的药膏涂了,简单洗漱一番,这才躺到床上去。 她一躺下,忽然觉得枕头有些高,皱眉坐起来,把枕头移开,发现下面是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用一根红色缎带打了漂亮的蝴蝶结系着。 “这是什么?”程微瞥欢颜一眼。 欢颜茫然摇头。 她又看向画眉。 画眉笑嘻嘻道:“婢子也不知道呢,那时收拾床褥时倒是见着了,怕弄坏了姑娘的东西,就没敢动。”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程微说着,伸手把蝴蝶结拉开,打开了盒子。 “啊,好漂亮,好有趣啊!”画眉惊叹出声。 盒子里面共分了三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一个木雕的人物,个个只有成人食指大小,却五官俱全,栩栩如生,连人物表情和衣服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足见是用了工夫的。 程微伸手,指尖从木偶上一一滑过,喃喃道:“这都是《异志趣谈》上的人物呢!” 《异志趣谈》是书坊早就有的书,流传开好些年了,她翻的滚瓜烂熟,却从未在市面上见过和此相关的木偶。 不用想便知,这定然是二哥亲手雕的,送她的新年礼物。 程微忍不住唇角飞扬,把每个小木偶仔细打量一番,这才意犹未尽地盖好盒子,妥当收好。 这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等醒来,程微只觉疲惫不堪,却不记得都梦到什么了。 她穿戴好早早去了韩氏那里,直接对韩氏道:“母亲,今日我不想和二姐一起去。” “为什么?”韩氏太阳穴直跳,心道次女莫不是又犯病了? “二姐知道止表哥喜欢她,不喜欢我,却鼓励我去告诉止表哥,结果我丢尽了脸。这回进宫,我怕还有什么她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儿,让我又做出丢脸的事来。” 第59章 成功甩脱 程微说出这话,不是没有动过脑子的。 她也想委婉含蓄,可是她和程瑶好了这么多年,甚至一开始时,是她主动拉着程瑶陪她一起进宫探望大姐姐的,现在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怎么可能把程瑶甩在家里! 程微绞尽脑汁想理由,直到见到韩氏的那一刻,才豁然开朗。 这是她的母亲,无论母亲喜不喜欢她这个女儿,都脱不开这层关系。 她风光出众,母亲照样会觉得有面子,就像那日,只是见她漂亮了些,就难掩得意。 她要是丢了脸面,丢的何尝不是母亲的脸面呢! 既然如此,她何不直接说,最差了不过是照旧带着程瑶进宫去,如果母亲能信她的话,不,哪怕不信她,只是对程瑶有些许怀疑,天长日久,生根发芽,也比这表面的一团和气强。 至少,从此以后,她不必在母亲面前装作和程瑶姐妹情深了。 “微儿,你说什么?”韩氏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催促道,“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生活却遭遇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好似岁月的大手猛然加大了力气,让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在某些方面快速成长起来。 她知道鲁莽急躁只会让自己说话的可信度降低,于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语速缓慢,神态平静:“母亲,您还记得那日我在听雪林里昏倒的事情吧。” “嗯。”韩氏从未见次女这样心平气和又一脸严肃对她说话,神态不自觉认真起来。 “当日在场的,除了止表哥,不是还有二姐么?后来我醒了。听说对外祖母的解释是二姐摔倒,我和他同时去扶,他无意中把我撞倒的,后来外祖母还罚了止表哥和二姐抄书,事情是这个样子吧?” “不错。” 程微自嘲一笑:“可是,那时候我昏迷着,后来再没有人记得问我一句呀。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止表哥的质问。” “质问?微儿。母亲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韩氏皱眉。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二姐不小心滑倒了,止表哥误以为是我推倒的。于是跑过来把我推倒了。” 程微以为,对韩氏,这个只有母亲之名,却对她几乎未有过关心的母亲。她是永远不会说出这些代表了她难堪狼狈的心里话的,可是现在才发现。原来说出来也没有那么难。 有什么难处,比得上眼见至亲至爱之人惨死而无能为力的痛苦呢? 韩氏失笑:“微儿,你在说笑吧?止儿打小就对你好,虽然因为去年的事知道回避了。可到底你才是他亲表妹,别说是瑶儿自己滑倒,就算他亲眼见着你推倒的瑶儿。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那母亲相不相信我没有推倒二姐,是她自己滑倒呢?” 望着次女冷静通透的眸子。韩氏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程微怔了怔,这才确定韩氏居然是在点头。 韩氏不自在的移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止儿就对你二姐有什么心思。” 程微笑了:“那是母亲你们都不晓得,其实当时止表哥不是意外遇到我们,而是去而复返呢。” “去而复返?” “对呀,我无意间溜达到红梅树旁,正巧撞见止表哥和二姐在一起互诉衷肠,这才知道,原来止表哥很早就喜欢二姐了,而二姐呢,明知他喜欢她,却从不对我说呢。”程微说到这里,心头涌上浓浓的酸涩和悲哀。 毕竟是她掏心掏肺对待了十多年的姐妹,怎么一朝之间,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甚至,甚至还不如她和程彤那样,明明白白的两看相厌。 “母亲。”她抬眸,深深望进韩氏眼波里,“不论如何,您总该清楚,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止表哥的心上人是二姐,我是绝对不会做出向他吐露心意这种蠢事的!” 韩氏不自觉点头。 这一点,她是相信的,次女没有别的优点,就是性子倔,随她! 不过,是不是真如次女所说,侄儿对庶女早已暗生情愫,她总不能只听次女这样一说,就全信了。 程微悄悄观察韩氏神色,知道她已经有所动摇,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从没指望母亲完全信了她,只要能认真听她说这些话,就是好的开始。 “母亲若是不信,就等等看吧,止表哥对二姐痴心一片,早晚会来求您呢。只是这次,不带二姐进宫行么?” 韩氏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姑且让你二姐留在家里。不过要是将来证明止儿没有这个意思,你就莫再胡思乱想。这么多年,我看瑶儿对你很上心,别到最后你和哪个都不好,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韩氏说这话有感而发,想起了早逝的妹妹韩玉珠。 这样的结果,程微已经相当满意,暗道这样行事果然是对的,以前是她太笨了,才吃亏不讨好。 “夫人,二姑娘过来了。” “请进来。” 浅紫色的棉帘掀起,程瑶走了进来。 她外面披着石青色灰鼠斗篷,里面是鹅黄色镶草绿宽边的对襟小袄,配水红挑线裙儿。这样的打扮喜庆中不失清雅,恰似一朵睡莲,粉白花瓣露出红蕊,让人移不开眼睛。 “母亲,三妹。”程瑶未语先笑,“今日三妹竟比我还早呢。母亲,我是不是来迟了,没耽误您时间吧?” 韩氏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眼见庶女举止温婉,言语体贴,就迟疑起来。 她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一眼程微。次女面白如玉,好似覆了一层寒霜。 罢了,就这一次,要是以后证明次女胡言乱语,那就对庶女好些就是了。 程瑶观察韩氏神色,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于是把带来的礼物展开:“母亲,这是我要送给太子妃的礼物,您看合适不?” 韩氏和程微同时看去。 那是一对枕巾,上面绣了栩栩如生的两个胖小子,相对而坐,其中一个手捧石榴笑嘻嘻吃着,另外一个好奇的伸出双手,手心上各落了一只蝙蝠。 更难得的是,那被咬了几口的石榴露出晶莹石榴籽儿,个个闪着光泽,冷眼瞧着,竟和真的一样! “母亲,您看如何?”程瑶含笑问着,心中笃定嫡母会很高兴她把这对枕巾献给太子妃的。 “实在难得!寓意好,绣样新奇,更难得的是绣工精致完美。”韩氏连连赞叹,最后道,“瑶儿,太子妃有孕在身,去的人太多恐怕惊扰着,这次你就留在家里吧,我带你三妹进宫瞧瞧就是了。” “可是——”程瑶险些失态,对上韩氏目光,很快稳住心神,“母亲,瑶儿心里也很惦记太子妃呢。” 韩氏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放心吧,等我们从宫里回来,就把太子妃的情况对你说说。” “那这枕巾——” “让微儿替你带过去就是了。”韩氏说得格外利落。 于是,直到韩氏和程微母女二人走了,程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这是她熬了数夜绣好的枕巾进宫了,她被甩下了? 第60章 望诊太子妃 不提程瑶是否哭晕,程微跟着韩氏进了皇城,由宫人领着去了东宫。 碧瓦朱墙,飞檐瑞兽,奇花异草装点着金碧辉煌的宫城,为恢弘庄严凭添了几分秾丽,一路走来,皆是程微熟悉的景色。 可是于她来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 金漆门匾,朱红大门,因为天色尚早,又有几分阴沉,一眼望去还带着暮夜的朦胧,远处看不分明,跟着宫人亦步亦趋的走进去,有种走进凶兽巨口的荒谬紧张感。 程微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微儿?”韩氏投来疑惑的眼神。 程微抬头,露出个浅淡笑容:“无事。”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往前走,韩氏迟疑了一下,低声问:“脚上还没好利落么?” 程微颇为意外韩氏会问起这个,怔了怔吐出两个字:“好了。” 说话的工夫,二人已经到了地方,惯例是要等上一段时间的。 不料才落座不久,宮婢奉上来的茶水只喝了几口,就有内侍来请:“夫人、三姑娘,太子妃有请。” 程微母女对视一眼,都颇为意外。 韩氏心中一紧,别是雅儿出了什么事吧? 想完又暗啐自己一口,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呢,雅儿福泽深厚,命格贵重,又有龙气庇佑,哪会出事! 虽这么想,她还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程微见状跟上,因为一早服用了止痛符,脚上并不觉得痛。 进了殿内,明亮堂皇驱散了暗沉,二人转进内室。太子妃程雅侧卧在美人榻上,喊了一声:“母亲,三妹,你们来啦。” 韩氏忙拉着程微跪下来:“给太子妃请安。” “快起来——”程雅坐起来,想要下来扶,一旁的嬷嬷抢先一步把韩氏扶了起来。 程雅嗔道:“母亲怎么对我如此客气?” “礼不可废。”韩氏随口一句好堵住宫人们的嘴,仔细打量着程雅。“太子妃瘦了。” 程雅拉着韩氏坐下来。抬头对程微笑道:“三妹,你也来我身边坐。” 等二人都坐好,她扫宫人们一眼:“你们都退下吧。” “是。” 宫人们鱼贯而出。最终还是留了一个嬷嬷并两个宫娥站在程雅不远处,不离左右。 程微心想,天家规矩就是如此,任你有满腹的话。这样一来,就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雅儿。这些日子你吃的可好?害喜厉害么?” “也还好。”程雅不愿韩氏担心,温声道。 程微悄悄抬眼,按着阿慧教她的理论观察程雅面部。 大姐姐眼睑有些水肿,唇色发白。精神不佳,按着符医胎产科的理论,应是营养不良。轻度贫血的症状。 她头一次结合理论望诊,犹豫不定。忍不住悄悄问阿慧。 阿慧便道:“我见不到人,仅凭你说哪能确定呢,这样吧,你让我借着你的双眼瞧瞧。” 程微想了想,答应下来。 阿慧的声音很快响起:“程微,你仔细观察一下她额头和旁处有何不同。” 程微认真打量片刻,道:“有两个痘痘,被脂粉刻意盖住了。” 阿慧提醒道:“你看她发迹处!” 见程微迟迟没有定论,忍不住给出了答案:“她发迹处肤色比之旁处要暗,应是心中压力过大的表现。我跟你说,人有孕时,心中压力大了就容易造成小产。” “那怎么办?”程微听得都紧张起来。 “你无需太紧张,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毕竟妇人从怀孕到生产,遇到的各种状况太多了,等回去,我先教你保胎符。至于现在,让她多宽心就是了。” “三妹——” 程微回神:“大姐姐?” 程雅笑了:“在想什么呢,那么认真?” “我在想……”程微匆忙找着借口,“在想女子可真神奇,长大后这里居然会怀宝宝呢。” 幼妹的懵懂令程雅会心一笑。 她当年何尝不是如此,以为女子长大嫁人后,和男子在一间屋里睡过就会生出小宝宝来了,直到十三岁那年,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教给了她那些…… “三妹觉得大姐会生小皇孙,还是皇孙女呢?”程雅问出这句话后,立刻后悔了。 玄清观北冥道长座下有位女弟子,叫素尘,本事不小,常来往于后宫,颇受嫔妃们追捧。她先前害喜厉害,吃了太医院开的方子不见效果,贵妃娘娘就请了素尘道长来。 素尘道长让她饮下符水,害喜的症状果真缓解不少,可她却添了一桩心病。 素尘道长对她说,她这一胎,十有八九是女胎。 还说,若想一举诞下皇孙,可以喝下她特制的一种符水,胎儿三个月以内,能有一定几率转换性别。 女胎转换成男胎,要说程雅不心动,那是骗人的。 没有人比她自己清楚,太子殿下对她是何等冷淡,要不是有那例行的初一十五,她根本连太子的面都鲜少见到。 这一胎若是女孩…… 程雅不愿想下去,可是让她去喝那转换胎儿性别的符水,她又下不了决心。 子女是缘分,强行改变性别,她总觉得有违天合,可是说出这话的又是玄清观的道长…… 连日来,程雅觉得自己想这些都有些魔障了,今日竟忍不住对三妹问出来,为难一个小姑娘。 就连韩氏都觉得长女这问题让人太为难,特别是拿来问不靠谱的次女,那丫头忒较真,万一开口说是女孩,岂不是给太子妃添堵? “太子妃——” 程雅抱歉地笑笑:“母亲,我就是随口问着玩儿,不是说小孩子眼亮么?” 韩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说的是几岁大的孩子,你妹妹都十好几了!” 程微却把程雅这话当成了一个考验,认真望诊一番,又把结论与阿慧沟通过,郑重道:“大姐姐,我看了,你会生个小皇孙的。” “什么?”程雅脱口而出,忍不住看一眼伺候她的宫人,随后紧紧盯着程微,“三妹,你真这样以为?” 程微想到要缓解大姐姐的压力,就笑了:“是呀,大姐姐放心,您一定会生个小皇孙的。” 她变白了,人又消瘦,在亲近的人面前这么一笑,清冷中带了温柔甜蜜,让人瞧了,只觉可怜又可爱。 程雅一时都有些看愣了。 这时,忽然传来男子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是谁说,太子妃一定会生小皇孙?” 第61章 太子 程微身子一僵,迟迟没有回头、 她始终忘不了,幻象里,那个她叫了多年姐夫的人,冷冰冰道:既然没有保住太孙,那你们就给太子妃陪葬吧。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问一句,大姐姐如何了! 尤其令她难以释怀的,是他点头,让程瑶剖了大姐姐的肚子。 她只要一想到,温婉可亲的大姐姐,从未和人高声说过话的大姐姐,为了配得上太子妃的身份而从小努力学习的大姐姐,孤零零冷冰冰躺在那个阴暗的屋子里,赤裸着下体,被人开膛破肚,死无全尸,连一丁点的尊严都没留住,就无法原谅这两个人。 一个是程瑶,一个是太子! “殿下。”程雅颇为意外,忙起身下榻。 在她印象里,除了初一十五,还有确定她有孕的那几日,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太子都没有在其他时候过来了。 韩氏忙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发觉程微没有反应,她暗暗咬了咬牙,悄悄扯了程微一下。 程微这才转过身来,紧挨着韩氏半蹲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边往内走边道:“夫人何必多礼,快起来。” 他说着,目光从程微身上扫过,露出思索的神情,看了程雅一眼。 程雅笑道:“殿下莫非认不出了,这是三妹。” “是三姑娘?”太子颇为意外地挑眉,盯着少女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截纤长脖颈,欺霜赛雪,凝滑如脂。 “我还在想这是哪位姑娘呢,怎么瞧着不大一样了?”太子说着话走了过来。在离程微不远处站定。 程微半低着头,看见那双绣有四爪蟒纹的皂靴就在她不远处,寒气自心底升起,下意识后退半步。 往日里,程微把这位太子殿下当做寻常人家的姐夫般亲近,在他面前从不唯唯诺诺,往往是问起什么就痛快说什么。这还是头一次。太子问了这许多,她还垂着头,一声不吭。 在程雅想来。幼妹一年来颇多不愉快的遭遇,又大病一场,加之许久未进宫了,对太子生疏是正常的。就替妹妹笑着解释道:“殿下,三妹她前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人瘦了又白了,乍一看是觉得不一样了,其实要是仔细瞧,并没有变的。” “是么?”太子并未多看程雅。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程微,语气里多了几分好奇,“那三姑娘别总低着头。也让我看看,别以后路上遇到。连妻妹都能认错了,那岂不是让本宫闹了笑话。” 太子声音慵懒低沉,听着很动听,可落在程微耳里,却好似长虫在身上缠绕爬过,冰冷滑腻,让她忍不住想尖叫。 人怎么可以这样表里不一呢,程瑶是如此,太子亦是如此,往常进宫,对她们都和和气气,一点没有太子的架子,让她都不自觉把他当姐夫待了,甚至偶然听人提起他对大姐姐冷淡,她都不信。 说什么太子殿下不喜欢大姐姐,鲜少往大姐姐这里来,可她每次进宫,明明都能遇见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对难产而亡的大姐姐,冷漠如斯! “三姑娘这是怎么了,大半年未进宫,见了本宫连头都不敢抬了?”太子悠悠问道。 以往对这位又黑又胖的妻妹,他从未认真打量过,现在让他回想她的模样,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脸上一茬接一茬的长痘痘,像割韭菜似的,让他没有再看第二眼的耐心。 可此时,只瞧这一段白皙的脖颈,他就忍不住想看看,那个又黑又胖的妻妹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太子这声催促,让程微惊醒。 是了,她以后既然要走那条艰难的路,尽最大的努力去救亲人,就不该在外人面前流露半分软弱。 她软弱无助,别人只会瞧不上她,始终把她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那她说的话对旁人就没有半分影响力,想解救亲人于水火之中更是无从谈起了。 只有她坚强起来,至少在外人面前无惧无畏,她说话做事才会让人觉得可靠,才有分量。 想到这里,程微缓缓抬起头来,嘴角轻扬,平静看向太子。 那一瞬间,她从太子眼神里看到莫名的光芒一闪而逝。 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还不懂,那一闪而逝的光芒,叫做惊艳。 尽管不懂,可仅凭女孩子特有的直觉,她感到太子在她面上驻留的目光比往日都长了些,这令她不大舒服,于是轻轻抿了抿唇。 生长于皇宫,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储,太子自幼见多了绝色佳人,程微容貌的变化带来的冲击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已是难得,他很快回过神来,坦然笑道:“没想到三姑娘变好看了这么多,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程微屈膝行礼:“多谢太子殿下夸赞。” 太子挑挑眉,对程雅道:“太子妃,你看,以前三姑娘都喊我姐夫的,现在口口声声都是‘太子殿下’了,生疏不少,看来是许久不进宫的缘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程雅心中诧异太子对三妹的关注,面上不动声色,温婉笑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以后臣妾会多叫三妹进宫来陪的。” 太子颔首:“这就对了,你怀着身孕,太医说你思虑过甚,要多宽心,以后可以常叫妹妹们来陪你说话解闷。” 说到这里,他似乎才想起来:“对了,本宫记得以往二姑娘也常随夫人一同进宫呢,怎么这次没来呢?” 太子这话问的自然,韩氏不觉有异,回道:“想着太子妃怀着身孕,还未满三个月,人多了怕太闹腾,就让她留在家里了。” 韩氏难得聪明一回,指着程微道:“要不是这丫头前些日子病了,怕太子妃心里一直惦念着,这次进宫本来也没想让她来的。” 太子笑了:“夫人太过谨慎了,小姑娘家能怎么闹腾,就像三姑娘,我记得以前胆子还挺大的,这回见了,不也文文静静的。以后夫人进宫还是带着她们来,太子妃和妹妹们感情好,见到她们心中欢喜。” “是,臣妇知道了。” 程微冷眼旁观,忽地皱了眉。 第62章 弥天 是她想多了,还是从那虚伪的姐妹情谊中跳出来后就看清了? 为何她觉得太子很不正常? 尽管他说的话听起来并无问题,可听完这些,她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太子想要程瑶进宫! 而且,在她好不容易说服母亲把程瑶甩在家里后,他三言两语,就把她的努力给推翻了! 别看程微曾向韩止表达过爱慕之意,可小女孩的那种喜欢,有时候单纯的令人失笑。 对程微来说,嫁给止表哥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一直住在外祖家,和外祖母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了。 所以这时候,未曾真正懂得男女之情的小姑娘并没有一下子想到太深的地方去,她只知道,太子很奇怪,非常奇怪。 他这么大的人,不关心大姐姐腹中的孩子,总盯着程瑶进不进宫干嘛啊? 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三姑娘,本宫刚刚听你说,你认为太子妃怀的是小皇孙?”太子神情莫名,看着程微。 程微面色平静:“是。” “哦?”太子嘴角微翘,“这还真是让本宫有些稀奇了。三姑娘怎么瞧出来的?” 韩氏怕程微再胡言乱语,忙道:“太子殿下,小女是说孩子话呢,您别和她当真。” “本宫看三姑娘不像说笑话呢,再者说,哪有拿皇家子嗣说笑的。” 太子淡淡点了一句,韩氏和太子妃同时脸色一白。 程微却面不改色,微笑道:“母亲,太子殿下说得对,我才没有说笑话呢。我真觉得太子妃会生个小皇孙的。” 太子神情郑重起来:“哦,三姑娘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直觉呀。”程微歪着头,露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特有的纯真,“我一看太子妃,心里就觉得她要给我生个小外甥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想法了。殿下您看。我说的明明是心里话。才不是开玩笑呢!” “是,是,三姑娘没有开玩笑。”在这样一个漂亮小姑娘带着几分调皮和纯真的目光注视下。太子莞尔,问程雅,“今日感觉可好?” 程雅还处在幼妹那番话里未回过神来,喃喃道了一声好。 “那就好。等天气再暖和些。你也出了三个月,就可以多在花园里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反倒不好。” “臣妾知道了,多谢殿下关心。” 太子微微一笑:“太子妃这样客气作甚?你腹中怀的,可是本宫的嫡长子呢。” 程雅身子一颤。勉强挤出个笑容。 太子看向韩氏:“夫人,您难得进宫一趟,就多陪陪太子妃。本宫还有事,先走了。” “嗳。好的,太子殿下慢走。” 程微跟着道:“太子殿下慢走。” 太子笑着点头,看程微一眼:“三姑娘以后还叫我姐夫就是,听着亲切。” 程微淡淡道:“太子殿下说笑了,以前是臣女不懂事,以后不敢乱叫了。” “怎么是乱叫?太子妃是你长姐,你叫本宫一声姐夫,谁敢说不懂事?本宫倒是觉得三妹这样才纯真可爱。” 程微暗中冷笑,故意噎了太子一句:“是么?可是以往我听二姐都是叫您太子殿下的。” 太子愣了愣,被堵得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讪笑几声,抬脚匆匆走了。 太子一走,程雅低着头,露出一抹苦笑。 在这深宫内院,果然没有半点秘密可言,她不过想和母亲妹妹说几句贴己话,太子殿下一来,谁又敢阻拦? “三妹——”程雅望着程微,苦笑不已。 “大姐姐怎么了?” 程雅叹息:“以后你是大姑娘了,可不要什么话都说了。” 韩氏跟着数落:“不错,这丫头就是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听听她都说了什么,太子妃一定会生小皇孙?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 她越说越气,当着程雅的面,就忍不住剜了程微一眼。 “母亲——”程雅嗔怪地喊了一声,“太子不也没怪三妹么,您就不要再多说了。” “那是太子仁慈。太子妃,你别和澈儿一样,只一味惯着这丫头。微儿,今日当着你大姐姐的面,你把话撂下,以后不准再胡言乱语了。” “你们放心,以后我不会胡言乱语的。”程微语气平静,“大姐姐会生小皇孙,是我看出来的,并没有胡言乱语。” “你这丫头——” 韩氏真恼了,被程雅拦住。 “三妹,那你和大姐姐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程微扫侍立左右的宫人一眼。 程雅道:“熊嬷嬷和若蝶、流萤都是忠心的,三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心中轻叹,若蝶、流萤是从家中带进宫的,尚还能说一声可靠,至于熊嬷嬷,是贵妃娘娘当初替她选的教养嬷嬷,忠心的到底是谁,她就懒得多想了。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别说是她,在这皇宫内,就连皇上说一句话都可能走漏了消息,何况她一个太子妃。 程微其实并不在乎被几名宫人知道。 她仔细想过了,平白无故的,她说看到了未来的事情,或者莫名其妙能治愈了人的病症,恐怕都会被当成妖孽来看待。 反而是成为一名符医,能最大限度减轻人们的疑虑,毕竟怀仁伯府是符医起家的,家传了什么宝典秘籍,又有谁知道呢? 更妙的是,真正的符医似乎还挺受人尊重呢,父亲不就是碍于北冥真人的名声,只得顺着她的说法,把平日里的宝贝女儿训斥一顿么? 想要尽快取信于大姐姐他们,该冒的险总是要冒的。 “大姐姐,母亲跟您说过了吧,我昏迷了许久,是玄清观的北冥道长救醒的。” 见程雅点头,她继续说下去:“我饮下北冥道长所制的符水之后,就隐约听到他在耳畔说了许多话,后来醒了,那些话都记得,本来不懂,就翻了许多书,才知道那些都是有关符医的理论。这些日子我把那些话翻来覆去的读,渐渐就明白了不少东西。” 她一脸茫然望着程雅和韩氏:“母亲,大姐姐,你们说,我为什么能听到北冥道长说的那些话啊?” 韩氏和程雅对视一眼,俱是一脸疑惑。 特别是韩氏惊疑不定,心想那日北冥道长救治微儿,就连符水都是别人端进去的,哪里对微儿说过什么话啊。 等等,难道说—— 第63章 母女闲谈 难道微儿有成为符医的天赋? 在大梁,寻常百姓只觉符医神秘莫测,是有大本事的人,可要他们说出符医的常识理论,却没几个人能说出所以然来。 韩氏有所不同。 她云英待嫁时,是真正把程二老爷放在心上的,用了极大热情了解他的一切,而怀仁伯府以符医起家的背景,当然是要了解的情况之一。 老卫国公和玄清观的北冥真人有几分交情,她缠着父亲,了解了不少符医的事,这才知道,想成为符医,最讲究天分。 师长传道解惑,为徒者,耳听为下,观悟为中,意会为上。 这三种,就代表了三种不同的天赋。 比如北冥真人唯一的女弟子素尘道长,就是因为她对符箓制作之法能够意会大半,这才被北冥道长破例收为弟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仅凭一杯符水就能玄妙的感知到这符水所蕴含的信息,这样的人,拥有着符医梦寐以求的天赋,唤作通玄,一旦被人领进符医的大门,无不是天资纵横、惊才绝艳之辈,正是德高望重的符医们最渴望的传承者。 后来,韩氏嫁进程家,这才愕然发现,怀仁伯府没有她想的那般重视符医的传承,甚至那些族人还不如她了解的多。 一晃近二十载,未嫁前的热情与努力,成了韩氏生命中一道难以抹去的亮色,凡与此有关之事,她从不曾忘却。 想到这里,韩氏倒抽一口气,一脸震惊望着程微。 难道说。她的次女不但有成为符医的天赋,这天赋还是顶尖的吗? 怪不得,她一直在纳闷,她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一无是处! 韩氏心跳急促,抓住程微的手问:“微儿,你果真能听到有人在你耳旁说话?” “对呀。”程微答得干脆,一脸懵懂。心中却忍不住笑了。 从今日起。她就赖定了北冥道长,不管他是听闻后要证实,还是一笑置之。总之,她以后用符水祛病,总算有个出处了! “母亲,可有什么问题?”程雅察觉韩氏兴奋异常。问道。 韩氏双眼发亮:“太子妃,你三妹能当符医的!” “母亲——”程雅蹙眉。觉得韩氏有些糊涂了。 韩氏眉飞色舞:“太子妃,你知道吗,微儿有着万中无一的天赋呀,她能做到通玄!这样的天赋。北冥真人都会愿意收她为徒的!” 这话一出,程雅面色一变,而立在程雅身后的熊嬷嬷耷拉着眼皮亦是颤了颤。仿佛要把眼皮上的褶子挤没了,精明目光扫向那位殊色动人的少女。 “母亲!”程雅嗔怪喊了一声。 “怎么了?”韩氏不解。 程雅哭笑不得:“母亲。就算三妹有这样的天赋又如何,难道您还盼着北冥道长真的收微儿为徒不成?” “那有何不可?”韩氏反问。 程微同样在心中悄悄问了一句。 母女二人,这一刻罕见的心有灵犀。 程雅觉得头疼,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母亲呀,您莫不是忘了,三妹要真的成为北冥真人的弟子,那就终身不得嫁人啦!” 这可真是太好了!程微猛然抬头,目光灼灼望着程雅。 程雅伸手拍拍妹妹的脑袋:“三妹别怕,母亲不是真的要把你送去玄清观,只是为你有天赋高兴呢。” 程微去看韩氏。 韩氏长叹一声,一脸遗憾,悻悻道:“我一时高兴,就给忘了,这玄清观规矩太严,女孩儿家不嫁人怎么成。” 她看着程微,安抚地拍拍她:“微儿,你大姐说得对,我只是高兴你有这样的天赋,但绝没有把你送去玄清观的意思。要真是那样,不说别人,就是你外祖母都不会答应的,你且放心吧。” 韩氏难得有耐性宽慰次女,生怕次女一受刺激,在这东宫发起疯来,那可就惹祸了。 程微都要哭了。 她放心什么啊,伤心且来不及呢,今日要不是大姐姐提醒,她还未留意,原来玄清观竟有这样贴心的规矩! 能成为一名名正言顺救人的符医,也算应了她当初因为违背誓言而受的惩罚,这样的美事哪儿找去! 熄了旁的心思,韩氏又为先前的事激动起来:“微儿,这么说,你说太子妃怀的是小皇孙,并不是胡乱说,真是你看出来的?” 程微毫不犹豫点头:“自然是的,母亲,我都是十四岁的人了,怎么会胡言乱语呢?” 韩氏面露喜色,去看程雅。 程雅神情却有些复杂。 听了自家妹妹这般笃定的话,哪怕不信,心中也是欢喜的,可是先前素尘道长分明说她这一胎,怀的是女孩儿…… 母亲说三妹有成为符医的天赋,别说此事还没有定论,就算真是如此,三妹也不可能与素尘道长相比吧? 要知道,素尘道长已经拜在北冥真人门下十多年了。 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熊嬷嬷等人,程雅微笑道:“是,妹妹确实是大人了呢,大姐相信你的话,等将来生了小外甥,你这当小姨的还要给他亲自挂长命锁呢。” 一句话,就把程微刚才的郑重其事与韩氏的激动给抹去了,让人觉得那还是一句小姑娘说的玩笑话罢了。 程微心中憋闷,却明白她不可能一步登天,想要取信于人,总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于是接下来,她敛眉低目,默默听韩氏和程雅叙话。 程雅与韩氏说了一会儿,见三妹沉默不语有些没精打采,遂笑道:“三妹,我和母亲还有些话要说,你听着没趣儿,不如去园子里走走呀,园子东北角有几株四季海棠,这时候开得正好。” 程微不愿让程雅觉得她在赌气,显得更孩子气,于是站起来道:“那我就去瞧瞧,大姐姐和母亲慢慢聊。” “穿好大衣裳。”程雅叮嘱了一句,瞧着程微缓缓走出去的秀雅背影,对韩氏笑了,“母亲,三妹果然长大了呢。” 许是继次女容貌变美之后,又猛然发现了她另一个优点,韩氏心里难免有点美滋滋的,闻言就笑道:“可不是,她个子又高,看背影还以为十六七岁了呢,可不就是大姑娘了。” “那母亲对三妹的亲事有什么打算?再过一年,三妹就及笄了。” 第64章 姐妹 “亲事?”程雅这话把韩氏问住了。 以往母女二人疏远冷淡,她未曾细想过这些,最近这一年又风风雨雨,就更顾不得想了。 原来,次女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么? 韩氏沉默不语,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慨。 就好似自身的一部分,一直以来,她喜欢也好,不喜也罢,一旦脱离而去,成为别人家的,总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 程雅就更无奈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埋怨一句:“母亲,您该不会还未考虑过吧?” 韩氏有些尴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你们姐妹中,属你三妹性子古怪,嫁到旁人家恐怕都讨不了好,能嫁到你外祖家最好了。” 程雅瞠目结舌:“母亲,莫非您还想要三妹嫁给止表弟不成?” 想着京中传遍的那些闲言碎语,程雅就替妹妹心疼:“母亲,我是不答应的,就算三妹还想着止表弟,我也不答应!” 韩氏从未见长女这般表态坚决过,诧异问道:“为何啊?” 程雅垂眸冷笑,心道为何,难道母亲还要问她不成,当年母亲死活要嫁给父亲,现在又如何了呢? 而她,从生下来就内定的太子妃,现在又如何? 她如何不知道太子对她的冷淡从何而来。 大婚那一年,太子想纳外祖家的表妹华大姑娘为侧妃,贵妃娘娘坚决不同意,就在他们大婚前三日,华大姑娘自尽身亡,而她。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在大婚当夜,独守空房的太子妃! 后来她隐隐听闻,太子和华大姑娘自幼耳鬓厮磨,早就互生情意。 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当年要是贵妃娘娘没拦着,华大姑娘成了侧妃,到现在。是和太子的感情日久弥坚显得她这太子妃越发可笑呢。还是渐渐沦为东宫中寻常一员,如她一样要用手指头数着太子该来的日子呢? 这一切,随着华大姑娘的决然自尽。程雅无从得知。 她偶尔甚至会忍不住怨华贵妃,当初要是让华大姑娘进了宫,人们背后提起,或许会说一句华大姑娘不守规矩。而现在,华大姑娘死了。无人敢说贵妃娘娘的不是,反而觉得是她容不得人,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强按牛头喝水,人们都同情那牛。又有谁记得问一句,水的心情呢? 她的人生注定别无选择,不能再眼看着妹妹重蹈覆辙! 程雅抬眼。看着韩氏:“止表弟对三妹没有男女之情,这不算错。可之后,但凡他对三妹有些维护之心,就不会任由闲言碎语越传越难听。母亲,止表弟不是三妹良配,三妹若是死活要嫁,这恶人就由我来做好了。” “用不着你,你三妹要嫁止儿,我敲断她的腿!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你大舅母那些话,我的女儿就是一辈子养在家里,也不送过去,让她打我的脸!” 程雅松了口气:“那母亲说把三妹嫁到外祖家,难不成是考虑平表弟?他比三妹大了一岁,年纪正好,屹表弟小了些。” 韩氏笑着摆手:“几个兄弟姐妹中,你四舅虽和我感情最好,我却不想把微儿嫁到他家去。耳濡目染,儿子难免受父亲影响,会把一些事当作习以为常。再怎么样我也是微儿的母亲,不想让她以后面对那些糟心事。” 程雅深以为然。 四舅这么些年,何止是三妻四妾,简直是春色满园! 平表弟现在看着老实厚道,可毕竟还小,谁知道成人后又是什么样子! 她越发不解:“那母亲的意思是——” 韩氏压低了声音:“你看舒儿如何?” “舒表弟?”程雅诧异不已,拿帕子掩住了口。 韩氏颇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舒儿出身不堪,不是良配。可我这些年冷眼瞧着,那孩子除了身体差些,旁的都是好的,难得的是和微儿要好,将来两个人分出去住,也能过到一起去。” 说到这里,韩氏似有所感,叹道:“身份地位,又有什么打紧呢,微儿外祖家是国公府,又有你这个姐姐在,还有澈儿护着,难道将来还会挨饿受苦不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比什么都实在!” 最重要的是,那倔丫头真和舒儿打起来,至少舒儿打不过她! “母亲——”程雅眼角一酸,不敢让一旁的熊嬷嬷看出来,匆匆垂下眼帘,“我不是这个意思,听您这么一说,我觉得舒表弟也挺好的。您说得对,最难得是有个知心人……” 母女二人相对而坐,一时竟沉默下来,只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欢快鸟鸣声,昭示着春日来了。 程微就在欢快的鸟鸣声中,踏着有些潮湿的小径,不紧不慢走到了东宫花园的东北角,观赏那几株四季海棠。 四季海棠高不过一尺,全都栽在半人高的白玉坛中,挤成一簇,花开正艳。 清香扑鼻,程微站在海棠花边,忍不住吸了口气。 她还是喜欢听雪林中肆意生长的梅树,而不是这圈养起来的四季海棠。 “你是何人?”身后,有女子声音传来。 程微转了头,就见一丈开外,一身紫色襦裙、头梳高髻的女子皱眉打量着她,眼底满是戒备,特别是在看清程微模样后,那戒备就更深了。 程微是认得这女子的。 她是太子侧妃之一,出身将门的孙良娣。 程微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平日里是没有人和她说起太子妃和太子如何,或者太子宠爱谁这类事的,只是以往经常进宫,久而久之,隐约就能感觉到,太子对这位孙良娣,似乎很不错。 她偶尔见过孙良娣陪着太子在园子里散步的。 “臣女见过孙良娣。”程微屈膝施礼。 孙良娣眼中满是疑惑,不过“臣女”两个字让她眼底戒备褪去几分,迟疑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会在这里,我竟是未见过的。” 程微一直保持着屈膝施礼的动作,目光直直落在孙良娣宽大襦裙的下摆上。 紫色的襦裙,下摆上绣着精致的蓝色孔雀纹,若不是这个姿势,对这位不熟悉的良娣娘娘,她恐怕不会注意到裙摆上的花纹。 可是此时,这漂亮精致的孔雀花纹却让程微手都抖了起来。 幻象里,那一切的开始,是一身青色襦裙的程瑶缓缓倒下,血流满地,把裙摆上的孔雀纹染得黯淡无光。 难怪之后她回想那场景,总觉得哪里熟悉又古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那只是因为程瑶穿的其实是她早就见过的服饰,太子良娣的常服! 程瑶她,嫁的是太子殿下呀。 好似最后一个鼓声落定,程微只剩了冷笑。 第65章 遇见 在大姐姐凄惨死在那个阴暗的小屋子里后,程瑶嫁给了太子吗? 那么,在大姐姐生产那一日,程瑶带着那些奇怪的刀刀剪剪出现,是早做好了大姐姐一旦难产而亡就剖腹取子的准备? 太子呢?他为何允许程瑶出现在那里,他对程瑶的信任又从何而来呢? 程微想,如果是换了她对太子说出那番惊世骇俗的话,那只绣有四爪蟒纹的皂靴恐怕就会踹到她身上去了。 呼之欲出的真相让还未过十四岁生辰的小姑娘不堪重负,有种隐隐作呕的感觉。 她抚着胸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大姐姐和孩子!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私自混进来的吗?真是好大的胆子!”孙良娣见程微表情变幻莫测,迟迟不语,顿时心生怀疑,厉声问道。 厉声之下,是隐隐的不安。 这姑娘生得如此出众,万一被太子殿下看到了,岂不是—— 是了,太子年轻俊美,身份尊贵,这女子定是想撞见太子,好飞上枝头变凤凰。 想到这里,孙良娣立刻回头,对身后的宫婢道:“你们快把这人绑了,交到锦鳞卫去!” 程微回神,看着声色俱厉的孙良娣,颇为不解她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平静解释道:“良娣娘娘,臣女是太子妃的妹妹,您以前见过的。” “什么?”孙良娣挑眉,上上下下打量着程微,“不可能,常进宫看太子妃的两位姑娘,我都记得的。一位生得虽好,身量可没这么高,另一位身量倒是与你仿佛,不过她一个人足有你两个宽,我怎么可能会认错了?” 她冷笑:“你要是想冒充,也不该冒充太子妃的妹妹!” 程微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人说话太夸张。她是瘦了些。可再怎么样,以前也没有现在两个宽呀! 眼见孙良娣又要喊人,程微平静道:“良娣娘娘。臣女就是您说的那位,身材有现在两个宽的。” “不可能!”孙良娣断然否决,一双眼紧盯着程微,“你在糊弄我吗?哪有人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程微无奈:“良娣娘娘。胖子也会变瘦的。” 孙良娣掩口惊呼:“你,你是说你是因为瘦了。才变成这个样子?” 她走近了些,看得更仔细,有些激动地问:“那你说说看,你是如何瘦下来的?怎么能瘦得这么……” 恰到好处! 程微有些愕然。这就相信她的身份了吗?态度转变是不是太快了些! “你吱声呀!”孙良娣催促道,回眸示意宫婢们留在原地不动,压低声音问道。“能只瘦腰吗?” 她说着,目光在程微腰部流连。 个子高挑的少女。双腿修长,臀已经开始丰盈起来,在腰间弯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那一抹弧度,简直能把人心神都吸引进去,让人忍不住想,这样纤细的腰肢,是否轻轻一触就会折断了,而男子抚着这样的腰肢,又该生出怎样的怜惜呢? 程微被孙良娣热烈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两步,一脸戒备盯着她。 这人莫不是有病吧? 她伸手,悄悄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鱼荷包。 难道看中她千辛万苦绣的荷包了? 当时她绣了几个荷包,这个粉蓝色的本来是要给程瑶的,后来不用给了,她拿着剪刀想剪了,想了想,又舍不得。 她千辛万苦绣出来的,干嘛就这么剪了,这只是她想给程瑶的,不是还没给么,那依然是她的。 从此以后,她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再让给程瑶! “哎呀,你快说啊!” 程微捂着自己的小鱼荷包,迟疑道:“这个……” 她瘦下来完全是因为昏迷许久不曾进食的缘故,连阿慧说的瘦身符都没用过,哪里知道能不能瘦腰啊。 一想到阿慧,阿慧自然就有了反应:“什么,你想瘦腰?这还不容易,先把那能瘦全身的瘦身符学会了,之后想瘦腰瘦腿,或者瘦小腹,只需要在制符时略改动几笔就是了。嗯,你这腰再瘦两寸,确实更妙,早就让你学这些,你偏偏不学,现在怎么又有兴趣了?我跟你说,除了这瘦身符,还有不少好东西呢,比如能令声音更动听的悦耳符,单这一项又能分出十数种音色来,温柔的、清亮的、娇美的……” 程微一脸黑线,果断掐断了和阿慧的联系。 这妖孽,可真真是个妖孽,再听下去,她真的要玩物丧志了!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孙良娣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被打扰,不悦地挑眉去看,不由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程三姑娘,你快些走吧,等下次进宫,我再寻你。” 程微同样看到了远处来人,半垂着头装作未曾发觉,应一声是,扭头就走。 她走得飞快,裙袂翻飞,想避免和太子的碰面,不料远远传来男子低沉的笑声:“孙良娣,三姑娘,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程微无奈定住脚步。 孙良娣咬了咬唇,扬起一个笑脸迎了上去:“殿下,您怎么来了?” 太子笑看一眼孙良娣:“出来透透气,良娣和三姑娘说什么呢?” 孙良娣下意识挡着程微,干笑道:“许久未见着程三姑娘,就闲聊了一会儿。” 太子轻笑:“良娣能认出三姑娘来,倒是难得呢,本宫刚在太子妃那里见了,还瞧了好一会儿。” 他说着站在程微面前,目光下移划过少女纤细的腰肢,落在她脚下,脸色微变:“三姑娘脚受伤了?” 程微低头,看见鞋面氤氲出淡红色来,不由轻呼一声,懊恼的皱了眉。 止痛符就是这点不好,哪怕伤势再恐怖,只要用了,就感觉不出疼痛来,她脚底出血恐怕有一阵子了,竟然毫无所觉! 太子走近了一步,面带关切:“三姑娘不痛么?” 程微暗中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好在除了伤口处,别的地方还是有感觉的,突如其来的疼痛立刻让她泪盈于睫,抬眸道:“回太子殿下话,是有些疼,刚刚……刚刚和良娣娘娘讲话,一时没顾上……” 太子睃孙良娣一眼,沉声道:“脚受了伤耽误不得,三姑娘让御医瞧瞧吧。” 程微忙道:“多谢太子殿下,不必麻烦御医了,我脚上的伤是前些日子受的,已经结痂了,许是伤口裂开了,等回去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太子盯着程微,眸光深沉难测:“三姑娘脚伤未好还进宫看望太子妃,你们姐妹情谊真是深厚。不过伤口既然裂开,怎么能等回去再处理,三姑娘若是不好意思让御医来瞧,就让医女给你处理一下就是了。” 他说着环顾四周,似是想安排人扶程微进殿里,正在这时有内侍匆匆赶来禀告:“殿下,景王世孙来寻您了。” 太子对这位堂弟很了解,说是来寻,根本等不得通禀就要进来的,这么些年下来他已习惯了。 再者说,就算生气也没法子,景老王爷生气时连他父皇都敢骂! 果不其然,太子抬眼望去,就见一身紫服的景王世孙容昕眨眼间到了近前,匆匆行礼后,目光落在程微低垂的头顶上,挑眉道:“咦,这个妹妹,我好像哪里见过的!” 第66章 提前挖坑 程微简直要被小霸王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口吻给气炸了。 什么人呐,见到陌生的姑娘就是这个妹妹,见了她,就张口闭口的丑丫头? 程微抬头,冲容昕露出赞扬的表情:“世孙好记性!” 容昕双眼立刻瞪大了,嘴巴张的能吞下一个鸡蛋:“你,你是丑丫头!” “呵呵。”忽然传来低笑声,太子饶有兴致打量着二人,“容昕,原来你平时是这么称呼三姑娘的。” 容昕半点不好意思都没,冲太子扬扬眉:“可不是,这称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程微暗暗翻个白眼,心道当然独此一家,满京城还有哪个像你这样讨厌又霸道的! “喂,丑丫头,你这是什么表情?”容昕皱眉表达不满,“别以为你变漂亮了就在我面前得意啊,在我眼里,你什么时候都是丑丫头!” 程微撇嘴,心想,谁在乎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呀,简直莫名其妙! 她冲太子扬起唇角:“太子殿下,您和世孙忙吧,我先回太子妃那里去。” 太子上前一步:“三姑娘,你的脚不能再多走路了——” 他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内侍:“来人——” 却被容昕打断:“丑丫头,你的脚怎么了?” 他三两步走到程微面前,不经意间就把太子挤到一旁,盯着程微的脚变了脸色:“丑丫头,这又是谁打的?” 程微嘴唇抖了抖。 大年初二这么好的日子,谁把这祸害放出来的啊! 什么叫又是谁打的,难道她是那种三天两头跟人打架的人吗? “都流血了呢。”容昕弯腰,头越来越低。 程微捂着裙子后退一步,黑着脸喊道:“世孙,你看够了吗,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一步!” 撂下这话,她转身便走。手腕却被容昕抓住。 程微回眸。 就见容昕沉着脸,气冲冲道:“走什么走,你脚都这样了!” 他干脆直接蹲了下来。 程微吓了一跳,甩开容昕的手。死死捂住裙子。 以小霸王单刀直入的性子,显然没想到这丫头捂裙子干嘛,仰头皱眉问:“你这是干嘛呢?” 太子被这两个活宝逗得直乐,再顾不得保持什么太子形象,不怀好意地提醒道:“容昕。三姑娘是怕你蹲下来乱看呢。” 容昕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什么?我会乱看?” 小霸王一副被侮辱的表情:“开玩笑,我要是想看谁,直接掀起来看不就得了,用得着蹲下这么费劲吗!” 程微倒吸一口气。 这人还能再无耻一点吗!小时候顶多是拿泥巴糊她头发,把雪团塞进她脖子里,现在说起掀人裙子都这样理直气壮了? 容昕低下头来,伸出双手:“上来吧,我背你过去。” 程微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容昕等了好一会儿没动静。催促道:“快点啊,你现在瘦了,我背得动了。你别不好意思,我又没把你当女孩子看,再耽误,你脚趾头烂掉了,我可不会同情你啊——” “咳咳。”太子以手抵唇猛咳,“容昕,三姑娘走了。” 容昕猛然站起来,看见程微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忙追了上去。 被太子笑了数次,他颇有些下不来台,压低了声音警告:“丑丫头,你闹什么脾气呢。赶紧老实让我背着,不然,我直接下手啦!” 程微脚步一顿。 她这是被威胁了? “你是强盗呀,不依着你,你就直接下手?”她同样压低了声音讽刺。 这人到底有多任性,这里是皇宫内院。他就这么背她走,是不是想要她以身相许啊? 真是想得美,哪有这种好事! 容昕哪里受得了这种讽刺,脸色铁青蹲下,伸出双手就要把程微倒扛起来。 程微早有准备,抬脚照准他膝盖窝狠狠踹去,顿时把小霸王踢了个跟头,头也不回走了。 “丑丫头,你给我站住!”措手不及被小姑娘踢翻在地的小霸王狼狈爬起来,想要追过去算账,忽然瞥见膝盖处衣袍上染的那抹暗红,一下子愣住了。 “脚受了伤,还这么大脾气,难怪是不受人待见的丑丫头!” “堂弟在说什么?”太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容昕目光没有离开那抹暗红,没精打采道:“没什么。对了,太子殿下,您传个太医来给她看看吧,哦,太医还是算了,那么大年纪,想也知道那丑丫头不乐意让他们看,还是找个医女来好了。” “已经叫人过去了。”太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昕,我觉得你对程三姑娘还挺特别的。” “是啊,特别讨厌,就没见过像她那样又丑又坏心眼,脾气还大的丫头片子!”容昕黑着脸道,心中却忍不住嘀咕,丑丫头脚上的血都染到他衣服上了,那是不是挺严重啊? “容昕?” 容昕回神:“啊?” 太子笑了:“我说,咱们一道去太后那里吧。” 容昕略有些不自在地问:“太子殿下,您不去太子妃那啊?” 那样他就能顺便看看丑丫头到底怎么样了。 “不了,才从那边出来,走吧。” 容昕沉着脸跟着太子往外走,忍不住频频回头。 “容昕,你要是不放心三姑娘,不如过去看看?” “谁不放心她啊,我是觉得便宜她了,没能踹回来!”容昕立马否认,脚黏在原地不动。 “堂弟?” “走!”容昕咬咬牙,抬脚大步流星往外走,心道罢了,等晌午母亲会带他去卫国公府的,到时候丑丫头也会去,他怎么可能现在让太子看了笑话去! 程微回到太子妃那里,脱下鞋子让医女检查,太子妃和韩氏俱是大吃一惊。 一直等到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韩氏还在数落:“脚既然没好,强撑着进宫做什么?” 想着次女血淋淋的脚掌,韩氏忍不住有些心疼,偏偏这么些年早已不习惯对这个女儿表达关爱,于是道:“流了那么多血,你自己不晓得疼啊?就算自己不怕疼,也别吓着你大姐姐!” 程微冷冷道:“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韩氏嘴唇动了动,才道:“等会儿你就留在府中养伤,别跟着我去你外祖家了。” “好。” 不跟去也好,她虽想念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可现在的少聚,是为了将来她所在乎的亲人们能长长久久的平安,也就值得了。 韩氏却不知道程微的想法,以为次女又跟她赌气了,不由多打量了程微几眼。 程微忽然开口:“母亲,您今日去外祖家,我有件事想说。” 韩氏下意识松口气,觉得这样的次女才算正常,于是微笑道:“你说吧,是不是要母亲替你把压岁钱收好?” 程微嘴角抽了抽。 心想,这真的是她亲生母亲吗?她什么时候在乎过那劳什子压岁钱了! “母亲。”程微肃容,平静喊了一声,“您这次去,我猜止表哥会求您一件事的。” “什么事?”韩氏有些意外。 程微嘴角挂上嘲弄,慢慢道:“会求您把二姐记在名下呀。” 第67章 等跳 把庶子庶女记到名下,这触及到了韩氏的底线,她猛然翻脸:“胡说八道,止儿怎么会提这种荒唐要求!” 曾经,在程瑶年幼时,以为她生母随程二老爷一起去了,见庶女乖巧懂事,韩氏是起过念头,等她长大成人后若是一直乖巧,就记在名下,给个体面身份出阁的。 可是后来,程二老爷携娇妻稚子归来,不曾问过她这些年过得可好,开口就要她把董姨娘一双子女记在名下,她坚决不同意,最终还是却不过把程彤记成了嫡女。 这件事,是韩氏心口上的一道伤,一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谁敢提,她就和谁翻脸! 程微很满意母亲的反应,面无表情道:“母亲和我急什么,又不是我提。” 韩氏黑着脸:“那你胡言乱语什么,大过年的给我添堵么?” 程微抿着唇笑:“母亲,我是怕等下到了外祖家,止表哥真的提出这种要求,您就按耐不住发火了呀,就像您说的,大过年的您在外祖家发脾气,那多不好。所以我才提前说了,好让您有个心理准备。”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个话题!” 韩氏冷着脸喝止了程微,一阵心塞,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微儿,你为何认为你表哥会提这种要求?” 程微知道,自从那日对韩氏直言,到现在又触及她的逆鳞,不管韩氏理智上如何不相信,终归在心里留下了痕迹,而以后会不会更信任她,就看韩止如何行事了。 想起听雪林里、红梅树旁,她听来的那番话。小姑娘心中默默祈祷。 止表哥,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呀,求母亲把程瑶记成嫡女,好给你做媳妇儿去。 当然,韩氏听了会不会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小姑娘就不关心了,她笑眯眯对韩氏道:“我听到的呀。止表哥对二姐许诺。他一定想法子求您,好让二姐能够嫁给他当正妻!” 韩氏听了,脸都气白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一贯懂事稳重的侄儿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这是料定她会答应吗? 为了一个小丫头,不惜往她这个姑姑的心口上插刀子? 还是说—— 韩氏瞥了程微一眼,心道还是说这丫头又犯了病。疯言疯语呢? 心中虽如此想,韩氏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说出来。抬手把碎发拢到耳后,故作平静地道:“等到了你外祖家且看吧。” 程微忽然有些遗憾不能跟着去了。 马车又行了一段时间,就在怀仁伯府二门口处停了下来。 程澈已经站在门口等候,见韩氏挑帘下车。忙伸手去扶:“母亲,您回来了。” 大年初二,天还冷得很。见嗣子白皙如玉的面上冻得泛红,韩氏嗔道:“怎么在这等着?” 程澈笑道:“儿子见母亲今年比往年回来的晚些。就出来看看。” 他说着,已是忍不住往马车里望去。 “今年在太子妃那里叙话久了些。”韩氏解释着,见程澈看向马车门,就道,“不必扶我了,你三妹脚又流血了,你扶她下来吧。” 程澈面上笑意一收,忙探身过去:“微微,脚怎么了?” 想着先前欺瞒二哥,说脚已经全好了,在程澈担忧紧张的目光下,程微颇为心虚,悄悄把脚往裙子里缩了缩:“可能是踩到石子了,正好把脚上伤口硌裂了。” “让你老实在家养伤,非要进宫去,想看太子妃又不急于一时,以后再这样,我就把你那些话本子全没收了!”程澈沉着脸训斥,见程微咬着唇不发一言,无奈叹口气,双手一伸把她抱起来,对韩氏道,“母亲,咱们进去吧。” 程澈把程微直接送回了飞絮居,怕她因为不能去国公府而郁闷,就许诺道:“等从国公府回来,二哥给你带一本故事书来。” “好。”程微高兴地点头,随后面露疑惑,“二哥,这个时候,那些书斋不都关门了吗,你去哪里买故事书呀?” 程澈似乎被妹妹这话给问住了,愣了愣,不知怎么回话。 程微会心一笑:“我明白了,二哥,原来你也喜欢看那些话本子呀,平日里还拦着不让我看,其实自己早就买来看过了,是不是?” 程澈干笑两声。 见自己猜中了,程微得寸进尺:“二哥,我也不要别的,你把从我这没收的那本《水镜记》还我。对了,当初我翻看时,说还有下册,你那里有吗?” “微微喜欢《水镜记》?” “不喜欢!” 程澈诧异挑眉。 程微解释道:“我不喜欢那个故事,但那故事讲得太让人揪心,忍不住就想看下去知道结果。二哥,《水镜记》你也看了吧?” 程澈颔首。 “我翻阅时,看到那位找回来的真正千金小姐因为作恶多端死了,怎么还有下册呢?二哥,我跟你说,那个千金小姐虽然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不知怎么,我就是觉得她好可怜,反而讨厌她那些亲人还有那位假千金!什么叫莺莺不能回去吃苦,阿秀粗鄙不堪啊,要是换了莺莺长于乡野,难道她还能天生优雅大方吗?明明是她占了阿秀位置,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实在可厌!” 程微说到激动处,忍不住迁怒:“不知道那位寒酥先生是如何想的,写出这样讨厌的故事来!” 程澈面色有些古怪:“微微讨厌寒酥先生?” 程微抬着下巴:“讨不讨厌,等我看了下册再说。二哥,你那里到底有没有下册啊?” “有。”程澈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程微一脸期待:“那二哥你早去早回啊,我还等着看呢。” 等程澈走了,程微唤出阿慧,开始跟着她学保胎符。 韩氏等人到了卫国公府,男人们去了前厅喝酒,女眷们则聚在花厅闲聊。 四太太赵氏娘家在京城,一早与韩四舅带着四房众多子女回娘家拜年去了,国公府上的孙辈顿时少了许多,只剩下韩止、韩秋华招呼表兄弟姐妹们。 小霸王一见程微没来,顿时没了坐下去的兴致,起身道:“我去问问大姨母,丑丫头到底怎么了,有那么严重么?” 韩止见状,起身跟着一道去了。 第68章 开口相求 韩氏被卫国公老夫人拉进无人的暖阁里,正承受着暴风雨般的数落:“微儿又受伤了,你这当娘的究竟是怎么照顾女儿的!” 韩氏相当委屈:“母亲,微儿那伤,是不小心踩到了碎瓷片上——” 老夫人段氏猛然打断:“好好一个姑娘家会踩到碎瓷片上?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问过澈儿了,不就是程二带着小妾庶子女过去给微儿添堵,才弄成这样的吗!” 段氏说着,伸手狠狠戳了一下韩氏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里横,跟我、跟你闺女来脾气,怎么对上那一窝老鼠崽子就怂了?” 韩氏脸涨得通红:“母亲,您这话说的太难听——” “难道不是?”老夫人段氏狠狠灌了一口茶,“你怕什么,那小妾救了程二又如何,她生的小崽子就能骑到你头上拉屎了?自己没出息,还带累了我可怜的微儿。” 老夫人站起来:“我这就派人去怀仁伯府把微儿接过来,以后就在国公府长住,直到她出阁。” 韩氏豁然站起来:“母亲,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偌大的国公府,还养不起一个表姑娘了?小姑娘在外祖家小住,旁人能说什么?” “母亲,伯府和国公府离不了多远,就让微儿在这住着,那别人会怎么说……” 老夫人深深看韩氏一眼,叹息:“我明白了,你怕别人说伯府闲话,说到底,是怕人说程二闲话。然后怕他恼了你?” “母亲,我没有!”韩氏一脸狼狈。 老夫人走到门口,回头:“明珠,这么些年,我以为你看明白了,那个男人,真值得你如此吗?为了他。你不要了卫国公府嫡长女的骄傲。那是我的失败。可是为了他,你让自己的亲骨肉被人磋磨至此,那是你的失败!以后到底该如何。你且好好想一想吧。” 老夫人拂袖而去,韩氏像个戳破的皮球,跌坐在椅子上,抚着依然丰盈的面庞喃喃道:“我的失败吗?” 容昕走进来。笑嘻嘻给老夫人等人问好,老夫人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少年。一个似明珠,一个如骄阳,赏心悦目之极,不由高兴起来。让侍女端了热茶给他们吃,问道:“怎么跑过来了?” 容昕不怕段老夫人,但怕自己的母亲曾氏。闻言眼睛骨碌一转,笑道:“外祖母。刚刚拜年时人多,我都没好好给您磕头呢,现在来补上呀!” 老夫人笑着拍他脑袋:“你这孩子,真是会哄外祖母开心,我看,你是嫌外祖母刚刚给的压岁钱太少,现在又来讨了吧?” 容昕眼角余光飞快扫了曾氏一眼,笑着摸摸头:“这都被外祖母察觉了,外祖母真睿智,那您给不给啊?” “给,怎么不给。”老夫人笑着掏出一串金鱼儿递给容昕。 “义母,您可别把他惯坏了。”曾氏警告地瞪了容昕一眼。 容昕嘿嘿直笑。 一屋子人听了,俱是忍不住露出笑意,心道这小霸王早被惯到天上去了,实在不能再惯坏了。 曾氏显然也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说了一句就不再多言。 容昕环顾四周:“咦,外祖母,怎么不见大姨母啊?” 老夫人笑容淡下来:“哦,你大姨母累了,在暖阁歇着呢。” 容昕露出担心的表情:“大姨母怎么啦,我看看去!” 他一阵风般跑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没说韩氏怎么了啊,不就是说她累了吗,那孩子莫非听岔了? 众人不由看向与容昕一道来的韩止。 韩止一脸严肃,似乎还带了些紧张:“那,那我也看看去!” 转眼间,才进来的两个少年都跑了,室内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老夫人有些茫然地问曾氏:“刚刚,我说什么来着?” 曾氏同样一脸迟疑:“许是说大姐不大舒服吧……” 众人不约而同的点头,心道原来是自己听岔了。 容昕跑到暖阁门口,见韩止跟上来,顿时停下,伸手搭在他肩头:“韩止,咱俩一个个进去呗,一道进去吵着大姨母多不好。” 容昕当然知道这理由很可笑,不过也就是对上韩止,他才乐意想个理由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要是韩止不乐意,那就别怪他胡搅蛮缠了。 “好,那你先进去吧。”韩止没有犹豫地道。 容昕反倒愣了愣。 这答应的是不是太轻易了点儿?他狐疑地打量着韩止,见他虽面色平静,可手却握成了拳头。 这是韩止紧张时的一贯表现,作为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容昕再熟悉不过了。 不对,韩止找大姨母一定有问题! 容昕心中有了主意,拍拍韩止肩膀:“好,那我就先进去了。” 韩氏还坐在椅子上出神,听到容昕的喊声,回过神来:“昕儿,你怎么来了?” 容昕三两步走到韩氏身边,挨着她坐下来:“大姨母,刚刚在厅里见您不在,我来看看呗。” 韩氏笑了:“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容昕观察着韩氏,试探道:“大姨母,您哭了啊?” “没!”韩氏怕被晚辈看了笑话去,赶忙否认。 容昕恍然:“我知道了,您是惦念程微吧。” 韩氏找到了台阶:“哦,是有些惦念,今日本来要带她一道过来的,没想到脚上伤口裂开了,就让她在家养着了。” “我说怎么今日没见着程微呢,那她脚伤严不严重啊,养不好会不会影响走路?”容昕忽然压低了声音,“大姨母,您知道平王吧,他就是脚受伤没养好,成了跛子呢。” 容昕口中的平王是昌庆帝的长子,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本来能与贵妃娘娘所出的太子一争长短,可惜年少时跛了脚,早早受封平王,开府出去过了。 韩氏唬了一跳,脱口而出道:“怎么会,微儿就是脚底被碎瓷片划伤而已。” “程微好好的怎么会被碎瓷片划了?” 韩氏不觉有异,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容昕垂着眼睑,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戾气,淡淡道:“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那大姨母您好好歇着吧,知道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容昕起身走了,韩氏心中还在诧异,这小霸王是大了一岁的缘故吗,怎么懂事了些? 听到门声响起,韩氏抬头,更是不解:“止儿,你怎么也来了?” 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什么,脸色一沉。 韩止做梦也想不到,以前把他当美玉般稀罕的小表妹早已毫不手软的挖好坑等着他跳了,见韩氏面色不佳,他只以为是小霸王胡言乱语把姑母惹恼了,边往里走边笑道:“姑母,我和容昕一道来的。” “哦,找姑母有事么?”韩氏面色平静地问。 韩氏脾气直,对亲近的人不会想太多,所以刚刚被容昕顺利套了话走,可程微提的事却是她的底线,由不得不上心,尤其是见韩止果真来找她,那根弦立刻绷紧了,反倒从面上看不出端倪来。 想着时间有限,姑母对他又一直是极好的,韩止不再犹豫,掀起衣袍,忽然单膝跪下来:“姑母,侄儿其实是有件事想求您。” 第69章 弄巧 沉默了好一会儿,韩氏的声音从韩止头顶上方传来:“止儿有什么事要求姑母呢?” 韩氏性格直爽,平日里说话快言快语,声音中就带着一股爽朗劲儿,可是此时,头顶传来的声音慢慢的,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韩止毕竟是个面皮薄的少年,平日里算是规矩的,此时背着父母来求姑母这种事,心中说不紧张是假的,他心跳急促,手心冒汗,哪里还听得出韩氏语气中的异样,反倒觉得姑母平静温和的声音给了他鼓励,于是狠了狠心,眼一闭道:“姑母,侄儿想求您……把瑶表妹记在名下……” 韩氏手猛然一抖,面色阴沉,可惜韩止因为羞赧没有抬头,并没有看到。 次女的话犹言在耳,此刻成了莫大的讽刺,令韩氏气愤欲绝。 好在她先前虽然不愿相信,那些话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烙印,面对眼前的情景,或多或少有了些心理准备,最初的愤怒震惊过后,韩氏反而平静下来:“止儿,姑母不明白你的意思,把瑶儿记在名下,这话怎么也不该是你对姑母来提吧?” 韩止脸渐渐红了。 他生得好,明珠美玉一般,这样红着脸抬起头,目光清澈,语气真挚,带着为了心爱的人豁出一切的虔诚:“姑母,侄儿……侄儿心悦瑶表妹,求姑母成全……” 韩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冷静,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超脱在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而说话的人,已经不是自己。 那声音淡的没有丝毫感情波动:“止儿。这事姑母恐怕无法成全。瑶儿是庶女,哪有资格当国公世子的嫡妻?要是当妾……呵呵,让姑母的庶女给娘家侄子做妾,那姑母这脸面也不用要了。” “姑母——”韩止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凑到韩氏跟前来,像小时候一般抱着她膝头,满脸红晕。“所以侄儿才斗胆。求您把瑶表妹记在名下。只要她被记为嫡女,侄儿就去求母亲答应,同意我娶瑶表妹为妻!” 韩氏平静笑了:“傻孩子。你母亲能同意?这记成嫡女,毕竟不是真正的嫡女,不过是族谱上好看罢了。” 韩氏的心平气和,让韩止心中踏实下来。露出坚定的神情:“姑母,咱们国公府这些年低调行事。侄儿明白祖父和父亲的意思,他们并不盼着我娶高门贵女。瑶表妹虽是庶出,可您是她嫡母,只要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祖父和父亲就是看在您的面子上都不会反对的。至于母亲,她喜欢才华出众的女子,瑶表妹是京城第一才女。性情又好,是入了母亲眼的。就算母亲觉得瑶表妹出身低了些,我相信凭着瑶表妹的人品才华,时日久了定然也会让母亲满意的。” 人品才华?性情好? 那微儿又算什么? 韩氏再拎不清,程微终归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就在去年,她的女儿对侄子表白,被侄子狠狠拒绝,而此时,侄子却跪在她面前,求她把庶女记做嫡女,好成全他痴心一片! 她韩明珠的女儿,就这么差劲吗? 差劲到侄子宁可跪着求娶庶女,也不要她? 程微有句话是对的,她丢了脸,身为母亲的韩氏又能好到哪里去? 此刻的韩氏就觉得深深被羞辱了,不过她依然语气平静:“这么说,止儿是都已经想好了?” 韩止不好意思笑了笑:“姑母,您了解侄儿的,我既然心悦瑶表妹,断没有委屈她当妾的道理,那样不仅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姑母!“韩氏笑了:“止儿哪里对不起姑母了,姑母可听不得你这样说。” “姑母——”韩止觉得事情成了大半,笑意更深,在韩氏面前有着少年人的活泼,“侄儿要真的那样,当然对不起姑母,要让姑母的女儿做妾,不说别人,父亲都要打死我的!” 韩氏心中冷笑。 做妾怎么啦?她一个庶女,不做妾还当皇后娘娘不成? 这人一旦看什么人和事不顺眼了,无论听到什么话都能挑出毛病来,韩止一番话,成功的把程瑶多年来乖巧懂事体贴的庶女形象给打破了,韩氏几乎是以闪电的速度把程瑶踢出了自己人的范围。 韩氏默默地想,她生的,别人生的,多么明显的划分,以往她怎么犯傻呢? 傻到让她的女儿成了任人践踏的杂草,一个顶多值十两银子的通房生的女儿,反倒成了他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见韩氏沉默不语,韩止有些心急,拉着韩氏央求:“姑母,您就成全侄儿吧。侄儿想过了,只要您答应了,后面的事就有希望了。侄儿知道,您向来疼我的。” “止儿啊,那要是你娶不成瑶儿,又该如何呢?” 韩止知道,姑母考验他的时刻到了,忙拍着胸脯表决心:“姑母,侄儿非瑶表妹不娶!要是,要是不能和她结为夫妇,那我情愿终身不娶!” “你,你竟能为了她如此?”韩氏震惊失声。 韩止神情郑重:“是,侄儿早已倾心瑶表妹,若真不能和她终成眷属,那情愿孤独此生!” 韩氏……韩氏更生气了! 什么情况啊,她侄子,卫国公府的宝贝嫡长孙,将来的卫国公,居然说非程瑶不娶? 是他猪油蒙了心,还是程瑶那块猪油太大了? 果然,小妾通房生养的,都太邪门了! “止儿,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你是卫国公世子,将来还指望你传承香火的,你不娶,难道你祖父他们能答应?” 韩止也知道自己说的有点过了,他真娶不成程瑶,当然不能终身不娶的,可是不这么说,又怎么让姑母清楚他的决心呢? “姑母。”他俊脸微红,“侄儿是真心的,不瞒您说,这么久了,母亲……母亲给我安排的通房,我……我至今没碰过……” 很好!韩氏最后一点耐性终于告罄,冷眼瞧着向来疼爱的侄子,很想把巴掌甩到他脸上去。 不过最终,韩氏把这巴掌省下了。 她怎么能打自己侄子,这巴掌当然是要甩到她大嫂脸上去才好,她得把去年从大嫂那挨的巴掌打回来! 第70章 打脸啪啪啪 “止儿啊,姑母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且去吧,容姑母想一想。” “姑母——” 韩氏笑了:“这么大的事儿,姑母哪能轻易就定下来,我实在是没想到你喜欢的是瑶儿,你身份和平儿他们几个不同,想娶她,可不只是把她记在姑母名下那么简单,容我再想一想吧。” 韩止心中一喜。 姑母的意思,是说不但要把瑶表妹记在名下,之后还会帮他们斡旋吗? 将来真有姑母替他出面,可比他自己出头强多了! “多谢姑母。”少年露出安心的笑容,忍不住就要把这个好消息与心上人分享,“姑母,那侄儿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我先走了。” “嗯。”韩氏点头,看着侄子匆匆离去难掩兴奋的样子,心中微寒。 就连容昕那孩子都晓得找她问一问微儿如何了,可是止儿,从始至终,竟没问过微儿一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印象中对微儿颇为照顾的侄子变得这么冷漠了? 这么说,微儿并没有胡言乱语,止儿和瑶儿早就互生情意,而在这种情况下,瑶儿却不对微儿提醒半句,任由她去丢丑? 韩氏拍了拍手边的桌案。 真是岂有此理,害微儿丢丑,不就是害她丢丑?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韩氏心中一直憋着气,等韩止走远了,腾地站起来,也顾不得悲春伤秋了,杀气腾腾冲去段老夫人那里。 直到不见了韩氏踪影,墙角边才探出一个脑袋来。 容昕擦了擦冷汗,嘀咕道:“吓死我了。没想到躲过了韩止,差点撞到大姨母!” 他眯着眼,望着墙根处的梅树,嘴角翘起来:“原来韩止喜欢程瑶啊,竟然一直瞒得这么紧!幸亏先前觉得他不对劲,才偷听到!” 一身紫衣的少年摇了摇头:“韩止喜欢程瑶,程二老爷只喜欢小妾生的子女。说来说去。就丑丫头没人喜欢啦,啧啧,还真是可怜呐。不然,我就勉为其难对她好一点吧。” 少年说完,猛然住口,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丢人的话。抬脚踢了踢墙壁,别别扭扭地想着:我就是可怜她而已。她要还是那么坏脾气,以后照样骂她的! 不想了,趁着今日人都到了,先去把程曦和程彤收拾一顿好了。反正顺手的事,这样等下次见了丑丫头,也好有个话题。 “这又是怎么了?”段老夫人望着风风火火闯进来的韩氏。颇为头疼,大过年的。她总不能和闺女又顶起来。 女儿这急性子,到底随谁啊! “母亲,大嫂呢?”韩氏扫视一圈,没见着卫国公夫人陶氏,心下有些失望。 “你大嫂刚刚说有些头晕,我让她去隔间歇着了。” 韩氏撇了撇嘴,心想陶氏一年到头不是头晕就是心绞痛,这么个体弱多病法,也没见母亲嫌弃,要是这么看,一个健健康康的庶女说不准还挺受欢迎呢! “那我看看大嫂去,正好有点事跟她讲。”韩氏虽急于打陶氏的脸,到底顾及段老夫人心情,并没打算对她说什么。 韩氏抬脚走了,段老夫人无奈对景王世子妃曾氏道:“瞧瞧,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急脾气。” 曾氏温婉笑道:“大姐这样挺好的,省得闷在心里伤身。” 她说到这里,自怜一笑,站了起来:“义母,我带着昕儿他们先回了。” 段老夫人挽留:“急什么,饭还没吃呢。” 曾氏摇头:“您知道的,我还要带着他们两个回曾府,总不好过去太晚。” 段老夫人就不再劝,叹道:“说的也是,那我就不留你了。” 曾氏是国子监祭酒之女,幼时丧母,继母说是对她视若己出,可究竟如何,从每年曾氏先带着子女来国公府给义母拜年,再回曾府,段老夫人心中又岂会没数。 “婉娘,那你也不必急,总要遣人先把昕儿和岚儿叫过来。” 曾氏笑了:“他们两个一听说要走,定会和我吵的。” 段老夫人听了心中大悦,跟着笑起来,笑完,心中又有些难受。 要是玉珠还在,是不是每到这时候,她和孩子也会依依不舍,不愿离去呢? 可怜她的舒儿,当时因为急着赶回来,大过年的又病了,只得送去温泉庄子上养着,还千叮万嘱不许她对微儿说。 原本她是不想瞒着的,微儿知道了要是去看望,舒儿一高兴,说不准病就好了大半,可没想到微儿又受伤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病,一个伤,哪一个都戳的她心尖疼。 曾氏见段老夫人变了神色,温声宽慰起来。 韩氏进了隔间,就见卫国公夫人陶氏正侧卧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陶氏睁眼起身:“大妹怎么来了?” 韩氏三两步走过来,自顾在一旁的椅子处坐下:“听母亲说大嫂在这里歇着,正好我有些话要跟您说,就过来了。” 陶氏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活得雅致讲究,相当看不惯小姑子的粗鲁,悄悄皱了皱眉,才含笑问道:“大妹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心道,莫不是程微对止儿还念念不忘,磨着小姑子找她求情来吧? 陶氏心中冷笑,难道去年她对小姑子旁敲侧击那番话,小姑子没听明白? 她的儿子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品行端正,文武双全,曾陪太子读过书的,放眼京城,能比得过止儿的少年郎又有几人?自打止儿小成年礼后,上门的媒人可是一茬接一茬的,她怎么可能让儿子娶一个粗鲁任性又容貌鄙陋的姑娘当媳妇! 尤其,尤其还是小姑子的女儿,婆婆的外孙女,那就更不成了! “大嫂,我是想和你说说止儿的事。”韩氏开了口。 果然如此! 陶氏眼中嫌弃之色一闪而逝,矜持地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大妹,去年止儿和微儿两个孩子的事,咱们不是说过了么?微儿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瞒你说,我挺喜欢她。奈何止儿不喜欢,我这当娘的总不能半点不顾他的心意,你说是不是?” 韩氏连连点头:“可不是,正是大嫂说的这个道理!婚姻之事虽是父母之命,可疼孩子的,哪有半点不顾子女意思的。大嫂啊,我找你就是说的这个事,刚刚止儿跪在我面前,求我把瑶儿记作嫡女许配给他,我这实在没了主意,这不就找您来了,您说这事可怎么办呐?” 第71章 少年的欢喜 “跪在你面前?”陶氏一下子坐直了,捂着心口,“大姑奶奶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谁跪在你面前了?” 一心急,连大妹都不叫了。 韩氏相当满意陶氏的反应,于是语气更加真诚了:“就是止儿啊,要是平儿他们,我不就该去找四弟妹了吗?再者说,今日平儿他们都不在府上呀。” “等等!”陶氏打断了韩氏的话,“大姑奶奶,你是说止儿跪在你面前,求你把瑶二姑娘记为嫡女?他想求娶瑶二姑娘为妻?” 韩氏面色沉重地点头:“就是啊,大嫂,你是知道的,这没有个特殊缘故,庶女怎么能记成嫡女呢,都这个样子,岂不是乱套了?再者说,止儿可是国公府的世子,就算我这里没问题,也过不去你们这一关不是?可侄子都跪在我面前了,我这当姑母的,实在不忍心拒绝。大嫂,您看这事到底该如何解决?哎,大嫂,大嫂,你怎么了——” 韩氏忙去扶陶氏。 陶氏脸色煞白,抚着心口直喘:“大,大妹,你说这话,莫不是唬我的,止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知道……” 她气喘微微,吐字艰难:“我知道,你还介意去年的事儿,可是做父母的,谁不替儿女着想,我当初说那番话,并不是扫你的脸面,实在……咳咳,实在是我就止儿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婚事,绝不能轻率了……咳咳……” 等陶氏要断气般说完,韩氏才一脸茫然地问:“大嫂,您什么时候扫我脸面了,我怎么不知道呢?哎呀。这个时候,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眼下着急解决的不是止儿和瑶儿的事情吗?就是因为止儿的婚事不能轻率了,我这不才来找你吗,大嫂居然还不信,那就罢了,等回去。我便把瑶儿记在名下。反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这么些年。那孩子还算尽心懂事。” 韩氏起了身欲走,陶氏猛然站起来,眼前一片眩晕,可这个时候。她连昏倒都顾不上了,拽着韩氏手腕道:“大妹。你等等,你,你跟我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哎呦。大嫂,你可别急,这要是急出个好歹来。母亲还不跟我拼命呢!”韩氏忙扶好陶氏,替她顺气。 做小姑娘时。韩氏没少仗着受宠欺负陶氏,只是后来嫁的不好,和娘家关系渐行渐远,这才让陶氏摆起了长嫂威风,不得不忍受着她娇柔面具下时而冒出来的剜心之语。 这也是为何,当初得知次女和侄子表白,然后被陶氏打脸后,韩氏恨不得把程微抽死的原因之一。 今日,她可算扬眉吐气了。 韩氏越看陶氏惨白的脸色心中越畅快。 不是瞧不起她闺女吗,现在你儿子跪着求养在她身边的庶女呢,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这么一想,韩氏忽然有些心动。 她这庶女,还是挺争气的嘛,记为嫡女也不错,想想以后庶女成了大嫂的儿媳妇—— 韩氏差点傻笑出声,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 不成,她虽厌恶陶氏,但不能害了大哥,还有韩止那臭小子,再怎么样,毕竟是她亲侄子,今日让他母亲教训一顿就是了,她哪能让他娶个庶女呢! 韩氏想明白过来,看着陶氏要断气的样子,有些后悔了。 这大过年的,陶氏要真是气出个好歹来,她不是对不起大哥么。 罢了,虽然这么多年,只见陶氏体弱,没见真的如何,她也不能太过了。 韩氏收起了语气中的嘲讽,一脸真诚地劝着:“大嫂啊,您别着急,止儿虽然心悦瑶儿,平日我冷眼瞧着,两个孩子发乎情止乎礼,这不还没走到那一步嘛!止儿的品性咱们都是知晓的,他要真的胡闹,就不会求到我这里来了。眼下到底该如何,您还是早些拿个主意,不然这逢年过节有事,我常带着瑶儿过来,两个孩子对将来究竟能不能在一起心中没个数,都不好难受的。” 陶氏一听,更不好了! 天,韩氏说的要是是真的,那太危险了! 止儿已经成人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面对着心上人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守礼,那就难说了,要是他和程瑶闹出什么事来,那可如何是好! 还有那当庶女的,能不一门子算计着往国公府里钻吗,何况是止儿这样出众的郎君! 陶氏越想越心惊肉跳,扬声道:“来人,快去把世子给我叫过来!” 说完,陶氏仍不放心,止住了丫鬟,对韩氏道:“罢了,大妹,既然你这么说,那咱们就一同过去,找止儿问个清楚。” 韩氏当然是不怕去问清楚的,在她这个当姑姑的心里,韩止那臭小子也该受些教训了,遂笑道:“也好,不过大嫂莫要让母亲知晓了,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陶氏气得直翻白眼,不让老夫人知晓,还用这个棒槌提醒吗,这种事,难道她当母亲的希望搞得人尽皆知? 不提陶氏悲愤恼怒的心情,韩止心情却不错,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搬开了,连走路都比以往轻快些。 他拦住一袭蓝裙的清丽少女,把她拉到梅树下,语气带着少年面对心上人难免的拘束和紧张,还有一种心愿得偿的兴奋:“瑶表妹,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程瑶面色冷清,想着程微这些日子的疏远,有种把手甩开的冲动,可是手才微微一动,又安静下来。 今日早上,她本该和嫡母一同进宫的,却被硬生生留了下来,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说什么太子妃有孕怕吵,那为何还带程微去了? 程微还没洗脱神智失常的名声呢,嫡母就敢带着进宫去,却把她留下。 可见,隔着肚皮,再怎么样努力也是不成的,比不得别人会投胎! 要是她以后再没了进宫的机会,那—— 眼前的少年长身而立,面容俊秀,眉梢眼角带着真切的欢喜和忐忑,恰如那春日枝头初发的芽,鲜嫩嫩让人无法不喜欢,更令人憧憬的,是因为枝头高,迎着晨曦,不知道会开出怎样娇艳的花朵来。 少女的手软了下去,柔弱无骨。 少年握着这样一只手,手心出了汗,欢喜地道:“瑶表妹,你知道么,我和姑母说了咱们的事,她愿意帮咱们的!” 第72章 成拙 程瑶露出意外的神情:“你,你说啦?” 少女垂了头,再抬起时,惊喜中带着忐忑,用手摩挲着裙裾,轻声问道:“母亲真的说会帮我……我们?” “嗯。”见心上人露出欢喜神色,少年神采飞扬起来,“姑母一直很疼我的,你放心吧,只要她把你记做嫡女,我就去向父亲和母亲说,再有姑母帮着说情,定然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就算我被记做嫡女,实质上依然是庶女出身,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程瑶抬了头,望着面前的少年,目露伤感:“而且你是高贵的国公府世子,就算我是嫡女,也配不上你的,就像三妹当初对你表白,不是说,你和夫人都不愿意的么?” “那怎么一样!”韩止心疼地握紧了心上人的手,靠得更近,“我对微表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一直是把她当做妹妹看的,怎么能和她结为连理?至于母亲,瑶表妹,你放心,母亲是更喜欢你的。” 程瑶露出羞赧的笑容,嗔了面前的人一眼:“瞎说,夫人不喜欢嫡亲的外甥女,喜欢我一个庶女,哪有这种道理,你就是哄我开心的。” “没有!”韩止一把揽住程瑶的肩,“真的,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话,年前我说会找姑母提,今日不就提了么。母亲真的是更喜欢你的,她素来喜欢才华出众的女子,而满京城的姑娘,论才华,又有谁比得上你呢?” 说起心上人的优点。少年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少女脸上渐渐布满红晕,像是晚霞令少年移不开眼睛:“又乱说,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脱去了以往的温婉端庄,只剩娇羞可人,望着这样的程瑶,少年心头一片火热,双手下移顺势把她揽入怀里。下巴抵着佳人满头青丝。发上的茉莉花香萦绕在鼻端,令少年心猿意马,连声音都暗哑了几分。低声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他把怀中人揽得更紧了些,声音越发温柔:“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绝妙的诗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太贴切了。既是说那梅、那雪,也是在说你——” 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韩止有些意外:“瑶表妹,怎么了?” 他低头。看到程瑶面色惨白,目光直直望着某处,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母亲陶氏和姑母韩氏站在不远处,俱都冷笑着看过来。 “母亲。姑母——”韩止有些懵了,一时之间忘了松手。 程瑶慌张把他推开,面白如纸。 陶氏大步走了过来,与失魂落魄的程瑶交错而过,发出不屑的冷哼,行至韩止面前,手抬起,直接甩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看着儿子不可置信的神色,陶氏气得发抖。 儿子长这么大,她没有碰过一下,可这个耳光打下去,她连心疼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那个耳光不是她甩在自己儿子脸上的,而是小姑子甩在她脸上! “我喜欢谁?止儿,你可真是母亲的好儿子,母亲都没说,你就知道我喜欢哪个了?”陶氏质问着韩止,目光凌厉扫一眼程瑶,一指远远站着的丫鬟,“青娥、素女,我都喜欢,难道喜欢,就会给你聘来当正妻不成?我看你是年纪越大,越糊涂了!” 韩止被陶氏质问的哑口无言,下意识看向程瑶。 听陶氏把她和丫鬟们相提并论,程瑶脸色越发惨白,好似冬日颓败的白荷,生机都要没了。 她看看陶氏,再看看韩氏,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缓缓上前,在陶氏面前站定,挺直背脊声音平静坚定:“国公夫人,瑶儿自知身份低微,从没有过不该有的奢望,请您放心就是。” 她说完,盈盈行礼,又缓步行至韩氏面前。 韩氏冷眼望来。 出乎意料的是,程瑶居然扑通一声跪下来,以额触地:“母亲,瑶儿给您丢脸了,回去后,请您责罚!” 她说完站起来,深深看了韩止一眼,掩面而逃。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因为猛然转身被风斜斜吹落,恰好滴在韩止脖颈上。 心爱的姑娘冰冰凉凉的眼泪,还有那深深一瞥,让韩止忘了被母亲撞见的惊惧,毫不犹豫抬脚去追。 他却忘了陶氏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儿子错身而过去追程瑶,把她这个母亲视若无物,陶氏气急喊了一声:“孽障,你给我站住——” 话未说完,就怒火攻心,软软倒了下去。 “大嫂!”韩氏高声叫道,“止儿,快回来,你娘昏倒了!” 韩止听到身后的喊声,猛然停住身子,转过身跑回去抱住了陶氏:“母亲,您醒醒啊!” 在韩氏姑侄的呼唤声中,陶氏幽幽醒来,看一眼韩止,别过眼去:“孽障,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去追啊!” 心上人心碎而走,母亲气急晕倒,太多事情的发生令少年有些摇摇欲坠,一脸羞愧道:“母亲,是儿子不孝,您要是生气,就打儿子好了,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那儿子就罪孽深重了!” 听了儿子这番话,陶氏心中软了几分。 罢了,儿子知道做错了就算了,他不过是见的姑娘少了,一时被蒙了心而已,只是以后,对那程二姑娘却不得不防了。 陶氏暗下决心,等下就对韩氏说,以后她再上门就莫带着程瑶来了,时日久了,不信儿子还放不下。 论姿容,程瑶虽好,却也不算顶尖的,论才华,呵呵,她固然喜欢才华出众的姑娘,可那是在各方面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与出身、品性相比,才华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陶氏想到这里,见韩止脸色煞白,额头沁了一层冷汗,担心儿子伤了身子,遂勉强露出一抹笑意,气喘吁吁道:“罢了,你既然知道错了,此事我便当作未发生过,从此以后,你莫要再和瑶二姑娘单独接触了。” 儿子已经行了小成年礼,过这个年长了一岁,算是十七岁的人了,是时候把亲事订下了。 “母亲,我——”韩止欲言又止,怕刺激陶氏,可让他说放弃程瑶,那是万万不能的,连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这时,传来老夫人中气十足的怒吼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韩止等人闻声望去,就见段老夫人站在假山旁,面沉似水望向这里。 老夫人身旁是景王世子妃曾氏,她一手搀扶着老夫人,一手拎着小霸王容昕的耳朵。 而在容昕不远处,是鼻青脸肿的程三公子程曦,还有哭得嗓子都嘶哑了、眼睛肿成个桃子的程彤。 “老,老夫人,您怎么也在这里?”陶氏不知道刚刚的情景被老夫人等人看去多少,心中大急,瞥了一眼韩氏。 韩氏同样一脸意外。 老夫人越发震怒,吼道:“我怎么在这里?刚刚才把几个打架的皮猴子拉开,就听到这边又是哭又是喊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第73章 小霸王的威力 老夫人这话一出口,容昕就冲如丧考批的韩世子吐了吐舌头,心道他揍人被老夫人和母亲逮个正着已是倒霉,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倒霉的。 和心上人私会,不仅被自己老娘和姑母逮到,还被他们这一大群人撞见了,这运气,啧啧。 他已经可以想象明日京中会流传什么故事了。 什么?流传不出去?开玩笑,有他在,怎么可能流传不出去! 当初程微那个笨蛋,丢了那么大的脸,还传的人尽皆知呢,明明最开始不是他嚷出去的,到最后也不知怎么,全都说是他嚷出去的,既然如此,他怎么能枉担了这个虚名,这回一定卖力嚷! 韩止单看容昕的表情就知道自幼一起玩到大的损友会有什么打算了,当下脸色惨白,警告地瞪着他。 容昕干脆转了头,得意去瞧战果去了。 所谓的战果,当然是鼻青脸肿的程三公子程曦和程四姑娘程彤了。 程曦是个木讷顽固的,听段老夫人说什么“把几个打架的皮猴子拉开”这种话,心中正生着气。 他什么时候打架了,太冤枉人了,他一直是在被打好吗! 容昕一看程曦忿忿不平的表情,不乐意了。 怎么着,他小霸王打人,那是看得起他,这还有个不高兴的? 看来是还没被打服气! 他就说嘛,才打到中场就被老夫人拉开了,怎么可能达到效果! 小霸王沉着脸,表情狰狞瞪了程曦一眼,见程曦吓得一哆嗦。又觉得没劲,斜瞥了一眼程彤。 程彤被这一眼惊得差点背过气去,下意识紧紧揪住了衣襟连连后退。 小霸王又不高兴了,一脸嫌弃盯着程彤的手,心道这人干嘛呢,他就是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这么多人盯着。她捂着胸口后退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着她了呢。还没有枣核大,白给他,他都嫌硌手呢! 容昕鄙视地瞄着程彤。冲她做了个鬼脸。 不就是把冻成冰棍的蛇丢她怀里了嘛,至于吓成这个鬼样子?程微七岁时,都没被他吓到呢。 程四姑娘现在对小霸王太有阴影了。 她长这么大,除了和程微时不时打打嘴架。父母连重话都没怎么对她说过,那日父亲偏着程微说话。她都觉得心要碎了,以为再没有比那更令人难过的事。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呀! 程彤一想到那冷冰冰的蛇落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胸口的温热下,她甚至觉得那蛇尾动了一下,就恨不得死过去。 此刻见小霸王忽然对她露出狰狞表情。像见了鬼一般,不受控制的尖叫一声。随后捂着胸口狂吐起来。 段老夫人这还等着审问韩止呢,程四姑娘这里忽然吐起来了,众人一时之间连反应都忘了。 韩氏怔了怔,忽然脸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程彤那里,厉声问道:“程彤,你,你吐什么!” 程彤吐声一停,愣了一下,才猛然反应过来韩氏这话是何意。 虽说是有礼法束缚,可山里人家根本讲究不了男女大防,每逢农忙,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要老老实实下田去。 程彤六七岁时,就在玉米地里偷偷撞见过村子里年轻的小哥和姑娘亲嘴了,那些村妇撒泼骂人的话也没少听,是以她虽比程微小一些,可于这些方面,完全不是一张白纸的程微能比的。 天啊,嫡母,嫡母居然误会她有了身孕,这,这实在太侮辱人了! 程彤一脸委屈的瞪着韩氏,捂嘴哭起来,哭到一半,猛然想起刚刚才吐了,她这一捂嘴,岂不是—— 又羞恼,又恶心,还有被小霸王吓出来的惊惧,多方夹击之下,程四姑娘白眼一翻,昏过去了。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韩氏一脸茫然望向段老夫人。 段老夫人以手扶额,好让自己别气出个好歹来,高声喊道:“来人,快把四姑娘抬进屋里去,你们也都跟我进去!” 闹闹哄哄好一会儿,双方才搞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段老夫人面沉似水,看着陶氏和韩氏:“这么说,二姑娘就这么跑了?” 陶氏和韩氏齐齐点头。 “还不快去找回来!”段老夫人气得咬牙,这大过年的,昏倒一个已经够晦气了,再来一个寻短见的,还让不让人好好过年了,正月十五赏花灯还没过呢! 段老夫人说了这话,陶氏和韩氏尚没有什么反应,韩止面色大变,掉头就跑。 段老夫人一只棉鞋砸在他后背上,厉声吼道:“谁让你去了!” 韩止被砸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容昕低了头,悄悄乐起来。 “昕儿,你腿脚快,赶紧去找找程二姑娘。”景王世子妃曾氏觉得老夫人撞见这事,纯粹是自己儿子的功劳,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抬手打了容昕一下。 容昕很不乐意地嘀咕:“母亲,我不想去,我又不会哄女孩子。” 曾氏气得嘴唇一抖。 这倒霉孩子,她什么时候让他哄了,给她哄回家一个儿媳妇来吗? “我是让你把程二姑娘领回来!再啰嗦,打断你的腿!”曾氏杀气凛凛地道。 容昕不敢再反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抬脚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他又折回来了,身后跟着程二姑娘程瑶。 “外祖母,母亲,我速度快吧?”容昕扬着笑脸邀功。 跟在后面的程瑶差点吐血,分明是她自己回来赔罪的,被这小霸王一说,怎么成了她不懂事跑了,被人寻回来的? 她当机立断跪下来,满面羞惭:“外祖母,大夫人,母亲,瑶儿给你们赔罪了。都是我的错,不该没了规矩,让外祖母、大夫人担心,给母亲丢脸。” 她跪着转向韩氏,砰砰磕头:“母亲,等回去,您就把女儿送到家庙里去吧,女儿愿意从此青灯古佛,安安静静过日子,再也不沾惹是非。” 韩止心中大骇,扑通一声跪下来:“不关瑶表妹的事,都是我的错,一直以来,是我情不自禁心悦她,纠缠她,想和她在一起。祖母、母亲,你们要责罚,就狠狠责罚我好了,瑶表妹有什么错呢?她唯一的错,只是错在被我喜欢罢了。” 第74章 暂且收场 韩止越说越是心疼程瑶。 从头到尾,瑶表妹都没有主动靠近过他,是他情不自禁被她吸引,才去招惹她的,就算如此,瑶表妹在他面前也从未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 可是现在,她却要跪在众人面前,对所有人道歉。 瑶表妹说得对,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只是个庶女罢了。 想当初,微表妹对他表白,每次见了他都恨不得凑上来,祖母又是怎么做的? 呵呵,不是每天逼着他上门提亲去吗? 韩止心中冷笑。 今日,他定要护瑶表妹周全,他年纪再小,也是卫国公世子,将来的卫国公,要是连心上人都护不住,那还有什么意思? “止儿,你住口!”陶氏气得眼前眩晕,一脸病容望向段老夫人,“老夫人,我看此事并没什么好说的。止儿不懂事,是我管教不周,回头定会好好教导他,以后不许再招惹是非,至于二姑娘——” 她转向韩氏:“大妹,止儿说的不错,原本两个孩子并没什么,咱们何必大惊小怪的,我看二姑娘年纪渐大了,以后跟着你在家中多学些规矩就是了,哪能送到庙里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程瑶身子一抖,脸上没了血色。 卫国公夫人这话听着是在为她开脱,可实际上,却是要她以后少登卫国公府的门。 是她以往太天真,以为凭借着人品才华让人喜爱就够了,可实际上,那喜爱不过是水上浮萍,稍有风吹草动。就散了。 说到底,出身地位,才是最要紧的! 程瑶跪在地上,敛眸垂头,暗暗握了握拳头。 韩止却悄悄松了口气。 只要瑶表妹不受责罚,那就什么都好说,祖母和母亲一时接受不了。他多花些工夫磨一磨。来日方长,总是有机会的。 他转向韩氏,忍着心中的怒气央求:“姑母。侄儿给您磕头,求您别为难瑶表妹——” “够了!”陶氏气得不行,一向温婉端庄的贵夫人,竟忍不住抬脚踹了儿子一脚。“你是程二姑娘什么人,你姑母又是程二姑娘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求情?韩止,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止一个头两个大,都要急哭了。 他从来不知道。女人都是这么难以理解的生物,容昕胡闹揍人没事,他下跪求情。反而处处是错了。 程瑶忍不住皱了眉,暗道韩止平日里瞧着还算靠谱。怎么处理家务事上如此笨拙,就算一开始国公夫人不讨厌她,听儿子这么说,不讨厌她才怪了。 有几个婆婆发现儿子把心思全放在别的女人身上,能高兴的啊? 她心中焦急,却也没法子,暗道一声罢了,今日已是这般,只能以后徐徐图之。 就算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于她名声不利,可说到底,她并没犯什么大错,总不能有人喜欢她,她就要以死明志吧? 这个时候,程瑶不由庆幸是生在了大梁,对女子的束缚不算太严苛的时代。 韩氏同样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她带一个女儿出来,名声就毁一个,以后还要不要出门见人啊? 特别是侄子跪在面前时,心又软了几分,心道经此之后,以大嫂的性子,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侄子的亲事定下来,她虽是真心为侄子打算,可毕竟是做了棒打鸳鸯的人,真让侄子从此怨恨她,她也是不愿的。 于是韩氏笑道:“大嫂,你就别恼止儿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调皮的?至于瑶儿,你们都放心,我怎么会罚她呢,要是女儿长大了没人求,我才该头疼了。” 这话把陶氏臊得面红耳赤,暗中恨得咬牙。 都这个时候了,小姑子还不忘讽刺她,这是埋汰她儿子上赶着求人家庶女呢!可惜到底蠢笨了些,把自己亲生闺女给绕进去了! 连番受刺激之下,当着段老夫人的面陶氏都不想忍了,微微一笑道:“大妹,话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头疼微儿,不过你放宽心,我和老夫人都疼她呢,哪能看着不管的。微儿其实是个好的,以后会有福气的。” 容昕听了这话,又不大高兴了,心想程微父母双全,轮得到卫国公夫人操心谁来求娶吗?哼,就算去求娶,又不是求到卫国公夫人面前来。 噢,他懂了,卫国公夫人这是没有女儿,一辈子体会不到有人求娶的滋味了,这才替程微操心来着。 可是,这样以后会不会很麻烦呀? 容昕想到这里,颇有些诧异怎么会冒出这样古怪的念头来,遂悄悄红了脸。 容岚拿眼瞄着哥哥,心道好端端的,哥哥脸红作甚,怎么才过了一个大年,她认识的人,一个个都不大正常了? 难道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吗? 小姑娘摸着腮边红痘痘,一下子忧愁起来。 韩氏可没注意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陶氏这一说,正中下怀,不由笑起来,带着几分得意:“母亲,大嫂,我还一直没跟你们说,微儿这些日子瘦了白了,变得好看了,我确实是有些头疼,她这模样,以后可别给我惹麻烦才好。” 说着,还瞥了韩止一眼。 陶氏真要气吐血了,小姑子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她闺女变好看了,以后她儿子就稀罕么? 真是笑话,被她儿子弃若敝履的人,以后她儿子要是再稀罕了,她“陶”字倒过来写! “微儿真的变好看了?大妹下次可要记得把微儿带来,老夫人瞧了定然高兴。”陶氏不冷不热地道,心想就那黑胖壮的丫头,变瘦了能好看到哪里去,她还真想见识一下了。 韩氏痛快地应了:“母亲,那等微儿好了,我带她来看您啊。” 段老夫人自然求之不得,连连称好。 只有容昕有些担忧起来。 丑丫头变了样子,以后会惹麻烦吗?哼,哪个不长眼的混蛋会瞧上一个丑丫头! 上次他没瞧清楚,怎么觉得和以往差不多呢,不就是瘦了点,白了点,皮肤好了点嘛,那眉毛那眼睛,不还是丑丫头! 不行,他还是找个机会去瞧瞧。 一瞥鼻青眼肿的程曦,容昕高兴起来。 这下好了,现成的借口都有了,他把人打成这个样子,总得上门道歉吧。 程曦菊花一紧。 这小霸王想干什么? 以后,以后他再也不要来国公府了,他要留在家里读书! 这一场混乱的拜年,总算是告一段落,程澈在前院陪着长辈们喝了酒,脸色微醺,赶到门口马车旁,眼瞧着神色各异的弟妹们,并没有多问,与韩氏告辞:“母亲,儿子还有点事要办,晚些时候再回去。” 韩氏见嗣子面色微红,有些不放心地问:“澈儿,你饮了酒,骑马行么,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办的?” 程澈就笑了:“必须要今日办的,母亲莫要担心,儿子喝得并不多,是屋里热才上脸的,儿子办好事就会回府的。” 韩氏这才点头,嘱咐道:“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程澈颔首,翻身上马。 马蹄声哒哒敲击着青石路面,渐渐远了,驶往怀仁伯府的马车随后动了起来。 第75章 草编蚂蚱 程微学习制符格外专心,以至于到最后,还是阿慧主动中断了教学:“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学太久,你一时消化不了,还伤神。” 程微不想停下来:“我觉得自己还行,头脑清明着呢。” 阿慧很不乐意:“是你觉得准,还是我说的准?这事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程微抿抿唇,老实道:“自然是听你的。” 术业有专攻,她再怎么提防阿慧,面对一无所知又不得不学的领域,只得老实听着。 “那就是了。”阿慧语气缓和下来,“该学的时候就好好学,不学了,就痛快玩。行了,今日教这么久,我也累了,要歇着了,没事别来烦我!” 心道,没想到这倔丫头还挺认真好学的,还让不让人发挥一下老师的威严了! 阿慧在脑海中没了声息,程微一下子空闲起来,喊道:“画眉,给我端一盏蜜水来。欢颜,把书架子上第四层那几本书拿过来。” 两个丫鬟齐齐应是,端水的端水,拿书的拿书,很快,程微就成了手捧一盏蜜水,歪在床头看摊在膝头话本子的状态。 她犹嫌不足,懒洋洋道:“听歌,过来念给我听。” “嗳。”听歌跑过来,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捧起话本朗朗读起来。 听歌嗓子好,声音婉转动听跟黄鹂鸟似的,透着那么一股欢快劲儿,让人听了,心都跟着愉悦起来。 程微对二哥拿来应付她的故事书不感兴趣,只听小丫鬟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听得入神。心中美滋滋地想,等二哥拿回来《水镜记》,再让听歌这么读给她听,她还要沏一盏蜂蜜红枣茶,那可就太享受了。 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急。 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呢?早知道让他先把书给了自己,也不知他把书藏在书房何处了。 门口传来说话声:“微表姐。我说怎么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呢。你这伤者可够舒坦的。” 程微抬眸,就见一身簇新粉红衣裙的陈灵芸立在门口,笑盈盈往里张望着。 程微把蜜水放到一侧。示意听歌等人退下,淡笑道:“怎么还有羡慕伤患的,陈灵芸,你是来看我。还是来埋汰我呀?” 陈灵芸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想来,还不是我哥哥。非要过来看看。” 她说着,侧身,伸手把一个少年从外间拽了进来,口中道:“大哥。你瞧,人家可不欢迎我们呢!” 被拉进来的少年个头颇高,浓眉大眼。肤色微黑,一笑就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微表妹——” 只喊了一句。就戛然而止,一脸惊讶望着斜倚在床头的少女。 少女只穿了家常翠色衫子,头发随便挽起,有碎发落下来,调皮的垂在耳侧。 鸦黑的发,如雪的肌肤,少女就像是水墨画中的人,有种不真实的美感,少年一时看愣了。 陈灵芸跺脚踩了少年一下,嗔道:“大哥,你傻啦?” 少年猛然回神,微黑的面颊爬上红晕,冲妹妹笑笑,又冲程微不好意思地笑:“微表妹,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程微坐直了身子,招呼道:“瑞泽表哥、灵芸表妹,过来坐吧。” 原来这少年,就是陈灵芸的兄长,陈瑞泽。 程微对这位表哥印象还不错,许是因为长在京郊,瑞泽表哥不像京中贵公子那般精致,更像生机勃勃的野菊,爽朗中带着憨厚,与之相处,心情下意识就放松了。 可是这一次,在变得艳光惊人的少女面前,少年却有些局促,他小心翼翼坐在椅子边沿,想与少女对视,却听到自己心跳如鼓,生怕被对方听了去,眼睛赶忙盯着地面,可是偏偏,又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要是像程瑶、甚至程彤那样相貌姣好的姑娘遇见这般情景,心中多少有数,这是少年郎见到年岁相当的美貌少女自然的反应,心中得意羞涩之余,自然是装作不知的。 可是程微却不同。 她丑了十来年,平日梳妆,自己都懒得多看,哪会想到有人只是因为看见她,就会心如鹿撞。 这样的待遇,小姑娘活了十四年,从未享受过。 程微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陈瑞泽,在少年脸越来越红时,开口道:“我看瑞泽表哥面相,身体健康的很,怎么心跳这么急,脸还红成这个样子?” 这话一出,少年慌张站了起来,不小心把椅子带倒发出一声巨响,让他更加紧张,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到程微手边,磕磕绊绊道:“微表妹,这是我给你带来的礼物,你,你拿着玩吧,祝你早日康复!” 说完,少年连椅子都顾不得扶,转了身落荒而逃。 程微望着手边的小匣子,又看看陈灵芸,颇为费解。 她虽然只涉猎了胎产科,可是一些理论总是相通的,单单望诊,瑞泽表哥确实很健康啊,她又没说什么骇人的话,怎么就把人吓跑了? “程微,你,你莫要太过分,欺负我哥哥老实!”陈灵芸气得跺脚,恶狠狠瞪着程微。 程微来了火气。 怎么每次有人来看她,最终都是变成来和她吵架的? 她冷了脸,淡淡道:“我怎么过分了,又怎么欺负瑞泽表哥了,陈灵芸,你有本事给我说清楚!” 陈灵芸瞪着程微,见反正没有旁人,一咬牙道:“哼,变好看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那么讨厌,见哥哥因为你好看了不好意思,就取笑他!” 程微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取笑他了?” “怎么没有!不跟你说了,我找大哥去!”陈灵芸撂下这话,扭身跑了。 程微抬手摸了摸脸,心想,她变好看了,怎么就成欺负人了? 更奇怪的是,她忽然变好看了,自己都没有不好意思,别人干嘛不好意思?又不是别人变好看了。 她想不通,随手拿起陈瑞泽送的小匣子打开来看,里面竟是十来只草编的蚂蚱,形态各异,煞是有趣。 这礼物简直送到了程微心坎里,她忙让欢颜摆到多宝阁上去,又开始盼起二哥来。 只是好不容易等到韩氏回来,程微派了人去打探,才知道程二公子办事去了,归时不定。 第76章 殷殷盼归 二哥竟然没回来? 明明说回来给她故事书的,怎么好端端又办事去了呢? 程微心下失望,叫了画眉仔细问:“八斤真是这么说的?母亲他们一从国公府出来,二哥就走了?” 画眉点头:“是呢,八斤就是这么说的。” 程微敛眸,拉了拉衣角,喃喃道;“什么事这么急,连八斤都没带着?” 怀仁伯府的姑娘公子们虽摆不起大排场,可出门怎么也要带上个把丫鬟小厮的。 程澈的贴身小厮就是八斤,眉眼灵活,平日里颇得主子看重。 程微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画眉,手有些颤:“二哥,二哥怎么走的?” 画眉被问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这个没听八斤提呀,不过公子们出门,不都是骑马吗?” 骑马! 程微脸上血色一下子褪尽了。 梦里,二哥把她护在身前,二人共乘一骑,飞奔在山野间。 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巾,那样的场景她都不敢再回忆,可是任她如何逃避,仿佛还能听到跑累的马儿粗重的呼吸声,可是身后的哥哥,却渐渐没有了声息。 程微再也按耐不住,下床趿上鞋子就往外走。 “姑娘,您的脚——” 程微理也不理,匆匆撂下一句话:“我去夫人那里!” 韩氏望着出现在面前的次女,目瞪口呆:“微儿,你怎么来了?” 她目光下移,落到程微脚上,不由大怒:“你就这么来了?还要不要你的脚了!” “母亲——”程微一路走得飞快。早上用的止痛符药劲过了,立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让她说不出话来。 韩氏以为程微是惦记先前对她说的那番话,拉着女儿坐下,数落道:“你急个什么?是,这回你说得不错,止儿确实求到我这里来了。他和瑶儿早有情意是真的。我既然知道了,当然不会顺着他,把瑶儿记做嫡女。” 她看着面色难看的女儿。心中微软,抬手替她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发丝,又不自在的收回手,咳嗽一声道:“母亲想明白了。以后呢,你也争气些。别再把你表哥放在心上了。将来母亲定会给你寻一个好的,比你表哥还要好,这总成了吧?” 要是程澈按时回来,听到韩止带着程瑶一道跳进她挖好的坑里。算是初战告捷,程微当然会高兴的,可是此时她一心担忧程澈安危。哪里还顾得上高兴,难得一见的伸手拽住韩氏衣袖。几乎是祈求地问道:“母亲,二哥,二哥是骑马走的吗?” 韩氏有些莫名其妙:“你这问的什么傻话,你二哥出门时不就是骑马吗?” 程微手一抖。 那怎么能一样,二哥现在是莫名其妙的办事去了,还是骑着马!以往他答应自己的事,从未失约过的。 万一,万一梦中的事提前出现怎么办? 程微越想越担心,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连一直鲜艳的唇都苍白起来:“母亲,二哥说何时回来没有?” 韩氏神情严肃起来:“微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二哥说了,办完事就回来,怎么看你这样子,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程微是关心则乱,真让她说为何听说程澈骑马走了就紧张,哪里说得出来,只得垂头讷讷道:“我,我就是担心二哥,万一骑马摔着怎么办?”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又说什么胡话呢!”韩氏啐了一口,哭笑不得,“你二哥一身武艺,是得了你外祖父真传的,他要是能骑马摔下来,看你外祖父打不死他!” 卫国公府是开国功勋,以一杆银枪传承下来,每一任的卫国公,都是声名赫赫的战将。 只是现任卫国公,也就是程微的大舅,早年在战场上伤了手腕,不得不回京城休养,而卫国公世子幼时体弱,虽是学了武艺,却不如父祖辈良多。 反而是程澈,原本不曾习武的,那一年程二老爷带着娇妻稚子归来,才十四岁的少年,一言不发跑到了卫国公府去,就这么直直跪在老卫国公面前,长跪不起。 跪了一日一夜后,同样是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老卫国公打破了规矩,把韩家枪法传给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孙。 当今世人,提起怀仁伯府的二公子,只知道他是当今大儒顾先生的弟子,却鲜少人知,他还同时是继承了老卫国公枪法的人。 程微当然是对二哥有信心的,可是再厉害的人,也挡不住箭雨啊! 可她不敢说出那场噩梦,在韩氏面前,只剩仓皇无措。 原来,什么样的淡定,都是对已经不再关心的人,她此刻才算懂了。 韩氏却不懂得女儿的担忧,催促道:“好了,你莫要再胡思乱想,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回去歇着,等你脚养好了,我还要带你去国公府呢。” 她语气顿了顿,想说和舒病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微儿这个样子颇有些不对劲,还是先不提了,反正提了也无用,一切等她脚好了再说。 程微一心想着程澈安危,此刻确实想不起问旁的事,闻言站起来,低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看她步履蹒跚,韩氏出声:“等等,让人背你回去!” 韩氏叫了粗使婆子背上程微,画眉紧紧跟在一旁,三人离开了怡然苑。 等出了院门,程微出声道:“不回飞絮居,背我去二门口。” 婆子犹豫了一下。 “快一些,你犹豫什么,我不告诉母亲就是了。” 一个粗使婆子当然不敢违了姑娘的意思,抬脚往二门口去了。 程微在二门口不远处的石墩处坐下来,薄唇紧抿,目光死死望着门口。 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她的面色在朦胧夜色中越发苍白。 画眉终于忍不住劝:“姑娘,天晚了,二门一会儿该落锁了,咱们回去吧。” 程微摇头:“不成,我要等二哥回来。” “可是——”画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您在这里等着并没有什么用处呀,二公子定然是有事绊住了,要是回来,自然就去寻您了。” 又何必在这干等着呢?画眉心中默默道。 程微紧紧攥着衣裙,声音在夜色中有些飘:“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在这里,我就能最早知道二哥回来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门口处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77章 墨香 程微猛然站了起来,疾走两步,忍着钻心的疼痛又退回去,慌忙躲在了花木后。 画眉大为不解,低声道:“姑娘,二公子回来了,您怎么不过去?” 程微轻轻摇头:“我才不过去,被二哥瞧见我在这里,他准会生气的。” 她家二哥温和体贴,可一旦生了气,还是挺吓人的。 “二公子怎么会生气呢?” 程微没有看她,目光一直追随着渐渐走过来的程澈,唇角忍不住轻扬起来,低声道:“早上进宫脚又流血了,二哥唠叨了好久,现在被他发现我又乱走,不生气才怪呢。” 少女神情喜悦望着越走越近的兄长,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心头却忽然溢满委屈,垂了眼帘,那委屈化作泪珠,簌簌而落。 她不好意思让画眉瞧见,就拿手背悄悄擦拭,眼睁睁看着一身竹叶青棉袍的兄长脚步沉稳走过,又忽地折回来,停在她面前,以手拨开了花木。 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也许是夜色朦胧月寂静,在这有些空旷的室外,二哥的声音听起来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问:“微微,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蹲下来,与程微视线平视。 “我……”程微怕程澈恼火,干脆先下手为强,扯着他衣袖埋怨道,“还不是二哥,答应了给我《水镜记》,结果左等右等不回来,我实在忍不住,就来瞧瞧了。” 程澈目光从少女微红的眼角划过,落在犹带着湿气的双颊上,不动声色地问:“微微来了多久了?” 问完。不等程微回答,他伸出双手把人背了起来,冷冷看了画眉一眼。 画眉被二公子冷冰冰的一瞥吓得头皮发麻,心扑通扑通直跳,瞧着兄妹二人远去的背影,悄悄捂住了胸口,心道二公子平日看起来清雅矜贵。谪仙般的人物。没想到真的冷下脸,忒是吓人! 程微伏在程澈背上,感觉到笼罩在二哥周身的低气压。同样不敢说话。 兄妹二人默默前行,程澈越走越快,一直到了飞絮居把程微放下来,寒着脸对迎上来的欢颜道:“给三姑娘打水换药。” 他坐在外间。约莫两刻钟后,欢颜走过来:“二公子。姑娘请您进去。” 程澈起身走了进去。 程微身子暖了,脚也舒服了,看着走进来的二哥还冷着脸,给丫鬟使个眼色让她们退下。扬起笑容:“二哥,我的书你带来了么?” 程澈行至床前,在稍远处坐下。眉峰皱起:“微微,你在那里等多久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旦受凉,会病倒的!” “没多久……刚去……”程微正想着措辞,手忽然被程澈覆上。 她诧异抬眸,却见程澈面含愠怒,薄唇紧抿,斥道:“手这么冰,是刚去么?微微,你都会对二哥撒谎了?” 程微没想到二哥还不依不饶,委屈又懊恼,一下子抽出手,咬唇道:“谁让二哥说话不算数的,明明答应了从外祖家回来就给我话本子,结果我盼星星盼月亮,你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微微——”程澈语气中有着难以察觉的无奈,“你傻等在那里,就是盼着话本子吗?” 程微顿了顿,点头:“是呀。” 她当然不能说担心二哥出事,那样无稽的猜测,一旦说出口,恐怕所有人都当她是疯子了。 “唉,我还以为微微是在担心二哥呢。”程澈笑看程微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二哥今日事情太多,没顾得上去买。” 见二哥不气了,程微胆子大起来,嗔道:“二哥,《水镜记》不是在你书房里吗?” 她要是知道放在哪里,早就偷偷去翻了。 程澈笑着看她:“那是上册,下册我也要去书斋买呀。” 其实这时,对程微来说,什么话本子都没有哥哥平安归来要紧,可她偏偏嘴上别扭:“二哥太过分,为了旁的事,就不管我了。” 程微站起来,作势欲走:“那二哥去看看,六出花斋关门没。” 衣袖被揪住,少女仰着头:“二哥,你别走。” 程澈坐下来,敛了笑容,凝视着程微:“微微,你说实话,今日到底怎么回事儿?” 程微不自觉垂下头。 隐瞒最亲近的兄长,她是不愿的,可阿慧的存在,她不想和任何人提。 她想了想,道:“二哥,我也不知怎么,今日听说你没回来,心里就一直不踏实——” 程澈笑起来:“原来是胡思乱想呢。” “我没有胡思乱想!”程微想解释,可是偏偏没有理由,但让她再遇到一回,她知道自己照样会坐立不安的,于是有些任性地要求道,“总之以后二哥答应我的事就不能失约,实在有事情,至少,至少要派人和我说一声。” 程澈失笑:“微微,你这爱操心的性子,以后可要受累了。” “你当我谁都操心呀?”程微脱口而出。 程澈怔了怔。 “二哥?” 程澈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过去:“喏,你的《水镜记》,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深知妹妹的性子,他特意叮嘱一句:“晚上不许看,早点养好了脚,正月十五带你去看花灯。” 说完,程澈也不管程微是惊喜还是气恼,抬脚匆匆走了。 虚惊一场,又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话本子,程微抱着书傻笑起来,虽然决定听二哥的话早些睡,还是忍不住挪到灯前,把那本《水镜记》下册快速翻阅了一遍。 温暖的闺房,烟色的帷帐,烛光跳动在书册上投下调皮的影,书墨馨香中,少女心情分外祥和,嘴角噙着笑意悠闲翻阅着书册,却在越来越浓郁的墨香中起了疑惑。 她伸出手指,在那端正苍劲的小字上按了按,随后抬起。 纤指素白如玉,沾在指尖的墨迹越发明显,她凑到鼻端嗅了嗅,喃喃道:“奇怪,这《水镜记》的下册,怎么墨迹还未干呢?” 似是想到了什么,程微喊道:“欢颜,你去瞧瞧,外面下雨了么?” 欢颜推开窗子看了看,回道:“没呢,月亮还挂着呢。” 程微抚着书册,若有所思。 第78章 手上的茧 她眼睑微垂,修长手指从“寒酥先生”四个小字上划过,福至心灵,喊道:“欢颜,把《《异志趣谈》还有《鸳盟记》都拿过来。” “嗳。”欢颜轻车熟路从满满的书架上抽出那两本书抱过来,递给程微。 程微看着摆在面前的三册书。 前两本看起来是统一印刷的,字迹方正,而《水镜记》却是手抄的,小字苍劲有力,端正的小楷,笔锋难掩行云流水般的洒脱。 她目光落在落款处。 三本书,落款处是同样的四个字:寒酥先生。 “这本《水镜记》该不是二哥抄写的吧,难道他一直未归,就是在抄写这个?” 程微心头一下子暖洋洋的,恨不得二哥就在身旁,拉着他好好问一问。 于是第二日程澈过来时,程微就说了出来:“二哥,我知道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程澈眼神一紧:“哦,微微猜到什么了?” 程微若是再长几岁,说不定就会发现,兄长这话问得太狡猾。 他只问猜到什么,不动声色就掌控了局面,绝不多暴露己方一丝一毫。 只可惜小姑娘还体会不到哥哥的腹黑之处,有些得意地道:“你给我抄书去了,是不是?” 程澈怔了怔,随后唇畔漾起笑意,夸赞道:“微微真聪明。” 得到肯定的答复,程微得意之余,心中满是感动,抓起程澈右手仔细看了看,又有些疑惑。 那册《水镜记》那么厚,二哥从国公府离开后开始抄起的话。手上肯定被磨出茧子来了,她想看看严不严重,怎么二哥手指修长干净,半点异样没有呢? 程澈似乎猜到程微在想什么,不动声色抽出手来,转移话题道:“微微,《水镜记》好看么?” “好看。没想到结局是那样的。真是太出人意料了——”话说到半截,程微攸然停下,懊恼捂住了嘴。 程澈嘴角笑意淡淡。问道:“是么?出人意料?这么说,微微已经把《水镜记》看完了?” “呵呵——”程微眨眨眼,心道二哥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还让不让人愉快看书了! “二哥。你别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熬夜看书了,昨日,昨日我本来只是想随便翻翻的……” 程澈垂眸叹息:“微微,我不是生你的气。是怕你年少不懂事,糟蹋了身体。” 母亲不是细心人,父亲更不必多提。若他不疼微微,又指望谁来疼惜呢? 看着有些伤神的兄长。程微忽然后悔了。 她早就发誓要保护二哥,怎么到现在,还是像以前那般,总让二哥操心呢? 她伸手拉住程澈的手:“二哥,我以后不会了,我听你的话,以后有什么事,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问你,好不好?” 程澈听出程微语气中的认真,无奈又有些心疼,抬手拍了拍她:“微微,二哥不是这个意思,你长大了,有些事终归要自己做主,无论是谁打着为你好的名义,都不该替你决定。” “也包括二哥吗?” 程澈点头:“对,也包括二哥。” “我知道了。”程微垂眸,视线落在她拉住的那只手上。 男子的手不同于她的小巧,修长宽大,骨节分明,因为常年习武,这样握着,有些硌手。 程微忽然把那只手翻转过来,然后,就看到指根处被挑破的水泡。 “二哥!”程微抬起眼帘,“你,你用左手写的字?” 似乎是被妹妹猛然发现了一个秘密,程澈难得有些紧张,不自在的抽回手:“偶尔会用。” “都磨起水泡了,怎么不换右手啊,我平日见二哥写字练枪,不都是右手吗?”程微并不觉程澈会用左手写字有什么大惊小怪,心疼地嗔怪道。 暗暗下决心,除了保胎符,还要把那止血生肌符尽快学会,这样以后二哥再受伤,就可以替他治疗了。 见程微没有追问关于左手写字的事,程澈悄悄松了口气,心中又忍不住纳闷,这丫头怎么就不好奇呢? 可怜程二公子死活不会想到,在妹妹心里,她家兄长大人无所不能,别说是用左手写字,就是发现用脚写,人家都不带眨眼的。 程微是恨不得多和二哥呆在一起的,只是一想起那么多东西要学,就没法心安理得了,于是破天荒问道:“二哥,今日你不忙啊?” 程澈觉得妹妹话题转变速度略快,一时有些适应不良,愣了一下道:“今日不是初三么,不能出门的。你脚伤了不能乱走,二哥陪你下棋可好?” 当然好啊,程微强忍着点头的冲动,拒绝的心都碎了:“不了,二哥,我昨日睡得太晚,现在有些困了……” 程澈有些不敢相信的眨眨眼。 他,他这是被妹妹送客了吗? 直到走出飞絮居的门口,程二公子还在寻思,现在十四岁的女孩子,到底都在想什么呀? 他这样想着,忽然有声音响起:“二哥。” 程澈回神,看着半丈开外的程瑶,露出淡淡笑意:“二妹怎么在这里?” 程瑶暗暗咬了咬牙。 她很不喜欢程澈这样的笑,永远是温和有礼,客气疏离。 这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笑,而是对客人的,对陌生人的,对无关紧要之人的,笑得再暖,依然横着让人难以亲近的距离。 可是,他对程微从不是这样的! 程瑶其实是相当能体会程彤心情的。 她们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哥哥,可是偏偏,这位好哥哥只认一个妹妹! 既然这样,那她情愿没有这样的哥哥,情愿……情愿她的兄长是碌碌无为之人! 总不能,这世上的便宜都让一个人占了去。 想到发生昨日那事后,今早请安时在老夫人孟氏那里遭到的冷眼,程瑶就心中冰凉。 不过是让人知道了卫国公世子心悦她,她甚至还没有行差踏错半步,就遭了长辈们的厌弃,不就是因为,她不是从韩氏肚子里出来的吗! 这一切的不顺,似乎……都是从程微醒来后开始。 难道—— 程瑶心中有了某种猜测,前来一探究竟。 “二哥,我来看看三妹。昨日她没去成国公府,心里一定难受着呢。” 程澈脸色更淡:“微微昨日没有睡好,现在已经睡下了,我刚从她那里出来。二妹想看三妹,还是改日吧。” 明知道微微没去成国公府,还过来探望,这不是让微微想起不开心的事嘛! 程澈神情冷淡瞥了程瑶一眼,扬长而去。 第79章 上门道歉 归功于程二公子的及时阻拦,程微没被讨厌的人骚扰,总算有了一日静心学习的时间,只是到了大年初四,怀仁伯府有贵客到了。 景王世子妃曾氏携着一双儿女,上门来给韩氏的庶子庶女道歉来了。 怀仁伯老夫人孟氏一听,赶忙把人请进来,把景王世子妃曾氏让到上座,命丫鬟奉了年前太子妃孝敬的好茶,客气道:“世子妃太客气了,小孩子打架不是常有的事么,还劳动您上门来。” 曾氏笑得更客气:“老夫人快别这么说,大姐带了孩子们去国公府,我这孽障就又胡闹了,要是不来给大姐、大姐夫赔给不是,我这心里难安呢。” 她扫了容昕一眼:“还好这孽障还算老实,回王府后就闹着要来赔不是,昨日是初三不好出门,这不今日就过来了。” 孟老夫人有偏头疼的毛病,习惯了晚睡晚起,这还是早先收到拜帖,特地早起了一会儿,此时头疼得突突直跳,当着曾氏的面却不好去揉,只得强忍着道:“世孙一直是个好的,世子妃莫要太苛责了。” “那大姐他们——”曾氏并不知道怀仁伯府请安的时辰和旁人家有所不同,以为韩氏已经请过安,就想直接过去。 孟老夫人求之不得:“她此时在怡然苑呢,老身叫丫鬟领世子妃过去。” “那麻烦老夫人了。” “阿福,带世子妃去二夫人那里。” 等人走了,孟老夫人往床头一靠,松了口气,一叠声喊道:“阿喜,快来给我捏捏头!” 曾氏带着容昕、容岚往怡然苑走去,一路上,容昕东张西望,心道,怀仁伯府地方真够小的。这么些年都没见有什么变化,丑丫头性子那么野,能装得下吗,难怪她总往国公府跑了。 卫国公府那片梅林真不错。还算她有眼光。 不过—— 想到这里,容昕又有些恼火,他们景王府还有一大片桃花林呢,丑丫头却几乎没去过,这样一看。丑丫头眼光还是不咋样的。 倒也是,要是眼光好,怎么会喜欢上韩止呢,人家都有心上人了,等会儿见了面,他可要好好嘲笑一番,让她趁早死了心,别再痴心妄想了! “大哥,你在看什么呀?”容岚看不惯自家哥哥东张西望的样子,悄悄拉了拉他。 容昕随口来了一句:“我记路啊。不然你又丢了,我去哪儿寻你?” “大哥!”岚郡主气得跺脚。 什么叫又丢了? 在别人家府上,有这样埋汰亲妹妹的哥哥吗? 她不由羡慕起程微来,程三姑娘虽然让人羡慕的地方几乎没有,但人家有个好哥哥,单是这一点,就羡煞旁人了。 难怪心怡每次提起程家二哥来,都脸红成那个样子,一定是艳羡的! 母子三人到了怡然苑,丫鬟通禀了有好一阵子。才被请了进去。 曾氏心中生疑,抬眼撞见韩氏微红的眼角,就更是疑惑了,轻咳一声道:“大姐。我带昕儿来给你赔不是了,那日在国公府上,这孽障闹得太过头了些。” 她观察着韩氏神色,问:“三公子还好吧?” 韩氏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露出勉强的笑容:“就是伤在脸上有些难看,没有什么大事。” “那就好。四姑娘呢?她是女孩子家,被昕儿一闹,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韩氏尽管极力掩饰,还是让人觉出了一丝悲凉:“也挺好的,回来喝了安神汤,就没事了。” 曾氏笑道:“看来还是府上的姑娘胆子大些。我记得微儿还不到十岁的时候,胆子比四姑娘还大呢,我家那孽障那么调皮,微儿都没被吓着过。大姐,你信我的,胆子大的姑娘将来有福气。” 韩氏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刺痛。 是的,微儿以前没少被容昕那孩子捉弄过,偶尔一身狼狈的回府,老爷却从未说过半句。 可是,就为了程曦程彤两人在国公府受了委屈,他这两日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今日一大早,鲜少的踏进她的房门,她强压下满心欢喜,却听他旧事重提,要她把程曦记在名下。 说什么国公府看不起程曦庶子出身,才任由旁人把他欺负成这样,她不同意,就直接拂袖而去,留给她的只有冷漠心寒。 “母亲,大姨母,你们聊着,我去给他们道歉啊。”容昕哪里耐烦听韩氏二人说话,拉着妹妹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停了下来,“大姨母,我记得程微是住飞絮居,没换地方吧?” “没有。” “行,那我和妹妹过去了。” 兄妹俩走了,曾氏有些话就好开口了,她先让伺候的人退下,端详着韩氏神情道:“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韩氏立刻否认。 “难道是和姐夫吵架了?大姐,你要有什么委屈,就和我讲讲,虽说夫妻之间的事外人不好插手,可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不是?” “真的没有,你姐夫是个规矩人,这些年对我该有的敬重从未少的。”韩氏习惯了为程二老爷说好话。 她一直记得年少时母亲说过的话。 那时候,她还未遇见那个执鞭冷笑的青年。 母亲说,她这脾气是不好的,将来嫁了人,可不能由着脾气闹,尤其是不要拿国公府嫡出大姑娘的身份压人,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女子拿身份压他,不给他留颜面。 男人都是孩子,越说他好,他就会变得更好,你总抱怨他不好,那他就真的冷了心,渐渐对你不好了。 韩氏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她明明按着母亲的话做了,可为何那个人,对她十数年如一日的冷漠呢? 可是她不敢改变,她怕改变了,那人就更冷漠了。 曾氏深深叹息。 有些事,她们心知肚明,可是韩氏不开口,别人又能如何呢? 这世上,最难断的就是家务事! 两个女人一时之间都沉默起来。 容昕拉着容岚匆匆往外走,容岚好奇地问:“大哥,不是说去给三公子他们道歉吗,为何去飞絮居呀?” “去找程微。”容昕理直气壮地道。 “难不成你忘了三公子他们住处,要程微带你去?可我听说她脚伤了,咱们叫丫鬟带路就好了。” 容昕以看白痴的目光看着妹妹:“我什么时候忘了他们住处了,我从来没记过。就是程微脚伤了,咱们才去看看啊。” “那,那不去道歉啦?” “道什么歉?我去道歉,又把他们吓哭了怎么办?快点吧,你又走错方向了!” “大哥何必说出来!” 容昕翻了个白眼,拉着容岚往飞絮居走,到了门口处,停下脚步,叮嘱道:“对了,等下见了程微,就说是你要来看她的,不关我事啊。” “啊?” “别发傻了,本来就不关我事,你不认路,我这不是陪你来的么。” 兄妹二人被请进去,容昕立刻忘了刚刚的话,挤开妹妹就冲过去了:“丑丫头,听说你脚瘸了?” 容岚摸着被哥哥撞到的手臂,悄悄翻了个白眼。 说是陪她来看程微的,谁信呀! 不对,大哥他这是——喜欢程微吧? 容岚蓦地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目光灼灼看向二人。 第80章 岚郡主的羡慕嫉妒恨 然后,容岚捂嘴抽气,快步跑到榻前,把容昕挤到了一旁去:“程微,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伸出双手,摸摸程微面颊,还拉了拉,兴奋地道:“不是人皮面具!” 程微拍掉容岚的手,瞪着她。 “哎呀,你别瞪,我就是太好奇了,传说有一种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就成了另一个模样呢。” “你看的是《异志趣谈》吧?”程微冷冷问道。 “对呀,你也看过?《异志趣谈》里有一回,说的就是人皮面具的故事呀。梅九娘替父报仇,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成了天下第一美人,周旋于权贵之间,终于报仇雪恨,摘下面具恢复了普通模样,准备孤身度过余生,没想到薛二郎却认出了她,两个人最终过上美满的生活……哎呀,你说薛二郎这样的男子真的会有吗,无论心上人变成什么模样,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怎么没有啊,你们都说程微变好看了,在我看来,不还是那个丑样子嘛!”被妹妹推到一旁去的容昕听了就很不服气,插嘴道。 容岚和程微一同诧异望向容昕。 容昕皱眉:“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他回忆一下妹妹刚刚说的话,一下子结巴起来:“丑丫头,你,你才不是我心上人啊,你可别自作多情!” 程微简直忍无可忍,扬声道:“欢颜,请世孙去外间喝茶!” “世孙请吧。”欢颜可不管来者是什么身份,反正她只听姑娘吩咐。 容昕简直不敢相信才打了个照面就要被程微赶出去,以往从来没这么快过! 他站着不动,厚着脸皮道:“我不渴。” 程微抬眼看他:“我换衣服!” 见他还不动,程微心塞,明白小霸王的脸皮已经刷新了厚度,于是侧头对容岚笑道:“岚郡主,我有《异志趣谈》全套的木偶,你看不看?” 容岚差点尖叫出声:“《异志趣谈》全套木偶?真的假的?我怎么从没在市面上见到过?” “你看吗?” 容岚连连点头:“看呀。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读的就是《异志趣谈》,真不知道寒酥先生是怎么写出那样有趣的故事来的!呃,那些木偶在哪里呀?” 程微不接话。只拿眼瞄着容昕。 容岚立刻把哥哥卖了,一边推容昕一边道:“哎呀,大哥,你快去外间喝茶吧,不然我告诉母亲。你一听说人家程微换衣裳,就舍不得走啦!” 谁舍不得走啊,他是那种人吗? 容昕狠狠瞪了妹妹一眼,又去瞪程微。 与少女清亮冷淡的眸子相对,脸上莫名一热,忽然不敢再多看,匆匆出去了。 总算是清净了,程微命欢颜把那套《异志趣谈》的木偶拿过来。 容岚看了连连惊呼,爱不释手抚摸着:“程微,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呀。能不能告诉我,我也去买一套,不,买两套,一套珍藏起来,一套摆在眼前看着。” 程微得意的翘起嘴角:“外面没有卖的呢,这是我二哥亲手雕了送我的。” 容岚…… 太讨厌了,不炫耀哥哥会死啊? 她忿忿侧头,正好瞥见程微随手放在床头的那册《水镜记》。 “这是——”她把书册拿起,失声惊呼。“这,这是《水镜记》下册?” 程微不以为意地笑了:“是啊。” “这,这不可能!“容岚忽然抓住程微的手,“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见容岚神情过于激动。程微觉得不大对劲,下意识就跟着二哥说话的方式学:“岚郡主,你这么吃惊做什么,这本《水镜记》有问题吗?” 容岚深深看了程微一眼,叹气:“问题大了啊,六出花斋还没有《水镜记》下册出售呀。寒酥先生还没写成呢!” “呃?”这下子,轮到程微大吃一惊了。 她先前只以为这本《水镜记》下册是二哥替她抄来的,可要是寒酥先生还没写,那二哥从哪里抄的? 嘶—— 该不会,因为她想看下册,二哥就亲自把后面的故事编出来了吧? 难怪她觉得下册比上册好看呢,还是二哥厉害! 小姑娘想着兄长的好,心中又甜又暖,忍不住傻笑起来。 “程微,你怎么啦?” 程微忙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道:“没什么。” “这《水镜记》下册,到底哪来的呀?” 程微找不出搪塞的理由,且自家哥哥有本事,作妹妹的与有荣焉,遂眨眨眼笑道:“岚郡主,我悄悄跟你说,你莫要告诉别人……” “好。”容岚凑近了程微。 容昕在外间急得直跳脚。 说是外间,其实只是小姑娘的寝室用一排锦绣屏风隔了一下而已,容昕听不到程微说什么,忙靠近屏风偷听,里边声音越来越小,他越凑越近。 程微低声对容岚说:“其实,这下册是我二哥写来哄我玩的,我看了上册后太想知道后面,偏偏又没有下册卖,二哥无奈,就只好续写了让我先看着。” 容岚羡慕个半死,抓着那册《水镜记》不放:“程微,程二哥真是太好了,你可真走运!这下册借我看看呀。” 程微不答应:“二哥嘱咐我不能给别人瞧的,这毕竟是他胡乱写的,让人知道了不好。” “就借我瞧瞧吧,你不知道,我等《水镜记》下册等的抓心挠肺的,每日都遣小丫头去六出花斋打听呢。就算这不是寒酥先生写的,先一睹为快过过瘾也好啊。” 见程微依然不松口,容岚声音放得更低:“你借我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程微不为所动。 她秘密已经够多了,对别人秘密才不感兴趣呢。 “关于程二哥的秘密。” 程微眼帘动了动。 嗯,如果是二哥的话……其实她还是挺感兴趣的。 “我跟你说啊,心怡喜欢程二哥呢——” 容岚话还未说完,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传来。 两个小姑娘齐齐望去,就见一扇花开富贵的屏风轰然倒下,容昕摔在屏风上面,正双手撑地,仰着头看过来。 一时之间,六目相对,满室寂静。 岚郡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 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哥哥呀! 第81章 好孙女 “微微,发生什么事了?” 程澈听闻景王世子妃带着容昕登门道歉,心生不妙的预感,唯恐小霸王又把妹妹欺负了去,就赶来飞絮居。 还在院子里,他就听到室内传来巨响,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进来。 一进门,就见容昕狼狈的摔在屏风上,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刚刚屏风倒地的回音。 程澈的询问声令程微回神,她恼怒不已地告状:“二哥,他偷听我们讲话!” “谁偷听了,我,我只是在屏风旁边站着,这也不行啊?”容昕见程微毫不给面子的告状,哪肯吃亏,忙辩解道。 小霸王除了怕景王世子妃,还是有些怵程二公子的。 小时候容昕欺负程微,没少被程二公子收拾,最可恨的是程澈喜欢挖暗坑,他倒了霉偏偏还没处说理去,只能吃暗亏。 时日久了,小霸王嘴上说天不怕地不怕,可见了程二公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阴影。 程微烦透了容昕这肆无忌惮的性子,冷着脸质问:“你好端端的,站在屏风旁边干什么?” 容昕冲程微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赖地道:“我看风景不行啊!” 他的意思,是看那锦绣屏风上的山水花草,可程微听了,先是怔了怔,随后气红了脸对程澈道:“二哥,我刚刚要换衣服——” 容昕蓦地瞪大了眼睛。 她,她什么意思啊? 小霸王一时没反应过来,程澈可是瞬间反应过来了。 什么,他以为这混蛋小子偷听妹妹说话已经够可恶,居然还敢偷看微微换衣裳? 程二公子脸黑如墨。一手就把小霸王提了起来:“微微,郡主,你们聊,我看世孙摔得不轻,扶他去歇歇。” 岚郡主眼睁睁看着自家哥哥被人家哥哥拎走了,眨眨眼:“程微,刚刚程二哥扶我哥哥走的?” 她怎么觉得是拖呢? “是呀。”程微一脸不高兴。“你哥哥摔成那样子。我二哥又要辛苦了。” 岚郡主…… 有个这样不争气的哥哥,实在是不想说话! 经过这么一打岔,小郡主连借书的事都忘了。直到景王世子妃带着兄妹两个到了念松堂与孟老夫人辞别,才猛然想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只得恨恨瞪着自家哥哥。 容昕同样觉得被妹妹拖了后腿。心道要是今日不带容岚一起去看程微,就他一个人。哪会被程微赶到外面去啊,要是不去外面,又怎么会丢那么大脸,还偏偏被程二哥撞见呢! 小霸王越想越恼。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找程微,再不带着妹妹来了! 哦。他把丑丫头的屏风砸坏了,回头寻个好的赔她一个吧。到时候正好亲自送上门来。 小霸王这么一想,心情忽然又好了些,摸着下巴笑了笑。 容岚怔了怔,大怒。 她实在受不了了,为什么哥哥越看越像喜欢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哎哟!”容昕惊呼出声。 正与孟老夫人道别的曾氏声音一顿,眼刀飞了过来。 “妹妹掐我——” 曾氏再也不敢耽搁,领着一儿一女火速走了。 孟老夫人舒了口气,抬手揉揉太阳穴,对心腹婆子道:“可算走了。景王世子妃这样的身份,又不好怠慢,可她那个儿子实在令人头疼,我听说,又把三姑娘的屏风搞坏了?” “是呢。”心腹婆子道。 “他人没摔伤就是好事。我算看出来了,这哪里是来道歉的,纯粹是来替韩氏撑腰呢。”孟老夫人语气不悦,又带着让人心领神会的笃定,“韩氏没说什么吧?” 心腹婆子低声道:“应该是没有的,世子妃出来后,并无别的反应。” 孟老夫人轻笑一声:“我想也是。来,给我揉揉头吧,这一大早上折腾的,可疼死我了。” 心腹婆子绕到孟老夫人身后,替她揉捏起来。 不多时,阿福站在门口道:“老夫人,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孟老夫人皱皱眉,语气淡漠道,“让她回去,说我歇着了!” 阿福犹豫了一下,悄悄摸了摸袖中二姑娘刚刚塞给的那个荷包,鼓起勇气开口道:“二姑娘说有非常要紧的事儿,十万火急的。” 孟老夫人眉毛深深拧起:“十万火急?那让她进来吧,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 阿福心下松了口气,心道二姑娘真是厉害,跟她说老夫人要是不见人,就这么说,没想到老夫人真准了。 她还以为不说出个什么事来,老夫人定然不理会的。 阿福转身去请程瑶。 片刻后,环佩轻响,素袄艳裙的清丽少女不紧不慢走了进来,进了门就屈膝施礼:“祖母,孙女给您请安。” 孟老夫人颇不耐烦:“瑶儿,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说给祖母听听,最好是快些,祖母可头疼得很…” 程瑶直起身子,大大方方道:“祖母,孙女要说的事儿,就是和您头疼有关。” “呃?” 程瑶笑容温婉,语气平静,说出的话让人下意识觉得可靠:“祖母,孙女听说景王世子妃一大早过来了,您今日起得早,肯定要犯头疼的毛病,恰巧孙女以前无意间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或许能缓解您几分头疼。” 孟老夫人愕然:“这就是你说的十万火急的事儿?” 程瑶嘴角一直含笑,语气中带着晚辈对长辈的亲昵:“祖母一直为了整个伯府操劳,劳心劳力才患了这头疼的毛病。只要能替祖母缓解一分头疼,对孙女来说,就是十万火急的事了。祖母,就让瑶儿试试可好?” 许是程瑶微笑太动人,态度太真挚,老夫人下意识点了点头:“那你就试试吧。” “多谢祖母。”程瑶扬起一个笑脸,冲那让开的心腹婆子微微颔首,站到了孟老夫人身后。 她手指柔软细腻,远不是心腹婆子粗粝的手能比的,指肚恰到好处的凉意按在太阳穴上,立时就觉得舒适几分。 老夫人渐渐闭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睁开眼,迎接的是程瑶温婉的笑脸,诧异道:“我,我竟然睡着了?” 程瑶笑道:“是呢,祖母刚刚睡了小半个时辰。”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张张嘴。 她每晚都睡不着,总是好不容易捱着了,夜里时睡时醒,到了天将亮时才睡得沉一些,天亮后一旦醒了,这一日就别想再睡了。 现在,她居然睡了小半个时辰,这可是十多年未有过的事了! “我是怎么睡着的?”孟老夫人信不过程瑶,侧头去问心腹婆子。 心腹婆子知道,从此以后,二姑娘要得老夫人青眼了,忙道:“是二姑娘一直给您按摩头部,按着按着,您就睡着了。” 说到这里心腹婆子笑起来:“老夫人不知道,您还打鼾了呢,可见是睡得好的。” 孟老夫人回了头,看着程瑶,神情有些不一样了,问出的话却让胜券在握的程瑶吓了一跳:“瑶儿,你既然学了这套能缓解头疼的按摩法子,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呢?” 第82章 扑空 程瑶一愣。 这发展为什么总和她预料的不一样呢? 她替老夫人缓解了头痛,正常来讲,老夫人不该心情大好,从此对她另眼相待的吗? 程瑶轻轻抿了抿唇。 她以前当然是不会提的,祖母和嫡母,天生就站在对立的立场,更何况嫡母还一直不得祖母喜欢,她怎么可能两面讨好。 二者选一,她才不会像一些目光短浅的人,年幼时撇下嫡母,傻傻去讨好老夫人。 在这医疗落后,人们甚至还在相信符水能治病的年代,老夫人这般年纪的人,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仙去了,到时候她嫁人了还好说,要是云英未嫁,却把嫡母得罪的死死的,那才是死路一条。 生母早逝,嫡母对刚出生的女儿就有了难以解开的心结,她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给她关上门的同时,打开的那一扇窗。 只要她够努力,够优秀,是能做到让韩氏视如己出的。 只是她忘了,这世上最难割舍的就是血缘,她再好一百倍,都不如程微改变一点点对韩氏的影响大。 好在现在,嫡母因为韩止的事儿只是对她冷淡了些,她多年努力的效果应该还是有的。以后不远不近的处着,不指望韩氏再给她多么大的助力,只要别为难她,就算成功了。 至于老夫人,则是以后她要好好费心的人了。 从年幼长成少女,时光太漫长,她不敢把赌注压在垂暮老人身上,可是现在,她已经十六岁了。以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怎么也不会在她出阁前就出问题。 程瑶开了口:“祖母,这套按摩的法子,其实是孙女先前翻阅闲书时,无意中学来的,可毕竟不是正经从太医那里学来的手法,就不敢对旁人提起。不过孙女看那法子新奇。想着祖母有偏头疼的毛病。又舍不得放下,恰好我奶娘有时会头疼,正好用她来练习。前两日她对我说管用了。孙女就一直想对祖母提,只是过年忙碌碌的,一直没有寻着机会。” 她眼角余光扫到孟老夫人面色渐缓,脸上笑声更盛:“今日孙女听说世子妃来得早。怕祖母会头疼,就大着胆子过来了。祖母不要怪我才好。” 程瑶一番话打消了孟老夫人的疑虑,头痛的缓解让她心情大好,赞许道:“瑶儿,你有心了。” 程瑶忙道:“能替祖母分忧。就是瑶儿的福气了。祖母,您这头疼之症,夜里睡不好就会加剧。以后孙女每晚给您按摩,只要能睡好了。虽不能彻底根治,定然会缓解许多的。” “当真?”一听说缠了几十年的老毛病能缓解,孟老夫人眼睛一亮。 没等程瑶说话,心腹婆子就笑道:“老夫人,老奴看二姑娘说的不错。您刚刚睡得可香呢,这还是白日的缘故,要是晚上让二姑娘给您按一按,说不准还能一觉睡到天亮呢。” 孟老夫人看向程瑶的目光温和起来:“瑶儿,那从今日起,你就试试吧。” 于是到了晚上,程瑶就过来替孟老夫人按摩头部,一直按到她沉沉睡去才悄悄离去。 这样一连几日过去,孟老夫人干脆把程瑶留了下来,让她住进了碧纱橱里。 二姑娘得了老夫人宠爱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满府上下人尽皆知之事。 偏偏她并不恃宠而骄,在韩氏面前比以前还要乖巧温顺,对下人们则一如既往的亲切温和,于是府中上下提起二姑娘没有流言蜚语,都散了不少。 程微对此并不在意。 程瑶就是名声好出花来,只要母亲不把她记成嫡女,她总不能再嫁给太子了吧? 她要保护大姐姐顺利产子,程瑶嫁不成太子,就算嫁给了止表哥,她是半点不在意的。 程微现在在意的,是韩氏带着她去给外祖父、外祖母拜晚年时,才得知和舒病了。 小姑娘心中清楚,表弟是因为年前赶回来看她,才生的病。 一想着素来体弱的表弟,在大过年的日子,万家团聚之时,自己却孤零零的留在温泉庄子里,程微就心疼了,于是对韩氏提出来:“母亲,我想去温泉庄子,陪舒表弟几日。” 韩氏并不反对,只是有些为难:“舒儿病了,你想去看看是应当的,只是我脱不开身,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她想了想:“这样吧,我问问秋华,看她得不得空。” “母亲,还没出正月十五呢,大表姐还是陪着二舅母好了。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打紧的,带着欢颜、画眉并一个婆子就是了。” 程澈不知何时走进来:“母亲,就让儿子陪妹妹去吧。” 韩氏摇头:“再过一个来月你就要参加春闱了,也该静心读书了,怎么能跟着微儿到处跑?” 程澈笑道:“母亲,就算读书,也要等出了十五才能静下心来,与其整日走亲访友,我还不如陪着妹妹一起去看舒表弟,这样您也能放心些。再者说,真要读书,庄子上还清净些。” 对韩氏来说,嗣子懂事能干,说的话肯定有道理,她略犹豫一下就答应下来:“这样也好。微微,等到了庄子上,不要总闹你二哥,让他静心读书,这场会试你二哥都等了三年了,可不能轻忽。” “知道了。”程微不大喜欢听韩氏这样说。 好像二哥考不上进士就见不得人似的,二哥那么优秀,怎么可能考不好,就连写话本子,以她看来,比那寒酥先生还强几分呢。 “母亲,您这样说,二哥会有压力的,有了压力,才会影响发挥呢。” 韩氏一听程微说晦气话,挑眉就要训斥,被程澈及时打断:“微微,你不用替二哥乱操心,无妨的。” 他笑看着韩氏:“母亲,那我和三妹去收拾一下。” 韩氏看看窗外:“今日天气不错,早点收拾好早点出发。微儿,原本你外祖母还想留你住一段日子的。” 程微笑道:“我去看舒表弟,外祖母定然会高兴的。” 得了韩氏应允,兄妹二人简单收拾了行礼,坐着马车驶向卫国公府远在京郊的温泉庄子。 而小霸王却用马车拉着一座黑漆象牙雕梅花凌寒屏风,兴匆匆赶往怀仁伯府去了。 第83章 懵懂情愫 “程微不在府里?”容昕兴匆匆而来,听到这个消息,只觉是晴天霹雳,整个天都暗了。 “那她去了何处?” 怀仁伯夫人廖氏早就听闻前些日子眼前的小霸王把三姑娘的屏风给弄坏了,至于如何弄坏的,却并不清楚。 她暗想三姑娘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惹不起的纨绔,要是被他知道了去处,该不会再闹出什么事端吧? 于是迟疑一下,应付道:“过年这段日子都忙碌,二夫人只是派人过来说了一声三姑娘要出门,至于去了何处并没提,想来是走亲戚去了。” 容昕大为失望,犹不死心地问:“那我大姨母呢?” “哦,二夫人也出门了。”廖氏见小霸王脸色不佳,不敢太过火,万一这小纨绔气大了把她这里的屏风顺手砸了就坏了,说话就又留了一丝余地,“世孙来找三姑娘不知道有何事?要不留下话来,等三姑娘回来了,我遣人知会她一声。” “我是来拜访大姨母的,既然大姨母不在,那便算了,我就回去了。”容昕当然不肯承认是特意来找程微的,心想那象牙屏风是他精挑细选的,花去了攒了两年的零用钱呢,总要亲自送给她,看到丑丫头喜出望外的样子才划算。 到时候,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告诉她,以后别再为什么屏风啊、摆盘啊之类的小玩意和他闹,小爷又不是赔不起! 傻小子完全搞错了三姑娘生气的重点,怀着期待的心情辞别了大夫人。 路上,却遇到了二姑娘程瑶。 “世孙怎么来了?”程瑶立在路旁,巧笑倩兮。 容昕对程瑶态度还算不错:“来看大姨母。” 程瑶眼神闪了闪。 到这个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景王世孙,对程微分明是情窦初开却犹自未知。 说什么来看韩氏,简直当人都是瞎子呢,分明是来看程微的! “母亲和三妹今日都出门了。” “我听怀仁伯夫人说了。她们去哪了,你怎么没去呢?” 程瑶收敛笑容,轻轻抿了抿唇。语气中带了难掩的无奈:“那日在国公府。母亲知道止表哥对我……” 她停了一下,面颊染上红晕:“回来后,母亲虽然没生我的气。可我想母亲和三妹心里定然是有些不舒服的,这几日就在老夫人那里呆的时间多了些。也是这样,母亲去和老夫人说时,我才知道。母亲和三妹不是一起出门的。” “不是一起?”容昕高高挑起眉毛,带了几分怀疑。 刚刚听大夫人廖氏说韩氏也出门时。他下意识以为母女二人是一同出去的。 “是呀。”程瑶笑容深深,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三妹听闻和舒表弟病了,要去陪他几日。” 容昕眼睛都瞪圆了:“陪他几日?怎么陪?” 程瑶轻笑出声:“和舒表弟不是回温泉庄子住了吗。三妹担心他一个人冷清,就去庄子上住几日。” 容昕脸彻底黑了:“冷清什么,和舒不是每年这时候都在庄子上住着吗。怎么就今年她怕冷清了?” 他遣小厮偷偷买来的那种小话本子上说了,孤男寡女的在一起。最容易干柴烈火了,住在一起会生出娃娃来! 至于怎么个干柴烈火法,他虽不是特别明白,总归不是好事就是了! 反正,一想到丑丫头与和舒那风吹就倒的病秧子有娃娃,他就不舒服,很不舒服! 程瑶笑着解释:“许是年前舒表弟赶回来看三妹,后来就病了,三妹心里感激着呢,何况他们二人自幼就是要好的。” 容昕听了,更生气了。 和舒那病秧子,自己身体不争气,就不要回来呀!回来后病了,还要丑丫头过去陪他住,凭什么! 他还来看丑丫头了呢,结果见面就被她赶出去了,回家后又吃了母亲一顿竹板炖肉,到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疼,怎么不见丑丫头来看他? 不只不看,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妹妹,瞒着母亲跑过来,居然还扑了个空! 他扑空了,丑丫头看和舒去了。 容昕想得火冒三丈,对程瑶说话语气也坏起来:“我怎么不知道程微自幼和和舒玩得好了?她不是一直和韩止玩得好?” 就算和韩止不好了,那也该和他好才是,怎么也轮不到和舒啊! 望着小霸王气急败坏而走的背影,程瑶不由笑起来。 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怒极之下,要是对程微用了强,程微可怎么办呢? 她笑完,转了身,脚步轻快回念松堂陪孟老夫人去了。 “世孙,您出来了。”小厮一直在马车上战战兢兢等着。 这可是偷溜出来的,时间久了一旦被世子妃察觉,那可就惨了,谢天谢地,世孙居然这么早出来了。 等等,世孙这么早出来,一定有问题! 小厮打了个哆嗦,忙跳下马车蹲下来给容昕当车凳,谁知容昕理也不理,径直跳上马车,挑帘子进了车厢里。 居然没事了?小厮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回了王府,有世子妃盯着,世孙就翻不出风浪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谁知美事还没想完,就听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小厮忙进了车厢,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过去抱住容昕:“哎呦,我的主子,可不能砸啊,这可是象牙屏风啊!” 容昕一把推开他:“你一边去,小爷还要你管着不成?” 小厮又视死如归的冲上来:“世孙,真不能砸,真不能砸,您实在想砸,就砸小的吧,这么个屏风,买小的千八百个都够了,砸了多可惜啊!” 被这么一打岔,容昕气顺了些,斜睨着小厮:“砸你,我还嫌手疼呢,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小厮舔着脸笑,心道这么好的屏风说砸就砸了,这才是吃饱了撑的吧! 容昕忿忿别过头,看了那座黑漆象牙雕梅花凌寒屏风一眼。 他不想让母亲发现,这屏风是他忍着屁股疼亲自挑回来的。上面的镂空梅花,他觉得丑丫头见了,一定会喜欢。 可是,丑丫头却去陪和舒了,说不定等回来后,肚子里都有小娃娃了。 还未行过小成人礼的小霸王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一想到丑丫头会给和舒生娃娃,只想把屏风砸个稀烂,代替这种莫名烦躁的心情。 可他瞧着为程微精挑细选的屏风出现了道道裂纹,心中又难受的说不出话来,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小厮都要吓死了,世孙居然不吭声了,这,这比砸屏风还吓人好嘛! “世孙——”他小心翼翼喊一声,“要不,您还是砸屏风吧。” “滚!”容昕抬脚把小厮踹到车门口。 小厮偷瞄着容昕,应景般连声喊疼。 外人都说世孙蛮横霸道,无法无天,其实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世孙并不是那种视下人如草芥的人。不像一些表面看着温文尔雅的主子一旦发了火,一脚照着人心口踹去,下人命都去了半条,谁会在乎死活呢? “霸天,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小厮爬过来:“主子,您问。” “男子要是和姑娘住在一起,那姑娘就会生出娃娃吧?” 第84章 三姑娘的惆怅 在大梁,大户人家的公子满十六岁时按着惯例会给准备通房,这是怕儿子年纪渐渐大了,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旦被有心人带坏了,流连烟花之地,那就麻烦了。 与其如此,不若给他挑选合适的丫鬟,教他初尝男女之情,防备迷恋烟花女子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将来娶妻时不会糊里糊涂闹出笑话来,能顺利的绵延子嗣。 但是在未满十六岁之前,凡是规矩的人家,怕其坏了身子,是决不允许早早失了童男身的,故真心对儿孙好的,为其挑的小厮都是老老实实的,唯恐带坏了公子,更不会挑那美貌妖娆的丫鬟往儿子屋里放。 景王世子妃曾氏对容昕尤其如此。 在曾氏看来,这混小子无法无天,连偷窥小姑娘洗澡的事都干过,一旦真懂了男女之事,只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万一天天领着一群狗奴才去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她这个世子妃还怎么活啊! 严防死守之下,容昕还是白纸一张,自打程微对韩止表白,他才开始琢磨少年少女究竟哪里不一样来,为何他和韩止都是自幼与丑丫头认识的,丑丫头只说喜欢韩止呢? 难道就因为韩止是亲表哥,他不是? 懵懵懂懂开了半窍,容昕这才偷看起小话本来,这不看还好,一看再开半窍,于是问出这傻话来。 这叫霸天的小厮别看名字霸气,眉眼灵活,实则对男女之事同样不怎么清楚,不然也不会被世子妃选到世孙身边来了。 听容昕这么问,他有些傻眼。 容昕不耐烦地敲敲他的头:“愣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被主子鄙视了,这还了得,霸天忙点头:“小的知道,男子和女子住在一起,当然会生出娃娃来呀,小的大哥前年娶了嫂嫂,没过多久我娘就说大嫂有娃娃了。让我回去时别在大嫂面前胡闹。果然去年大嫂就给我生了个大胖侄子,别提多可爱啦——” 容昕脸更黑了。 一点都不可爱! 他再也坐不住,猛然站起来。弯腰掀起车门帘,喊道:“掉头,去京郊!” 赶车的车夫顿时傻眼了,拿眼去瞄霸天。 霸天脸都吓白了。扑过去抱住容昕大腿:“世孙,不能去啊。咱,咱还是回王府吧。” 容昕面沉似水,目光灼灼,似是平静水面下初醒的凶兽。随时会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来。 他咬了牙道:“听见我说的没有,去京郊,要是耽误了时间。丑丫头有了娃娃,你们就统统别想活了!” 霸天悄悄抽了抽嘴角。心道程三姑娘有了娃娃能不能活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要是由着这位爷去了京郊,那他是甭想活了,世子妃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主子,您可别冲动啊,要是世子妃知道了怎么办?” “母亲?”容昕似乎有些清醒,可随后说出来的话差点把霸天吓哭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让她打死我好了。” 他只知道,他情愿被母亲打个半死,也不想看到丑丫头有了和舒的娃娃! “主子啊,您这么说,可吓死小的了!”霸天痛哭流涕,“其实您回去和世子妃说想去京郊玩两日,世子妃不见得会拦着啊,咱们王府,在京郊不也有温泉庄子嘛。” 容昕这才回过神来。 对啊,京郊西山那一片是温泉谷,不少勋贵人家都在那里置了温泉庄子,算来算去,他熟悉些的,似乎就是丑丫头家没有了。 能够免去皮肉之苦,正大光明过去,当然是好的,只是容昕还在犹豫:“万一来不及了怎么办?” 霸天挤挤眼,往车厢里爬,容昕会意跟进来。 “世孙,您别担心,这不天还没黑么,天黑了住在一起才会生小娃娃的,白天没事。”霸天压低声音道。 原来如此! 容昕狠狠松了一口气,催着车夫加快了速度,回景王府去了。 这个时候,程微兄妹已经出了京城,马车停在郊野的路旁,程微坐在车上,挑着帘子,探出头望着程澈,扬声问道:“二哥,好了没?” 路旁支起一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一口小锅,此刻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另一边则是堆起来的篝火,上面架了一只野兔在烤。 程澈正用匕首均匀地在兔腿上划着口子,另一只手不停翻转着,对旁边的小厮八斤道:“八斤,不用再添柴了,把带的蜂蜜拿来。” “嗳。”八斤口上应着,悄悄咽了咽口水,去拿蜂蜜罐子。 站在一旁的欢颜跃跃欲试搓了搓手:“二公子,有什么要婢子帮忙的吗?” 程澈抬眸一笑:“等下你取干净的盘碗来,把煮的蘑菇汤并烤好的兔肉给三姑娘端过去就行。” 不多时,刷上蜂蜜的兔肉烤得金黄,程澈把兔腿割下,一片片切成薄薄的落在盘子里,示意欢颜给程微递过去。 程微闻着烤肉的香味,任由摆在面前的蘑菇汤袅袅热气直往面上扑,心都要美化了,拈起最厚的一片肉吃下,探了头喊道:“二哥,来车上吃呀。” 程澈犹豫了一下,笑道:“不了,人多了挤在车上吃味道太大,一时散不出去,等下呆着难受。” “不就我们两个吗,车厢宽敞着呢。二哥,你快些上来,我一个人吃不下。” 欢颜盯着自家主子嘴角的油渍抽了抽嘴角,非常自觉的下了马车。 见程微一直探头等着,担心天冷烤肉冷得快,妹妹吃下去肚子会不舒服,程澈只得把那丝犹豫暂且抛下,上了马车。 兄妹对坐,程微冲程澈一笑,低头吃肉喝汤,等吃饱了,道:“二哥,你也不嫌麻烦,我都带点心了,在路上随便垫垫肚子不就好了。” 程澈无奈看了干干净净的盘子一眼,心道刚刚吃下一只兔腿的是谁呀?吃干抹净,就又来卖乖了。 不过程二公子显然早已习惯,指指程微嘴角示意她擦干净,目光错开望向窗外,才道:“这么冷的天,又赶这么远的路,女孩子家吃生冷的会受不住。万一你不舒服了,到时候怎么陪舒表弟玩呢?” 程微盯着兄长清俊侧脸,心中忽然莫名惆怅。 也不知以后二哥娶了嫂嫂,还会不会对她这样好呢? 第85章 不娶 岚郡主说过的话,蓦地从脑海中划过。 她说,陶心怡喜欢二哥。 程微怀着审视的心情回忆起陶心怡来。 陶心怡挺漂亮,杏眼桃腮,要比她的丹凤眼看着甜美多了,不过—— 程微悄悄瞄程澈一眼。 不过二哥更好看,一想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总觉得应该有个更美丽的姑娘站在二哥身边才顺眼。 陶心怡还有才气,可是,她的才气赶不上程瑶,将来嫂嫂没有程瑶才华高,程瑶不是更得意了? 陶心怡的性子—— 程微想了想,忽然更心塞,以往二人打交道极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她和程瑶要好。 她不大希望陶心怡成为她的二嫂! 程微得出这个结论,又悄悄看程澈一眼,心中有些惆怅地想,要是二哥喜欢,那她也不会反对的。 或许,二哥就是喜欢没他好看,没他有才华,能和程瑶友好相处的姑娘? 早就发现程微频繁打量,程澈本装作不知,只是实在被她忽喜忽怨的表情弄糊涂了,遂转过头来,问:“微微,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二哥越来越好看了。” 程澈怔住,耳根悄悄爬上红晕,伸手拍了程微一下:“胡闹,二哥是男子,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程微撇嘴:“二哥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你若是又矮又胖又黑,看你急不急?或者让那又矮又胖又黑的男子听见你说这番话,看他跟不跟你急。” 程澈被逗笑了,叹道:“微微,你这般伶牙俐齿,当心以后没人敢娶。” 程微抿唇,有些泄气。 果然,二哥一直以为她说不嫁人,是在说笑话呢。 心中有些无奈。但她此时并不打算和二哥争论,遂眯起眼睛,笑问:“二哥别只操心我。你今年都二十了呢,说不准用不了几个月。我就有二嫂了。” 程澈忽然收敛了笑意,语气淡淡:“小姑娘家,别想太多。” 要是外人,恐怕碍于程二公子冷淡矜持的样子不敢上前,可是程微完全没有这个顾虑。她反倒靠得更近,笑吟吟问:“二哥,你害羞啦?” 程澈几乎要被妹妹打败了。 她究竟是怎么看出来,他这个样子是在害羞的? “没有。” 程微伸手挽住程澈手臂:“那二哥怎么板起脸来了?祖母和母亲不都等着春闱后就给你定亲吗?二哥,你不早些想好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到时候祖母她们万一定下一个你不喜欢的,那可怎么办呢?” 程澈看着程微,轻轻叹息:“傻丫头,心悦什么人,哪是能提前想好的呢?” 程微怔了怔。又听程澈道:“以后别再操心二哥这些事了,五年内,二哥不打算娶妻。” 程微蓦地睁大了眼,直直盯着程澈:“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程澈难得没有和妹妹耐心解释,神情越发淡漠。 程微慢慢松开手,靠在车壁上,默默算了一下。 再过五年,陶心怡都二十多了,怎么也成不了她二嫂了,这样一想。似乎还不错。 至于二哥,五年后,肯定会有更好的姑娘出现,确实不用她乱操心了。 车轱辘吱吱呀呀响着。在马车后面留下两行长长的痕迹,日头渐渐往西边移去,把天际染成一片锦霞。 随着马车前行,路两边的树木渐渐有了绿意,等进了温泉谷地,仿佛有一道天幕。被马车的吱呀声打破了沉寂,佳人素手轻轻一拨,就把春日提前带到了人们面前。 程微扒着车窗往外看,眼角眉梢都是欢快:“二哥,你看,外面多美,好多花都开了呢。” 程澈不知怎么,似乎没了兴致,却不忍扫程微的兴,瞥了一眼窗外,问道:“微微不是最喜欢下雪么?” 程微兴致盎然望着外面,随口道:“虽然更喜欢下雪,可望着满团锦绣,也是不错的。” 程澈失笑。 说的也是,这世上有百般风景,万紫千红,小姑娘家,哪有只喜欢一样的。 马车在一处庄子停下来,程微跳下车来,催促程澈:“二哥,快些走啊。” “走慢点,你的脚才刚好,我已经让八斤先去报信了,总要给舒表弟收拾的时间。” 程微一想也是,就放慢了步子,好在此处庄子寸土寸金,以卫国公府的财力,庄子依然算不得大,约莫走了一刻钟,就在门口处见到了那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少年。 程微松开程澈的手迎上去,上下打量和舒一眼。 少年又瘦了些,似乎就显得高了,程微印象里和舒与她差不多,谁知现在已经要抬眼看他了。 和舒同样在打量程微。 少女外罩着雪青色的大氅,里面则是一身大红裙袄,肤色白皙,唇色红艳,好似雪地上一点红梅,美的惊心动魄。 和舒暗想,程微和他越来越像了呢,这种感觉还不错,他笑道:“程微,你不用蒙布巾啦,这么久不见,看得这么认真,该不会忘了我长什么样吧?” 他这话说的不错,年前程微出事,清醒后就一直蒙着布巾不见人,真算起来,确实有数月没见过他了。 “想看你,我照照镜子不就是了。”程微话音刚落,忽然抬手遮住了眼。 喧嚣的锣鼓声,宾客满座的喜堂,新房里大红的龙凤喜烛燃了一半,烛泪流满了烛台,床榻上只有新娘子一人独坐,盖着喜帕一言不发。 外间的榻上,则躺着和衣而睡的新郎官。 程微不用看,就知道新房中的二人,正是几年后的她和韩止。 她心中纳罕,为何看到和舒,眼前却变成了她和韩止的洞房花烛夜,这种感觉实在诡异。 正想到这,喜房外一阵骚乱,有个声音凄厉地喊着:“让我进去,我要见表姑娘!” 随后是丫鬟婆子们的斥责声,其中一个格外尖利:“什么表姑娘,现在是世子夫人了!今晚是世子和夫人的花烛夜,怎么能让你进去!” 程微听出来了,说话的丫鬟,正是被她送给程瑶的巧容。 “你让开,我一定要见到表姑娘——”那喧闹的声音说到后面已经带上了哭腔,似乎因为被人往外推,声音离的越来越远了,可语气中的绝望却真真切切,“表姑娘,表姑娘,您听到了吗,快随小的去看看表公子吧,他,他要不行了啊,强撑着等您过去呢——” 话音戛然而止,程微透过指缝看到的,是和舒有些慌乱的脸。 第86章 表弟是病娇 少年跳过来,双手有些激动地按住少女的肩:“程微,你怎么了,眼睛又痛了吗?” 他声音犹带青涩,说话间轻轻喘息,难掩常年体弱之人那种无力感,落在程微耳中,恍若惊雷。 和舒他自幼体弱,难道再过几年,就会—— “程微,你说话呀!你是不是笨蛋,既然不舒服,这么远跑过来做什么?” 程澈见和舒过于激动,走过来按住他的手:“舒表弟,你不要紧张,微微没事。” “那她怎么又遮眼睛?澈表哥你不知道,程微年前就看不得人——” “没事,没事。”程澈安抚着和舒,转过来拉住程微的手,小心翼翼问:“微微,告诉二哥,你怎么啦,要是眼睛痛,二哥拿布巾给你蒙上可好?” 好一阵子,少女玉葱般的手指轻轻颤动,一点点从眼睛上移开,露出黑白分明的眸子。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对程澈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没事,二哥,我与和舒开玩笑呢。” 连二哥的惨死她都见过了,没有什么惨象能击垮她,她不可能总当那个让人担心的人,要是那样,她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的。 “怎么能和舒表弟开这种玩笑?”程澈捏了捏程微的鼻子,嗔怪道,心中却松了口气。 对于程二公子来说,妹妹调皮任性,甚至无理取闹,都比她有什么事要好得多。 这时忽听脚步声响起,兄妹二人看过去,只看到大红披风一闪,和舒一言不发回了屋子。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 “微微,舒表弟大概……生你气了吧?” “没事。二哥你等着,我去哄哄他。”程微松开程澈的手,抬脚跟了进去。 程澈站了片刻,垂眸默默走进去,坐在了客厅里。 “和舒,你生气啦?”程微进了室内,见和舒不坐不躺。只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出神。就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衣袖。 和舒把衣袖抽开,往旁边挪了挪。 程微又去拉。和舒再挪。 程微无奈:“和舒,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还真准备不理我了?” 和舒手动了动,硬撑着没有转头。 “既然你不招待。那我回去啦。”程微转身就走。 小表弟总是口不对心,不逼一逼是不行的。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传来。脚步声渐远。 和舒强忍着回头的冲动,片刻后室内安静了,心中才有些慌,猛然转身。后面已是空无一人。 他不由快走几步到了门口,愣了好一会儿,又恼怒又伤心。一口气不顺,立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躲在柱旁的程微再不敢逗他。忙走出来给他拍背。 “你没走?” 程微眨眨眼。 “又是和我开玩笑?” 程微见小表弟眼尾都有些泛红了,不敢吭声,老老实实替他拍背。 和舒忽然甩开她的手,三两步走到床边躺下,拉过锦被盖住了头。 程微……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舒表弟性子更别扭了? 她走过去坐下,叹气道:“和舒,你再这样,我就伤心啦。你不知道,年前我脚伤了呢,流了许多血,才好起来就来看你了,没想到你还不理我——” 锦被拉开,和舒坐了起来,皱眉去看程微的脚:“你脚怎么伤了?” “没事,现在好了。”程微把脚往后缩了缩,推他,“走啦,二哥还在厅里坐着呢,你忍心让我哥哥一直等着啊?” 和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随后瞪眼:“谁让你胡乱开玩笑!” 一想小表姐脚伤了还来看他,那股气早就悄悄消了,又恨自己原谅的太快,以后她还会乱开那种吓死人的玩笑,于是威胁了一句:“再开玩笑,我就真不理会你了,不和你说话。” 程微的心忽地被这句话刺痛了一下。 这样鲜活的小表弟,真的会……真的会在她大婚之夜悄声死去吗? 过了这个年,表弟刚刚十三岁,那时候他才多大呀,恐怕连小成人礼都没行吧? 小姑娘不大明白小成人礼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反正大人们都说,只有行过小成人礼的男孩子,才算刚刚成人。 表弟还不曾长大,那不是太可怜了? 程微忽然很想知道,在那样一个夜里,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和舒,究竟要对她说些什么。 那她最终去了吗? 程微有些懊恼没有晚一点醒来,可是她清楚,那一场场噩梦,她是梦中人,同时还是做梦者,一场场悲剧,看不到开端,也看不到落幕,就像误闯入又很快被逐出的异客,只能捕捉到零星的片段。 在梦里,她只能做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现实中,再不会了! “程微——”和舒发觉程微神情有异,不知是不是自己语气太重了,别别扭扭道,“刚刚我也是开玩笑的,咱们快出去吧,别让澈表哥等着了。” “嗯。”程微努力摒除那些负面的情绪,叮嘱和舒,“在我二哥面前,别总叫我程微,你该叫我表姐才对!” 和舒脚步一顿,送给程微一个白眼,抬脚出去了。 程澈茶都喝了一盏,听到动静看过去,露出笑容:“舒表弟,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虽未提刚刚的事,和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坐在程澈身边道:“其实一直都还好,就是外祖母爱担心。澈表哥,正好早上老齐叔送了新鲜的蔬果来,还有半只新鲜的鹿,晚上咱们吃鹿肉锅子怎么样?” 程微刚好走进来,连连颔首:“好啊,那鹿肉你冻上了吗?要是冻硬了,我二哥可以切成雪片一样薄,到时候往那热热的汤锅里一刷,再蘸上调好的芝麻酱,别提多美味了。” 和舒本来一直食欲不振,听程微这样一说,忽然觉得饿了。 只有程澈无奈看着妹妹,心道,微微这是真把他当厨子了,切鹿肉的活儿就这么丢给他了。 想着只是多了和舒一人,便点头答应下来。 一个时辰后,程微瞪着狼吞虎咽的小霸王,再也忍不住:“容昕,你太过分,一个人吃三个人的分量!” 容昕吃的热火朝天,不满地道:“我一路骑马过来,你知道多辛苦啊,怎么连饭都不让人吃了?” “你一路骑马过来,关我们何事呀?” 和舒拉了拉程微:“程微,别说了,吃豆腐吧。” 他把一块烫的白白嫩嫩的豆腐夹到程微碟子里。 容昕手一顿。 吃豆腐? 这小子仗着生得好看,还要不要脸呀! “丑丫头,吃肉!”他夹了一筷子鹿肉过去。 程微一想着被压坏的那个屏风,就看着容昕心烦。 要知道,那四扇屏风是二哥以前送的,本是成套的,这坏了一个,就全都不能用了,实在是心疼死人。 她把碗推开:“我不吃鹿肉,只吃豆腐!” 和舒看着程微拿勺子把他夹的豆腐吃下,少年轻笑起来,比这世上最艳的花还要明艳。 小霸王却眼睛冒火,直瞪着笑靥如花的少年。 霸天那狗奴才骗他吧,丑丫头一定是有了病秧子的娃娃了,不然怎么会对他这么好? 两个少年对视,火花四溅。 至于程二哥……还在外头切鹿肉呢。 第87章 兄长难为 几个人一顿鹿肉锅子吃完,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容昕如愿以偿的留宿了。 程微回房,觉得肚子有些胀痛,就带着欢颜出去散步。 庄子上比京里要暖和,但到了夜里,还是冷的,程微拢了拢披风,慢慢往那烟雾缭绕的温泉处走去。 卫国公府的庄子里有大大小小十来处温泉,最大的在前头,是供下人们用的,剩下的有的建在了室内,有的依然是露天,不过四周拉了帏帐,或是无顶的木围栏。 这个时间不必担心会有人,程微就选了一个拉帏帐的小池子,叮嘱欢颜道:“守在外面,我泡一会儿就出来。” 她走进层层帷帐,把裙袄一件件褪去。 少女光洁的身体缓缓展露在月光下,呼吸着自由而凛冽的空气。 她缩了缩肩膀,忙进入池子,让泉水浸没了整个身体。 温暖的泉水温柔抚摸着少女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修长双腿随意伸展着,好似一尾偷偷溜到岸边的鱼。 程微头枕着温泉池壁,惬意的要睡着了,却被突如其来的腹痛惊醒。 她捂着腹部低头,忽然发觉泉水不大对劲。 那丝丝缕缕的红色是—— 程微大吃一惊,伸手掬起一捧泉水凑近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鲜血。 混在水里的鲜血?有人受伤了? 程微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 这是个小池子,半丈方圆,也就仅仅供一人使用而已。 这么说,这血是她的? 程微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先是把脚抬起来看看,发现没有问题,忙上下其手摸遍全身。 没有哪里受伤啊! 她疑惑又惊惧,渐渐把注意力放到了越来越沉的腹部。 难道是这里?她低头盯着那处。 彼时月色正好,温泉池子四周的树上还挂了防风的灯笼,程微视线丝毫没有受影响,就看到那处的红色果然比旁处更浓郁些。 她伸手去摸平坦的小腹。未果。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下面,再抬手,就是满手的鲜血。 小姑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腹痛,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岸,扬声喊道:“欢颜,你快进来!” 守在外面的欢颜忙冲了进来:“姑娘。怎么了?” 程微咬着唇,不让自己太惊慌。强作镇定道:“我受伤了,你快扶我回去上药!” “嗳。”欢颜疑惑地看向程微,目光下落,蓦地一缩。看到了池边淡色的红痕。 小丫鬟比主子还害怕,匆忙替程微穿衣,眼泪啪啪直掉:“姑娘。您怎么受伤的,难道是被蛇咬了么?都是我不好。吃多了鹿肉,还被八斤撺掇着喝了两杯酒,就给忘了。八斤说,这庄子里暖和,说不定有蛇呢,让我小心着点儿。呜呜呜,我应该提醒姑娘的……” “欢颜!”程微尖叫一声,一想被蛇咬了那处,只觉浑身软绵绵,站都站不起来来了。 这死丫头,一定是来帮倒忙的吧?本来她还挺冷静的! 主仆二人七手八脚穿好衣裳,程微才要站起来,忽觉那处一股热流,再低头,发觉血已经顺着裤腿流下来,同时伴随着腹部剧痛。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只是在欢颜面前,依然强撑着:“欢颜,我不行了,太痛了,血一直在流!” 她好歹是主子,再怎么样,也不能比个小丫鬟还慌张,那像什么样子。 “那,那怎么办啊?”欢颜把脸都哭花了,“姑娘,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先进来试试的,那蛇咬了我,吃饱了,就不会咬你了,嘤嘤嘤——” “够了!”程微厉声喝止。 这死丫头,还提她被蛇咬了,还提!再提她真的要撑不住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崩溃:“欢颜,你不要再说话!听着,立刻去把二公子请来!” “好,那姑娘你——” “你快去!”程微捂着腹部催促,“对了,别让表公子和世孙他们知道!” 要是和舒知道了,定会担心的,又病了怎么办? 至于容昕—— 这蛇不是他放进来的就不错了!叫他来看笑话吗? 程微一辈子忘不了当初容昕把冻僵的蛇扔到她身上的事。 只是那蛇是不能动的,她虽然害怕,却还能保持着冷静不让那混蛋看了笑话去,可是现在,她被蛇咬了那里,肚子越来越痛,会不会死掉呢? 她,她不是很怕死,却不甘心。 她已经这么努力跟着阿慧学习了,还没来得及救大姐姐、二哥他们呢,更遗憾的是那止血生肌符才刚开始学,这种时候却派不上用场。 程微穿着半湿的衣裳瑟瑟发抖,又痛又悲,只想着二哥来了,说不定她就得救了。 欢颜一口气跑到程澈房门前,砰砰拍着门。 “是谁?” “二公子,婢子是欢颜,您快去救救姑娘吧,姑娘被蛇咬了——” 门猛然开了,程澈只匆匆披上了外衣,还顾不得系带子,一见欢颜哭花了的脸,心中一沉,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她:“三姑娘在哪里?” “您跟婢子来。” 欢颜带着程澈匆匆赶到了池子那,伸手一指:“二公子,姑娘就在里面呢——” 话音未落,程澈已经冲了进去:“微微——” 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双手抱膝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二哥,你总算来了!” 她忍不住想哭,又不想让欢颜瞧见,于是强忍回去,对俯下身来的程澈轻声道:“二哥,我好疼。” 程澈已经看到了程微裙摆上的血迹,脸色同样白得惊人。 “微微,蛇咬了你哪里,让二哥看看!” 要是有毒,现在就要赶紧处理了,不然毒性扩散,微微就危险了。 程微哪里好意思说伤在哪里,咬唇道:“二哥,你赶紧背我回屋吧,我走不了路,等回了屋,让欢颜给我上药就行。” “那怎么成,二哥必须看看那蛇有没有毒!” 见程微咬唇不语,程澈脸色冷下来:“微微,听话,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我是你二哥,无论怎样都不会笑你的,也不会对旁人说。” 到这个时候,程澈已经意识到,程微被蛇咬伤的地方恐怕多有不便。 这庄子里虽有大夫,毕竟是男子,与其让别的男子来处理,还不如他来。更何况,要是蛇毒剧烈,距离微微被咬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根本等不及大夫来了。 对于心急如焚的程二公子来说,世俗礼教,本就是学好了平时拿来装饰自己,给那世俗人看的,怎么可能比微微的安全更重要呢? 程微又冷又痛又怕,听二哥这么说,心中动摇起来。 那里伤了虽然羞人,可是二哥说的对,万一那蛇有毒呢? 是二哥的话,说了就不要紧吧? 小姑娘脑海中天人交战,脸色时青时白,程澈看了更加心急,把外衣披到程微身上,急道:“微微,你可说啊!” 程微心一横,眼一闭,凑到程澈耳边道:“二哥,我……我方便的地方被蛇咬了,现在已经血流成河了……” “怎么会是那里?”程澈猛然住口。 那里? 想明白过来的程二公子呆若木鸡。 第88章 倒霉孩子 学富五车的程二公子实在没办法装糊涂,方便的地方血流成河,能是被蛇咬了吗,这得是什么神蛇啊! 程微满面通红,忍着难受拉拉呆若木鸡的兄长,轻声问:“二哥,你,你要给我看看吗?” 程澈火烧般甩开程微的手,在程微诧异目光下,面红耳赤,冷汗都流了下来:“微微,这个,这个不用给我看!” 他站起来,又想起程微还在地上坐着,忙俯身把她横抱起来,甩开步子就往回赶。 程微不明所以,略一琢磨,定是二哥觉得她已经无药可救了。现在连看也不看,就要把她带回去,是要给她换一身干净衣裳,体面离开吗? 这样一想,不由悲从心来,环抱着程澈腰肢,泪水悄悄把他衣襟打湿了。 程澈脚步一顿,低头看着程微,忍住尴尬问:“微微,可是不舒服得厉害?你忍忍,等回去二哥找人给你收拾一下就好了。” 收拾一下?程微浑身一僵。 难道连大夫都没必要给她请了吗? 身体上的不舒服,加上对死亡的惧怕,双重打击下,小姑娘觉得不只腹痛难受,连头都开始昏沉起来,二哥抱着她狂奔,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好像魂儿都跟着飘了起来。 程微想起那个噩梦来。 她和二哥在马上,也是这样狂奔,耳畔是呼呼的风声。 不行,她要把看到的告诉二哥! “二哥——”程微张了张嘴,声音有气无力。 “怎么了,微微?你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程微勉强抬头。去看程澈:“二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程澈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去。 已经够尴尬,妹妹还说这么惊悚的话题,是嫌他内心还不够强大吗? “二哥,你别紧张,其实……其实我不是很怕,我……我就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程微把程澈抱得更紧些。声音越来越弱。“二哥,你一定要小心些,那天。我梦到好多人拿箭射我们……” 程澈失笑,原来是做噩梦了,于是安慰道:“微微别怕,无论遇到什么事。二哥会保护你的。” 程微听了更怕了,死死揪住程澈衣襟。连连摇头:“不,不,二哥,我是要告诉你。万一,万一以后遇到那种事,你谁都不要管。自己好好的,行吗?” “傻丫头。别说胡话了,再忍忍,快到了呢,你要是累了,就先闭闭眼。”程澈实在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让他尴尬欲绝的话,忙加快了脚步。 另一边,容昕一直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干脆翻身下床,踢了踢睡在外边的小厮霸天。 “主子?”霸天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怎么了?” “你是亲眼看着,丑丫头和病秧子各回各屋了?” 霸天点头:“是啊,小的听主子吩咐,一直偷偷盯着呢,亲眼见了他们各自回屋,才回来的。” “那就好。”容昕拍拍心口,喃喃自语,“那我怎么觉得心里一直不踏实呢?” 他琢磨一下,猛然跳起来,拍着脑袋道:“我真是傻,他们当时各自回屋有什么用啊,那小病秧子狡猾着呢,肯定是要等我们都睡了,才会跑到丑丫头那里睡觉!” 霸天倒抽一口气:“主子,那可怎么办啊?” 程三姑娘要是有了别人的娃娃,主子一定会剥了他的皮吧? 他连连打自己巴掌:“主子,都是小的不好,小的怎么就没想到呢?” 容昕抬脚踹他一脚:“你能有我聪明吗,行了,别添乱了,给我在这守着,我出去一趟!” “啊,主子,您要去哪儿啊?” 容昕压低了声音:“我去丑丫头那里看看,要是病秧子在那里,就把他赶出去!” 要是不在那里……嘿嘿,他就悄悄留下睡一觉,反正只要不被丑丫头发觉就行了。 容昕穿好衣服出了门,轻手轻脚来到程微门前,看里面光线朦胧,还亮着一盏夜灯,沉了沉心,伸手推门。 没想到门一下子就开了,吱呀声响,吓得他忙死死抓住门板,从缝隙里钻了进去又带上门。 里面鸦雀无声,容昕皱眉往里走,向来胆大包天的人,闻着房间里若有若无的馨香,不知怎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才走了几步,还没靠近帏帐,手心就出了一层汗,湿漉漉的让人难受。 容昕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暗暗鄙视自己。 不就是看看和舒在没在这里么,紧张什么? 他这是为了丑丫头好,丑丫头又没有霸天那样的小厮,肯定不知道和男孩子在一起睡了,就会有娃娃的。 她自己还小呢,要是有了娃娃,还不定怎么哭! 对,他这是英雄救美来了! 小霸王做好了心理建设,来到床帏前,心一横,抬手就掀起了帏帐。 帏帐里空无一人,连锦被都叠得好好的,显然是无人睡过的。 容昕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丑丫头不在,那病秧子就无法得逞了。 他咧嘴笑了笑,忽然跳起来。 好个屁啊,丑丫头不在屋子里,病秧子也不在,难道—— 难道丑丫头去了和舒房间? 这么一想,容昕觉得天都塌了,头脑发懵,一屁股坐在床榻上。 这么说,丑丫头她……愿意给和舒生娃娃? 容昕有一种一直认定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去的愤怒感,这种感觉,比当初亲耳听见程微说心悦韩止还要难受多了。 他呆坐在床上忿忿咬着手背沉默许久,咬牙站起来。 不成,他傻坐在这里有什么用,就是把手背咬烂了,丑丫头还是不会回来啊。 他要去和舒那里把丑丫头抢回来! 容昕横了心,气势汹汹往外走,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房门被踢开的声音。 小霸王心中一喜。 丑丫头回来了?听动静,还是踢门呢,这个他最有经验了! 这么说,丑丫头是和病秧子吵架啦? 容昕美滋滋地想着,嘴角翘得老高往外走。 这倒霉孩子完全忘了是在谁屋里了,于是迎面撞见程二公子,脸色黑如锅底问他:“世孙怎么会在这里?” 第89章 年少滋味 “程……程二哥?”容昕舌头打转,话都不会说了,目光下移看到程澈怀中的程微,说话才又顺当起来,“程微怎么啦?” 程澈看看小霸王,又看看妹妹,一时之间竟很为难。 到底是先把微微放到床上,找人替她收拾妥当呢,还是先把这溜进微微房间的混账小子暴打一顿呢? 两个事情对程二公子来说都十万火急,竟从未觉得选择这么艰难过! 察觉程澈停下来,头脑有些昏沉的程微抬了头:“二哥?” 听到程微的声音,程二公子瞬间有了决定。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把程微放到床榻上,对跟进来的欢颜吩咐道:“去把表公子的管事妈妈请过来!” “嗳!”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小丫鬟扭身跑出去了,到了外面才想起来,以往姑娘来温泉庄子,都是带着巧容来的,她这还是第一次跟来,哪里知道哪个是表公子的管事妈妈呀。 欢颜是个呆性子,不晓得去问八斤这些下人,只知道既然是表公子的管事妈妈,那自然该去问表公子了,于是径直奔着和舒那里去了。 程澈把程微放好,替她拉了被子盖上,拍拍她道:“微微,你先等等,一会儿舒表弟的管事妈妈到了,她会帮你的。” 说完,转过身来到容昕身边,一把揪住他衣领道:“世孙,咱们出去好好聊聊吧!” 程微眼睁睁看着二哥把容昕拖出去,片刻后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还伴随着少年杀猪般的惨叫声,却丝毫生不出同情心来。 她都要不成了,容昕还来添乱,占去二哥陪她的时间,实在太讨厌了! 和舒听闻程澈要给程微找管事妈妈,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匆忙穿好衣服领着管事妈妈赶过来,正瞧见容昕抱头鼠窜。惨叫连连。 “澈表哥?”少年颇为震惊,快走几步赶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程微她出事了吗?” 程澈颇为意外:“舒表弟怎么来了?” 看看紧随其后的管事妈妈和欢颜。程澈心中了然,只觉更加头疼,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容昕,对和舒道:“舒表弟,既然来了。你就送世孙回屋吧,夜里天冷,都站在外面当心着凉了。” “那程微——” “你们不用担心,程微没事,我会处理好的。” 对于程澈的话,和舒是毫不怀疑的,遂点点头,对容昕道:“世孙,请吧。” 容昕哪里甘心回房,狠狠瞪和舒一眼。转向程澈,立刻露出惨兮兮的笑脸:“程二哥,程微到底怎么啦,我刚刚好像看到她流血了呢。” 和舒色变:“什么,程微流血了?” 他也不动弹了,看向程澈:“澈表哥——” 微微还在屋里胡思乱想呢,这一个两个的混小子还来添乱! 程二公子脸色彻底冷下来,语气淡淡:“我说了,微微没事,你们快些回房。” 他轻瞥容昕一眼:“还是说。世孙想继续和我聊聊?” 容昕下意识捂着脸打了个寒颤,垂头丧气走了。 程澈这才把管事妈妈唤到跟前,轻声交代几句,管事妈妈想笑而不敢笑。低眉顺目走进程微屋子。 程澈立在外面等着。 大概过了两刻钟,管事妈妈走了出来,回禀道:“表公子,姑娘已经晓得了。” 程澈耳根微红,面上却丝毫不显,冲管事妈妈轻轻颔首:“劳烦妈妈了。姑娘家面皮薄,今日之事,妈妈记在心里就是了。” 触及程二公子寒星般的眸子,管事妈妈忙低头:“表公子放心,老奴明白的。” 等管事妈妈走了,程澈看了房门一眼,有心进去安慰一下妹妹,又觉太过尴尬,说不定微微此刻也不想见他,这样立了片刻,默默离开了。 程微已经发呆好一会儿了。 管事妈妈说,她那里出血,是因为她长大了,成人了。 可是,她明年才及笄啊! 管事妈妈还说,成人的女子每月都会来这个,有了这个,就意味着能嫁人生子了。 而且,而且这是污秽之事,万万不能让男子知晓的! 程微拉着被子蒙住了头。 她不但让二哥知道了,还染了二哥一身,而且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对二哥交代临终遗言,二哥他—— 啊啊啊,二哥他现在该怎么想啊! 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二哥了怎么办? 等等,二哥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那可不行! 小姑娘完全不去想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无耻行径,探出头有气无力喊欢颜:“欢颜,你出去瞧瞧,二哥还在外面吗?” 欢颜跑出去看看,回来告诉程微:“姑娘,二公子早走了。” 程微狠狠瞪了欢颜一眼。 谁家丫鬟这么不会说话啊,走就走了呗,干嘛还要加个“早”! 她扯了被子蒙住头,胡思乱想许久,总算是睡着了。 第二日睡到晌午程微才醒来,睁眼就问欢颜:“二公子来过了吗?” 欢颜摇头:“二公子没过来,不过派了表公子的管事妈妈来,说让她这几日都伺候您。” 程微心里凉了一片,连欢颜端上来的红枣粥都没吃,洗漱完就重新躺回床上,喊出阿慧,学习制符知识。 欢颜看看冷透了的红枣粥,福至心灵跑去找程二公子了。 程澈此时,正在严防死守小霸王。 这混小子居然敢大半夜溜到微微房间里去,那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程二哥,就练到这里吧,我手腕子酸了,枪都拿不起来了。”容昕抱着一杆红缨枪气喘吁吁。 程澈挑眉。 手腕子酸了才好,这样就不会干坏事了! 他怎么不知道,这小混蛋什么时候开始觊觎微微的? 望着对面少年朝气蓬勃的俊脸,程澈实在想不出,印象中一见妹妹就欺负的小霸王,是何时对妹妹有了旁的心思的。 难道是因为微微变好看的缘故? 这样一想,笑容更冷:“世孙可不能半途而废,那样就白练了。” 摄于程二公子的威严(主要是揍起人来不留情),容昕叫苦连天练起来。 和舒裹着厚厚的大红披风在不远处看着,眼底闪过艳羡,瞥见小表姐的贴身丫鬟来了,抬脚迎过去,二人交谈几句,一同顺着来时方向去了。 程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眸微垂,把一杆银枪舞得矫若游龙。 第90章 乌龙 程微听到脚步声,脸发烧,慌忙扯了锦被遮住自己,心中尴尬又忐忑。 刚刚心心念念盼着二哥来,可是二哥来了,她又实在觉得无法面对。 昨晚,她都干了什么蠢事啊! 程微躲在被子里,里面黑暗一片,又像是回到了用布巾遮眼的那几日,心头忽然有些难受。 为什么她会这样狼狈,大姐姐,还有程瑶,她们第一次来月事时,也会像她一样蠢得不可救药吗? 程微想到了端庄温婉的太子妃,又想到永远宠辱不惊的二姑娘,实在想不出她们也曾狼狈丢丑过。 脚步声近了,她闷声道:“二哥,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良久,被子忽然被人掀起,眼前大亮。 和舒坐在一侧问:“程微,你好点儿了吗?” 程微讪讪坐起来:“和舒,原来是你啊。” 和舒露出明朗的笑:“你以为是澈表哥啊?欢颜刚刚过去,澈表哥正和世孙一起练枪,我听说你饭都没吃,就过来瞧瞧。” 他说着,敛了笑容,数落道:“程微,你不舒服,怎么能不吃饭呢?” “我不饿。”一听到“不舒服”三个字,程微就觉得别扭,恨不得这几日不用见人。 和舒脸一沉:“不饿也要吃,再怎么样,饭总比药要好吃吧?” 程微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换了别人,她可以任性,可在长年累月以药当饭吃的小表弟面前,她怎么好意思呢? 见程微和软下来,和舒吩咐欢颜:“去给姑娘盛一碗热的来。” “嗳。”欢颜把凉透了的红枣粥撤下去。不多时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来。 “给我吧。”和舒伸手接过来,拿白瓷勺子舀起,放到唇边吹凉,递到程微,“快吃。” 程微颇不自在,伸手去拿勺子:“我自己来。” 和舒把勺子往旁边一移,皱眉道:“抢什么。你不是不舒服么?” 见程微还想说什么。问道:“以前,你不是也这样喂过我么?难道我是个病秧子,在你眼里。就连这么点事情都不能做了?” “谁说你是病秧子了?”程微挑眉,眼底有了愠怒,“是不是容昕说的?” 和舒唇色浅淡,轻轻抿了抿:“谁说都不打紧。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快吃吧,不然又凉了。” 孱弱的身体。不堪的身世,他已经背负了十几年,还有什么怕人说的,只要他在乎的亲人们不嫌弃。他就好好活着,争取活得更好。 也许有一日,他也能练枪给程微看。 程微乖乖吃了。一碗热粥下肚,果然觉得沉坠的腹部舒服许多。不由冲和舒一笑:“和舒,多谢你。” 和舒别开眼:“谁要你谢了,既然吃完了,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 少年抬脚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转头问:“程微,我只听澈表哥说你不舒服,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红枣好像是补血的。” 久病成医,对于一些食材的药性,和舒是了解一些的。 程微怔了怔,霞飞双颊,掩饰道:“我前些日子不是脚伤流了好多血嘛,一直吃着红枣呢。哎呀,我就是昨日赶了那么久的路,受风着凉了,你快些去忙吧,我,我困了。” 和舒颇为不解小表姐的慌乱,深深看她一眼,边往外走边嘀咕:“脚伤了,该吃猪蹄啊。” 等和舒走了,程微问阿慧:“那种天生体弱之人,有什么符可治么?” 阿慧的声音响起:“你是说,胎里带的毛病?” 程微想了想道:“嗯,我表弟早产,从小就体弱,外祖母很精细的给他调养着,还是不见好转。” 不只不见好转,在那场噩梦里,舒表弟恐怕还没活过十六岁。 一想到刚刚喂她吃粥的小表弟只剩下两三年的寿命,程微的心就针扎一样疼。 “这个呀——”阿慧拉成了声音,程微的心跟着提起来。 “这个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是最难的。” “怎么说?” 阿慧解释道:“这种先天生的弱,是内症,属于大方脉科,只一道培元符就可治疗。” 程微眼睛一亮:“阿慧,教我。” 阿慧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阿慧?”程微催促着,见阿慧还是没有反应,皱了眉,“你以前说,符医十三科,要一一教会我。既然这培元符属于大方脉科,你怎么又不说话呢?” 又是一阵沉默,阿慧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这符你现在学了,就要给你表弟用吧?” 程微差点脱口而出“那是当然”,刹那间想起阿慧的异样,怕她不教,转了口风道:“用是想用的,至于怎么用,当然是要听你说了再看。” 阿慧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咱们先说好了,你就算学了这符,怎么用必须听我的!” “好。”程微答应下来。 阿慧疑虑未消,逼程微:“你发誓!” 程微心中一紧,对阿慧更是戒备,面上却佯作不满道:“学个符还要发什么誓呀?好吧,那我程微在此发誓,学会培元符后,若是不听阿慧的,胡乱使用,要我一辈子嫁不出去!” 她有些赌气问阿慧:“这样总行了吧?” 阿慧这才信了:“你记着自己说的话就好。那我就告诉你,这培元符并不难学,比起你学的保胎符还有止血生肌符来,容易掌握多了。只是,先天体弱其实是最难调理的病症,想要让先天体弱之人恢复如常,需服九次,三月服一次,共需两年余。” 程微松了口气:“就是时间长了些,不打紧。” 有一阵子没吼人的阿慧再次吼起来:“你懂什么,你每次制符,需以自身一滴鲜血混入朱砂为引,而培元符则不同,第一次需一滴,第二次需两滴,第三次需四滴,以此类推,且不得中断,一旦中断要成倍增加。你算算看,为了治这么一个人,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程微默默算了算,不由骇住,喃喃道:“可是我表弟身体不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体越来越糟。”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你学会了培元符,同样是三个月给他服用一次,但不要增加血引,这样的话,他虽不能恢复成常人,至少不会变得更糟。”阿慧怕小姑娘家对誓言不当回事,再次警告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几年你要学习的符成百上千,说不定还要以符救人,精血有限,要是不听我的劝,一心用培元符给你表弟治病,影响了别的,那可别后悔!” 这句警告让程微打消了立刻给和舒根治不足之症的念头。 她当然希望舒表弟彻底好起来,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如果为了治好表弟,耽误了救治大姐姐和外祖母她们,她同样会追悔莫及的。 这样看来,还是先学了培元符,让舒表弟能够维持现状,等将来一切安定下来,她再好好替他治疗吧。 程微盘算了一下,大姐姐那里好歹知道从何处入手了,而外祖母是患什么病去的目前却一无所知,还有九堂伯将来为何能做官,是否和二哥的惨死有关,都要想法子去探查,这么一想,时间完全不够用了。 到了晚上,程澈没有露面,遣人来问程微,是留在屋子里吃,还是过去一起吃。 深感时间紧迫的程微自然选了在屋子里吃。 听到八斤的回话,程澈有些不放心,抬脚去了程微那里。 门合着,屋子里悄无声息。 程澈喊了两声没有回应,不由一惊,推门而入。 而此时,正聚精会神学习的程微根本留意不到外面的动静,她拿了一根银针刺入指肚,然后挤出一滴鲜血,啪嗒一声,血珠落入一小碗清水中。 血珠散开,清水氤氲成淡红色。 保胎符她已经记下了繁复的笔画走向,只差用混了鲜血的朱砂实际绘制了,一滴鲜血只能绘制一张符,而依着她学习制符以来的经验,不绘制个数十张,恐怕是难以成功的,于是又拿起银针扎了指肚一下,忍痛把血珠挤出来。 程澈走进来,看到这场景都吓懵了,厉声喊道:“微微,你在干什么?” 他快步走过去,看看程微指肚上的血珠,还有那一碗血水,又心痛又恼怒,一把抓住程微,气道:“微微,管事妈妈没有对你讲吗?来月事是女子的正常现象,你怎么能如此自虐!难道以为血从指间流出,月事就不来了吗?” 第91章 受惊吓的景王世子妃 程微眼神闪了闪。 二哥怎么能如此体贴,替她找出这么绝佳的理由来。 她很快回神,语气微妙:“二哥说的是……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疼不疼?”程澈抓起程微的手指看。 程微猛然把手抽出,对上程澈诧异的眼,咧嘴笑道:“疼。” 她怎么敢让二哥发现指肚上那些针孔! “疼你还笑!”程澈再忍不住,手指扣起敲了程微头一下。 程微忙躲:“二哥,别敲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无奈叹息:“微微,你过来坐。” 程微依言坐下。 程澈犹豫了一下,问:“管事妈妈……如何对你说的?” 程微脸腾地红了,恨不得把程二公子轰出去,抿着唇一言不发。 程澈却不放心。 那管事妈妈到底和微微说了多少,要是说明白了,她怎么还会拿针扎手指呢? “微微,二哥不会笑你的,我是怕那管事妈妈说不明白,你依然糊里糊涂的,又做出傻事来。” 程微怔了怔:“二哥什么都明白?” 程澈…… 程二公子只想死,对上妹妹困惑的眼神,咬牙道:“二哥当然不是什么都明白!” 好吧,其实他明白,可是这话怎么能说给微微听,等她将来……嫁了人,想起有个对女子之事非常明白的兄长,又该怎么看他? “那二哥怎么还担心管事妈妈讲不明白呢,她肯定比你懂得多呀。”程微昨晚听管事妈妈讲了这些事,就再不好意思和兄长讨论这个话题了,干脆拿这话堵住了程澈的嘴。 程澈被程微堵个半死。嘴张了张,好一会儿才叹道:“微微果然长大了,那二哥不问了,你心中有数就好。这几日你多休息,不要沾凉,等……等你好了咱们再回去。” 见二哥果然不再追问,程微露出松快的笑容:“好。” 程澈刚走不久。欢颜就回来了。 程微不悦地问:“欢颜。你去哪了,刚刚二哥进来,我都不知道!” 欢颜把手中食盒呈到程微面前:“姑娘。先前那边丫鬟送饭来,说表公子让人给您炖了猪蹄,要等一阵子酥烂了才能送过来。我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忍不住过去端了……” 程微大怒:“猪蹄比你家主子还重要吗?” 欢颜吓得忙摆手:“没有。没有,当然是主子更重要。那。那婢子把这猪蹄扔了去!” “站住!”程微深吸一口猪蹄传来的香气,“扔了不是糟蹋东西吗?既然端来了,我就凑合吃两口,只是要记着。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是,婢子晓得了。”欢颜一听猪蹄保住了,同样很开心。打开食盒,把热气腾腾呈现诱人深红色泽的猪蹄摆在了程微面前。 翌日。 程微出去用饭。发现容昕不在,问程澈:“二哥,容昕呢?” 见妹妹居然惦记那混小子,程澈语气淡淡:“他想起来明日是正月十五,有花灯赏,就急着回去了。” 和舒停下夹菜的筷子,诧异看程澈一眼。 奇怪,明明是今早景王府来了人请世孙回去,世孙当时死活不愿意,还吵着要见程微呢,澈表哥为何这么说? 程微并不关心容昕离去的理由,把筷子攥了攥,愤愤道:“还没找他算账,真是便宜他了!二哥,我才反应过来,那晚他溜进我房里做什么,是不是又想往我被子里放虫子老鼠?” 啪嗒一声,和舒筷子上夹的菜掉下来,见二人望过来,扯着嘴角笑道:“手滑了。” 心中恼怒地想,等下他就和管事交代一下,以后这庄子景王世孙和野猫野狗统统不得入内! “快吃吧,世孙还是小孩子,微微别和他计较了。”程澈不动声色地道。 “嗯。” 程微三人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路上,容昕却大发着脾气。 “花灯有什么好看的,每年都那样,我还想和程二哥练枪呢!”对王府上的管事,容昕当然不愿意承认,他更担心的是没他监督着,丑丫头会与和舒生出娃娃来。 管事深知这位小爷无法无天的性子,哪敢和他硬顶,干笑着道:“这不是世子妃惦着您嘛。” 容昕不想看管事这样子,抬脚上了马车,闷闷对霸天道:“奇怪了,母亲怎么知道我在国公府的庄子上呢?” 两个时辰后。 景王府内,景王世子妃曾氏拿着个鸡毛掸子往容昕身上招呼着:“孽障,你越发胆大包天了啊,都学会夜闯女子香闺了,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容昕边跑边讨饶:“母亲,您别打啊,我没夜闯女子香闺,我就是去程微屋里看看,嗷——” 随着小霸王一声惨叫,曾氏喘了口大气,气急败坏道:“程微,程微,程微是个姑娘家,你知不知道啊!你大晚上溜进人家屋子里,幸亏人家不在,要是在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啊,把人家娶回来吗?” “我没有——”容昕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曾氏,“母亲,您的意思是,我把程微娶回来,再去她屋子,您就不打我了?” “娶回来当然就可以了——”曾氏猛然住口,气得脸色铁青,“胡闹,谁说让你把程微娶回来的?” “这不是您刚才说的嘛。” 曾氏也不追了,把鸡毛掸子往旁边一扔,冲容昕招手:“孽障,你过来,母亲有话对你说。” 见曾氏一脸郑重,又把那凶器丢到一旁去了,容昕暂且放了心,凑过去:“母亲,您要说什么啊?哎呦,轻点,轻点!” 曾氏拎着容昕耳朵往内室走,进去后又把耳朵拧了一圈才放开,严肃道:“容昕,你给我记着,平日你怎么胡闹,我没狠收拾你,但是你若对程微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可不行!” 容昕颇为委屈:“母亲,我没有对丑丫头起什么心思啊,她又丑又笨,有时候还坏心眼!” 曾氏见儿子神态不似作伪,遂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就是,不想看她和别人生娃娃而已。” 曾氏几乎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第92章 岁岁有今朝 容昕下意识用手挡着脸:“母亲,您别激动!至少别打脸!” 此时的曾氏,是真的没有心情教训儿子了。 她一直以为儿子爱胡闹,对什么都不会太在意,可是,她也青春年少过,看儿子这意思,该不是对程微认真了吧? 曾氏头疼欲裂,不敢想儿子真要执意娶程微,母子二人会闹成什么样子,只得提前警告道:“容昕,你听母亲好好说。这世上好姑娘多得是,将来你看中哪个,哪怕出身低些,我和你父亲自会为你求娶,可是,只有程微不行!” “为什么啊?”容昕睁大了眼睛。 景王世孙自幼集万千宠爱,想要天上的月亮,就没人敢摘星星,所以他讨厌程微和别人生娃娃,想要和他生,那就直接去了,要说娶妻,其实根本没有想过,可是经曾氏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这码事来。 “母亲,您不是一直挺喜欢程微吗,为何不许我娶她?” “这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了,儿子不懂!” 曾氏反问容昕:“那你非要娶程微?” 容昕愣了愣,摇头。 曾氏松了口气:“既如此,那这些事就以后再说,你还未过小成年礼,不急着成亲。只是母亲要告诉你,这大晚上随意进女孩子房间,是非常不好的行为!” 见儿子浑不在意,曾氏太阳穴直跳,强忍着再去拧他耳朵的冲动,引导道:“容昕,你渐渐大了,不比小时候怎么胡闹都无所谓。你想想看。大半夜溜进姑娘家房间,被人发现了,结果会如何?” 容昕手一抖。 挨揍,练枪,继续挨揍…… “世情如此,你进了人家姑娘屋子,就毁了人家清誉。就算你不喜欢那姑娘。或娶或纳。总要对人家负责,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要是你喜欢的呢,也别得意。可想过人家姑娘及家人会如何看你?” 容昕瞠目结舌。 见儿子终于知道害怕了,曾氏满意点头:“你明白了就好,去洗漱一下吧,记得拿热毛巾敷敷脸。怎么瞧着是肿的!” 容昕如蒙大赦:“母亲,那儿子去了。” 还是母亲分析的对。以后他再也不胡乱进女孩子屋子了,尤其是不喜欢的,绝不靠近三丈以内! 至于喜欢的……这个当然是要看情况了,要是他喜欢的姑娘不努力就要成为别人媳妇了。他还哪里管得了别人怎么看,肯定是先娶回家再说啊! 曾氏要是知道她一番话后,儿子都知道灵活运用了。恐怕要立时哭晕。 元宵节那日,京城大街小巷喧嚣热闹。街道两侧挂了千姿百态的灯笼,男女老幼皆穿着新衣,等不及月色降临就出来赏灯,还有那富贵人家的女眷或是去玄清观,或是去寺庙许愿祈福。 皇城内,更是立了无数官灯,供天子皇室、勋贵百官及家眷观赏。 整个京城,都处在节日的氛围中。 远在京郊的温泉庄内,人虽少,热闹却是同样的。 程微看看自己的小兔子灯,再看看和舒的锦鲤灯,问程澈:“二哥,你给我们一人做了一盏灯,那自己是什么灯?” 程澈笑道:“二哥都是大人了,还要什么灯。” 这话让程微和和舒都不满意。 只是和舒年纪虽幼,性子却内敛,就不吭声,程微却嗔道:“二哥这话好没意思,过元宵节本来就要提灯,我还见过人家花甲老人提灯逛街呢,怎么二哥就不提了?” “拿着。”她把兔子灯塞给和舒,叮嘱道,“我去去就来。” 不大一会儿,她提了两盏灯来,待走进了,程澈二人才发现,这灯居然是南瓜做的。 程微笑道:“二哥还记得几年前,你送我一盏南瓜造型的灯笼吗?我觉得那样子怪好看,正好昨日让欢颜去厨房看了,居然有南瓜。我就想,既然南瓜造型的灯很有趣,那干脆直接用南瓜做一盏灯试试,没想到还真做成了。” 她把一盏南瓜灯递给程澈,另一盏递给和舒。 和舒颇为意外:“我也有?” 程微笑看他一眼:“当然,我和二哥本来就是来与你一起过节的啊。” 和舒眼圈发热,忽然不敢说话了。 这样好的节日,陪伴他的是这样好的亲人,他怎么会莫名其妙想哭呢。 程澈走在一侧,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看程微故意说笑逗和舒开心,眸中盛满皎洁月光,让人看不清眼底情绪。 三人提着灯散步,走至一处月桂树旁,程微拿出准备好的彩带和墨笔,递给程澈二人,指着高高的枝桠道:“咱们写了新年愿望,丢到这树上去吧,我看这树比京中的那些舒展多了。” 二人应了。 程微早就想好了要写的,几笔写完,裹上石子把彩带往上扔,幸运的是一次就挂在了一处高枝上,心情大好,去看程澈。 “二哥许了什么愿望?” 程澈把彩带遮好:“不是说被人瞧见就不灵验了么?” 说完裹上石子手上一用力,彩带竟飞得老高,落在了很高一处树枝上。 程微踮着脚看,知道是没机会知道二哥写的什么了,遗憾叹口气,又去看和舒。 这时和舒已经写完,听了程澈的话,见程微看过来,忙警告道:“不许看!” 程微撇嘴:“好了,我不看,你快扔吧,扔好了咱们回去吃汤圆。” 和舒点头,拿石子裹上彩带往树上扔。 他身体弱,力气小,更没什么准头,连扔了几次都掉下来,最后一次彩带正好掉在程微脚边,伸展而开。 上面写着:希望明年,能跟着澈表哥一起练枪,程微还给我做南瓜灯。 程微把彩带捡起来,看看程澈,又看向和舒。 和舒走近,伸手夺过,脸色苍白:“被看到了,是不是就不准了?” 他担心程微哄他,不由去看程澈。 程澈伸手把他手中彩带拿过来,手上用力,成了一团碎屑,递过一条更鲜亮的彩带,仿佛刚刚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傻小子,这个不准了,那你写一条愿望更好的就是。” 和舒怔了怔,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重新写了,在程微和程澈的鼓励声中,终于抛了上去。 第93章 程家庄 别时容易见时难,对自幼缠绵病榻,从不愿去想太远将来的和舒来说,尤其如此。 哪怕他知道,再过一两个月就又能见面,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好似那颗调皮的心没有老实待在胸腔里,而是跟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一道去了。 程微放下了帘子,对程澈道:“二哥,舒表弟还站在那看着呢。” 程澈手捧书卷,倚着车厢壁在看,闻言抬眸,微笑道:“你放下了帘子,舒表弟自会回去了。” 程微凑过来,略显狭长的眸子睁圆了些,越显睫毛纤长挺翘,拉长声音喊:“二哥——” 程澈拿着书卷的手有些不稳,看她一眼:“微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程微露出大大的笑容:“二哥,还是你最了解我。” 程澈觉得这一年来妹妹越发难料,遂把书卷放在身侧,悄悄打起精神:“说吧。” “二哥,咱们去庄子上呆两日,好不好?” 程澈:“庄子?咱们不是才离开吗?” 他显然是了解程微的,见程微有些心虚,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颇为意外地问:“你说程家庄子?” 程微忙点头:“是啊,好不容易出了城,顺便去住两日呗。” 程澈无奈道:“什么顺便,这是两个方向!你想做什么,老实和二哥交代吧。” 程微知道二哥没有那么好哄,好在按着她的经验,不需要把二哥哄好,只需要脸皮厚些,撒撒娇。目的差不多就能达到了,于是拉住程澈衣袖,扬脸笑道:“二哥,我就是不想太早回府。上次父亲说要把我送到家庙里去,我就一直想瞧瞧,庄子上的家庙究竟是什么样的。你就带我去看看吧,反正晚回去两日也不打紧。” 程澈皱起眉峰:“晚回去两日并不算什么。可你的身子……” 他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哪里经得起折腾。” “二哥!”程微嗔怪地瞪他一眼。别过头,“我都没事了。” 程澈颇有些尴尬:“没事就好。” “所以,咱们就去看看呗?” 见妹妹仰着脸央求。程澈心有些软了,挣扎道:“可是,你不是一向不愿见到程莹吗?” 程微抿了抿唇。 她当然不想见到,可是现在说不想见。等到了庄子上,为了探查一下九堂伯家情况。说不准还要主动凑上去呢,到那时不是惹二哥怀疑吗? 迎上程澈探究的眼神,小姑娘福至心灵,反问道:“我不想见。难道二哥也不想见?” 程澈一脸错愕,显然没想到被反将了一军,望着程微好一阵没做声。 程微原本是为了逃避问题。可见程澈这样,心中一动。拉着程澈衣袖问:“二哥,你到底想不想见呀?” 经过短暂的沉默,程澈已经调整过来,叹口气道:“这个问题,可实在为难二哥了。我说不想,微微不相信,我说想,微微恐怕又生气。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二哥,我有那么无理取闹吗?”也许是太想知道答案,小姑娘没被兄长的话忽悠过去,斜睨着程澈道,“二哥不敢说,那定是想了?” 她松开程澈衣袖,双手环抱住自己双膝,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我就知道,二哥一定是想的。” 明知程微是在套话,程二公子还是看不得她这个样子,伸手把人拉过来,揉揉她的头:“当时二哥离开庄子时,程莹话还不会说呢,你说二哥想不想?” 程微听了这话,明明该高兴的,可是心底莫名有些不舒服:“二哥,要是当时你在咱们家,后来被送走,也不想我吗?” “那怎么一样——”程澈顺口说出来,猛然住口,迎上程微疑惑的眼神,笑道,“人和人之间还是讲缘分的,有些天生合得来,有些并不是如此,微微,你说是不是?” 程微就想起她和韩氏来。 亲生的母女,那么多年来,细想一下,母亲对程瑶似乎比对她时笑脸还要多一些,可不就是母女缘薄吗? “二哥说的也是。”程微认同了程澈的说法,一想到二哥不想程莹,不用担心这两日程莹把二哥霸占了去,就忽略了那丝说不清的异样,笑着点了点头。 马车绕了一大圈,程微窝在车厢矮榻上昏昏欲睡,就听程澈喊道:“微微,快到了。” 一直想一探究竟的程家庄到了,程微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睡眼惺忪,茫然四顾:“到了吗?” 程澈递过一方软巾:“擦擦脸吧,以后不要起得这么急,容易头昏。” 角落里的欢颜一见二公子又抢她活干,默默退了回去。 程微接过软巾擦了脸,终于清醒过来,爬到车窗旁要掀起帘子看,被程澈拽回来:“刚睡醒再吹风,你是不怕受寒吗?” 程微这才老实下来。 马车有些颠簸起来,已经能听到车外传来的鸡鸣犬吠声,还有小童赶羊放牛的吆喝声。 程微偷看程澈一眼,见他面色冷凝,浑然不见半点笑模样,只得规规矩矩坐着,熄了旁的心思。 “来的是哪位老爷呀?”马车停下后,外面传来恭敬的问话声。 程澈示意程微老实呆着,起身下了马车。 “原来是十三侄。” 程澈清朗的声音传进马车来:“胜叔,我和三妹有事出行,归时恰好路过庄子,就叨扰两日。” 尽管程微一直知道有程家庄这么个地方,可她是女孩子,程家三年一次的大祭祖是没机会随着长辈前来的,是以终于到了二哥出生的地方,到底是忍不住,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瞧去。 和二哥搭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肤色黝黑,身材粗壮,比她长这么大见过的人都要粗糙些,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让人觉着舒服。 二人正说着话,又出来一个老汉,程澈忙迎上去:“二爷爷,您老还是那么精神。” 老汉大笑起来:“吃得饱喝得足,可不就精神。既然来了,快里边暖和去。” 他往紧闭的马车门看一眼,对那中年男子道:“大胜,快把马牵进去,拿好草料喂上,看样子,这马可走了不少的路。十三郎,走,陪二爷爷喝酒去。” 程澈笑道:“二爷爷,三妹和我一起来了。” 他走到马车旁:“三妹,下来吧。” 第94章 世有佳人 马车门帘掀起来,跳下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村上的人都喜欢看热闹,而且为了看热闹绝不辞辛苦,这辆马车一进村,就引来许多人围观,直接追到这里驻足观看。 此时一见跳下来个漂亮小姑娘,就有急性子的大姑娘小媳妇拉着同伴嘀咕道:“不对呀,听程莹说伯府上的三姑娘丑得狗都嫌,怎么我瞧着这姑娘漂亮的跟仙女似的?” “那谁知道呢,以前我就觉得那丫头说话不靠谱,以往虽没见伯府上的姑娘来过庄子上,可公子们是见过的,一个个长得多齐整。公子们是这样,姑娘们能差了吗?” 有大姑娘直勾勾盯着程澈,羞红着脸小声道:“不过也是,人家十三郎长成那样,难怪程莹瞧不上别人了。” 女人们歪话题的本事是惊人的,立刻有妇人啧啧道:“也是啊,你们说老九叔家怎么养出十三郎这样的呢,看看他家老大老二,啧啧,一个赌,一个懒,长相虽算不得丑,可在咱程家庄,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只有十三郎,瞧瞧,那脸跟白玉似的,还有那身条,宽肩窄腰翘臀大长腿……你们还是大姑娘家不懂,我跟你们说呀,这样的男人,将来娶了谁,就等着享福吧……” “哎呀,三嫂子,你说什么呐!”大姑娘们纷纷嗔怒,可一双美目却直往程二公子身上黏去。 可怜程二公子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把这些议论听个清清楚楚,整个人都不好了,总觉得后背不知承受了多少火热目光。尤其某个被夸挺翘的地方,最为炙热。 跳下马车的欢颜转身伸手:“姑娘,请下车。”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陡然安静下来,俱都伸长了脖子观望,就见一个披着雪青色狐裘的少女低头探身,扶着那漂亮小姑娘的手下了马车。 落定后。她抬头。冲程二公子微微一笑。 周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好一阵子,只闻吸气声。不闻只言片语。 在一片异样安静的氛围中,程澈忙走上前去,替妹妹挡去大半目光,介绍道:“二爷爷、胜叔。这是我三妹,你们叫她微儿就是了。三妹。这是二爷爷、胜叔。” “二爷爷好,胜叔好。”程微屈膝,给二人见礼。 老汉眼底闪过诧异惊艳,看一眼围观众人。神情严肃起来:“进去说,进去说。” 兄妹二人相携着随老汉走进去,欢颜紧随其后。八斤则留下守着马车。 木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人们灼热目光。 门外。一下子炸了锅。 “那,那是十三郎的妹子?我的老天,长这么大,俺就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娘子!”一个青年擦了擦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口水。 旁边小媳妇啐他一口:“呸,再漂亮跟你有什么相干,真算起来,那还是你堂妹!” 青年嘿嘿笑道:“咱就看看还不行吗,是不是堂妹,都和咱没关系啊,有这样好看的堂妹,我说出去还有面子呢!他们谁见过啊,我觉得这位堂妹比宫里娘娘还好看!” “你又见过宫里娘娘了?吹不死你!” “我是没见过,可那位堂妹的姐姐,听说还是太子妃呢,那不就是宫里娘娘么,妹妹这样好看,难怪姐姐能进宫了。” 有个大姑娘跺跺脚道:“程莹那死丫头,还说人家不好看,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我找她去!” “哎呀,等等,我也去。” 门外的人不知何时渐渐散了,门内,程微却欲哭无泪。 她怎么会想到,来了程家庄,住的不是九堂伯家,而是二爷爷家! 趁着二爷爷去吩咐酒菜的工夫,程澈低声跟程微解释:“哪有去九堂伯家的道理,二爷爷是暂代族长,咱们来了,理应住在这里。” 程家嫡系是怀仁伯府上的这一支,不过因为久住京城,没有精力承担族长一职,就从族里选出一人暂代,现在正是二爷爷任着。 程澈从程九伯家过继出去,在所有人眼里,他就和程九伯家再没有关系,来了程家庄,不住在族长家,要是住到程九伯家,那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程微略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暗道她以往被程莹每次上门就紧缠着二哥给影响了,原来真的碰到正经事,大人们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这样一想,她悄悄松了口气,随后又郁闷起来。 要是这样,她还怎么多多了解九堂伯家情况呢? 程澈随后被请去东屋喝酒,程微一个人呆在西屋正头疼着,就听外面传来喊声。 “胜叔,开开门!” 屋子里的窗子糊着纸,看不清外面情况,程微只得支起耳朵听着。 就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胜叔的声音响起:“是阿莹啊,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吃了吗?” 程莹抬脚就往里走,后面是几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推推搡搡的跟着:“胜叔,我听说十三堂兄来了?” “是啊,刚到,正和你二爷爷喝酒呢。” 程莹不满地嘟起嘴:“胜叔真是的,十三堂兄来了,怎么也不跟我家说一声呢,要不是她们瞧见热闹跑去告诉我,我都不晓得呢。嘻嘻,我娘杀了鸡,叫我请十三堂兄过去吃呢。” 程微耳听着程莹进了堂屋,紧跟着脚步声往东屋去了,不由着急,可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她不愿冒失乱跑让人看了笑话去,只得躲在西屋听动静。 好在庄子上不像伯府,一户人家就是个小院子,厢房不算,东西正房连带堂屋统共三间,她呆在西屋,东边声音大点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十三堂兄,你怎么来了啊,是不是正月十五没见我娘过去,才过来看看的?” 二爷爷的声音响起:“莹丫头,二爷爷和你堂兄喝酒呢,别胡闹!” 程莹显然是不怕这位二爷爷的,笑嘻嘻道:“二爷爷,我哪有胡闹呀,是听说十三堂兄来了,我们都高兴呢。十三堂兄,你知道不,前几日我爹病了呢,一直不大舒服,这回过节我们才没去的。你好不容易来了,去看看他呀,我娘可盼着呢。” 程澈看向二爷爷。 二爷爷并不知道程澈心思,想着这过继出去的孩子,再怎么样,血脉放在那里,听说亲生父亲病了,能不去看看嘛,遂道:“十三郎,等喝完酒,你就过去吧。” 程微听了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那我三妹——” “大老远的过来,就让微丫头好好歇着吧。” 程微…… 不带这样的啊! 第95章 大黑狗 “咳咳咳——”程微的咳嗽声响起来。 程澈顿了一下,对二爷爷笑道:“二爷爷,三妹她性子腼腆,我过去,恐她一个人不习惯,就带她一道过去吧。” 二爷爷当然不会拦着,连连点头:“那好,咱们先喝酒,喝完酒你们就过去,早去早回。” 程莹跺跺脚:“二爷爷,我娘还等着十三堂兄过去吃鸡呢。” 二爷爷一时有些为难。 他虽说是暂代的族长,可这程家真正的大事,还是伯府那边说了算,这伯府出来的公子姑娘,到底是比旁人家的尊贵些。 若不是如此,村子上那些人家又怎么会对过继了一个儿子到伯府上的程老九家另眼相看呢,哪怕他家另外两个儿子不争气,提起来还是一脸艳羡。 不说别的,伯府漏出一点来,就够庄户人家嚼用好几年了,没看满村子上除了他这个暂代族长家,就程老九家前两年才起了一片青砖瓦房,宽敞着呢。 在老汉想来,程澈是绝对想过去看望亲生父母的,只是这酒菜都上了,才吃一半人就走了,像什么样子? 二爷爷的犹豫程澈看在眼里,开口道:“莹堂妹先回去告诉堂伯他们一声,我陪二爷爷吃了酒就来。” 程莹还待再说,程澈淡笑道:“放心,我会把吃鸡的肚子留出来的。” 程莹这才无话可说,殷殷嘱咐着早点过去,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到了院子里,程微还能听到拥着程莹一起前来的小姐妹们的调笑声:“阿莹,可惜没看到那位堂妹呢。”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那样么,你们不知道,她以前可难看了——” “嘻嘻,你就乱说吧,不过十三堂兄是越来越清俊了呢,三年前我就偷偷想,哪还有比十三堂兄更好看的男子呢。现在知道了。原来是又长高了些的十三堂兄!” “那是当然的,也不看看是谁哥哥——” 少女们出了院门,嬉笑声渐渐听不到了。程微气得咬牙。 谁哥哥?当然是她哥哥! 许是因为知道程澈兄妹要去程九伯家,二爷爷没拉着程澈喝太久,就着几个凉菜和一大碗红烧肉,爷几个才喝了二斤就打住了。连饭都没往桌上端,这顿酒就结束了。 走在村间小路上的程微直瞪眼:“才二斤?你还敢说。饭都没吃,就空着肚子喝这么多酒,我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都是凉的。” 程澈干笑道:“村子上都是这样子。喝酒时吃凉菜。不是还有一碗红烧肉吗,微微吃了吗,是不是挺香?” 他当然不敢说。是一个人喝了二斤! 程微顺着程澈话题跑偏了:“红烧肉是挺香的,这做法和府上不一样。但吃起来好像比府上味道还好。” “这是肯定的,乡下有乡下的好处。” 天刚刚擦黑,要是夏日,正是村上热闹的时候,一吃完饭,不分男女老少全都出来纳凉了。 而此时,各家亮着灯火,只能依稀从篱笆墙里看到透出来的光,还有的人家黑漆漆静悄悄的,这是日子艰难的早早熄了灯躺被窝去了,省灯油。 “冷么?”程澈牵起程微的手,察觉是冰的,皱眉道,“早知道,还是让你留在二爷爷家好了。” 程微任由兄长替她暖手,笑道:“那二哥还带我一起去干什么,还说我性子腼腆……” 程澈无语:“那时是哪个咳嗽的?” “喉咙痒。” “你呀,就嘴硬吧。”程澈用双手替程微暖手,问道,“怎么连手炉也不带着?” “又不是在家里,哪方便。” 正说着,狗叫声忽然响起来, 前面那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程莹迎了出来:“十三堂兄,你可算来啦。” 伴随着她的出现,是一只大黑狗冲了出来,冲着程微几人狂吠。 程澈担心妹妹受惊,忙把她拉入怀里护着,低声道:“别怕,不会咬到你的。” 程莹眼瞧着亲生的哥哥这样保护别人,心中酸味冲天,嘀咕道:“胆小鬼!” 八斤眼一闭冲上来,声音打着颤:“公子快闪开,让小的来!” 程二公子眉毛都没动一下,一抬脚,把那狂吠的大黑狗踢飞了。 大黑狗飞到后面的门板上滑下来,见踢它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嗷呜一声惨叫,吓跑了。 程二公子这才把妹妹放开,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进去吧。” 程莹眼神闪了闪,凑过去:“十三堂兄,黑虎其实不咬人的。” 程澈颔首:“嗯,堂兄看出来了。” 语毕,拉着程微进去了。 程莹咬着唇往大黑狗跑的方向张望,见那狗窝在角落里缩着头,冲它招手:“黑虎,进来呀。” 那狗似乎颇通人性,闻言夹着尾巴猛摇头,一步步后退着,最后退无可退,实在担心小主子逼它进去,干脆一扭身,跑得无影无踪。 没有吓唬到程微,自家的大黑狗反倒受了惊吓,程莹狠狠跺跺脚,扭身进去了。 程九伯家的房子里三间外三间,院子要比二爷爷家大许多,甚至还有一个小月亮门,连通着另一排屋子。 程莹的母亲郭氏一边招呼着二人落座,一边难掩得意地道:“澈哥儿,上次你们回来祭祖,这房子还没建起来呢,你两个堂兄孩子都好几个了,这么一大家子挤着实在没法子。这回好了,你来了,就在这住下,有地方住了。” “多谢堂伯母了,只是马车和行礼都在二爷爷那里,就不麻烦了——” 郭氏打断了程澈的话:“族长家哪有地方住呀,你还好说,微姐儿跟别人挤一间屋子,能习惯么?” 程澈不由看向程微。 出乎意料,程微笑道:“堂伯母说的也是。我在二爷爷家见胜婶抱着被褥出去了,要是为了给我腾地方,让别人挤着多不好,二哥你说呢?” 妹妹都这么说了,程澈便喊道:“八斤,你去族长家说一声,就说我和三姑娘留在这边了,赶明儿再过去看他。” 郭氏拦着道:“澈哥儿,你不用操心这些,让新弟那丫头跑一趟就是了。” 说完扬声喊道:“新弟,别在厨房里躲懒了,去你二太爷家说一声去。” 从厨房里跑出来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蘑菇烧鸡进来放到炕桌上,说了一声“知道了”,回头看那盆烧鸡一眼,飞快跑了。 第96章 家暴 “天都黑了,怎么能让新弟一个人去。”程澈打发八斤跟上去。 郭氏撇嘴:“一个小丫头片子,野起来比小子还野呢,也就你这当叔叔的惯着她!” 说完扯着嗓子喊道:“老大家的,还死赖在屋里做什么,新弟出去了,你赶紧把菜端上来。” 不多时,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端菜上来,盛菜的是青花大海碗,猪肉豆腐炖粉条热气腾腾,里面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堆得冒尖。 妇人紧蹙眉头,脸微微避开热气扑来的方向,把菜放到了桌子上,往衣服上擦了擦手,讷讷道:“婆婆,你们用吧。” 郭氏已是斥道:“老大家的,澈哥儿和微姐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摆出这副苦瓜脸给谁看呢,赶紧给我下去!” 程微冷眼旁观。 得益于这些日子专注胎产科的学习,通过望诊,她看得出,这妇人已经有了身孕,约莫两月有余。 果不其然,妇人一下去,郭氏就对程澈抱怨道:“你嫂子又怀上了。又不是头一遭生养,还摆出这金贵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了笑话。” 程二公子嘴角保持着僵硬微笑。 郭氏似乎是憋久了,急于和人倾诉,犹自说个不停:“一连生了三个丫头,要是换了别人家,早就赶回娘家去了,也就是我……” 程微盯着郭氏那张不停开开合合的嘴,居然还看到了金光一闪而逝,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应该是一颗金牙。 过年时见到这位堂伯母还没有呢,现在就装上金牙了? 该不会——这金牙是二哥送的那颗金花生贴的吧? 程微看看玉树临风的兄长。再看看嘴就没停过的郭氏,实在是忍不住想,二哥真不是抱养的吗? 而涵养颇好的程二公子显然也到了忍耐极限,开口打断道:“堂伯母,听莹堂妹说九堂伯病了,我和三妹想去看看。” “呃?”郭氏一下子住口,愣了一下才道。“老头子在屋里歇着呢。我就知道你惦记着他。澈哥儿别太担心,其实他没大毛病,就是干活多。补得少,落下个腰椎疼的毛病。平日里没事,一旦发作,就要躺些日子才养过来。” 郭氏边说边把程澈兄妹领进程九伯歇息的屋子。 程微打量着程九伯面色红润的模样。心道这看起来比二哥气色还好,可惜她还没学习砭针与伤折两科。不懂腰椎方面的毛病。 “澈哥儿来啦。” 程九伯要起来,程澈忙上前道:“九堂伯,您不舒坦,就好好躺着。” 程九伯面色更红。看郭氏一眼,道:“我没多大事,老毛病了。” “那就更该好好养着。” 郭氏插口道:“可不是么。澈哥儿你不知道,你堂伯就是个倔脾气。让他养着偏不听,过不了几日就要下地做活了。” 说着往西边方向一努嘴:“也不怪他,这么一大家子吃喝嚼用呢,他哪里躺得住。” 程微这时看出来了。 堂伯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又要找二哥要银子了? 她就知道,这顿蘑菇炖鸡没有那么好吃的! 想到这里,小姑娘不由忿忿,伸手掐了兄长一下。 怀仁伯府日子不好过,她一个月月银不过二两,像二哥这样成年的公子,也才六两。 不用盘算她就知道,二哥手头定然不宽裕。 虽然以往她问起时,二哥说小姑娘家不用担心这个,还说他是顾先生的弟子,因为得先生喜欢,经常会赏他好玩意,可在程微想来,二哥还没有差事,举子的补贴没有多少,哪能只靠着先生赏的,有了银子还是存下来好,怎么能一直让九堂伯一家搜刮去! 偏偏二哥平日对她千依百顺,可她多次数落这一点,每次九堂伯一家过去,或多或少还是会从二哥这里得了好处去。 程澈悄悄推开妹妹伸来的魔爪,淡笑道:“还是身子骨最重要。哦,堂伯母是牙齿不好么,怎么镶了假牙?” 郭氏被问得一愣,讪笑道:“这不是你九嫂非带我去弄的么,她孝心一片我也不能推了。” 郭氏两个儿子,长子大排行五,次子大排行九,她口中的九嫂,就是二儿媳。 于是程澈顺着问道:“对了,怎么不见五堂兄、九堂兄他们?” 郭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你五堂兄是个混的,一大早进县城说是找活干,现在还没回来,估计又去赌了,你九嫂娘家有事,带了孩子与你九堂兄回娘家了。” “行了,别说了,快让澈哥儿和微姐儿吃饭吧,等会儿饭该凉了。”程九伯道。 “看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呢。”郭氏重新露出笑容,把程澈二人带出去。 “吃吧,没别人,微姐儿挨着我坐。” 程莹听了,不高兴地撇撇嘴。 程微接过郭氏塞过来的筷子,见先前的妇人并没出现,忍不住问道:“五堂嫂不来吃吗?” 郭氏眼皮都没抬:“她带着孩子在厨房里吃,你们吃,甭理会这些。” 这时门口传来动静,去送信的新弟回来了,才进屋子,郭氏就淡淡道:“去找你娘吃饭吧,记得洗手,吃完了给你微姑姑铺好床。” “知道了。”新弟看桌子上一眼,扭身进了厨房。 一顿饭没滋没味的吃完,程微都躺下了,忽然又听到狗吠声,紧接着是开门声。 “菊娘,给我弄口水喝——” 紧跟着是郭氏压低的训斥声:“你作死呢,现在才回来,是不是又去赌了?” “哎呦,娘,您别打,我没赌,真去找活干了,这不现在肚子还是瘪的,可饿死我了,有吃的没?菊娘那个懒婆娘,这么早就睡了?” “你小点声,今儿澈哥儿带着他妹子来了,刚歇下。给你留了鸡腿,在灶台里温着呢,自己过去吃吧,娘泡脚去了。” 程微急于了解程九伯家的情况,悄悄披了衣裳来到门旁,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 不多时就响起脚步声,还有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再后来人渐渐走远了,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是没过一刻钟,西头忽然响起女子的惨呼声,跟着是孩童的大哭声。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新弟带着惶恐的尖锐哭声传来,让隔了有一段距离的程微都听得清清楚楚:“奶奶,您快去看看,我爹把我娘踹流血了……” 第97章 柳暗 “鬼叫个什么,把你十三叔和微姑姑吵醒了,看我不打死你!”郭氏把门打开,端起洗脚水泼到外面,才对光着脚跑来的新弟沉着脸道,“走吧!真是一个两个的不让我省心!” 她走到西头那排房,进去后就见大儿子站在门口,神情有些慌,一见郭氏来了,讪讪喊了一声“娘”。 “这又是怎么了?”郭氏走进去,就见大儿媳倒在地上,两个女童一个八九岁大,一个只有五六岁,正一人扶着妇人一只胳膊,努力要把她拉起来。 郭氏目光下移,看到大儿媳洗得发白的茶色棉裙上血迹斑斑,不由回头狠狠地瞪了大儿子一眼:“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你媳妇抱到炕上去!” 程五郎这才反应过来,忙跑过去把妇人抱起来放到了炕上。 妇人捂着肚子,不住的哀嚎。 “娘,这,这怎么办?” “怎么办?”郭氏伸手打了大儿子一巴掌,“你好端端的踹她做什么?再怎么样,这肚子里的可是你的娃,说不准就是个儿子呢!” 程五郎躲开郭氏的手,忍不住反驳:“娘,我又不是成心的,我是气急了才踹她一下,哪知道正好踹到肚子上呀。” 郭氏气得瞪眼:“大晚上的,你西北风喝多了生闲气啊?” 程五郎不服的辩解:“您不是说给我留了鸡腿吗,结果我去灶台那吃,就几块碎肉,哪有鸡腿呀,分明是被这馋嘴婆娘吃了,她还死活不承认,我这不才生气的嘛!” 郭氏忍不住瞪妇人一眼:“老大家的,你说你想吃鸡腿,就直说啊,这偷吃是哪儿学来的臭毛病?” 妇人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湿透了,抖着嘴唇道:“婆婆,我,我真没偷吃……我肚子好疼……求您快点给我找个大夫来。保住孩子……” 就听扑通一声,新弟跪了下来,冲着郭氏猛磕头:“奶奶,您快给我娘请大夫来吧,娘肚子里怀着小弟弟呢。不关我娘的事。是我偷吃的,只要您给我娘请大夫,回头您怎么打我都成!” “新弟——”妇人有气无力地瞪着女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两个女童都跑过来跪在新弟旁边:“奶奶,姐姐没吃,姐姐端来给娘吃,娘不要,让她送回去,姐姐就给我们分着吃了。您别怪娘和姐姐,都是我们不好……” 两个女童哭起来,格外嘹亮。 这时程九伯的声音传来:“还都愣着干什么,老大,快去请大夫呀。” 包括新弟在内的三个女孩子一下子哭愣了。 爷爷不是病了么,怎么能起来了? 郭氏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跟着道:“老大,你爹说得对,快去找大夫来,先看看孩子还保不保得住吧。” 对郭氏来说。她不缺孙子孙女,老大家三个闺女,老二家一个闺女两个儿子。 不过老大至今没有儿子,这一胎要是个男娃。掉了还怪可惜的,至于大儿媳…… 嗤,都生了三个了,又不是新妇,小产算个什么大事! “九堂伯,堂伯母。侄儿已经叫八斤去请大夫了,村上还是那位万大夫吧?”程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 “对,还是他!哎呀,澈哥儿,这事哪是你能瞧的,快回去歇着。” 程澈强忍着抽动嘴角的冲动:“五堂嫂那样,我们睡着也不安稳,还是等大夫来了看有没有事吧。” “那也不能让你在这等着。”郭氏冲程九伯使个眼色,“老头子,你快带着澈哥儿去堂屋里坐着,老大家的这有我呢。” 说到这里她终于想起来什么,补充一句:“你腰疼还没好呢,更不能站久了,都快回屋去!” 程澈知道眼下他确实不宜留在这边,盯着程九伯稳健的步伐数息,无言跟了上去。 许是一听到动静程澈就派八斤出去请人的缘故,约莫一刻钟左右,那位万大夫就匆匆赶来了。 进了妇人的屋子不大会儿,万大夫对郭氏摇摇头:“孩子是保不住了,我开一副药,让大人吃了,少受些罪吧。” 郭氏脸上闪过惋惜,随后恢复如常:“那行,开药吧。只要人没事,以后还能怀就行。” 万大夫犹豫了一下,想着都是一个村子,尤其这村子里他是外来户,惹不起程姓,现在他怜惜这程家媳妇,等将来程老九家的发现媳妇不能生养,骂他是庸医当初没诊断出来,他就麻烦了,遂有些为难地解释道:“您这媳妇小产,是肚子受了外力冲撞吧?这个样子,以后生养上可能会有些艰难——” “什么,以后她不能再生?”郭氏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万大夫到底有些不忍,忙道:“只是说有些艰难,仔细调养着,说不定就养好了——” “我呸!”郭氏跳起来,冲着大儿媳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不能生养要她还有什么用?她是金凤凰呀,还要仔细调养着?花这个银钱打水漂,还不如重新娶个肚皮争气的来!” 妇人躺在炕上听得真真切切,哭了一声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了。 “娘,娘,您醒醒啊!” 万大夫抬脚要进去看,被郭氏推出去:“大夫你去开药就得了,一时闭过气去不打紧,我掐掐人中就成。” 万大夫无奈,进了一屋就着灯光抓药,忽觉有人靠近,一转头就见新弟跪了下来:“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吧,我娘要是不能生,奶奶一定会把她赶回外婆家的,我给您磕头了,只要您救了我娘,以后我给您当牛做马——” 万大夫把新弟拉起来:“好孩子,快别跪着了,你娘这个病要慢慢养着。不要吵爷爷,爷爷给你娘开了药,你娘吃了就没那么疼了,少受点罪。” 新弟一听万大夫这么说,知道无望,双眼发呆,迷迷瞪瞪就出去了,边走边喃喃道:“都是我害了我娘,都是我害了我娘,娘要是被奶奶赶走了,我……我就不活了,呜呜呜——” 小姑娘站在院子里吹风,哭得悲痛欲绝,忽觉有人轻轻拍了她肩膀一下。 她含泪转头,见是那位仙女般的姑姑带来的漂亮小丫鬟,可是此时小姑娘哪还有先前的好奇心,神色麻木问道:“干嘛?” 欢颜低声道:“新弟姑娘,我们姑娘叫您过去。” 见小姑娘还在发呆,欢颜眨眨眼:“姑娘问你,想不想救你娘。” 第98章 花明 “啊?”新弟掩口惊呼,蓦地瞪大了眼,神情激动,“你,你说什么?” 欢颜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你要是想,别出声,就随婢子来。” 十二岁的小姑娘,虽然年龄小,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上要护着娘,下要护着幼妹,哪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娇花可比的,才听欢颜这么说,就咬了牙默默跟上去,一路上未说一个字,等见到程微,才扑通一声跪下来,仰着巴掌大的小脸问道:“微姑姑,您真的能救我娘?” 程微瞧着跪在眼前的小姑娘,虽只比她大了两岁,可陡然间就有了长辈的感觉,伸手扶她道:“新弟,你起来。” 让人喜欢的是,小姑娘没说什么“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之类的废话,而是默默站起来,一双灵动的眸子直勾勾盯着程微。 程微伸手端起桌几上一个杯子,递过去:“新弟,把这个给你娘喝了。” 新弟目光下移,落到那杯子上,不由面露惊疑。 细白瓷的水杯,里面是一汪红色,水纹轻轻抖动着,漾起令人目眩神迷的波。 程微并不催促,轻声道:“我不保证你娘喝下去,一定能保住孩子,不过你可以试一试,让你娘喝下后好好躺上一日,说不准会管用。” 新弟看看水杯,又看看程微。 水和人,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神秘与美丽。 小姑娘一咬牙,心想最坏就是万大夫说的那样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微姑姑总不至于害她娘,于是一下子把杯子接过来。冲程微一拜道:“多谢微姑姑,要是真的能救我娘,新弟再来给您磕头。” 看着新弟转身,程微叮嘱一句:“新弟,别说是姑姑给你的。” 新弟回头,与程微对视,郑重点了点头。 等新弟出去了。程微才把强撑出来的长辈架子收起来。靠在热炕上松了口气。 五堂嫂是她第一个用保胎符救治的人,成与不成,就看阿慧说的靠不靠谱了。 新弟小心翼翼捧着水杯走到妇人躺着的屋子里。正见万大夫拿了药,递给郭氏。 郭氏接过药碗,瞥见新弟进来,喊道:“新弟。快把这碗药喂给你娘喝了。” “我不要喝,婆婆。儿媳求您了,我不能喝,一旦喝了,我的孩子就真的没有了——”炕上的妇人疼得翻滚。哀求道。 郭氏根本不理会儿媳的哀求,冲新弟一瞪眼:“死丫头,还愣着作甚么呢?不赶紧喂你娘喝了药。你娘会疼死的,你要当不孝女啊?” 新弟忙走过来。接过郭氏递到眼前的药碗,放到了一侧的长条案上,把手中水杯捧到妇人嘴边:“娘,您快喝,喝了就能保住弟弟了。” “这,这是什么,我不喝,新弟,你快拿走,娘不喝!”妇人猛然去推新弟。 妇人早听见大夫说她再不能生养的话,此刻让她喝下这碗打胎药,无异于断了她对未来的所有希翼。 “新弟,你快拿走,娘就是疼死,也不会喝的,娘一定要保住你弟弟!” 郭氏大怒:“胡闹!不喝药顶什么用,万大夫说了,你这胎已经是保不住了,喝了药你自己少受些罪,那是疼你呢,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说着又骂新弟:“死丫头,你把药碗放下做什么,手里拿了什么给你娘喝?” 刚刚被妇人推了一把,还好妇人已经没有力气,水并没有洒出来,新弟一见郭氏要来夺碗,当下再顾不得许多,喊道:“娘,您快喝,喝了这杯水,弟弟就保住了呀,不然奶奶就要给您喝药了!” 听到能保住孩子,在郭氏的步步紧逼之下,妇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强撑着道:“我喝,我喝!” 她伸着脖子就着新弟的手,咕咚咕咚把那杯颜色诡异的水喝了几大口。 这时郭氏已经看清杯子里的水是红色的,瞧着就有些吓人,上去就扯新弟,边扯边骂道:“死丫头,你给你娘喝的什么,真想害死你娘不成?” 连一直没机会开口的万大夫都连连摇头:“胡闹,真是胡闹!” 啪的一声,水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郭氏扯着新弟耳朵往外推了一把,然后端起放在长条案上的药碗,亲自去喂妇人。 这个时候的新弟,早已把平日对祖母的惧怕抛到了九霄云外,冲上去挡在妇人前头:“奶奶,别给我娘喝这个,喝了弟弟就真的没有了!” “什么弟弟啊,那孩子根本就保不住了,再耽误下去,你娘的命说不定都要没了。”郭氏一手端碗一手去拉新弟,才发现十二岁的女孩子一旦倔强起来,竟然推不动,不由恨道,“死丫头,再拦着,我喊你爹进来打你了!” 新弟被郭氏一吓唬,拉扯之间干脆一挥手,把那药碗打翻在地。 一声清脆响声传来,屋子里静了静,随后郭氏反应过来,反手抽了新弟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小姑娘被这记耳光抽的身子都转了一圈,跌坐在地上,口一张,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新弟——”妇人见女儿被打成这个样子,爱女心切之下,竟然翻身下了炕,扑到新弟身上。 新弟牢牢记着程微的话,大惊失色:“娘,您快去躺着,要躺着才能管用!” 妇人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哪还相信女儿端来一杯莫名其妙的水就能让她保住孩子,搂着新弟道:“新弟痛不痛?娘给你上药——” “娘,您快上炕躺着啊,躺着真的能保住弟弟的。”新弟哀求着,话音已经带了哭腔。 不知是不是错觉,妇人竟真觉得腹痛缓解了一些,绝望中抱着那渺茫的希望,在女儿的苦苦哀求声中躺回了炕上。 郭氏却不干了:“败家丫头,这碗药值三钱银子呢,你说打翻就打翻了,等消停下来,看我治不死你!” 她转向万大夫:“万大夫,让我们家老大送您回去吧,这药她不吃就算了,总归死不了人。” 万大夫于心不忍:“还剩了些药渣,加水煎了,多少能有点效果。” 一听说不需要再花钱,郭氏松了口:“行,那麻烦您了。” 她狠狠瞪新弟一眼:“死丫头,我这就喊你爹来收拾你!” 郭氏走到门口,就听身后大儿媳妇的声音传来:“婆婆,我感觉好多了,肚子没那么疼了。” 第99章 恶人谁磨 郭氏真的不耐烦了。 在她看来,儿媳妇小产,她愿意请大夫花银子开药,已经是仁至义尽,谁想到孙女添乱,儿媳妇还不知好歹,既如此,那就让她疼着吧,反正孩子下来了,也就没事了。 郭氏凉凉看大儿媳妇一眼,对万大夫道:“万大夫,我儿媳妇不疼了,药就别熬了。老大,送万大夫回家。” 躲在外边的程五郎走进来:“娘,药给菊娘喝了?” “喝什么啊,让你闺女给打翻了。”郭氏白眼扫了新弟一眼。 程五郎一听,瞪着眼就要去踹新弟,被郭氏拦住:“行了,先送万大夫回去吧,大晚上的,折腾的所有人都不消停!” 程五郎还算听郭氏的话,领着万大夫出去了。 万大夫一回到家,老婆子就迎上来:“才回来,程老九家的大儿媳妇怎么样了?” 万大夫喝了一口热水,摇摇头:“做他家的媳妇,太难了些,我看他家大儿媳妇小产,是肚子上受了外力,估摸着是被程五郎踹的。” “啧啧,造孽啊,孩子保不住了?” “能保得住么,人都疼得不行了,血流了不少,我开一服药好让人少受点罪,没想到被新弟那丫头给打翻了,然后程老九家的就死活不让重新熬药了。老婆子,当初咱们没把妮子许给他家二儿子,是做对了。” 老婆子嗤笑一声:“还不是程老九家的太刻薄了,两个儿媳,大儿媳连生了三个丫头就不当人看,你看他家二儿媳,和他家老二一个德行。好吃懒做哪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反倒被婆婆当个香馍馍。” “那是生出儿子来了。” 老婆子同情中带了好奇:“也不知他家大儿媳这一胎怀的是男是女。” 万大夫叹息道:“无论男女,孩子是保不住了。” “老头子,你说这人吧,还真是奇怪。程老九家的年轻的时候,没少受婆婆磋磨,现在轮到她当婆婆了。就想着法磋磨儿媳妇了。” 万大夫身为男子。那时候又年轻,当然留意不到这些,遂问道:“呃。程老九家的年轻时也受过气?” 老婆子横他一眼:“你年轻的时候在县里医馆做事,鲜少回来,哪里知道这些。程老九家的怀着孩子八个月,还被婆婆逼着与程老九一块下田呢。结果孩子在田地里就生下来了。他家那块田离村子又远,等把孩子抱回家。听说孩子冻得浑身都是青紫的,差点就糟蹋了,还是程老九的娘见是个孙子,把孩子揣在怀里整整三天三夜没放下。才算救了回来。” 万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老婆子,你说的那孩子,应该就是他家老三吧。被过继出去的澈哥儿?” “可不是嘛,要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万大夫赞同的点点头:“今日来请我的。还是澈哥儿的小厮,可见那孩子是个厚道的。我瞧着他高个头,精神内敛,倒不像先天不足的。” “人家是养在什么地方,伯府呢,是养在咱乡下能比的?” 万大夫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呢?” 老婆子白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提的,村子里小媳妇把孩子生在田里有什么稀奇,就是程老九家那块田离着村子十几里地呢,这么远还逼着儿媳妇去,就少见了。行了,旁人家的事咱别操心了,早点收拾一下睡吧。” 万大夫家熄了烛火,程九伯家的热闹却没停。 程五郎正追着新弟要教训一顿。 新弟敢拿了鸡腿给娘和妹妹吃,又怎么是那种老实任人打骂的孩子,拔腿跑得飞快,直接跑到了程澈面前。 “五堂兄,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 见新弟躲在程澈身后,程五郎怒气更胜:“十三弟,你不知道,这死丫头把大夫给你嫂子熬的药都打翻了,今日我若不好好教训她,她还要翻天了!” “五堂嫂那个样子,小姑娘心里害怕,失手是难免的,药重新再熬就是了。”程澈太阳穴突突直跳,有些后悔留宿了,心道还好微微今晚比较老实,知道妇人家小产要躲在屋子里不掺合,不然让妹妹见到这些事,他更要头疼了。 程二公子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明日不住在这里了。 程五郎和兄弟一直对程澈被过继到伯府过着贵公子的生活耿耿于怀,刚开始还碍于身份有别客客气气,可火气上来后,从心眼里觉得眼前之人本来就是他三弟,当哥哥的做什么事,哪有弟弟拦着的道理,当下眼睛一瞪道:“老弟你说的轻巧,打翻的药不要钱?你让开,今日我非教训她不可,你就是伯府世子,也没有拦着当老子的教训闺女的道理!” 程澈面色一寒,居然真的侧身让开:“五堂兄说得对,你的家务事,确实轮不到弟弟插手。” 他说完转身便走,路边恰有一块晾衣石,抬脚踢过去,那石头拔地而起,直直往后飞去,在程五郎的惨叫声中,擦着他的面颊飞过,砰地一声落在身后不远处,溅起的碎石土渣射在程五郎腿上,虽不疼,却骇得他魂飞魄散。 郭氏扑过去揽住程五郎,上下打量:“哎呦,我的儿,没碰着吧?” “没……没……”程五郎腿不停地抖,将要站不住,忽然一阵腥臊味传来,下面刺骨冰凉,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程澈停下来,有些尴尬地对郭氏道:“堂伯母,刚刚走得急,没看到脚下有石头,那石头怎么放在这里呢?” 郭氏这才想起程澈还在,脸皮抖了抖,强笑道:“澈哥儿,没绊着你吧?” 程澈皱眉:“是险些绊倒了,侄儿脚下一用力,没想到石头飞起来了。哦,五堂兄,石头没碰着你吧?” 程五郎面色如土,在程二公子寒星般的眸子注视下,头摇得像波浪鼓:“没,没……” 程澈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弟弟就进屋歇着了,不打扰你的家务事了。” 程五郎腿不自觉一软,哆嗦着道:“哪,哪有什么家务事,小孩子失手打翻碗又不稀奇。我,我们也歇着去了。” 还教训什么闺女啊,当务之急,他要换裤子去! 第100章 知恩 程五郎连惊带吓,又觉得当着人面尿了裤子丢人,换了衣服就躺下再没出来过,早忘了媳妇是生是死。 郭氏本就不觉得儿媳小产是什么大事,见新弟守着她娘,干脆也回屋睡觉去了。 新弟给菊娘擦身换衣服,整整守了一夜,第二日感觉到动静,伏在菊娘身边醒来,缓缓抬头,发现晨曦下的母亲比昨晚惨如厉鬼的模样强多了,不由惊喜喊道:“娘?” “新弟。”菊娘伸手摸了摸女儿,犹觉在梦中。 她这是一直在睡?那么,孩子—— 菊娘脸色一变,伸手去摸腹部。 小腹平坦柔软,可是她能感觉到,孩子还是她体内的一部分,正安安静静的与她共同呼吸。 菊娘的泪一下子流下来。 新弟吓了一跳:“娘,怎么啦,还难受吗?我去喊大夫!” 菊娘拉住女儿的手:“新弟,别去,娘没事。” “那娘怎么哭了?” “娘是高兴的,新弟,娘觉着,弟弟保住了。” “真的?”新弟喜上眉梢,凑上去摸,摸不到,又把耳朵贴过去听,听了片刻,不由兴奋起来,“娘,弟弟在叫呢,咕噜咕噜的。” 菊娘尴尬地抬手:“傻丫头,那是娘肚子空了。” 新弟站起来:“娘,我给您端东西去。” 见女儿要走,菊娘忙喊道:“新弟,你先别走,娘有事问你。” 新弟犹豫了一下,转身回来。 “新弟啊,你昨晚给娘喝的。是什么?” 新弟表情有些发僵,揉了揉衣角没吭声。 菊娘见女儿这个样子,叹道:“娘昨晚疼得厉害,只想着要保住你弟弟,现在才顾得上想这些。万大夫是村子上老大夫了,医术是人人都夸好的,他说娘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娘当时心里也明白。恐怕是不成了,怎么喝了你送的那杯水,就好了呢?” 何止是好了。她在这个家里一直受磋磨,有了身子后没吃过什么好的,身子弱得很,手脚总是冰冷的。没想到现在从里到外暖洋洋的,她甚至都不相信昨晚肚子上挨了一脚。而有了把那碗鸡汤喝进肚子里的错觉。 新弟没有对菊娘撒过谎,就算想扯谎,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好理由,干脆起身跺跺脚:“娘。您好了就不要问了,我去给您端吃的来。” 女儿一阵风跑出去了,留下菊娘若有所思。 日头渐渐升起。菊娘是个老实的,觉得身子好了。干脆下了床做活,被郭氏瞧见了,不由一阵冷嘲热讽,话里话外指责菊娘昨晚是装出来的。 菊娘任由郭氏数落,一声不吭。 新弟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了程微的房间。 怀仁伯老夫人孟氏起得晚,程微这个年纪正是贪睡的时候,正好就养成了晚起的习惯,此刻才刚洗漱完,坐在凳子上让欢颜给她梳头。 过臀的长发又浓又密,黑缎子般泛着光泽,雕花檀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头发,畅通到底。 新弟一时之间看痴了,竟忘了开口,还是程微自镜子里发现了,转头看过来。 “微姑姑——” 程微露出笑容,冲她招手:“新弟,快过来。” 少女声音清越动听,可对同样是小小少女的新弟来说,距离却一下子近了,那种萦绕在心头的梦幻感悄悄散去,飞快跑到程微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微姑姑,多谢您,我弟弟保住了。” 尽管阿慧之前教的美白符、止痛符都有效,可直到此时,程微才终于松了口气,对将来保住太子妃的孩子有了几分把握。 “那就好。”程微伸手把新弟拉起来,看着小姑娘欢喜无限的样子,并不打算说出来,以她望诊得出来的结论,菊娘怀的还是妹妹呢。 小姑姑温柔可亲,又刚刚救了娘和未出生的弟弟,对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来说,几乎不需要时间的积累,就已把程微当成了最亲近的人之一。 她试探地挽住程微的手臂,见她不反对,更是欢喜,语气无比恳切:“微姑姑,我说过的,谁救了我娘和弟弟,我就给她当牛做马。您,您要我吗?” 程微扑哧一声笑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我要你一个小丫头当牛做马干什么?再者说,你是我侄女呢,让侄女给我当牛做马,被二哥知道了,要骂我的。” “那,那我该怎么报答您呢?”新弟有些不安了。 程微决定救菊娘时,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想着一杯符水,救的不只是菊娘,更是为了验证保胎符的效果,可现在新弟这样说时,她忽然有了主意。 程家庄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估计明日就不得不回去了,她又没有旁的本事,哪像先前想的那么容易,两三日工夫就能查出个什么来,既如此,不如找个小帮手。 程微露出温和的笑容:“新弟,其实有一件事,姑姑想请你帮忙。” “姑姑您说。” 程微看欢颜一眼。 欢颜虽然性子呆,伺候程微是最用心的,这么久了,主仆间早有默契,默默走到门口把风去了。 程微才道:“新弟,你应该知道,我二哥,就是你十三叔,原本是从你家过继出去的吧?” 新弟点点头。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二哥出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所以这次才缠着他带我来了,只可惜还没机会了解二哥幼时的事情,就要回去了。” 新弟脸上闪过失落:“微姑姑,你们就要回去了?” “是呀,最多明日,就该回啦。新弟,姑姑要你帮忙的事,就是以后你无论从哪里听到有关十三叔的事,或者家中有什么特别的事,都记在心里,然后找机会讲给我听,好不好?” 新弟毫不犹豫应下来,有些迟疑:“可是,姑姑你们走了,我又怎么讲给您听呢?” “这好办,我会对你祖母说,我和你挺投缘,以后请她再去伯府时,带你一道来。” 新弟眼睛一亮:“好。” 莹姑姑每次从伯府回来,都会讲好多新鲜事,她早就想看一看伯府是什么样子了。 程微神情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新弟,你记着,是无论从何处听到的事,包括你祖父祖母……” 程微知道说这话有些冒险,但以她的观察,新弟对九堂伯夫妇恐怕惧恨大于恭敬,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呢。 想要了解一家人,还有什么比长久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人更方便呢? 新弟有些意外,可很快就点头:“微姑姑,我记下了,您放心,新弟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以后无论听到什么,只要和十三叔有关,就都想法子告诉您。” 程微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就多谢新弟啦。以后新弟遇到什么难处,也可以借着去伯府的机会告诉我,只要姑姑能帮忙,定会帮你的。” 两个小姑娘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就这么悄悄达成了协议。 令程微没想到的是,新弟才离开不久,又来了一个人。 “五堂嫂?”程微起身相迎,“听说您昨日不舒服,现在好些了么?” 菊娘没有回答程微的话,而是扑通跪下来,有些激动地道:“微姑娘,我知道,昨晚是你救得我!” 第101章 祖宅异处 程微一时有些无措,但她在外人面前是最能撑着不露怯的,木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去扶菊娘:“五堂嫂,你快些起来,让人看到了,要骂我的。” 菊娘此刻满心感激程微,哪能害恩人被骂,忙站了起来,抓着程微的手不放:“微姑娘,实在是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我这个家就毁了……” 程微不喜与不熟悉的人这样接触,先前看新弟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自己又是长辈,也就忍了,可是此时却实在别扭,于是抽出手淡淡道:“五堂嫂,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菊娘见程微喜怒难辨,不由一慌,急急解释道:“微姑娘,不是新弟对我说的!我问她,她不说,后来就瞧见她悄悄来了你这里。我虽然不识字,脑子还是明白的,新弟是我闺女,有几斤几两重没人比我更清楚。她昨晚给我喝下的东西,要不是微姑娘给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原来如此。 程微先前不愿让人知道,是觉得只在这里住一两日,没必要惹麻烦,眼下被菊娘发现了,以她的性子,自然懒得藏着掖着的。 “五堂嫂,孩子没事就好,其他的,就不必多提了。” “是,是。”菊娘连连点头,望着程微的眼神无比虔诚。 程微骤然有种被人当成泥菩萨膜拜的感觉,轻咳一声道:“五堂嫂今日还是多歇着的好,我想换一下衣裳。” “你换,你换。” 程微无奈看了菊娘一眼。 她在这里,怎么换? “微姑娘——”菊娘上前一步,捏着衣角。期期艾艾道,“我,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见程微没有出声反对,她鼓了鼓勇气道:“你能看得出来,我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么?” 说到“女”字,仿佛万般不愿,才吐了出来。 程微颇为诧异菊娘会问这个问题。瞧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笑道:“五堂嫂说笑了,我哪能看得出来呢?” “真的不能看出来么?”菊娘一脸祈求,怯怯看着程微。又怕唐突了伯府贵女,忙垂下了头,露出一截还算细腻的脖颈,几道紫青淤痕深入衣领。 “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神仙。”程微望着那几道淤痕轻声道。 “哦,那微姑娘你忙吧。我,我先回去了。” 菊娘出去了,程微叹口气。 她已经可以想象,菊娘以后把孩子生下来。郭氏等人发现又是个女儿,会是怎样的情景了。 可是现在告诉她,又有何用呢? 程微收拾好出去。用了早饭,程澈就提出带她出去走走。程微欣然应允。 兄妹二人离开程九伯家,程微脚步都轻快起来。 程澈就笑她:“既然呆着不自在,昨晚又何必留下呢?” 程微心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她已经找了个小帮手,留下能起什么作用,面上却笑道:“我不是想着,二哥难得来一趟嘛。” 程澈一怔,随后失笑:“微微什么时候也会操心这些了。” 程微总觉得二哥这样的态度,让她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可是偏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顺口问道:“二哥,能和九堂伯他们聚聚,我怎么没觉出你特别高兴呢?” 程澈眼眸转深,望着妹妹。 程微皱起眉:“二哥,是不是你小时候,他们对你不好?” 程澈抬手拍拍程微:“小时候的事,二哥都不大记得了。行了,别说这些了,二哥带你去看看宗祠和祖宅。” 不久后,程微望着程澈口中所谓的“祖宅”目瞪口呆:“这,这就是咱们家祖宅?” 眼前这还没有二爷爷家大,用半高的砖墙围着的一处破房子,居然是她家祖宅? 程微感慨万千。 她一直知道伯府比不了其他勋贵人家,可是没想到啊,连祖宅都是这个样子! “二哥,咱家祖宅,就没翻修过么?” “怎么没翻修过。”程澈指指那围墙,“几年前这还是泥墙,后来被雨水浇塌了,才起的砖墙。” 程微…… 许是明白妹妹的震撼,程澈解释道:“这个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定,庄子上的祖宅不许翻新,要维持原样。” “好奇怪的规矩。”程微忍不住道。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那位先祖,尤其是开始接触符医后,更是多了几分崇敬憧憬。 在她想来,那位先祖定然是才华横溢,脾气古怪的,不然怎么会定下后辈不得入宫当御医的规矩呢?现在她知道了,又多了一条不许翻修祖屋的规矩。 程澈看着妹妹发愣的样子直笑:“是啊,所以这规矩平日里没人提起,我也是以往跟着长辈来祭祖,才知晓的。” 程微越发好奇:“那你们都住哪里啊,那么多人呢,总不能还挤在二爷爷家。” “你随我来。”程澈拉着程微往前走。 出乎程微意料的是,当她靠近祖宅大门时,忽觉一阵眩晕,不由遮住了眼睛,脑海中阿慧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因为突兀,听起来格外尖利。 “程微,你到哪了?” 程微忍着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一时没大明白阿慧的意思。 阿慧显然有些急了:“说啊,你现在在哪里呢?” 程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问她在何处。 要是换在平时,程微说不准就随口说了,可是阿慧连问了两遍,那种急切和激动掩都掩不住,或者说,太过急于知道答案的阿慧根本顾不得去遮掩。 程微对阿慧的戒备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时候就多了个心眼,告诉她:“在庄子上呀,前几日不是和你提了,我要去看舒表弟嘛。” “庄子上?”阿慧万般怀疑,提出了一个程微始料未及的要求,“程微,让我借用你的眼睛看一看,行不行?” 程微下意识就觉得不好,还没等继续和阿慧交流,就听到程澈急切的问声:“微微,你怎么了?” 程微睁了眼:“二哥,我没事,你带我接着看吧。” 程澈悬着心,领着程微绕过一片竹林,入眼就是一片古朴的建筑。 “这就是程家宗祠了,我们来了都是住在宗祠后面的宅子里,不过那里女子是不许进的。你看那边,就是附设的家庙与私塾了。” 可是此时,程微已经顾不得听程澈讲解了,脑海中一直是阿慧近乎狂躁的催促声,她白着唇道:“二哥,我不大舒服,你快带我回去吧。” 第102章 回京 回到程九伯家,程微忍着难受提出了回京的要求。 程澈不允:“身体不舒服,怎么能赶路呢?” 程微坚持:“二哥,我们就回去吧,我刚刚头晕,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程澈一想,确实如此。 五堂嫂那边闹了一夜,微微是姑娘家,不便过去看,可是那种情况,又怎么能睡得安心呢。 “不如我们今晚睡在二爷爷那里,明日一早再走吧。” 程微干脆拉着程澈衣袖央求:“二哥,我真不想呆了,这里不比温泉庄子,我住着真不适应呢,你看——” 她掀起衣袖,让程澈看胳膊上起的红点:“起了好多红点呢。” 欺霜赛雪的手臂,数个指甲盖大的红点凌乱散布,仿若白雪红梅,晃人眼睛。 程澈下意识别开眼,又想起还是要仔细看一下要不要紧,遂转回来,匆匆看过,伸手替她把衣袖拉下来:“可能是睡的地方太潮湿,长癣了。” 他低头,从腰间系的小鱼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吩咐欢颜道:“替姑娘擦一下,不用涂太多,红点上薄薄涂一层就可。” 说完也不看程微,脚步匆匆走出去了。 程微愣了好一会儿,伸出手臂让欢颜替她涂药,脑海中则继续和阿慧交流起来。 “阿慧,你莫闹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阿慧气急败坏。 程微冷笑:“不为什么,你现在要借我的眼睛,将来是不是要借我的手脚?借习惯了可不行!” 也许是心虚,阿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就看看。一下就好。” 见程微还不理,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难道我累死累活的教你,这么点要求都不答应么?” 程微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初是哪个非逼着她学啊,谁知道到最后,这妖孽会从她这里拿走什么好处。 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她学习制符的关键时候。若是把阿慧得罪狠了,万一她藏私,救人的符水出了纰漏。那就糟糕了。 于是不情不愿地道:“好吧,说好了,就只能看一眼。” 阿慧大喜:“好!” 那一瞬间,程微感觉很玄妙。 明明是她的眼睛。可忽然间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大急。猛一眨眼,眼前重新恢复了清明,听到阿慧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妈的,这一眼也忒快了吧。老娘还什么都没看到!” 程微默了默,干笑道:“不好意思,一时有些不适应。那你再来。” 片刻后,阿慧咬牙:“你可放松啊!” 程微抚着砰砰直跳的心口:“这不是还没准备好吗。” 阿慧…… “好了。你看吧。” 视线轮转,程微重新得见光明,压下那份不自在,问阿慧:“看到了吗,到底怎么了?” 阿慧语带怀疑:“刚刚你就在这里?” 程微语气无辜:“是呀,然后你莫名其妙就闹着要看。” “别哄我了,刚刚你绝对不在这里!” 程微回的没有停顿:“现在在屋子里啊,刚刚是在屋外,反正统共就是这么大的地方。” “那你刚刚为何不让我看?” 程微声音冷下来:“阿慧,你不要无理取闹!刚才你突然大吵大闹的,吵得我受不住,二哥就带我进屋了,有他在呢,我怎么敢胡乱答应你?” 阿慧一时沉默下来。 程微追问:“阿慧,到底怎么回事啊?” 良久,响起阿慧有气无力的声音:“没什么,也许是因为到了乡下,我感觉混乱了。” 程微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是任她想破头,也想不出她家祖宅到底怎么招惹阿慧了,先前那样子,她都有种要被阿慧占据身体的感觉,实在令人心有余悸! 程微再也不想在程家庄多留,涂好药出去,就催促程澈带她走。 程澈无奈答应:“要来住两日的是你,要走的也是你,真是孩子心性。” 对二哥,程微从来不吝嘴甜,揽着他胳膊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二哥最疼我。” 他们提出要走,程九伯夫妇自然极力挽留。 特别是郭氏,一脸的依依不舍:“怎么这就走了呢,明日你九堂兄他们就回来了。” 程澈笑道:“实在是微微不适应,身上都起红癣了,且我们离家数日,再不回去,长辈该担心了。” “就是你们兄弟难得聚聚,怪可惜的。”郭氏一脸不情愿。 程澈递过去一个不带花纹的荷包:“这次过来,因为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这是侄子一点心意,还望伯母收下,给堂伯还有五堂嫂买些补品养养身子。” “哎呦,哪能让你破费呢。”郭氏脸上这才见了笑,嘴上推辞着,手却早早伸出去把荷包紧紧攥在了手中。 程微气得咬牙,暗暗拧了程澈一把。 直到兄妹二人上了车,她还冷着脸不说话。 “微微,还生二哥气呢?” 程微别开脸:“我生什么气,银子又不是我的!” 程澈轻笑起来:“怎么不是,二哥的银子,就是给微微花的。” 听出二哥在取笑她,程微瞪他一眼。 比起妹妹在父母面前的冷硬,程澈更喜欢见到她如寻常女孩子般俏皮可爱的样子,于是笑道:“微微,你又不是小财迷,怎么就见不得二哥花银子呢?” “那怎么一样,他们见了二哥,就只想着银子!” 要是旁人,她懒得理会,花钱买个清静罢了,可是那些人,他们,他们毕竟是二哥的亲生父母啊,这样对二哥,二哥心里不难受吗? “还说没见着九堂兄一家,还不是可惜我们不用给九堂兄家的几个孩子压岁钱了。” 程澈面色平静,伸手拍拍程微的肩:“傻丫头,他们……毕竟养我一场。没有他们,你哪来的二哥呢?” 程微想了想,点头。 “微微别气啦,等进了城,二哥带你先去买礼物,再去百味斋吃一顿,怎么样?” 程家庄离京城比温泉庄子要近得多,这个时候出发,到了城里也就是晌午,正好用饭的时候。 百味斋的羊肉羹最为出名,程微眼睛亮起来:“那好,咱们先用饭,再去买东西。” “行。” 马车一路前行,马蹄声落入程微耳里,似乎都轻快起来,可没过多久,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第103章 热心姑娘 “公子,车坏了。”八斤声音传进来。 程澈下了马车,问车夫:“怎么回事儿?” 车夫检查了一下,回道:“有个车辖不见了,许是不知什么时候松动,掉在哪里了。” 程澈皱起眉峰。 车辖掉了不是什么大问题,装上即可,可少了这玩意,马车却动不了了。 他吩咐八斤:“去选个结实的木头来。” 眼下这情况,只能用木头削制一个凑合用了,只是木头制的到底不结实,不敢行快且不说,最多只能让微微一人坐在车里面。 不久后,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移动着,车旁跟了数人行走。 程微挑着窗帘子和程澈商量:“二哥,我还是下来吧,一个人坐车上提心吊胆,总悬心出问题,要是再坏了,车上那么多东西,就更麻烦了。” 程澈没有答应:“你才多重,多你一个不多,乖乖在车上坐着就是。离京城还有一段路呢,你本来就不舒服,要是再走这么远的路,又病了怎么办?” 程微只得闭了嘴。 车后有动静传来,一辆马车驶过,奇怪的是,那马车驶过数丈远,又停下来,跳下一个穿玫红比甲的丫鬟,过来问道:“请问,这是谁家的马车?” 程澈诧异挑眉,还是如实相告:“我们是怀仁伯府上的。” 那丫鬟露出个笑容:“我们姑娘是赵府的,祖父是工部赵侍郎,不知公子可听说过?” 六部侍郎已是三品高官,程澈自然是听闻过的。 见程澈点头,丫鬟接着道:“刚刚我们车子路过。我们姑娘见公子几人都在车外走,想是车子坏了,问车子上是否坐了府上姑娘,若是坐了,可以坐我们姑娘的车子同行,不然以你们车子速度,进城后恐怕都要到下午去了。” 遇到这样热心肠的姑娘。程澈颇为意外。不由向停在前面的那辆马车望去。 恰在这时,马车窗帘子挑开,露出年轻少女娟丽的面孔。 少女似是颇为意外。冲程澈轻轻颔首。 程澈抱拳,朗声道:“在下怀仁伯府程二,里面坐的是舍妹,多谢赵姑娘盛情。” 他上前。挑开车帘:“微微,下来吧。” 程微搭着程澈递过来的手跳下马车。离开了危车,总算松了口气,不由好奇看向热心肠的姑娘。 娟丽少女惊诧于程微的美丽,怔了好一会儿。露出个笑容。 程微回之一笑,问程澈:“二哥,那你怎么办?” “我脚程快。不要紧,到时候让八斤和欢颜与马车一起走。我跟上你们车子就是了。快去吧,别让赵姑娘久等。” “好。” 程微走向停在前面的马车,程澈低声吩咐了八斤几句,跟在了赵侍郎家的马车后面。 “赵姑娘,多谢你了。”程微上了马车,冲少女道谢。 因二人家里不属于同一个圈子,平日里并无交集,算起来,这几乎是第一次碰面。 少女看起来是个爽朗的,歪头打量着程微,笑道:“我从来不知道,怀仁伯府有这样好看的妹妹。” 程微也笑:“我也从来不知,赵侍郎府有这样义气的姐姐。” 人和人的缘分说来奇怪,只是这么相视一笑,二人就有了几分意气相投的味道。 少女率先开口道:“我行五,闺名晴空,妹妹呢?” 程微答道:“我行三,单名一个微字。” 赵晴空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怀仁伯府那位程三姑娘?” 程微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人与人相交贵在坦诚,她没有什么可隐瞒,且不觉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笑道:“赵姐姐说得对,我就是那位程三姑娘。” 赵晴空把程微打量更仔细了些。 近在咫尺的少女,容光惊人,神情磊落,嘴角挂着平和淡笑,既无卑怯,又无怨天尤人。 她笑容越发真切:“我就说,风言风语是当不得真的。” 程微笑道:“也不全是风言风语,赵姐姐听到的一些事,或许是那样的。不过,人总是会改变的,不然饭岂不是白吃了。赵姐姐,我和二哥进了城,要去百味斋用饭,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正好让我聊表谢意。” 赵晴空更喜程微坦诚,对过往不躲不避,有些遗憾地道:“虽然我很喜欢百味斋的羊肉羹,可惜还有事急着回去,等回头闲了,我给妹妹下帖子,咱们可以在百味斋小聚。” “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程微随手掀起帘子看,不由吃了一惊:“这么快,好像快进城了!” 赵晴空扑哧一笑:“程妹妹才察觉啊?我这马车,可和别人家的不同,被我专门改造过,行起来又稳当又快。” 她露出得意神情:“程妹妹知道南安王吧,他有辆马车,就是我帮着改造的。” 程微颇为意外:“赵姐姐居然还会改造车子?” 许是提到喜爱的事,赵晴空神采飞扬:“对呀,我祖父是工部侍郎嘛,父亲也在工部任职,我从小就爱鼓捣这些玩意,可惜他们都不喜我折腾这些,给南安王改造车子明明有我一半功劳,只得拱手让人啦。” “那真是可惜了。”同是女子,程微当然知道女子出头不易,特别是她们这些贵女。 好在大梁不同以往,偶尔也有女子出类拔萃,还当了女官的。 赵晴空笑着眨眨眼:“不可惜啦,反正我只是喜欢鼓捣这些,又不在乎那些虚名,程妹妹知道我有这个本事就好啦。” 程微嘴角抽了抽。 这个,似乎也不需要让她知道吧。 仿佛猜到程微想些什么,赵晴空笑道:“没办法,谁让妹妹生得太好看,我不找个能拿出手的长处,多不好意思。” 程微不由抿唇笑起来。 二人颇为聊得来,到了城里,依依惜别,程微随着程澈去百味斋饱餐一顿,又得了一柄小镜子,这才回了府。 此时已是过了正月十六,程澈搬去伯府竹林后面的小院子,开始静心读书。 程微想着医馆已经开门,酝酿已久的计划不能再拖了,于是端着一杯美白符水,去见韩氏。 第104章 变白的韩氏 “什么,你要跟着你三叔学习医术?”韩氏像打量怪物似的打量着女儿。 程微就知道,以韩氏的急性子,定然不听她说清楚就要闹的,遂把那杯美白符水往桌边一放,并不急躁,不急不缓地道:“母亲,不是跟着三叔学习医术,我只是想了解些简单医术知识。” “那不是一回事么,你一个姑娘家,学这个做什么,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程微眼眸像夜空的星子,明亮悠远,使她较寻常少女多了几分神秘感。 韩氏不由认真聆听。 程微道:“母亲,您不是说,我有符医天赋么,其实我真正想学的是符医!” 韩氏大惊,随后断然否决:“那可不行,入了玄清观,可就不得嫁娶了,你想都别想!” 怕程微不死心,她打击道:“当时说你有天赋,不过是玩笑话,你还当真了,真是小孩子家胡闹。我知道,你二哥这段时间要读书,你和程瑶现在又玩不到一处去,一个人闲得无聊。这样吧,等你生日过后,就去外祖家住一段日子,那时和舒也该回来了,再有你大表姐他们,断不会无聊的。” “母亲,我没说要拜入玄清观呀。咱们家那位先祖,不就是符医么,我想继承祖业,把这门本事传承下去,不行么?” 韩氏一瞪眼:“那也轮不到你一个丫头传承祖业!再者说,都百余年了,你看自那位先祖后,咱们程家可有谁成为符医的?就那个济生堂,早几十年还险些歇业呢。要不是你三叔争气,说不准早就关门了。” 在韩氏心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次女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要成为劳什子符医的。 符医明明都是大长脸,一把胡子,拿着拂尘的老道! 程微知道这个决定有些离经叛道,想要说服一个人并非易事。是以并不着急。望着韩氏的眼睛,认真道:“母亲,您说错了。咱家的先祖,当初有三子一女,小女儿名娇娘。当初先祖选定的继承人,就是娇娘。若不是后来娇娘急病而亡,本该就是她传承祖业的。” 见韩氏听得愣住。程微继续道:“您也懂得,符医是非常讲究天赋的,只有刻苦不成。所以,这门技艺本就不能像寻常技艺那样讲究传子不传女。而是有能者得之!” 少女侃侃而谈,自信飞扬,韩氏一时有些恍惚。 眼前的少女。真是她那个一无是处的女儿吗? 忽然间,她有些不愿拒绝了。 她希望她韩明珠的女儿活得耀眼。而不是一提起来,就是才疏貌陋,提醒着她永远相随的各种失败。 见韩氏有所松动,程微再接再厉:“母亲,那位素尘道长,不也是女子么?北冥真人是男子,尚不拘泥弟子是男是女,您是女子,却要女儿空有天赋而庸碌一生么?” 韩氏依然有些挣扎:“可是,你学这些做什么呢,总不能像男子那般去做馆吧?” 程微不想把话说得太满:“母亲,我先学了,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人,哪有不生病的呢?” 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了韩氏,只是还不放心,要知道她此时答应下来,就要替女儿遮掩安排的,万一女儿只是胡闹,根本没有什么符医天赋,那岂不是白惹麻烦。 “微儿,你虽说得好,可究竟有没有符医天赋,不是娘凭着听来的一些说法就算的。” 程微知道,韩氏已经想答应了,只是还有顾虑,于是端起那杯美白符水,递到韩氏面前:“母亲,女儿不是提过,昏睡时曾听到北冥道长讲了许多话么,这符水,就是根据他说的话制出来的,有美白的功效。您若不信,就试一试。” 韩氏端着淡粉色如一缕烟霞的符水,面露迟疑。 这死丫头,不能胡乱给她喝东西啊! “您不愿试一试么?”程微半仰着头看着韩氏,“母亲,我不想还像以前那样,最粗鄙的是我,最顽劣的是我,一心喜欢别人却偏偏让别人当笑话的还是我。我想变得很好,让别人后悔把我当成笑话,然后,偏偏不喜欢他!” 程微其实根本懒得再与韩止纠缠,她不在意一个人时,那个人对她来说,就是陌生人般的存在了。 但她知道,韩氏在意,这份明悟,是当初韩氏打她那个耳光时得出来的。 母亲是相当在意大舅母的冷嘲热讽的。 果然,这番话彻底打动了韩氏,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似乎有些不大适应,嘴唇动了动才压下心理上的反胃感:“那我就等等看,这符水真的起了作用,我就去对你三叔说,以后让你每日过去跟他半日,只是你即便去了,也不许随便抛头露面。” 程微才算松了口气。 以往她和韩氏关系僵持,可是现在才明白,一个小姑娘家想要成什么事,在这深宅大院,是离不开母亲支持的。 “那好,母亲,这美白符水要连喝三日才见效果,明日我还给您端一杯来。” 其实真正想让一个人肌肤脱胎换骨,需要连服半月,但是韩氏若是服用半个月后变成她这个样子,效果太惊人,说不定就会引来麻烦。 而她此时,最缺的就是静心学习的时间,最怕的就是麻烦。 三日的量,足以改善母亲近年来有些暗淡的肤色了。 程微脚步轻快走了,留下韩氏苦笑连连。 还要再喝两杯那不明来历的玩意儿?她这母亲最近当的是不是太和蔼了点儿? 三日后,韩氏坐在梳妆镜前,差点失手打落了胭脂盒子。 镜中那肤色白皙的女子是她? 韩氏有些恍惚地抚摸着面颊。 曾经,她也这样白皙水润过,只是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肌肤渐渐枯萎,只能以脂粉来改善气色。 那层厚厚的脂粉下面如何,就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韩氏收拾妥当,还不到请安的时候,就一直坐在西洋镜前端详自己。 雪兰禀告道:“夫人,老爷过来了。” 韩氏有些紧张:“老爷怎么会过来?” 雪兰一个丫鬟哪里知道,支吾着没应声。 韩氏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指望雪兰回答,冷静了一下道:“请老爷进来。” 第105章 定亲 程二老爷进门,目光落在站在门口相迎的韩氏脸上,足足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移开,咳嗽一声道:“夫人今日气色不错。”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赞了,尤其还是从程二老爷口中听到,韩氏像个少女般,脸一下子红了。 红晕从白皙双颊渐渐扩散,把一截雪颈染粉,与绣大红缠枝玫瑰衣领相映,把雪腻香肩遮掩。 程二老爷心跳不由急了一下。 许是太久没有和嫡妻有过亲昵接触,此时近在咫尺的女子竟给了他一种陌生妙龄女郎的错觉。 以往只要一想到韩氏就条件反射升起的那股厌恶没有出现,反而有了正常男子该有的反应。 程二老爷回神,不自在的后退一步,有些懊恼,又有些尴尬,于是说话都比以往缓和了些:“夫人,今日我过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这么些年,韩氏一直把程二老爷放在心尖上,虽然一次次的失望之下一颗心有些麻木了,可程二老爷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她都不由自主放在心里反复咀嚼,奢望从那些话里找出对她有一丝情意的证据来,只可惜,换来的是更多的失落。 可是此刻,韩氏分明察觉到,程二老爷说话比往日多了一分暖意,不由大喜,强忍着喜悦道:“老爷快进来坐,不知老爷找我有什么事?” 程二老爷已经恢复如常,进去坐下,淡淡道:“澈儿是四月的生日,眼看着就该加冠了,加冠后亲事就不能再耽搁了。不知夫人有什么打算?” 韩氏压下心头失落,笑道:“加冠礼的事,我会和大嫂一同张罗着,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是澈儿的亲事,我曾问过他,澈儿似乎不大想太早成亲。” 程二老爷沉下脸来:“糊涂。已经是二十的人了。不成亲像什么话?这次春闱,无论高中与否,都该把亲事定下来了。” 他顿了一下。去看韩氏,目光落在嫡妻细如白瓷的面上,别开眼:“我有一个同年,前两日写了信来。说过些日子就要进京,不出意外是要在京中任职的。他这次带了妻女过来。女儿刚好十八岁,问我京中有无合适的儿郎。我看年纪上倒是和澈儿般配,等人到了,你们就见一见。若是没有问题,就定下来吧。” 韩氏对程澈,虽说不能完全像亲生的一般。可这么多年下来,感情还是深厚的。当下就不愿意。 娶妇嫁女,知根知底才是最好的,就算不能,至少同在京城的适龄儿女,仔细打听一下,究竟如何心中还是有谱的,可这外来的,谁知道姑娘家究竟如何? 要是个不好的,那岂不是害了澈儿? “怎么,夫人不愿意?”程二老爷拧起了眉,对韩氏习惯性的厌恶又冒了出来。 韩氏能明显感觉出程二老爷的变化,可这么多年来,她再管不住自己的心,有些事却必须要坚持的,比如程曦、程扬的嫡庶身份,比如澈儿和微儿的亲事…… “老爷,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您说的那位同年,以往不在京城,谁知道他家是何种情形,已经十八岁的姑娘未嫁又是否有缘故。要是匆匆见上一面就把亲事定下来,万一不是佳偶,岂不是耽误了澈儿——” 程二老爷腾地站了起来,面带不悦:“那是我的同年,难道我还不了解么?你这样说,莫非是觉得我对澈儿的亲事太草率?韩氏,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非他不嫁,多么倾慕与他,可是这些年来,又什么时候对他顺服过?那些话,不过是说来想打动他罢了,一点真情实意都无,却把他当个傻的! 程二老爷甩袖而去,留下韩氏一阵气苦,最后反倒下定了决心,定要支持微儿学些东西。 微儿若真成了出色符医,或许遇到这般情况,就不会如她一样,除了气苦,再无能为力了吧? 前往念松堂请了安,韩氏并未对孟老夫人多提,而是悄悄找了程三叔,只说程微病了这些日子,忽然对医术感兴趣起来,想跟在他身旁学一段日子。 并说小姑娘家心血来潮,说不准去几日就懒得去了,就不必惊动旁人了。 程三叔痴迷医术,程微虽是女孩家,可这一辈中难得有个对医术表露出兴趣的,又有韩氏出面,哪有不允的道理。 自此,程微每日都有半日机会悄悄出府,呆在济生堂里,躲在屏风后面观察人来人往。 医馆条件得天独厚,所见皆是有疾之人,一日日过去,程微明显感到望诊功力有所提高,心中大定,只恨不得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才好。 冰雪消融,春风似剪,懒懒裁出一袭鲜花点缀的绿毯,悄悄铺满大地。 二月初二,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又到了,这一日,同时是程微的生辰。 因为去年的阴影,这一次,程微谢绝了韩氏要替她置办两桌席面的提议,无论是国公府上的表兄弟姐妹,还是同府的兄弟姐妹,统统未请,只躲在飞絮居里,由程澈陪着吃了一碗长寿面。 以至于不请自来的容昕一边扯着妹妹容岚,一边挖苦程微:“丑丫头,怎么就可怜兮兮的吃面啊,莫非是听说了某个消息,伤心的吃不下去肉了?” “什么消息?”程微忍不住飞过去一个白眼,“你这人,有话就说,神神秘秘的有什么意思?我还不乐意听了。” 容岚对自家哥哥简直无法直视。 明明喜欢人家姑娘,嘴巴还这么招人恨,哥哥到底是闹哪样啊? 真是心累! 岚郡主叹口气,暗暗拧了兄长一下,咬牙道:“大哥,你不能好好说呀,有什么消息,赶紧说给我们听听。” 容昕这是拉着妹妹当挡箭牌,央求了半天才让曾氏应允他出来的,时间宝贵,当然不能一直斗嘴,于是清清喉咙道:“丑丫头,我告诉你,韩止定亲了!” 与此同时,卫国公府上,陶氏居处,正风雨欲来。 韩止直挺挺跪在陶氏面前:“母亲,儿子不要娶什么赵侍郎家的姑娘,儿子根本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怎么能结为夫妻呢!” 第106章 痴情 “你,你再给我说一遍!”陶氏捂着心口,有些喘不上气来。 “母亲——”韩止跪着往前挪了几步。 “你给我住口,别喊我母亲!”陶氏盯着一直引以为荣的儿子,气怒难耐,“没见过人家样子?没见过就不能结为夫妇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这些年礼教松散了,才由得你说出这番混账话来!当年我嫁给你父亲,何尝知道他的模样,他又哪里知道我的样子?要是你父亲当年也这样在你祖母面前一跪,恐怕这世上,就没有你这个人了!” “母亲,那,那怎么一样……” 韩止神情诺诺,却不敢明言,那是父亲、母亲当年并无心上人,不像他早已对瑶表妹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自然是娶谁嫁谁都无所谓了。 “哪里不一样?”陶氏咄咄逼问。 韩止垂目,抿唇道:“总之,儿子实在无法接受妻子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陶氏目光落在韩止面上。 刚刚十七岁的儿子,挺拔如松竹,侧脸日渐锋利的线条让他看起来褪去几分青涩,有了青年人的感觉。 果然是长大了! 程二姑娘还没进门,就敢为了她跪在这里苦苦相求,完全不顾她这当娘的身体受不受得住,要是真让她进了门,那还了得! “不能接受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怎么去年老夫人让你求娶程微,你也不愿呢?” 陶氏神来一问,把韩止问得瞠目结舌。 陶氏再接再厉:“未见过的你不娶,自幼一同长大的你也不娶,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娶程瑶,是不是?” 韩止被说中了心事,再不用顾忌,双臂一张抱住陶氏大腿,哭求道:“母亲。儿子确实心悦瑶表妹,求您就满足儿子心愿吧。” 陶氏一动不动。 “母亲,儿子娶了瑶表妹,以后和她一起。定会好好孝敬您的,儿子求您了——” 一只镶东珠大红云头锦鞋落在韩止腹部,把他甩开,陶氏面色冰冷站了起来,气怒之下。串珠耳坠直摇:“休想!” “母亲?”韩止错愕抬头。 就见一贯柔弱优雅的母亲面罩寒霜,冷得像是冰人:“你若想娶见过面的,我就去向你姑母提亲,替你求娶程微!” 韩止大骇:“母亲,不要!” 陶氏眯起眼来:“那就是赵五姑娘。” 韩止脸色雪白,神情绝望:“母亲,您一定要这样逼儿子吗?” 陶氏闭着眼,声音已是带了哽咽:“孽障,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你给我记着,我绝不同意你娶程瑶,你要想娶,且等我死了那一天!” 陶氏说完,深深看韩止一眼,抬脚走进了内室。 棉门帘已经撤下,换上了珠帘,此时摇晃不息,叮叮当当似是暴风骤雨打在韩止心头。 他直挺挺跪在那里,许久不闻内室动静。终于泄气般跌坐在地,好一会儿,默默站起来,失魂落魄走了出去。 陶氏吩咐下人:“给我盯好了世子。有什么动静素来报我!” 没过多久下人来报:“夫人,世子出去了,门房说世子留了话,今日是怀仁伯府三姑娘生辰,他去给表姑娘送生辰礼。” “可跟着小厮?” “世子带了落墨。” 陶氏沉着脸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下人一出去。陶氏的心腹婆子就问:“夫人,要不要派人过去服侍世子?别有什么闪失。” “不必。止儿的性子,我这当娘的还不了解么,让他去!不见上程瑶一面,他不会死心的。” “可是,万一程二姑娘——”心腹婆子眼神闪烁,意有所指。 陶氏冷笑:“不会!要是程微,为了嫁给止儿,或许会做出生米煮成熟饭的傻事来。不过真的这样,有老夫人在,这门亲事说不得只好认了。但要是程瑶,那丫头不是个简单的,不会犯这种糊涂。她一个庶女要是婚前失贞,那除了给止儿做妾,还能如何呢?” 要是一个妾,她又何必在意! “对了,我让你去问弄琴的事,问了没有?” 弄琴就是陶氏替儿子小成年礼安排的通房丫头,听陶氏问起,心腹婆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问了,弄琴说……世子还从未碰过她……” “我就知道!”陶氏心口一阵急痛,忙抚住喘了几口气。 心腹婆子忙上前替她捶背顺气,宽慰道:“夫人莫恼,世子是还未沾过女人身子,不懂得——” “呵,苏妈妈,你别替那孽障开脱了。我原道他对程二姑娘一时情迷,时日久了也就淡了,现在才明白,那孽障是犯了牛心左性了!这哪是不懂得,再不懂得,有几个半大小子对那事不好奇的?这是为程二姑娘守着呢!” “不能吧?”陶妈妈瞠目,心道要是这样,世子可真够痴情了。 没想到这富贵窝里,还能出这样的痴情种子。 “弄琴也是个不争气的,也怪我怕他初尝男女之事太过放纵,挑的净是老实稳重的,结果却耽误了事!苏妈妈,你去把陶管事叫来,让她速挑些伶俐的丫头过来让我看看。” “是。” 韩止浑浑噩噩出了国公府,骑马飞奔,到了怀仁伯府门口翻身下马,才想起来他以给微表妹庆贺生辰的理由前来,却忘了准备礼物。 可是这个时候,他心急如焚想见瑶表妹一面,又哪有心情折回去挑选礼物呢? 韩止摸了摸腰间荷包,摸到一件灵芝珠宝绦环,忙扯了下来收入袖中,心道这玉绦环每年过年太子都会赏他一件,样子大同小异,此刻正好拿来救急了。 程微才刚从容昕口中听到这惊人的消息,淡淡哦了一声:“定亲就定亲呗,和我有什么相干?” 容昕双手撑着桌子,靠过来,眨眨眼道:“哎,丑丫头,你真不在意呀?” 程微白他一眼:“你问来问去,烦不烦!” 她顿了一下,一脸狐疑打量容昕:“难道你很在意?” 容昕跳脚:“别乱说!” 他最近研究了一下,据说男人还能喜欢男人呢,要是丑丫头误会他有那种爱好可怎么办! “噢,那定亲的是哪家姑娘呀?”程微随口问道。 容昕被问傻了:“这个谁注意啊!” 程微叹气:“所以说,重点还是止表哥定亲了吗?” 第107章 醉翁 “我知道。”岚郡主决定挽救一下哥哥颜面,“是赵侍郎府上的姑娘。” “赵侍郎?哪个赵侍郎?”程微神情严肃起来。 岚郡主歪头瞧着程微:“工部赵侍郎呀。” 不知怎的,程微就觉得不大妙,追问:“那定的是侍郎府哪位姑娘?” 此时容昕只剩听的份,还急着悄悄扯岚郡主辫子,催她快些说,气得岚郡主反手一拧,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这才道:“是五姑娘,好像叫晴空,有一次赏花宴,我曾见过的。” 容昕疼得呲牙咧嘴,揶揄妹妹:“难得你还能记住只见过一面的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该不是你又迷路了,被人家赵姑娘捡回来的吧?” “大哥!”岚郡主狠狠瞪他一眼。 虽然说中了事实,可是这样爱揭人老底的哥哥,实在太讨厌了! 程微已经没有心情听兄妹二人笑闹了。 虽只和赵晴空见过两面,一次是搭了她车子,另一次是后来在百味斋小聚,二人却难得的投契,得知她成为止表哥的未婚妻,实在是个坏消息。 止表哥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他心悦程瑶,就是最大的不好了。 因为心悦程瑶,他对她这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亲表妹尚且如此,何况对陌生人呢? 程微不由想起幻象里韩止对她的冷漠,要是赵姐姐成了他的妻子,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赵姐姐脾气比她好,比她热情心善,或许止表哥会对她好一点。可是,女子就嫁这么一次,嫁给把别人当掌中宝的夫君,岂不是太可惜了。 程微想的从来和大多数小姑娘不一样,也许是看惯了那些儿女情长的话本子,在她看来,心有所属的男子。就是好的天下无双。她都不要! “程微,你发什么呆呀?”容昕见程微听了岚郡主的话后就沉默不语,心里立时就不痛快起来。 说了半天。明明就是在意嘛! 程微回神,见容昕伸手在她面前晃,拍手打开。 容昕更是不高兴,讥讽道:“只有本事对我冷脸。也不看看,你生日就小爷来了。哼。我知道韩止定亲,你心里还是在意的,可是再在意又如何,他恐怕早就忘了你生日是哪一日了!” 话音刚落。欢颜就立在门口,一脸淡定地禀告:“姑娘,韩世子来了。” 容昕…… 这哪来的丫鬟啊。这么蠢,还是卖了吧! 岚郡主扶额看兄长一眼。 大哥。你这么蠢,就不要再暴露更多了好不好! 程微颇为意外,愣了愣,道:“请他进来。” 韩止走进来。 室内三人,程微与岚郡主坐在榻上,容昕则懒懒靠着桌案。 画面很随意,随意中透露出毋庸置疑的熟稔。 有那么片刻,韩止心里骤然划过几分失落。 曾经,他来怀仁伯府时,微表妹都是在垂花门旁等着的,现在,却需要层层通禀了。 不过很快,他清醒过来,招呼道:“世孙,郡主,你们都在呀。” 然后看向程微,喊了一声“微表妹”。 程微站起来,冲他问好:“止表哥。” 少女穿了一件大红百蝶穿花小袄,五彩蝙蝠盘扣格外别致,下面系了一条鸦青色素面高腰裙,盈盈而立,冰肌玉骨,用小荷才露尖尖角来形容未免太俗,倒好似皑皑雪山上的玉人儿有了烟火气,乍一望去,竟令人生了自惭形秽之感。 年后程微养好脚伤去国公府拜晚年,韩止虽看到她容貌变化,可那时二人关系僵硬,一直离得远远的,是以直到这时,才有了那种震撼感。 “止表哥?”程微凤眸微眯。 韩止回神,讪笑:“微表妹变化越发大了,我竟一时有些认不出。” 毕竟是国公世子,少时宫中都是常去的,短暂的失态后,很快就恢复如常,递过袖中用素面荷包装着的绦环:“微表妹,祝你生辰快乐。” 程微伸手接过,放到案头:“多谢止表哥。” 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 室内有短暂静默,韩止心想,原来,没话说是这样令人尴尬的事,以往每次见了,微表妹都有说不完的话,他只需要随意应两声,就不至于冷场,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找话说来缓解这份尴尬。 “容昕,你们来的比我还早。” 容昕刚才背后说人小话被当场打了脸,正不痛快着。 小霸王任性惯了,他不高兴了,哪管是不是好友,翻脸比翻书还快,扯着嘴角道:“当然早啊,为了把你定亲的消息赶紧说给程微听呢。” “容昕!”韩止脸一红,瞪了容昕一眼。 容昕翻了个白眼:“怎么啊,定亲了还不高兴?我想定亲,我娘还不让呢!” “你和谁定亲呀?”包括岚郡主在内,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容昕怔了怔,摸摸鼻子:“这不重要,重点是我娘嫌我太小,不同意!” 他挤挤眼:“韩止,有了未婚妻的人,感觉如何啊?是不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得请客啊,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咱们一起去百味斋吃一顿。你不知道,程微生辰,居然只吃了一碗面!” 韩止被人提起心烦事,更是郁闷,何况他又不傻,怎么听不出容昕话中揶揄,咬了牙道:“容昕,你小子是不是好久没打架了啊?” 容昕挺挺胸:“是啊,来打啊!” 他倒是要看看,等会儿打起来,丑丫头给谁助阵! “够了!”程微觉得她现在最不想见到两个人,眼前就到齐了。 “你们要打架,别在我房里,哦,伯府上也不行,免得我每年生辰都要传出热闹去,以后就不用再过了。” 韩止冷静下来,转头去看程微。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微表妹面前,说话却无法像以前那般随意,而是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局促客气:“微表妹,怎么你今年生辰,都不见旁人呢,就这么冷冷清清过了?” 程微心中冷笑。 什么旁人,她算看出来了,止表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是来给她庆生,想见程瑶才是真。 于是淡淡笑道:“去年那样轰轰烈烈,我总该长记性啦。” 反正韩止不提,她就不提。 看他什么时候憋得住! 第108章 心比天高 无欲则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对眼前这个男子再没了念头,无论他心急也好,烦躁也罢,程三姑娘都无比淡定,甚至还抽空与阿慧交流了一下望诊双生子的技巧。 韩止到底忍不住了:“微表妹,我去和姑母问个好。” 在韩世子想来,这个时候瑶表妹定然知道他来了,许是想着他在微表妹这里,又有容昕兄妹,不便前来。 他要是去拜见姑母,说不准就能和瑶表妹“偶遇”了。 “要不要我陪止表哥去?”少女扬起唇角浅笑,嘲讽似有若无。 至少急于与心上人相见的韩世子是未曾留意的,忙婉拒道:“不必了,我去去就来。” 韩止前脚出去,容昕抬脚跟上:“还是韩止提醒了我,我也去和姨母打声招呼。‘岚郡主这方面可比兄长敏锐的多,心想人家韩世子是奔着程二姑娘去的吧,哥哥去凑什么热闹啊! 有个这样的哥哥真是心累,不行,她要跟过去盯着点儿! 于是眨眼间,飞絮居就只剩了程微一人。 程微乐得清净,让欢颜把三人带来的生辰礼物收起来,目光落在韩止那个素面荷包上,皱皱眉:“这个先别收,拿来我瞧瞧。” 打开荷包,倒出来一件绦环,灵芝图案无功无过,一看就是随便拿来应景的,只玉料还不错。 不过对程微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玉料好坏根本就不大在意,这绦环无趣且不说,还是让她膈应的人送的,遂把绦环往床边雕花几上摆着的针线篓子里一丢:“行了。这个不用收了。” 改日解下丝绦,让欢颜拿到外头当了,还能换好些话本子来。 韩止去拜见韩氏,去时一步三停,出来后一步三回头,只恨不得这条路无限延长下去,好让期待的那个人下一瞬间就出现在眼前。 最后还是容昕实在看不过去。扯着韩止的手道:“韩止。你这人就不能痛快点吗,不就是想见程瑶嘛,跟我来!” 什么叫跟我来? 韩止被容昕扯着往前走。不由皱眉:“容昕,你这是去哪儿?” “找程瑶啊。”容昕答得理所当然。 韩止面色古怪:“你知道瑶表妹住在何处?” “不知道啊。” “那,那你把我往哪带啊?难道你还能现找不成?” 小霸王丢过来个“你很笨”的眼神:“这还不简单。” 他把韩止拉到路旁,清了清喉咙。放声喊道:“程瑶,快出来。韩止来看你了!” 韩止:!! 岚郡主:!! 飞絮居,程微…… 程瑶几乎是踉跄着脚步从碎玉居奔了出来。 容昕笑眯眯邀功:“怎么样,韩止,我这法子又快又管用吧?” 他还不忘交流心得:“怀仁伯府地方小。这一片都是二房的地方,程瑶肯定住在这附近。要是在我们王府,这法子就行不通了。在我母亲那里这样喊我妹妹。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的。” 岚郡主气得直翻白眼。 这么说,以往哥哥没用这个法子找她。只是因为王府地方大,她住得远? 真是谢谢啊! “大哥,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啊,有你这样胡来的吗?”岚郡主照着容昕脚面狠狠踩了一脚。 容昕恼怒地揪住岚郡主辫子把她扯到一旁去:“哪里傻了,这是简单有效!他明明就是奔着人家去的,就算我不喊,早晚还是要想法子见到的。这样磨磨唧唧,不是瞎耽误工夫!” 再者说,去年丑丫头生辰,丑丫头喜欢韩止的事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还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现在,韩止喜欢程瑶,还来找人家,他只是让大姨母住的怡然苑众人听到而已,还没传遍伯府呢! 不知为何,原本他觉得丑丫头心眼越来越坏,瞧她不顺眼的,可自从发现韩止稀罕程瑶后,目标就转移了,开始看韩止不顺眼了。 哎,他要是连最后一个朋友也断交该怎么办? 小霸王有些忧愁。 此刻,韩止却顾不上找容昕算账了,满眼都是撞入眼帘的少女。 看着她一步步走来,韩止不自觉露出一抹笑:“瑶表妹——” 走到近前的少女已经恢复了端庄,只是较以往的从容,更多的是矜持冷艳,恰似临近冬日的莲,与绝境中多了铮铮风骨,却又没失去最后一抹娇柔。 “止表哥,今日是来给三妹贺生的吗?” 韩止一怔,恢复了清醒,勉强点头:“是。” 程瑶睫羽微颤,笑了:“三妹这些日子不喜见人,我就没去扰她清静,今日止表哥过来,可见她还是欢喜的——” “不是!”韩止生怕程瑶误会,骤然打断了她的话,迎上少女温柔如水目光,只觉心头大恸,咬了牙道,“瑶表妹,我……家里给我订下了一门亲事……” 少年忐忑不安,打量着心上人神情。 程瑶淡淡微笑:“我听说啦,今早在老夫人那里,就听母亲提起了。” “是么?那你,那你——”韩止只觉心痛如绞,望着近在咫尺却似乎永远不能再拥入怀里的少女,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了,那一瞬间,他忘了一切,抓起程瑶的手,脱口问道,“瑶表妹,明年今朝,百花争望之时,你可愿随我一同踏青赏红?” 程瑶抽出手:“止表哥说笑了,明年今日,已有了陪你赏花之人。” 韩止面色渐渐白了,依然不想放弃:“瑶表妹,你等我可好?你相信我,我会想法子退亲的!” 程瑶变色,后退一步:“止表哥,你别这么说,瑶儿祝你和赵姑娘早结同心。以后,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荒唐话了,你这样,让我还怎么见人呢。” 她说完,深深看韩止一眼,转身匆匆走了,一直进了碎玉居,才抚着胸口喘了口气,吩咐道:“巧容,上茶,给我压压惊。” 巧容奉了茶,小心翼翼道:“姑娘,婢子不大明白,韩世子那么好的人——” 程瑶一个眼刀飞过去:“住口,你懂个什么!” 这丫鬟虽是程微送的,因为知道她的阴私事,用起来反而顺手,要是换了别的丫鬟,还要端着身份摆出亲和样子。 “是是是,婢子愚钝。婢子觉得,满府再没有比姑娘更聪慧的了。” 程瑶嘴角翘了翘:“你记着,我从来没想着当什么世子夫人,以后再见了韩世子,把你那馋涎嘴脸趁早给我收起来!” 第109章 鞋垫 程瑶训斥完,吩咐巧容道:“去外面盯着,要是韩世子离开了,就知会我。” “是。”巧容虽不解程瑶为何避卫国公世子为蛇蝎,对她的话却不敢不从。 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二姑娘可比三姑娘聪慧有主意的多,既然不愿做世子夫人,说不准还有更好的出路,她这当贴身丫鬟的,唯有一心替主子好好做事,将来才有好造化。 至于一个庶女,是怎么让贴身伺候的丫鬟觉得将来一定前途非凡,那就是程二姑娘人格魅力所在了。 永远淡定从容,受了非议依然能扭转乾坤,得到府里地位最高的老夫人宠爱的主子,当然要比粗鄙不堪的旧主靠谱多了。 巧容尽职尽责在外面盯着,过了一会儿折进去禀告:“姑娘,韩世子走了。” 程瑶颔首,俯身拉开床头斗柜最底层的屉子,从里面取出一双做工精良的鞋垫来,拿锦帕包了,对着梳妆镜略略整理一下仪容,抬脚出了门。 飞絮居里,容昕正不情不愿与程微告别:“程微,你说你过个生日,怎么这么冷清呢,我和妹妹难得赏脸来了,这就得回去了。” 岚郡主已经无力抱怨,只恨她比兄长晚生了两年,当了妹妹,不然有这样的熊孩子弟弟,看她当姐姐的怎么教训! “真是多谢了。”程微咬牙道。 “哎呀,你别做出这幅舍不得的样子,等我今年过生日,办得热闹些,到时候请你过来。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容昕这话说出来,程微不觉如何,岚郡主却吃了一惊。 哥哥是毒五月出生,生辰更是毒中之最的五月初五,这一日出生的孩子,被视为妖邪之气缠身。 她曾悄悄听下人们议论过,小时候的哥哥比现在性子还要乖戾。明明是父亲的嫡长子。却因为出生在五月,迟迟不封王世孙,还是后来得了北冥真人一声称赞。境况才好了起来。 也是如此,哥哥从不爱过生日,他现在取笑程微过生日只一碗长寿面,实则自己生日。连一碗长寿面都不愿吃。 她有时看不过眼,劝不动哥哥。就劝母亲给哥哥办得热闹些,没想到母亲对此也是淡淡的。 有时候岚郡主会忍不住想,世人的看法就一定是对的吗,连那么宠爱哥哥的母亲居然都会避讳这些。若不是有北冥真人那句话。哥哥现在是什么境况还难说,或许性子会更乖张也说不定…… 岚郡主思绪飘远,被女孩子的斥责声惊醒。 程微扯着容昕衣袖大急:“容昕。你快放下,你拿那个干什么?” 容昕把灵芝绦环紧紧攥在手里。还得意的用手指缠着垂下的墨绿丝绦,笑嘻嘻道:“丑丫头,每年你生辰,我好歹会送个小玩意,我生日却从未见你送过,这个干脆就当提前送我的生辰礼物好了。” 程微被这人的无赖行径给气得不轻。 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收到过容昕生辰帖子,现在反倒怪她了! “你赶紧放下,那是别人送我的——” 容昕生怕程微冲上来抢回去,根本没理会她说什么,扯着犹在发懵的妹妹一溜烟跑了。 程微追到门口已经不见了人影,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小霸王把韩止送她的绦环抢走干嘛呀? 等等! 程微心中一凛。 容昕虽蛮横无赖了些,以往可没见他死皮赖脸从她这里讨过东西,怎么见了韩止的绦环就用抢的了? 这些年来,和容昕走得近的朋友,似乎就韩止一人—— 她就说有哪里不对! 火光电石间,程微想起她很早的时候在《异志趣谈》里看到的一个故事。 那故事很特别,主人公居然是两个男子,他们是同窗,自幼一起读书,后来发觉互相倾慕对方,却苦于不能相守,其中一人痛苦投河,被一个仙人救了。那仙人让他寻来死去不超过一日的女尸,然后拨皮抽骨,给他披上了女人皮囊,于是终于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程微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那名男子每日都要把女人皮囊脱下,细心打理,还要定期抹上猪油保养。 因为这个,害她大半个月没吃过猪肉,最后被二哥察觉,毫不留情没收了那本《异志趣谈》。 她软磨硬泡,后来二哥又送她一本崭新的《异志趣谈》,上面居然没了那个奇特故事。 她不甘心,还悄悄溜去六出花斋翻过,那些全新的《异志趣谈》里,竟然都没了那个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到底给了小姑娘启发,原来两个男人也是可以相爱的! 难道说,从小到大,容昕一直和她做对,是因为她最爱跟着止表哥一起玩?所以现在他知道止表哥喜欢的是程瑶,就开始讨厌程瑶了,刚刚还故意大喊大叫给程瑶难堪。 程微掩口惊叹。 她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姑娘,二姑娘来了,要不要请进来?” 要是往日,程微定会一口拒了,反正近来她已经做习惯了,可现在知道程瑶成了小霸王眼中钉,回想自己以往被容昕祸害的经历,不由暗爽在心,反而有了见她的心思。 “让她进来吧,就在外间候着,我等下出来。” 程微走出去,就见程瑶立在窗前书桌旁,望着外面出神。 她轻咳了一声。 程瑶闻言转过身来,嘴角含着熟悉浅笑:“三妹,今日本来不敢来扰你的,听闻景王世孙他们都来了,我便厚颜来凑个热闹,这是送你的生辰礼。” 她自袖中取出锦帕包裹之物,不由尴尬:“拿错了。” 说着又取出同样的锦帕递过去:“这个才是三妹的,刚刚那个是准备送给二哥的。” 程微随手接过,反而对程瑶口中送给程澈的东西上了心:“二姐要送给二哥什么?” 程瑶笑道:“二哥不是马上就要科考了吗,我做了一双鞋垫给他。” 一边说一边把锦帕解开,露出里面做工精致的鞋垫来。 鞋垫左右图案不同,一只绣着青云,一只绣着锦鲤。 程瑶解释道:“就是取个平步青云、鱼跃龙门的意思。只是我和二哥来往不多,拿来让三妹看看,这鞋垫大小可合适?” 第110章 盼盼 程微一看程瑶拿来的一双精美鞋垫,登时就傻眼了。 那流云,那锦鲤,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似的,而她,好不容易苦练成小鱼荷包,过年送了二哥一个当新年礼,现在又做了一个,准备他考试前天送过去。 永远是这样子,程瑶一出手,就把她比成了渣渣,以往她暗里艳羡,还会为了偶尔冒出的嫉妒羞愧不已,现在想想,真是蠢到家了。 现在好了,她终于不用再暗暗嫉妒了。 她就是讨厌程瑶,讨厌她居然去染指大姐姐的夫君,不管大姐姐嫁的是太子还是寻常男子,一个曾被叫过姐夫的男人,她是怎么做到甘之如饴的! 一年又一年,对她的一切好,都是包裹着毒药的蜜糖,现在见她远离了,又想迷惑二哥吗? 程微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双鞋垫正适合程澈穿,伸手拿起来看了看,递回去道:“我觉得二姐做大了些。” “是么?”程瑶垂眸看看手中鞋垫,有些庆幸地道,“还好不是做小了,回头我改一下就是了。哦,对了,三妹准备送二哥什么?据说送给参加科考的亲友,不是鞋子就是鞋垫,取的就是平步青云的意思。” 程微目前最防备程瑶,哪里肯告诉她,更何况她那个小鱼荷包委实不能跟程瑶绣工精美的这双鞋垫比,就更不肯说出来丢脸了。 程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非要问出什么来,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三妹,我看你近日气色越发好了。可见多静养还是管用的。你好好歇息,等天暖了,咱们还一同去踏青。” 佳人袅袅而去,程微叹息。 也不怪她笨,若不是在幻境里见到那些景象,又有阿慧凑巧说出她是长年累月食多了什么感光油炸之物才导致肤色暗黑粗糙的,单看程瑶现在好脾气的样子。哪里能想到谦卑礼让的姐妹情深之下。是防不胜防的居心叵测呢。 程微伸手把锦帕包裹拆开,里面居然是一打手帕,共十二条。每一条上绣的人物无比眼熟。 程微抬眸,看一眼多宝阁上摆着的那套《异志趣谈》玩偶,不由吃了一惊。 程瑶兰心蕙质,每条帕子上所绣。正是那套玩偶中的一组! 程微并没有被讨好到的窝心,反而心底生寒。 程瑶如此有心。若想亲近一个人,哪还有她办不到的! 不成,她以后要盯紧了,不能让程瑶把二哥蒙蔽了去! 程微下了决心。原本准备的小鱼荷包就不打算送了,想着离春闱只剩数日,以她的手艺。做鞋子是来不及了,做鞋垫还是没问题的。 在程微想来。她和程瑶送同样的礼物,二哥定然选她的穿,遂命欢颜去针线房领了上好的绣线棉布,每日不去济生堂的时候,就窝在飞絮居做起鞋垫来。 程瑶白日同样不用去念松堂伺候孟老夫人,躺在碎玉居的美人榻上,懒懒地问:“三姑娘果真做了鞋垫?” “是呢。”巧容笑着点头,“真不知道三姑娘怎么想的,您做了那样精美的鞋垫,她也要做,不是自取其辱么?” 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丫鬟,最是敏感,更何况程瑶在巧容面前并未刻意隐瞒过,以巧容的钻营,早就隐隐察觉二姑娘对三姑娘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和煦,自然是敢埋汰旧主了。 程瑶笑道:“三姑娘当然要做,她和二公子那么要好,当然要送二公子最贴心的礼物,我送的,哪里合适。你去盯着点儿,什么时候三姑娘的鞋垫做好了,记得知会我。” 巧容猜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伺候起来反而更加精心,忙道:“姑娘放心,三姑娘院子里那位粗使婆子,最是爱财,以往婢子略给些好处,就能支使的她团团转。婢子已是对她交代过了,不会误了姑娘事的。” “误我的事?我有什么事?”程瑶语气薄凉,警告地瞥巧容一眼,“巧容,你若再管不好自己的嘴,以后我可不敢带你走的。” 巧容心中一凛,忙表决心:“姑娘放心,以后婢子定不会乱说了。” 她当然要做二姑娘的陪嫁丫鬟,不然留在伯府,还能有什么出路! 自此巧容盯着飞絮居那边更加用心,暂且不提。 韩止回了国公府,心情纷乱。 瑶表妹对他态度冷淡,让他黯然伤神的同时,更爱她的高洁品性。 而他想要退亲,从母亲这里行不通,或许,可以从那位赵姑娘那里试试。 只要这门亲事不成,他和瑶表妹就还有机会! 韩止离开静坐的书房,回了起居室,见一个陌生女子正背对着他,弯腰替换床褥,不由问道:“你是谁?” 女子转了身,敛身行礼:“世子,婢子是夫人安排以后伺候您的,请世子赐名。” 说完怯怯抬头,欲语还休。 规矩的人家,哥儿过了十岁,就不会安排贴身伺候的丫鬟,而是改成贴身小厮,只留几个粗使丫头而已。 韩止一直以来都是落墨伺候,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弄琴每日替他整理床褥,而弄琴老实,哪曾有过这般盈盈秋波。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是最易冲动的,无关喜爱与否。 那一刹间韩止觉得血液倒流,头一次面对丫鬟有了手足无措的尴尬感,咳嗽一声道:“这里有弄琴伺候就够了,你下去吧。” 俏婢扑通跪下来,抬脸央求:“世子,求您别赶婢子走,婢子要是不能留下,那,那就没有活路了……” “哪里至于——”韩止被俏丫鬟剪水双瞳盯得不自在,移开眼,心中打了个突。 母亲正生着他的气,要是把这丫鬟送回去,说不定真会被狠狠处罚。 韩止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一个无辜丫鬟,遂看向她:“那行,你就留下吧,只是以后不经我同意,不得进内室来,这整理床褥的事,交给弄琴来做就好。” “是,婢子都听世子安排。”俏婢温顺无比,大着胆子抬头与韩止对视,“世子,请您给婢子赐名。” 说着垂下头,娇羞无限。 府里不成文的规矩,男主人亲自赐名的丫鬟,就是所谓通房丫鬟了。 俏婢垂着眼睑,睫毛长度惊人,像是小扇子般,细细密密遮住了欲语还休的灵动双眸。 韩止目光不自觉落在那里片刻,开口道:“那你以后便叫盼盼吧。” 第111章 收用 “多谢世子赐名。” 盼盼抬眸,飞快瞥了韩止一眼,长长的睫毛轻颤,目光所及,好似羽毛掠过,酥酥痒痒。 韩止心头有些异样,却不懂这异样由何而来,更不明白为何对着这个丫鬟,他身为世子,总有想避开的冲动,可从心底对她却不反感。 这时门口传来动静。 韩止松了口气,转头去看。 弄琴站在门口,捧着个带盖汤碗,局促地道:“世子,婢子炖了冰糖燕窝粥,您喝一点暖暖胃吧。” 二月乍暖还寒,又一路狂奔心伤,听弄琴这么一说,韩止真觉得胃隐隐作痛,只是他向来不喜甜汤,遂淡淡道:“不必了,喝一杯热茶便好。” 弄琴看起来是个老实的,见世子拒绝,涨红了脸捧着汤碗手足无措,讷讷道:“世子,那,那婢子给您端枸杞梗米粥来,空腹喝茶不,不好……”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除了小霸王那种奇葩,对年轻的女孩儿大多有着怜香惜玉的情怀。 此刻,韩止对这个名义上的通房丫头虽没有什么绮念,可见她这样局促紧张,更显得新来的丫鬟灵动活泼,在对被赐名为“盼盼”的丫鬟观感更好的同时,对这个笨拙的,也生了那么一点同情,于是上前一步把汤碗接过来,揭开盖子仰头大口喝下。 盼盼已经默默把折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递过来。 韩止看她一眼,接过来拭嘴:“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习惯了自己睡,不需要丫头守夜伺候。” 弄琴是个安分的。闻言转身出去。 盼盼离开前,冲韩止屈膝施礼,温声软语:“世子刚用了粥,不要立刻躺下歇息,最好在屋子里走一走,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喊婢子。婢子就在门外候着。” 韩止深深看盼盼一眼。惊讶于一个丫鬟还算有些见识,对上她尤为出色的一双水眸,淡淡颔首:“嗯。” 门轻轻合拢了。本该静下心来的韩止,却渐渐觉得浑身燥热,抬手抚额,好似比平日要热些。 韩止不适地皱眉。 难道是今日来回奔波太急。出汗吹了冷风,受寒了? 韩止走到桌几前。伸手倒了一杯茶,出乎意料,茶水竟然是温的,且是他喜欢的银针茶。不由诧异扬眉。 以往,弄琴可从来没替他准备过这茶。 韩止脑海中不由闪过一双灵动水眸,茶水不知不觉连喝三杯。再一倒茶壶,却喝光了。 可是他口燥的越发厉害。终是忍不住开口喊道:“盼盼,添些茶水来。” “嗳——”少女声若黄莺,尾音却打着颤,落入韩止耳中,只觉酥酥麻麻,那股难受劲更加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催促道:“快些。” 不多时就是细碎脚步声响起,门轻轻推开,盼盼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她边往里走边喃喃自语:“奇怪,先前不是备了茶水吗?” 走到茶几旁,端起茶壶,不由吃了一惊,扭头看向韩止:“世子,这里面的茶水您都喝啦?” “少罗嗦,快些给我端杯茶水来。”韩止难受之下,口气不耐烦起来。 卫国公府,恐怕鲜少有人见到世子这般模样。 可是盼盼却不害怕,把新端来的茶水放下,走上前来:“世子,您不能再喝了。呀,您的脸好红!” 说着她伸手去探韩止额头。 韩止本想躲的,可是不知怎么,就没躲开。 少女踮着脚尖,指肚柔软,带着些许凉意,让他昏沉的头脑有短暂舒适。 似兰非兰的气息笼罩过来,呼吸之间,尽是芬芳。 “世子,您有些发热呢,快躺下去。”盼盼胆量很大,竟然直接去推韩止,可动作并不粗鲁。 韩止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榻上了。 盼盼半跪在一旁:“世子,是不是头昏?” “嗯。”韩止不自觉点头,感觉今日变得不像自己,好像被这身体排斥了一般,管不住手脚。 盼盼上半身倾过来:“世子,婢子给您按按吧,发发汗,说不定就好些了。” 纤纤十指落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按压。 韩止渐渐觉得头部昏沉有所缓解,可那莫名的燥热却渐渐向小腹聚集。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娇柔声音响起:“世子,婢子看您身上衣裳都被汗湿透了呢,婢子给您褪下来,擦擦汗吧。” “好……” 暮色渐渐沉了,一弯镰刀挂在树梢头,散发着冷清白光。 室内,软罗纱帐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垂下的嵌明珠镂空香球许久未停止过晃动。 翌日,韩止醒来,脸色大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盼盼以锦被遮身,面红如霞:“世子,昨晚,昨晚婢子已经是您的人了,您不记得了么?” 韩止捂着额头,短暂的迷茫过后,昨夜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旖旎,美妙,疯狂……最主要的是,主动索取的一直是他! 韩止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看到她颈上用锦被也遮掩不住的红莓,想要发火,却无从可发。 盼盼背转过身,默默穿衣,穿戴好了,赤脚站在地上,垂首轻声道:“世子,婢子……婢子会去和夫人说,婢子蒲柳之姿,配不上伺候世子……世子您放心,夫人定会选个更好的姐姐来服侍您……” 盼盼说完,轻睨韩止一眼,转身便走。 “等等。”盼盼走到门口处,韩止终于忍不住出声,“罢了,你且安心留下吧,只是以后没有我吩咐,不得进这屋子!” “是,多谢世子开恩。”盼盼一双灵动眸子瞬间活了过来,瞥韩止一眼,冲他盈盈一礼,竟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出去了。 留下韩止,反而有种空虚感,盯着床上一抹暗红出神。 他终究是没有做到对瑶表妹的承诺。 以后,以后定不再碰那丫鬟了! 只可惜,十六七岁的少年,青春正艾,精力无限,一旦尝过男女之事,食髓知味,又有佳人在侧唾手可得,更妙的是无需对她许下承诺,甚至哪日不合心意了,还能当成个物件随手打发了。 这样毫无压力之下,哪里是下了决心就能坚持到底的。 后来,韩止到底与盼盼做了不少好事儿,次数由少渐多,慢慢也就觉得通房丫鬟本就是这样服侍人的,他只要分得清楚,心中只有瑶表妹一人,将来一心对她也就是了。 当然,韩世子成人后心态的微妙变化,就不消细说了。 程微那里总算做好了鞋垫,程瑶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这个消息,附耳对巧容叮嘱几句。 巧容先是惊愕,后是连连点头,揣着程瑶递过来的物件悄悄出去了。 科考一日日逼近,连程微都跟着紧张起来,多日没敢去打扰程澈,眼看后日就要开场了,这才把这些日子的成果带上,去长青苑寻二哥。 程澈正坐在窗前书案旁温书,程微没让八斤通传,轻轻走了进去,蹑手蹑脚来到程澈身后,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细着嗓子问:“二哥,猜猜我是谁?” “哦,是不是二妹?” 第112章 受伤学子 什么? 程微黑着脸放开手。 程澈正暗笑妹妹又要恼了,忽觉耳朵一痛,被一只小手扯着耳朵转过了头。 “微微,快放开!” “不放,这耳朵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我替二哥教训它一下!” 程澈苦笑讨饶:“微微,刚刚逗你而已,你还当真了。” “谁让你把我听成程瑶的!” 程澈表情渐渐严肃:“微微,你和二妹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程微收起了嗔怒,同样认真起来:“二哥,我发现程瑶和我以前想的不一样。” 程微和程瑶,自小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无论是程微以为的姐妹情深,还是旁人眼里庶女单方面的委曲求全,至少没有人从程微口中听到过对程瑶的一个“不”字来。 可是程澈听到妹妹忽然这么说,没有质疑和惊诧,而是目光专注,以鼓励的姿态聆听。 程微瞬间有了底气。 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些情景,她不能宣之于口,而其他的她说出来,旁人只会当她无理取闹罢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二哥,不问缘由的愿意听她讲。 “程瑶擅厨艺,从小到大,常会做新奇的吃食给我。这些日子我常翻医书,又跟着三叔学了些浅显的药理,才发现那些东西吃多了,常年累月,皮肤就会变得很糟糕。二哥,你看,自打年前我昏迷一次,太阳晒的少,饮食也清淡起来。皮肤是不是好了许多?” 程澈听得认真,见程微这么问,目光不由落在那光洁如玉的面庞上。 十四岁的少女斜倚书案,正对着窗子,春日暖阳洒进来,把她的脸照得有些透明,连细小的绒毛都仿佛是淡金色的。柔顺可爱。 程澈凝眸。 微微小时候。似乎就是这个样子,肌肤如玉,唇红齿白。雪娃娃一般漂亮。 他初到伯府,满心惶恐,步步小心,像是没根的浮萍。从这一处,飘到那一处。旁人的艳羡嫉妒皆与他不相干。不知哪一日,一睁开眼,就又换了地方。 在他沉默的日子里,就是那个小小的雪娃娃。对谁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对他露出笑容,忐忑问他:她现在有了哥哥。以后母亲是不是就会理她了? 那是第一次,他感觉到被需要。尽管是来自一个那么小的娃娃。却让他有了认真生活的理由。 如果可以,他会尽一切努力让这个雪娃娃有个兄长可以依靠。 而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乡下小子变贵公子,在那个时候,那个雪娃娃何尝不是他的依靠。她让他第一次觉得,浮萍或许可以试着生根发芽,长成一根青藤。 后来他忙着读书,忙着习武,忙着游学,不敢停下脚步,玉雪可爱的妹妹渐渐变了样子。 见兄长不语,程微略不自在地道:“当然,也不全是饮食清淡的缘故,我其实还饮用了符水,才恢复的这么快。” 程澈没有追问符水的事,而是叹道:“微微,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呢,一个人憋在心里?” 程微垂眸:“除了二哥,没有人会相信的,程瑶那时候才多大,她是妖孽不成,还是娃娃就知道害我了?我对别人说,哪怕是对母亲说,她都会认为我无理取闹。” 说到这里,程微抬眸:“还好二哥会信我。二哥,以后你要离程瑶远着些,她不是好人!” “好,二哥知道了。” 程微稍微松了口气,这才说起礼物的事来:“二哥,你后日就要考试,旁人都送了你些什么?” 程澈笑道:“母亲送了一双鞋子,父亲和三弟送了笔墨,二妹她们送了鞋垫、袜子等物。” 程微现在对程瑶格外抵触,道:“我瞧瞧。” 程澈把收到的礼物指给她看,程微一眼就看到那双绣工精美的鞋垫,比起那日所见,明显小了不少。 程微拿起来,嫌弃地道:“这个垫在鞋子里撑不满,会硌脚的。” “没事,反正二哥用不着。微微要送我什么?” “二哥猜猜?”程微忽然有些兴致寥寥。 她的鞋垫,别说比不了程瑶的这双,就连程彤的都比不上。 她自知资质愚钝,以前为了读书不被程瑶落得太远,大半时间都耗在了这上面,于女红一途并没用多少心。 “微微要是送的鞋垫,二哥就穿它去考场,图个好彩头。” 程微嘴角翘起来。 果然,程瑶就算做出天下无双的鞋垫来,二哥还是会选她的穿,程瑶不过白费工夫罢了。 程微手伸进衣袖,触到硬挺的鞋垫,手忽然一顿。 程瑶那样能耐,年后只来过她屋子一两次,就能记住二哥送的那组玩偶,分毫不差的在帕子上绣下来,难道会不知道二哥脚掌尺寸吗?还巴巴来问,她说鞋垫大了,就真的剪小一圈。 程微自打发现了程瑶的不对劲,这些日子总忍不住回忆过往,越是回忆起一些细节越是惊心。 程瑶对她的每一次祸害,竟都是打着为她好的幌子! 对于一个还是孩子时就懂得算计她的人,程微现在格外忌惮,虽然想不通程瑶到底打什么坏主意,可没关系,她只要知道她没安好心就够了。 这样一想,不但把程瑶送的鞋垫丢得远远的,连自己准备的鞋垫都觉得晦气,不愿拿出来了,把一起准备的袜子递过去:“我女红不好,只做了一双袜子,二哥要是不嫌弃,就穿着吧。” 程澈接过去看,那袜子就真只是一双寻常袜子,雪白的棉布,针脚还算细密,只在内侧各绣了一只蜻蜓,一看就是出自程微的手艺。 程澈夸赞道:“微微蜻蜓绣的越发好了,二哥看惯了这花样,穿着踏实。” 程微被夸得心情飞扬:“那二哥就穿着吧,一定会高中的!我就不打扰二哥温书了。” 翌日,程微照例去了济生堂,躲在屏风后观察来往病人。 没过多久,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接着闯进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来。 那人捂着右手,进来就冲到程三叔面前,哀求道:“大夫,快帮我处理一下手上伤口,明日,明日我要进考场的!” 第113章 誓死不从 原本拦着书生进来的伙计赶过来:“三老爷,这人是被对面德济堂赶出来的!” 说到这里凑上前,声音压得更低:“说是得罪了哪个衙内。” 彼时,老百姓常称一些官宦子弟为衙内,民不与官斗,济生堂虽然背靠怀仁伯府,可毕竟是开门做生意,何必为了一个小小书生得罪人呢。 程三叔淡淡瞥那伙计一眼:“济生堂救死扶伤,入了这门,便是我的病人。” 他冲一脸惶急的书生道:“孝廉莫慌,让我看看。” 既然明日要参加考试,那眼前这神色惶急的书生就有着举人身份了,寻常百姓要称呼一声老爷的,结果却被对面德济堂赶出来,可见这举子定是寒门出身,而得罪的人,来头恐怕不小。 那举子露出感激神色:“多谢大夫了,麻烦你赶紧把我手上伤口处理一下,莫影响了明日考试!” 程三叔拉过举子的手看,眉峰皱起,吩咐药童道:“快去取镊子、纱布并烈酒等物来。” 等药童取来程三叔所需之物,程三叔神情专注替举子处理伤口,那举子也是个有骨气的,竟然咬着唇一声未吭。 躲在屏风后面的程微默默看着。 约莫过了两刻钟,程三叔处理完,拿软巾拭了手,迟疑片刻,对举子道:“孝廉,你这右手不只是皮外伤,手腕处恐怕骨裂,无论是皮外伤还是骨裂,一月内都不宜再动笔……” 程三叔不忍再说下去,举子已是面色煞白,再也难掩失态:“骨裂?大夫。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在程三叔平静中带着怜悯的目光下,举子步步倒退。 伙计凑过来:“我们老爷已经给您处理好了伤口,您还是快出去吧——” 话未说完被举子一把推开,举子仰天大笑:“哈哈哈,都是崔子谦害我。我。我定要和他拼了!” 狂笑间举子瞧着已经有些神智失常,伙计再顾不得这人是举人老爷身份,抓着他胳膊就往外拖。口中道:“您快别在这闹了,该干嘛干嘛去,我们医馆还要救治病人呢,那些病患被您这样子吓得都不敢上门了!” 程三叔身为医者。见惯了生老病死,可这举子苦读三年。眼看就要下场,却遭逢这等变故,实是常人难以接受的,要真是就此疯了。岂不是可惜。 医者父母心,程三叔忍不住劝道:“手伤原本只是小事,最多养上百日就可复原。我看孝廉还年轻。为此郁结,因小失大。不若回家静心养伤。苦读三年后再下场,定会金榜题名!” 举子睇程三叔一眼,眼神满是绝望,喃喃道:“不会再有三年了,不会再有了。为了供我读书,家中已是家徒四壁,借无可借,连进京的盘缠钱都是妹妹偷偷与一个年过四十的杀猪汉订了亲,拿下聘钱换来的!我,我还怎么有脸回去见母亲和妹妹,怎么拿钱让妹妹退亲!” 程三叔颇为诧异这举子的贫寒。 虽则大梁绵延百多年,正是到了天下安定,文风盛行的时代,举人没有以前金贵,想要踏入仕途,绝大多数都会继续苦读,不然就要等上十几甚至几十年,才会等到授官机会,可中举后自有乡绅地主等人奉上财物,农户来投靠,衣食无忧还是足够的,可不像穷秀才那般艰难。 可见,伙计说的不错,这举子定是得罪人了。 无论是这举子得罪何人,还是他的手伤,程三叔都无能为力,只得一声叹息,看着他失魂落魄往外走。 心道,这举子恐怕是憋着一口气要借会试翻身,此刻遭受如此打击,寻了短见也说不定。 可他治病救人,却救不了心。 虽如此,还是忍不住又劝一句:“孝廉,无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在,总有柳暗花明之日。” 举子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亦没有吭声,默默抬脚往外走。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请等一等。” 程三叔和举子俱是诧异看去。 “欢颜,你怎么出来了?”程三叔皱着眉,低声问。 欢颜俯身低声道:“三老爷,我们姑娘想看一看那举人老爷的伤。” “胡闹!”程三叔脸色微黑,怕被人听见,声音更低,“那举子手伤不是什么特殊病,唯有按时换药好好修养而已,她一个姑娘家看什么!” “三老爷,我们姑娘说,医者父母心,患者在大夫眼中无男女,那么大夫在病人眼中也该无男女。她说想试一试,或许能让那人顺利参加考试也说不定。” “这怎么可能!” “三老爷,姑娘还说,她看一看,治不好,不过是现在的结果,若是治好了,那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怀疑,能比给人一线生机更重要?” 程三叔一怔,显然被最后一句话触动了,不由往那四季山水屏风望去,心道微儿渐渐长大,确实不能再把她当小女娃看了。 他既允了她跟着学医,此刻她有这等善心,又何必做那迂腐之徒! 见程三叔点头,欢颜嘴角露出笑意,快步走到一头雾水的举子身边,低声道:“请孝廉随小的来。” 那举子也不是个傻子,刚才的女声听得真真切切,以为穿了男装他就认不出来了吗,当下迟疑困惑望向程三叔。 程三叔笑道:“我们医馆,还有一位擅长此科的大夫,孝廉可随她去看看。” 对于此时的举子来说,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愿放弃,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当下对程三叔一鞠躬:“多谢大夫!” 随后迟疑对欢颜道:“那就请小……小哥带路吧。” 欢颜道一声“请”,转身往后走,举子赶忙跟上。 因要给这举子治疗手伤,程微已不在屏风后。 欢颜带着人绕过山水屏风,走过通廊,进了一侧房间。 举子撞见室内头戴帽帷的青衫女子,不由大惊,连连告罪道:“误闯姑娘闺房,在下鲁莽了,对不住,对不住!”说完转身就走。 程微暗暗咬牙。 什么闺房,有这样简陋的闺房?这人不是手伤,是眼疾吧! “请留步,孝廉不是要治手伤吗?” 举子听程微这么问,那声音清越柔婉,脱不去少女的青涩,像见了鬼般,脱口道:“姑娘请自重,你想提前榜下捉婿,在下是誓死不从的!” 第114章 初试身手 榜下捉婿是什么鬼? 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被举子一句话气个倒仰。 她来医馆时,都是随时和阿慧交流的,是以阿慧也能感应到外面动静。 此时,就传来阿慧狂笑声:“哈哈哈,榜下捉婿,让你乱发善心!我都说了,你莫要为了这简简单单的伤病和不起眼的人损失自身精血,你偏不听,这下好啦,被人家嫌弃了吧?哈哈哈哈,程微,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榜下捉婿啊?不行,我要去笑一笑。” 程微…… 她现在反悔了行不行! 若不是想着二哥明日也要科考,对这人起了一点莫名的怜悯,她才不多管闲事! 程微学不来程瑶那种普照万物、对谁都散发着春日光辉的劲头,见这举子一脸坚贞不屈的表情往外走,当下就翻了个白眼,任他离去。 让你坚贞不屈,让你坚贞不屈,等着你妹子嫁给杀猪大汉好了! 反而是欢颜一心听主子的话,见这举人要跑,忙过去拦着:“你跑什么呀,不要我们姑娘给你治疗手伤啦?” “别蒙骗我了,我知道的,据说京城就盛行这个,每到了杏榜揭晓之时,就有人守在那里,专门拣那榜上有名的年轻人打昏装入麻袋,一醒来就在拜堂了!我,我是万万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 欢颜双手环抱在前,斜睨着他:“你这人有病吧,就算我们姑娘想榜下捉婿,那也捉不着你呀,你不是都下不了场了吗?” 程微嘴角狠狠一抽。 谁想榜下捉婿啊,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她有点等不及了,回头还是卖了吧。 “呃!”举子猛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包扎成猪蹄的右手,这才想了起来! 他手伤了,没法科考了。终于不用再担心会被榜下捉婿了,他要去把崔子谦的脸打烂,然后投河自尽! 大概是程微的沉默安静比急忙忙开口留人效果更好,且人终究是贪生的。举子神情数变,转身看向坐在桌边的少女,抱着一丝希望问:“姑娘真的是大夫?” “我不是大夫。”小姑娘声音冷冰冰。 举子脸成了青白色:“那姑娘何必戏耍我,我,我也是有尊严的!” “但我是符医。”程微咬牙。“我知道你有尊严,誓死不从,那你到底还要不要看手了?” 读书人废话都这么多吗?为何她家二哥就话少,说的话还都是她爱听的? 果然,这天下的男子,只有二哥最好了! “看!”听说给他看手,举子说话又利落起来,往回走几步,离程微足足一丈远就停了下来,迟疑地问。“姑娘真是符医?” 程微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举人秀才这些奇怪的生物看病了! 她咬牙:“你离我这么远,就是看脚,我也够不着!” “可是,坐近了岂不是唐突了姑娘——”举子万般委屈。 程微…… 不要逼她这么快发第二次誓! 欢颜把举子拎到了程微面前:“你这人再啰嗦,你妹子说不定已经给那个四十多岁的杀猪汉生出娃娃了!” 说得漂亮! 程微瞥一眼自家丫鬟,心道暂时还是不卖了吧,看来这丫头还是有抢救余地的。 举子面如土色:“你,你不要乱说!” 他把手举到程微面前,眼一闭:“姑娘。那就劳烦你看一下吧。” 少女声音传来,因为闭着眼,举子只觉那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纯粹干净又清冷:“你最好叫我符医。” “把他纱布解开。”程微吩咐欢颜。随后对双目紧闭的举子道:“你忍着点。” “姑娘尽管来!”难道他会在女子面前哭天抢地喊痛吗?举子觉得被鄙视了,神情肃穆。 程微不想多看。 这人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就解一下纱布吗,难道会比刚刚三叔给他用烈酒清理伤口更痛? 读书人的世界,果然不是她这样平凡的少女可以理解的! 这些日子以来,欢颜跟着程微出入医馆。立志做最受姑娘宠爱丫鬟的小丫头早就下了决心,姑娘要学的,她也要跟着学,这样才能帮上姑娘的忙。 于是,欢颜不仅随着程微认真听程三叔讲药理,还悄悄给门口的流浪狗包扎了十数次。 别误会,最开始当然是因为那狗一条后腿受伤了,至于后来,纯粹是这丫头想练习包扎而已,最后一次,当她给那狗包扎尾巴时,那狗终于再也不堪忍受,冲救腿恩人狂吠几声,掉头跑了,从此再也没敢出现过! 这回,终于又有练手的了! 欢颜忽然看这举子顺眼了些,举着他手,利落的取下纱布,眼睛亮晶晶向程微邀功:“姑娘,好了!” 程微颔首赞许:“做的不错。” 欢颜双手捧脸傻笑起来。 果然,她找狗练手是对的! 程微打量着举子手上伤口。 伤口虽看着狰狞,用她新学会的止血生肌符就能好了,这倒不算大问题。 她伸手,指尖搭在举子腕上。 指尖微凉,指腹柔软,少女的芬芳扑鼻而来,举子吓得甩开手,疼得一声惨叫。 程微无奈看他,叹气:“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举子满面羞惭:“我,我本来能忍着不喊痛的……” 这真的是重点吗? 程微捂了一下心口,以防太愤怒,抬脚把鞋印印在这举子脸上,咬牙道:“我是说,你再胡乱动,就等着这手废掉,以后你妹子抱着四十岁杀猪汉的娃娃回娘家看你吧!” “把手伸过来!” 被两个小姑娘言语攻击刺激的一脸呆滞的举子老老实实伸出手,再不敢乱动。 程微手重新搭在他手腕上,指尖微勾,轻轻扣了扣,道:“确实是骨裂了,这却有些麻烦。” 举子看向程微。 少女带着帽帷,轻纱垂下来,遮挡了她的面容。 他看不清少女模样,可仿佛能看到她皱眉抿唇,一脸认真。 不知为什么,举子这一次没有躲。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或许是因为他隔着重重轻纱,看懂了她给人诊病时的认真,就如他读书时的模样。 “你这外伤,我能治;这骨裂,我还治不了。”在举子茫然表情下,程微补充一句,“不过我能让你暂时不疼,参加科考。” 第115章 程家集录 骨裂之症,按着阿慧的讲解,属伤折科,程微还未涉及。 举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反驳道:“我不怕疼。” 程微眉头直跳:“那你还来医馆做什么?” “手伤了,无法提笔写字。” “为何无法提笔?” “手疼。” 程微脸黑了黑,很想说一声滚。 刚刚隔着屏风,见他求三叔诊治,恨不得就要跪下来痛哭流涕,怎么到了她这里,这人就死鸭子嘴硬了? 罢了,她不跟一个傻子计较! “你转过身去。” 许是程微语气太过淡然,带着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举子乖乖转过了身。 程微举手画符,注气入水,端着一杯淡粉色的符水喊他:“转过来吧。” 举子转过身,程微把符水递过去:“喝下去。” 举子举着水杯有些发傻。 这位姑娘,听声音很年轻,她真的是符医吗?这水颜色怪怪的,该不会他喝了,就会陷入昏迷,然后一睁眼,就在拜堂了吧? 程微觉得今日在这呆举子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冷笑:“发什么愣?哦,对了,这水味道不大好,你是不是不敢呀,要不给你加两勺蜜糖吧。” 她扬声:“欢颜,去取蜜糖罐子来。” 谁吃药要加糖啊! 举子觉得被深深侮辱了,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旁边一放,用衣袖擦了擦嘴,豪气干云:“我不怕!” 程微嘴角抽了抽。 这么豪气干云干什么呀。就是喝了一杯略带腥甜味的符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砒霜呢! 而且,而且居然用衣袖擦嘴,实在是太粗鲁了。 见惯了自家兄长的优雅,程微百般看这呆举子不顺眼起来。 “行了,你可以走了。” 举子诧异:“就这样?” “看看你的手。”程微淡淡道。 举子低头。 原本红肿破烂的手掌此刻竟然完好如初,新生的几处肌肤。明显比旁处要细嫩。 举子大惊:“姑娘。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程微皱眉:“你这举子好没道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还是读书人呢,我给你治手,你却说这是妖法!” 欢颜救治的那条野狗,至少还容忍欢颜给它包扎了十多次才不干了呢! “我是符医。给你喝的,自然是符水。难道你从未喝过吗?” 彼时大梁。哪怕真正的符医已经不多,更多的是打着符医名头的游医郎中,可寻常百姓对符医的认同还是根深蒂固。家中有人生了病,特别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病症。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往往是求符医来看。 程微这么一问,举子就想到他十来岁时总是梦魇。母亲去求了符水喂他喝下,然后他一整日都待在茅厕里。再也没出来过的惨痛经历。 原来,真正的符医是这样的吗?一杯符水,就能让伤口瞬间恢复? 举子忍不住动了动右手。 这么一动,顿时钻心疼痛传来,他额头渗出冷汗:“先生,还疼!” 面纱背后,程微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这人,倒是实诚,见她的止血生肌符管了用,就叫起先生来了。 先生。 嗯,这要比他叫自己姑娘,可顺耳多了。 程微轻咳一声,竭力摆出“先生”的样子,嘱咐道:“别乱动。你这疼,是因为骨裂的原因,需要再饮另一种符水才能止痛。现在不给你用,是因为那符水喝了只能管半日,你现在喝下,右手感觉不出疼痛,就会不自觉乱动,反而对恢复不利。等到了傍晚,你再来医馆,用皮囊把水装了,应该能让你顶下一场来。第二场前日,再来取符水。” 见举子连连点头,程微提醒道:“你记着,那符水喝下,你虽感觉不到右手疼痛,可是骨裂还在,且因为一直写字,会加重伤情。等撑完三场,你可来济生堂,或随便一家医馆,请大夫替你右手固定绷带,至少要养上百日才行。” 亲眼所见的神奇已经让举子把程微当成了符法高明的医者,对她的话连连点头:“在下知道了。” “那好,你可以走了,傍晚我不在此处,会把符水交给专人看管,等你来取。” “多谢先生,在下告辞。”举子深深一躬。 程微心情不错。 这举子,还算知礼。 举子站起来,转身走了数步,又转过身来,迟疑一下道:“先生,在下薛融,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程微还未说话,欢颜先不乐意了:“你这人,哪有去医馆看病,就要打听人家大夫姓名的!” 程微暗自点头,心道这丫鬟说话越发靠谱了,就听欢颜接着道:“难道你吃鸡蛋,还要问问下蛋的母鸡是芦花鸡还是白羽鸡吗?” 程微…… 而呆举子薛融,已经掩面落荒而逃。 程微摘下帽帷:“欢颜啊——” “怎么啦,姑娘?”忠心护主的小丫鬟笑盈盈问。 “没什么,你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欢颜呆住:“姑娘,婢子,婢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苦苦思索,恍然大悟:“姑娘,原来您是想告诉他啊!” 程微已经不想再说话! 这时程三叔匆匆走了进来,神情急切:“微儿,刚刚那位孝廉的手,他的手——” 程三叔语气已经开始颤抖,竟无法再说下去了,目光灼灼盯着程微。 程微并不打算瞒着,微笑道:“是我治好的。” “止血生肌符,止血生肌符……”他语气越发笃定,“微儿,你给他用了止血生肌符,对不对?” 程微讶然:“三叔怎么知道的?” 符法一道博大精深,如浩瀚星辰,每位符医精通的符法并不相同,程三叔开口说出止血生肌符,程微无法不惊讶。 见程微没有否定,程三叔神情更加激动,匆匆说一句:“微儿,你等等!” 说完人已经又冲出去,不多时又回来,小心翼翼捧着一样物件。 那物件用暗黄锦布包着,程三叔一层层剥开,露出一套残破古籍来。 “三叔,这是什么?” 程微口中问着,向古籍看去,上面熟悉的图案令她心头一跳。 第116章 碰壁自尽 “这是咱们程家祖传的符法集录!” 程微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程三叔拦住:“小心点,这套符法集录已经保存了上百年,纸张脆弱,若是不小心,就可能毁了。” “怎么从没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还有这样一套符法集录呢?” 程三叔小心把符法集录放在桌案上,苦笑:“符医一道,讲究天赋和传承。咱们程家虽是以符医起家,可先祖当年虽留下这套集录,却没有授徒。后辈中人,对集录上那些符法,根本连看都看不懂,时日久了,这套集录就一辈一辈交到继承济生堂的子孙手上,其他人哪里会留意呢。” “那三叔怎么知道止血生肌符?” 程三叔再次苦笑:“哪里是我懂得,是先祖当年的三子惋惜先祖惊才绝艳,不忍他那些辉煌就此湮没,专门把先祖救人事迹记载下来,那里面就详细提到了一些符法名称和功效。” “那本书呢?”程微扫一眼符法集录,好奇地问。 程三叔嘴角似笑非笑,落在程微眼里,不无嘲讽:“那本书供在了祠堂里,供子孙阅览。不过这么些年下来,恐怕鲜少有人翻阅。” “三叔,我能看看吗?”程微指指集录。 程三叔颔首:“看吧,轻一点就是。” 程微笑了笑,取出帕子拭了手,才拿起最上面的书册翻看起来。 程三叔就一直出神看着程微,待她放下书册,立刻追问:“微儿,看得懂么?” 程微点头:“大半是懂的。” 程三叔一把抓住程微手腕,罕见的失态:“当真?” 程微犹豫着要不要点头。 在程三叔忐忑期冀目光下。程微摇头:“不是大半。” 程三叔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程微笑盈盈道:“三叔,其实我都能看懂。” 一通百通,她这些日子跟着阿慧学习符医理论,还掌握了数个符箓,对这些符箓的笔画走向,乃至蕴含意义都是一目了然的。 当然,能看懂并不代表能画出来。能画出来。并不代表符法生效,这些就不必细说了。 程微只是想,她想快速获得旁人认可太艰难。而留给她的时间又不多,那么,一味低调藏拙是不行的,她需要有长辈在关键时刻站在她身后。比如母亲,比如三叔。 不然。大姐姐或者其他长辈有什么事,她拿着符水,恐怕旁人还会拦着不让喝。 程微不由庆幸年前的昏迷让她与北冥真人有了交集,而符医最讲究天赋。她只要咬定了被北冥真人一杯符水点化,旁人就算质疑,也寻不出破绽来。 而那些质疑。她相信,终究会随着她将来越来越多的出手救人。而淡化的。 程三叔神色怔然,喃喃道:“真会有人因一杯符水而做到通玄吗?” 看了一眼面前的侄女,不过十四岁,却气定神闲,自信非常,感慨中带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黯然:“果然,符医是最讲究天赋的。” 他热爱医术,而符医作为医术另一个分支,还是家学渊源,又怎么会不关注。 这套集录他翻阅了不下百遍,永远是云里雾里,曾有一段时间他与玄清观一位道长走得颇近,把一页画符拓下向他请教,却发现那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才死了心。 玄清观传承千百年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家就没有过传承的呢? “微儿。”程三叔神情郑重起来,“这套集录,三叔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爱惜。” “三叔,您把它给我?” 发现侄女有些紧张,想想她的年龄,程三叔微微一笑,拍了拍程微的肩膀:“微儿,程氏一族,如今只有你能看懂这书,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三叔只望你能好好保管,潜心学习,将来争取把咱们程家符法传承下去,不至于让祖宗的心血,就这么永无天日的埋没着。” 程微心想,那位先祖当年没有把符法传承下来,说不定是不在乎心血被埋没的。他都不在乎,她其实更无发扬光大的兴趣了。 可是在程三叔殷切目光下,程微还是点了头:“我会努力的。三叔,以后还要您帮我。” 程三叔似是懂了程微的意思,笑道:“小丫头,心思还挺深的。你放心,将来有人质疑,三叔会帮你的,咱们程家,本来就是符医传家。” 程微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有三叔这一句话,哪怕将来北冥真人问上门来,她都不怕了。 不过……北冥真人那般大人物,是不屑于和她一个小丫头较真的吧? 程微放下包袱,心情不错,制出止痛符,带着欢颜回了伯府。 程澈翌日下场,天未亮就要离开家门,前去熟悉考场。 韩氏等人一起为他送行。 “大伯、大伯娘,父亲、母亲,三叔、三婶,你们都回去吧,二月春寒,莫受凉。” 几位长辈该叮嘱的都已经叮嘱过了,遂点点头:“澈儿,你也莫要耽误了,快些去吧。” 程澈笑着点头,走到程微面前,抬手揉揉她的额发:“微微,怎么不说话。” 程微觉得自己简直比二哥还要紧张,可是不敢流露半分,遂绽放了一个笑容:“现在不用说,我相信二哥定会高中的。等二哥考完,就陪我下棋吧。” 程澈嘴角动了动,很想告诉妹妹,陪她下棋其实比考试还可怕,到底没忍心,把她额头揉乱,转身走了。 程微回去睡了回笼觉,等起了床,请安后,惯例去了济生堂。 不知是会试举行的缘故还是如何,医馆并无多少病人上门。 程微心悬程澈考试,无心多呆,干脆带着欢颜去了百味斋,要一碗羊肉羹慢慢吃,心道等过了二哥考试,就请赵晴空来此小聚,止表哥的事还是要提醒一下,哪怕赵姐姐最终还是要嫁过去,心里也好有个数,不像她当傻子这些年。 程微百无聊赖拿汤匙拨弄着羊肉羹,忽听楼下一阵喧哗议论,零散传来“春闱”、“举子”等字眼。 程微心下一动,派了欢颜下去打听,不多时欢颜回来,道:“姑娘,是有个举子,被查出来鞋垫夹层里放了经书摘要,结果取消了入场资格。那举子在考场门口碰壁自尽了,现在好些人都赶过去看热闹呢。” 第117章 再遇南安王 叮当一声,汤匙落入碗中,发出清脆响声,羊肉羹溅出来,有几滴落在程微手上。 她脸色铁青站起来,连手背上的汤汁都顾不得拂去,举步就往外走。 欢颜就是这一点好,见程微忽然往外走,并不多问,忙跟了上去。 “姑娘,你们还没给钱呢——”百味斋伙计气喘吁吁在后面追。 程微停下脚步,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就如二月清晨的露珠,滚落在人手心,一片冰凉:“欢颜,给他!” 欢颜把碎银子塞给伙计,上前扶着程微:“姑娘,咱们去哪里?” “去贡院!” 百味斋属于上等酒馆,价格不菲,招待的都是富贵人士,自然坐落在达官显贵云集之处,离考生们春闱所在贡院相距不远。 程微脚步匆匆,随着拥挤的人群涌向贡院所在,然后愣在那里,心底寒意汩汩往外冒,绵绵不绝,很快把她整个人都冻僵了。 几个衙差正把那碰壁自尽的举子往木板上抬,许是因为人已经死透了,就格外的沉,抬到一半没抓稳,尸首一下子摔回去了,这么一颠,一口血就从那人口里喷了出来,惹来围观人群一阵惊呼声。 程微捂着嘴,手不停地抖。 隔着帽帷轻纱她看不大分明,抬手把轻纱掀起一角,死死咬着唇看那自尽举子。 她终于把那举子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三十来岁的样子,很瘦,头发已经散了,被鲜血黏成一缕一缕的胡乱贴在脸上,额头一个血洞触目惊心。血把整个脸都染透了,辨不出具体的样貌,可程微捂着嘴,心中恐惧犹如凶兽,横冲直撞,快把她的心房冲破了。 程微忽然转身,往回跑。 怀仁伯府专供女眷日常出门时的轻便轿子还停在百味斋门口。 “嘶——”马嘶鸣一声。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下来。悬挂的两盏小巧七彩琉璃灯急晃。 那一瞬间,欢颜拉住程微,因为用力过猛。程微头戴的帽帷掉落在地,露出了本来模样。 程微如今的样子太过招人,她险些被突然拐弯的马车撞上,本就引得不少人驻足。乍然显露真容,立刻引来不少惊叹声。 帘子掀起。一位男子看过来,宁静的眸子闪过思索,随后微笑道:“小姑娘,又是你啊。” 程微接过欢颜捡起来的帽帷匆匆戴上。诧异看向男子。 这人认识她? 男子似乎明白程微的疑惑,笑道:“那次令母带你回府,就是坐的本王的车子。” 程微眼睛蓦地睁大。 这人竟是南安王! 她还在震惊中。南安王已经招手:“小姑娘,上来吧。” 程微很不喜欢周围男子此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虽然这时的她,还不懂这些目光代表着什么,却本能的抗拒。 而南安王的态度又太温和,温和中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那是久居上位的人自然而然形成的气场。 换做平时,程微或许不会被这样的气场所惑,可是此时她心慌意乱,再顾不得许多,屈膝一礼:“多谢。” 欢颜扶着程微上了马车,然后—— 然后她在车夫的白眼中,跟着爬了上去。 南安王的马车很宽敞,程微进去后跪坐在门口边,犹豫了一下,抬手取下了帽帷。 南安王是亲王,又是长辈,同处一车她还带着帽子,就太失礼了。 南安王看着程微,温和笑道:“小姑娘几个月不见,倒是养好了。” 程微其实很诧异南安王为何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要知道那次见面,她昏迷不醒,且还是以前黑黑的模样,时隔这么久,能一眼认出简直是不可思议了。 南安王神情淡然,却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王爷,多谢您上次出手相救。”程微正式行了一礼。 事后,二哥虽去了一趟南安王府道谢,可论起来,这还是程微清醒后第一次见到南安王,于情于理,都该郑重道谢。 也许是南安王气质太淡然宁静,程微纷乱的心情渐渐稳定下来,恢复了往日从容。 南安王笑道:“不必多礼,小姑娘,你这是要去何处?” “我要回府,轿子还在百味斋门口,王爷路过百味斋,把我放下就好。” 南安王笑了,他虽已年近三十,眼角却无半点细纹,苍白的面色让他看着有些文弱,这么一笑,顿如春风拂面。 “小姑娘是去百味斋吃羊肉羹了吧?” 程微颇有些尴尬。 她在南安王心中的形象,恐怕糟透了。 第一次从马车里甩出来,摔昏了,一脸血蹭了人家车子。 这一次又差点撞上,再次蹭了人家车子,而且还会被认为是专门跑出来吃羊肉羹。 羊肉羹…… 程微忽然觉得车厢里飘荡着淡淡的羊肉味。 她不着痕迹的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就看到手背上已经风干了的羊肉汤汁。 程微…… 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 她往外看,忙道:“王爷,您把我放在这里就行了。” 南安王往外看了看,笑道:“既然上了车子,就不必折腾了,本王正好顺路,送你回府。” “那就劳烦您了。”程微只得应下来,心想南安王莫非许久未吃过羊肉了? 是了,她听闻南安王身子一直不好,羊肉虽温补,对身体太弱的人来说,还是不宜多食的。 程微抬眸,悄悄看了南安王一眼。 她这些日子望诊已有几分火候,这一眼,不由皱了眉,忍不住再看。 都说南安王体弱,是先天不足,可从望诊来看,他和舒表弟分明不是一回事。 目前,望诊还不足以让程微一眼看出所有病症,她身为医者的好奇心犯了,又看一眼。 南安王不由失笑:“小姑娘,本王是不是没有洗净脸?” 以南安王的年纪,若是成婚早,女儿恐怕都有程微这么大了,而以他的阅历,自然也看得出程微眼中并无女子对男子那种迷恋,是以态度随意淡然。 程微垂下眼帘,抿了抿唇,才道:“没有,王爷脸很白。” 南安王怔了怔,随后轻笑起来,笑着笑着大概是引起声带振动,又拿着帕子掩口,一声声咳嗽起来。 听着这一声声咳嗽,程微心中轻叹。 南安王这哪里是先天体弱,分明是幼年时中过慢性毒! 第118章 鞋垫中的秘密 程微自然是不会对南安王说:王爷,别笑了,您中毒了。 她悄悄拿帕子蹭了蹭手背,然后把帕子捏得紧紧的,盯着帕子上的蜻蜓出神。 “抱歉。”南安王终于止住了咳嗽。 程微不料南安王如此客气有礼,抬眸撞上他平静的视线,心中忽然有些歉意。 算起来,南安王对她有两次援手之恩,可她看出他中毒,却不敢说。 “小姑娘,吓着你了?”南安王声音轻柔缓慢,带着这个年纪的男子特有的低沉。 这样温柔醇厚的声音,不知多少女子听了会怦然心动,浮想联翩,而程微却明白,以南安王的身体状况,说快了他受不住,那样又会咳了。 “没有,任谁喉咙不舒服了,都会咳嗽的。”程微有些不自在,恨不得马上到了怀仁伯府。 南安王对她有恩,而她却不敢乱说,或许将来能治了,她还不敢给治。 这种感觉,委实令人不那么愉快。 南安王似乎察觉了程微情绪的变化,笑着转移了话题:“今日你兄长应该下场了吧?” 这话一问,对面的小姑娘非但没有兴致,反而表情一僵,片刻后才吐出一个“是”字。 南安王彻底没辙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情绪已经这样神鬼莫测了吗? 还是说,只有谈论胭脂水粉……哦,还有羊肉羹,她才有兴趣? 南安王轻叹一声。 看来他是老了! 原本是见这小姑娘神情惊惧,坐在他的车子上,怕她更是不安。这才闲聊几句缓解她的紧张。 现在他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不是紧张,只是不想和他说话! 心塞的南安王冲程微微微一笑,随后闭上了眼睛,数起念珠来,每一息掐一珠,神情平和。可见是数惯的。 程微就在这平静的气氛中终于熬到了怀仁伯府。 她与南安王辞别。直奔飞絮居而去,并不知道有人已经把她被南安王送回来了的消息禀告给了怀仁伯老夫人孟氏。 “什么,三姑娘是被南安王送回来的?” 通风报信的婆子连连点头:“老夫人。千真万确。上次王爷送二夫人母女回府,老奴记下了王爷的车子呢,车壁挂着两盏七彩琉璃灯。” 这便不会错了。 孟老夫人眸光闪了闪,吩咐阿福:“去飞絮居把三姑娘请来。” “是。” 阿福出去后。老夫人冲有些出神的程瑶招手:“瑶儿,你再给我按按头吧。” 程瑶回过神来。温婉笑道:“是。” 她绕到孟老夫人背后,双手搭在她额上,开始缓缓揉捏。 孟老夫人舒坦地叹了口气:“瑶儿啊,你这按摩的手法越来越精进了。现在离了你,我竟睡不着了。再这样下去,祖母都舍不得你嫁人了。” 程瑶手一顿。很快笑道:“那孙女就不嫁人,伺候祖母一辈子。” “那怎么成。你这么有孝心,祖母定会给你找个好的。” “祖母——” 孟老夫人心情大好,笑起来。 程微几乎是一路奔回飞絮居,进了东次间,拉开斗柜最下层的屉子,把一些零碎玩意全倒在了榻上,从中找出了那双鞋垫。 尚算细密的针脚,一只绣了小鱼,另一只绣了云朵,每只鞋垫角落里,惯例绣上一只蜻蜓。 这是她花了几日工夫,一针一线给二哥缝出来的鞋垫。 “欢颜,拿剪刀来!” 片刻后欢颜递过剪刀:“姑娘,给您。” 程微接过剪刀,举起鞋垫,闭了闭眼,照着鞋垫剪了下去。 前半截鞋垫落了下去,程微伸手接住,把它拿到了眼前。 断裂处,露出白绫来。 程微手指颤抖,一寸寸把那半截白绫抽出来,小心翼翼展开。 白绫上的字小若蚊蝇: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尽管早有预感,程微还是觉得仿佛有一盆刚从冰窟窿里打上来的水,从她头顶浇下来,瞬间结了冰,冻得她无法呼吸。 她差一点就把这双鞋垫送给了二哥! 而以二哥对她的疼爱,无论何人送了再好的鞋垫,只要她送了,二哥定会穿她的! 一直不愿再回想的噩梦在脑海中回放。 程微依然看不明白,那个把她护在身前,却任由自己万箭穿心的兄长,到底这一场春闱,是否高中了呢? 以前,程微回想起那场噩梦,顾不得留意这一点,而现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那些噩梦是本该发生的事情,十四岁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姐妹情深,全然信任。 看,她就是这么蠢,蠢到把最在乎的哥哥用一双鞋垫,推进了万丈深渊。 程微捂着嘴,只觉心被无形大手死死抓住,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簌簌而落。 为什么那样的她,二哥还会用命去保护! 这一刻,程微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突如其来的想念和恐惧,恨不得程澈就在面前,死死抓着,再也不松手。 “姑娘——”门口传来画眉的声音,“阿福姐姐来了,说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背对着门口的程微抓着白绫,挺了挺脊背:“知道了,让阿福等会儿。” 阿福的到来让程微清醒过来,再次打开白绫看。 这一次,她看的不是白绫上的内容,而是笔迹。 字很小,可是能看得出来,这不是程瑶的笔迹。 这怎么可能? 从生辰那日程瑶带着一双精美鞋垫来问她二哥尺码开始,一步步,分明是程瑶早已想好的,她就是料定了自己见了她那双鞋垫,会亲手做一双送给二哥。 伯府伺候姑娘们的丫鬟们大多都是识字的,可是仅限于识字而已,这种白绫,写那么小的字,工整清晰,需要非常深厚的功底,程微不认为哪个有这个本事。 难道说,还有人和程瑶合作? 程微摇了摇头。 不会,程瑶那样妥当细致的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程微捏着半截白绫不得其解,吩咐欢颜:“替我打些热水来。” 目光随意扫到床头的那本《水镜记》,不由停住,火光电石间,豁然开朗。 这本手抄的《水镜记》,二哥用的是左手,焉知程瑶不会用左手呢! 把白绫连带鞋垫仔细包好,程微亲自藏到了最妥帖之处,这才净面洗手,随阿福去了念松堂。 第119章 婆媳争执 走进念松堂,看到程瑶的那一刻,程微心中涌起刻骨恨意,恨不得上前,用尖利的指甲把她那张永远含笑的面皮扯下来。 她一定是《异志趣谈》里那些披了人皮的恶鬼吧,不然,为何能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来。 程瑶要毁了她,毁了二哥,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一个家族,不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吗? 就算她这个嫡女挡了程瑶的道,有她的愚笨不堪对比,才能把程瑶捧出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可二哥又碍着她什么了? 母亲不能生养,将来程瑶出嫁,难道就不需要依靠娘家兄长吗? 或许,世上就是有这种人,看到所有人过得不好,她就高兴了。 “微儿,你过来。”孟老夫人难掩苍老的声音响起。 程微一直垂着头,拢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一步步走了过去。 这期间,她一直没有抬头,怕眼中泄露的恨意被程瑶瞧出端倪。 换了以前,程微垂首低眉,一言不发,孟老夫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这个孙女蠢笨不堪,相貌鄙陋,还口拙,简直挑不出一点长处来,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丢伯府的脸面。 可是现在,瞧着有倾城之姿的少女缓步上前,孟老夫人反而觉得这样的低眉垂首更显其贞静,特别是一想到那辆挂着七彩琉璃灯的马车,心情就舒畅起来。 孟老夫人难得对程微露出笑脸,招手道:“微儿,来祖母身边坐。” 程微走过来,大大方方坐下:“谢祖母赐座。” 站在孟老夫人身后,像个小丫鬟般替孟老夫人捏肩捶背的程瑶悄悄咬了咬唇。 “微儿。今日你去了哪里?” 程微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孟老夫人:“回祖母,二哥今日下考场,孙女就去了那附近转转。” 百味斋是不能提的,那里的羊肉羹不便宜,被祖母知道,又该承受锥心之痛了。 “微儿倒是关心你二哥。你们兄妹关系好。祖母瞧着也高兴。” 程微忽然摸不透孟老夫人的意思了。 孟老夫人对这个孙女,显然没有什么忌惮,不忌惮。问起话就单刀直入起来:“微儿,我听说,你回来时是被南安王送回来的?” “嗯。” “这又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又惊动了南安王?” 程微越发摸不着头脑。解释道:“不过是贡院那边起了骚动,好像是有学子作弊被查出来了。王爷恰好路过,见人群涌动太过混乱,就让孙女上了他的马车。” 孟老夫人眉头舒展:“这么说来,南安王对你还是挺关照的。” 程微总觉得老夫人问话有些奇怪。可又想不通怪在哪里。 才十四岁的小姑娘,要是能想到她的祖母因为误会了一个能做她父亲的男人对她有意而正高兴着,那才是真的奇怪了。 她不以为意地道:“王爷心善。许是觉得搭一次车也是搭,搭两次车也是搭。就顺便捎上我了。” 孟老夫人沉了脸:“怎么能这么说!南安王对你这样关照,回头我和你母亲说,等明日带你去王府拜谢。” 程微只觉祖母莫名其妙:“王爷只是顺路带我一程,我路上已经对他道过谢了。” “糊涂!”孟老夫人终于发了火,“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你道过谢就成了?咱们伯府哪能这样不懂礼数,行了,你下去吧!” 程微巴不得离开,无论是孟老夫人,还是程瑶,她都不想多处。 “瑶儿,你也回碎玉居吧。” “是。” 程瑶出去,追上程微:“三妹,等我一等。” 程微顿足。 程瑶赶上来,不着痕迹打量着程微:“三妹,你刚刚说有学子作弊被抓,是什么情况啊,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程微睇程瑶一眼,嘴角牵起。 她天生唇薄且红,这样牵唇一笑,显得高冷无尘:“能有什么影响,反正二哥又不会作弊,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二哥那里去!” 程瑶怔了怔,随后笑道:“三妹说的也是。” “是呀,所以我见那边太乱,就回来了。” 姐妹二人不冷不热说着,各自回了院子。 一进飞絮居,程微就吩咐欢颜:“以后你且盯着些,画眉、听歌,包括粗使婆子,都留意着,看看哪个心不在咱们院子里,记得别惊动了她们。” 欢颜一听,姑娘除了她,所有人都怀疑上了,当下万分激动:“姑娘放心,婢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程微嘴角抽了抽,挥挥手让欢颜下去了。 等室内空无一人,她捏了颗梅子放在嘴里嚼着,细细回忆。 她缝鞋垫时,嫌屋子里光线暗,喜欢在院子里那株老树下做活,有时去净房,针线篓子就留在那里,所以那双鞋垫这院子里的人都有机会做手脚。 这个时候,她不能轻举妄动,不能让诡计百出的程瑶察觉她已经发现了鞋垫里的秘密! 终有一日,那双鞋垫她会还回去的! 碎玉居里,程瑶同样在吩咐巧容:“出去打听一下举子作弊的事。” 巧容出去大半日才回来,冲程瑶摇摇头。 程瑶失望地叹口气。 春闱历来严格,凡举子进场,必有专人检查发髻、衣物、鞋袜乃至篮子,甚至带入场中的糕点,以防夹带。 程澈当然不会做出碰壁自尽的事情来,可他又是怎么躲过检查的? 难道是因为长得好,举止不凡,搜身的人就大意了? 程瑶百思不得其解,万没有想到程微会临时留下了鞋垫,改送了袜子。 姐妹二人心思各异,只有一点是相同的,皆盼着程澈考完第一场赶快出来,看一看到底如何了。 而念松堂里,韩氏又跟孟老夫人对上了。 “什么,您是说,想要微儿嫁进南安王府?”韩氏只觉这老太婆想法越发不可理喻,火气压都压不住,“老夫人,论年纪,南安王都能当微儿的爹了,且从太子妃那里论,微儿还要叫他一声叔叔,这怎么能成呢!” 孟老夫人唾韩氏一口:“呸,你以为自己闺女是镶金的不成,竟嫌弃起亲王年纪来了!南安王今年还不到三十呢,正是盛年,微儿要是嫁过去,那就是亲王妃,享不尽的富贵。那是皇家,只要南安王真的对微儿有心,辈分又算什么?南安王要是愿意娶妻,只要那女子不姓容,皇上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韩氏能为了情爱奋不顾身,这样的人,心中对婚姻多少还是有着纯粹的憧憬,哪怕她素来不喜程微那个女儿,也见不得次女嫁给一个年长许多的人。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母女二人关系渐渐缓和许多。 她的女儿又美又有能耐,将来是有大造化的,哪怕嫁给寻常男子,至少不受气来着,嫁一个老头子算什么! 见韩氏不语,孟老夫人更怒:“韩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主意,想要微儿嫁给一个野种,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除非等我死了!” 韩氏气得发抖,碍于媳妇的身份不敢骂回去,只得咬着牙道:“无论如何,媳妇不会带微儿去南安王府道谢。” “韩氏,你这是忤逆我吗?你可知道,你这样子,我可以让老二立马休了你!” 第120章 至亲至疏夫妻 韩氏直接就傻了。 孟老夫人很满意韩氏的表现,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看吧,她就知道,韩氏这种女人,当初要死要活嫁给她儿子,不需要拿婆婆的身份压她,只要让她知道,惹她这当婆婆的不高兴了,儿子定会不待见她,那就足够了。 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又如何呢? 孟老夫人出身于没落勋贵之家,最初的时候,韩氏进门,虽不待见她,也曾暗自忌惮过,可是后来,你退我进,渐渐地就不再把韩氏放在眼里。 特别是韩氏高贵的出身,每当压得韩氏说不出话来时,反而有种格外的畅快。 “韩氏,你可明白了?”孟老夫人撩了撩眼皮,把眼角的褶子撑开看过去。 “不大明白。”韩氏摇摇头,“老夫人,我不带微儿去南安王府道谢,您就要老爷休了我?那,那太子妃怎么办,太子妃有一个被休弃的母亲,太子会不会借此废了她?” 韩氏难以理解一贯精明的老夫人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当她不再因为听到被那个男人抛弃就脑子一片空白后,这疑问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 孟老夫人愣住了。 韩氏居然还学会威胁她了?这,这不大对劲! “老夫人?” 孟老夫人深深看韩氏一眼。 她承认,韩氏说的一点不错。 太子妃一向不得太子宠爱,太子恐怕早就恨不得找个机会把太子妃的位子腾出来。身为伯府实质上的当家人,她是绝不会把这样的把柄送到天家手上的。 至于为何对韩氏这么说,不过是吓唬她罢了。 没吓唬住韩氏,孟老夫人颇为郁闷,看韩氏越发不顺眼起来,冷笑道:“韩氏,你好得很,笃定太子妃不能有个被休弃的母亲,就敢这样顶撞我。好。好,我是老了,说的话没人当回事了。阿福,去请二老爷过来!” 这个时候。程二老爷已经下了衙,不多时就匆匆赶过来:“母亲,找儿子来何事?” 孟老夫人直接就哭了:“老二,是不是我年纪大了,你们就嫌老太婆活太久碍事了。说的话都没人听了?” “母亲,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孟老夫人斜韩氏一眼:“还不是你媳妇。微儿今日出门,正赶上人群混乱,被路过的南安王相助送回了府里,我让她明日带着微儿上门道谢,她就死活不愿意,这不是不把我当回事是什么?” 说到这里,孟老夫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语气更加悲凉:“这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当媳妇的这样忤逆。婆婆早就一个大耳刮子上去了,也就是咱们府里,谁让人家长女是太子妃,又出身高贵的国公府呢。我的儿,当初母亲就不看好这门亲事,怕的就是这样的高门贵女下嫁到咱们家,压得你抬不起头来。现在看看,何止是压的你抬不起头来,是连我的头也压得抬不起来啊!” “韩氏,你就是这样对母亲说话?”程二老爷生得好。快四十的人,蓄了须,打理的整齐洁净,瞧着就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模样。此时对韩氏说话,却冰冷无情如纵横沙场的武将。 那一瞬间,韩氏有些恍惚,好像站在她面前问话的,不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而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 韩氏怔怔地想。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孟老夫人气得拿拐杖狠狠敲地。 “母亲,您息怒,儿子带她回去教训,明日定让她们母女去给南安王道谢。” 韩氏回了神,凝视着程二老爷,摇头:“我不会带微儿去的。老夫人想让微儿嫁给南安王,我绝不答应!”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韩氏脸上。 “韩氏,你给我住口!” 孟老夫人眼底闪过快意,开口道:“老二,你听听,微儿也是我孙女,她这个样子,好像我要推微儿进火坑一样。南安王乃是亲王,人品、相貌、身份,无不是一等一,他要是想娶亲,不知多少名门贵女等着嫁呢。我是看南安王先后两次送微儿回府,或许对微儿另眼相待,不想让微儿错失了这样的好姻缘。她即便不愿,何必做出这般姿态来戳我的心!我是太子妃的亲祖母,难道还犯得着卖孙女求荣吗?” “母亲,您别生气,儿子懂您的意思,韩氏素来不是个明白的,您犯不着因为她气坏了自个儿。儿子先带她回去,等明日来向您请罪。” 程二老爷拉着怔怔抚着右脸颊的韩氏回了怡然苑,松开了韩氏的手,摇摇头道:“韩氏,你太让我失望了!” 韩氏回神,眨眨眼,一行清泪淌下来,顺着那红肿的面颊流下,没入绣着精致兰草的衣领。 程二老爷目光从那抹白皙细腻的脖颈处收了回来,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这些日子,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一想起韩氏心中就是厌恶的,可每次见了,反而忘了那种感觉,总忍不住想,那被衣领包裹之下的,也是这般白皙的肌肤么? 程二老爷忽然觉得那一巴掌打得有些重了,轻咳一声道:“韩氏,母亲年纪大了,她早年操劳,如今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你怎么能这般与她置气?” “我没有,我只是不能接受微儿嫁给一个年纪大她那样多的人!” 程二老爷叹气:“就算如此,你又何必驳母亲的话呢?明日你带着微儿出门一趟不就是了,莫非母亲还会跟着你们不成?” 韩氏愣了愣:“老爷——” 程二老爷语气缓和了些:“微儿和南安王,确实不合适,何况人家南安王一直都没有娶妻的打算。” 微儿那样的性子,嫁入皇家,别说给他带来助力,不给他惹祸就是好的。 太子妃父亲的身份,对他诸多助力,要是再加上南安王的岳丈,水满则溢,恐怕他的仕途就止步于此了。 “我,我懂了,多谢老爷。”韩氏不料程二老爷竟然站在她这一边,心下感动万分,脸上那火辣辣的疼都觉得无关紧要了。 程二老爷弯唇而笑。 第121章 毒舌模式全开的程三姑娘 翌日,韩氏带着程微出门,马车路过南安王府,过去后绕去了银楼。 心情尚好的韩氏亲自替程微选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榴耳坠,还非要替她带上,唬得程微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警惕地盯着韩氏:“母亲,您今日看来格外高兴?” 韩氏像个小女孩般羞红了脸,嗔道:“给你买耳坠,你就戴着,问这么多作甚?” 程微抽了抽嘴角,默默别过了头。 母亲这样,不用再问,定然是父亲又给好脸了。 程微实在想不明白,父亲那种男人,一大把年纪,胡子老长,最关键的是宁可喜欢花姨娘也不喜欢母亲,换她瞧都不瞧一眼的。 止表哥比父亲还要年轻俊秀嘞,可她知道他的心上人是程瑶后,就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为何母亲不是这样呢? 程微不问,韩氏反而忍不住了:“微儿,今日母亲不用带你去南安王府,其实还是你父亲的提点。” 见程微一脸困惑,韩氏解释一番,难掩喜悦。 这么多年,老爷这还是第一次,在她和老夫人有了争执后,明确表示站在她这一边。 程微听得更加困惑:“不过就是去南安王府道谢,去不去都是无所谓的事,您和父亲,还有祖母,竟还争执起来了?” “怎么是无所谓的事,你祖母想要把你许配给南安王呢!”韩氏顺口道。 程微蓦地瞪大了眼。 等等,一定是她耳朵出了问题。 “母亲,您,您说什么?” 韩氏见女儿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不由吃了一惊:“你不晓得?” 程微沉着脸:“我应该晓得什么?只因为被人顺道送回了府。就要嫁给他?” 她又气又羞。 虽然那位王爷俊朗不凡,可在她眼里,就和叔叔舅舅他们差不多,是当长辈尊敬的,祖母居然,居然生出那般龌蹉的念头! 程微忽然间就不想再回伯府了,那个地方。明明是她的家。可时刻让她活得憋屈恶心! 韩氏想不到程微这么大的反应,推推她:“微儿,你这样做什么。姑娘家哪有动不动死着一张脸的!” 程微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没办法,就这样祖母还敢想把我许配给南安王呢,我要是再笑靥如花。她就敢想把我送给皇上了!” “微儿,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话!” “我说的不是实话么?南安王是皇上的兄弟。我真的嫁给他,大姐姐又该叫我什么?” 韩氏被问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道:“这不是我和你父亲都不同意么,不然怎么会带你绕到银楼来?” 程微嗤笑:“父亲当然不能同意。他既要当太子的岳丈,还要当亲王的岳丈,有那么大的脸吗?” “程微。你给我住口!” 程微这话,就如一根银针。戳破了韩氏编织了一晚上的美梦,让她心尖生疼,忍不住就抬手想要打程微一下,只不过这些日子母女间到底比以往缓和许多,手才举起来,就停在半空,颤抖着没有再动。 程微抬眸,瞧那悬空的手一眼,冷冷道:“母亲,父亲打了您,您就要打我么?” 别以为用脂粉遮了,她就瞧不出来,母亲右脸颊还是微肿的呢,现在一个人脸上的情况,有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先前不说,不过是给母亲留脸面罢了。 程微这话,算是彻底撕开了那块遮羞布,韩氏捂着右脸,怔怔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程微挑了帘子,喊:“掉头,不回伯府了,去国公府!” 赶车的犹豫一下。 程微挑眉:“是夫人吩咐的!” 车夫这才扬起马鞭,拽着缰绳向着卫国公府驶去。 一路上,母女二人再没有说话,那对赤金石榴耳坠随着马车的颠簸不停轻轻触碰着程微面颊,让她心烦意乱,干脆扯下来塞进随身荷包里。 韩氏见了,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右脸颊的疼痛似乎又回来了,让她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卫国公老夫人段氏见了程微母女心情大好,睇一眼女儿,冲外孙女招手:“微儿,来,陪外祖母吃点心。” 程微凑上去,笑道:“外祖母,怎么还没到晌午,就饿了?” 段老夫人笑眯眯道:“也不知怎么,最近常觉得饿,来,微儿,尝尝这翠玉豆糕,新做的,还热乎着呢。” 程微拿起一块吃了,赞道:“果然好吃。” 心中却想,如果照着噩梦中的发展,外祖母两三年后就会病故,那么现在,一些病症恐怕就会开始显露端倪了。 什么病症,会常觉得饿呢? “外祖母,您常觉得饿呀,可我瞧着,您没胖呢。” 段老夫人笑道:“没胖才好,外祖母老了,不像你们小姑娘,再胖的话,就该走不动了,到时候就哪里都去不得了。” “外祖母莫怕,就算真会那样,微儿背着您。” “你这傻丫头。”段老夫人把程微揽在怀里,爱不够地拍着她,“我的微儿花朵般的小姑娘,哪里背得动呢?微儿,去寻你大表姐她们玩吧。” “嗳。”程微乖巧的站起来,看韩氏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卫国公府她是来惯的,行走其间,好似在自己家中,轻车熟路。 行至一处假山,程微忽地被人拽住,拉到了假山壁后。 跟在身后的欢颜捡起一块土疙瘩就向那突然冒出来的人打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火光电石间,程微这边惊魂普定,韩止肩头正好挨上那块土疙瘩。 他皱着眉,松开手,弹了弹肩头的土。 程微后退数步,下巴微抬,蹙眉道:“止表哥,你这样鬼鬼祟祟干什么?” 听程微这么一问,韩止一愣。 他从来和程微在一起,都是随意的,以前也曾忽然出现逗小表妹玩,迎来的都是小表妹既惊且喜的表情,这还是头一次,被她斥为鬼鬼祟祟。 也许是程微的表情太凛然,语气太不满,韩止回想刚刚那一幕,竟真的有些汗颜。 “微表妹,对不住……”他忽地不敢与那双格外美丽的眸子对视,“我就是想问问你,瑶表妹她……怎么样了?” 程微冷笑,以训斥地口吻道:“止表哥,你想知道她如何,大大方方来问就是,忽然跳出来吓人,就不对了。” 第122章 一念风波起 “微表妹,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韩止有些难过地看着程微。 这些日子,那门亲事压在心头,心上人又毫无消息,明珠美玉般的少年神情憔悴,眼底尽是血丝。 程微瞧着他这个样子,心中更气。 以往的止表哥,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却为了程瑶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 要是程瑶真如表面那样美好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心如蛇蝎,才不值得别人这样喜欢! 程微迟疑了一下,到底多年的兄妹情仍在,她再烦韩止,还是不愿见他变成噩梦中的样子,遂开口道:“止表哥,你不是定亲了么,问程瑶做什么?” 韩止脸有些红了:“我……” 他看过去,从程微眼底看出了那点关切,心中忽然有了底气:“微表妹,这么些年,咱们最要好,表哥不想瞒你,我,我只想娶瑶表妹为妻,你可愿帮我?” “帮你?”程微挑眉,“止表哥这话我不明白了,我能怎么帮你,莫非能帮你退亲,然后再娶程瑶?” “微表妹,只要你留意着瑶表妹那边,她难过时,就告诉她,我会一直努力,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程微冷笑:“那赵姑娘怎么办?” “赵姑娘?”韩止似乎一时没想起来赵姑娘是哪号人物。 程微忽然觉得刚刚生出的那点关切是多余的,双手环抱在胸前,下巴微抬:“我懂了。你和程瑶是真爱,别人哪能跳出来碍眼呢。止表哥,今日既然在这里遇见。我就不妨对你说句心里话。这事,我帮不了你,我没那个闲心整日去看程瑶是不是在伤春悲秋,而且,她也不配!” “微表妹!”韩止脸一下子沉下来,有些激动地抓住程微手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瑶表妹哪里得罪你了?以往你们不是好好的么?” 他眸光一闪。恍然:“我知道了。微表妹。是因为我心悦的是瑶表妹,你就恼她了,是不是。嘶——” 程微踩完韩止的脚背,往后退了好几步,啐了一口:“韩止,你给我听着。以后再说这般恶心我的话,我就不踩你的脚。踩你的脸!”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出数丈停下来,转身。表情似笑非笑:“止表哥,你一心一意要娶程瑶,又焉知她是否愿意嫁呢?她的心上人可不一定是你——” 程微说完再不回头。抬脚就走。 韩止抬脚就追:“微表妹,你等等。你把话说清楚!” 程微顿住身子,回头笑盈盈道:“止表哥,你这样追着我不放,被人看到可不好,你不怕误会,我还怕呢!” 那一笑如冰雪初融,春光乍现,惑人心神,韩止怔忪之际,程微已经带着欢颜走远了。 韩止浑浑噩噩往回走,脑海中一会儿响起程微说的那话“她的心上人可不一定是你——”,一会儿又闪过程微那回眸一笑,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一路回了书房,盼盼正在整理书架,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忙迎上去:“世子,怎么额头都是汗呢。”说着踮起脚尖,用散发着兰香的帕子替他擦拭额头。 “走开——”韩止心烦意乱,推开盼盼。 盼盼以手抵住书案,低眉蜷首:“世子,那婢子就先退下了,有事您吩咐,婢子就在外头。” 盼盼说完,转了身向门口走,忽听韩止喊道:“回来!” 她困惑地转了身,忽觉手腕被大力一扯,紧跟着整个人被抱起来,丢到了书房靠墙的长榻上。 韩止欺身上来,紧绷着脸扯下盼盼绸裤,一言不发入了进去。 做工精良的罗汉榻挡不住这样挞伐,吱呀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云消雨散,韩止翻身下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道:“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 等韩止走了,盼盼懒懒起身,握着有些松散的衣领,忽地抿唇一笑。 她再也没想到,平日里颇为冷清,每次找她暖床尚要别扭一阵的世子,今日会在书房这样疯狂的要了她。 要知道,白日宣淫,传出去可是不得了的,世子定然不会说出去,那么,也就没人给她端避子汤了。 盼盼不由轻抚小腹,低声道:“你可要争气些呀。” 程微并不知道,她的一番言语刺激,再加那回眸一笑,让一贯克制守礼的国公世子青天白日做出了荒唐事,将来更是引出更大的热闹来。 此刻她正在韩秋华房里,与大表姐说着话。 “大表姐,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怎么了?” “没什么。微表妹,澈表哥正在考试,我还以为,你没有心思过来玩呢。”韩秋华微笑道,心头的苦涩却挥之不去。 她已经十九岁了,要是寻常姑娘,早已为人母,可因为要招婿,婚事迟迟拖着。 近来有几户人家上门提亲,可要不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底层军士,要不就是以儒商自居的商贾,最好的是所谓的读书人,年近三十了连秀才还未考中,媒人话里话外的语气,还是她捡了多大的便宜,让她直接轰了出去。 尽管她一直有心理准备,愿意做上门女婿的男子恐怕寻不到太好的,可真的到了要定亲的门槛上,到底是意难平。 程微对程澈考试的事儿挂心归挂心,可听韩秋华这么问,立刻笑道:“我才不担心呢,大表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二哥读书是最好的,他要是考不上,就没人能考好了。” 表姐妹二人闲聊了一会儿,程微见韩秋华兴致不高,寻了个机会起身告辞。 一路上,程微不愿再和韩止来个偶遇,捡了另一条路走,途经花墙,无意间听到韩秋梦与韩秋静在闲聊。 她们声音并不高,只不过程微凑巧在花墙这一侧,就听得颇为真切。 “大姐平日里能耐又如何,还不是要委身给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士,我听说,那军士长得五大三粗,级别还低得很呢。”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大姐只能招赘呢,这已经是矬子里拔高个了,总比嫁给开茶楼的强吧。” 程微脚步一顿,恍然明白了韩秋华心情郁郁的原因,默默走了过去。 第123章 场外是非生 二月十一,是考生们第一场考试结束的日子,到了这日下午,程微再也坐不住,早早地带着欢颜并程澈的小厮八斤去贡院门口等着。 “三姑娘,您要不去那边茶楼上坐会儿吧。”八斤劝道。 程微摇头:“二哥说了,每一场都是第三日的申正时分就结束了,时间已经快到了,我等在这里就好。” 八斤苦着脸不敢再劝,心想等会儿公子出来,见三姑娘这种乍暖还寒的天儿在这里守着,又该训他了。 来贡院外候着的大半是各府的下人,也有举子们的亲朋好友,不一而足,程微带着帷帽站在其中,并不算显眼。 她等得心焦,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一人从身旁挤过,若不是被八斤挡着,险些撞上。 八斤一把抓住那人胳膊:“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冒冒失失的冲撞了人怎么办?”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短打扮,春寒料峭的时节,裤腿儿居然是卷起来的,踏着草鞋,甚至能看到小腿肚上的泥点子。 他被八斤拦住,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无措地道:“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着急——” “八斤,算了。”程微的声音传来。 八斤这才松开那人的手,见他像个憨厚人,冷着脸提醒道:“别怪我不提醒你,你在这里要是冲撞了人,说不定就要惹出大麻烦来。” 那人显然是个见识少的老实汉子,听八斤这么一说,更是惶恐,诺诺点头道:“俺知道了。” 八斤来了好奇心,问:“我说。你也是来接人的?有亲戚朋友在里面考试?” 不怪八斤好奇,举子不同于秀才,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就算是寒门出身,一旦中举也会有些家底,来个庄稼汉在这守着,画风略有些奇怪。 大概是见八斤没有追究刚才的鲁莽。那人如实解释道:“俺是来报信的。俺们镇子上有位老爷参加考试,他家中出了点事儿。” “原来是这样。我看您这够着急的,穿的还是下地的衣裳。是那举人老爷家的佃农?” 那人摆摆手:“哪啊,那位举人老爷就在俺家隔壁住的。今日天还没亮,俺刚起来准备下地呢,就听说他家里出事了。” 说到这里摇摇头。五大三粗的汉子目中泪光闪现:“可怜啊,那位举人老爷家中只一个老母和一个妹子。妹子大半夜上了吊,老母一大早发现就哭昏过去了,如今只剩下半口气了。” 程微心中一动。 听了这人的话,她怎么就莫名想到那个去医馆治手的呆举子呢? 她有心问问。可毕竟不妥,便收回目光,望向贡院大门。 鸣锣声忽地响起。三声过后,贡院紧闭的大门一下子开了。应考的举子们涌了出来。 程微顿时忘了其他,忙踮起脚尖眺望,待看清一个个走出来的举子双目无神,面色发白,走路发飘,不由心焦,往前走了两步。 “薛老爷——”那汉子旋风般冲了过去,刮起的风把程微帷帽垂下的轻纱都吹了起来。 八斤气得瞪眼。 合着警告了半天,白费口舌了! 程微忍不住看过去。 就见那人冲到一个年轻举子身边,拉着他连说带比划一会儿,然后那举子直接栽倒了。 那人把举子扛了起来,茫然无措地四处环顾,嚷嚷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程微叹气。 她已经认出来,那举子正是那日前来医馆的呆举子,薛融。 想着他说家中妹妹为了他,悄悄与四十多岁的杀猪汉子订了亲,然后把下聘钱给了哥哥当盘缠,程微心中生了怜悯,吩咐八斤道:“八斤,你且过去,把那二人领去咱们医馆。” 八斤愣了愣,心下虽奇怪,还是点点头:“是,小的这就去。” 八斤才走,程微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微微。” 程微豁然抬头。 程澈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 不同于那些举子饱受蹂躏的样子,他发不乱,衣整齐,长身而立,如松如竹,好似一缕清风,能拂去人心头所有郁气。 程微扬起唇角奔过去。 “二哥——”春风掀起覆面的轻纱,露出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 程澈拉住她的手:“手冻得冰凉,怎么等在这里?” 程微望着程澈,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差一点,差一点二哥就与这次春闱失之交臂了! 程微心中一阵后怕,挽紧了程澈手臂,轻轻道:“二哥,我就是想最早见到你。” 程澈手臂有些僵硬,好一会儿才笑道:“傻丫头。” 程微把所有情绪收敛起来,扬起脸问:“二哥,你考得如何?” 程澈就笑道:“当然没有辜负三妹在这吹冷风一场。” 程微嘴角扬起来:“二哥等三场考完再说这话才好。哎呀,二哥,你长得这么俊俏,要是放榜时,有人榜下捉婿怎么办?” 程澈一时无言。 他这是被妹妹调戏了吗? “微微,你操心太多了。”程澈拍拍妹妹的肩头,一脸严肃,“你二哥自幼习武,不就是防着这一天吗?” 程微…… 哥哥脸皮突然这么厚,她该怎么办? “对了,八斤刚刚怎么回事?” 程微这才从与兄长相逢的喜悦中脱离出来,声音少了刚才的欢快:“二哥,是有一位举子家中出了事,听报信的人说了后,突然昏倒了,我就让八斤领他们去济生堂了。” 程澈面上微笑不减,心中却打起鼓来。 微微这样子有些不大对,居然会为了一个陌生举子心情不快,还如此热心帮那举子的忙。难怪刚刚他一眼看到微微时,微微的注意力却没在他这边呢。 他科考一场,把妹妹搭进去了,那可就亏大了! 等等,微微刚刚还说什么榜下捉婿,原来不是担心他,而是自己跃跃欲试? 程二公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可惜程微轻纱覆面,瞧不到她表情。 “微微,那举子是不是挺年轻的?”程二公子不动声色地问。 “嗯。”程微点点头,“二哥,你先回府歇息,我想去济生堂看看。” 第124章 惟愿你安好 让他回府!让他回府!居然让他回府! 程二公子忽然发觉,考场外的妹妹给他出的这道难题,可比考场内的难多了! 他怎么可能回府! “微微。”程二公子微微一笑,“二哥不累。” “怎么会不累呢?二哥在里面都呆了三日了,听说连澡都不能洗,就连出恭都没有净房可去。二哥,你还是回府洗漱一下,好好休息吧。”程微情真意切地劝。 一贯风淡风轻的程二公子脸都黑了。 妹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又舍不得灭口,怎么办? 程二公子抓起程微的手,抬脚就走:“医馆里什么都有,二哥还是先陪你过去看看。” 程微只是心疼兄长不能休息,其实乐不得有他陪着,见状就不再劝:“那我们走吧。欢颜,把二公子的考篮提着。” “不必了。”程二公子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本来八斤过来接他,就是给他提考篮的,这下好了,他的贴身小厮被妹妹支走去伺候年轻男人了! 程澈悄悄看程微一眼。 “二哥,怎么啦?”程微隐隐觉得兄长有些不对劲,侧头问。 轻纱随着她说话轻轻拂动,只可惜看不到轻纱后面熟悉的面庞。 程二公子觉得这不利于他观察,嫌弃地道:“微微帷帽上的轻纱,颜色与你今日穿的衣裳不大相配。” “是么?”程微伸手拉了拉轻纱,把它掀起拨到耳后。 程二公子终于满意了,笑眯眯问:“微微,你和那年轻举子认识?” “年轻举子?”兄长在“年轻”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程微当然听了出来。怔了怔,点头,“算是认识吧,二哥怎么知道?” 很好,果然是认识的,而且还怕他知道! 程澈依然笑眯眯的:“二哥猜的。微微啊,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你们在医馆认识的吧?” 呃! 程微蓦地睁大了眼。 程澈一见程微表情。顿时了然。叹道:“这便是重读书轻武艺的害处了,为了踏入仕途一味熬夜苦读,忽略其他。其实是得不偿失的。人生在世,有百种活法,身体康健才是首要的。微微,你说二哥说的对不对?” 程二公子为了黑觊觎妹子的臭小子。也是蛮拼的,可惜程微不知道。她明眸微眯,弯成月牙状:“二哥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薛融不是这样,他是伤了手。影响写字,才去医馆看的。” 薛融!居然连姓名都知道了! 程澈嘴角笑容都僵了,却见妹妹语带怜悯。叹道:“二哥,你不知道。薛融是个可怜人。” “他如何可怜?”程二公子一字一顿问道。 如果想利用妹妹的同情心来装可怜,他会让那小子明白什么才是真的可怜! 面对程澈,程微自然是知无不言:“他伤了右手,无法考试,就来了医馆。不过最开始他去的是咱家济生堂对面的德济堂,被人家赶了出来,才被三叔收治了。” 程澈眼眸微闪:“哦,怎么会被赶出来?” 程微歪头想了想,道:“好像是说他得罪了什么人。我听他说家中妹妹为了给他凑盘缠钱,私自与一个年过四十的杀猪汉定亲了,想着我也是做妹妹的,却有二哥疼我护我,他的妹妹却那样可怜,就心中不忍,替他治了右手,他这才能下场的。” 程澈被那句“二哥疼我护我”说得心情愉快,觉得自家妹妹越发好看懂事了,赞道:“微微何时有这种本事了,二哥竟不知道。” “二哥——”程微脸有些红,“先前北冥真人那杯符水,让我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就对符医一道感兴趣起来,后来跟着三叔学了不少医理,三叔还把咱们家传的《符法集录》给了我,渐渐就会一些了。” 隔行如隔山,程二公子再有能耐,对符医一道,那是一窍不通的,自然想不到一贯亲近的妹子会忽悠他,遂道:“那微微就好好学着,女孩子家,有一技之长傍身是好事。” 不知怎的,程微听着这话,比听旁人说把程家符医发扬光大要动听的多,眼角莫名就有了泪意,她生怕被程澈瞧出来,忙咬了咬唇,嗔道:“瞧二哥说的,好像我以前就一无是处似的。琴棋书画、歌舞花茶,除了下棋,你妹妹其他几样又不差。” 她和程瑶关系还好的时候,虽然念着程瑶的好,姐妹情深,可人之天性,瞧着一同长大、一同接受教导的姐妹处处比她优秀那么多,才名远播,心中时不时还是会泛酸嫉妒的。 只不过那嫉妒并没有让她对程瑶心生不满,而是咬牙鼓足了劲,想要尽最大努力去追赶她。 渐渐的,她发现难以追上,可毕竟耗了许多心血在那些方面,比之京城寻常闺秀,还是有些自信的。 程澈看着妹妹。 十四岁的少女,正是风华初绽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皆是骄傲自信,嘴角笑容明媚俏皮,好似最美妙的春日在她的笑容里缱绻到来,让人见了,怎能不心生欢喜。 程澈心底划过悠长的叹息,含笑望着程微:“那些终归只是风雅事,会固然好,不会,也无妨。” 他希望他的微微,不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是多些自保的手段,将来……将来嫁人后,在他不合适再保护的时候,能活得比现在还快活些。 当然,莫名其妙认识的年轻男人还是要提防着才对! 程二公子轻咳一声:“微微,那薛融家里又出了何事?” 程微收起笑容:“他妹妹昨晚上吊自尽啦,母亲悲伤过度,只剩了一口气。二哥,你看薛融是不是挺可怜,他好不容易遇到我,才能下了考场,结果家中又发生这种事,我看,他后面两场是考不成了。” “这确实是不幸了些。”程澈眼底闪过思索。 兄妹二人说话间到了济生堂,一问之下,薛融仍在昏迷,那庄稼汉子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医馆里来回走动,喃喃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薛大娘还撑着一口气等他回去呢,再不醒,就赶不回去了” “不知这位兄弟家在何处?”程澈忽然开口问道。 那汉子停下来:“俺们是八桥镇的,离京城不远。” “八桥镇?”程澈忽然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第125章 萌哒哒的兄妹 “有一位碰壁自尽的考生,好像也是八桥镇的?” 那汉子脸一下子垮下来:“就是啊,俺们凌光县总共出了三个举人老爷,两个就在俺们八桥镇,本来是百年难遇的大好事,谁想到——唉,您不知道,昨日那位郑老爷被抬回镇子,他一家老小哭的那个惨啊。” 汉子看一眼程澈,见他眉眼清俊,温和有礼,胆子大了些:“俺们镇子上的人都不相信郑老爷会夹带进场呢。从十多年前,郑老爷和薛老爷就读书最好,两个人一直你追我赶的,一个过了童生,另一个就中了秀才。郑老爷是最要面子的人,怎么能做出那种丑事呢,不能啊!” 程澈听了,若有所思。 “刚刚兄弟说,你们凌光县共出了三位举人老爷,不知另一位是谁?” 汉子摇摇头:“听说是县丞家的公子,怎么称呼,俺们乡下粗人,就不知道了。” 这时一名伙计挑帘子进来:“二公子、三姑娘,那位举人老爷醒了。” 话音刚落,那汉子就冲了进去。 程澈看看程微,见她帷帽轻纱早已放了下来,遮得严严实实,这才领着妹妹一起进去。 “崔子谦,崔子谦——”薛融双目圆睁,牙咬得咯咯作响,看着像是癔症了般。 “薛老爷,您这是怎么啦?你娘还等着你回去呢,你妹妹的尸首还在炕上放着,到底怎么安置也要您拿主意啊!” 薛融看向那汉子,眼珠转转,忽然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汉子被喷了个满身满脸。一时都吓呆了。 程澈示意医馆伙计拉汉子出去:“兄弟,你先在外面等等,我看这位兄台再受不得刺激,让在下劝一劝。” 一脸血的汉子连连点头,梦游般出去了。 “微微,你也出去吧。” 程微一动不动,悄悄拉了拉程澈衣袖。 虽然带着帷帽。程澈还是感受到妹妹的央求。叹口气没有再把她支开,上前几步在薛融身侧坐下来,伸手连拍他后背几处穴道:“薛兄弟。稍安勿躁——” 薛融背后经穴被拍,激荡在胸口的郁气一下子消散大半,终于找回了理智,惨呼一声“娘。妹妹——”,推开程澈起身就走。 “薛融。你等等。”程微忽然开口。 冲到门口的薛融一下子定住身子,转头,表情凄惨中忽地有了光亮,转身就往回冲。 程澈见状。默默起了身,准备这人一旦冲到妹妹面前要动手动脚,就先踢飞了再说。 家里出了变故。不是能扑倒他妹子的理由! “先生!”到了近前,薛融一下子跪下来。绝望中透着希冀,“您能治好我的手,也能救回我妹妹,对不对?”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不由都向程微看去。 程微忙往一侧避开:“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让人起死回生呢。薛融,你快起来,你就算想回家,也不能这样冲动。” “先生不能治?”薛融脸色瞬间灰败。 程微摇头:“不能。” 薛融站起来,脚步踉跄着往门口走去。 程微想喊,被程澈拦住:“妹死母病,是大不幸,让他去吧。” 听兄长这么说,程微不再多说。 她与薛融算上这次,只有两面之缘,虽然同情他的遭遇,可也仅此而已了。 见妹妹没有执着的凑上去,程澈暂且放了心,吩咐八斤道:“陪那位薛举人去一趟八桥镇,帮他料理一下事情,要是那位薛举人有什么冲动之举,就拦一拦,有事情记得送信。” “小的懂了。” 八斤出去,程微摘下帷帽,一脸好奇地问:“二哥,你竟然这么热心?” 程澈笑看她一眼:“微微,在你心里,二哥就是冷情冷性的人?” “不是。”程微摇头,可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再热心,萍水相逢的人,帮人帮到家里去,这也有些过了吧? 等等,二哥该不会是见薛融年轻,想来个榜下捉婿吧? 那可不行,薛融那么呆,还用衣袖擦嘴,她才不喜欢! “二哥,你觉得……薛融怎么样?”二哥要是说他好,她就立刻把他用袖子擦嘴的事说出来。 一听程微这话,程澈整个人都不好了。 妹妹已经开始考虑这么深入的问题了吗?居然还要征求他的意见,这情况看来严重了。 “那微微觉得呢?”程二公子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不动声色地问。 程微有些赧然。 二哥又没明确说出来,她就急忙忙警告,是不是不大好? 妹妹害羞了,害羞了,害羞了! 程二公子心口中了一箭,好一会儿,才温柔笑道:“微微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想法,都告诉二哥,二哥一定帮你。” 才怪,微微要是敢说想嫁那个薛融,这辈子那人都别想再出现在微微面前! 在程二公子想来,一个举人,无论什么原因,混成薛融那个境况,实在是太无能了。 他可以帮他,但是他的妹妹,却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谁没有艰难过呢,有的人能抓住逆境中的一根稻草,从此逆转风云,而有的人,却把一手好牌打得一团糟。 不是所有的一往无前,都是值得称赞的,特别是那些意气,代价是亲人们的血泪时。 伯府处境艰难,为了给妹妹买上好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十几岁时就偷偷开书斋努力写小黄书的程二公子默默地想。 程微被程澈话中意思吓了一跳。 二哥最是疼她,求他帮忙从来是有求必应的,她可别弄巧成拙,让二哥以为她对薛融有意呢! “二哥,我没什么想法,我就是不想嫁人,二哥可要记住了才好。” 程澈松了口气。 不想嫁人就好……等等,这个问题似乎更严重? 程二公子太阳穴疼起来,转念一想,微微才十四岁,这个问题虽严重,似乎又不是很急…… 想通了的程二公子领着妹妹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待程澈拜见过长辈们,回屋洗漱完,程微请他去了飞絮居。 “微微叫二哥来有事?” 程微把伺候的人支出去,从隐蔽处拿出绸布包裹的一物,把它打开,拿出里面的鞋垫递过去:“二哥,你看。” 第126章 讨要诊费 “这是?”程澈接过鞋垫,看清白绸上的内容,面色微变。 熟读经义的他,如何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他静静看着程微,听她解释。 “二哥,还记得你考试前那一日,我不是送你一双袜子吗?其实,除了那双袜子,原本还有这双鞋垫的,但是到最后,我没送。”程微捏紧了另半截鞋垫,“二哥是不是奇怪我为何没送?其实,我也说不清,就是那一瞬间,莫名地就不愿把和程瑶有牵扯的玩意儿,送给你。” 程微从程瑶带着鞋垫去飞絮居看她说起,说得很详细。 “二哥,我没有证据,可我知道,这一定是她干的!” 程澈听完,沉默片刻,问:“微微还和谁说过此事?” 程微摇头:“没有了。捉贼捉赃,我只凭猜测,又不能证明这白绸上的字迹是出自程瑶之手,对别人说,别人只会觉得我信口开河,时日久了,就更加不愿相信我说的话了。” “微微果然长大了。” 程微抿唇笑:“我早就长大啦。二哥,我就是怕程瑶再做什么手脚,影响你考试,才现在就告诉了你,免得防不胜防。” 如果不是一步步的机缘巧合,谁能想到温婉善良,一直对她百般照顾的人,会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呢。 “微微放心吧,二哥会注意的。” 程微心下微松,问:“二哥,你就这样相信我啦?我,我又拿不出证据来。” 程澈含笑反问:“那微微没和别人说,怕别人不信你。怎么对二哥说呢?” “因为是二哥,所以就不怕了。”程微脱口而出。 程澈笑了:“是呀,因为是微微说的,二哥相信这是你真实的感受。” 被人相信的感觉实在太好,程微唇角轻扬:“那二哥你以后都不要理她啦。我想过了,她这样的人,只要离着远远的。她就没有法子了。” “二哥知道了。” 程澈明早还要进考场。从程微这里离去后,早早就歇息了。 程微睡得同样早,明早她要送二哥。 到了第二日。程微等在门口,发现程瑶与程彤走了过来。 此时的程瑶,在程微心里与蛇蝎无异,她警惕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问:“二姐和四妹怎么来了?” 程彤睇程微一眼:“三姐这话说的有趣。二哥下场考试,咱们都是当妹妹的,你能来送,我们就不能来吗?” 程瑶一如往常。这种时候只是含笑不语,显得温婉纯善,不与人争。 “四妹这样关心二哥呀。”程微直接无视了程瑶。 既然她愿意当木头桩子。就当吧。 “那是自然。”程彤轻柔笑着。 程微踮起脚尖眺望。 “三姐看什么呢?” “哦,我在看三弟怎么还没到呢。” 程彤笑容一僵。 三弟那个书呆子。见二哥科考,整日埋头在书房里苦读,一心想通过院试呢,哪里顾得出来相送。 程彤才说过关心程澈科考,转眼就被亲兄弟打了脸,又羞又恼,剜程微一眼,不说话了。 程澈出来时,颇为意外:“几位妹妹都在?” “二哥,我们一起送你,祝你考试顺利。”程瑶迎上去。 程澈看程微一眼,收回目光,淡淡道:“多谢,不必劳烦几位妹妹了,天凉,你们都早些回屋吧。” 程瑶还待说什么,没想到程微抢先开了口:“好,二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些。” 不管程瑶有什么主意,反正让她离二哥远远的,那就对了。 程微眼角余光扫着程瑶,心想,这么讨厌,就像赶也赶不走的苍蝇,要是能拍死就好了。 她冲程澈摆摆手,率先转身回屋,心知她不去,那两个就没理由去了。 果不其然,程瑶和程彤都各自回了屋。 等到日头出来,程微才带着欢颜去了济生堂。 快到晌午,程微向程三叔打过招呼,正欲回府,没想到八斤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那个庄稼汉子,汉子肩头扛着薛融。 “这又是怎么了?”程三叔认出了薛融,把人往僻静之所领。 八斤忙道:“没事,让小的一砖头拍昏的。” 八斤说着,指挥那汉子把薛融放到一张床榻上,解释道:“小的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位举人老爷举着一把菜刀,要去找人拼命,拦都拦不住啊。” 程三叔没有多问,拿来药箱,取出银针替薛融扎针。 程微把八斤叫到一旁,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八斤很早之前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把三姑娘的话当二公子的话一样听,那就对了。 虽然他觉得程微一个小姑娘家没必要过问这些,还是立刻回道:“小的到了八桥镇,打听了一下。这位举人老爷好像和县上一位官老爷家的公子是同窗,不知怎么结了仇。他的妹子上吊死了……” 八斤顿了一下,隐去了薛融妹子被人糟蹋了身子,才上吊自尽的传闻,接着道:“这位举人老爷,非说和那位同窗有关,要去县城里找人家拼命呢。” “那你就把人又带回来了?” 八斤擦擦额头汗水:“不带回来不行啊。这位举人老爷的老母,与他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咽气了。公子不是交代小的要把人看好了吗,他家现在都没人了,就算不找那位同窗拼命,估计也没法活了。小的一看没办法,就给了些银两托那些乡亲先把他母亲和妹妹的后事准备一下,就把人带回来了。” 这时传来动静,薛融醒了过来。 他茫然四顾,终于在看到程微时找回了神智,凄厉喊了一声“娘、妹妹!”,起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腿一软,一下子栽倒,正好扑到了程微脚边。 程微蹲了下来:“薛融,你想去哪儿?” 薛融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能有力气起来才怪了,止痛符失效后,右手剧痛且不说,从考场出来后他就滴水未进过,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薛融双手撑地,抬着头往上看去,落入程微眼中好似在翻白眼,气喘吁吁道:“不,不要你多事,你让开,让我走!” 程微一听,语气冷了下来:“我才不想多事。不过,薛融,你三次诊费还没付呢,想赖我一个小姑娘的账走人,羞也不羞?” 第127章 羊肉羹 “哪有三次?” 对于薛融这样的读书人,尊严大于天,说什么看病三次不给诊费,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明明才两次而已! “第一次,给你治手,你当时付的诊费是给我三叔的,可不是给我的。本来你的手,每次考完都要再来取符水,所以我是打算最后一起算账的。还有昨日你昏倒,今日你昏倒,这不是三次是几次?” “那,那多少钱?” 程微沉吟一下,挡在轻纱后的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也不多,一百两银子吧。” “什么?”一直双手撑地,没力气起身的薛融腾地跳起来了,可见一百两银子对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一百两银子?你,你莫非是打……打劫?看诊三次就要收一百两银子?” 程微冷笑:“不是三次,是一次。我三叔心善,他救治你的两次,大概会免去你的诊费,所以,你只要付我给你治手的一百两银子就好了。“见薛融横眉竖目,程微瞟了他右手一眼,眉微挑:“薛融,难道你觉得,我给你治手的本事,不值得收一百两银子?” 要知道,每一杯符水,都蕴含着她的精血,而每当耗损一滴精血,她的元气就会伤上一分,要仔细调养才能缓缓恢复。 这也是阿慧警告她不得随意给人治病的原因。 薛融抬起右手,怔怔看着。 伤痕累累,瞬间光洁如初;剧痛难忍,顷刻毫无所觉。 这样的能耐,当然是值得的。 薛融是个实诚人,遂老实点头:“值得。” “那就是了。”程微嫣然一笑,“你要想走可以,什么时候还清了我一百两银子再说。” 见薛融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她问:“怎么,还是说读书人就可以不认账啊?” “不是!”薛融激动地涨红了脸,“我不是不认账。我,我没有这么多银子!” “这好办,我家医馆正缺人手,你留下干活。拿月钱抵就是了。当然,你要是为了不还我银子,跑去和别人拼命,或是自尽,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会在你碑上写下所欠银两,以免忘了。” “你,你,你——”薛融简直目瞪口呆。 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财迷的小姑娘! 程微从薛融身侧走过去,在一处玫瑰椅坐下来,气定神闲:“我知道,你心里骂我财迷呢。可你要记住,我凭本事赚钱,天经地义。你可怜。你不幸,不是看病不给诊费的理由,你说对不对?” “哦,对。”薛融愣愣点头,显然已经被程微绕进去了。 “那就是了,你今日留下,问我三叔有什么活能给你干,干上两日看看给你多少月钱合适,到时候就先放你回八桥镇处理家事,你记得处理完早些回来。至于找人算账什么的。等还清银子再说吧!”程微说完,起身走了。 留下程三叔与薛融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程三叔神情古怪率先开口:“那孝廉就先登记医馆每日药材消耗吧,咱们医馆的记账先生正好家中有事请辞了。” “噢。”薛融悲愤点头。 他不能给祖宗八代丢脸。未免被人在墓碑上刻上欠债不还,还是老老实实活着吧。 程微去了隔间,取下帷帽搭在云纹灵芝花衣架上,随手拿了一本医书倚在榻上翻。 不多时程三叔进来,到了程微跟前,伸手轻轻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 “三叔?”程微把医书放在一旁。抬眼看他。 “你这丫头,把那举子留下,是要救他性命吧?”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三叔还敲我。”程微揉揉额头。 她皮肤白,嫩如刚剥壳的鸡蛋,程三叔弹了那一下,还真有些红了。 程三叔有些尴尬,讪讪道:“三叔是不是打重了?” 程微抿着唇笑。 程三叔知道被这丫头戏弄了,半点不恼。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侄女对医术的热爱和认真,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欣慰一日比一日深,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他那样的身份,在咱们医馆做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程三叔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怎么安排薛融了。 既然这是微儿揽下的事,他做叔叔的,当然不能拆台。 程微笑看着程三叔。 她这个叔叔,对人对事有那么一点一板一眼,不过这种认真并不让人觉得古板,反而觉得安心。 要是父亲是三叔就好了,不嫌她貌陋笨拙,不嫌母亲刚强不懂柔软。他们一家人,说不定也能和和美美的,晚上时,坐在一起吃一顿热饭。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程微心头闪过,她才笑道:“所以我留他到后日啊,三叔放心吧,后日二哥就考完第二场了,到时候看二哥如何安排。” 她之所以费尽口舌留下薛融,一方面当然是不忍他年纪轻轻丧了性命,另一方面,便是因为二哥亲自交代了八斤陪薛融回八桥镇。 二哥上心的事,她自是要上心的。 转眼已是二月十四,程澈考完出来,见到在济生堂老老实实记账的薛融,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程微悄悄把情况交代一番,程澈面带微笑听着,听完,按着肚子说:“微微,这里有什么吃的,二哥胃有些疼。” 程微一阵紧张:“二哥胃疼?是不是这几日在里面,一直吃的冷水冷饭?” 她伸出手,落在程澈腹部:“二哥,我给你揉揉。” 程澈脸都红了,忙推开妹妹的手,干咳几声道:“不用揉,吃些热的汤水就好了。” “医馆哪有什么好吃的呀。”程微灵光一闪,抚掌道,“对了,百味斋的羊肉羹!二哥,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叫八斤去就是了。” “不用,我带欢颜去就成了。” 等程微带着欢颜走了,程二公子才收了笑,喊薛融道:“薛兄弟,咱们来这边说话。” 小姑娘家见的人少,对一个男子的喜爱,往往从注意这个人开始。一次次帮助和了解,不知不觉就暗许了芳心,他可要防患于未然。 程澈与薛融交谈了足足有两刻钟,二人说了什么,第三人无从得知,等程微回来时,打工还债的薛举人已经由八斤陪着离开了济生堂。 程微不以为意,捧着羊肉羹笑问:“二哥,胃还疼不疼?” 第128章 惊变 薛举人已经走人了,程二公子胃当然就不疼了,他微笑道:“看见这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就觉得胃舒坦多了。” 程微把羊肉羹放下,递过软巾让他擦手:“二哥,那你趁热吃。” 在贡院被蹂躏了两日多,程澈还真有些饿了,拭了手,拿起调羹慢慢吃着羊肉羹。 程微在一旁,托着腮看他。 程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睇妹妹一眼:“微微,你怎么只看不吃?” 程微笑盈盈道:“刚才听二哥说胃疼,有些心急,就忘了给自己买了。” 程澈看看吃了一半的羊肉羹,犹豫了一下,埋头默默吃。 毕竟不是幼时了,没有兄妹二人同用一份羹的道理。 可让他自己吃,妹妹却在一旁看着没得吃,程二公子又吃不下去了,略吃几口放下,对程微道:“微微,咱们回府吧。” 程微看看剩了大半的羊肉羹,顿时担心起来。 二哥同她一样,也爱这百味斋的羊肉羹,怎么今日竟吃不下了? 可见是胃疼的厉害! 程微仔细端详程澈面部。 她于大方脉科涉猎不多,单单望诊,竟瞧不出二哥胃部的问题来。 这样一来,程微更是担心。 像这样不露于外的症状,往往更为要紧! 她表情严肃,凑过来。 “微微,怎么了?”程澈被妹妹突然的变脸给弄楞了。 纤长柔软的手搭在程澈腹部,左右按捏:“二哥,哪个位置疼的厉害,你说准确点。” 程二公子火烧般抓住程微的手,耳根红成一片:“微微。你别乱摸,二哥没事!” “真的没事?”程微狐疑看着兄长。 若是无事,怎么疼的冷汗都下来了? “二哥,你面赤发热,胃口又疼,可见是胃火炽盛,要是肠胃有了溃疡。就糟糕了。”程微一脸严肃。“我没乱摸,我对大方脉科还不精通,单从望诊不能看出病症。要辅以手触,准确找到疼痛位置,才有助于得出结论,这样才好给你治疗。” 程微说得再有道理。程二公子也没法同意。 他常年习武,身体健朗得很。哪来的胃疼,至于什么面赤发热,那自然和胃疼无关。 “微微,二哥真不疼了。脸上有汗,那是吃羊肉羹热的。” 妹妹长大了,都会给人瞧病了。撒谎需谨慎! 程微这才松了一口气,嗔道:“不痛了就好。只是二哥有哪里不舒服,可不能瞒我,我是符医呢,寻常大夫治不了的,说不定我就能行。” “二哥当然不会瞒着你的。”程二公子哄妹妹手到擒来,可随后想到某事,不高兴了,若无其事地问,“微微啊,你给人诊治,都要又看又辅以手触吗?” 又看又摸,是他也就罢了,要是其他男子,那妹妹岂不是吃了大亏! “才不是呢。”程微听了就蹙起眉,“其实待我学得精通后,只以望诊就够了。” 程澈一脸认真叮嘱:“那等你学得精通后,再给旁人诊治吧,免得误诊惹出麻烦来,以后你想来医馆都不成了。” 程微扑哧一笑:“二哥放心啦,我对不精通的科目,才不会给其他人诊治呢。” 程二公子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牵着妹妹回府了。 翌日,春光晴好,天碧如洗。 程微见程瑶没再出现碍眼,顿时松了口气,如第一次一样先送程澈去贡院,再去济生堂。 路旁绿意渐浓,有柳树已经抽了条。 程微笑道:“二哥,等你考完,咱们去踏青吧。” “好。” 到了贡院外,程微发现,许是最后一场的缘故,今日来送的人要比头一次多,且三年一次的春闱是众人瞩目的大事,原本就有许多老百姓过来瞧热闹,这贡院外,竟有些人山人海的感觉了。 “微微,早些回去吧。” 程澈嘱咐完程微,前去排队。 锣声响过三次,贡院大门缓缓而开,考生们缓慢地经过。 他们要经过两道检查,一是在门口处,检查之人要把考生所带除规定之外的物品统统没收,不准带入考场;第二道则是进去后的一间屋子,在那里面,考生要从发髻到鞋底,再接受一次检查。 先前那位碰壁自尽的举子,就是在第二关被查出了夹带,让人驱逐出来,才撞得墙。 程微站在那里,看程澈前面的人一个个走进贡院,渐渐就轮到了他。 这时,程澈偏过头来。 程微忙踮起脚尖,冲他招招手,比划了一个“努力”的手势。 程澈会心一笑,转过头去。 忽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起,紧跟着是人们的惊叫声。 本已在接受检查的程澈猛然转身,就见人群里不知何人扔起了燃放着的爆竹,那些爆竹闪耀着火光毫无规律的往四处落去。 人群更是恐慌,大部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往一个方向跑,后面的人就一窝蜂跟上。 拥挤慌乱的人群,像是失控的巨龙寻不到方向,暴躁的游动着,一声声惨呼落入耳中,令人胆战心惊。 “微微!”程澈把考篮往旁边一扔,拔腿就往混乱的人群奔去。 “嗳,嗳,您不下场啦?”检查的人都愣了,忙在后面喊了一声,可那位生得相当好看的举子早已如一滴水珠汇入河流中,不见了踪影。 “啧啧,可惜了。” 生得那样俊秀,要是杏榜有名,等到四月殿试时,说不定还能混个探花郎当当呢。 他可是听闻,殿试时,天子亲自选拔,书法好比文章好重要,长得好比书法好重要。 至于如何流传起这种说法的,咳咳,他一介小吏哪里得知,只不过历来探花郎,确实是一甲三人中生得最俊秀的一位就是了。 “姑娘——” 变故突如其来,程微和欢颜瞬间就被慌乱的人群冲散了。 程微看着欢颜随着人流离她越来越远,还努力往她这个方向挣扎,忙大声喊道:“欢颜,不要逆流而行——” 她话说了一半,就被旁边人挤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混乱中不知谁踩了她的脚,钻心的疼痛传来。 程微觉得自己好似笼子中挤得密密麻麻的鸟,推推搡搡,不知何时就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娘——” 程微忽然听到微弱的哭泣声。 低头一看,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跌在地上,不时有人从他小腿上踩过。 程微忙俯身把那娃娃抱住,这时一股大力传来,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第129章 脱险 “嘤嘤——”怀中的小娃娃吓得大哭起来,程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紧了那孩子,闭着眼往地上栽去。 千钧一发间,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微微——” 熟悉的声音传来,程微瞬间安了心,喊一声“二哥”,在拥挤的潮流中,声音支离破碎。 “微微,别怕。”程澈护着程微,任由那些无头苍蝇般乱跑的人不停冲撞着他的身体,不多时,髻已散乱。 蚁多撼象,程澈虽有武功在身,可在人海中并不能飞檐走壁,他只能如江河中不随波逐流的一块磐石,牢牢护着攀附着他的荇草,带着程微一点点的横向往一侧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兄妹二人带着那个小娃娃终于移到了路旁,程澈抱着程微跃上了路侧商铺的房顶。 新鲜的空气带着二月芬芳涌进肺里,程微大口大口呼吸,感觉这才活了过来,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揽着程澈,靠在他怀中不动。 程澈看一眼人海,入目是男女老少惊恐的表情,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他眼力好,能清楚地看见不小心跌倒的人几声惨叫后,瞬间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里是不能再留了。 不愿妹妹等会儿见到地狱般的惨象,程澈轻轻拍拍程微:“微微,跟二哥走。” 他接过程微怀中已经吓得不会哭的小娃娃,紧紧抓着她的手,带她在一排排屋顶上奔走。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犹带着寒意。 程微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逃命时在身边的都是二哥呢? 不知跑了多久,程澈停下,抱住程微,从房顶一跃而下。 四周寂静,两侧是高高的墙,缝隙里已经冒出了嫩草蔓藤,二人身处一条幽长狭窄的巷子。 “二哥——”程微把小娃娃从程澈怀中挤开。紧紧揽住他。“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程澈瞧着花容失色的少女,恨不得替她遮尽一世风雨。 程微抓住程澈衣裳的手忽然一僵。抬起头来:“二哥,你,你没下场!” 她瞬间白了脸,浑身的血好似被抽光了。一片冰凉。 二哥准备了六年,从十四岁到二十岁。这一场春闱,众望所归,怎么能不下场呢! 程澈把一脸迷茫的小娃娃放在脚边,揽住程微:“傻丫头。那有什么打紧。” 刚刚险死还生的程微没有哭,可她现在却哭了,泪水簌簌而落:“二哥。都是我害得你,若我没有来送你。你就不会为了救我,错过了科考!” 程澈抬手替程微擦眼泪,嘴角笑容温柔不变,仿佛他错过的不是准备六载的考试,而是一顿无关紧要的宴请。 “真是个傻丫头。二哥考试,你难道不该来送么?”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不过是一场考试,错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三年后,你二哥依然是众多举子中最年轻,最俊秀的,你且放心吧。” 程微摇头:“那不一样的。” 尽管她明白,突发的变故是谁都料不到的,可是,心里的自责还是积成了无数冰刃,刺得她心口疼痛无比。 程澈手落在程微肩头:“没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微微觉得,二哥除了科考,就再没别的本事了?” “当然不是,可是世情如此,二哥再等三年,这三年里,会受许多委屈的。” 她又如何不知,二哥的尴尬处境。 “放心吧,不会再等三年的。今年秋日还有武考,大不了二哥就冒着被老师臭骂的风险,给微微考一个武状元回来。” 其实,程二公子觉得努力写小人书赚钱养妹妹的日子也是挺好的,可惜终究不能落到明处,还是别任性,好好考试吧。 大梁已经安定多年,武官渐渐被边缘化,武状元当然没有文探花风光,程微已经可以预见,等回府后,会迎来怎样一场暴风雨。 这时,她裤腿被扯住,低头,见那小娃娃仰着头,瘪瘪嘴,然后喊了一声:“娘——” 喊完,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吱呀一声,一扇清漆木门开了,一个头上裹着碎花蓝布巾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站在门槛上,掐着腰骂:“你们小两口是个怎么回事,只顾自个儿卿卿我我,放着孩子哭得岔气了不管,害得我家母鸡都不下蛋了。青天白日的,真是世风日下!” 说完,把一盆水泼过来,程澈忙拉着程微避开,就见那妇人飞来一个白眼,扭过身子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程微气得咬牙,恨不得冲过去踹那木门几脚。 她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这么大娃娃的娘! 不过到底是忍住了,弯腰把那不停嚎哭的娃娃抱起来,却因为手一软,差点又把孩子摔地上去。 小娃娃被程微这么一吓,捂着嘴居然不哭了,一双大眼像葡萄珠,黑亮黑亮,好奇望着她。 程微这才感觉到双臂发麻,又酸又疼。 程澈把孩子接过来,问:“是不是手酸了?” “嗯,刚刚一直跑不觉得,现在才觉出来。二哥,这孩子怎么办啊?” “我来问问。” 兄妹二人一边往巷子外走,一边引那小童说话,到最后只问出小童叫阿宝,就再问不出其他了。 无奈之下,程澈只得带着程微往贡院的方向慢慢走。 一路上,二人与从那个方向跑来的百姓擦肩而过,还看到一队队衙役往那个方向涌去。 “娘——”安静了许久的小童忽地大喊起来。 程微生怕再冒出来什么人骂些让人羞恼的混账话,忙喝止道:“别喊了,我才不是你娘!” “阿宝——”一个妇人从程微身侧冲过,扑到了阿宝身上。 “娘——”阿宝张开双臂,埋进妇人怀里,随后竟摸上妇人胸脯不放了。 程微看傻了眼。 “是你们二位救了我的孩子吧,多谢了,我,我给你们叩头!” 失而复得,妇人万分感激,抱着阿宝扑通一声跪下来。 “大嫂快些起来。”程澈把妇人扶起,“街上人荒马乱,大嫂带着孩子早些回家吧。”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妇人连连道谢,深深看二人一眼,“我,我也没有什么能报答二位的,只能以后每年去道观烧香祈福时,祈求二位恩人白头偕老,一生康健!” 妇人说完,深深施了一礼,抱着孩子匆匆离去了。 “嗳,大嫂,你回来!” 程微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急得直跺脚。 胡乱祈福什么的,是不行的啊! 第130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微微。”程澈笑着指指程微的发,“你头发乱了。” 程微一摸,别说早已不知落在何处的帷帽,就连梳的双环髻都散了下来,这么披头散发的模样,难怪被人认错了。 她定下神来,嗔道:“二哥不早说,你头发也乱了。” 程二公子默默想,谁顾得上早说啊,刚刚在巷子里差点被人泼一身洗脚水,还有个小娃娃叫他妹子“娘”,他吓得只顾狂奔了。 兄妹二人去到路旁,各自整理好,互相看看,相视一笑。 “微微,你等等。” 程二公子环视四周,抬脚过去捡了一顶不知何人落下的帷帽,拍打干净,递给程微:“现在人多杂乱,你且将就一下,先戴上这个吧。” 二人虽整理好头发,可身上衣裳早已凌乱不堪,回去定然要彻底清洗的,程微顾不得嫌弃这是他人用过的,接过来默默戴上,二人这才继续往前走。 小娃娃是送出去了,欢颜还没找到呢。 程微坚信欢颜不会出事,梦境里,她和二哥被劫杀,欢颜还伴在身边。 可是,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她难以窥见全貌。那么,这一场贡院外的骚乱,是原本会发生的么?还是说,如果她送出了那双鞋垫,这场骚乱就不会发生了? 程微想的入神,不由停住了脚,越想越心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这场骚乱是人为还是天意? 如果是天意,那是不是说,她就算努力改变,命运最终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微微,在想什么?” 程微回神。只觉后背凉风刺骨,暖意无存。 “还在想科考的事?”程澈抬手,拍拍她,眉不自觉皱了一下,“别想了,二哥不是说了,那不要紧。错过这回还有下次。再者说。世事变化万千,谁说得准后来的事呢?” 程微在极度的恐惧中反而冷静下来,以至于发现了程澈神色的微妙变化。 她抬手:“二哥。你怎么了?” 春日里,人们早已换上春衫,程澈穿一袭竹青色布袍,越发显得丰神俊朗。 程微掀起他衣袖。看到手肘处大片擦伤。 “二哥!”她倒抽了口凉气,目光落在那片伤口处。只觉无比心疼,“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上下打量程澈,急声问道:“是不是别的地方还有?” 程澈把衣袖放下来,安慰道:“还有几处擦伤。皮外伤而已,一会儿路过济生堂,在那里处理一下就好了。” 程微再顾不得想什么天意人为了。不管怎样,二哥平平安安。才最重要。 “二哥,你转过身去。” 程澈有些诧异,还是依言转身。 程微取出腰间荷包里盛的朱砂,以银针戳破指尖。 一滴鲜血冒出,很快与朱砂混合,成了诡异而鲜亮的红色,在她指尖凝而不散,显得无比妖异神秘。 手若青葱,素指纤纤,在半空画出萦绕着灵光的奇异图案,最后化作光点纷纷而落,落进程微随身携带的小茶蛊里。 “二哥,好了。” 程澈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程微手上:“这是什么?” “符水呀。” 程微把茶蛊递到程澈手中:“二哥,你喝了,那些皮外伤就好了。” 程澈接过,一饮而尽,顷刻后,掀起衣袖,手肘处完好如初。 程澈面色微变:“微微,什么符水能有这样的效果?” “止血生肌符。”程微见程澈神情严肃,隐隐觉得不妙,忙解释道,“咱们程家祖上传下来的。” 程澈面色稍缓,放下衣袖,凝视着茶蛊底浅浅一层淡红液体。 “微微,这符水是以朱砂画符,没有添加其他东西?” “哦,没有。”程微下意识否认,而后暗恼兄长的精明。 要是被二哥知道她每次制符都要耗损自身鲜血,恐怕以后就别想再制符了。 “符医之道,真是神奇莫测。”程澈面色凝重,叮嘱程微,“二哥虽对符医了解不多,可也未曾听闻治疗外伤有这样惊人的效果。微微,你这符水若没有限制,那还好说,若是有所局限,就要慎用。” “二哥,我懂的。制符也是要花力气的,旁人受些皮外伤,自己涂些金疮药不就好了,我才不会乱发好心呢。” “你心中有数便好。” 二人往前走了百丈左右,一队官差过来,拦住他们:“别往这边走了,贡院那边发生了踩踏祸事,现在只许出不许进。” 程澈把程微往身后一拉,对其中一人抱拳:“祝兄,可还认得我?” 那人一愣,仔细打量程澈,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是怀仁伯府的二公子?” “祝兄好记性。” 那人笑了:“这能忘吗?和程兄结缘还是在闻兄次子的满月宴上。我不止对程兄印象深刻,对你那个小厮印象更是深刻。我记得,他当时好像喝翻了咱们那些兄弟带去的所有小厮,还得了个首席小厮的名头?” “对,我那个小厮叫八斤。”程澈微笑道。 跟在那人身后的一众官差差点跪了。 原来八斤是这么来的,任谁听了,都以为那货是生下来重八斤! 酒量八斤,这不是坑人嘛! 同样有被坑了一脸血感觉的祝姓男子嘴角抽了抽:“程兄不愧是文雅人,起名太贴切了。哦,程兄这是?” 程澈笑道:“我带舍妹来此,不料突遇混乱,舍妹的丫鬟被人群冲散了。舍妹不放心,故前来寻找。” “原来如此。”祝姓男子视线不自觉落在程微身上,见她头戴帷帽遮住面容,暗道可惜,心想程二公子貌若谪仙,也不知他妹子该是何等风姿。 他收回目光:“程兄,不瞒你说,现在里边死伤颇多,进去后恐怕也难找到人。不如这样,你先带令妹回府,我们这边最后会清理死伤,要是有年轻女子,就给你送信,你看怎么样?” “那就劳烦祝兄了。”程澈冲祝姓男子抱拳,拉了一下程微。 程微犹豫一下,抬脚跟上。 路上,程澈解释:“那人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做事还算可靠,微微,你不要太担心了。” “嗯。” 二哥错过了考试,贴身丫鬟生死不明,程微兴致寥寥,低低应了一声。 这时一个男子突然冲过来,明显是奔着程微去的。 程二公子毫不犹豫,抬脚踢飞。 那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地上。 第131章 黄衫少女 没想到那男子竟是个会武的,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怒斥道:“好你个登徒子,拐带我妹子不说,还敢先下手为强!” 他冲上来,一个扫堂腿过去,一双拳头抡得虎虎生风,与程澈打在一起。 令程澈诧异的是,这人居然不是花拳绣腿,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力重千斤,一时之间竟难以降服,可见刚刚被踹飞是出其不意。 那人同样诧异,心想好你个小白脸,明明长得弱不禁风,谁知脚上那么大力气,把我徐季鹏都一脚踹飞了,今日这场子要不找回来,我就不姓徐! “兄台再不收手,休怪我不客气了!”程二公子冷声警告道。 “我呸!你这人模狗样的登徒子,还对我不客气,你怎么对我不客气啊?就算不客气,也是我对你不客气才对!京城都是什么人啊,拐带人家妹子,还有理了!” “兄台不要乱说话!”程澈察觉男子话中有异,原本要痛下杀手的招式一缓,“有事情不妨说清楚——” “我跟你一个登徒子有什么好说的!”那人一掌劈过去,喊道,“小妹,快过来!” 程微俯身,捡起一块土疙瘩,稳步走到近前,手一抬,直接把土疙瘩砸在了那人肩头。 “小妹,你怎么砸我?啊,是不是砸错了?那你就站那里别动,等我收拾这个臭小子——哎呦,小妹,这次忒重了,别再砸了啊,你快一边老实呆着。别再帮倒忙了!” “谁是你妹妹?你凭什么骂我二哥是登徒子?你才是登徒子呢,你全家都是登徒子!”小姑娘担心兄长敌不过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扔石块土疙瘩,一边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骂。 程微越想越恼火。 今日简直是倒霉透了,二哥错过了科考是倒霉之最,还差点被人泼一盆洗脚水,这也就罢了。好端端走在路上。又冒出来个疯汉骂她哥哥是登徒子。 这人太奸诈,给二哥冠上登徒子的名声,万一二哥敌不过他。等会儿他是想抢她走呢,还是抢二哥?或者两人都抢?真是其心可诛! 自从发现青梅竹马的小霸王爱上青梅竹马的表哥这一秘密,某个妹子思路越发开阔了。 “等等!”男子大喝一声,趁程澈收手的时机。看向程微,“小妹。你声音怎么变了?” “谁是你小妹呀,你这人羞也不羞?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找我们麻烦,还说这些胡话。莫不是癔症了?”程微后退一步,冷笑道。 那人显然是个钻牛角尖的,抬脚就往程微的方向冲:“小妹。你不要胡闹了,才进京。你就偷跑出来看举子考试,娘听说这边出了事,已经急疯了,大哥他们都到处找你呢,快跟我回去吧。” “兄台,你若再靠近舍妹,在下便真的不客气了。”程澈薄唇轻抿,面露不快。 什么时候,大街之上强抢民女有这样的新套路了,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他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好一个妹妹不就被人抢走了,果然当初习武是对的! “你快给我起开!”那人见程澈伸手拦在前面,大怒,“小白脸我警告你,别以为你长得俊,我就不打你!” 他们家在陵南,与南兰国毗邻,受南兰风俗影响,那里的小娘子就爱看长得俊的小哥,有几次他拳打调戏小娘子的登徒子,结果居然被救下来的小娘子骂了,简直是不给路见不平的英雄留活路! 自打那以后,他是不管闲事了,可轮到自家妹子,不管可不成!他家妹子至少有一点好,每次他打走登徒子后,不骂他,就是和他打上一场而已。 “小白脸”三个字简直挑战了程二公子的容忍极限,他再不留手,脚一勾把路边枯枝挑到手里,以木枝当枪,手腕一展挽起一个漂亮的枪花,光影过后,木枝直直抵着男子咽喉。 程二公子冷笑:“兄台,‘小白脸’三字,如数奉还!” “你,你,你——”男子显然是武力制胜惯了,万没有想到还有被人拿一根枯枝指着要害之日,一时结巴起来。 程微嗤笑:“你什么?手下败将才是小白脸呢,难不成你以为长得魁梧点,就本事也大点啊?可笑,这又不是看脸的世界!” “小妹,四哥虽然总拦着你私奔,可这小子都快取你哥哥性命了,你别再落井下石!” 这时,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四哥——” 飞鸟惊起,从树上跃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衫少女。 少女个头颇高,看身量,竟和程微有几分相似,生得杏眼桃腮,明艳动人。 她快步走过来,声若莺啼:“四哥,你认错人啦!” 男子一脸迷茫,看看少女,又看看程微,伸手一指:“那,那她怎么戴着你的帷帽?那帷帽我认识的,上面绣着一对山鹰呢。” 程微站在程澈身畔,悄悄拧了他一把。 乱捡东西,捡出麻烦来了吧。 原来哥哥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程二公子心中苦笑,面上一派平静放下了木枝,淡淡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便罢了。” 黄衫少女一双明媚大眼从程澈面上一掠而过,笑盈盈道:“哎呀,别就此作罢啊,我四哥因为我得罪了你,你放下他,让我来!” 这对兄妹真是够了! 程澈嘴角暗抽,冲男子拱拱手,拉着程微转身就走。 黄衫少女见状,忙喊:“郎君别急着走啊,你既然不和我哥哥计较了,那帷帽总该还我呀。你妹子用了我帷帽这么久,不说别的,请我们兄妹喝上一杯茶,总是应该的吧?” 没等程澈说话,程微停下脚步,抬手取下帷帽,转过身一步步走来,到了黄衫少女身旁,把帷帽塞入她怀里,同时塞了一块碎银子:“帷帽还你,多谢,银子是请你们喝茶的。” 程微嫌弃地看那男子一眼。 她就戴了一顶帷帽,这人就连自己亲妹子都能认错,可见不怎么样,要是二哥,她变成什么样一定都会认出来的。 哎呀,这世上,果然还是她的哥哥最好了。 程三姑娘拉着程澈快步走了,留下那对兄妹望着二人背影出神。 “四哥,我觉得京城实在太好了,你觉得呢?” 男子欲哭无泪。 京城好看的人这样多,今后他可怎么把妹子看牢了啊! 第132章 躲骂 “什么,没考成?” 念松堂里,孟老夫人正坐在炕上吃干果,程瑶拿了个美人捶替她轻轻捶打着肩膀。 程瑶动作一停,眼帘半垂,扫了跪在地上的兄妹二人一眼,复又轻轻敲击起来。 孟老夫人手一抬:“瑶儿,去请你大伯娘、母亲她们过来,顺便让你大伯娘给爷们们报信。” “嗳。”程瑶站起来,从程微身旁经过,裙裾轻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没考成?”孟老夫人一拍炕几,炕几上摆着的一碟杏仁飞了起来,其中一颗正好落在难得在家的老伯爷身上。 老伯爷拈起那颗杏仁,塞入口中,笑眯眯道:“地上怪凉的,让两个孩子起来吧。” 孟老夫人眼一瞪,气的上不来气:“你不必管这些事儿,事情都没问清楚呢,起来做什么?” 老伯爷收了笑容,站起来:“起来问不是一样的。对了,蒋老侯爷请我看戏呢,我走了。” 他路过程澈二人,停下来:“没事啊,这次没考成就下次。考试嘛,能考就考,不考也不打紧,总不能为了考试,什么乐子都不要了。快别跪着了,天还凉着呢…” 他拍拍程澈的肩膀,力气十足:“跟你祖母好好陪个不是就行。” 老伯爷潇洒走人,留下孟老夫人气得一阵心口疼。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老东西! 说老伯爷是老东西,其实有些委屈他了。 老伯爷比孟老夫人足足小了五岁,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发福,身条还是瘦高的,两鬓连一根白发都寻不着,冷不丁瞧着,还以为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孟老夫人嫁过来时,二十有一,老伯爷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呢。这么些年下来,就从没看上过他。 特别是随着年纪渐长,二人并肩而立时,孟老夫人瞧着不像是老伯爷的发妻。倒像是他的母亲了,孟老夫人就格外反感老伯爷再踏进她屋子。 “澈儿,你说。”孟老夫人早已习惯了老伯爷的不着调,很快平复了心情。 “祖母,孙儿不孝。让您失望了。”程澈单膝跪地,“孙儿今日去晚了些,不料贡院外起了骚乱,发生了踩踏之祸,就没进去贡院。” “那你怎么不早些过去!”孟老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头又剧烈疼痛起来,抬手扶额,看着程澈的目光满是恼怒失望,“澈儿,我以为你是个稳重的。这才没有多费心,你,你太令我失望了!” “不是的,祖母,是我的错。”程微直起身子,平静开口。 “微微。”程澈无奈,低低喊了一声。 他知道妹妹天性骄傲,最不屑的就是让旁人代过,还特意叮嘱过,没想到这傻丫头还是不听话。 程微与程澈并肩跪立。拢在袖中的手悄悄伸出,拉了拉他衣袖以示歉意,却没有回头的意思:“祖母,是我去送二哥。结果不知何人在人海中乱扔爆竹,引起了混乱。二哥为了救我,才耽误了进场。” 若说对程澈,孟老夫人心底还有些忌惮,恼怒之余,到底是留了些脸面。可程微是自幼被不待见惯的,近来见她生得愈发好,孟老夫人多少缓和了些态度,可一听程澈没有考成和她有关,怀仁伯府这一辈手到擒来的贡士就这么没了,那点缓和立时就被忘到脑后了。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丧门星,只要沾上你,断没有好事儿!”孟老夫人抓起炕几上的茶蛊掷向程微,茶蛊里尚有一半热茶。 程澈伸手稳稳接住茶蛊,惭愧道:“祖母,您教训的对,孙儿改日就去道观烧香,洗去一身晦气。” “我说的不是你!”孟老夫人知道程澈又护着程微了,厉声道。 “祖母,我知道您给孙儿留面子,没事儿,您尽管骂。千不该万不该,孙儿不该让祖母失望,还连累三妹。” “你——”孟老夫人有些没辙了。 要说起来,在小一辈中,这个孙子是最出众的,能文能武,能屈能伸,怀仁伯府若是传到他手中,保百年兴盛不是难事。 只可惜,他是次子家的,更是过继而来,她一直担心的反而是这个孙子太过优秀,渐渐心大了,别说老二家的一切,就连这怀仁伯世子的位置,都想争上一争。 所以对孟老夫人来说,程澈若能顺利科考出仕,对怀仁伯府就是两全其美之事了。 想到这里,孟老夫人对程微更恼,可见程澈对程微如此维护,到底留了几分脸面,对程澈道:“既如此,你这便去一趟公主府,向顾先生请罪吧。” 孟老夫人提到的顾先生,就是德昭长公主的驸马,程澈的恩师。 “是,孙儿这就去。”程澈恭敬答道。 “那你且去吧,别跪着了。”孟老夫人催促道。 等程澈走了,她定要给这个孙女一点颜色看,免得死丫头扫把星托生,将来再惹出祸事来,牵连整个伯府! “多谢祖母宽容。”程澈站起来,顺手把程微拉起,“祖母,师母上次说,想见一见微微。孙儿带三妹一起去了,免得老师知道我错失考试后大发雷霆,有三妹在,老师多少给孙儿一点脸面的。” 说完,程二公子拉着妹妹施施然走了。 直到兄妹二人都不见人影了,程瑶请的人还没赶过来呢。 孟老夫人气个倒仰,更恼程澈狡诈,恼恨之余,想一圈小一辈的孙子们,又恨又可惜起来。 这个孙子,怎么就不是她长子的亲儿子呢! 程澈拉着程微出了府,程微挣开他的手:“二哥,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现在带我走,等回去还是避不开的。没事儿,不就是被她们骂嘛,我都习惯了,等她们轮番骂过,也就过去了。” 程微说这话时,并无自怜之色,语气淡淡,只在说一个事实。 程澈看了更加不忍。 他身为兄长,内宅之事,到底是不能完全庇护微微的,才让她受了这些年委屈。 看来,只写小人书赚钱果然是不够的。 程二公子坚定了某个决心,带着程微去了德昭长公主府。 第133章 心上人 长公主府坐落于朱雀巷,碧瓦朱檐,恢弘大气。 在程微印象里,这似乎是她第二次来长公主府。 第一次来,是二哥拜名士顾先生为师后不久,她和程彤因琐事起了争执,父亲不由分说把她一顿责骂,闹到祖母那里,祖母罚她去跪了祠堂。 那时她还不满十岁,尽管有锦垫,跪了三日后,膝盖还是肿了一片,足足半个月后才不见淤青。 行走利落后,二哥就带她来了这里。 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她只记得顾先生风姿澹澹,恍若谪仙,德昭长公主修眉凤目,不怒自威。至于这对神仙眷侣和她说了些什么,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似乎话并不多。 但从长公主府回去后,府中长辈对她责骂虽常有,罚她跪祠堂却再没有过了。 程微侧头抬眸,望着程澈。 那时的二哥,还没有她现在大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二哥更优秀了,什么事对他来说,总是显得那么游刃有余,成竹在胸。 哦,不对,还有一人。 程微想到了程瑶。 尽管现在,她对程瑶可谓恨之入骨,却不得不承认,程瑶也是极出色的。 自小到大,琴棋书画,程瑶几乎是无师自通;于诗词歌赋一道,更是精才绝艳。这也就罢了,偏偏女红也出类拔萃;人情世故上,更是令她望尘莫及。 曾经的艳羡钦佩,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嫉妒,现在都转为了漠视。 程微想,她至少有一点是比程瑶强的。 无论何时,都活得坦荡。 “微微,莫要紧张。”程澈侧头含笑,“先生和长公主都是极好的人,特别是长公主,近年来,对晚辈很宽宏。” 德昭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妹。年轻时领兵作战,曾是出众的女将军,后来因救驾伤了身体,被御医诊断为不能生育。 德昭长公主一直小姑独处到将近三十岁。才终于与一直锲而不舍追求她的当今名士顾白安结为了夫妇。 若说当世,最令人心向往之的神仙眷侣,非此二人莫属。 只可惜美玉微瑕,终生无子毕竟是一件憾事。 又行了一段路,在碧波湖畔的六角凉亭里。程微终于再次见到了顾先生。 顾先生正独坐于亭中下棋,左手与右手对峙,自得其乐,听见动静抬头招手:“清谦,过来陪为师下棋。” 清谦,是顾先生提前为程澈起的字。 程澈,程清谦。 程澈走过去,在顾先生对面落座,手执黑子,落至一处。 顾先生看弟子一眼。毫不犹豫的落子跟上。 师徒二人下的是快棋,程微棋艺不精,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悄悄打量兄长,见他眉头舒展,悠然快活,再想想每次陪自己下棋时愁眉苦脸的模样,忽然有些心虚。 用一手臭棋折磨兄长什么的,她绝对不是有意的!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师徒二人一盘棋下完。顾先生把棋子一个一个拣进竹纹黄檀木棋罐,才笑问:“没去考试?” “没去。”程澈站起来,这才请罪,“弟子让老师失望了。” 顾先生抬眸而笑:“清谦。你这可没有负荆请罪的姿态啊。” 程澈跟着笑:“那样老师又该骂弟子故作姿态了。再者说,老师也舍不得,弟子又何必做令老师心痛之事呢。” 顾先生朗声大笑:“心痛我是不心痛的,心堵倒是真的。” 说完,看一眼立在程澈身旁的少女,问:“这是……你三妹?” “老师好记性。”程澈拉过程微。“第一次带她来还是六年前。” 程微屈膝施礼:“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顾先生虚扶一下,笑道,“看我们下棋,很无趣吧?” “没有,晚辈觉得获益匪浅。”程微看一眼兄长,告诉顾先生,“我也爱下棋,常拉二哥陪我下的。” “是么?”顾先生笑起来,“看来小姑娘棋艺不错。” 他一拍棋盘:“咱们来手谈一局?” 呃! 程微大惊,眼睛都不自觉瞪圆了。 程澈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老师,舍妹棋艺和师母相当,弟子觉得,她们二人对局会更有趣些。” 顾先生想到每每才下了几子就因为想不出下一步棋而掀了棋盘的爱妻,表情扭曲一下,清清喉咙道:“这样啊,小姑娘,长公主在演武场,我让侍婢领你去看看她,今日正好还有一位小姑娘在呢。” 程微看一眼程澈,对顾先生行礼:“那晚辈就过去了。” 待侍婢领着程微走远,顾先生才问程澈:“清谦没考成,可与你三妹有关?” 程澈知道这些是瞒不过顾先生的,遂简单把情况说了一遍。 顾先生取笑爱徒:“难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见是无悔无怨。” 程澈只是笑。 名师高徒,当老师的,再淡泊名利,还是愿意看到弟子一片坦途。 他终归是对不住老师的。 顾先生抬眼看他:“清谦,再过一个多月,你就该加冠了,家中长辈可曾谈及你的亲事?” 顾先生不是拘泥世俗之人,原本对弟子的婚姻大事并没打算多过问。在他想来,弟子一表人才,春闱过后,定不缺好女佳妇。 错失春闱,实是意料之外的事,而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赶上弟子冠礼,于亲事一途,总会有些影响。 “家中长辈还未曾提过。” 孟老夫人精于算计,原本十拿九稳的贡士,怎么可能在他春闱之前就谈及亲事。 至于母亲,是曾问过他,他表明不愿太早成亲后,就没再多问。 对儿女婚事,韩氏有种格外的宽宏。 “待你加冠后,亲事就该提上议程了,清谦有什么想法,可对为师说说。是喜欢温婉淑女,还是活泼丽人?我让长公主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为师就做一次媒人。” “老师。”听恩师谈及自己的亲事,程澈多少有些不自在。 顾先生摇头:“清谦,你万事都好,就是这心思藏得太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么想法现在不说,难道要等亲事定下来,再去反悔么?那为师可要拿荆条抽你了。” 程澈垂手而立,眼眸深沉,好一会儿才开口:“老师,其实,弟子已经有了心上人。” 第134章 难言 “呃?”这话大大出乎顾先生意料。 他平日见弟子风轻云淡,实不像心有所系的样子。 特别是成年礼临近,有了心上人的青年,除非与那女子早已定下亲事,不然定会紧张焦虑,多少露出端倪来。 而他这个弟子,甚至给他一种关闭心扉,不会动情的感觉。 “清谦,你坐下说。”顾先生身子前倾,目光落在弟子清俊如玉的面上,“不知是谁家娇娥?” 程澈沉默。 见此,顾先生扬眉:“清谦,可是那女子身份出身,与你不大合适?若是如此,回头寻个机会,让你师母认她为义女,你看如何?” 他的弟子,他了解,能令弟子动心的定是品行纯善的姑娘。 程澈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在眼轮处投下一抹阴影。 “老师,不必了,我与她,此生无缘。” 一只燕子展着翅膀掠过,落在亭角飞檐,与本就呆在那里的一只燕并立,交颈呢喃。 碧波湖畔,垂柳婆娑,已是不知何时生出了新绿。 仲春将要过了。 顾先生在这一刻,从弟子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而这种情绪很快被还未到行冠礼年纪的弟子收敛。 弟子坐在那里,又是平静淡然的样子。 顾先生忽然有些心疼,坐直身子,神情郑重:“年纪轻轻,怎么说这样的泄气话,这可不像我顾白安的弟子。你师母也曾是立志不嫁的,还是长公主之尊,谁敢唐突。你师父足足等了八年,才终于与你师母结为了夫妻,可见这世上,没有不成的姻缘,只有不坚定的心。你要只是寻常府上的公子,我不说这话。可现在,不是有我们在吗?清谦,你且说说那是谁家姑娘,为师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个此生无缘。” “师父,弟子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和她,确实没有可能,弟子也从未想过和她结为夫妇。” “你这傻小子,那你告诉为师。为何就没有可能,是那女子身份有问题?还是心有所属?或者已为人妇?”见弟子不语,顾先生有些恨铁不成钢,“要是身份问题,只要那姑娘是个好的,上至高门贵女,下至乡野村姑,我顾白安的弟子若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娶不到,我这当老师的面上也无光。若是那姑娘心有所属,这就更好办了。为师允许你暂且把脸皮放下,给我努力的去追求,别等余生后悔!” 说到这里,顾先生喝了一口茶,眼光掠过湖畔白鹅,语气淡淡:“若那女子已为人妇,这个就有些难办,只能看老天是否站在你这边,要是她夫君寿数不长,你就别再犹豫了。” “老师——”程澈无奈喊了一声。 顾先生收回目光看着程澈。心下了然:“看来这三种情况都不是?那为师就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了——哦,该不会,那女子不喜男子?” 顾先生投过来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程澈扶额:“老师,您就不要取笑弟子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说呀,你说了,为师就不胡思乱想了。”顾先生叹气。 他这个弟子,为何就这么重的心思呢! 程澈苦笑:“老师,此事弟子有口难言,求您莫要问了。弟子只想读书习武。将来或为官为百姓解忧,或为将守我大梁河山。家中几位弟弟年龄尚小,我希望能晚上几年成亲。等到几位弟弟到了议亲的年纪,便由家中长辈做主,替我安排一门妥当亲事就罢了。” “荒唐!”顾先生拍案,“随便替你安排一门亲事,你心中无她,可会快活,可会对她好?” 程澈淡笑:“弟子自然会对将来的妻子好的。想这世上,夫妇两情相悦者甚少,相敬如宾者甚多,弟子是能做到对妻子敬之护之的。” 顾先生看他良久,叹息:“我明白了。若你下面没有兄弟,怕耽误了他们婚事,你是打算终身不娶了吧?” “若是那样,弟子更不敢任性。身为嗣子,传宗接代亦是责任。” 顾先生长叹:“痴儿!” “老师,弟子再陪您手谈一局吧。” 四周起了风,吹进凉亭,把师徒二人宽大衣袍吹得猎猎飞舞,黑白棋子交错而落,清脆有声。 一只肥胖白鹅游上岸,好奇的迈步过来,停留片刻,又迈着外八字晃晃悠悠跳入湖中,渐渐游远了。 程微由一名侍婢领去演武场。 德昭长公主府的演武场,场地极为宽敞,目测跑马是可以的,而此时,正有一人纵马奔腾,隐约可见是一名玄衣少女。 程微放眼眺望,就见那少女忽然从马背上站起,跑了数息,竟在马背上做了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回马背后,清喝一声,策马而来。 程微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停下脚步,极力辨认那玄衣少女的样貌。 少女策马渐渐近了,程微大为惊讶,这人她是认识的,竟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女,绵绵公主。 五姑娘给外人的印象极为寡言,今年已有十四岁,至今仍无封号。 五公主很快到了近前,目不斜视一掠而过,跑过数十丈后,猛然一勒缰绳。 骏马前蹄高高扬起,一声长嘶,五姑娘从马上一跃而下,来到一名中年美妇身旁。 程微加快脚步,来到二人不远处。 领路的侍婢上前行礼:“长公主,清谦公子带着妹妹过来了,先生命婢子带程三姑娘过来拜见。” 德昭长公主看过来。 她身材高挑,虽已年过四十,可风仪是极出众的,单从外表并不能看出是曾浴血杀敌的女将,艳若桃李,贵气逼人。 “臣女见过德昭长公主,见过五公主。” 身着玄色骑装的五公主气息微喘,一言不发打量程微。 德昭长公主冲程微招手:“来。” 程微有一点好,无论是面对王孙贵胄,还是寻常百姓,皆能坦然以待。 她走到德昭长公主面前,神情平静,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德昭长公主端详程微片刻,忽地问道:“可会骑马?” 程微心中诧异,不过立即回道:“会的。” “绵绵,领程三姑娘去选一匹马来。” 五公主领程微来到马厩,用手指指,示意她自便。 五公主不喜言语,是众人皆知的事,程微不以为意,冲她颔首致谢,随后去看那些马儿。 她虽会骑马,可有五公主珠玉在前,等会儿总不能表现的太丢人,这样选一匹好马就尤为重要了。 程微一一看过,目光最后落在一匹卧着的黑马上。 第135章 暗伤之处 那马通体黑色,毛色均匀光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的,虽然卧着,依然能看出四肢健壮,见程微注意它,颇有灵性的看过来,大眼明亮。 程微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忽觉有人拉她,转头,就见五公主冲她摇摇头。 陪她们前来的侍婢笑着解释道:“程三姑娘,这马前段时间后腿受过伤,后来好了,不知怎么就不爱动弹了。” “我看一看。” 程微说着,脑海中正与阿慧交流。 “阿慧,你说这马后腿好了,但别处还有暗伤?” 程微对相马并无涉猎,刚刚来到马厩时,想到阿慧似乎很博学,就在脑海中与她沟通了一下。 没想到阿慧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说起来,最后还要借着程微的眼睛看。 当程微看到这匹黑马时,阿慧大喊一声停,颇为激动地告诉她,就是这一匹了。 用阿慧的话说,程微马术平平,要想等会儿不太难看,非要这种有经验的好马。且这马有暗伤在身,马通人性,对治好它的人定会心存感激,好好配合。 程微抬脚往那匹黑马走去,衣袖又被人拽住。 “公主殿下?” 五公主摇摇头。 程微颇为无奈。 听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哑巴啊,怎么就不开口说话呢? 还是那侍婢解释道:“程三姑娘,您别看这马不爱动弹,性烈着呢,公主殿下是担心马伤着您。” “不碍事的,我有办法。公主殿下,您放开我吧。”程微微笑着对五公主说。 脑海中,再次找阿慧确认:“听到了没,这马性烈着呢,你确定我靠近后,它不会一脚踢飞了我?” “不会。你尽量表现善意,再烈的马也不会无故伤人的,又不是疯马。” “那好吧。” 在某些方面,程微还是相信阿慧的。比如现在,她要是被马踢个半死,对阿慧来说,并无半分好处。 五公主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程微,见她坚持。有些不满地松开了衣袖。 程微笑笑,转向那黑马,暗暗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走过去。 尽量表现善意。 程微想着阿慧的提点,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与黑马对视,闪动着笑意。 她忍不住想起了二哥。 把这马当兄长的话,她一定能表现出足够的善意。 黑马一惊,若是能说话,定会大喊:快来人啊,有个女人看着我的眼神好不对劲。我明明不认识她,她表现的那么熟! 程微呼吸一滞。 这马是什么表情? 她望诊时间久了,习惯于观察人面部细微的表情,这马脸虽和人脸大不一样,可归根到底,不还是脸嘛,刚刚就不自觉用上了。 程微又靠近了些,提心吊胆,生怕这表情奇怪的马突然给她一脚。 阿慧没好气地道:“你要信任它,不能是浮于表面的示好。而是发自内心的信任!你要知道,万物皆有灵性,就拿我们符医来说,等你对制符的掌握到了一定境界。是能与生灵以符箓沟通的。符医十三科的书禁科,就主治镇邪驱鬼。” “那我要怎么做?”程微诚心求教。 “从心里把它当做与你平等交流的生灵。你要骑它,是需要它的帮助,而不是因为它是马,就天生该被你骑,懂了吗?” “嗯。似乎有些懂了。” 阿慧的话让程微豁然开朗。 她与黑马对视,慢慢调整心态。 不能把它当兄长,当朋友,当初次相识虽然了解不多却一见如故的朋友。 程微想到了赵晴空。 很好,那黑马表情正常多了。 见阿慧的话真的起了作用,程微放下戒心,冲黑马温和一笑:“阿黑,你别踢我,我看看你的伤。” 黑马…… 本来不想踢的,但现在很想踢了,怎么办? 它这么健壮无匹的骏马,怎么能叫阿黑! 程微蹲下来,伸手摸它后腿。 腿肚处有痂,一按结实柔软,可见是好了的。 暗伤在哪里呢? “阿慧,暗伤在哪儿?我会的止血生肌符和止痛符似乎都派不上用场。” 治疗这种暗伤,应用伤折科的符箓。 “你先别管暗伤在哪儿。这暗伤要用伤折科的化瘀符,本来要学化瘀符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不过因为你要治疗的是马,不是人,我这有个速成的法子,人用了副作用较大,所以不建议使用,给马用,副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速成?难道我现在就给它用上?” “有何不可?你朱砂等物不是都随身带着吗,也不需要注气入水了,你隔空画符,把凝聚的符箓灵光拍在它暗伤之处,就成了。” “那好,我学。” “嗯,那你听着。”阿慧在程微脑海中细细讲解起来。 程微蹲在黑马后腿处,一言不发,拢在衣袖中的手悄悄跟着阿慧的讲解画符。 五公主站在程微身后的不远处,侍女则立在五公主身后,二人皆不懂程微蹲在马后腿那里一动不动是个什么意思,只觉这位程三姑娘举止太过怪异。 难道她以为,蹲在那里看看黑马曾经受伤的后腿,黑马就能站起来不成? 要是看看就能改了这黑马惫懒的性子,那还要驯马之人何用! 五公主和侍婢,二人身份、见识俱是天壤之别,可这一刻,难得的心有灵犀。 “阿慧,我画好了。” 毕竟是速成的符箓,减少了许多步骤,也因此给人服用时会带来一些副作用,好处就是掌握起来要轻松的多。 失败了十来次后,程微已经画好速成版化瘀符,告诉了阿慧。 “掌握的挺快。”阿慧不吝于夸奖。 每当这时,阿慧心里是有些愤慨的。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明明平时又呆又笨,好似一无是处,可是在某个领域,天赋令人咬牙切齿的嫉妒! 不过再一想,她在镯子中等了百余年,终于等到一个天资卓绝的继承者,当真是老天开一次眼了。 “行了,拍在它暗伤之处就成了。” “好,它暗伤在何处?” “哦,马尾垂下约莫五寸靠右的马屁股上。” 程微…… 她一定会被这黑马踢死的! 第136章 五公主开口 “快点啊,等会儿灵光散了你又要重画,刚学的符箓掌握不好,谁知道再画几次才能成功。你一直蹲这里不动,人家还以为你是变态呢……” 在阿慧念经般的催促声中,程微牙一咬,眼一闭,伸出纤细白嫩的小手,摸上了马屁股。 黑马! 五公主! 侍婢! “嘶——”黑马一声长嘶,猛然一冲,居然站起来了。 它早就知道这女人有问题,万万没想到啊,她,她居然摸它屁股! 它要踹死她,士可杀不可辱! 等等,它居然站起来了? 黑马惊疑了,惊疑过后,小心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那里居然不疼了,豁然转头,大大的马脸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程微手心。 五公主! 侍婢! 难道这马一直惫懒不愿动弹,是需要人摸一下它屁股吗? 她们似乎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后来,侍婢无意间把这事透露给交情不错的马倌,马倌正好遇到这种情况,于是照猫画虎,摸上了马屁股,结果—— 结果自然悲剧了,马倌被那马一脚踹断了三根肋骨,足足躺在床上半年才爬的起来。 为此,马倌差点和侍婢翻脸,找她算账,侍婢想了想,道:许是因为你摸的是母马吧。 马倌自此和侍婢绝交!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就不必多提了。 黑马亲昵地舔着程微手心,程微忍不住直笑。 她明白这是黑马在表示感谢,要是躲开。伤了它的心,那就不好了。 看,她对朋友是很好的。 “阿黑,我骑术不精,想让你带我跑几圈,行吗?”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侍婢悄悄笑了。 这位程三姑娘真有意思,居然对马说话。她难道真的认为马能听懂人言? 然后。就在侍婢震惊的眼神中,黑马跪了下来,扭头看程微。那动作神态已经很明显,明显的在场之人都能看懂是什么意思。 它请程微坐上去! 程微同样有些意外,与黑马明亮的大眼睛对视片刻,甜甜一笑:“阿黑。多谢啦。” 程微嘴角轻扬,开开心心地坐了上去。 黑马…… 每次喊它阿黑。都有踢人的冲动,怎么办?不行,它要克制,它们马是最知恩图报的。 五公主和侍婢面面相觑。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公主殿下,我先过去啦。”程微冲五公主抱拳,一夹马腹。 黑马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演武场场地虽大,毕竟不是野外。跑道呈椭圆形,几处拐弯弧度大,马术平平的人拐弯时就有些凶险。 程微骑术寻常,原本是该紧张害怕的,可此时,她坐在黑马背上,抓着它的鬃毛,不知怎的,心里却无比安定。 耳畔伴着呼啸不停的风声,二月春寒,冷风钻进衣领,凉意袭人。 可随着一圈一圈的跑着,浑身渐渐热起来,凉意被驱逐,额头、后背都见了汗水,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张开了,肆意的呼吸,有种从心底生出来的畅快淋漓感。 这一刻,程微相信了阿慧的话。 这世上,万物是有灵的,你用心对它,它自会用心回报你。 譬如现在,她明明骑术不精,那样凶险的转弯,原本可能会被甩出去的,可她就是笃定,黑马不会把她抛下去。 她有一种在马背上生了根的感觉。 这感觉,是黑马传递给她的。 程微终于懂了。 这种感觉,就是信任。 跑了一圈又一圈,程微没有做那些惊险花哨的动作,她有自知之明,做不到。 黑马渐渐放慢了速度,到了德昭长公主面前,程微翻身下来:“拜见长公主。” 德昭长公主已经从侍婢口中得知了刚刚在马厩的事,此时看向程微的目光,就比刚刚见面时多了几分重视。 见她过来,德昭长公主颔首:“不错,大家闺秀有你这样的骑术,已经是难得了。” 程微如实回道:“不是臣女骑术好,是我与阿黑配合的好。要是换一匹马来,就不成了。” 德昭长公主对这个不邀功不沾沾自喜的小姑娘印象就更好了,心道到底是清谦最看重的妹妹,果然是不同的。 她问出了初见到这个容色倾城的少女时,就想问的话:“想不想与绵绵一起,随我习武?” “我吗?”程微诧异。 “嗯。”德昭长公主点头。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已是这般容貌,若是再过几年,到了容颜全盛之时,又该是何等容光? 富贵人家的女儿,虽说出门有丫鬟婆子跟着,可总有意外的时候,靠人终究不如靠己。 长公主初见程微时,就想起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卫国公府红颜薄命的二姑娘。继而想到这是程澈的妹妹,怜她将来恐红颜多祸,隐约就生了这个想法,这才让程微骑马一观。 程微要是娇滴滴的纤纤弱女,那她就无能为力了。 “自是愿意的,但臣女每日上午都要去自家医馆,跟着三叔学些医理。” 程微小时候,也曾缠着外祖父和舅舅们教她些拳脚,只可惜外祖母发了话,就没人敢教了。 她仗着受外祖母宠爱去央求过,没想到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外祖母在习武一事上却丝毫不松口。 后来大姐姐悄悄告诉她,外祖母两个女儿,母亲性情直爽,自己择婿,结果过得并不如意,而小姨更是踏青时遭了厄运,偏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们却活了下来,因此,外祖母是不想看到孙女外孙女们再舞枪弄棒的。 可天性难改,对程微来说,学些拳脚功夫,远比坐在树底下绣花有意思多了。 见她露出真切的欢喜和遗憾,德昭长公主笑道:“既如此,你就每日下午过来,与绵绵一起学骑马射箭吧。习武讲究天赋,绵绵天生力大,你与绵绵不同,这个年纪再学拳脚功夫,已是有些晚了。” 程微简直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她变美了,运气就跟着变好了,怎么才见面,德昭长公主居然主动要教她骑马射箭。 德昭长公主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她也是耳熟能详的。 “怎么样,愿意不?” “臣女愿意。”程微忍不住,露出大大的笑脸。 果然还是小姑娘呢。 德昭长公主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是清谦的三妹妹吧?” “是,臣女单名一个‘微’字。” “程微?”德昭长公主沉吟着这两个字,点头,“微言大义,道心惟微,好名字。” 程微垂眸:“多谢长公主殿下夸奖。” 微,妙也。 她的微,才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母亲当初随口起的名字,不过是要她隐没暗处,少出来碍眼罢了。 “以后既然随我学骑马射箭,就别再这么客套。我算不上你师父,你就喊我一声姑姑吧。” 从太子妃那里算,程微确实可以喊长公主一声姑姑的。 程微从善如流:“姑姑,那以后就给您添麻烦了。” 德昭长公主笑笑,对五公主道:“绵绵,以后你们就一起学习了,现在带微微熟悉一下环境吧。” 五公主点点头,伸手去拉程微。 程微被五公主牵着手往前走,心情颇为微妙。 两个人根本不熟啊,而且五公主不说话。 正寻思着,五公主忽然停下来,抬头看她:“刚刚,怎么做到的?” 第137章 师姐妹 五公主问完,侧开了头。 她生了一张苹果脸,两颊带着天然的红晕,说话时哪怕不笑,都能显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来。 程微好像明白了五公主不喜言语的原因。 原来,五公主生了一口黑黄牙齿。 程微想,五公主真是有毅力,换做是她,是做不到因为牙齿黑黄,就不开口说话的。 以前她那个样子,要是如此,就不用出门见人了。 “公主殿下问刚刚的黑马吗?” 五公主说完话虽立刻别过脸去,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程微,见她毫无异样,心里好受了些,转过脸来,点点头。 可见刚刚问出一直好奇的事,已是五公主的极限。 “我把它当朋友啊,它能感觉到,对我就友善了。” 五公主眼睛睁大,睫毛一闪一闪,有些不满地咬唇。 骗人,当朋友,你去摸它屁股,它就不生气?要是有朋友摸我屁股,再好的朋友,我也会生气的! 许是因为五公主话少,一双大眼睛就特别会表达情绪,程微竟从她眼神里懂读了这些意思,扑哧一笑:“其实是因为它臀部有暗伤,我刚刚不是摸它,是替它治伤呢。我治好了它,它对我自然就好了。” 五公主眼里闪过困惑,好一会儿,竟又开了口:“怎么治?” 她显然是不习惯和外人讲话的,说完就紧紧抿着唇,很不自在。 “不知五公主听说过没有,我们程家祖上是符医呢,我目前正学着做符医。刚刚给黑马治疗暗伤。用的就是符医的手段,不过这些太复杂,就不好说明白了。” 五公主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不再问,伸手一拉程微。 程微随着她走,二人来到演武场一侧的兵器房。 看着琳琅满目的各式兵器。程微不由咂舌。 外祖父的兵器房。也不过如此了。 她小时候曾经偷偷随止表哥进去看过,还拿了一对小剑出来,与止表哥一人一柄。要他陪她对打。 那时候止表哥身体不大好,还未曾习武,她生得高,力气也大。居然把止表哥胳膊戳破了,害他鲜血直流。 于是事情瞒不住。闹到长辈们那里,母亲最是挂不住脸,要狠狠打她,还是止表哥护着她。这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只可惜,那对小剑被外祖母无情没收了,她一直心心念念。后来二哥就送了她一柄漂亮的匕首,被她珍藏至今。 想起儿时的事。程微心里有些酸涩。 人还是那些人,怎么长大后,就不一样了呢? 那时候,止表哥对她是极好的。 五公主拉了拉程微。 程微很快从突如其来的伤感中醒过神来,冲五公主微微一笑。 五公主怔了怔,脸渐渐红了。 程微愕然。 她做了什么吗?小姑娘的心思,她果然不懂! 五公主拉她,伸手指指一侧墙壁。 墙壁上挂着一排排弓,有长有短,材质不一。 程微恍然:“公主殿下,您是让我选一把弓吗?” 五公主点头,眼神有欣喜,显然是觉得和新玩伴沟通不费力,让她很满意。 “公主殿下替我选一把吧,我对弓箭,其实不懂。” 五公主有些意外,随后双颊一对酒窝隐现,打量程微一番,从墙壁上取下一张弓,让程微试用。 程微接过,力气用足,没有拉开。 她讪讪看向五公主,五公主倒是面色平静,想了想,搬过一条长凳,踩上去踮着脚把最上排的一把弯弓取了下来。 这弓是短弓,看材质,应是牛角制成,弓体缠绕着青筋。 程微一见,就喜欢了。 能不喜欢吗,刚刚那把弓足足和她一般高,也不知道看起来个子小小的五公主是怎么一脸淡定的把那张弓递给她的。 程微用足了力气,把牛角弓拉满了。 五公主满意地点点头,从荷包里取出一枚扳指,递过来。 程微有些诧异。 那扳指通体翠绿澄澈,一看就价值不菲。 见程微迟迟不接,五公主再次开口:“给你。” 她把扳指塞入程微手里,指指她:“师妹。” 程微囧了。 五公主一双大眼眯起,似乎颇不满意程微不喊“师姐”,想了想,恍悟,拉程微到了兵器房外,松开她的手,然后双手摩擦呵气,双腿下蹲,把路旁一块巨石举了起来。 程微! 五公主举着巨石望着她。 “师姐!”程微嘴角抽动,飞快喊了一声。 五公主一双眼睛笑成月牙,这才满意点点头,把巨石扔到了地上。 只听砰的一声,程微觉得地面都有些抖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刚才德昭长公主说五公主天生力大,是这个意思。 这也忒谦虚了! 师姐妹二人挽着手回去,德昭长公主瞧见程微手中短弓,颇为诧异看五公主一眼,随后欣慰点头。 等程澈兄妹二人走了,德昭长公主对顾先生说:“清谦的妹妹确实不错。” “哦?” “今日绵绵和她很能玩到一处去,绵绵还把早年北齐进贡的牛角弓给了她。我本来怜她殊色,才想着教她一些自保的本事,没想到无心插柳,说不定绵绵多了一个小师妹后,还能改改那沉默寡言的性子。” 顾先生朗声大笑:“那是当然。清谦能带过来的妹妹,定不会错的。可见我收徒的眼光是极好的。” 德昭长公主白他一眼,啐道:“休在我面前炫耀,那样的良材美质,生生被你糟蹋了。” “云照,你这话是何意啊?” 德昭长公主挑眉:“你当年收徒时,我就说清谦骨骼清奇,若是随我习武,将来定是一员开疆拓土的良将,你偏偏要他随你读那些没用的诗词八股。抢了我看中的弟子,现在还来我面前炫耀,真是胆子大了。” “咳咳,云照,你不是有绵绵了嘛。再者说,清谦一直随老卫国公习枪法呢,哪里耽误了?” 卫国公府的枪法声名赫赫,德昭长公主不再埋怨,展颜笑道:“白安,咱们下棋吧。” 顾先生…… 程澈兄妹回了府,就被唤去了念松堂。 程二老爷是被下人从衙门里请回来的,一见兄妹二人进来,立刻沉下了脸。 第138章 不认错 “澈儿,刚从顾先生那里回来?” “是的,父亲。” “既如此,以后就专心读书,三年后再考,至于内宅……以后你就少来些,免得耽误你温书。”程二老爷瞥一眼紧挨着程澈而立的程微,淡淡道。 程澈长身而立,面色平静道:“儿子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你就回长青苑吧,那边清净。”程二老爷扫一眼屋内的小辈,“以后,谁都不许无故去扰你们二哥清净。” 程瑶等人齐声道:“是,女儿(儿子)知道了。” 程澈看程微一眼。 程微冲他轻轻点头。 程澈对屋中长辈施了一礼,告退离去。 程澈一走,程二老爷脸色更沉,看向程微,一拍桌子:“孽障,你给我跪下!” 程微立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父亲,不知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你还问我?”程二老爷气得直拍桌子,茶盏被震的叮当作响,针落可闻的堂屋里,这样的声音分外令人胆寒。 至少在场的小辈中,除了程瑶面上一派平静,程彤等人都有些畏惧,皆低了头大气不敢出。 “今日我特意把你兄弟姐妹们叫来,就是让他们都看看,要是一个个都像你这样胡闹下去,以后还不知给伯府惹出多少祸事来!” 程微抬着下巴,平静地问:“可是父亲,女儿不知道哪里惹您恼火了,能不能先让女儿明白明白,您再训斥?” “你居然说不明白?那我问你,你二哥是怎么错过考试的?”程二老爷只觉这个女儿简直无药可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父亲的又不好打骂女儿,气怒之余,忍不住瞪了韩氏一眼。 “当时贡院外起了混乱,二哥是为了救我。”程微说完,与程二老爷对视片刻,迟疑道。“父亲。您是说,二哥不该救我?” 程二老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拍桌子:“我没有这么说!” 青花茶蛊被震飞。落到地上,终于跌得粉身碎骨。 程彤吓得掩唇惊呼,程二老爷视线扫过来,忙低头噤声。眼角余光偷偷扫着程微,见她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生出又羡又恼的情绪。 她羡慕程微的大胆从容,好像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害怕;恼怒的还是她的大胆从容,程微到底凭什么这样底气十足,就因为她是嫡女。还是因为二哥疼她? “那女儿就不知道错在哪里了。” 程二老爷气得站了起来:“错在哪里?你要是当时不在那里,又怎么会把自己置于险地?如果你没有遇险,你二哥又怎么会放弃考试去救你?程微。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程微一双漂亮的长眉蹙起。看一眼孟老夫人等人,最后看向程二老爷:“那父亲您的意思是,二哥考试,我不该去送?” 这话问的程二老爷不好回答。 科考这样的大事,关系好的兄弟姐妹相送,无可厚非,他说不该,那就是否认了兄友弟恭。 “并不是说不该送。可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一个女孩子,送人后不立即回府,混在人群中凑什么热闹?我看你就是玩野了心!”说到这里,程二老爷横一眼韩氏,淡淡道,“一个姑娘家,转眼就要及笄了,还说往外跑就往外跑,简直不成体统!” 程微站在那里,安安静静,任由程二老爷训斥。 对于不在意的人说的废话,她就当耳旁风听了吧。 “程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女儿在听。” 程二老爷深吸一口气:“很好,我想,你二哥错过这次春闱,对你也是一个教训了。不过这还不够,从明天起,你就呆在飞絮居,读书习字也好,做女红也罢,没有长辈允许,不得再出去闯祸!” “父亲,明日女儿要出去的。” “程微,这是你对你父亲说话的态度?我看是你母亲太久没有管教你了!”一直慢悠悠喝茶,听儿子训斥孙女的孟老夫人开了口。 她看向韩氏:“韩氏,你说是吧?我听说,你允了程微每日出门的?” 当她是死的不成,她管了这个家几十年,现在享清福了,可不代表她是聋子、瞎子! 她不过是要看看,由着这对母女胡闹,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到时候替她们收拾烂摊子的同时,顺势好好教训一顿。 可万万没想到,程微这扫把星,不闯祸则已,一闯祸就是个大的,把他们怀仁伯府一个手到擒来的进士给折腾没了! 孟老夫人越想越恨,扬声道:“老二,你这样宽宏,怎么能教育好孩子。只在屋里读书习字怎么行,我看这样吧,从明日起,程微就在祠堂抄经书吧,抄完了,拿过来让我过目。” 说到这里,孟老夫人环视小辈们一眼:“你们也要引以为戒。” “是,祖母。”程瑶等人齐声道。 只有程微一言不发。 孟老夫人撑起眼皮看她:“怎么,程微,你不服气祖母的处置?” “孙女并没有不服气,只是还在想,到底是哪里错了?我去送二哥,遇上混乱,二哥为了救我耽误了考试,所以是我的错?那按照这样的逻辑,孙女在祠堂抄写经书,祠堂忽然塌了砸死路过的闲人,因为我在祠堂里,所以也该由我负责吗?” 这话一出,程瑶和程彤表情都有些扭曲。 刚刚还想着等程微去祠堂抄写经书,去安慰(鄙视嘲笑)一番呢,她居然诅咒路过祠堂的人被砸死,真是太恶毒了! 祖母,父亲,快狠狠教训这个贱人! “住口!”孟老夫人气得以拐杖敲地,“韩氏,这就是你教养的好女儿!我从没见过这样强词夺理,顶撞长辈的小辈!” “祖母,您如此见多识广,怎么会没见过。”程微平静提醒,“那次我听见大姑母和您吵架,她埋怨您不该把府中银子拿去给大姐姐。” “你!”孟老夫人气得一屁股坐了回去,捂着胸口道,“来人,把三姑娘带去祠堂跪着去!” 两个丫鬟上前来拉程微,程微凤眼冷冷横了她们一眼,两个丫鬟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程微看向孟老夫人:“祖母,明日孙女还要出门。德昭长公主说以后每日要我去公主府,她要教我习武。” 第139章 有客上门 程微说完这话,嘴角隐含嘲弄,望着孟老夫人。 进这个门时,她当然是可以痛哭流涕,把所有的错揽在自己身上,主动求他们责罚的。 那样子,说不定还能换来几句好言语。 可是,她偏偏不愿意。 这世上,能令她磕头认错的,都是她觉得值得的人,而这屋子里,并没有那么一个人。 他们恼怒的,惋惜的,是怀仁伯府的风光被她弄没了,而真正惋惜二哥三年苦读付诸东流的,又有几人? 既然这样,她即便有错,那也不是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匍匐在地,对他们认。 真正需要她认错的那个人,从来没有怪过她。 对二哥,言语上的道歉苍白无力,她只知道,如果换了她,为了二哥哪怕让她牺牲再多,她都愿意。 关心着她安危的,在她平安归来后,并不会这样咄咄逼人,恨不得立刻责罚她解气,而只在乎权力地位的,那她也只能借势压人了。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神情各异,孟老夫人好似吞了一只苍蝇,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 还是程二老爷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说,长公主要教你习武?德昭长公主?” 程微淡淡地笑:“是德昭长公主呀。今日父亲不是让二哥去长公主府对顾先生赔罪么?长公主见到我,觉得我骨骼清奇,适合练武,就爱才心切把我收下了。” 程微笑看着孟老夫人:“祖母,孙女并不是不愿意去跪祠堂。可是这样,明日去长公主府习武就会受影响了。长公主见我表现太差,说不定会把我退回来,那样岂不是给咱们伯府丢脸?” 这话就如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了孟老夫人脸上,偏偏她不能喊疼,只得忍着火辣辣的羞辱艰难开口:“既如此。以后你且随长公主好生学习。莫要丢了伯府的脸面!” “多谢祖母体谅,孙女定会好好学习的,我看五公主能举起几百斤的大石。说不定孙女以后也可以呢。” 程瑶和程彤同时嘴角一抽。 什么,举起几百斤的大石?这是信口开河吧? 而且,程微一个姑娘家,想举起几百斤的大石干什么啊。莫非—— 程瑶和程彤同时想到以后惹程微不高兴了,她直接把人举起来。丢到了湖里。 这画面太惊悚,姐妹二人同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 “还有五公主?”程二老爷黑着脸开了口。 他看看另外两个女儿,一个温婉懂事。一个娇柔可爱,哪一个不比这个孽障强。 怎么就是这个总惹祸的孽障,反而能得贵人青眼呢? 对程二老爷来说。德昭长公主的分量,甚至比太子妃还重。 他心里清楚。太子对太子妃颇为冷淡,现在碍于百年前的遗诏不敢乱来,可谁知道登基之后会如何呢。 要知道,遗诏说的是娶怀仁伯府嫡女为太子妃,可没说保怀仁伯府嫡女为后! 从前朝到今朝,这废后可并不少见,不说别的,当今皇后虽没被废,可朝中上下谁不是心知肚明,皇后恐怕要被幽禁终身,不过是有名无实。真正掌管后宫的,还是太子生母,华贵妃。 而德昭长公主就不同了。 长公主年轻的时候,救驾有功,还因此不能生育,当今天子对这位胞妹又敬又愧,甚至可以说,太后的分量在皇上心里,恐怕都没有长公主重。 这孽障竟得了德昭长公主青眼,那今日之事,也只好作罢了。 程二老爷瞥一眼桀骜不驯的三女,心中憋气。 说到底,还是因为程澈! 要不是程澈拜顾先生为师,这孽障又怎么有机会去长公主府! 当然,有一个这样有出息的嗣子,他还是高兴的,可偏偏这嗣子对他这个父亲一直不远不近,他想挑剔,却挑不出错来。 总不能嗣子对哪个妹妹好一些,他做父亲的也要插手吧。 程二老爷隐隐觉得嗣子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却无耻地披着恭敬有礼的马甲,让他有话说不出,有火无处发。 那样懂事的嗣子,他发火,总给人一种无理取闹的感觉。 看程二老爷神情变化莫测,程微翘起唇角:“对,五公主也在,她是我师姐呢。” “既然这样,你便用心学习,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许唐突了贵人们。” “女儿明白了。” 程二老爷赶苍蝇般挥挥手:“行了,行了,明白了就下去吧。” 程微冲在座长辈们欠身行礼,走至门口,回头:“父亲,您就不想问问,在混乱踩踏中,女儿可有受伤么?” 程二老爷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同时,程微扫韩氏一眼,转身出去了。 春意已经染遍了怀仁伯府,青石路两侧是一片茵绿,一簇簇花开了,有花匠精心养育修剪的娇花,也有野生野长的无名小花。 程微嘴角轻扬,缓步往前走。 果然,她强大一些,就能让讨厌的人憋气一些。 不过依靠别人得来的强大只是虚的,终有一日,她要自己强大起来。 “二哥——” 春光下,她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立在玉兰花下,青袍飒飒,恍若谪仙。 程微迎了上去。 程澈上下打量着妹妹:“没有被父亲责罚吧?” “没有,二哥不是说,如实说出今日的经历就好了,我说以后每日去德昭长公主府,就没人再提罚我的事了。”说这些话时,程微并无得意,反而有着淡淡的嘲讽。 程澈抬手,揉揉她的头:“傻丫头,别这么愤世嫉俗,有二哥在呢。” “知道啦。”程微躲开,“二哥别揉了,乱了又要重梳。” 说到这里,她有些郁郁:“也不知道欢颜如何了。”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这个时候,应该快有消息了。” 不出程澈所料,半个时辰后,欢颜由官差护送着回了府,幸运的是在那样一场混乱中,她只是腿上擦破了皮。 而随着欢颜的回来,也带回了那场祸事的消息。 亡二十三人,伤百余人。 此事传于帝王耳中,昌庆帝大发雷霆,下令彻查。 只可惜人山人海,那乱扔爆竹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又哪里查得到呢。 这场祸事最终无果,被京城中人议论纷纷一段时日后,渐渐沉寂下来,而杏榜揭晓,则成了京城人最关注的事。 这一日,怀仁伯府来了客人。 第140章 咫尺天涯 这一日恰逢程二老爷休沐,一早就叮嘱了韩氏不要出门,有同年好友前来拜访。 程微前来怡然苑请安时,韩氏就叮嘱她:“今日别去济生堂了,你父亲说了,等会儿有同年携家眷来府上,让你们都见见。” 程微连程二老爷这当父亲的都懒得见,更何况是他的什么同年,遂道:“母亲,前段日子三叔把家传的符法集录给了我,我正学到紧要时候,还是不见了吧,反正我在不在并不打紧。” “那怎么行,你父亲说了,那位同年会带着女儿过来,如果只有瑶儿和彤儿招呼,未免失礼。” 这位同年,就是前不久程二老爷和韩氏提过的,想让程澈和他家女儿定下亲事。 韩氏原本是不愿的,程二老爷又说他与那位同年是多年好友,他们远道来京,两家人本就该见一见,至于那女孩儿她看不看得中,见了再说也无妨。 韩氏一想也有道理,这才答应下来。 “那母亲就说我病了,不能出来见客就好了。”程微依然兴致寥寥。 她现在上午学望诊,下午学骑马射箭,晚上及三日一次的下午休息时间都用来跟着阿慧学制符,恨不得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哪里耐烦招待什么父亲同年的女儿! 韩氏嘴角动了动。 她想把程微留下,不只是听程二老爷吩咐。 从心底里,她想让程微与她一起,看看那女孩儿如何。 韩氏对于为儿女选一门好亲事,并没有十足的底气。 这些年,她其实是有些自我否定的。只是不愿意承认,更希翼有一日,所有的付出都能有回报。 “你这个傻丫头,今日你父亲那位同年带着家眷过来,并不只是见面那么简单。” 程微挑了挑眉。 韩氏压低了声音:“他家独女十八岁了,至今云英未嫁。你父亲的意思,是要我相看一下。若是可以。等你二哥加冠后,就给他们把亲事定下来。” “什么!”程微一下子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把抓住韩氏衣袖,“母亲,您说,您说给二哥定亲?” 韩氏不料程微这么大反应。看她一眼,道:“你二哥都二十岁了。放在寻常人家,若不是读书,恐怕孩子都好几岁了,他的亲事是该抓紧了。” “可是。二哥和我说过,他不想太早成亲的。” 韩氏颇为诧异:“澈儿会对你说这个?” 程微不觉有异,点头:“是呀。那次无意间提起的,二哥没和您说过么?” “倒是说过的。” “那就是了。母亲。二哥既然不想太早成亲,你们何必强迫他呢,反正再过五年也不晚的。”在程微想来,被逼着嫁娶,是最烦人的事了。 韩氏白了程微一眼:“再过五年?你算算,再过五年你二哥多大了?定是你缠着你二哥问这些事情,他不好意思,才这样敷衍你。” “二哥才不会。”程微不愿意听韩氏这么说。 对于不想说的事,二哥只会不告诉她,但绝不会敷衍她。 “傻丫头,如今天下太平,家中长辈身体康健,那你说说,你二哥不愿成亲,有什么理由呢?” 程微怔怔的,被韩氏问得说不出话来。 韩氏继续道:“要说怕影响读书,其实以你二哥的年纪,考中举人已是凤毛麟角,这次春闱过后,无论结果,亲事都不能再拖了。等会儿客人来了,他家姑娘主要由你招待,正好看一看那姑娘品性如何,懂了没有?” “懂了。” 韩氏见程微神情淡淡,叮嘱道:“微儿,从小到大,你二哥对你的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不要还像个孩子般任性,如今,也该到了你替你二哥出出力的时候了。” “哦,我明白了,等会儿我会仔细看看那姑娘如何,替二哥选一位好妻子的。” 程微从怡然苑离开,径直去了长青苑。 竹林静谧,只有风吹过时竹枝摇曳的沙沙声,偶尔有鸟儿一掠而过,三两片竹叶飘飘荡荡落下来,落在程微肩头。 程微踩着青黄相间的小径,穿过竹林,到了长青苑。 隔着窗子,她看到了兄长。 程澈依然坐在窗前书案旁,似乎倦了,正闭目养神。 他安静的闭目时,浓黑的眉峰是微微蹙起的,似乎有无限心事。 程微站在那里,忽然间有些自责。 母亲说得对,从小到大,二哥为她做的太多,而她为二哥做的太少。 二哥也会累,也会孤单寂寥的,或许有个嫂嫂后,会好一些。 程微站在窗外一直看,见程澈迟迟没有睁开眼睛,唯恐父亲的同年马上过来,没有时间与兄长说话了,于是折了一根竹枝,蹑手蹑脚走过去,隔着窗子探着身子,把那竹枝伸到程澈鼻下动了动。 程澈很快睁开了眼睛,撞上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庞,无奈推来竹枝,嗔道:“微微,你越来越淘气了。” 程微笑着把竹枝丢开,这才绕进屋子,来到程澈身边:“二哥,原来你躲在长青苑,不是读书,是睡觉来了。” “那不叫睡觉,那叫养神,有了精神,才文思泉涌,懂不懂?” 程微抿着唇笑:“不懂,我只知道,一大清早就犯困,定是昨夜没睡好。二哥,你昨晚该不是看什么话本子了吧?” “怎么会,你二哥是那种人么?” 见兄长一双星眸神采奕奕,并无刚刚的倦怠样子,程微放下心来,不再取笑。 “微微,今日怎么不去济生堂了?” 程微挨着程澈坐下来,道:“今日父亲有同年过来,二哥不知道么?” 程澈一怔:“父亲传信过来了,说到时候叫我过去陪客。怎么,三妹也要留下么?” “母亲特意叮嘱了我要留下呢。”程微从袖中掏出一包松子,递给程澈,“说是让我好好招待他家姑娘。” 见程澈沉默,程微眨眨眼:“二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 “你说。” 程微凑近了些,声音低下来:“母亲说,让我到时候仔细看看那姑娘如何。若她是个好的,说不定呀,就会成为我二嫂了。” 见程澈神色奇异,迟迟不语,程微伸手拉他:“二哥?” 第141章 心依旧 “二哥,你怎么不说话?”程微摇了摇程澈手臂。 程澈轻轻推开她,面色恢复了平静:“微微,二哥不是说过,这些不用你操心。” 程微讪讪地看着被推开的手,有些委屈地道:“二哥是说过,可是,二哥总要成亲的嘛。对那些陌生的姑娘,你又不能像我一样有机会仔细了解,万一娶了性情不好的,那可怎么办呢?” 程澈深深看着程微,良久后,目光投向窗外,看那片静谧的茂林修竹:“微微以为,仅凭寥寥几面,会对别人有几分了解?” 程微被问得一怔。 她盯着兄长的侧颜,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兄长,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她不懂兄长对亲事的抗拒和哀伤从何而来,可是这一瞬间,她跟着难过了。 程澈转过头,不由笑了:“怎么这个表情?” 程微垂眸。 她今日穿着莲青色的襦裙,宽大飘逸,因为二人离得近,铺散开来,就与兄长天青色的直裰撞在一起,有种天水相依的错觉。 是啊,二哥说得对,知人知面难知心,仅凭几面,她又哪里能肯定,那个姑娘就是适合二哥的人呢。 “微微。”程澈忽然抬手,覆上程微的手。 程微抬眸看他。 迎上妹妹的目光,程澈很快挪开手,露出个极淡的笑容:“你要是想替二哥看一看,那就看吧。” “二哥?” 程澈笑着:“微微说得对,人的性情有千百样,有时候,即使人是好的。也可能会性情不合。你替二哥看一看,那女子若是与你合得来,那……那就定下来吧。” 程微拧起眉:“将来的嫂嫂,与我合得来固然好,可最重要的,是与二哥合得来呀。” 母亲说得对,一直以来。都是她对二哥索取。以至于到现在,二哥连娶妻都要考虑她。 “对二哥来说,都是一样的。”程澈盯着书案上那方连年有余的砚台。低不可闻地道。 程微没有听清:“二哥?” “好了,二哥还想读一会儿书,微微去看看,客人来了么?” 程微没有动。伸手拉他:“二哥,我觉得。你似乎有心事。” 见程澈沉默不语,她凑过去,打量着他的神色,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我知道了,二哥,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那一瞬间。向来不动如山的程二公子竟有了几分狼狈,好似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投入石子。涟漪荡开,显露出底下的暗流汹涌来。 “微微,你再这样,二哥就生气了。” 程微更加笃定刚才的猜测,这一瞬间,心头竟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二哥有了喜欢的人,可他居然一直没有告诉过她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了二哥喜欢。 再也没有人比程微清楚,被兄长珍视以待,会是何种的幸事。 她不由对那不知名的女子生了几分嫉妒,可很快,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呸呸,刚刚还说过,要努力帮二哥的,她怎么能嫉妒未来的嫂嫂呢。 “二哥——你别生气。”程微才不怕程澈的冷脸,把那包松子推过去,“吃松子呀。” 程澈看那包松子一眼,淡淡道:“不吃。” “二哥,不要因为我猜中你的心事,你就闹别扭嘛。”程微摸出一把松子,一个个剥开放到程澈手心里,“这松子是我让画眉炒的,火候正好,可香了,你尝尝呗。” 程澈到底没法和她生气,拈起一粒松子吃了。 “香不香?” “香。”见妹妹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程澈心里的郁气渐渐散了。 说到底,是他犯了不该犯的错,又和微微有什么相干呢? “二哥觉得香,就多吃点。”程微继续剥松子。 她很有经验,手指修长,专拣了那开了口的松子剥得飞快,闲话家常般问道:“那二哥喜欢的姑娘我认识不?” “你——”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程澈险些说错了话,不由沉下声音,“微微!” 什么时候,微微学会不动声色套话了! 程微抿抿唇。 二哥哪里都好,就是总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笑盈盈去拉程澈衣袖:“好啦,那我不问了就是。可是,二哥,你既然有了心上人,那怎么能把亲事随便定下来呢?以后会后悔的。” “微微。”程澈闭了闭眼睛,看她,满眼倦怠,“是不是二哥太纵着你了,你才越来越胆大?这些事,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操心的吗?” “二哥——”程微缓缓站了起来。 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见过兄长这样不耐烦地质问她。 她委屈又难过,仰着脸不想哭,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簌簌而落。 “二哥,你今日好奇怪,我又没招惹你,你莫名其妙凶我!”程微说话已经带了哽咽,看一眼似乎有些愣神的兄长,一把抓起剥好的松子,“松子不给你吃了。” 她转了身跑出去,穿过竹林,在尽头处停下,忍不住擦眼泪。 果然,无论是谁,只要是有了心上人,都会变得奇怪起来。 可是,她一点都不希望二哥改变,怎么办? 程微觉得难过极了。 她深恨自己的自私,可是偏偏,她惊恐的发现,她情愿就这么自私,也不想看到二哥讨厌她,漠视她。 她只想二哥一直对她好。 程微拽着竹枝,无声地哭。 这一刻,这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自厌到了极点。 “微微。”一只手搭上她肩头。 程微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低低的叹息声:“微微,你别哭了,二哥错了。” 程微更不好意思回头了。 “微微,二哥不该随便对你发火。是二哥心里太烦,才迁怒于你。你原谅二哥,可好?” 因为是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样子,那熟悉的声音落在程微耳中,其中的无奈苦涩就更加分明。 程微转身,扑进程澈怀里:“二哥,对不起……但你以后不要凶我了,我很怕。” 程澈身子一僵,手轻拍少女纤细的肩膀:“二哥知道了。” 程微松开程澈,破涕为笑,摊开手:“那松子你还吃不?” 程澈拍拍她的头:“一手的鼻涕眼泪,还吃什么。走吧,二哥给你剥。” “二哥剥松子还没我快呢!” “那你剥给二哥吃。” 程澈拉着程微没入青翠竹林中,只剩下竹叶沙沙作响。 第142章 揭穿 程二老爷的同年,姓徐,原任陵南布政使左参政,现留京待诏。 客人上了门,程二老爷在前院招待徐家父子,女眷则由韩氏在怡然苑招待。 “王夫人,请喝茶。”韩氏把王氏请上座,吩咐雪兰道,“请姑娘们出来。” 她目光落在紧挨着王氏的少女身上,问:“这是令嫒吧?” 王氏笑道:“正是。嘉福,快拜见韩夫人。” 徐嘉福站起来,盈盈施礼:“嘉福见过韩夫人。” 少女生得明艳动人,举止有礼,韩氏一见,心中就颇满意,心道她一直担心徐家姑娘十八岁还未许人,或许是容貌鄙陋,现在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了。 韩氏摘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递过去:“婶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镯子,给侄女戴着顽吧。” 徐嘉福看王氏一眼,见她点头,才伸手接过,笑盈盈道:“多谢婶婶。” 韩氏笑道:“王夫人,还是你教导的好,嘉福这孩子真是个出挑的。” 徐嘉福低着头,翘起嘴角暗笑。 王氏警告地扫了女儿一眼,客气道:“哪里,我连生了四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陵南,这不一直等了这么些年,才上京来。” 这就是委婉说明徐嘉福至今云英未嫁的原因了。 韩氏会意,觉得王氏说的有几分道理,看向徐嘉福的目光更加温和。 “母亲——”徐嘉福娇嗔地瞪了王氏一眼。 “你看看,这还说不得了。” “女孩活泼些是好的。” 王氏和韩氏一起笑起来。 珠帘轻响,雪兰在一侧卷起珠帘。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少女来。 当前的少女身量适中,五官精致,嘴角温婉笑意隐现,端雅如兰,紧随其后的少女年龄略小,行动间似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王氏眼前一亮。赞道:“这就是府上姑娘吗?我原以为自家丫头是很能拿出手的。没想到和府上姑娘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可见这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人杰地灵。不是陵南那样的边化之地可比的。” 心中却在想,他们来京时日不多,听闻怀仁伯府有位三姑娘,容颜粗鄙。想来不在这二位中间了。 莫非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不让出来见客了? 程瑶和程彤来到近前。盈盈施礼:“女儿见过母亲。” 韩氏蹙眉,问雪兰:“三姑娘呢?” 雪兰忙道:“三姑娘说折几朵玉兰过来。” 韩氏这才露出笑意,对程瑶二人道:“还不见过王夫人。” “见过王夫人。” 韩止对王氏介绍道:“身量高些的是二女,单名一个‘瑶’字。另一个是四女,单名一个‘彤’字。” 王氏把程瑶二人虚扶起来,拿了两串手珠分赠给二人。行动间,并没有言语上那般热络。 陵南毗邻南兰国。受南兰风俗影响,女子地位颇高,鲜少有给人做妾的,这庶子庶女就更少了。 若是可以,王氏更愿意女儿就在陵南嫁人生子,那里虽然没有京城繁华,可女子能活得自在些。 只是想想女儿的彪悍过往,王氏叹口气。 罢了,还是在京城寻一户合适的,赶紧把女儿嫁了吧。 “这位是徐家姑娘,闺名嘉福。” 程瑶二人又与徐嘉福互相见过。 不多时,雪兰立在门口道:“夫人,三姑娘来了。” 珠帘卷起,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走进来。 她穿莲青色高腰襦裙,捧了一大簇洁白玉兰,人未近,花香已经飘了过来。 王氏忍不住探头去看,见那少女雪肤花貌,质傲清霜,不由吃了一惊。 程微走上前来:“母亲。” 韩氏心情不错。 微儿今日这条裙子很衬她,把在场的女孩都比下去了,不愧是她生的。 “快把花放下,来见过王夫人。” 程微把玉兰花交给霜兰,冲王氏施礼:“见过王夫人。” “这是三女程微,自幼就是个顽劣的,为了摘玉兰花耽搁了时间,让王夫人见笑了。” 程微垂眸不语。 心道她哪里是为了摘玉兰,实在是刚刚哭过鼻子,有些明显,才躲在屋里拿鸡蛋青敷眼呢。 王夫人近看程微,越看越吃惊。 这样容色的女孩,她竟是从未见过的,可见传言是不可信的。 她一把拉过程微,拔下髻上一支鸾鸟衔珠簪子别到程微发髻间,赞道:“到底是夫人嫡亲的女儿,一看就是个不同的,我这见了啊,打心眼里喜欢。” 韩氏立刻得意地笑了。 程瑶和程彤脸色都有些难看,不过因低着头,无人注意。 程微颇为无语,偏头抬眸,看清依偎在王氏身旁的少女,不由吃了一惊。 韩氏见程微发愣,道:“这是你徐家姐姐,名嘉福。” 徐嘉福同样认出了程微,可她面上一点异色都无,笑容满面伸出手,亲昵挽住程微的手:“微妹妹,你生得真好看,我这一见,都有些愣神了。” 程微抽出手来,淡笑道:“嘉福姐姐已经是第二次见我啦,还能愣神,我以为是觉得太巧的缘故呢。” 以为她不好意思拆穿啊,抱歉,不好意思这种事,她还没学会呢。 若是寻常世交见面,她自然没必要多惹麻烦,可这次不一样啊,一个不小心,她二哥可就要多一个未婚妻了,她怎么能掉以轻心。 更何况,她现在知道二哥已经有了心上人,怎么能不帮他呢。 想到这里,程微有些泄气。 她到底是没能把二哥的心上人是谁问出来,可见有些事,是独属于自己的秘密。 比如阿慧,即便亲如二哥,她也没有透露的打算。 这样一想,程微就不再埋怨兄长,只有有些心急他的无动于衷。 “怎么,你们见过?”韩氏好奇起来。 王氏看着表情淡淡的程微,再看看笑容僵在嘴角的女儿,忽然心生不妙的预感。 就听程微笑盈盈道:“见过呀,那日贡院外起了混乱,二哥护着我逃命,路上遇到一人在寻找妹妹,然后嘉福姐姐就从树上跳下来啦。” 从树上跳下来啦! 这句话同时在韩氏和王氏脑海中盘旋回荡,二人皆有些眩晕。 从树上跳下来? 这可不行,她顶多是十岁以前才干过这种事,这徐家姑娘都十八岁了,怎么还能从树上跳下来呢! 韩氏震惊地想。 第143章 胆大包天 “嘉福,你和三姑娘当真见过?” 王氏声音平静,不过徐嘉福了解母亲,从她轻轻抖动的眉毛,就知道母亲这是生气了。 王氏能不生气嘛,她当然知道上树这种事女儿是干得出来的,可是,你干不要紧啊,别让人逮个正着啊! 徐嘉福无法无天惯了,犯了错被人当场抓包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她头一次遇到程微这种风格的,看着娇滴滴的女孩子,居然敢当面拆她的台。 不都说,京城贵女,最讲究的就是面上一派和气,哪怕心里恨得要死,都要亲亲热热称姐道妹吗? 徐嘉福觉得她打探的情报不大准确,决定调整策略,作出一副沉痛的表情:“母亲,听微妹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日那么混乱,您不知道有多么可怕,街上人踩人,好多人都倒下了,被踩的面目全非呀。女儿没有办法,这才爬到树上避难,也幸亏如此,才平安无事。不然,说不定您就见不到女儿了,女儿更没机会又和微妹妹见面了。” 徐嘉福这番说辞,动摇了韩氏的心。 在韩氏想来,遇到危险,能临危不乱爬树避难,总比遇到危险只知道等死的人强多了。 至少这样的儿媳妇,将来家中遇到个什么事,是个能撑得起来的。 程微一见韩氏神情,就知道坏了。 她这个娘想法不走寻常路,她不能放松警惕! “微妹妹,那日吓着你了。没想到今日咱们还能见面,真是难得的缘分了,姐姐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啊。” 程微笑着摇头:“嘉福姐姐并没有吓着我啦。对了。那日寻你的那位兄长,今日也来了吗?” 徐嘉福道:“那是我四哥,现在正在前院呢。” 说到这里,徐嘉福心中一动。 天呀,她一定是老天爷的亲闺女吧,这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儿! 那日见了这兄妹二人,她可是念念不忘来着。 妹妹是个大美人儿。以后要是成了她小姑。没事捏捏小脸,摸摸小手,然后牵出去让她那些朋友看看。羡慕死他们! 至于哥哥,就更好了,要是成了她夫君,就不只是捏捏脸摸摸手了。还能暖被窝! 呵呵呵呵。 以前她调戏的那些美少年,哪有一个比得上那日的男子呀。 想起那日。清风明月般的男子手持枯枝,漠然指向哥哥咽喉,哎呀,真是喜欢死了! 徐大姑娘心中笑开了花。暗暗庆幸当时母亲说来怀仁伯府,她没有闹别扭。 “哦,原来徐四哥也来了。”程微淡淡笑着。看着徐嘉福,“其实那日。嘉福姐姐没有吓着我,徐四哥吓着我了。” 不等旁人疑问,她径直说了下去:“那日呀,徐四哥拦着我和哥哥,非要说我是他妹妹,还说总拦着你私——唔唔——” 徐嘉福捂着程微的嘴,冲韩氏道:“韩婶婶,我和微妹妹一见如故,请她带我出去走走啊。” 眼见徐嘉福把程微拖出去了,韩氏颇为不满。 看来,能从树上跳下来的姑娘,性子太跳脱了,和澈儿的亲事,还是算了吧。 徐嘉福心想,嘤嘤嘤,宁可让人觉得她性子跳脱,也不能让人知道她动辄私奔啊! 有个这样总揭她老底的蠢哥哥,日子实在太艰辛了! 韩氏扫程瑶二人一眼:“行啦,你们也出去顽吧。” 徐嘉福是个功夫不错的,程微虽跟德昭长公主学了几日骑马射箭,远不是对手,被她拖着到了花园里,才狠狠推开,恼道:“你这人,要不要脸,见别人揭你老底,就来硬的啊?” 二哥要是娶了这么一个跟其他男子私奔过的姑娘,也忒可怜了。 “微妹妹,我并没得罪你吧?做人留一线,你在我母亲面前这样说,等回去,她会把我打死的。” 程微见她态度尚算不错,别开眼道:“那也不能任由你装出温婉淑女的样子蒙骗我娘啊。她要是真同意了你和我二哥的亲事,那可怎么办?” 徐嘉福眼睛一亮:“那就好好办啊,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我娘说啦,会给我许多嫁妆的,谁要是娶了我,定会一生无忧。” 程微狠狠翻了个白眼:“我二哥不需要沾妻子的光。徐嘉福,你不要装傻充愣啦,我不妨告诉你,你想嫁我二哥,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你这么点的小丫头,见过多少不可能的事,就这么说?”徐嘉福扯下一朵玉兰,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揉碎了往地上扔,“你凭心说,我不丑吧?” 倚着玉兰树的少女杏眼桃腮,人比花娇,程微扯了扯嘴角,算是认同。 “我还有大笔嫁妆。等等,别说什么你二哥不稀罕,至少以后你的小侄儿不会受委屈吧?” 程微一想,确实也是。 在伯府,他们二房子女最多,可日子过得比其他两房都要强些,要说没有母亲嫁妆的补贴,那才是自欺欺人呢。 徐嘉福把拔光了花瓣的玉兰扔到地上,笑道:“这不就是了。我性子虽不像你常见的温婉淑女,可那些温婉淑女就一定是好的吗?说不定啊,还不如我良多呢。” 程微抿着唇没吭声,心道,这徐嘉福果然不傻,这番话有理有据的,这是想策反她啊。 可惜她早决定了宁死不屈! “那私奔什么的,不过就是我性子跳脱,闹着玩罢了。在陵南,真的私奔的女子大有人在呢,我要真有这个心,哪还会站在这里呀。” “不管你如何说,反正你和我二哥,是不成的。” “怎么不成?那我问你,要是你二哥稀罕我呢?” “我哥哥怎么会喜欢你!”程微嗔怒瞪徐嘉福一眼,拨开玉兰花枝,走了过去。 徐嘉福瞪着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背影,跺了跺脚。 这人长得好看了,果然难缠,她要再接再厉! “徐家姐姐怎么在这里?不如去那边凉亭喝杯茶吧。” 不知何时,程瑶和程彤寻过来了。 徐嘉福回神,看姐妹二人一眼,撇撇嘴:“我不渴,二位妹妹对饮吧。” 又没程三姑娘长得美,她才不要和她们喝茶啦,浪费时间! 徐嘉福抬脚走开,遥遥看一眼立在湖畔的程微,想了想,穿过月亮门,借着花木掩映往前院去了。 第144章 弄巧成拙 程微在后花园的人工湖畔等了等,迟迟不见人来,一回头,正见一个黄色人影在月洞门口一闪而逝,很快不见了踪影。 程微张了张嘴,一阵错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好,她,她这是要去前院找二哥! 这个死不要脸的! 程微忙提着裙角去追,等过了月洞门,四处张望,却不见了徐嘉福身影。 程微有些心焦,暗恼自己太大意了,对这种人,就不能掉以轻心。 她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到了程二老爷会客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冲八斤招招手。 八斤正和程三公子的小厮清风吹牛晒太阳,忽见阳光下一只白嫩小手冲他摇啊摇,小心肝一跳。 苍天开眼啊,他八斤也有姐姐们青睐了。 平日里公子总是一副对府上丫鬟们拒之千里的姿态,害得他都不敢多和丫鬟们说话。 八斤嫌弃地看了清风一眼。 只能和这么一个蠢蛋聊天打屁打发时间了。 八斤忙不动声色斜眼看去,看清来人,所有骚动心思顿时熄了,找了个尿遁的借口与清风告辞,蔫头耷拉脑的来到程微面前。 “三姑娘。” 程微哪里知道兄长的小厮已经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低声道:“八斤,我问你,我二哥在里面不?” “公子和三公子一起,刚刚陪着今日来的几位公子去长青苑了。” “怎么去我二哥那里了呢?” 八斤挠挠头:“好像是说要去藏书楼看一本书。” 长青苑里有一栋藏书楼,存放着怀仁伯府几代以来的藏书,京城中的富贵人家,大多会有这么一个藏书阁彰显风雅。 “那你还不跟去伺候着。”程微遥遥看一眼清风道。 “您不知道,有个公子脾气古怪着呢。临走时说人多了麻烦,把他小厮留下来了,我们就只好留下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程微转身匆匆赶往长青苑,遥遥看见程澈与几人在竹林旁的凉亭里闲谈,不由松了口气。 她正犹豫要不要再过去。忽见程澈起了身。缓步走向竹林。 程微不由疑惑,待看到程澈进了竹林,拉过竹枝仔细挑选。不由恍然。 二哥是要选了竹叶,吹曲子吧。 程微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她都许久未听到二哥吹曲子了,偷听一曲也不错。 正想着,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抹黄色。心中不由一紧,视线上移。然后瞠目结舌。 徐嘉福竟然又跑到树上去了! 她这是要干嘛? 程微立时紧张起来,等见到程澈往这个方向走,快要走到徐嘉福所在的树下时,就见徐嘉福忽地站了起来。双臂张开,做出跳跃的姿势。 不好,她想掉进二哥怀里!那样二哥是不是就必须娶她了? 那一瞬间。程微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提着裙角一边跑一边喊:“二哥——” 程澈闻声望去。见程微快步跑来,恐她摔倒,忙一个箭步迎了上去。 就听扑通一声,徐大姑娘摔到程二公子身后的地上去了。 所有人…… 慌乱了一刻钟后,徐家大哥横抱着摔晕的妹子脸色铁青:“程兄,我带妹妹回去了,改日咱们再聚。” 程二公子同样神情纠结:“徐兄,我三叔就是大夫,让他先来给徐姑娘看看吧。” “不必了,我们府上有专门的跌打大夫,治疗这个最拿手了。” 程澈嘴角抽了抽。 看来这位徐大姑娘是挨摔惯了…… 徐家一行人因为徐嘉福的昏倒匆匆离府,半路上徐嘉福就悄悄睁开了眼睛。 “嘉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哥哥们,他们死活不说!” 徐嘉福眨眨眼,扶住额头:“哎呀,母亲,我摔得头晕,想不起来了。嘤嘤嘤,母亲,我会不会摔傻了,再也嫁不出去了?” 王氏狠狠翻了个白眼:“不会!你少胡闹几次,我就谢天谢地了!” 徐嘉福坐起来,挽着王氏胳膊,期期艾艾地问:“母亲,那,那今日之事怎么样啊?能成不?” 王氏脸色一正:“嘉福,这么说,你看中程家二公子了?” 徐嘉福难得羞涩地点了点头:“嗯。” 王氏一看就知道麻烦了,她闺女这是动了心! 要知道她可是有经验的,五年前嘉福就动过这么一回真格的,看中了一个长得极俊的穷小子,竟卷着从小到大的私房钱与那穷小子跑出了好几座大山。 等寻到人时,那穷小子身体上好几个血洞,早已咽气了,据女儿说是把她推到树上,自己对付了十几只恶狼。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女儿性子乖张起来,最爱干的事就是上街溜达,见了样貌好的,不分男女,一律戏耍一番。 陵南民风开放,胆子大的小娘子爱与年轻男子说笑并不罕见,可偏偏女儿连小姑娘都不放过,久而久之,人人都以为她家女儿是个爱好独特的,就再无人上门提亲了。 “嘉福啊,我看那程家二郎虽好,可在陵南,如他这样好样貌的并不是没有,你怎么独独看中他呢?” 徐嘉福一脸坦然:“因为他对妹妹好啊。第一次见,他就拼死护着妹妹,为了她毫不犹豫放弃了春闱,这一次,也是一心在乎妹妹安危。母亲,我就想,这样的人,若是喜欢我,以后也定会这样对我的。” 王氏心中有些苦涩。 女儿这是又想起那个穷小子了吧。 这世上,海誓山盟易,可生死之际,能为了心上人放弃自己性命的能有几人。 “嘉福啊,你要知道,这是京城,规矩比咱们陵南要多的多,你还这样由着性子来,是入不了韩夫人眼的。” “那怎么办?” 王氏就出主意道:“我和韩夫人闲聊,看她那意思,对儿女亲事很宽宏,门当户对之下,更在乎儿女的想法。你不是说程二郎对妹妹很上心,既如此,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你和那位微姑娘成了好友,说不定她就能替你在她兄长面前美言了。母亲不希望强行成就这桩亲事,还是希望程二郎对你有意,以后你才能过得好。” 徐嘉福听完一笑,毫无压力地道:“哎呀,母亲,其实就算不是为了程二郎,我也很愿意和程微成为好友的。” 王氏…… 她一点都不想探究原因! 第145章 新弟登门 怀仁伯府,怡然苑书房。 程二老爷非常恼火,叫了三个女儿来问:“徐大姑娘是怎么昏倒的?” 程瑶低眉蜷首,不发一言。 程彤抿了抿唇,柔声道;“父亲,徐大姑娘一直和三姐在一起,后来我和二姐去了园子里,她们就不见了。” 程二老爷望向程微:“这么说,是你领徐大姑娘去长青苑的?” “不是。”程微直视着程二老爷,冷冷道,“父亲,我为何要领徐大姑娘去长青苑? “不是?不是徐大姑娘怎么会昏迷在长青苑的竹林里?” 程微嘴角翘起:“女儿一个不留神,徐大姑娘就跑过去了。所以,父亲,您同年的女儿好奇怪,来别人家做客,到处乱跑的吗?” 程二老爷被程微噎得一愣,连蓄起的胡须都抖了抖,三女的桀骜不驯刺得他心口疼,怒道:“程微,你还有理了?既然人是你招呼的,结果误入了长青苑竹林,还昏迷不醒的从咱们家离开,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你让我这当父亲的以后脸面往哪里放?” 他这位同年,虽多年不在京城,可背景深厚,这次回京,前程定然差不了的,原本一桩好亲事才开了个头,就蒙上这么一层阴影,实在令人气恼。 程二老爷越看程微越不舒坦。 先前长子与贡士失之交臂,也是这丫头惹的祸! 程微早习惯了程二老爷这样的眼神。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这样的,以前每当她和程彤吵架,他就这样失望恼怒地看她。 好像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她程微就是这样不堪。她的存在,就是他的麻烦。 真是奇怪,一个男人,把嫡妻的女儿当麻烦耻辱,把小妾的女儿当掌中宝。 程微对这样的父亲,实在敬畏不起来,淡淡道:“父亲。要说丢脸面。那也该是徐伯伯觉得丢脸,您以后别笑话他,不就得了。” 换做谁家。女儿去别人家做客,结果因为乱跑出了事,那也是这一家觉得丢人,没见过恨不得把错往自己女儿身上推的。 “放肆。程微,你再非议长辈。我就要好好教训你了!” 程彤在一旁暗暗着急。 父亲,您快教训啊,您都好久没教训程微了,没看程微现在多嚣张。许久都没理过她了! 这段日子以来,程微早出晚归,程彤想斗个嘴。都寻不到搭话的机会,这让她心里空落落的。无端生出一种惶恐。 就好像同样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原本一直为了争食你争我夺,明争暗斗,可忽然有一天,其中一只打开笼子飞走了,从此海阔天空,再不屑看笼子里的另一只金丝雀一眼。 “父亲想教训,那就教训吧。不过请快一点,女儿明早还要去长公主府,与五公主约好了赛马呢。” 程二老爷脸色一寒:“程微,你今年十四了,也该明白人伦纲常,旁人再如何,都管不了父亲教导子女的家务事。” 程微垂眸:“女儿当然懂得。不过女儿近来读书,读到一句话,‘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父亲能否为女儿解惑?” “程微!”程二老爷万万没想到,这死丫头都能拿大道理顶嘴了。 据说有种人是这样的,道理讲不过你时,他和你讲拳头。 程二老爷显然把这行为贯彻到底,手一扬就想往程微脸上招呼,程微见了侧侧脸,冷声道:“父亲别打我脸,打别处吧,这样明日出门,别人看不出来!” 程二老爷扬起的手僵在半空,嘴唇抖了抖,吐出一个字:“滚!” “女儿告辞。”程微屈膝施礼,转头就走,到了门口回眸,“父亲,以后徐大姑娘不会再来咱们家了吧?她到处乱跑,且一跑就跑到我二哥那里去,实在不好,传出去会让人说闲话的。” “住口,徐大姑娘怎么会是那样轻浮的女子,程微,你一个女孩儿,说话不要这样刻薄!”程二老爷挑眉怒斥。 “哦,徐大姑娘要没这样的心思,以后见到她,我向她道歉,只要她别打我二哥的主意就好啦。”程微嘴角挂着嘲弄笑意看程二老爷一眼,施施然走了。 程二老爷黑着脸,看一眼一言不发的程瑶和程彤,没好气道:“你们两个也出去吧。” 等程瑶二人出去了,程二老爷在太师椅上坐下来,生闷气。 现在的小姑娘都是怎么了,那徐大姑娘瞧着是个文静秀雅的,居然会乱跑?让他连立刻对韩氏提这门亲事的话都不好说出口了。 程二老爷一想程微最后撂的几句话,脸就发黑。 现在说了实在是太打他脸了! 罢了,且先过上一段时日再看吧。 翌日,程微照例去了济生堂,还未到午时,画眉突然找了过来。 “怎么,庄子那边来人了?”一见画眉,程微心中一紧,立刻问道。 她自打从程家庄回来后,日日来这济生堂,心里却一直悬着程九伯一家的事儿,唯恐哪日他们上门,她在外头不知道错过了,早就交代画眉要及时报信。 果然,画眉一听程微这么问,立刻点头:“嗯,来了有一阵子了,婢子寻了个机会出门的。” 程微立刻起身,和程三叔打了招呼,匆匆赶回了府。 才进念松堂,就听九堂伯娘郭氏的声音传来:“老夫人,我就说,您看着气色越发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和我年岁差不多呢。” “你这贫嘴的,就哄我吧。”孟老夫人虽这样说,可声音里的愉悦程微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由摇了摇头。 也难怪二哥从九堂伯家过继而来,换做别人家,该忌讳来往的,可九堂伯娘就能时常登堂入室,说到底,是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大伯娘口拙,母亲和祖母向来不睦,三婶低调,祖母可不就缺一个这样会哄她的人嘛。 “祖母,九伯娘。” “哎呀,是微姐儿啊,有段日子不见,微姐儿越发长开了。” “多谢九伯娘夸赞。”程微屈膝道谢,眼角余光飞速扫了一圈,就看到新弟站在郭氏一侧,见她来了,露出惊喜紧张的目光。 第146章 听墙角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孟老夫人近来对程微的态度颇为微妙。 一方面因她频繁出入德昭长公主府不得不高看几眼,另一方面,一想起她惹的那些祸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样纠结的心态,导致孟老夫人很不愿意看到程微在她面前闲晃,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祖母,五公主邀我下午去赛马,孙女回来准备东西,听说九堂伯娘过来了,就来拜见一下。” “哎哟,我的微姐儿,可真真是懂事了,老夫人,还是您教导的好。”郭氏欢喜堆作一团,无比自然地恭维孟老夫人,“微姐儿还能与公主一起游玩,这放在别人家,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嘛,我就说老夫人的孙女儿,定然是个个都有大造化的。” 孟老夫人听了心情很不错,连带着看程微都顺眼了几分,冲她淡淡点头道:“你有心了。” 程微眼珠一转,看了新弟一眼,笑道:“九堂伯娘,那次我在庄子上,见了新弟就喜欢,没想到这次您还真把她带来了。” “是呐,我也是想着这丫头难得入了微姐儿的眼,莹儿近日身子骨不大好,没让她出门,就带着这丫头来了。” 程微对新弟露出个温和的笑,伸出手,摆出长辈的样子来:“新弟,来,姑姑带你去我那里顽。” 新弟看郭氏一眼。 郭氏恨铁不成钢瞪她一眼:“看什么,你微姑姑叫你去,你就去,记得别调皮捣蛋。” 瞧着姑侄二人携手离去的背影,郭氏笑了笑。 莹儿素来和微姐儿合不来。每次来了,别说得什么好处,定要吵破天才甘心。 新弟就不同了,她本来就是晚辈,看微姐儿这意思,又很乐意抬举这个侄女,那以后每次来了。定不会空手走的。 郭氏想想家里还要扩建一个猪圈。手头正不那么宽裕,不由笑起来。 程微领着新弟往飞絮居的方向走,面上一派平静。心里实则是激动急切的。 新弟定然是得了什么消息,不然见到她时,不会流露出下意识的紧张。 程微心急如焚想飞回住所,没想到路遇了程彤和陈灵芸。 “三姐这是领的什么人啊?”程彤一双美目上下打量新弟一眼。见她穿着打扮连府上有脸面的丫鬟都不如,暗暗撇了撇嘴。笑道,“三姐不是日日与五公主在一起么?” 新弟虽小,可并不笨,相反。比起庄子上的小姑娘,很有股机灵泼辣劲儿,她听出程彤话中讽刺。真切存在的自卑让她忍不住低头,可骨子里的泼辣又令她立刻挺直了腰板。 程微安抚地拍拍新弟的手。睇程彤一眼:“照四妹这么说,我和五公主在一起了,就不能和闲杂人等打交道了?四妹虽这么认为,我可没这么想。这不,我不还是停下和四妹说话了。” “你——”程彤咬着唇,泪影点点,正犹豫是哭呢,还是等等。 见这里并无旁人,想来哭也是无用的,于是默默把眼泪咽了回去。 “新弟,我们走吧。” 程微领着新弟与程彤错身而过,程彤越发不痛快。 这些日子,她还是头一次有机会与程微遇上,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当下伸手一拦:“等等,三姐,你还没说这领的是什么人,咱们住的地儿,哪能什么阿猫阿狗的都领进来。” 程微实在懒得与程彤浪费时间,淡淡道:“新弟是程九伯的长孙女,该叫你一声彤姑姑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程彤,你这话若是让祖母听见,该不高兴的。” 程彤显然很诧异新弟的身份,目光投去,仔细打量一番,心想这就是二哥的侄女?程微果然是个狡诈的,难怪这样上心,还不是为了讨二哥欢心! 不行,她可不能让程微比下去! “原来是程九伯家的。三姐,你怎么不早说。新弟难得来一次,我也是当姑姑的,可不能冷淡了侄女。” 程微讶然。 真难为程彤,分明大不了新弟多少,说起话来却这样老气横秋。 她吩咐新弟暗暗打探程九伯一家的事情,不想让外人知道,若无端对新弟表现的太过紧张,那就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了,于是只得耐着性子,任由程彤跟进了飞絮居。 另一边,碎玉居的程瑶亦在关注这边动静。 就如程彤所想,程微这段日子实在太久没在府上出现了,让人没来由的觉得不安。她这个时候回来,哪能不引起程瑶注意。 特别是听巧容说程微还领了一个小姑娘回来,程瑶就更好奇了。 以她对程微的了解,只有被她纳入自己人的人,才会主动领去自己的地盘。 “她真的说,那小姑娘是程九伯家的孙女?” “是呢,三姑娘是这么说的。当时婢子站在花木后面,听到她和四姑娘讲话,然后四姑娘与灵芸姑娘就一起跟着去飞絮居了。” 程瑶一抬手:“行了,我明白了,你下去吧,今日做的不错,有些事儿,就该随时留意着。” 巧容得了夸赞,喜滋滋下去了。 等巧容一走,内室只剩下程瑶一人,她立刻拉开箱子,挑了一套葱绿色骑装来。 这种骑装衣袖裤腿都是窄窄的,行动起来特别便利。 换好衣裳,程瑶把头发扎紧,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 她和程微以前最要好,也因此,这碎玉居与飞絮居相隔最近,只隔了一道月洞门。 程瑶并没从那道月洞门走,而是绕到后面,拨开疯长的青草遮住的一个洞口,矮着身子钻了过去。 从这里出来,借着花木掩映再走几步,就到了飞絮居东次间的窗外了。 怀仁伯府地少人多,她们姑娘住的院子皆小巧,只有三间正房。堂屋待客,东次间用来起居,西次间则用作书房。 程微若是有什么不便于外人道的事要谈,定会在这里。 程瑶躲在窗外小心翼翼遮掩自身,而程微终于耐着性子打发走了程彤与陈灵芸,把新弟带进了东次间。 “欢颜,你去门口守着,不得让人进来。” “是。” 等欢颜退下,程微看向新弟:“新弟,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要对我说?” 第147章 惊人内幕 “微姑姑,我,我……” 新弟脸色发白,死死咬着下唇,登时咬出鲜明的白印来。 程微知道,新弟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她面对着那样强势的祖母还敢偷偷端了肉去给怀孕的母亲吃,说明骨子里就有股泼辣劲。 可就是这么一个胆子还算大的小姑娘,在屏退了旁人后,居然吓得不敢说出来,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为了安抚新弟,程微起身走到茶几旁,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递给新弟,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新弟,别怕,你打听到了什么,对姑姑说就好了,我不会对外人讲的。” 滚烫的茶水,隔着厚厚的青瓷杯依然能感觉到热度,新弟捧着茶杯,暖意让她稍许心安。 她抬了头,看着程微。 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女笑容温雅,亲切暖人。 那个在小姑娘心头压了有一段时日的惊天秘密,到了这一刻,再也抵不住那无尽的压力,吐露出来。 “微姑姑,我听到一件事,可是,那件事太惊人,太可怕了,我,我不敢说——” 程微拍拍新弟的手臂:“没事,你慢慢说,事情本来就是姑姑让你打听的,就算再惊人,也和你一个小姑娘不相干。” “嗯。”新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这才说起来,“那一日,二叔一家回来,知道您和十三叔来过了,还给了我们几个见面礼,二叔就,就和奶奶吵了起来——” 说到这里,小姑娘颇为尴尬。见程微面色平静,继续说了下去:“后来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十三叔身上,我就躲在柜子里听。二叔一直指责奶奶,当初为何过继十三叔,而不是过继他,说要是当初过继的是他。那如今成为玉树临风贵公子的就是他。而不是十三叔了。等二叔吵完出去后,我听到爷爷很伤心地对奶奶说,当初要是谁也不过继。一家人就这么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那样老大和老二也不会总惦记着这事,还为了这个时不时闹一场。然后奶奶就说——” 新弟说到这里停下来,显然接下来的话是重中之重,让她说出口颇有压力。于是低头饮了一口茶,因为茶水还烫。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才道:“奶奶说,说就我父亲和二叔那样的,幸亏没过继到伯府来。不然上有世子,下有亲子,这嗣子夹在中间。活不活得下来还难说呢。她当初就是怕将来二房从伯府分出去后,一个嗣子支撑家业太过辛苦。才把十三叔过继了过去,没想到没过几年,十三叔的父亲竟然回来了,还带着儿女,可见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奶奶说……” 新弟望着程微,一字一顿:“若是亲生子,这样的处境,她哪里睡得着觉。还是这样好,既有个儿子在伯府享受富贵,顺带提携家里,还不用操心!” “什么!”程微猛然站了起来,脸上血色褪尽。 而窗外,程瑶死死捂着嘴,才没有因为惊讶发出声音来。 程微一颗心跳的急促,原本红润的唇都是煞白的,一把抓住新弟的胳膊:“新弟,你,你当真听你祖母这样说?” “嗯,千真万确!”事情已经说了出来,新弟后面的话反而说得顺畅多了,“爷爷听奶奶那么说,就不高兴地说,十三叔虽不是亲生的,可毕竟来到咱们家里,那和亲子没什么差别,让奶奶别老说这种令人寒心的话。奶奶就骂了爷爷,说当年要不是太奶奶对她刻薄,让她挺着八个月的肚子下田,又怎么会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个死胎来。幸亏在顺河漂的木盆里捡到了十三叔,回去才能交差,不然当时说不定就被太奶奶折磨死了……” 程微松了手,捧着茶杯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微姑姑?”新弟见程微脸色难看,有些担心。 程微露出个虚弱的笑:“没事,新弟,你别怕。” 她扬声喊欢颜:“欢颜,带新弟去堂屋吃点心。” “微姑姑——”新弟拉了拉程微衣袖。 “新弟,姑姑想静一静,等会儿就让欢颜送你出去吧。”程微说完,从荷包里摸出几条小银鱼,塞给新弟。 新弟忙推辞:“姑姑,我不要,您救了我娘肚子中的弟弟,新弟为您做多少事都是应该的,不能要您的东西。” 程微心乱如麻,勉强笑了笑:“新弟,我知道,你来我这里顽,空手回去会挨骂的,拿着吧。你为姑姑打听到这么重要的事,姑姑谢你还来不及呢。只是你要记住了,这件事从此以后烂在心里,再不能和别人说了。” “嗯。”新弟郑重点点头。 这时欢颜走进来:“新弟姑娘,婢子带您去吃点心吧,画眉今早才做的梅子饼,可好吃了。” 等新弟出去了,程微闭着眼直接倚在了屏风上,心中翻江倒海。 二哥,二哥竟然不是程九伯亲生子! 怎么会这样! 程微越想越惶恐。 她于噩梦里见到程九伯披上官服,再对比兄长的惨死,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再怎么样,也没想到真相如此离奇。 二哥真正的身世传出去可就糟了! 程微捧着茶杯,来回踱步。 她再不懂事,常识还是有的。 无论谁家过继嗣子,都是从家族中挑选,先是近支,再是旁支,血缘越近越好。当初误认为父亲已死,大伯家只有大堂哥一子,三叔更是还未娶妻,这才不得不从旁支过继。 可就是这样,这嗣子也必须是程家血脉。 那,那要是被人知道二哥不是程家血脉,是不是就要把二哥逐出家门了? 程微不由死死捏紧了茶杯,心烦意乱之下仰头喝了一口,依然烫嘴的茶水让她一下子喷了出来,气恼心烦之余,把那茶水直接从窗口泼了出去。 躲在窗外的程瑶听墙角听个过瘾,正挪动身子准备悄悄离去,忽然一杯热茶泼到脖子上,顺着脖子就往里面淌,幸亏一直拿帕子掩着嘴,才没有大叫起来,饶是如此,依然忍不住嗷嗷了两声,然后慌忙躲在树后。 程微听到奇怪的声音,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正见一只不知哪来的野猫上了树,不由皱眉:“怎么猫叫的跟狗似的,真是晦气!”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窗。 第148章 危险突来 已是到了晌午,阳光从窗子缝隙透进来,在内室投下一束束混着灰尘的光束。 程微已经靠着屏风一动不动许久了。 她从未想过,二哥不是程家人。 以前,她一直是担心的,担心祖母翻脸、父亲无耻,夺了二哥的嗣子身份,好给程曦他们腾位置,可是这种担心与其说是对未来真切的忧虑,不如说是有那么一个人对小姑娘太好,好到她会害怕一切失去他的可能。 可是现在,这个担心居然一下子成真了,不是看祖母他们如何,而是一旦暴露这个秘密,二哥恐怕连程家人都当不成。 程微一点都不敢想象再也见不到兄长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说,她的生命里有谁是绝不能舍弃的,那一定是二哥。 程微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姑娘,该用饭了。”欢颜立在门口喊道。 “端进来吧。” 欢颜和画眉进来摆桌。 一盏清蒸肉沫蛋,一碟糟香鹌鹑,一碟红油蕨菜,还有一碗火腿鲜笋汤,主食不是米饭,而是色彩艳丽的玫瑰馒头。 玫瑰馒头分两色,黄色的加了南瓜泥,紫色的加了紫薯泥,有含苞待放的,也有肆意绽放的,瞧着就赏心悦目。 程微看画眉一眼。 画眉就笑道:“姑娘,婢子觉得这玫瑰馒头不只吃着好吃,瞧着也心情好。您尝尝,这次做的比起婢子第一次做的,要强多了。” 程微盯着漂亮的玫瑰馒头出了一会儿神,吩咐道:“把这些装好,带到长青苑去。” 程澈最近鲜少外出。原因无他,他作为幕后东家的六出花斋已经开了几家分店了,渐渐扩展到了京城外面,而一家书斋要想脱颖而出,总离不开书。 那些经史子集,各大书斋都差不离,最有竞争力的是那些话本子。咳咳。当然还有比话本子更吸引人一点的小人书。 开了数年的那家六出花斋之所以在多如春笋的京城书斋中闯出名头来,渐渐有京城第一书斋的势头,不就是因为那些引得人抓心挠肝的话本子嘛。 所以。程二公子要发奋了。 正在奋笔疾书的程二公子听到门外动静,不由停笔:“微微?”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二哥,是我,我来和你一起用饭。” “哦。你等等——”程二公子赶忙把写了一半的小人书塞进毡子下面,因为这次写的小人书是万万不能让姑娘家瞧见的。动作颇有些慌乱。 于是程微进来时,颇为奇怪:“二哥,你在干嘛呢?” “哦,我刚刚练了几个字。”程澈故作平静地轻咳一声。起身离开了书桌,牢牢挡住了妹妹的视线,“微微今日怎么回来吃了?” 平时程微去济生堂时。因为下午要去长公主府,就干脆留在济生堂与程三叔一起用饭了。 “下午五公主约我去赛马。我就提前回来了。正巧画眉做了玫瑰馒头,我见午饭还挺丰盛,就拿过来和二哥一起用。二哥还没吃过吧?” 以程微对兄长的了解,这个时辰,应该还不到他用饭的时候。 果然就听程澈道:“还没呢,二哥正好也饿了。” 能不饿么,一上午奋笔疾书小人书,累死程二公子多少脑细胞啊。 程微伸手接过欢颜提着的食盒,亲自把那些吃食摆了出来,取一双筷子递给程澈,二人相对而坐,默默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虽是规矩,可兄妹二人相处时,并不怎么遵守,往往这时候,程微吃得香,说得也热闹。 今日程微却格外安静,明明美食在侧,竟没动几筷子,手中拿了个紫色的玫瑰馒头一点点揉着,另一只手托腮看着程澈。 程澈先前不觉,渐渐就有些不自在,睇程微一眼,放下筷子拿棉帕擦擦嘴角:“微微,是不是有心事?” “呃,没有。”程微一个激灵,忙道。 “那就是有了。”程澈拿起一个黄色的玫瑰馒头,掰下一块,塞进程微口中,问,“甜不甜?” 程微点头:“甜。” 程澈轻笑起来:“甜就好,多吃些。” 小姑娘家的心事,左不过就是那些,当初止表弟拒绝了微微,她也时常这样魂不守舍的。 想到这里,程澈笑了笑,遮住眼底的落寞。 只望以后微微所嫁之人,不要再让她神伤。 “二哥——”程微忽然开了口。 程澈看过去。 少女托着腮,神情有些忐忑:“你说,咱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程二公子险些打翻了手旁的汤碗,心头一跳:“微微?” 程微把揉得不成形的玫瑰馒头放到了桌子上,叹道:“我怕有朝一日,不会像现在这样,想来找二哥就找二哥了,那可怎么办呢?” 程澈失笑:“微微,你莫再说孩子话。等你以后出阁,确实不能像现在这样了。谁家……谁家兄妹都是如此的……” “二哥!”程微气恼坐直了身子,“我以前和你说过,我不想嫁人。” 见程澈不语,她伸手,拉住他的手央求:“二哥,我不是在说孩子话,我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帮我?” 望着妹妹清澈如水的双眸,程二公子想:原来,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情,不是他程澈愿意,就可以点头的。 见程澈沉默,程微有些失望,可她明白自己这样要求兄长,是有些无理取闹,于是勉强露出个笑容:“那就算了。只要以后二哥娶了嫂嫂,别疏远了微微就好了。” 程澈望着她,笑容很淡:“一定的。” 程微把所有漂亮的玫瑰馒头都给哥哥留下,提着空食盒回了飞絮居,新得知的秘密让她心情愉悦不起来,等到了下午和五公主骑马进山,依然有些不在状态。 “你,怎么了?”五公主一路观察程微,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没事,昨日睡太晚了,有些没精神。” 五公主下了马:“下来走走。” 程微确实没有赛马的心思,同样翻身下马。 五公主那匹枣红马是养熟的,程微这匹大黑马同样和她有“拍马屁”之缘,是以二人放开缰绳,两匹马就很自觉跟在二人身后不紧不慢走着。 这山是被围起来的,有卫兵守卫,只有王孙贵胄才能进来赛马打猎,对两个小姑娘来说,很是安全,她们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二人渐渐走到草木深处,就在这时,忽听劲风传来,二人一同抬头望去,就见一支利箭笔直冲她们所在方向而来。 第149章 一群少年 程微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直往双眼冲去。 眼前漫天箭雨,仿佛又重入了那场噩梦。 而与缓慢的思绪不相符的,是程微的动作。 她伸手,拽着五公主往后仰去。 后面是柔软厚实的草地,二人倒在地上,羽箭顺着来时方向往前飞去,最终斜斜没入草丛中,惊起一只雪白的兔子,慌忙往程微她们这个方向跑来,遇到躺在地上的人,又吃了一惊,小爪子踩过程微的脸,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程微彻底被这只兔子踩惊醒了。 她居然被兔子踩了脸! 程微黑着脸坐起来,看一眼还在颤抖的羽箭,心有余悸。 五公主跟着坐起来,一动不动盯着程微。 “公主殿下,怎么了?”程微诧异,抬手去摸被兔子踩过的脸,用手背使劲搓了搓。 “你刚刚,反应很快。”五公主居然称赞了程微一句。 程微一怔,神情有些奇异地道:“下意识的反应。” 当然是下意识的反应,天知道,无数次的午夜惊醒,她似乎听到无数的利箭破空而来,与之伴随着的,是挡在她身后的二哥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从始至终,二哥没有呼一声痛。 程微每次梦醒,都会心痛到不行。 她曾想了无数次,如果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是不是梦里的结局,会有所不同? 所以德昭长公主给了她学骑马射箭的机会,她宁愿把本该学习制符的时间放到晚上,放到深夜,也不愿错过。 “我以为。你不成的。”五公主忽然道。 程微有些不明所以。 五公主解释:“你力气小。” 又指指程微瘦下来后纤细的手臂:“弱。” 程微哭笑不得:“公主殿下,我这才是正常的。” 五公主不语了,神情凝重起来。 这时,程微也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而近,还有男子的谈笑声。 “华良,你那一箭到底射中了没有啊?” 这声音令程微不自觉皱起了眉。 这么熟悉,她已经听出了是谁。 紧跟着的声音却是生疏的:“当然射中了。我亲眼看着一只小鹿往这边跑。才放箭的。你们等着,我去瞧瞧。” 紧接着就是马蹄声响,叫华良的少年策马而来。穿过草丛看到前方两个少女,急急勒住了马。 他居高临下,头一眼就撞见了程微。 少年彻底愣在了那里。 后面有声音喊:“华良,你怎么没动静了?” 华良痴痴望着程微。忘了回话。 这时后面的几个少年都追了过来,看到这番场景。俱是一愣。 程微一看,这群少年里,认识的人并不少。 小霸王容昕是一个,还有韩止、韩平两位表哥。至于其他人,一时之间顾不上细看。 因为小霸王容昕已经跳下马跑了过来,看着坐在地上的程微。气急败坏:“你怎么在这里!” “我和五公主来赛马。” 小霸王这才看到程微身旁的另一位少女,有些尴尬地喊了一声“绵绵”。 五公主不喜言语。在皇宫里极为低调,乃至一些勋贵子弟并不识得她。 别看她是公主之尊,可论起在皇上面前的宠爱,恐怕没有容昕多,所以容昕一声“绵绵”喊得格外顺口。 这时少年们纷纷下马,因听到程微对五公主的称呼,目不斜视拜见了五公主。 唯有华良坐在马上,还有些发呆。 容昕见了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抬脚踹了华良坐骑一脚。 那马一惊,前蹄扬起长嘶,华良才如梦初醒,跳下马来。 “容昕,好端端你踹我的马做什么?” 容昕相当恼火:“踹你的马?我还想踹你呢!” 小霸王是个行动派,说踹人,居然抬脚真踹了。 华良毫无准备,被踢了个跟头。 “容昕!”华良显然也是个不肯吃亏的,跳起来就与容昕厮打在一起。 只可惜他哪里是自小横惯了的容昕的对手。 小霸王别的不说,打架最是擅长,特别清楚打人哪个部位最吃痛,如何用巧劲给人狠狠一击。 这些说来话长,实则就是顷刻间的事,少年们还好奇地悄悄打量五公主和程微呢,这边就打起来了。 不,就单方面小霸王对华良殴打起来了。 韩止上前去拉架:“容昕,华良,你们不要打了。” 几个少年见状都过去劝。 只有韩平默默走到程微面前,问:“微表妹,还站得起来么?” 程微点头。 韩平伸出手,把程微拉了起来,见她浑身上下并无大碍,笑了笑,半蹲下问五公主:“公主殿下可还好?” 五公主点点头,没用韩平拉,自己站了起来。 那边打得更热闹了些,就听华良在骂:“容昕,你别欺人太甚,你是疯狗啊,莫名其妙乱咬人!” 容昕立刻骂了回去,声音震天响:“我呸,小爷今儿个咬的就是你!你这个混蛋,还说什么射的是小鹿,你差点射死人,你知道么!” 华良有些心虚:“我怎么知道好端端一只小鹿,就变成了两个女孩子啊。再说了,这关你什么事,就算道歉,我也是和人家道歉啊!” 华良往后跳了一步,少年们终于把打得毫无章法的二人分了开来。 容昕气喘吁吁:“你们放开,让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混蛋!” 华良擦擦嘴角,狠狠瞪容昕一眼,掉头就往程微他们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停住脚,抬手整理整理发冠衣襟,这才走了过来。 华良是华贵妃的娘家侄子,和太子是姑表兄弟,亲近的很,也是个时常入宫的,当然识得五公主。 他对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五公主同样不怎么敬畏,草草赔了罪,目光就直直落在程微脸上了。 程微相当不高兴。 她当了十来年的丑丫头,哪里会想到有人仅仅因为看她一眼,就色迷心窍呢。 此时只恨那兔子太讨厌,在她脸上踩一脚,连个陌生人都盯着她脸看了,莫不是那兔子脚印还在呢? 非礼勿视。 这人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不知小娘子是哪一家的,刚刚惊扰你了,小生向你赔罪。”华良深深一揖。 第150章 林中比试 一揖到底的少年,皂靴白袜,象牙白色的骑装在春日暖阳下,隐隐泛着粉色。 程微侧头,悄悄问韩平:“戏子?” 韩平惊得忙拉住小表妹的手,冲她使着眼色。 可惜“戏子”两个字太惊人,如两个惊雷在华良耳畔乍响。 他猛然直起了身子,怒视程微,对上少女喜怒难辨的一双剪水凤眸,忽地又没了脾气。 这个小娘子,生得也忒好看了!比他睡过的碧春楼的头牌还他娘好看! 程微很讨厌这样的目光。 这目光好像带了钩,能把她衣襟钩开,让她生出无端的怒火来。 这时韩止走了过来。 他显然是熟知华良性情的 他们和华良这几人平日玩不到一处,今日是凑巧撞见,这才一起打猎,来比个高下。 韩止挡在程微面前,看向华良:“华公子,这是我表妹。既然她受到了惊吓,今日咱们的比试就作罢了吧,我们要送表妹回去。” 华良哪里舍得放这样好看的小娘子走,忙道:“刚刚还打了赌呢,怎么就不作数了呢,莫非是怕了我们?” 韩止淡淡道:“当然作数,咱们可以改日再约。有两个女孩子在这里,毕竟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啦。”华良看一直沉默的五公主一眼,笑道,“莫非韩世子觉得德昭长公主教导出来的五公主不如咱们?” 五公主生性单纯,心中最敬的就是德昭长公主,哪里听得了别人轻视,当众竟开了口:“比。” 华良立刻得意起来:“韩世子,怎么样。五公主都这么说了,那你还敢不敢和我们比?” 过了这个年,韩止已是十七岁了,个头又蹿了些,声音渐渐醇厚,有了点青年的意思。 他虽每每为程瑶失了方寸,毕竟那是心上人。平日里其实还是稳重的。听华良这样激将,并不上脸,平静道:“那华公子和公主比试吧。咱们还是改日,我先送表妹回去。” “哎——”见韩止与韩平带着程微欲走,华良有些急了,下意识往前方一挡。 这时。向来为华良马首是瞻的一个少年开了口:“咦,我想起来了。韩世子的表妹,该不是去年那位表妹吧?”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立刻想到了是什么事儿,华良这边的几个少年俱是心领神会笑了起来。 刚刚因为有五公主在。他们并不敢多看,只知道五公主旁边的那位小娘子容貌极美,此时被勾起了好奇心。俱都伸长了脖子去瞧。 又有人笑道:“韩世子你眼光颇高啊,这样好看的表妹都看不中——” 一句话未说完。就被走过来的小霸王一拳打倒在地,这还不够,容昕脚一抬,用脚尖挑着那少年下巴:“你再说,你再说啊!你再敢乱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所有妹妹表妹衣裳扒光了,让大街上人都瞧瞧她们穿的肚兜是什么颜色!” 说到这里,容昕扫一眼众人,蛮横霸道的理直气壮:“别以为我做不到,难道你们的姐妹就不上街么?” 在场少年俱是心中一紧。 大梁民风开放,别说寻常百姓家,就是大家闺秀,只要有下人陪着,出门去买个胭脂水粉都是寻常事。 他们谁敢说自己的姐妹以后不上街啊! 而这小霸王,绝对敢干出扒衣裳的事来! 到时候皇家来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这混蛋顶多挨一顿打,可他们的姐妹哪还能活。 容昕撂下这句无耻突破天际的话,在场俱是张扬惯了的公子哥,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了。 “微表妹,咱们走吧。”韩止去拉程微。 程微避开,去看五公主。 她和五公主一起来的,要走,当然也要征求她的意见。 不想五公主突然伸手,拉住了程微:“跟他们比。” 五公主说得虽简单,程微却领会了她的意思。 在五公主看来,程微也算德昭长公主的半个弟子,那就不能堕了长公主名头。 程微于是停下来。 她本来就不是遇到事情躲在人后的性子,既然这些人知道了她是谁,若想找她麻烦,那无论她是比试,还是躲回家去,麻烦还是照样来的。 既如此,又何必缩手缩脚。 程微冷冷扫了华良一眼,淡淡道:“好。” 小姑娘哪里想得到这人要是找她,那是想抱得美人归呢,哪里是找麻烦,遂更加厌恶这人明明犯错在先,还不依不饶。 “微表妹——”韩止不悦地皱了眉。 在他看来,女孩子家遇到这群人,当然该远远避开,哪有往前凑的道理,他当表哥的,自然有保护表妹的义务。 “行啦,韩止,不就是比试么,和他们比,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容昕哪里耐烦这些,见程微同意,他就同意了。 反正无论输赢,这些人他看哪个不顺眼了,不是照旧能揍嘛。 真不知他们比个什么? 悄悄看一眼程微,小霸王心想:程微开心就好。 她开心了,才愿意和他斗嘴呢,去年一年因为韩止弄得不开心,丑丫头连他都惫懒理会了。 想到这里,容昕嗔怒扫了韩止一眼。 程微看在眼里,不由叹气。 容昕真是越来越小性儿了,止表哥不过对她多说了几句话,他居然生止表哥的气。 还好,她早就不稀罕止表哥了,只盼他以后看清这一点,少寻她麻烦,要寻,就去寻程瑶的吧。 一行人心思各异,约定了比试规则。 单论赛马,这山林里并不方便,于是就定下来,看哪一方打的猎物最多,猎物最凶猛。 当然,猎物凶猛要比数量要紧,比如打到十只兔子,那是比不上猎到一头獾子的。 程微和五公主归入容昕一方后,双方人数相当,见日头西移,时间恐不多了,很快就开始了比试。 这山林原就是供勋贵们狩猎的,划好了范围,里面定期有猎手围杀凶兽,以保贵人们的安全。 可这些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刚开始你射一只兔子,我猎一头小鹿,等其中一方意外射杀一头野猪后,另一方就急了眼,渐渐往那范围外奔去。 这样你追我赶,渐渐就跑出了安全之地。 第151章 遇险 程微会骑马,但只是会而已,最近几日才刚开始跟着德昭长公主学习,更准确的说,是五公主教她。 要说骑术突飞猛进,那是不可能的。 她坐于马上举着那把牛角弓,别人都收获颇丰时,只猎了一只兔子。 容昕凑上来,跑在程微身边,取笑她:“丑丫头,这就是你一下午的成果啊,太差劲了。” 程微白他一眼,目光专注盯着前方:“关你什么事!” 容昕挑挑眉,想了想妹妹岚郡主跟他说的,要是想让人愿意和他多说话,那就不能总和人家对着来,于是笑笑道:“丑丫头,你等着,我给你猎一头獐子来啊,獐子肉可香了!” 这时华良挤进来,提着刚猎到的一头小獐子:“小娘子,你看,我猎了一头獐子,等会儿你来烤怎么样,我还随身带了盐巴呢。” “我不会。”程微觉得这人比小霸王还要莫名其妙。 她什么时候烤过肉啊,以往偶尔在野外烧烤,都是二哥烤给她吃的。 再者说,即便她会,也不想烤给这些人吃,顶多烤给五公主和平表哥吃。 程微一夹马腹,加快速度错开二人追上五公主,只留下容昕和华良对视。 容昕冷笑:“獐子算什么,小爷能猎一头豹子来!” “豹子算什么,我还能猎老虎呢!” 两个少年吹牛突破天际,互瞪一眼,一夹马腹往前方奔去,不多时就甩脱了大部分人。 不多时,忽然传来惊叫声。紧接着是马惨烈的长嘶声。 一直不离程微和五公主左右的韩止与韩平对视一眼。 “不好,是容昕和华良!”韩止一拉缰绳就往那个方向赶去,匆匆嘱咐韩平,“二弟,照顾好微表妹和五公主。” 那声惊叫程微也听到了,不由面色发白,问韩平:“平表哥。容昕出事了?” 韩平宽慰她:“微表妹别担心。大哥他们都赶过去了,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野兽。” 程微不由攥紧了缰绳:“平表哥,我们也去吧。” 她虽然一直讨厌容昕那家伙。可他真的出事,也是不愿看到的。 “走。”五公主忽然出了声,不等韩平同意,一夹马腹如离弦的箭。直奔那个方向而去。 韩平见状,不得不带着程微跟上。边往那个方向赶边嘱咐她:“紧跟在我身后,情况不对,你就赶紧跑。” “嗯。”程微草草应了一声。 等三人赶到那里,不由大吃一惊。 容昕和华良的马都已经倒地。不停在抽动。 华良手臂血流汩汩,倒在地上慌张往来人这个方向爬,容昕正和一头熊瞎子对峙。 而不远处。竟有一只黑黄条纹相间的大虫,眼若铜铃。缠上了韩止等人。 “啊,不行了,太可怕了!”其中一个少年忽然尖叫一声,再也受不了这恐怖场景,骑着马掉头就跑。 他这一动,那熊瞎子仿佛寻到了猎物,放弃容昕猛然追了过来。 一看那头黑熊直追那少年而去,跟着华良来的另外三位少年立刻一哄而散,逃之夭夭了。 他们还算幸运,只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可怜那第一个逃跑的少年,虽然骑着马,可那马见了熊瞎子已经在发抖,黑熊快速奔跑起来的速度又远超人的速度,不多时竟被那黑熊追上,一掌拍倒那马。 少年被甩到了地上,黑熊凑过去,对着少年的脸就啃去 少年面临生死,出于本能忙用双手挡在面前,突然剧痛传来,却是右手臂被黑熊啃去了好大一块血肉。 就在这时,破空声传来,一支利箭没入了黑熊背部。 五公主策马而来,转眼到了黑熊近前,直接从马上一跃而下,牢牢抓住了黑熊熊掌。 那么大一头黑熊,竟然与五公主顶在一起,谁都不后退半步。 程微早已脸色雪白。 她看到不远处韩止他们与那大虫缠斗,而这一边,是五公主对上了熊瞎子,两边都是凶险万分,稍不注意,性命恐怕就交代在这里。 程微举起了那把牛角弓,手臂一直在抖,又放下来。 不成,她射箭没有把握,万一射偏了,射到黑熊不痛不痒之处,刺激得它发了狂,说不准还会骤然打破这个平衡,让五公主遇害。 要是射得再偏些,射到五公主……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程微死咬嘴唇,竟然翻身跳下马背,一步步往五公主那里走去。 衣裳似乎被什么拽住,她回头,原来是那匹大黑马咬住了她衣裳。 “阿黑,你放开,不然等一会儿五公主顶不住了,我们都要死。” 大黑马咬住她衣裳不放,竟然摇了摇头,然后用马尾扫了扫自己光滑油亮的皮毛。 那意思,程微居然瞬间读懂了:死不了,我带着你,咱俩跑! 程微…… 这什么马啊,要是换到战场上,绝对是逃兵! 程微沉下脸训斥:“快放开,不然以后不给你糖吃!” 大黑马犹豫了一下,委委屈屈放开了。 程微摸出了匕首,脚步极轻,一步步向五公主走去,到了她旁边,低声问:“公主,你知不知道,黑熊的要害?” “鼻子。”五公主虽然天生神力,毕竟有个极限,这样与黑熊搏力气,已经快顶不住了,艰难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都是抖的,全身早已被冷汗湿透。 程微握紧匕首,盯着黑熊鼻子,仿佛能闻到黑熊嘴里喷出来的血腥气。 小姑娘腿有些软,举着匕首,一步步靠近。 黑熊视力不好,但或许是本能预感到危险,忽然往程微这个方向看来。 就见它咧着嘴,露出一对雪白獠牙。 程微头皮立刻炸了起来。 她想,在黑熊一对小眼睛里,她一定很有存在感。 程微浑身绷紧了,冲黑熊傻傻一笑,然后,举起匕首对准它鼻子刺了下去。 一声凄厉熊吼响彻山野。 与大虫缠斗的韩止等人都动作一停,往这个方向看来,包括那条大虫都跟着看过来。 然后,他们就见程微举着血淋淋的匕首脸上还挂着呆笑,而五公主已经冲上去骑在黑熊身上,抡起拳头一下一下照着黑熊眼睛砸去。 韩止等人不由吸了口气。 容昕下意识回头瞥那大虫一眼。 大虫好似被惊住了,看一眼飙血的黑熊,夹着尾巴嗖的逃跑了。 第152章 治伤 死里逃生,所有人都是精疲力竭。 特别是五公主,一鼓作气把那熊瞎子砸死后,已经是全身脱力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程微还举着那匕首一动不动。 她以为,学个符医已是大胆走出了和其他小娘子不同的一步,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举着匕首刺熊。 这个刺激,对她来说委实太大了。 容昕一阵风般冲过来,一把揽住程微,把她拉入了怀里,语无伦次地道:“丑丫头,你没事吧?没事吧?” 韩止与韩平快步走了过来。 韩止神情复杂看程微一眼,去拉五公主,见五公主脱力了,道一声得罪,把五公主背了起来,转过身道:“容昕,别耽误时间了,华良和黄鹏都受了伤,咱们要赶紧走,不然血腥味再引了凶兽来,咱们就危险了!” 华良捂着扔在流血的手臂凑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道:“你们,谁给我包扎一下,我,我快顶不住了。” “我来吧。”韩平走了过去,一看华良手臂上伤口,不由皱眉,忙掀开外衫,扯下一块干净的里衣要替他包扎。 程微被容昕这一抱,回过神来。 她去推容昕,却发现他抱得太紧,竟推不动,不由气恼:“容昕,你快松手!” 这时小霸王终于恢复了理智,立刻松开手,冲着程微傻笑,心中却在想,丑丫头刚刚抱起来,似乎和小时候不一样。 他目光不自觉下移,落在少女高耸的胸脯上。恍然大悟,随后,脸登时红透了。 背着五公主冷眼旁观的韩止不由皱了眉。 容昕这样,莫不是对微表妹有意? 韩止虽心中有了程瑶,可是亲眼看到自小对他百般亲近的表妹如今对他态度淡淡,又骤然发觉一直以来的好友对表妹有了心思,一时之间。心中颇为不舒坦。 程微哪里注意到这二人的心思。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到韩平那边去了。 “平表哥,他伤势严重么?让我看看。” 韩平怕华良手臂上的狰狞伤口吓到程微,拦住她道:“微表妹。我来包扎就好了。” “平表哥,我要看看。”这个时候的程微,格外的冷静。 华良主动推开了韩平,把手臂伸到程微面前。可怜兮兮道:“小娘子,你瞧。这伤口吓人吧?不过你给我包扎,我就不怕疼了。” 华良一边说一边悄悄掐自己大腿。 太他妈疼了啊,为了不在小美人面前哭出来,他容易嘛! 程微白他一眼。一抬脚,干脆走过去了。 几人顺着看过去,就见程微走到另一位少年黄鹏那里。 黄鹏右手臂被熊瞎子啃了。那才是伤势吓人,此刻早已昏死过去。面白如纸,眼看就要不行了。 程微蹲下来,取下腰间一个小小的水囊,拔开塞子,把水小心翼翼洒在黄鹏手臂处。 黄鹏手臂处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起来,不过片刻,竟已看不出受伤痕迹。 程微不由松了口气。 她想着要进山打猎,提前制了止血生肌符化作水中,果然就派上了用场。 其他几人都已经惊呆了。 好一会儿,容昕第一个跳过来:“丑丫头,刚刚是怎么回事儿?” 见程微看过来,他指着仍在昏迷的黄鹏:“你用的什么,他手臂上的伤口怎么一下子就好了?” “符水。”程微顾不上和容昕多解释,重新走回华良那里,提前警告道:“别开口,一听你说话,我就不想给你治了。” 华良眼含热泪,满心委屈。 程微对韩平说:“平表哥,你把他衣袖撩好。” 韩平深深看程微一眼,依言照做。 华良手臂上伤口不算重,程微撒上符水,众目睽睽之下,那伤口顷刻就好了。 这一次,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比刚才还要震撼,不由同时倒吸了口冷气,看向程微的眼神,已然变了。 特别是华良,双眼含泪望着程微,忽然扑过去抱住她的腿:“玄女!我就说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小娘子,原来你是天上来的。” 九天玄女,道教神仙之一,程微自打接触符医,对道教多了些兴趣,曾翻阅了一些典籍。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一脚把华良踹开,恼道:“再动手动脚,我就在你手臂上重新划一道口子出来!” 她匕首上,还有狗熊血呢! 华良下意识捂住手臂,冲程微笑:“不乱来,我保证不乱来。” “丑丫头,你哪来的那么神奇的符水呀?”容昕狠狠瞪华良一眼,把他挤到一旁去。 没等程微开口,韩止走过来:“先别说这些了,我们似乎跑出了安全范围,当务之急是赶紧退出去,不然再来别的野兽,就难以对付了。” 他环视一眼。 华良这边,只剩了二人,其中一个还在昏迷,二人的马早已不中用了。 他们这一方还好,只有容昕的马伤了。 七个人,四匹马。 “这样吧,华公子,你带着黄鹏,容昕带着五公主,我带着微表妹,二弟自己骑,咱们速速离开。”韩止说着,把脱力的五公主递给容昕。 容昕没有接手:“哪用倒手这么麻烦,韩止,你带着绵绵得了,我带着微微。” 韩止气得抽了抽嘴角。 算起来,五公主是容昕的堂妹,他当堂兄的不与她共乘一骑,要他一个外男带着?这不是莫名其妙嘛! 程微冷着脸推开容昕,伸手去接五公主:“止表哥,把公主交给我吧,我带着她,你和容昕骑一匹马就好了。” 韩止没有同意:“山林处处危险,你毕竟是女孩子,又带着五公主,这不成的。” “程微——”一直沉默不语的五公主忽然开口,“腰,水囊。” 程微会意,取下五公主腰间水囊,拔开塞子,清冽酒香顿时飘了出来。 程微是个沾不得酒的,立刻偏开头,看向五公主。 五公主微微点头。 程微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把水囊递到五公主唇边,喂她喝了几口。 就见五公主苍白的脸色渐渐红了,随后推开韩止下了地,一拉程微,跳上了自己那匹枣红马,神气十足扫众人一眼,带着程微一溜烟跑了。 韩止这下放心了。 能把熊瞎子揍死的姑娘,比他强! 最后,韩止带着容昕,骑着程微那匹大黑马追了上去。 大黑马表示相当不高兴! 第153章 只能嫁我 几人往回走了小半个时辰,就遇到了前来救援的护卫们。 几个提前逃跑的少年,终究不是糊涂到底,还记得搬救兵。 那护卫长脸都是白的,冷汗直冒,见到程微等人平安无事,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些人里有公主,有王孙,一旦出了事,杀头一百次都是不够的。 “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容昕警告道。 华良跟着道:“对,不许说出去!” 他们嫌护卫麻烦,撇下护卫来比赛,一旦被长辈们知道,一顿竹板炖肉那是少不了的。 护卫长连连点头:“卑职明白。” 等到了分别时,华良还不死心地去看程微,见她毫无回应,颇有些沮丧,转念一想,又露出了笑容。 知道她是谁家的小娘子就好办了,不是还有姑母么。 等华良几人走了,剩下都算是自己人,韩平提着一对熊掌问:“公主殿下,这熊掌您要不要?” 五公主看熊掌一眼,一言不发别开眼。 于是韩平把熊掌递给程微:“微表妹,你带回去吧,或是红烧了吃,或是与鹿肉混在一起做成包子,都好吃极了。” 见程微诧异看他,韩平解释道:“当时你们在说话,我就把这对熊掌割下来了。” 程微一看这对熊掌,立刻就想起那飙血的熊鼻子,不由一阵反胃,忙摇摇头:“我不要,你们谁喜欢,就带回去好了。” 这时五公主拉拉程微。程微会意,对韩平三人道:“我和公主先走了,再晚些,长公主要担心的。” 见程微要走,容昕忙凑过来:“程微,你还没说,先前那符水是怎么来的呢。” 程微看他一眼。淡淡道:“我自己制的。我现在学着当符医了。” 容昕一脸惊奇,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怪不得前段日子。我听到一种说法,说你得了北冥真人点化呢,我还以为是无稽之谈,原来真有其事啊?” 程微早就料到。当初在东宫对太子妃说出那番话,早晚会慢慢流传开来。是以听容昕这样说,并不诧异,微笑道:“是呀,我们家是符医起家。我得了真人点化,又有家传的医书,渐渐就研究出点名堂来了。” “啧啧。丑丫头,你那何止是一点名堂啊。我怎么觉得比素尘道长还厉害呢!你不知道,我娘可信奉素尘道长了,素尘道长经常出没我们王府,可我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手本事呢。” 程微不欲为自己树敌,淡淡道:“符医各有擅长,哪有什么可比较的。” 容昕还想说,被韩止拉住:“好啦,容昕,天色都不早了,五公主和微表妹她们回了长公主府,还要各自回去,就不要耽搁时间了。” 容昕说了这一大通,纯粹是觉得难得见程微一面,不愿就此分开,听韩止这么说,皱了眉暗暗推开他,冲程微笑道:“丑丫头,等上巳节,咱们一起去踏青呀。” 韩止就皱了眉。 往年的上巳节,他们这些相熟的就会一起去游玩,可是容昕这样说出来,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要知道,上巳节自古以来,就是未婚青年男女相会的日子,容昕这态度,未免太明显了些。 韩止再看程微一眼,脸色更差。 容昕这样也就罢了,微表妹竟毫无所觉,是觉得不在意,还是已经默认? 他到底是程微嫡亲的表哥,总不能见她再做出什么错事来。 程微当然不是默认,她只是从没想过,从小欺负她到大的男孩子,要开窍了。 不过程微还是很敏锐的,一见韩止沉着脸,猛然想到什么,遂对容昕道:“那日我还不见得有空。你和止表哥好好玩吧。” 等程微与五公主相携走了,韩止和容昕面色都有些古怪。 两个少年同时在想:什么叫他们两个好好玩? 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一定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二弟,你先走,我有几句话要和世孙说。” 韩平点点头:“那我在前面等你。” 等韩平走远了,韩止表情严肃:“容昕,你今日有些不妥。” 容昕哪里是受得了人指责的,立刻瞪眼道:“哪里不妥了?” 韩止目光放远。 彼时晚霞似火,把天边映得透亮,美艳的就如那个骤然蜕变的少女。 韩止收敛心神,看向容昕:“容昕,今日你大庭广众之下,就对微表妹搂搂抱抱,虽然当时关心则乱,也有失分寸。” 容昕冷笑:“韩止,你莫要五十步笑百步,程微现在名声不好,还不是大半为你所赐!” 韩止叹口气,伸手搭上容昕肩膀:“容昕,你这样不讲道理,我就没办法了。我对微表妹,从来是兄妹之情,她对我吐露心意,我婉言谢绝,自认没有哪里做的不对。后来事情传扬出去,那就要问问传播是非之人是什么心态了!” 容昕立刻火了,一把甩开韩止的手,怒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是我传出去的,但我并没有。韩止,你应该了解,我容昕真做过的事,会不敢承认么?” 韩止信了容昕的话,颔首道:“那好,以前的事情且不谈,我只希望你以后对微表妹注意分寸——” 话未说完,被容昕打断:“韩止,你凭什么这样提醒我?你又不是程微的亲哥哥!你真的关心她,去年一年就不会让她受那么多委屈!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韩止也来了火气,“我看你不知道!你只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然后害得微表妹名声更糟,最终连累她嫁不到好人家去!” “丑丫头不会嫁到别人家去!”容昕忽然平静下来,冷冷扫韩止一眼,“她要嫁,就只能嫁给我!” 说完,抬脚走了。 留下韩止愣了好一会儿,才去追韩平。 程微回到伯府时,已经到了各房前往念松堂给孟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她匆匆换过衣裳,擦了擦脸,就往念松堂赶去。 路上,遇到了程瑶。 程瑶是天鹅颈,最是纤长优美,平日里喜穿直领的褙子,可今日却是一件高领小衫,让程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第154章 贵妃召见 留意到程微目光,程瑶暗恨的不行。 那一杯茶水泼得太准了,顺着她脖颈就往下淌,回去后才发现,脖子上连水泡都起来了,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下去。 “三妹。” 程微冷冷扫程瑶一眼。 顶着这样凉的目光,程瑶依然笑得温婉,且带了那么一丝落寞:“三妹,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这些日子,你对我疏远多了。” 程微笑了:“二姐,咱们之间,什么都有,独独没有误会。” 若是可以,她多么希望是误会。 她还是那个黑胖的小丫头,有个才华惊人的姐姐,让她羡,让她妒,让她在背地里努力想要追上她的脚步,而因为她的温柔和善,让她不会把那些欣羡嫉妒化作仇视,只以为这样的姐妹情,会一直持续下去。 而现在,她甚至有些恐惧,人心原来可以恶毒成这个样子。 甚至在她还懵懂无知,流着鼻涕乱跑时,那个比她才大了两岁的人,已经图谋踩着她一步步上位,通过毁了她来成就自己了。 “三妹,你别这样说——”程瑶拉住程微,态度殷殷,“我知道,你还在因为止表哥的事情恼我,可咱们姐妹这么多年的情谊,真要为了一个男子,而毁于一旦么?” 与程瑶对视,程微几乎要为她喝彩了。 程瑶该是多么了解自己,总能说出最击中她心思的话来。 骄傲如她,若是程瑶还是她以为的那个程瑶,哪怕她再喜欢止表哥,也不会为了他而疏远了姐妹感情。 既然程瑶这样认为。那就让她误会下去好了,表面上的姐妹情深,她是再懒得装了,现在闹翻了,至少以后程瑶再想打着她的幌子做个什么,是不能了。 “二姐,当初止表哥拒绝我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永不敢忘,你的冷眼旁观和得意,我也永不敢忘。姐妹情深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程微甩开程瑶,抬眼瞥见远远走来的程澈,不由绽放笑容。迎了上去。 “二哥——” 程瑶立在原地,冷眼看程微与程澈相携而去。夕阳下,兄妹二人拉出长长的影子,在青石路上交叠。 程瑶笑了起来。 她之前怀疑程微有异样,那次昏迷。该不会被什么孤魂野鬼占了身子,现在可以确定了,程微还是那个蠢丫头。 不要姐妹情深么? 她望着二人背影。笑得越发灿烂。 也不知这兄妹情深,又能维持多久呢? 华良回了府。就害起了相思病。 睁眼是程微的笑靥如花,闭眼是她神情肃穆,把那神奇符水轻轻洒在他手臂上的模样。 哎呀,又美貌又有本事的小娘子,他最稀罕了! “良儿,我听说,你晚饭都没吃?”一个中年美妇走了进来。 “母亲。”华良收起垂涎的模样,起身迎接。 中年美妇把端着的托盘放下,揭开来,是几碟小菜并两个馒头:“趁热快吃吧,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怎么成。” 妇人疼爱儿子,在京城那是出了名的。 华良虽是个浪荡子,可对妇人很有几分真心孝敬,见此只得拿起筷子草草吃了几口。 “良儿,你莫不是有心事?” 华良立马放下筷子:“母亲,我看上一个小娘子。” 妇人先是一怔,随后失笑:“这有什么,你看上哪个,娘让管家去办,要是出身良家的,就抬进府来,要是乱七八糟的地方出身,那娘可就不管了,你也别给我胡闹。那些个地方的女子,脏得很,别给你惹一身病来!” “母亲——”华良半跪下来,趴在妇人膝头,“母亲,儿子想娶她为妻。” 妇人收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良儿,你莫不是和娘开玩笑呢?” “母亲,儿子没开玩笑,儿子真想娶她为妻。不,非她不娶!” 妇人一听这还了得,刚刚只说看上一位姑娘,这就演变成非她不娶了! 这是哪家的狐狸精,把她儿子的魂都勾走了? “良儿,那你跟母亲说,是哪一家的姑娘?” “是……是怀仁伯府的三姑娘。” “怀仁伯府?”妇人皱了眉,很快想到了是哪一家。 她大姑子是当朝贵妃,儿媳妇可不就是怀仁伯府的大姑娘。 要说起来,门第上还是可以的。 只是—— 妇人想到了京城对那位程三姑娘的传言,立刻摇摇头:“良儿,你平日怎么乱来,娘不管你,可这娶妻是大事。你是嫡子长孙,将来还要一肩挑两房的,这妻子人选就更是重中之重。” 华贵妃深得帝宠,权倾后宫,昌庆帝破例封了华贵妃之父沐恩伯的爵位,比那真正的皇后娘家,远在燕州的承恩伯府冯家可要风光多了。 可是美中不足,华家到了华良这一辈,嫡支的两房,女儿倒是不少,可哥儿就只有华良一人。 妇人是二房的媳妇,上头还有一位大嫂,与华贵妃感情颇好,贵妃娘娘早就发了话,等将来,她的良儿要一肩挑两房,替长房传递香火的。 “良儿,你该明白,你的婚事,就是爹娘都做不了主,到时候还要和你大伯父他们好好商量的。” “哦,儿子知道了。”华良觉得再和母亲说下去也没趣儿,懒懒道。 妇人以为儿子只是心血来潮,叮嘱他好好用饭,就离去了。 等她一走,华良立刻眉眼灵活起来。 和大伯父他们商量? 呵呵,大伯父他们什么事还不是都听姑姑的! 第二日一早,华良就背着家里人进了宫,去求华贵妃。 “良儿,你说想求娶怀仁伯府的三姑娘为妻?” “是呀,姑母,您就满足侄儿的心愿吧。侄儿自打见过她,眼里就再也看不进旁人了。好姑姑,您也不想看着咱们华家绝后吧?” “这是说的什么话!”华贵妃扫侄子一眼,蹙眉,“怎么我印象里,那姑娘并不怎么出色?” “哎呀,姑姑,您是九天上的凤凰,谁到了您面前,都是黯然失色的,可侄儿就是看着她好。” “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先看看那丫头再说。” 于是怀仁伯府一大早,就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太子妃想念母亲妹妹了,请他们即刻进宫去。 第155章 异样 程微坐在梳妆镜前,由欢颜替她梳头。 她今日起来脸色并不好,眼窝下是一片青色,不消问,昨夜又做噩梦了。 昨晚上,她入睡就比平常晚,一直迷迷糊糊的,然后就又梦到二哥带着她逃跑。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兄妹骑得是那匹大黑马,所以跑得好像快一些,到后来好不容易以为脱险,停下来,忽然有人冒出来袭击,她条件反射举起匕首刺去,正中那人鼻子。 然后,那人忽然就变成了熊脸,熊鼻子不停在飙血,溅了她一头一脸。 程微惊醒后,又恶心又怕,就再也睡不着了。 “姑娘,擦些胭脂吧。”画眉捧着一盒“巧天成”的胭脂,问程微意见。 程微摇摇头:“不用了。” 自打韩氏那一巴掌,她就再不想用这些玩意。 画眉想了想,又道:“小厨房里还有几根黄瓜,要不婢子弄一根来切成片,给您敷敷脸?” 在小丫鬟心里,进宫可是大事了,不然那暖棚里买来的黄瓜可金贵,她也不敢提的。 程微冷了脸,狭长眸子扫画眉一眼,淡淡道:“不用。” 这用黄瓜敷脸的法子,还是程瑶告诉她的,当时见效果好,她对程瑶崇拜的五体投地,没想到她记得,她的丫鬟们也记得。 画眉吓得不敢说话了,悄悄扫欢颜一眼。 欢颜替程微挽好双环髻,插上玫瑰瓒金押发扁簪,想了想,又绕上两串粉色珍珠链子,开口道:“姑娘好看,不擦胭脂也比那些涂一层厚粉的强。” 这时听歌蹦蹦跳跳进来,手捧一簇粉红色海棠,到了程微身边,献宝道:“姑娘,婢子折了鲜花来。给您戴。” 那海棠花秾丽娇艳,最适合簪花的,欢颜见程微不反对,就选了几朵开得好的。围着她双丫髻簪了一圈。 打扮妥当,程微这才去了怡然苑。 程瑶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依然是素面朝天,一袭月白色高领小衫配淡粉色挑线裙,如清水芙蓉。 程微皱了眉。寻了个机会问韩氏:“母亲,怎么程瑶也去?” 韩氏自打侄子求到她面前来,要她认程瑶为嫡女,就对程瑶态度淡了下来。 韩氏的性子其实很简单,要说厌恶一个人,不用太费事,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够了。 从这方面想,韩世子坑起心上人来,是格外给力的。 “东宫过来的公公传信时说了,太子妃想念妹妹们。上次太子不也说了,以后进宫一起去热闹些。” 程微压低了声音,给程瑶上眼药:“母亲,您不提我还不觉得,您不觉得奇怪么,太子竟然有闲工夫操心程瑶去没去。难道她不去,就不热闹了?说到底,我才是大姐姐的嫡亲妹妹,以往进宫,不过是我顺便捎带她去罢了。大姐姐可从没提过要程瑶去。” 韩氏被程微这话说的心中一紧:“微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微毕竟没有实际的证据,抿唇道:“没什么,女儿就是觉得太子格外注意程瑶一些。” 她说的越随意。韩氏越上了心,低声道:“既如此,这次就罢了,以后如无特殊理由,还是让她在家里老实呆着吧。” “嗯。”程微这才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路无话。 进了东宫,太子妃程雅迎上来。与韩氏双手交握:“母亲。” 韩氏上下打量太子妃,露出欣慰笑容:“太子妃瞧着气色好多了。” 程微立在一旁,心中却一咯噔。 大姐姐从面上看,不大对劲! 她细细端详,眉越蹙越紧。 为何从望诊来看,大姐姐似乎胡乱服用了什么东西?且那东西对大姐姐腹中胎儿恐怕是有些影响的。 “三妹,怎么了?”太子妃望过来,“怎么看你脸色不大好?” 众目睽睽之下,程微不好多说,勉强露出个笑容:“昨夜没睡好。” 太子妃就笑了:“春困秋乏,三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昨晚没睡好,难怪今日精神恹恹的。” 她说着看向程瑶:“二妹倒是一如既往的好颜色。” 程雅端庄施礼:“太子妃夸奖了。” 母女几人进了内室叙话,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有内侍扬声道:“贵妃娘娘到,九公主到——” 太子妃忙起身去迎,韩氏颇为惊讶,跟了上去。 不多时,进来一位宫装女子领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女童。 宫装女子乍然看去,好似正值花信之年,可盈盈一笑间眼角一闪而逝的细纹到底显露了年纪。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独特韵味,引得人想对这绝代佳人好生探索。 这就是权倾后宫的当朝宠妃,华贵妃了。 “母妃——”太子妃拜下去。 她有孕将要四个月,小腹已经明显隆起了。 华贵妃虚扶一把:“快起来,莫伤着孩子。” 这边韩氏领着程微姐妹见过礼,华贵妃笑道:“我听说韩夫人带着姑娘们过来了,正巧这丫头闹着无趣,就带她过来玩玩。” 华贵妃口中说的丫头是九公主。 华贵妃只生了太子一人,前几年九公主甫一出生,生母就去了,于是被华贵妃抱养。 这样算来,华贵妃也称得上儿女双全了,又深得帝宠,不知羡煞了多少深宫女子。 华贵妃没有往内室走,只在厅里坐下,扫一眼立在韩氏身后的程微姐妹,笑道:“这是韩夫人两位女儿吧,算起来也有许久未见了,小姑娘家一天一个模样,这要是在外面遇见,本宫都不敢认了。” 韩氏是很不喜欢华贵妃的。 她和冯皇后是手帕交,而太后与冯皇后是姑侄,爱屋及乌,对她颇为关爱,少女时期常出入宫廷。 后来她婚后失意,冯皇后更是突然被幽禁,虽没废了皇后封号,却已是形同虚设,这才对深宫避之不及起来。 不过有太子妃在,她再不喜华贵妃,还是不敢得罪的:“瑶儿、微儿,还不快拜见贵妃娘娘。” 程瑶与程微一同施礼。 华贵妃目光扫过程瑶,笑吟吟道:“这是程二姑娘吧,举止形容越发得体了。” 说着目光掠向程微,不由怔住。 第156章 窝火的程瑶 华贵妃看着程微,惊诧自眼底一晃而过,长长的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自细腻光滑的白瓷茶杯上扫过,又恢复了得体的笑容:“程三姑娘好像变化更大,我竟一点认不出来了。” 她笑靥如花,不动声色,可是手指拢入宽大飘逸的袖中,紧紧握在了一起,险些把精心保养的指甲折断了。 这个程三,和韩玉珠太像了! 华贵妃扫韩氏一眼。 韩氏便道:“她是长开了,其实和小时候很像的。” 华贵妃哪里记得程微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每看程微一眼,都觉得刺心,原本替侄子相看的心思就淡了下来。 “母妃,我想和两位姐姐出去玩。”九公主开了口。 九公主只三四岁大,声音稚嫩,看神态,对华贵妃格外亲昵。 而华贵妃对九公主显然也有几分真心爱护,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九儿,两位姐姐是客人,你刚来就要她们陪你出去玩,可不像话。” 九公主嘟起嘴:“可是,屋子里没意思嘛,又没有花,也没有彩蝶儿。” 太子妃就开口道:“母妃,我两位妹妹也是来惯的,对东宫不算陌生,就让她们陪九公主在园子里走走吧。” 程雅很清楚,华贵妃对九公主是有几分宠爱的。 华贵妃自生了太子后再无所出,如今虽风韵犹存,可毕竟年纪大了,不可能再怀上龙嗣,对九公主当然有十足的慈母心。 果然,一听太子妃这么说,华贵妃嘴角笑意更浓。不着痕迹扫程微一眼,道:“那就麻烦两位姑娘了。” 程微并不喜欢带不相识的小孩子玩,哪怕这小姑娘看起来很可爱,又贵为公主,她也没这个耐心,只淡淡应了一声是。 程瑶显然是很愿意承担这项重任的,笑盈盈道:“请贵妃娘娘放心。臣女定会照看好九公主的。” 等姐妹二人并一群宫婢拥着九公主出去。华贵妃早已恢复如常神色,问起太子妃身体情况来。 东宫的花园不算大,胜在精致奇巧。又是春意正浓之时,草木葱郁,鲜花绚烂,正是最好韶光。 九公主拉着程微二人与她扑蝶。 程微兴致寥寥。深觉是浪费时间,跑得慢。反应慢,应付着差事,等后来见程瑶与九公主玩得起劲,干脆在一排石凳处坐下来。光明正大的躲懒。 程瑶陪着九公主玩了两刻钟,已是香汗淋淋,软语温声道:“公主殿下。咱们歇息一下吧。你看那位姐姐,一直歇息呢。” 小孩子总是这样。谁陪伴她多一些,就与谁亲近一些,于是很给程瑶面子的点点头:“好。” 程瑶如蒙大赦,拉着九公主走到程微那里坐下:“还是三妹清闲。” “是,我不喜欢扑蝶。”程微直言道。 她其实不明白程瑶为何对谁都能如沐春风,就算九公主喜欢了她,从而华贵妃也喜欢她,又能如何呢? 不对,她怎么忘了,程瑶心大着呢,在梦里,她是当上太子良娣的人,要是这样想,现在讨好华贵妃和九公主,就不是无用功了。 程微冷眼旁观程瑶掏出帕子替九公主拭汗,不由弯了唇角冷笑。 这一次,有她在,绝不要大姐姐出事。只要大姐姐一直是太子妃,哪怕华贵妃对程瑶稀罕的超过了九公主,也不可能让她成为太子良娣。 程瑶虽然在竭力讨好九公主,可一直留意着程微,见她面色淡淡,不由暗恼。 她恨得就是程微的理直气壮。 凭什么,程微永远能对不喜欢的事情说不! 十几岁的姑娘,又不是四五岁的时候,有谁喜欢举着把扇子,像个蠢货般扑蝶! 程瑶恼恨程微活得肆意任性,却总是忘了,其实有些事,并没有人逼她那样做,只是她想表现的更好,得到的更多,然后在付出时,就对不屑付出的人心存不平罢了。 “哎呀,你弄到我眼睛啦。”九公主一把推开程瑶,气鼓鼓地道。 程瑶面色微变,忙道:“公主殿下,对不住,刚刚我不小心的。让我看看,疼不疼?” 其实程瑶哪里是碰到了九公主眼睛,不过是捏着帕子替她拭汗时,因为走神,帕子尾梢无意间碰到了九公主的睫毛。 只是九公主娇贵惯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刚刚扑蝶积累的那点情分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对于这个年纪身份又无比尊贵的小姑娘来说,别人伺候她、陪她玩耍,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真想讨了她欢心去,也是有限的。 “不用你看啦,笨手笨脚的,还没嬷嬷她们伺候的好!”九公主推开程瑶,环视四周,目光落到程微那里。 “美人姐姐在干什么?”九公主走过去,挨着程微坐下来。 程微颇为无语,老实回道:“坐着。” “刚刚你没陪我扑蝶呢。”九公主指责道。 因为听了那声“美人姐姐”而暗暗咬牙的程瑶面色稍缓。 这小丫头太难伺候,她刚刚陪着扑蝶腿都要跑断了,现在出了一身汗,又因为穿着高领衣裳,脖子处难受的紧,没想到说翻脸就翻脸了,她倒是要看看,程微该怎么对付。 程微昨日骑马打猎惊险刺激,夜里又没睡好,此时坐在太阳底下,暖洋洋的,恨不得睡一觉,哪里有耐心哄九公主,平静道:“我跑不快,扑不到,九公主又想扑蝶了吗?那让我二姐陪你吧,喏,就是刚刚陪你扑蝶的姐姐,她喜欢。” 程瑶瞠目看着程微,脸都绿了。 九公主看程瑶一眼,嫌弃地道:“不要了,她刚刚扑到的还没我多。那美人姐姐你会做什么呀?” 程微想了想,目光掠过油绿的青草,道:“我会编蚱蜢,我一个表哥教我的。” “蚱蜢?什么是蚱蜢?” 程微扯了一把青草:“你别说话,看我编好就知道了。” 九公主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认真看程微编起蚱蜢来了。 程微舒了口气。 很好,世界总算安静了。 程瑶那里,已经气得要昏厥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豁出老命陪九公主扑了那么久的蝴蝶,还不如程微抓了一把青草编蚱蜢? 难道就因为程微比她美吗? 这时,一个侍女不着痕迹凑到程瑶身边,悄悄拉了拉她。 第157章 出师未捷 程瑶站了起来,迎上程微的目光,道:“刚刚陪公主扑蝶,出了一身的汗,我去收拾一下。” 程微冷淡地收回了目光。 程瑶放下心,随宫婢走了。 等她一走,程微把编好的蚂蚱递给九公主。 九公主欢喜接过,好奇地摸着翠绿的草编蚂蚱,等好奇劲过去,问程微:“美人姐姐,你还会做什么呀?这蚂蚱很有趣,我还想要更有趣的玩意儿。” 程微摇头:“不会了。” 九公主握着蚂蚱嘟了嘟嘴:“没趣儿!” 程微道:“不过我二姐,也就是刚刚陪你扑蝶的那位姐姐,她会做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她会做什么?” “她会用布做许多小动物,小猪崽啦,猴子啦,狐狸啦,看着很可爱,和咱们平常见到的是不同的。” “真的吗?”九公主显然来了兴趣。 “真的。”程微望着九公主晶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九公主这才想起来程瑶已经离开了,皱着眉问:“那位姐姐去哪里啦?” “我也不知道,她说去收拾一下。这么多地方,谁知道她去哪里了呢?” 九公主歪头想了想,抚掌:“那咱们一起去找她吧,我最喜欢躲猫猫了。” 程微笑盈盈点头:“好呀。” 程瑶随着宫婢去了偏殿。 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门口,宫婢停住脚步,低声道:“程二姑娘,殿下在里面了。” 程瑶轻轻颔首,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被一股大力扯进去,随后整个人被压在墙壁上。 二月底,天已经开始暖了,可深宫内院的墙壁还是冷的,程瑶靠在那上面,背后又出了汗,登时透心凉。可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呼吸。整个人又热了。 “殿……殿下……别这样……”程瑶伸手去佯推那个霸道的男人。 “别动!”太子的声音低沉醇厚,撩人心弦。 简单的两个字好似带着魔力,让程瑶的手一僵。 太子把人抵在墙角。令她无法挣扎,攫了那红唇,蛮横吻了下去。 程瑶眼睛蓦地睁大了。 她与太子,两年多来那丝情谊若有若无。从未挑明过。 不是太子隐忍,是她不肯。 对太子这样的人物来说。太轻易得到的女人,又怎么会放到心里去? 只是她没想到,因为一段日子没进宫,太子却抛开了那点斯文矜持。这般不顾一切了。 要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毕竟有着姐夫小姨那层束缚。若不是因为这层关系在,太子若是对哪个女人有了兴致。又怎么会忍到如今。 程瑶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眼底却溢满了笑意。 看来她是对的,平日若有若无的情愫,还有她的疏离,都使她在太子心里逐渐加重了筹码。 而从今以后,他们的关系将会是新的开始。 这个开始,当然不是那些苦苦等着太子临幸的女人能比的。 程瑶知道差不多了,不然与她以往的表现不符,于是重新挣扎起来,头往一侧狠狠一别,泪珠就滚了下来。 太子薄唇正巧落在程瑶被泪珠划过的面颊上,苦涩微凉,令他收回了心神。 趁着太子动作一缓之际,程瑶把他推开,掩面道:“殿下,您这样,还要我怎么见人!” “瑶儿,怎么不叫我姐夫了?”太子低笑道。 眼前的男人可不是韩止那样的毛头小子,早已是脂粉阵里闯过来的,对程瑶虽动了心,却不是佳人一瞪眼就不知所措了。 程瑶陡然羞红了脸,迎上太子略带戏谑的目光,差点哭出来:“殿下,您再这样说,我真是无颜活着了!” 太子一声轻笑,伸手一揽,就把程瑶拉入了怀里,紧紧抱着,鼻息喷在她被高领遮掩的颈间,痒痒的。 “瑶儿,本宫知道,你心里也是有我的。” 程瑶身体一僵。 感受到怀中佳人的异样,太子以手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瑶儿,你不要嘴硬,你只说,心里有没有我?” “殿下——” 太子低头,忽然含住程瑶的耳垂。 程瑶浑身一颤。 勾了他两年的佳人在怀,太子是个正值青年的正常男人,又是国之储君,哪里有什么顾忌,再次抬起程瑶的下巴,狠狠拥吻起来。 气息交缠,喘声阵阵。 程瑶只觉整个人都软了,软倒在对方浓烈的男子气息里。 太子双手已经开始往上游移。 程瑶往后仰着头,承受着太子猛烈的攻击,并没有去推他。 她当然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尊贵如太子,拒绝得很了,一旦恼羞成怒,即便对她有几分动心,那也什么都不是了。 两年,她已经与这个男人暧昧了两年,总要让他尝到一些甜头,才能更好的护着她。错过这次,看韩氏母女近来对她的态度,将来想进宫都难了。 程瑶被太子死死压在墙壁上,已经感受到那个男人蓄势待发的热情。 她心里有些忐忑,可更多的,却是笃定。 徐徐图之这么久,也是时候把太子彻底栓牢了。 若说以往,她不惜用这么久的时间一点点侵占太子的心,那么今日过后,她还要让太子的身体彻底为她沉迷。 程瑶是有这个自信的,她早就知道,自己这幅身子,身具名器,一旦哪个男人沾了,没有不为之疯狂的。 太子再冷落太子妃,等程雅产子,依然是太子孩子的生母。 程瑶并不会高抬自己,相反,她一直很清楚,仅凭以往那点暧昧情分,是不足以让太子为了她做出什么举动的。 只有太子对她如痴如狂,才有可能让她取而代之。 她不怕程雅将要生下的孩子,她只怕程雅一直占着太子妃的位置,让她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入住东宫。 怀中佳人双目微阖,一副任君采撷的动人模样,太子哪里还愿意隐忍,手按上她高耸的胸脯揉捏数下,又往上移去,去解她的领扣。 此时阳光正好,哪怕是室内,光线还是足的。 衣领敞开后,佳人露出精致雪白的锁骨,可颈间一串水泡却让太子瞬间偃旗息鼓,仿佛吃了苍蝇般瞪着那里看。 程瑶睁开眼,迎上太子目光,这才想起是怎么回事。 杀千刀的程微!她不想活了! 第158章 天衣有缝 “殿下,您,您不要看了!”程瑶攥着衣领,羞愤欲绝。 太子回了神,轻咳一声,肃容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刚刚还亟不可待,转眼就欲火全消,太子当然不好承认他就是个看脸的,遂表现的格外关心佳人颈上伤势。 当然,这并不是说太子只是看上了程瑶的容色,只是以太子之尊,那些等着他临幸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恨不得把全身洗透了,泡完花瓣浴还要抹香露,把自己弄的水灵干净,毫无瑕疵。 像程瑶这样,脖子上一串大水泡委实太挑战太子极限了。 “殿下,您就莫要问了。”程瑶整理好衣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端庄。 “瑶儿——”太子抓起了程瑶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程瑶与太子对视,眼底闪过自嘲,苦笑道:“殿下,您何必多问,瑶一介庶女,能安然长大已然是老天垂怜,哪里还敢指责什么。” 太子渐渐眯了眼:“瑶儿,有人欺负你?是你嫡母,还是——” 他想到了另一个也该叫他“姐夫”的少女,话忽然就没有说下去。 程瑶心中一紧。 真是大意了,她怎么能主动提起程微来,加深太子对程微的印象! 现在的程微,可不是以前的程微了! 换做以前,太子一想起那个黑胖的丑丫头欺负了自己,定然会对她更加怜惜,可是现在,程微成了那般祸水的模样,太子别被勾走就是好事了。 程瑶当然知道。此时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远胜程微,可她更知道,以太子的身份地位,哪会有什么专一的想法,是绝不嫌美人多的。 她对太子志在必得,想成为太子心中无可取代的那个人,除了小心翼翼经营了两年的微妙感情。更倚重的。就是她这幅特殊的身子,却不想因为程微那杯茶水,错失了良机! 程瑶知道今日是成不了事了。甚至短时间内她都不好多表现,以免引起太子这段糟心的记忆。可她已经十六岁,时间紧迫,说不定耽搁一天就能有翻天覆地的变故。此番出师不利,怎能不令她气极失望。 程微。你那杯茶水泼的好,不过能听到那个惊人的消息,我也不冤,这一节。早晚会还回去的! 程瑶和太子相对而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忽听门外的宫婢响起咳嗽声。 太子和程瑶对视一眼。面色严肃,错开她就要推门。忽然停住,后退几步,四处张望,然后一矮身,躲进了临墙的柜橱里。 程瑶有些发懵,不过很快,她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若蝶,那位姐姐会在这里吗?” 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传来:“公主殿下,婢子也不清楚,不过别的地方都找过了,就这里还没找,兴许会在这里呢。” 程瑶脸色变了。 若蝶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越发近了,紧跟着是九公主稚气却清亮的问话声:“你怎么站在这里?” 领程瑶前来的那位宫婢恭声道:“公主殿下,程二姑娘在里面收拾自己呢。” “是吗?”九公主声音就多了几分欢欣,吩咐道,“快快把门打开!” 深受贵妃宠爱的小公主发了话,宫婢们哪敢不从,立刻就把门推开了。 程瑶只觉骤然间光线大亮,晃得她有几分眩晕。 她屈膝行礼:“公主殿下。” 抬眸间,就见程微落后九公主一步,而太子妃的贴身宫女若蝶则恭立在九公主身后。 九公主抬脚走了进来,仰头不悦望着程瑶:“她们都说你去换衣裳了,怎么这么久?” 程瑶捂了捂脖子,矮着身子笑道:“公主殿下,臣女这里受伤了,刚才出了汗有些难受,所以进来擦一下。” 九公主看一眼程瑶颈间,嫌弃地别开眼,却出乎意料牵起她的手:“好啦,你收拾好了,就来给我做新奇的小玩意儿吧。你都不知道,刚刚我们找了你许久,一直找不到,还是我聪明,去了嫂嫂那里,让若蝶给我领路,这才找到这里来。” 若蝶是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对东宫房屋布局自然是了若指掌的。 程瑶暗恼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怎么如此不顺! 这小公主找她便罢了,还把太子妃的贴身宫女扯了进来,万一撞破了她与太子的事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程瑶又开始庆幸,幸亏太子刚刚半途停下,不然此刻,恐怕已经败露了! 她当然不能在这种时候被撞破,然后无名无分的被家里送进来,从此一辈子洗不去这个污点。 想想尊贵如太子还在橱柜里窝着,程瑶果断回握九公主的手,温声道:“公主殿下想要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咱们回去再说吧。” “好。” 九公主牵着程瑶出去了,程微扫了空荡荡的屋子一眼,抬脚跟上。 她并不确定程瑶当时离去是要干什么,不过她知道,程瑶想干的事,往往就是她不想看到的事,找九公主出头破坏了程瑶的好事,就对了。 大宫女若蝶走在后面。 她素来是个细心的,这太子妃居住的地方,向来是她领着宫婢内侍们整理归纳,对这间偏僻的屋子是熟悉的。 程二姑娘脖子上有伤不假,可好端端,为何要来这间屋子收拾? 要知道,从花园到这边,随便一间屋子都比这里方便干净。 若蝶心生疑惑,关门之际,忍不住又仔细环视了一圈屋内摆设,目光掠过一排高大柜橱时,攸然停住,脸色立刻变了。 紫檀木的柜橱,若是不留意,哪里会留意到夹在缝隙里的那角玄色衣衫呢! 若蝶死死盯着那里,好似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手都抖得要把门框轻叩出声了。 “若蝶姑姑?”跟来的小宫女纳闷地喊她。 若蝶回神,稳了稳惊涛骇浪的心情,缓缓合上了房门,强作镇定道:“走吧。” 玄色带金线的衣衫,东宫之内,她想,她知道那个躲在橱柜里的男子是谁了! 第159章 若蝶告密 程瑶几乎是灰头土脸回到了太子妃那里,答应等下次进宫给九公主带一套布偶,才算把小魔星应付过去。 华贵妃本意是替侄子相看程微,奈何一见面,就因为程微相貌酷似已故的韩玉珠而熄了心思,见九公主玩够了,就带着她离去了。 太子妃不舍韩氏走,见程瑶心神不安,问:“二妹怎么了?” 程瑶低眉顺眼,为难道:“太子妃,我刚刚陪九公主扑蝶,出了一身汗,偏偏脖子上前段日子起了些红疹,刚才虽擦拭了一下,还是有些难受。” “这样啊。”太子妃沉吟,吩咐大宫女流萤道,“带二姑娘去擦洗一下,涂些清爽的药膏。” “多谢太子妃恩典。” 太子妃笑了:“咱们姐妹,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立在太子妃身后的大宫女若蝶悄悄瞄程瑶一眼,撇了撇嘴角。 程瑶未曾察觉,跟着流萤离去。 等她走了,气氛才真正的随意起来。 “今日怎么贵妃娘娘也来了?” 韩氏不喜华贵妃,程雅是心知肚明的,因屋子里只剩了若蝶一个心腹,就吐露几分实情:“女儿也觉得奇怪。其实今日请母亲和妹妹进宫,还是贵妃娘娘状似无意提起的。不过女儿觉得贵妃娘娘不是心血来潮的人,母亲你们刚来不久,她就过来,我想,是不是和两位妹妹有关?” 刚才见礼时,华贵妃打量程微姐妹神情认真,程雅是看在眼底的。 韩氏扫程微一眼,不以为意的笑道:“和她们两个能有什么关系?” 程雅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今日一早。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儿进宫了,随后贵妃娘娘就提起了请您进宫的事儿。她那位侄儿是个混不吝的,最是喜爱好颜色的女孩儿。我看两个妹妹都是好样貌,该不会是——” 韩氏吓了一跳:“这怎么能行!” 程雅伸手按住韩氏:“女儿也只是猜测。不过两位妹妹年纪确实大了,母亲也该趁早考虑她们的终身大事了。” 韩氏连连点头:“我回去,与你父亲商量一下。” 程微一直默默听着,终于忍不住出声:“母亲。您别考虑我。我不想嫁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韩氏一瞪眼。 程微没和韩氏顶撞,只淡淡道:“如果母亲非要我嫁人,那请母亲给我找一个疼我、护我、知我、懂我。最重要的是,这一辈子只会娶我一人,没有小妾通房的男子吧。” 一番话听得太子妃和韩氏瞠目结舌。 好一会儿,韩氏才怒道:“死丫头。你莫不是做梦呢?” 程微挑挑眉毛:“哪里是做梦?外祖父不就是这样的么?难道母亲当初嫁人,想嫁的不是这样的男子?如果所嫁非人。与其失落伤心,不如清清静静一个人过日子好了。” 京城中,父兄宽容,当一辈子在室女的姑娘并不是没有。当然,更多的是因为一些不幸的事,比如定亲的男子过世了。或是被退了亲,也有那家中困难。长女为了下面的弟弟妹妹们撑起家业不嫁的,种种原因不一而足。 但一说起来,好端端的姑娘当一辈子老姑婆,毕竟不是好听的。 “母亲,大姐姐,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言行大胆。可我真不愿随便嫁给一个男人。我颜色好时小心翼翼维护,或许能宽心几年,将来不知何时就会和别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争来抢去,那样活一辈子忒没趣儿。母亲,您知道的,我有赚钱的本事,当符医以后有了名气,也是体面尊重的。既如此,干嘛非要我嫁人不可?” 太子妃怔怔看着妹妹。 才十四岁的小姑娘,滔滔不绝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神情坚决,语气坚定,可为何她听了,竟荒唐的觉得有道理? 若是可以,她多么希望不会一出生,就注定了走进这吃人的深宫,依附一个永远不会对她回眸一顾的男人。 韩氏对程微于符医一道上有几分本事是信服的,她竟莫名觉得次女说的有几分道理,也因此,才格外恼怒,甩过来一个白眼掩饰内心的动摇:“死丫头,快别说这些混账话了,唐突了你大姐姐,等回府我且收拾你!” 程微咽下了反驳的话,皱眉看着程雅:“大姐姐,您……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太子妃吓了一跳:“不该吃的东西?” 事关腹中孩子,她格外紧张,不自觉看向若蝶。 若蝶忙道:“我们太子妃用饭都是试过毒的,平日吃什么都是小厨房另作,不会吃旁人递来的东西。” 程微摇摇头,望着程雅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大姐姐,我不是指吃食。我观你面容,好似是吃了什么药物,对胎儿或许会有些影响——” 话未说完,就被韩氏打断:“呸呸呸,你这丫头乱说什么呢!” 太子妃脸色已是白了,喃喃道:“药物?除了安胎养神的汤药,我并未服过什么药物呀。” 她忽地想起了素尘道长让她饮用的符水。 一日一杯,连续喝九日,就能使腹中的胎儿转为男胎,保她一举诞下龙孙。 难道是那符水的问题? 太子妃看着幼妹,暗自失笑。 不能,素尘道长是什么人,那是北冥真人的弟子,修道制符二三十年的,难道会不如幼妹? 更重要的是,那素尘道长若是害了她,对她自己并无好处呀。 程微见太子妃闪过思索,郑重叮嘱道:“大姐姐,无论如何,以后除了正常饮食,乱七八糟的药物不要吃了。你这一胎是小皇孙,我看一直好得很,本就不需要服用什么药物的。胡乱服药,我怕对孩子有影响。” 太子妃虽不信程微有这般本事,仅看她一眼就能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来,可毕竟爱子心切,听了这番话心里哪有不膈应的,遂神情复杂点头:“大姐姐知道了。” 那符水她已喝了六日,剩下三日,便不吃了吧? 不多时,程瑶擦洗回来,韩氏又陪太子妃说了一会子话,见她神情有些倦怠,这才告辞离去。 等韩氏母女一离去,若蝶就悄悄碰了碰程雅:“太子妃,婢子有要紧的事向您禀告。” 第160章 认清 听完若蝶的讲诉,程雅整个人都有种虚脱感,脸色异常难看。 若蝶见了不由有些担心:“太子妃——” 程雅摆手:“没事,我没事。若蝶,这件事,你万万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若蝶忙点头:“婢子知道的。” 程雅沉吟了一下,道;“你叫内侍去怀仁伯府传话,就说我忽然想吃家里腌的酸黄瓜,请母亲给我带些来。” “是。” 这边韩氏才回到家,忽然又接到长女传来的消息,想吃家中腌制的酸黄瓜了,不由一喜。 酸儿辣女,看来太子妃这一胎,是小皇孙无疑了。 她不由想起程微笃定的话,打量着西洋镜中光洁白皙的面庞,对次女在制符方面的本事更信任了几分。 “快去把十日前腌制的酸黄瓜取两坛,我要带着进宫去。”韩氏吩咐大丫鬟雪兰。 雪兰忙去取。 怀仁伯府腌制的酸黄瓜,堪称一绝。 可这道小菜,并不是府上哪个厨子擅长的,亦不是哪个媳妇嫁进来后,带来的菜谱。 要说起来,还是几年前了。程澈跟着顾先生四处游学,开拓眼界,路过一个无名小村庄,在一户庄户人家歇脚,就吃到了这道酸黄瓜。 酸甜适中,爽脆宜人,带着微辣的口感,不是寻常腌菜可比的,程二公子立刻爱上了,想到远在京城的幼妹定然爱吃,就以一副字画,换了腌制这道菜的诀窍。 等回府后,程澈献上这道菜,刚开始还被程二老爷斥为不务正业。最疼爱次子的孟老夫人自然跟着没什么好话,不过等尝到这口感绝佳的酸黄瓜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有训斥晚辈不务正业的,可一边吃着晚辈孝敬的东西,一边因为这东西训斥,这种事脸皮再厚的长辈也是做不出的。 自此,怀仁伯府多了一道拿得出手的小菜。尤以孟老夫人最为高兴。 这酸辣黄瓜。盛在成本便宜,偏偏因为风味一绝,每当逢年过节与其他府邸互送礼品。很能拿得出手,又费不了几个钱,实在是再妙不过了。 韩氏提着两坛酸黄瓜兴冲冲二次进宫,一见到太子妃雪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太子妃,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还未到晌午。阳光正浓。光线十足的室内,程雅的面庞看起来有些透明,有种莫名的孱弱,看得韩氏心都提了起来。唯恐长女和她肚子里的宝贝皇孙有什么闪失。 程雅屏退了众人,只留若蝶伺候着,这才开了口。一说话,声音都是颤抖的:“母亲。咱们这是引狼入室了!” 韩氏听得一头雾水,更有几分心惊:“雅儿,这话是何意?” 程雅本就不打算隐瞒,见韩氏发问,立刻说了出来:“今早您带着两位妹妹过来,后来她们去园子里玩,二妹不是离开一阵子么,还是九公主叫了若蝶,才寻到的。其实,当时在寻到二妹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 “还有人?”韩氏一时之间想不到程瑶能做出与男人私会的事来,一脸茫然惊讶。 程雅见了叹口气,苦笑道:“是呀,还有一个人。” “是谁?” 程雅看若蝶一眼,低声道:“太子!” “什么!”这一下,韩氏惊得非同小可,手边茶盏都被她碰翻了,茶水顺着几沿直流。 若蝶忙拿了软巾来擦。 韩氏母女此刻谁都顾不得这些,韩氏紧紧盯着程雅问:“雅儿,这事,这事可是真的?” 程雅苦笑:“母亲,自己的庶妹与姐夫私会,还在我眼皮子底下,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不成?就是如此,女儿也只想跟您说一声,好让您心里对二妹有个清醒认识,不至于哪一日被那丫头算计了去。除此之外,这件事只得死死压下来,不能再提的。女儿在太子面前,也只能装作不知道罢了。” 这事一旦闹开了,伤害的还是整个怀仁伯府的名声,最终连累族中姐妹的婚事。 且程瑶一旦进了宫,她当长姐的,无论是出手对付,还是隐忍,都太荒唐可笑。 思及此处,程雅长叹,抚着小腹道:“母亲,在这深宫中,本就是步步惊心,前有饿狼,后有猛虎。只是女儿万万没想到,这饿狼,竟是自家的!” 韩氏早已气得七窍生烟,狠狠一拍桌子:“果真是小娘养的,平日装得再像个人,也是下贱胚子。难怪你三妹以往和她那么要好,现在也疏远了她去!” “哦,三妹和二妹有了嫌隙?” “是呢,这些糟心事本不想对你说的。雅儿,你还记得去年春,微儿向止儿吐露心意么?” 程雅点点头。 韩氏冷笑:“原来此事就是那下贱胚子怂恿的!这还罢了,原来你止表弟的心上人就是程瑶!而那下贱胚子明知如此,还一味怂恿你三妹,可见是个不安好心的。” 程雅听得面罩寒霜:“竟有此事,母亲怎么不早说!” 韩氏苦笑:“最开始我也只当你三妹说赌气话,直到止儿求到我头上了,要我收程瑶为嫡女,还吵着非她不娶,这才真的信了。后来你止表弟订了亲,我就想着这些事不提也罢,谁成想她还同时勾引上太子了,可见是个心黑皮厚的!” 韩氏越说越气,咬牙道:“不成,她这样真真是个祸害,我是不能再容她了!” “母亲打算怎么做?” 韩氏手捏得咯咯响:“回去后,我就一杯酒毒死那祸害,看她还如何兴风作浪!” “母亲!”程雅骇了一跳,“您别赌气行事,程瑶和寻常人家的庶女不同。这些年她在外颇有美名,又引得太子和止表弟倾心。我听说,她如今还夜夜在念松堂伺候,深得祖母欢心,要是一旦暴毙,绝不是无声无息的事儿。特别是今日若蝶领着九公主在一间偏僻屋子里寻到了她,转眼她出了事,太子也会多想的。将来,就算太子不会明着说什么,随便寻个由头发作下来,咱们伯府甚至卫国公府,都扛不住的。” 当今太子行四,上面一位大皇子少时就跛了脚,没了一争的资格,二皇子与三皇子早夭,下面还有两位皇子生母位份不高,年岁亦甚小,可以说,太子将来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现在惹太子不高兴了,太子为了贤名或许会隐忍不发,可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程雅从不敢想这个男人会怜她护她,她对这个男人就算曾有过少女的憧憬与爱慕,亦早已消散在深宫无穷无尽的冷寂中了。 她甚至觉得,将来太子一旦继位,或许颁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废了她这个太子妃,选一个合他心意的女子为后。 程雅心头一片苦涩。 这样的想法,又岂止她一个人有呢? “雅儿,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妥当?” 程雅回过神来,嘴角微微牵起:“这也好办。母亲,二妹今年不都十六岁了,早就到了许人的时候。她才貌双全,虽是庶女,想来还是有许多人家愿意求娶的。” 第161章 蹲点 韩氏点点头:“你父亲倒是提过,这次春闱过后,看那杏榜上有名的学子,尚未娶妻的可以替程瑶留意一下。” “父亲对二妹还算上心。”程雅冷笑。 这贵人如云的京城,缺的可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年轻才高的学子。 自从百余年前科考成了选才的首要途经,以往的萌荫并不是不存在了,只是顶多萌荫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小吏。若想官路亨通,非进士出身,甚至入过翰林院不可。 像怀仁伯府这样世袭罔替的勋贵之家还好,如果是文武官员,虽然大权在握时比勋贵还要风光,可族中子孙若是三代内没有读书成器的,就要渐渐淡出上流阶层的圈子。 是以哪怕是那寒门学子,只要杏榜有名,绝不缺高门大户的青睐。这就是榜下捉婿最实际的原因了。 “母亲,我看不必等杏榜揭晓,给二妹选一户勋贵人家的庶子嫁了就是了。” 若是官宦人家,因为祖辈或者父辈是读书出来的,对子孙于读书上自然严厉,要是哪个良材美质便宜了程瑶,一二十年后让她翻起风浪来,那才是恼人! 勋贵之家就不同了,因为有着世袭的爵位,对子孙于读书上大多不甚严厉,特别是那当庶子的,嫡母担心读出名头来将来妨碍嫡子,往往或是打压得厉害,或是纵容得不成样子。给程瑶挑这么一门亲事,不过是面上光,亦不会显出韩氏的刻薄来。 韩氏连连点头:“我回去就和你父亲商量一下,尽快把那下贱胚子的亲事定下来。” 儿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做母亲的比较上心。会仔细斟酌挑选,但最终还是要父亲点头才算成的。 “嗯。”程雅略微放心,叮嘱道,“母亲,以后再进宫,随意扯个由头,不要再让她进宫来了。以免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韩氏冷笑:“这是自然的。我总算看清了那小狐狸精的本事,在她未出阁前定会看得死死的,不让她再掀起什么风浪来。” 等韩氏走了。程雅心情依然不快,草草用了饭就躺下歇息,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若蝶唤她:“太子妃。素尘道长过来了。” 若蝶一连喊了三声,程雅才彻底清醒。坐起来道:“流萤,先把素尘道长请去厅里奉茶。若蝶,你替我收拾一下。” 程雅收拾妥当,由若蝶扶着去了厅里。 一位道姑模样打扮的女子端坐在那里。 她看起来三十左右的样子。道髻高挽,只斜插了一根乌木簪子,除此之外别无饰物。却显得秀雅出尘。 程雅知道这位素尘道长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看着如此年轻。恐怕是修行有成。 在大梁,正统的道士是很受人尊敬的,而道士中有真本事的符医,那更是受人敬仰。 程雅不敢怠慢,忙走了过去:“素尘道长。” 素尘道长站起来,神态矜持:“见过太子妃。” “素尘道长快请坐。” 素尘道长取出一杯符水,递给程雅:“太子妃,等一下贫道还要去贵妃娘娘那里,就不久坐了。这符水您先饮了吧,等喝过这次,再连喝两日就成了。” 程雅接过那杯符水,却不似往常那样一饮而尽,而是犹豫了一下。 这丝犹豫被素尘道长看在眼里,便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程雅把杯子放在一旁:“素尘道长,这几日本宫有些不大舒服,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素尘道长眼皮都未抬,冷冷道:“太子妃莫非觉得是喝符水的原因?贫道一早说过,这转换胎儿性别乃偷天换日之举,若不是为了太子妃,换了旁人,贫道是绝不会出手的。” 程雅笑道:“本宫当然知道,只是近来总觉得腹部不适,要做母亲的人难免会多想些。” 素尘道长这才笑了。 她气质清冷,仙风道骨,这一笑,哪怕是位尊如程雅,都不由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太子妃莫要担心。这符您只要连续喝上九日,定会诞下龙孙,可若是中断了……您仔细想想,这腹中胎儿性别转换到一半忽然停止,该是什么样子?” 程雅一想,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把程微的提醒抛到耳后,端起符水一饮而尽。 素尘道长笑了笑:“太子妃且宽心养胎,明日贫道再过来,今日就先去贵妃娘娘那里了。” “道长慢走。” 程雅叫了宮婢送素尘道长出去,路上,素尘道长就问那宮婢:“今日可有人来过?” 素尘道长每次来东宫都是这宮婢相送,宮婢早已被她的神仙名声降服了的,且问的也不是什么机密,就道:“早上太子妃的母亲和妹妹过来了。” “妹妹?”素尘道长挑挑眉,“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一口断定太子妃怀的是男胎,还说什么在梦中得了真人点化的那位姑娘?” 宮婢点点头:“来了两个,您提的这位也来了。” 素尘道长点点头,不再多问,出了东宫大门,向华贵妃的寝宫走去。 华贵妃那边,正在应付令人头疼的侄子。 “姑母,您,您不能这样啊!侄子还等着您当月老,成人之美呢,您怎么能说不行?”华良捂着心口,舔着脸哀求,“好姑母,您听听,您这么一说,侄儿的一颗心都粉碎了啊!” 华贵妃白侄子一眼,不为所动:“姑姑要是答应了你,那我这一颗心就碎了。” 华良大急:“姑母,那您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程三姑娘不美吗?她哪里没入您的眼啊?” “美。可是,良儿,这世上的美人不只程三姑娘一个,你且等着,姑母替你选一位更好的。” “可侄儿就是看中了她!姑母,侄儿要是娶不到她,就活不成了。您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侄儿饭都没吃过!” 华贵妃一听有些心疼,转念一想,那不才两顿饭嘛,当下狠下心来,不容置喙地道:“我说了不成就不成。良儿,你当了解姑母的脾气,姑母说不成的事,你再求也无用的!” 见华贵妃真的沉下脸,天不怕地不怕的华良不敢说话了。 姑母确实是说一不二的,想当初大姐和太子表哥好上了,家中都是乐见其成的,想着碍于百年前的遗诏,大姐当不成太子妃,可做太子良娣还是可以的,等将来太子登基,皇后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可万万没想到,姑母知道了大姐和太子表哥的事后勃然大怒,硬是没有同意,到最后连祖母都进宫求情了,依然没让姑母松口。 到了太子表哥大婚前夕,大姐就自缢了,后来他隐约听说,大姐那时已是有了身孕的。 为此,祖母和母亲好长一段时间提起姑母都是怨的,可姑母愣是从未流露出后悔的意思。 华良悻悻地离开了皇后宫,走在大街上,颇有些了无生趣。 姑母不答应,看来程三姑娘是娶不成了,那就再悄悄看一眼吧,万一这一眼把程三姑娘迷住了,她愿意以身相许呢? 华良记起那日说程微正跟五公主一起每日在德昭长公主府上学骑马,就溜达到那里,在一隐蔽处开始蹲守。 第162章 马车上的登徒子 日头西移,阳光渐渐冷了。 华良搓搓手,跺了跺脚,望眼欲穿盯着德昭长公主府的大门口,忽地一拍脑袋。 他怎么忘了,程三姑娘是姑娘家,从长公主府离去,应该会走偏门乘车的。 华良鬼鬼祟祟挪到长公主府的偏门,果然就见到一辆小巧马车停在墙根,车上有着怀仁伯府的标志,而那车夫则靠在墙角打盹儿,因为怕日头晒,还用帽子遮着脸。 华良看看蒙头大睡的车夫,再看看那辆小巧的马车,仿佛能嗅到那独属于女眷的马车传来的馨香。 他忽然来了主意。 他干嘛在这里傻等着呢?就算程三姑娘出来又如何,说不定连一眼都看不清,她就上了马车扬长而去,留下他只能吃一肚子扬尘。 这可实在太不划算了。 华良眼珠子一转,蹑手蹑脚溜到墙根处,看那车夫一眼,耳听着他的鼾声放下了心,飞速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一弯腰钻进了那辆小巧的马车里。 一进马车,华良就双眼微闭深深嗅了一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马车里,香,太香! 他伸了伸懒腰,靠着内里车壁坐下来,忍不住露出自得的笑容。 还是他华良聪明! 程三姑娘眼看是娶不成了,可他华良看上的美人,就这么放过,连老天都要笑他没出息的,总要占占便宜才甘心。 华良算盘打算的极好。 一个姑娘上了马车,忽然发现马车里有男人,只要她有一点理智在,就不敢胡乱呼救。 到时候。他就威胁她,若不让他一亲芳泽,他就挑开车帘子让满大街上的人都瞧瞧,就不信她不屈服! 一想到能在程三姑娘俊俏的小脸蛋上亲一口,到时候见机行事,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且事后还不会有任何麻烦。华良骨头已经酥了。踢掉靴子懒懒靠着车壁,把一个靠枕揽在怀里,笑眯眯吞了吞口水。 晚霞渐渐爬满了天际。好像少女的脸,羞怯动人。 程微在演武场特设的净房简单沐浴过后,换上了常服,与五公主告辞。走出了长公主府。 她轻车熟路走到墙根,喊一声“老杨伯”。 正打盹的车夫一个激灵醒过来。忙站起来,弯腰笑道:“三姑娘,您出来了。” 程微颔首,利落上了马车:“老杨伯。咱们走吧。” “好嘞——” 程微挑开马车门帘,矮着身子走进去,马车缓缓启动了。传来老杨伯甩马鞭的吆喝声。 程微觉得今日车厢里有些奇怪,好似多了种陌生的气味。 这气味。就像是什么东西馊坏了似的。 程微当然想不到,这味道,就是男子的臭脚丫子味。 她不适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往内里走,而是靠着车门坐下来。 因练了一下午的骑马射箭,程微很是倦怠了,又刚刚沐浴过,乏意上来,很快就闭上眼有些迷糊了。 忽然,程微猛然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印象深刻的脸。 她想开口,却发现嘴被华良的手捂住了,刚要挣扎,就听华良道:“小娘子,你要是想让街上的人都知道我在你车上,尽管叫!” 程微一下子安静了。 见她老实了,华良再次为自己的聪明睿智暗赞了一声,松开了手。 “华良,你怎么在我车上!”程微压低了声音问,恼怒得脸色都是黑的。 华良自觉掌握了姑娘家的命门,笑得无赖又肆无忌惮:“哎呀,小娘子,你不知道,自打昨日山林一别,我对你朝思暮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至今茶饭不思呢,你说,你可怎么补偿我?” 程微很吃了一惊,看稀奇般看了华良一眼:“你这人莫不是有病,咱们昨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你做什么对我朝思暮想?我又没欠你银子!” 华良哭笑不得,仔细端详程微,见她小脸一板,格外严肃认真,竟不是在说玩笑话,而眉宇间的稚气并没有因为夺目的容色而被彻底掩盖,不由失笑。 却是他忘了,这还是个小姑娘呢。 小姑娘好呀,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情窦未开,若是他今日一亲芳泽,说不定呀,以后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了。 只要对他有意,说不准哪日就把身子给了他。 华良决定引得程微对他心动,遂笑得格外温柔,一脸情深望着程微:“三姑娘,你莫非不知,我是对你一见倾心了?” 程微一双眸子蓦地瞪大了。 一见倾心? 是她理解的那个一见倾心吗? “为什么?”程微只觉不可思议。 华良回答的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你的美丽无人能及,令人见之忘俗。小生为你倾心,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嘛。” 程微怔了怔,压下心中格外复杂的情绪,问华良:“你跑到我车上来,就是对我说这些?好了,我知道了,等会儿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你就下车吧。” “当然不只是说这些。” “那还要说什么?”程微估算着路程,马上就要穿过那僻静小巷了,过了那里,华良再想下车,可就不方便了,总不能把这人带回伯府吧? “那还要说什么,你一次性说清楚,别啰嗦!” 华良同样心急,咽口唾沫,笑嘻嘻道:“三姑娘,你让我亲一口,怎么样?” 亲一口! 程微眼睛都瞪圆了,心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看过不少话本子,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这种事,不该是夫妻才能做的吗? 这个臭不要脸的登徒子! 程三姑娘心里破口大骂,面上不动声色,忽然扬声问:“老杨伯,到哪里了?” 车外传来老杨伯的声音:“三姑娘,到雀子胡同了。” 很好。 程微点点头,看向华良。 华良因为程微突然开口说话,吃了一惊,正有些犹豫不定,见她看过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程微一脸平静看着他,严肃道:“你想亲我,那是不成的,我娘和哥哥说了,女孩子家不能让人轻薄的。” 华良脸一沉,恐吓道:“三姑娘,你要是不给我亲,我可就要挑开帘子让人看看了。” 程微丝毫不为所动,认真道:“反正你想亲我那是不成的,那样我就没了清誉,没脸见人了。不过,如果你不乱来,我可以亲你,那样就不算我被轻薄了。” 华良差点乐了,心道果然是小姑娘,被美人主动亲,那更是乐事,于是忙不迭答应下来。 “那好,你闭上眼睛吧。” 第163章 登徒子的下场 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吐气如兰,要他闭上眼睛,色迷心窍的华良哪里受得住,立刻听话的闭上了眼。 好一会儿不见有动静,华良不由睁开眼睛,就见近在咫尺的小美人儿一脸迟疑看着他。 “怎么了?” 程微指指华良的嘴:“你嘴巴要张开吗?” 华良一听,一颗心简直飞了起来。 这,这,这,好运来了简直挡都挡不住,他这是碰到了一块稀世璞玉啊,竟然懵懵懂懂要他张口! 初次占这小美人的便宜,他都没想过这样深入! 这样也好,等会儿他可要拿出十八般武艺来,凭一吻就让她人沉迷。以后再想一亲芳泽,恐怕他去翻墙,程三姑娘还会替他递梯子呢! 华良想得无限美好,冲程微不自觉露出个猥琐的笑:“当然的,当然要张开。” “那好,你闭上眼睛,张开嘴巴。” 华良美滋滋闭上眼,张开了嘴。 程微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恶心,飞速把早揉成一团的汗巾塞进了华良的嘴里,紧接着就是雨点般的拳头打过去。 华良都被打懵了,想叫嚷,偏偏嘴巴不知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叫不出来,好不容易拳头停了,他晕头转向睁开眼睛,就见一柄匕首抵着他的脖子。 程微冷笑道:“不要乱动,我手上没有准头的。” 她说着,把匕首往里抵了抵,锋利的匕首尖立刻划破了华良脖子上的一层皮。 感受到脖子上的凉意和疼痛,华良身子都软了。口中塞着汗巾猛摇头,拼命地眨眼睛。 “很好。”程微格外冷静,手一伸,搭在了华良腰上。 华良眼睛都瞪圆了,一脸惊恐。 苍天啊,他这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妖女,不就是想亲个嘴嘛。不同意就不同意吧。她一只小手摸上他的腰想干嘛啊?莫非想替他净身? 令华良精神险些崩溃的是,程微居然真的手上一用力,把他腰带抽下来了。 华良:“呜呜呜呜——” 说不出话来真想死! 姑母救命啊。您的宝贝侄子命根子就要断送了,那以后咱们华家可就绝后了啊! “双手背到后面去!” 程微是绝对想不到华大公子的恐惧的,冷冰冰命令道。 她一双丹凤眼狭长清亮,唇薄鼻挺。一旦没了笑意,瞧着就没有寻常姑娘家甜美娇俏。而是冷艳如霜,说出的话就显得格外认真。 华良哪敢不听,双手立刻背到后面去了。 程微用华良那根腰带把他双手缚好,这才收了匕首。低喝道:“跪下!” 华良立刻跪下了,胆战心惊望着程微。 程微收好匕首,又检查了一下塞住华良嘴巴的汗巾。看堵得严不严,然后问:“说得出话来吗?” 华良呜呜几声。摇了摇头。 “那我便放心了。” 程微说完,弯唇一笑,连踢带踹,手脚并用,照着华良就忙乎开了。等把他揍成个猪头,推开车厢后边的暗门,就把他踹了下去。 华良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杨伯扬起的马鞭在半空中一停:“三姑娘,您怎么了?” “没事,昨日出去打猎,别人分了我一块野猪肉,放车上忘拿走了。刚刚我看不新鲜了,就丢外面去了。”程微说着,发现了华良脱在马车上的靴子,嫌弃地捡起来扔了出去。 老杨伯听程微这么说,扬声道:“那三姑娘您坐稳当了,出了雀子胡同,咱该加速了。” “快一些好,我累了,早点回去早些歇着。” 老杨伯道一声好,扬起马鞭把马赶得快了些,心中却挺心疼。 啧啧,又不是三伏天,昨日的野猪肉今日就丢了,真是浪费啊,也不知便宜胡同里哪一家了。 华良被踹下马车,加上刚挨了一顿狠揍,正头晕眼花。 他拼死挣扎坐起来,努力蹭开绑手的腰带,把塞在嘴里的汗巾子拿出来,口涎立刻流了出来。 “他娘的——”华大公子嘴上总算得了自由,正破口大骂,忽然一只靴子从马车里飞出来,直接甩在了他脑门上。 华大公子嗷的一声惨叫,这一声还没停,另一只靴子又来了。 这一次,华良直接被砸晕了,不知昏了多久,还是听到一声惊叫,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他脸上肿了,双眼都有些睁不开,勉强撑开一条缝去看,就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端着个盆子,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大……大娘,救救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华大公子对这素日不看一眼的妇人喊一声大娘,伸出血淋淋的手,手中握着一块碎银子,“大娘,我有钱……” 妇人吓得后退一步,这时一个年龄仿佛的男子走出门,忙拉妇人一把:“快回家,这不知是哪来的流氓地痞得罪了人,咱可别惹这个麻烦。” “嗯。”妇人忙点点头,与男子一同转身,刚走了两步又小跑回来。 已经绝望的华良不由露出个笑容。 只是他脸肿如猪头,早看不出玉树临风的模样,这一笑别提有多吓人。 那妇人到了他跟前吓得犹豫了一下,然后心一横,蹲下身从他手里抠出那块碎银子,挽着自家男人的手,飞速跑了。 华良欲哭无泪,彻底绝望,等了又等不见有人路过,知道这里偏僻得很,再等下去他小命恐怕就不保了,于是硬着头皮扶着墙根站起来,艰难迈开步子,一点一点向华府挪去。 走到人烟稀少的大街上,华大公子默默地想:好像迷路了,怎么办? 最后,华大公子昏倒在街头,因为形容凄惨,被巡逻的卫兵当做打架斗殴的流氓地痞抓进了牢房里,历经千辛万苦才回了华府,这里就不消细说了。 程微到了家,忽觉今日韩氏对她格外热情,忍了又忍问:“母亲今日是怎么了?” 韩氏不好说程瑶勾引太子的事,拉着程微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微儿,娘现在觉得,这儿女到底还是自己生的好。” 程微不知道韩氏今日受到的触动,当下有些不快:“母亲,您以后别这样说,二哥听了会难受的。” 韩氏愣了愣,干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微对韩氏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在她看来,只要母亲不站在程瑶那边给她添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而韩氏一句话引起小姑娘对兄长的惦念,正好今日的事要和兄长交流一番,于是程微用过饭,抬脚去了长青苑。 第164章 程澈的秘密 长青苑灯火通明。 程二公子白日奋笔疾书他的小人书,到了晚上亦不闲着。 每逢月底,几家书斋的账目,他身为幕后的东家是要过目的。而白日里人多口杂,这看账本的事情,当然是放在晚饭后做最好了。 旁人从长青苑路过,以为程二公子在头悬梁锥刺股,好意思进来打扰吗? 程澈看了看各家书斋春季盈余,那家总店春季净赚了近五百两银子,不由欣慰地笑了。 这些年他用书斋盈利置办了不少田地,都算下来,家底颇丰,将来……将来微微嫁人,伯府这光景眼看是指望不上的,他可以给她添一笔厚厚的嫁妆,不让任何人轻瞧了她去。 烛火跳跃下,程二公子俊朗如玉,笑得温柔如水。 他当然是不该添置私产的,父母俱在,尚未分家,这事情一旦传出去,无论在何处,都是他做得不对。 可是,在谦虚守礼的外表下,程二公子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这或许在他被程九伯夫妇送走的前一晚就注定了。 因为舍不得父母,还年幼的程澈夜里悄悄起来站在他们窗外,踟蹰着想进去,和父母睡最后一晚,可是想到平日里母亲对他的不假辞色,小小的人儿一直在犹豫。 或许,明天他就走了,今晚母亲会对他好一些吧? 年幼的程澈这样想着,刚刚下定了决心,就听到了那番让他永世难忘的话。 “老九,你也别烦闷了,三小子去了伯府,那是享福呢。” “唉——”父亲的长叹声落在年幼的程澈耳里,忽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早慧的他悄悄站在窗外,一动不动。 郭氏的声音高了起来:“唉声叹气什么?有本事你去赚钱啊,你能赚来银子。我愿意把三小子送走?他虽不是我亲生的,好歹也养了他七八年。这么久的时间,就是养一条狗,还有感情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眼看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一大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不送三小子走,就要送二小子走。先不说伯府看不看得中二小子吧,你想想,老伯爷和老夫人能一直活着?一旦他们过世。他们二房就得分出去过,到时候让二小子养活一个寡母和一个小妹子?你忍心,我还不忍心呢。就这么定了,送三小子走吧,好歹让他脱离了这黄土地,送他一场富贵,咱们这当爹娘的足对得起他了。” 那晚风很凉,程澈站在窗外,冷得彻骨。 他忍不住想,母亲这话好笑。送二哥走,就舍不得二哥将来养家受苦,送他走,就是送他一场富贵了。 不过以往,小小的男童见母亲把鸡腿夹给大哥、二哥一人一只,而把鸡屁股夹给他,还哄他说鸡屁股最香了,会暗暗难受,可以后却不再会了。 他不该难受的,原来。他和大哥、二哥,本就是不一样的。 不知是不甘,还是惊讶,程澈又立在窗外许久。听着屋子内程九伯吧嗒吧嗒熟悉的抽旱烟声。 终于,那吧嗒声停了,程九伯道:“行,就听你的吧。不过明早送三小子走,给孩子穿一身好衣裳吧。” 年幼的程澈终于默默转身离去,为了程九伯给他争取的那身好衣裳。一次又一次,把能买得起无数好衣裳的银子拿给前来打秋风的郭氏,并不埋怨。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养了他几年的。 渐渐在伯府扎下根来的程澈什么都不怕,只担心有朝一日,一旦他不是程家子的身份暴露出来,会被驱逐出家族。到时候,他总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地,给他在乎的人,韩氏、微微,一个依靠。 这就是程澈最初开办六出花斋的动力。 后来,程澈跟随长辈回程家庄祭祖,也曾悄悄去了村民们说的当初郭氏产下孩子的那个田庄。 那里的地形地貌,他早已印在脑子里。 程澈推断,如果说他当初就是在那里被郭氏带回去的,那么最可能就是顺着河水漂流而来。 而后来几家书斋分店,就是沿着那条河的上游城镇开设的。 书斋毕竟受限制,近来,程澈已经拿出一笔银子,在那些城镇开设一些茶馆,或许能慢慢查到他的身世。 程澈并不在乎他是什么出身,甚至对找回亲生父母并不热切,但他习惯对那些未知的、可能会给他带来变故的因素尽在掌握,将来才不至于被动。 “二哥,你在温书么?”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程澈收回心神,忙把账本往屉子里一塞,朗声道:“微微,进来吧。” 程微提着裙角,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还未走近,就嗔道:“二哥,我都说过,不要晚上看书了,当心熬坏了眼睛。” “下午没看完的,正打算不看了。”程澈打量着妹妹,星眸璀璨。 显然程微的到来,是令他高兴的。 褪去那些压抑的秘密和负担,程澈亦只是个还未行冠礼的青年。 有哪个青年,乍然见到悄悄放在心上的那个人,会不高兴呢? 哪怕这高兴,永远只能打着兄长的名义,他亦甘之如饴。 “微微,我听说,今日一早,你和母亲进宫去看太子妃了?” “嗯。” “太子妃可有什么事情?” 程澈总觉得,程雅突然召程微母女进宫,有些蹊跷。 “倒是没有什么事情,我们才去了不久,华贵妃就过来了,还带着九公主。”程微说到这里,有些赧然。 程澈并不催促,温和望着她。 到底是最亲近的人,程微只羞涩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了:“二哥,那个华良你认识不?” “华良?”程澈收了笑意,“有所耳闻。” 程微咬唇道:“也不知大姐姐猜的是不是真的,她说华贵妃过来,是想替侄儿相看我们!” “哦?”程二公子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怒火滋生。 华良那样的纨绔子,也敢觊觎微微? “后来呢?” “华贵妃对我和程瑶说了两句,就让我们带九公主出去玩了,后来便走了。” 程澈松了口气。 看来是出于某种原因,华贵妃没有看中了。 程二公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生气。 居然还看不中?简直是不可理喻! 然后就听程微说:“不过今日下午我从长公主府离开,那个华良太不要脸,竟然躲在了我马车里!” 第165章 程二公子生气了 就听咔嚓一声,程二公子把红木书案的一角给掰断了。 “什么声音?”程微正沉浸在愤慨中,听到声音,茫然四顾。 程二公子手还扶在桌角处,不动声色:“无事。微微,你继续讲。” 这红木书案未免太脆弱,等微微走了他寻东西固定一下,想必还是能凑合用的吧? “嗯。”程微点点头,看一眼兄长,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微微?” 虽然明知道程微现在好端端坐在这里,应该无事,可程澈还是忍不住催促,语气难得流露几分急切。 “二哥,你不知道,那个华良委实无耻。他胡说什么对我一见倾心,还说要亲我才下车,不然就要让别人都知道,他坐在我车子里!”程微还是说了出来。 小姑娘家马车里莫名多出个登徒子,这不是小事,她又不愿说与韩氏听,那除了对兄长倾诉,又能向何人吐露她的慌张呢? 是的,程微是慌张的。 尽管从被华良威胁开始,她就沉着镇定,一步步哄着那登徒子入套,最终痛扁他一顿出了气,可这其中的紧张恐惧,只有程微自己知道了。 那个时候,她甚至不敢想,一旦哪里出了差错,被华良反制,或者让他寻到机会叫嚷出来,该是如何收场。 可是,面对困局,程微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她几乎是完全顺着本能,拼了。 “他亲你了?”程二公子脸已经黑透了。 程微看着,心想,二哥黑脸还是那么好看。 她笑了笑。在最亲近信任的人面前,流露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做了得意事后特有的炫耀:“才没让他得逞呢!” 程澈狠狠松了口气。 “我对他说,他亲我就是轻薄我,会毁了我的清誉的。不过我可以亲他!” 程澈…… “二哥?”程微推了推兄长。 “无事。”程二公子回神,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微微告诉二哥,你亲了他那里?” 他明日就把那登徒子被微微亲过的地方挖下来。喂狗! “我怎么会亲他?”程微嗔怪扫了程澈一眼。难掩得意,“我骗他呢。等他闭上眼让我亲,我就拿汗巾子塞住他的嘴。把他痛揍了一顿,然后把他踹下了马车。” 说到这里,程微有些担心:“二哥,那个华良是华贵妃的侄子呢。他要是回去告状,我会不会有麻烦?” 程二公子笑若冰雪初融。让春风都黯然失色:“微微做得很好,以后再遇到这种登徒子,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尽量与之周旋。莫让他得逞。你不要担心后面的事,有二哥呢。” 听兄长这样说,程微一颗心才完全放了下来。冲程澈粲然一笑:“二哥,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程澈抬手,摸摸程微发丝:“你是我妹妹,二哥当然要护着你的。天晚了,早些回去吧,一会儿起了风,该凉了。” “嗯。二哥,那我就走啦,你莫要再读书了,早些歇着。” 程澈送程微出了门口。 欢颜提着灯笼在前面照亮,程微在后面走,走出好远,还回头冲程澈摆手,催他回去。 而程澈立在夜色里,直到不见了程微踪迹,才默默转身进了屋子。 进去后,他不再看账本,而是奋笔直书起来。 翌日。 学子勤奋,京城的书斋,比起其他店铺,开门总是早的。 而六出花斋门外,还未开门时,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 看这队伍里,大多是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却个个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下人。 这几乎成了京城一道风景。 原因无他,每逢季末,六出花斋要出新话本的,而这新话本,乃是寒酥先生亲手所写,总共十套,价高者得。 若是错过这十套,就要再等上个把月,才能看到相同的故事,不过那就是统一印制的了。 寒酥先生一手小字漂亮无比,又能一睹为快精彩纷呈的话本子,最妙的是还会有寒酥先生根据话本子作的画,那细腻的笔法,大胆的用色,啧啧,绝对不是市面上那些粗糙滥制的小人书可比的。 是以哪家的公子哥能抢到其中一套,这一季就成了在伙伴中炫耀的资本。 六出花斋终于开了门,翘首以待的各府小厮一拥而入。 掌柜却发了话:“不好意思,各位,因为寒酥先生有事,这次的话本子总共只有三套,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 一听只有三套,小厮们红了眼。 要知道,他们的主子不是世子就是小王爷,要不就是大员家的公子,昨日就已经交代过,若是带不回寒酥先生新出的话本子,提头来见。 如果买不到,提头不至于,可回去后一顿痛骂外加扣月钱那是绝对免不了的。 再者说了,京城这些高门的公子哥儿,大多是同窗,他们这些小厮其实也是常打照面的,谁能为主子办事情办得漂亮,那可是代表着小厮们的荣光。 怀仁伯府二公子那个小厮,叫八斤的,不就是因为能喝倒所有小厮,才成了鼎鼎大名的首席小厮嘛。 “我出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快一边凉快去吧,别丢人现眼了!我出一百两!” 一番争抢之下,三本书被争抢一空,其中出价最高的,不用多问,自然是沐恩伯府那位败家子华大公子的小厮了。 华良是寒酥先生的忠实拥趸,每季新出的话本子,那是必买的,这些年来为程二公子的小金库做了不少贡献。 今日这小厮更是有着誓死买到手的决心。 昨夜他家公子迟迟不归,伯府都要翻了天,夜里就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各城官兵,甚至锦鳞卫的大人们,整整找了一夜,还是一大早,才把人从牢房里接出来。 要说起来,他家公子也是够拼的,抬回府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寒酥先生新出的话本子去买了么?” 说完,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弄得老爷夫人还以为公子是去六出花斋外彻夜排队,才出了意外的,恼得夫人扬言要一把火把六出花斋烧了去。 还是他冒死提醒,若是真把六出花斋烧了,公子定然会痛不欲生的,夫人这才作罢。 小厮把新买到手的话本子小心翼翼塞进怀里,一出六出花斋的门,就上了沐恩伯府的马车,径直回了府。 第166章 被恐吓的华大公子 此时,华良刚刚醒来,正努力睁着一双熊猫眼喝药。 其母坐在床边,正在抹眼泪:“良儿啊,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快跟娘说说,是谁害你成了这个模样,娘定会给你报仇的。” “母……亲……”华良嗓子跟拉破风箱似的,撕拉沙哑,听着都令人揪心。 华二老爷就道:“夫人,你快让孩子先安心吃药吧,等他好一些了,再说个清楚。害了良儿的歹人,哼,总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对,对,老爷说得对,良儿,你快好好吃药啊。” 华良艰难伸出一个手指:“糖——” 正在喂药的俏丽丫鬟会意,忙扭身把他手指方向的罐子打开,夹出一粒蜜渍梅子,喂给了他。 华良这才满意,又喝了一口药。 这时那小厮就进来了,见华良醒了,喜出望外:“公子,您可醒了!” “书——” 小厮忙点头:“买到了,买到了,公子您放心!” 华良扯着乌青的嘴角笑了笑,望着父母又艰难吐出一个字:“走——” 华二老爷和妇人面面相觑,颇为不解。 还是小厮机灵,大着胆子道:“老爷,夫人,公子想听小的给他读话本子呢,想请您二位先出去。” 华二老爷和妇人同时抽了抽嘴角,再看一眼被揍成猪头的儿子,认命起了身,出去了。 华良挺着一身伤痛,开始听小厮读话本子。 这次的故事有些不同,主人公竟是一个出身富贵、流连花丛的风流才子。 这位才子因为样貌好,才华高。采起花来简直无往不利,就连有名的花魁都愿意与之春风一度而不取分文,后来更是引得郡主对其一见钟情,穷追不舍,其中风光畅快,男子皆知。 只是后来,才子的命运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改变了。 他去一处村落作画时。偶遇一村女。惊为天人,欲与其结识,不料那村女是个野性的。把他当成登徒子痛揍一顿,最后还推入了河里。 才子回去后发热生病,好了后很不甘心,就对家里人说了。家人一听这还了得,派人就去了那村子。把村女一家给整治了。 才子本以为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不料传扬出去后,他却发现那些原本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子竟都避而不见了,甚至对他用情最深的郡主都对他置之不理。 他大为困惑。拉着郡主要她说个清楚,郡主冷笑不语,扬长而去。 后来。还是那位花魁说出了原因:公子堂堂男儿,竟打不过一介弱质少女。可见吟诗作对那些都是半点无用的,这已是令人唏嘘,没想到您还会把这般丑事主动抖落出来,要靠着家中力量去对付一个女子,就更是令人不齿了。 花魁这番话流传出去,才子从此再无女子青睐,几年后好不容易娶到妻子,掀起盖头后才发现貌比无盐,直接吓昏过去。 故事的点睛之处就在结尾。 才子苏醒过来,却发现他竟回到了几年前的病床上,母亲哭天抹泪,问他是谁打伤我儿。 “公子?”小厮读完,发现主子神情有些不对劲,忙喊了一声。 见华良一脸惊恐还未回神,不由害怕起来:“主子,您怎么了,别吓小的啊!” 守在外间的华二老爷夫妇听到动静忙进来,妇人拉着华良的手哭问:“我的良儿啊,你怎么啦?哪里疼,跟娘说。” 华良这才回神,看着母亲,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忙摇了摇头。 妇人略微放心,见药已经喝完了,于是让小厮和丫鬟下去,这才温柔问道:“那良儿告诉母亲,是哪个害了你吧,娘给你报仇去!” 华良一张脸惊恐地抖了起来。 “良儿,良儿——” 华大公子已是两眼一翻,吓昏过去。 华府一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华良醒了,只要妇人一问仇家是谁,他立刻白眼一番昏过去,几次下来,妇人再不敢问,只以为儿子中了邪,悄悄去请了素尘道长来画符驱邪。 此是后话不提。 这一日不只华府热闹,怀仁伯府怡然苑里亦不安生。 韩氏正在纳鞋底,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就发现程二老爷回来了。 她颇为意外,把纳了一半的鞋底忙往旁边一推,匆忙之间还被针尖刺了手指,却顾不得疼,掩饰着笑问:“老爷下朝后不是该去上衙吗,怎么回来了?” 程二老爷面罩寒霜,并不理会韩氏的话,一开口就问:“程微呢?” 韩氏被问得一愣。 程二老爷脸色更差,话好似从牙缝挤出来:“怎么,去长公主府了?” “没有,微儿现在在济生堂。” 程微日日去济生堂,时日久了,府里人渐渐都知晓了,但并没人过问。 程二老爷其实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对这母女素来不关心,以往自然没问。 可是今日,却不同了。 下朝时,他无意间遇到素尘道长,她竟问府上三女是否说过得了北冥真人点化这般话。 素尘道长话说的含蓄,并无过多指责,可其中的不快,程二老爷又岂是听不出来的。 他当时就气炸了肺。 素尘道长是什么人,那是北冥真人最得意的弟子,而北冥真人,就是皇上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 这样的人物,他那个扫把星女儿居然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就给得罪了! 程二老爷哪里还有心思去衙门,当然是直奔着家里来找韩氏质问了。 “在济生堂?”程二老爷扬声,“她一个姑娘家,在那里做什么?” 韩氏不明所以,解释道:“老爷,您不知道,微儿对符医颇有天分,她想去济生堂跟着三叔学些医理,我想着女孩子家长些本事总是好的,就由着她去了——” 话未说完,程二老爷已是抬脚踹过来。 韩氏可是自幼随着父兄习武的,出于本能,直接避了开来。 程二老爷不料韩氏躲得这么利落,一脚踹空,把腰闪了。 “韩氏,你,你还躲!”程二老爷扶着腰大吼。 韩氏颇为心凉:“老爷,有事说事,您怎么踹人呢?” 第167章 医馆争执 “你!”程二老爷怒视着韩氏,因为闪了腰,疼得嘴唇白发,一甩袖子,“罢了,和你有什么可说的!” 他转了身大步离去,留下韩氏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如梦初醒,追了过去。 程二老爷气势汹汹,直奔济生堂。 “二哥,您怎么过来了?”程三老爷正给一人诊脉,见程二老爷进来,对那病人嘱咐了几句,把程二老爷请到里边去。 “莫非是家中有什么事?”见程二老爷脸色不对,程三老爷问道。 程二老爷面沉如水:“程微呢?” “微儿?”程三老爷怔了怔,打量程二老爷神色不对,迟疑了一下才道,“微儿刚刚回里室整理资料了。怎么,二哥找微儿有事?” 程二老爷深深吸了口气:“老三,你叫程微过来。” “哦,二哥您稍等。” 程三老爷起身去寻程微。 程微正在做笔记。 符医讲究的是通过望诊判断病人症状,而病人脸上每一处细微的不同,病症都可能南辕北辙。为了尽快掌握,她每一日都会把望诊病人得来的一些规律记录下来,以便早日融会贯通。 听到动静,程微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三叔?” 程三老爷走过来:“微儿,你父亲过来了。” 见程微面露疑惑,他抬手拍拍侄女的肩膀:“他在前边等着你,你快些过去吧。” “哦,好的。”程微颔首,手上不停,“我还差一点就写完了,这就过去。” 程微写完,把笔放置一旁,拿镇纸压上纸张:“三叔,先这样放着,等我回来收拾。” 这些记录对她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她要装订成册,时时翻阅的。 “三叔,走吧。” 叔侄二人一起往外走,程三老爷低声提醒道:“微儿。我看你父亲脸色不大好,许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等会儿你过去,说话且注意些。” 程微淡淡点头:“嗯,三叔。我知道了。” 程微随程三老爷去了程二老爷等候的地方,刚一进门,就见程二老爷豁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瞪着她,似乎要着了火。 程微走上前去,神色平静:“父亲。” “住口!”不顾程三老爷就在一旁,程二老爷勃然大怒,“孽女,我可当不得你喊我一声父亲!” 程微不明所以,面无表情看着程二老爷。 程三老爷忙去劝:“二哥。您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微儿还是小姑娘呢,别吓着她——” 程二老爷推开程三老爷:“老三,我还没跟你说呢,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居然还答应让她每日来济生堂!堂堂伯府的姑娘跑来医馆坐馆,这传扬出去,成什么样子!” 程三老爷心中不快,神情郑重起来:“二哥。微儿不是来坐馆。您还不知,她甚有符医天分,来医馆,是要结合着医理更好的学习符医的——” “闭嘴!” “符医”二字显然刺激了程二老爷。对兄弟说话亦不留情面,“若不提这个就罢了,我今日来,就是因为这个!老三,你知不知道这孽女在外面是怎么说的?她居然敢说自己得了北冥真人点化,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因为这笑话。素尘道长已经相当不快了,一旦让人都知道了,我在官场上如何立足?” 程微默默听着,已是明白了。 她那次进宫说出的那番话,果然是传扬开了。 给自己莫名走上符医这条路寻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本就是她的打算,她想过北冥真人听说后或许会一笑置之,或许会不屑一顾,最小的可能是出于好奇见她一面,一探究竟。 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蹦出个素尘道长来。 程微有些想不透,素尘道长既然是北冥真人的弟子,在寻常人眼里那也是神仙般的人物,远不可及的,怎么会为了这么点小事特意来敲打父亲? 这就好像有只蚂蚁扬言能咬死老虎,然后那只老虎听说了,特意寻到那只蚂蚁,再抬脚踩死一般。 小蚂蚁固然让人觉得可笑,可是那只老虎,难道就不可笑吗? 程二老爷扶着腰,大步走到程微面前,伸手就去抓她的手腕:“孽女,随我回府,以后让我知晓你再敢来济生堂,我就打断你的腿!” 程二老爷扯着程微往外走,程三老爷忙去拦他:“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程微已是回了神。 许是这些日子经历的各种惊险刺激太多了,忽然被父亲扯着走,她冷静得出奇,一用力就甩脱了程二老爷,站在原地不动。 只是出乎程微意料的是,程二老爷因为闪了腰,用不上劲,被她这么一甩,惯性之下,竟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程二老爷明显听到咔嚓一声,腰椎折了。 他惨叫一声。 程微立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程三老爷则有些发懵。 什么情况,侄女力气有这么大了吗? “孽女,孽女——”程二老爷脸疼得煞白,伸出手指着程微。 这时,传来韩氏的声音:“怎么回事?” 程微抬眼望去,就见韩氏匆匆走了进来。 “韩氏,你速把这孽女带回府,然后请出家法处置!” 韩氏环视屋内情形,不解地问:“老爷,微儿怎么了?” “怎么了?她胡乱说话引来素尘道长不满,刚刚还敢对我动手了。韩氏,这就是你养出的好女儿,等回去禀明母亲,立刻把她送到家庙去!” 这时,程微终于开了口:“父亲——” 她声音平静清亮,无波无澜,这一开口,就把三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程微并不胆怯,反而上前一步,离程二老爷更近了一些:“父亲,您的意思是,我惹得素尘道长不满,您就要把我送到家庙去?那要是母亲将来得罪了素尘道长呢?你就要休了母亲?哦,其实您能这样做,我一点都不奇怪。不过有一点女儿还是好奇的。” 程微说到这里,顿了顿,望一眼韩氏与程三老爷,忽然笑了:“要是祖父、祖母惹得素尘道长不满呢?那您可怎么办呢?” 第168章 误诊风波 程二老爷此时又疼又怒,被程微这么居高临下地逼问,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程微就笑了,嘴角的嘲讽都不屑遮掩:“母亲,三叔,你们看,这就是我父亲呢。女儿被旁人质疑,甚至旁人还没要求什么呢,当父亲的就急慌慌要把女儿处置了去邀功了,这样的人,也配为人父?” 程微问完,看向韩氏,眼底是没有着落的空:“母亲,那么您呢?是不是要听父亲的,把我带回府,送到家庙里去?” 程二老爷终于找回了声音,因为程微这一问,把注意力转向了韩氏,费力吐出两个字:“韩氏——” 韩氏看看程二老爷,看看程微。 她的夫君跌坐在地,满身狼狈,气急败坏。 她的女儿立得笔直,神情冷漠,目露悲凉。 那个男人,是她恋了近二十载的,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女儿说的话是对的。 韩氏走过去,与程微并肩而立,然后看向程二老爷:“老爷,微儿说得对,咱们当父母的,怎么能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孩子?素尘道长对微儿不满,您就应该和她解释才是,她若不听,那就罢了——” “无知妇人,你懂个什么!”程二老爷不料韩氏站在程微那一方,气得险些吐血。 韩氏虽痴恋程二老爷,可有些原则性的问题是从来坚持的,这也是程二老爷一直认为她有所保留的原因。 在程二老爷看来,这个女人不是爱他爱得能付出性命么,怎么还这不答应那不同意的,可见对他的感情不过如此。 “我是不懂。老爷,我只知道,谁对我女儿不满,那我对她更不满,没有为了一个陌生人满意收拾自己女儿的道理!”韩氏转头,拍了拍程微,“微儿。你继续学着吧,你父亲受了伤,我带他先回去了。” 这时程三老爷终于插上话:“二嫂,我看二哥是腰椎折了。不宜随便移动,还是先抬上床去,我来看看吧。不行的话,还要请太医来瞧瞧。” 程二老爷已经气得浑身哆嗦了。 这些混账东西,终于想起他腰椎折了! “韩氏……我再说一遍。带程微回府!”他深深吸了口气,“你若不听,可知道后果?” 韩氏垂了眼,没有接程二老爷的话,对程三老爷道:“三弟,你快叫人把你二哥抬床上去吧。” “嗯。” 程三老爷颔首,刚要喊人,忽听外面一阵骚动,声音之大,连这里都隐约传了进来。然后一个伙计就匆匆进来,神情惶恐:“三老爷,不好了,来了闹事的!” “怎么回事?”罗三老爷神情一凛。 伙计大喘着气道:“说是年前一个妇人来咱们医馆看病,大夫诊断她为气血两亏,结果昨夜突然大出血,请了大夫来看,才发现已经怀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程三老爷脸色顿时变了,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问:“现在人怎么样了?” 那伙计都快哭了出来:“那妇人现在被她家人抬了过来,正在医馆门口放着呢。说是不行了,要咱们医馆给个说法呢!三老爷,您看这可怎么办啊,现在好多人都堵在那里看热闹。这个事情,可真不好办啊——” 随着伙计的诉苦声,主仆二人渐渐走远了,留下程二老爷一家三口在室内。 程微抬脚就走:“我也去看看。” 韩氏伸手拉住她:“微儿,你不能就这样抛头露面的。” 程微心悬外面情况,匆匆点头:“我知道。我回屋里取帷帽。” 她撂下这句话,匆匆离去,路过程二老爷看都未看一眼,眨眼间,室内只剩下韩氏夫妇。 韩氏同样很担心。 从大处说,济生堂是怀仁伯府传承百年的医馆,真的出事,伯府名声大损不说,将来财物上会更拮据,谁都不好受;从小处说,三叔对女儿委实不错,而这济生堂一直是他打理的,一旦名声垮了,三叔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韩氏叹息一声,走到程二老爷跟前,一弯腰毫不费力把他抱起来,放到了临窗榻上:“老爷,您先在这歇着吧,我也去瞧瞧。” 被一个女人抱上床,程二老爷觉得整个人格都被侮辱了,想要大骂发泄,奈何屋子里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就算骂出来也只有他自己听回音,到最后只得恨恨拿拳头砸了砸床板,因为用力,牵扯的腰上更疼,两眼一翻险些疼昏过去。 程三老爷匆匆赶到门口,就见门口地上一张架子板上躺着一人,蒙着褥子,只露出黑鸦鸦的头发和一张惨白的脸。 不少人站在那里叫骂,还有不停扔纸钱的,其中一名老妇正大哭着诉说原委,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双眼通红正被人死死架着胳膊,一副拼命的架势。 那老妇人一见程三老爷出来了,直接就爬了起来冲到他面前,哭骂道:“你就是这医馆的东家吧?我认得你,街坊们都说你医术好,以前我们家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先找你的。你摸着良心说,我儿媳是不是在你们医馆看的病?” 程三老爷又看了那昏死的年轻妇人一眼,这一看,确实认出来了。 之所以对这年轻妇人印象深刻,是这妇人说她与寻常妇人不同,葵水半年才来一次,这次来了不知为何总是淋漓不尽,于是请大夫给看看。 程三老爷当时还有些好奇,正要把脉,不料那时二嫂抱着昏迷不醒的微儿进来了,说微儿从马车里摔了出去,碰到了头。 后来,他忙着看微儿的伤势,就把那年轻妇人交给另一位大夫接手。 回忆到这里,程三老爷心中一沉。 看来,是那位大夫误诊了! 见程三老爷不语,老妇人声音陡然扬起:“你说话啊,怎么,你们开了这么多年的医馆,医死人了,不敢承认了么?” 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街坊邻居们,你们给评评理啊,这济生堂就算不是咱平民百姓惹得起的,可治死了人,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我儿媳才十八岁啊,花一样的年纪,嫁过来两年全家人想孙子都要想疯了,没想到好不容易孩子来了,却被这害人的医馆给看成气血两虚,现在出血不止,别说孩子了,大人眼看就要没气了!” 人群不由议论纷纷。 有的说:不能吧,这济生堂在京城虽不是最大最好的,可开了都有百年了,哪能出现这种误诊的,好好的怀孕居然给看成气血两亏? 也有的说:这有什么,阴沟里还有翻船的时候呢,大夫就没有误诊的时候?只是可怜那小媳妇了,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和谁说理去啊!“有那一直对济生堂印象不错的就说:“或许不是在这里看的呢,想着得些银钱,就把人抬过来了?真疼媳妇的,也不能就这样把人抬过来。 这话一说,有人点头,也有人反问:“那怎么不抬到别的医馆去,偏偏抬到这里来呢? 乱糟糟的声音令程三老爷头疼欲裂,出于医者的责任,他开了口:“不错,这位病人是在我们医馆诊治的。”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那老妇人哭声更大,年轻男子则挣扎着要来和程三老爷拼命。 程三老爷看那年轻妇人一眼,估摸着人是不行了,但该承担的责任要担起来,于是叹道:“这样吧,先把人抬进去,要是——” 说未说完,忽然被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打断:“三叔,把人抬进去,我来看看。” 第169章 出手救人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吸引了过去。 不是这声音多动听,而是这样的场合下,这么一句话,是无法不引人瞩目的。 他们看到一位个子高挑的少女走过来。 她头戴帷帽,穿一袭简单青色衫裙,周身没有多少配饰,只在腰间系着几个造型可爱的荷包,让人看到这里,就知道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三娘——”程三老爷面色微变,低低喊了一声。 在外面,大庭广众之下,自然是不好叫程微名字的。 卫国公府的人个子都高,程微身量相貌都随了母族,这么站在程三老爷身旁,竟只比他矮了不到半头。 许是因为如此,她亭亭而立,头戴帷帽,就隐隐让人觉得比寻常少女沉稳些。 “三叔,我想试试。”程微说得平静,内心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 不过,她这些日子以来最专注学习的就是胎产科,遇到这种情况,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想放手一试。 程三老爷靠近程微,声音压得更低:“微儿,那年轻妇人脸色发青,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你乖乖回医馆里呆着,莫要出头。” 程微透过轻纱看着程三老爷。 三叔还不到三十岁,相貌俊朗,可是眼底的沧桑竟比长了他近十岁的父亲还要浓郁。 程三老爷为医馆付出的心血,程微这些日子一直瞧在眼里。 那个年轻妇人,她遥遥一瞥,或有一救的可能,却没有几成把握。 她一个女子众目睽睽之下出头。一旦救不活那个妇人,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她若不试,又怎么忍心看着三叔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回府后面对祖母刻薄的嘴脸? “三叔,让我试一试。”程微认真对程三老爷说,“就算我治不好,可毕竟尽力了。难道两条性命还不值得我试一试吗?” 程三老爷深深看着程微。眼底有欣喜、有担忧。格外复杂,最终长叹一声:“好,微儿你尽管放手一试。无论什么结果,都有三叔在呢。” 程微抿唇笑了。 程三老爷扬声道:“把人抬进去,看一看怎么救治。” “是。”医馆的伙计们忙去抬人。 “你们要干什么,不许动她!”年轻男子忽然发飙。把前去抬人的伙计狠狠推开。 老妇人紧跟着嚎哭起来:“堂堂百年医馆,医死了人不承认。还哄骗我们说抬进去救治,你们是想毁尸灭迹么?” “大娘,不是这样的,我们济生堂有符医。您儿媳这样子,寻常手段治不好,或许可以让符医一试。”程三老爷温声解释道。 自己医馆误诊在先。他除了温声相劝,没有别的立场了。 “符医?”老妇人显然听不进程三老爷的话。声音更大,“乡亲们都听听,大家有个不舒坦都是来这里瞧病的,你们谁听说这里有符医了?我反正是没见过!” 围观者议论的声音大了起来。 “是呀,从没听说济生堂有符医坐堂的,不然我儿子那次受了惊吓,也不会跑了十几里地去请符医收魂了。” “我倒是听说过,这济生堂背后的东家,祖上是符医出身的……” “那又如何,这事我也耳闻过,百年前的事了。百年前我家祖上还当官呢,现在不也杀猪了吗?” …… 程三老爷被老妇人问得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在他心里,程微毕竟是个小姑娘,轻易不想她就这么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程微却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见那躺着的年轻妇人面色越来越难看,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与老妇人仅有半丈之遥,冷冰冰道:“以前没见过,以后就常见了,我就是符医。”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大为惊讶,议论声更大了起来。 那年轻男子气不过,冲到程微面前:“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还说自己是什么符医!难道是你们医馆看我媳妇这样还不够可怜,要一个小姑娘来戏耍我们吗?” 程三老爷挡在程微面前,有些后悔刚才答应她了。 “小兄弟你不要这样——”程三老爷话未说完,察觉程微拉他衣袖,就看过去。 他看不到程微面上表情,可侄女的声音却无比平静:“三叔,您让开,我和他说,时间不多了。” 程三老爷不由侧开身子,程微走过去,与年轻男子相对而立。 面对一位少女,年轻男子到底收敛了几分凶气,可语气是极不耐烦的:“你这小丫头快走开,莫来添乱!” 程微一声冷笑:“这位大哥,我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年轻男子没吭声。 程微便接着道:“你说你的媳妇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男子显然被这话刺激得又激动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昨夜请去的大夫就说了,人已经不成了,让我们家今天准备后事。你们医馆治死了人,还来问我怎么样吗?” 周围的议论声又响起,程微充耳不闻,声音扬了起来:“你说你媳妇已经没救,可我说,她尚有一线生机。” 少女的声音本就清越高扬,穿透力强,程微声音一大,立刻压过了那些议论声。 而围观的人听到她这惊人之语,忽然都不说话了,现场一片寂静。 “但是你们身为她的家人,宁愿把时间浪费在怀疑我身上,也不愿意让我一试,又是什么道理呢?”程微望着那年轻男子,一字一顿,“还是说,你们把人抬到这里,本就没有抱着救人的打算,而是想着赔些银钱了事?” “你胡说!” 年轻男子被程微说得恼羞成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把刚赶过来的韩氏吓了一跳,旋风般冲到程微身旁瞪着他:“你想干嘛,要打人不成?” 打人?她韩明珠怕过谁! 见母亲跃跃欲试,程微一阵头疼,把她扯到旁边,对那男子道:“银钱我有,当着这些乡亲们的面,我只问你,你的媳妇和孩子,你到底救是不救?” 程三老爷目光灼灼望着侄女,几乎要为程微喝彩了。 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何不能和女子理论了,微儿小小年纪,竟深得歪理精髓,三两句话的工夫,反而把那男子问住了。 男子果然是被程微绕进去了,脱口而出道:“救,当然救!” 说完又想了起来,恶狠狠撂下一句话:“不过你们要是救不了,今日我和你们没完!” 程微看都不再看他,对发愣的伙计们道:“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抬进去!” 第170章 离心之始 伙计们小心翼翼抬着年轻妇人往医馆里走,程微看男子一眼,转身就走。 老妇人冲上去就捶年轻男子:“你这个糊涂蛋,听那小丫头说什么能救人,明显是哄骗咱们呢!他们把你媳妇抬进去,回头说未见到人,来个死无对证,可怎么办啊——” 一番话说得年轻男子又变了脸色。 程三老爷再也忍不住,开口道:“大娘,这么多在场的乡亲们又不是眼瞎。您放心,我们济生堂开了百年,无论您的儿媳救不救的活,都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说到这里,程三老爷冲围观众人抱拳,扬声道:“也请在场的诸位作一个见证!” 众人纷纷高声道:“放心吧,我们作证!” 老妇人见此不好再闹,只哭哭啼啼抹泪。 年轻男子抬脚就往医馆走。 程微这时回了头,冷声道:“这位大哥还是陪着母亲在外等着,我怕等会儿救人时你情绪过于激动,妨碍我救治。” 男子刚要说什么,程三老爷立刻道:“小兄弟,你和家人可以去我们医馆大堂等着,也好喝杯茶。” “不必了!”年轻男子反倒拒绝了,大声道,“东家要是有几分良心,就给我们搬几条长凳来,我们就坐在这门口等!人是死是活,今日总要等出个结果,也请在场的乡亲们做个见证!” “好,没问题,我们给你作证!” 京城的百姓大多日子很能过得去,平日最缺的就是这些稀奇事,这难得碰到一次。哪能不守着看热闹的。 程三老爷无奈叹口气,吩咐伙计进去搬出长条凳子来,怕那老妇人在外面呆太久出个意外又是麻烦,还备了茶水和糕点。 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目光直勾勾盯着医馆大门,显然是没心思吃喝的。 老妇人却擦干眼泪,拣了一块梅子糕吃起来。并趁人不备把一块栗子酥塞进了袖子里。 程三老爷满心忧虑。低声对韩氏道:“二嫂,这里我盯着,您进去看看微儿吧。”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若是,若是人救不回来,您立刻带着微儿从后门走。回伯府去,剩下的事就交给小弟处理。” 韩氏一挑眉:“这怎么行。微儿真的救不回人,这家人要是闹事,还得我来!三弟你这身板不成的,人家一拳头就把你打蒙了。到时候咱们医馆还不让人给拆了!” 程三老爷抽抽嘴角。 他可真是谢谢嫂子关心了! “二嫂,我已经派人去请兵马司的官差了,只是跟人家说好了。要是闹事才出来震住场面,若是不到那一步。就不用露面,以免显得咱家仗势欺人。” 说到这里,程三老爷叹息:“毕竟此事,医馆有错在先。” 韩氏性子急,可她心思是个磊落的,知道这事是医馆的错,想着那小媳妇年纪轻轻就一尸两命实在可怜,反而生了几分同情,立刻表扬程三老爷道:“三弟,你做得很对。” “二嫂,您快进去吧。”程三老爷扶额。 韩氏这才进去了,一进去就立刻去找程微,到了地方被学徒拦下来:“二夫人,三姑娘在里面呢,说谁都不许进去。” “她一个人?”韩氏虽从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女儿就该出类拔萃,可一想那年轻妇人的样子,心中哪里有底。 这可是误诊服错了药物大出血,大夫说要准备后事的,哪是那些美白符水可比的。 韩氏虽这么想,却没有深思:若不是程微那杯美白符水让她肌肤重现白皙如玉,她如今对女儿隐隐不足对外人道的信任又是从哪里来呢? “欢颜姑娘也在里面。”学徒回道。 韩氏一听是欢颜那个呆丫头,越发不安:“去,给我搬一把椅子来,我就守在这里,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学徒不敢有违,立刻搬了一张太师椅来。 韩氏坐下,手中帕子越捏越紧,可没过一会儿,又有一名伙计过来道:“二夫人,二老爷喊您呢。” 韩氏皱了皱眉。 她莫名生出一种想法:这种时候,老爷添什么乱? 这念头一闪而逝,韩氏还是起身过去。 一进门,就见程二老爷撑着上半身,冷着脸问:“韩氏,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气过。 先是三弟跑出去,接着是女儿跑出去,最后媳妇也跑出去了,只留下他闪了老腰在床上动弹不得。 更绝的是,竟连一个伺候他的小厮都没给留,他挠心挠肺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等得眼睛都绿了,才被一个路过的伙计发现,这才唤了人来。 韩氏走过来,瞧着程二老爷疼得苍白的脸,到底是心疼的,在一旁坐下,把外面情况细细讲了一番。 程二老爷听完就寒了脸,一拍床板:“糊涂!” 韩氏一愣。 程二老爷看着韩氏,像看一个蠢物,本不想与她废话,可眼下没有旁人,刚刚又一个人苦挨了那么久,满腔话和谁说呢,于是咬牙道:“我以为老三这些年能把医馆打理的顺顺当当,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今日看来,竟愚蠢至极!” 韩氏越发不解:“老爷,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三弟处置还算妥当。” “妥当?哪里妥当了?他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承认是咱家医馆误诊了,这不是把济生堂和伯府的声誉都毁于一旦!” “三弟说了,确实是在咱家看的——” 韩氏话未说完,就被程二老爷冷笑打断:“那也不能承认!这事只要咬死了不承认,事后再悄悄给那家一笔银子,让他们不再闹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韩氏听得怔怔的。 程二老爷笑得格外凉薄:“如何不是仁至义尽,换了别家医馆,坚决不承认,也不赔钱,一户寻常百姓又能有什么法子?蚂蚁真能撼动大树不成?” 韩氏盯着程二老爷嘴角的冷笑,忽然就觉得这笑容有些丑陋,她不敢也不愿再深想,忙起了身:“我去看看微儿那里如何了。” 韩氏匆匆而逃,留下程二老爷气急败坏:“等等,我还没说,你们怎么能由着那孽女胡闹——” 可韩氏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日头高照,已是中午,许多围观的人陆续散了回家吃饭,也有八卦之心极为旺盛的,买了临街小吃充饥,就等着把这热闹瞧到底。 又不知过去多久,那些回家用饭的都匆匆赶回来,手中还多了一个马扎能坐一坐,先前未走的不由暗道失策,站了这么久,腿都酸了。 老妇人忽然把盛点心的盘子往地上一推,开始撒泼:“我看出来了,你们就是在熬时间,熬得我们受不住了,是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那点心盘子已是空的,只剩了些点心渣,落在地上,有小童就悄悄伸手去抓,被大人发现了,屁股上打一掌,不由大哭。 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 “大牛,别等了,快进去把你媳妇抢出来!” 老妇人去推年轻男子,男子不由站了起来,觉得老母说的有几分道理,就要往里闯。 这时,医馆里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来。 第171章 名初扬 走近了,人们才看清,原来是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小丫鬟俊俏极了,脸蛋红扑扑,像是被露水沁润过,带着些微潮气。 人们目光不由追随着她,就见她走向了程三老爷。 程三老爷从没想过,面对一个小丫鬟,竟会有满怀忐忑不敢开口的一日。 还是欢颜先开了口:“三老爷,我们姑娘说,人醒了,不过想要彻底恢复,就不能挪动,需要在医馆里呆三日。” “当真?”程三老爷失声问道。 这一刻,一直高悬到天际的那颗心总算落了地,扑通扑通直跳,后怕和紧张如潮水,汹涌而来。 一直镇定沉稳的程三老爷此刻才变了脸色,盯着欢颜,要她再肯定一次。 欢颜点头:“嗯,醒了呢,婢子亲眼瞧着的。我们姑娘太厉害了。” 笑纹从程三老爷眼角蔓延到嘴角,他连连点头:“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程三老爷转了身,身子挺直,仿佛比先前高了一寸,朗声道:“大娘,小兄弟,人已经醒了,不过要在医馆再养三日才能离开,你们随我进去吧。”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醒了吗?不能吧,我瞧着那媳妇脸都灰白了,像是快不行的样子。” 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嘛,我是他们家邻居,昨儿他家折腾了小半夜,弄得我们也睡不安稳,起来去瞧,听得清清楚楚,那大夫说要今日准备后事呢。” “说不准先前那位姑娘真是很厉害的符医?” “瞧着不像啊,那么点年纪还是女子,反正我是不信人醒了。” 老妇人也是不信的,扯一把欣喜若狂欲往里走的儿子,一脸怀疑盯着程三老爷:“你说我儿媳醒了?” “醒了。”程三老爷这时才露出从容而温和的微笑。 他是信任程微的,不只是信任她的医术。更是信任她的处事,侄女说醒了,那一定是醒了。 “少唬人了,你当我们全是为了要你们医馆负责么?今早是见我儿媳妇已经不行了。才把人抬来讨个公道的!就那么个小丫头出来说能救人,现在就跟我说人醒了?莫把我们当无知孩子哄!” 老妇人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那个自称符医的小姑娘能救人,由着她去折腾,不过是要好好看这济生堂的笑话。把事情闹大些,好让医馆能赔更多的银钱。 这样,儿媳妇没了虽然可惜,至少还有钱再给儿子讨一房媳妇,剩下的银钱说不准还能翻盖两间屋子。 “大娘不信,何不现在就进去看看?” 老妇人一动不动,扬声道:“进去?我们母子可不敢随便进去,谁不知道你们医馆是贵人家开的,现在当着这些乡亲们的面不能做什么,我们要是进去了。那可说不好了!” 老妇人扯扯儿子:“儿啊,听娘的,咱可不能胡乱就进去。万一一进去,他们就逼着咱们不追究了呢?” 程三老爷不由失笑,心道现在的妇人果然都了不得,也太能想了。 济生堂虽是伯府开的,可已经开了百年,就是为了百年声誉,也不能仗着伯府后台就胡作非为啊。 人既然已经救回来了,程三老爷心里就彻底踏实了。温声笑道:“大娘和小兄弟若是不信,何不请几位乡亲们一同进去看看?” 这种情况,他是巴不得有旁人作证的,不然只这对母子进去。哪怕他们承认人真的醒了,也难免会有诸多猜测。 更何况,往人心叵测上想,要是这老妇人本就不待见这儿媳妇,等人抬回去后莫名没了,他们医馆就说不清了。 程三老爷这一提议立刻得到围观者的热烈响应。没等老妇人开口,就站出十来个人,纷纷表示愿意一同进去看看。 这样一来,老妇人再无话可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程三老爷进了医馆。 欢颜在前面领路,到了安置年轻妇人的那里停下来,道:“人就在里边了。” 跟来的人有些迟疑,年轻男子却一掀帘子冲了进去,片刻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翠花——” 这一声喊,似是打破了某种拘束,外面的人一窝蜂涌了进去。 进去后,不由目瞪口呆。 年轻男子正抓着年轻妇人的手痛哭,而那年轻妇人却睁着眼,温柔望着男子。 听见动静,年轻妇人费力转过头来,瞧见这么一大群人不由羞红了脸,冲那最前面的老妇人喊了一声:“婆婆——” 老妇人也有些发傻,晕乎乎走到年轻妇人面前,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翠花呀,你真的活过来啦?” 年轻妇人眼角滚出一滴泪来:“婆婆,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可没想到一睁眼,就瞧见大牛在我身边哭,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所有人心中都闪着这个疑问,目光不自觉去寻那个头戴帷帽的姑娘,却没有找到人。 欢颜对程三老爷道:“三老爷,我们姑娘太累了,已经回去歇着了,说明日再过来,继续为这妇人治疗,好保住她的孩子。” 这话一出,像是一道惊雷落入人群里,引起一片惊呼。 “啥,你说啥?”年轻男子直接跳了起来,去抓欢颜手腕。 欢颜赶紧避开,气鼓鼓怒视着男子。 这个时候,年轻男子早没了任何脾气,急切问道:“小娘子你刚刚说什么?我媳妇,我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还在?” 今早把人抬来时,他已经是准备和医馆拼命了,交代了亲友等回去后帮忙处理后事,万万没想到媳妇还能从鬼门关拉出来。 可是,现在这小姑娘告诉他,不只是他媳妇活过来了,媳妇肚子里的娃儿还在? 这,这怎么可能! 几乎没有人相信欢颜的话。 若说救回大人,真正的神医尚有可能,可这媳妇从昨夜就开始血流不止啊,孩子怎么可能还保得住! 欢颜才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把程微交代的话如实说出来:“反正我们姑娘说了,孩子还在,在这里治疗三日,应该能保住的。若是只想保住大人,现在就可以把人抬回去了。” “娘——”年轻男子望着老妇人,泪眼汪汪。 老妇人连连点头:“当然是保住孩子,保住孩子。” 这时程三老爷开了口:“好了,病人需要休息,大家都看过了,请出去吧。” 所有被请进来作证的人都燃着熊熊八卦之火出去了,这件离奇的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第172章 韩氏再进宫 回府的路上,程微斜躺在车厢里的矮榻上,满心疲惫。 韩氏看着女儿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欲言又止。 马车吱吱呀呀行了一会儿,韩氏终于忍不住问:“微儿,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程微睁开了眼。 她有些昏昏沉沉,先前救那妇人,耗损了太多精血,此刻有种脱力感。 “我是符医啊,母亲。”程微笑了笑,没有多说。 一是没有力气,二是说了寻常人也不会懂的。 那是独属于符医的奇妙而瑰丽的世界。 当她全心全意救那妇人,并努力保住妇人腹中孩儿时,真的有种创造了新生命的感觉。 程微想,符医十三科,她第一个学的是胎产科,可能以后,最爱的也是胎产科。 有什么比保住一个小生命还令人心生欢喜呢? 马车继续前行,程微抬手揉了揉眼睛,喊道:“母亲,我饿了。” 韩氏愣了愣。 她没有想过,有一日次女会跟她说我饿了,就好像次女不是十四岁,而是四岁的小娃娃。 四岁的次女,是什么样呢? 韩氏思绪有些飘散,竟有些记不起来了。 随后,她心头生了几分惭愧。 与其说记不起来次女四岁时的样子,不若说,那时候的她仍然沉浸在夫死子亡的痛苦中,对认为是带来一切厄运的次女,几乎是置之不理离得远远的,母女几乎没有多少共处的时间,此时又哪里能记起什么来呢? 迎上女儿黑白分明的眸子,韩氏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慌乱道:“微儿想吃什么?” 她四下看看,最后只在固定于车厢里的桌几上看到了一碟枣糕。 “有枣糕,你吃么?” 程微笑着点头:“吃的。” 她很爱吃枣糕,只不过不吃里面的枣。 韩氏忙端了过来。 程微起身,半靠着车壁,用帕子托着一块枣糕吃,韩氏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多谢母亲。”程微瞥一眼韩氏。心中有几分疑惑。 今日母亲似乎有些奇怪。 咦。对了,父亲不是腰椎折了,此刻该不会还在医馆吧? 程微想了想。好像由始至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年轻妇人和来闹的那家人身上,没人想起父亲来了。 这么说,父亲此刻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屋子里,说不定至今还饿着肚子? 程微忽然觉得有了食欲。一口咬下枣糕,连里面的枣都忘了吐。而是吃了下去。 吃完,她皱皱眉。 “是不是噎着了?快喝茶。”韩氏忙道。 与韩氏对视,程微盈盈一笑:“好。” 看来,母亲今日是把父亲忘个彻底了。 她决定不去提醒! 打定主意的程微吃起枣糕来更香了。 等吃完。不知是心里高兴,还是恢复了些元气,程微有了些精神。 韩氏见状。就与她闲聊起来:“微儿,娘以前认为你有当符医的天赋。可从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本事。这,这应该比那素尘道长还要强呢!” 程微现在对那小气量的素尘道长很没有好感,蹙眉问:“母亲,那素尘道长,到底是什么来历?” “来历?”韩氏想了想,“好像是个没落小官家的女儿,据说素尘道长的父亲还是犯了事的,具体的这么多年已经没人清楚了。素尘道长从小就进了玄清观,后来显露出很高的符医天赋,被北冥真人收为弟子。现在北冥真人隐隐有了国师的地位,深受皇上敬重,这素尘道长自幼跟着北冥真人学习,亦是个有本事的,无论是深宫嫔妃还是勋贵官宦的女眷,都极信她。她平日也常出没深宫内院,论起关系人脉来,可比许多贵夫人还要强些。” “这么热衷走街串巷,好生奇怪。”程微撇嘴道。 韩氏无奈。 被女儿这么一说,怎么觉得素尘道长与那些三姑六婆差不多了,这传出去可了不得。 “微儿,话可不能乱说,素尘道长在贵妃娘娘甚至太后面前,都是极有脸面的。” “哦,知道了。”程微心中对那素尘道长有了成见,当然不愿意听她的好话。 韩氏见状话题一转:“不过微儿也很厉害。你大姐姐有了身孕,我还一直担心,这下子就可以安心了。” 听韩氏提起这个,程微皱了眉:“母亲,昨日进宫,我观大姐姐气色,好似服用了什么不利于腹中胎儿的东西。当时虽提醒了她,可我瞧着她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我担心大姐姐会不听我劝,接着服用,那就糟糕了。” 韩氏想起来昨日程微当着她与长女的面说的那番话,面色不由一变。 别说是太子妃,就是她,昨日听到那番话,亦没有太往心里去。 说到底,微儿还是个小姑娘,真能从一个人面上瞧出什么来不成? 可是……今日微儿却把一个濒死的妇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想到这里,韩氏再也坐不住:“微儿,等到了伯府你先下车回去好生歇着,我递牌子进宫去瞧瞧你大姐姐。” “嗯。” 等马车驶到了怀仁伯府,韩氏没有下车就直奔皇城。 此时素尘道长亦在东宫,刚把符水交给太子妃,就有宫婢禀告道:“太子妃,韩夫人来了。” 程雅颇为意外,便把那杯符水顺手放到一旁:“快请进来。”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打鼓。 母亲昨日才来过,怎么今日又来了,莫非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素尘道长时常行走在贵人府里,如果一味的目下无尘又怎么吃得开,该有的眼色她是不缺的,遂道:“既然太子妃有家人探视,贫道就不打扰了。” “道长慢走。” 素尘道长跟着宫婢出去,与韩氏交错而过。 韩氏行色匆匆,见到素尘道长先是一怔,才笑着打了招呼,素尘道长微笑着回应,二人渐行渐远。 韩氏进了屋子,程雅迎过来道:“母亲,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韩氏看一眼屋内的宫婢。 程雅会意,把韩氏引进内室,屏退了伺候的人。 韩氏一把抓住程雅的手:“雅儿,你实话跟娘说,你近日可有服用什么奇怪的东西?” 程雅心中一跳,忙道:“没有。” 转换胎儿性别,这属于逆天行事,一旦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和任何人说的。 “母亲,您怎么问起这个?” 韩氏表情凝重,把今日程微救治妇人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雅儿,可见你三妹是个有大本事的,她今日又提了你似乎在服用对胎儿不利的东西,我这才匆匆赶过来见你。” 说到这里,韩氏深深看程雅一眼:“雅儿,娘知道你自幼是个有主见的,可这深宫内院不比旁处,总会有许多人和事遮了你的眼,你的心。咱们原先都当微儿年纪小,对她说的话并不在意,可现在既然知道了她的本事,那对她说的话就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她是你嫡亲的妹妹,这世上除了娘,就只有她最盼着你好了。” 程雅早已听得冷汗淋漓,不自觉瞥一眼还未来得及喝的符水,一把抓住韩氏的手:“母亲,叫三妹进宫来,我,我有话要单独对她说。” 第173章 坦白 回府后,程微连喝了两碗燕窝粥,才觉得活了过来。 画眉是个伶俐的,凑过来道:“姑娘,我给您捏捏背吧。” 程微点点头,翻了身由着她伺候,不知不觉就昏昏入睡了。 只可惜还未睡熟,宫里就来了人接她,只好匆匆收拾妥当,随内侍进了宫。 程雅在宫中多年,先前虽有些失态,在人前早已恢复如常,一见程微被内侍领进来,就温声道:“三妹,到我身边来。” “给太子妃请安。”程微行了礼,这才往程雅身边走。 毕竟是亲姐妹,虽然当着内侍、宫婢的面该有的礼数不能缺,可拘束感是没有的,程微边走边抬了眼去看程雅,脚步一顿。 “微儿?”程雅见她驻足,再想着韩氏那番话,心中一沉。 程微不动声色走过去,依偎在程雅身边:“大姐姐。” 程雅笑了:“来,三妹,咱们进去说。” 韩氏就在内室候着,一见程雅带着程微进来,忙走过来道:“微儿,你大姐姐有些话要对你说。” “嗯。”程微点点头。 这一年来,她渐渐学会了,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都要波澜不惊,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若蝶——”程雅喊了一声。 若蝶会意,抬脚走到一处墙壁前,在那四季山水图旁一按,就听吱呀一声,那幅山水图倒转过来,显露出一个供人进出的洞口。 “三妹,随我去暗室谈吧。”程雅牵着有些发愣的程微往那处走,回头嘱咐韩氏,“母亲,您替我守在这里,万一有人过来就让若蝶喊我们。” 韩氏越发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连连点头:“你们且去谈,这里有我呢。” 程微随着程雅进了暗室。冷眼瞧着她关门掌灯,转过身来时,在幽暗的灯火下,面色有些苍白。 程微直截了当地问:“大姐姐。您昨日,又服用了那东西,对不对?” “你看得出来?”也许是狭窄而隐蔽的空间给了程雅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面对着幼妹,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沉着。 “大姐姐。昨日我就说过,那东西不能继续服用了,少用一次,对胎儿的影响就会少一分。”程微叹道。 她这样急着出头,不惜以女子之身在济生堂冒着大风险出手救人,就是为了让人尽快看到她的能力。这样子,以后她说出的话才有分量。 对于程雅并没有听她的劝告,程微心中有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谁让给她的时间太少呢,大姐姐从来把她当孩子待。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也是正常的。 “三妹,你说我服用的东西对胎儿有影响,会……会有什么影响?”程雅拉住程微的手问。 三妹难道也能看出那是转换胎儿性别的符水? 素尘道长只说了那符水能转换胎儿性别,却没说有无其他影响,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此时,程雅对素尘道长给的符水能转换胎儿性别,依然是深信不疑的,她担心的重点,是符水带来的副作用上。 程微抬眸。望着程雅。 她们姐妹都随了韩氏,个子高挑,程微年纪还小,比起长姐还是矮了几分。 “大姐姐。您要告诉我,服用的究竟是何物。” 程雅呼吸一滞。 程微叹息,反手握住程雅冰冷潮湿的手:“大姐姐,我是你的亲妹妹,没有人比我还要盼着你好的。” 程微想,如果用她一半寿命去换大姐姐一生平安。她也是愿意的。 只要大姐姐平安顺遂,程瑶就不能成为太子良娣,那么后来的那些厄运,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她人单力薄,改变不了太多,只能尽己所能改变能改变的。 她死也不要程瑶当上太子良娣! 也许是幼妹眼中的真诚还有那遮掩不住的决绝与哀伤太强烈,程雅本来是打定主意哪怕对着韩氏都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可此时,却忍不住开口了:“三妹,我——” 程微早已学会了静静倾听。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漂亮极了,安安静静望过来,就让人忍不住倾诉。 “我服用的是能改变胎儿性别的符水……” 这话一出,程微脸色陡变。 程雅本就悬着心,见状握着她的手不由一紧:“三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程微凝视着程雅,深深叹息:“大姐姐,我学符医十三科,符水多达千种,从未听闻有能改变胎儿性别的符水!” 程雅怔了怔,压住心头慌乱道:“或许,或许——” 她想说,或许是妹妹还没有了解所有符水,可是一想到母亲说的三妹把濒死的妇人救了回来,甚至还能保住妇人腹中胎儿,就说不出口了。 而程微没给程雅太多迟疑的时间,斩钉截铁道:“大姐姐,不是我孤陋寡闻,而是这世上,绝无这样的符水。能改变胎儿性别,那恐怕是邪术!若真用这样的邪术,必遭天谴的!” 程雅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大姐姐,究竟是谁哄你服用这样的符水?你腹中胎儿,本就是男胎呀!” 程雅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本来就是男胎?” 这话她听幼妹提过好几次了,曾经的一笑置之,到现在的遍体生寒,让她有些茫然。 “是……是素尘道长,可是,她没理由哄骗我啊,她说我怀的是女孩——” 程微眼底闪过愠怒:“这个素尘道长,实在可恶,简直不配为符医!她定然是看出大姐姐怀的男胎,却偏偏说是女胎,要喝她的符水才能转而生男,这样将来大姐姐诞下小皇孙,她就能邀功了!” 程雅此刻已顾不得多想素尘道长的居心,只抓着程微的手问:“那这符水对胎儿究竟有何影响?” 程微摇摇头:“胎儿尚在母体,各种成因太过复杂,一时难以说清,只是那符水对胎儿绝对不好就是了。如果我估计的不错,将来孩子生出来,可能——”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忍说下去。 在程雅心慌催促下,一咬牙道:“或许心智上会有些问题!” 程雅再也控制不住,滑下椅子瘫软在地。 程微忙去扶她:“大姐姐,你别怕,有我在呢,那符水你莫要再喝了,等孩子生出来,我再想办法。” “微儿,你真的有办法?” 程微哪有十足把握,可看着这样的长姐,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总有办法的。” 她趁机把早就想过的要求提了出来:“只是大姐姐要答应我,将来你生产,我要在一旁守着。” 这时的程雅哪里还会拒绝程微的话,忙点头答应下来。 程微心中这颗大石才算放了下来。 她一直急着让人看到她的能力,就是为了取信大姐姐,不然将来大姐姐难产,她连皇宫都进不了,又谈何救人呢。 程微忍不住笑了。 果然,只要她肯努力,总是有希望的。 也许是幼妹的从容给了程雅些许宽慰,她渐渐恢复了如常神色,叮嘱程微莫要说出今日的密谈,带她走出了暗室。 韩氏带着程微离开皇宫,赶回伯府,刚一进门,就被叫到了念松堂。 走进堂屋,一只茶蛊就飞了过来:“韩氏,今日老二在济生堂饿昏了,你知不知道!” 第174章 程瑶的请求 韩氏利落的避开,还顺手拉了程微一把,那茶蛊就砸在了门框上,碎瓷四溅。 “老夫人?” 孟老夫人面色一沉,眼神如刀子扫着这对母女,愈发恼火:“韩氏,你究竟有没有把老二放在心上?” 孟老夫人质问完韩氏,又骂恭立在一旁的程三老爷:“还有你,你二哥伤了腰椎,竟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连疼带饿受了大罪,你在医馆是混吃等死的么?” 程三老爷显然比韩氏母女早来没有多久,承受着孟老夫人的怒火,解释道:“母亲,今日医馆来了闹事的,因为去处理这个,一时没顾上——” 程三老爷颇有些惭愧。 韩氏母女离开时,他以为把二哥带走了,没想到双方都想岔了,然后二哥就…… 孟老夫人眉一挑:“糊涂!来闹事的又如何?有什么比得上你二哥的伤势重要?” 程三老爷低眉垂首把今日之事耐心解释一遍,最后道:“幸亏微儿出手把那年轻妇人救了回来,不然咱们医馆百年声誉就要毁于一旦了!” “竟有此事?”孟老夫人听得面色发沉。 她想到的不只是济生堂的百年声誉,还有那源源不断流入伯府的银子。 济生堂可是伯府很重要的一项收入来源! “既如此,那你们今日辛苦了。”孟老夫人目光最后落在程微面上,脸色缓和几分,“微儿,你过来。” 程微默默走过去。 孟老夫人罕见的执起她的手:“你真的救活了那妇人,还保住了她腹中孩子?” 程微平静道:“那妇人已经醒了。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要想保住孩子,还需要继续治疗。” 孟老夫人目光灼灼,显得比年轻人还有精神:“微儿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程微装傻充愣:“祖母不是知道么,先前孙女昏迷,得北冥真人点化开了心窍。后来跟着三叔在医馆学习。三叔又把咱家的符法集录给了我。这些日子我一直潜心研究。有些收获,今日才派上了用场。” “好,好。好!”孟老夫人一连三个“好”字,“没想到咱们程家的符医,要在微儿手上发扬光大了。” 说着扫一眼程三老爷:“老三,这符法集录的事。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程三老爷忙道:“母亲,这套集录一直放在医馆供咱家学医的子孙研究的。只是多年来一直无人问津罢了。我见微儿甚有天赋,就找出来给了她。” 孟老夫人面上瞧不出喜怒,看向程微:“微儿,那符法集录现在在你手里?” 程微颔首。 孟老夫人笑了:“这可是咱家祖传的宝贝。微儿。你先拿过来让祖母看看,然后抄写一本给你学习。这祖传之物,还是要妥当收好才是。你说对么?” 程微根本不在乎那套符法集录的归属。 她早已把集录翻阅完毕,那套符法集录起到的最大作用。就是用来对照阿慧教她的东西。 两相比较下来,她可以肯定阿慧是用心教她的,且比程家祖传的这套符法集录还要详细合理。 于是程微淡淡笑道:“祖母,符法集录就在飞絮居,孙女这就去拿过来。” 孟老夫人更和颜悦色了,连心爱的次子被饿昏之事都不再追究,挥挥手道:“韩氏,你快些去照顾老二吧,不用留在这里了。” “儿媳告退。” 韩氏与程微一同出来,路上颇为恼怒:“多少年生了灰都没人要的东西,如今见你学到本事了,就来抢了!” 程微笑道:“无妨,母亲您忘了,符医最讲究的是天赋,那套符箓放到绝大多数人手里,不过是废纸一张,不然百年来,也轮不到给我了。” 韩氏一听顿时笑了,心道死老太婆吃相太难看,只可惜有些东西不是想吃就吃得下的。 这样一想,不由心情飞扬,看女儿越发顺眼起来。 念松堂里只剩下孟老夫人和程三老爷,一直默默替孟老夫人捏肩的程瑶忽然转到面前:“祖母,三叔,瑶儿有一事相求。” 孟老夫人面对程瑶,露出的笑容这才有了几分真切:“瑶儿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这个孙女虽是庶出的,可每日雷打不动过来伺候,到了晚上更是替她按摩头部,助她好眠,比旁的孙子孙女孝顺多了。 孟老夫人早年出身破落勋贵之家,支撑家业受过不少白眼,嫁过来后又是一个烂摊子,在勋贵圈子里一直属于被排挤冷淡的那种,如今随着年龄渐长,对一心逢迎她的人就尤为喜爱宽容。 “祖母,孙女也想和三妹一样,以后每日上午去济生堂,跟着三叔学习。” 这话一出,孟老夫人和程三老爷都颇为意外。 程三老爷首先就不大乐意:“瑶儿,这符医和旁的不同,非常讲究天赋的。微儿是有这个天赋,又机缘巧合得了北冥真人点化,才有这般造化。三叔早年亦曾潜心钻研过,却一无所获——” 程三老爷不开口,孟老夫人或许也会反对,可庶子这么一说,她反而皱了眉:“老三,这有没有天赋,总要试过才知道,你不要看瑶儿是庶女,就轻瞧了她。” 程三老爷脸都涨红了:“儿子怎么会这么想。” 侄女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跟他有什么相干,他只是……只是纯粹更喜欢微儿罢了。 到现在,程三老爷依然记得程瑶装晕的事,自那次后,他虽然嘴上不说,对这个侄女却有了几分芥蒂。 这时程瑶开了口:“祖母,三叔,瑶儿自知资质愚钝,并没想如三妹一样成为符医,只是想随着三叔学些医理,以后能更好的伺候祖母。” 程瑶跪下来:“祖母,您就满足孙女这个心愿吧。” 孟老夫人听了很是开怀。不管这个孙女是否有其他打算,可毕竟是把她放在前头的。 一个孙女去也是去,两个去也是去,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于是孟老夫人点头道:“行,从明日起,你就和微儿一同去吧。” 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程瑶抿唇一笑:“多谢祖母成全,只是不知母亲是否同意,等会儿孙女想去请示一下。” 第175章 礼物 孟老夫人直接就撂了脸:“我已经答应了,还请示什么?难不成她允许微儿去,就不允许你去?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程瑶压下嘴角浅笑,柔声道:“祖母,还是要和母亲说一声才好。” 看着孙女小心翼翼的样子,孟老夫人有些怜惜,耷拉着眼皮道:“阿福,去怡然苑跟二夫人说一声,从明日起,二姑娘与三姑娘一同去济生堂跟着三老爷学医。” “是。”阿福领命匆匆出去,在门口与程微相遇,福福身子,“三姑娘。” 程微抱着那套程家符法集录轻轻颔首,抬脚走了进去。 刚刚屋里那番对话,她自然是听在了耳里。 “微儿来了?”孟老夫人见程微这么快就把东西送来了,颇为高兴,心道这个孙女虽然不讨喜,但还算识趣。 这程家祖传的宝贝,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继承,以往她是没想到程家符医真有这般厉害,这才轻忽了。 “祖母,这就是您要的东西。”程微把符法集录奉上,垂目而立,遮掩住眼底的嘲弄。 孟老夫人并没听出程微话中的嘲讽,或者说,她此刻全部心神都被这套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符法集录吸引了,根本顾不上理会其他。 她伸手把符法集录接过,迫不及待就打开来看,随后就傻了眼:“这,这就是咱家的符法集录?” 为何在她看来就是一些鬼画符,完全摸不清头绪? 见孟老夫人投来疑惑的眼神,程三老爷忙道:“正是。” 孟老夫人将信将疑,不好说自己看不懂,嘀咕道:“倒是高深。” 程三老爷就笑了:“可不是。儿子早年亦潜心研究过。为此,还特意请教过玄清观的道长,可惜终是入不了门。这符医,是最看天赋的。” 先前听程三老爷这么说,孟老夫人不以为然,现在才勉强信了,再看向程微。目光又是不同。 如果真是看天赋。万一整个程家,就这丫头有天赋呢? 程家要是出一个出众的符医,可就与现在大不一样了。要知道程家这绵延了百年的富贵,就是自符医得来。 于是孟老夫人把刚到手的符法集录又递出去:“微儿,这集录你先拿着,等誊出一套。再交给祖母。” 程微并没有接:“不用了,祖母。这符法集录里的东西,孙女都记住了。” “当真?微儿真的全都看得明白?”孟老夫人忽然觉得智商被侮辱了,不甘心追问一句。 程微毫不客气给了老太太会心一击:“是呀,那些图案。我一瞧就明白啦,也不知道为什么。” 孟老夫人…… 忽然再也不想看到这个死丫头,怎么办? 这时程瑶凑过来:“祖母。让孙女也瞧瞧。” 她看清集录上诡异复杂的图案,嘴角笑容一滞。心道就这些鬼画符真的能治病救人? 她有些后悔以往太过谨慎,没在程微开始去济生堂时就跟着提出这个要求,以至于错过了今日这场好戏。 更重要的是,程微居然真的救了人,成了挽救医馆的功臣!要是她再多救几人,成为广为人知的名医,该怎么办? 程瑶心思灵慧,从孟老夫人对程微微妙的态度变化,就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她那样卖力服侍讨好老夫人,才换来些许怜惜喜爱,而程微,哪怕前一刻把老夫人和父亲气得暴跳如雷,只要显露出能给伯府带来利益的本领来,就立刻得到老夫人的重视,能对旁的事既往不咎。 可见,是她以往过于谨慎,想错了。 她程瑶要的才是重视肯定,而不是别人施舍的一点怜惜! 思及此,程瑶忍不住看一眼淡漠的程微,心中暗恨:为何程微总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程微迎上程瑶的目光,问:“二姐看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小到大面对程瑶时那无孔不入的自卑感,早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原来,她以为得天独厚的人,也不过如此。 她以往看到的是大家闺秀眼前的那一小片风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然后自知愚钝,艳羡他人。 可当她亲手救人性命,那种赋予人新生的感觉,让她豁然明白了二哥那日说过的话。 琴棋书画这些,不过是消遣,会当然好,不会亦无妨。 她果然是没有二哥看得透的,为了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暗羡了程瑶那么多年,虽是嫡女,在她面前总是不自觉矮了一头。 程瑶忽然觉得程微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比以往更加高挑,更加……咄咄逼人。 她很不喜欢这种变化,笑着打破了沉默:“我是觉得三妹很厉害,这集录上的东西,我果然是半点看不懂的。” “那二姐还要去医馆?” “是呀,其实我一直对医术很有兴趣,这些年还自学了一些医书。原本是不敢提的,是三妹给了我勇气呢。”程瑶微笑道。 程微对程瑶是不敢掉以轻心的,总觉得她提出每日去医馆没有那么简单,从念松堂离去后,就去寻了韩氏。 “什么,她以后也要与你一起去学医?”韩氏听了面色发寒。 才知道了那小狐狸精与太子不清不白,她正恨不得把那狐媚子拴得死死的,以后半步不许她出门,没想到转眼间那狐媚子就得了老夫人支持,居然每日都能出府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 韩氏腾地站了起来:“不成,我去与你祖母说!” 程微拉住韩氏衣袖:“母亲,我亲耳听到祖母说了,我能去医馆,程瑶为何不能?” 韩氏停住了脚,思索一会儿对程微道:“你先回飞絮居吧,这事儿母亲心里有数了。” 母亲什么时候有过数? 程微心中闪过这个担忧,默默回了飞絮居。 罢了,大不了以后她死盯着程瑶不要她作怪就是了。 “二哥?”程微没想到程澈在飞絮居的堂屋等着,不由喜出望外,走过去笑盈盈问,“你来多久了?” “刚到。” 程微打量兄长神色,见他眼底尽是血丝,不由嗔怪:“二哥,你昨晚是不是熬夜看书了?一看就是没睡好。” 程澈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程微,成功转移了话题:“微微,打开看看。” 第176章 程瑶亲事 程微打开红绒布盒子,里面是个穿裙子的三寸小姑娘站在金色台子上。只是这小姑娘大为不同,一头长发是金黄色,双眼则是蓝色的,看得她大为诧异。 “二哥?” 程澈笑着伸出手,在小姑娘所站台子上某处轻轻拧了几圈,忽然悠扬的乐声就响了起来,而那金发小姑娘则随着乐声开始翩翩起舞。 程微不由瞪大了眼,满脸惊奇,她想伸手去摸摸,又不敢,不由去瞧程澈:“二哥,她,她怎么能跳舞呢?” 正说着,乐声渐渐止了,跳舞的小人儿也跟着停止了动作。 瞧着妹妹呆愣的模样,程澈笑起来:“这是海外流传过来的玩意儿。今日二哥出去,恰巧遇到一处专门经营新奇物件的店铺开张,瞧见这个觉得你会喜欢,就买了下来,送你当上巳节的礼物了。” 程微这才忆起,一年一度的上巳节马上就要到了。 她一脸新奇摸摸那会动的小人儿,心口不一地道:“哪有上巳节还送礼物的。” 不过一想,这一年到头,二哥总是能借着各种由头不间断送她一些小礼物,就只剩下甜笑了。 “二哥,怎么让它动起来的?” 程澈用修长手指指着那处机关:“你来轻轻拧动数下,然后松手,它就能动了。” 程微好奇尝试,果然一松手,随着乐声响起,小人儿又跳起舞来。 “二哥,多谢你,我很喜欢。”程微拉住程澈衣袖,“那等上巳节,咱们一起出去踏青吧。” 程澈错开程微的目光:“那日我或许有别的事。” 上巳节历来是男女相会,互表心意的日子,他与微微出去,不过是徒增无奈。 程微却误会了程澈的意思。 以往的上巳节,二哥若是没有外出游学。就是在家读书习武,鲜少会有别的事。 是了,二哥说过,他有心上人了。莫非,上巳节是要与心上人约会? 程微忽然有些不高兴。 二哥不和她一起出门踏青,要和别的姑娘约会了。 不过很快,她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在心底自嘲一笑。收拾好心情,冲程澈粲然一笑:“那等明日我从济生堂出来,陪二哥去买身鲜亮衣裳吧,你平日总是那几身穿来穿去,都不晓得收拾自己。” 她听说前些日子巧天成旁边开了一家成衣铺子,料子好、样式新,引得不少富贵人家去买成衣或定做。 “哦,好。”程澈一时没意会到他为何要买身鲜亮衣裳,不过迎上妹妹春花般的笑容,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来。连连点头。 程微莫名就更不高兴了。 平日里二哥穿得朴素,她曾送他一套鲜亮点的衣裳,都鲜少见他穿上身,现在要和心上人约会,就迫不及待要买新衣裳了,果然是人为悦己者容,男女都不例外。 见程微忽喜忽怒无比纠结的样子,一贯智珠在握的程二公子跟着糊涂了。 “微微,要不还是不去买了,你上午要去医馆。下午又要去长公主府学骑射,一整天下来挺累的。” 程微板着脸:“不买怎么能成,二哥莫非不想要我陪着?” “怎么会。”程澈赶忙补救,“那明日二哥去医馆找你。” 程微这才弯唇一笑:“好。” 笑完。又不自觉蹙了蹙眉。 程二公子慌乱站起来:“微微,你好生歇着吧,二哥先走了。” 今天微微有些奇怪,留下太危险,他还是走为上策。 程微亦没有再留程澈的理由,把他送到门口。嘱咐道:“二哥明日记得去找我。” “好,二哥记得。” 盯着程澈背影,程微总觉得今日兄长走得格外快些。 她强撑着洗漱完,晚饭都没用,就倒在床上昏睡起来。 而怡然苑那里,韩氏正与程二老爷商量事情。 “我想着瑶儿今年已经十六了,亲事是该抓紧了,老爷您说呢?” 程二老爷腰疼了一天,恼火了一天,此刻哪里耐烦与韩氏说话,只道:“你去把程微那个孽女喊来,她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这次若不处置了她,她以后还无法无天了!” “老爷,微儿已经睡了,她白日救人累坏了,明日一早还要继续救人呢。” “她果真把人救活了?”到这时,程二老爷依然难以相信。 韩氏点头:“当然是真的,不然医馆这件事哪能这么快平息。” 程二老爷将信将疑,对程微依然是不满居多,不过他此时伤了腰,想收拾人都不痛快,遂暂且把气压下,冷冷道:“瑶儿的亲事,我早考虑过。等四月初张榜,那榜上有名的年轻寒门学子,尚未娶妻的说给她就是了。” 韩氏哪里愿意等到四月。 再者说,寒门学子可受欢迎的很,这类人往往性情坚毅能吃得苦,一旦考中,依附着给力的岳家从此官场一片坦途,熬个十几二十年给女儿争个诰命夫人当当,那可是很划算的一桩亲事。 她现在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那个不安分的庶女,怎么可能把她嫁给一个前途无量的寒门学子! “老爷,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替瑶儿留意着,已经寻了几户合适的。”韩氏自打与程雅谈过,就迅速把京城适龄子弟过了一遍,以程瑶的条件,那些勋贵人家的庶子定然都是愿意求娶的。 韩氏拣了与怀仁伯府没有间隙的几户子弟说了,程二老爷听了就皱了眉:“不成。韩氏,你这当嫡母的莫要轻待了瑶儿。就是我平日对几个女儿过问不多,都知道瑶儿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她素来端庄娴雅,就这么配给那些庸庸碌碌的庶子,岂不是可惜了?”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既然瑶儿优秀,为何不争取更好的?将来还能成为曦儿他们的助力。 韩氏暗中咬牙。 我呸,什么端庄娴雅,老爷眼睛真是被屎糊了! 韩氏并没察觉,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腹诽程二老爷了。 可惜这世道,儿女亲事最终做主的还是父亲,韩氏不得不把备用方案抛了出来:“老爷,那能考中贡士的寒门学子可抢手得很,等杏榜一张,轮不轮得到瑶儿就不好说了。您要真有这个打算,不如趁现在先下手为强。” 见程二老爷听得认真,韩氏道:“我打听到一个参加春闱的学子,父亲好像还是一个小县的官吏,此次十之八九能考中的。老爷您想,那学子就算考不中,也是举人,父亲又是做官的,这亦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见程二老爷不吭声,韩氏接着道:“老爷,要是真等杏榜一张,这样的好亲事可就轮不到瑶儿了。” 程二老爷这才开了口:“听起来条件不错,那学子叫什么名字?” “崔子谦。” 程二老爷看向韩氏:“夫人怎么打听这么清楚的。” 韩氏笑道:“先前老爷提起想把瑶儿说给寒门学子,我虽舍不得她嫁过去吃苦,打听了不少勋贵人家的儿郎,不过这次参加春闱的学子还是悄悄留意了。” 她悄悄留意个屁,不过是知道程瑶对太子有心思后,知道这祸害留不得了,怕程二老爷不同意把她嫁给勋贵家的庶子,于是早早喊来澈儿问。 她只问了一句,此次春闱,晓不晓得哪个尚未娶妻的学子定然考不中? “崔子谦”就是澈儿给出的答案了。 程二老爷显然很满意韩氏的回答,点点头道:“我且打听一下,再说吧。” 第177章 悄悄相助 翌日,程微起得早,收拾妥当来给韩氏请安。 韩氏见她精神不佳,以为是为了以后要同程瑶一起去济生堂而烦闷,于是把昨日与程二老爷商量的事儿讲给女儿听。 程微颇为惊讶:“母亲给程瑶寻了门亲事?” 韩氏抿唇笑,遮掩不住得意:“还是要你父亲拍板才成,不过我瞧着你父亲是意动的,等他身体好些了有精力打听一下男方家情况,说不准这事儿就定下来了。所以你也莫要发愁,那死丫头顶多再蹦跶几日了,等亲事一定下来,就要她在家里老实绣嫁妆,到时候老夫人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程微都为韩氏这次高效率的行动而惊讶了,还有什么比打发程瑶嫁人更好呢,她嫁了人,总不能再成为太子良娣了吧? 程微决定助母亲一臂之力,于是道:“我去看看父亲。” 韩氏一听女儿愿意去看程二老爷,心中还是高兴的,毕竟是父女,关系闹得太僵对谁都不好,遂立刻笑道:“去吧,你父亲身上不舒坦,要是说话不好听,且忍耐一下就罢了。” “我晓得的。”程微在此事上不欲与韩氏争辩,抬脚去了程二老爷休养的卧房。 “你怎么来了?”程二老爷听到动静睁眼一看,见是程微,脸立刻沉了下来,不过心里多少舒服了点儿。 这孽女还知道来看他,还不算无药可救! 程微难得没有和程二老爷硬来,提着裙角跨过门槛,脚步轻盈走过来,唇畔挂着浅笑:“父亲,我来看看您好些了没。” 程二老爷怔了怔。 三女这样子,冷眼瞧着越发像早逝的妻妹了。 程微心头诧异程二老爷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冷言冷语,于是顺顺当当走到他面前,在一侧坐下来:“父亲,您觉得如何了?” 程二老爷回神。颇不适应三女的柔声细语,总觉得怪不自在,遂板着脸道:“你还知道来!” 程微垂下眼帘:“本该昨日就过来的,不过因为全力救那年轻妇人。累过了头,回府后一沾床就睡过去了,还望父亲恕罪。” 程二老爷又愣了。 为什么一日不见,总觉得女儿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乖巧得让他心里发毛! 程微这也是硬逼着自己做出温顺乖巧的样子,悄悄捏了一把大腿。才能继续往下装:“父亲,昨日是我太鲁莽了,女儿给您惹了麻烦,您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该和您顶嘴,您就原谅我吧。” 她眉眼生得太好,平日里冷清倔强,一旦服软,效果却比乖乖女好了无数倍,程二老爷不自觉就动摇了。轻咳一声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说到底,父女之间没有大仇,程二老爷一直不待见这个女儿,先就有厌屋及乌的缘故,偏偏程微既不像程瑶那般端庄懂事,又不像程彤那般娇弱可怜,每次父女一碰面就是一副你欠了我几百两银子我瞧你不顺眼的表情,程二老爷看了能高兴才是见鬼了。 此刻,程二老爷心里就比昨日程彤过来抱他一顿痛哭还要熨帖,他却不愿承认。伸手去拿茶杯掩饰,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程微忙道:“我给您倒水。” 她起身到了一杯温水,去扶程二老爷:“父亲,我扶您起来吧。您腰上有伤,且小心些。” 她说着手就自然放在程二老爷腰间,然后轻轻一拍。 那一瞬间,凝聚指尖常人难以察觉的点点灵光顺利没入程二老爷腰部。 程微松了口气,不由微笑起来。 这给大黑马治伤的速成符箓用在人身上也是可以的,就是有点副作用。不过为了父亲能马上好起来好去张罗程瑶亲事,她只能昧良心一次了。 程微回忆了一下不久前问阿慧这速成符箓的副作用,似乎问题也不大,不过就是在本该正常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一激动生气什么的,容易虚恭或尿失禁罢了。 这比起腰椎疼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还是好多了嘛。 这样一想,程微觉得自己还是孝顺的,遂对程二老爷笑得更真诚。 所以说貌美的人就是占便宜的,以往程微黑胖且满脸痘,就算笑得像朵花儿,自诩风雅的程二老爷恐怕都不忍直视,可现在娇艳无双的女儿冲他笑得这样甜,程二老爷心不自觉又软了几分,连语气都难得好起来:“你既知道错了,下不为例!” “多谢父亲不怪罪。父亲,喝水吧。” 程微其实也有些奇怪今日的父亲如此好说话,提着心看他喝完了水,扶他躺下,忙道:“父亲,那我去给祖母请安了,等会儿还要和二姐一同去济生堂。” 程二老爷一听皱了眉:“怎么瑶儿也要去济生堂?” 程微就笑道:“父亲还不知么,昨日二姐跟祖母说,也想随着三叔学些医术,祖母就允她每日去济生堂了。” “胡闹!”程二老爷不大赞成地嘀咕一声。 不过既然是孟老夫人答应的,他身为人子自然不好多说,心中却想,是该抓紧瑶儿的亲事了,她不像微儿还未及笄仍算小姑娘,十六岁的大姑娘这样抛头露面可不像话,要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名声被糟蹋了,那就可惜了。 要知道京城勋贵什么都缺,就是这庶出的女孩儿可不缺,有那纳妾多的,有十个八个庶女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等程微一走,没过多久程二老爷躺累了一个翻身,忽然觉得身上不痛了,他不敢置信地摸摸腰,又试探着翻了一个身,最后小心翼翼坐了起来。 直到下了地走了一圈,程二老爷这才肯定,他真的不痛了。 难道说昨日并没伤着腰椎,只是闪了一下腰,然后躺了一夜,就好了? 程二老爷虽然有些不敢相信,可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便不再深究。 他想着已经派人去衙门告了假,自然是不用上衙了,于是溜达到书房抽了一本书看,看到一半觉得无聊又放下,果然就如程微所料,穿戴好出了门,找相熟的人打听韩氏提及的程瑶夫婿人选的一些情况去了。 程微则与程瑶一同坐上马车,去了济生堂。 第178章 程二姑娘受挫 路上,程瑶屡次找话题想与程微聊天,都在程微冷然不语下败下阵来。 到最后,她苦笑一声:“三妹,看来你真是铁了心与我决裂了。只是有句话我依然要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我还是你的姐姐,会关心你,照顾你——” 程微斜睨她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啰嗦!” 说完戴上帷帽,一掀车帘跳下马车。 她真是不明白,明明二人早已撕破脸皮,为何程瑶每次见了她,都能摆出姐妹情深的模样来,委实令人作呕。 而程瑶盯着程微的背影,眼中闪过强烈的怨恨。 这就是程微,一旦被她否认的人,她就把对方当做泥巴来轻贱,凭什么她讨厌别人能如此理直气壮? “二姑娘——” 见程瑶迟迟不下来,车夫喊了一声。 在程微没注意的时候,这车夫已经换了人,原先的老杨伯换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 这汉子是老杨伯的儿子,几日前二公子找他说话,让他顶了父亲的位置,虽没说什么缘由,可从二公子言语中,他却隐隐猜到是父亲做了错事。 而二公子没有发作,找他顶换父亲,他是十分感激的。 换了那容不得人的主人家,下人犯了错,轻则打骂重则发卖,早就打发了,哪里还给这样的机会。 也因此,这汉子当起车夫的差事来分外上心。 程瑶冷冷扫车夫一眼,抬手摘下挂在车壁上的帷帽戴上,下了马车,快步追上程微。 “三姑娘。您来了。” “给三姑娘请安。” 济生堂刚开门不久,伙计们开始忙碌起来,可每一个人见到程微,都立刻停下手中活计,冲她问好。 程瑶跟在后边沉默不语,却不知道众人这样的态度转变,就是从昨日才开始的。 以往。程微是高高在上的伯府小姐。遮掩容貌来医馆,这些在医馆做事的人不是不好奇的,顶多私下议论一声。见了这位贵女则尽可能避得远远的,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现在,对常年在医馆做事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神医更令人仰望尊重呢?哪怕这神医只是一个小姑娘。 程瑶心中嫉恨。面上却一派平静,直到迎面遇见一个伙计。笑嘻嘻与程微打了招呼,然后扫一眼程瑶,问:“三姑娘,今日没带欢颜姑娘来呀。带了另一位姐姐?” 程微噗嗤就笑了,轻瞥一眼落后半步的程瑶,笑道:“是呀。这是我二姐。” 因为欢颜来了月事,一大早闯进来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要和主子死别。程微想起自己初次来潮时的窘事,强忍着尴尬对小丫鬟讲清楚,把她留在府里休息了。 伙计脸色当场就绿了,连连作揖:“二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说完,一溜烟跑了,边跑边想,幸亏俺天生一张大众脸,想来那高高在上的贵女也记不住。哎,以后再也不埋怨俺娘没把俺生得整齐些了。 伙计脚底生风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程瑶还僵在原地,拢在宽大衣袖中的手都在抖。 她居然被一个伙计当成了丫鬟,当成了丫鬟! 还是程微的丫鬟! 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程瑶不用再掩饰,恼怒瞪着程微,恨不得扯下她的帷帽,在那张绝美的脸上重重甩一个耳光。 可是,她终究不敢。 至少现在,她只能忍。 程瑶勉强露出个笑容,快走几步与程微并肩而立:“三妹,咱们走吧。” 程微语气似笑非笑:“走吧,这次二姐可别再落在后面了。” “三妹放心,我不会再落后的。”程瑶收拾好心情,平静道。 程微懒得与她打嘴仗,一甩衣袖往内走去。 “微儿来了,今日来得早一些。”程三老爷有时会住在医馆,不住时亦会早早过来,可以说,济生堂凝聚了他所有心血。 随后,程三老爷才注意到程瑶:“瑶儿也来了。” “三叔。” 二人一同向程三老爷问了好。 程瑶想着以后要随着程三老爷学习,程三老爷对她态度如何就比较重要了,遂率先开口道:“三叔太辛苦了,这么早就来了医馆——” 程微仿佛没有听到程瑶的话,直接问道:“三叔,那年轻妇人状态如何了?” 一提到正事,程三老爷早忘了程瑶的客套话,对程微道:“精神还可以,早上我让人给她熬了一碗红枣粥。” “现在她家人过来了么?” “来了。” 叔侄二人边说边往安置年轻妇人的那处房间走,把程瑶晾在了原地。 程瑶简直不敢相信短短时间就被狠狠扫了两次面子,咬咬牙,忍气跟上。 到了门口,程微停下来,扫一眼紧跟过来的程瑶,冷声道:“三叔,我进去给那妇人继续治疗,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去。” “微儿你放心,三叔省得。” 程微进去后,程三老爷看看程瑶,转头去拿了一本医书递过来:“瑶儿,你先看着吧,有看不懂的就问三叔。” 程瑶一看,差点气死。 三叔给她的竟然是《医学三字经》! 这是有多看不起她! “三叔,这个我读过了……” “读过了?”程三老爷一副惊讶的样子,成功让程瑶气得内伤,又递过来一本,“那先看这本吧。” 程瑶一看,又是最基础的《药性赋》,嘴角直抽:“三叔——” 程三老爷不停张望着紧闭的房门,语气不自觉带了不耐烦:“瑶儿要是也读过就先复习一下吧。也不知道微儿在里面是如何医治的……” 他边说边踱步,眼睛片刻不离房门口,哪里还会留意程瑶是个什么感想。 程瑶捂了捂被气得生疼的心口,只得抱着垂髫药童要背诵的《药性赋》默默坐一边复习去了。 程微终于忙完,脸色有几分苍白,嘱咐年轻妇人几句,喊来她的夫君。 “这位大哥,你媳妇今日的病就看完了,我要先走了,你今日就守在这里吧,有一件事要切记。” 年轻男子对程微早已是奉若神明,连连点头:“您说,您说。” 程微抿唇,瞥门口一眼,道:“除了我,这屋子里可不许女子进来,不然冲撞了,那可就糟糕了。” 年轻男子神情一凛:“小神医您放心,哪个娘们敢进来,我踹死她!” “那便好。” 她和二哥约好去逛成衣铺子的,可不能让留下来的程瑶使坏! 程微抬脚离开,见到坐在大堂等待的程澈,不由微微一笑。 “二哥——” 第179章 街头小贼 程澈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素面刻丝直裰,显得清雅出尘。 程微见了就满心欢喜,快步走过去:“二哥什么时候来的?” 程澈笑道:“刚到。” 兄妹二人相携离去,单从背影都能看出程微脚步是轻快的,好似她此时雀跃的心情。 程三老爷看了直笑。 微儿也只有在澈儿面前,才更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再一想到二哥与二嫂,暗叹一声,转头去招呼病人了。 程微与程澈走在街上,并没有乘马车。 程澈问她:“今日欢颜没跟着你出来?” 本来是随意一问,可是程微骤然想起她初来月事时,受欢颜的误导,以为自己被蛇咬了,还在兄长面前丢了大脸,脸不由涨红了,狠狠瞪程澈一眼:“二哥问这个做什么?” 程二公子一头雾水。 他问什么了! 最近微微很不对劲,他一定要小心着点。 二人不知不觉踱步到新开的成衣铺子处,那成衣铺子有个甚好听的店名:云想衣。 “二哥,我听说这‘云想衣’的衣裳款式特别,比时下那些流行的衣裳都要显人精神,也不知道东家是谁呢。” 程微拉着程澈往内走,程澈不由停下脚步,注视着一入门处摆放的两个人形木偶。 那两个人形木偶和常人一般高,各处比例都是仿照真人制成,一男一女分侍左右,身上穿的衣裳果然比起寻常服侍有种说不出的飘逸雅致。 “果然是有几分特别。”程澈喃喃说了一句。 这时已有伙计过来相迎,态度热情,言行伶俐。 程微拉着程澈逛上一圈。不知不觉买下数套衣衫,这才心满意足出了门。 见程微兴致勃勃,程澈笑道:“微微,以往不觉得你对这些感兴趣,不然咱们再去‘巧天成’逛逛?” 程微对胭脂水粉早已避之不及,忙摇头道:“不必了,我现在不喜欢那些。在‘云想衣’逛得有趣。是发现那里好些地方让人觉得新鲜。难怪生意这么好。” 程澈赞同道:“那是自然,任何一门生意用心做出与众不同来,都会出彩的。” 程微抚掌:“二哥说得对。就好比那六出花斋,我就一直在想东家是哪个呀,要是知道他是谁,定要请他吃一顿好的。” 程澈眯了眼:“微微很崇拜六出花斋的东家?” 虽然东家是他。可是妹妹在不知道是他的情况下居然去崇拜一个不知名男子,这让程二公子很不高兴。 程微笑眯眯道:“其实我是崇拜寒酥先生。而六出花斋的东家能慧眼识才,让寒酥先生专为六出花斋写书,也算是让人敬佩了。” “咳咳,微微。你一个姑娘家,以后少看那些话本子。” 程微睇兄长一眼:“故事写出来,就是要人看的嘛。寒酥先生要是知道少了我这么一个忠实读者,说不定要伤心了。” 程二公子抽了抽嘴角。心道寒酥先生绝不会伤心,只要微微不看,寒酥先生写起小人书来才敢随意发挥! “二哥,你说寒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呐,是胡子花白的老先生呢,还是年轻的落魄书生?” 程澈伸出手,在程微脑门上一敲:“别胡思乱想了,老先生如何,落魄书生又如何?你看的是故事,又不是人!” “二哥真没趣。”程微撇撇嘴。 这时忽然传来女子高亢的喊声:“快来人啊,抓小贼!” 程微二人闻声望去,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黑瘦少年飞奔在前,后面数丈开外追赶着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身形颇丰,追得气喘吁吁,听到喊声的行人都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程澈手指一弹,一枚铜钱旋转着出去,悄不可察击中少年膝窝,少年腿一软,摔倒在地。 随着少年惨呼倒地,还有追上来的妇人大呼小叫,落地的铜钱那声轻响,再也无人留意。 “你这个小畜生,连老娘的钱都敢偷,今日我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训你!” 妇人身体壮实,一把拎过黑瘦的少年,啪啪啪,反手就是几个耳光,把少年抽得身子跟着直摆。 “我的钱袋子呢,快点交出来!”妇人边打少年边找钱袋子,黑瘦少年死死抱着身子,硬是不吭声。 程澈忽然有些后悔刚刚多管闲事了。 他上前一步,开口道:“大娘,请住手。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拿了您多少银钱?” “他?这小畜生拽了我钱袋子就走,我钱袋子里足足有一百个铜板!” 一百个铜板对寻常人家来说,还真不算少了。 程澈伸手掏出一块碎银子,约莫百个铜板的价值,递给妇人:“大娘,这个就当赔你的损失了,请饶过这位小兄弟吧,到底是一条人命。” 妇人接过碎银子,在口中一咬,啐了黑瘦少年一口:“小畜生,算你走运,遇到好心人!” 说完,扭着丰硕的臀走了。 驻足围观的人不由议论纷纷。 有说程澈善举的,亦有觉得他是冤大头的。 程澈不过是先前手欠替失主阻止了小偷,没想到失主是个异常彪悍的,寻回银钱还不够,还要把这少年打个半死,要是真闹出人命,他心中多少会不安的。 他并不在意旁人看法,一拉程微:“微微,咱们走吧。” 程微对那彪悍妇人无感,对偷东西的少年亦没有好感,遂点点头:“嗯。” 兄妹二人转身便走,黑瘦少年见无人管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后一个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忽然又被一物击中了后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程微二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就见少年摔了个狗吃屎,后腿上还沾着吃了半颗的糖葫芦。 这一回,少年居然是被一串糖葫芦撂倒的。 程澈忽然有些同情少年。 做贼倒霉成这样,也是够艰难了。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小贼,偷了人家东西,就想这么跑了?” 程微抬眼看去,忽然开始脑仁疼了。 居然是徐嘉福! 徐嘉福并没有带帷帽遮掩容貌,就这么行走在三月的暖阳下,一张芙蓉面格外娇艳。 她与程微对视,眼睛一亮,拎着小贼喜笑颜开走了过来:“微妹妹,这么巧呀?” 程微反问:“嘉福姐姐,你脸好啦?” 第180章 吃饭飍波 徐大姑娘有点不高兴了。 这死丫头,当着程二公子这般俊俏郎君的面儿,瞎说什么呢! “一点小伤,早好了。”徐嘉福摆摆手,把小贼提到面前,与程澈找话说,“程二哥,你心未免太好了,他虽然年纪小,可偷东西就是不对,怎么能就这么放过呢?你替他给了银子,岂不是纵容他以后继续做坏事?” 程二公子笑容淡淡:“徐大姑娘说的是。” 一句话明明是服软,却堵得徐嘉福不知如何接口了。 这男人,真真是油盐不进! 她扫那瘦弱少年一眼,斥道:“小贼,还不把偷来的银钱交出来!” 程微见那黑瘦少年眼底闪过绝望,死死咬着唇不语,犹如困兽被逼到绝境上,心底生了几分不忍:“嘉福姐姐,算了吧,失主都走了,交出来给谁呢?” 徐嘉福伸出修长手指,在程微玉般的额头轻轻一点:“你傻呀,当然是交给你二哥啦。” 程微自打喝过美白符水,肌肤说是吹弹可破也不为过,被徐大姑娘突如其来点了一下,眉心处立刻出来一个红印,在光洁如凝脂的额头上分外显眼。 这样一个红痕出现在美人额头,虽然看起来可怜可爱,可程二公子显然不这么想。 程二公子心疼了一小下,语气更加冷淡:“不必了,我既给出去了,就没有想着要回来,徐大姑娘就不用费心了。” 徐嘉福哪里想得到程澈神情淡漠是心疼妹妹的缘故,要知道她从树上掉下来脸着了地,等回去还被几个哥哥骂呢! 她一心想替程澈把银钱要回来,好留个会过日子的好印象。于是跺跺脚道:“那怎么成,便宜了这小贼,他拿了银子去糟蹋完了,回来要继续偷的!” “我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黑瘦少年忽然开了口。 他刚刚挨过打,声音都是嘶哑的,越发显得桀骜不驯。 程澈轻轻看少年一眼。 他面上虽无多余表情,可不知怎的。少年就咬唇闭了口。有些敬畏。 程澈收回目光,对徐嘉福道:“这少年掌上有硬茧,应是做惯了粗重活。这样的孩子一般并不懒惰。刚刚的妇人身形丰腴,行动并不灵活,可追逐这少年时二者相距不过数丈,可见这少年甫一行动就被察觉。显而易见于行窃一事上是个生手。而被妇人追上后他情愿承受暴打也不愿把银钱交出来,我想。这银钱对少年一定不只是果腹那么简单,才能让他不惜以命抵抗,就更谈不上会拿着钱去糟蹋了。” 说到这里,程澈再看少年一眼。似是说给徐嘉福,又似是说给少年听:“我既无替人管教孩子的心思,亦不愿因为几个铜钱剥夺他人保命的希望。所以就权当那块碎银子丢了吧。本是一点小事,徐大姑娘就不必追究了。我和妹妹也该走了。” 他一番话说完,徐嘉福和黑瘦少年俱是怔怔望着他。 “你,你看这小贼一眼,竟能看出这么多事?”徐嘉福喃喃问道。 未等程澈回答,黑瘦少年忽然跪了下来,一直武装的桀骜不驯彻底崩溃,哭着磕头:“多谢恩人高抬贵手,多谢恩人高抬贵手。我,我实在没办法,我娘要生了,家里一个铜板都没有,我怕我娘到时候没钱请稳婆会出事……” 程澈淡淡道:“小兄弟不必与我说这许多,无论如何,行窃是不对的,望你渡过这个难关后,好自为之。” 说完,程澈拉一把程微:“微微,咱们走吧。” “哎,你们等等我呀——”徐嘉福抬脚追了上去。 黑瘦少年见无人理会他,爬起来深深望了那道石青色的背影一眼,飞奔离去。 程澈拉着程微往前走,还是没有摆脱徐嘉福。 “程二哥,你可真厉害,居然真被你猜中了。” “多谢徐大姑娘称赞,澈实不敢当。”以程二公子的涵养,大庭广众之下自不会给一位姑娘难堪。 偏偏他平日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对胆大皮厚的徐大姑娘毫无杀伤力,徐嘉福眼睛更亮了些:“我不是夸赞,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程微抿抿唇,很不喜欢这姑娘瞧自家哥哥的眼神。 双眼那么亮,满眼的崇拜劲儿,明明该是她做得嘛! 徐嘉福一点没有厚此薄彼,伸手挽住程微手臂:“微妹妹,我可真羡慕你有这么优秀的兄长。我四个哥哥,全部加起来还不及程二哥一半呢。” 程微乍然被不熟悉的人挽住手臂,浑身有些僵硬,不过对徐嘉福印象立刻好转了不少。 这位徐大姑娘虽然脸皮厚些,一见面就想缠上二哥,不过眼光还是不错的。 “徐大姑娘,我要送舍妹去长公主府了,咱们有机会再叙。” 徐嘉福一怔,眼底闪过失望,随后笑道:“马上不就是上巳节了,微妹妹,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踏青呀。” 她看出来了,这对兄妹感情极好,到时候定然是一起的。 “最近一直跟着长公主学骑射,我也不知道那日给不给放假,所以不能答应嘉福姐姐了。”程微委婉拒绝。 徐嘉福眼珠一转,笑盈盈道:“那好,等微妹妹有时间,咱们再聚。” 她脸总算好了,以后还愁没机会去怀仁伯府玩? 告别了徐嘉福,程微抬脚往德昭长公主的府邸方向走,被程澈拉住。 “二哥?” 程澈笑了:“傻丫头,快晌午了,总要填饱肚子再过去。微微想吃什么?” 不远处就是百味斋,不过到了春日,羊肉羹就不怎么盛行了,程微一指百味斋对面的德胜楼:“二哥,咱们去吃烤鸭吧,德胜楼片皮烤鸭最香了!” 鸭肉性凉,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季,这个时候吃还是不错的。 程澈自然不会拒绝,带着程微去了德胜楼。 他们去的时间早,进了二楼雅室,等待上菜的时间,楼下大堂里传来丝丝乐声伴着女孩儿的清唱声。 不久后菜上来,程澈把脆脆的鸭皮与香嫩的鸭肉一同放在春饼里,再加上酱料和黄瓜丝,卷起来递给程微。 程微接过来吃了,笑道:“二哥,这德胜楼很不错,鸭子美味,还有小曲儿听。” 程二公子却想,以后德胜楼是不能带着微微来了,这种有小娘子唱曲儿的地方,最容易出乱子了。 也许是今日不宜出门闲逛,程二公子念头才起,楼下就传来喧哗声。 第181章 快带走 “二哥,楼下有个声音,听着有些熟悉。”程微放下筷子,侧耳倾听。 程澈笑得云淡风轻:“微微一定是听错了。” 怎么这么不巧,容昕那小子居然也来德胜楼用饭! 只要一想到在卫国公府的温泉庄子里,那小混蛋想要对妹妹做的事,程二公子就恨不得把程微藏好了,不让那小混蛋见到一根头发丝。 “你敢跟我横?小爷是景王世孙,人称无敌小霸王的,再敢废一句话,小爷能不死你!”楼下一个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楼上二人听得真真切切。 程二公子…… “是容昕?”程微蹙了眉,随后又舒展开来。 这就不奇怪了,容昕一般不是在惹事,就是正在去惹事的路上。 程微重新拿起筷子,夹了鸭肉卷好递给程澈:“二哥,吃吧,等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程澈接过,心情颇为不错。 微微竟然没有提出下去看看,看来对那小混蛋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就好,将来微微怎么也要嫁一个温和有礼、体贴细致的大好青年,离小霸王还是远着的好。 程澈正想着,忽听下面一声巨响传来,应是桌子被掀翻的声音,这样一来,他不好再装作不知道,站起来道:“微微,我下去看看。” 小霸王虽然作威作福惯了,可难免遇到不长眼的,要是真的吃了大亏,景王世子妃就这么一棵独苗,而以景王世子妃与卫国公府的关系,事后要是知道他们兄妹在这里却无动于衷。那是要受人诟病的。 程微跟着站了起来:“二哥,我随你一起去。” 程澈点点头,伸手拿起帷帽替程微戴上,叮嘱道:“跟在二哥后面。” 程澈带着程微下楼,就见大堂里的食客都跑到大门口,然后站在那里瞧热闹。 德胜楼的伙计冒死冲入混乱的战场,哀求道:“大爷快别打了。弄出人命可担待不起——” 说是打架。其实就是容昕单方面殴打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男子那一方的家丁早已被掀翻在地,痛苦呻吟。 容昕嫌伙计聒噪。腾出一只脚来踹飞,口中道:“啰嗦什么,小爷自有分寸!” 身经百战,他当然知道怎么把人痛揍一顿还出不了事。 “世孙——”程澈带着程微走了过来。 容昕听到喊声。手上动作一停,见是程澈兄妹。把那人往地上一推:“滚吧,今日算你小子走运!” 那青年一身花哨打扮,一看也是富足人家子弟,可惜层次太低。并不认识容昕这连太子都头疼的纨绔中的斗战胜佛,这回踢到铁板上,哪还敢废一句话。狼狈爬起来就跑了,后面跟着一串半残的家丁。 “程二哥。程微,你们怎么在这里?”容昕一看程澈身后跟着程微,忙整理一下仪容,领二人到了临窗座位:“来,来,先在这里坐会儿。” 程澈挑眉问:“世孙,这是怎么回事儿?” 容昕翻了个白眼:“真是晦气。我等韩止他们呢,因为来得早了,又见大堂里有唱小曲儿的,就顺便坐这里了,结果刚才那个流氓,居然要强抢人家唱小曲的小娘子!” 容昕悄悄扫程微一眼,义正言辞地道:“我这么古道热肠的人,能让他得逞么!” 这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公子——” 三人看去,一个素衣少女怀抱琵琶,娇娇怯怯,忽然就跪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容昕一脸镇定地问,仿佛眼前不是突然跪下一个美貌少女,而是与人闲谈。 程微颇为意外,深深看了容昕一眼。 素衣少女开了了口:“公子,多谢您刚才仗义相救,不然奴家真被那登徒子毁了清白,就没法活了,嘤嘤嘤——” 容昕挑了挑眉。 对他甚是熟悉的程微知道,他这是有些不耐烦了。 就听容昕道:“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哭,既然没事了,你赶紧走吧。” 素衣少女哭声一滞,完全没想到这仗义出手的贵公子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泣道:“公子,您刚刚虽教训了那登徒子,可一旦您离去,他再来,见到奴家定不会轻饶了的……” “你以后莫来这里就是了。”容昕更加不耐烦了,心道好不容易遇到丑丫头,正要邀她上巳节一起出去呢,怎么遇到这么个不开眼的,说个没完。 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再遇到麻烦关他屁事,要不是想在丑丫头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他真是懒得和这女人废话! 素衣少女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眼见这贵公子很不耐烦了,心一横把话说了出来:“公子,您既然救了我,可见是个好心的,求您好人做到底,带奴家走吧。” 容昕眼睛都瞪圆了,慌忙看程微一眼,怒道:“你什么意思?” 素衣少女羞羞怯怯道:“公子大恩,奴家无以为报,愿以后伴在公子身边,为公子红袖添香——” 话未说完,容昕就跳了起来:“住口!” 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程微,脸色铁青瞪着素衣少女:“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 素衣少女怔了怔。 为何这些贵公子和戏折子里演的不一样? “我好心救了你,反而还要为你负责到底了?说什么红袖添香,真是好笑,我们王府的扫地丫鬟都是经过精心调教的,想成为笔墨丫鬟,那是要层层选拔挣破了头的,你上来就要给我红袖添香,天下哪有这种掉馅饼的事儿!” “公,公子……”素衣少女听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说什么,只得掩面痛哭,“您若是不收留奴家,奴家就没活路了……” 容昕翻了个白眼,忽然喊道:“小二,过来!” 德胜楼的伙计已经知道这位大爷的身份,哪敢怠慢,立刻走了过来,弯着腰道:“公子您吩咐。” 容昕眉一挑:“刚刚要抢这位姑娘的是什么人,你认识吧?” “认识,认识。”伙计不愿惹麻烦,没有立刻把那人身份说出来。 容昕显然亦懒得知道,撇撇嘴道:“认识就好,你快去通知那人,我刚刚打错了,这小娘子他赶紧带走吧!” 众人…… 第182章 怒打 小霸王的不按常理出牌成功吓跑了自荐枕席的卖唱女,他邀请道:“程二哥,程微,咱们上楼去吧。” 程微拉拉程澈,开了口:“我们已经吃过了,我还要去长公主府,就不上去了。” 她是不想见到韩止的。 每一次见到那个人,总是会提醒她曾经的蠢笨,不只是对韩止的,更多是对程瑶的。 程澈当然巴不得妹妹离小霸王远远的,遂在容昕挽留前开了口:“不错,我这就送微微过去,世孙,咱们回头一起喝酒。” 容昕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有些怵程澈,听他这样一说,头皮一阵发麻。 没有丑丫头在,他才不想和程二哥一起喝酒呢! 打量着程澈冰雪般的神色,小霸王愣是没敢开口邀请程微上巳节一同出游,眼巴巴瞧着兄妹二人走了,心道早知道会遇到丑丫头,就要妹妹一起来了,有妹妹出面邀请,丑丫头定会答应的。 他垂头丧气坐在桌旁喝茶,随意往外瞥了一眼,不由愣住。 程澈与程微立在街头,被一名下人打扮的男子拦住,坐在他的角度,正好能看清那名下人脸上的焦急惶恐。 随后,程澈拉着程微就飞奔起来。 容昕豁然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跑。 “哎,公子,您,您还没给钱呢!”伙计欲要上前又不敢,鼓起勇气喊了一句。 跟着容昕的一名护卫手一扬,一块碎银子就往伙计飞去。 伙计下意识接住,一见碎银子分量还不轻,显然是赔了砸烂的桌椅后还略有剩余,不由喜上眉梢,去向掌柜交差了。”容昕,你去哪儿?” 容昕往外追时,韩止正进来,两人差点撞到一处。 韩止拉住容昕问。 容昕顾不得停下:“刚才程二哥和程微站在那里,来了个下人不知说了什么。他们就匆匆往那个方向去了,我担心出了什么事,跟过去看看。” 韩止一听,忙问:“哪个方向?” “那边!”容昕手一指。 韩止思索道:“那边好像是怀仁伯府所开济生堂的方向。微表妹最近不是一直在济生堂么,会不会是医馆出了什么事?” 程微出手救治年轻妇人的事早已成了不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因为那妇人出身普通,此事还未在上层圈子流传开来。 “不想这么多了,快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二人匆匆往济生堂赶去。 “微微。二哥背你吧。”程澈听着程微的气喘声,开口道。 他们二人从济生堂出来时,因为不赶时间,是踱步到云想衣的,此刻急着赶回去,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找马车的工夫还不如跑回去。 “不用,快……快到了……” 程微自打来了初潮,就渐渐知事了,虽然事急从权。可是青天白日让兄长背着在街上跑,总是不像话。 二哥再亲近,也……也是男子呢。 在程微自己都不曾察觉时,她心底模模糊糊有了这个念头。此刻的拒绝,完全是出于本能的羞涩。 可话音才落,忽觉身子一轻,已然被程澈背了起来。 “二哥?”惊讶羞恼之下,程微一开口,尾音都变了。 她已经十四岁,声音渐渐褪去女童的清脆。多了女子独有的娇媚。 程澈脚步一顿,随后又加快了速度:“微微,救人要紧,你要保存着体力。” 程微伏在程澈背上。张了张嘴,没再开口。 原来,二哥刚刚说那话,才不是征求她意见,只是通知她…… 此刻已近晌午,街上行人并不多。可是见到这番情景,还是好奇张望。 程微仿佛能感受到行人投射过来的火辣辣目光,不由低头,把脸埋在了程澈肩上。 “微微,别担心,咱们及时赶回去,那妇人应该不会有事的。” 程澈明明背着程微,声音听起来却依然温和清朗,好像他从不曾有任何负担。 听着熟悉的宽慰声,程微忽然就安心了,轻轻点头:“嗯,二哥,我不怕,你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吧。” “快到了。” 离济生堂还有十数丈时,程澈把程微放了下来。 程微脚踏上实地,还有些恍惚。 这么快就到了? 二哥背着她,跑得比大黑马还快! 此时的程微心急如焚,心头只来得及涌现这个感概,就提着裙角匆匆向济生堂赶去。 程三老爷正神情焦灼站在门口,见到程微赶来,如释重负:“微儿,你总算来了,快,快!” “三叔,怎么回事儿?” “谁知道呢,刚才那妇人的夫君忽然就跑出来,说妇人又开始流血了,我进去看了,情况有些不妙。” “这不可能!”程微边往里走边断然否决,声音冷厉起来,“三叔,是不是有人进去过?” “应该没有,我早已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且那男子一直在屋里守着妇人呢。” 叔侄二人说着话,已是到了安置妇人之处,里面传来男子呼唤声。 程微一进屋子,男子立刻跑过来:“小神医,你快看看,我媳妇又出血了,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 失而复得之后,人最怕的就是得而复失。 “你别吵,我看看。”程微走到妇人身边,一眼瞥见已被鲜血染透的裙摆,再端详妇人面部,脸色已是变了。 “小神医,到底怎么样?” “出去!”程微连回头都顾不得,因为没有欢颜帮手,嫌帷帽碍事,直接把它摘下抛掷一旁,扬声道,“三叔,还是老规矩,不许任何人进来!” 听男子还在闹,她斜睨男子一眼,神情冷厉:“你再闹,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许是突然见了程微容貌,被她殊色容光和冷厉语气所摄,男子怔了怔。 趁他愣神的工夫,伙计伸手把人拽了出去。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众人在门外焦灼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每一刻都好似被无限拉长了,像是锋利的弦,细细凌迟着众人神经。 不久后,韩止与容昕赶了过来。 门终于在众人翘首以待中吱呀一声打开了,程微脚步琅跄,走了出来。 她整张脸都是雪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带了点麻木与哀伤。 众人见了,心中就是一咯噔。 “微儿,人……怎么样了?”程三老爷艰难开口。 程微有气无力,扶着门框环视众人,最后落到程瑶那里。 程瑶和其他人无异,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担忧,甚至在程微看过来时,还问:“是呀,三妹,人如何了?” 程微望着程瑶,薄唇紧抿,忽然一抬手,狠狠甩过去一个耳光。 第183章 心疼 程微这一巴掌运足了力气,程瑶一掌挨上,左脸颊立刻高高肿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淌下,瞧着极为吓人。 “瑶表妹!”韩止眼见心上人莫名被打,形容凄惨,早忘了避嫌,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程瑶。 程瑶被抽得眼冒金星,一时之间什么花言巧语都顾不上说,靠在韩止手臂上,浑身直抖。 韩止心中痛惜,神色铁青看向程微,满是失望恼怒:“微表妹,就算人救不回来,你怎么能无端迁怒瑶表妹呢?” 程微一双眼似是被雾气萦绕,茫茫然没有焦距,对韩止的质问更是充耳不闻,遥遥瞥了程三老爷一眼,说了一句:“人没事。”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仰面栽倒。 栽倒前那一刻,程微想,刚刚那一巴掌实在太费力气,果然脱力了。 “丑丫头——”容昕本来有些震惊程微毫不留情打向程瑶的那一巴掌,可一见程微昏倒,下意识拔腿冲过去。 程澈早已把程微揽住,打横抱起来,神情肃穆道:“三叔,我带微微去休息。” 程三老爷忙点头:“去走廊尽头那间屋子,微儿可能是脱力了,等会儿我让人熬了参汤给她送过去。” “嗯。”程澈颔首,扫韩止一眼,抱着程微掉头走了。 韩止被程澈那一眼扫得心头发凉,惊心之余,就更怜惜程瑶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以为微表妹懂事了些,没想到蛮横依旧,就这样子,澈表哥还护着她,可见瑶表妹平日过得多么艰难。 “瑶表妹,你没事吧?疼不疼?” 程瑶一直捂着脸,这时,总算能说出话来:“我……我没事……” 她推开了韩止,问程三老爷:“三叔。有消肿化瘀的药膏吗?我想涂一涂。” 见侄女第一天来就成了这般模样,程三老爷也有些唏嘘,叹息一声道:“有的,三叔去给你拿。瑶儿。你也歇着去吧。” 程瑶松开手,露出红肿的脸颊,勉强露出一个笑:“三叔不急,让药童给我拿就行了,您快进去看看病人如何了吧。” 程三老爷深深看程瑶一眼。见她依然是端庄有礼、无怒无怨的样子,露出一丝笑容:“那好。” 程三老爷此刻最悬心的就是那年轻妇人,再不耽误,立刻走了进去。 “瑶表妹,你休息的房间在何处,我带你去吧。”韩止瞧着心上人肿得老高的面颊,心都要碎了,深恨自己无能为力,事发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保护好她。 程瑶笑得温柔疏远:“止表哥。多谢你关心了,我今日才来医馆,还没安排休息之处。我也不用休息,等会儿抹了药膏就行了。” “那你先去厅里坐着吧,别站在这里了。” “嗯。” 不多时,药童送了药膏来,程瑶赧然道:“止表哥,世孙,你们能否先出去一下,我要涂药了。” 韩止欲言又止。 他当然是没法帮忙的。可这医馆里除了程微和程瑶,再无旁的女子,竟只能是瑶表妹自己动手了。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疼。柔声叮嘱道:“瑶表妹,那你且小心些,实在不方便的话,就喊我……我们。” “嗯,我知道了。” 韩止出去后,站在廊上。抬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向墙壁。 “韩止,你干什么呢,不嫌疼啊?”容昕不料向来稳重的韩止做出这番举止,问道。 韩止咬着牙,沉默不语。 容昕不由往走廊尽头看,嘀咕道:“也不知道程微怎么样了。” “程微”二字瞬间刺激了韩止的神经,他怒道:“你还提她!” 容昕不乐意了,挑眉道:“怎么啦,程微都昏倒了,我还不能问问了?” 若不是带丑丫头走的是程二哥,他早过去了。 “我知道丑丫头打了程瑶,你心疼了。不过脸肿了只是不好看,昏倒了可就难说了,你就一点不关心丑丫头啊,她可是你嫡亲的表妹!”容昕本来也觉着程微那样打人不对,可见韩止这样,又替程微不平了。 当然,小霸王心中那座天平和寻常人不同,他只替自己稀罕的人抱不平。 刚刚要是换了程瑶打程微,恐怕就算程瑶昏倒了,他也要跳过去打回来再说。 这一点,他当然是不会让韩止知道滴。 韩止被容昕说得一怔,随后更加恼怒:“嫡亲的表妹又如何?就算是我亲妹妹,这样刁蛮任性,也不行!” 他说完,看容昕一眼,冷笑:“容昕,你喜欢微表妹无妨,可是不能变得是非不分!你们再纵容下去,微表妹能有什么好?她又怎么入你母亲的眼?没有父母点头,难不成你让她从侧门抬进去给你做妾?” “你闭嘴!”容昕被说急了。 他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一提起程微就是一副严词厉色的样子,甚至和他说哪怕他喜欢的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都行。 本已够郁闷,没想到韩止还来戳他心窝子! “究竟是不是是非不分,总要等程微醒了再说。无风不起浪,怎么这么多人,程微谁也不打,就打程瑶呢?”容昕嘴硬道。 万一丑丫头就是看程瑶不顺眼,那也等她醒了再说,现在他可不能心虚,这是与人吵架的原则! “你,你强词夺理!”韩止气得狠狠一甩袖子。 这时,程瑶走了出来。 她用纱巾把红肿的脸颊遮住了,不过一靠近,浓郁的药膏味儿就飘了过来。 “瑶表妹,好些了么?” 程瑶轻声道:“没事了。止表哥,世孙,我想去看看三妹。” 韩止讶然:“瑶表妹,你——” 程瑶笑起来:“我这是皮外伤,不算什么。倒是三妹无端昏过去,别有什么情况。” 韩止还在迟疑,容昕已经抬脚就走:“那快过去吧。” 三人走过去,听程澈道一声“进来吧”,这才一同进了屋子。 程三老爷亦在这里,正用针刺程微的人中穴,不多时,程微睫毛微颤,醒了过来。 “微儿醒了?” 程微为救那妇人损失精血过多,此刻面色依然苍白如纸,轻声问道:“三叔,那妇人安置好了?” 程三老爷这才露出笑容:“安置妥当了,你放心。” “那便好。”程微舒了口气,这才看向其他人。 第184章 挨踹 “三妹,你醒了就好了,刚刚大家一直很担心呢。”见程微望过来,程瑶上前一步道。 韩止下意识拉了程瑶一下,警惕看着程微。 程微眼波流转,只觉韩止的神情格外好笑。 她移开目光,问出一句令众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二姐,你为什么害那妇人?你可知道,那妇人是我用尽心血才救回来的!她一旦出事,济生堂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 程瑶眼眶立刻红了,强忍着不让泪流下,眉眼在温婉之外,多了几分倔强不屈,令人望之生怜:“三妹,你为何这么说?” 她别过头去,咽下喉间的哽咽,遮掩红肿面颊的纱巾因为这快速的动作被气流吹起,飘飘荡荡落了地。 程瑶没有去捡,回过头来与程微对视:“我与那妇人无冤无仇,怎么会出手去害她!三妹,我知道最近这些日子你对我有心结,可咱们姐妹间的间隙都是小事,我一直认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和好如初了。亲姐妹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呢?可是,你对我再不满,也不能把这样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我真的承担不起——” 说到此,程瑶再也控制不住,声音哽咽起来,肩膀不停耸动。 韩止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不悦看着程微:“微表妹,你和瑶表妹是亲姐妹,她是你姐姐,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人呢?何况你才从外面赶回来,就说是瑶表妹害了那妇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止表弟。”程澈忽然开口。 他声音清越温和,好似潺潺泉水,不自觉就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澈表哥,怎么了?” 程澈少时随老国公爷学枪。经常出没卫国公府,表兄弟二人虽然交集不多,但韩止不止一次看到他刻苦练武。 韩止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这位澈表哥双手磨破了皮,硬是把枪法练满百遍才停下来,双手已是鲜血模糊不成样子,被祖父骂了。翌日照样过来练习。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对这位虽不是姑母亲生的表哥,韩止一直是钦佩夹杂着微妙嫉妒的。 他不只一次听到祖父感叹,可惜澈表哥不是韩家人。不然韩家枪法定会更上一层楼。 程澈微笑着:“止表弟,二妹和三妹之间的事,还是听她们怎么说,要是有谁做得不对。我身为长兄,会好好管教的。你且宽心。” 一番话说得韩止颇为尴尬,讷讷道:“澈表哥说的是。” 程二公子虽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显然不过,韩止既然说程瑶与程微是亲姐妹。那有什么事自然是亲兄长来教训,轮不到他一个表哥插手。 韩止出身国公府,自幼就封了世子。岂是不懂眉眼高低之人,眼下有程三老爷和程澈在。确实轮不到他先发话。刚刚不过是关心则乱,情不自禁替心上人打抱不平罢了,眼下被人当面点出来,岂会不尴尬? 偏偏程澈语气温和,波澜不惊,他除了称是,竟是无话可说。 “二哥。”程微冲程澈一笑,一颗冷冰冰的心才有了一丝温度。 程澈拍拍她的肩:“有话就慢慢说,若是累了,便歇着。” 说到后面一句话,程二公子语气淡淡,仿佛刚刚发生的事,不值一提。 程瑶暗恨,悄悄攥紧了拳头。 程微看着程瑶,冷笑:“二姐事情做了,却说承担不起,岂不是可笑!” “三妹,你为何要口口声声说我出手害人?”程瑶望向程三老爷,“三叔,您知道的,我一直在看书。” 程三老爷有些为难。 他哪里说得清楚程瑶是否一直在看书,他有那么多病人要管呢。不过要说这个侄女害了那妇人,他亦是不大相信的。 先不说有没有理由,那妇人的夫君一直在屋子里守着,瑶儿就算得了机会进去,哪能短短时间令那妇人下身出血不止而不被人察觉? 可以他多日来对微儿的了解,同样不相信微儿会无缘无故打人。 程三老爷轻咳一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程微笑了笑,盯着程瑶一字一顿问:“二姐,你既然无害人之心,为何进那个房间?” 听程微说得笃定,程瑶神情微变,几乎没有多想就断然否定:“我没有去过!” 见众人都望过来,她语气坚定,全然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三妹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见我进那房间的?一个保胎的妇人,尚有她夫君陪着,我进去做什么?三妹说话总要讲些证据!” 程微眼神微闪:“这么说,二姐真的没进去过?” “没有!” “很好。”程微强忍着疲惫,对程三老爷道,“三叔,麻烦您请那妇人的夫君过来。” “好。” 不多时,年轻男子匆匆走进来,见到程微眼睛一亮,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神医,多亏了你,我还以为孩子保不住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你莫跪着,我有话问你。” 男子相当听话,立刻站了起来:“小神医,您问,您问。” 程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眼间尽是倦怠:“你可还记得,我临出门前,交代你什么?” “记得,记得。您说,那屋子除了您,任何女子都不能进去,不然被冲撞了就糟糕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大惊。 程瑶猛然看向程微,恨得咬牙。 简直是屁话,什么冲撞了就会糟糕了,她趁机溜进去时那妇人正睡着,不是屁事没有,若不是她以银针刺入那妇人腰腹几处穴道,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程微绝对是在信口雌黄! 程微似是感应到程瑶的想法,忽然看过来,冲她微微一笑。 程瑶虽还镇定,心中却莫名生了不妙的预感。 “那你可听我的话,一直守着你媳妇了?” 男子连连点头:“守着呢,我怎么敢不听小神医的话!” “半步没有离开?”程微盯着他。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中途去了一趟茅厕。” 他唯恐程微不高兴,立刻补充道:“可我很快出来了,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被冲撞,哪需要一盏茶呢,瞬间就够了。”程微弯唇,“三叔,咱们医馆,除了我和二姐,没有旁的女子了吧?” 这个问题,程三老爷就不用迟疑了,点头道:“不错。” 往日还有欢颜跟着来,今日那小丫鬟都没来呢。 程微再次看向程瑶,语气笃定:“二姐,你听到了吧?那妇人经我救治,腹中胎儿已是稳当,偏偏今日突然再次出血,明显是被女子冲撞了,而这医馆除了你,再无旁的女子。到现在,你还说我冤枉你吗?” “三妹,女子进入房间就能冲撞人小产,这话岂不是荒唐?”程瑶深知,当一个因素成为造成后果的唯一时,再是否认也洗不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推翻那个因素。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话! 让程二姑娘失策的是,别人相不相信暂且不提,那男子可是立刻信了。 他飞起一脚,直接把程二姑娘踹出去老远,怒吼道:“原来是你差点害了我媳妇!” 第185章 轰动 事出突然,唯一一位反应快到能拦下此事的就是程二公子,只可惜程澈自从程微手里看到那双鞋垫,对程瑶早已没了半点兄妹情分,哪里会有这种好心。 程二公子摆出个惊讶非常的表情,看起来与其他人如出一辙。 “混蛋!”韩止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揪住男子衣领,抡起拳头就打。 韩大世子简直不敢相信,在他面前,瑶表妹居然又被人踹了! 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踹了! 这时候,程二公子就及时反应过来了,瞬间冲过去把韩止拦住:“止表弟,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程三老爷从震惊中回神后,同样阻拦道:“韩世子,这汉子的媳妇出事,街坊邻居们都瞧着呢,到时候他媳妇还没好,他又受伤了,医馆就不好说了。” 程三老爷说着大步走过去:“瑶儿,你怎么样了?” 韩止无奈松手,忙去扶程瑶:“瑶表妹,你伤着没?” 程瑶扶着韩止手臂,咬住舌尖才没有立刻昏过去。 她能怎么样了?随便换一个姑娘家来试试! 可是这种时候,她再怎么头晕目眩都不能昏过去,一旦昏过去,可就被程微得逞,罪名再也洗不脱了! “三叔,我……我没事……”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听得韩止大为心疼:“瑶表妹,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程瑶差点翻了白眼。 这死人,关键时刻能不能别帮倒忙! 那汉子也有些后怕了,求救般看向程微:“小神医,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太生气了,忘了她是女子,不能踹的!” 程微心想,谁说女子不能踹的。如程瑶这样的蛇蝎心肠,她打起来痛快得很呢,这人真不错,她总算没白救他媳妇儿! “我知道。”程微点点头。“三叔,我问完了,让他先出去吧,免得又出乱子。” 男子被程三老爷赶紧赶出去了。 程瑶扶着墙,脸色疼得发青:“三叔。您医术高明,今日当着几位哥哥的面,能不能还瑶儿一个清白。这世上,果然有这种奇事,女子进入房间,就能冲撞的人小产?” 程微一声冷笑:“二姐,你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是承认你进过那个房间了?” 程瑶咬了咬牙,道:“我,我路过时。见那房门敞开,妇人正睡着,就是过去关了一下门……” 这便算是勉强承认了。 程微笑了:“刚刚二姐信誓旦旦说没进去呢,一副我冤枉你的模样。” 程瑶反驳:“我只是顺手关了门,并没有怎么样!” 程微不再理她,看向程三老爷:“三叔,您医术高明,今日当着大家的面,能不能告诉他们,如妇人那般情况。有谁能保住她的性命?” 程三老爷正色摇摇头:“至少在我看来,那妇人抬来时,已是回天乏术!” “那保住她腹中孩儿呢?” “这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程微舒了口气,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程瑶红肿的面上:“二姐可听到了?天方夜谭的事,我做到了呢。我说女子进入那房间会冲撞妇人小产,你又凭什么质疑我的话?你懂符医?” 说到这里,程微语气微妙起来:“还是医术高明,除了冲撞,还知道短时间内能令人小产的法子?” 程微对寻常医术所知不多。全力救回妇人后,也曾检验她全身,看是否受过外力伤害,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她隐约知道以针刺某些穴道能够活血,可惜查看腰腹几处穴道,并未看到针眼,也不知程瑶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时候她就明白,此事恐怕找不到证据了。 不过这有什么打紧呢,至少当着大家的面,程瑶亲口承认扯谎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温婉端庄的程二姑娘也会扯谎呢,这可是个好开始。 “三妹,我怎么会知道那样的法子!”程瑶身上痛,心中更是郁闷。 她出手整治那妇人,是不想要程微神医的名声传扬开来。 程微对她已有敌意,现在妇人还未好彻底,医馆众人对她已是众星捧月,要是真被她治好了,名声大噪,那她以后处境岂不是更难? “三叔,是我错了,我并不知道三妹交代的那些话,要是知道,定然离那里远远的,不会因为担心那妇人受风就顺手去关门……”程瑶扶着墙壁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事已至此,她只能认下这一桩,还好以她独特手法与药膏,是不怕被人查出痕迹的。 “三叔,二姐既然认错了,就算了,还好没给医馆造成大麻烦。我想她刚刚不敢承认,也是担心这点,怕你会怪罪。”程微收起棱角,微笑道。 程三老爷觉得在医馆这么多年,都没今日精彩过,果然女人多了是非就多。 他清清喉咙,看向摇摇欲坠的程瑶:“瑶儿,你伤的不轻,赶紧回府吧,明日好好养着,就先别过来了啊。” 程瑶垂下眼帘,轻声道:“瑶儿知道了。” 她来了医馆半日,就挨了一巴掌,被踹了一个跟头,还落下扯谎的名声,这是为神马啊! 想到这里,程瑶一口气没上来,利落的昏倒在韩止怀里。 “瑶表妹!” 刚刚听程瑶承认靠近过那间屋子,韩止心头有些异样,不过转念一想,瑶表妹一个姑娘家,发生这样严重的后果,一时胆怯不敢承认也是难免的。 而程瑶一昏倒,韩止心头那丝异样立刻抛开了,只剩下紧张心疼。 程微立刻皱眉:“三叔,止表哥都定亲了呢,和二姐这样搂抱,多不好。” 程三老爷毕竟是长辈,韩止立刻羞红了脸:“我只是担心瑶表妹出事。” “难为止表哥最担心了。”程微淡淡道。 程三老爷亦是看出些名堂来,走过去接过程瑶,把她送回了伯府。 翌日,程瑶留在家中休养,程微早早去了济生堂。 一个时辰后,年轻妇人由男子搀扶着,步行离开了济生堂。 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们瞬间轰动,围上去问:“大牛,你媳妇真的好啦?” 男子笑得满口牙:“好了,好了,没看我媳妇都能走路了!” 仍有人不信,干脆直接问妇人:“翠花,你孩子保住啦?” 翠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 “天,这简直是奇迹,那小姑娘怎么治好你的?” 大牛立刻瞪了眼:“怎么是小姑娘,那是小神医!” 围上来的人连连点头:“对,对,是小神医。” 有人一拍脑袋:“对啦,俺媳妇五个月了,也不知道是男娃女娃,小神医一定能瞧出来!” 他说完撒腿就跑,其他人听了也不知想到什么,竟呼啦一下全散了。 没过多久,济生堂伙计气喘吁吁跑进内堂:“三老爷,不,不好啦——” 程三老爷一阵心惊肉跳。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听到“不好啦”这种话! “怎么了,你慢慢说!” 伙计气喘吁吁:“来了好些人,都要找三姑娘看病呢!” “我去看看。”程三老爷抬脚出去,就见大堂里黑压压一群人,不由一阵眼晕。 第186章 上巳节 “这……”程三老爷接过程微递过来的纸条,眼睛有些发直。 上面寥寥数行,写着:非妇科不看;非生死攸关不看;不合眼缘不看。”微儿,这第一条,尚且说得过去,后面两条,是不是有些过了——”程三老爷秉着医者父母心,看到程微定的这“三不治”颇为不安。 微儿是女孩家,又是伯府贵女,不给男子看病无可厚非,可后面两条,特别是第三条,实在有些狂妄了。 程微不急不躁,语气平静,仿佛没有听到程三老爷描述的外面拥挤的人群:“三叔,我是符医,不是寻常赤脚大夫。” 如果说程微这段时日跟着阿慧学习符医之道,完全没受阿慧影响,那是假的。 潜移默化之下,她很认同阿慧说的:符医地位超然,大能者可医国,莫要轻贱了自己,也让别人轻贱! 更可况,她制符要用到自身精血,这几次出手,已是感觉到身体的虚弱,不从一开始就立下这种规矩,岂不是要夭寿了。 程三老爷听得一怔,触及程微平静无波的眸子,不自觉点了点头:“微儿说的也是。” 他却是忘了,微儿是符医啊,不是医馆里任一位坐馆大夫。 想当初,他们程家先祖以符医之能封伯袭爵,得天子敬重,受天下敬仰,那是何等风光超然,现如今微儿虽小,却有这般高的天资与能耐,又怎能妄自菲薄。 见程三老爷明白过来,程微一笑:“三叔,您出去对那些百姓说明这三点就是了。他们会接受的。” 不接受她也是不管的,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规矩多多,他们把你看成高高在上的神医,你事必躬亲,久而久之反而成了召之即来的赤脚大夫。 程三老爷依言出去,对那些闻名而来的百姓讲了程微定下的“三不治”规矩。先是有些百姓大为不满。可那些亲眼瞧见大牛媳妇活蹦乱跳走出济生堂的百姓立刻出言反驳,一番讲解之下,程微出手救人起死回生的事迹反而流传更广。 程微离开济生堂。回到伯府,竟然发现收到两张帖子,一张是舒表弟的,邀请她明日一同游丽春湖。另一张是赵晴空的,邀她攀云仙山。 程微虽想见和舒。却不愿去游湖,自是因为懒得见到韩止。 赵晴空的邀约,她是乐意去的。 前些日子她本想对赵晴空透露一下韩止与程瑶的事,奈何赵晴空说是闭关在造一物。没有空闲出来,才只得作罢。 明日一同攀山,倒是畅谈的好机会。 程微提笔给二人写了回帖。用过午饭小憩一会儿,便去了德昭长公主府。 本以为需要向长公主告假。没想到将要回去时,德昭长公主就道:“明日是上巳节,你们小姑娘都好好玩,不必过来了。” 程微与五公主齐声道是。 德昭长公主语气一转,特别落在程微面上:“不过,后日我想考考你们二人有什么进步了。特别是微儿,你学习骑射也有一段时日,我来看看进展如何。” 因程微是初学,又与五公主格外合得来,德昭长公主乐见侄女有个感情好的玩伴,干脆命五公主先教程微基础,这些日子并未亲自指点过。 程微听了不由一阵紧张。 她学骑射时日太短,又因为学制符占去大半精力,回府后并没有加练,等后日长公主考核,丢丑是小,让长公主失望逐出门去才是糟了。 不过面上她是半点没流露出为难的,与五公主一同应了,抬眸瞥见五公主跃跃欲试难掩兴奋的表情,不由叹气。 她要是能单手举起几百斤大石,她也跃跃欲试啊! 翌日去念松堂请安,程微发现程瑶竟然也在,不由叹服。 昨日被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踹了,竟能爬的起来,可见为了能够出门是豁出去了。 往年她们姐妹是一同出去的,还要加上大房的程玉和大姑母的女儿陈灵芸。二哥大多不在,三弟年纪小且一门子心思读书,亦不会去。 京郊几处景致漂亮适合踏青的地方就那么几处,于是常常与卫国公府的表兄弟们相遇,然后一群人玩上一整日。 “瑶儿,你年纪也大了,当以身作则,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孟老夫人摆出长辈的架子,叮嘱道。 “祖母请放心,孙女会注意的。” 孟老夫人看向程澈:“澈儿,下次大考还在三年后,你不必整日温书,今日和妹妹们去吧,有你在,祖母亦能放心些。” 上巳节少年少女出游长辈们虽不制止,却也提着心,生怕闹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来不好收场。 程微心道二哥是约了心上人见面的,定然不会答应了。 没成想程澈忽然看程微一眼,恭顺道:“好。” 程微颇为诧异看了兄长一眼,才开口道:“祖母,赵侍郎府的五姑娘邀我一同游山,我就不和姐妹们一道了。” “赵侍郎府的五姑娘?”孟老夫人多年汲汲营营,对京中各府关系都有所了解,闻言想了想,问,“可是与卫国公世子定亲的那位?” 这话一出,程瑶睫毛轻轻一颤,不动声色看程微一眼。 程微笑道:“正是。” 孟老夫人便笑了:“那你就仍坐平日那辆小巧马车,不过要早去早回,多带些下人跟着。” 去年程微对韩止表白,闹得沸沸扬扬,孟老夫人颇为恼火,现在见她能与未来的国公夫人交好,自是高兴的。 在孟老夫人看来,以韩氏那个棒槌性子,现在都和自己娘家疏远的很,等老国公夫妇一旦仙去,就以她与长嫂疏远的关系,卫国公府这门亲戚恐怕就有名无实了。 “孙女知道了。” 等从念松堂离去,程澈问:“怎么先前没听微微提过要去游山?” 程微白他一眼:“先前二哥还说有事呢,怎么今日又要陪程瑶她们去踏青了?” 程二公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傻笑两声。 “二哥记得穿我给你买的衣裳。”程微嘱咐一句,出了门。 马车行到云仙山山脚下,那处已经搭了数个茶棚,来游山的人络绎不绝,有刚到等人的,就坐在茶棚里喝茶。 程微下了马车,就听一个欢喜的声音道:“程妹妹,我在这里。” 第187章 误会 赵晴空面容娟秀,笑容爽朗,冲程微热情招手。 程微见了就忍不住一笑,快步走过去坐下:“赵姐姐,可算见到你了。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赵晴空笑道:“我前些日子一直在研究一个小玩意,不研究出个头绪来,总是没心思出来玩。” “那赵姐姐现在研究的怎么样了?” 赵晴空摆摆手:“别提啦,还是没什么进展,我娘说我再闷在屋子里发霉,以后就不许我鼓捣那些东西了,我想想咱们也有些日子未见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见见面。” 程微略略沾了一口茶,道:“赵姐姐,那咱们这就上山吧。” 说到这里,她眨眨眼:“等到了山顶,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赵晴空大喜:“好的。对了,程妹妹,前些日子你给我下帖子,说有事情要谈,是什么事情呀?” 程微不欲一见面就扫了游山的性质,遂压下不提,笑道:“等到了山顶一起说。” “行。”赵晴空站起来,看程微一眼,“程妹妹,我觉得你仿佛又消瘦了些,莫不是这段时日没有吃好?” 程微心道,她日日学制符失血,还学骑射,能长胖才怪了。 不过这些事情她不欲多提,笑道:“大概是我抽条了。” 赵晴空抬眸看着程微,叹气:“你再抽条,我可不敢与你站在一处了。” 二人挽着手开始登山。 鸟鸣山涧,花木扶疏,三月里的云仙山是极美的,又不是什么险峰,就是寻常姑娘家登个半个多时辰也能到山顶了。到了山顶。就是大片大片漫山遍野的野花,缤纷绚丽,震撼人心,所以格外受人青睐。 二人不紧不慢沿着山间小径往上走,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处有好大一块平地,有那体力不佳的小娘子,就懒于前行。干脆择了风景好的一处开始歇息。 赵晴空见程微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亦有几分苍白,于是道:“程妹妹,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正好让我先一睹为快你的好东西。” 程微自然是答应下来。 二人挑了一株山桃花旁,忙有侍女摆出随身带的马扎垫子等物伺候二人坐下。 今日程微带的是画眉。 画眉心思细致,带来的水壶裹着厚厚的软巾。倒出来的花茶还是温热的。 程微二人就着茶水吃桃花酥,这款精致漂亮的小点心亦是画眉准备的。 赵晴空就笑道:“程妹妹。今日我可是沾你的光了。” 程微抿唇笑:“这丫鬟别的不成,做点心是挺用心的。” 说完冲画眉招手,让她把随身提的包裹拿来,伸手从中取出一物递给赵晴空:“赵姐姐。你瞧瞧这玩意儿好玩不?” 巴掌大的红绒布盒子,一打开就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发小人儿婷婷而立,正是程澈送的音乐盒。 “这个倒是精巧。”赵晴空仔细瞧着。伸手接过。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赵晴空显然对机关一道颇有研究,试探一下,竟然就碰到了开关,随后金发小人儿翩翩起舞,悦耳乐声流淌出来。 赵晴空吓了一跳,随后一脸惊喜:“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浑然不见平日开朗大方的模样,很有几分痴态。 程微解释道:“我二哥说这叫什么音乐盒,是从一家新开的铺子买来的,那家铺子专卖一些从海外流传过来的新鲜玩意儿。” “那铺子叫什么?”赵晴空目光灼灼,望着程微。 “叫奇珍坊,我想着赵姐姐定会喜欢这玩意儿,昨日遣丫鬟去看了,没想到竟售光了,只好先预定了一个,等一到货,立刻给你送去。” 赵晴空大为失望,目光死死不离那音乐盒,手指轻轻拨弄着金发小人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心头痒,厚着脸皮求道:“好妹妹,这什么音乐盒,借我摆弄几日可好?” 她一双眼睛并不算大,但眼形秀气,瞳仁略呈琥珀色,双手合十求起人来,像小猫似的,令人难以拒绝:“好妹妹,你就答应我吧,没有这音乐盒,我该睡不着觉了。等那奇珍坊到了货,我立刻原封不动给你送回来,可好?” 程微心疼了一小下。 这种稀奇玩意儿,她当然也是很喜欢的,何况是二哥送的。 不过她性子就是这样,对于亲近的人,再好的东西亦不吝啬,想着这是兄长所买,转送别的姑娘到底不妥,便点头道:“那好,赵姐姐先带回去吧,等奇珍坊到了货,再换回来。” 赵晴空死死捂着音乐盒,生怕会长翅膀飞了似的,笑得比背后树上梢头的桃花还灿烂:“好。” 这时忽然有声音传来:“程微,你果然在这里。” 程微闻声望去,先是一笑:“和舒,你怎么来啦?” 随后不自觉皱了眉。 离和舒不远处,韩止等人从另一处转了过来。 这一行人还不少,二哥他们竟然也在,也不知道是如何碰到一起的。 程微不自觉看了赵晴空一眼。 赵晴空全副心思都放在新得的音乐盒上,竟是没注意有人来了。 程微拉了赵晴空一把,站了起来,笑道:“和舒,你又长高了呢。” 和舒忽然就脸红了,红晕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朵尖,瞧着像害羞的小鹿:“我总会长大的。” 说到这里,忍不住捂唇咳嗽了两声,又怕程微多心,忙道:“没事,就是才回国公府,路上赶得有些急了,休息两日就好了。” 程微有些忧心,想着等会儿寻个机会,要把新学会不久的培元符哄舒表弟吃了,让他能维持着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要再恶化。 这时程澈走了过来:“微微,舒表弟说你可能来了云仙山,没想到果然在这里。” 程二公子说着,目光从赵晴空手中音乐盒上掠过,语气不由一顿。 微微竟把他送的礼物转送给了别人! 发现这件事,程二公子忽然有些心堵。 他为了这音乐盒,可和一位据说也是给自家妹妹买礼物的男子还掰了手腕呢! 程微心同样一紧。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以她对兄长的了解,二哥平日见了陌生女子都是疏远有礼的,怎么今日落在赵姐姐身上的目光明显比正常情况下多了那么一丝丝? 莫非——二哥的心上人是赵姐姐? 第188章 谈心 想到这里,程微倒吸了一口气,随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怪不得,怪不得二哥闭口不谈他的心上人,甚至为此和她发过脾气,原来是因为他的心上人已经定亲了,未婚夫还是止表哥! 难道是那次路上马车坏了,偶遇赵姐姐,二哥对她一见倾心的? 程微思及此,眼尾余光忍不住瞥了赵晴空一眼,见她娟丽面庞一派平静,毫无在一大群陌生同龄人面前的局促,忍不住想,赵姐姐确实是极好的。 她再看一眼芝兰玉树的兄长,越发觉得二人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 般配的让她莫名有些伤感,却说不出这伤感的由来,抬眼瞥见韩止,总算找到了理由。 是了,她就说,凡事一旦和止表哥有了牵扯,总是让她不高兴的。 止表哥心悦的是程瑶,将来赵姐姐嫁过去,定会对她冷若冰霜,而二哥也会暗自神伤,再也开心不起来。 这门亲事,真是太糟糕了。 程澈见妹妹面色变幻莫测,却不言不语,只得开口道:“赵姑娘,又见面了。” “程公子。”赵晴空一腔心思都放在手中音乐盒上,哪怕站在眼前的是谪仙下凡,亦顾不上,神情就显得有些冷淡,还下意识紧了紧手中之物。 程澈见了颇为无语,心道他只是有些郁闷微微随手把他淘来的礼物送了人,又不至于抢回来,这位赵姑娘真是有趣。 趁人不注意,程澈悄悄扯了程微一下。 程微这才回神,介绍道:“赵姐姐。我二哥你见过了,这是我姨家和舒表弟,那些是我们家姐妹还有外祖家的表兄弟们。 程微有些奇怪怎么不见国公府几位表妹们,往年这种场合,大表姐是鲜少出来的,可韩秋梦她们是从不落下的。 这个念头转了一下,她又对众人介绍道:“这是赵侍郎府的五姑娘。我们今日一道玩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下意识去瞧韩止,程微同样看了过去。 她有些好奇,止表哥与赵姐姐见没见过。 这种情形下。无人注意的是,程瑶目光却落在了赵晴空手中音乐盒上,盯了许久才随众人望过去。 场面一时似乎有些尴尬。 除了程澈,韩止在这群人里算是年纪最长的了。与未婚妻不期而遇,一旁还站着心上人。这场面委实有些吃不消,不过他毕竟不是毛头小子,很快就出声招呼道:“赵姑娘好,我是卫国公世子。韩止。” 赵晴空一怔,不由看了程微一眼。 程微哪里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偶遇他们,害得赵晴空如此尴尬。不由狠狠瞪了和舒一眼,心道定是这小子透露出去的。 和舒无辜被瞪。困惑地眨了眨眼。 赵晴空很快收拾好错愕,正式见礼:“原来是韩世子。” 一群人围上来,这才与赵晴空纷纷见礼。 韩屹几个年纪小些的知道这是未来大嫂,都悄悄冲韩止挤眉弄眼。 韩止面上不动声色,却多次留意赵晴空,心道今日偶遇虽然尴尬,却也未尝不是一番好事,他寻个机会与赵姑娘说个清楚,或许亲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一群人心思各异,干站在这里就有些尴尬了。 赵晴空便道:“程妹妹,咱们接着登山吧。” “好。”程微松了口气。 既然偶遇了,自然是一起了,不过攀起山来会三三两两拉开距离,尚能缓解一下尴尬,这云仙山往年众人都是来过的,既然要继续往上走,就抬脚往上山小径走。 赵晴空却拉了拉程微:“程妹妹,我知道一条小路,虽然比这条小径难走些,路上风景却极好,你有没有走过?” 程微摇头。 赵晴空笑道:“那今年我带你走那条路吧。” “好。”程微点头,看向程澈,“二哥,我想随赵姐姐走另一条小路,那条路不大好走,要不你带姐妹们从这边走吧。” 未等程澈开口,程瑶就突然出声:“既然攀山,当然是为了赏景,难得有一条上山路和往年所见景致不同,就是难走也值得了。” 这话赢来众人附和,最终大家一同跟着赵晴空从另一条路上了山。 赵晴空所言不错,那条隐蔽小径因为走的人少,路还未成型,走起来颇有些艰难,特别是程彤穿着外罩薄纱的裙子,不多时就已刮花了,气得她眼泪汪汪。 程玉几个年纪小的却欢喜非常,时不时停下来,采了路边枝头各式野花编成花环带着玩,路上一片欢声笑语。 随着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人的头脑亦随着清明起来,初见时萦绕其间的若有若无尴尬,就渐渐消失不见了。 特别是程玉表现的很喜欢赵晴空,拉着她的手道:“赵姐姐,你好厉害,往年我跟着姐姐们来,从未走过这条路的。你瞧,这路上还有野果子采呢。” 程玉伸手,手心是一个个浅红色小果子,形似桑葚,瞧着甚为可爱。 程瑶出声道:“五妹,野果子不能乱吃的。” 赵晴空微微一笑:“这个能吃,这叫婆婆头,这个时候吃可能还不够甜,不过味道也很好啦。” 说着伸手从程玉手心拈起一粒,略擦了擦放入口中吃起来。 程玉瞧得目瞪口呆,看着自己辛苦得来的劳动成果,又见赵晴空吃了,哪里舍得扔了,跟着拈起一颗塞入口中,随后眼睛一亮,猛点头:“好吃。” 她说着提着裙角去喊韩屹几个,要他们尝。 几个小的吃了后,竟然不走了,到处寻这婆婆头。 程澈见状,干脆示意众人在此歇息一下,反正登山的乐趣并不是急着攀上山顶。 程微是个隐藏极深的吃货,觉得那婆婆头好吃,等程玉跑来拉她去采,就和赵晴空说上一声,美颠颠去了。 韩止见只剩下赵晴空一人,想了又想,抬脚走了过来。 赵晴空坐在石头上歇息,正要拿出那宝贝音乐盒研究一下,忽觉上空一暗,不由抬头。 韩止站在不远处,有些赧然,温和有礼道:“赵姑娘,能不能随我走走,有些话,我想和你说。” 彼时风气开放,对未婚夫妻是格外宽容的,像他们这般定亲的,按理说今日应该是韩止主动邀请赵晴空出门游玩。 赵晴空便站了起来:“好。” 第189章 谈崩 草木葱郁,花香扑鼻,韩止与赵晴空行走其间,渐渐远离了众人。 程瑶遥遥瞥了一眼二人背影,复又低头,纤长白皙的手从袖中伸出,掌心是一盒小巧的瓷盒,写着“云霜膏”三个字。 这“云霜膏”是宫廷秘药,专治外伤,她脸上红肿之所以这么快消退的无影无踪,就是昨日韩止托人送来这“云霜膏”,才好得如此之快的。 宫廷的东西,可真是好东西呀。 程瑶心中闪过这样的感概,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小巧精致的瓷盒,眸色深沉。 她有时候也忍不住想,韩止委实是真心对她的,若是成为他的嫡妻,未尝不是好事。 可是,想想威严秀美的太子,华丽非凡的太子妃凤冠,到底是意难平。 这世间,如韩止这般的贵族世子万千,可尊贵如太子,天下却唯有一人。 程瑶把那尚未用完的“云霜膏”收进了随身荷包里,不再关注韩止二人的去向。 韩止既然订了亲,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感情太过炽烈,这段时日于她不但相助无多,反而平添了不少麻烦。 程瑶又抬头,盯着与程玉一同采摘婆婆头的程微,就见她采了满满一捧,用帕子托着跑到程澈面前,笑盈盈请他吃。 少女神采飞扬,见程澈低头拈起一颗婆婆头吃下,随后露出温和笑容,不由喜上眉梢,眉眼一片温柔。 程瑶心中忽然打了一个突。 她看着那幅可以入诗入画的温馨画面,心底忽然升腾起一个荒谬却让她难掩兴奋的念头来。 程澈既然不是程家人,程微又已经知晓,那么,对情窦初开的程微来说,会不会……会不会那份兄妹之情有朝一日慢慢变质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瑶心跳就忍不住加速。 她遥遥望着那对兄妹的背影,见他们的互动总是透着温馨和美。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圆满,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程瑶忍不住冷笑。 若是有朝一日,程微爱上程澈,事情可就有趣了。 把程微当做眼珠子般疼爱的程澈会有什么反应呢? 还有程微。以她的大胆,会不会做出令世人侧目的事来? 程瑶望着那里,露出笃定的笑容。 程微是个心眼实的,于世情上并不开窍。因与韩止青梅竹马,又最是留恋卫国公府。她不过不着痕迹引导几次,就把一颗芳心系在了韩止身上,表现出非君不嫁的样子。 若不是,若不是那一日韩止行小成年礼,她与韩止在梅林中的对话恰巧被听了去,程微现在也不会对她如此恶劣。 而现在,以二人的关系,再想影响她,却比以往困难了。 程瑶思及此处,眼中一片坚定。 小时候的程微刁蛮任性。对她这个庶姐一度视而不见,而后来,她们照样成为亲密无间的姐妹,她能做到第一次,就能做到第二次。 程瑶靠着花木,叹了口气, 路漫漫啊。 她随手摘下一朵野花,毫不怜惜揉烂了抛开。 韩止带着赵晴空,已经走到了无人处。 赵晴空停下来,笑道:“韩世子有话。就在此处说吧,不要再走远了,不然等会儿他们寻不到人,该着急了。” 韩止不自觉评价着赵晴空。 面容娟秀。举止得体,比起寻常闺秀要大方得多,平心而论,是一位很好的姑娘。 可是,他偏偏不喜欢。 这世上总是如此,一旦心里装下一个人。后来的再好,也盛不下了。 那些生性风流的或许可以,至少他韩止做不到。 他只愿与瑶表妹白首到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对上赵晴空清明的眼神,韩止觉得开口有些艰难。 “赵姑娘——”他张了张嘴,随后又是一片沉默。 赵晴空歪着头看他,心中有些不满。 她还急着研究那宝贝音乐盒呢,这韩世子好生奇怪,把她拉到这里谈话,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或许他是有要事,却不方便开口? 想到这里,赵晴空把急切的心思压下去,露出个真诚的笑容:“韩世子,有话慢慢说,并不急的。” 韩止忽然有些不敢直视那真诚的笑容,偏了头,目光放远,透过草木枝叶,隐约能看到那个温婉少女丁香色的裙摆,心头一跳,咬了咬牙道:“赵姑娘,其实……其实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话说完,山林寂静,只有鸟鸣虫吟此起彼伏。 山风吹过,犹带微凉,把衣袍吹得鼓鼓而起。 韩止忍不住去瞧赵晴空神情。 在他想来,未婚妻听闻这样的消息,就算不会勃然大怒,也会伤心恼怒。他已经做好了被责怪的准备,亦不会怪她。 却没想到,赵晴空错愕好一阵儿,才开口道:“韩世子和我说这些,是提前告诉我,等婚后,我们二人会相敬如冰么?” 一个“冰”字,道出了赵晴空对婚后生活的认知。 在她想来,这样的生活状态,对她来说影响不大。 只要嫁过去后,韩世子允许她还能像现在这般研究机关器械,那她是知足的。 或许,她正好可以和韩世子交换条件? 她能继续未嫁前的生活,而韩世子依然可以想着他的心上人,她并不干涉。 她并不觉得委屈,反正她放在心里第一位的,亦不是麻烦的男人嘛。 韩止却没想到赵晴空说的是这个“冰”,且态度如此平静,犹豫了一下道:“止已经有了心上人,而赵姑娘贤淑大方,品貌出众,若是嫁了我,实在是委屈赵姑娘了。” “韩世子的意思是?” 韩止心一横:“我听闻赵姑娘在家中备受宠爱,若是有法子解除了咱们二人的婚约,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晴空诧异看了韩止一眼,好一会儿才道:“既然韩世子想解除婚约,为何不主动提出来?我赵府虽门第寻常,却也不是死缠烂打之户。” “赵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家母一直身子不好,我提出的话,恐她受不住刺激。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气病了家母,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赵晴空依然笑容明艳,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韩世子,是你有心上人,是你想解除婚约,然后你怕令堂气病,就要我来想办法?” 说到这里,赵晴空顿了一下,问道:“韩世子,你这样任性,家里知道么?” 说完,拂袖而去。 第190章 再遇 韩止站在那里,望着赵晴空大步离去的背影,脚底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最后苦笑一声,抬脚往回走。 “二哥,这婆婆头真好吃。”程微吃了许多,她唇本来就红,现在沾染了果汁,就更红了。 程澈递过雪白的手帕:“赶紧擦擦嘴。野果子虽好,毕竟没有仔细清洗,不要贪吃。” “嗯,我知道了。不过赵姐姐好生厉害,她竟然识得这么多野花野果。” 程澈笑道:“微微,你忘了咱们那次在郊外遇到赵姑娘?可见她是个常去山野间的。” 程微眸光微闪:“还是二哥聪明,这都能想到了。” 二哥喜欢四处游学,赵姐姐也不是喜欢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他们若是能在一起,携手游览天下,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程微抬眼,遥遥看到赵晴空拨开斜伸的枝蔓缓缓走来,心想可惜二哥与赵姐姐是有缘无分了。 她回头,凝视程澈安静的侧颜,忽然有些心疼。 “微微在看什么?二哥脸上有花?” 程微笑眯眯道:“二哥的脸比花还好看。” 程二公子脸一下子红了,有些恼的横程微一眼,斥道:“休胡说,被人听见要笑的!” 却不知为何,斥完了,程澈心里却涌上丝丝的甜,看一眼程微,又板着脸,口不对心地道:“男子又不是女子,容貌有什么重要?你这话让人听了去,该笑你轻浮的。” 程微才不怕程澈的训斥,笑道:“怎么会让别人听了去。再说了,女子也喜欢赏心悦目的人物啊。哦,对了,我听说就连天子都喜欢点那面容俊美的男子为探花使,好在杏园宴上折花呢。” 说到这里,程微神情有些落寞,低声道:“都是因为我。不然过些日子揭榜,二哥定会榜上有名的。” 程澈伸出手,替程微把落在肩头的杂草拂去:“发生的事就不要再懊恼,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柳暗花明呢。” “二哥说的是。”程微抿了抿唇。 她本想委婉安慰二哥。没想到反而是二哥来安慰自己。 “二哥。”程微忽然伸手,挽住程澈手臂。 程澈望着她。 程微抬眸,语气真诚:“二哥,你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的兄长了。” 好得让她不想让给别人,哪怕那人是……未来的嫂嫂。 这样自私的念头。她是万万不能让人知道的。 程澈声音响起,在这空旷的山林,清朗的音色显得有些空灵:“那二哥继续努力,做最好的兄长。” 说到最后两个字,不知为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程微触了触程澈手臂:“二哥,你怎么了?” 程澈温和一笑,避而不答,随手摘一片草叶道:“微微,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呜呜的乐声响起。是草叶特有的明快悠扬,玩闹的人不由驻足,望过来。 吹得人用心,听得人认真,山野间好像连鸟鸣虫吟声都低了下来,只剩下这悠悠曲调,绵绵不绝,不知传出去多远。 一曲吹完,程澈站起来,冲犹未回神的程微一笑:“该走啦。” 几个小的已经玩够了。一行人整理一番,继续爬山。 渐渐要行至山顶,就听有吵闹声传来。 众人怀着好奇往上走了不过十数丈,从高大花树中间穿过。峰回路转,已是到了一处山坡。 山坡离山顶尚有一段距离,却是极美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特别是那股肆意绽放、无法无天的热闹劲儿,绝不是栽在花园子里的名贵花草可比的。有种生机勃勃震撼人心的美丽。 只可惜,这份美丽被先到达此处的一群人给破坏了。 那群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程微冷眼瞧着,就有几个仿佛是打猎那日遇到熊瞎子与大虫,然后逃之夭夭的少年。 他们正拦着几个短衣打扮的人大声责骂着,这么近的距离,声音传过来,字字分明。 “真是晦气,大好的日子,你们怎么抬着死人上山了!” “就是,不知道这里是供人踏青的地方吗,居然敢抬着死人上来,哪来的胆子!” 其中一人穿一袭象牙白的袍子,春光下隐隐泛着粉色,正毫不客气猛踹倒在地上之人:“赶紧给我把这死人抬走,小爷养了这些日子,今儿第一次出来,是要去晦气的,没想到还遇上这么一出!” 程微不由冷笑。 她已经认出来,那少年正是才被她揍过不久的华良,这个距离能瞧得清清楚楚,他眼下淤青还没彻底散呢。 这么快就有力气踹人了?可见当时揍得轻了! 被他踹的人头上箍着白布,身上也是一身白麻,正用双手牢牢护着头,被踹的来回翻滚,从瘦弱身形上可以见判断,是一个不大的少年。 “公子们,别踹了,别踹了,这孩子可怜呐,爹天天去赌不着家,留下半大的孩子和要临盆的媳妇不管,没想到这孩子的娘要生了却难产,结果一尸两命。我们都是帮忙的街坊邻居,实在没法子,才这时候抬上来。” 有同来的人帮腔道:“是啊,我们晓得今日贵人们会上山游玩,所以才没敢走那边的路,想着从这边走,到了坟头埋了,不会惊扰了贵人们。没想到,没想到会撞见几位贵人啊,还请公子们看在这一家子可怜的份上,原谅则个吧。” “原谅?”华良一听更是恼火,往地上吐出一口浓痰,“我呸,原道已经够晦气了,没想到还是一尸两命,真是晦气极了!” 在这些公子哥儿心里,这些寻常百姓如蝼蚁一般,自是生不出丝毫同情。 那被踹的瘦小少年听华良这么说,好似受了刺激,疯了般冲起,抱着华良的腿就咬下去。 “哎呦,你干什么,快放开,放开!”华良惨呼大叫。 旁边一个少年抬脚狠狠一踹,戴孝少年被踹出去老远,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这一下,程微看清了那少年模样。 竟是那日行窃被二哥放过的小贼。 看来,那日他说需要钱给母亲请稳婆的话是真的。 这么说,他母亲还是难产死了? 这样想着,程微不由向地上蒙着白布的木架子上望去。 正巧这时,一个少年抬脚踹了木架子一脚,木架子一动,蒙着死尸的白布随之一偏,恰恰露出已死妇人的脸来。 程微下意识别开眼,猛然又看过去,脸色大变。 第191章 活胎 那妇人分明已是香消玉殒,为何眉心隐隐有暗光流动,代表着生机不绝? 程微像着了魔般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紧紧盯着那妇人。 “微微。”程澈见程微神情有异,拉了她一下。 韩止几人已经走了过去,把华良几人拦下。 “韩世子,这种闲事你也管?”华良扫一眼程瑶等人,挑眉道,“韩世子带了这么多妹妹们出来玩,遇到这等晦气事居然也不恼?” 韩止拱拱手:“华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因为别人影响了出游的兴致,何况听这些老伯们一说,这少年确实挺可怜。” “可怜?”华良冷笑,“他可怜关我屁事?小爷只知道,他触了我的霉头,就不能这么便宜了他!” 华良有着一位权倾后宫的贵妃姑姑,平日里可没怎么把同一个圈子的公子哥儿瞧在眼里,也就是一个小霸王,一旦挨揍只能认了。 “你们都是死人啊,快,快,快把这死人抬得远远的,别再让小爷瞧见!” 在场的都是公子哥儿,哪个抬过死人啊,当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还是那手臂被熊瞎子啃过的少年黄鹏比较机灵,扬声冲跟来的家丁喊道:“你们都愣着干嘛,没听到华公子吩咐吗?还不快过来把人抬走!” “是,是!”一直等着主子们发话的家丁小厮都围了上来。 “你们走开!”披麻戴孝的瘦弱少年像是一头发了疯的小兽,弯着身子冲着第一个上前的人狠狠一撞,把那人撞了一个跟头。 “小兔崽子,找死啊!”那人爬起来,抬脚就踹。 还有一些人直接去抬木架子。 “住手!”少女声音高扬,一出声,动手的人下意识一停,皆抬头望来。 程微越众而出,一步步走来。 程澈虽不明所以,却不动声色默默跟上。 “你——”华良看清程微面容。脸色立刻变了,双腿下意识抖了起来。 “主子,您怎么了?”小厮敏锐发觉主子的不妥,忙关切地问。 “没。没事!”华良目不转睛望着程微,嘴硬地道。 小厮一看程微,隐隐明白了。 哎呀,虽然这小娘子漂亮的出奇,可主子激动的腿都哆嗦了。也不至于呀。 程微瞥华良一眼,从他身侧走过,走到木架子前停下,做出一个出乎所有人的动作。 她蹲了下来,离那已死的妇人咫尺之遥! “微微——”就连一贯淡然的程二公子脸色都有些不对,忍不住唤她一声。 其他人则瞪大了眼,一眨不眨望着她。 程微却充耳不闻,端详妇人片刻,目光渐渐下移,最后落在高高耸起的白布上。 她忽然抬手。拉开了遮盖妇人的白布。 “你干什么!”瘦弱少年大喊一声。 程澈淡淡扫过去。 瘦弱少年一见程澈,先是一怔,随后认了出来,喃喃道:“恩公,是你……” 他看看程澈,再看看程微,似是猜出程微就是那日站在这位公子身旁的少女,一时没有动弹了,不过目光却紧随着程微,唯恐她做出什么伤害母亲尸身的事来。 程微目光落在妇人高高隆起的腹部。忽然手一抬,按上了妇人腹部。 在场的人倒吸了一口气。 程彤生性胆小,见状一捂嘴,干呕起来。再看向程微的眼神,仿佛见鬼了般。 她,她居然摸尸体,用曾经和她打过架的手摸尸体! 实在太恶心了! 如程玉、韩羽几个年纪略小的也吓得蒙上了眼睛。 华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上牙碰着下牙,咯咯直响:“她。她在做什么?” 他还想着再接再厉,有朝一日把程三姑娘拿下呢,总不能白挨了揍,可万万没想到啊,程三姑娘不仅敢打人,连尸首都敢摸! 这样的爱好,他委实受不住! “微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程澈蹲下来,握住了程微另一只手。 他了解微微。 这样去摸一具尸首,她这样的小姑娘,怎么会不害怕呢。 果然,少女指肚柔软,连手心都是软软的,却冰凉凉一层冷汗,冷得仿佛腊月的雪,能冻到人骨头里。 程澈不由握紧了些。 他的手掌修长宽大,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茧,那种熟悉的粗糙感却让程微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被他包裹的手动了动,暖意好像在渐渐回流。 程澈所料不错,十四岁的小姑娘,这样去摸一具尸首,还是完全的陌生人,没有情感在内,当然是害怕的。 程微只觉心中那排山倒海的恐惧绵绵不绝涌向四肢百骸,令她体内血液都凝固了。 如果可以,她怎么会愿意碰触一具尸体。 从今晚开始,她恐怕要做噩梦了。 可是,有的时候,不是你害怕,就能视而不见的。 在外人看来,只觉程微平静镇定,仿佛触摸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个昏睡的人。 寒意同样从每个旁观的人脚底升起来。 程微莫非中邪了? “三妹,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在医馆给人看病很是用心,可也不能如此——” 程微抬头,凌厉扫程瑶一眼,看向瘦弱少年,一字一顿道:“你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 这话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在场之人不由哗然。 “她,她说什么?”华良觉得腿抖得更厉害了。 小厮同样觉得浑身发毛,回答的有些结巴:“她说那尸首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 山坡上寂静无声,风吹过,因是高处,带着一股寒意。 程微顾不上她说出的话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冲击,紧紧盯着瘦弱少年:“你同不同意,我把你的妹妹弄出来?” 瘦弱少年显然也懵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街坊邻居纷纷开口:“山子,不能啊,这世上哪有这种事,你娘都咽气几个时辰了,肚子里的孩子就算刚开始是活着的,也早憋死了!” “不是的,这妇人之前是假死,其实才咽气不久,她腹中胎儿现在是活着的,但再耽误下去,就不一定了!”程微扬声道,再次问那少年,“你快说,要不要救?” 少年才不过十一二岁,哪里遇见过这等奇事,心慌意乱之下胡乱四顾,忽然看到程澈,心莫名就定了下来,迎上程微的目光,咬牙道:“救,求您救我妹妹!” 第192章 助产 听少年这么说,程微不再迟疑,转头看向程澈:“二哥,你让他们都离远些,妇人生产,旁人在场并不方便。” “嗯。”程澈有些担忧地看了程微一眼,对上她明亮坚定的眸子,还是点了点头。 “止表弟,我们去那边等等吧,赵姑娘,二妹、四妹,你们也随我来。” 程瑶没有动:“二哥,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三妹的忙……” 程澈一双星眸波澜不惊,淡淡扫去:“你是姑娘家,这种事就不必插手了。” 程瑶一滞,忍不住去看程微:“可是三妹——” 程澈环视众人一眼,接话道:“三妹是符医,医者父母心,自又不同。” 程瑶暗暗咬了牙,柔声道:“二哥说的是,我听二哥的。” 程澈抬脚往远处走,韩止等人跟上,边走边忍不住好奇回头去望程微。 与华良等人错身而过时,程澈停下脚步,客气问道:“华公子不走么?” 华良这个时候其实是有些怕的,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没面子,于是梗着脖子道:“你是谁呀,让我走我就走?” 不过是伯府出身,还不是世子,也敢命令他? 程澈面不改色,笑如春风:“那华公子请自便。” 说完,竟抬脚走了。 华良一怔。 就不再劝劝了?不带这样的啊! 就听走过去的程二公子侧头对韩止道:“世人皆说妇人生产乃污秽之事,男子需避之,不然就会霉运当头。也不知这已死的妇人生产,又有什么说法?” 韩止皱着眉,面带忧虑,随意答道:“我也不知,想来会更倒霉吧?” 微表妹什么时候成了符医?还能看出已死妇人体内的胎儿是死是活了? 难道那次山间打猎,微表妹用来救治华良与黄鹏二人的神奇符水,竟是她自己制的? 想到这里,韩止忍不住回头。去看程微。 就见那个早已与记忆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少女正俯下身,离那已死的妇人仅咫尺之遥,侧着头对瘦弱少年交代着什么。 韩止一时有些恍惚。 那个人,真的是微表妹吗? 程瑶本来就在惊心程微还有这等本事。回眸之余乍然瞥见韩止神态怔忪,忍不住蹙了眉,轻轻咳嗽了一声。 韩止回神,立刻关切望来。 程瑶冲他温柔一笑,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韩止这才放心,深深看她一眼,唯恐被人察觉,默默移开目光。 程瑶垂眸,牵了牵唇角。 她虽不愿和韩止有过多牵扯,可怎么能见着他重新对程微另眼以待! 青梅竹马啊—— 呵呵。 程澈一行人渐渐走远,华良才恍然大悟,抬脚就走。 “华少?”几个狐朋狗友有些诧异。 他们可是为了华大公子,咬牙在这里硬撑着呢,华大公子不是说不走吗? 华良狠狠瞪几人一眼:“内急!” “呃。”几人恍然。还站在那里不动。 华良再忍不住,咬牙道:“都杵在这里干嘛,还不一起!” 真是一帮蠢货,站这么近沾了晦气,以后倒大霉,他们日日厮混在一起,岂不是连累了他! 几个少年一听,如蒙大赦,抬脚就跑,这才发觉腿都发软了。 “澈表哥。微表妹何时成为符医的?”韩止实在是想不通以往时常见到的那个任性小表妹,怎么摇身一晃,就成了神秘莫测的符医了呢,于是忍不住问。 程澈以往对韩止印象尚好。盖因二人虽接触不多,程微却时常在他耳侧念叨这个表哥的好处,天长日久,印象自然不会差。 可经历了这几次事,他冷眼旁观,却对这个表弟越发失望了。 程二公子对于看不入眼的人。那真是客气又冷淡,嘴角轻扬,矜持地道:“微微天资卓越,且家学渊源,成为符医是必然的事。” 反正就是不直接告诉韩大世子答案就对了,他为何要满足不相干之人的好奇心? 这臭小子伤了微微的心,他没找他算账已是客气的! 程二公子任性的太不明显,韩止愣是没听出来,犹豫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微表姐真能让那尸首生出孩子来吗?”才满九岁的韩羽开了口。 这话一出,问得在场的人都一阵沉默。 事情太离奇,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而程微此时已经制好了助产符,脑海中正与阿慧交流着。 “助已死妇人产子,不是制出助产符那么简单。首先一个难关,是如何喂那尸首把符水喝下。要知道这不是治疗外伤的符水,直接洒在伤口处亦能起效。已死之人肌肤骨肉早已僵死,你以为洒在她腹部就能起效,那是不可能的。” 程微日日学习符医理论,这一点早已清楚:“我明白的,我记得你说过,若有人无法吞咽符水,可以我鲜血为引,涂于那人唇上,从而引导符水流入。想来换成无法开口的尸首,亦能起效。” 阿慧难得称赞一句:“那么驳杂的知识,你能记住这个,算是难得。” 说到这里又恐程微骄傲,刺她一句:“那你还喊我做什么?” 程微便道:“我想着死人与活人到底不同,或许还有其他要讲究的地方?” 这一次,阿慧沉默好一会儿没说话。 悟性这种东西,也许确实不是能嫉妒来的。 “阿慧?” 阿慧再开口,已有些意兴阑珊:“你终于不那么蠢了。有一套专门按摩产妇腹部的指法,活人与死人,指法无差,不过方向恰好相反,你速把助产符水喂下,然后跟着我的指导按摩她腹部就是。” “嗯。”程微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她忽然抬手,以针刺破中指,挤出几滴鲜血涂于那妇人唇上。 少年目光一直不离程微左右,原本见她端着一杯颜色诡异的水出神,心里正紧张万分,忽见程微这个动作,不由一声惊叫。 程微睇他一眼,斥道:“噤声!” 少年捂着嘴点点头,去瞧母亲。 就见妇人早已青紫的唇此刻忽地转为红润,仿佛活过来般。 “娘——”少年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已是泪流满面。 第193章 新生 青白的面孔,冷硬的肌肤,许是生前太过用力生产,眼角似乎隐有凝结的血泪,偏偏妇人的唇是红润的,好似春日梢头一朵娇艳的花,才开始吐蕊绽放,离零落成泥还早得很。 这是程微第一次在现实中,这样真切的触摸死亡。 已死之人的触感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不寒而栗。 她盯着妇人沾了她鲜血的唇,忽然胃里一阵翻涌,想要呕吐,却生生忍了下来。 她如今是符医,面对患者,自己先吐了,岂不是笑话?若是那样,莫说旁人眼光,就是她自己都会嫌弃自己的懦弱无能。 是的,在程微眼里,哪怕眼前妇人已死,只要有需要她出手的地方,那么这就是她的患者。 阿慧说过,传承她技艺的符医轻易不许出手,出手务必全力以赴! 程微硬生生把恶心感压下去,把手中那杯符水凑到妇人唇边,随后缓缓倒入。 很神奇的,那颜色淡红的符水与妇人唇上鲜血甫一接触,就好似产生某种神秘联系,水不再是单纯的水,而是凝成一道水线,缓缓没入妇人唇内,好似这水生出了灵性一般。 少年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哭都忘了:“娘,娘,娘——” 他手指颤抖指着妇人,声音都变了调子:“我娘她能喝水?” 少年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娘是不是还活着?” 程微睇他一眼:“莫做梦,若是还活着,我就不需如此费劲了。你不要随便出声打扰我!”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妇人高高隆起的腹部画着奇怪的轨迹。 少年看不懂,却瞧得目不转睛,眼都不眨。 忽然,他看到妇人腹部轻微颤动了一下,想要惊呼,又猛然想起程微刚刚的警告,忙用手捂住嘴。死死盯着。 就见妇人腹部动得越来越明显,起伏不停,好像有什么在挣扎。 “成了!”一直聚精会神在妇人腹部以独有指法按摩的程微忽然吐出这两个字,命令道。“快,把你母亲裤子褪下来!” “啊?”少年一怔。 程微修眉高挑,神情冷凝:“快呀,莫非还要我动手不成?” 她还是个娇滴滴的妹子,眼下所做之事已是极限。给死尸扒裤子的事委实做不来。再硬扛下去,该露陷了! 程微先前所为给少年带来无比震撼,此刻听她催促,少年只犹豫了瞬间,就立刻照做。 少年才脱下妇人裤子,程微就立刻道:“你背过身去!” 少年依言照做,程微则紧张盯着妇人那里。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 程微看清了,那是婴孩的头部,才不过成年男子拳头大小。 这样的产子过程本来就是借助了神秘的符水之力。与寻常妇人生产不可同日而语。那个小小的婴儿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推动着,很快就来到了世间。 在婴儿完全落到冰冷的木架子之前,程微用帕子垫着抱起了它,随后有些无措。 符医十三科太过驳杂,她虽然专攻胎产科,可就是这一科,想要完全学会亦不是一夕之功。到现在,她主要学的是护着孕妇安全,至于胎儿从母体出生后的事,还没来得及学呢。 “阿慧。阿慧,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抱着娇娇软软的小婴儿,程微有些发慌。 阿慧懒洋洋问:“哭了没?” “没!” 阿慧声音这才急切起来:“快,把那婴儿倒过来。轻轻拍打她的背!若是不哭,那就不大好了!” 程微忙照做,倒立婴儿轻拍数下,就听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山野。 少年猛然转过身来:“我妹妹,我妹妹生出来了?” “嗯。”这一刻,对上少年喜悦而忐忑的眸子。程微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种喜悦,含笑点头。 随后,阿慧一句话让她嘴角笑容一僵:“快把脐带剪下来!” 程微把婴儿抱在怀里,观察之下问阿慧:“就是那个连着婴儿肚脐和一个奇怪东西的带子么?” “对!剪完后你记得给打个结。” 程微手脚僵硬,欲哭无泪。 怎么打结先不说,她此刻连把剪刀都没有,这脐带可怎么剪啊? 小姑娘在无助之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最亲近的人。 程微扬声喊道:“二哥,二哥——” 避开的人早就听到了婴儿哭声,此刻听程微这么一喊,都忍不住往这边赶来,其中程二公子听到妹妹呼唤,脚底生风,第一个到了。 程微见到程澈,如蒙大赦:“二哥,你快来。” 程澈来到近前,目光落在初生的婴儿身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微微,你做的真好。” 程微哪里顾得自得,忙求助道:“二哥,这婴儿脐带要剪下来的,可我没有剪刀,怎么办?” 程澈一愣,对上妹妹祈求的眸子,心便软了。 他连没有实战过的小人书都会写,难道还对付不了一条脐带么? 程二公子心中的忐忑藏得严严实实,面上挂着一贯的自信笑容,淡定拿出了随身带的匕首。 程微忙制止:“二哥,这匕首平日沾过血的,又没消毒,不能用!” 程二公子笑容一滞,忍不住默默垂泪。 又不是他的女儿,剪脐带这种事,为什么要他来啊,还要用手! “二哥——” 少女声音娇软,程二公子耳根子立刻就软了,轻咳一声,认命伸出手来。 修长如竹的手指触上滑腻温热的脐带,程澈忍着心中异样略一用力,脐带立刻就断了,几滴犹温的液体溅到他手指上。 婴儿哭声更响亮。 程澈轻叹一声,拿帕子拭去手上秽物,见程微伸过手去,忙问:“微微,你做什么?” “要打个结的。” 程澈按住程微的手:“我来吧。” 程微一怔。 二哥这个也会? 程二公子觉得这种时候一点都不想从妹妹眼中看到崇拜的光芒。 给婴儿脐带打结什么的,他一点都不想会! 总算是把婴儿收拾妥当,这时众人也围了上来。 程微吩咐画眉:“快把垫子软巾之物拿过来。” 出门踏青,这些物件都是必带的。 画眉很快递过来,程微颇为生疏的把婴儿包裹好,递给少年:“喏,你要抱好了,回去记得找那正在哺乳的妇人给她喂奶,若是没有,牛乳亦可。” 少年怀抱着血脉相连的手足,犹在梦中,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有人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第194章 惹腥 连带着各家主子下人,外加给少年帮忙的街坊邻居,在场的人很多,这话也分不清是谁问的。 少年听了一怔,随后慌忙打开包裹来看,松了口气:“是妹妹!” 这口气松完,他又反应过来,猛然去看程微,紧紧抱着初生的女婴,鼓起勇气问:“您,您是神仙吗?” 程微此刻衣襟上还沾满了新生婴儿的血迹与秽物,现在只想痛快洗个澡,把一双摸过尸体的手洗个千八百遍,听到这种赞美差点忍不住翻个白眼,冷声道:“我不是神仙,我只是符医。” 她说完,去拉程澈:“二哥,我想回去了。” 程澈反手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笑道:“那好,二哥陪你回去。” 说着转过身来,对韩止交代一番。 韩止频频点头,欣喜能与程瑶同行之余,又忍不住多看了程微两眼。 微表妹竟有如此本事,连孕妇体内胎儿的性别都能一眼看出? 天下竟有此等奇事! 他隐约听母亲说过,玄清观北冥真人座下的弟子素尘真人,亦是有这种本事的,不过这只是京中传闻,真实性如何就没人能肯定了。 却没想到,如今在微表妹这里,见到了这般奇迹。 程瑶不着痕迹扫韩止一眼,开了口:“三妹,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程微此时都有些虚脱了,哪里顾得上与程瑶纠缠,板着脸道:“不用了,有二哥和画眉陪我就够了。” 她转了身看向赵晴空:“赵姐姐,对不住。今日这样,我是不能再陪你游山了。” 赵晴空笑着走过来:“那正好,我也有些乏了,咱们一起下山吧。” 程二公子深深看了赵晴空一眼,内心深处颇为一路下山多出一个人来而忧伤,偏偏伪装极好,硬是半点不流露出来。 赵晴空察觉到程澈温和而深沉的视线。冲他一笑。 程微把二人互动看在眼里。默默垂下眼眸,心道二哥果然对赵姐姐是不同的,她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帮二哥一把? 可是。她似乎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程微忍不住抬眼去看程瑶。 她这么能耐,怎么就冷眼瞧着止表哥与赵姐姐结为连理呢? 是了,程瑶想要攀附的是太子呢! 程微牵了牵嘴角。 有她在。程瑶想嫁太子是休想!而若是失了太子这条出路,说不定程瑶就想嫁止表哥了? 动了这个念头。程微颇为犹豫。 程瑶这样的人,嫁到国公府去,说不定还要祸害外祖母他们呢,还是罢了。 “微微。在想什么?累坏了?”程澈温柔的声音传来。 程微脸色苍白,勉强一笑:“是有些累了,咱们赶紧下山吧。” 二哥向来厉害。也许早就有主意了也说不定,她还是先静观其变好了。 程微三人往山下走。少年抱着妹妹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有街坊就喊道:“山子,别傻愣着了,你妹妹才刚出生,又没口奶水喝,禁不起山风,还是赶紧把你娘抬到那边去埋了吧。” 趁一群公子哥儿还处在震惊中,几个街坊邻居赶忙抬起木架子,匆匆走了。 华良几人总算回了神,冲过去围住韩止问:“韩世子,你那个表妹,哪来这么大本事?” 韩止不自觉看了程瑶一眼,忙道:“华公子这话就问错人了,我与表妹也是许久才见一面,哪里知道这些。” 华良一听也对,看向程瑶:“对了,这位小娘子是三姑娘的姐姐?” 程瑶端庄一笑:“正是。” 她生得清丽无双,这一笑,华良小心肝不由一抖,心想那妹妹是个绝色,可惜是朵带刺的花,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没想到姐姐也不错。 他眼珠一转,又看向程彤,心道没想到怀仁伯府别的不行,姑娘一个个都很水灵,真是各有千秋。 至于姿色寻常的陈灵芸与程玉,人家华大公子压根就自动屏蔽了。 “二姑娘,听说你们程家是符医起家,是不是你们都要学习符医啊?” 见程瑶目光柔和,有些迟疑,忙自我介绍道:“我是沐恩伯府的大公子,华贵妃是我姑姑。” 程瑶了然:“原来是华大公子。我们府上学符医的只有三妹一人,旁人都没有她这样的天赋。” “她还真是厉害。” 程瑶笑着点头:“是呀,若不是今日亲眼瞧着,我都不知,三妹竟能瞧出胎儿性别了。”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纷纷附和:“可不是嘛,这事太稀奇了,不亲眼瞧着,都不敢相信!” 而那叫黄鹏的少年,似乎想到什么,紧紧抿了唇。 又有人道:“哎,这是不是蒙的啊,反正胎儿不是男就是女呗。” 华良直接打了那质疑的少年一巴掌:“蒙的?你蒙蒙试试!没看程三姑娘一眼就瞧出来那已死妇人肚子里的胎儿还是活着的吗?” 说到这里,众人好奇心更重:“对呀,也是奇怪,那胎儿是怎么从死人肚子里出来的啊?可惜刚才没看到!” 这些纨绔子都是胆子肥的,好奇心一起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就有人提议:“不如咱们跟过去瞧瞧?那程三姑娘该不会是把死人肚子划开拿出来的吧?” 话音一落众人就一通骂:“快住嘴,说得这么恶心恐怖!” 程瑶睫毛颤了颤,若有所思。 韩止开口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华公子,咱们还是莫卷入这些事为好,以免带来霉运。” 华良最怕这个,立刻熄了胡闹的心思。 两拨人分开,各自游玩不提。 那些埋葬妇人的人回去后,三月的天气正合适在路旁巷子口闲聊,几个亲历的人坐一把马扎,端一碗粗茶,说得口沫直飞,听的人更是聚精会神,又有凭空出来的女婴为证,这桩奇事立刻就传扬开来。 到了傍晚,少年那烂赌的爹终于不知从哪里回来,这才知道媳妇没了,多了个闺女,大惊失色之下匆匆跑上山去瞧新起的坟头。 这一瞧,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是埋得浅了还是如何,用草席裹着的妇人尸首竟然露了出来,上衣略微卷起,腹部一道伤口触目惊心。 好赌的人大多没皮没脸,这人一思量,卷着妇人尸首就下山了,根据从街坊们那里听来的消息,直接把尸首抬到了怀仁伯府门口。 夕阳斜坠,天色已晚,伯府门前的围观之人却越来越多。 念松堂里,各房晚辈正前来给孟老夫人请安。 孟老夫人喝了口茶:“行了,你们都回去用饭吧。还有瑶儿,今日你上山玩了一整日,想来也累了,就不必留下伺候我了。” 程瑶已经换了一身淡粉色的家常衣衫,一听孟老夫人这么说,笑盈盈道:“祖母,瑶儿不累,瑶儿在这里睡惯了,真的离了祖母,还睡不安稳呢。” 孟老夫人听了,大为开怀:“就你嘴甜。” 这时,忽然有前院下人匆匆赶来禀告:“老夫人,不好了,有人把尸首摆在咱伯府门口,说三姑娘糟蹋了他媳妇尸首,要咱伯府赔银子,不然就要闹到官府里去!” 第195章 程澈出面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孟老夫人一拍桌几,目光凌厉如刀扫向程微。 程微也吃了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孟老夫人连连吸气:“好,好,你这死丫头又惹祸了,是不是?” 这时程澈越众而出,声音清朗:“祖母,当务之急,还是问清究竟是什么情况才好。” 孟老夫人这才缓了口气,看向禀告的下人,喝道:“说清楚!” 下人忙道:“那人说今天白日他不在家,媳妇难产死了被人抬上山去埋,遇到了咱们府上的三姑娘,说他媳妇腹中胎儿还活着,他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就同意咱们三姑娘帮忙把胎儿取出。他不久前上山祭拜,结果发现媳妇尸首露出土来,肚子上好大一条口子,原来咱们姑娘是开膛破肚把胎儿取出来的!” 下人话音一落,念松堂内众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孟老夫人摩挲着一串念珠,冷喝道:“孽障,你竟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彼时讲究死者为大,这破坏尸身是极为恶劣的事情,哪怕有取出活婴的功劳,也要受人诟病的,甚至闹到衙门那里去,是要挨板子蹲大牢的。 程微一个姑娘家,就算建安伯府能保她安然无恙,这事一旦传扬开来,对她就是致命的打击。 试问,有谁敢亲近一个心狠手辣到能对尸首开膛破肚的女子呢? 而程微,面对孟老夫人的质问,却猛然看向了程瑶。 程瑶眼帘微垂,面上有着惊恐之余,察觉程微看过来,便投去担忧关切的目光。 这样的姐妹情深,反而劈开了程微心头的混乱,让她心头澄净起来。 她不能慌,这件事,尚有挽回的余地! 于是程微深吸一口气。竭力摆出平静的表情,开口道:“祖母,我并没有亵渎他人尸身,今日我约了赵侍郎府的五姑娘出游。别说能划开尸身腹部的利器,就连一把小剪刀都没带,连那婴儿的脐带都是二哥帮我弄断的。您不要一听有人在外面闹事,就先给我定了罪。” 孟老夫人其实也不大相信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孙女敢做出这种事来,她恨的其实是程微的多管闲事。 一个寻常妇人。她莫非是吃饱了撑的,要去把人家肚子里的胎儿取出来? 这下可好,取出来后得不着一星半点的好处不说,还被那下三滥的破落户给讹上了,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孟老夫人越想越气,一对稀疏的眉毛倒竖,责骂程微:“你这死丫头,是不是傻呀?啊?” 见程微不语,越说越火:“就算你说不是你做的又如何?青天白日,你给那妇人取出胎儿多少人看在眼里。现在推说与你无关,谁能相信?真是个丧门星,出去踏个青都能给伯府惹来一身腥!” 程澈再也听不下去,压下眸底的愠怒,淡淡道:“祖母,事已至此,就由孙儿出去看看吧。祖母放心,孙儿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不给伯府惹半点麻烦。” 对于程澈的办事能力,孟老夫人还是认可的。 老伯爷是个整日不着家只顾自己享乐的。老大是怀仁伯,怎么能出去和一个平头百姓撕扯,老二最近总是早出晚归还没见到人,眼下最适合出面解决麻烦的还就是这个孙儿了。 孟老夫人语气略微缓和:“那你去吧。多带着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莫要让那起子下三滥伤着你。” “祖母放心,孙儿有分寸。”程澈说完,看程微一眼,投去安抚的目光。随后转身往外走去。 “二哥——”程微忍不住追上去,到了门外廊下,拉住程澈,递过去一个瓷瓶,快速道,“二哥,这里面装的是止血生肌的符水,若那妇人尸身腹部真有伤口,就趁人不备洒在上面,那样伤口就会瞬间愈合,任谁也看不出了。” 她养成了习惯,出门游玩打猎时,都会提前备好止血生肌符,今日也不例外,没想到没给活人用上,却要用到一具尸首上,也是无奈了。 没想到程澈并没有接过瓷瓶,反而抬手捏了捏她有些冰凉的脸颊,轻笑道:“傻丫头,不是什么都值得你拿出这些稀奇宝贝的,有些事情,解决起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相信二哥,可好?” 夜尚未降临,稀薄的暮气像是一层轻纱,朦胧了男子面上的温柔。 程微与之对视,终于弯起了唇角,轻声道:“我当然是相信二哥的。” 程澈一笑,转头便走,忽觉衣袖被人扯住。 他回头,有些不解:“微微?” 少女头微低,声音更是轻如晚风:“二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程澈见她如此,无奈一笑,抬手使劲揉了揉她的额发:“微微的事,从来不是麻烦,好了,等着二哥回来就是。” 程澈终于转身走了,渐行渐远。 程微立在廊下柱子旁,直到孟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阿福来唤,才收回目光,默默回了屋子。 程澈走到门外,抬眸一扫,就发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已把伯府门口围满了。 他大步走到那胡子邋遢的男子面前,还未走近,就已闻到淡淡的酒气,随后对上男子发红的眼,目光下移,落到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的地方,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是主事的?”见程澈衣着气度不似寻常人,那男子问道。 程澈身材修长,比男子要高了不少,他立得又直,一开口,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就是你,来我们伯府闹事?” 男子嗜赌如命,今日又欠了一屁股赌债,再没有银钱还债,那就麻烦了,此刻好不容易有机会讹上一把,就算站在眼前的人再有气度也顾不得了,当下扯开嗓子就嚷道:“乡亲们,你们看看,这伯府仗势欺人啊,把我媳妇尸身糟蹋了,就派出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还张口说我闹事。大家都想想,我一个平头百姓,若不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能来这里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啊,民不与官斗,不惹急了,谁惹这个麻烦啊。”围观者议论纷纷。 程澈忽然扬声喝道:“住口!” 现场陡然一静。 第196章 仁名远播 “既然你要街坊邻居们做主,那么今日咱们就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把事情弄个清楚!” 程澈一抱拳:“各位乡邻,在下是怀仁伯府二公子,奉了长辈之命出面料理此事,今日还望各位做个见证,以还舍妹清白。” 他声音清越有力,神情从容不迫,那样笃定的自信令人不自觉就住了口,忍不住想看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程澈看向男子,声音温和却响亮,能令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红口白牙说舍妹毁你妻子尸身,我且先不与你计较。今日舍妹出游,我亦陪伴在侧,当时你可不在场!我只问你,当时抬你妻子尸身上山的少年和四位街坊哪里去了?” 男子被问得一愣,嚷道:“和他们有什么相干,是我傍晚上山,发现我媳妇尸身被毁的!” 程澈冷笑:“兄台,这个事情,咱们讲究的是证据,你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是这个理儿。不是你声音大,耍无赖,就能占了便宜的!” 说到这里,程澈再次冲众人拱手:“各位听到了,当时他并不在场,那么舍妹替他妻子取出腹中胎儿时,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该由在场之人作证。如果尸身当时完好无恙,难道说事后被野狗刨出来吃了,也要旁人负责么?” “你胡说,怎么是被野狗刨出来吃的,我媳妇肚子上好大一个口子,一看就是刀伤!那里伤口不方便让街坊邻居们们瞧,但我是不惧官府仵作查验的!” 程澈忽然笑起来。 他声音动听,这样一笑,好似不是与人对峙,而是在与友人谈笑风生,反倒让围观者听得更专注:“兄台,这刀伤,你说是舍妹取出胎儿时所弄,那我还说。这伤口是你为了讹诈我伯府,故意弄出来的!” “你,你,你。血口喷人!” 程澈不再与他纠缠,而是看向众人:“各位,我想今日上山的几位,应该在你们其中吧?” 看热闹是人之天性,何况是亲身经历了白日那番奇事的寻常百姓。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就有三人犹犹豫豫站了出来,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道:“在的。” 程澈笑了:“应该还有一人。” 那人道:“二蛋子回去喊山子去了。” “那就好,咱们就等山子来了再说。”程澈转头吩咐八斤,“去叫人搬长凳,端些点心茶水来。” 八斤领命而行,片刻后一条条长凳搬出来,摆在门前。 程澈开口道:“各位等着也累,不如坐着喝口热水。” 能坐着看热闹,还有吃有喝。哪个不愿意,当下呼啦一声,一条条长凳上挤满了人,有动作慢的气得跺跺脚,不甘落后去拿点心水果。 男子气急败坏:“你这是收买人心,好让他们偏帮你!” 程澈一声轻笑:“一杯粗茶,还收买不了人心,在下是感谢街坊邻居们在此,等下好还舍妹一个清白,以免日后以讹传讹。” 男子是个什么德性。熟悉的人心知肚明,当下就有人喊道:“就是啊,老杨你放心,真是这伯府的人糟蹋了你媳妇尸身。俺还是站在你这边的。一口茶水就能让俺违背良心,俺成什么人了!” “就是,就是,你放心!”众人舒舒坦坦坐着吃着茶点,纷纷喊道。 对上程澈平静无波的眸子,男子莫名有些发慌。 这时忽听一声婴儿啼哭。紧接着一个瘦弱少年从人群挤了进来。 他似乎跑得急了,满头大汗,也顾不上安抚怀里大哭的婴儿,大声道:“爹,你干嘛啊,怎么跑这里来了!” “山子。”程澈忽然开口。 少年一见程澈,不由喊道:“恩公!” 他这一声恩公,是感激那日街头程澈放他之恩,落入在场之人耳中,却误会了。 这山子都喊人家恩公了,看来人家说的没错,人家伯府姑娘是帮忙呢,要是坏了山子他娘尸身,山子还能这么喊? 程澈显然很满意少年这声称呼,唇角轻扬。 男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头就打:“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他家救了你妹妹,你就不管你娘啦?你娘死无全尸啊,将来投不了好胎的!” 程澈伸手拦住:“兄台,既然在场之人到了,还是先听他们如何说,你上来就打,是想以身份胁迫自己儿子吗?” 一个质问堵得男子说不出话来,程澈看向少年:“山子,当时舍妹替你娘接生,只有你在场,那我问你,舍妹是如何做的?” 见山子犹豫,他温声道:“你直说就好。” 说到这里睇了男子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爹说,是舍妹剖开你娘肚子,把你妹妹取出来的!” “不是的!”少年下意识否认,见众人目光灼灼望来,不自觉揽紧了怀中女婴,“当时只有我和那位女神医在场,我看到她喂我娘喝了一杯水,然后就在我娘肚子上画奇怪的圈圈,我也看不懂,然后,她就让我把我娘的裤子脱了下来——”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一下。 那时,女神医是让他转过身去的,他其实并没有亲眼看见妹妹是怎么出来的。 少年不自觉想到程澈刚才的话:你爹说,是舍妹剖开你娘肚子,把你妹妹取出来的! 不行,他要是说没看见,以爹的性子,定会赖上人家的,他不能恩将仇报! 少年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亲眼瞧着妹妹生出来的,女神医没有糟蹋我娘尸身!反倒是她看出我妹妹还活着,大发善心救了我妹妹的命!”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爹,你就不要闹了,随我回去吧——” 男子一个耳光打过来:“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 许是被逼急了,他猛然掀开遮掩妇人尸身的草席,露出妇人腹部触目惊心的伤口,质问道:“那你娘肚子上的伤口怎么来的?啊?” 这个举动虽然突然,还是被许多人看个一清二楚,不少人吓得惊叫一声。移开眼去。 程澈已是看清了妇人肚子上那道伤口。 果然是刀伤,切口整齐利落。 他目光一紧,快步走过去,俯下身轻轻用草席把妇人尸身遮掩好。淡淡道:“兄台,你既然懂得死者为大的道理,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妻子尸身曝于大庭广众之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高了声音:“你这样的行径,对自己的妻子何尝有半分尊重?到这时。我更确定,这伤口是你自己划出,好来讹诈我们府上了!” “你胡说!”男子暴跳如雷。 程澈忽然一把抓住他左手,高高举了起来,扬声道:“大家可看清楚他的手?” 此时天色未黑,伯府大门口灯笼早已亮起来,众人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我听闻,京城赌坊聚财庄有个规矩,赌客欠五十两银以上,三个月不能还清。以左手小指一截抵债。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兄台定是嗜赌如命之人,不知猜的可对?” 有那知根知底的邻居,吃了程二公子提供的好茶好点心,听他这么一问,自然捧场,纷纷大声道:“不错,老杨十日里九日在赌,还有一日是在躲赌债!” 有那不知情的则恍然大悟,对程澈的话不由信了几分。 程微紧紧抓着男子手腕。不让他动弹:“今日是他妻子临盆,才难产而亡,而我们在山上偶遇山子等人埋葬其妻时,却不见此人踪影。我想。那个时候,此人还不知在哪个赌场流连忘返吧?” 这一次,抬妇人上山的人纷纷开口:“不错,今日山子他娘难产,还是山子求我婆娘去给请的稳婆,后来见人不行了。我们帮着到处找,也没找到山子他爹!” 听几人这么一说,围观的人不由议论纷纷,特别是一些妇人,直接啐了一口:“我呸,原来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一个东西!” 局势扭转,程二公子依然面色平静:“我闻你酒气袭人,想来是离开赌场后输得精光又去喝酒浇愁,等回家后发现妻子难产而死,上山去看,苦于无力还债,才起了讹诈的心思,借着酒胆划开自己妻子的肚子!” “我没有——” 程澈直接甩开那人的手,冷冷道:“念在你妻子已亡,儿女尚幼的份上,我们伯府就不追究你讹诈之罪了!” 程澈冲众人抱拳:“各位,我们伯府符医起家,舍妹天资出众,潜心研究符医一道,已有小成。医者父母心,这才在山上偶遇山子等人时,不顾妇人已死,替她接生孩儿。” 他伸手一指:“那孩子,就是山子怀中女婴了。” 说到这里,不知是巧合还是如何,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女婴忽然啼哭起来,声音嘹亮,可是听在众人耳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这孩子可怜啊,一出生就没了娘,不,是没出生就没了娘,还摊上一个这样的混账爹! 程二公子声音清亮,却带了几分哀伤:“我妹妹医者仁心,可她到底是一位姑娘家,虽有符医的身份,却也禁不住被人这样诋毁。今日程二在此,还请诸位替舍妹作证,不至于使医人者心冷,救人者寒心!” “程二公子放心,今日的事我们都瞧个清楚,不会让这昧良心的得逞的!” “那程二就多谢了。”程澈弯腰,深施一礼,轻瞥男子一眼,掉头而去。 “把长凳等物搬回去,关门。” 大门已关,狼藉一地,夜色渐浓。 男子不甘离去,还在大喊:“我没有划开我媳妇的肚子,明明是你们伯府——” 话未说完,烂菜叶子臭鸡蛋纷纷扔来,砸了男子一头一脸。 有一人喝了怀仁伯府的茶水,见喝水的茶蛊精致漂亮,偷偷藏于袖中,此时激愤之下,苦于别无他物,一甩袖子把茶蛊扔了出去。 就听咣当一声,茶蛊正好砸在那人脑门上。 那人被砸的晕头转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众人一见,呼啦一声作鸟兽散。 一番大戏在夜色掩盖下总算收场,而怀仁伯府的三姑娘仁心救女婴的神奇事迹则在春日的夜里广为流传。 第197章 恶念起 程澈回到念松堂,把事情已经妥善解决的情况对孟老夫人说了,孟老夫人这才停止了对程微的训斥,放她回去。 一回到飞絮居,程微就吩咐欢颜:“快打一盆热水来,我还要洗手!” 欢颜一怔:“姑娘,先前不是沐浴过了吗?” 见程微一瞪眼,不敢再说,忙去耳房提热水。 “姑娘,水来了。” 程微转了头。 天青色青花缠枝莲纹面盆,热气袅袅,扑到程微面上,模糊了她的表情。 程微缓缓伸出手,没入热水里。 欢颜脸色微变:“姑娘,小心烫!” “我不嫌烫,欢颜,去拿香胰子来,要桂花味的。” 这一次欢颜不敢多问,忙把桂花味的香胰子递过来。 程微拿起香胰子,一遍一遍的搓手,不过片刻,莹白如玉的双手就已通红。 欢颜小心翼翼退到外间,低声问画眉:“姑娘到底是怎么啦?一回来就洗了两次澡,现在还要拼命净手?我瞧她手都烫红了呢,不晓得该有多疼!” 画眉一声轻叹:“你就别多问啦,今儿姑娘心情不好,都由着姑娘吧。” 欢颜困惑地点了点头。 程微双手没在水中,盯着发红的手有些出神。 当时为了救那腹中胎儿,所有的害怕恶心都抛到了一旁,现在才回过味儿来,越想越难受。 程微拿了软巾默默擦手,总觉得那股子尸身特有的味道是怎么也洗不掉的,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抓狂,扔了软巾倒在床榻上。踢掉鞋子,抱着软枕翻来覆去,躺不安稳。 这一夜,恐怕是不得安眠了。 这时,欢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姑娘,二公子来了。” 程微诧异坐起来:“二哥?” “嗯,二公子还抱了一只猫呢。”欢颜显然有些兴奋。 程微起身。披上外衣往外走:“请二公子进来。” 她穿戴妥当走到外间。程澈已经候在那里。 他穿的还是先前的衣裳,头上的碧玉簪有些歪了,一缕青丝滑落下来。垂在鬓角,让一贯矜持温润的程二公子多了几分随性不羁。 走得近了,程微还能看到他面颊那一抹带着湿气的红晕。 她不由问道:“二哥,你出去了?” 而程澈目光则落在程微通红的手指上。眉略微蹙起,随后又不露声色的舒展开来。把怀中毛茸茸的东西递过去:“微微,你看这是什么?” 程微这才注意到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竟是一只虎斑条纹的猫。 这猫颜色寻常,体型半大不小。就是比常见的猫胖了两圈,猫脸略大,瞧着就滑稽讨喜。 程微见了。果然眼睛一亮,笑道:“这只猫好肥!” 那猫竟好似听懂了般。抗议的叫了一声,一条大尾巴不满地扫来扫去。 “微微,这种猫皮实好养,以后就给你作伴,好不好?” 程微一怔,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喃喃道:“二哥?” 难怪从念松堂出来后,二哥就匆匆离去,原来是替她买猫去了。 程微不由自主抱紧了那虎纹猫,眼圈有些泛酸。 “微微不喜欢?”程澈有些歉疚,“原本我想买那种白毛蓝眼的,据说现在许多小姑娘都喜欢——” “不是的,我就喜欢这样的肥猫。”程微忙道。 这个时间,二哥能弄来这样一只土猫已是不易,又往哪里去寻那样名贵的猫呢。 触手可及是虎纹猫温暖的毛,还有它时不时扫在她手背上的大尾巴。 程微忽然觉得内心的恐惧就这么消散了大半,虽然短时间内今日的阴影不会完全摆脱,但至少抱着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时,漫漫长夜里,足以给她支撑的力量和温暖了。 “二哥,谢谢你。” 程澈温和笑着:“傻丫头,谢什么。” 他神情郑重起来,认真道:“今日,二哥很为你骄傲。” 程微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唇道:“其实我也不后悔的,下次遇到,我还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程微脸色微变:“二哥,那妇人的肚子,果真被人剖开了?” 程澈怕她害怕,迟疑了一下。 程微催促:“二哥,你说呀。” 程澈这才颔首:“不错。” 程微脸色更加难看,后退一步,脱口而出道:“是程瑶!” “微微,你说什么?” “二哥,是程瑶干的,一定是她干的!” 程澈难得摇头:“微微,你不知道,那道伤口整齐利落,一看就是有经验者所为,不管程瑶平日如何,这件事,恐怕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办到的——” “她可以的!”程微几乎是瞬间打断了程澈的话,迎上兄长诧异的目光,一下子没了力气。 她怎么能说,那些都是她梦里看到的呢! 总是这样,有时候明知道是程瑶所为,却没有证据! 这一刻,程微觉得很憋屈,她甚至陡然生出一种念头。 有没有一种符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那个祸害除掉呢? 这个念头一起,阿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程微,你怎么啦?是不是想学什么新符?” 而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程微手背。 “微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程微回神,摇了摇头:“二哥,你有没有发觉,从小到大,许多事情程瑶似乎都不需要学就会了。也许,也许给妇人划开肚子,她也无师自通呢?” 她知道这话很难让人认同,若是换了别人,她都不会说,可是对着程澈,还是忍不住说下去:“那日我在咱家医馆救治的那妇人忽然大出血,胎儿险些不保,当时不是也因为程瑶吗,而这一次,她又在场,所以我总觉得这事就是和她有关!” 程澈若有所思,见程微神情忧虑,拍拍她的肩:“不要想太多,二哥以后会留意着程瑶的动静。且她的亲事应该快定下来了,就算有鬼,总不会一直作乱。微微觉得她不对劲,以后就远着些。” “嗯。” 等程澈走了,程微抱着肥猫上了床,在脑海里与阿慧对话:“好了,阿慧,你吵得我头都疼了。我现在的符箓都学不过来,没想着学什么新符!我今日乏了,要睡了,你就不要吵我了。” 阿慧不甘心地道:“真是没有上进心!” 等阿慧安静下来,程微却睁开了眼,抱着花猫默默地想:阿慧她……在有些时候,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念头了? 她忍不住回忆,随后心底渐渐升腾起寒意。 似乎每当她强烈的涌起伤人的恶念,阿慧就仿佛能感应到般,立刻冒出头来。 程微忽然觉得很疲惫。 她不知道自己一直防备着阿慧是不是对的,毕竟阿慧手把手教她许多,亦算是半个师父了,可是那种戒备,却从一开始就挥之不去。 程微抱着花猫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日,开始发热。 济生堂去不成,德昭长公主那里,亦派人去告了假。 而程微在养病的同时,济生堂却来了一位女客。 这女客穿戴不俗,头戴帷帽,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亦步亦趋。 程三老爷不敢怠慢,迎上去询问。 女客开口道:“请问,程三姑娘是否在?” 第198章 强买 见一名少女坐在程三老爷不远处,女客笑问:“敢问那位就是三姑娘么?” “哦,今日三姑娘没来。不知夫人有何事?” “没来?”女客显然很失望,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太仆寺黄少卿之女,想找三姑娘给我瞧瞧身体,既然她不在,那就算了,不知三姑娘何时来医馆?” 程三老爷道:“她身体有些不舒坦,恐怕要过几日才来,那夫人慢走。” 等那位女客走后,程瑶放下医书:“三叔,我想出去买些东西。” 程三老爷一怔,随后道:“好,要不要找个小厮陪着你?” “不用了,三叔,我今日带了巧容来。” “那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程瑶笑着点头:“三叔放心,我买完东西就直接回府。” 等出了门,程瑶侧头问巧容:“打听到了?” 她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巧容却下意识移开眼,有些瑟缩地道:“打听到了,就在北边那条街上,叫‘奇珍坊’,才开不久的铺子,专门卖一些奇巧玩意儿。” “嗯,这次做的不错。”程瑶淡淡点头,抬脚往北边走,忽然瞥了巧容一眼,声音有些凉,“巧容,你莫非在怕我?” “没有!”巧容陡然否认,察觉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忙悄悄掐了一下手心,故作平静道,“婢子怎么会怕姑娘呢——” 程瑶轻笑起来:“不怕就好,怕也无妨,你总归是我的丫鬟。” “是,是,婢子永远是姑娘的丫鬟。”巧容连连保证。心底却一阵发寒。 她其实后悔了,若是可以,情愿仍呆在那个蠢笨的三姑娘身边,而不是跟着聪明得怕人的二姑娘! 她忍不住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仿佛犹能闻到指甲缝里散发的泥土味儿。 她一夜未睡,脑海中不停晃过的。就是二姑娘一脸冷静用匕首划开那妇人肚子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吓得已经瑟瑟发抖,可二姑娘手都没颤一下! 二姑娘怎么这样大的胆子,那可是尸首啊! 这时。程瑶的声音响起,听着依然没有烟火气:“巧容啊,其实呢,这人一旦死了。尸首就是一副皮囊罢了,和鸡鸭、小兔子有什么区别呢?我可警告你。莫要精神恍惚的,以后误了我的事!” 巧容心一紧,肃然道:“婢子不敢!” “不敢就好。”程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铺子招牌上“奇珍坊”三个字。笑道:“到了。” 她抬脚进去,伙计迎上来:“姑娘想要些什么?” “先看看。” 程瑶仔细打量着铺子里摆放的物件,果然都是那漂洋过海来的稀奇玩意儿。不由一笑,走到柜台前问掌柜:“你们东家在么?” 掌柜一怔。 不过自打开了这铺子。因为所售之物奇巧,问起东家的客人多了,是以他只愣了一下,就道:“姑娘来得巧,今日我们东家恰好在。” “我想见一见。” “这——”掌柜有些犹豫。 他们东家虽交代过,有想见他的人大可去禀告,是为了在京城多结交些权贵,不过这么一位姑娘家—— 就见程瑶手往柜台上一搭。移开,露出一锭银子来。 她收回了手,而那锭银子还明晃晃留在那里。 掌柜忙不动声色把银子拢入袖中,拱手道:“姑娘楼上请。” 程瑶微微欠身:“多谢。” 她带着巧容上了楼,在一间雅室稍等片刻,就见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这男子三十上下,眼神沉静,一看就是颇有阅历的模样。 二人寒暄一番,男子才问:“不知姑娘想见在下有何事?” 程瑶对这自称姓“魏”的男子道:“魏东家,我瞧您这奇珍坊所售之物俱是海外奇珍,刚刚听您谈吐亦是不凡,想来您是出过海的吧?” 男子一怔,随后笑道:“姑娘慧眼,在下曾在东湾以东的几个小国待过数载,近日才返回故土。” “难怪开了这样一间铺子。”程瑶一笑,随后衣袖一拂,手离开桌面,桌上多了一叠银票。 男子面色微变,紧紧盯着程瑶,隔着帷帽看不清她面容,谨慎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程微一笑:“魏东家莫要紧张,我今日找您,是想买一物。” “不知姑娘看中了什么,在下可以给个折扣。” “折扣不必。只要魏东家肯割爱就好了。”程瑶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叠银票,“我听闻海外有一物,名‘金鸡纳霜’,今日想找魏东家买的,就是此物。” 男子勃然变色,随后勉强镇定心神,强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从未听说过此物,想来是那些游记杜撰出来的。” 程瑶语气平静,把银票推过去:“魏东家不妨先看看银票面额。” 一叠银票至少七八张的样子,每一张面额俱是一千两。 男子看向程瑶的目光更为惊诧。 七八千两对他来说虽不算什么,却比一盒金鸡纳霜在海外的售价翻了不知多少番,他要是出售,并不吃亏。 但是,那样的神药,当然是拿在自己手中才好。 程瑶心知时间有限,一横心,说了一句话:“我只买一盒。” 这句话明明无比普通,可这一次,男子的震惊却最大,甚至失手把茶蛊碰倒了。 他却顾不得茶水淌在衣衫上,豁然站起来道:“姑娘如何会说番语?” 程瑶避而不答,笑道:“这些年海禁松动,去过海外的人不知凡几,想来知道这金鸡纳霜的绝不止魏东家一人。我知道魏东家手中此物不止一盒,我用这些银票只买一盒罢了,且绝不会对旁人吐露半个字。魏东家,您看如何?” 男子迟疑之时,程瑶补充一句:“魏东家应该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吧?” 男子沉默许久才重新坐下,叹道:“既然姑娘寻上门来,那在下自然不能让姑娘空手而归。” 程瑶轻笑出声:“那就多谢了。” “只望姑娘记得今日所言,不会对旁人提起。” “那是自然。” 程瑶这一趟得偿所愿,离开奇珍坊后察觉有人悄悄跟踪,先后逛了几间铺子,最后去了“云想衣”,与巧容各自换了衣着打扮,甩脱跟踪的人顺利回了伯府。 不过志得意满的她刚到家,就一个晴天霹雳迎头打来。 第199章 程瑶的困境 “什么,母亲已经为我定下了亲事?” 韩氏坐在玫瑰椅上,慢条斯理喝着茶,睇一眼程瑶,忽然觉得这茶水格外清香,遂笑盈盈道:“这亲事呢,我也不邀功,是你父亲千挑万选的。他这几日早出晚归,就是替你操持此事。” 看着程瑶渐渐苍白的脸,韩氏轻咳了一声:“瑶儿,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不过你今年也十六了,亲事不能再拖了。所以你父亲近日虽身体欠佳,还是到处为你奔波。这门亲事可是顶好的,你素来有孝心,不如炖些汤水去孝敬你父亲吧。” 见程瑶不语,不由挑眉:“瑶儿?” 程瑶这才找回理智,抖着嘴唇道:“女儿知道了,多谢……母亲……” 韩氏挥挥手:“你且去吧,我要去你三妹那瞧瞧,她正发着热呢。” “那女儿告退了。”程瑶出了怡然苑门口,一个趔趄险些绊倒。 巧容忙扶住她:“姑娘?” “走开!”心慌意乱的程瑶一把推开巧容,面色苍白如纸,疾步往前走。 “姑娘——”巧容忙追了上去。 程瑶直奔程二老爷书房。 “父亲,您在么?” 书房里有些异动,过了一会儿,房门才打开,却是董姨娘开的门。 董姨娘神情有些慌乱:“二姑娘来了。” 程瑶一怔,隐约明白了董姨娘为何出现在这里。 而董姨娘心中正大为懊恼。 这几日老爷可没怎么踏进她的房门,她派人留意着,结果发现每日回府老爷都会去韩氏那里一遭,虽然没有久留过,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得今日老爷回来的早。她炖了补品送过来,原想着趁机温存一番,好让老爷收收心,没想到大晌午的,二姑娘怎么来了? 平日蕙质兰心的程瑶此时却顾不得董姨娘的心情了,勉强冲她笑笑:“董姨娘,我找父亲有点事儿。” 董姨娘压下心中不悦。笑道:“二姑娘快进来吧。” 她转了身去端放在窗台上的食盒。柔声道:“老爷,既然二姑娘找您有事,那妾就不打扰了。” 程二老爷这几日一直忙着程瑶的亲事。今日总算尘埃落定,心情甚是不错,正觉得旷了几日一个人在书房有些难熬,没想到董姨娘这朵解语花就过来了。 可惜才尝了几口唇脂。就有人打扰了。 程二老爷自诩斯文读书人,是要脸面的。被女儿发现一个姨娘大晌午过来,已经有些不悦,遂沉声道:“你且去吧。” 然后看向程瑶:“瑶儿,找父亲什么事?” 等董姨娘走了。程瑶才道:“父亲,母亲说,已经给女儿把亲事定下了?” 提起这个。程二老爷颇为自得:“不错。” “父亲,女儿不想嫁!”程瑶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程二老爷吃了一惊:“瑶儿。你这是何意?” 程瑶心中已经乱成一片。 她一直认为对任何事都能尽在掌握,直到这时才骤然发现,原来她的亲事,不管她怎么步步为营,却可以在她毫不知情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定了下来。 她怎么能嫁给一个什么县丞之子! 她连卫国公世子,都不想委身啊! 程瑶一时有些乱了方寸,面对程二老爷的质问,只能匆匆找个借口:“父亲,瑶儿,瑶儿从未想过离开京城,只要一想到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就心慌的不行。” 程二老爷笑了:“你这真是孩子话!我一直以为几个女儿里你是最稳重的,现在才知道,到底还是个小丫头。瑶儿,你且放心,那凌光县离京城不算远,且你那未来夫君已是举人之身,这几日我打听了,他这次春闱很可能高中,到时候步入官场,你便也是官夫人了,这样的福气,可不是每个庶女都能有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程瑶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狠狠疼了一下。 原来,任她如何大放光彩,在父亲眼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庶女,能嫁给一个有举人功名的县丞之子,已经该烧高香了! 程二老爷以为程瑶是女孩子家的羞涩,便继续叮嘱道:“瑶儿,我听闻这两日你总往那济生堂跑。现在你亲事定下来了,今后还是少出门,呆在家中绣嫁妆才是正经事,莫要学你三妹,玩野了心。好了,父亲也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是,那瑶儿告辞了。”程瑶像失了魂般走出去,清风拂面,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清醒几分。 对了,还有祖母,这些日子她百般用心伺候祖母,说不得祖母会为她说几句话! 程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提着裙角飞奔,直奔念松堂。 巧容追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瑶儿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按着惯例,程瑶会在傍晚请安时过来,然后就留在念松堂过夜,次日再回碎玉居。 “祖母,瑶儿听母亲说,已经把亲事给我定了下来,您可知道?” 孟老夫人一笑:“原来是这事啊,难怪你这么惊讶,祖母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祖母,瑶儿不想嫁,瑶儿想一直伺候您,陪在您身边!” 孟老夫人摇摇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姑娘家哪有一直不嫁人的道理。” 程瑶咬着唇,忽然有些灰心,却做着最后挣扎:“祖母,这亲事定的是不是太急了些?虽然瑶儿亲事由母亲做主,可是……可是您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她最后这句话,很有些挑拨离间的意思。 而以孟老夫人和韩氏平日的关系,孟老夫人听了会恼怒几乎是必然的事。 可也许是上天见她今日得到那灵丹妙药太过顺利,都生了嫉妒,就听孟老夫人道:“这亲事定的是急了些,不过既然是你父亲挑选的,那定然是极好的。瑶儿,你安心待嫁就是了。我听你父亲说了,你那未婚夫君今年才二十出头,这次春闱很可能高中,这样的青年才俊,可是百里挑一的。” 程瑶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一下子落了空。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离开念松堂,倚着墙壁,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她枉自活了这么久,却不知对自己的定位与他人有着这样大的偏差! 不成,她不能坐以待毙! “姑娘,您要去哪儿?” 第200章 始料未及的出丑 程瑶被巧容问住了。 是啊,她要去哪儿? 韩氏说,双方已经交换了庚帖,亲事彻底落定,她还能去哪儿? “姑娘——”巧容从未见过程瑶这般茫然无措的样子,心同样跟着发慌,说话间已经带了哽咽。 她的茫然郁闷,绝不比二姑娘少! 自从跟了二姑娘,亲眼见了她的聪慧冷静,精明厉害,她一直笃定,只要好好为二姑娘做事,将来二姑娘嫁入高门,她是能跟着享福的。 二姑娘连卫国公世子都看不上呢,将来的夫君该是何等人物? 而她,作为二姑娘的陪嫁丫鬟,当然也能成为那般人物的通房。 可是,县丞之子是什么玩意儿? 巧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凌乱了,特别是昨日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头,加上这事的打击,她甚至有种想昏过去的冲动。 可是,这世上有受不住打击昏过去的主子,哪有这样娇气的丫鬟? 她要是昏过去,二姑娘见她无能,说不定就把她弃了。 而她知道二姑娘这么多秘密,一旦被她放弃,那意味着什么不用深想便知。 “姑娘,您别着急,无论您去哪儿,婢子都陪着您——” 程瑶已经没有心情听巧容表忠心,抬脚就走。 巧容亦步亦趋跟着,渐渐察觉这是前往飞絮居的方向。 这个时候,二姑娘居然要去找三姑娘? 巧容困惑极了,悄悄打量程瑶神色,却不敢多问一个字。 程瑶脚底生风,目光灼灼。此时正处于一种神经绷紧到极致的状态。 她不能慌,她还有底牌! 如果告诉程微,她知道了二哥的秘密,程微会如何做呢? 程瑶笃定地笑了笑。 以程微的性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她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那么,到时候她就提出要求,让程微帮她想法子搅黄这门亲事。 程微是个蠢的。可她却有一个好哥哥! 程瑶从来都知道。只要是程微提出的请求,程澈绝不会拒绝! 她相信程澈有这个能耐替她解决这个难题! 想到这里,程瑶脚步略微慢了下来。 曾几何时。她与程彤一样,是想努力与这个哥哥亲近的。他们明明有着同病相怜的身世,为何程澈在意的永远是程微? 后来她渐渐懂了,与其努力亲近程澈。还不如亲近程微,至少她与程微好了后。这位二哥对她就亲切了些。 “姑娘,到了,您不进去么?” 飞絮居门口,程瑶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巧容忍不住问。 程瑶忽然转了身:“不了,去父亲书房!” 她改了主意。 还没到最要紧的时候,这个杀手锏。先不能动。 程微如今有着莫测的能力,她还看不透。再加上一个不好对付的程澈,万一惹急了,他们杀人灭口该怎么办? 程瑶掌握着这个秘密,只想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予程微致命一击,从未想着用来威胁人。 威胁人就像豢养凶兽,看似得意,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她不会做,至少现在还不会做。 最初的震惊和接连的打击过后,程瑶反而恢复了冷静,没过多久,重新站在了程二老爷门口。 吩咐巧容守在门口,程瑶再一次走了进去。 这一次,程二老爷脸上的不耐烦已经显而易见:“瑶儿怎么又过来了?” 程瑶一步步走近,离程二老爷半丈之遥时,轻轻跪下:“父亲,瑶儿有话要对您说。” 打量着神情冷凝的庶女,程二老爷这时也有些回过味来,语气大为不快:“瑶儿,你是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程二老爷这么问着,心里很不高兴。 他忙活了好几日定下的得意亲事,女儿居然会不满意? 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见程瑶不语,程二老爷强忍着恼火道:“瑶儿,你自幼饱读诗书,应该懂得,看人和看事要看长远,莫要被眼前方寸乱了心思。你那未婚夫君虽然只是县丞之子,可他前途大好,过个十几年,给你挣个诰命夫人绝不成问题。总比把你许给那些勋贵人家的庶子,现在虽听着好听,可过个十几年一分家,也许日子过的连个寻常百姓都不如!” 程二老爷其实并没有这么大耐心,之所以对程瑶解释这么多,不过是很得意自己先下手为强定下这门好亲事,有些受不得程瑶不识货罢了。 而程瑶此刻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耐心等程二老爷说完,缓缓抬头,眼角已挂了泪:“父亲,瑶儿知道您一心为女儿好。可是,这门亲事女儿不是不愿意,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不能!” “这是什么意思?”程二老爷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拧眉盯着程瑶。 程瑶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因为女儿和卫国公世子,已经私定了终身!” 她实在没想到,父母会如此快把她的亲事定下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若是可能,她多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太子妃生产后。 那时候,太子妃若是能难产而亡,她说出与太子有了私情,伯府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可是现在,有怀着身孕的太子妃在,此事却万万不能提! 把韩止拿出来当挡箭牌,虽然自污了名声,可是至少亲事能够拖延下去。 她清楚,伯府是绝不会让她去给韩止做妾的,而韩止又订了亲,伯府想要把她嫁去卫国公府,短时间内是不成的。 只要忍辱负重数月,等到八月太子妃产子—— 程瑶悄悄捏了捏自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妥善珍藏起来的那盒金鸡纳霜,心中安定了些。 就算父亲以为她与韩止有了私情,也不会傻到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顶多是府中长辈知晓。 而只要有它在,哪怕暂时祖母等人对她冷眼相待,将来也会改变态度的。 至于韩氏?呵呵,等她用这宝贝救得那贵人性命,又能奈她何呢? “你说什么?”程二老爷猛然站了起来。 随之一声奇怪的声音陡然响起,令父女二人都有些发懵。 那声音好像是……好像是…… 随着阵阵臭味传来,程瑶猛然明白了刚刚那韵味悠长的声音是什么。 而程二老爷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父亲——” 程二老爷横眉怒目,一声“滚”还未出口,忽然觉得下边一湿。 程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父亲那要杀人灭口的眼神儿,是怎么回事儿? 第201章 险死还生 见程二老爷表情无比诡异,程瑶心中一紧,又忐忑喊了一声:“父亲——” 程二老爷瞪着程瑶,只恨不得拿根绳子,把这害他出丑的孽女勒死算了。 “父亲,您怎么了?”程瑶知道,想改变任人宰割的命运,唯有指望眼前之人,哪怕程二老爷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模样,她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在她想来,乍一听说女儿和男子私定了终身,当父亲的暴怒亦是正常,而她有把握等程二老爷稍微冷静下来后,说服他。 可是让程瑶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程二老爷因为尿失禁,仅有的一点理智早就摇摇欲坠,而程瑶这轻轻一小步,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刻,程二老爷脑海中就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被人闻到了,被人闻到了,无论眼前这人是谁,他都要杀人灭口! 这样想着,程二老爷已经伸出双手,按到了程瑶脖颈上。 优美纤长的脖颈,被一双大手收紧,立刻就呼吸困难起来。 程瑶大惊失色:“父亲——” 可是随着那双大手越收越紧,她的声音都变得支离破碎。 程瑶双眼忍不住往上翻,剧痛袭来,心中涌起滔天的不甘。 她怎么能死在这里! “父……亲,不,不要啊——”程瑶双手用力扒着程二老爷的手,双腿拼命踢蹬,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却低不可闻。 此时的程二老爷早已没有理智可言,一双手毫不留情的越掐越紧,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程瑶显然意识到了程二老爷的决心。 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浑身力气渐渐流逝。 我。我这就要死了么? 程瑶迷迷糊糊想着。 不行,她绝不要这么憋屈的死在这里! 对了,巧容,还有巧容! 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一下子来了力气,拼尽全力双腿一踢,踢翻了不远处的椅子。 椅子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房门猛然被推开:“姑娘——” 忽然闯入的人和椅子倒地的声响一下子拉回了程二老爷的理智。骤然松手。 新鲜的空气涌入喉咙。程瑶剧烈咳嗽起来。 总算得救了! 在昏死之际,她艰难扯出一抹笑容。 “老,老爷——”巧容看清屋内情景。吓得一下子跪下来。 房门因为推得急,犹在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程二老爷理智渐渐回笼,看着昏死过去的程瑶。心底有些后怕。 他差一点就杀了自己的亲女儿! 不,不。是因为这个孽女不知廉耻做下丑事,他才忍痛下杀手的,他这是清理门户! 程二老爷找了一个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看向巧容:“你们姑娘刚刚说的话。你在门外可有听到?” “婢子——”巧容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她守在门外,当然是把耳朵贴着门偷听的,听到二姑娘说与卫国公世子有了私情。她吓了一跳,心慌意乱之际。就没听清里面后来又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再听,却几乎听不到姑娘的声音了,直到椅子倒地的声音传来。 可是,她怎么能承认偷听呢。 “说,听没听到!”程二老爷横眉怒目。 刚刚程二老爷一脸狰狞掐程瑶脖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这么一瞪眼,落在巧容眼里简直是杀气腾腾,骇得她再不敢犹豫,脱口而出道:“听到了,听到了。” 没想到这话一出,程二老爷神情反而缓和了许多,沉声道:“你们姑娘不知廉耻,做下那荒唐事来,你这贴身丫鬟亦有责任!” 见巧容白了脸,程二老爷语气一转:“不过她终究是我女儿,我又怎么下得去手。罢了,你扶二姑娘回去,等她醒了跟她说,明日我去看她。对了,大夫就不要请了,记得了?” 巧容连连点头:“婢子记得了,记得了。” 也许是恐惧激发了力量,她竟三两下就把程瑶扶了起来,迫不及待逃离了书房。 程二老爷把房门关好,才阴沉着脸匆匆换了一条裤子,离开书房沐浴去了。 等四周无人了,程彤才战战兢兢走了出来,双手死死提着食盒,已是满脸泪痕,而嘴唇因为用力太过早就咬破了。 她望书房门一眼,几乎是飞奔而去,等回到莲皎居就躲回了自己房间,爬到床上缩进了锦被里。 不多时,董姨娘过来敲门:“彤儿,你在里面?” 好一会儿,传来程彤颤抖的声音:“娘,我在。” “那娘进来了。”董姨娘推门而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伺候你父亲用完糕点?” 原来程彤这一趟书房之行,是董姨娘撺掇的。 程瑶第一次过去破坏了董姨娘的好事,她本就心存不悦,又恐程瑶是过去讨好老爷,这才叫程彤送一碟新做的芋头糕送过去固宠。 她可不像府上那些人,轻视了那位温和无害的庶女。也就是韩氏蠢,才会让一个庶女爬到自己女儿头上去,在老爷心里,最疼爱的永远要是她的女儿才行。 董姨娘看一眼随意放在桌上的食盒,伸手打开,就见里面一碟子芋头糕码放得整整齐齐,不由变了脸色:“彤儿,这芋头糕没给你父亲送去?” “我——”程彤被问白了脸。 董姨娘走到床边坐下来:“彤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娘,我——”程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董姨娘知道女儿爱哭的性子,见她这样,也不好再问,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见她哭够了,才无奈道:“好了,彤儿,受了什么委屈跟娘说,娘想法子给你出气。” 程彤泪眼朦胧,隔着水光望着生母,心道,娘,这一次,女儿不是受了委屈,而是被吓到了,吓到我的人还是父亲,您也能帮我出气么? 她终究不敢说出书房外所见,哽咽着道:“我,我路上见到二哥去看程微,想与他说几句话,结果二哥不理我,我……” “就因为这个?”董姨娘又气又心疼,伸手一点程彤额头,“你这个傻丫头,说过你多少次了,你那个二哥心偏的没边了,以后不许再犯傻,有空还不如找你三弟玩!” 程彤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等董姨娘走了,她犹豫良久,决定去看程微。 第202章 流言 一路上,程彤走得很慢。 她也说不清在书房门猛然被推开的那一瞬间,见到父亲表情狰狞掐着程瑶脖子后,为何想去瞧瞧程微。 还有父亲对巧容说的话好生奇怪。 二姐她……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荒唐事呢? 程彤一边走着一边思索,思路渐渐清晰。 能被父亲这样责骂,二姐一定是和男子有了私情! 那个男子又是谁呢? 一个人的名字渐渐在程彤心头浮现,她想,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莫名想去看看程微。 “四姑娘。”守门的听歌一见程彤来了,有些诧异地行了礼。 程彤举了举食盒:“听说三姐病了,我来瞧瞧。” “哦,您稍等片刻,婢子进去禀告。” 听歌转身进去,程彤站在那里等。 她也没有把握,程微会不会见她。 程微那个人,一副臭脾气,对关系不好的人从来是不假辞色、冷若冰霜,不像是她,在人前哪怕再讨厌一个人,也不想形于色,让旁人生出不佳的印象。 也许,程微不会见她吧? 程彤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她其实还没想明白自己来见程微的目的。 这时听歌的声音传来:“四姑娘,我们姑娘请您进去。” 穿过珠帘,绕过屏风,就见程微斜倚在床头,青丝如鸦随意披散着,一脸病容。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程微还算客气,淡淡问道:“四妹怎么来了?” 程彤走了过去。把食盒放在一旁几上,笑道:“三姐,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呃,这里面是今日才做的芋头糕,我觉得味道不错,带来给你尝尝。” 她说着把那碟芋头糕端了出来。 程微看了一眼。淡淡道:“四妹太客气了。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意外了。” 程彤坐着有些不自在。 她就说,程微是个不会说话的。 可换做以前早就恼了。此刻程四姑娘却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她抿了抿唇道:“三姐怎么了,昨日还上山游玩,今日怎么就一病不起了?” 程微想不透程彤怎么会来探病。不过她此时……确实是很需要人探望的,于是勉强笑了笑。咳嗽两声道:“昨日上山大概是受了寒,今日就起不得身了。” “哦,这也难怪,山上本就凉些。我见三姐昨日穿得并不算多。” 程微眸光一闪,落在程彤唇上:“四妹嘴唇怎么破了?” 程彤下意识摸了摸,道:“不小心咬了一下。” 就见程微递过来一个小瓷瓶:“这是我昨日制的符水。抹在伤口上有奇效的,四妹要是不嫌弃。可以试试。” 今日程彤这一来,可是帮了她的大忙,这就算是她的答谢吧,她才不要欠不相干之人的人情。 程彤显然有些意外,怔怔接过来,低头看一眼小巧玲珑的瓷瓶,下意识问:“这个怎么用?” “直接抹在伤口处就可以了。”程微察觉程彤今日有些异样,又拿不准她来探病的目的,不由起了促狭之心,笑道,“四妹现在就可以试试。” 她倒要看看,程彤会怎么做。 这爱哭鬼要是不安好心过来,想闹什么幺蛾子,至少先将她一军。 至于这一瓶止血生肌符,她才不心疼,反正昨日本打算让二哥给那妇人尸首用的…… 出乎程微意料的是,程彤只迟疑了片刻,就道:“那我试试。” 她打开瓷瓶,倒出几滴液体在指肚上,然后抹到唇上。 那一瞬间,恐惧与心慌交织,随着唇上疼痛的消失,程彤大吃一惊。 几乎顾不得说话,程彤直接奔到梳妆台前,盯着镜中人完好如初的红唇,一时有些发傻。 最近这段时日,她是听闻了有关程微的种种神奇手段,可听了后,不信过后就是不屑,从没想到竟是真的。 再回过身时,程彤看向程微的目光已经大不一样了。 “三姐,这符水,真的好神奇……” 到了这时,她甚至还是想问,这真的是程微制出来的吗? 可是迎上程微淡然的目光,程彤忽然没了好奇心,沉默片刻,道:“三姐,我觉得这段日子以来,很少见你与二姐一起了,你们吵架了么?” 程微颇为诧异看程彤一眼,觉得她这话很莫名。 以她们一直以来的糟糕关系,难道她和程瑶不要好了,还会找程彤谈心么? 程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或者说,她突然生出来探望程微的念头,就是想问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程微也同她一样,发现了二姐不为人知的一面? 还有父亲,一直以来,她都觉得程微蠢,那样好的父亲,怎么每次对上都又臭又硬。虽然这样对她有好处,可是一想到程微这样对待她敬之爱之的父亲,心中还是不免气恼。 可是—— 程彤有些不敢回忆在书房外看到的那一幕,只要一想,就觉得脖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了,马上要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如果巧容不闯进去,父亲是真的想掐死二姐吧? 可二姐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啊,虎毒尚且不食子! 那要是有一日,做错事的是她呢? 程彤直直望着程微。 程微难道也是看到了父亲的另一面,才对父亲一直疏远冷淡的? 不,不,也许是她多心了,是二姐太惹父亲生气了。 程彤想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却绝望的发现办不到,那个十几年来在她心中温和可亲的慈父形象,已经不受控制的轰然倒塌。 而她在程微这里,可否找到答案? “咳咳。”程微抬手扶额,轻咳了两声。 程彤回过神来,讷讷道:“三姐,你很不舒服?” 程微一直鲜艳的唇色今日惨白,牵起唇角道:“一直觉得浑身发冷。” “那,那我不打扰三姐了,改日再来看你。”程彤站了起来。 程微压下心中疑惑,道:“四妹慢走。欢颜,送送四姑娘。” “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好。”程彤带着贴身丫鬟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午后,连院子里几株花树都显得无精打采,程彤路过时,忽听有人说话,不由停住了脚。 “画眉姐姐,姑娘到底是什么病呀?” “这些不用你操心,快去看你的门!” “哎呀,画眉姐姐,除了先前进去的四姑娘,这个时辰谁会过来啊,我这不是担心嘛。别人都说,咱们姑娘不是病了,而是昨日替那已死的妇人接生,被那妇人阴灵缠上了!” 程彤一下子捂住了嘴,与带来的贴身丫鬟落花面面相觑。 “呸呸呸!小蹄子胡扯什么呢,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哎呀,画眉姐姐,你别打呀,我没有胡扯,我也是听说的。你不知道,现在府上好些人都在传呢。” “都传什么?”那叫画眉的丫鬟忍不住问。 另一个小丫鬟的声音程彤听得出来,是那个叫听歌的,有一把好嗓子。 就听她压低了声音道:“他们都说呀,已死的人被惊扰了,就会缠上扰她安宁的人呢。” “可是,咱们姑娘对那妇人有大恩呀!” 听歌叹气道:“鬼哪里讲道理啊。不过许是如此,咱们姑娘才只是不舒坦,要是那作恶的,肯定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第203章 疑心生暗鬼 “行了,快别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当心被咱们姑娘听了去,又该闹心了。” 听歌吐吐舌头:“知道了,画眉姐姐。我就是心疼咱们姑娘,明明好心救了那妇人的孩子,不说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吧,怎么还惹来一身腥呢?那妇人的相公真是个黑心的,为了讹钱竟把妇人肚子剖开,来诬陷咱们姑娘!” 画眉一声冷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二公子出面,那无赖别想污蔑了咱们姑娘。咱们姑娘只是身体欠安,倒是那无赖该小心些,别被自己媳妇的怨魂化作厉鬼缠上才好!” “哎呀,画眉姐姐,快别说了,我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今晚该睡不着了。” “好啦,你别胡思乱想就行了,快去看门吧,说不定等会儿四姑娘该出来了。我去给姑娘熬药去。” “嗳,我这就去。”听歌飞奔而去。 透过花木缝隙,程彤眼看着画眉扭身走向长廊,一张小巧瓜子脸白了几分。 “姑娘——”在一旁的贴身丫鬟落花轻轻碰了碰程彤。 程彤生性胆小,不由打了个激灵,随后瞪落花一眼。 落花硬着头皮道:“姑娘,咱们快走吧,总觉得这花木下有几分阴冷。” 听她这么说,程彤似乎也感觉到了,忙不迭点点头,主仆二人脚步匆匆离开了飞絮居。 一回莲皎居,程彤就扑到床上,蒙着被子声音含糊地道:“我要睡一下,没有要紧的事不许吵了我,你下去吧。” 落花一蹲身子:“是,姑娘。” 等她退下后,程彤揪着被子有些发呆。 先是在父亲书房外看到那恐怖一幕,知道了二姐一件了不得的丑事,又在程微院子里听到那番渗人的话,她估摸着这一回。该她发热生病了。 呸呸呸,今日真是晦气,不该随便出门的。 程彤懊恼捶了几下床柱,蒙上头睡着了。 走廊下。四姑娘的另一位贴身丫鬟冷月拉着落花问:“怎么瞧着姑娘今日脸色不大对劲呢,你陪姑娘去飞絮居,姑娘又和三姑娘生气啦?” “生气倒是没有——”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看咱们姑娘那样子,可别再生了病。到时候姨娘该拿咱们是问了。” 这些丫鬟们,闲来无事本就爱凑在一起八卦嚼舌,落花刚刚听来那么惊悚的消息,哪里憋得住,当下把冷月拉到角落里,压低了声音问:“那个你听说了么?” “哪个?”冷月一脸茫然。 “哎呀,就是三姑娘被阴灵纠缠的事呀,现在府里好多人都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你娘不是在大厨房做事。” 一个府上。要说八卦来源,非人来人往的大厨房莫属。 冷月有些不快,推落花一把:“别卖关子啦,快说给我听听。” 以往落花都是从冷月这里听一些流言八卦,这次难得有了卖弄的机会,哪里还会藏着掖着,当下说得口沫直飞,在她绘声绘色的描述里,连那缠上三姑娘阴灵的恐怖模样都出来了,好像亲见了般。 冷月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配合着点点头,大大满足了落花的谈兴。 而一转头,冷月就把这流言传到在大厨房做事的亲娘那里去了。 于是不到傍晚,三姑娘因为打扰妇人阴灵安宁而被缠上的消息就在伯府下人之中传遍了。 碎玉居里。程瑶才刚醒不久,仔细问了巧容她昏迷之后的事,哑着嗓子道:“父亲真这么说?” 巧容听着程瑶这嘶哑的声音心里就有些发慌,忙道:“二老爷是这样说的,要您好好养着,明日就来瞧您。” “行了。我知道了,咳咳。”程瑶觉得喉咙像被火烧,拿开帕子,上面是点点血迹。 那血迹触目惊心,骇得巧容花容失色:“姑娘——” 程瑶横她一眼,斥道:“别闹,是我那时候咬破了嘴,没什么大碍!” 巧容抚了抚胸口,泪花盈盈:“那就好,吓死婢子了。” 程瑶盯着她,忽然一笑,哑着嗓子道:“没想到,你倒是个忠心的。” 巧容忙跪了下来:“姑娘,婢子自打跟了您,就准备一心一意跟您一辈子了。姑娘好了,婢子才会好。” “你明白就好。”程瑶勉强露出个笑容,又咳嗽两声,实在是受不了喉咙痛,便道,“巧容,你去大厨房,给我端碗绿豆汤来吧,晚饭领来你们几个分吃了吧。” 她虽手中有钱,却不敢像程微那样在自己院子里弄个小厨房,想吃什么就弄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去大厨房领饭。 “婢子这就去。” 巧容提了食盒去大厨房,因为还没到夏日,大厨房没有备着绿豆汤,只能现熬。好在巧容素来出手大方,给二姑娘加餐的活计,大厨房几个婆子都是抢着做的。 熬绿豆汤虽然简单,却费工夫,各房丫鬟们人来人往都把晚饭领走了,只剩下画眉还在那里等。 “巧容姑娘,绿豆汤熬好了,老婆子给你盛上啊。” “多谢刘妈妈了。”巧容塞过去一块碎银子。 刘妈妈掂了掂分量,这块碎银子能值几十个铜板了,这绿豆汤熬得划算。 “巧容姑娘,你拿好。”到了刘妈妈这个年纪,嘴都碎,她把汤碗递给巧容,瞥一眼外头天色,多嘴道,“巧容姑娘,这天都擦黑了,你回去时走快点,可别在外头呆久了。” 巧容怕二姑娘等久了,急着回去,哪里耐烦听一个烧火婆子唠叨,脸上就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多谢刘妈妈,我知道了。” 刘妈妈一见巧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当下就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巧容姑娘,老婆子可是为你好。你一个年轻的姑娘家本就阴气重,这个时辰府中走动的人又少了,可别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刘妈妈,你胡说什么呢!”巧容从昨日起心里就藏着事,听了这话大为恼火。 “哎呦,巧容姑娘,你还没听说么,咱们府上闹鬼!” 见巧容愣了,刘妈妈眉飞色舞地道:“昨日三姑娘不是替一个已死的妇人接生了么,结果那妇人阴灵就跟过来了,所以三姑娘才病了。” 话音才落,就听咣当一声,那碗热气腾腾的绿豆汤被打翻在地。 第204章 撞鬼 “哎呦,巧容姑娘,烫着了没有?”刘妈妈赶紧蹲下来收拾。 此时巧容已经是浑身发冷,手脚冰凉,不顾裤腿被溅湿,蹲下来一把抓住刘妈妈的手:“刘妈妈,你刚才那话,怎么说?” 巧容这一抓,因为紧张惊惧一下子用过了力,刘妈妈吃痛,忙甩开,不满地道:“巧容姑娘,你怎么了?” 巧容这才回神,又塞过去一块碎银子,勉强笑了笑道:“我胆小,还多亏刘妈妈提醒了。刘妈妈,你再给我仔细讲讲呗。” 刘妈妈把地上的碎碗扫到一旁,因为又有银钱入手,刚刚对巧容心生的那点不满早就没了,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就是昨日公子姑娘们上山,不是遇到了一个难产死的妇人?我跟你说啊,这种难产而死的妇人,因为不甘,惦记着肚子里孩子,都很凶,死后怨气不散,不随着阴差去地府的。” 巧容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喃喃道:“那,那她就跟着三姑娘回来了?” 刘妈妈撇嘴一笑:“可不是么,谁让三姑娘替她接生呢。还好咱们三姑娘是做好事,那妇人阴灵虽然跟了过来,也只是因为阴气重让三姑娘不舒坦。要我说啊,那鬼也是个糊涂的,跟着咱们三姑娘干嘛啊,要是跟,也该跟着她汉子!” “跟着她汉子?”巧容已经听得眼珠都不转了,失神重复着刘妈妈的话。 刘妈妈正说到兴头上,哪里留意到巧容神色不对劲,使劲点点头道:“可不是呗。那汉子为了讹钱把自己媳妇肚子都剖开了,不是作大孽么?那死鬼只要不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找谁报仇啊。来咱们府上做什么乱!” “她真的会知道?”巧容打了个寒颤。 此时虽在厨房,因为几个灶台已经熄了火,巧容莫名觉得有些凉,下意识紧了紧衣襟。 刘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不知从哪个衣兜里摸出一把瓜子,边嗑边吐。 瞧着巧容吓成这个样子,讲鬼故事的人自有一种难言的满足感。刘妈妈亦不例外。当下说得更起劲:“当然知道啊,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要我说啊。府上那些人都是瞎传。” 巧容眼睛一亮,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刘妈妈,怎么是瞎说?” 她拍着胸口:“可吓死我了,其实没有这回事儿对不对?三姑娘就是生病了而已。” “不是。”刘妈妈用力一吐。瓜子壳差点飞到巧容脸上。 巧容却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已经被“不是”两个字定住了。 就听刘妈妈道:“我是说啊。那死鬼跟来咱们府上,其实是想看看救命恩人住在什么地方呢,等将来说不定要报答三姑娘的。不过是因为厉鬼阴气重,三姑娘一个小姑娘家扛不住阴灵近身才病了。你瞧着吧。三姑娘这病肯定很快好了,那时候啊,定是那死鬼回去找她汉子算账去了!” “啊——”巧容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 刘妈妈吓了一跳,随后失笑:“巧容姑娘。你还是第一个吓成这样的,难怪说自个儿胆子小呢。别怕,三姑娘对那死鬼有恩呢,咱们府上又没人做亏心事,这事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 而巧容已经心慌意乱,站起来就往门外冲,边跑边喃喃自语道:“冤有头债有主,她会来算账的,会来算账的……” “哎,巧容姑娘,绿豆汤不要啦?”刘妈妈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转过身摇了摇头,嘀咕道,“胆子还真是够小的!” 片刻后,门口又传来动静,骇得刘妈妈立刻转了身,看清是巧容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巧容姑娘,你这突然折回来,倒是吓了我一跳。” 夜色里,巧容一张俊俏的脸像雪一样白,笑容看着有几分惨淡:“刘妈妈,我忘了拿绿豆汤。” “我就说嘛,主子的事没办成,回去该挨训的。巧容姑娘,这回可要端好了。” “我知道了。”巧容已经没有力气多说,提着食盒脚步发飘走进了夜色里。 伯府此刻已经掌了灯,因为天未黑的彻底,反而不够亮。 巧容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觉花木枝影摇曳,好似鬼魅,刺激得她头皮一阵阵发麻。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顾不上食盒里的绿豆汤会不会洒出来。 路过花园时,花木更繁茂起来,有的路段被高大树木遮蔽,连灯光都只能稀疏透进来,光影斑驳,浮动人心。 巧容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四处打量,走着走着忽觉前方一个黑影一动不动,不由大骇。 可是这条路是回碎玉居的必经之路,若是再绕远,她更加不敢。 巧容屏住呼吸,一步步往前移动,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里,以便一旦发觉不对劲,立刻就跑。 等渐渐走近了,她才发觉那不过是一株一人来高的树,不知怎的有些枯了,这个春日没有发芽抽枝,只有光秃秃枝桠,远远瞧着倒像是人的手臂,难怪刚刚那一瞥吓得她冷汗直冒。 “还好,还好,我果然是自己吓自己的。”巧容拍了拍胸口。 而话音才落,她眼睛忽然直了。 就在这株半枯的树后不远处,无声站着一个人,借着微弱灯光,可以看清那是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头发却是凌乱披散的,遮掩住了面部。 而最显眼的,就是妇人一袭大红色的半身裙。 巧容直愣愣盯着那女子,想拔腿狂奔,可双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只能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后,她就见那妇人忽然抬手,缓缓拨开了垂在面前的长发。 灯光太暗,她只看清女子一张红艳的唇,随后那女子就飘然而去,只剩草木轻摇的沙沙声。 那一瞬间,隐隐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传来。 巧容下意识嗅了嗅鼻子,猛然意识到那味道是什么。 那是血腥味! 她骤然明白那女子为何穿了一身大红半身裙。 那,那哪里是大红半身裙,分明是那难产而死的妇人血把裙子染红了! “啊——”食盒跌落在地,巧容根本顾不得捡,埋头就跑。 “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巧容出现在程瑶面前后,程瑶一见她的模样,不由皱了眉。 巧容已经是在门外平复了心情才进来的,此时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姑娘,对不起,婢子……婢子跌了一跤……” 程瑶眉毛拧了起来:“这么说,绿豆汤也没带回来?” 巧容头垂得低低的,声若蚊呐:“是……” 姑娘要是让她再回大厨房去端,她情愿死了好了! 程瑶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今日格外晦气,自打回府后处处不顺,不由冷了脸,不耐烦摆摆手道:“行了,你退下吧,今晚不用你守夜了,叫侍书来。” “是,多谢姑娘宽容!”巧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从心里不想和程瑶多呆,赶忙退了出去,躲进了自己屋子。 等到了夜里,睡意朦胧间,她忽听有人敲门。 第205章 说服 巧容猛然惊醒,缩在床里面一动不动。 而那敲门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似乎没人开门就要永远敲下去。 咚咚的敲门声好像无情冰冷的锤子,落到巧容心尖上,她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蹑手蹑脚下了床,连鞋子都没穿,抓了一把剪刀在手里,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而就在她来到门口时,那敲门声忽然消失了。 巧容紧紧握着剪刀,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门外动静。 门外似乎只有风声传来。 她等了很久,终究忍不住,轻轻打开了房门。 外面什么都没有! 巧容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后目光下移,浑身的血瞬间冷了。 门口外的地上,竟安安静静摆着一个食盒。 那食盒她再熟悉不过,正是今日去端绿豆汤的那个! 巧容缓缓蹲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食盒瞧,这样不知瞧了多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一碗绿豆汤赫然摆在里面。 “啊——”巧容彻底失去理智,像见了鬼般连连后退。 “大半夜不睡,鬼叫什么呢?”旁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抱琴披着外衣掐着腰,怒目瞪着巧容。 看清巧容狼狈的模样,抱琴没留意到那食盒,扑哧一笑:“哎呦,巧容,你这是做噩梦啦还是见鬼啦,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抱……抱琴……”终于出现了个大活人,哪怕是平日不合的人,此刻在巧容眼里也是救星,不由伸了手想拉住她。 抱琴嫌弃地后退几步,往地上啐了几口:“快别喊我名字,听着怪渗人的。我说巧容,你是不是撞邪啦?呵呵,难怪今日姑娘都不要你守夜了。你这幅鬼样子,说不定用不了几日,姑娘就赶你出去了!” 抱琴说完。扭身走了。 她是很讨厌巧容的。 自打三姑娘把巧容送给了她们姑娘,也不知这浪蹄子给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被姑娘当成了心腹,而从小伺候姑娘长大的她和侍书反而要靠边站了。 因着这个缘由。抱琴大半夜过来,只负责看热闹,至于安慰神马的,那完全是休想! 而巧容则彻底睡不着了,整整一夜没合眼。到第二天去程瑶跟前伺候时,精神还是恍惚的。 程瑶见了巧容这样子也觉得晦气,偏偏今日程二老爷要过来,只有巧容最适合在她旁边伺候,便没有说让她下去歇息的话。 到了快晌午时,程二老爷终于过来了。 今日本不是沐休之日,可程二老爷昨日先是虚恭后是尿失禁,以为是闹了肚子,怕丢丑,就告了假在家休息。 他想了一晚上。决定先找程瑶问清楚了,再去找韩氏。 “父亲,您喝茶。” “你先下去。”程二老爷沉声对巧容道。 等巧容退出去,他视线落在程瑶高高的衣领上,一时有些沉默。 程瑶没有先开口。 经历了昨日的险死还生,她有些失去自信,不敢再笃定什么了。等程二老爷先开口,才能看看他的意思。 “你昨日说的,可是真的?” 程瑶打量着程二老爷神色,浅浅“嗯”了一声。 “混账!”程二老爷一拍桌子。忽听噗嗤一声传来。 他与程瑶同时愣住。 随后,程二老爷一脸尴尬,而程瑶则下意识后退一步。 昨日,父亲就是在虚恭之后。对她痛下杀手的! 难道昨日父亲不只是恼恨她那番话,更是因为这个恼羞成怒? 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程二老爷尴尬过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端起了茶杯,心道怎么他一发火就出这种糗事呢?看来这几日情绪万万不可太激动了。 有了这个认知。他喝一口茶,语气冷静下来:“你和卫国公世子,到了什么地步?” 程瑶低着头,心一横道:“我们,我们已是生死相许了。” 既然昨日父亲放她一马,冷静一日后,总不能再来一次。 “你们——”程二老爷感觉腹部一股气往下坠,忙宁心静气,因为忍屁声音都有些抖了,“你把身子给了他?” 程瑶垂着眼帘,默默不语。 父亲这样认为,才能顺利把眼前的亲事退了,至于以后,反正她是没有亲口承认的,谁说生死相许就意味着失了身子? “孽女。”程二老爷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平和的语调让程瑶觉得与眼下气氛很不协调。 程二老爷也想咬牙切齿说啊,可一震怒就虚恭,甚至尿失禁,他哪里敢! 也因此,看向程瑶的目光更加厌恶,缓缓道:“孽女,卫国公世子已经订了亲,难道你去给他做妾不成?你不要脸,伯府还丢不起这个人!” 庶女去给嫡妻娘家侄子做妾,这传扬出去,别人定会说他卖女求荣,攀附权贵! 思及此,程二老爷又暗恼嫡长女不争气。 她那个太子妃要是当得安稳,不让满京城的人都看出来不受太子待见,他这个太子泰山走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 程瑶跪了下去:“父亲,求您可怜女儿,退了这门亲事吧。卫国公世子说过,最迟年底,他就想办法退亲,光明正大的娶我。” “糊涂,这种哄人的话,你也信?” 程瑶抬头,潸然泪下:“父亲,瑶儿只能信了。女儿已经与人订下鸳盟,难道您要把我嫁给那举子,然后成为一对怨偶吗?到时候,就不是给伯府添助力,而是树敌了。” 程二老爷深以为然。 把一个不是完璧之身的女儿嫁给人家,不是树敌又是什么? 他瞪着程瑶,恨不得把这不知羞耻的东西掐死,可是亲手施为了一次之后,没了再次动手的冲动。 “父亲,请您也相信瑶儿一次,就等到年底,行么?” “等到年底?就是以前你想嫁入卫国公府都困难重重,到时候你一个退过亲的姑娘还想成为世子夫人?简直痴人说梦!我可告诉你,你想给卫国公世子当妾,那我情愿这就掐死你!” 程瑶神情决绝:“父亲,您放心,女儿绝不做妾。到年底若是与卫国公世子婚事不成,那我就以为伯府祈福的名义去庙里清修,绝不损伯府名声。” 事已至此,程二老爷发觉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当下再懒得看程瑶一眼,拂袖而去。 程瑶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喊来巧容伺候着沐浴,因为心神松弛,没有发觉巧容状态不大对劲。 第206章 可悲可叹 程瑶坐在浴桶里,热气袅袅,青丝如瀑,却掩不住纤长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青紫。 巧容盯着那圈青紫有些出神,一瓢热水就浇在了那里。 程瑶疼得倒抽口气,豁然起身,一巴掌打了过去。 “姑娘,婢子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巧容猛然清醒,跪在潮湿的地板上。 程瑶捂着隐隐作痛的脖颈,重新坐下,不耐烦道:“行了,快些伺候我洗完!” 若不是脖子上的伤势不宜让第三个人看到,她真是要把这粗手粗脚的东西赶出去! 等程瑶从浴桶中走出来,穿好衣裳,就道:“罢了,我看你神思恍惚,回去歇着吧,叫抱琴进来替我梳头。” 巧容此时哪还有争宠的心情,忙退出去换了抱琴进来。 程二老爷则抬脚去了怡然苑。 “老爷来了?”韩氏见到程二老爷进门,有些诧异地站起来迎过去,却也没有细想,这次见了老爷,诧异的心情似乎大过了惊喜,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 程二老爷面色平静,语气淡淡“嗯”了一声,抬脚走进去坐下来。 “老爷今日没有上衙?” “我昨日有些身体不适。”程二老爷看着韩氏。 这些日子,韩氏似乎越发水灵了,半点不像三十多岁的妇人。 这个念头让程二老爷一路走来的火气散了几分,而这种平静的心情正是他最需要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在韩氏面前丢丑,那可就糟糕了。 “请了大夫了没?” “只是有些不舒坦,休息两日就好,用不着请大夫。” 这种一愤怒就虚恭尿失禁的毛病,他怎么好请大夫! 程二老爷和颜悦色的样子让韩氏有些捉摸不透,她斟了一杯茶递过去,自己同样捧着一杯低头抿了一口。 一时之间,室内只剩沉默。 韩氏默默地想。过去的每一日每一刻,她都忍不住望向门口,希望那里出现这个身影。 可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真的出现在这里了,夫妻二人却只能相顾无言了呢? 韩氏不由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她活泼开朗,话很多,母亲常笑她是只闲不住的小麻雀。 成亲前的那晚,她激动的几乎没有睡。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和那人说。她知道他不怎么情愿,不过她把那些欢喜仔细讲给他听,他总会慢慢接受她吧? 可是洞房那一夜,她是独自睡的,以后的日子他也从没有耐心听她说过。 韩氏盯着程二老爷的侧脸,心想,老爷其实也老了呢。 程二老爷终于开了口:“韩氏,瑶儿的那门亲事,还是退了吧。” 韩氏大惊:“老爷,这话怎么说?才定下的亲事就退了?那以后瑶儿一个退过亲的姑娘可怎么办?” “那个以后再说。反正眼下这门亲事还是退了吧。” “不行,哪有平白无故退亲的,这样咱们伯府的名声也会受损!”韩氏断然否决。 退亲虽然影响程瑶名声,可她的亲事一旦困难,岂不是意味着那狐媚子还要在府里碍眼,说不定被她寻了机会就勾搭上太子。 那些皇家的人,在这方面可不讲究。 “你不同意,这门亲事也要退!”程二老爷声音抬高了些,察觉肚子又有不妥,忙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迎上韩氏费解的目光,慢慢道,“还不是你侄子做下的好事!” 程二老爷这句话说得太柔声细语,和劲爆的内容反差极大。以至于韩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道:“我侄子?” “不错,就是卫国公世子。韩氏,你可知道,那小子哄骗着占了瑶儿身子。瑶儿已非完璧,还怎么嫁给别人?” “这不可能!”韩氏猛然站起来。脸色铁青。 程二老爷冷笑:“不可能?要是没有这事,哪个姑娘家会这么说?” “那个小贱人,小贱人!”韩氏气得在屋里直打转。 那下贱胚子竟然一边勾搭着太子,一边勾搭着止儿,实在是太下贱,太恶心! 韩氏抬脚就往外走,被程二老爷拦住:“韩氏,你去哪儿?” 这个时候,韩氏都要气炸了肺,说话哪还记得委婉,狠狠道:“去哪儿?自然去那不要脸的下贱胚子那里,一条白绫来个清净!” “胡闹!”程二老爷一声冷喝。 韩氏略微缓和几分,挑眉看着他。 “韩氏,你别忘了,你是瑶儿的嫡母!那祸害她的男子是别人就罢了,可他是你娘家侄儿。你的心就这么偏,要勒死庶女,然后你娘家侄子浑然无事?” 对上韩氏怔怔的眼神,程二老爷一拂衣袖:“你现在是程家妇,发生了这种事,不替家里着想,争取更好的局面,却一心要替你侄儿擦屁股。韩氏,你太让我失望了!” “老爷何尝不是。”韩氏喃喃吐出这几个字。 何尝不是令她失望呢。 对微儿,动辄打骂,而对那下贱胚子,反而处处维护。 还是说,老爷维护的从来不是哪个儿女,而是赤裸裸的家族利益呢? 也许是想清了某些东西,韩氏反而冷静下来,问:“那老爷是什么意思呢?” 程二老爷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松了口气:“这样吧,就说瑶儿得了急病,先把亲退了,然后缓一段时日,你回国公府探一探口风。” 韩氏压下嘲弄的唇角,只觉荒唐又荒谬:“难道老爷觉得,国公府会与侍郎府退亲,然后娶瑶儿?” “瑶儿好歹是伯府姑娘,不是那小门小户的,难不成被人糟蹋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算了?等缓一段时日你回去说一说,看国公府是什么意思吧。” 程瑶那番话,程二老爷并没有信,在他想来,一个已经定亲的世子,能有什么本事让家里退亲再娶一个同样退过亲的庶女? 而他之所以让韩氏回去,不过是看卫国公府如何摆平此事罢了。 至少,毁了一个伯府精心培养的女儿,总要付出点代价来。 “我明白了。”韩氏淡淡道。 原来,这做父亲的也不过是要榨出那下贱胚子最后一点价值罢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好受多了。 好受过后,就是莫名的悲哀浮上心头,乃至程二老爷离去,韩氏都一动未动。 许久后,韩氏开口:“雪兰,去叫二姑娘过来。” 第207章 韩氏的惩罚 “母亲。”程瑶来到韩氏面前,屈膝行礼。 韩氏冷眼打量着程瑶。 豆绿色高领小衫,鹅黄色撒花百褶裙,清新出挑,温婉端庄。 这可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韩氏一想到十几年来一直瞎着眼,就呕的不行,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雪兰、霜兰留下。” 屋子里伺候的其余人退出去,韩氏扫立在程瑶身后的抱琴一眼,冷声道:“你也退下!” 抱琴不自觉看程瑶一眼。 程瑶轻轻点头。 到此时,她心里已经有数,父亲定是把那事告诉韩氏了。 不过,过了父亲那一关,嫡母这一关,她并不怎么惧怕。 她再清楚不过,韩氏就是个拎不清的糊涂人,只要父亲开了口,韩氏就只有听的份儿,不然现在就不是叫她过来,而是杀到碎玉居去了。 见程瑶沉稳有加,韩氏暗暗咬了牙,斜眼瞄着她道:“你父亲已经跟我说过了。” 程瑶缓缓跪了下来:“女儿惭愧。” 韩氏冷笑起来:“惭愧?呵呵,你有什么惭愧的?程瑶,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母亲,瑶儿也不是故意惹您伤心的——” “够了!”韩氏一抬手,打断了程瑶的话,“我不听你的花言巧语。”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程瑶,忽然一笑:“你父亲说,你得了急病,要把亲事退了。” 程瑶心中一喜,却不敢表露出来,死死低着头。 也因此。她没有看到韩氏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厉。 “你起来吧。” 程瑶缓缓站起来,垂着头等韩氏发作。 只要能退亲,目前她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雪兰、霜兰,扶二姑娘去净房,伺候她沐浴!” “母亲?”程瑶抬头,有些诧异。 韩氏根本不理会程瑶,抬脚率先向净房走去。 “二姑娘。请吧。” 程瑶被雪兰、霜兰一左一右扶着去了净房。面对韩氏,头一次生出几分不安。 嫡母这一次,似乎和往常不大一样了。 韩氏在净房靠墙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抬抬下巴:“你们两个别愣着了,二姑娘等会儿还要回去养病呢。” “养病”两个字被她着重说出来,听着格外讽刺。 雪兰和霜兰已经抬手去给程瑶脱衣。 程瑶下意识避开:“母亲,瑶儿晌午才沐浴过。” 韩氏早已恨透了程瑶。 她是个爽快人。最烦的就是虚与委蛇,发火时哪怕对着亲生女程微都会打骂的。更何况一个庶女,当下就冷下脸道:“你再开口,我就让人拿擦桌布塞了你的嘴!不让她们脱也行,你自己脱!” 程瑶蓦地睁大了眼睛。 在韩氏不容置喙的目光下。只得含羞带辱,一件一件褪着衣裳。 韩氏这样的嫡母,以往她觉得只要摸准了脾气就好拿捏。可现在才发觉,这种人一旦翻脸后。当真半点情面不讲,还不如那些哪怕背地里刀光剑影明面上也要笑意温柔的主母。 至少没有一个主母,目不转睛看着庶女脱衣裳的! “母亲,可以了么?”只剩下里衣时,程瑶颤声问。 她发誓,这样的屈辱她一定要讨回来! “行了,就这样吧,你们扶二姑娘进去沐浴。”韩氏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颇为果断的人,绝不会拖拖拉拉搞出什么救兵及时赶到的恶心事来。 “二姑娘,请进去吧。”雪兰、霜兰二人拖着程瑶往浴桶里去。 程瑶看着那浴桶里的水一点热气不冒,大吃一惊:“母亲,求您开恩,女儿洗了冷水身子会受不住的。” 韩氏冷笑出声:“你不就是因为得了急病,才退亲的么?还愣着干什么,快扶二姑娘进去!” 雪兰和霜兰从没见过这样疾声厉色的韩氏,在两个丫鬟心里,主子对府上姑娘尚能如此,真的惹怒了,她们两个丫鬟还能有好吗? 这样一想,不由加大了力气,拖着程瑶往浴桶去。 程瑶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哪里抵得过两个人的力气,很快就被她们连拖带拽弄进了浴桶中。 三月的天,毫无温度的水,那一瞬间,程瑶觉得浑身冷得要炸开了,想要挣扎,却被两个丫鬟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这样过了片刻,身体渐渐适应了水温,她发着抖闭上了眼睛,眼角不知是水还是泪淌了下来。 总有一日,她要韩氏不得好死! 韩氏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也不得不佩服程瑶了。 居然这么快就镇定了,难怪哄了她这么多年! “雪兰,水撒出去不少,快给二姑娘添水。” “是。”雪兰声音有些抖,从一旁的木桶里舀起一瓢水,对准程瑶头顶浇下去。 “啊——”这一次,程瑶再忍不住放声尖叫,一双含怒带恨的眸子望向韩氏。 这毒妇好狠,让她冷水洗澡还不够,竟用混着冰碴子的冰水浇她! 这样不行,将来会影响她生育的! 程瑶拼命挣扎,奈何两双手按着她,让她逃离不得,只得承受着一瓢接一瓢的冰水。 渐渐的,她再没了力气,脸色一片青紫。 “够了。”韩氏一抬手,“给二姑娘穿戴好,送她回去。” 雪兰和霜兰把气若游丝的程瑶拖出来,替她收拾妥当送了出去。 抱琴吓了一跳:“我们姑娘这是怎么啦?” 雪兰摇头道:“我们也不清楚。夫人正问着话,二姑娘就忽然脸色青紫,浑身冷得冒寒气,把我们夫人都吓了一跳呢。抱琴啊,你快扶二姑娘回去歇着吧。” 抱琴将信将疑,费了好大力气把程瑶扶回去,迎面撞见巧容。 一见程瑶青白如厉鬼的脸色,巧容大骇,颤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抱琴瞪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啊。” 巧容伸手去扶,却猛然缩回手:“怎么这么冰?” “不知道,我手都快冻僵了。夫人身边的雪兰说,夫人正问着话,姑娘忽然就这样了。你看姑娘这脸色,身上冷得像冰块似的,哪有这种邪门事啊,真是怪了!” 巧容脸色惨白,与抱琴一同扶着程瑶进去,转头就匆匆离开了碎玉居,向飞絮居奔去。 第208章 吓疯 “巧容姐姐?”坐在门口的听歌有些愣了,站了起来。 “听歌——”巧容跑得急,扶着墙不停喘息。 听歌疑惑看着她。 缓了一会儿后,巧容冲听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听歌,我听说……三姑娘病了?” “啊。”听歌点点头,狐疑盯着巧容。 “呃,我毕竟伺候三姑娘一场,听说她病了,就想来看看。” 巧容被姑娘送给二姑娘,而这些日子以来姑娘又明显疏远了碎玉居那边,听歌年纪虽小,也是瞧在眼里的,对巧容的态度自然不像以前那样亲热,淡淡道:“巧容姐姐有心啦,我们姑娘已经大好了。” “大好?”巧容声音扬起,几乎尖叫起来,迎上听歌狐疑目光,忙努力平复疯狂涌上心头的恐惧,强笑道,“这么快?三姑娘不是前日晚上才病的?” 听歌一听不乐意了,撇嘴道:“巧容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还嫌我们姑娘好得快呀!” “不是,不是。”巧容忙否认,“我就是有些惊讶。听歌妹妹你看,我这还没来看三姑娘,三姑娘已经好了,让我这旧仆真有些无地自容了。“听歌弯唇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姑娘好了是最紧要的。不瞒你说,今日上午五公主过来了。“五公主?” “对呀,秀妈妈说啦,我们姑娘上山可能是风邪入体,而五公主是真龙血脉,这么一来,哪还有不好的道理?” 秀妈妈是前不久调来的。 原本伯府姑娘是两个贴身丫鬟,两个小丫鬟。一个粗使婆子,一个奶娘的。 而程微奶娘在她幼时就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打发了,韩氏那时对程微冷淡疏远的厉害,没有想着给填补过,就这么过了这些年。 自打程微初潮时闹出那个笑话,程澈深以为要有个细心有经验的妈妈陪在她身边,可这内院的事他当兄长的不好说。就塞了些银钱给韩氏的心腹婆子桂妈妈。 桂妈妈提醒了韩氏后。韩氏就挑了秀妈妈过来。 本来韩氏还想把巧容的缺儿一道补齐了,却被程微断然拒绝。 那次鞋垫事件后,她一直让巧容冷眼观察院子里的人。好不容易暂时肯定画眉、听歌两个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那粗使婆子上,哪里还想再轻易要人进来。 至于那粗使婆子,程微暂且没有动。 这种粗使婆子连她房门口都进不了的。有了防备后,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既然已被程瑶收买。说不准什么时候利用此点能回敬一番。 听歌话音才落,巧容扶着墙缓缓委地。 五公主来了,三姑娘就好了,可是二姑娘却莫名病了。 巧容一想到刚刚扶着二姑娘进屋时。摸到的二姑娘跟个冰人似的,还有那青白如厉鬼的脸色,不由浑身发抖。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巧容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巧容一直发抖说不出话来。 “哎呀。巧容姐姐,你到底是怎么啦?脸色青白的太吓人了,我去替你找大夫吧。” “听歌,你别走!”巧容一手抓住听歌手腕,另一只手抬起来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色真的是青白的?” “对呀。”听歌大大点头。 “我知道了,听歌,麻烦你把我扶起来吧,我这个样子,就不进去瞧三姑娘了。” 听歌把巧容拉了起来,巧容脚下发虚踉跄回了碎玉居,进了自个儿屋子后,拿出小镜子仔细打量,一入目,吓得差点把镜子甩出去。 果然是脸色发青,就如二姑娘那样! 她却不想,任谁一夜未睡,被吓破了胆,脸色都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怎么办,怎么办? 巧容急得在屋里打转转。 她不想死,她还这么年轻,要是被厉鬼索了命,岂不是冤枉! 可是,那厉鬼显然已经缠上了她,昨晚上还敲门了! 想到这里,巧容再也坐不住,寻那素日相熟的婆子询问化解办法去了,自然是换了一种说法,隐下真相不提。 等问到化解办法,她悄悄出去买来所需之物,就这么熬到月上梢头,才提着包袱战战兢兢出了门。 花园里一片静谧,弦月悬于树梢,散发着微弱的光。 巧容选了一处隐蔽处,四处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匆匆打开包袱,取出冥纸、线香、供果、盆子等物。 她燃上线香,摆上供果,把那冥纸点燃落在盆子里,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忽然吹过,盆子里落的纸灰火光点点,忽地飞了起来,化作阵阵黑烟。 巧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却想起那婆子叮嘱的,非要把所有冥纸烧完才算有诚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巧容吓得浑身都僵了,缓缓转过头去。 因她是半跪着的,这么一转身,目光正好就落在身后那人的腰部位置。 那人上衣竟然是推起来的,一道狰狞伤口赫然落在腹部。 巧容上牙碰着下牙,想要尖叫,却发现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裤子已经湿了。 “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说!”女子嘶哑的声音传来。 这样嘶哑的声音,不知怎么,让巧容瞬间想到了程瑶。 “先是你,再是你们姑娘,你们主仆,谁都跑不了,谁都跑不了。”那女鬼忽然踏前一步。 这一小步,好似打破了巧容的定身术,她掀翻了盆子,起身就跑,边跑边语无伦次地喊:“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是姑娘,是二姑娘她剖开你的肚子,不关我的事!” 望着不远处的灯光,巧容拼命往那个方向跑。 她已经吓跑了胆,就算用尽力气又能跑得多快,明显感觉得到身后女鬼如影随形,有好几次,那只冰凉的手还触到了她的后颈。 总算到了光亮处,却忽然亮光大盛,原来是许多人挑着灯笼过来。 巧容一眼望见了韩氏,连滚带爬冲到她身前,扑在脚边哀求道:“夫人救我,夫人救我!” “怎么回事儿?” 已经吓掉半条命的巧容哪里还有理智,疯疯癫癫道:“有鬼追我!不关我的事,是二姑娘,是二姑娘非要去把那妇人肚子剖开的,我,我只是听二姑娘的吩咐帮把手而已!” 第209章 自作孽 “把巧容带进去!” 堂屋里,听完巧容疯疯癫癫的讲述,韩氏回头看一眼立在身后的程微,吩咐雪兰:“去书房请老爷过来!” 程二老爷一直为自己的怪病忧心忡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间听人来唤,沉着个脸匆匆披上外裳赶去韩氏那里,见了跪在地上的巧容不由愣住了:“韩氏,这么晚,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用韩氏解释,巧容因为被吓迷了心智,一直反复讲着那些话,程二老爷先有些不解,听了片刻就明白过来,脸色比外面夜色还沉,抬脚把巧容踢了个跟头,冷声道:“真是荒唐!” “老爷,您说该怎么办吧?”韩氏难得聪明一次,把皮球踢了回去。 “怎么办?先把那孽女叫过来!” 要是换了以前,单听一个丫鬟这么说,程二老爷不见得就信了那个一直以来端庄乖巧的女儿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可事情赶得巧,程瑶才吐露了自己与人有私情的事,这关口又出了这个事情,程二老爷潜意识里就已经信了几分。 韩氏冲霜兰点点头;“去碎玉居请二姑娘过来。” 碎玉居里,程瑶裹着厚厚的被子仍在发抖,一听怡然苑那边来了人,不由一惊。 按理说,今日韩氏已经下了狠手,就算还想整治她,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这个时候叫她过去,到底是什么事儿? 程瑶眼皮直跳,直觉有些不妙,吩咐侍书道:“和霜兰姑娘说,我换好衣裳就过去。” “嗳。”侍书出去应付霜兰。抱琴替程瑶穿衣裳。 “姑娘,您多穿点吧,您身上太凉了,夜里又风大。” “嗯。”程瑶心神不属地应着,忽然灵光一闪,问,“巧容呢?” 抱琴一听姑娘又提起巧容。很不高兴。撇嘴道:“她好像一直躲在屋子里没出来呢。” 程瑶一抬手止住了抱琴替她穿衣的动作:“抱琴,你快去巧容房间瞧瞧她在不在!” “姑娘——” “快去,别让霜兰发现了!”程瑶疾声厉色。 抱琴见状不敢再多言。匆匆去了,不多时赶回来,喘着粗气道:“姑……姑娘,巧容不在屋子里!” “不在?”程瑶脸色就变了。 抱琴忙点头:“不在。婢子进去看过了,被子叠得好好的。一点热乎气都没有,显然早就出去了。” 程瑶彻底白了脸,喃喃道:“糟了。” “姑娘——”抱琴疑惑不解。 程瑶却顾不上解释,厉声道:“我自己穿衣。抱琴,你速去把兰婆子叫进来,然后守在外面不得让人进来!” 兰婆子是碎玉居的粗使婆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听程瑶这么一说。抱琴一愣,见她神色冷厉,不敢再耽误,忙领命去了。 不多时,兰婆子悄悄进了屋。 程瑶把早准备好的一物塞给兰婆子,郑重叮嘱道:“兰妈妈,你听着,明日一早,你就悄悄把此物送到云想衣的掌柜手里。你要记住,无论今晚或者明日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用管,只要把此物送到了就行!” “老奴晓得了,姑娘放心。” 等兰婆子出去,程瑶才算松了口气。 最坏的打算,哪怕巧容暴露了上巳节那日的事,韩氏要处置了她所有丫鬟,一个粗使婆子是不会被注意的。 到时候,无论她面临什么危险,只要那信物能送到云想衣那里,她就有得救的机会。 程瑶穿戴好,做好心理准备,随霜兰去了怡然苑。 一进屋,瞥见韩氏夫妇并肩而坐,还有地上跪着神情呆滞的巧容,程瑶就明白了几分,缓缓跪了下来:“父亲,母亲,不知此时唤瑶儿过来,有什么事?” “什么事,这恐怕要问你吧!”韩氏瞧见程瑶就眼里冒火。 这个下贱胚子不仅四处勾搭,还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真是见了她就污了眼睛! “程瑶,上巳节那日的事,你的贴身侍女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韩氏冷声问。 程瑶低眉敛首:“瑶儿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话未说完,一直发痴的巧容忽然扑过来,大哭:“姑娘救我,姑娘救我。您说的人死如灯灭,可是那鬼找来了怎么办?” “巧容——”事出突然,程瑶挣也挣不脱,难免气急败坏,“大胆,你快放手!” 巧容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不放:“姑娘,您不是不怕吗,那您对那鬼说啊,是您要划开她肚子的,不关婢子的事,不关婢子的事啊——” “住口!”程瑶发狠一脚踹开巧容,跪得笔直,“父亲,母亲,这丫鬟已经疯了,请二老不要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韩氏不由冷笑出声:“这个时候,你还巧言令色!程瑶,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这人疯了,说的话才更可靠。要知道,疯子可不会撒谎!” “可是那日女儿一直和止表哥等人在一起,又没有分身术,如何能做下这样的事呢?再者说,这样做对女儿对伯府又有什么好处?” “对你没好处,对微儿有坏处不就够了么?”韩氏冷冷说道。 程瑶豁然抬头,与韩氏身后的程微目光相对。 到这时,她明白了。 可是程微是怎么知道的? 那日那么多人,程微怎么会想到她头上来?要知道把尸首挖出来开膛破肚,任谁都不会怀疑到一个姑娘身上。 “老爷,你看到了么?这就是我养了十六年的好女儿!她生母死得早,可以说她就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和半个嫡女没什么区别。结果呢,她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边勾搭着我侄儿,一边祸害着我女儿,你说,这样的庶女换作别的主母,该如何处置?” “父亲,女儿没有做,请您相信我,不能单凭一个丫鬟的话就定了我的罪啊!若是随便一个奴婢说些什么,主子就要被定罪,那整个伯府不是乱套了吗?” 一直未发一言的程二老爷终于开口:“韩氏,先让人把这孽女送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程瑶不可置信:“父亲,父亲——” 程微依偎在韩氏身边,嘴角轻抿笑了。 原来程瑶也有看不透的时候,这又不是公堂断案,在家里,长辈相不相信永远比事情真相更重要。 更何况,她本来就做了呢。 第210章 困兽 程瑶被拖走后,程微也被韩氏支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与程二老爷二人。 烛火摇曳下,程二老爷率先开口:“今晚的事,不要再传到怡然苑外面去。” “老爷,到这时,你还维护那小贱人?” 程二老爷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以免怪病发作:“我不是维护那孽女。只是你别忘了,她是我们这一房的女儿,一旦传到老夫人、大哥他们那里,我们以后还能抬起头来?“那也不能这样便宜了她!”韩氏越想越不平衡。 怎么微儿去年和止儿表白的事就传得人尽皆知,轮到那下贱胚子,与人私通、糟蹋尸首这些事还要替她遮掩呢?实在是呕人! “我不管你怎么处理瑶儿,反正此事不能传扬开来!韩氏,你仔细想想,瑶儿要是传出这些事情,就是对微儿又有什么好处?与人私通,那可是天大的丑事,再加上祸害尸体的罪名,当姐姐的如此,当妹妹的又能有什么好名声?你别忘了,微儿今年也有十四了。” 韩氏听了,气得瞪眼,心头百般不愿,却知道程二老爷所说未尝没有道理,沉默许久,才道:“老爷既然这么说,那我自是照做。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你说?” “老爷先前提的要我回国公府探探态度的事,就罢了吧。别说止儿已经订了亲,就是没定亲,我可不想让一个心如蛇蝎的下贱胚子和国公府沾上关系!” “这——”程二老爷有些不舍。 韩氏要是不和国公府提瑶儿被卫国公世子糟蹋了的事,那这个女儿岂不是白养一场? 韩氏却前所未有的坚持:“老爷若是不答应,那我就不管了,随别人怎么传。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去!” “罢了。那就这样吧。”程二老爷退了一步。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意味着那个庶女在他心里是半点价值都没有了,遂叮嘱道:“那孽女做下这些事,你身为嫡母要处置是应该的,只是有一点要记着,别害了她性命。” 韩氏心里大不情愿。 她正想趁着传出程瑶得了急病的消息,让那祸害就这么去了呢。不是她狠心。实在是那祸害太可怕,她情愿背上人命的罪孽,也不能让那小贱人再祸害人! 许是看出韩氏的不满。程二老爷起身道:“瑶儿已经订了亲,忽然染了急病退亲,京中到时候难免风言风语,要是人没了。就更不知会怎么议论了。再者说……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程二老爷说完起身离去,韩氏坐在那里。烛光明明灭灭闪烁着,让她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良久后喊道:“雪兰。” “夫人,婢子在。” “二姑娘看好了?” “嗯。留了两个婆子在那守着呢。” “把她院子里的丫鬟并奶娘,都给我关到柴房去,明日灌哑了卖了!” 雪兰脸色一白。 兔死狐悲。同是丫鬟,听到年纪比她还稍小的抱琴、侍书几个落得这样的下场。令她实在有些心寒。 这一次,韩氏格外坚决,冷声道:“还不快去!” 她是不屑这些阴私手段的,可是现在才想明白,这内宅不是狩猎场,她只想着直来直去,就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想到这里,韩氏不由有些歉疚。 微儿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吧?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在这烛光并不算明亮的幽静室中,韩氏忽然特别想见到程微,于是扬声喊道:“霜兰,去把三姑娘叫过来。” 不久后,霜兰来回禀:“夫人,三姑娘已经歇下了。” “呃,知道了,你下去吧。”韩氏压下心头的怅然若失,默默上了床。 翌日一早,程澈来请安,问道:“母亲昨日睡得可好?” “还好。”韩氏见程澈穿一身新衣,问道,“澈儿今日要出门么?” 程澈笑道:“打算去一趟德昭长公主府。微微这两日未去,虽然请了假,儿子觉得还是亲自走一趟好,正好替微微再多请两日假。” “微儿昨日说好多了。” “那丫头就是逞能,儿子看她脸色总是苍白的,想着还是多修养几日才好。骑马射箭毕竟是耗力气的活。” 韩氏点点头:“你素来想得周到,那就去吧。” 程澈却没有动。 “澈儿还有事?” 程澈恭敬道:“母亲,不知二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儿子一路过来,见她院子里的丫鬟奶娘都被人拖着走了。” “呃,你二妹昨日莫名得了寒症,她院子里那些下人就胡乱嚼舌,说她是让阴灵缠上了。你说这种胡乱编排主子的下人哪能留着,我就给打发了,到时候挑几个老实稳重的人过去伺候着。” “原来如此。”程澈笑容不变,“八斤一大早替我出门买书,不想半路遇到二妹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见她鬼鬼祟祟,怕是偷了姑娘屋子里的贵重东西出去卖,就把人给带了回来。儿子原骂八斤胡乱操心,没想到就见到二妹院子里的下人被发卖。这样一看,八斤担心的还有些道理,许是那婆子见院子里忙乱,就顺了什么东西打算卖出府去。二妹院子里的事儿子不便插手,就把那婆子带到母亲这里来了。” “还有这种事?澈儿你去忙,那婆子交给我好了。”韩氏没往深处想,只以为那婆子真是浑水摸鱼的。 她本来没想着处置一个粗使婆子的。这种粗使婆子连主子房门都进不去,又能牵扯进什么事,多伤及无辜毕竟有损阴德。 不过既然那婆子敢偷东西,就不能轻饶了,反正也不在乎多打发她一个! 碎玉居里,程瑶像是失去活力的木偶般,怔怔坐着。 韩氏竟把伺候她的那些人都毒哑了打发出去,让这些人看着她,这是要她今后寸步难行么? 还好,还好她先一步想到这点,把信物交给了粗使婆子。 只要等太子再去云想衣时,掌柜把那物件交给太子,太子一定会帮她的! 程瑶想起在云想衣的暗室里与太子匆匆的温存缱绻,笃定地扬了扬唇。 脚步声传来,程瑶抬眼看去,是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其中一个婆子长着一张鞋拔子脸,阴沉沉道:“二姑娘,该沐浴了。” 第211章 有口难言 程瑶瞬间白了脸。 再过几日,就是她来葵水的日子,这样一次次泡在冰水里,绝对会影响她将来生育的。而生不出孩子来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二姑娘,请吧。” 程瑶慌忙推开二人的手:“二位妈妈,你们等一下。” 她扭身进了内室,从镜屉里拿出两支小巧的金钗返了回去,塞到二人手中:“我近日受了风寒,怕冷的厉害,还望二位妈妈把水兑热些。” 两个婆子抓着金钗对视一眼,那位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的婆子咧嘴笑道:“二姑娘放心,我们兑热点。就别耽误时间了,不然被夫人知道了,老奴们可要遭殃了。” 韩氏雷厉风行发卖了碎玉居的下人,着实震慑了不少往日没怎么把这位主母放在眼里的人。 程瑶被二人扶去净房,两个婆子七手八脚把她塞进浴桶里。 “啊——”冰凉刺骨的水如无数冰针刺激着程瑶每一寸肌肤,她形如厉鬼,怒视着二人,“你们,你们竟敢诓我?” 鞋拔子脸的婆子忙道:“哎呦,二姑娘,您可误会了。你瞧瞧,这些本来也该进去的,老奴们都没加。” 程瑶放眼一看,果然还有一块西瓜大小的冰疙瘩放在不远处的盆子里。 她不由一阵眩晕。 韩氏,你好毒的心! 等程瑶被两个婆子从冰水里捞出来时,已经是冻掉了半条命,浑身打着哆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被两位婆子拖到床上后,她朦朦胧胧间就听到两个婆子在闲聊。 “你说二姑娘是犯了什么错啊,夫人这么整治她?” “肯定是不小的事。不然怎么这碎玉居的下人都被灌哑了打发了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这么多年,二姑娘都被金尊玉贵的养着,论体面,素日在夫人面前竟比嫡出的三姑娘还强些。这眼看着到了出阁的年纪,若不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怎么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行了,快别说了。当心被人听见!” 另一个婆子嗤一声笑了:“这院子里除了咱俩儿。哪还有人呐。” “说的也是,好像就一个粗使婆子本来没事的,却是个不开眼的。一大早偷了二姑娘院子里的东西拿出去卖,被夫人抓了个现形!” “有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呢?” “那时候你不是看着二姑娘,我去领饭了吗,听大厨房的说的。” “你们说什么?”两个婆子正说得起劲。却不料半死不活的二姑娘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哎呦,二姑娘。您快躺好。您得了寒症,身子弱着呢!” 程瑶猛然抓住那婆子的手:“你们刚刚说什么?谁偷东西被抓了现形?” 婆子只觉抓住她的那只手冷得不似活人所有,猛然甩开,对上程瑶通红的眼睛。莫名打了个寒颤,忙道:“就是您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啊。不过二姑娘放心,想来夫人还会给您再安排伺候的人的——” 可是程瑶已经听不进去了。扑通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 两个婆子骇得魂飞魄散:“二姑娘。二姑娘——” 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二姑娘不会没了吧?” 鞋拔子脸的婆子撸起袖子道:“不至于吧,我来看看是不是闭过气去了。” 她凑过去,用指甲盖在程瑶人中处狠狠一掐,就听一声嘤咛,程瑶缓缓睁开了眼睛。 可是她一双原本美丽的眸子却好似没有焦距一般,茫然落在头顶纱帐金钩上,一动不动。 两个婆子见她这个样子,心里都有些发毛,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大声喊道:“叫三姑娘过来!” 两个婆子忙进去,就见二姑娘半坐起来,一双眼黑漆漆仿佛能冒出寒气来,冷冰冰道:“叫三姑娘过来。” “这……二姑娘,您这病要少见人,三姑娘恐怕不便过来的。” 程瑶缓缓抬头,盯着说话的婆子,忽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你去和三姑娘说,我知道她一个很要紧的秘密,她若不来,一定会后悔的。” 见那婆子站着不动,陡然抬高了声音:“快去,不然等三姑娘后悔,定会怪你们没有及时禀告!” 听她这么一说,两个婆子都被唬住了,那鞋拔子脸的婆子低声道:“你在这守着,我去禀告三姑娘一声。” 好歹禀告过,以后再有什么事,她们就能撇清关系了。 飞絮居里,程微正在喂猫。 她给这只肥猫起了个古怪的名字,叫“胖鱼。” 肥猫是二哥送的,二哥名“澈”,江河清澈,其内有鱼,叫“胖鱼”刚刚好。 听了婆子的讲诉,程微投喂的动作一停,心中一紧。 程瑶会知道她什么秘密? 莫非——她知道了自己通过做梦能见到未来的事? 程微脸色微变,问那婆子:“二姑娘真这么说?” 婆子连忙点头:“是呢,二姑娘还说,您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程微不由站了起来,抬脚欲走,忽觉裤腿被什么扯着,低头一看,是胖鱼撒娇地叼着她裤腿,显然是不满喂得好好的忽然不喂了。 程微对二哥送的这小东西是极有耐心的,于是重新蹲下喂它。 等胖鱼吃得心满意足,迈着优雅的猫步去角落里睡觉了,她亦冷静下来。 她自认是没有程瑶聪明的,想要不被那蛇蝎心肠的人算计了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 “去和二姑娘说,我若有秘密,旁人总没有我自己清楚,还轮不到她来告诉我。哦,还有一句话务必给我带到。”程微斜睨婆子一眼,“我不去,她想跟谁说呢?你们么?” 触及程微冷然嘲讽的目光,婆子心一颤。 要死了,现在就她们两个守着二姑娘,除了她们,二姑娘无人可说。而她们要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三姑娘绝不会饶了她们的! 婆子胆战心惊回了碎玉居,把程微的话转告了。 “她真的这么说?”程瑶不敢相信程微竟然不为所动,难道她没想到自己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程瑶不知是该气程微迟钝,还是该恼自己倒霉,决定再说得明白些:“你去和三姑娘说,那个秘密是关于——” “等等!”鞋拔子脸的婆子忽然大喊一声。 因为太突然,程瑶半张着嘴,止住了后面的话。 鞋拔子脸的婆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汗巾子塞进了程瑶口里:“二姑娘,您可别说,老奴们没福气听!” “呜呜呜呜——”程瑶嘴被塞得满满的说不出话来,又气又恼恨不得昏厥过去。 “二姑娘,您是主子,有什么话等回头见了主子们,对他们说就好了。老奴们听不懂,也不敢听。您要是不再提这事呢,老奴就把汗巾子给您拿走,您看行不?” 程瑶怒视着两个婆子,此时也想明白过来。 她就是和这两个婆子说了,也没有作用,至于对上韩氏等人,把程澈的秘密说出去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甚至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只有程微知道了,才会受她威胁,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可是那蠢丫头居然不来,居然不来! 被程瑶无比怨念着的程微此时正在吃画眉新做出来的点心,就听听歌禀告说二公子过来了。 第212章 装鬼者 程澈一进来,程微还没动,胖鱼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抓着他裤腿“喵喵”直叫,一副邀宠的样子。 程澈弯腰把胖鱼抱了起来,掂了掂,笑着对程微道:“这猫又重了,看来微微你喂得不错。” 程微盯着不停伸出小舌头舔兄长手的胖鱼,心里一阵不高兴。 这肥猫,简直是个养不熟的,她伺候了好几天呢,一见二哥就跑到他怀里窝着去了,真令人寒心。 程微走过去,挤开胖鱼,挽住了程澈手臂:“二哥,进来说吧。” 小姑娘吃醋胖鱼更亲近哥哥,至于为何不是把胖鱼抢过来,而是把它挤走,这种问题就完全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 二人落座,欢颜上了茶,程微就要屋内伺候的人退下了。 这时,程澈望着她,才笑道:“微微,你确实长大了。” 程微也不知是该得意还是汗颜。 她从不屑用这种手段对付人的,可是就有人能逼得她忍无可忍。 她垂了眼帘,轻声道:“我只能用这种法子,让母亲和二哥看明白她的真面目,以后不要再被她害了去。” “所以我说微微长大了啊,遇事不再冲动,晓得用计谋让对方露出马脚了。” 男子和女子着眼的地方不同,内宅争斗,他再想保护微微,亦难免有所疏漏。 这样的成长,他虽心疼,却乐见其成。 他是兄长,终究不能呵护她一生一世。 程微抿唇笑道:“那也要多亏二哥帮忙才是。对了,二哥,你还没告诉我,那装鬼的人是谁呀?” 那引蛇出洞的计谋虽是她想出来的,可与二哥说了后,二哥却说她的丫鬟年纪都小,装女鬼的话怕出漏子,于是那女鬼就交给二哥负责了。 程澈笑意一缓。 程微摇了摇他衣袖:“二哥。你快告诉我啊,总不能那女鬼是你扮的吧?” “净胡说。”程澈轻轻敲了敲她额头。 程微捂着额头,又问:“那是八斤?” 程澈被她缠得没法子,只得告诉她:“是素梅。” 程微想了好久。才想起,素梅似乎是二哥满十六岁那年,母亲派过去的。 “原来是素梅啊。”说这话时,小姑娘语气颇为奇异。 程澈本能察觉妹妹似乎不大高兴,解释道:“素梅性子沉稳。夜里在花园里行走比八斤要方便得多。” “二哥果然知人善用。”程微淡淡道。 她自打来了葵水,又跟随阿慧学了不少胎产科的知识,对男女之事隐约有了点认识,虽不真的明白这通房到底是用来干嘛的,可也知道是与男主人极亲密的人。 说不定,比胖鱼对二哥还亲密些! 这么一想,程微觉得连程瑶栽了跟头都没那么让人高兴了。 察觉妹妹情绪的低落,程澈忍不住问:“微微,怎么了?” “二哥喝茶。”程微把茶杯推过去,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心里的不对劲。 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吃醋好奇占了上风,放低了声音问:“二哥,素梅也会牵你的手吗?” “咳咳咳——”程二公子猛烈咳嗽起来,茶水喷到桌子上,格外狼狈。 迎上妹妹黝黑清亮的眸子,程澈觉得额角有一滴冷汗流下来。 每当微微露出这样的神色,就是对答案势在必得了。 果然,程微继续催问:“二哥,会不会嘛?” “咳咳。”程澈勉强恢复从容,以手抵唇咳嗽一声。无奈道,“不会。” 程微这才露出放心的神色:“那就好。” “嗯?”对妹妹的直接,程澈颇为意外。 程微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对着向来信任的兄长。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长舒一口气道:“二哥,不知怎的,想到素梅会牵你的手,我就很不高兴。” 程澈一怔:“微微——” 他张口欲言,又猛然回过味来。 微微不过是自小依赖他。有了强烈的独占欲,他乱想些什么! 可是不知为何,那让他自己都为之唾弃的想法,却像是街头小贩叫卖的棉花糖,在他心头缠绕起一层层的甜蜜,可到最后,又是悲哀难言的空洞。 “二哥——” 程澈露出浅淡的笑容,转移了话题:“对了,微微,我今日去德昭长公主府,已经替你告了假。长公主给你放了十日的假,你正好借此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近日来脸色不大好。” 程微下意识抚了抚面颊。 她当然是不敢让二哥知道她每次制符要用自身精血的,遂岔开话题道:“二哥,你都没和我说,就替我求了这么久的假,长公主心里说不定在想,我是为了逃避考校呢。” “考校?” “是啊,上巳节前日,长公主说再过去时要考校我骑射的。骑马我倒是不怕的,虽然骑术不精,不过我常骑的那匹大黑马性情温顺,最起码能让我顺利发挥。可这射箭就不行了,我总觉得长公主见惯了五公主的精准箭法,再看我的,定会觉得惨不忍睹。” 程澈笑着安慰:“你才跟着长公主学,长公主能理解的。” 程微依然有些忧心。 她生性好强,就像以前,明知道资质比程瑶差得远,人家随口一首诗就是令人惊艳的佳句,她想破了脑袋作出的诗却普普通通,可她还是会咬着牙熬夜苦读,抱着有朝一日能追赶上的幻想。 “这样吧,微微,你再休息两日,之后二哥陪你练习,怎么样?” 程微大喜:“那是最好了,多谢二哥啦。” 到了晚上,程微就去央求韩氏:“母亲,明日我想去外祖家。” “怎么好好的,要去国公府呢?”韩氏指着桌几上一叠帖子道,“自打上巳节那日后,就有不少府上的女眷邀你去做客,我都以你身体不佳为由给推了,明日你这么一出门,不招眼么?” 程微也是知道此事的,听四叔说还有一位夫人去了医馆两次了,不过她清楚,这些人定然没有什么急事,想见她不过是看稀奇罢了,当然是置之不理。 而她急着去外祖家,却是为了舒表弟的病。 “可是我忽然特别想外祖母了。母亲,何必管别人的想法,我从来就没说过身为符医就该有求必应的,更何况,她们那哪是求,只是凑热闹而已。” 韩氏也是个洒脱的,听女儿这么说,点头答应下来:“那明日咱们就一道去。” 第213章 探望和舒 “微儿真的想我了?”卫国公老夫人段氏大为开怀,拉着程微的手简直看不够,扭头对韩氏道,“瞧瞧,我的微儿越来越俊了。” 程微被段老夫人说得脸颊发热,韩氏却认真看了看道:“母亲说的是。” 程微诧异看了韩氏一眼。 母亲居然会赞同,她简直不敢相信! “好啦,总陪着老婆子无聊。微儿,去找你大表姐她们玩去吧。” 程微犹豫了一下问:“外祖母,舒表弟在家么?” 段老夫人一愣,随后笑道:“在呢,你表弟这两日有些不得劲,在自己屋子里歇着呢,没去上学。” 程微脸色微变,再也坐不住了:“舒表弟又病了?那微儿先去看看!” 她对国公府轻车熟路,也不用人领着,带着欢颜匆匆就去看和舒了。 程微的小舅母赵氏扑哧一声笑了:“老夫人您看,表姑娘可真是惦记着咱们表公子。” 赵氏相貌性情皆普通,又不得段三老爷宠爱,不过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又是段老夫人亲自挑选的儿媳妇,所以腰杆是直的,和韩氏关系素来还不错。 段老夫人听了很高兴,看一眼韩氏道:“他们表姐弟,自小要好。” 赵氏悄悄撇嘴,看了卫国公夫人陶氏一眼。 说起要好,表姑娘和世子才最要好呢,结果如何呢? 许是想到和舒的身子骨,段老夫人心情有些沉重,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皱了眉问韩氏:“我怎么听说,瑶儿退了亲?” 京城的上层圈子统共就这么大。这种事要是传起来,那是相当快的,何况程瑶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庶女,有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 韩氏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叹口气道:“莫名得了急症,看样子不大好。母亲您知道,我们也不是霸道的人家。既然姑娘不好了。何必拖累了人家。” 段老夫人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我瞧瑶儿的面相不是早夭的样子,你且宽心吧。” 她知道韩氏对那个庶女一直还算不错的。这么些年下来总有着母女情分,便顺口安慰道。 “当真?”韩氏一阵心塞。 不会早夭?难不成那个祸害还要活千年不成? 不行,看来以后冰疙瘩要多加一块! 老爷让那下贱胚子活着,她就要把她身子折腾废了。等身子弱下来能不能生出孩子且不说,就算真的还能生。生产时也是一道鬼门关! 陶氏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大妹,母亲看人向来是准的,你就莫要担心了,等瑶儿养好了身子。再觅佳婿就是。” 韩氏抖了抖嘴角,心道也就是止儿是她的亲侄子,要是换了旁人。就冲陶氏这嘴脸,她非要撮合他们两个不成。到时候看陶氏还笑不笑得出来。 “瑶儿既退了亲,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哪里能寻得着合适的,还是交给她父亲操心吧。”韩氏淡淡道。 赵氏笑道:“说的也是,总不过是一个庶女。大姐,我倒是觉得微儿眼见着大了,你该多操心她才是。” 韩氏不由与段老夫人对视一眼。 等陶氏和赵氏先后离去,段老夫人就问韩氏:“明珠,赵氏说得对,微儿明年都及笄了,你心里就没个合适的人选?” 韩氏迟疑着没有开口。 段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舒儿身子骨好一点,他们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其实挺好的。有我看顾着,总不让他们受了委屈去。” 韩氏这才道:“女儿也是这么想的。舒儿我是极喜欢的,样貌好,读书用功,又是个聪慧有主意的,就是身体——” “唉!”段老夫人长叹一声,神情颇为悲凉。 韩氏有些不忍,道:“好在微儿还小,过两年再看也不迟。” 她所说的再看,就是看和舒身体这两年能否有起色的意思了,当然这期间不耽误相看旁人。 段氏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其实两个孩子真是要好的,年前舒儿听说微儿出事了,立刻赶回来了。你瞧瞧刚才,一听说舒儿病了,微儿脸色都变了,跑得比谁都急。” 段老夫人母女闲谈的同时,程微已经到了和舒去处,正伸了手探他额头:“怎么这么烫?” 和舒倚在床头,发是散开的,漆黑的发衬得他面色更苍白,神情却是欢喜的:“没事,过两日就好了。” “怎么好好的又病了呢?”程微捏他白皙的脸蛋一下,“我知道了,定然是你本来就身体不舒服,上巳节还非要出去玩,是不是?” 和舒抿唇不答,别扭地侧开了脸。 上巳节不出去,又怎么能见到你呢? 这个笨蛋! 程微习以为常,触及他发烫的脸,很有些心疼,把那早准备好的培元符水取出来,递给和舒:“快喝了吧。” 和舒接过来,打开来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符水呀,以后每三个月你就喝一次,这样身体就不会再变差了。本来是想上巳节那日寻个机会给你的,可你也看到了,偏巧遇到了那件事,等忙完,我整个人头昏脑涨的,就给忘了,只顾着回家沐浴啦。” 和舒一饮而尽,随后擦了擦唇角,笑问:“那每隔三个月,你都要给我喝这个?” “是呀,不能断了。” “那等我回了庄子怎么办?” “我若有空,就给你送去呗。若是没空,就托人给你送去,总不能断了就是。” 听到前一句话,和舒一双漂亮的眼睛亮起来,而听到后面,心头又划过几分失落。不过他早已学会了与寂寞共处,小小年纪很会克制,从面上一点都显不出来,轻声道:“那好,你若忘了,我可要派人上门讨要的。” “放心,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你这事的。” 这时小丫鬟进来禀告:“世子爷过来了。” 程微与和舒面面相觑。 韩止这个时候怎么回府了? “请世子进来。” 片刻后,韩止走了进来:“舒表弟,今日好些了么?” 他问着话,大半心思却放在了程微这里:“微表妹,你过来了?” 程微站了起来:“和舒,我来了有一阵子了,也该回去了,不然母亲该等急了。” 她冲韩止轻轻颔首:“止表哥,你们聊,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二人开口,扭头就走。 韩止不料程微走得这样干脆,一着急抓了她手腕:“微表妹,等一等。” 第214章 前往谢府 程微目光慢慢下移,凉凉落在被抓住的手腕上。 那只手,修长有力,从小时候牵起她手时的快乐懵懂,到后来的羞涩窃喜,直到现在,终于变成了厌烦。 是的,程微只觉那种厌烦感如涨潮时的水,一层层涌上来,令她疲惫不堪。 她一点都不想听韩止说话,因为他一开口,必然是问程瑶。 许是程微的表情太平静,目光太凉薄,韩止下意识松开了手,还未等开口,忽听程微“哎呦”一声。 “怎么了?”韩氏与和舒同时出声。 程微按着小腹,皱眉道:“忽然觉得有些不舒坦,我先走一步!” 转身之际匆匆扫和舒一眼,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和舒一下子露出放松的神色。 而韩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抬脚欲追,就听和舒悠悠道:“止表哥,难为你特意来看我了,多谢啊。” 听和舒这么说,韩止只得遗憾转身,走到和舒身旁坐下与他寒暄起来。 程微走到外面,轻轻舒了一口气。 三月的花园最为热闹,百花争艳,蜂蝶起舞,入目就是拥红叠翠,连心头的烦躁都不自觉缓了几分。 程微不自觉露出个笑容,本想着去找大表姐韩秋华玩,又怕韩止如影随形,只得放弃,老老实实回了段老夫人住处。 “微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段老夫人颇为意外。 程微在段老夫人面前就是娇娇软软的小孙女,凑过去揽住她胳膊,笑盈盈道:“没去大表姐那里,看了舒表弟就回来了。” “怎么没去呢?”段老夫人想起大孙女,有些发愁。 她的长孙女。人品相貌都是上好的,只可惜命不好,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成了遗腹女。 这也就罢了,若是当年二儿媳刘氏愿意过继一子,到现在秋华也会如微儿一般,有个兄弟帮衬着。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孙女。自是不愁婚嫁。 可是当时,刘氏就是不愿走过继这条路,说旁人再好也不是她和二郎生的孩子。只有秋华才是他们的骨血,情愿把秋华留在家中招赘,也不愿抱个男孩来养着。 她怜惜刘氏年轻守寡,便由着她了。 毕竟等将来国公府分家。秋华若是出嫁女,那家产是分不走的。而以刘氏的心思,恐怕是不愿让嗣子占了夫君的东西。 她能理解刘氏的想法,就是委屈秋华了。 程微察觉段老夫人有些忧愁,揽得更紧了些。亲热道:“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想多和外祖母在一块呗。”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段老夫人大笑起来。 转眼就到了晌午。段老夫人留饭,菜刚摆上桌。才拿起筷子,大丫鬟乐事就匆匆进来禀告:“老夫人,谢府那边来了信,说……” 她这一犹豫,段老夫人脸色微变,收起笑容道:“说什么?” 乐事虽很忐忑,可这种事情不禀告是不成的,只得硬着头皮道:“说谢老夫人不大好了……” 谢老夫人是段老夫人的亲妹妹,老姐妹一同出去时,人称小段老夫人。 啪嗒一声,段老夫人手中的银筷掉到了饭桌上。 “母亲,您怎么了?”韩氏扶住摇摇欲坠的段老夫人,声音都有些抖了。 在她印象里,母亲一贯是沉得住气的。 只是韩氏却忘了,这人上了年纪,最听不得亲人出事,尤其段老夫人和小段老夫人自幼姐妹情深,自打小段老夫人来了京城,老姐妹二人来往密切,感情更深厚。 “备车!”段老夫人吐出这两个字,可是脸色难看,眯着眼一直扶着额头。 韩氏哪里放心的下,不由劝道:“母亲,您这个样子怎么出门,还是先请大夫来瞧瞧吧。” 说完直接对乐事道:“还愣着干什么,先把府上大夫叫过来,再去请太医!” “不行,明珠,你没听见么,你姨母不好了,这个时候我哪能等太医来!我这爱头晕的毛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打紧的。”段老夫人断然否定。 韩氏知道母亲是个有主意的,一旦下定决心的事,谁都劝不了,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程微却不管这些,抱住段老夫人胳膊道:“外祖母,您还是先让大夫瞧瞧吧,微儿害怕!” 段老夫人轻拍程微手背:“好孩子,别怕,外祖母答应你,等从谢府回来,立刻请御医。” 梦里外祖母的逝去,是程微心里难言的痛,听段老夫人这么说,她只得含泪点了点头,道:“那我和母亲陪您一起去。” 段老夫人怔了怔,点头答应下来。 很快三人就上了前往谢府的马车,马车稳稳前行,程微一直目不转睛关注着段老夫人的状况。 段老夫人见她一脸担忧惊惧,有些心疼,揽过来道:“还是我的微儿疼外祖母,定是预感到了外祖母今日不好受,才来看外祖母的。” 对段老夫人来说,这个时候有女儿和外孙女在身边,心理感受那绝对是不同的。 “外祖母——”程微低着头,不让人看到眼底一闪而逝的泪光。 “母亲,您还是少说两句,闭眼休息一下吧。”韩氏劝道。 段老夫人确实觉得难受的厉害,遂闭目养神。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段老夫人一下子睁开了眼:“是不是到了?” 说完,她神色一变。 “外祖母,您怎么了?”察觉段老夫人的异样,程微忙问。 段老夫人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拍拍程微手臂道:“没事,既然到了,扶外祖母下去吧。” 程微落在段老夫人所拍之处,若有所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习惯,往常外祖母很爱亲昵的拍她,可是一般都是拍她手背或手腕,而这一次,却拍了她手肘处。 换了平时,程微或许不会留意,可因为此时一直全心关注着段老夫人状况,她莫名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压下心中疑惑,程微扶着段老夫人下马车:“外祖母,您慢点儿。” 而当段老夫人下马车时,程微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外祖母就算身体不舒坦,也不该起身后先有个试探伸脚的动作再往前走! 等下了马车,程微颤抖着声音低声问:“外祖母,您,您眼睛怎么了?” 第215章 小段老夫人的病 “微儿,你胡说什么呢?”韩氏低声斥道。 程微却看也不看她,只盯着段老夫人眼睛瞧,语气坚定地问:“外祖母,您眼睛到底怎么了?” 段老夫人循着声音望向程微,不知是无奈还是欣慰,叹道:“你这丫头,眼睛倒是尖。外祖母没事儿,就是刚刚一直闭着眼,乍一睁开,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程微心中咯噔一声。 视力模糊怎么可能是一直闭目养神的原因! 韩氏一听也知道坏了:“母亲,眼睛模糊可不得了,您还是先看看大夫再说吧。” 段老夫人倒是一派镇定:“已经到了,先进去再说。你姨母不大好了,谢府难道就没有大夫了。你们放心,我现在就是有些头晕,看东西模糊着,别的都还好。” 韩氏和程微如何能放心的下,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在门口劝说不是个事儿,只得一左一右搀扶着段老夫人过去。 小段老夫人夫家在荟城,因为长子前些年调来京城任职,才跟着过来的,也因此,京城的宅子里只有长房一家,人口不多,府邸并不大。 知道段老夫人会过来,谢府门口早有迎接的人,是小段老夫人的长孙谢哲。 “大姨奶奶,大表姑。”一见人到了,谢哲忙迎上来,然后看向程微,因为她容貌的变化先是有些疑惑,随后恍然,冲程微匆匆点头,“微表妹。” 程微与这位远房表哥很少打交道,却也听说这位表哥就是在文风盛行的荟城亦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略略屈膝算是行过半礼。段老夫人已是问道:“哲儿,你祖母现在如何了?” 谢哲一开口,语气颇为沉重:“祖母不知为何忽然全身抽搐,请了大夫来束手无策,又去请了太医,可是喝药后依然不见好转。母亲见情况严重,不敢再耽误。就给您送了信儿。” “那快进去看看!”段老夫人走得一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把程微惊出一身冷汗:“祖母,您小心点儿!” 谢哲同样下意识去扶。不巧正碰上程微的手。 二人诧异对视,谢哲匆忙缩回了手。 程微知道他不是有意,恐他尴尬,轻轻点头示意不要紧。侧头道:“外祖母,您再急。也要慢慢走。” 当着谢家人面前,自是不好说出段老夫人的不妥,给人家压力。 谢府占地不大,很快就到了小段老夫人的住处。 此时的小段老夫人全身抽搐。神智已经有些不大清楚了,一副随时陷入昏迷的样子,屋子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一见段老夫人进来。屋子里的人纷纷起身相迎。 而段老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虚礼,她似乎适应了视力模糊的状态。能隐约看见个轮廓了,抓紧程微手腕道:“微儿,扶外祖母过去。” 程微扶着段老夫人走到床头,看清小段老夫人的样子,不由心惊。 “二妹,你怎么样啦?”段老夫人摸索着抓住了小段老夫人的手。 而此时,小段老夫人早已说不出话来。 韩氏问一旁的太医:“药喝过了还是不见好?” 这太医韩氏并不熟悉,可见在太医署属于医术平平的。 “是的。”太医回道。 韩氏皱眉道:“我记得何太医擅长诊治癫痫之症,怎么没请何太医来?” 不等谢家人说话,那太医就道:“今日何太医当值。” 入宫当值的太医,那是谁家都请不来的。 小段老夫人的长媳许氏接话道:“老夫人患了消渴症,一贯是王太医过来看的。” “消渴症”三个字触动了程微的神经,在一屋子的慌乱抽泣中,她依偎着段老夫人,与阿慧沟通:“阿慧,我有个姨姥姥,患有消渴症,她现在又癫痫发作,可是喝药后症状不见缓解,是怎么回事呢?” “患有消渴症,癫痫发作?”阿慧重复一遍,问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细细给我描述了。” 听程微描述完,阿慧断然道:“她不是癫痫发作,是低血糖!” “低血糖?”程微听不大懂。 阿慧用最通俗的话解释道:“就是因为进食太少或服药等原因,患了消渴症的病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调节体内糖分,体内的糖反而一下子低了。” “那该怎么办?” “速速让她喝一杯糖水,就能缓解症状,若是病人彻底陷入昏迷,那就麻烦了。” 程微赶忙停下与阿慧的对话,对韩氏道:“母亲,要给姨姥姥喝一杯糖水,能缓解她的症状。” “糖水?”韩氏一愣。 谢府长媳许氏不由看向王太医。 王太医先前因为韩氏质疑为何来的不是何太医,心里本就不痛快,见开口的是个小姑娘,再也忍不住道:“胡闹,老夫人本来就有消渴症,再喝糖水,两症并发,那就更危险了!” 程微与王太医对视,平静道:“不是两症病发,姨姥姥现在的症状本来就不是癫痫,而是消渴症引起的体内缺糖!” 见程微彻底否定了他的诊断,王太医哪里受得住,厉声道:“荒唐,荒唐,消渴症病人本就体内之糖太多,才会有尿甜的症状,怎么还会缺糖!” 许氏忍不住开口附和:“是啊,老夫人自打被诊断出消渴症,一直不吃甜食的,身体比先前不知道患病时要好了许多,这多亏了王太医。” 对一个小姑娘的话,她自是不信的。 程微主要出手了两次,一次是在济生堂救那误诊的妇人,一次是上巳节救已死妇人的胎儿。 第一次围观的都是寻常百姓,传不到达官贵人耳里,第二次因有华良那些纨绔子弟在,回去后倒是纷纷和家里人说了,可正是因为那些人都是不着调的纨绔子弟,家里大人对他们的话并不怎么当真,有的听了笑笑就过了,有的起了好奇心发帖子想请程微过府看看稀奇,却也没真有多看重。 许氏至今没听说过程微的事,就不足为奇了。 程微很是着急。 她与这位姨姥姥虽没什么情分,可姨姥姥一旦出事,外祖母肯定受不住的。外祖母已经病了,怎么能再受刺激! 在别人府上,她一个小辈没法多劝,只能拉住韩氏道:“母亲,您信我。” 第216章 好转 “微儿——”韩氏有些迟疑。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又是别人府上,韩氏心里没法不打鼓。 程微低声道:“母亲,我不傻,怎么会拿姨姥姥的病胡闹。您忘了,我是符医啊。” 听程微这么说,韩氏猛然想起她用出神入化的符术救治半死妇人的事来。 换了旁人,韩氏不敢也不愿冒险,可是现在发病的是她的亲姨母,但凡有一线希望,她做外甥女的怎么能不试一试呢。 罢了,哪怕微儿的法子不管用,她也担着了! 韩氏安抚地拍拍程微的手,对小段老夫人的长子谢广良道:“表弟,你或许不知,微儿继承了程家的符医术法,已经学有小成,救过两个人的性命了。我看姨母这个样子不大好,何不试一试?” “这——”谢广良大为犹豫。 “这万万不可!”王太医断然否定。 当太医的,一方面行走于各个府上,都比较圆滑;而另一方面,毕竟是靠本事吃饭,一旦被人质疑医术,那就是打他的脸砸他的饭碗,再圆滑的脾气,也要恼的。 是以他虽明知韩氏是何人,依然语气冷硬:“韩夫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您就是再宠爱女儿,也不该由着她一个小姑娘家胡闹!” 她女儿怎么会胡闹! 韩氏一听不乐意了,原本心里还忐忑的,现在反而豁出去了,冷笑道:“就是因为人命关天,我姨母喝了药迟迟不见好转,才要试试别的法子!” 她看向谢广良:“表弟,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姨母病情恶化,也不愿意试一试别的法子?” 见他还在迟疑,韩氏发狠道:“若是姨母喝了糖水不见好转,你找我算账,成不?” “大表姐,你别这样说——”谢广良语气有些松动了。 这时段老夫人开了口:“广良。你母亲也是我妹子,既然你大表姐这么说,那就试试吧。” 见大姨母都这样说了,谢广良不再犹豫。咬牙道:“好,拿糖水来!” “父亲,糖水在这里。”一直低调安静的谢哲把一个瓷杯递了过去。 谢广良诧异看他一眼。 谢哲解释道:“不知用不用得上,儿子就先备着了。” 谢广良露出个笑容来,冲儿子点点头。把水杯递给了许氏:“给母亲喂下吧。” “真是荒唐,荒唐啊!”王太医痛声疾呼。 许氏不由看向王太医,端着杯子没动。 小段老夫人自打被王太医诊断出消渴症,吃药加改善饮食,近日来已经好了许多,怎么夫君也跟着胡闹,这种危急关头不听王太医的,而听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的话呢? 男子一旦拿定了主意总是坚决些,谢广良见许氏不动弹,沉声道:“快一些。等一会儿母亲都喝不下去了!” 既然大姨母和大表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他相信她们都是真的关心母亲的,若是最后母亲还是出了事,那也是天命如此。 众人皆知,消渴症从来都是无法根治的,只能拿药养着,最终还是会死于此病。 “那好。”许氏投以王太医一个歉然的眼神,坐在小段老夫人身旁,小心翼翼替她喂下了糖水。 王太医本想拂袖而去。可是动了动脚,又不想走了。 他可要把这场笑话瞧完,等小段老夫人出了事,看韩氏母女该如何和主人家交代! 而程微自打小段老夫人喝下糖水。一边观察她情况,一边向阿慧请教:“阿慧,这消渴症用符水有法子根治么?” “不能。” 程微吃了一惊:“符水都不能?” 她已经认为符水能医死人肉白骨了,居然还有治不了的病! “符水也不是万能的。” “可是符水都能把濒死的孕妇救回来呀。” 阿慧冷嘲道:“无知!这是两种性质的病!总之最复杂的就是内症,尤其是这消渴症,病因复杂。符水只能缓解调养,让病人维持在一个好的状态,而不能彻底根治。” 说到这里,阿慧又补充一句:“当然还是比寻常药方强上许多的。哦,对了,这消渴症往往会遗传。” “遗传?”阿慧常会蹦出一些让程微难以理解的词,在阿慧面前,她好像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 “哎,有代沟就是麻烦!”阿慧嘀咕一声,认命解释道,“就是说,如果你姨姥姥有消渴症,那她的父母子女很可能患有此症。” “竟会这样?”程微对外祖母的父母是什么情况全然不知,却骤然想到一个问题,“那,那我外祖母呢?她是我姨姥姥的亲姐姐,会不会也有你说的那个……遗传?” “恭喜你,答对了!有很大的几率。” 程微脸色一下子白了。 她一直想着等大姐姐安全诞下麟儿,就全心学习治疗外祖母病症的符术,可外祖母万一患的也是消渴症,那岂不是治不好! 外祖母到时候也会像姨姥姥发病时这样可怕么? “阿慧——”程微声音都有些抖了,“我外祖母近来多饮多食,瞧着却消瘦了不少,就在刚刚,她还说看人有些模糊了,这,这是不是消渴症?” 她心里还抱着一点幻想,可阿慧毫不留情地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程微还待再问,忽听一阵欢呼声传来,一下子醒过神。 就见屋子里的人全围在小段老夫人身旁,欣喜道:“老夫人,您可算醒了!” 小段老夫人还有些茫然,望着段老夫人道:“大姐,你怎么来了?” 段老夫人喜形于色:“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带着明珠母女来看你了。” 小段老夫人这才看向程微母女,落到程微身上时,迟疑了好一会儿,问道:“大姐,我怎么瞧着明珠身边的是玉珠呢?” 段老夫人笑了:“什么玉珠,那是微儿,我外孙女!” 这时谢广良笑道:“母亲,您不知道,您能这么快醒来,多亏了微儿呢。我们都以为您是癫痫发作,只有微儿看出来,您是因为消渴症引起的体内缺糖!” 小段老夫人一怔,不由看向王太医:“患了消渴症,不是体内糖分太高,不能吃甜食么,怎么还会缺糖呢?” 王太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拱拱手挤出几个字:“下官告辞!” 这个时候,就无人关心王太医的去留了,许氏走过来客套几句,要人送王太医出去,忽听一阵惊呼传来。 “母亲,您怎么了?” 她转过头,就见韩氏一脸急切扶着摇摇欲坠的段老夫人,在众人的惊呼询问之下,急切道:“母亲来时身子就不大舒服,下马车时眼睛有些看不大清楚了。” 谢广良一听急了:“大表姐,大姨母这么大年纪,既然不舒服,怎么还要过来呢?您也不劝一劝,这要是有个好歹,让我们怎么心安!” 室内气氛重新沉重起来。 刚见好转的小段老夫人立刻急了:“大姐,你真的看不见了?还有什么难受的地方?” “没事,你们别担心——”段老夫人扶着额头,宽慰道。 在一片慌乱忧心中,程微却忽然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声音清亮:“王太医,请留步。” 第217章 对视 王太医停住脚,看着走过来的程微,面色不善,心道这小丫头刚刚已是折辱他一番,莫非这还不够,还要再来踩一脚? 程微走过来,没有理会王太医阴晴不定的脸色,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她提着裙角微微下蹲:“王太医,我的外祖母很可能也患有消渴症,还望您给看一看。” 王太医颇为意外,心里还转不过那股别扭劲儿,冷哼道:“在下可不敢,要是再瞧错了,不是要被人从太医署赶出去了!” 程微并不以为意,缓缓站了起来与之对视,目光诚恳真切:“王太医,术业有专攻,您能替我姨姥姥诊断出消渴症,且替她看了这么久的病,一定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不是寻常医者能及的,所以请您替我外祖母也看一看,我和母亲都会很感谢您的。” 说出这些话,程微并不觉得委屈。 外祖母是卫国公府的老夫人,近来身体不适,请的都是最好的太医,可是至今无人瞧出病症端倪来,而这王太医先不论其他方面的医术如何,至少在消渴症这一项上,应该是有经验的。 有什么面子能比外祖母的身体还重要呢?更何况,无论在哪方面真有本事的医者,都值得她尊敬。 而程微这番话,大大挽回了王太医岌岌可危的颜面,甚至因为先前程微指出他的误诊,对比现在的反差,让他莫名生出一丝感动来。 看着眼前灵秀可人的小姑娘,王太医轻咳一声,有些别扭地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斗胆给卫国公老夫人看一看。瞧不出问题来也请包涵着,谁让在下医术不精呢!” 听王太医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程微毫不介意,微微一笑道:“多谢王太医了。” 迎上这样灿烂真挚的笑容,王太医有些脸热,心道罢了罢了,他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呢! 王太医走到段老夫人身旁。看了看她面色。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舌苔,随后问道:“老夫人近来可有随饮随渴、随食随饥、随溺随便的症状?” 段老夫人缓缓点头:“正是。” 王太医心里已是有了底。 在太医署里,他算是比较年轻的。医术经验都不及那些前辈,可于消渴症上却有一番独到研究,原因无他,他的祖母就是死于此症。 他家几代行医。可是祖父与父亲迟迟诊断不出祖母患的是何病,直到祖母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这才恍然大悟,可惜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为此,他翻遍古籍,又多加留意各类患者。渐渐总结出一些消渴症患者的规律,虽不能说有十全的把握,那也比未专门研究过此症的医者强多了。 为了避免再次出丑。王太医继续问道:“那老夫人是否会觉得口甘?” “口甘?”段老夫人再次点头,“老身确实有此症状。” “那就是了。”王太医环视众人一眼。语气肯定,“下官能肯定,卫国公老夫人患的也是消渴症。” “啊!”韩氏一声惊呼,显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小段老夫人是什么样子,她可全瞧在眼里了,发作时实在太吓人! 母亲素来身体健朗,怎么也会得这个病呢? 想着刚刚王太医的误诊,她下意识看向程微。 程微却全神贯注在听王太医讲。 符医和普通医者虽是大相径庭,但总有相通之处,多了解些没有坏处。 王太医刚刚被这母女险些砸了饭碗,正敏感着,见韩氏去看自己女儿,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脸一沉,不过再看程微神情,心情又好多了。 哼,这当娘的还不如当女儿的懂事! 程微亦想与王太医交流一下,于是问道:“王太医,我外祖母和姨姥姥患的都是消渴症,这消渴症,是不是在亲人间有关联?” 王太医不由高看程微一眼,心道原来刚刚这小姑娘不是误打误撞,而是真有些门道。 他也是近来才总结出来,往往父母患有消渴症,兄弟姐妹与子女患上此症的几率就较常人高出不少。 他欣赏看程微一眼,颔首道:“姑娘说的不错,凡父母患有此症者,所生子女亦有可能患上。两位老夫人是嫡亲的姐妹,同时患有此症,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小段老夫人开了口:“大姐,我想起来了,咱们母亲临去前,就和我症状相似。” “对,对。”段老夫人点点头。 二人之母在她们少女时就没了,这么久的往事,也难怪一时想不起来。 “王太医,那劳烦你替卫国公老夫人开药吧。”小段老夫人开口道。 “这——”王太医不由看了程微一眼。 既然这小姑娘有些本事,他又何必献丑,万一还不如这小姑娘,岂不是又丢脸。 程微隐约明白王太医心思,恭敬行礼道:“王太医,您诊治我姨姥姥已经有经验,外祖母就拜托您了。” 王太医这才心情不错地点点头:“请各位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卫国公老夫人既然看人已经有些模糊,这是情绪激动之下引发了急症,先不宜活动,就在此处用了药再走吧。” 王太医交代完各种注意事项,下去熬药,一屋子人则把注意力放到了程微身上。 “大表姐,微儿怎么有如此能耐呢,这不比宫里的太医都强了?”谢广良感慨道。 韩氏得意的嘴角都翘起来了,谦虚道:“也不能说比太医强,不过她救回了一个濒死的孕妇,还把一个已死妇人体内的胎儿救了出来,倒是真的。” “哦,这是怎么回事儿?”众人纷纷问道。 韩氏不顾程微的悄悄拉扯,眉飞色舞说起来。 随着众人时不时的惊叹声,韩氏说得更加起劲,到最后简直成了茶馆的说书人。 程微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心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母亲这个长处呢,这要是去说书,定然把说书先生的饭碗都抢了。 她双颊微红看了段老夫人一眼,见段老夫人听得兴致勃勃,气色似乎比先前要强了许多,先是怔了一怔,随后偏过头,抿唇一笑。 既然能让外祖母高兴,那就随母亲去吧。 一直留意程微的谢哲忽见她展颜一笑,不由微怔。 恰恰这时,程微无意间抬眼,二人目光触到了一起。 第218章 程微的震惊 谢哲生得是极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文风盛行的荟城书香门第,有种锦绣在胸的书卷气,一点没有他这个年纪的京城少年那种浮躁与骄矜。 对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表哥,程微一直无喜无厌,但他今日提前准备好糖水的举动,却让她骤然生出几分好感。 她知道人家提前准备好糖水并不是就信了她的话,只是为了一旦需要时立刻就能用得上,不耽误老人家的病情。 这种细心沉稳的性子,让程微不自觉想到了自家兄长,她无法不对这样的人生出好感。 程微不由想到小霸王容昕,二人年纪相当,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所以说爱出神的毛病要不得,她这么一思维发散,二人对视的时间就稍显长了些,以至于谢哲耳根泛红移开了眼。 两个小辈的互动被许氏不经意间尽收眼底,她望着耳根泛红的儿子,心中一动。 这程家姑娘与哲儿各方面都是很般配的,只是以往接触的少,且这位程三姑娘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大好,这才没有考虑过。 今日一见,抛去程三姑娘的本事不谈,这说话行事都是不错的。 别的不提,先前大表姐她们为了救婆婆,已是把王太医得罪了,没想到程三姑娘却是个能屈能伸的,几句话的工夫就哄得王太医摒弃前嫌,给大姨母熬药去了。单是这份能耐,就足以做她谢家长媳了。 他们老家在荟城,如今老爷在京城做官,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去别处了,给儿子说一个知根知底的媳妇,岂不是好? 不过程三姑娘人品到底如何,还是先看看再说,好在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并不着急。 有了考量儿媳妇的想法,许氏对程微的观察更细致起来。 等王太医熬好药。伺候段老夫人喝下,叮嘱道:“刚喝了药不宜舟车劳顿,先让老夫人歇息个把时辰再说。” 众人自是照做。 许氏张罗了午饭,对韩氏歉然道:“大表姐和微儿用过饭了么?不瞒你们说。老夫人这一发病,都吓坏了大家,谁都没顾上吃饭呢。” “我们也没吃呢。母亲一接到信,就赶过来了。” “那正好,大表姐。就让两位老夫人先歇着,咱们吃了饭再说。” 因为惦记两位老人的身体,这饭就摆在了小段老夫人住处的饭厅里。因是亲戚关系,并没有用屏风隔开,只分了男女两桌。 谢家人口简单,男方那桌有谢广良、谢哲,还有谢哲的兄弟谢安,女方这桌就是程微母女,许氏带着女儿谢晓作陪。 程微对谢晓就比旁人熟悉多了,谢晓和她年纪仿佛。偶尔也会去卫国公府的。 此时,谢晓就没有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是拉着程微说悄悄话:“微表姐,你是怎么知道我祖母要喝糖水才能好的?” 程微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符医啊,恰巧学过,就懂得一点。” 她当然是不能提及阿慧的。 谢晓双眼亮晶晶,拉着程微的手不放:“微表姐,你可真厉害,刚刚可吓死我们啦。” 她看一眼长兄谢哲,笑嘻嘻道:“就连我大哥。平日那么沉稳的,今日都慌了神呢。你不晓得,他今日出去接你们时,连鞋子都穿错了。还是我发现的。” 谢哲所坐的位置正对着这边,听妹妹揭他的底,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不由看了程微一眼。 而程微因为谢晓提及谢哲,自然而然就向谢哲看去,这一看。二人视线又对上了。 她心思纯粹,自打韩止后,再没想过男女之事,自然没有什么羞涩,冲谢哲大大方方一笑,侧头继续听谢晓说话。 而谢哲亦不是别扭性子,明白自己对这位小姑娘有了好感,虽然有着少年人难免的羞赧,还是坦然笑了笑,继续用饭。 许氏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门当户对之下,还有什么比两个孩子两情相悦,更让人放心的呢? 或者,趁着今日这个机会,探探韩氏的口风? 许氏起了这个念头,又摇摇头。 罢了,今日两位老夫人都病着,提起此事不大合适,还是来日方长吧。 离开谢府,在马车上,程微就忍不住问起阿慧:“阿慧,我想学调养消渴症的符箓,怎么样?” 阿慧断然否决:“不怎么样!” “为什么?” 阿慧没好气地道:“我不都说了,消渴症很麻烦,就是调养的符箓,你要学会至少也要三个月的工夫。你大姐不出几个月就要生产了,而你还有好多胎产科的符箓没有学完,难道要腾出这么大精力学这个?到时候你大姐出了问题,你别哭鼻子就好。” 听阿慧这么说,程微只得打消了主意,悻悻道:“那还是等大姐姐生产完,我再学吧。” 阿慧只“哼”了一声,没再理她。 送段老夫人回了国公府,韩氏把段老夫人患有消渴症的事告诉了众人。 听说发现病情少不了程微的功劳,卫老国公直接在程微脸上亲了一口,羞得程微跺了跺脚,藏到了韩氏身后。 小时候,外祖父就喜欢用胡子扎她,怎么现在还是改不了! 这一日一波三折,回到伯府时,程微与韩氏俱是身心俱疲,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时,却从丫鬟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程明的通房蕊儿有了身孕。 程明是怀仁伯世子,妻子张氏生有一子,刚满三岁,然后肚子就一直没有动静。这通房有了身孕,要给伯府第四辈添丁,尽管是庶出的,也算喜事一桩。 于是韩氏命雪兰送了些补品等物过去,聊表心意。 等安排完,见程微有些发愣,便问道:“微儿,怎么了?” 今日次女大大给她长脸,韩氏是越看越爱,问起话来自然很有耐心。 换了平时,程微是不会问韩氏的,可她一回家就听说此事,受到的冲击实在有些大,就忍不住问道:“母亲,大哥的那个通房,还能给大哥生孩子?” 韩氏一怔,不以为然道:“你这傻丫头,她是你大堂哥的人,你大嫂又生了儿子,自然就能给你大堂哥生孩子了。” 第219章 无理取闹 见程微一脸茫然模样,韩氏心道微儿已经十四岁,虽还不到提点她男女之事的时候,有些事却该说一说了,于是拉过程微让她坐在身边,解释道:“这男子行过小成年礼,家中长辈就会选一温良娴熟的女子作为他的通房,但在男子成亲且嫡妻生下嫡子前,通房是不许有孕的,要按时服用避子汤。微儿你记着,等你将来出阁,亦是如此,不然让庶子当了长子,那就是恶心一辈子的事儿。” 程微是知道男子小成人礼后家中长辈会选一女子伺候他的,比如止表哥当时就是如此,她亦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她一直以为这所谓的照顾,就像欢颜、画眉照顾她一样,怎么还能,还能给男主人生孩子呢? 那素梅岂不是也要给二哥生孩子? 程微想到这里,开始思考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这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生出孩子的? 见程微越发茫然,韩氏捏了她一把:“微儿,你到底听懂了没?” 程微点点头:“这个我懂。” 韩氏笑了:“既然你都明白了,还做出这种傻样子干什么?” 许是气氛刚刚好,许是程微的好奇心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她直接把盘旋在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母亲,那大哥是如何和蕊儿生出孩子的?” 韩氏不料女儿会问出这种问题,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夫妻之事,就是做母亲的,又怎么和女儿开口?顶多是女儿出阁前夜,把春宫图悄悄塞给她,叮嘱她无人时看了就是了。 微儿才刚十四岁。再怎么样,也不到说这个的时候! “母亲?”程微眨眨眼。 韩氏脸更红,斥道:“你这丫头,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等你嫁人时,自然就知道了。” “可是——” 程微话还未说完,韩氏就瞪眼道:“没有可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再问这些混话。我可要撕你的嘴!” 程微终于闭了嘴,悻悻离开了韩氏院子。 等回到飞絮居,她更郁闷了。 母亲说等她出嫁时自然就知道了。可是,她没打算嫁人啊,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程微并不关心大哥的通房蕊儿还是花儿,她只想知道。二哥和素梅难道也要生孩子不成? 思及此,小姑娘一颗心像是被胖鱼抓烂了。再也坐不住,随便披了件外衣抱着胖鱼就去了长青苑,却没想到,这一次竟扑了个空。 八斤告诉她:“二公子回去沐浴了。” 长青苑是让家中子孙苦读的地方。屋舍桌椅皆是竹子所制,幽静清冷,没有专门沐浴之所。眼下天气还不到洗冷水浴的时候,程澈要沐浴。自然只能回自己院子。 程微一听,抱着胖鱼去了程澈院子。 此时还是下午,阳光甚好,程微过来时,守门的小厮正在打盹。 他被叫醒后,进去通传,不多时转回来道:“三姑娘,公子还在沐浴,要不您先进去等吧。” 小厮是知道主子对三姑娘极好的,要是让三姑娘等在门外,回头定然会挨骂。 “嗯。”程微点点头,抬脚走了进去。 在京城,大凡规矩的人家,哥儿未行小成年礼之前都是不用丫鬟伺候的,是以程澈院子里除了这小厮,就只有素梅一个了,不像姑娘家的院子,总是丫鬟婆子一大堆。 程微一走进去,就觉得很安静,因为急着见到程澈,没有心思坐着等,目光一直盯着净房的方向。 不多时,就听到脚步声传来。 程微脸上一喜,不由往那个方向快走两步,就见程澈正往这边走来。 他头发还是散开的,穿着一套白色的衣衫,一看就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 而他身旁,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子亦步亦趋,温声道:“公子,婢子给您把头发擦干吧。现在天还凉着,头发一直淌水当心染了风寒。” 程澈就那么侧着头,声音温和:“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正说着,他已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程微,不由一怔。 随后,程二公子下意识低头看看,见没有衣衫不整,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容走过去:“微微,你怎么来了?” 这话放在平时问,并无问题,可是程微亲耳听到素梅要给二哥擦头发,心里正不高兴,再一听程澈这么问,就更郁闷了。 什么叫她怎么来了?二哥是不是觉得她来的不是时候? 见程微抱着一只肥猫不语,程澈回头道:“素梅,你先下去吧。” 素梅显然是极听程澈话的,立刻点点头,冲程微行过礼,退了下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程澈笑着问:“怎么了?微微好像不大高兴。” 他说着,语气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程微的左脸颊上。 程微自打服用过美白符水,肌肤几乎到了吹弹可破的程度,此时左脸颊上一小片红痕就分外显眼。 程二公子以他写了那么多年小人书担保,那红痕怎么看怎么像是——吻痕。 他眼神瞬间深沉起来,试探地问:“微微今日去了哪里?” 程微心里正不高兴,偏偏又说不清这莫名的郁闷从何而来,她在程澈面前是任性撒娇惯的,听他这么问,理也不理,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没想到胖鱼却不干了,小短腿一踢蹬挣脱了程微的怀抱,蹿进了程澈怀里。 程微豁然起身,怒道:“胖鱼,你个小没良心的,快给我回来!” “喵——”胖鱼懒洋洋叫了一声,挑衅般伸出舌头舔了舔程澈的手指头。 “臭胖鱼,你也欺负我!”程微莫名想哭,却不懂这委屈从何而来。 程澈俯身把胖鱼放到地上,拉过程微,神情凝重问道:“微微,告诉二哥,谁欺负你了?” “还不是你!”程微白了他一眼。 程澈一愣,许是因为一直想着是不是有人强亲了妹妹,听程微这么一说,脸猛然红了。 “微微,你说的二哥怎么听不懂呢?”程澈压下突如其来的悸动,平静地问。 程微心知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只得找借口道:“刚刚去长青苑找你,你不在,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还等你这么久呢。” 原来如此! 程澈不由失笑,抬手揉揉程微的发:“那是二哥错了,别生气了。” 第220章 投怀 因为二人靠得近,程微能清晰闻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清淡皂角香,这种清爽的淡淡香味对程微来说,可要比那些名贵的花露好闻多了。 程澈披散的黑发还在滴水,一滴滴落到程微手背上。 她不由想到刚刚素梅的话,便收起小心眼道:“二哥,我替你擦头发吧。” “呃,不用了,等一会儿就干了。”程澈想都没想就拒绝道。 程微一双狭长优美的丹凤眼挑去,冷哼道:“这么说,二哥是想要素梅替你擦头发了?早知道,我该晚些来的。” 程澈一头雾水:“微微你说什么呢?” 程微心中憋气,已是扬声喊道:“素梅,快些进来替二公子把头发擦干。” 不多时帘子晃动,素梅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叠干净厚实的软巾,并一把檀木梳子。 素梅走到二人面前,把托盘随手放在一旁,取了一块软巾道:“公子,先在发下垫一块软巾吧。” 程澈以往鲜少让素梅伺候,本就不大习惯,更何况旁边还有个状态颇为奇怪的妹妹,于是淡淡道:“素梅,东西放下,你先下去吧。” 素梅抿了抿唇,不由看了程微一眼。 程微一声不吭。 她刚刚赌气叫素梅进来,没想到亲眼瞧见素梅对二哥温柔体贴的样子,更堵心了。 见程微没反应,素梅只得道一声“是”,默默退了下去。 “微微——” 程澈一开口,程微已经先声夺人:“转过身去!” “哦?” “快一点儿。”程微瞪着他。 程二公子心道,看来微微今日定然是受了委屈。不然怎么会这个样子。 等下问出是哪个混蛋占了妹妹便宜,他定要把那小子揍个半死! 不想再惹怒妹妹,程二公子老老实实转过了身,却有一双小手轻轻撩起他的发。 程澈浑身一僵:“微微?” 他想转过身去制止,忽然又没了勇气。 如果不是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又怕什么呢? 程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知是不是方位的原因。听起来竟和往常不大一样。 “二哥。你别乱动,我先替你把头发擦干再说,不然真着了凉。那就糟了。” 再赌气,也不能拿二哥的身体开玩笑。 程微学着素梅所说的,半跪在程澈身后,用一块厚实软巾先垫在他肩上。 果不其然。程澈肩头的衣衫已经被湿发浸湿了。 她一言不发,又拿起一块软巾小心翼翼擦拭着湿漉漉的发梢。这个动作让二人比任何时候都要靠近了些。 程澈后背绷得直直的,想要马上结束,又在内心深处升起但愿时间静止在这一刻的念头,到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轻咳一声道:“微微,还是二哥自己来吧。” “别动。都快擦好了。” 不知又过去多久,对程澈来说。每时每刻既是甜蜜,又是煎熬。 等到程微放下软巾,他终于松了口气,想要转身。 “别动,还没把头发疏通呢。”程微拿起檀木梳,替他梳发。 到了这个时候,头发已经半干,不再担心兄长着凉,程微终于有心思说话了。 她想直接问素梅的事儿,又怕太突兀,于是随意起了个话题:“二哥,怎么今日这个时候沐浴呢?” “今天出门,和人比试了一场拳脚,出了不少汗。” “原来二哥还和人打架啊。” 程澈笑道:“不是打架。今日去了南安王府上,与他的护卫切磋了一场。” 南安王自幼体弱,许是因此,反而很喜欢看人比试,南安王府的护卫每月都会小比一场,胜出者还会得到奖励,在京城这个圈子里已是趣谈了。 程澈因为那次替韩氏母女上门道谢,与南安王颇为投缘,二人来往渐渐多起来。 当然这些程微并不怎么上心,她一边听程澈讲着比武场发生的趣事,一边认真替他疏通头发。 就听程澈问道:“微微,今日你出门了?” “嗯,和母亲去了外祖家,没想到还发生了不少事。”程微就把今日经历讲了一遍。 听她说完,程澈叹道:“幸亏你发现了外祖母的症状,不然等将来再诊断出来,就该晚了。还有姨姥姥那边,知道这消渴症有时候还需要补充糖分,就能免去不少风险。” “是呀,二哥你不知道,我刚开始还真担心谢家人不理会我呢,幸亏母亲坚持,表舅这才应了。不过谢家表哥是个细心的,竟早早准备了糖水。” “呃,谢家表哥?” “就是哲表哥,二哥忘了?” “怎么会忘呢。”程二公子不动声色,“看来微微对谢哲印象不错?” 程微想了想,如实回答:“谢家表哥是挺好的,我觉得比止表哥还有容昕都稳重多了。” 温文尔雅,举止沉稳? 程澈不由回忆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那位谢家表弟,确实是这样的人。 这一瞬间,程二公子心头像是被小小的蜜蜂扎了一下,疼痛突如其来,不过很快又释然。 若是有一个很优秀的男子,能和微微两情相悦,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但是——那小子动作也不至于这么快吧,就敢亲上了? “微微,我看你左脸颊上有伤,难道是被猫抓的?” 说到这个,程微又羞又恼:“还不是外祖父,真是讨厌,又用他一脸胡子扎我,也不想想我都多大了!” 程二公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外祖父啊,那就好。” 程微觉得兄长这回答怪怪的,但没往深处想,清清喉咙道:“二哥,你听说没,大哥的通房蕊儿有了身孕呢。” 程澈一脸无奈:“没听说。” 他院子里又没有嘴碎的婆子丫鬟,大哥通房有身孕,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程微拿起梳子,从他头顶一点一点往下梳,自以为铺垫的很到位了,于是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二哥,那素梅也会给你生孩子吗?” “嘶——”程二公子只觉被一道惊雷劈中,劈得他外焦里嫩,脑海中还是阵阵雷鸣,下意识转过身去,却不料头发被梳子扯着,不由痛呼出声。 程微一见梳子把程澈头发拽痛了,生怕把他头发扯下来,赶忙直起身来顺着那个方向松手。 这么一来,她身体瞬间失衡,正巧栽进程澈怀里。 第221章 你比桃花美 那一瞬间,天地都好像安静了,只听到砰砰的心跳声。 程微后知后觉地想,这心跳声好像不是她的。 可与上方那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对视,不知为何,她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 这一次,是她自己的。 “二哥?”程微喊了一声。 这一声,有困惑,有茫然,因为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心跳声意味着什么,不自觉向最信任依赖的人求助。 而程澈,则因为这声“二哥”如梦初醒,对上妹妹信任依赖的眸子,他满心羞愧,慌忙把程微从怀中拉了起来,压下心头的怅然若失,淡淡道:“笨丫头,二哥头发都要被你拽下来了。” 程微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笑了笑:“二哥,对不起,谁让你忽然转过身来的。” 程澈无奈看她一眼,心道任谁猛然听到才十四岁的妹妹问生孩子的事,也不可能淡定吧? 只可惜程澈这样腹诽,程微却是个钻牛角尖的,她弯起唇角,伸手拉了拉程澈:“二哥,素梅到底会不会和你生孩子嘛?” 程澈脸一沉:“哪有姑娘家问这个的?” 程微却不怕,她早就发觉二哥虽然一脸严肃,耳根却通红一片,分明是在害羞。 不过她也怕把二哥逼急了,于是眼帘一垂,做出一副伤感的样子:“母亲说,这些事等我出阁时就知道了,可是,我又不打算嫁人,岂不是一辈子不懂了。好二哥,你就告诉我吧。你不是说过,有不懂的就可以问你吗?难道说,那些话都是你哄我玩的,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什么都不懂了?” “不是这样?——”程澈脱口而出,迎上程微亮晶晶的眼神,知道又被这小丫头忽悠了,可他偏偏见了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就毫无抵抗力。只得叹口气。认命地道,“等你有了二嫂和侄儿,或许也会的。” “哦。原来这样啊。”程微这话说得很慢,她明明知道二哥这样说没有错,可是那不断涌上心头的失落和苦涩却不知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二嫂也就罢了。素梅她又不够美丽,不够聪慧。不够……反正缺点一大堆,凭什么能给二哥生孩子啊? 程澈伸手拍拍她的肩:“好啦,这下明白啦,以后就别胡思乱想了。” 程微眨眨眼:“二哥。可你还是没讲清楚,到底该怎么才能生出孩子来呀?” “咳咳咳。”这一次,程二公子再也撑不住。满脸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程微忙凑过去替他拍背,一边拍一边不紧不慢地道:“二哥。我不着急,你慢慢讲给我听就是了。” “程微!”程澈罕见地喊了她全名,显然是被气到了,“你再问这些胡话,二哥可要罚你了!” 程微再清楚不过,这个问题她从母亲那里没有寻到答案,来问二哥,这么好的时机,已经问到了这里,要是再问不出来,那她以后就别想搞明白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小姑娘心一横,眼一闭,双手紧紧抱住了程澈手臂,死皮赖脸地道:“二哥,你就告诉我吧。” 程二公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给惊呆了,也顾不上生气了,慌忙去推程微:“微微,你快放开,你都这么大了,这样成什么样子!” 程微不但不放,干脆还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就不放,除非你讲给我听!” “微微——”程澈抽了抽嘴角。 “嗯?” 程二公子一字一顿道:“你把二哥胳膊压麻了!” 程微迅速羞红了脸。 少女的双颊丰润白皙,红晕层层漾起,像是三月里的桃花朵朵绽放,美不胜收。 人面桃花。 眼前的少女,是他长长久久放在心头的那个人呀。 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里,他不是兄长,她亦不是妹妹。 他们只是程澈与程微。 程澈不自觉伸出手,将要触及那美丽的桃花瓣时,猛然惊醒,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旖旎与情动,冷声道:“微微,是不是二哥太纵容你了,你才这样大胆?” 程微委屈地松开手:“二哥,我只是好奇,可是又没人告诉我。” 程澈叹口气,抬手揉揉她的发:“母亲说的不错,等你出阁前,她会教你这些的。二哥虽然是你兄长,也不能和你谈论这些。你就不要为难二哥了,好不好?” 程微一脸失望:“可我说了,不要嫁人的。” 程澈一笑:“你这是孩子话。微微,我知道韩止让你伤了心,不过那些没有那么重要,将来会有更好的男子等着娶你的。二哥……二哥也会留意着,帮你物色一个好夫婿。” 程微站了起来,斜睨他一眼:“二哥,你讨厌死了!” 她说完,扭身就跑了出去。 室内只剩了程澈一人,好一会儿,他才收回刚刚下意识伸出去的手,无奈一笑,随手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 可是翻了半天,他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只得把书卷丢在一旁,穿好外衫,拿起惯用的枪走到后院练起枪法来。 程微一口气跑回了飞絮居,才冷静下来。 刚刚她似乎太生气了。 想了想,程微觉得,定是她说不嫁人,可二哥总不信,她才这样生气。 哼,不和她讲,她偏偏要弄清楚! 程微躺在床上下了决心,开始认真琢磨这个事儿。这么静下心来一想,还真被她想了起来。 以前看过的一本话本子里似乎提到过,书生和一个小姐成了亲,却迟迟没有孩子,后来书生和好友喝酒,好友才知道,原来书生什么都不懂,于是塞给他一样东西。 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因为是两三年前看过的,且那时她觉得这个不是寒酥先生写的话本子很无趣,只扫了几眼就丢在一旁了,却是想不起来了。 程微忙跑到书房,从满墙壁的书架那里一本本仔细查找,足足找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了那本书。 那本名叫《痴人记》的话本子已经落满了灰尘,程微一点不嫌弃,急忙翻开来看,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那个东西,叫做春宫图。 看来,是该打发欢颜去买一本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在母亲和兄长那里连番受挫的小姑娘这样想着。 第222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 程微是个雷厉风行的,这一点颇随韩氏。 她叫来欢颜,命她打扮成小厮的模样去买春宫图。 欢颜年纪不大,穿上男装后确实很像一个清秀的小厮,听完主子吩咐,赶忙去了。 程微焦灼地等待,天快擦黑时,欢颜才赶了回来。 “买到没?怎么这么晚才回?”进了内室,程微低声问。 欢颜露出大大的笑脸:“抢到了!” “抢到?”程微一颗火红求知的心被这两个字泼了一瓢凉水。 这小丫头,该不会给她惹祸了吧? “嗯,姑娘您不知道,这玩意儿原来这么抢手啊,婢子去买时,只剩下了这一本,正好有个小厮也要买,婢子仗着力气大,抢到了!”欢颜得意洋洋说完,见程微一脸深沉,不解道,“姑娘,怎么啦?婢子做错了吗?” “没有。”程微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你做得很好!” 她现在只祈祷那个小厮可别是什么认识的世交公子的下人,不然哪日遇见了,她就没脸见人了! 也或许,那春宫图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 程微这样自我安慰着,咬牙问欢颜:“这玩意儿,你没打开来看吧?” “没有!”欢颜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吩咐的婢子哪敢不听。姑娘您看,婢子包了好几层呢。” 程微接过来,见小册子模样的东西果然被帕子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密不透风,这才松了口气,把这好不容易买回来的宝贝藏好,轻咳一声道:“好了。该去请安了。” 早晚给长辈请安,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怀仁伯府自然也不例外。 程微先去了韩氏那里,然后与韩氏一起去了念松堂。 念松堂里,气氛有些凝重。 自打程瑶称病后,无人替孟老夫人按摩头部,她又恢复了失眠头痛的状态。脾气一直不大好。 这一次。再喝了一口略烫嘴的茶后,孟老夫人终于发作了,把那茶杯往地上一摔。斥道:“连杯茶都泡不好,还不给我滚下去!” “都是婢子不好,都是婢子不好。老夫人请息怒。”阿福慌忙蹲下收拾碎瓷片,也不顾锋利的碎瓷片割伤了手。收拾好就退了出去。 廊下的阿喜拉住她,低声道:“老夫人又发脾气了?” 阿福叹了口气:“可不是。这几日老夫人脾气一日比一日大了,今日沏地茶明明和往常差不多,却发了火。再这样下去,还不定哪日咱们就因为一点小错被撵出去了。唉。要是那样,可怎么活啊!” 她们这种长辈身边的大丫头都是甚有体面的,一旦犯错被撵。那可是天壤之别。 阿喜跟着发愁:“这可怎么办啊,要是二姑娘病好了就好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二姑娘不是病得很厉害么,连亲事都退了,这病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 “要不,咱们找个机会去看看二姑娘?” “也好。” 廊下的两个大丫鬟商量着这些事,屋子里,孟老夫人正在大发雷霆:“韩氏,瑶儿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我说去看看,你和老二都拦着不让。可她一个小姑娘家,素来身体结实,怎么说病就病的这么严重了?” “老夫人,这什么事都能商量,只有生病是谁都预料不到的。瑶儿确实病得不轻,您上了年纪,要是过了病气,那就是我们的不孝了。” 孟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是不是没给瑶儿请好大夫?” 韩氏暗暗咬了咬牙。 这死老太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说她不给庶女请好大夫,这不是打她的脸嘛!回头又该好些人胡乱嚼舌了。 “老夫人,瑶儿这病有些古怪,请了几个大夫都没瞧出什么来。” “那就请太医!寻常太医不成,那就请院判,请院使!咱们伯府再不成,总不能连这点脸面都没有。我不管,你赶紧找最好的大夫把瑶儿治好!” 韩氏只得应下道:“那儿媳明日就去请。” 这时,程微忽然开口:“祖母,孙女这些日子学习符法集录,刚刚学会一种能缓解头痛失眠的符箓,您要不要试一试?” “还有这种符箓?”孟老夫人有些质疑。 程微笑了:“自然是有的,祖母或许不知,咱们程家的符法集录上记载了许多符法呢,可惜孙女愚笨,学得慢,才刚刚发现有这一种,不然早就给祖母用了。” 自打程瑶被关起来,韩氏就放下心来,可程微最清楚程瑶的能耐,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她想了想,程瑶被关在屋子里,唯一还能倚仗的就是祖母了。 说祖母有多疼爱程瑶,她是不信的,不过是程瑶能缓解祖母头痛失眠的症状,才成了祖母眼前红人。 而她要是用符水有更好的效果,祖母还能记得程瑶是谁? 彻底根治偏头痛和失眠的符法当然也有,只是学来要花费不少时间,程微才舍不得用在孟老夫人身上,且真给她治好了病,说不定更加精神十足的折磨她和母亲呢。 这种只能缓解头疼和失眠症状的符水学起来容易,正好用来断了程瑶的靠山。 “那好,我就试一试。”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病痛折磨也是如此。 程瑶没有替孟老夫人按摩以前,这头疼的毛病折磨了她几十年,也就习惯了,可一旦好了一段时日后又恢复如初,那简直是无法忍受。 是以孟老夫人虽对程微的本事还心有怀疑,却不得不试一试。 程微很快制好符水递给孟老夫人,孟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下,过了一会儿,揉了揉额头。 “老夫人,怎么样?”众人关切问道。 孟老夫人蹙眉缓了片刻,露出笑容来:“果然轻松了许多,看来这符水是管用的。” “那就好。”程微跟着笑了。 等众人告退时,孟老夫人忍不住喊道:“微儿,这样就行了?” 程微回眸一笑:“祖母放心,这一杯符水,能缓解个把月呢。”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孟老夫人将信将疑地道。 若是一杯符水就能管个把月,当然比日日按摩省心多了。 程微回了飞絮居,用过晚饭,压下骚动的心思照常随着阿慧学习了一个多时辰的符法,这才洗漱上床,借着一盏未熄的床头灯,悄悄翻开了那新得来的宝贝。 第223章 荒诞的梦 只看了一眼,程微就把那小册子甩了出去,心跳如擂鼓,脑海中一片空白。 “姑娘——”外间传来欢颜的声音。 “别进来!”程微已被小册子上的内容惊得三魂丢了两魂,哪还有理智可言,身体早一步做出反应,从床上蹿出去扑到了地上的小册子上,用双手死死捂着。 欢颜是个听话的,闻言没再起身,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姑娘,我怎么听见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哦,是枕头,对,是枕头!我刚刚做噩梦,不小心把枕头踢下去了。”程微语无伦次地道。 “姑娘没事就好。” 程微重新回到床上,叮嘱道:“欢颜,你早些睡吧,我有事会唤你的。” “嗳。”这一声后,外间再没了动静。 烛火跳跃,忽明忽暗,映着程微通红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微紧紧捏着小册子的手才缓缓松开,心却还在狂跳不止。 这小册子太古怪,里面的人怎么是不着寸缕的? 程微又是害羞又是惊惧,如临大敌盯着小册子一动不动,直到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烛花,才醒过神来。 不成,她连看到那些地狱般的惨象都挺过来了,还怕一本小册子不成? 做事情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买都买回来了,总要弄个明白。 下了这个决心,程微深吸一口气,颤抖的手一点点翻开了已经快被捏破的小册子。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图就让程微险些再把小册子丢出去,她险险忍住,逼迫自己不得移开视线。 一页又一页翻过。 小册子上的每一张图都栩栩如生。不,是太过栩栩如生了,等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那对秋千上的男女时,程微再也受不了,捂住了双眼。 室内一片安静,只听到心砰砰跳着。就如……就如白日不小心栽进二哥怀里时。 许是因为才看完了小册子。想起二哥的时机不大对,程微伸出手,懊恼地打着自己的头。 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窗外忽然有飞鸟掠过。把树枝弄得沙沙作响,程微吃了一惊,慌忙把小册子藏好,用锦被蒙住了头。 可是在被子里只要一闭眼睛。脑海中就是小册子里的一幕幕,让她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原来。男女之间是这样的! 她先是害羞,后是恶心,再后来,不由自主想到二哥和素梅。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这么说,二哥和素梅也会做小册子上的那些事了? 只这么一想,程微就觉得无法接受。 温柔体贴、聪慧厉害的二哥。怎么能和一个女子做那种事! 她又想到素梅,那个温顺柔美的丫鬟。心瞬间被难言的情绪堵得满满的。 她可真是个傻瓜,居然去问二哥会不会牵素梅的手! 原来,二哥不只会牵素梅的手,还要亲她、抱她,甚至,甚至连衣衫都不穿,与素梅做那样羞人的事! 程微伸出手,怔怔瞧着。 不知看了多久,忽然拿出帕子用力搓着。 以后再也不要二哥牵她的手了,再也不要了! 程微也不知哪里来的委屈,就觉得这么多年来,二哥就是欺骗了她,平日里明明对她那样好,对别人冷冷淡淡,可却在她一无所知时,与素梅那样亲密,亲密的令她觉得恶心,无法接受! 这一夜,程微辗转难眠,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却陷入了荒诞的梦境里。 她发现她躲在二哥屋外,悄悄往里看去,就见二哥与素梅如那小册子上一般缠在一起,素梅正对着她的方向,竟然冲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满是挑衅的微笑。 程微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居然大步走了进去,双手揪住素梅的头发把她从二哥身边扯走。 再然后,她忽然落入二哥怀里,与他对视。二哥嘴角挂着她熟悉的温柔笑容,缓缓俯下身来。 那一刻,程微忘了躲避,就那么傻傻看着二哥越靠越近。 就在二人双唇相触的瞬间,程微猛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床头灯已经只剩了一把烛泪,室内光线昏暗,朦胧可见熟悉的梳妆台,还有窗台上摆着的一株芍药,墙角处是胖鱼的小窝。 现实与梦境渐渐分离,理智终于回笼,排山倒海的羞愧汹涌而来,几乎把程微淹没。 她怎么能梦到和二哥那个样子! 最令程微无法接受的是,她清清楚楚记得,梦境里,二哥俯下身来,而她不躲不避,有害怕,有害羞,有忐忑,独独没有厌恶。 难道,她想要二哥那样亲她不成? 不可能,那是二哥呀! 程微捂着脸,恨不得以头撞墙。 二哥若是知道她是这样不知廉耻的人,该怎么看她? 别说二哥,就连她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一定是最无耻的女子,居然能梦到和自己兄长—— 程微不敢再想下去了,扬声道:“欢颜,欢颜——” 外间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欢颜很快披着衣裳走进来,语气还有些茫然:“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给我端一杯热水来。” “嗳。”欢颜转身出去,不多时捧着一杯热水过来,递给程微,问道,“姑娘,您又做噩梦啦?” 程微先喝了一口水,有气无力地点头:“嗯。” “那婢子陪您睡吧。” “不用,我就是口渴了,你出去接着睡吧。” “姑娘——” “快出去,不然明天不许吃饭!”程微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气欢颜,懊恼地捶了捶床头。 欢颜吐吐舌头,忙出去了。 一夜无言。 翌日,程微起得颇晚,干脆让丫鬟去告了假,没去请安。 等她洗漱穿戴好,倚在床头看书,听歌进来禀告说:“姑娘,二公子过来了。” 程微像是被烫了手般把正在看的医书扔到一旁,慌忙道:“跟二公子说我不舒服,让他回去吧。” 话音才落,外间已经响起程澈的声音:“微微,你哪里不舒服?” 程微狠狠瞪了听歌一眼。 听歌讨好地笑了笑。 平日里,姑娘最愿意见到二公子,所以二公子一来,她就直接领进来了,也不知姑娘今日怎么了。 而程微,听到程澈的声音后,浑身都绷紧了,就这么眼睁睁瞧着昨夜搅得她一夜难眠的人越走越近。 第224章 心结 程澈走近了,见程微还是傻傻不动,不由失笑:“怎么了,傻丫头?” 他抬手习惯性地去揉她的发,程微却像被针扎到般躲开。 “微微?”程澈诧异,仔细打量程微一眼,在她身侧坐下来,“你昨夜没睡好?” “谁没睡好,我睡得可香了!”程微一听程澈这么问,慌忙回道,欲盖弥彰的意味分外明显。 “睡好了怎么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程澈轻轻拍着程微的手。 程微慌忙甩开,迎上程澈诧异的眼神,恼道:“不许碰我!” “微微——”程澈收了笑意,眼眸转深。 他是第一次从微微的言行中感受到嫌弃。 难道说,微微开始嫌弃他了? 程澈苦笑。 他做好了看着微微一日日长大,寻一良人白首的准备,可是,却没做好被她嫌弃的准备。 不然那一瞬间,心里为何那般难受呢? 而程微,却不知道程澈的曲折心思,拿了帕子不停搓着被他碰过的地方,羞恼不已地道:“二哥,以后你不要再碰我的手,我,我都长大了!” “哦,二哥知道了。”程澈语气淡淡的,面上一派平静,问她,“那微微还有什么要提前告诉二哥的?免得二哥再做错了。” “我——”程微豁然抬头,与之双目相对。 她虽不懂事,更不体贴,可是二哥于她,就像另一半的自己,自幼相依相偎,形影不离。 二哥一派平静下的黯然,她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呢? 这一刻,程微心头自然而然升起心疼的情绪。 她嘴唇翕动,想要如往日一般与二哥撒娇讨好,可是。最终还是狠狠咬住了唇。 她说不出口! 只要一想到梦里的事,还有二哥和素梅的亲密,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不敢再见到二哥。更怕……让二哥见到她。 二哥那样聪慧心细,若是发现了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会不会觉得她无耻至极,从此再不理她? 那她宁愿先不理二哥,也不要有那么一天! 程澈轻叹一声:“微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不能和二哥说说?” 程微缓缓用双手捂住脸:“没有。二哥,你走吧,以后……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我最近好忙的……” 那一瞬间,她明明闭着眼,却莫名感觉周围一片疼痛的气氛弥漫。 她分不清那疼痛的感觉是自己的,还是二哥的,却不敢睁开眼确认。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二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好,二哥先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帘子晃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程微再忍不住,埋头痛哭起来。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怎么会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那个人,明明是她最信赖依靠的兄长,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如果遇到危险,她情愿不要自己的命,也要让二哥活着。 可是,她都干了什么糊涂事啊,非要搞清楚生娃娃的事情,结果做了一个那样荒唐的梦。让她连面对二哥都不敢了。 脚步声渐渐清晰,程微头也未抬,冷声道:“出去,让我静静。” 脚步声停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微微,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心事。” “二哥?”程微松开手,抬起了头。 她本来就没睡好,脸色惨白惨白的,连一向鲜妍的唇都没了血色,又狠狠哭过。眼角挂着泪,瞧着可怜又可爱。 而程澈心里,只有心疼。 这样的心疼让他把刚刚那些冷言冷语抛到一旁,厚着脸皮折返。 程澈想过,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有克星的,他也逃不过。 “微微,别闹孩子脾气了,有什么难办的事,咱们一起研究,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胡思乱想强。”这一次,程澈不敢靠得太近,坐在椅子上温声劝道。 “我——”程微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难道要她说,她梦到二哥抱着素梅亲密无间,转眼又要亲她吗? 而最令她惶恐的,是梦里的她竟然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愿意,她居然愿意! 这才是最让程微无法接受的一点。 她好歹已经十四岁,不是懵懂幼童,不敢深想这意味着什么,却隐约明白,这绝对不正常! 不正常到让她不敢再深入想一星半点,她怕寻找到答案后,她会万劫不复。 程澈坐在一旁,目光从未离开过程微,已经看出来妹妹确实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这让他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至少刚刚微微说那些话,是心里不痛快,不是真的厌恶他。 “微微,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有什么话是不能和二哥说的?” “二哥还不是有话不能和我说。”程微脱口而出。 迎上程澈不解的眼神,她偏过头道:“昨日二哥还不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若是,若是二哥和她讲了,她就不会去买那劳什子春宫图。没有那样形象逼真的春宫图,单凭二哥说,她又怎么会弄得那么明白,以至于做出那种荒唐梦来!而不做那个梦,她又怎么会避二哥如蛇蝎。 所以说到底,都是二哥的错! 程澈一脸尴尬。 原来微微还在为昨日的事闹别扭。 这样一来,他还真有几分后悔刚刚去而复返了。 “微微,你要还纠缠昨日的事,那二哥真的走了。” 程微捂住了脸:“二哥快些走,再不要回来了。反正,反正我以后也不想看到二哥!” 咣当一声。 那是碰倒茶盏的声音。 程微松手去看,就见兄长脸色罕有的苍白,她心里顿时一慌。 程澈已是站了起来,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声音也是轻飘飘的:“那好,二哥走了。” 他抬脚就走,竟没再看程微一眼。 程微心神大乱,不由自主喊道:“二哥——”情急之下竟从床榻上栽了下来。 听到身后的响声,程澈立刻回头,箭步冲回来把程微抱起,重新放到床榻上,急忙问道:“摔痛了么?” 程微双眼含泪,摇了摇头。 “那就好。”程澈淡淡说出这三个字,转身欲走,衣摆却被程微抓住了。 他回身,默默看着程微。 而程微早已被兄长刚刚毫不留情转身就走的模样给吓住了。 她不要二哥以后这样对她! 可是,该如何解开她心里的死结? 这一刻,小姑娘病急乱投医,眼一闭道:“二哥,你亲我一下。” 第225章 谢哲登门 就听咣当一声,程二公子头撞到了床柱上。 程微忙睁开眼,就见二哥揉着额头,表情复杂难以言喻。 她重新闭了眼,催促道:“二哥,快一些呀。” 是她笨了,梦里和现实毕竟不同,说不准梦里的她脑袋被驴踢了呢? 不错,定然是这样的,梦境要是可以控制,她怎么会做出那样荒唐的梦来。 只要二哥亲她一下,她就能搞明白真正的反应是什么了。也只有这样,她和二哥才能恢复往日的亲近。 程澈就这么看着闭目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这时的她,是安静的,安静的让他心慌,只有那不停煽动着的睫毛表明了她是清醒的。 可是,清醒的微微,居然,居然要他亲她? 是微微并不清醒,还是他在做梦? 可就是在梦里,他也从没敢想过这种情景!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围绕二人周围的,是无尽而难言的沉默。 程微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软语央求:“二哥,求你,亲亲我,行么?” 她话音落,一串串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因为是平躺着的,直接滑向浓密的青丝。 那一瞬间,程澈被少女无比脆弱的眼神和无声的泪珠击中了,再无力反抗,眼一闭,缓缓俯下身去。 程微慌忙闭了眼,双手不自觉紧紧揪着被子,心跳如鼓。 她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 完了,完了,她还是只有紧张害羞,没有恶心反感。怎么办? 不能慌,二哥还没亲到,不到最后一刻总是弄不明白的。 程微紧张得不知所措,胡乱安慰着自己。 在漫长的等待里,那个吻终于如蜻蜓点水般落到她额上,一闪而逝。 程微不自觉睁开了眼:“二哥?” 程澈已经直起身子,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撒娇?” 他必须也只能让这个吻显得无足轻重。尽管从此以后,他会把这个吻小心翼翼珍藏一辈子。 而那随之而来的惭愧在听到那声“二哥”时,几乎再也压抑不住。他猛然站了起来,故作平静地道:“微微,二哥先走了,你莫要胡思乱想。等下午二哥陪你练箭。” “二哥,你等等!”程微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软声道,“那样不行。” 亲额头哪里能解开她的心结,小时候二哥又不是没亲过! 程澈一时没有弄懂程微的意思:“什么不行?” 程微抿了抿唇。 她素来是个果断的,既然找到一条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再害羞也不能逃避。 于是在兄长越发困惑的眼神中,小姑娘伸出水葱般的手指,点了点朱唇:“要亲这里。” 程澈彻底懵了。 他一定是在做梦! 程二公子一个手刀劈向自己。在程微的惊呼声中,把自己劈得摇摇欲坠。 “二哥。你干嘛呀?”程微声音都哽咽了。 就算不同意,也不能自裁啊,二哥这是要吓死她吗? “我,我没事。”程澈扶着额头,忍住一阵阵的剧痛和眩晕感,心道,刚刚劈得太狠了。 “那你干嘛打自己?”程微坐了起来。 而这个举动却吓得程二公子心肝一抖,误以为妹妹是要强吻,慌不择路掉头就逃,连差点被门帘子绊倒都顾不得了。 欢颜和画眉冲了进来:“姑娘,怎么了?” “出去!”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见程微脸色难看得厉害,不敢多言,默默退了下去。 室内只剩下程微一人时,小姑娘抱着床柱子,险些哭晕。 这下好了,她还没弄懂自己心思,二哥已经彻底误会了! 程微就这样抱着床柱子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心都渐渐冷了。 门外的三个丫鬟你推我搡,最终听歌苦命地站了出来,轻轻敲门。 程微猛然松开床柱子,说不出心头是惊还是喜,慌忙抹去眼泪道:“是二哥么?” 听歌暗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姑娘,是婢子,听歌。” 程微一颗心陡然坠了下去,自嘲地想:二哥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他已经被她吓跑了。 程微懊恼地扯了扯自己辫子,心道要是她弄清楚了自己心思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分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果然是个笨蛋! “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 “姑娘,夫人院子里的姐姐过来说,谢家公子过来了,让您过去见客。” “不见!”程微想都没想就拒绝,说完才反应过来谢家公子是哪个。 听歌无助看向画眉和欢颜。 画眉推了她一把。 听歌只得扬声道:“姑娘,夫人说谢家公子是专程来道谢的,还给您带了礼物,要您早些过去……” 良久,里间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进来给我梳妆吧。” 欢颜等人这才涌了进去。 程微像个木头人般任由她们打扮,一颗心还放在落荒而逃的二哥那里没有收回来。 谢家表哥既然来了,那二哥也会过去的。 二哥不是被她吓跑了吗,她倒是要看看,再见到她,二哥会怎么样。 “姑娘,好了。”欢颜放下了梳子。 画眉笑盈盈道:“姑娘,您可真美。” 程微回过神来,望进西洋镜里,不由诧然:“你们给我打扮得这么隆重做什么?” “哦,姑娘要去见客嘛,当然不能让人看轻了。”画眉忙解释道,却不敢说是夫人交代让姑娘收拾得体面点儿。 这个时候,程微无心纠缠这些,起身道:“欢颜随我去吧。” 许是噩梦里见过欢颜拼死护着她的情景,但凡是出门见客,带着欢颜更令她安心。 穿过长廊和花园,来到怡然苑,门口丫鬟就喊道:“三姑娘来了。” 程微一进屋,眼里谁都看不见,只看到了不久前从她那里落荒而逃的兄长大人。 那一瞬间,兄妹二人对视,各自难言。 对视片刻,程澈率先移开眼,目光重新落回谢哲身上。 微微素来不喜华裳美服,可今日却盛装而来,可见谢家表弟在她心里是不同的。 他先前果然是想多了。 而程微眼见二哥对她视而不见,心钝钝痛了一下,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母亲,二哥。”她打过招呼,冲谢哲屈膝施礼,“哲表哥。” 谢哲早已站起来,冲程微欠身回礼:“微表妹。” 第226章 中意 “行了,快都坐下吧。”韩氏笑道。 她的目光大半都放在了谢哲身上。 以往,她觉得以微儿的性子,嫁入错综复杂的高门恐怕会惹祸,而和舒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身世不尽如人意,可品行样貌皆好,又有两个孩子的外祖父、外祖母照看着,不失为一桩好亲事。 可是随着两个孩子年纪渐长,和舒的身体却迟迟不见好转。韩氏虽心疼和舒,到底是程微的亲娘,又怎么敢轻易把女儿许给一个病歪歪的男子,将来要是有个万一,岂不是害了女儿一辈子。 而谢哲的出现,让韩氏眼前一亮。 前两年这孩子小,见的也少,还没注意,可这两日一见,各方面都是极好的,尤其谢家家风正,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单这一点,就比许多人家强了。 韩氏看谢哲,是越看越满意。 而谢哲并不迟钝,察觉到韩氏对他的过多注意,隐约明白了韩氏的想法,面上虽不显,其实一直在阵阵发热,特别是程微出现后,以他一贯冷静淡然的性子,却忍不住悄悄红了耳根。 程澈抿紧了唇,垂眸盯着手中的茶蛊。 看来谢家表弟对微微是有意的。 这是自然,微儿心无城府,坦率纯真,只要有眼光的男子,又怎么会不中意呢? 程澈不知心头是失落还是欣慰。 以他看人的眼光,在认识的一众少年里,谢哲无疑是最适合微微的。 他忍不住向程微看去。 而此时,谢哲恰好开口:“微表妹,昨日我祖母的病。多亏了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微笑道:“哲表哥别这么客气,那是应该的,你祖母是我姨姥姥呢。” 谢哲笑了笑,从一旁桌子上拿起一个匣子,双手递过来:“这个是母亲特意给微表妹准备的,希望微表妹能喜欢。” 程微接过匣子。客气道:“表舅母太客气了。我当然会喜欢的。” 她转身把小匣子递给欢颜收好,想看看二哥什么反应,可是一想到他先前的冷淡。又极力控制住自己,为了掩饰,下意识对谢哲粲然一笑。 谢哲一怔,手顿了一下才收回去。耳根更加红了。 韩氏冷眼旁观,心中暗笑。 看来这两个孩子对彼此都有些意思。这可是好事。 她一侧头看到程澈盯着谢哲看,不由心中一动。 对了,此事还能和澈儿好好商量一下呢,澈儿自小就疼微儿。要是为微儿挑选夫婿,恐怕除了她,就属澈儿最上心了。 “哲儿啊。在这里用过午饭再回去。” “那岂不是太叨扰表姑了。” 韩氏扫他一眼,嗔道:“你这孩子。来表姑家哪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你祖母和我母亲是嫡亲的姐妹,在我心里,你和澈儿、微儿都是一样的。以后啊,可要常过来。澈儿,你说是不是?” 程澈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握了握,面上是不动声色的笑:“母亲说的是,以后哲表弟常过来才对。” “就是,你澈表哥功课繁忙,也许不能常陪着你,不过微儿一般没什么事。你来了啊,总不会没人招呼的。” 程微无奈看着韩氏:“母亲——” 她哪里闲了,这些日子对外说不舒服才没去济生堂,再过几日又该恢复以往的忙碌了,恐怕比二哥还要忙呢。 “那侄儿以后就常来打扰了。”谢哲不由看了程微一眼,怦然心动。 他们谢家和京城人家不同,没有小成年礼家中长辈给准备通房的规矩,而是行过小成年礼后,就开始张罗亲事了。 母亲不止一次说过,京城贵女虽好,可是难知根知底,万一娶一个不着调的回来,那可是害了一大家子。 而微表妹,是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的最适合的那个人。 他本来做好了任由长辈安排婚事的打算,从来没敢奢望过会有一个少女,在让长辈满意的同时,亦让他夜里悄悄思量,辗转反侧。 “对了,表姑,哲儿这次前来,除了道谢,还是送帖子来的。”谢哲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 韩氏接过:“什么帖子?” 谢哲笑道:“侄儿的小成年礼要到了,母亲邀请您和表兄表妹们前去观礼。” 韩氏捏着帖子,有些意外。 小成年礼前去观礼的通常都是近亲,他们和谢家到底隔了一层。 谢哲看出韩氏的疑惑,解释道:“父亲才来京城没几年,除了国公府,就和表姑最亲近了。表姑那日若是有空,请一定来给捧场。” “那是一定的。要说时间过得还真快,前两年看着你还是半大孩子,这一晃就要行小成年礼了。行过礼后,也算大人了。”韩氏有些感慨,眼角余光扫程微一眼,笑道,“微儿,哲儿这还是第一次上门,不如你带他出去走走,也熟悉一下咱们伯府,免得下次再来迷了路。” 程微站了起来:“好。” 说完不由看了程澈一眼。 “我和你二哥说点事。” 自始至终,程澈没有半点反应。 程微心里难受得厉害。 二哥这是觉得她厚脸皮,不知廉耻,再也不想理会她了吗? 若是这样,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迎上谢哲有些困惑的目光,程微弯唇一笑:“哲表哥,咱们走吧。” 二人并肩走了出去,韩氏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向程澈:“澈儿。” 见他没有反应,不由又喊了一声:“澈儿?” 程澈这才回神:“母亲,您有什么事?” 韩氏扑哧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澈儿,你看哲儿如何?” “谢家表弟?” “是呀。不瞒你说,我是挺看好这孩子的。微儿已经十四了,哲儿十六,论年纪正般配。澈儿,你的意思呢?” “我——” 韩氏笑了:“微儿是你妹妹,你们兄妹自幼关系又好,她的婚姻大事,你当哥哥的就别不好意思开口了,要是你看着哲儿也是个好的,那我就放心了。澈儿,你说哲儿到底怎么样?” 良久,程澈淡淡笑道:“母亲的眼光当然是好的。儿子也觉得谢家表弟很出众,和微微……和微微很般配。” 韩氏长舒了一口气:“那便好。以后啊,你就常叫哲儿来家中玩,让他们两个多些了解的机会。” “儿子知道了。” 第227章 打秋千 程微领着谢哲在花园子里走,边走边道:“其实伯府也不大,没什么好逛的。” 阳光下,少女身材修长,眉眼精致,把园子里怒放的花都比了下去,难得的是提起伯府的不足之处,没有半点局促,淡定自如。 谢哲看着她,只觉无限欢喜。 “谢府更小,不过我家人口也少,住得紧凑些还显得热闹。”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程微想起伯府那些乱糟糟的事,由衷地道。 “是,习惯了清净,到了人多的地方还有些不习惯了。微表妹说伯府不大,我还怕下次再来会迷路呢。” 程微不由笑了:“哲表哥说笑呢。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就是在自己府上都能走丢的。” “哦,还有这样的?” “是呀,每次走丢都是她哥哥把她找回来的,为此,经常被她哥哥笑。”因为涉及的是姑娘家,程微并没提是哪个。 谢哲显然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只觉就是这样随意说些闲话,心情都很好。 “三姐。” 程微脚步一顿,闻声望去,就见程彤与陈灵芸携手走了过来。 走近后,程彤好奇地看向谢哲:“这是——” 自打那次程彤过去探病,程微虽还是不待见她,态度却好了些许,淡淡道:“这是我姨姥姥家的表兄,你也该叫声哲表哥的。” 说完对谢哲介绍道:“这是我四妹程彤,旁边的是我大姑母家的表妹,姓陈。” “彤表妹,陈表妹。”谢哲客气打着招呼。 程彤屈膝施礼:“哲表哥好。” 程微诧异看了程彤一眼。 怎么觉得今日程彤有些奇怪,好像……好像比往常温柔了许多? 陈灵芸心中有些恼。 怎么介绍程彤时就说了名字。到了她,就像介绍张三李四似的提一句姓陈就算了? 这也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于是她跟着行礼道:“哲表哥叫我芸表妹就是。” 说完挑衅看程微一眼,接着道:“刚刚我和彤表妹在那边荡秋千,远远看着哲表哥和微表姐走过来,先前还以为是澈表哥呢。” “呃?”谢哲不由看向程微。 程微却因为陈灵芸提起二哥,不由失神。 程彤就望着谢哲解释道:“哲表哥没发现么,你和我二哥看背影。很相像呢。” 何止是背影。离得近了,这位哲表哥举止气质都和二哥颇有几分神似。 小姑娘就是这样奇怪,程彤一直嫉妒程微能得到程澈喜欢。恨不得这样好的兄长是她一个人的。而猛然见到一个和兄长神似的人,这个人又不是兄长的身份,心中的好感就像火星忽然遇到了枯木,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是么。彤表妹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谢哲彬彬有礼回道。 程彤脸微热。忽然不敢多看谢哲,一拉程微道:“三姐,以往怎么没见过哲表哥?” 程微虽在心中发狠以后定要和二哥保持距离,可两人亲近了那么些年。对她来说,二哥就如身体里流的血,密不可分。一时半会儿哪能放得下,于是随口解释道:“哲表哥一家才来京城不久。所以见得少。” “哦,哲表哥老家在哪里呀?”程彤忍不住又看向谢哲。 “我家乡在荟城。” “荟城?”程彤眼一亮。 她的父亲是才子,生母是才女,连带她对有才华的人都格外推崇,自然知道荟城。 “我听父亲说,荟城可是文人荟萃之地。” 提到家乡,谢哲自然不会贬低,客气笑道:“家乡读书风气确实浓郁。” 程彤乐得和谢哲多说话,笑盈盈道:“不止如此呢,我还听说荟城人风雅,就连平日里玩乐的项目都很雅致。你们那里,是不是盛行秋千比试?” 谢哲不料程彤连这个都知晓,颔首道:“是有打秋千的风俗。” 程彤只觉这位表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简直无一处不好,不由抚掌道:“太好了。哲表哥,那边就有一架秋千,你难得来我们府上,今日让我们姐妹开开眼,可好?” “这——”谢哲不由看向程微,奈何程微毫无反应。 他头一次上门,自然不好得罪主人,遂点头同意。 等程微终于回神时,谢哲已经站在了秋千上,程彤和陈灵芸兴致勃勃地鼓着掌。 就见谢哲把秋千高高荡起,忽然双脚一抬,整个人在空中利落翻了一个滚。 “啊——”程彤和陈灵芸惊呼一声,忙捂住了眼。 听到谢哲的轻笑声,移开手时,才发现他已经稳稳落回了秋千上。 “哲表哥好厉害!”两个女孩子年纪都不大,抛开情窦初开这些事,单就是这样炫目的秋千表演,也足以令她们目眩神迷了。 而程微就这么默默瞧着,面色有些古怪。 荟城文风盛行,大家子弟习武的甚少,谢哲却是例外。 用祖父的话说,他是谢家长子,以后是谢氏一族的支柱,单单读好书是不行的,还要有一个好身体,于是自小就给他请了武师,不求他练出什么名头来,能强身健体就行。 在练武上,谢哲确实没有什么天赋,不过比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读书人,却强多了。有功夫底子在,他打秋千的本事在荟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整个荟城,谁又不知这位谢家宝树呢? 最后,在两个女孩子的惊呼声中,谢哲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直接从秋千上跳起,在半空优雅漂亮的翻了几个身,最后稳稳落到了地上,冲三人礼貌抱了抱拳。 程彤和陈灵芸已经围了过去:“哲表哥,你太厉害了,能不能教我们打秋千啊?” 而这时,谢哲已经察觉出程微的异样来。 他虽对这位微表妹充满了好感,可毕竟不算熟悉,自然不好多问,于是温声问道:“微表妹,要不要一起来打秋千?” 程微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嘴角一抽:“不用了,不用了!” 迎上三人诧异的目光,她勉强镇定心神,笑道:“哲表哥,我这些日子不大舒坦,打不了秋千。你陪两位妹妹玩吧。” “微表妹——” 程微如临大敌:“别过来——哦,我是说,难得今日两位妹妹有兴致,哲表哥就陪她们玩一玩吧,我去母亲那里看一看午饭怎么样了,等饭好了就来喊你们。” 撂下这句话,程微提着裙角飞快跑了。 穿过月洞门,她才扶着墙壁停下来,心有余悸地想,看过那小册子,她还怎么直视打秋千啊! 第228章 摔倒 “怎么一个人?你哲表哥呢?”韩氏一见程微进来,颇为惊讶。 程微还处在打秋千的巨大阴影里,有气无力地道:“花园里遇到四妹和芸表妹,哲表哥陪她们打秋千呢,我就先回来了。” 韩氏声音立刻高了起来:“什么?陪程彤和灵芸打秋千?那你回来干嘛?你怎么不打呢?“我不喜欢打秋千,觉得没趣,就先回来了呗。”程微随口道,自顾斟了一杯热茶压惊。 韩氏三两步走过来,伸手一点程微额头:“你是不是傻?怎么能——” 程微捂着额头,诧异看着韩氏:“母亲,您怎么了?” 韩氏下压心中的懊恼,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我是说你哲表哥毕竟和程彤她们不熟悉,你就把他扔下,太失礼了。” 她虽打定主意让程微和谢哲多亲近,可是也吸取了教训。 最好呀,是让谢哲先瞧上她闺女,那样才不会吃亏。要是这样,她就不能急着把心中的打算挑破了。 “其实我和哲表哥也不熟,反正算起来,程彤和我是一样的。”程微捧着茶杯慢慢喝着,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二哥呢?” “二哥”两个字在她舌尖打了几个转才说出来。 程微从不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她唤了千万回的“二哥”让她有种不敢提及的紧张。 韩氏不以为意地道:“你二哥说有事,出门了。” “哦。”程微淡淡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手中的新茶如同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 脚步声响起,丫鬟禀告后。谢哲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程彤与陈灵芸。 “这么快就回来了?”韩氏见程微只顾捧着茶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暗暗着急。 谢哲笑道:“打秋千时不小心扭了脚。”说着看了程微一眼。 他既已找到了意中人,又怎么会和她的妹妹们多加牵扯,不管两个小姑娘如何,远着些总是没错的。 “扭脚了?严重不?”韩氏吓了一跳。 谢哲忙道:“表姑放心。只是有些痛。休息一下就好了,没有大碍。” “那就好,先休息一下。等会儿该开饭了。”韩氏目光凌厉扫了程彤二人一眼。 程彤向来不把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可今日却例外,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都是彤儿不好,请母亲原谅。” 韩氏一怔。随后又忍不住瞪了程微一眼。 心道连程彤小小年纪都知道在优秀的儿郎面前装乖了,怎么这笨丫头就是不开窍呢! “罢了。以后注意些就是了。你们也大了,不要总玩秋千这么危险的玩意儿,万一摔下来,摔破了脸可怎么好?”说到这里韩氏看了看程微。语重心长道,“这一点就该向你三姐学,稳住一点。” “彤儿知道了。”程彤暗暗抽了抽嘴角。心道去和三姐学稳住?别拿“稳住”这个词开玩笑了。 她清楚韩氏一直以来对她们母女的厌恶,唯恐韩氏下逐客令。失了与谢哲共进午饭的机会,悄悄扯了陈灵芸一下。 陈灵芸会意,扬着笑脸,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二舅母,今日哲表哥来,准备了什么好菜啊,我们能不能一饱口福?” 韩氏再如何也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淡淡道:“那就留下一起用饭吧,都不是外人。” 不多时,花厅里就摆好了饭,程彤与陈灵芸热情洋溢,程微则有些心不在焉。 韩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得亲自出马对着谢哲嘘寒问暖,免得看中的未来女婿被庶女勾了魂儿去。 令韩氏大为满意的是,尽管一桌子女人围绕,谢哲一直表现得宠辱不惊。特别是对程彤二人,既不失礼,又不过于亲。只这一点,就比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年强多了。 “表姑,叨扰了许久,侄儿该回去了。”喝过茶,谢哲起身道。 “微儿,还不送送你哲表哥。” 程微起身冲谢哲颔首:“哲表哥,请随我来。” 程彤忍不住站起来,韩氏咳嗽一声:“彤儿,上次你父亲说要给你请一个绣娘,你来,母亲仔细给你说说这事儿。” “是。”程彤只得答应下来,忍不住回头,恋恋不舍看了谢哲离去的背影一眼。 韩氏弯唇一笑。 想和她闺女抢男人?没门儿! 午后阳光甚好,晒在人身上,暖意十足。 谢哲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暖:“微表妹,我看你今日脸色一直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对这位哲表哥,虽然接触的少,可不知为何,程微打心里就觉得亲近,只是他那秋千一打,在小姑娘心里的形象骤然坍塌了大半。 不过程微也知道,这不关人家的事儿,是她无理取闹了。 “前几日着了凉,现在已经好多了。” 谢哲停下来:“既如此,微表妹就不必送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程微笑道:“哲表哥不怕迷路了?” 谢哲一笑:“我也正好试试,要是迷路就原路返回,让表姑连晚饭都管了吧。” 程微扑哧一笑:“我还是送哲表哥到门口吧。” 路不长,二人并肩缓缓走着,没出一刻钟的工夫,也就到了。 谢哲温文尔雅与程微道别,转了身大步离去。 程微只觉那背影格外像二哥,不由驻足,默默望着。 等到那背影快到拐角处时,忽然回过头来。 程微有种偷窥被人发现的尴尬,讪笑着冲谢哲摆摆手。 谢哲见那绿衫少女立在一株玉兰花旁,静静眺望,心中不由一暖,嘴角笑意温柔,冲她招手。 见少女猛然背过身去,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才转身走了。 程微在转过身时,猛然从花木间隙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忙提着裙角追过去,却只看到花枝摇曳,草木浮动,不见那人半点踪迹。 失望涌上心头,程微只觉委屈极了。 二哥出门回来,见到她都要避开走吗? 这么说,二哥是不想再理会她了?这也不奇怪,有哪个妹妹会恬不知耻的要兄长亲呢? 她当时一定是着了魔! 程微又懊恼又伤心,只想赶快躲回飞絮居去,飞奔之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直直往前栽去。 脸要着地之时,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上方传来对方无奈的声音:“微微,你小心点。” 第229章 直面问题的小妹子 “二哥?”程微先是欢喜,随后又冷了脸,一把把程澈推开,淡淡道,“二哥不是出门了么?” 程澈只觉怀里空落落的让他心头发冷,面上却毫无异样:“刚刚回来。” 果然,二哥回来看到她,却视而不见。 程微垂下眼帘,抿了抿唇:“那二哥用过饭了么?” 这样的客套生疏让程澈难以适应,他深深看了程微一眼,才道:“用过了。” 程微与程澈保持着半丈的距离,慢慢往前走着:“我们也用过了。今日母亲让厨房做了香酥鸡,哲表哥挺喜欢吃的。” “那就好,等下次哲表弟来,可以做那道酒糟鸭,味道也是极好的。” “嗯。”程微淡淡应了一声。 兄妹沉默着并肩走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开口,程微暗暗咬了咬唇,试探问道:“二哥下午还出去么?” 程澈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道:“出去,有人约了我赏花品酒。” 他走了两步,发觉程微没有跟上,转了回来:“微微,怎么不走了?” 好一会儿,程微才抬头,眼角微湿。 “微微?” 程澈还在诧异,脚背已经被程微狠狠踩了一下。 “二哥,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小姑娘提着裙摆飞快跑了,只剩下程二公子还在发愣。 似乎从早上起,他和微微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程澈站在原地,深深思考着。 程微跑回了飞絮居,三个丫鬟见她满脸泪痕,吓了一跳。 “姑娘。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们都别进来烦我!”程澈跑进里间,躲到了床榻上,放下帐子抱着枕头默默流泪。 二哥明明说过,今日下午陪她练箭的,现在却说要去喝什么花酒,这不是厌烦了她。是什么? 都怪那惹祸的小册子! “欢颜。拿蜡烛来!” 片刻后,欢颜举着蜡烛进来。 程微吩咐道:“再端一个盆子进来。” 等欢颜把盆子拿进来,她翻出那小册子。凑到蜡烛上点燃,直接丢进了盆子里。 “姑娘,您怎么把它烧了啊?”欢颜大吃一惊。 “这是祸害,留着干什么?” “祸害?”欢颜费解地挠挠头。“可是这个明明很抢手啊,昨日婢子千辛万苦抢过来的呢——” “闭嘴!”程微瞪她一眼。“以后不许再提,不然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婢子知道了。”欢颜悻悻地道。 心想姑娘就是嘴硬心软,每次威胁她不许吃饭,她哪次都没少吃。至少两个馒头打底。 “这是在烧什么?”程澈走了进来。 程微脸色大变,忙看向盆子里,见那小册子已经烧成灰烬。这才松了口气,冷声道:“二哥来干什么?” 欢颜见状。未免引火烧身,赶忙下去了,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关门的动静传来,程澈脸一热。 他知道这种不自在本身就是不该有的,可谁又能控制自己的心呢? 他唯一能做的,唯有小心安放,不要害了微微。 “二哥想起来了,下午要陪微微练箭的。” 程微冷笑:“二哥不是要去喝花酒么?” 程二公子嘴角一抽:“是赏花喝酒……” “那不就是喝花酒?”程微抬了抬下巴,“我不用二哥陪,自己练就够了,二哥还是去喝花酒吧。” 程澈迟疑了一会儿,走到程微身侧坐下:“微微是因为这个生二哥的气?” 程微没有理他,背过身去。 程澈伸手,想扳过她身子,手在肩头停了停,终究没有落下去,绕到她面前道:“那……是因为早上的事儿?” 程微脸猛然红了:“二哥你不要说了!” 程澈耳根也在发热,却硬着头皮道:“微微,你莫往心里去,二哥知道,早上你是在开玩笑呢。” 他仔细想过了,微微这样反常,恐怕与早上她那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有关。 尽管他也觉得不对劲,却用错了方法。 如果他都逃避不去解决问题,岂不是把这个难题丢给了微微?微微才十四岁,要是自此真有了什么负担,那就是他的错了。 他这样,怎么算是一个负责的兄长呢? “微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不如和二哥仔细说说。二哥毕竟比你年长,说不定两人一起商量,就能解决了呢?” 兄长态度温和,如春风细雨,程微心头蔓延的委屈皆化成了倾诉的欲望。 眼前之人,是她的二哥,她再怎么赌咒发狠,又哪里能做到真的不理他了呢? 良久,程微终于开口:“二哥,我……我确实遇到了一个难题。” 程澈嘴角微翘,认为自己的劝说有了效果,忙道:“是什么难题?” 程微一直低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程澈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和二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程微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那双眸子看向她时,总是温柔的,好像盛满了夏夜的月光,令人望之就心情宁静。 或许,对二哥是能说的吧? 他不是别人,是二哥呀。 程微嘴唇动了动,却不知如何说起。 难道要她和二哥说,她想要二哥亲她一下,是想看一看会不会讨厌这种感觉,还是会如梦中一般……慌乱羞恼之下是心甘情愿? 察觉妹妹的迟疑,程二公子笑得更加温柔,鼓励道:“微微,你小时候遇到什么事都会告诉二哥,二哥从没告诉过别人。你放心,无论什么事,二哥都不会笑你的。只有说出来,咱们才能解决问题,对不对?” “我——”程微张口欲言,却发觉还是说不出口,但兄长的话大大鼓励了她。 小姑娘心想,既然说不出口,直接行动也是可以的吧? 是她想多了,二哥对她一直那么好,就算她做错了,也不会怪她的。既如此,她何不趁机把那快要逼疯人的难题解决了? “二哥,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吗?” “当然。”程澈颔首。 “你保证?” “我保证。” 话音刚落,程澈整个人猛然被拉近,然后一张樱唇印在了他唇上。 第230章 解惑 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味。 双唇相触的瞬间,程微一颗心几乎要跳到了胸腔外。 她以为轻触一下,看清自己心意就会立即分开,可是与那微凉柔软的唇相触后,却鬼使神差被那清澈的气息所惑,几乎是身不由己的探出自己的舌滑入了对方因为太过震惊而微张的口中,继而好奇地碰触了对方的,与之纠缠在一起。 程澈猛然回神,推开了程微。 程微落回床榻上,手腕上的镯子与床柱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姑娘,怎么了?”门外传来欢颜的声音。 “没事!”兄妹二人异口同声道,说完,都有些发懵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也不知流逝了多久,程澈才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开口:“微微,你怎么这么胡闹,这种玩笑也和二哥开。” 他想落荒而逃,可是早上的逃避却让事情往更诡异的方向发展,这一次,他不敢逃了。 若是丢下微微一个人,她该怎么办? 程微坐在那里,用手指抚着唇,不言不语。 程澈几乎不敢再看她,在这种沉默中,亦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要如何自欺欺人,他才能相信,妹妹对兄长做出这种事来是正常的? 难道微微对他—— 不,不,这怎么可能。 他虽一直清楚自己不是程家人,可微微并不知晓,她怎么可能对嗣兄产生男女之情? 在所有人眼中。他们就是亲兄妹啊! 看着沉默不语的程微,程澈羞愧难当。 难道说,他自以为把心事隐藏的极好,还是不经意间有了出格的举动? 微微正是情窦初开,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年纪,若是他不自觉的言行超出了兄妹之情,或许就会让微微走岔了路。 说到底。是他心思龌龊。才害了微微。 “微微,你听二哥说——”程澈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重新在程微身旁坐下。 这时,程微终于缓缓抬头,露出个奇异的笑容:“二哥,你先别说。” 程澈不解地看着她。 程微猛然扑了上来。 程澈本来就心思大乱。面对程微又从未有过防备,更没想到刚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程微又扑了过来,这一下就被扑个正着,接着,那柔软微凉的唇再次攫住了他。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扑上来的程微像一头小豹子,凶猛强悍,像是护着吃到口的美食。死死不放。 “微……”程澈声音支离破碎。 他想把她再次推开,可是她抱得那样紧。让他不敢推,甚至因为那条灵巧调皮的小鱼在他口中嬉戏纠缠,更是让他不敢用力,唯恐伤了她。 最终,他只能默默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甘美与慌乱。 他程澈,一定是要下地狱的。 他不敢有一点回应。 尽管他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却只能放空一切思绪,让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感知、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因为他知道,若是他有了男人该有的反应,以后恐怕真的无颜出现在妹妹面前了。 他又如何舍得从此与她不再相见。 唯有无动于衷,当一个真正的兄长,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对程澈来说,或许有一生一世那么长,程微终于放开他,气喘吁吁。 少女的唇是红肿的,神情却是熟悉的倔强:“二哥,不是玩笑。” 她与兄长对视,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我想亲,就亲了。” “为什么?”程澈傻傻地问。 他知道不该问。 没有一个兄长被妹妹亲吻后,还会蠢的去问为什么。 正常的兄长应该如何做? 程澈没有亲妹妹,他只能想起养父母的妹妹程莹。 若是程莹……若是程莹,又怎么有机会扑到他身上去! 程二公子发现他遇到了无解的难题。 出乎意料,程微却回答了他的问题:“二哥不是说,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会怪我吗?” “可我是你二哥!” 他是不怪她,可他该怎么处理眼下的情况? 程微却蹙起了眉,委屈地道:“所以我才找二哥呀,总不能去找别人——” 话音未落,就被程澈一把抓住了手腕:“什么别人?微微,我告诉你,这些出格的事儿不能和任何人做!” “二哥,你抓痛我啦。”程微才不管兄长的疾声厉色,软声埋怨道。 程澈猛然松开了手,脸色却是冰冷的:“记住了么?” 见妹妹一脸茫然,他只觉头都要炸了,无奈叹息道:“微微,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没有!”程微立刻否决。 话本子上哪里有那些,都是那春宫图害了她! 想到这,她又懊恼的想哭了。 见她无比委屈,程澈立刻信了,一脸严肃道:“总之以后不许再这样,和任何人都不许!” “和二哥也不行?” 程澈一张脸几乎红得滴血:“二哥更不行!” 他想问清楚程微忽然这样的原因,可是怎么都问不出口,匆忙站起来道:“微微,二哥知道你是小孩子家好奇。你放心,今日的事二哥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你也不许再胡乱和二哥开玩笑。哦,二哥想起来了,南安王下午约了二哥,等明日二哥再陪你练箭吧。” 程二公子坚持到现在,终于忍不住落荒而逃,额头碰在门框上都没敢停下来。 程微怔怔望着晃动的珠帘,良久后,猛然倒在床榻上,抱着软枕打滚。 完了,完了,梦中的她被二哥亲时,心甘情愿;而现实中的她不只是心甘情愿,而是……甘之如饴。 这是不是更糟糕? 程微悄悄抚上微肿的唇。 如果不顾羞耻说出真正的心里话,那么,她还想再亲二哥一次,这可怎么办? 许久后,程微胆战心惊,呼唤阿慧:“阿慧,你出来一下行么?” 不多时,响起阿慧懒洋洋的声音:“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我了?” “阿慧,我有个事想问你。” “说!” 程微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就想抱他亲他,那是怎么回事儿?” 阿慧显然被程微这个问题惊了一下,沉默许久才试探地问:“年龄相当的?男人?” “嗯。” “这还不简单,你爱他,想嫁给他呗。” 第231章 隔墙有耳 程微先是一怔,随后反应激烈:“你胡说,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想嫁给他!” “那你怎么想抱他、亲他呢?”因为阿慧只是一道声音,说起话来直接刻薄,“总不能因为他是块时刻散发着香味的肉骨头,而你是属狗的吧?” 阿慧的意思是,她爱上了二哥? 程微被这个答案打击得心神大乱,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我都可能出现在你脑子里了,你喜欢上一个年龄相当的男人就不可能?幼稚!”阿慧毫不留情讽刺道。 等了一会儿,见程微没动静了,追问道:“说说,谁呀?你那个病秧子表弟?还是那个欢喜冤家?或者是——” “你不要乱猜,我,我去练箭了。”程微腾地站了起来,从墙壁上把那张牛角弓取下,抬脚往外走。 阿慧冷笑一声:“我看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又没有天赋!” 程微握紧了弓身:“就是因为没有天赋,才要努力。” “努力?笨蛋,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凭着努力就能办到的。比如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你就是拍马也赶不上那个五公主。” 程微抿了抿唇:“我干嘛要和五公主比,只要我一日比一日进步一点,就没有白练。不和你说了,我去练箭了,过几日长公主要考校的。” “哎,等等!”阿慧喊了一声,神神秘秘问道,“你想不想拥有神箭手必不可少的一项天赋?” 程微脚步一顿:“什么?” 阿慧一字一顿道:“明目。” “明目?” “不错,只要你用了明目符。你的眼睛就比旁人看得真、看得远。目力大增,学起射箭自然事半功倍。”阿慧解释完,嘿嘿一笑,“怎么样,要不要学?” 程微只犹豫了片刻,就点头道:“要!” 这个时候,唯有潜心钻研符术和箭法。才能不去想那让她惊骇欲绝的事。 “那行。你告诉我你心上人是谁,我就教给你明目符。” “不必了,我去练箭了。”程微抓着牛角弓往外走。断然否决。 阿慧犹不死心:“我可告诉你啊,像美白符啊、祛斑符啊、明目符啊这类的符箓,独此一家,你不和我学。以后可再也学不到了。” “你不要说了,我不学!” “哎哎哎。你真不学啊?”阿慧气得跳脚,最后无奈道,“罢了,罢了。没见过你这么死性的,我除了能和你说话,又不能和旁人交流。就是告诉我又怎么了?你别走了,学会明目符再说。不知道什么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吗?” “那……你不问了?” “不问了,哼。”阿慧没好气回一句,心道反正早晚会知道的。连自己是不是喜欢人家都要来问她,以后还怕没有问题来请教? 对于已经学过不少复杂符法的程微来说,明目符并不难学,只学了小半日就会了,饮下符水后一个人默默去了花园角落里练习箭法。 此时已近黄昏,程微果然发觉看东西比往日分明了些,牛角弓握在手中,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信心。 可是这份信心并不能令程微专心,她满心想的还是程澈。 她怎么能喜欢自己的哥哥呢?阿慧一定是使坏哄骗她的。 程微收起弓,闭目试想,如果换成舒表弟或是容昕—— 不成,只要这么一想,她晚饭都要吃不下了! 程微缓缓抚上唇。 这么说,阿慧说的是真的? 无边的惶恐渐渐把她淹没,程微像是溺水后浑身脱力的人,抱着头蹲下,使劲揪着头发。 她居然喜欢自己的兄长! 那二哥呢?他那样聪明,会不会察觉到她这龌龊的心思? 她到底干了什么蠢事啊,若是早一步发觉自己喜欢上了二哥,那打死也不去亲他啊。 “三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后方传来疑惑的声音。 程微猛然转身,见是程彤,站了起来:“没做什么。” 程彤偏头打量着她,忽然一笑:“三姐,你哭啦?” “关你何事?”程微冷着脸从程彤身侧走过,却不料衣袖被程彤一把抓住。 程微冷眼看她,程彤咬了咬唇:“三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天呗。” 程微一怔。 许是这个时候,她内心太彷徨无措,面对一向不对盘的程彤,竟然没有断然拒绝。 天渐渐暗下来,虫鸣鸟语使得花园里热闹依旧。 程彤终于开了口:“三姐,你为什么总是和父亲顶嘴呢?” 程微看向她,冷声道:“我不想和你聊这个。” 程彤抿了抿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拉着一向讨厌的程微说这些,按理说她一直和陈灵芸要好,就是有什么心事憋不住了,也该找她说才对。 可是,她就是鬼使神差想问问程微,那个父亲,在她们的心里,是不是真的那样不同。 “我是说,父亲对人一向和善慈爱——” 程微冷笑打断了程彤的话:“那和善慈爱,难道不是只对你们姐弟的吗?天晚了,我该走了。” “那二姐呢?”程彤一急,猛然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程微脚步一顿:“提她做什么?” 程彤笑了笑:“三姐和二姐不是最要好的吗?可我觉得最近三姐不理二姐了呢。” “她不是病了么。”程微淡淡道。 程彤忽然凑近了些:“三姐,你也知道了,是不是?” “你不要胡言乱语,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不然怎么会和二姐忽然疏远了呢?”程彤笃定地道。 程微此时万分不想提起程瑶,瞪程彤一眼,扭头就走:“那也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程彤望着程微的背影,咬了咬牙道:“二姐和卫国公世子有了私情,所以才被母亲关起来的,对不对?” 程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强忍住回头的冲动,匆匆走了。 程彤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抬脚猛踢了花木一下,抬脚走了。 许久后,花木抖动,一个人钻了出来。 那人抖了抖身上的草叶,嘴里叼着一根草,望着程微姐妹二人离去的方向露出一抹笑。 原来二姑娘不是病了,而是偷男人才被关的? 第232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人一身家仆打扮,年龄在二十上下,叫顺子,原是在前院做事的,因为早早死了老娘,老子是个不管事的,至今仍未娶妻。 不过顺子长得俊,这两年没少惹得小丫鬟暗送秋波,今日悄悄溜进花园子,就是和老夫人院子里的阿喜约会的。 没想到三姑娘突然过来了,他赶忙躲进花丛里,大着胆子欣赏美人儿练箭,简直是大饱眼福。 只是三姑娘有一箭射歪了,险些扎到他,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窝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那阿喜许是远远见到三姑娘在这里,一直就没露面。 顺子暗道晦气,却没成想四姑娘过来后,听到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个像兰花一样高雅端庄的二姑娘,竟然会偷人? 顺子回忆了一下,程瑶清丽的模样立刻在脑海里浮现。 他一颗心立刻骚动起来。 高门大户这种事他听多了,二姑娘既然是因为偷人被关了起来,对外又称病,那再过上一段时日肯定就要对外说病死了。 啧啧,这么一个美人儿就这么没了,岂不是可惜。 顺子是早和阿喜有了那回事儿的,他本来就是个贼心大的,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到这里,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抓。 二姑娘反正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他要是不去快活一把,简直对不起今日听来的这个消息! 乖乖,那可是平日里如在云端的贵女啊,对了,二姑娘还有一个什么名号来着?对,是京城第一才女! 他顺子要是能尝尝京城第一才女的滋味。那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程彤最后那句话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引出湖底的凶兽来。 顺子心头一片火热,趁着夜色朦胧,蹑手蹑脚溜到了碎玉居。 现在的碎玉居已经显出了颓象,本就不大的院子冷冷清清,只有挂在檐下的一串灯笼隐约照着亮,两个看守程瑶的婆子闲得无聊。早早躲进屋子里吃酒聊天去了。 顺子顺利翻进来。毫不费力的找到了程瑶居处,绕到屋后的窗子外,趴着缝隙往里面看。 这一看。顺子喜出望外。 二姑娘居然早早躲进了被子里,似乎是睡熟了。 屋里留有一盏床头灯,顺子努力往里看,只看到月白纱帐里一道曲线玲珑的身影。 顺子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铁棍塞进窗子缝隙,熟练地把拴窗的横棍拨开了。随后小心翼翼推开窗翻了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顺子轻手轻脚,很快来到床头。 他站在床头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掀开了帐子。 映入眼帘的。就是二姑娘白皙近乎透明的面庞隐没在如瀑的青丝里。 顺子心头一喜。 他昨日还听阿喜说,她和阿福来看了二姑娘,两个婆子拦着没能说上话。不过遥遥瞥了二姑娘一眼,瞧着是病得不轻。 看来阿喜说的不错。看这脸色,二姑娘似乎真的病了。 病了好啊,病了可不就没力气反抗了嘛。 顺子只觉老天都在助他,暗暗吞了吞唾沫,掀开被子,手试探地放到了程瑶纤细的腰部。 床上的人毫无动静。 顺子激动地吸了口气。 瞧瞧,这贵女就是贵女,哪是那些丫鬟可比的。 就说阿喜,已经长得够出挑,可那腰比起二姑娘来,有人家两个粗!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啊。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转暖,寻常人只盖一条薄被就够了,可程瑶却足足盖了两床厚被子,不过被子里面的她只穿了一身中衣。 顺子想了想,拿一条布巾遮住了脸,随后不再迟疑,直接褪下程瑶的睡裤,顾不得脱下自己衣裳,只扯下裤子就用那作恶之物抵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瞬间,顺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乖乖,这二姑娘是个冰人不成,怎么身上这么冷? 而这种冷却让浑身火热的顺子更加激动,只觉已经到了这样的关头,他要是不能得着二姑娘身子,那就是白活了。 许是男子灼热的气息让骨子里发冷的程瑶觉得舒适,睡梦中的她不由动了动身子,主动靠近那火源。 顺子激动的打了一个哆嗦,险些还没入门就投了降。 心道果然是偷过情的,这样主动,看这架势这么熟练,还不知和那卫国公世子滚过多少遭呢。 这也是他大着胆子来偷香的原因,反正是已经破过身子的女人,他就是占了便宜去,谁又能知道呢? 顺子再不迟疑,担心程瑶会突然醒来喊叫,一手伸过去捂住她的口,一手扶着自己那作恶之物,身子一挺,就挤了进去。 只那一瞬间,顺子就知道坏了,身下的二姑娘还是个大闺女! 可他只是惊惧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却是排山倒海的快活和刺激。 他竟把二姑娘清白的身子得了去,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认了。 而程瑶在猛然承受了剧痛后,瞬间醒了过来。 “呜呜呜——”喊叫声被堵在了喉咙里,下身的剧痛和捂在嘴上的大手让她猛然明白了被人糟蹋了的事实。 程瑶剧烈挣扎,只可惜连日来洗冰水早已让她身子柔弱不已,力气比小猫大不了多少。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紧致让顺子几乎发了疯,他随后拿起一条汗巾子塞入程瑶口中,腾出手来禁锢住她的手脚,更加疯狂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暴风雨过去,床榻上早已是一片狼藉。 顺子匆匆提起裤子翻窗跑了。 窗外的风灌进来,明明是暖的,可寒气入骨的程瑶却觉得冰冷无比。 她近乎麻木的起了身,拖着剧痛的身子去关了窗,随后返回床上,就这么默默坐着。 天渐渐亮了,隐约传来鸡鸣声。 程瑶终于动了动眼珠,咬着早已红肿不堪的唇,发狠道:“韩氏、程微,你们竟用这样下三滥的法子糟蹋我!只要我程瑶不死,总有一日,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发生在碎玉居的这桩事无人知晓,天亮后,一切丑恶就消散在了阳光下。 程微脚步沉重,几乎是磨蹭到了怡然苑。 她此刻心情很矛盾,说不清是想见到二哥,还是怕见到二哥。 而最终,没有意外的,她并没有见到程澈,反倒是一大早有客上门,指明要见三姑娘。 第233章 黄氏求医 “见我?”程微垂了眼皮,“不见。劳烦阿喜回去跟老夫人说一声,我今日不大舒坦。” 阿喜暗暗撇了撇嘴,心道昨日下午还瞧见这位三姑娘练箭呢,害她都没和顺子见上面,今早上就不舒坦了?骗鬼呢。 “哎呦,我的姑娘,老夫人吩咐了,来的是贵客,指明要见您呢,要您务必过去。您要是不去呀,婢子可没法交差了。” 程微想了想,站了起来:“那好吧,我去看看。” 她简单收拾一番,随阿喜去了念松堂,就见到了那位贵客,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妇人。 “微儿过来了,快过来见过黄夫人。”孟老夫人一脸和气,冲程微招手。 程微走过去,冲年轻妇人行礼:“见过黄夫人。” 黄氏仔细打量了程微一眼,见她年纪甚轻,心中不由就有些后悔。 弟弟素来是个不靠谱的,她怎么就鬼使神差信了他的话呢! 孟老夫人见黄氏一味打量程微,并不开口,忙道:“黄夫人,这就是我那三孙女,程微了。” 说着冲程微道:“微儿,黄夫人乃是章首辅幼子之妻,今日来找你有些事,你可不许怠慢了。” 听孟老夫人这么一说,程微心里已是有数。 她与这位章首辅家的儿媳素不相识,来找她有事,那只能是求医了。 既然是求医,黄夫人之于她,就不再是长幼尊卑的关系,祖母说这种话,又把她置于何地? 程微便在孟老夫人下首坐了下来。平静问道:“不知黄夫人见我,有什么事?” 黄氏一愣。 只这一瞬间,她立刻察觉到眼前少女态度的变化。这种变化让她有些不满,可她已经出现在这里了,难道还掉头就走不成? 于是黄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才道:“是这样的,我乃太仆寺少卿之女。舍弟叫黄鹏。听舍弟说。他与三姑娘有数面之缘。” 黄鹏? 程微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 黄鹏就是那次去狩猎,手臂差点被熊瞎子啃掉的那个。她曾用符水救过他,上巳节那日在云仙山又碰到了。 程微便点点头道:“是与令弟见过几面。” 黄氏笑了笑:“舍弟说,在云仙山上曾见过三姑娘出神入化的医术,我心向往之。想请三姑娘替我看上一看。” 弟弟把这位程三姑娘说的神乎其神,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忍不住派人悄悄打听,没想到那些茶馆巷口还真有不少人知道此事,甚至说的比弟弟还要夸张。 不过对那些平头百姓的话,她就姑且听之。随便一个神婆都能把那些百姓唬住的。那些话还能当真不成? 黄氏那种轻慢的心态,程微怎么能察觉不到,她神情同样冷淡下来。弯了弯唇角道:“那黄夫人可否知道我出手看病的规矩?” 黄氏一怔。 孟老夫人已是斥道:“微儿,怎么能这样和黄夫人说话!黄夫人能来找你看病。那是看重你,你莫要轻狂胡闹。” 程微心中反感得不行,可孟老夫人是她祖母,在外人面前孟老夫人可以训斥她,她顶嘴却是不行的。 压下心头火气,程微温声解释道:“祖母,黄夫人既然是来看病,那在我面前就是病人。既是病人,自然该遵守医者的规矩。这并不是针对黄夫人,换了谁,都是一样的。” 孟老夫人还待再骂,黄氏已经淡淡开了口:“既如此,就请三姑娘说一说你的规矩吧。” 孟老夫人狠狠瞪了程微一眼,心道这个孽障,平时就知道闯祸,好不容易长了点本事,居然就敢拿捏人了。 黄夫人的夫君虽只是一个低品官员,可她的公公乃是内阁首辅,有宰相之权的朝廷重臣,要是得罪了人家,那可是麻烦! 这死丫头,就不知道态度和软些,替伯府广结善缘吗?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程微可不管孟老夫人心中的怒火,更不在意黄氏的冷淡。反正有病的又不是她,这找她看病的还要装大爷不成?要知道她每次制符都要耗费精血的,就这样还要对病人卑躬屈膝,岂不是太窝囊了。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第一,非妇科不看;第二,非生死攸关不看;第三,不合眼缘不看。” “胡闹!”孟老夫人沉着脸剜程微一眼,满脸堆笑对黄氏道:“这丫头年纪小,平时胡闹惯了,黄夫人莫要听她说笑,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和她说就是了。” 说完,警告地瞪了程微一眼:“微儿,还不向黄夫人赔个不是。” 这孽障怎么就不开窍呢?太子妃地位岌岌可危,将来一旦太子登基,要是想另立新后,还要指望这些朝廷重臣为占着正统名义的太子妃说话呢。 孟老夫人深恨程微的不懂事,可偏偏他们程家的符法就这一个死丫头能看懂,真是天意弄人! “不必了。三姑娘说得对,我是患者,就该遵守医者的规矩。不知我可符合三姑娘出手的规矩?”黄氏淡淡道。 她虽这么说,心中已是恼了。 还没及笄的小丫头,就敢在她面前摆神医架子,就连素尘真人都不曾这样呢。 她今日倒要看看这小丫头有什么本事,若是空有一身轻狂,那就别怪她砸了济生堂的招牌了。 程微仔细看了看黄夫人,淡淡笑道:“黄夫人自然是符合的。” “怎么说?”黄夫人有些意外,随后嘴角嘲讽地笑了笑。 她还没说病情,这位三姑娘就说她符合规矩,可见先前的轻狂都是假的,还不是因为她是首辅家儿媳的缘故。 这样一想,黄氏对程微的医术更加怀疑,冷笑等着她解释。 程微笑了笑:“黄夫人先伸出舌头来。” 黄氏扫了孟老夫人一眼,伸出了舌。 程微更肯定了自己的看法,淡淡道:“我观黄夫人面色晦暗,鼻侧有黄斑,唇部紫暗,舌上同样有瘀斑,应该是有石瘕之症。”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问道:“黄夫人是否曾多次滑胎?” 话音才落,黄氏猛然站了起来。 第234章 诊金 孟老夫人被黄氏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喊道:“黄夫人——” 而黄氏此刻对所有声音都充耳未闻,只死死盯着程微,手忍不住轻轻抖着。 她十七岁嫁入章首辅家,如今已经八载,这八年来怀胎五次,皆在不足三个月时就滑胎了。 这样的打击,委实不是一个女子能够承受的,她现在已经怀有一个多月身孕,若是再来一次,恐怕没有勇气活着了。 这也是听弟弟讲了程三姑娘的事后,明明认为弟弟说话不靠谱,依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找上门来的原因。 她不知道这位三姑娘是如何看出来的,如果不是早有耳闻,那么,就是这位三姑娘果真有些本事。 “黄夫人,我说的可对?”程微平静问道。 黄氏回过神来,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点头道:“对,三姑娘说的不错。” 此刻的黄氏,内心深处是更相信后者的。程三姑娘还未及笄,家中长辈总不能和她说这些事。再者说,她嫁入章首辅家后一贯低调,多次滑胎的事也就是一些亲近人家知晓,而怀仁伯府素来和婆家没什么来往,当不至于嚼舌到她头上来。 程微便笑了:“黄夫人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所以是符合我出诊规矩的。” 黄氏深深看了程微一眼。 到底是太年轻了一些,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不过就冲这位三姑娘一口说出她的病症,还是试试吧。 “那就请三姑娘出手了。” 程微点点头,对孟老夫人道:“祖母,我想要一间无人打扰的屋子。” 此刻。孟老夫人也有些被程微的表现震住了,心虽还悬着,面上却收起了刚刚的疾声厉色:“就去东梢间吧。” “嗯。”程微抬脚便走,见黄氏跟着走,开口道,“黄夫人暂且留步,我喊您时。您再过去。” 黄氏只得停下脚。心中有些不快。 程三姑娘未免太古怪了些,也不知是真有几分本事,还是小姑娘家心高气傲。 眼见程微头也不回的走了。孟老夫人忙笑道:“那丫头就是穷讲究,黄夫人莫要往心里去。” 黄氏笑了笑:“怎么会,我是求医的,自然是医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话说得虽客气。以孟老夫人的精明又怎会听不出其中的不快与威胁,当下对程微更恼了几分。 那死丫头就不知道态度放软和些。要是治不好黄夫人的病,那只得让她上门请罪了,也算是给她一个教训! 一刻钟后,守在东梢间外的阿福过来道:“黄夫人。三姑娘请您过去。” 黄夫人起身随阿福过去,一进门,就见程微静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阿福把帘子放下。轻轻退了出去。 程微把手边一只杯子推了过去:“黄夫人把杯中水饮下,石瘕之症可除。只要不出别的意外。那您腹中不足两月的胎儿,应可保住了。” 黄氏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三姑娘看出我有了身孕?” 程微抿唇一笑:“这应该要比石瘕之症容易看出多了。” 黄氏却觉得眼前的程三姑娘更神秘莫测了些。 先前这位三姑娘说什么石瘕之症,她其实是不大信的。 要知道为了她这个总是滑胎的怪病,请过多少太医,可没人提起什么石瘕之症的,谁知道这位三姑娘是不是信口开河呢? 可程三姑娘连脉都没把,就一口说出她有了不足两个月的身孕,单单这份眼力,就非同小可了。 见黄氏迟迟不语,程微淡淡道:“当然,黄夫人若是信不过,也可以不喝,这本来就不用勉强的。不过我是符医,只会以符水治病,黄夫人不想喝的话,就再找别的大夫试试。” 此时的黄氏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转变,语气和气起来:“我既然登门来找三姑娘看病,那自然是信得过的。” 她说着伸手去拿水杯,心道若是别的大夫能行,她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黄氏的手还没触到水杯,就见程微把水杯往旁边轻轻一挪。 黄氏不由一愣:“三姑娘这是——” 程微笑了:“黄夫人,咱们还没有说好诊金。” 她又不是圣人,耗费精血制出的符水,收些银子买人参燕窝滋补身体不是应该的么。 再者说,她还要努力攒银子,万一有一日二哥身份暴露了,被赶出程家,她还要养二哥呢。 “哦,不知诊金多少?”黄氏因为程微的直接,心里又升起几分不快。 程微伸出一根手指来。 黄氏张了张嘴,想猜,却又觉得这话可不好说。说多了冤枉,说少了被人笑话。 程微也没有猜来猜去的爱好,直言道:“一千两。” 就在黄氏隐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补充道:“订金。” “订金?”黄氏一愣。 “不错。黄夫人先付一千两,等七个多月后诞下麟儿,请把剩下的九千两送到我手中。” 黄氏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乐了:“三姑娘这可真是——” 程微只是平静望着她:“滑胎五次,这是您第六个孩子。黄夫人,白银万两,可贵?” “你,你怎么知道?”这一次,黄氏彻底惊呆了。 能从她的脸色看出滑过胎,或许还不足为奇,可是,这位三姑娘竟连她失去过几个孩子都能看出来,这,这简直是太邪门了! 难道是弟弟对程三姑娘说的? 不对,弟弟是男儿,与她虽亲近,却顶多知道她小产过,并不清楚次数的。 黄氏的态度已经彻底不同了:“好,只要我能顺利诞下麟儿,别说白银万两,就是让我给三姑娘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程微淡淡一笑:“黄夫人快别这么说。医者父母心,我怎么能让求医者当牛做马,只要能治好你们的病,就是皆大欢喜了。” 自打黄氏上门,她寸步不让,为的就是压一压黄氏的傲慢。 要是她真像祖母乐见的那样卑躬屈膝,说不定就算治好了黄夫人的病,人家还认为是伯府有意巴结章首辅,天经地义的呢。 黄氏也是个干脆的,或者说为了这第六个投生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得不干脆。 “这是一千两银票的订金,请三姑娘收好。”黄氏递过银票,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用帕子擦擦嘴角道,“那我就告辞了,将来孩子满月,我请三姑娘喝满月酒。” “黄夫人慢走。” 等二人从东梢间出来,孟老夫人见黄氏要走,忙起身送了,返回来问程微:“怎么样了?” 程微掏出六百两银票递过去:“黄夫人已经喝了我制的符水,这是诊金,请祖母收下。” “怎么能收人家诊金呢!”孟老夫人沉着脸接过银票,看清上面的数额默默揣入了袖中。 程微嘴角闪过嘲讽的笑。 她也舍不得把辛苦赚来的银子便宜了祖母,可谁让伯府还没分家呢,一日不分家,子孙就不许有私产的。 “这银票祖母先收着,万一你治不好人家的病,还要带你上门赔罪去。” “知道了,那孙女先回了。” “嗯。”孟老夫人撩了撩眼皮,由着程微退下了。 第235章 食髓知味 太仆寺黄少卿府上。 黄鹏一见黄氏回来,就迎了上来,兴冲冲地问:“大姐,怎么样了?” 黄氏看四周一眼,低声斥道:“在这里胡乱嚷什么,回屋再说!” 姐弟二人进了屋子,黄鹏笑嘻嘻道:“大姐,程三姑娘给你瞧病了?” 黄氏白他一眼:“瞧了。” “怎么样?”黄鹏伸手扯了扯黄氏。 黄氏伸手拍开他的手,淡淡道:“什么怎么样,就是喝了一杯稀奇古怪的水,也不知是不是唬人的。” “当然不是!大姐,我给你说,程三姑娘真的是好厉害,就跟九天玄女差不多!” 黄氏不信任地扫黄鹏一眼:“九天玄女?二弟,你该不是见那位程三姑娘貌美,才一味推崇吧?” “当然不是!”黄鹏有些急了,“大姐,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信你?你说说,你都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着调过?整日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鬼混!” 黄鹏气得冷哼一声:“那和程三姑娘有什么关系。大姐,我告诉你,程三姑娘的本事,我亲眼见着的!” “我知道,不就是程三姑娘替已死妇人接生之事吗?这种事听来就是不靠谱的,你就算亲眼见着了,我也不敢信。” 黄鹏急得脸红,一咬牙道:“大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不只见到程三姑娘替那已死的妇人接生,程三姑娘她,她还亲自为我治过伤!” 黄氏一惊:“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嘘——大姐,你小点声!”黄鹏慌张看了门外一眼,压低声音道。“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父亲母亲。” “行。” “就是前些日子我和华良他们去打猎嘛,结果不小心遇到了熊瞎子和大虫——” “嘶——”黄氏倒抽口冷气,一把抓住黄鹏手臂,“遇到熊瞎子和大虫?” “哎呦,大姐,轻一点。抓得我生疼!” 黄鹏咧嘴叫着。黄氏这才松开手,拎起他耳朵道:“快给我说清楚!” “我这不就在说嘛!”黄鹏委屈嘀咕一声,接着道。“当时呀,我都吓傻了,转头想跑,不想那熊瞎子追上来。对着我胳膊就啃了一口!” “我看看!”黄氏立刻撸起黄鹏袖子,见胳膊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忙掀起另一只衣袖,怔怔道,“什么都没有啊。” 黄氏猛然反应过来,骂道:“臭小子。又骗我不是?” “没有。大姐,就是这只胳膊,当时差点让熊瞎子啃断了。血不停往外流啊,幸亏程三姑娘给我用了符水。大姐。你猜怎么着?我这胳膊上的伤口,就眼睁睁看着愈合了,一点疤都没留下。” “当真?” 黄鹏猛点头:“大姐,你想想,我犯得着替程三姑娘吹嘘么?您肚子里怀的可是我亲外甥,要不是我真信程三姑娘是有大本事的,会拿我亲外甥开玩笑?” 黄氏一想也有道理,这才松了口气,嗔道:“既然程三姑娘救过你,怎么也没见你提起呢,咱们府上半点表示都没,岂不是太失礼了。” 黄鹏挠挠头:“大姐,我这不是怕父亲母亲知道了,会担心嘛。” 黄氏白他一眼:“看来是怕父亲打你,以后不许你出去鬼混了。” “反正大姐不能和别人说。为了你,我才说的。” “好吧,我就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个小神医管不管用。若是真能让我顺利生下孩子,你姐夫那匹追风马就给你了。” “真的?”黄鹏喜出望外。 “大姐什么时候骗过你。行了,随我去见母亲吧,等用过饭,我要回章府了。” 黄氏回章府后的动向暂且不提,怀仁伯府这里,有的人却魂不守舍。 眼下快到四月,白日渐长,夜里渐短,对前院门房的顺子来说,这一日就显得格外难熬些。 他只要一想到昨夜的快活,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腿,想往后院跑。 他心里清清楚楚,昨夜那是走了大运,让他占了二姑娘身子,今夜要是再溜过去,说不准二姑娘有所准备,张口一喊人,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是,二姑娘的身子实在太销魂了,他顺子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大姑娘小媳妇没少招惹,却从没一个能像二姑娘那样,只要一碰上,魂都要飞了,恨不得死在她身上再也不下来。 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顺子,顺子,在想什么呢?”旁边的人推他一把。 顺子回过神来,掩饰道:“没,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那人嬉笑着碰了碰顺子,“你瞧瞧你自个儿,都这样了,还没想什么?” 顺子一低头,就见裤裆处支起了帐篷。 他脸一红,啐了那人一口:“都是男人,这有什么可笑的!行了,你先看门,我去趟茅厕。” 顺子出去后轻车熟路溜到内院与外院相隔的那道墙跟处,拨开遮掩的杂草,从狗洞钻了进去。 阿喜昨日和顺子没见成,心里一直空落落的,趁着无事之际,就忍不住往二人常约会的地方晃荡,忽听有人喊道:“阿喜,阿喜——” 阿喜心头一喜,循声走过去,惊喜道:“顺子,你怎么在这里?” 顺子嘴上抹了蜜,张口就道:“这不是心有灵犀么,想你了呗。” 顺子长得俊俏,又会哄人,阿喜脸一红,低着头捏了捏衣角,却被顺子一把揽了过去。 “哎呀,顺子,你干嘛?” “好阿喜,你摸摸,我都想了你一天一夜了。” “不行,青天白日的——”阿喜半推半就。 顺子想那程瑶已是不能自已,哪里管得了是白天还是黑夜,揽过阿喜就直奔了正题。 一刻钟后,顺子爬了起来:“阿喜,我忽然想起来还有急事,不能再耽误了,咱们还是下次再接着来吧。” 阿喜已是得到了满足,却不懂顺子今日怎么还没完事就提裤子要走人了,不由拉住顺子衣袖道:“顺子,你,你怎么了?” 顺子没得到纾解,憋得难受,却不得不安抚阿喜:“我真有事,不然我这个样子,怎么舍得走呢。好阿喜,等下次咱们好好在一起腻歪一天。” 摆脱了阿喜,从狗洞钻出去,顺子无力靠在了墙壁上。 完了,完了,尝过二姑娘的滋味,别的女人对他来说都算不上女人了。 这可怎么办,以后当和尚不成? 顺子懊恼了一天,等到了夜里,再也抵不住诱惑,悄悄起身,再一次溜去了碎玉居。 这一次,他在窗外等了很久,确定里面没有动静,才像昨晚那样弄开了窗子,翻了进去。 月白色的纱帐依然如月光般朦胧,映出里面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顺子咽了咽口水,走了过去。 立在帐子前好一会儿,见二姑娘一动不动,顺子这才掀开帐子,低头看佳人一眼,从怀里摸出早准备好的帕子,准备先塞进程瑶口中。 就在这时,程瑶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大惊之下,顺子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程瑶轻笑一声:“你别怕。” 第236章 惑心 烛火摇曳,映得程瑶的脸雪白雪白的,毫无血色,就像用冰雪堆就的玉人儿,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 顺子心头有几分恐惧。 这二姑娘该不是妖精变得吧?真是有些邪性! 而程瑶知道,这再次上门的男子是因为她出乎意料的举动才有片刻迟疑,她若是把握不住,就又会像昨日那般白白被占了便宜去。 昏暗灯光下,程瑶笑得很温婉:“我知道,你今晚还会来的。” 昨夜韩氏派人害她,只要那人不被灭口,她相信,那人今夜还会再来。 而这一次,她相信与韩氏无关。 “二姑娘知道?”顺子忍不住开了口,眼睛不由四处环顾,生怕二姑娘已经让人躲在了某处,随时会一拥而上把他捆了去见二夫人。 他虽是个大男人,可看守二姑娘的两个婆子五大三粗,双拳还难敌四手呢,何况对方有三个人。 听程瑶这么一说,顺子果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程瑶心里松了口气。 听声音,这糟蹋了她的男子年纪并不大,总比那种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让她觉得好受些。 “对,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你起来坐吧。” 顺子爬了起来,坐在椅子上,戒备地望着程瑶。 程瑶笑了笑:“屋子里除了你我,没有旁人。” 她说着伸手一指:“两个婆子就在那边屋子里,其实我只要喊一声,她们就能过来的,你说是不是?” 顺子没吭声。 他知道二姑娘没有吓唬他。 昨晚是因为二姑娘睡着了,他出其不意才得了手,而现在,除非他能立刻堵住二姑娘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动静,不然最终倒霉的还是他。 程瑶忽然站起来,走近几步:“你今夜又过来。是不是很想我?” 顺子眨眨眼,默认。 程瑶忽然一声冷笑:“但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如今我虽在院子里养病,可毕竟还是府上的二姑娘,而你呢。不过是一个下人!” 顺子忍不住站起来,后退两步。 这么说,二姑娘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 那……他要不要灭口呢? 顺子不由看了程瑶一眼,目露凶光。 他们距离很近,只要他动作利落点。说不准就成了。 看清顺子的眼神,程瑶笑了笑,抬起手腕:“你看这是什么?” 顺子一愣,低头看去,就见二姑娘莹白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银铃。 程瑶手抚银铃,轻轻笑道:“你说若是我手腕动一动,这铃铛声音大不大?” 这一次,顺子真的不敢乱动了,他甚至觉得昨夜能得手,简直是老天喝醉了。 “那。二姑娘是什么意思?”顺子盯着那纤细的手腕,喉咙有些发干。 这样带刺儿的美人,身份高贵,让他在惧怕之余又压不下那撩人的念头,委实是太刺激勾人了。 程瑶开了口:“今夜里,你就收起那些心思吧。” 顺子咬了咬牙,掉头就向窗边走去。 “等一等,我话还没说完。” 一阵香风袭来,带着冷气儿,更是让人觉得身后逐渐靠近的女子不似凡女。倒像是那夜间的妖精,无惧无畏,戏弄着被她发现的男子。 顺子转过身来,没想到二姑娘与他离得极近。二人几乎鼻息相触了。 而程瑶手一掀,把顺子蒙在脸上的布巾就扯了下来。 顺子大惊失色。 看清顺子的模样,程瑶反而笑了:“我还以为,你长得凶神恶煞,不能见人呢。” 顺子一愣,心中的惶恐依然没有散去。 程瑶踮起脚。在顺子脸颊上印了一下。 “二姑娘——”顺子已经彻底摸不清二姑娘心思了。 莫非二姑娘自知时日无多,不甘心连个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就去了,所以自己的出现,反而正合她意? 是了,像二姑娘这样女子中的极品,天生就该是那惑世的红颜,怎么可能如寻常女子那样伺候一个男人。 “你明晚再来。”程瑶凑在顺子耳边,吐气如兰。 她日日被人按着洗冰水澡,许是怕她就这么死了,这两日才停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浑身上下都是清冽干净的气息,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顺子就已经觉得骨头都酥了:“二姑娘——” 程瑶伸出手指,在他唇上按了按:“你听我说。明晚你来,替我带几样东西。只要你能替我带来,那以后……我都等你。” “二姑娘要我带什么?”顺子不由自主问道。 “我都等你”这四个字让他一颗心都火热起来。 “当归、茯苓、鸡蛋、花生、蝎子草……”程瑶说了一串名字,轻声问,“可记住了?” 顺子顺着程瑶的话重复一遍,不解地道:“二姑娘要这些做什么?” 程瑶含笑看顺子一眼:“到底年轻,真是好记性。我要这些,当然是想给自己调理一下身体。你看,我这手有多冰,再这样下去,真怕撑不了几日了——” 她一只玉手在顺子脸上摩挲,明明冰凉透骨,顺子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被点燃了火。 他声音顿时哑了:“二姑娘——” 程瑶那只手渐渐往下滑去,低声道:“回去吧,明晚把那些东西带来,我便依了你。” “您,您不恨我么?”顺子鬼使神差问道。 程瑶一怔,随即露出一抹哀婉的笑:“恨?怎么不恨。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处子之身已经被你得了去,恨你就能找回来吗?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往长久了想。至少以后你常帮我带些调养身子的东西进来,我还能活得久些。有人想要我死,我才不想让她如愿!” 听近在咫尺的佳人这么说着,顺子忽然有些怜惜。 二姑娘这个境地,委实太可怜了些。 “二姑娘,您放心,明晚我就把那些带过来。” “喏,这个你收着。” 程瑶把一块碎银子塞进顺子手中,顺子有些犹豫:“这——” “赶紧收好吧,没有钱,你去哪里买东西?记着别去济生堂,以免将来露出端倪。” “嗯,那我去了。” 顺子翻窗走了,程瑶把窗关好,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第237章 不忆楼 “清谦?” 程澈回神:“王爷有何吩咐?” 二人皆坐于高台上,看着场中的侍卫们热火朝天比试拳脚。 南安王穿了一袭牙白色半新不旧的袍子,艳阳天下,身形消瘦,弱不胜衣,嘴角的笑容却是浅淡的,浅淡中又带了微不可察的揶揄:“清谦,这两日你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程澈面上毫无异色,淡淡笑道:“王爷多心了,澈并无什么烦心事。” “当真?”南安王轻轻挑眉。 程澈垂眸:“自是不敢对王爷有所隐瞒。” 一只手忽然落在他肩头,手微凉。 片刻后,南安王起了身:“罢了,本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程澈不动声色站起来,随着南安王走下高台,没想到南安王却带他出了王府。 马车里,程澈不好向外张望,只得在脑海中估摸着马车行驶的方向。 他天生方向感极佳,可那马车不知拐了多少道弯,渐渐的脑海中的路线就乱了,只能确定马车将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他从未去过的。 大概又行了两刻钟左右,马车终于停下来。 南安王笑道:“下去吧。” 程澈先下了马车,随后伸手扶南安王下来,这才有机会打量所到之处。 映入眼帘的是繁花似锦的园子,其间有盛装女子款款而行,环佩叮当,笑语嫣然。 程澈便愣了愣。 见他有些发呆,南安王笑起来:“清谦猜一猜,这是什么地方?” 程澈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答。 他根本不用猜,凭经验就知道这是一处烟花之所。 想当年他立志写小人书赚钱,奈何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为了赚钱大业,不知当过多少次夜行侠,专来这青楼妓馆偷师。 这园子虽看起来颇为雅致,和寻常青楼有所不同。可他眼力好。一瞧那些女子的形容举止,便知不是良家。 见程澈迟迟不语,南安王就笑了:“看来这个问题难倒你了。想来以清谦的性子也没来过这些地方,这是一处行院。” 南安王说完,笑看着程澈。 程澈便很符合南安王期待的露出错愕的神情来。 南安王笑起来。 他身子骨不好,哪怕是开怀而笑。声音还是轻的,却能听得出真切的愉悦:“别怕。本王是看你这两日赖在我那王府。总要天黑才舍得回去。与其在我那里无聊,不如来这里听曲喝茶。” 正说着,有一女子匆匆迎上来:“南公子来了,里面请。” “小梅姑娘。冬娘呢?” 在小梅眼中,南安王显然是熟客,她迟疑了一下便道:“今日来了位小公子。非要带青青姑娘出去。您常来我们这里,是知道青青姑娘从不和客人出门的。那小公子却是个厉害的。这不,冬妈妈就亲自过去劝了。” “带我们过去看看。”南安王淡淡道。 小梅好奇看程澈一眼,忙道:“请南公子随我来。” 程澈默默跟着二人走,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 一路行来,他发觉这处行院虽然布局风雅精致,却占地不大,行了没多久,就进了一处二层小楼。 人未见,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我不管小公子是何方神圣,既然来了我们不忆楼,就要守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的姑娘分两类,一种是愿意随客人出行的,一种是不愿的。青青姑娘就属于后者,还望小公子不要为难人。” 随后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传出来:“你一个青楼的妈妈竟敢这样和小爷说话?这什么不忆楼是不是不想开了?真是笑话,既然是开妓馆的,还装什么清高,小爷今日就要那青青随我出去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根本不重要!” 听到这个声音,程澈和南安王面面相觑。 真不想承认,里面那熊孩子是认识的! 南安王摇摇头,抬脚走了进去,迎面一个花瓶飞来,忙一侧头。 程澈伸手把那花瓶接住。 “今日小爷就砸了这里——”里面的少年话说了一半,猛然停住,像见鬼般看着门口处。 南安王走了进去。 “王……王……王……”容昕结巴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再看到南安王身后紧跟着的程澈,更是欲哭无泪。 老天怎么可以对他如此残忍,他不过想了解一下长大成人是怎么回事儿,省得再被那些混蛋笑话,谁知派小厮去买小画本,书没买到,小厮的手却不知被谁家杀千刀的下人抓得惨不忍睹。他干脆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不忆楼还算风雅,结果花魁还没见到呢,就见到了王叔和程二哥! 完了,完了,王叔一定会把这事告诉母亲的,到时候一顿竹板炖肉是少不了的。 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怎么能遇到程二哥啊,他要是告诉丑丫头可怎么办! 容昕这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紧张,睁大双眼傻瞪着程澈二人。 就见南安王微微一笑:“这位小兄弟,咱们是见过的,你忘啦?” 容昕猛点头:“忘,忘了。” 南安王越过容昕,看向室内的女子:“冬娘,今日本来想听你弹曲的,既然碰到熟人,那还是改日吧。毕竟以这位小兄弟的年纪,还不到来这里的时候。” 冬娘望着南安王,遮去眼底一闪而逝的遗憾,露出明媚的笑容来:“多谢南公子了。” 今日南安王忽然起意带程澈逛青楼,程二公子这边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呢,就又出来了,还多了一个容昕。 他不欲打扰人家叔叔训侄子,凉凉扫容昕一眼,开口道:“王爷,我就先回去了。” “程二哥,程二哥,你等等我——”容昕甩开南安王,忙追了上去。 南安王一脸错愕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默默上了马车。 容昕追上程澈:“程二哥,你去哪里啊?” 程澈扫他一眼,淡淡道:“回府。” 容昕露出个讨好的笑:“程二哥,这里离伯府远着呢,我用马车送你啊。” “不必了,我脚程快。” 容昕向来是有些怵程澈的,见他拒绝的利落,急得挠挠头,情急之下一咬牙道:“程二哥,求你个事呗。” 第238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程澈也不说话,就这么清冷冷瞧着容昕。 而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难得一脸尴尬,不自觉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程二哥,今日的事情,能不能替我保密啊?” 程澈还是不语。 容昕就差指天发誓:“我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连那些女子的面还没见到呢。程二哥,你就替我保密呗。” 程澈盯着容昕好一会儿,直到容昕心里发毛,才颔首:“好吧。” “太好了!”容昕激动地跳了起来,紧跟着程澈往前走,“程二哥,别走了,我用马车送你回去。” 程澈一双浓黑有型的眉拧了起来:“不必了。” 他虽答应保密,可这种还没行小成年礼就来逛花街柳巷的臭小子,以后还是少与微微见面才好。 “程二哥,真的很远的,再说,我也好久没去给姨母请安了,今日正好过去一趟。”容昕难得灵光一闪,找了个极佳的借口。 他心再大,也知道这时候提起丑丫头是不妙的。 果然,听容昕这么一说,程澈不好再拒绝,遂与他一道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坐定后,程澈淡淡道:“世孙好像换了一个小厮?” 以往在马车外坐着的都是小厮霸天,今日却是陌生的面孔。 容昕咧咧嘴道:“霸天前些日子崴了脚,就带吉祥出来了。” 程澈不以为意,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容昕却暗暗咬了咬牙。 都是吉祥那混蛋,说什么这不忆楼是个学习的好地方,且因为是白日过来,定然没有客人。不怕撞上别人。却不料害他倒了这么大的霉,不但遇到南安王叔,还遇到了程二哥! 等等—— 容昕猛然转头,视线落在程澈脸上。 此时车外春光明媚,马车里也是亮堂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程澈面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安详静谧。却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轻闭的眼、微抿的唇,又显出几分忧愁来。 容昕眨眨眼,挥去那一瞬间的一样。咳嗽一声道:“程二哥——” 程澈蓦地睁开了眼,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望过来。 容昕一窒,好一会儿才笑道:“程二哥,今日你怎么……也去了不忆楼?” 程二公子瞬间有些不自在。不过他掩饰工夫素来做得好,很快就看不出半点异样。一脸严肃地道:“自然是陪王爷去散心的。” 若不是在不忆楼碰到这小子,难道他会保密吗?当然是千方百计让微微知道了! 容昕半点没有怀疑程澈的话,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他不敢再多问,频频探头往车外看。心中有些小小的雀跃。 好些日子没见到丑丫头了,也不知道她可有惦着他。 程澈把容昕一番举动尽收眼底,默默叹了口气。 冷眼观察下来。竟是那谢家表弟最适合微微了。 思及此处,程二公子也说不清心头是欣慰还是失落。只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让他有些呼吸不畅,干脆重新闭了眼,放空思绪。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外面传来声音:“世孙,怀仁伯府到了。” 容昕以为程澈睡着了,压下心中欢喜,喊道:“程二哥,到了——” 话未说完,就见程澈已然睁开了眼。 二人下了马车,一同进了伯府,走至垂花门旁,程澈停住脚:“我还有事,先回院子了,就不陪世孙过去了。” 容昕乐得如此,忙点点头道:“程二哥去忙就是了,这路我熟得很。” 眼看着小霸王带着小厮乐颠颠走了,果然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程二公子莫名有些不痛快,薄唇紧抿转身走了。 “姨母,我来了。”还未进门,容昕就喊了一声。 韩氏颇为意外:“一个人过来的?怎么也没派人来说一声?” 容昕就笑道:“今日出来玩,没想到遇到了程二哥,正好我想姨母了,就随程二哥一道过来了。” 韩氏笑了:“难为你还想着姨母,果然是长大了。” “那是,再过一个来月我就该行小成年礼了。姨母,到时候您一定要过去啊。” “那是自然。” 容昕眼神闪烁:“人多热闹,姨母记得把程二哥、程微他们都带过去。” 韩氏虽觉容昕这话颇有些多此一举的意思,还是点了点头。 容昕这才松了口气。 丑丫头会去,他就放心了。 “姨母,程微在吗?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容昕自幼是和程微玩惯的,韩氏不以为意,笑道:“她这时候应该在园子里练箭呢。” “练箭?” “是呀,说是再过几日德昭长公主要考校她箭法。” 容昕站了起来:“那我瞧瞧去。” 韩氏忙派人领着容昕过去。 站在不远处,容昕望着程微背影有些出神。 才一些日子未见,丑丫头似乎又瘦了呢。 他下意识抬脚往前走了一步,正好踩到落地的树枝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程微含惊带喜,猛然转头,看清是容昕,大为失落。 容昕迎了上去,伸手在程微面前挥了挥,取笑道:“怎么,几日没见我,看傻啦?” 程微这才回神。 她这两日被那件事搅得心神不宁,颇为茫然,可偏偏这一次却无人可替她解惑了。 以往见了容昕,二人难免要斗嘴,可她目前哪有这些心思,于是淡淡道:“别闹,没看我练箭呢。” 容昕放眼一看,不由笑了:“我说程微,你这箭法实在不成啊。来,看我给你示范一次。” 没等程微说话,他就直接拿过她手中的牛角弓,看着空空如也的箭壶问道:“箭呢?” “都射完了,欢颜正捡着呢。” 容昕往箭靶子的方向望了望,果然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正背对着他们跑来跑去的,便喊道:“吉祥,快过去帮忙捡箭。” “嗳。”叫吉祥的小厮马上应了,走过去帮忙。 他弯腰捡了几支后,伸手去捡落在灌木里的一支箭时,正好欢颜也伸出手去。 二人同时缩回手,目光触到一起。 吉祥愣了愣,下意识伸出手:“你,你是——” 欢颜眨眨眼,把手中一把钝头箭扔到吉祥脸上,撒丫子跑了。 第239章 心事谁知 欢颜手里那一把箭虽然是直着扔出去的,可数量太多,难免有一两支横了起来,戳到吉祥脸上。 吉祥被人兜头甩了一脸箭,当下就惨叫起来。 程微和容昕一时都有些发懵。 片刻后,程微才反应过来,抬脚去追欢颜:“欢颜,别跑,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边吉祥跑到容昕身边,扑倒在他脚边,捂着脸大哭:“世孙,小的是不是毁容了啊?” 容昕晕晕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以前他和丑丫头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难道这也是会传染的么? 程微提着裙角追到一丛缤纷绚烂的茶花前,不由停了下来:“二哥?” 明明分开没有多久,可对她来说,好像与兄长已经有许久未见了。 程微近乎贪婪地盯着兄长的面庞,最终视线停留在对方的唇上,下意识抿了抿唇。 程澈一直躲着程微,因为不放心容昕才悄悄来到这里,猛然被程微撞见,心慌意乱之下就格外敏感,察觉对方视线所落之处,不由后退一步,俊脸已是通红。 恍惚之下,程微已是到了跟前。 “二哥——”她伸手,拉住了程澈的衣袖。 程澈竭力摆出平静的模样,嘴角微牵:“微微,怎么跑得这么快?” 这个时候,程微哪里还想得起欢颜来,只紧紧拽住程澈衣袖,生怕一松手他又躲着自己去了。 她压下所有酸涩的情绪,努力冲程澈扬起一个自然的笑容:“二哥,这两日都没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来看我?” 程澈深深望着程微。 少女一脸娇嗔。还带着几分懊恼,就和所有埋怨兄长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区别。 他心头一阵恍惚。 难道说,那日微微扑上来亲他,是他在做梦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程澈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 果然是他心思不正,才生出那样荒唐的梦来,竟还当了真。 感觉到衣袖被妹妹拽得更紧了些。程澈回神。若无其事地道:“正巧有些事,现在办完了,这不就来看微微了。” 然后就见程微咬了咬唇。低声道:“二哥,那日我亲你,只是好奇,你别往心里去啊。” 程二公子彻底愣住。如果人脸是张白纸,此刻定然会出现一个大写的“懵”字。 这种正在自我安慰却忽然被揭穿的感觉。委实太糟糕了! 程微见兄长望着自己不语,心跳得有些急,唯恐被察觉,忙道:“二哥。对不起,那日我骗了你。我确实是因为看了话本子才生了好奇……你,你就不要介意了。好不好?” 她又如何敢让二哥知道,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只把他当二哥呢。若是二哥知晓了实情。定然觉得她荒谬无耻,再也不理会她了,就像这两日一样。 冷静了两日,程微已是拿定了主意,再次见到二哥时,定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反正二哥疼她,她咬定了是因为好奇,二哥定会原谅她的。 “好奇?”程二公子一张俊脸已是板了起来,颇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气势。 程微垂了头,紧紧拉着他衣袖,声若蚊呐:“二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看了——” 盯着妹妹头顶,程澈无奈闭了闭眼。 这个混丫头,只是因为好奇,却让他这两日几乎没有合过眼,度日如年。 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她! 程澈心中一声轻叹,板着脸冷冷道:“下不为例。” 程微一脸欣喜地抬头:“嗯。” 话音落,目光不由又停驻在兄长形状优美的唇上,心中一荡,忙垂下头去,有些遗憾地想:早知如此,那日就该亲个够的,以后却是不能了。 也不知怎的,想到这里,程微竟莫名觉得委屈,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自幼就与二哥在一起,二哥是对她最好的人,而她敢说,她也是对二哥最好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要好,将来二哥却要被别的女子亲,还要让别的女子给他生娃娃。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只这么一想,程微整个心都拧在了一起,痛得不行,不由就捂着心口弯下身去。 程澈脸色微变,忙去扶她:“微微,你怎么了?” 程微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没事的,就是忽然有些眩晕。” “丑丫头,你怎么啦——”容昕飞奔过来,把程澈挤到一旁,碎碎念道,“你该不是为了变瘦故意不吃饭吧?这可不行,我跟你说,容岚有一年因为长胖就这样做过,后来饿得昏倒了好几次。有一回恰好在水边散步,直接掉沟里去了……” 有个这样的兄长,岚郡主真是可怜。 程微莫名觉得好受了些,悄悄瞥程澈一眼,心道这样看来,她算是幸运的吧,至少有一个无人可比的好哥哥。 小姑娘把那突如其来的遗憾与心痛埋进了心底深处,露出一抹浅笑来:“容昕,你吵死了。” 容昕语气一顿,见程微能斗嘴了,悄悄松口气,抬手去捏她的脸颊,口中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手伸到半空,却被程澈挡住。 “世孙,微微有些不舒服,我带她先回屋了。”程澈说着,指指一旁的小厮,“这小厮脸都青紫了,你先回怡然苑等等,我叫人送药过来。” “不用了,我带他回去吧。”容昕知道今日是不能再和程微相处了,自是不愿再回韩氏那里,有些遗憾地道。 一回了景王府,容昕抬脚就踹了吉祥一个跟头,怒道:“小爷的好事今日都被你搅黄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你趁机摸人家丫鬟小手了?” 吉祥爬过来,抱着容昕大腿干嚎:“哎呦,世孙啊,小的冤枉呀!小的这么正经的人,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吗?您当时也瞧见了,那死丫头太歹毒了,手里一大把箭就那么往小的脸上一扔,跟下雨似的。她,她这是想灭口啊!” “灭口?”容昕一怔,伸手推了吉祥一下,“别胡说八道,你头一遭去怀仁伯府,人家认识你是谁呀,头一次见面就要灭口,以为自己脸大啊?” 吉祥捂着脸委屈极了:“谁说是头一次见面啊。世孙还记得那日我去给您买春宫图吗?那个抓花了我手背,把最后一本春宫图抢走的家伙,就是那个丫鬟!” 第240章 牡丹花下 容昕听了吉祥的话愣了愣,随后大怒:“竟然是这样?难怪要灭口呢!不行,我要去告诉程微一声,她身边有这么个无耻无情的丫鬟,太危险了!” 若是那个死丫头没有和吉祥抢春宫图,那他就不会去不忆楼,不去不忆楼,就不会遇到南安王叔和程二哥。 总之,都是那个死丫头的错,他要赶紧去告诉程微,把那死丫头扫地出门。 容昕越想越恼,抬脚就往外走,衣袖却被吉祥拽住了:“世孙,不能去啊。” 容昕眼一瞪:“怎么,你的脸都被扎成蜂窝了,你还拦着我?这样的丫鬟若不严惩,将来定要祸害主子的!” 主子说得义正言辞,吉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世孙,您想想,小的为什么去买春宫图啊?” “不是要给我看的吗?” 吉祥点点头:“是啊,所以——” “嗯?”容昕拧眉,抬手扇了吉祥一巴掌,“有话就说!” 吉祥心一横,闭眼道:“所以,那丫鬟买春宫图,能是给自己看的吗?” 容昕眨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那是程微要看的?” 吉祥艰难点了点头。 容昕脸都气红了,狠狠瞪着吉祥。 怎么能这样想丑丫头呢,丑丫头才不会支使小丫鬟去买春宫图呢! 吉祥见容昕脸色不对,胆战心惊问道:“世孙,您觉得小的说的可对?” 容昕张了张嘴。 他竟无言以对。 可是,丑丫头要看春宫图干什么? “世孙——” 容昕无力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事情太离奇,他要静静。 而飞絮居那边。程微也终于弄明白了欢颜举止反常的原因。 “姑,姑娘,您说句话啊。”欢颜小心翼翼拉了拉程微衣角。 程微摇了摇头。 漂亮的小丫鬟被自家主子吓得够呛,泪眼汪汪道:“姑娘,您怎么了啊?” 许久,程微有些轻飘的声音才传来:“欢颜,你说。下次见到景王世孙时。我也把箭扔到他脸上,怎么样?” 欢颜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婢子知道您很生气。今日的确是婢子不对,不该那样做的。我就是,就是一见了那小厮就控制不住——” “你做得没错。”迎上欢颜诧异的目光,程微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下一次遇到景王世孙。我也会控制不住。” 那本春宫图简直是坑死她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在程三姑娘无比郁闷的心情中,夜幕还是如期降临了。 四月将至的夜晚,月朗星稀。清风习习,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时候。 而离飞絮居不远处的碎玉居里。确实正上演着这样一场好戏。 这一次,顺子没有再施展开窗的技巧。二姑娘根本就没有关。 他捏捏怀中的东西,笑了笑,翻进屋子后果然就见二姑娘端坐在床边,冲他温婉一笑。 借着床头灯光,顺子可以清楚看到二姑娘毫不掩饰的惊喜神色,心中不由有些飘飘然。 他一直知道自己颇得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却没想到就连这样的贵女也对他念念不忘。 顺子不自觉摸了摸脸,心想,或许是因为他是二姑娘第一个男人的缘故? 这样一想,顺子心情飞扬,快步走了过去,连说话都斯文起来:“二姑娘,让你久候了。” 程瑶温柔一笑:“来了就好。” 这一笑,顺子身子已是酥了大半,不由伸出手握住了程瑶的手。 程瑶并没有反抗,而是抬眼望着顺子:“昨晚说的东西,可带来了?” “带了。”顺子忙把一个纸包从怀中掏了出来,递给程瑶。 昨晚二姑娘提到的那些东西都是药房常见的,值不了多少钱,二姑娘给的银子还剩下不少呢。 这种既能讨女人欢心又容易办到的事他何乐不为,毕竟他可是想多和二姑娘温存几次的。 这样想着,顺子就问:“二姑娘,您看没落下吧?” 程瑶早已把纸包打开,细细看了,露出个真切的笑容来:“没有呢,你做得很好。”说着把纸包随意折起,塞进床头柜子里。 “二姑娘满意就好。”顺子暗暗吞了吞口水,想起那一夜眼前女子的销魂滋味,再也按耐不住,伸手就揽住了她。 程瑶并不反抗,反而主动环住顺子,任由他带着自己倒在了床榻上。 片刻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不多时,两个婆子冲了进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们中有一人匆忙之间还记得提着灯,看清屋内情形,不由惊呼一声,那盏灯就摔到了地上。 而程瑶手举着金簪缩在床头,颤声喊道:“两位妈妈,有登徒子翻窗进来,现在该,该怎么办?” 最初的震惊过后,胆子稍大一点的婆子已经去把灯燃了起来,整个屋子顿时亮堂了,屋内恐怖的景象一览无遗。 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手捂着脖子倒在地上,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汹涌冒出来,眨眼间已经在地上泊了一片,而那个男子身子还有些抽搐,却不剧烈,一看就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果不其然,等两个婆子找回了神智,那男子已是一动不动了。 好一会儿,一个婆子大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不由惊呼:“是前院门房的顺子!”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齐齐看向程瑶。 而程瑶此刻还举着金簪,血珠顺着金簪往下落,她却浑然不觉,一脸惊恐地问:“这人是咱们府上的?两位妈妈,这事儿你们看该怎么办?” 两个婆子平时虽凶悍,可真遇到这种事都吓破了胆子,哪里有什么主意,好一会儿一人才道:“还是去禀告二夫人吧。” 话音才落,程瑶顿时掩面哭起来:“发生了这种事,若是告诉母亲,我可怎么活?虽然没让这登徒子得逞,可是为了伯府名声,到时候我也只能以死抵罪了,就是不知道两位妈妈会如何了。” 两个婆子本来就心慌意乱,听了这话不由软了腿,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不能告诉二夫人,发生了这样的丑事,二夫人知道后二姑娘固然讨不了好,而她们就算不被灭口,也会像先前伺候二姑娘的那些人一样,被灌哑了卖出去。 就在程瑶的低泣声中,一个婆子开了口:“二姑娘,这事……咱们不能告诉二夫人。” 第241章 埋尸 两个婆子都有一把好力气,决定要瞒下此事后,就用了一张床单把已经死透的顺子一裹,抬到花园一处鲜少有人去的隐秘角落,挖坑埋了起来。 回去后,两人清理完现场,还要安抚一直缩在床头的程瑶:“二姑娘,那顺子历来是个不安分的,惯会糊弄大姑娘小媳妇,只是没想到竟敢把主意打到您头上来。他既然死了,那也是报应,您别往心里去,就忘了这事吧。” 程瑶唇色惨白,惶恐不安:“可是——” 一个婆子接过话来:“二姑娘别怕,老奴们把顺子往园子里一埋,没人知道的。就算顺子他爹发现儿子不见了,四处去寻,也寻不到后院来,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程瑶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还是苍白的:“可我真的好怕,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忽然翻窗进来,我就是胡乱把簪子挥出去,没想到就刺中了他脖子……” “二姑娘做得好,您是贵女,要真被那下贱胚子得了便宜才是罪过。所以顺子就是罪有应得,您可别往心里去。” “真的?”程瑶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 两个婆子唯恐哪日二夫人过来这位胆小柔弱的二姑娘露出破绽来,连连安慰着。 程瑶一双眸子水润,闪着不安的光:“那两位妈妈能给我端一杯热水来么,我觉得从内到外都是冷的。”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转身去了外边,不多时端了一杯热水进来:“二姑娘受了惊吓,是该喝点热水暖和暖和。” 见程瑶手捧着杯子慢慢喝起来,两个婆子乏意上涌。回屋去睡回笼觉。 程瑶捧着热乎乎的杯子,望着犹在晃动的帘子笑了笑。 已经快到夏日了,往年每逢换季的时候,伯府虽不富裕,姑娘家的衣裳首饰,还有闺房的帷帐门帘都是要换成应景的,可她屋子里的帘子。还是几个月前的。 程瑶面上闪过悲愤痛苦。很快又低了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杯子。 这水可真暖,自打被韩氏关起来。除了三天两头洗冰水澡,连喝的水都是冷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杯热水是什么时候喝的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程瑶一仰头把热水喝干。觉得浑身有了几分力气,俯身拉开床头柜子。把那纸包取了出来。 重新打开纸包,她只挑出鸡蛋和蝎子草,然后走到墙角花架旁,把剩下的东西埋进了花盆里。 直到包裹东西的纸包都化作了灰烬。程瑶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垂头笑了起来。 要问她恨顺子么。当然是恨的,所以刚刚那一簪子下去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找准了位置。她要的就是一击致命。她怎么允许一个身份卑贱却玷污了她身子的人活在世上! 不过,她还是庆幸顺子的意外出现的。 被软禁在自己的院子里,日日受着折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那么几日她都绝望了,一直强撑着只是不甘心而已。 而顺子的出现,总算给她带来了转机,让她没有白熬。 程瑶珍而重之的摸了摸帕子里包裹的蝎子草,心想,她果然是命不该绝的。 什么当归茯苓,她就算拿到手,难道那两个婆子会给她熬着吃吗?她真正想要的从来只是蝎子草而已。 还好,顺子替她带过来了。 想到顺子那张尚算英俊的脸,程瑶没有什么恶心的感觉,更多的是愤怒,愤怒她没了清白后,一些计划要彻底改变了。 不过,再怎么样也比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要强! 程瑶笑了笑,终于睡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程微却睡得不安稳。 昨日里她哄骗二哥,二哥看起来是信了,可对她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这种不同,短时间内她无力改变。 这种挫败感让她天蒙蒙亮就起来,干脆拿了牛角弓去练箭。 要知道明日就要去德昭长公主府了,以后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想东想西。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她裙角,程微低头,不由笑了:“胖鱼,你还挺勤快的啊,一大早就要跟我去?” 这几日下午练箭,胖鱼都是跟着去看热闹的。 也不知胖鱼有没有听懂,它只是喵了几声,然后坠在了程微脚踝上。 程微只得把它抱了起来:“那好吧,记得不要乱跑,虽然是钝头箭,真的被射中了还是会疼的。” “喵——”胖鱼拿尾巴扫了扫程微手臂,一副嫌她啰嗦的样子。 程微抽抽嘴角,带上欢颜去了老地方。 伯府没有练武场,想练箭是很不方便的,还好她找的这个地方比较偏僻,罕有人来,再加上特意用了钝头箭,不必太担心会弄出人命来。 程微犹不放心地叮嘱欢颜:“我射箭时,你抱着胖鱼站在我后面,别乱跑。” 这话每次过来主子都要嘱咐一遍,欢颜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姑娘放心,婢子一定看好胖鱼。” 程微也只是照例嘱咐一句,之后便全神贯注开始练箭。 一壶箭不知不觉就射完了,她掏出帕子拭汗,欢颜则放下胖鱼去捡箭。 胖鱼得了自由撒丫子跑起来,不多时转回来,口中叼着一支箭。 “胖鱼,你还会捡东西?”程微大为惊喜。 要知道前几日胖鱼可只是懒懒地看着。 听了程微的话,胖鱼用一种“尔等凡人竟敢藐视本喵”的眼神扫了她一眼,转身又跑了,没多久又叼回一支箭来。 到最后,欢颜干脆也不捡箭了,站在一旁看稀奇。 比起程微惊讶的眼神,欢颜就直接多了,一边拍手一边喊着胖鱼的名字,给它鼓劲。 胖鱼似乎颇为享受这种鼓劲,再一次跑出去没找到散落的箭,不甘心空嘴而回,居然叼回去一只鞋。 欢颜捂着嘴笑起来:“胖鱼,你怎么什么都往回叼,还不快放下,不嫌臭啊?” 程微却没有笑,只盯着胖鱼放下的那只鞋看。 那是一只男鞋,虽然因为沾上了土而有些脏,可看起来还是八成新的。 后花园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只男鞋呢? 她盯着那鞋底的一抹暗褐色,眼神一缩。 第242章 发现 那是血吗? 许是因为几次出手救人都难免见血,程微心头莫名闪过这个疑问,用帕子垫着把那只鞋子捡了起来。 “姑娘?”欢颜大为不解。 程微却恍若未闻,把鞋子放到鼻端嗅了嗅,神情凝重起来:“胖鱼,这鞋子你是从哪里叼来的?” 胖鱼歪着头看她,似乎不懂她在说什么。 程微攥紧了那只鞋子,想了想,往胖鱼刚刚返回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后冲胖鱼招手。 这个动作胖鱼还是明白的,立刻跟了上去。 于是程微又指指鞋子,看着胖鱼。 胖鱼这段日子吃得更肥了,圆滚滚像个毛球,与程微对视。 程微有些心乱,拿着鞋子往回走几步,再次折回来往那个方向走,最后又停下来,望着胖鱼。 或许对有些事情的理解,只需要那么灵光一闪,动物也不例外。 胖鱼歪头盯着程微手中的鞋,忽然就有了反应,往那个方向跑去。 程微忙跟了上去,等胖鱼停下来时,她亦停下来,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那里的土明显是新翻过的,而这是园子里很偏僻的一角,就算要摘树种花,似乎也轮不到这里。 伸手抓了一把土无意识地捻了捻,程微开口道:“欢颜,你回去拿两把花铲来。” 欢颜愣了愣。 程微抬眼看她:“还不快去!” “嗳。”欢颜这才应一声,飞快跑了。 她脚程快,没用多大工夫就返了回来,气喘吁吁:“姑娘,给!” 程微接过花铲,指指那处:“我们挖挖看。” 欢颜向来是行动比言语靠谱的,听程微这么说,也不多问,举起花铲就开挖。 不出所料,那土是松软的。随着越往下挖,程微心头的不安越大。 她隐隐猜测到这土里可能会埋藏着什么,可是没有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又不敢相信。 可以说。这个年纪的好奇和隐隐的恐惧驱使着她没有停下来,直到褐色的衣料引入眼帘,欢颜发出一声惊呼时,她才后退一步,手不由自主颤了起来。 “姑娘。这,这是什么?”这视觉冲击显然超出了小丫鬟可以接受的范围,欢颜手中铲子都掉了,惊恐望着程微。 许是从见到那只鞋子起,程微就有了心理准备,最初的震惊过后,她要比欢颜镇定的多:“应该是一个人……” “人?”欢颜声调都高了几分,“人怎么会在土里?” 明明是紧张的气氛,程微却被欢颜这话逗乐了:“当然是因为死了。” 说着看那隐约露出泥土的褐色衣料一眼,惊恐又占了上风。程微竭力摆出平静的样子,吩咐道:“欢颜,你去找二公子来。” 这种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二哥,而不是母亲。 这是习惯,亦是本能。 “是。”欢颜站起来,转身就跑,没跑出几步又一阵风般折回来,“姑娘,还是您去吧。婢子守在这里。” 程微有些意外:“你不怕?” 欢颜咬了咬唇:“怕,可是姑娘守在这里也会怕的。” 迎上小丫鬟煞白的脸色以及强忍惊恐的眼神,程微不由想起噩梦里那一幕。 欢颜护着她走,被射得千疮百孔。直到死还站得直直的。 程微把涌上来的泪意压了下去,摇摇头:“不,还是我守在这里,你脚程快,赶紧去。” “姑娘——” 程微眼一瞪:“还磨蹭什么,人死了又不能咬我!” 欢颜这才咬咬唇。飞奔而去。 等欢颜真的离开,只剩下胖鱼陪着,暮春的晨风吹来,程微有了些冷意。 她不敢看土里的死人,可又控制不住把目光投过去。 这么直直盯着那里好一会儿,程微发了狠。 说好的什么都不怕的,她为什么还是这么胆小,死人又不是没有见过! 这样想着,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怕,程微拿起铲子,一下一下铲起了土。 等欢颜带着程澈匆匆赶来时,那埋在土中的人身子已经露出了大半。 “微微,别动。”程澈见程微挖得起劲,飞奔过来。 程微愣了愣,抬眼一见是二哥,这才想起害怕来,把小铲子一扔,扑进程澈怀里,颤声道:“二哥,有死人——” 程澈身子僵了僵,任由她抱着,抬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别怕,别怕,二哥这不是来了。” 欢颜站在一旁,看看投入二公子怀中抽泣的主子,又飞速瞄一眼已经快被挖出来的死人,大为不解。 姑娘这么怕,为什么挖得这么快啊,她明明没耽误多少时间啊。 在程澈的温声细语下,程微恢复了平静,恋恋不舍从他怀里出来:“二哥,我瞧着那人的衣裳,好像是咱们府上的下人。” 程澈拍拍她的肩:“微微,你先跟欢颜回去吧,这里交给二哥处理。” 程微摇摇头:“不,二哥,我先发现了这人,就想留下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不然就算回去也不踏实。” 程澈见此不再强劝,捡起花铲继续挖起来。 等把那人完全挖出,他仔细端详片刻,神情渐渐冷凝起来:“微微,你现在就去把这事告诉母亲和大伯母她们,二哥在这里等你。” 这一次程微没有再耽误,忙带着欢颜去了。 很快伯府的长辈们就聚在了念松堂,听程微兄妹禀明情况。 程微先说了发现尸体的经过,程澈接着道:“那人穿着府上男仆的服饰,我在门房见过几次,似乎是叫顺子。刚刚在园子里我检查了一下,发现他的致命伤在颈部,看伤口形状,应该是——” 说到这里,程澈顿了一下,众人随着他的停顿好奇心被高高吊了起来,孟老夫人冷着脸问道:“是什么?” 程澈站得笔直,眼帘微垂,神态平静,这让他接下来的话可信度更高了几分:“应该是被细长的尖利之物刺入。考虑到他被埋在后花园里,孙儿有个猜测,只是说出来怕惊着长辈们。” “都死人了,还有什么惊着不惊着的,说!”孟老夫人这时候表现的要比寻常老太太沉着些。 无论是做姑娘时还是嫁过来后,都是靠她支撑着一大家子,这么多年下来手上哪会没有几条人命,可是自家住的地方忽然挖出一具尸首,那就有些吓人了。 程澈目露寒光:“恐怕是他对某位女子意图不轨,被那女子用簪子等物刺死的。” 第243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程澈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尴尬起来。 一个下人溜进了内院,因为祸害女子被刺死了,那以前呢,又有多少女子遭了秧? “这个事情,绝不能传出去半个字!”短暂的沉默过后,孟老夫人一字一顿道,把牙都咬响了。 一旦传出去,整个伯府的女眷清白都毁了。 在场的众人深知厉害,忙齐声称是。 孟老夫人视线就落在程微兄妹上:“澈儿、微儿,你们也要记住了。” 澈儿还好说,她担心的就是这个性子有些古怪的孙女,唯恐哪一日说漏了嘴,使伯府名誉毁于一旦。 “孙儿(孙女)知道了。” “行了,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接下来的事交给大人们来查。” 程澈没有动:“祖母,在查之前,孙儿认为有一件事是当务之急。” “哦,什么事?”孟老夫人挑挑眉。 “这小厮能溜进内院,很可能是某处的围墙有了破洞或缺口,只是被草木遮挡了。孙儿觉得要即刻派人悄悄检查一番,堵上这个隐患。” 孟老夫人连连点头:“澈儿说的很有道理。廖氏,此事就交给你去办,选那口风紧的,切不可传扬出去。” “是。”怀仁伯夫人廖氏应道。 程澈见该提醒的已经提醒了,轻轻拉程微一下,走了出去。 此时日头刚刚爬上高空,暖而不灼,天湛蓝,云洁白,处处皆是明媚景色。可程微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竟会有男子偷溜进内院来欺负人,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正寻思间,手忽然被人握住,她豁然抬头。 程澈笑得很温和:“吓到了吧。” 程微咬唇,点点头:“有些怕,更多的是气愤,怎么会有胆子这么大的东西!” 程澈就笑了:“再胆小的人。只要时机对了。诱惑足够,就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来。所以微微,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不会这样做。而是当别人这样做时,你能否保护自己,或者杜绝别人能这样做的机会。” 程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走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二哥,你是去飞絮居?” 她心中欢喜。眉梢眼角自然就流露出笑意来。 程澈却莫名收了笑,一脸严肃地道:“过去坐坐。” 程微粲然一笑:“那快走吧,画眉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酱牛肉了,现在应该正好能吃。” 她最近练箭体力消耗大。顿顿少不了肉的。 想到能和兄长一同分享美食,程微刚刚的不快都散了,说道:“画眉弄的酱牛肉比大厨房里弄的好吃多了。她会把血水过好几次呢。还会放几颗干山楂,做出来的酱牛肉酥嫩爽口。别提多香了。” “那是要尝尝。”程澈很给面子地道。 等到了飞絮居后,他却没进屋,而是绕着围墙走了一圈,边走边伸脚试探,终于在院子后边停下来,几下拨开茂盛的青草,看到洞口的瞬间眼神一紧,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程微掩唇惊呼:“这里怎么有个狗洞?” 程澈直起身,神色冰冷地道:“住的房子年头久了,又不能两三年维修一次,难免会有这样的缺口。还好,这个洞不大。” 以顺子的身量,是钻不进来的。 这也是他稍微放下心的原因,若是以往,他自然不会担心微微对他有所隐瞒,可经历了那事之后,委实有些摸不准妹妹的心思了。 只有亲眼所见,才能让他安心。 程澈轻舒了口气:“微微,二哥帮你把这处洞口堵上,你记得不要跟任何人提。” 程微点点头,明白兄长的意思。 这种关口,飞絮居有狗洞的事情传到长辈们耳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二哥,你说那刺死顺子的人会是谁呀?” 程澈淡淡道:“无论是谁,顺子都是咎由自取。微微,这件事你就忘了吧,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先不说查出来的杀人者是否会受到惩处,单单涉及到女子闺誉这一点,他就希望此事就此打住。 无论如何,那个被顺子非礼的女子是无辜的。顺子得手也好,未得手也罢,那女子被查出来之后,日子都不会好过。 这个世道,女子太艰难。 他怜惜微微,亦希望别的女子少些苦难。 程澈抱着这样的心思没再插手此事,孟老夫人等人对此事却没放松。 在孟老夫人想来,就算顺子该死,留一个敢杀人的丫鬟在这院子里,想着都会寝食难安。 可一旦查起来,竟查出顺子有好几个相好的,有一个还是大厨房上的媳妇子,到后来更是把孟老夫人的大丫鬟阿喜扯了进来。 这样一来,怀仁伯夫人廖氏不敢再查了,来向孟老夫人请示。 孟老夫人气得脸煞白,连着阿喜在内悄悄处理了几人,便把这事就此放下。 要真再查下去,牵扯进更多人,事情就瞒不住了,到时候怀仁伯府的女眷哪还有脸出门。 廖氏等人心知厉害,同样把此事烂在了心里,从此绝口不提。 没出两日,内院又出了事。 一个伺候二姑娘的婆子心急火燎来禀告韩氏:“夫人,二姑娘出大事了。” “什么事?”韩氏不紧不慢喝了一口茶。 那小贱人总不会是死了吧? 应该不可能,老爷不让那下贱胚子死,她虽磋磨她,可也有分寸,最近连洗冰水澡都不是一日一次了,怎么会死了。 只要人不死,那便无所谓。 婆子一张老脸都是雪白的:“夫人,二姑娘全身起了红疹,有几处还化成了脓包,老奴瞧着,瞧着像是——” 她似是不敢说出来,面皮不停抖着,一副随时会昏厥的模样。 “到底怎么了?” 婆子咬咬牙,颤声道:“二姑娘那病症,瞧着像天花!” 啪的一声,白瓷茶杯从韩氏手中脱落,直接摔得粉身碎骨。 短暂的震惊过后,韩氏腾地站了起来,柳眉倒竖,斥道:“还不快去院子里站着!” 听她这么一说,婆子抖如筛糠,几乎是强拖着身子到了外面,靠着院墙哭起来。 韩氏心慌意乱,在室内来回踱步,停下来后吩咐道:“速去衙门把老爷叫回来。” 第244章 再登谢府 “什么事,慌里慌张把我叫回来?”程二老爷一进门,就板着个脸问道。 最近他因为那怪病少了很多应酬,心情委实好不起来。 韩氏早已被程瑶的病弄得心慌意乱,哪里还顾得上程二老爷的心情,直接就把这惊人的消息抛了出来:“刚刚伺候瑶儿的婆子来报,说瑶儿好像得了天花!” “什么——”伴随着一声惊叫,还有一个古怪的声音同时传了出来。 程二老爷脸陡然涨红了。 该死,一激动又犯病了! 可是这个时候,连在韩氏面前丢丑他都顾不得了,完全被“天花”两个字吓得三魂丢了两魂。 整个大梁,由上至下,有谁不知道天花的恐怖呢!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症! “确定了么?”问出这话时,天子面前都能谈吐自如的程二老爷声音都是抖的。 “没有,我一听那婆子来禀就派人去找您了,要不要请太医瞧瞧?”韩氏问道。 她当然是懒得替那下贱胚子请太医的,可庶女出了事,做嫡母的连大夫都不给请,传扬开来太难听。 没想到听韩氏这么一说,程二老爷几乎暴跳如雷:“请什么太医,韩氏,你脑袋是不是浆糊了?” 韩氏被骂得一怔。 程二老爷犹自气怒:“一旦请了太医,那孽障真患了天花,你以为我们伯府所有人还能踏出门口一步吗?” “那,那怎么办?要不我悄悄派人请个寻常大夫来,或者把三弟请过来?” “谁都不能请!”程二老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韩氏,“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天花这种恶疾,以老三的耿直。一旦确诊了那肯定是要主动封府的,到时候和请太医有什么区别?” “那老爷的意思是——”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好像说的是阿猫阿狗,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既然症状像天花,还请什么大夫!反正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只有两个婆子伺候着,就算真患了天花。也传染不到旁人。你这就安排马车。把那孽障送到京郊的庄子上去。若她患的是天花,送去外边正是应当,若是不是。等好了后再接回来就是了。” 说到这里,程二老爷皱皱眉:“暂时不接回来也行,那孽障心性不好,正适合留在庄子上修身养性。” 韩氏怔怔听程二老爷说着。望着他依然俊朗的面庞,却觉得眼前之人越发陌生了。 她虽巴不得把那小贱人送走。可那小贱人却是老爷的亲生女,这病症还未确定,连大夫都不请就这么送走,她这听的人都难免心底生寒。 若是微儿。老爷也会这样吗? 韩氏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了答案。 “韩氏,你愣着做什么?” 韩氏回神:“没事。那……要不要和老夫人说一声?” “说肯定是要说的。就说那孽障寒症渐重,已经请了大夫。大夫说不适合再留在府中了,去庄子上养病更合适。” “那好。”韩氏点点头。 再怎么心寒,能把那小贱人送走,她是乐见其成的。 这样想着,韩氏还是怕程瑶糊弄人,命雪兰过去远远瞧了一眼,确定真是浑身长了红疹,这才吩咐人去安排马车。 也不过半日工夫,久负盛名的京城第一才女,怀仁伯府的二姑娘,就坐着这么一辆小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了伯府,驶向京郊。 一路上,两个婆子如丧考妣,恨不得离着马车远远的,奈何二人一家子都在伯府,她们不去,一大家子的生计都要断了。 想着夫人以后会关照她们家人的许诺,两个婆子只得含泪认了。 而马车里安静无声的程瑶却悄悄掀开帘子一角,贪恋地往外看了一眼。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阳光是明媚的,她终于从那个牢笼里逃出来了! 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那瓶金鸡纳霜,程瑶笑了。 只要能出来,终究是有希望的。 程瑶的离开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湖里,湖面荡起阵阵微波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谢哲的小成年礼眨眼就到了,韩氏带着二房的几个子女一同去了谢府。 程微心情不错。 前两日去德昭长公主府,长公主考校她骑射,夸赞她表现不错,特别是于射箭上甚有天赋。 程微虽心知这天赋是喝符水得来的,可有现在的进步亦离不开日日苦练,又怎么会不高兴呢。特别是那日二哥也陪她去了,到现在她都清楚记得骑射结束后,二哥真诚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以后她付出再多的辛苦都是愿意的。 “三姐,看起来你今日挺高兴啊。”程彤走在程微身侧,低声道。 程微眨眨眼。 她什么时候跟程彤这么熟了? 于是她抿抿唇,语气矜持:“来参加别人小成年礼,难道要沉着脸?” 被刺了一句,程彤竟半点不恼,把声音更放低了些:“三姐,二姐不是因为病重去庄子上养病了吗,以后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吧?” “那又如何?” 程彤掩口轻笑起来:“这不是挺好,以后呀,就没人跟你抢止表哥了。” 在她想来,程微与程瑶关系的迅速恶化,当然是因为卫国公世子了。 没了程瑶,程微又变得这样好看,只要还像以往那样对卫国公世子好,还怕他不喜欢?若是程微与卫国公世子两情相悦,自然不会再惦记谢哲表哥了。 程彤自以为摸准了程微的心思,又正好除去与她争抢哲表哥的一大劲敌,笑得眉眼弯弯。 却不知程微就是听了程瑶的一番撺掇后才去找韩止表白,自此引出一串噩梦来,现在对这个又敏感又痛恨,当下就冷了脸:“少在我面前提止表哥!现在在我眼里,他和三弟是一样的!” 说罢,一甩衣袖大步走了。 和三弟一样? 程彤仔细一想,不由气结。 程微那么讨厌三弟,还这么说,这不是明显戏弄她嘛。 被程微毫不留情撂了脸,程彤眸子习惯性蒙上了水雾,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程微最是死鸭子嘴硬了,她才不信呢! 进了谢府,几个小辈由人领着去了一处花厅,令人意外的是,卫国公府的小辈们已经候在那里了。 韩止是第一个抬头望向门口的人,看着程微等人鱼贯而入,却不见程瑶踪影,心中一阵失落。 第245章 独邀 两个府上的小辈都是自幼熟识的,不一会儿就混在一起说笑起来。 韩秋华拉过程微,上下看了看:“微表妹,你瘦了。” “大表姐也是一样。” 韩秋华本是鹅蛋脸,这一次见,下巴尖了不少,瞧着比往常多了几分秀气,少了几分温婉。 程微不由想起那次在国公府无意间听来的话。 大表姐这是为招赘的事发愁吧? 原本程微对大表姐虽有同情,可到底是年纪小,对旁人的情爱姻缘感受不深,可自打察觉了自己对二哥的心思,那无望而不能对任何人倾吐的情愫让小姑娘骤然懂事许多,此时再看韩秋华,对她的郁郁就更理解了几分。 察觉程微眼底的同情,韩秋华微微一笑:“我瘦些无妨,微表妹可不能再瘦了,你看看自己,都成柳条了。” 说到这里,她斜瞥程澈一眼:“澈表哥,看来这些日子你没照顾好微表妹啊。” 这本是一句打趣的话,程微却莫名有些慌,没敢看兄长反应,忙接口道:“不是的,是我长个子了,原该瘦下来的。” 说完,用眼尾余光飞快扫了程澈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头顿时有几分失落。 韩秋梦掩口笑道:“说来,去年这时候微表姐还丰腴得很呢,自打在咱们府上昏了一次,就渐渐瘦下来了,现在比以前可好看多了,还真是因祸得福呢。” “三妹。”韩秋华警告地瞥了韩秋梦一眼。 韩秋梦以往怕韩秋华怕得厉害,近来却不大怕了。 大姐姐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会为了招赘的事发愁,那些愿意上门的男子哪有什么好的。等将来她出嫁,以国公府三姑娘的身份何愁找不到好的,到时候岂不比大姐姐风光多了。 韩秋华余威尚在,韩秋梦撇了撇嘴,话题一转:“怎么不见瑶表姐呢,她还没好?” 韩止手一顿。看了过来。 程瑶才被送走的事还没传扬开来,卫国公府的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程微根本不想提程瑶半个字,面无表情的垂眸喝着茶。 程彤眼波一转,叹气道:“二姐病重。不宜留在府中养病,被送到庄子上了。” 话音才落,韩止手中把玩的一个玉挂件就滚落到地上。 那个玉挂件是小狮子造型,比之花生大不了多少,圆滚滚的。这么摔下来并没有摔裂,反而一直骨碌到程微脚边才停下来。 室内顿时一静。 这个时候,程微若弯腰把小狮子捡起来还给韩止,那也不过就是一个小意外,笑笑就过去了,偏偏她视而不见,面不改色继续喝着茶。 那小狮子就可怜巴巴在她脚边傻呆着。 气氛一下子就更尴尬了,而那尴尬的人,显然是失手摔落小狮子的韩止。 他坐在那里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一时之间,耳根都红了。 连韩秋华都目露讶色,看了程微一眼。 她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微表妹对大弟如此冷淡。 果然,微表妹是真的放下了吗? 想到这里,韩秋华竟有几分宽慰。 她冷眼旁观,哪里瞧不出大弟不是合适微表妹的那个人,微表妹若执着于此,将来恐怕很难欢喜。 她还是觉得骄傲肆意的微表妹会活得更快活些。 却没想到就在气氛尴尬之时。程彤忽然站起,快走两步来到程微跟前,俯身捡起那玉狮子递给了韩止:“止表哥,这样好的玉狮子摔坏了就可惜了。你可要拿好了。” 韩止大为感激看程彤一眼:“多谢彤表妹了。” 程彤弯唇一笑,返回坐下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二姐病得很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回来了。” 她这话主要是说给韩止听的。 卫国公世子知道程瑶活不久了,再也不会回到伯府来,总该死心了吧。 只要他对程微心动。以卫老国公和老夫人对程微的宠爱,说不定在程微哭求之下,就会退了侍郎府那门亲事呢。 到那时,她的机会就大了。 程彤敢这么想,也是因为当今风气较前朝开放许多,退亲虽对男女双方都有影响,却不至于就误人一生。真疼儿女的一些人家,当儿女因为亲事以死相逼,或者发现对方不是良配,退亲的并不稀奇。 韩止听在耳中,再不敢失态,却把拳头都要攥碎了。 瑶表妹竟病成这样了吗? 他想到最后一次见程瑶时是在云仙山,明明那时她精神还是好的,大家玩了一整日呢。 是了,那一日赵姑娘也在,瑶表妹看在眼里,嘴上虽不说,焉知心里不是难受的。山上又凉,她回去后病倒,姑母和微表妹对她又冷淡,日积月累之下,病情加重就不奇怪了。 思及此处,韩止一阵钻心的疼。 不行,他一定要去见瑶表妹一面,至少给她鼓励和希望,让她能支撑着等他! 韩止下定了决心,连谢哲的小成年礼开始了都心不在焉的。 他默默环视一圈,见众人都聚精会神观礼,就悄悄退了出去,想去寻程微。 小成年礼,女孩儿都是不能去观礼的。 韩止找了一圈,好不容易在小花园里看到了程微,见她一直与韩秋华在一起,实在不方便过去询问,不得已之下放眼望去,就见程彤独自一人在花园角落打着秋千。 韩止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止表哥?”程彤颇为诧异,从秋千上下来。 对这位彤表妹,韩止一直不冷不热的,可此刻心悬程瑶,却顾不得这么多了,硬着头皮开口道:“彤表妹,我想问你一个事。” 程彤嫣然一笑:“止表哥有事就问吧,只要我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 韩止心下一松,对程彤的感观顿时好转不少,心道几位表妹里就属微表妹脾气不好了,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将来自有人头疼去。 “我就是想问一下,瑶表妹被送去了哪个庄子?” 程彤眸光一闪,刚要说话,忽见一个打扮体面的丫鬟来到了小花园里,对程微行礼道:“表姑娘,我们老夫人请您过去。” 第246章 谢晓之请 谢府地方小,花园子也是小巧精致的,那丫鬟口齿清晰,这么一说,无论远近,在场的人就都听到了。 程彤顿时没了心思回答韩止的问题,快走几步来到程微身旁。 程微颇为惊讶:“姨姥姥要见我?” “是。” 见程微抬脚欲走,程彤不由道:“三姐,这个时候哲表哥的小成年礼还没结束吧,你过去合适吗?” 程微就停住脚,看向那丫鬟。 丫鬟笑道:“马上就要结束了。表姑娘上次救了我们老夫人,老夫人他们一直想着您呢,请表姑娘快随婢子过去吧。” 等程微随丫鬟走远了,韩止忍不住问程彤:“微表妹怎么救了姨奶奶?” 程彤一脸茫然:“我并没有听说。” 这几个月来程微鲜少在府中呆,她们见面都少了,哪里知道什么。 倒是韩秋华开了口:“这事我听祖母说了。那日姨奶奶病重,祖母收到消息后带着姑母和微表妹一同来了谢府,当时连太医都以为姨奶奶是癫痫发作,微表妹却看出是消渴症引起的,这才及时救了姨奶奶。对了,就连祖母患有消渴症,也是微表妹发现的。” 这话一出,程彤蓦地睁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韩止同样惊诧:“我只知道祖母患了消渴症,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事情。” 韩秋华睃他一眼,淡淡道:“大弟近来常在外奔波,知道的自然就少了。” 一番话说得韩止面红耳赤,讷讷不语。 韩秋华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踩了韩止脸面,遂不再多言。心底却叹了口气。 大弟真是有些魔障了,近来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全不见以往的稳重。 长辈们虽没说,她隐约猜到多少和瑶表妹有关,还好瑶表妹被送出京城养病了,希望大弟就此能死了心。 不是她心狠盼着程瑶出事,只是她好歹比微表妹大了好几岁。这几年来冷眼瞧着微表妹名声越发不好。瑶表妹却声名鹊起,委实对瑶表妹生不出好感来。 韩秋华心思玲珑,看事通透。 在她看来。程瑶每次来国公府都循规蹈矩,表现的温婉大方,让人寻不到错处。可就是这样一个妥当人,又和微表妹关系亲密。若是真心实意对微表妹好,那微表妹的名声怎么会一日比一日糟糕呢? 单从这一点。她就对程瑶喜欢不起来,只希望大弟以后能通透些。 程微随丫鬟走进大厅,一进门,大厅里的人就都看过来。那一瞬间,竟有种众人瞩目的感觉。 而程微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程澈。 那一眼。她从兄长眼里看到了欣慰,还有一些其他情绪。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细看。程澈就移开了眼。 程微轻轻咬了唇,再抬眸,就看到谢哲望过来,嘴角笑意温和。 程微有些恍惚,总觉得哲表哥和二哥的样子有些重合,让她以为看花了眼,不由眨了眨眼睛。 从门口走进来的少女明媚动人,仿佛披着春光裁剪的衣裙,随着她走近,就把秾丽娇娆的暮春带了进来。她一眨眼,这春光就在华美之余,多了几分轻灵。 那一刻,谢哲怦然心动。 他何其幸运,在小成年礼刚刚结束,预示着他有资格与一位女子携手一生时,那个令他心动的少女就带着长辈们的祝福款款走来,一直走进了他的心里。 程澈看到了谢哲嘴角愈发温柔的笑意,还有对着谢哲调皮眨眼的程微。 他微笑起来。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他除了祝福,不能也不该有其他情绪了。 “微儿,快到姨姥姥身边来坐。”小段老夫人冲程微招手。 程微敏感察觉这个时候走进来有些怪异,可又顾不得细想,于是扬起笑脸走过去,像依偎在段老夫人身边那样,顺从依偎在小段老夫人身边,软声道:“姨姥姥,您脸色瞧着很好呢。” 小段老夫人抬手摸摸脸,笑道:“是么?听小神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程微不料小段老夫人拿她打趣,嗔道:“姨姥姥——” 厅内众人不由笑起来。 还好程微不是害羞的性子,在医术方面更被阿慧潜移默化,不会妄自菲薄,是以在众人看来,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小段老夫人与许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宠辱不惊,以小姑娘的年纪,很是难得了。 小段老夫人又拉着程微说了一会儿,便道:“哲儿,你带着微儿还有几位表兄弟出去吧,好好招待大家。” “是。” 谢哲站了起来,因与程微离得近,便对她笑道:“微表妹,我们出去吧。” 程澈与韩平等人都起身往外走。 小一辈聚餐之处设在了东跨院,因为人多,天气又好,干脆就摆在了院子里。 程彤冷眼旁观,见谢哲对程微颇为照顾,对她却客气疏远,暗暗咬了咬牙,一脸天真问道:“哲表哥,我听三姐说还有一位晓表姐,今日怎么不见啊?” 谢哲面色有些古怪:“她今日有些不舒服,就没出来。” 程彤很有几分聪明,回想谢府众人的表现,料定谢晓并无大碍,就道:“那我们要去看一看啊,对吧,三姐?” 程微抿了抿唇。 她什么时候对程彤提起谢晓了? 程彤近来越发奇怪,难道她们已经要好到可以手拉手去看病人了? 就在程微沉默时,谢哲笑着开了口:“不必了,那丫头觉得身体不舒服脸色会不好看,不想见人呢。” 这样一说,程彤就不好坚持了,冲谢哲甜甜一笑:“那就算了,可惜我还没见过晓表姐呢。” “以后肯定有机会的。”谢哲微微一笑。 程彤只觉这一笑让她芳心一跳,不由抿唇笑了。 谢哲侧头看向程微:“还没顾上和微表妹说,晓儿千叮万嘱,请微表妹用过饭后过去瞧瞧她。” 程彤笑意顿时一收,暗暗扯了扯手绢儿。 才说不想见人,又指定要见程微,她决定讨厌那个谢晓! 程微已经吃得差不多,听谢哲这么一说,便站了起来:“那我这就过去看看吧,劳烦哲表哥找个丫鬟替我带路。” “我带微表妹过去吧。”谢哲起身,对众人一礼,“把微表妹送到晓儿那里我便回来,大家可要等我回来继续喝酒。” “行啦,你快去吧。”众人纷纷笑道。 第247章 谢晓的烦恼 程微与谢哲离开后,宴席继续,因为喝了几杯酒,有的人话就多了起来。 韩秋梦拉着韩秋静咬耳朵:“四妹,你说谢家是不是想要微表姐当媳妇啊?” 韩秋静年纪尚小,听了这样的八卦,茫然眨眨眼:“是吗?” 韩秋梦顿时觉得没劲,看一眼从来就是个隐形人的二姑娘韩秋露,再看一眼总是端着架子的韩秋华,一时竟找不出个可以尽情八卦的伙伴,眼珠一转,干脆凑到了程彤身边。 程彤不动声色皱皱眉。 她很看不上韩秋梦这个人。 真的说起来,韩秋梦连她都不如,她好歹记在了韩氏名下,算是半个嫡女。韩秋梦呢,一个庶女仗着卫国公府只一个嫡出的韩秋华,就自以为比别的庶女高人一等。 这还罢了,最让她讨厌的是韩秋梦那张嘴,无事搅三分,哪怕对自己没好处,只要能损到别人,那就够了。 她虽也偶尔欺负一下程微,可那是因为程微与她天生就是对立的,她娘因为程微的母亲生生从正妻沦为妾室,她对程微能看顺眼才怪。 而韩秋梦明明和程微是表姐妹,没有利害关系,还总使绊子,那就是人品问题了。 自觉和韩秋梦不是一路人的程彤默默往旁边移了移。 韩秋梦可不知道程彤的想法,在她想来,程彤和程微那就是天敌,她说程微闲话,程彤只有高兴的份儿。 于是她又凑近了些,还用手捅了捅程彤:“彤表妹,微表姐和哲表哥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见程彤面色微沉,声音压得更低:“还是微表姐能耐,以前和止表哥要好,转眼又和哲表哥要好了。你看今个,哲表哥小成年礼还没结束呢,就把她喊过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啊,莫非谢府还想要她当媳妇不成?啧啧,别看她现在变好看了,可品行如何谁不知道啊。真不知道谢家夫人怎么想的。” 程彤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许夫人。” 韩秋梦愣了愣,随后怒上心头,冷哼道:“得意什么,以为记在姑母名下了不起啊。就算真正的嫡女又如何,又不是什么高门!” 程彤和程微不同,哪怕说着难听话,在旁人看来依然是笑语温声。 她抿唇一笑,柔声道:“秋梦表姐这话就错了。放眼京城,又有谁家嫡女比我怀仁伯府的嫡女身份贵重?” 这话说得韩秋梦一愣,嗤笑道:“你莫不是痴人说梦?” 程彤语气还是轻柔的:“是秋梦表姐知道的少吧。我们怀仁伯府的嫡女,那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这是自百年前就定下的呢。” 韩秋梦顿时哑口无言。 程雅将来无论能否坐稳皇后的位置,现在都是太子妃。有些话,她到底是不敢乱说的。 程彤成功让韩秋梦闭了嘴,起身坐到了程澈身边去。 可这高兴只持续了片刻,她心里又难受起来。 谢家真的看上程微了?那她可怎么办呢? 程微随谢哲缓缓走着,就听谢哲道:“几日不见,微表妹好像又瘦了。” 程微笑了笑:“今日大表姐也这么说了。” “其实不论胖瘦,身体康健最重要的。”谢哲貌似无意说了一句,转而笑道,“祖母和母亲他们今日见了微表妹都很高兴。” “姨姥姥他们总是记着上次的事,其实我只是举手之劳——” 谢哲看程微一眼。轻声道:“我也很高兴。” 程微一怔。 少女的成长,有时候就是一瞬间。 她以往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就如曾经心悦韩止,喜欢的理由都很可笑。可自从明白了对二哥的心意,忽然间就敏感起来。 哲表哥他……难道对她有意? 程微觉得不可能。 算起来,他们才见了几次面呀,怎么可能轻易喜欢上一个人? 她犹在困惑,谢哲面上已是一派从容:“上次微表妹过来救了祖母,给我们一家人带来了好运。这次我小成年礼。微表妹过来,相信还会有好运的。” 这个解释很不错,成功打消了程微的疑虑,不过二人往前走时,她稍微落后半步,看到谢哲耳根犹未消退的红晕,又有些不确定了。 二人很快就到了谢晓那里。 谢晓手执团扇,半遮着脸道:“微表姐,你来啦。” 程微原本是好奇,现在就更觉得古怪了:“晓表妹你——” “我没事,就是想微表姐了。”谢晓忙道。 因为祖母的事儿,她觉得这位微表姐有些神奇,原本一直想见她的,可真的见了面,人家是倾世美颜,她的脸却成了那个样子,委实就没有勇气移开团扇了。 程微深深看了谢晓一眼,问道:“晓表妹进来下颏上是不是起了许多痘痘?” 谢晓手中的美人团扇直接落到了膝头,满眼震惊:“微表姐怎么知道的?” 说完,狠狠瞪谢哲一眼:“大哥,是不是你告诉微表姐的?” 谢哲知道妹妹爱美,不愿旁人看到她下颏上那些痘痘,体贴地移开了眼,笑道:“我可没有和微表妹说。” “那微表姐怎么会知道呀?”谢晓羞恼不已。 程微笑道:“你忘啦,我是符医。” 这话一出,不但是谢晓愣住,就连谢哲都诧异看过来。 程微就解释道:“许多症状,符医从面部就能瞧出来的。刚刚晓表妹虽然用团扇遮住了半边脸,可鼻子以上都露着的,所以我就知道了。” 谢晓傻傻听着,好一会儿,猛然抓住程微衣袖,软语相求道:“好表姐,你既然能瞧出来,那一定也有办法把这恼人的痘痘帮我消了吧?” 程微仔细打量谢晓下颏,道:“其实像晓表妹这种情况,饮食清淡些,时日久了渐渐就好了——” 谢晓忙打断她的话:“不成,那么久的时间,我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人啊。好表姐,你就帮我想想办法吧。” “那……我就试试吧。”程微说完,看向谢哲,“哲表哥快回去吧,我替晓表妹制符,要费些工夫。” “那就拜托微表妹了。”谢哲深深看程微一眼,又叮嘱谢晓几句,这才离去。 第248章 追捧 没有谢哲在场,谢晓就更放得开,挽着程微手臂问道:“微表姐,怎么制符啊?” “给我找一间安静屋子,不许人进去打扰就行了。” 谢晓有些失望不能亲眼见到,转念一想只要能治好脸上痘痘就是万幸了,又高兴起来,忙让程微进了自己书房。 面上长痘,这属于肌肤问题的一种,只要把美白符稍作变换就可以了。 只是这一次,程微有个全新的想法。 近来,她渐觉体力不佳,人人都说她瘦了,未尝不和以精血制符有关。 可随着她对符医一道的了解,那些符医制符只用朱砂,根本不用自身鲜血。 她不知阿慧教的这些符法以鲜血为引后是效果更好,还是说不用鲜血后就完全失效。 今日,正好试一试。 若是不成,大不了过上几日她还是把混入精血的符水给谢晓服用。 约莫一刻钟后,程微走出了书房。 谢晓迎上来,目光落在她手中水杯上:“微表姐,这就是可以消去痘痘的符水吗?” 因是没有加入精血的,程微不好把话说得太满,颔首道:“是的,不过我是第一次制这种符水,功效还不好说,你连喝三日试试,若是不见效,就传信给我。” “三日?”谢晓眨眨眼,“那岂不是每日要去伯府拿了?” 程微就道:“从明日起,每日上午我要去济生堂,你派人去那里拿就是了。” 谢晓眼波一转,掩口笑道:“好呀,明天我就派人过去。” 她指指水杯:“直接喝下去就可以么?” 程微颔首。 谢晓忙接过来喝了。跑到梳妆镜前打量自己。 程微不由笑了:“哪有这么快。” 谢晓摸着脸,讪笑道:“我这不是心急嘛,微表姐你不知道,因为这些痘痘,我整日只能躲在屋子里,实在是憋死了。” 程微闻言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这至少不是性命攸关的病症。便放开了。 离开谢府时。谢哲一直站在大门口目送众人马车离去,程彤恋恋不舍放下帘子,问程微:“三姐。那位晓表姐怎么要专门见你啊?” 程微睃她一眼,淡淡道:“她不舒坦,问我能不能替她诊治。” 程彤扑哧一笑:“不舒坦请大夫不就行了。” 程微没再接话。 程彤气得咬咬牙,还是忍不住试探程微:“三姐。今日止表哥问我二姐被送到哪里去了。” 程微这才抬起眼帘:“你告诉他了?” 见程微脸色微沉,程彤心中一喜。 看来程微对止表哥并未忘情。 “我说不清楚呢。”程彤撒了个谎。 因为谢哲的出现。她不想和程微把关系搞得太僵,要是让程微知道她告诉了韩止程瑶下落,那定会恼了。 “哦。”程微神情一松。 程瑶被远远打发走了,总算可以松口气。她可不想因为韩止再生波折。 “三姐。”程彤凑过来,“我看止表哥只是随口问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程微脸一沉:“关我何事?程彤。你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可恼了。” 程彤悻悻地坐回去。撇了撇嘴,心道程微就会心口不一,真是个讨厌鬼。 程微干脆闭了眼,不再看她。 翌日,程微去了济生堂。 她下了马车,抬脚往里走,就被几个妇人拦住:“姑娘,瞧病抓药可要排队呢,怎么能不守规矩?” 程微一怔。 欢颜上前一步道:“排队?以前并没有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们都是奔着小神医来的,这么多人,不排队怎么行?” 欢颜看程微一眼,不解道:“最近你们说的小……神医并没过来吧?” 一个肚子明显隆起的妇人接话道:“小神医昨日没来,今日说不定就来了呢;今日不来,还有明日呢。” 欢颜都听愣了:“可你们不是白排队了?” “怎么会,没碰上小神医,照样可以找济生堂的大夫看病开药啊,反正一旦有问题,小神医总会出面的。” 原来如此! 欢颜一脸崇拜望着自家姑娘。 程微不由抽抽嘴角。 这时一个医馆伙计眼尖,在拥挤人群中看到了程微主仆,忙迎上去,毕恭毕敬道:“三姑娘,您来了,快里面去。” 程微点点头,带着欢颜往里走。 有不清楚状况的妇人扯着伙计问:“她怎么能插队呢?莫不是你们医馆看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就另眼相待?” 伙计还没开口,就有曾围观过那场大戏的妇人一拍大腿道:“不是,这位三姑娘就是小神医啊!” 此话一出,人群先是静了片刻,随后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伙计一见大惊失色,唯恐踩伤了程微,忙把她拉了进去。 进了大夫专门的屋子,程微还有些惊魂甫定。 她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早已把程微当成神人般,忙解释道:“三姑娘有所不知,自打您出手救治了那险些一尸两命的妇人,来咱们医馆看病的妇人就一日比一日多了。您没发现医馆多出许多生面孔吗,都是因为人手不够新招来的。今日幸亏小的瞧见了您,不然那些新来的还认不出呢。” 欢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么说,我们姑娘还得谢谢你了?” “哎呦,那可不敢。”伙计虽这么说,可一想到是他护着三姑娘进来的,还是与有荣焉。 欢颜轻哼一声:“要不是你,那些人怎么会发现我们姑娘身份,害得我们姑娘差点出不来了。” 程微抬手扶额:“别说这些了,欢颜,你还要出去一趟。” “啊?”欢颜诧异。 程微把脚往裙子里缩了缩,无奈道:“我掉了一只鞋子。” 欢颜顿时傻了:“鞋子掉了?” “没事,快去给我捡回来就是了。”程微平静道。 今日的意外虽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可仔细想来,心中还是欢喜的。 无论那些人是跟风,还是确实信任她的医术,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 “欢颜姑娘,我陪你去。”伙计一脸惭愧。 二人才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面生的伙计。 “怎么站在这里?” 面生的伙计指指身后的人:“这位公子说是三姑娘的表兄,约好了来取药。” 伙计不由看向欢颜。 欢颜很意外谢哲的出现,顿时把捡鞋子的事忘到脑后去了:“我们姑娘在里面呢,表公子请随婢子来。” 程微听到动静不由一喜,以为欢颜这么快就把鞋子捡回来了,抬头看见谢哲,顿时傻了眼,忙把脚往裙子里缩了缩。 “姑娘,表公子说来取药。” 程微瞪了欢颜一眼,用口型提醒道:“鞋子。” 欢颜大惊失色,忙道:“表公子,您,您先坐,婢子去给您倒茶。” 她飞快跑了,只留下程微与谢哲二人。 谢哲微笑道:“微表妹,我是不是来早了?” 程微很想吼一句“你知道就好!”,可谢哲不是小霸王,面对那温文尔雅的笑容,只得干笑道:“没有。” 欢颜那死丫头,不给她捡回鞋子就请人进来,回头还是打死算了! 第249章 去而复返 程微板起脸,一本正经:“哲表哥是替晓表妹来拿符水的吧?那要稍等片刻了,我才刚来。” “不急。”谢哲笑得温文尔雅。 你不急我急啊! 程微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坐得更笔直了些:“那请哲表哥先出去一下吧,我制符时不能被人打扰。” “好。”谢哲站起来,才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微表妹——” 原本悄悄松了口气的程微猛然坐直了,一脸严肃:“怎么了?” 谢哲嘴角弯了弯。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少女故作镇定的样子,他打心底里觉得可怜又可爱,就忍不住打破她的平静,看她羞恼惊诧的模样。 于是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过去:“刚刚在外面捡到了这个——” 巴掌大小的绣鞋,鹅黄的面,横伸出的枝桠,上面是一对翠鸟,俏皮又精致。 谢哲不出所料看到对面的少女瞬间红了双颊。 他不由莞尔一笑,心中又有些诧异自己的行为。 换做以往,他有许多种方法不让姑娘家尴尬,至少不会直接把鞋子还给人家,可面对眼前的少女,他却哪一种法子都不想用。 他想尽快打破眼前少女对他的疏远隔阂,还有什么比二人之间拥有共同的不能对旁人言说的小秘密更好呢? 回想起昨日招待表兄弟姐妹们时,程微与韩平等人的熟稔,谢哲深深感到,他与程微之间相隔的,是漫长的共同成长的时光。 谢哲俯下身。把鞋子轻轻放在程微身旁:“寒从脚底生,微表妹快穿上吧。” 说完,体贴的转过身去。 程微咬着唇,默默盯着谢哲背影。 单从背影看,哲表哥真像二哥呢。偏偏也像二哥一样,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 程微弯腰把绣鞋捡起来。没有急着穿。反而扬了扬手,恨不得把鞋子砸在那个后背上。 忍了忍,还是作罢。 丢了鞋子被人捡到已经够丢人。她再砸出去,以后就不用登谢府的门了。 迅速把鞋子穿好,程微恢复了平静:“哲表哥,你可以转过身了。” 想看她笑话。那可就错了。她程微从小到大,别的不多。就出过的丑多,哼! 谢哲转过身,对上程微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无辜地扬了扬眉。 为什么微表妹和别的姑娘反应不大一样?他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正寻思间。就听程微淡淡道:“哲表哥先出去吧,我制好了符水就喊你。” “那好,我在外面等着。”谢哲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可手心已经出了汗,不敢再逗弄她了。 少年人就是这样。平日再沉稳,再冷静,一旦遇到那个能令他心动的姑娘,就会为她的一颦一笑患得患失。 当站在眼前的心上人恼怒时,若是依然波澜不惊,那只是心动不够而已。 眼见谢哲身影消失在门口,程微这才松懈下来,伸手捶了一下椅子扶手,哀叹道:“太丢脸了,嘤嘤嘤——” 谢哲忽然又返回:“微表妹——” 程微吓得小心肝一抖,忙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哲表哥还有什么事?” 谢哲强忍笑意:“是这样的,晓儿要我带话,替她治脸上痘痘的事请不要对旁人说。” “这是自然,我是符医,替患者保密是应该的。” “那我便出去了,不打扰微表妹了。”谢哲转身关门,坐在厅中椅子上等候,想起刚刚看到的情景,忍不住轻笑起来。 程微很快制好了符水,却不想立刻叫谢哲进来。 她脸皮再厚,也需要缓一缓。 不多时,外面传来欢颜的声音:“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欢颜推门而入,轻轻把门关好,走到程微近前,压低了声音:“姑娘,您瞧!” 她从怀中掏出一双绣鞋来,口中喋喋不休:“您掉的鞋子怎么也找不到,婢子跑出去买回来的。姑娘,婢子速度快吧?” 程微嘴角一抽。 这死丫头一脸邀功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她还要打赏二两银子不成? 欢颜已经蹲下身去:“姑娘,婢子给您换上吧——” 说到这里陡然一顿,一脸震惊指着程微的脚问:“姑娘,这鞋子哪来的?” 程微咬牙:“飞回来的!” “这,这……”欢颜看看手中新买的鞋子,再看看程微脚上的绣鞋,一时之间卡壳了。 程微没好气地道:“这什么,今天中午不许吃饭!” “啊?”欢颜一脸呆滞。 程微已经转过身,开始制符。 丫鬟太蠢,她还是静一静吧。 有事情做,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天过去。 翌日,谢哲又过来取符水,程微叮嘱道:“明日再过来,哲表哥把晓表妹脸上情况仔细说一说。连喝三日算是一个阶段,我看看有没有效果。” 谢哲回去后,把这话对谢晓说了。 妹妹面上有瑕,出于体贴,他从不往妹妹脸上多看,自然不大清楚有没有效果了。 听了谢哲的转述,谢晓不由轻抚下颏,苦恼地道:“似乎没觉得少了啊。” 她说着走向梳妆镜,看了一眼镜子,大惊失色:“不对,不仅没有少,还多了!” 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哽咽。 谢哲忙走过去,轻拍谢晓肩头:“别慌,哪里多了,大哥怎么没觉得?” 谢晓捂着脸,已经哭出声来:“就是多了,昨日才十二颗痘痘的,刚刚喝了符水,现在有十七颗了。” “大哥瞧瞧。” 谢晓捂着脸不让他看,抽泣道:“我不该乱信什么符水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大夫说的,饮食清淡,心情愉悦,等上一段时日说不定就好了。大哥,现在我可怎么办啊?” “你莫胡思乱想,我这就去济生堂问问微表妹。” 谢哲匆匆返回济生堂。 因为今时不同以往,程微出入济生堂不再走大门,而是从偏门走,他直奔偏门,却在门口撞见程微与程澈正往外走。 “哲表哥?你怎么又回来了?”程微有些诧异谢哲的去而复返。 姑娘家的颜面是大事,谢哲担心谢晓想不开,此时顾不得客气,对程澈问过好后,目光灼灼望向程微:“微表妹,我有事找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第250章 杏榜揭晓 程微不由看向程澈。 程澈冲她点头:“去吧,我在前面路口等你。” 等程澈走远了,程微问谢哲:“什么事?” 谢哲神情虽难掩焦灼,语气还是和缓的:“是这样的,刚刚我带了符水回去,晓儿喝了后忽然发觉脸上痘痘更多了,现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来问问。” “多了?”程微神色未变,反而笑了,“哲表哥别担心,这是符水开始起作用了。” 谢哲一脸不解。 程微解释道:“先要把毒素引出来,脸上痘痘自然就多了。没事的,痘痘出来后就会开始往下消了。等明日哲表哥再来告诉我情况,今日静观其变就是。” “原来是这样。”谢哲仍有些迟疑。 程微淡淡一笑:“哲表哥信不过我?” “怎么会,只是我对符医了解极少,难免好奇些。那我就先回去告诉晓儿一声,以免她担心。”谢哲忙道。 程微颔首:“嗯,那我去找二哥了。” 她说罢抬脚往前走,谢哲亦跟上来,见程微看她,便道:“刚刚因为心急,太失礼了,还是和澈表哥打声招呼再走。” 程澈站在路口处,看着程微二人并肩而来,宛若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心绪复杂难言,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等人走进了,就温和笑道:“说完事了?” 谢哲耳根微红:“说完了。刚刚弟有些心急,请澈表哥不要见怪。” “怎么会。” “澈表哥带微表妹出去是有事吧,那我不打扰了,家中还有事。”谢哲说着看了程微一眼。 那是请她替谢晓保密的意思。 程微会意,点了点头。 二人的眉来眼去被程澈尽收眼底。等谢哲离去,兄妹二人默默走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几日,谢家表弟常来济生堂?” “就来了两日。”程微不以为意地道。 “两日?”程澈貌似不在意地问道,“是谢府有人病了?” 程微记得替谢晓保密的事,听兄长这么问,迟疑了一下才想起借口来:“那次我不是指出了姨姥姥的病吗。哲表哥最是孝顺的。以为我知道的多,想多了解一些消渴症的情况,就来济生堂找我了。” “原来是这样。”程澈垂眸。淡淡道。 他悄悄握拳,心底一声冷哼。 谢家表弟可真不是景王世孙可比的,借口找的太好了,不但名正言顺和微微相处。还落下孝顺的美名。 “二哥?”程微莫名就觉得二哥似乎有些不开心。 程澈回神,神情恢复如常:“怎么了?”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程二公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没有!” 他心忍不住狂跳几下。暗道莫不是被微微看出来了? 不应该,他才没有吃醋呢,一点也没有! 程微瞧着兄长的样子有些心疼,幽幽叹道:“其实我知道。二哥肯定会不开心的。” “别胡说。谢家表弟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你多和他打交道,二哥只有高兴的份儿。”程澈板着脸道。 程微一怔。随后扑哧一笑:“二哥,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今日张榜,你心里肯定有些难受吧?” 一贯淡然的程二公子脸色瞬间五彩纷呈。 程微眼睛不眨盯着程澈。 也许是灵光一闪,也许是未经深思,看着兄长无措的样子,她不知为何就问出了那句话:“二哥,你不愿意哲表哥来找我呀?” 话音落,程澈猛然咳嗽起来。 程微忙上前替他拍背。 程澈推开她,神色冷冷的:“再乱说话,二哥就生气了。” 程微心中委屈,忽地伸手抓住程澈衣袖,软声道:“二哥,你是不是烦我了?” “怎么会?”一见妹妹黯然神伤,程澈又开始后悔刚刚的疾声厉色。 “可你对我比以前凶多了,态度也越发奇怪。” 程澈扶额。 莫名其妙的亲了他,还不只一次,奇怪的到底是哪一个啊!他就是铁铸的心脏也禁不起这般折磨。 兄妹二人之间气氛正尴尬,忽听一个欢喜的声音传来:“程二哥,微妹妹,这么巧啊!” 二人闻声望去,就见徐嘉福兴冲冲往这边赶来,还拽着徐家四哥。 程微顿时抽了抽嘴角。早知道刚刚不该拉着二哥说这么多的。 徐嘉福眨眼已经到了近前,笑盈盈道:“程二哥,你们这是去看榜吗?” 程澈颔首。 “我们也是!”徐嘉福立刻扭头瞪了徐家四哥一眼,嗔道,“四哥你看看程二哥,果然就带着微妹妹去看榜了吧。我想去看看热闹,拉着你来你都不愿意呢!” 徐家四哥嘟囔道:“咱家又没人科考,有什么好看的。” “四哥!”徐嘉福警告地瞪他一眼。 程澈错失春闱的事,徐家早就听闻了。 “程二哥,你别往心里去啊,我四哥就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 程澈笑了笑,浑不在意。 程微却不高兴了,心道这兄妹二人是故意来给她二哥添堵的吧?于是一拉程澈道:“二哥,咱们快走吧。” “一起去,一起去。”徐嘉福毫不见外的拉起程微另一只手,笑容明媚。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微还能怎么办,只能暗暗咬咬牙,被拉走了。 他们赶到时,张榜之处已经是人山人海,有欢呼的,有痛哭的,还有当场昏厥的,真是演足了人生百态。 徐嘉福并不往里面走,站在不远处笑嘻嘻看着。 她不在意何人高中,就喜欢瞧热闹。 程微欲往前走,被程澈拉住:“等人散了再看也不迟。” 徐嘉福深以为然:“就是,榜单有什么好看的,人才好看。” 她说着手一指:“你们瞧那人,猜猜他是考中了呀还是没考中,怎么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 其他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年过半百之人状似癫狂。有几人拉着他,皆面色惶然。 程澈只看了一眼,便道:“中了。只是似乎白中了。” “这话怎么讲?”徐四哥挠头问道。 程澈解释道:“应该是发现高中后太过激动,痰迷心窍了。” “欢喜疯了?”徐嘉福摇摇头,“何至于如此呢。” 正说着话,那疯癫之人忽然往他们的方向冲来。 第251章 榜上有名 程澈把程微拉到身后。 徐嘉福正摆出个架势,要在程二公子面前展示一下侠女大战疯贡士的风采,徐四哥已经一伸手把那疯贡士给架住了,对追上来的几人横眉怒目道:“看好了人,要是冲撞了我妹妹和朋友,我可不管他是不是疯子,照样揍得他满地找牙!” 来人中一个年纪尚小的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旁边一个老仆拉了他一把,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我们老爷考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考中了,没想到竟欢喜疯了。这,这可如何是好,等回去太太知道了,定然活不下去了——” 老仆说着竟抹起泪来。 他穿着粗布衣裳,手上粗糙,由此可见,这位欢喜疯了的老爷就算能使唤得起仆人,家境也不会太好。 徐四哥一看不好再说什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赶紧把人带回去吧,在这里发疯,冲撞了厉害人物,可没有我们好说话了。” “多谢了,多谢了。”老仆抹着泪,与几人一起架着那疯老爷往回走。 程微等人望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就听走在后面的人议论道:“真是造孽啊,这孟老爷考了一次又一次,胡子都白了,好不容考中却疯了。可怜了那孟娘子,苦熬了这么些年,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呢,眼见着苦尽甘来了,相公又疯了,这可真是活不下去了,啧啧。” 程微心中一动。 这痰迷心窍,属于砭针科。她可以治的。 准确的说,她还没顾上学习这方面的符箓,但至少知道可以治,只要给她一些时间。 这样想着,程微不由看向程澈:“二哥,那人——” 程澈以为妹妹见了这场景不好受,宽慰道:“人各有命。别想这些了。” 有些人。哪怕撞到了跟前来,旁人亦帮不上忙。 “二哥,我去去就来。”程微只犹豫了一下。眼见那些人要走远了,终于下定了决心,提着裙角往那个方向跑去。 程澈见状,压下心中诧异。忙追了上去。 徐四哥挠挠头,一脸困惑:“这是什么情况呀?” 徐嘉福却一脸欢喜。笑嘻嘻道:“有热闹看了,四哥,咱们快跟上。” 眼见她如轻盈的燕子般飞了出去,徐四哥边追边喊:“你们怎么都跑了。不看榜了啊?” 徐嘉福头也不回,骂道:“笨蛋,榜单又飞不了。再晚点,热闹可就瞧不上了。” 那些人拖着一个疯癫之人往外走。根本走不快,很快就被程微追上了。 老仆吓了一跳:“小娘子,您这是——” 程微见老仆一脸紧张,露出一个微笑,平复了一下气息才开口道:“老伯,这位老爷痰迷心窍,回去要赶紧请大夫来看。”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老仆连连说着,觉得程微这提醒是多此一举,可见她容貌气度非同一般,又不敢得罪。 这个时候,已经有些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秉着瞧热闹的心思驻足观望。 程微不欲成为众人焦点,长话短说:“老伯,若是你们请的大夫束手无策,可以去济生堂找程三,她说不定有办法。” 撂下这句话,程微一拉赶过来的程澈:“二哥,咱们走吧。” 等回到原处,徐嘉福还忍不住追问:“微妹妹,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济生堂是医馆吗?程三又是谁?” 徐家刚来京城不久,爱玩爱瞧热闹的徐嘉福自然不会留意什么医馆。 倒是徐四哥知道一些,开口道:“小妹,济生堂就是程兄他们家开的,这你都不知道啊?” 徐嘉福白他一眼,随后伸手挽住程微手臂,大感兴趣地问:“微妹妹,这么说,你们家医馆里还有一位神医了?” 程微求助看向程澈,却发觉兄长神情凝重,心想二哥定是怪她刚刚自作主张了,干脆直言道:“济生堂没有神医。那位程三,就是我。” 徐嘉福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拍手笑道:“微妹妹,我今日才发现,你是这么有趣的人。你可比我会玩多啦,竟然冒充神医戏弄他们。” 程微淡淡瞥她一眼:“我从不拿别人的痛苦开玩笑。” 她只觉和徐嘉福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转了身去看榜。 最初的拥挤过后,榜前的人群渐渐散了,大红的榜单贴在贡院门外的古朴石墙上,分外显眼。 除了二哥,程微并不关心何人中榜,她甚至有些纳闷今日二哥为何会拉着她来瞧这个热闹,于是走马观花瞥了几眼,忽然一个榜单靠下的名字吸引了她:崔子谦。 这三个字映入眼帘,最初程微还没反应过来,只觉格外眼熟,思索了一下,猛然就回想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呆举人薛融口口声声要找着报仇的那人吗? 说起来,那个薛融还差她不少诊金呢,说好了在济生堂做工还债呢,没想到放他回去之后,就再不见人影了。 对了,这个崔子谦,似乎还是程瑶退亲的未婚夫…… 那一瞬间,程微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可又偏偏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于是侧头看向程澈:“二哥,你看——” 程微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因为她发现二哥的视线亦是落在那里的。 程澈收回视线:“微微也看到了?” 程微点头:“是。真没想到这个崔子谦还考中了呢,虽然名次很靠后,那也很不容易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坏心的笑起来:“父亲知道后,定然该郁闷了。” “崔子谦又是谁呀?”徐嘉福一脸好奇地问。 “说了你也不认识的。”程微冷着脸道。 程澈笑道:“快晌午了,该回去了。” 徐嘉福眼神一闪:“程二哥,不如我和四哥请你们在百味斋吃吧?” 程澈依然客气有礼:“多谢徐大姑娘,不过今日家中还有事,改日我和微微请你们。” 听他这样说,徐嘉福只得作罢,双方在半路上分道扬镳。 程澈这才问程微:“微微,那疯癫之症,你真的可以治?” 程微坦言道:“现在还不会,因为还没顾上学,不过给我些时间,就可以学会了。二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第252章 茶楼偶遇 听程微这么问,程澈笑着摇头:“不会。圣贤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微微虽是女子,却有普通人没有的能力,只要是你自己愿意,能够帮助旁人摆脱病苦,二哥以你为傲。” “二哥。”程微只觉整个心都软了,像泡在蜜水里,又软又甜。 这世上,能够给予她最大支持的永远是二哥。 她不求名扬天下,亦做不到损己利人,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一些机缘巧合撞到她眼前的人。 心存善念,多做善事,或许就能保佑她在乎的那些人不会走向噩梦中的命运。 “怎么傻了?”程澈抬手,揉揉程微的头。 二人靠得很近,程微又闻到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鬼使神差目光上移,落在程澈的唇上。 二哥的唇形很好看,唇色是天然的粉红,明明是薄唇,亲上去却暖暖的,令她心安。 她忍不住舔舔唇,踮起脚尖。 程澈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后退,慌乱间左脚绊倒了右脚,差点就狼狈摔倒在地。 程微回神,原本该害羞心慌的,可是瞧着兄长这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程澈站稳了身子,掸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板着脸道:“又胡闹!” 他勉强维持着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却是慌的。 刚刚微微那样子,是想再亲他吗? 不对,不对,他怎么又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再亲,之前微微都亲口说了。是因为好奇。 那不是亲吻,只是小姑娘家玩闹罢了。 对,就像微微小时候撒娇时让他背一样的。 至少,在微微心里是一样的。 程澈暗暗告诫自己,可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还是忍不住生气。 他到底是一个男人,微微总是这般孩子气。胆大妄为。若是哪一次他控制不住…… 程澈不敢往下想,只能用怒气驱走心底的悸动,黑着脸道:“程微。你再胡闹,二哥就不纵容你了!” 见兄长站在半丈开外,脸色发黑,一副如避蛇蝎的模样。程微压下心中酸楚,一脸无辜:“二哥。我什么都没做呀。” 打死她也不承认刚刚忍不住想亲上去的。 她就不信,二哥好意思指出来! 要说起来,程微性子里确实有几分离经叛道的因子,换了寻常小姑娘发觉喜欢上自己兄长。恐怕早觉没脸见人了,可她在最初的震惊绝望过后,依然舍不得远离二哥。甚至对二哥的依恋更重了。 程微想得很简单,反正她是注定不能和二哥在一起的。那么趁现在尽可能和二哥多呆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小姑娘一脸单纯无辜望着兄长,见兄长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 其实,她也不用太委屈自己吧,既然二哥将来不可能属于她,是不是现在亲一亲才划算? 程微呆了呆,猛然摇头挥去这个念头。 她一定是疯了吧,二哥已经有心上人了! 不对,这不是重点,就算二哥没有心上人,也不可能接受她这样胡来! 要是亲完后还是说因为好奇呢? 程微心扑通扑通跳着,那个念头就像魔鬼的诱惑,让她忍不住想尝试一下。 程澈有些不敢看程微亮如繁星的眸子,下意识移开眼,又觉不妥。 看微微的表情,是他刚刚想多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尴尬? 程澈轻咳一声,一指前方:“要不去茶馆歇一下吧,喝杯茶再走。” 程微乐不得一直和兄长在一起,忙不迭点头。 兄妹二人上了茶楼,由伙计领着往内走时,迎面遇到一人。 那人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见程澈,先是一怔,随后脱口而出道:“是你?” 程澈亦认了出来:“好巧,在这里能遇到兄台。” 程微站在程澈身旁,见那男子眼生,没有开口。 一间半敞的雅室却传来女子的声音:“程家二哥?” 声音才落,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拨开竹帘,露出女子身形来。 程微一脸惊喜:“赵姐姐?”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赵晴空。 自云仙山一别,赵晴空似乎总是很忙,二人再没机会见过。 赵晴空亦很惊喜,快走几步过来握住程微的手:“程妹妹,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 赵晴空拉着她往里走:“一起喝茶吧。” 程微回头看向程澈。 赵晴空这才想起两个大男人来,冲程澈温婉一笑:“程二哥,这是我三哥。三哥,这是怀仁伯府的二公子和三姑娘,我和程三姑娘是好友。” 赵三哥扬了扬眉,语气古怪地道:“原来是认识的。” 程澈一笑:“我也没想到。在下单名一个澈,字清谦,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赵三哥看妹子一眼,有些不情愿地道:“在下赵景明,尚未取字。” 互相介绍完,赵景明手一伸:“既然遇到了,就请进来吧。” 程微被赵晴空拉着往里走,心中却有些疑惑。 瞧二哥和赵三哥的样子,二人似乎是有些过节的,这可真是奇怪了。 才落座,赵晴空就道:“三哥不是说去隔壁点心铺子买豌豆糕吗,再不去该买不到了。” 赵景明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看一眼程澈道:“程兄,不如你和我一道去吧,正好让她们两个叙叙旧。” 程澈站起来:“好。” 程微心中越发疑惑,二人才走,就站了起来:“赵姐姐,我二哥身上没带钱,你稍等,我给他送去就来。” “不必了——”赵晴空才开口,程微已经出去了,只得摇摇头,从袖中摸出那精巧的音乐盒专心研究起来。 程微放轻脚步出去,却没想到程澈二人就在长廊近楼梯处站定,似乎在说着什么。 她悄悄走近几步,隐约听赵景明在说:“程兄,我可警告你,我妹妹是订了亲的人,以后不要再送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 程微竖着耳朵,努力听清这句话,心猛然被刺了一下。 她抿了唇,默默返了回去。 “程妹妹,怎么了?” 程微回神,冲赵晴空笑笑:“没事,他们走得太快了,没追上。” 赵晴空嫣然一笑:“我都说了不用去追了,我三哥身上银钱不少呢,买几块点心而已。” “说的也是。”程微勉强笑笑,心酸难言。 第253章 心似双丝网 她以为二哥只是默默喜欢赵姐姐,原来已经给赵姐姐送过礼物了吗? 程微不停安慰自己,却还是心情低落。 她了解二哥。 二哥那样守礼的人,居然会忍不住给已经定亲的赵姐姐送礼物,可见他对赵姐姐有多喜欢! “程妹妹?”赵晴空见程微蹙眉不语,唤道。 程微看向赵晴空。 她没有办法去讨厌赵晴空,若是赵姐姐不与止表哥定亲,和二哥是佳偶天成。 至于她,永远只能是妹妹,然后抱着龌龊的念头,空想一场罢了。 “程妹妹有心事?”赵晴空性情开朗,却不粗心,这时候已经看出不对劲来。 许是茶香浓郁迷了心神,对面坐的又恰巧是投脾气的人,隔着袅袅烟气,程微忍不住开口:“赵姐姐,要是你喜欢上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该怎么办呢?” 赵晴空一怔,打量程微神色,见她一脸认真,仔细想了想才回答:“若是问我,我觉得没有什么人是非要在一起的。” 程微更加困惑。 赵晴空爽朗一笑,掏出那音乐盒,爱怜地拍了拍它:“我一鼓捣起这些玩意,什么人都忘到九霄云外去啦。对我来说,只要成亲后还许我研究这些就够了,至于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反倒不重要了。” “赵姐姐就不怕所嫁非人?” 赵晴空莞尔一笑:“我父母和兄长皆疼我,我相信他们替我挑的是品行不错的男子。” 程微就想起韩止来。 若说品行,止表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他只是喜欢上程瑶而已。 正想的出神,赵晴空拉她衣袖:“程妹妹。这盒子我还没研究透,偏偏奇珍坊一直没有货,你就行行好,再借我把玩一段时日吧。” 程微垂眸,看了一眼那音乐盒。 曾经收到这稀奇礼物的欢喜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涩然。 或许,这音乐盒本就该属于赵姐姐。 “赵姐姐这么喜欢。就送你吧。” 赵晴空一怔:“这怎么行。这样珍贵的东西——” 程微摆摆手:“对我来说,这只是一样稀奇的礼物,对赵姐姐来说。才珍贵。这音乐盒能遇到赵姐姐,是它的荣幸。” 赵晴空嫣然一笑,大大方方收起来:“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等回头我研究出来。送个小东西给你把玩。” “好呀。”程微跟着笑起来。 足足有两刻钟,程澈与赵景明才回来。 “三哥。怎么去这么久,茶都凉了。” 赵景明把几盒点心放到茶桌上:“人多,排队呢。是不是,程兄?” 程澈颔首:“确实人多。” 赵景明就笑了。 赵晴空毫无所觉。打开点心盒子,取出一块豌豆糕递给程微:“程妹妹,尝一尝这豌豆糕。别家点心铺子做不出这个味道来。” 程微接过来,咬了一口。点头:“确实好吃。” 她眼角余光扫着程澈与赵景明,却发觉二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好了许多。 一顿茶点吃完,四人离开茶楼,这才分开。 路上,赵晴空问赵景明:“三哥,你和程二哥认识?” “啊?没有啊。”赵景明装傻。 赵晴空嗔他一眼:“三哥,我不聋,最开始在雅室外头,不是你先认出程二哥的吗?你若不说,以后我可不帮你做事了。” 赵景明一听急了:“别啊,是这么回事。那次我不是和你说,在奇珍坊发现了个好玩意儿,本来想买给你的,结果被人抢了吗?那个抢先的人,就是程澈。”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景明脸一红:“是不算什么事儿。可后来——” 他伸手指指赵晴空衣袖:“我就看到你日日捧着那东西不离手,正是当初我们争抢的那玩意儿,所以,咳咳,我刚刚就有些误会了。” “误会?” 赵景明干笑道:“我以为是程澈送你的,还以为他对你——” 赵晴空愣了愣,随后脸一红,恼道:“三哥,你整日胡思乱想什么呀,我都是定亲的人了,而且程二哥与我那未婚夫还是表兄弟,你闹出这样的误会,简直丢死人!” 赵景明不好意思地挠头:“是呢,是呢,是我莽撞了。不过我们已经说开了,我看程澈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事就算过去了。” 赵晴空甩他一个白眼,抬脚就走。 赵景明忙追了上去。 程微这边,一直回了怀仁伯府犹在闷闷不乐。 偏偏程澈近来更不好受,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越发奇怪的妹妹,见她一脸落寞走了,张口欲言,最终还是保持着沉默回了长青苑。 临近傍晚,程二老爷回府,径直来了怡然苑。 韩氏正在做鞋,一见程二老爷进来,忙把线头剪断,迎了过去:“老爷来了。” 她发觉现在见到老爷过来,竟少了以往那种按耐不住的喜悦,只剩下平静和一丝好奇。 程二老爷直接把脱下来的外衣掼到了地上:“你养的好女儿!” 韩氏一怔:“微儿怎么了?” “不是微儿,是程瑶!” 韩氏更加不解:“程瑶?她不是被送到庄子上养病了吗——” 说到这里韩氏猛吸一口凉气:“莫非真是天花,把庄子上的人都染上了?” “不是,她还好好在庄子上待着呢!”程二老爷板着脸,把缘由说了出来,“我就说那崔子谦定能考中,今日张榜,你看如何,他果然榜上有名!都是你教养的好女儿,若没有闹那些幺蛾子,定下的进士女婿怎么会飞了!” 原来如此! 韩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一阵庆幸。 谢天谢地,亲事让那下贱胚子给折腾飞了,不然让她嫁给年纪轻轻的进士老爷,岂不是呕死人! 不对呀,澈儿不是说,那崔子谦必不能中的吗? 韩氏压下心头疑惑,劝道:“老爷不必惋惜。瑶儿心太大,真的嫁过去,未尝是好事。” “所以我问你是如何教养的,要知道那孽障自幼可是跟着你!真是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程二老爷一瞪眼,拂袖走了。 韩氏只觉心里冰凉一片,可这一次竟没有苦闷许久就缓了过来,派人去叫程澈。 第254章 说开 程澈进来,冲韩氏行礼:“母亲。” 韩氏招他上前,开门见山地问:“澈儿,我听你父亲说,那个崔子谦考中了?” 程澈颔首:“儿子今日去看榜,确实有崔子谦的名字。” 韩氏是个直性子,程澈虽不是她亲生的,话还是问了出来:“当初你可是说那崔子谦定不会考中的。” 程澈似乎早料到韩氏会这么问,淡淡笑道:“不是还有殿试么,母亲不妨再等等看。” 韩氏扬眉:“殿试我还是知道的,就是把通过会试的贡士重新排名,并不会把人刷下来。” 她说到这里,见程澈神色平静,到底是觉得追究无益,摇摇头道:“罢了,反正就算那崔子谦考上状元,也和咱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只要那下贱胚子得不到好处,这就足够了。 韩氏转移了话题:“可用过饭了?” “还未曾。” “既然这样,不如你去陪微儿用饭吧。” 迎上程澈略显诧异的目光,韩氏随意道:“我看微儿最近又瘦了,许是没有吃好,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心事。澈儿你是知道的,她与我向来不怎么亲近,对你却无话不谈。你多去陪陪她,说不定就好了。” 程澈神色莫名,语气淡淡:“儿子知道了。” 他离开怡然苑,犹豫了一下,韩氏的话在耳畔回响,还是忍不住抬脚去了飞絮居。 飞絮居此时已经掌灯,站在院门口,能看到窗上朦胧的人影。 程澈对程微太熟悉,只一眼就认出那身影是谁。 他驻足观望。直到被守门的听歌发现。 “二公子,您来了。” 程二公子一脸矜持:“三姑娘用饭了没?” “还没有呢,二公子您去堂屋坐,婢子这就去禀告姑娘。” 听歌转了身往里跑,还站在门口就喊道:“姑娘,二公子来了。” 程澈就见到窗纱上映过来的那个人影颇有些慌乱,来回小跑了两次才重新落座。身子挺得笔直。 程澈不由一笑。刚刚还踟蹰的心情立时放松了,抬脚走进去。 程微自打回府情绪就一直有些低落,为了不影响晚上学习制符。等吃饭的空闲时间随意找了一本话本子坐在窗前翻看,借此调整心情。 谁知这次的故事颇为出奇,里面一个女子竟喜欢上结义兄长,略有相似的境况让她看得入迷。正在这时听闻二哥来了,哪有不慌的道理。 程微刚刚藏好了书。程澈就进来了。 “二哥。”程微打过招呼,一张脸绷紧,不见半点笑容。 “我刚从母亲那里出来,正好一起用饭。”程澈神情自然在程微对面坐下来。 “哦。”程微懒洋洋应了一声。 她虽心心念念想着二哥。可一见到人,又忍不住想起他给赵姐姐送礼物的事来。明知道不该,还是忍不住恼火。 饭菜摆上桌。程微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明显心不在焉。 “微微。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不是,挺好吃的。”程微垂着眼皮,看都不看程澈。 程澈哪里还瞧不出来,妹妹这是不高兴了。 他放下筷子,双眸温润,凝视着对面的少女:“微微,你遇到什么烦心事不妨告诉二哥,以前你不是说过,只要和二哥说了,天大的烦恼都会没有了么?” 程微总算抬起眼帘看过来,语气似挑衅又似赌气:“要是和二哥有关呢?” 程澈一怔。 不过程微这种态度,他显然不会想太多,依然语气温和笑着:“要是二哥哪里不对,二哥向你道歉。” 程微一抬眼,对欢颜等人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和二公子说,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等欢颜与画眉退出去,只剩下兄妹二人,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程澈担心催得紧了程微反而什么都不会说,于是任由沉默在二人周身流淌。 直到烛火劈啪一声爆了一个灯花,程微忽然看过来,似是一鼓作气,把话问了出来:“二哥喜欢赵姐姐?” 这问题太惊悚,程二公子被问得一脸呆滞。 瞧着他那呆样子,程微更恼,抬手狠狠掐了他手背一下,气道:“二哥是不是被我看出了心事,说不出话来了?” 见程澈还在发呆,她板着脸语重心长劝道:“二哥,赵姐姐虽好,可她已经和止表哥订了亲,你就是再喜欢,也没有法子了。以后还是不要做出那些不合礼数的事来,让人看了笑话。” 程澈这才回过神来,听着妹妹一脸严肃的训斥,不由失笑:“微微,你在说什么笑话,莫不是癔症了?” 他说着伸手去摸程微额头。 程微偏头避开,反手抓住程澈的手,一脸严肃:“二哥,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的心思,我都知道的。” “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什么?”程澈挑眉,嘴角挂着淡淡的自嘲。 程微被兄长嘴角那一抹嘲弄激得更加火大,抬着下巴硬邦邦道:“知道那日回京的路上遇到赵姐姐,你就对她一见倾心了。明明知道她订了亲,还念念不忘,甚至为此拒绝谈及婚事。” 程微说到伤心处,上前一步,二人靠得更近了。 她抬着头,狠狠咬着唇:“可是赵姐姐是止表哥的未婚妻。二哥,你那么好,何必作践自己,任旁人随意笑话呢?总之,我不许你再喜欢赵姐姐!” 她知道这话太蛮横,可是面对着兄长,却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总不能告诉二哥,她这样义正言辞,归根到底,只是因为嫉妒和心疼。 她嫉妒赵姐姐能得到二哥的欢喜,更心疼二哥这份欢喜只能是镜花水月,就如她一样。 程澈被程微这番话弄得目瞪口呆,他甚至怀疑二人认识的赵姑娘不是一个人,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误会。 可是,当他见到程微唇上那一抹被狠狠咬出来的嫣红,却再也顾不得这些疑惑,下意识抬手抵住她的唇,急道:“别咬了,出血了——”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因为程微松了口,然后把他手指咬住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有些发懵。 第255章 沐浴 不小心咬了兄长大人手指怎么办? 程微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有在线等这么便利的条件,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咬着,不知是该松口,还是继续咬下去。 若不心虚,自然是怎么选择都很自然,可她心虚地厉害,于是怎么选择都觉得不自然。 偏偏被咬的那个人,同样在心虚。 程二公子默默地想,他是主动把手指抽出来,还是等微微若无其事的松口? 关键之后怎么说,他还没想好。 于是兄妹二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大眼瞪小眼。 随着时间流逝,流淌在二人周围的暧昧尴尬就越发明显了。 程微有些后悔。 早知道刚刚就该松口的,现在怎么办? 程澈同样在后悔。 早知道微微一直不松口,他该若无其事把手指抽出来的…… 这时,一声猫叫传来,胖鱼姿态优雅地走过来,在二人脚边卧下,扬着猫脸安安静静看着他们。 兄妹二人同时红了脸。 程微猛然松口,轻咳一声道:“胖鱼最近越来越爱舔人,弄得我都被它传染了。” 程澈一脸严肃地附和:“猫就是有这个习性,以后再被它舔过,记得洗手。” 程微脸颊羞红,不敢看程澈的眼睛,慌乱道:“我去净手——” 她头也不回跑了,只剩下程澈耳根发热,心神不宁。 胖鱼忽然喵喵叫了两声,一个箭步窜进程澈怀中,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他手心一下。歪头看着他。 这猫是在挑衅吧? 那一瞬间,程澈蓦然生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脚步声传来,是程微净了手,绕过屏风走来。 她竭力想遮掩刚才的事,笑吟吟道:“二哥,胖鱼怎么跑你怀里去了?” 正说着,就见胖鱼从程澈怀中跳下来。端着一张严肃的胖脸。大摇大摆走了。 程微不由一阵庆幸。 刚刚若不是胖鱼,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程澈同样松了口气,重提刚才的话题:“微微。你刚刚说我给赵姑娘送礼物,到底是什么意思?二哥没听明白。” 话已经说到这里,程微自然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板着脸道:“二哥就不要瞒我了。今日在茶楼里,我都听到了。” “听到?”程澈反应很快。略一琢磨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伸出手指在程微额头轻敲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在茶楼里,那位赵兄也跟你一样误会了。其实说起来,这事还要怪微微你呢。” “怪我?” 程澈坐下来。刻意离程微远一些:“还不是你送赵姑娘的音乐盒惹的祸。” 程微听得云里雾里。 程澈耐心解释道:“那音乐盒是奇珍坊的抢手货,我去买时就只剩了那一个。当时赵景明恰巧也要买,最后被我买到了。后来许是赵景明在赵姑娘手中见到了那音乐盒,误以为是我送的,这才在长廊口拉着我问话。” 他说完,斜睨程微一眼,似笑非笑。 程微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双颊微热,喃喃解释道:“我不是送赵姐姐的,是借她玩几日……” 说到这里不由一阵心疼,早知如此,她哪里舍得把二哥送她的礼物转送赵姐姐。 听程微说只是借给赵姑娘,程澈同样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伸手揉揉她的发:“以后莫要胡思乱想了。” “嗯。”程微抬眼,小心翼翼打量兄长神色,见他嘴角含笑、表情温和,不死心的再次确认,“这么说,二哥真的不喜欢赵姐姐?” “没有的事。” “那二哥心上人是谁?” 程澈被问得一滞,好一会儿才道:“微微,二哥总该有自己的秘密。” 程微心跳得急,为了掩饰问话的动机,义正言辞道:“我还不是担心二哥不能娶到心上人嘛。二哥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帮忙的。” “别替二哥操心这些了。”程澈想如往常那般亲昵地捏她脸颊,可是少女脸颊如花,让他心头一慌,忙默默放下了手,轻叹道,“二哥的心上人是谁,并不重要。” 迎上妹妹清澈如水的眸子,程澈笑得温柔:“她能喜乐安康,才重要。” 程微被那温柔的笑容晃得闪了神,一时有些发呆。 程澈已是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二哥先回了。” “二哥回长青苑,还是自己院子?”程微下意识问道。 “长青苑。”程澈撂下这话,不敢再多留,转身走了。 程微坐在原处出神,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兄长刚才的话,还有那温柔似水的笑容。 二哥说,他的心上人能够喜乐安康最重要。 她可真嫉妒能被二哥放在心上的那个女子。 那人究竟是谁呢?若是站在一起问二哥,她和那个女子哪个更重要,二哥会怎么回答? 程微长长叹了口气。 要是二哥不是她兄长就好了。 想到这里,程微心头一动。 二哥身体里流的不是程家的血,深究起来,本来就不是她兄长啊。 若是,若是二哥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呢?到那时,二哥会怎样待她? 这个念头一生,就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控制不住它滋生的速度,甚至让程微无法静下心来学习制符。 挣扎了许久,她干脆提上一盏花灯,谁也没带,悄悄去了长青苑。 长青苑平日里只有八斤守在那里,程微走到院门口,却没见到八斤人影。 她想了想,似乎有几日没见着八斤了。 这对程微来说当然没什么打紧的,她直接走了进去,到了房门口,却听哗哗水声从屋后的位置传来。 这个时候,屋后怎么会有水声? 程微心中疑惑,把手中花灯顺手挂在门口的桂树上,轻手轻脚绕到了屋后。 月光下,男子背对而站,正舀起一瓢水从头浇下。 清水似乎被月光浸润的发亮,顺着男子光滑的背往下淌,被水冲洗着的背部肌肤如冷玉一般,令人屏息。 程微双手死死扒着墙角,眼都瞪圆了。 二哥……二哥在沐浴? 她目光不受控制往下移去。 第256章 步步难 削背蜂腰,再往下就是挺翘结实的臀,还有修长笔直的腿…… 程微忙缩回了头,小心肝扑通扑通跳着。 才刚进四月,二哥好端端的在外面洗什么澡! 程微慌乱找了个理由掩饰心头慌乱,抬脚想悄悄离去,可是听着那哗哗水声,脚底却好似生了根,心理斗争许久,还是忍不住再次探出了头。 也许每个人在特定的时刻都会旖念暗生,无关男女。 程微攥着手,手心尽是湿漉漉的汗水,目光却似着了魔,落在背对她而立的人身上。 这样看来,二哥除了个子更高些,好像和自己没什么不同。 不,还是有不同的。 月光下,二哥肌肤的白和自己的白是不同的,像是冷玉,不用触摸就知道是硬邦邦的,还有随着他的动作背部形成的流畅线条,给人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 程微下意识舔了舔唇。 “谁?”程澈迅疾抬手,把挂在树枝上的外衫往身上披,与此同时手中的水瓢被当做暗器,身子还未转过来就朝程微所在的方向甩去。 这变故太突然,加上心虚又害怕,等程微反应过来时水瓢已经近在眼前,她只顾上一偏头,不大不小的水瓢正好击在肩头。 一声惨叫传来。 才勉强套上外衫的程澈身体先是一僵,随后再顾不得其他,立刻往这个方向奔来。 等他几个起落到了近前,被水瓢砸得晕头转向的程微正要倒地,于是顺势倒在了兄长怀里。 “微微,你怎么会在这里!”程澈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问。 程微双手紧紧拽着程澈外衫。气若游丝:“二哥,疼——” 程澈顾不上生气,打横把程微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去。 因只穿了外衫,里面空荡荡,每走一步都觉得凉飕飕,更唯恐露出什么不该露出来的被怀中人瞧了去。程二公子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 好不容易进了屋,身上未顾上擦去的冷水已经转为了冷汗,程澈脸色青白把程微放在榻上。咬牙问:“砸到哪里了?” “肩膀。”程微大气不敢出,可怜兮兮道。 一听是肩膀,程澈稍微松了口气,紧张过后几乎是瞬间想到自己目前的形象。话都未顾上说,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他才穿戴整齐重新出现在程微面前,面色却更难看了。 程微从未见过兄长这么难看的脸色,不由往里面缩了缩,见程澈忽然伸出手来。立刻掩面:“二哥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一会儿。头顶上方传来程澈无可奈何的声音:“我看看你肩膀的伤。” 程微讪讪松手,小心翼翼观察兄长:“二哥。你不生我的气?” 程澈额角青筋跳了跳。 不生气? 他再不生气,下一次还不知道微微会做出什么好事来! 只是再生气,还是要先看她的伤。 深吸一口气,程二公子淡淡道:“二哥先看看你伤的重不重。” 他的力道可不轻,就算砸在肩头,恐怕也要青紫一片,这也是他顾不上震怒的原因。 “嗯。”程微以为事情算是过去了,未等程澈动作,就老老实实把衣衫往下拉了拉,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肩膀上一片青紫,甚至隐约渗出了血丝,在欺霜赛雪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更加可怖。 程澈立刻起身:“我去拿药膏。” 程微嘴唇微动,刚想喊住兄长,又生生忍住了。 二哥不生气,是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吧?若是她用了止血生肌符,伤口瞬间恢复如初,说不定二哥就想起来生气了。 程微暗赞自己一声机智,由着返回来的程澈替她轻轻涂药。 “嘶——” 伤口处火辣辣的,沾上清凉的药膏,刺激的她忍不住倒吸冷气。 “是不是力道大了?那二哥轻一点。”程澈紧抿着唇,唇色发白。 程微抿唇一笑:“没事,二哥上药一点都不疼。” “老实别动。”程澈口中说着,目光专注盯着程微伤口处,指腹沾着淡绿色的晶莹药膏轻柔涂抹,涂到一半,忽然停下来。 程微不解的看他。 程澈眼微眯,语气听不出喜怒:“微微,我记得你有种止血生肌符,一涂在伤口处就瞬间好了?” 程微暗道一声糟糕,面上依然装傻:“啊?刚刚痛得厉害,一时给忘了。“程澈沉着脸收手:“快给自己涂上!” 二哥的记性未免太好了些。 程微默默从腰间一个荷包里摸出一个玲珑小瓷瓶,递给程澈。 程澈二话不说接过来,打开瓶塞,把符水尽数倒在程微肩头。 肩膀处的大片青紫瞬间消失,只剩下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程澈黑着脸把程微衣衫拉好,这才开始秋后算账:“说吧,怎么这个时候来长青苑?都看到了什么?” 程微舔舔唇,脑海中瞬间划过那副月下美男沐浴图。 她敏锐察觉从二哥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的冷气,一脸无辜道:“什么都没看到呢。我才过来,发现一个人都不见,又听到屋后传来水声,就忍不住过去看看,谁知才走到墙角,就迎面一个水瓢飞来砸在了我肩膀上。二哥,你是在洗澡吗,怎么随便扔水瓢?” 程澈心下松了口气,板着脸道:“以后再过来就出声,不然容易误伤了你。” “知道了。”程微乖乖点头,目光下移落在程澈脖颈上,发现那处一片粉红。 她不由嗔道:“二哥,才四月的天,你在外面洗什么澡?你看你脖子都冻红了。” 话音才落,就见兄长脖颈间的红晕迅速蔓延,很快就染红了双颊。 迎上程微疑惑的目光,程澈几乎要站不稳了,伸手把她一拉:“好了,天色晚了,微微快些回去吧。” 程微肩头虽用了止血生肌符,却只能治皮外伤,她肩膀挨了一水瓢,现在半边身子还是麻的,哪里受得住被这样一拉,当下就疼得哎呦一声,往下栽去。 换做往常,程澈不会这样鲁莽,可他正心慌意乱,这才忽略了程微身体情况,等见她栽倒忙伸手去抱,偏偏程微往下栽时脚正巧踢到他膝窝处。 程澈心慌腿软,于是两个人一上一下,双双摔回了榻上。 第257章 千千结 四目相对,鼻息可闻。 刚刚沐浴过的清冽气息铺天盖地向程微袭来。 程微被那气息蛊惑,仰起头,樱唇微启,含住近在咫尺的唇。 清冽气息伴着甜蜜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她就如缺水许久的旅人骤然遇到甘泉,早已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痛饮起来。 她甚至觉得日益冰冷消瘦的身躯在这甜蜜暖流的滋养下渐渐焕发了生机,舒适无比。 蓦地,有一柔软之物抵开了她的唇齿,温柔缠绵。 那一瞬间几乎让她魂飞万里,美妙不似在人间。 一声嘤咛在这静谧的室内响起。 程微身上骤然一轻,再回神,程澈已经背对着她立在窗前。 程微这才想起她刚刚干了什么事。 她猛然变色,一言不发起身下榻,一步步挪到程澈身后,像闯下大祸的孩子,可怜兮兮喊了一声二哥。 程澈转过身来,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丝笑容也无,双眸如寒星锁定在程微面上,好一会儿,才冷冷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程微从没见过兄长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对她说话,心一颤,抿了唇道:“二哥。” 程澈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语气淡漠得令人心冷:“刚刚又是因为好奇?” 程微真被吓到了。 在她潜意识里,无论她多么不堪,多么顽劣,多么任性,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始终会拉着她的手,那就是二哥。 她从没想过有一日,二哥会用如此冷漠嫌恶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程微嘴唇张了又张,不知怎么说。 比起说是好奇,她更不敢说那些渴望、那些情不自禁,只是因为她爱上了眼前的人。 因为不可能在一起,因为永远不会属于她,所以她只能仗着二哥对她的包容。偶尔的把理智抛到一旁,肆意妄为。 程澈眼底的光越发冷下去,头一次没有因为眼前少女的示弱而心软,一字字如刀子。割在程微心上:“程微,你记得我是你兄长就好,再好奇,以后也要自重!” 他说完,转身就走。只剩下程微如坠寒窟,半点动弹不得。 片刻后,程澈去而复返,程微眼睛一亮,忍不住喊道:“二哥——” 程澈面无表情,淡淡道:“忘了这里是长青苑。走吧,我送你回飞絮居。”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也大了,我们虽是兄妹。到底男女有别,以后就不要随便来长青苑了。” 程微怔怔听着,隐含着最后一丝希翼看向程澈,见他一张清俊的脸如刀削,尽显冷漠,心中一角骤然坍塌,在情绪崩溃之前飞快道:“知道了,不用二哥送,我这就回了。” 说罢,她飞快冲出去。眨眼就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程澈手一抖,默默跟了上去。 程微并不知道程澈就跟在身后,一路跑得飞快,脚下被石头一绊。直直摔到了地上。 程澈下意识伸手去扶,伸到半空狠心收了回去。 程微早已感觉不到外在的疼痛,爬起来继续跑,没用多长时间就跑回了飞絮居,一进院门,把听歌吓了一跳。 “姑娘。您怎么啦——” 她忙追上去,不多时,室内就响起欢颜与画眉的惊呼声。 夜渐渐深了,里屋压抑的哭声若有若无传到外面,欢颜等人都被赶出来,急得站在廊下团团转,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睡觉。 同样无心入眠的,还有站在屋后窗外的程澈。 他听着那低不可闻的哭泣声,立在窗外一动不动,直到天色将亮,才悄无声息的离去。 新的一日是个好天气,晨曦透过窗棂透进来,清而不冷。 程微一遍一遍掬起清水洗脸,用浸了冷水的软巾敷眼。 “姑娘,要不今日不去济生堂了吧,您再多睡一会儿。”欢颜小心翼翼道。 “不用,去济生堂是正事。”程微语气淡淡,若不是眼睛还有些红肿,根本看不出来昨晚哭了一夜。 就是这点红肿,等去韩氏那里请安时亦消退的差不多了,若不仔细看,丝毫瞧不出异样。 至少韩氏就没看出来,叮嘱道:“中午记得回来用饭,我看你近来越发瘦了,是不是没吃好?” 程微不欲多言,随口道:“吃的不比以往少,可能是在长个子。” 韩氏上下打量程微,摇摇头:“长个子也不能瘦成这样,我像你这么大时,个头比你蹿得还快,却没见瘦。” 说到这里,韩氏颇为感慨,喃喃道:“眨眼间,你都这么大了。” 那一年,同样是春闱之年,她比眼前的女儿大不了两岁,就把一颗心遗失在那人身上,从此命运翻天覆地。 韩氏心中一动,蹙眉盯着程微:“微儿,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程微豁然站了起来,迎上韩氏诧异目光,又冷静下来,淡淡道,“大概是学习制符太耗精力,这才瘦的,母亲别多想。” 韩氏放下心来,笑道:“总要劳逸结合,不能累坏了身子。以后天渐渐暖了,让你二哥多带你出去玩。” 程微拢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握着,勉强笑道:“二哥有自己的事要忙,我想出去,就约大表姐或赵姐姐她们,母亲不用替我操心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了怀仁伯府,直到踏进济生堂,程微一颗心才安定了些。 那些伤心茫然都可以暂且放到一旁,只有这符医学习,是万万不可耽误的。 她摒弃杂念接待了两个求诊的妇人后,谢哲就过来了。 “哲表哥,晓表妹今日脸上怎么样?” 谢哲露出轻松的笑容:“果然不出微表妹所料,今日一早,晓儿面上的痘痘已经消散了大半。” 程微不由一笑。 她本来只是试一试,只以朱砂制符是否还能有效果。由此看来,少了自身精血为引,见效虽慢些,却还是有用的。 得出这个结论,程微心下一沉。 阿慧可从未对她说过这个,自打教她制符,强调更多的是鲜血为引的重要性,这到底是嫌弃朱砂制符的效果差,还是别有居心? 有了这个疑惑,程微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研究符术上,除了去德昭长公主府,大半时间都呆在济生堂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有一日,济生堂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才得知了一件大事。 第258章 事发 薛融俯身躺在榻上,一声不吭,腰部以下的衣衫一片黑褐污渍。 程微不便多看,只把止血生肌符交给三叔,就匆匆出来,走到站在外头的八斤身旁,问:“人是你送来的?” 八斤忙点头:“啊,小的正好遇到了这位举人老爷,就顺便送过来了。” “怎么回事儿?他难道又招惹了什么人?”程微心想这薛融真是运气差,每次见他,一次比一次伤势重。 “这个——”八斤迟疑了一下。 程微冷冷道:“我看他受伤的部位,像是被打了板子,一般这种都不是私刑。八斤,要是那薛老爷触犯了刑法,你把他送到这里来,可想过后果?” 八斤听她这么一说,忙道:“三姑娘,您可别误会,是这么回事儿……” 他舌头打了个转,一咬牙道:“反正这事定然已经传开了,小的也不算多嘴了。” 在八斤口沫直飞的讲述下,程微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薛融于两日前击登闻鼓,状告金科登榜的凌光县崔子谦在乡试和会试中找人代考。 因怕暴露,崔子谦在会试前夕雇街头泼皮弄伤薛融右手,后见他依然前去考试,又派歹人半夜糟蹋其妹,害得薛融之妹上吊身亡。同时诬陷同县举子郑兆和夹带,以致郑兆和愤而碰壁自尽。 程微听完,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问:“那薛融又是怎么受伤的?” “就是击登闻鼓时被打的啊。”八斤往房门口看了一眼,眼露同情之色,“小的听公子说过,这是咱们当朝的规矩,击登闻鼓可以直达天听。但为了避免滥用,规定凡击鼓者必先杖责三十大板,若是身上有功名,更是要先革去功名再谈其他。所以那位薛老爷现在已经不是举人了,不,连秀才都不是了。” “那薛融还真是不幸。既是两日前击鼓受伤,怎么现在才来医治?” 八斤摇摇头:“这里面有什么名头。小的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三姑娘您放心。小的敢把薛老爷带到咱们医馆,就是因为不会惹来麻烦的。科考舞弊是大案,这两日已经传遍了。上至本科主考的礼部侍郎,下至凌光县令,一干人等都已经被投进了大牢。小的还听说啊,等该案了结了。说不准这次春闱都不作数了呢。” 程微心中一动,环视四周。见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八斤,把薛融送到济生堂来,是二哥的意思吧?” “啊?”八斤眨眨眼。装傻。 程微不再看他,轻声道:“罢了,我不问就是了。那崔子谦能得到惩罚,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不用再问。只是因为心中清楚,薛融能状告崔子谦成功定然少不了二哥的帮助,不然仅凭一个精神险些崩溃的呆举子,那些证据从何而来。 难怪近来见不到八斤的人影,原来是被二哥派去做事了。 程微想起程澈,只觉心口又酸又甜。 她早该想到的,二哥做事从来都有打算,从他与薛融接触开始,应该就一步步安排好了一切,甚至在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还有重考的机会。 只可惜,以前二哥同样会用心替她解忧,以后恐怕要避她如蛇蝎了。 想到这里,那些酸酸甜甜皆化作了疼痛,程微连八斤都不敢多看,提着裙角匆匆而去。 从程微猜到程澈参与到薛融事件里,事情就真的往那个令人期待的方向迅疾发展。 崔子谦判斩立决,凌光县令、县丞一干人等皆判了秋后问斩,本科主考官礼部侍郎方文英连降三级,另有牵涉其中的大大小小官员数十人,皆各有惩处。 当然,除了这些,最令人称道的大事就是本科成绩全部作废,定于四月二十二日重新开考。 此案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些受到牵连的官员不必多说,程二老爷这段时日走路都脚底生风,精神抖擞。 原因无他,当初程瑶称病退亲,当父亲的走出去同样面上无光,特别是崔子谦杏榜高中后,程二老爷没少受到同僚明里暗里的笑话,都笑他没眼光,到手的进士女婿就这么飞了。 程二老爷为此窝了不少火,没想到才过几日事情就陡然翻转,现在谁不赞他一声有德天助,及时从泥坑里抽身。要知道这案发后再退亲,得到的就不会是一味的称赞了,平白惹上一身腥不说,还会有那清流人家骂他一声落井下石,没有德行。 程二老爷自觉鸿运无边,甚至连那说不出口的隐疾都无药自愈了,于是和韩氏商量,想派人去庄子上把程瑶接回来。 韩氏心抖了又抖,死死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才开了口:“老爷怎么想起这个了?” 程二老爷的喜悦从内而发,眉眼都温润了不少:“我以前恼怒瑶儿把大好的亲事折腾黄了,还闹出那许多事来,可现在一看,未尝不是运气,不然弄到现在退亲,就不好看了。守在庄子上的人传了信来,瑶儿患的不是天花,只是起了疹子,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韩氏一听,肺都要气炸了。 好么,搞了半天,老爷这是说程瑶算是他的福星了? 她这才隐约明白了长子的话。 就算那小贱人当初没有折腾,崔子谦事发,还是会落得退亲的下场,而有了退亲一事,哪怕老爷把那小贱人当成宝呢,一个退过亲的庶女还能找到好人家不成? 想到这里,韩氏心里熨帖了。 还是澈儿好,不声不响就这么替她和微儿着想,当初挑了这孩子过继过来,简直是她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也许是心气顺了,向来直来直去的韩氏竟然急中生智,不急不恼道:“老爷,您有没有想过,瑶儿留在府中一直生病,最后还险以为患了天花,没想到送出府没几日人就没事了,而咱们府上的喜事也是一件接一件。说不定呀,瑶儿留在庄子上,正是给府上积福呢。” 程二老爷想接程瑶回来,只是在心情大好之下忽起了那么一丝丝怜悯心,但那丝怜悯有多脆弱,就只有他心知了,听韩氏这么一说,便道:“既如此,那让瑶儿好好在庄子上养着吧,你记得派人送些吃食用品过去就是了。” “老爷放心吧。”韩氏悄悄松了口气。 没过几日,程澈的加冠礼到了。 第259章 加冠 加冠礼和只请亲朋密友的小成年礼不同,往往是越盛大热闹越好。 程澈加冠礼当日,怀仁伯府焕然一新,大门四敞,广迎宾客。 来客中身份最贵重的当属德昭长公主与其驸马,当朝名士顾先生,亦是程澈的恩师。 这样的场合,程微等未出阁的女子虽可以参加,却只能在不起眼的靠后位置落座。 令程微烦闷的时,因为坐的偏僻,周围都是族人,就被九堂伯母郭氏缠上了。 “微姐儿啊,今日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伯母怎么看着你有些闷闷不乐呢?” 程微捏紧了茶蛊,淡淡道:“九堂伯母想多了,二哥加冠,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郭氏顺着程微的话头就说开了:“那就是微姐儿懂事了,看这沉稳劲,莹儿比起你可差远了。” 一旁的程莹听了,咬了唇:“娘,您说什么呢,我哪里不沉稳了?” 说着挑衅地瞥了程微一眼。 “是,是,你懂事,你都这么大了,我就盼着你找个好人家,就谢天谢地了。” 程微一听这话,就暗暗皱了眉。 果不其然,郭氏才说完,就扭头笑道:“微姐儿的亲事定下了没有?” 程微虽不想和郭氏说话,这种场合也不能甩脸子走人,只得言简意赅道:“母亲说我还小呢。” “这倒也是,微姐儿比莹儿还小几个月呢。不过你二哥加冠后可就满二十了,到现在亲事就没动静?” 程微一直不能理解,二哥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到底和九堂伯母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抓着这个不放了。语气更加冷淡:“二哥的亲事,母亲怎么会和我说。” 郭氏还待再问,被程莹拦住:“娘,您问她也白问,十三堂兄的亲事又不会和她商量。” 程微听了就恼了。 亲事,亲事,这母女二人怎么这么讨人厌。张口闭口二哥的亲事! 她忍不住反唇相讥:“是呀。二哥的亲事自有父亲、母亲安排,旁人哪能插手。” 程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郭氏更是神情讪讪。正在这时宾客间响起一阵骚动。 程微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就见南安王被人簇拥着走进厅门,引路侍者毕恭毕敬把他往德昭长公主所在方向领。 南安王身旁,还并肩走着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高挑。修眉入鬓,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美艳威仪。与那世人皆赞风华无双的南安王走在一起,并不逊色。 族人纷纷议论起来。 “那二人是谁呀,瞧着非同一般。” “没看往长公主那里去了吗,说不定也是皇亲国戚呢。” 等位于前面的人纷纷起身见礼。更多的族人议论起来。 “啧啧,十三郎了不得啊,一个加冠礼。来了长公主不说,还来了王爷和大公主。这么隆重的加冠礼我可从没见过。” “还不是伯府能耐,出了个太子妃呢,太子妃的兄弟加冠,天家能不来人?” “不管因为哪个吧,加冠礼这么体面,这辈子都值了。” 郭氏听得喜上眉梢,侧头对程莹道:“瞧瞧,我就说你十三兄是个有本事的。” 程微撇了撇嘴,忽觉有人拍她肩膀,一回头,竟是容昕。 “程微,跟我去那边坐。” 程微猛然甩开容昕的手,结结巴巴道:“不,不去!” “去吧,我有事和你商量。” 程微稳了一下心神。 看容昕的样子,说不定那小厮没和他提起与欢颜争抢春宫图的事。 若是如此,随他去别处坐正合心意,省得再听九堂伯母唠叨了。 程微站起来,随容昕走了。 容昕的位置比较靠前,可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把程微往那里领,而是挑了个更偏僻的位置坐下来,讨好地递过去一块山楂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程微捏着晶莹透亮的山楂糕,随意咬了一口:“说吧,什么事?” 容昕凑过来,满脸笑容:“程微,打个商量呗,你丫鬟抢走的那本春宫图,借我看看吧。” 程微…… 石化了好一会儿,程微终于能动了。 她满面绯红,扬手把咬过一口的山楂糕砸在容昕脸上,扭头跑了。 容昕傻了眼,愣了片刻才伸手一抹脸上的糕点,甚至不由自主舔了一下,呆呆地想:这糕好酸,丑丫头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砸他吧? 这个丑丫头,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不行,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了得,她还想三天两头打她男人不成? 小霸王自动把自己代入程微的男人,越想越恼火,黑着脸腾地站了起来。 找她去,等找到了,非把她按倒,照着屁股多打两下! 程微的离去并没引起什么人注意,只有远在前面的程澈遥遥一瞥,看到厅门口一闪而逝的淡绿背影,无奈一笑。 微微竟连他的加冠礼都不愿多看了吗?可见那一晚,确实伤着她脸面了。 可是,重来一次,他依然别无选择,只能狠心把她推得更远。 程澈垂眸,又被另一个追上去的背影吸引。 那个背影他同样熟悉,是景王世孙容昕。 “澈儿。” 程澈回神,看向程二老爷。 程二老爷意气风发,伸手拍拍程澈肩膀,罕有地摆出父亲的慈爱:“该去敬酒了。” 程澈一桌桌敬酒,到了南安王那里,刚刚一口饮尽,就见大公主执起酒壶,笑盈盈道:“二公子,今日是你加冠的大日子,本公主敬你一杯。” 她说着竟亲自去替程澈倒酒,程澈忙后退一步,恭敬道:“公主折煞在下了,我自己来就好。” 大公主修眉一挑:“二公子是我姑父的弟子,更是我弟媳的兄长,算起来就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程澈不便再推辞,只得由着大公主把酒斟满。 一旁的韩氏却悄悄皱了眉。 说起来,大公主身份虽尊贵,却是寡居身份,按理说这种场合都不该来的。 想到这里,韩氏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大公主养面首的事几乎是放到明面上了,京中这些人家谁不知道,瞧这意思,该不是看上她儿子了吧? 第260章 轻薄 韩氏心中打鼓,稍一留心,果然就见大公主目光灼灼,波光流转间所有柔情善意都往程澈这里抛来,眼风扫上别人,立刻恢复成冷艳高贵的样子。 韩氏暗道几声糟糕,借着还要继续敬酒的名头连忙把程澈扯走了。 敬到程二老爷的同年好友徐大人那一桌,韩氏顿时就看依偎在王氏身边的徐嘉福顺眼多了。 这姑娘性子虽跳脱些,总比养面首的大公主好啊! “程二哥,这是我亲手做的礼物,祝贺你加冠。”徐嘉福没有寻常姑娘家的忸怩,大大方方把礼物递了过去。 程澈接过,客气道谢:“多谢徐大姑娘了。” 韩氏看在眼里,笑着点头。 王氏心中一动,试探地道:“嘉福,还不敬二公子一杯。” 徐嘉福端着酒杯敬酒,韩氏微笑不语,王氏心里就有数了。 等程澈走向下一桌,王氏便低声对徐嘉福道:“今日韩夫人对你态度很不错,看来是能如你所愿了。” 徐嘉福眉飞色舞,飞快瞥远处的大公主一眼,低声笑道:“那是当然,女儿再不好,也不养面首。” “嘉福!”王氏拿筷子敲了徐嘉福手背一下,无奈道,“你这死丫头,就是口无遮拦,这话要是被人听了去,可怎么得了。” “不会的。”徐嘉福吐了吐舌头,调皮笑了。 程微走出宴客的大厅后,虽恨不得远远避开容昕,可二哥的加冠礼怎么舍得错过,遂悄悄绕到后面,借着屏风的遮挡往里面瞧。 她冷眼看着大公主对兄长秋波暗送。又看到徐嘉福笑容甜蜜,不由捏紧了帕子,目光一直追逐着程澈身影。 二哥这个笨蛋,明明那些人都心思叵测,还笑得那么温柔。 小姑娘狠狠揪着帕子,一张俏脸拉得老长,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肩膀一下。 她豁然转身。一看是容昕。立刻柳眉倒竖。 这一次容昕却抢先一步,一手拽着程微,一手捂着她的口。把人拖了出去。 程微嘤嘤叫了几声,容昕一脸凶悍:“丑丫头,再叫出声来,我当众脱了你的裤子!” 程微蓦地瞪大了眼。气得浑身发颤,却不敢在这里和他撕扯起来。 二人自幼熟识。见面不是吵嘴就是打架,她太清楚小霸王的脾气,真犯起浑来,那是什么事都敢干的。真要被他脱了裤子,她还哪有脸见人。 容昕把程微拽到外面,一直拽到僻静无人的墙角。才松了手。 程微抬脚就踢:“容昕,你混蛋!” 容昕气得跳脚:“丑丫头。你说谁混蛋呢,莫名其妙往人脸上扔点心的是谁?你闻闻,你闻闻,现在我还一脸山楂味呢!” 他把一张俊脸凑得极近,五官在程微眼里骤然放大。 程微翻了个白眼:“活该!” 她就没见过这样坏心眼的人,就算欢颜和他的小厮抢了春宫图又怎么样,还要当面捅出来,里子面子全不给她留,简直是讨厌死了。 容昕怒火正盛,见程微毫不示弱,更加恼火,发了狠道:“程微,你是胆子大了啊,现在就敢拿东西砸我的脸,将来还不要骑在我头上拉屎!” 程微只觉这话莫名其妙,立刻反驳道:“什么将来,我又不是吃饱了闲的,跑去和你歪缠。” “怎么不会歪缠,你将来是要当我媳妇儿的!”容昕脱口而出。 程微呆了呆:“你说什么?” 少女靠着墙壁,脸颊因为气怒而染上一层红霞,长长的睫毛浓密弯翘,在眼下投了一道优美的剪影。 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盛怒之下五官更加精致分明。 他双手抵着墙壁,把少女环在中央,比他低了半头的少女在这种居高临下之下,就莫名显得娇弱可人起来。 他甚至能看到少女因为怒气而浸润在眼角的一抹水光。 容昕心头一动,鬼使神差低了头,攫住少女柔软甜蜜的唇瓣。 程微眼睛猛然瞪大,几乎未加思索,扬手就打了容昕一个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容昕傻傻望着程微。 程微猛然推开他的手,飞快跑了,一直跑回大厅才停下来,低着头默默返回原处,抽出手帕反复擦嘴。 “微堂妹,你吃了什么好吃的回来,是不是油水太多呀,都要把嘴擦破皮了。”程莹不冷不热地刺道。 程微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盛怒无比,好像锋利的刀闪着寒光直插进人心口,令程莹不由自主就闭了嘴,不敢再问。 程微端起已冷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口,随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望着还剩半盘的山楂糕发呆。 她万万没想到,容昕竟然会亲她! 程微想起了那一瞬间的感觉。 震惊,恼怒,恨不得把轻薄她的人揍成猪头。 原来,被不喜欢的人亲就是这种感觉么? 程微骤然想到了她那些胆大妄为的举动,轻抚着唇,不由苦笑。 难怪二哥会对她那般疾声厉色,一副恨不得永远见不到她的表情。 “十三堂兄,你今天真精神。” 程微身体一僵。 熟悉的声音传来:“今日澈加冠,多谢各位叔伯婶子前来观礼,澈先满饮此杯。” 族人的赞美声纷纷传来。 “十三郎,你可真是好样的,听说本月底要重新科考吧,你九堂伯娘都说了,以你的本事,到时候至少考个探花回来,给咱们程家争光。” “就是,要说起来,咱们程家读书最好的要属十三郎了。” 程微不敢抬头看程澈,木然听着,没想到话题竟然落到她头上。 “微丫头,傻站着做什么,还不给你哥哥倒酒。” 程微飞快抬眸,瞥了程澈一眼。 她虽很快垂下眼帘,可眼角若有若无的泪光还是被程澈看在眼里。 程澈捏着酒杯的手一紧。 他对微微,是不是太狠心了? 兄妹间短暂的沉默,族人们毫无所觉,郭氏笑道:“哪里用得到微姐儿,十三郎,就让莹儿给你倒酒吧。” 程澈不再看程微,温和笑道:“好。” 程莹得意扫程微一眼,笑盈盈道:“十三堂兄,我给你满上啊。” 程微静静站着,趁程澈敬族人之际,默默转身走了。 程澈放下已空的酒杯,目光一直追随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口,终究没有抬脚去追。 第261章 求不得,放不下 热闹喧嚣终会散场。 晚上,韩氏留程澈兄妹吃饭。 她用公筷夹了腌得鲜绿脆嫩的小黄瓜放进程澈碗中,道:“中午我看你喝了不少酒,吃些清淡的解解酒。” “多谢母亲。”程澈道过谢,忙夹了韩氏爱吃的清炖乳鸽放入她碗里,迟疑了一下,又夹了一筷子辣炒牛筋给程微。 程微愣了一下,默默吃饭。 韩氏虽不细心,可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侧头问程微:“怎么你二哥给你夹菜,也不知道说话?” 程微紧了紧筷子,飞快看程澈一眼,讷讷道:“多谢二哥。” 程澈错开目光,淡淡道:“不必。” 兄妹二人皆埋头吃饭,韩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奇道:“往日里你们兄妹说不完的话,今日是怎么啦?” 程微唯恐被韩氏察觉端倪,忙道:“母亲,不是要食不言寝不语嘛。” 韩氏扑哧一笑:“自家人关起门来吃饭,哪来那么多规矩。” 她没有多想兄妹二人之间的古怪,把留程澈吃饭的用意说了出来:“澈儿,你觉得徐大姑娘怎么样?” 程微手一顿,那被辣油浸润过的晶莹牛筋顿时不想碰了。 程澈不着痕迹看程微一眼,微笑道:“儿子与徐大姑娘接触不多,徐大姑娘看起来是个性情爽朗的。” “那——”韩氏扫了程微一眼,心想他们兄妹自小要好,无话不谈,眼下要说的话倒不必刻意避开微儿,便接着道。“若是你觉得徐大姑娘还好,你父亲与我商量了,想等你科考完,就把你们的亲事定下来。” “不成!”韩氏话音才落,程微豁然抬头。 韩氏一脸诧异:“微儿,你说什么呢?” 程微不敢看程澈,只盯着韩氏。毫不犹豫地道:“徐大姑娘和二哥不合适。母亲,您忘了那次我说的话了。” 韩氏当然没有忘记程微的提醒,可她现在显然没怎么在意。笑道:“你知道的那些事还不是听徐大姑娘兄长说的,后来我想了想,那肯定是玩笑话,不然哪个兄长会把这种事往外说呢。这段日子我冷眼旁观。觉得徐大姑娘虽不比京城闺秀文静端庄,可性情开朗。心无城府,这也是难得的优点。且那徐大人四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徐大姑娘是个受重视的。将来对你二哥也是助力。” “可是——”程微忍不住去看程澈。 二哥明明有心上人,怎么现在一言不发呢,难道他真的想娶徐嘉福? 韩氏转头问程澈:“澈儿。你的意思呢?” 程澈面色平静,语气波澜不惊:“儿子没有什么想法。亲事但凭父亲、母亲做主便是。” 啪嗒一声,程微手中筷子落在桌子上。 程澈豁然起身:“母亲,儿子吃饱了,想回去读书。” 韩氏见儿子不反对与徐家的亲事,放下了一件心事,忙道:“快去吧,眼看就要科考了,可不能耽误了。” 说完转头叮嘱程微:“微儿,这几日你可不要去打扰你二哥,科考是头等大事。” 程微死死握着手,攥得骨节发白,自嘲一笑:“母亲放心,我不会再去打扰二哥的。” 程澈脚步一顿,匆匆离去。 他才走不久,程微就站了起来:“母亲,我也吃饱了,想回去歇歇。” “去吧。” 程微回了飞絮居,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二哥他……真的要娶徐嘉福了。 她一直知道,终有一日会出现一个女子,她要开口叫二嫂。 以前她想起这个,虽然偶尔会泛酸,却明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现在,只要一想到二哥马上要定亲了,程微就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徐嘉福会牵二哥的手,会亲二哥的唇,会抱二哥的腰。 而二哥,不会露出对她那般冷漠的神色。 这些幻想的场景不停在程微脑海中闪过,她抱着头,狠狠扯了一下头发,剧痛传来才好受了些,喊出阿慧:“阿慧,继续昨日的教我吧。” 阿慧有些疑惑:“今天怎么这么早?” “闲着也是闲着。” 再不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她就要难受死了。 自打那日起,程微再也没和程澈打过照面,很快就到了考试前夕。 “薛公子,你伤还未好利落,就开始做事了?”程微趁着休息时,歪着头问。 薛融认真辨识着药材,头也不抬:“只是皮外伤。我欠你那么多诊费,多做些事才能早点还清。对了,三姑娘,都说好几次了,别叫我薛公子,叫我薛融就行。” 程微摇头:“那怎么行。以前你是我的病人,我可以叫你薛融,现在你要一直在医馆做事,又比我年长许多,我直呼其名要被三叔说的,那以后就叫你薛大哥吧。” “好。”薛融连连点头。 这几日程微一直强颜欢笑,没想到伪装久了,竟也学会了苦中作乐。她喜欢和有些呆的薛融聊天,和他闲聊,心情就会不自觉舒畅起来。 薛融忙个不停,口中道:“这些药材可以提前包好了准备着。马上要考试了,进了考场最是熬人,每一场出来都有病倒的,以胃疼和腹泻的居多,他们来咱们医馆买药就可以直接拿了,能省不少时间。” 程微忍不住问:“薛大哥,你就不难过吗?” “难过?”薛融不料程微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笑了,“难过,不过我只要一想到那些害我和家人的人得到了该有的报应,就觉得值了。” 程微沉默了一下,问:“那你以后还参加科考吗?” “当然参加,我要重新考秀才、考举人、考贡士,这是我娘一直盼着的事。”薛融挠挠头,“我也只会读书。” 二人正说着闲话,一个伙计跑过来:“三姑娘,外面来了几个人,说要找程三给一个疯子看病。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程三是不是您?” 程微略一琢磨就想起了这事,对伙计道:“让他们去诊室等着吧,我这就过去。” 她放下医书往诊室走,薛融出于好奇跟了过去。 才进门,一个半百妇人就扑通一声跪在了薛融面前:“程大夫,求您救救我们老爷吧。” 第262章 绣花鞋的威力 妇人扑倒在薛融脚边,死死抓着薛融脚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程大夫,我们老爷自打放榜那日痰迷心窍,疯病一日比一日严重,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我听家里老仆说,那日有个小娘子告诉他们济生堂的程大夫说不定有办法,您现在就是我们一家子唯一的指望了。” 妇人边说边磕头:“求求您了,程大夫,救救我们老爷吧,只要我们老爷能治好,我给您立长生牌位。” 薛融面红耳赤:“大娘您快起来。” “您要不答应救我们老爷,我就不起来——” “给治,给治,一定给治。”薛融慌不择言。 程微忍不住撇了撇嘴。 这个呆子,又不是他给治,他答应这么痛快做什么? 薛融伸手去扶妇人:“大娘,您放心,我们程大夫一定能治好的。” 程微不由黑了脸。 喂,这呆瓜是专门坑她的吧? 妇人才被扶起一半,顺势又跪下了,声音拔高:“您,您不是程大夫?” “我不是。”薛融挠挠头,一脸憨厚,“我就是个管账的,这才是您要找的程大夫。” 顺着薛融手指的方向,妇人这才注意到了那头戴帷帽的少女。 别说妇人,就连一老一少两个下人都一脸震惊:“你,你不是那日的小娘子么?” 程微随意坐下来,声音平静:“是我。” “这……”两个下人傻了眼,死死扶着疯癫的老爷,看向妇人。 妇人却没有多想,跪着来到程微面前:“小娘子。求您给我们老爷看看吧。” 不是妇人对程微全然信任,只是事到如今,能请的大夫都请了,银钱花的也差不多了,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又能怎么办呢? 程微纹丝不动坐着,并没伸手去扶。淡淡道:“大娘先起来吧。能不能治好。和您跪不跪没有半点干系。” 大概是程微声音太冷淡,哪怕隔着帷帽看不清她面容,妇人却不敢像刚刚那样抱着薛融大腿哭天抢地。而是擦着眼泪默默站了起来。 程微指指疯举人:“把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这样不方便我检查。” 那年纪轻的下人压根不信程微是杏林高手,便道:“不能松开,我们老爷发病狠了会咬舌头的。” “哦。若是如此,那我看不了。你们可以另请高明了。”程微语气随意地道。 她的善心会偶尔用在有缘遇到的人身上,但不会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三姑娘——”薛融忍不住喊了程微一声。 程微斜睨他一眼:“若是薛大哥能治,尽管出手。” 薛融讪讪闭了嘴,转而去劝妇人:“大娘。我们小程大夫一手符医之术出神入化,您就放心吧,听小程大夫的就是了。” 妇人显然不是个有脾气的。一听薛融这么说,忙让人把疯举人口中塞的软巾取了出来。 那疯举人被两个下人死死抓着胳膊。想动动不了,取下软巾后立刻能说话了:“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我要告诉娘子去。娘子,娘子,你在哪呢?” 妇人捂着嘴哭:“老爷,我在呢,我在呢。” 疯举人扭过头看着妇人,脸色忽然变了:“你不是娘子,你不是娘子!” 他边说边挣扎得厉害,疯人力气大,两个下人险些抓不住了,薛融忙上去帮忙。 妇人哀伤欲绝:“老爷,您看清楚啊,我不是你娘子是谁啊?” 疯举人瞪大了眼,大叫一声:“你是我丈母!不要把小娥带走,你不能把小娥带走!” 他双眼血红,牙齿咬得咯咯响。 妇人脸色一变:“不好,老爷又要咬舌了,快给他堵上!” 年轻下人拿起软巾往疯举人口中塞,许是这次发疯得厉害,竟迟迟弄不开他的嘴。 正混乱之际,就听啪的一声,随后疯举人软软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年轻下人怒气冲冲瞪着程微。 程微重新把绣花鞋穿好,淡淡道:“打晕了,好治病。” 这话一出,几人都神色古怪望着她。 薛融一脸呆滞,喃喃道:“绣花鞋也能把人打晕?三姑娘力气好大。” 程微把这话听入耳里,不以为然地解释道:“鞋底硬,照着后脑勺打对了地方就行了。” 薛融顿时冷汗淋淋,心道他要更努力在医馆做事,争取早日把欠三姑娘的诊费还清,然后就卷包袱找个安静地方读书去,不然万一不小心惹怒了三姑娘…… 他摸摸后脑勺,不敢再往下想。 程微白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帮忙把病人抬到榻上去,万一现在醒了,我又要麻烦一次。” 话出口,几人迅疾无比把人安置在了榻上。 程微这才能够仔细望诊。 观察片刻,确定了疯举人病情严重程度,程微心里有了数。 这个程度的痰迷心窍只是一口气走岔的事,并不算难治。 “你们守着他,我去配药。” 也许是那一绣花鞋的震撼力太大,直到程微出了门口,屋子里的人才敢说话。 妇人告诉薛融:“我们老爷不容易啊,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之后考了几十年,谁知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成了这般模样。我现在只求他能好起来,哪怕不当官,不做进士老爷都行。” “大娘放心,小程大夫能给配药,就一定能治好的。”薛融宽慰道。 年轻下人忍不住嘀咕:“那谁知道呢,没见过当大夫的拿鞋底抽人这么顺手的。” 薛融只得干笑。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程微才端着一杯暗红色的水出现在众人面前。 妇人大着胆子问:“小程大夫,我们老爷还昏着,怎么喝药啊?要不要把他唤醒?” “不用。”程微顺手把水杯递给薛融,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以银针刺破手指,把挤出来的鲜血涂于疯举人唇上,然后接过水杯,就这么往他嘴里倒。 众目睽睽之下,那杯中水好似有了生命,自动凝成一束,缓缓没入疯举人口中。 程微站起来:“等着吧,看病人醒了怎么样。” 这一等,又等了半个来时辰,疯举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263章 心不由己 他转了转眼珠,才找到了焦距:“小娥?” 妇人唇抖得厉害:“老爷,您醒了?” 疯举人姓孟,平时都叫他孟老爷。 孟老爷眼神越发清明起来,动了动头,问:“我这是在哪儿?” 妇人捂着嘴,一下子痛哭起来。 “小娥,你这是怎么了?”孟老爷挣扎着起身。 老仆忙上前按住他:“老爷,您好好躺着,您现在在医馆呢。” “我怎么会在医馆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 老仆看向妇人,妇人不知所措,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程微。 这个时候,程微在他们心里已和半仙无异。 “张榜那日,你榜上有名,高兴疯了,所以来了我们医馆。”程微语气平静地道。 “我考中了?”孟老爷神情茫然起来。 妇人见状吓得花容失色:“老爷,您,您怎么啦?您可别吓我啊!” 孟老爷回神,眉梢眼角尽是喜悦:“小娥你哭什么,我考中了不是天大的好事么,以后你就可以享清福了。” 妇人一脸紧张看向程微,眼神中满是祈求。 程微知道,妇人这是求她不要把真相说出来,怕孟老爷受不住刺激又疯了。 不过她心中有数,并没理会妇人的祈求,淡淡道:“孟老爷,您疯癫了这些日子还不知道,本次春闱的成绩作废,定于这个月二十二日重新考试。” 孟老爷愣住:“作废?为什么?” 程微看向妇人:“这个大娘应该也清楚,不如亲自讲给你们老爷听吧。” “我——” 孟老爷一脸严肃:“小娥,你快讲给我听。” 妇人脸色越发苍白:“我,我怕——” 程微一言不发,孟老爷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怕我再疯了?” 妇人不敢点头,神色惶恐望着孟老爷。 孟老爷笑了笑:“我都好了,你快讲给我听吧,不然我一着急。该头疼了。” 妇人这才壮着胆子把人尽皆知的春闱舞弊案说了一遍。 孟老爷一直沉默听着,等妇人讲完,依然不言不语。 妇人吓坏了:“老爷——” 孟老爷这才回神,安慰笑道:“小娥。你别担心,我疯过一次,可不想再疯了。马上要到考试的日子了,咱们这就回去准备考试。不管成不成,就考这一次了。” 妇人不敢相信地眨眨眼。捂着嘴啜泣起来。 “老年,扶我起来吧。” 孟老爷由老仆扶着下了床榻,对着程微忽然深深一揖:“姑娘的恩德,我们记在心里了。” 程微侧开身子:“孟老爷不必如此,我是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等孟老爷考完试,记得来把诊金交了就行。” 孟老爷一怔,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姑娘仁善。” 妇人过来,跪下给程微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扶着孟老爷往外走。 程微忽然想起一事,喊道:“等一等。” 她快步走到孟老爷身旁,道:“孟老爷,不知你发病时是否有知觉,我想把这种病症详细记载起来,将来好作参考。” 孟老爷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细细述说了自己发疯时的感觉,这才千恩万谢离去。 程微手中握笔。飞速记着孟老爷说的话,写完后想了想,又加上自己的心得,这才合上了小册子。 “薛大哥。你直直盯着我做什么?” 薛融不掩敬佩之情,由衷道:“三姑娘,你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医。难怪前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刚刚你虽救了孟老爷一人,其实是救了他一家人。” 程微白他一眼:“少见多怪。比我强的医者多得很。” 她口中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 薛融这呆书生,偶尔还是挺会说话的嘛。 “三姑娘!”薛融忽然站起来,一脸严肃。 程微莫名其妙:“怎么啦?” “要是我三年后依然考不中,就拜你为师学医好不好?” 程微目瞪口呆,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等你把欠我的银子还清再说吧。” 近日来,程微呆在济生堂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哪怕下午在德昭长公主府学完骑马射箭,宁愿返回济生堂,也不愿回府。 可科考前一日,她还是忍不住早早回去了。 用过晚饭,飞絮居已经掌上灯,室内一片明亮。 程微在灯下咬断了线头,一遍一遍摩挲着雪白的罗袜。 画眉笑盈盈道:“姑娘,这袜子是给二公子做的吗?您这回的针脚比以前要细密多了。” “我没觉得。” “真的呢。这么细密的针脚,还被姑娘仔细包了边,穿起来定然舒服透气。二公子穿了您做的袜子,定会考个状元回来。” “是么?”程微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这双袜子送过去。 她心知二哥现在厌烦了自己,怕把袜子送过去会遭二哥冷眼,可听了画眉的话,又心动了。 二哥那次还说喜欢穿她做的袜子呢,只要二哥穿得舒服,能考好,就算又惹他嫌了,也是值得的吧。 “那……就送过去吧。” 画眉笑容清脆:“嗳,婢子这就给您掌灯。” 她比欢颜心思敏锐,早察觉这段时日姑娘情绪不佳,若是能和二公子多说说话,说不定就好了。 “不用了。”程微把袜子递给画眉,“你给二公子送去就行了。” “姑娘——” 程微匆匆找了借口:“我过去就忍不住拉着二哥聊天,会影响他温书,你把袜子送去就速速回来。” 画眉不疑有他,接过袜子用帕子仔细包好,提着灯笼往长青苑而去。 长青苑竹影摇曳,灯火通明。 程澈把书卷放在案边,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后自嘲一笑。 他心知这番坐卧不宁从何而来,忍不住狠狠唾弃自己。 用冷言冷语与微微拉开距离的是他,可到了这种时候,那隐含的期待又是为了什么? 程澈再清楚不过原因,正是这样,更不敢打破那个距离。 他是兄长,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已是罪孽深重,若还由着微微胡闹,把她引入歧途,那就更罪无可恕了。 程澈正心思恍惚间,忽听外面一个声音传来:“二哥,我可以进来吗?” 他猛然起身。 第264章 所见 “二哥?”门外声音再次响起,带了一丝疑惑。 程澈神情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四妹进来吧。” 门推开,程彤走了进来。 她鲜少来长青苑,难免有几分局促,却又忍不住亲近程澈。 “二哥,明日你就要考试了,我亲手缝了一双袜子,祝你步步顺利。” 程澈一直以来对程彤虽不热络,态度却很温和,伸手接过袜子,笑道:“多谢四妹了。” 程彤微微松了口气,悄悄揉了揉手绢:“二哥,不知三姐送了你什么?” 程澈窒了一下,淡淡道:“也是鞋袜之类的小玩意儿。” 程彤一听,懊恼地扯了扯帕子。 如果程微送的也是袜子,那二哥一定会穿程微的。 她眼珠一转,笑道:“我记得两个月前的考试,二哥就穿的三姐做的袜子。” 穿了程微做的袜子,又因为护着程微错过了考试,难道二哥心里就不膈应? 程澈心思剔透,哪会不懂这种小心思,淡淡笑道:“还穿了母亲做的鞋子,大伯娘送的鞋垫。” 程彤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天色晚了,四妹早些回去吧。” 程澈这样说,程彤不好再留,只得告辞,还没走出院门口就撞见了画眉。 “四姑娘。”画眉福了福身子。 程彤眉毛挑了起来:“画眉?” “正是婢子。” “你怎么来这了?” 画眉回道:“我们姑娘吩咐给二公子送东西来。” “哦,是么?”程彤翘了翘嘴角。 这丫鬟不老实,刚刚二哥分明说程微已经送过了礼物,怎么还会送东西来? 该不会是打着替程微送东西的幌子勾引二哥吧? 程彤有了这个想法,甩了画眉一个眼刀。抬脚走了。 画眉一脸莫名其妙,冲程彤背影悄悄翻了个白眼,才走了进去。 没见到八斤,画眉直接走到门前,喊道:“二公子,婢子是画眉,我们姑娘让婢子给您送东西来。” 门一下子开了。 月光下。画眉只觉眼前的二公子清俊如月神。令人移不开眼睛。 她慌忙垂下眼。 程澈并没有让她进屋,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三姑娘让你送什么来?” “是袜子。”画眉悄悄松了口气。忙把用帕子包好的袜子递过去。 程澈接过来,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姑娘……最近可好?” 画眉不由诧异抬头。 在她一直以来的印象里,姑娘和二公子亲密无间。无论什么事都会讲给二公子听。忽然听二公子问出这样的话,真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只要面对的不是程微。程二公子永远是让人瞧不出情绪的模样,淡淡道:“近来日日温书,许久没见到你们姑娘了。” 画眉这才释然。 因为自家姑娘和二公子亲近,她没有隐瞒:“我们姑娘近来好像不大开心。” “呃。那吃的可好?睡得安稳么?” “吃的还好,姑娘现在不让我们守夜,睡得安不安稳就不晓得了。不过婢子时常见到姑娘发呆。总像有什么心事。”画眉说着轻叹一声,“二公子。您一直最疼我们姑娘,等考完了试,宽慰一下我们姑娘吧,婢子怕再这样下去,姑娘会病倒的。” 程澈沉默片刻,才道:“你回去吧。” “哦,那婢子告退了。” “等一下。”程澈喊住画眉,“回去后你们姑娘若是问起,就说我让她照顾好自己,不必提别的话。” 画眉怔了怔,点头:“婢子知道了。” 等画眉走了,程澈转身回了屋,小心翼翼把帕子解开,露出雪白的袜子来。 细密的针脚让他忍不住轻轻摩挲,仿佛能感觉到少女柔软的指尖曾在这上面流连。 程澈轻叹一声,把袜子折好收入怀中。 程微坐立不安,一见画眉回来,竟忍不住迎上去。 “姑娘?”画眉不由诧异。 程微板着脸坐回去,装作不经意地道:“回来了。把袜子给二公子了?” “给了。”画眉越发疑惑。 姑娘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她不就是送袜子去的么? “那二公子有没有说什么?”程微语气平静,手却悄悄攥紧了。 “二公子说让您照顾好自己。” “没了?”程微抿了唇。 画眉摇摇头:“没了。” 程微一下子没了力气,摆摆手道:“行了,下去吧。” 二哥分明是借着画眉的话告诉自己,以后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不要再去打扰他了。 翌日一大早,程微不敢去送,只悄悄躲在树后,亲眼瞧着程澈辞别了送他的长辈们,迎着晨曦渐渐走远,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红着眼睛悄悄返回。 一连三场考完,很快就进入了五月份,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程澈的亲事虽没有动静,可王夫人带着徐嘉福来伯府做客的次数明显多了。 程微心情郁郁,虽想阻止这门亲事,却知道仅凭大吵大闹是行不通的,只得多盯着韩氏,一旦她准备和徐家议亲,就要狠下心来采取非常手段搞破坏去。 她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和他人私奔过的女子做自己二嫂的。 在她心里,二哥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程微还没等到做坏事的机会,五月初五就到了。 按着惯例,这一日该给交好的人家送粽子,特别是娘家,女儿一般会亲自送去,若是儿女长大了,就遣儿女代劳。 偏偏这一日是景王世孙容昕行小成年礼的日子,韩氏干脆早早起来,要带程微等人先去卫国公府,再与娘家人一起前往景王府。 未曾想,程微死活不去。 韩氏气得大骂:“你这死丫头,最近沉着一张脸就罢了,今日又是抽什么风?” 程微怎么可能松口。 容昕那混蛋不但嘲笑她看春宫图,还轻薄她,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他了。 见韩氏不依不饶,程微只得找了个借口:“母亲,我和容昕向来不和,今日是他小成年礼的日子,前往的都是皇亲国戚,我万一和他吵闹起来,不是惹祸么?还是不去了吧,少我一个人有什么打紧。” 韩氏一听有些道理,这才点头答应:“那好吧,不过国公府你还是要去的。正好我们都去了景王府,你好好陪陪你外祖母。” 程微自是答应下来。 等去了卫国公府,韩氏与兄嫂们略坐了坐,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景王府,卫国公府一下子清冷起来。 老卫国公和段老夫人感情虽好,却有自己的乐子,程微就扶着段老夫人道:“外祖母,今日天气好,我扶着您去花园子里散步吧。” 段老夫人当然不会拒绝。 祖孙二人在花园里边走边聊,渐渐走远,段老夫人忽然指着远处墙角的桃树道:“微儿,还记得么,你小时候这里有棵老桃树,你常上树摘桃子呢。” 程微放眼望去,抽了抽嘴角:“当然记得。后来外祖母也上去了,结果老桃树被压垮了……” 她说着,忽然一顿,盯着远处走来的一个女子出神。 第265章 确定 那女子正值妙龄,行走间如折枝细柳,顾盼神飞,看那穿着打扮要比国公府的丫鬟们体面,可又不是主子们的穿戴。 “微儿,在看什么呢?” 程微伸手轻轻一指:“外祖母,那是谁?看穿戴不像主子,头发又是挽起来的,莫非是管事的媳妇子?” 段老夫人眼神不比以前了,眯着眼睛看了看,认出了是何人,偏偏不好和程微直说,便含糊道:“是伺候你止表哥的丫鬟。” 程微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听段老夫人这么说,不由讶然:“止表哥不是还未成亲吗?” 段老夫人被问得一愣,伸手轻轻打了程微一下:“你这丫头,问这些做什么,你止表哥虽未成亲,行过小成年礼后总要有人伺候着。” 程微边躲边道:“外祖母别打,我是觉得奇怪嘛。以前母亲对我说,通房丫鬟要等男主人有了嫡子后才可以有孕的——” 段老夫人脸色一下子变了,改为抓住程微的手:“微儿,你是说……刚刚从那边走过的女子有了身孕?” 程微点头:“大概三个来月了。” 段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听不出喜怒:“微儿,外祖母有些累了,扶外祖母回去。” “嗳。” 回屋后,段老夫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其乐融融与程微一同用了午饭,派人送她回去。 等程微一走,段老夫人立刻吩咐大丫鬟良辰去把韩止的通房盼盼叫来。 “老夫人,盼盼姑娘来了。” 段老夫人斜倚着屏风闭目养神,闻言并没有立即睁眼。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掀起眼皮,望向垂手而立的盼盼。 “见过老夫人。”盼盼行了一礼,神态自若,全无普通丫鬟见到老太君的紧张。 段老夫人暗暗皱眉。 陶氏素来是个伶俐的,怎么会选这么一个妖妖娆娆的丫鬟伺候止儿? 段老夫人没有理会盼盼,侧头吩咐美景:“叫杨大夫进来。” 一听“杨大夫”三个字。盼盼脸上有一闪而逝的紧张,整个人都绷直了。 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盼盼的段老夫人心中一沉。 看这丫鬟的反应,微儿定然没有看错了。 杨大夫是国公府养的大夫,早就在隔间候着。很快就由美景领着进了屋子。 段老夫人也不废话,伸手一指:“杨大夫,给这丫鬟把把脉。” 盼盼终于花容失色:“老夫人——” 段老夫人一个眼刀飞过去,盼盼吓得不敢吭声,一步步往后退。 杨大夫当然不会怜香惜玉。沉声道:“大姐儿把手伸出来吧。” 盼盼颤巍巍伸出手,望着杨大夫眼泪直流。 杨大夫把手搭在盼盼手腕上,不大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冲段老夫人行礼道:“老夫人,这位大姐儿有喜了,约莫三个来月。” 段老夫人面上依然一派平静,沉声道:“老身知道了,杨大夫先下去吧。” 等杨大夫一走,段老夫人立刻对良辰道:“去正院里说一声,等国公夫人回来。叫她立刻过来。” 良辰领命而去,段老夫人这才看向盼盼,淡淡道:“给她搬张小杌子来。” 小杌子搬来,盼盼哪里敢坐下,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老夫人,求您开恩,婢子不是有意的……” 段老夫人挑眉:“不是有意的?那你怎么会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老太太非常恼怒。 长孙还未成亲,通房就有了身孕,这是天大的丑事。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想到要落胎又哪里忍心。偏偏这孩子留不得,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造孽。 盼盼连连磕头:“老夫人,婢子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每次都是按时喝避子汤的,等婢子察觉有了身孕,已经两个来月了。” 她说着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盈盈动人:“老夫人,婢子只要一想到那孩子在我肚子里安安静静呆了两个月,又怎么舍得杀了他呢。他是世子的儿子,您的重孙子啊。” 段老夫人一阵心痛,闭了闭眼,疲惫地道:“赏心、乐事,你们带她去隔间歇着。” 室内安静下来,段老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陶氏刚一回府,就听丫鬟禀告说段老夫人喊她过去,匆匆换过衣裳,压下心头疑惑赶了过去。 听完了段老夫人讲诉,陶氏摇摇欲坠:“老夫人,此话当真?” 段老夫人叹气:“已经叫杨大夫把过脉,确实有了三个来月身孕无疑。” “这不应该啊,不是喝着避子汤吗?”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已经叫专门给她熬避子汤的婆子过来问了,那婆子说次次都按时端给她喝了。” “那岂不是天意?”陶氏喃喃道。 段老夫人深深看她一眼:“你的意思,要留下那孩子?” 陶氏哪里敢说这种话,忍着惋惜道:“怎么能留下呢,规矩的人家哪有让庶子生在前头的,就怪……就怪那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吧。” 这话一出,婆媳二人相对无言。 陶氏只有韩止一个儿子,本来就太单薄,从私心来讲,谁舍得把这个孩子弄掉,但有的事情,就是再舍不得,也不得不做。 陶氏咬了牙,恼道:“都是止儿那个孽子,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段老夫人扫陶氏一眼,心道若不是你给止儿挑了这么一个妖精似的通房,房事少一些,哪里会让通房有了身孕! “这也怪不得止儿,喝着避子汤还有身孕,是谁都没法子的事。”段老夫人顿了一下,叮嘱道,“这个事情干脆就不必告诉止儿了,免得他闹腾。今日就把那孩子落下来吧,随后找个由头打发盼盼出去。” “嗯。” 婆媳二人商量好,吩咐良辰去杨大夫那里端来一碗汤药,送进了隔间。 正在这时,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人:“外祖母,程微呢?” 韩止追在那人身后,一见祖母和母亲神情诧异,忙解释道:“祖母,母亲,容昕他非要跟过来找微表妹,我拦都拦不住——” 容昕穿了一身鲜亮的紫袍,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架势,一进来就拉着段老夫人的手不放:“外祖母,程微没在您这儿啊?” 段老夫人刚稳定心神要说话,隔间猛然冲出一个人来。 “世子,求您救救婢子——” 第266章 将错就错 “盼盼,你怎么在这里?”韩止吓了一跳。 盼盼并不傻,发现屋子里还多出一个景王世孙,没敢说出有孕的事,只死死抱着韩止裤腿哭。 陶氏疾声厉色:“来人,快把盼盼带走!” 两个丫鬟过来拖人,被韩止拦住:“祖母,母亲,盼盼是伺候我的,发生了什么事,总该要我知道。” 陶氏扫容昕一眼,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世孙,微儿早就回伯府了,你想找她,在这里可找不到,不如去找平儿他们玩吧。” “哦,外祖母,大舅母,那我去了。” 容昕嘴里答应得痛快,一出门口就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听起墙角来。 这个时候,当然是好好瞧热闹了。 “祖母,母亲,现在容昕走了,你们总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不是你个孽障惹得祸!”陶氏抚着胸口,怒道。 韩止茫然看了盼盼一眼。 盼盼嘤嘤哭着,我见犹怜。 “母亲,儿子看盼盼平日还算规矩,今日怎么惹你们生气了?” “规矩?”陶氏声音微扬,一声冷笑,“哪个规矩的通房会在哥儿没成亲前有了身孕?” “什么?”韩止傻了眼,看向盼盼,“盼盼,母亲说的可是真的?你,你真的有了身孕?” 盼盼仰着头,泪眼盈盈:“世子,婢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有孕了,现在已经三个月,若是落胎,恐怕要一尸两命啊。求世子救救您的孩子吧——” 韩止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发懵:“母亲,您要打掉盼盼腹中的孩子?” 陶氏狠狠瞪了盼盼一眼,冷笑道:“不然该如何?止儿,你是世子,应该知道规矩。让一个通房生在正妻前面,那不是狠狠打你媳妇的脸?若是留下这个孩子,女方退亲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国公府和你的颜面往哪里搁?” 退亲? 韩止心中一动。忽然就从混沌的状态清醒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苦于找不到办法解除与赵侍郎府的亲事,若是赵家知道他的通房有孕。且要生下来,说不定—— 韩止一颗心活泛起来。 若是有别的可能,他当然不愿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可现在实在没有法子了。 他忘不了前不久偷偷跑去程家庄子上见到程瑶的情形。 瑶表妹那么清丽温婉的人。却形销骨立,消瘦得不成样子。 即便如此。瑶表妹还反过来安慰他,要他不必替她担心。 那种坚强与温婉并存,是他从未在别的女子身上见到的品质。 韩止想起了临别时程瑶赠给他的诗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字字珠玑。让他头一次确定了瑶表妹对他的深情,更是不知第几次被瑶表妹的才华所惊艳。 只要能和瑶表妹在一起,名声受损又算得什么,等他继承了国公府,好好努力,谁会抓着这么点事不放? 韩止迅速下定了决心,俯身把盼盼拉了起来,柔声道:“盼盼,你有了身孕,别在地上趴着。” 他把盼盼护在身后,冲段老夫人和陶氏深深行礼:“祖母,母亲,求你们留下这个孩子吧。” “不成!”段老夫人和陶氏齐声道。 韩止扑通一声跪下来:“祖母,盼盼自从伺候孙儿,处处小心,从未犯过什么过错,要打下她腹中孩子实在太残忍了。那是孙儿的孩子,也是您的重孙啊。” 段老夫人不为所动,摇了摇头:“打掉这个孩子确实很可惜,但规矩不可破。止儿,你要知道,咱们国公府之所以没有那些糟心事,就是因为你祖父洁身自律。你看其他府上庶子庶女多的,有几个消停的?要是庶子为长,那更是惹祸的根源,这个孩子是绝对不能留的。” “母亲——”韩止抱着一丝希翼望向陶氏。 陶氏比段老夫人语气还冷:“一切都听老夫人的。” 韩止猛然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就别怪止儿不孝了。盼盼,我们走!” 他拉着盼盼转身就走,段老夫人高声道:“还不拦住世子!” 陶氏抚着胸口摇摇欲坠:“止儿,你若敢拉着盼盼走出这个门口,我就死给你看!” 韩止猛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陶氏,惨然松开盼盼的手,状若痴狂地道:“祖母逼我,母亲也逼我,好,好,都随你们,都随你们——” 他说完,再也不看盼盼一眼,转身往外冲去。 韩止那痴狂的模样吓坏了段老夫人与陶氏,当下谁都顾不上盼盼如何,忙追出门口。 听墙角被撞个正着的容昕不好意思挠挠头。 “世孙,你快些追上止儿,我怕他会出事!”陶氏神色惶恐地道。 “哦,好,你们等着,我一定把韩止追回来。” 韩止直冲到马厩,骑着马就出了国公府,却不知为何,速度并不快,容昕没用多久就追上来。 “韩止,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为了个通房要死要活的,丢不丢人啊?” 韩止面上不见半点痴狂之色,冷冷道:“你懂什么?” 容昕大怒:“我才懒得懂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随我回去就行,你把老夫人她们吓坏了!” “容昕。”韩止忽然语气温和起来,眼中满是祈求,“看在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份上,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容昕下意识反问。 韩止身子前倾靠近容昕,低声说了几句。 容昕蓦地瞪大了眼,断然拒绝:“不成,你怎么能那样骗老夫人他们,会把他们吓坏的。我才不当帮凶!” “容昕,我又不会真的有事,祖母他们当时虽会担心,过去就好了。可我要不拼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算我求你成不成?” 在容昕面前,韩止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 容昕神色缓了缓,依然摇头。 韩止深深看着他:“容昕,你知道喜欢一个人,非她不娶的那种感觉吗?” 容昕被问得一愣。 韩止伸手搭上容昕肩膀:“你帮我,我帮你和微表妹,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她。” 第267章 赵府来人 容昕甩开韩止的手:“不用,我喜欢程微,要娶她,自己想办法,用不着别人插手!” 韩止嗤笑一声:“容昕,你是不是自小被宠坏了,以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世上只要你想,就没有要不到的?” 容昕气鼓鼓瞪着他,虽没回答,神情却证实了韩止的话。 韩止瞥容昕一眼,望着远方叹息:“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任你身份再尊贵,也是得不到、做不到的。你恐怕不知道,一直以来,我祖母和姑母就很属意和舒吧?” 容昕撇撇嘴:“那又如何,就那个病秧子,除非大姨母想不开,才把程微嫁给他!” 韩止深深看容昕一眼,轻笑道:“是,所以姑母她最近看中了谢哲。” “谢哲?” “荟城谢家的嫡长孙,现住京城,我祖母亲妹妹的孙子。近来谢府和怀仁伯府来往颇多,两边长辈都很中意的。恐怕微表妹一及笄,就要定亲了。”韩止一直打量着容昕神色,唇角弯了弯,“到那时,你能有什么法子?” 见容昕不语,韩止语重心长道:“容昕,你不会真以为哭着闹着就能娶到微表妹吧?我一心想娶瑶表妹,现在又如何了?” 容昕仍然嘴硬:“你自顾尚且不暇,能帮上我什么?” 韩止神秘一笑:“至少,我知道你母亲不想微表妹嫁到景王府的原因。” “是什么?”容昕脸色大变。 “你帮我这一次,我就告诉你。” 容昕咬着牙,终于点头:“好,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说到底。韩止愿意背负污名退亲,愿意娶程瑶,关他屁事。 小半个时辰后,容昕横抱着韩止回到了卫国公府。 下人急慌慌进去禀告:“不好了,世子坠马了!” 陶氏嘤咛一声,直接倒了下去。 段老夫人还算沉得住气,边往外走边道:“快去请太医。把老国公他们都叫回来!” 没过多久。安置韩止的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陶氏啜泣不止:“怎么会坠马呢?早知如此,就不那样逼他了……” 段老夫人心烦意乱,当着满屋子人的面顾不上给陶氏面子。厉声道:“哭什么,一切等太医来了再说。昕儿,你仔细讲讲,止儿是如何坠马的。当时马速快不快?” 容昕虽顽劣霸道,却从不屑撒谎。此时为了韩止抛出来的诱饵,只得硬着头皮道:“韩止骑着马出去,我就在后面追,可是怎么喊他都不理。看那样子好像神智失常似的,不知怎么就从马上摔下来了。马的速度……说不上太快,不过他落地时。好像碰到头了。” 碰到了头? 在场的人俱是神色一变。 这摔断了胳膊腿儿都好治,碰到了头最难说了。 无论是老国公、段老夫人还是现任卫国公。平时再沉得住气,此时嫡长孙生死未卜,心情都沉甸甸的。 室内气氛冷凝,让人喘不过气来。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陶氏死死抓着卫国公的手,问道。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韩平领着太医匆匆进来。 卫国公府请来的是吴太医,在整个太医署里,以擅长跌打摔伤著称。 吴太医一进来就直奔病床,边走边道:“屋子里不要留太多人,不利于诊治。” 段老夫人忙让人出去候着,只留了卫国公夫妇。 吴太医仔细查验韩止伤势,到最后伸手扒了扒他眼皮,这才直起身子。 “吴太医,世子他如何?”段老夫人强作镇定问道。 吴太医看了陶氏一眼。 这位卫国公夫人以体弱出名,要是受不住,那可糟糕。 陶氏抖着唇道:“太医尽管直言,我们总要知道世子的真实情况,才好……才好想办法……” 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卫国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段老夫人颔首道:“正是这个理儿,吴太医尽管说吧。” 吴太医这才沉吟着道:“世子全身各处都没太大问题,只有一些擦伤,不过他迟迟不醒,刚刚下官以银针试探,依然不见反应,恐怕是从马上跌落时伤到了头部,脑子里有淤血。” “那会如何?”陶氏紧紧追问。 “这个……”吴太医捋了捋山羊胡子,摇摇头道,“难说。” “吴太医这是何意?”段老夫人瞧着虽冷静,拢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却抖个不停。 吴太医抱拳道:“老夫人应该知道,人的头部最是复杂,但凡伤在头部,就是神医恐怕都说不清楚。世子脑子中的淤血若是能慢慢吸收,那就能醒来。若是不能吸收……” 见众人死死盯着他,吴太医轻叹一声:“恐怕就会一直昏睡不醒,等到耗尽了生机,就——” 陶氏身子晃了晃,直接倒在了卫国公怀里。 段老夫人面色苍白,勉强道:“多谢吴太医了,劳烦吴太医去开药吧。” 等吴太医一出去,段老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跌坐回椅子上。 老卫国公连连安慰:“别自己先吓自己,止儿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吴太医都那么说了——”段老夫人喃喃道。 “那又如何,我不信咱们的孙子这么不争气!”老卫国公语气坚定,给了段老夫人一些信心。 可是韩止并没有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中醒来,转眼就昏睡了三日。 此时府上众人皆知盼盼有了身孕,可这个时候,世子生死未卜,谁还会说让盼盼落胎的话呢。 随着韩止昏迷时间越长,众人心情越发沉重,都隐隐有个念头,若是世子不行了,至少盼盼肚子里的孩子还能留个香火。 这几日,前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国公府把盼盼有孕的消息死死瞒着,一心想等韩止的病情有个结果,再做打算。 却不知为何,卫国公世子通房有孕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没过多久,赵侍郎府就来了人。 来者是赵晴空的三哥赵景明,他提了不少礼品,进门还是客客气气的:“听说世子坠马,父亲母亲派我来探望一下。不知世子现下如何了?” 第268章 看穿 赵景明代表的是赵侍郎夫妇,陶氏陪着他去看望了韩止。 临走前,赵景明道:“陶夫人不要太担心,世子一定会醒过来的,过几日景明再来看望。” “赵公子客气了,替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送走赵景明,陶氏悄悄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卫国公道:“我还以为赵家会问起止儿通房的事,没想到那位赵公子只字未提。” 她想了想,叹道:“许是赵家看止儿这样可怜,默认了盼盼的事,倒是宽厚人家。” 卫国公早年征战沙场伤了手腕,之后常年饮酒,瞧着有几分消瘦,精神还是不错的,闻言皱眉问道:“夫人,你真打算留下那个孩子?” 陶氏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按了按眼角:“不然呢,我也不想有个庶长孙,可如今止儿这个样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总不能连个给他上香的人都没有。” “这样不妥,止儿要真挺不过去,那是天意,可让一个通房先生子,国公府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规矩也不外人情。老爷要知道,万一止儿……那我们就只有那个孙子了。” “那便从平儿、屹儿那里过继一个。”卫国公沉声道。 “老爷!”陶氏抚着胸口,眼泪刷得就流了下来,“您怎么如此狠心,自己的孙子不要,过继别人的?那些年若不是您一直征战在外,我又怎么会只得了止儿一个儿子,等后来您受伤回来,咱们两个身体都差了,却是想生也生不出了。呜呜呜。我的命好苦——” 陶氏哭得凄惨,卫国公心烦意乱,长叹道:“莫哭了,你做主便是。” 正在这时,一个丫鬟冲了进来:“国公爷,夫人,世子。世子——” 陶氏腾地站了起来。声音发抖:“世子怎么了?” 卫国公揽住她,沉声道:“有话好好说,世子到底如何了?” 丫鬟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世子醒了!” “老爷。您听到没,止儿醒了,止儿醒了!”陶氏死死拽着卫国公的手。 卫国公比陶氏镇定得多,颔首道:“别急。咱们去看看。” 韩止的屋子不多时已经站满了人,最初的喜悦过去。室内一片沉默,只听到韩止的说话声。 “我要吃糖,母亲,母亲。您在哪里?止儿要吃糖。” 陶氏把韩止揽入怀里,边哭边问:“吴太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世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吴太医捋着山羊胡子道:“许是世子脑中血块仍在,虽然醒了。却神志不清。” “那世子能好吗?” 吴太医迟疑一下,直言道:“这个就难说了。下官曾遇到过几个这样的医案,有的人头部受伤清醒后很快就恢复如常,也有的人疯癫了一辈子……” 吴太医告辞后,众人依然留在韩止屋里,气氛凝重。 没过多久,就有丫鬟进来禀告,韩氏带着程微兄妹过来了。 一进门,韩氏便一脸喜色问道:“母亲,我听说止儿醒了?” 自从韩止坠马昏迷,韩氏每一日都会过来探望,今日一走进国公府门口就得知了韩止醒来的消息,当然大喜过望。 “是醒了。”段老夫人忍不住看了韩止一眼。 韩氏随着望去,吃了一惊,快走几步过去道:“这是怎么了?” “姑母,姑母。”韩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那笑容虽灿烂,却带着傻气。 韩氏心中一沉,不由看向陶氏。 陶氏啜泣道:“止儿醒来后,神智好像就停留在了儿时……” 韩氏愣了愣,仔细观察韩止片刻,忽然起身把程微推到了他面前:“微儿,快给你表哥看看。” “大妹,你这是?”陶氏疑惑不解。 室内众人视线全都集中在韩氏母女身上。 韩氏解释道:“微儿不是在学习符医么,前不久我还听说她把一个痰迷心窍的老举人给治好了。止儿这个样子,既然太医没办法,说不定微儿能给看看。” 承受着众人或疑惑或吃惊的目光,程微依然淡定:“外祖母,你们不要急,我先给止表哥看看再说。” 符医看病第一步,就是望诊。 程微就站在韩止面前,目不转睛望着他。 韩止似乎没有注意站在眼前的是谁,时不时傻笑,嘴里说着孩子气的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室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程微终于收回目光,面带疑惑望向众人。 “微儿,看出什么没?”韩氏推了推她。 程微想了想道:“从望诊来看,止表哥他……脑部并无大碍,不该神志不清——”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把她死死抱住。 “微表妹,微表妹,你别走,陪我玩捉迷藏——” 陶氏大惊失色,想要把韩止拉开又怕伤了他:“止儿,快放开你微表妹!” 一直当个透明人站在角落里的程彤见状低头一笑,心道程微可真是丢人了,大庭广众之下被卫国公世子抱个满怀。 程微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犹在发愣之际,程澈已毫不客气用力掰开韩止的手,把她拉到身后。 程微这才回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又气又恼。 她的手仍被程澈拉着,那熟悉的温暖让她莫名觉得安心又委屈,不由自主抱住程澈手臂,哽咽道:“二哥——” 她心知,她的委屈和韩止那一抱无关,只和身旁的人有关。 程澈却误会了,寒着脸道:“母亲,微微受了惊吓,儿子先带她回去了。” 这个时候当然没有人阻拦,程澈带着程微离开了卫国公府。 上了马车后,程澈安抚地拍着程微后背:“微微,别太在意,当时屋里人都知道止表弟神志不清。” 自打那次被程澈狠狠说过,程微已经好久没有和兄长这样亲近过,听着他的温声软语,鼻子不由一酸,低着头道:“嗯,我没在意。我就是奇怪,止表哥看着并无问题,怎么会神志不清呢?” 程澈眼中闪过冷光,牵起嘴角轻声道:“止表弟的神志不清,恐怕是装的。” 第269章 沉默 “装的?”程微豁然抬头,“二哥难道也会看病?” 程澈微微一笑:“我不会看病,只会看人。当时你说止表弟脑子并无问题,那时他的眼神有明显变化,而真正的痴傻之人是不会有那种表现的。” 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程微身上,韩止瞬间的神色变化除了程澈并没有人留意。而他那突如其来的一抱,更是扰乱了所有人心神,之后再无人把程微的说法放在心上了。 而程澈就是从这两点,断定了韩止在装疯卖傻。 程微自是信任程澈的,喃喃道:“难怪,我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看不准。可是,止表哥好端端装疯做什么呀?” 程澈被问得一怔,没有说话。 要说韩止装疯的理由,他可以说出一二,但不适合讲给微微听。 “不行,我要回去告诉外祖母去,韩止装病,外祖母他们该多担心!” 程微起身欲往马车外走,被程澈一把拉住。 “二哥?”她转头,疑惑不解。 程澈忙松开程微的手,故作镇定道:“微微,你先坐下。” 最初的震惊过去,程微已经冷静下来,而能和二哥这样亲近,是她求之不得的,哪里还舍得离去,当下乖乖坐回了程澈身边,半仰着头,软声道:“二哥,你是怎么想的,难道不告诉外祖母他们吗?” 程澈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轻咳一声道:“二哥只是不知,该不该管这个闲事。止表弟不会装疯太久的。” “二哥,你就告诉我吧,韩止为什么要装疯啊?”程微拉住程澈的手。 程澈轻轻抽出手,抵不住程微央求的目光,还是说了出来:“我听闻,止表弟的通房丫鬟有了身孕,止表弟那样做,恐怕是为了保住那个孩子。” 程微一怔。心情有几分古怪。 原来韩止装疯卖傻,竟是她无意间对外祖母说的那番话引起的。 想着那个有孕三个月的女子,程微冷哼一声:“止表哥真是糊涂,明知道外祖母他们不会让一个通房先生下孩子。还让她有了身孕。现在可怎么办,那孩子已经成形,就这么落下来实在太可怜了,可是它一旦出生,赵姐姐又该怎么办?” 程微越说越恼:“二哥你不知道。三个多月大的胎儿,已经有手有脚,都会吮手指了——” 迎上程澈古怪的眼神,程微不由住了口。 程澈字斟句酌,试探地问:“微微,你如何知道这么清楚?” 他家妹妹才十四岁! 提到擅长的,程微盈盈一笑:“二哥你忘啦,我是符医,目前学的最多的就是胎产科。”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现在果然难办。把真相告诉外祖母他们,那孩子就没命了,不告诉外祖母他们,赵姐姐就太可怜了。” 程微知道,按着勋贵世家的观念,她不该同情一个通房肚子里的孩子。可她学胎产科至今,听着阿慧告诉她不同阶段女子腹中胎儿的变化,又亲自迎接过小生命的到来,委实不能把腹中胎儿看成一块没有生命的血肉。 看着程微一脸纠结的样子,程澈提醒道:“止表弟想保住孩子。恐怕就是为了逼赵家退亲。” “他干嘛这样做?”程微大惊,震惊过后,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他是为了程瑶!” 说到这里,她不知是该骂韩止混蛋,还是佩服他痴情了。 马车吱吱呀呀前行,程微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若是如此,二哥我们不要管他了。随他去吧。要是赵府真的退亲,对赵姐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孩子也能保住性命。” “好。”程澈淡淡笑道。 对于别人家的事,他本来就不愿插手,微微高兴就好。 程微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二哥,我还是有些不踏实,你能不能派人去庄子上看看程瑶怎么样了,韩止退了亲若真娶了程瑶怎么办?不能让她去祸害外祖母他们!” “别急,回头我就让八斤去看看。” 程微这才松了口气。 一旦解了心头疑惑,独处一辆车内,程微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悄悄抬眼,瞥了一眼程澈。 五月的阳光正好,哪怕有纱帘遮挡,光线还是透进来,打在程澈脸上,她甚至能看清那上面纤细可爱的茸毛。 程微不由舔了舔唇,心想,要是马车能一直这样驶下去就好了。 她想得入神,一时忘了移开眼。 感觉到程微的注视,程澈不由浑身绷紧,面上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心却不由自主跳得快起来。 这丫头不会又胡来吧? 要是再亲他该怎么办?是狠狠推开怒斥一番,还是耐心教导呢? 程二公子一时拿不定主意,无比纠结,手心竟冒了汗。 “二哥——”程微忽然凑近。 程澈下意识往旁边躲,头狠狠撞到了车壁上。 程微吓了一跳:“二哥,你没事吧?” 少女身子前倾,白皙修长的颈下,能看到精巧的锁骨和微微隆起的弧度。 程澈一下子傻了眼。 “二哥,碰的疼不疼?你也太不小心了——” 程澈仿佛被烈火灼烧到眼睛,猛然移开,一把推开程微:“我没事。” 程微被推得身子一晃,深深看程澈一眼,垂下眼帘默默挪到车厢一角呆着。 她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就像被人丢弃在倾盆大雨中的小狗,茫然又伤心。 程澈死死忍着去安慰的冲动,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路再长终究有尽头,怀仁伯府还是到了。 兄妹二人先后下车,默默分开。 赵侍郎府很快得到韩止醒来的消息,赵景明再次上门。 探望完韩止,赵景明没有如上次一样很快离去,而是客客气气问陶氏:“陶夫人,景明听闻世子有位通房,如今已经三月有余,不知贵府打算如何处置?” 他上次来,卫国公世子生死未卜,当然不必把一个通房放到明面上说。 若是卫国公世子有个万一,他妹妹不会嫁到国公府来,国公府如何处置那个通房就与赵府无关了,若是能够清醒,自然是照着规矩处置。 可偏偏卫国公世子醒了,人却痴傻了。 那他就不能不问一问了。 第270章 金榜题名 “这个……自是等世子好了再作打算。”陶氏迟疑了一下道。 赵景明站直了身子:“陶夫人的意思,若是世子一直如此,那孩子就打算生下来了?” 陶氏沉默片刻道:“赵公子,令尊令堂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同样是做父母的,还望能将心比心。我和卫国公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他真的治不好,总不能让他绝后。” “景明明白了,会把陶夫人的话给父母带到,不过家父家母同样有话让景明带给陶夫人。” “你说。” 赵景明淡淡一笑:“我们赵家并不是落井下石之徒,世子既然醒了,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如期把我妹妹嫁过来。不过如果贵府坚持让世子的通房生下庶长子,我们赵家的女儿是没有福气当这样的嫡母了。” 赵景明撂下这话告辞离去,陶氏气得心肝生疼,把赵家的意思对卫国公讲了,依然坚持己见,除非韩止彻底好了,否则决不能打掉盼盼腹中孩子。 卫国公因为早年征战在外,心中对妻子一直有愧疚,又怜惜妻子病弱,见陶氏如此坚持,只得顺着她的意思。 这样匆匆过去半个月,赵府终于不愿再忍,利落与卫国公府解除了婚约。 卫国公府门第高贵,先是世子摔伤,后是赵家退亲,顿时成了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赵晴空一直闭门研究机关奇巧,反而是最后一个从赵景明口中知道此事的。 “三哥是说,你们把亲事给我退了?” 赵景明有些不敢看妹妹的眼睛,讷讷道:“退了,都是卫国公世子太混蛋。妹妹别难过,以后爹娘定然给你寻一家更好的。” “哦。”赵晴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过来安慰赵景明“让父亲、母亲慢慢替我找,最好找个人品好,管事少的,我一点不着急。” 赵景明一脸呆样,心想有个这样特立独行的妹妹该怎么办? 不过他看出赵晴空确实没有难过。到底松了一口气。咧嘴笑道:“五妹你不知道,爹娘非说什么要给卫国公府一点时间,看他们如何做。我心一直悬着呢,生怕他们真的处置了那个通房。” “怎么呢?”赵晴空一点都没有前未婚妻的觉悟,好奇问道。 赵景明冷哼一声:“真处理了那个通房,你不就要嫁过去了。我才舍不得我妹妹嫁给一个傻子呢。再者说,就算卫国公世子好了也不行。还没成亲就让通房怀了孕。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若真的嫁过去,不知要遇到多少糟心事,说不准还不如傻子省心呢!“他越说越欢喜。一拍手道:“总之,这样是极好的,五妹。三哥请你去百味斋搓一顿,好好庆祝庆祝。” 赵晴空抿唇一笑:“在家里庆祝可以。去百味斋就不必了,被爹娘知道,又该骂三哥了。” 赵家兄妹心情舒爽自是不提,怀仁伯府里,程微心头却好似压了一块石头。 八斤前些日子传回来的消息,程瑶竟然失踪了! 事情已经禀告了程二老爷和韩氏,程二老爷大怒,派了几个心腹下人去找,却不许他们兄妹再插手此事。 对这样的情况,程微无能为力,只能忐忑祈求程瑶最好默默死在了哪个角落里,别再跳出来害人。 转眼就到了五月底,杏榜揭晓,程澈高中榜首,整个怀仁伯府都是喜气洋洋。 韩氏把程澈用过的笔和砚台送去卫国公府,指明送给韩止,好让侄儿沾沾喜气。 说来也怪,韩止收到礼物不久,竟真的好了。 这样一来,卫国公府的欢喜之情半点不逊于怀仁伯府,就连向来和韩氏不对盘的陶氏一见了韩氏都是满脸感激,回礼更是格外丰厚。 六月初,昌庆帝亲自主持了殿试。 程澈虽长于怀仁伯府,这却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得见天颜。 锦绣文章,青年俊彦,日益老迈的昌庆帝如何不喜欢,可钦定一甲时却犯了难。 按惯例,一甲三人,选年轻俊美者为探花。这次选出的三人,那程家儿郎容貌气度出类拔萃,其余二人一个年近四十,一个年过五旬,怎么都当不起探花郎的称号,点程家儿郎为探花最合适不过。 可是—— 昌庆帝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程澈一眼,再瞥一眼,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年轻人投眼缘,一想到让他屈居人下,莫名就有点不甘心。 “皇上——”御前太监田公公轻声提醒了一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嘀咕。 皇上这是怎么了,一副犯难的样子? 帝王之心不可揣测,他提醒过后,不敢再妄加猜测。 昌庆帝被田公公一提醒,察觉到失态,咳嗽一声,定下了一甲名次。 传胪唱名之后,文武百官皆惊。 明明有年轻才高的怀仁伯府二公子,皇上却点了年近四十的那位当探花郎,这可真是稀奇了。 要知道殿试名次全凭皇上做主,进了一甲的三人,文章才华往往难分轩轾,年龄、相貌、书法等成了分出名次的重要因素。 今次皇上把状元之位给了怀仁伯府二公子,要么就是这位二公子确实才华横溢远超另外二人,要么就是他得了天子青眼。 混迹官场,机灵的多,糊涂的少,金榜才刚张贴于宫墙之外,来向怀仁伯府道贺的人就已经络绎不绝。 状元游街,琼林宴请,程二公子一时风光无限。 韩氏却在这时接到了太子妃的邀请。 太子妃身子渐重,韩氏心中虽惦念不已,为了避嫌却有些日子没进宫了,这日接到邀请,忙带着程微进了宫。 “母亲——”太子妃程雅挺着好大的肚子起身相迎。 韩氏快走几步扶住她,嗔道:“身子这么重还起来做什么。” 程雅微笑道:“见到母亲和三妹高兴。” 程微忍不住道:“其实到了后期,每日应该多走走,才利于生产。” 韩氏对程微已是全然信任,抿嘴笑道:“就你知道的多!” 母女三人进去,挥退宮婢说了一会儿闲话,程雅才转入正题:“母亲,二哥的亲事有眉目没?” 这话问得突兀,韩氏不由一怔。 程雅叹道:“我听说,琼林宴后大公主堵住了二哥……” 第271章 商定亲事 韩氏一听瞪大了眼:“还有这种事?这个澈儿,竟一个字不提。” 程雅看程微一眼,道:“这种事情,二哥怎么好跟您开口。” 这些话原不该当着程微的面说,不过自打那次姐妹密谈后,程雅就不再一味把程微当孩子对待,这才没有避着她。 程微头也不抬,默默听着。 “母亲,我的意思是,要是有合适的姑娘,就早些给二哥定下来吧。” 韩氏连连点头:“等回去我就和你父亲商量此事。” 程雅稍微松了口气,拉起程微的手:“三妹,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她拉着程微进了密室,问道:“三妹,你看我现在情况如何?” 程微早在进门时就仔细打量过程雅,便道:“大姐姐放心,您各方面状况都不错,定会平安生产的。” “那……”程雅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来,“那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否真会像你说的,有可能——” 程微一言不发。 程雅一脸紧张就转为了苦笑:“我明白了。” 程微拉住程雅的手:“大姐姐,您放心,现在小皇孙在您肚子里,我不好施为。等他出生,我会慢慢替他调理,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程雅回握住程微的手:“那就拜托三妹了。三妹,这个事情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哪怕是母亲和二哥都不行。” 唯恐程微没有往心里去,程雅强调道:“若是透露出去,大姐处境堪忧。” 她是太子妃,生下的皇孙若是痴儿,本来就是天大的麻烦事。要是被人知道小皇孙之所以变成痴儿,是因为她胡乱服了药…… 程雅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结局。 “大姐姐您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程雅这才松了口气,领程微出去,从梳妆匣子里挑出几支上好的首饰赏给她,这才依依不舍放韩氏母女二人离去。 一回到家,韩氏就派人去请程二老爷。 程微猜到韩氏请程二老爷为的是什么事。找了个理由赖着死活不走。 韩氏哪里能想到程微的小心思。只以为近来女儿对她亲近了许多。 这么一想,心情竟然很不错,估摸着程二老爷快来了。就把程微打发到里屋吃点心,她则坐在外间候着。 听到脚步声,程微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偷听,就听韩氏道:“老爷。这是我打听来的几户人家女儿的情况,说给您听听。一个是章首辅家的幼女。性情温婉,才貌出众;一个是新任礼部左侍郎家的女儿,知书达理,年方十六;还有一个是忠定侯家的嫡长女。这姑娘我见过数次,是个开朗大方的,就是容貌寻常了些。这三户人家都是在澈儿高中后透露了一点口风。再就是徐大人家的大姑娘了。” 程微越听越郁闷,狠狠扯了扯小手绢。 怎么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姑娘要嫁给二哥? 这时程二老爷开了口。程微不敢分神,忙竖起耳朵听。 “章首辅家的幼女不适合,那姑娘还未及笄。” 这当然不是重点,章首辅是支持正统的大臣之一,早年对昌庆帝软禁皇后把凤印交给华贵妃掌管颇有微词,这些年随着太子年龄渐长虽然开始韬光养晦,可万一华贵妃还记恨着呢?要是这样,等将来太子登基,章首辅前途如何就难说了。 韩氏把章首辅幼女放在前面,其实最属意这个,原因恰恰和程二老爷一样。她未出阁时和冯皇后交好,当然对支持冯皇后的章首辅有好感。 “十四也不算小了,转过年来就及笄了。” 程二老爷冷笑一声:“糊涂,澈儿刚刚高中,以后中意他的人家会更多,我们为何急忙把他的亲事定下来,还不是因为大公主的原因。若不能很快成亲,你以为大公主会在乎澈儿定没定亲吗?” “这不能吧?” “大公主都公然养面首了,有什么不敢做的?澈儿要真和大公主歪缠在一起,伯府从此就抬不起头来了,他的前程也会毁于一旦!” 程微听着,心不由悬了起来。 那个面首到底是什么呀?竟如洪水猛兽般可怕。 问二哥是不敢了,既然面首是公主养的,等回去后她就翻翻史书,说不定能找到出处。 程微正想着,就听程二老爷道:“新任礼部左侍郎家的女儿也不合适。马侍郎是顶了方侍郎上来的,方侍郎虽因春闱舞弊案连降三级,可在朝中根基颇深,将来定然会给马侍郎使绊子。澈儿娶了马家的女儿,岂不要受牵连。” “那忠定侯家的嫡长女——” 程二老爷连连摇头:“你也说了,他家女儿容貌寻常。虽说娶妻娶贤,可偏偏澈儿生得太好,难不成若干年后他们夫妻一出现,让别人误以为那是澈儿的娘?” 一句话把韩氏问得哑口无言。 程二老爷直接拍板道:“就徐大姑娘吧,我和她父亲是同年,一直交好,两家也算世交了。” 徐大人任命已经下来,接替告老还乡的朱大人成了光禄寺卿,虽只是平调,却成了京官小九卿之一,以他的年纪,将来更进一步是大有可能的。 这些日子王氏带着徐嘉福跑得勤,接触多了,韩氏对开朗爱笑的徐嘉福很生了几分好感,听程二老爷这么一说,便道:“那就听老爷的吧,这几日最好就把庚帖换了,若是没问题,就早些定下来吧。” “嗯。” 程二老爷最近风光无限,见韩氏没有和他唱反调,心情大好,而心情一好,再看韩氏露出的那一截白皙脖颈就忍不住心中一动,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我看夫人近来肤色越发好了,可是用了什么上好的胭脂水粉?” 此时程微就在里屋,韩氏哪有什么旖旎心思,立刻满面羞红,喊道:“微儿,你歇够了没有,你父亲来了。” 说完对程二老爷解释道:“先前微儿有些头晕,我就让她去里边躺着去了。” 程微这才压下心中波浪,走出来给程二老爷请安。 程二老爷一腔绮念早就散得一干二净,冷着脸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停下来道:“对了,派去寻瑶儿的人回来了,一直找不到人。这样吧,等澈儿的婚事定下来,就把瑶儿病故的消息传出去吧。” 韩氏一听大喜,连连点头。 一直心情低落的程微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对怎么破坏二哥与徐嘉福的定亲有了主意。 接下来程微唯恐错过大事,派了丫鬟轮班留意怡然苑这边的动静,果然翌日一大早韩氏就叫了程澈来商量。 听了丫鬟回禀,程微干脆直接等在二门外,一见程澈过来,装成偶遇的样子,扬起笑脸问道:“二哥,你要出门呀?” 程澈一怔。 近来兄妹二人疏远得很,中间像隔着一堵墙,乍然见到程微的开朗笑颜,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去集市上买些东西。” 程微知道这样歪缠二哥定然不悦,可这种时候脸面算什么,保住二哥的贞操才是紧要的,于是心一横眼一闭,直接挽住了程澈手臂:“二哥,我陪你去吧。” 第272章 事端 程微本以为程澈会把她带到鳞次栉比的繁华店铺,却没想到当真把她带到了离伯府不远的喧嚣集市上。 卖青菜的、卖水果的,甚至还有卖鲜花的,就那样混在一起,还有挑着担子要找个好位置的小贩,各种气味混在一起,虽不那么好闻,却别有趣味。 “让开,小娘子让开一下。” 程微左顾右盼,忽然被程澈往旁边一拉。 一个裤腿挽起的中年人提着两个篓子走过去,篓子里面的鱼不甘心的一跃,溅出的水滴零星落到了程微裙摆上。 鱼腥味瞬间飘来,程微提着裙角茫然望向程澈。 程澈失笑:“说了不要你来,你非要跟着。” 他说完,伸手把程微往身侧揽了揽。 程微悄悄弯了弯唇,理直气壮挽住程澈手臂:“二哥,你到底来买什么啊?” 程澈四处环顾,伸手一指:“就在那里。” 程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位短褐打扮的老汉懒洋洋靠在墙根处,身前摆着一些野味。 程微随着程澈走过去,就看到那些野味每一种虽不多,种类却不少。 有半死不活的野鸡用细绳绑着爪子随意丢在地上,有没精打采的野兔挤在笼子里,还有鸽子、鹌鹑等物。 程微悄悄拉拉程澈衣摆:“二哥,红烧鹌鹑好吃。” 程澈身子一僵,没有回头:“老伯,把这对鹌鹑给我装起来。” “好嘞,公子还要什么?” 程澈伸手指了指老汉身旁的笼子:“这对大雁我也要了。” 老汉咧嘴一笑:“老汉就知道,像您这样的公子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这个。您看好了,这对大雁才捉来两日,精神着呢。” 程微这才看到,这对大雁明显和其他野物待遇不同,不但精神头十足。连装它们的笼子都明显比其他的精致了些,修长的脖子上竟还系着鲜亮的红绳。 她心中疑惑,故意笑道:“二哥,今日做红烧鹌鹑吃就够啦。不必买大雁了吧?” 未等程澈回答,老汉就笑道:“小娘子想错了,这对大雁可不是用来吃的。” 迎上程微不解的目光,老汉一边把装大雁的笼子递给程澈,一边打趣道:“要是老汉猜得不错。小娘子很快就要有嫂嫂了吧?这大雁啊,就是要送到你未来嫂嫂家去的。像小娘子兄长这样亲自来集市上买雁的,定是格外把你嫂嫂放在心上的,将来我闺女有这个福气,那就好喽。” 程微诧异望向程澈。 程澈面无表情,匆匆付过钱,拉着她离开了集市。 程微终于想到了大雁的用途。 古纳采礼的礼物是一对活雁,原来这对大雁是二哥要去徐家提亲用的! 她越想越心头泛酸,不由道:“现在不都是送一对金雁就可以了吗,二哥还巴巴跑到集市上来寻活雁干嘛?” 程澈淡淡道:“活雁更显诚意。” 程微气得暗暗咬牙。忍不住刺道:“二哥不是有心上人了么,难道徐大姑娘就是你的心上人不成?” 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才道:“就是因为不是,二哥既然要娶她,才更该好生对她。” 这话程澈说的平静,却好似一个大锤,狠狠捶在了程微心上。 她觉得心口都仿佛被捶碎了。 一个是被二哥放在心上的女子,一个是二哥将来会好生对待的女子,只有她,是心思见不得人的妹妹。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吗? 她心里难过,发泄般狠狠往前踢了一下,不料正踢到一个尖利的小石子上,脚尖顿时一股剧痛袭来。不由弯了腰低呼一声。 程澈一直平静的面容变了颜色,俯身问道:“怎么了?” 程微抬头,泪眼盈盈:“脚痛。” 程澈伸手,欲要掀起她裙摆查看,却又僵在半空不动了。 程微心底一声轻叹,干脆直接掀起裙摆。可怜兮兮道:“二哥,脚流血了。” 那血已经渗出了绣花鞋,把鞋尖氤氲了一小片,分外显眼。 程澈再顾不得其他,弯腰把程微背起来,左手提着一对无精打采的鹌鹑,右手提着一对精神抖擞的大雁,默默往怀仁伯府走去。 程微伏在程澈背上,抿唇一笑,抬眼瞥见那对大雁,顿觉格外刺眼,冲它们做了个鬼脸。 其中一只大雁竟把头伸出笼子外,挑衅地盯着程微。 程微一言不发,用受伤的脚尖迅速踢了它一下,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气。 听到动静,程澈问:“怎么了?” “没事,刚刚大雁想啄我呢。” 程澈忙把装大雁的笼子往前放了放。 程微趴在程澈耳边,试探道:“二哥,要不我们把这对大雁吃了吧。” 好一会儿,程澈僵硬的身体才放松,沉声警告道:“微微,别胡闹!” 程微这才不敢再说什么,没精打采回了伯府。 转日一大早,她藏在树后,眼睁睁瞧着兄长一身新衣提着大雁出门,恼地拍了拍树干。 那衣裳还是她买的呢,早知道二哥要穿着去提亲,才不给他买! 很快,程徐两家就交换了庚帖,按着规矩,韩氏把女方庚帖放于灶君神像前净茶杯底,只等三日后家中没有事端就可以定下来了。 才到第二日,怀仁伯府就出了事。 老怀仁伯吃酒回来,就在自己家里被狗咬了,那狗还不是野狗,而是怀仁伯世子程明养的。 老伯爷才不管狗的主人是哪个,把嫡长孙拎出来,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踹了孙子好几脚,那条胆敢冒犯老爷子的狗自然成了一盆红烧狗肉摆上了餐桌。 大夫人廖氏气得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却拿公公没法子,只能跟程大老爷诉苦。 程大老爷同样觉得老父不像样子,请安时就和段老夫人委婉提了提。 段老夫人素来看不上老怀仁伯,于是一番争吵在所难免。 到了第三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伯府:二姑娘没了。 程二老爷气急败坏,质问韩氏:“不是说好了,等澈儿的亲事定下后才把这消息传出去的吗,你是怎么回事?” “是个小丫鬟嘴碎传出去的,老爷消消气,我已经把那丫鬟打发了。” 韩氏想着一大早程微跑来请罪,说无意中说漏了嘴,就只能悄悄叹气。 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把女儿供出去。 这时,雪兰匆匆走了进来:“老爷、夫人,不好了,老夫人昏过去了。” 第273章 搅黄 程二老爷和韩氏赶到念松堂时,离念松堂住处更近的程大老爷夫妇已经赶到了,程三老爷正给孟老夫人按揉头部,屋子里黑压压站了一群人。 一见程二老爷夫妇进来,孟老夫人推开程三老爷的手,劈头问道:“微儿呢?” “微儿……她一大早出去了……” 孟老夫人似乎按耐不住,语气格外急切:“那丫头是不是去了济生堂?快,快把她叫回来!我的头要疼死了!” 程三老爷忙道:“母亲,微儿今早没有去济生堂,儿子先给您按按吧。” “不用你!”孟氏声音尖锐高扬,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一边用手捶着床柱一边喊道,“快,快去找微儿回来!“韩氏犹在发愣,程二老爷气急败坏推她一把:“快吩咐人去找啊,你是当娘的,不知道微儿常去哪里吗?” “哦,好,好。”韩氏心中叫苦,还是硬着头皮吩咐了下去。 等待的时间对孟老夫人来说就是度日如年,她脾气越发暴躁,到后来恨不得以头撞墙,那扭曲的表情,吓得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听到尖锐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微儿怎么还不来?那死丫头,等回来我剥了她的皮!对了,瑶儿呢,瑶儿也行!”孟老夫人一把抓住程二老爷的手,神智已经有些不清,“快,快去碎玉居把瑶儿叫过来!” 程二老爷面色难看,小心翼翼道:“母亲,您忘了,瑶儿没了。” “没了?”孟老夫人茫然念着,渐渐想了起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微儿找不到,瑶儿没了,你们这些不孝子,是要看着我活生生痛死吗?” 这话问得谁都不敢接话,正在这时,阿福匆匆跑了进来:“来了。三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程微已经挑帘而入。 孟老夫人一见到程微,就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再不见刚才的疾声厉色。神情流露出几分狂热与急切:“微儿,你快来,快来,祖母要痛死了。” 程微匆匆走到孟老夫人身旁。伸手抚上她额头,语气从容:“祖母。您别急。” 素手清凉无汗,这么轻轻一抚,孟老夫人焦躁的情绪竟真的缓解了许多。 在场之人莫不面面相觑,再看向程微的眼神已经不同。 这就是符医的能耐吗?未免太神奇了些。 “祖母。越是急躁头就会越疼,您稍稍忍耐一下,我去给您配药。”程微安抚孟老夫人一番。抬脚进了隔间,约莫一刻钟左右。端出一杯淡红色的水出来。 才走到孟老夫人身旁,没等开口,手中杯就被孟老夫人劈手夺过去,大口大口喝起来。 “母亲,您慢点喝。”程二老爷劝道。 孟老夫人一口气喝完,才把杯子递给程微,长长出了一口气。 “祖母,您感觉如何了?” 孟老夫人抬手扶额,缓缓道:“似乎好多了。” “那就好。”程微莞尔一笑,忽然皱了眉头,“祖母,您明明前几日才喝过我为您制的符水,怎么今日会头疼成这个样子?” 孟老夫人摆摆手:“我还以为是你的符水不管用了,谁知道好端端怎么会疼成这样。那疼一跳跳的,像有根粗针在我脑子里扎,简直无法忍受。” 她一把抓住程微的手:“微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可要弄明白,不然忽然来这么一回,岂不是要人命。” 程微思索片刻缓缓摇头:“祖母,按理说只要按时服用符水,就不会突然疼成这个样子的,您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没有啊。”孟老夫人有些茫然。 程微却把话接了下去:“祖母,您是不是太伤心二姐的事了?” 孟老夫人被问得一怔。 要说二孙女的死,她是有一点难过的,不过那点难过就如一撮烟火,头疼一来,早就灰飞烟灭了,哪里还记得程瑶是谁。 在场的人却不这么认为,纷纷劝道:“老夫人,身子骨要紧,您可要想开点儿。” 孟老夫人越听,眉皱得越紧。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程瑶的死对她的影响就如一点小水花,怎么可能掀起风浪。这头疼的根子要是寻不出来,以后可怎么办? 偏偏所有人都在宽慰,她不可能把实话说出来。 这时,伺候老伯爷的丫鬟匆匆赶来:“老夫人,老伯爷非吵着要出门吃酒,婢子劝都劝不住——” 孟老夫人正心烦,闻言狠狠一拍床柱:“真是不让人省心,被狗咬了还要往外跑!” 程二老爷忙劝:“母亲,您消消气,别一着急又头疼了。” “嗯。”孟老夫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喃喃道,“这两日不知道是怎么了,没有一件顺心事。” 她一掀眼皮,看到程二老爷,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老二,澈儿和徐家的大姑娘交换了庚帖吧?” “前日换的。” 孟老夫人眉头紧紧锁起:“前日换的庚帖,昨日你父亲就被狗咬了,闹的一家子不痛快,今日我又头疼成这样,瑶儿还没了——” 她越说越不对劲,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韩氏,你派人去把徐大姑娘的庚帖拿来,我瞧瞧。” “嗳。” 韩氏忙吩咐雪兰去取,不多时,雪兰返回来,脸色就如她的名字一样,雪白一片。 “怎么了?”察觉大丫鬟不对劲,韩氏问道。 “夫人,庚帖——”雪兰欲言又止。 孟老夫人厉声道:“拿过来!” 雪兰看韩氏一眼,韩氏忙道:“快拿过去吧。” 雪兰低着头,缓缓抽出写有徐大姑娘生辰八字的庚帖递过去,室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大红金字的柬帖边缘处破破烂烂,参差不齐,看那形状,竟是被老鼠啃的! “这,这——”孟老夫人手发颤指着婚帖,险些闭过气去。 室内顿时一片混乱。 天色渐晚,晚霞把流云染上了红光,悄悄洒进飞絮居里。 程微低声问画眉:“母亲真的派人去把庚帖退回去了?” 画眉连连点头:“真的,婢子悄悄在院门外的树后躲着,亲眼见着桂妈妈出门的。” “那就好。”程微望着窗外的一丛芭蕉,傻笑起来。 未到晚饭时,程澈忽然过来了。 第274章 诘问 “二哥。”程微有些心虚,不敢看程澈的眼睛。 程澈在程微一旁坐下来,温声问她:“脚好了吗?” 程微悄悄松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好了,只是碰破了皮,用过符水就好了。” “那就好。” “二公子,请喝茶。”画眉端了茶盏过来。 程澈颔首,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欢颜和画眉不由看向程微,见她点头,这才一同退了下去。 此时天色将晚未晚,红霞满天,窗外旖旎一片,室内因为还未掌灯,光线有些昏暗。 程澈定定看着程微,看得她难免不自在,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问:“二哥,你看什么?” 良久,程澈才开口:“我看微微,真的是长大了。” 程微不解程澈为何忽然这么说,抿唇笑道:“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明年我就成年了啊,本就该长大了。” “是啊,微微明年就成年了。”程澈往窗外望了一眼,满天红霞盛进他清冷的眸子里,语气显得飘忽起来,“那么,与徐大姑娘的亲事,是你做的手脚吗?” 程微一直挂在唇畔的笑容忽地一收,睁大了眼望着程澈。 她可以否认,却不能。 程微心里无比清楚,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她瞒不过,那就是二哥。 不知过了多久,天仿佛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程澈就一动不动望着程微,一言不发。 他的表情已经渐渐看不清楚,程微终于艰难开口:“嗯。” 程澈长长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二哥?”程微跟着站起,有些心慌。 “微微,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会做这些事?” “二哥。”程微伸手,拽住程澈衣袖,“徐大姑娘,她。她不是良配!” 程澈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点一点掰开程微的手指,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清冷:“微微。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难道仅凭只言片语就去否定一个人么?退一步说,就算徐大姑娘不是良配,那也是父亲母亲还有二哥该操心的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做这些事,可觉得光彩?” 程微蓦地睁大了双眸。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从二哥口中吐出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就如利刃把她割得体无完肤。 “二哥,我不是——”她张口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的理由都苍白无力。 二哥的指责没错,她的心思一点都不光彩。 说徐大姑娘不是良配,配不上二哥。那只是借口,归根到底。就是她不想二哥娶妻,不想有二嫂而已! 见程微连解释的意思都没有,程澈失望地叹口气,语气愈发冷淡:“微微,二哥希望你把心思放在正途上,莫要把学来的本事用在歪门邪道上。那样终有一日,你会毁了自己!” 他说完,头也不回,抬脚便走。 “二哥——”程微毫无底气喊了一声,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令她辗转反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她怔怔站了一会儿,才收回手,默默坐回椅子上。 “姑娘,掌灯吗?”欢颜站在门口,小心翼翼问道。 “掌吧。” 欢颜走进来,拿下灯罩,把灯点燃,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她转身看向程微,吓了一跳:“姑娘,您怎么哭了?” 程微伸手,胡乱在脸上一抹,果然满手皆是湿漉漉的泪。 “我还不知道,可能是有脏东西迷了眼睛。” “姑娘,您和二公子吵架啦?” “没有,二哥一直对我那么好,我们怎么会吵架。” 欢颜明显不信,颇为担忧看着程微,提议道:“姑娘,您要是心里难过,不如就吃些东西吧。有东西吃,就会忘了难过了。” 半个时辰后,欢颜死死捂着拳头大小的包子不让程微碰:“姑娘,您不能再吃了,您都吃四个了!” 程微一双眼睛像被清澈的溪水沁过,纯净透亮,可怜巴巴望着欢颜:“可我还是有些难过,让我再吃一个。” “只吃一个?” 程微忙点头。 欢颜不情不愿移开手:“那好吧,可不能再多了。” 她最多也才吃五个而已! 程微哪里管欢颜的警告,一口气又吃了两个,神色古怪起来。 “姑娘,您好些了吗?还难过吗?” 程微艰难摇头:“不难过了。” 现在只感觉到难受了! 这个念头才闪过,就冲到屏风后面狂吐起来。 画眉听到动静跑进屋里来,不由吓了一跳,一边替程微拍背一边问欢颜:“姑娘这是怎么啦?” “姑娘吃了六个包子……”欢颜自知惹了祸,绞着手指道。 画眉气得狠狠瞪她:“你真是让我怎么说你!” 好不容易伺候程微躺下,画眉把欢颜拉到门外问:“姑娘到底是怎么啦,有没有和你说过?” 欢颜摇头:“没有啊,我就是觉得每次二公子来了又走了后,姑娘就不开心了。” 画眉愁眉不展望进夜幕中,喃喃道:“是呀,我也越发闹不明白了。” 欢颜灵光一闪,抬脚就走。 画眉忙拉住她:“你去哪儿?” “不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既然姑娘是因为二公子不开心,那我就告诉二公子去,让二公子来哄姑娘开心。” 画眉张张嘴,想说欢颜胡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默默放开了手。 欢颜得到鼓励,冲画眉一笑,纤巧的背影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程澈自打中了状元就搬出了长青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逸轩。 欢颜走得急,忘了提灯笼,深一脚浅一脚跑到静逸轩,敲开了门。 “欢颜,怎么是你?”八斤眨眨眼,以为看错了。 “二公子在吧?” “在呀,公子正在书房看书,怎么了?” “我们姑娘有事找二公子。” 八斤一听,直接把欢颜领了进去,站在书房门口喊道:“公子,欢颜过来了,说三姑娘找您有事。” 片刻后,书房门打开,程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问欢颜:“三姑娘有什么事?” 欢颜向来对二公子有些敬畏,闻言垂下头,硬着头皮道:“姑娘不舒服。二公子,您去看看我们姑娘吧。” 程澈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又缩回脚,淡淡道:“既然不舒服,就该请大夫才是。” 欢颜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可,可姑娘是因为您才病的啊!” 第275章 答谢 在八斤诧异的眼神下,程澈有些狼狈,因此声音更加冷厉:“三姑娘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欢颜是个老实的,被程澈这么一问,不由把实话说了出来:“您走了后,姑娘吃了六个包子,然后就吐了……” “小笼包?”八斤忍不住问。 欢颜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八斤不由咂舌,小声嘀咕道:“好家伙,这么大的包子吃六个,我都得吐啊!” 程澈扫了八斤一眼,对欢颜道:“既然只是吃多了,好好伺候你们姑娘歇下就是了,以后仔细照顾好她,再有这种事,你们都不用伺候了。” “二公子,您不去看我们姑娘啦?” 程澈眯了眼:“是你们姑娘叫我过去吗?” 在程二公子迫人的气势下,欢颜没敢扯谎,讷讷道:“不是,姑娘哭着睡下了,是婢子怕姑娘心里难受,才来找二公子的。” 程澈沉默了片刻,道:“八斤,送欢颜回去吧。” “公子——”八斤不明白今日二公子是怎么了,听到三姑娘的事竟然无动于衷,忍不住喊了一声。 程澈神色淡淡扫了他一眼。 八斤不敢再说,冲欢颜一伸手:“欢颜姐姐,请吧。” 欢颜看程澈一眼,见他一张清俊的面庞遮掩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冷漠无情,心里憋着一口气随八斤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回头,豁出去道:“二公子,您每次过去都会惹我们姑娘不开心,既然您不在意我们姑娘,以后还是别过去了。” 甩下这些话,欢颜吓得心扑通扑通直跳,推开八斤飞快跑了。 八斤追不上,只得返回来,见程澈神色晦暗莫名。忍不住道:“公子,您真的不去看看三姑娘?” 程澈看他一眼,抬脚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八斤摸了摸鼻子。不停摇头。 这些主子,一个一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啊,他可真是搞不明白了。 欢颜一口气跑回飞絮居,画眉正在廊下等她,一见她独自跑回来。失望地皱起眉:“二公子没来?” “没有。”欢颜气鼓鼓的,因为跑得急,脸颊通红一片,“没来正好,省得来了又惹姑娘伤心!画眉,以后二公子再来,咱们别让他进门!” 画眉忙看门口一眼,把欢颜往远处拉了拉,低声道:“快小点声,生怕姑娘听不到吗?你这个傻子。二公子要真是再也不来,最伤心的就是姑娘了。” “可是,二公子都不在意姑娘伤不伤心了,姑娘还为了二公子伤心作甚?” 画眉抬手,捏了捏欢颜红润的面颊,叹道:“这世上,哪有你付出半斤我付出八两,你不付出了,我就毫不犹豫收回去的?真能做到的,就不是人。而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了。” 欢颜眨眨眼:“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画眉望向远处,低声道:“我好像有些明白姑娘为何不开心了。” “为何?”欢颜忙推了推她。 “可能是因为二公子一直以来对姑娘太好了,现在忽然要说亲事,姑娘就担心二公子娶妻后对她不再关心了。这才闹别扭的。而二公子呢,肯定是觉得姑娘这样想不对,才不像以往那样纵着她。毕竟,二公子不可能永远不娶妻啊。” “是这样吗?”欢颜有些茫然,“可二公子是哥哥,姑娘将来多个嫂嫂疼她。不该高兴吗?” 画眉嗔她一眼:“所以说你是个傻子。人啊,都是有私心的,所以姑娘的事咱们就当不知道吧,不然她会觉得难堪的。” “那,你是说不是二公子的错了?” 画眉被问得一怔,同样迷茫起来:“谁知道呢,要是以前二公子对姑娘就如对其他主子那样,姑娘现在定然不会这样难过了。” 欢颜喃喃道:“怎么听起来,是我们姑娘太贪心了?” 画眉推她一把:“别乱说了,当心姑娘听见!” 二人停下聊天各自回了屋子,程微默默离开房门口,返回床榻躺着。 果然,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觉得她贪心,难怪二哥连看都不愿看她了。 不看就不看,她才不在乎二哥娶嫂嫂呢,对,一点也不在乎,以后二哥就是娶个母夜叉她都不管了! 程微自我安慰着,眼角噙泪睡着了 出乎两个丫鬟的预料,翌日程微起了个大早,神色平静用过早饭,径直去了济生堂。 当然,她能省下给孟老夫人请早安的差事,还是托了替孟老夫人治疗头痛的福。 “三姑娘。” “给三姑娘请安。” 一路走进去,济生堂里上至坐馆大夫,下至打扫的伙计,无不恭恭敬敬冲程微打招呼。 程微一一点头回礼,去了专用的诊室,吩咐欢颜道:“可以叫病人进来了。” “姑娘,不先看会儿书?” “不必了。” 程微把欢颜打发出去,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 只有面对不同的病人,替他们分忧解疾,才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耽误符医的学习,是程微为自己定下的规矩。 二哥可以讨厌她,她却不能沉浸在伤心事里,任由噩梦中那些事情发生却没有能力阻止。 若是那样,她会头一个看不起自己的。 在济生堂里,程微依然遵循着只给妇人看病的规矩,却不再局限于胎产科,开始试着掌握其他知识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程微竟已看过十多位病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欢颜忍不住劝道:“姑娘,休息一下吧,往日一上午您顶多看五六个病人……” “没事,我还撑得住,你叫下一个进来。” 欢颜咬着唇不动弹。 “快去!” 主仆二人正僵持着,忽听外面喧嚣的锣鼓声传来。 “去看看,外面怎么这么吵?” 欢颜出去片刻就跑了回来,一脸喜色:“姑娘,是今科榜眼给您送匾来了,外面敲锣打鼓,好多人看呢。” “今科榜眼?”程微一脸迷惑。 欢颜连连点头,提醒道:“就是那位痰迷心窍的孟大人呀!” 正说着,那位孟大人已由程三老爷亲自陪着走进来,见到程微立刻深深一揖。 第276章 定下 今日的孟老爷已经大为不同,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两鬓虽依然斑白,精气神却好得很,乍一看来,竟好似年轻了十来岁。 “小神医,我能有今日,多亏您妙手回春,请受我一拜。” 程微忙避开:“孟老爷不必如此,医者救人是本份。” 程三老爷拉住孟老爷,附和道:“是呀,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受得如此大礼,孟老爷不必客气了。” 孟老爷却不理程三老爷的话,坚持一揖到底,才直起身子,正色道:“程大夫此言差矣。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小神医年纪虽小,却救了我及一家人,完全当得起我一拜。” 他转了身再次冲程微一礼,语气恭敬:“小神医,我这么说,不只是因为今科能够考中榜眼。当初我乐极生悲,一口痰迷了心窍,表现得和疯子无异,实则却好像有一部分自己脱离到体外,冷眼看着自己发疯胡闹、干尽荒唐事,却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那时候我就想,只要能够清醒过来,考不中算什么?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孟老爷说到这里,忍不住抬手拭泪,年过半百的人语气竟然哽咽起来:“真的,那时候我真后悔。数十年寒窗苦读,我错过了太多,要是就这么疯癫下去,才要后悔一辈子。小神医,是你给了我们一家人新生,别说给您送匾作揖,就是给您磕头都是应该的。” 程微毕竟只有十四岁,一个年纪能当她祖父的人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简直要把她捧到天上去。哪里好意思,好在她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很沉得住气,侧开身子淡淡道:“孟老爷能想开就最好了,不必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对我来说,无论您是什么身份,在我眼里都是需要帮助的病人。” “小神医果然仁心仁术。” 孟老爷把那金匾放下。千恩万谢走了。而济生堂大门口看热闹的人却久久不息。 程三老爷拍了拍程微肩膀,语重心长道:“微儿,好生努力。济生堂有你,是咱们程家的幸事。” “三叔放心,我会努力的。” 孟老爷送匾一事很快就流传开来,好事者翻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过多久,满京城都在津津乐道“小神医妙手回春。疯举人得中榜眼”一事,甚至被说书人编成故事在茶馆里大说特说,好赚几个辛苦钱。 章首辅府邸。 黄氏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与夫君章子铭商量:“咱们要不要也去谢谢那位程三姑娘?” 章子铭揽着黄氏笑道:“你还真觉得是那位程三姑娘的缘故?” 黄氏气得拍开他的手。嗔道:“你这样说,我听得不痛快!咱们先前那几个孩子都是不到三个月就莫名其妙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着。抚了抚肚子:“这一胎,看的还是那些大夫。喝的还是那些药,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去找程三姑娘求了一杯符水,现在它都快五个月了,不是程三姑娘的功劳,又是谁的?” “这么说,那位程三姑娘岂不是比素尘道长还厉害了?” 黄氏伸手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章子铭失笑:“怎么了?人家素尘道长是世外高人,哪里会计较这个。” 黄氏白他一眼:“你不懂。” 真的是世外高人,哪里会频繁出入各个高门大户,不过这话她只能在心里寻思一下,却不好说出口了。 “好,好,我不懂。你想谢程三姑娘,咱们等生了再说,可好?” 黄氏想了想,点头:“也好。” 程微并不知道自己成了许多人私下谈及的人物,她仿佛一下子发现了治病救人的乐趣,在济生堂呆得时间更长了,以至于这一日临近傍晚,被韩氏派来的人请了回去。 “母亲,找我有事儿?” 韩氏白她一眼:“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整日泡在济生堂像什么话?” 程微抿抿唇,没吭声。 韩氏觉得无趣,嗔她一眼,才道:“也算是个事吧。再过两日天子要率领众臣前往清凉山避暑,往年你父亲都是带着程彤、程曦去的,这次他特意要我问你去不去。” “不去。”程微毫不犹豫地道。 她拒绝得太利落,韩氏怔了怔才道:“你二哥也去的。” 程微这才抬起眼帘:“二哥也去?” “是呀,往常你二哥不是出游就是读书,也没去过。他今科中了状元,当然要跟着去。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程微垂下眼帘,淡淡道:“不去,我很忙的。” “你这个傻丫头!”韩氏恨铁不成钢伸手点了程微额头一下,想说什么,到底忍了下来,叹道,“罢了,不去就不去,今年因为科考耽误了时间,比往年去的都晚,天已经热起来了,路上不是好受的。” “嗯。” 韩氏看程微一眼,很是无奈女儿和自己无话可说,找了个自以为程微感兴趣的话题:“你二哥的亲事,定下来了。” 咣当一声,程微碰翻了手边的茶蛊,还好茶蛊是空的,在桌子上打了几个转,将要落下去时被她一把抓住。 “看你,怎么还惊讶成这个样子?又不是给你定亲。” 程微没理会韩氏的揶揄,紧紧捏着茶蛊,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不知给二哥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是忠定侯府的嫡长女。” 程微听后怔了怔,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张平庸的面庞。 “父亲不是说——” 韩氏笑看她一眼:“我就知道那日你躲着偷听了。其实我倒是觉得忠定侯家的女儿比徐大姑娘强一些,你父亲一心想着给你二哥定下徐大姑娘,没想到徐大姑娘不合适,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了。” 程微沉默良久,问:“二哥知道吗?” 韩氏扑哧一笑:“问的什么傻话,你二哥要亲自去人家府上送雁的,怎么能不知道?” 程微笑了笑:“二哥知道就好。” 她匆匆离开怡然苑,站在前往静逸轩的路口许久,才默默回了飞絮居。 这一次,终究是没有勇气再去找二哥问一声:那个姑娘,你可欢喜? 第277章 坠崖 翌日,德昭长公主府。 “你又射偏了。”演武场上,五公主侧头,不解地看着程微。 程微抱歉地笑了笑:“刚刚没抓稳,我再来。” 五公主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弓:“不来了。” 程微讪讪地收回牛角弓。 “我们骑马去山里玩吧。”五公主忽然回头。 “啊?” 五公主走近程微,忽然抬手扯了扯她的面颊:“你好几天没有笑,出去跑跑心情好。” 程微垂下眼帘,睫毛轻轻扇动几下,点了点头:“好。” 二人因为骑马射箭的缘故,穿戴本就利落,自然不用再换衣裳,带了些必须之物就进了山。 才进山,二人就策马飞奔起来。她们的坐骑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很快就把跟随的侍女护卫们甩出去老远。 两侧景色迅疾往后退去,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等到大黑马缓缓停下来时,程微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只觉格外痛快敞亮。 许是知道主人要发泄一下,大黑马跑得很快,超出了五公主的枣红马一大截。 片刻后,枣红马才带着五公主追上来。 五公主一勒缰绳,停在程微身旁。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眯着眼迎着风吹了吹,觉得痛快了才侧头问程微:“好受没?” 程微迟疑了一下,点头:“好多了。” 五公主笑了笑,骑在马上眺望远处,喃喃道:“我不开心时,就会骑马进山这么跑上一遭,然后就不难过了。” 程微随着五公主眺望远方。 她不得不承认五公主的话有些道理。当痛快淋漓的发泄过后,面对着大自然的波澜状况,个人的那些烦恼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至少,在眼下,没有那么重要。 “这样。”寡言少语的五公主把双手拢在唇边,深吸一口气,发出“啊”的大喊声。 回音渐止。她侧头喊程微:“你也试试。” 程微学着五公主的样子放声大喊。大黑马嫌弃地喷了几鼻子白气,惹得二人一起笑起来。 “你听,都是回声。”五公主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不对,我好像听到孩子的哭声。” 程微顺着风向侧耳倾听,果然有清脆的童音若有若无传来。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哭声传来的方向找去。 等寻到了那处,二人顿时目瞪口呆。 峭壁旁横伸出一棵老树。上面伏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幼童,正死死抱着树干哭泣不止。 “救我,姐姐救我——”一见到程微二人过来,幼童嘶喊起来。看他那个样子,显然不能坚持多久了。 程微脸都白了,问五公主:“这里不是皇家猎场吗。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五公主一边往崖边走一边道:“也许是附近庄子里悄悄过来打猎的猎户。“正是因为这是皇家猎场,禁止寻常百姓进来。猎物才格外多,自然会吸引一些胆子大的人进来偷猎了。 “小弟弟,你家大人呢?”五公主边靠近幼童边问道。 程微惊讶的发现,平日沉默寡言的五公主对待孩子的态度竟然很温和。 幼童在五公主的安抚下渐渐止住了哭声,断断续续道:“爹带我来捉锦鸡,爹从这里飞下去了,我想找爹,可是我好怕——” “果然是来偷猎的。”五公主低声对程微解释道,“咱们这里根本没有锦鸡,是为了打猎时有个好彩头,特意从南边弄来的,只有这山里才有。” 程微听着五公主解释,眼见她越来越靠近山崖,忙拉住她:“五公主,你要干什么?” 五公主伸手指指那孩童,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要救他。” 程微看了那横伸的老树一眼,顿觉心惊肉跳,咽了咽口水道:“咱们还是等侍卫他们过来再说吧,这太危险了。” 五公主伸手指指幼童:“你看那孩子,马上就要抓不住了,等不到侍卫们赶过来的。不要紧,我小心爬过去,把他拉过来就好了。” 程微死死拉住五公主的衣袖不放,明明怕得要死,还是艰难开口道:“我,我去吧。” 迎上五公主迟疑的目光,程微解释道:“我比你轻。” 比五公主体轻只是一个极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程微明白,五公主要真是出了事,她恐怕就要陪葬了,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她试试。 五公主摇摇头。 程微再劝道:“五公主,你比我丰腴,那老树万一支撑不住你和幼童怎么办?到时候,不但救不回那孩子,你还要有危险,那就得不偿失了。我小时候就常爬树,不会有问题的,你等会儿接住孩子就是了。” 好歹把五公主劝住,程微悄悄松了口气,抬脚欲走,却被大黑马咬住衣摆。 “好啦,阿黑,快放开我。” 大黑马叼着程微衣摆摇摇头。 程微伸手拍拍大黑马的头:“别任性,我救人呢。” 大黑马用头去蹭程微手背。 程微莫名一阵心酸,低头用面颊蹭了蹭大黑马,随后用力把衣摆抽出来,一步一步向崖边走去。 幼童已经没有力气再哭,睁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程微。 程微抱住老树,小心翼翼靠近他。 咔嚓一声,木枝断裂的声音传来,幼童身子往下坠了坠。 程微大惊,下意识往前一冲,伸手刚好抓住了幼童指尖。 “小弟弟,你抓紧我的手,慢慢爬过来。”她一手死死抱着老树,一手尽量去够幼童。 “我抓不住,姐姐,我要没力气了……” 幼童才五六岁大,一脸惊恐,望向程微的目光就像望着黑暗的世界里唯一一束光。 程微深吸一口气,又往前挪了挪身子,终于紧紧握住了幼童的手。 她不由一笑,小心翼翼把幼童往自己的方向拉。 这时,咔嚓声再次传来,等程微反应过来时,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树拦腰而断往崖底落去,而她下意识能做的,就是狠狠往上一甩,把幼童抛向了五公主那里。 幼童的哭声、五公主的惊叫声,还有大黑马的长嘶声,统统消失在耳畔,程微来不及思考任何事,直直坠了下去。 第278章 命 明日就是随圣驾出行的日子,怀仁伯府这次要去的人不少,从一大早就开始忙忙碌碌收拾行李。 程二老爷亲自坐镇,唯恐韩氏粗心落下什么必须之物,程彤更是把所有箱笼妆匣打开,千挑万选要带去的衣裳首饰,就连整日闭门读书的程曦都被程二老爷叫了出去,仔细叮嘱他该注意的事,唯有程澈不见踪影。 “澈儿呢?”程二老爷问韩氏。 “澈儿一大早出门会友,现在还未回来。” 程二老爷脸一沉:“他是新科状元,这次被点名伴驾出行,圣上定会召见他,竟然半点不上心,这个时辰还未回来!” 韩氏替程澈解释道:“澈儿自来行事有分寸,他定然是已经准备妥当,才出门的。” 程二老爷碍于程澈今非昔比,不再多言。 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过来:“老爷、夫人,五公主来了。” 程二老爷和韩氏面面相觑。 “快请进来。” 二人起身相迎,看到五公主的样子,皆吓了一跳。 “见过五公主——” 五公主一把抓住韩氏的手:“程微……掉下去了……” 韩氏听得云里雾里。 五公主身旁的侍女忙解释道:“今日我们公主和程三姑娘骑马进山游玩,遇到一个幼童挂在悬崖边的老树上,结果三姑娘为了救那幼童,坠崖了——” 韩氏猛然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如纸:“这,这不可能——” 五公主怔怔盯着被韩氏甩开的手,一言不发。 程二老爷最初的震惊过后,从面上已经瞧不出端倪。上前一步安抚道:“五公主莫急,还请您让几个侍卫带路,我们这就派人去微儿坠崖的地方寻一寻。” “好,一同去。”五公主缓缓道。 她鲜少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为了程微却顾不得了。 程二老爷深深一揖:“公主金枝玉叶,还是不要去了。再者说,您回宫晚了。万一惊动了皇上、太后和贵妃娘娘就不好了。您安心回宫。我们找到微儿下落定然会知会您。” “不告诉父皇?”五公主怔怔问。 程二老爷正色道:“自是不能。皇上日理万机,且明早还要出行,怎么能因为臣子的一点小事让他忧心。公主若是为了臣女好。千万不要把此事闹的人尽皆知。” “嗯。”五公主被说动,指了两个侍卫道,“你们留下,去找程微。” 从怀仁伯府离开。五公主却没有直接回宫,而是直奔德昭长公主府。 姑姑有近卫上百人。不能让父皇知道,总能求姑姑帮忙。 五公主离开后,韩氏定定望着程二老爷,惹得程二老爷有些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老爷明早还出门么?”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先去找微儿是正事!”程二老爷顾左右而言他。 韩氏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抬脚往外走。 “你去哪儿?” 韩氏头也不回:“召集府中下人。派人去国公府求援,多带些人去找微儿。” 她走到门口。回眸,眼神一片哀默:“崖底太冷,微儿受不住的。” 程二老爷脸色讪讪:“我去召集府中下人,你派人通知国公府吧,对了,赶紧派人把澈儿找回来!” 怀仁伯府眨眼就变了天,韩氏派出去十来个下人,一个叫阿旺的终于在德胜楼寻到了与友人吃酒的程澈。 “二公子,可找到您了,家里,家里出事了!”阿旺跑得下气不接下气,扶着雅间门口气喘吁吁。 “家中出了何事?”程澈放下酒蛊,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是,是三姑娘。她与五公主进山游玩,为了救人坠崖了!”阿旺说出这话时,几乎不敢看程澈的眼睛。 府上谁人不知,二公子和三姑娘感情最好了。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个人影快若闪电,推开临街的窗户直接跳了下去。 阿旺目瞪口呆。 这可是三楼,二公子就这么跳下去了? 留下的男子年纪与程澈相当,震惊过后,竟跟着从窗口翻了出去。 阿旺这才回神,顺着楼梯匆匆追了出去。 还没跑出大堂,就被德胜楼的伙计拦住:“你不能走,刚刚楼上的两位公子吃酒,没给钱就跳窗跑了!” 阿旺心急火燎,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塞进伙计手中,一把推开他撒丫子就跑。 他一个下人,出来找人身上哪有什么钱啊! 伙计一看只有几个铜板,追出去好远才骂骂咧咧返了回去。 “清谦,你别跑这么急。”男子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追上程澈,暗暗心惊。 他与程澈多年好友,因为武艺出众成为南安王身边六品侍卫,一直以为单论武功要比程澈略胜一筹的,今日看好友这脚程,却不敢肯定了。 更令他吃惊的是好友现在的样子,相识这么多年,他可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程澈一口气跑回怀仁伯府,正撞上韩氏领着一群下人出门。 一见到程澈,韩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圈一红:“澈儿,你总算回来了,微儿她,微儿她——” “我去找,母亲在家等着,不找到微微,儿子绝不回来。”程澈一双平日明亮清澈的眸子此刻漆黑如墨,仿佛酝酿着暴风骤雨,稍有不慎,就会把卷入的人包括他自己统统埋葬。 韩氏眼睁睁看着程澈带着一队人匆匆离去,脚一软跌坐到地上。 “微微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悬崖边,程澈探身往下看了许久,指着断裂半截的老树问。 五公主留下的侍卫忙点头:“就是这里,当时公主殿下非要下去找,属下等人怕公主殿下出事,就带着公主先回去报信了。二公子您先莫急,我们这就察看一下地形,看从哪里能够下去——” 话音未落,就见程澈又往前迈了一步。 跟来的男子一把拉住他:“清谦,你干什么?” 程澈语气平静:“下去。” “你疯了?这是悬崖,你这么下去还要不要命了?” 程澈苦笑一声:“惜瑾,你放开我。我的命,早已经在下面了。” 男子被好友哀伤入骨的表情和古怪莫名的话震住,不自觉松了手,然后眼睁睁看到好友纵身一跃,瞬间不见踪影。 第279章 迷雾 “程澈,你这混蛋!”男子伸手去抓,向前冲去。 早已吓傻的众人如梦初醒,死死拽住男子的胳膊:“林侍卫长,您别冲动,别冲动啊!” 男子姓林,单名一个琅,字惜瑾,出身虽不显赫,因在南安王府一众侍卫中出类拔萃,五公主身边的侍卫自是认识的。 林琅总算回过神来:“对,对,不能人还没开始找,就都交代在这里。别愣着了,快点找找哪里有可以下去的路。” 直到这时,林琅还不敢相信素来云淡风轻的好友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 他怎么能跳下去呢,怎么能跳下去呢? 谁知道崖底有多深啊,只听说过跳崖殉情的,可从没听说过跳崖殉妹的。 林琅死活想不通,不过他还是不相信好友就这么死了,这完全不符合好友缜密沉稳的风格。 可是,好友都跳崖殉妹了,这是风格突变的节奏啊! 林琅不敢再细想,心情沉重四处寻路去了。 程微站在水泉边,茫然四顾。 她这是在哪里? 程微抬头,只觉天光刺眼,不由抬手遮挡在眼前,往上看去。 入目是飞瀑之下,峭壁云立。 她迷茫片刻,猛然想了起来。 对了,她抓住了那个孩子,然后老树忽然断裂,就掉了下来。 那个孩子—— 程微头一痛,隐约回忆起她下坠时狠狠往上一甩,把孩子抛了上去。 总算没白费功夫! 程微忍不住翘起嘴角,片刻后笑容又凝固。 不对,她明明掉下来了。怎么会毫发无伤? 她匆忙低头,检查手脚。 身上还是穿着进山时的衣裳,竟连一点破损都无。 这不正常,就算她坠落山崖大难不死,也不可能运气好成这样,连衣裳都是干净整洁的,至少她爬上老树救那孩子时。总该蹭脏吧。 程微压下心中疑惑。决定四处走走,了解一下当前的处境。 才绕着水潭走了数步,程微不由一喜。 那里有人! 程微快步走过去。越是靠近,脚步越慢,到最后竟停下来,不敢向前了。 趴在水潭边的女子被茂盛青草掩映。没有显露出全身,可是那背影。那衣裳—— 程微不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 那女子的衣裳和她身上所穿是一样的,而那女子背影如此熟悉,熟悉得令她心头战栗。不敢去探究真相。 她就站在那里,与女子隔着一个水潭,遍体生寒。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程微下定决心去一探究竟时,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她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就见一个青袍男子款款走来。 她只能隐约看清男子的侧脸,似乎很年轻,可他却有一头雪白长发,披散着直垂腰间。 这个地点,这个场景,忽然冒出一个容颜奇特的男子,不紧不慢向趴在潭边的女子行去,程微警惕之心骤起,再顾不得心底恐惧,立刻奔了过去。 她不敢寻觅答案,却下意识要保护那女子的安全。 程微走近了,眼见白发男子俯身把女子翻转过来,不由大喊:“站住,放开她!” 话音落,女子已经被白发男子翻转过来,程微清清楚楚看到了女子的脸,不由后退数步,跌坐在地。 心底的恐惧终于揭晓,那女子竟然就是她自己! 那么,她又是什么? 程微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茫然无措。 而白发男子竟没往这边看上一眼,俯身把女子抱了起来。 程微大急,冲过去拦在男子面前:“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抱着女子直接从程微的身体穿了过去。 程微脑子轰得一声,一片空白,直到白发男子渐行渐远了,才回过神来,再顾不得深思,抬脚就追。 她一直跑出离水潭十数丈的样子,面前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把她弹了回去。 程微不甘心,往后退几步,加快速度冲过去,这一次被弹得更狠,狼狈摔在地上。 到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发男子渐渐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程微蹲在水潭旁,抱头喃喃道。 她想了想,抬脚向女子趴着的位置走去。 那里的青草已经被压倒一片,湿软的地面微微凹陷,呈一个人形。 人形四周血迹斑斑,一块雪白的帕子被血迹沾染,缠在草根上,帕子一角绣着一对振翅欲飞的蜻蜓。 程微伸手去捡那方手帕,可手指直接从帕子上穿了过去,手心空空。 程微骇得后退一步,直接跌坐在水潭边,手直直按进了水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湿意,甚至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 这一刻,她骤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死了! 想明白这个事实,程微欲哭无泪。 既然她已经死了,那个白发男子抱走她的尸体干什么? 就算是大发善心,也该就地掩埋啊,那样,二哥才能找到她。 二哥? 程微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掩面痛哭起来。 早知如此,她何必做那么多让二哥讨厌的事,当妹妹又如何,只要能时常见到二哥难道还不够吗? 果然是她太贪心,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让她摔下悬崖,落得如此结局。 她就这么死了,那二哥和大姐姐他们怎么办?万一发生噩梦中的事,谁来救他们? 程微越想越难过,绝望之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若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定不会如此贪心。只要能让亲人免遭厄运,二哥幸福安康,她愿意安安分分当一个好妹妹,不再任性。 祈祷完,睁开眼,入目还是青山绿水、悬崖峭壁,程微泪如雨下,喃喃道:“二哥,我好怕,就算要当鬼,我也不要孤零零呆在这里,我好想你……” 她哭得伤心,几乎要昏厥之时,眼前忽然一片白光闪过。 再睁眼,程微不知身在何处,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惜瑾,你放开我。我的命,早已经在下面了。” 随后,就见刚刚还被她思念入骨的那个人纵身一跃,如她先前那般,直直落了下来。 “二哥!”程微骇得魂飞魄散,张开双臂去拥住兄长,可他却直直穿过了她的怀抱。 程微双手空空,痴痴往下望去,就见程澈一手抓住山壁上的蔓藤,一手抓住尖锐凸出的山石,身子灵活往下而去。 第280章 寻你 “二哥,二哥。” 程微犹如一缕轻烟,随着程澈缓缓下降,任她喊了千万声,他都听不见。 她只得眼睁睁看程澈险而又险的顺着陡峭崖壁往下爬,有好几次他抓住的蔓藤断开,整个身子往下坠去,若不是及时抓住凸出山壁的棱角,恐怕早已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最惊险的一次,程微亲眼看着兄长下坠,因为手无可抓之物,只得拔出匕首插进崖壁,通过匕首下划山石的阻力减少坠势,才终于重新抓住一条蔓藤稳住了身子。 等到程澈终于脚落实地时,程微已是浑身无力,猛然扑过去死死抱住他。 她究竟是有多笨,才以为二哥厌弃她了。 若是能回到以前,她一定会做这世上最乖巧可爱的妹妹。 “二哥,我在这里,你看得到吗?”程微明明什么都抓不住,却死死抱着程澈不放手,胡乱亲着他的面颊,“你要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程澈顺利落到崖底,好一会儿缓不过气来,直到恢复了一点力气,才把已经破烂的外衫干脆一撕,不让它碍手碍脚。 他站了起来,穿过程微虚无的身体,开始探查四周。 程微傻愣了好一会儿,对兄妹二人相逢不相识的情形悲伤欲绝,飘起来直接就扑到了程澈背上。 无论如何,能再次见到二哥,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再也不要放手,就算是一缕孤魂,也要跟着二哥回家。 程澈绕着水潭缓缓而行,忽然脚步一顿,往一个方向奔去。 程微只剩一个轻飘飘的虚无身子。根本无法抓住程澈,顿时被他甩了出去,好在她已经有了经验,反应极快就重新扑上去,如八爪鱼般死死缠在他背上,这才安心舒了口气。 注意到程澈奔去的方向,程微心中一喜。 太好了。二哥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坠落的地方。 若是二哥反应快。说不定还能追上那白头发怪人,把她尸体抢回来! 程澈奔到程微坠落之处,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捡起那方染血的手帕。 他把手帕紧紧攥在手心,盯着那片凌乱的草地许久,才终于有了一点生气,颤声道:“微微还活着。微微一定还活着!” 程微怔怔听着,心酸莫名。 她从未见过二哥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而这一切,是为了她吗? 强烈的内疚涌上心头,而在内疚掩盖之下,还有那么一丝丝不敢承认的甜蜜。 程微自嘲地想。原来她做了鬼,也是这般贪婪无厌。 忽然间,程澈站了起来。接着开始一件件脱去早已破烂不堪的外裳。 程微蓦地睁大了眼,目不转睛看着。 二哥要干什么? 怎么连里衣也脱了。不会还要脱裤子吧? 程微忙捂上眼睛,又因为实在舍不得而放弃,自我安慰地想:反正她现在不是人了,谁都看不见,看看也无妨吧,以后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说服完自己,程微光明正大看起来。 天色尚早,距离太近,一切都比那晚月下看到的清晰许多。 程澈是习武之人,平时看着虽清瘦,可一旦没有衣物遮挡,就能看到那线条分明的背上毫无一丝赘肉,仿佛一头优雅的猎豹,蕴含着无限力量。 只可惜,那背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新鲜伤口,让人触目惊心。 程微伸出手,心疼地抚上那些划痕。 二哥面对崖壁而下,后背已是这般模样,前面不知伤成什么样子。 可惜她没办法制出止血生肌符给二哥用了。 程微越看越心疼,忍不住抬脚想绕到程澈身前去。 就在这时,程澈忽然把手按在了腰带上,吓得她不敢再动。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程澈已然脱得一丝不挂,背对着程微纵身跃进了水潭里。 程微大惊失色,跟着跳下去,可那潭水却好似有无形阻力,把她弹了回去。 程微只得趴在潭边探头往下看。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响起,一个身影跃了上来。 程微猛然扑了过去,环住程澈脖颈:“二哥,你好端端跳水干什么?” 指责声落,她缓缓低头,不由惊呼一声,慌忙从程澈怀里跳出来,转过身子不敢再瞧他。 片刻后,跳水声再次传来,程微猛然回头,怔怔盯着水面,缓缓捂住了嘴。 原来二哥是以为她在潭底,这才一次次跳下去寻她。 程微所料不错,程澈每次上岸稍作休息,就再次跳下去,如此数次,才终于站在潭边,一件一件把衣裳重新穿了回去。 他返回程微跌落的地方,思索片刻,用随处可见的碎石垒了一个高台,插上一根树枝,从衣摆处撕下一块布条系上,做好标记这才往一个方向走去。 程微忍不住一笑。 二哥真的选对了,那个白发男子就是从这个方向走的! 可很快,程微心又悬了起来。 她当时去追白发男子,只追了十数丈就被挡了回来,现在二哥也要往那个方向去了,她岂不是要和二哥分开? 程微越想越慌,胆战心惊伏在程澈背上,直到走出先前被挡回的距离,才如获大赦。 程澈一直往那个方向走,渐渐地越走越窄,半个时辰后,他不得不停下来。 程微同样大吃一惊。 怎么会没有路了,那个白发男子分明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眼前是笔直而上的峭壁,程澈站了许久,喃喃自语:“难道是猜错了?” 他沉思良久,默默转身往回走,明明后背依然挺拔,程微看了却莫名心酸。 她很想告诉二哥没有猜错,可此刻连她都已经糊涂了。 那个白发男子难道是白无常吗? 可就算是白无常,该带走的应该是她的魂,而不是她的尸体呀? 半路上,程澈遇到了林琅。 林琅大喜,奔过来把程澈抱住,使劲拍他的肩膀:“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小子还活着!” 他这一抱,把伏在程澈背上的程微也给揽了进去,程微嫌弃地跳开,好奇打量着林琅和他带的人。 她认出来不少面熟的,有伯府下人,还有一个是五公主的侍卫。 “我没事,你们都下来了?”程澈推开林琅,语气恢复了平静。 “能不下来吗,生怕晚一点就要给你小子收尸了。”林琅捶了程澈一拳,“我看到了你留下的标志,带着他们过来寻你了,其他人分了几拨往别的方向去了。清谦,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着急的,为了救妹妹竟连自己性命都不当回事,就那么跳了下来。你看我们不也下来了吗,虽然路不太好找,耽误了点时间,可至少安全,你说你这么莽撞,要是出什么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程澈笑了笑:“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得不偿失。” 如果失去了微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想得到的? 不,他甚至从不敢奢想得到微微,只要微微能平安喜乐度过一生,就是他最大的所得了。 “你们比我晚下来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能发生太多事。”程澈算是解释了缘由,正色道,“惜瑾,你立刻带着人回去,去找我恩师顾先生。” 第281章 知道 林琅听得一怔:“为何要找顾先生?” 程澈转过身去,面对着山岭峭壁,解释道:“我怀疑有人救走了我妹妹,他应该是来到这里才消失不见的。而这里是绝路,一个大活人能带着我妹妹消失,很有可能是此处布置了奇门阵法,才遮蔽了通道。我恩师顾先生精通此道,所以我要你去找他。” 林琅有些迟疑:“清谦,你就肯定救了你妹妹的人是从此处走的?万一,万一根本没有这个人怎么办?” 程澈转过身来,语气坚定:“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我先潜水探查了那个水潭,水潭底部深而广,只发现了一具男尸。水潭旁有一处人形凹陷,应是我妹妹坠落的地方。从那凹陷的程度和四周的血迹来看,我妹妹……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出多远的。那处土地湿软,有一行浅浅的脚印,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林琅听得咂舌:“连水塘你都去摸过底了?竟还有一具男尸?不会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吧?” 程澈横了他一眼,淡淡道:“看着还算新鲜,就是血肉模糊被水草缠着,四周都是血水。” 此话一出,顿时干呕声传来。 林琅一脸同情地道:“从山上下来太费劲,好多人都渴了,就喝了那潭里的水……” 还好他没喝,真是谢天谢地! 程微趴在程澈背上,越听越心疼。 那具男尸定是那孩子的父亲了,二哥居然面不改色一次次跳下去,就是为了找她,也不知灌了多少潭水…… 这么想着,她忙从衣袖中抽出小手绢,替程澈擦嘴,只可惜这手帕同她身上衣物一样,全是虚无之物,程澈当然毫无感觉。 程微最后泄气,悻悻收起了手帕。发狠般照着程澈的面颊亲了一口。 算了,她有感觉就好了。 “惜瑾,你快些去吧,再耽误天就要黑了。你们上山太危险。” 林琅摇摇头:“不行,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有野兽呢?我也留下来,让他们回去报信。” “不成。”程澈断然拒绝,“你身手好。领着这些人回去报信我才放心,是兄弟就不要再和我争。” 林琅抬头看看陡峭的山壁,还有光线渐渐暗下来后那些黑影怪石,叹了口气:“你真是为了救你妹妹不要命了。行,我带着他们走,你可要给我好好活着,等我们明天下来!” 等到这些人回去后天就会彻底黑下来,天黑自然是不可能下到崖底的。 程澈自然明白,淡淡笑道:“别婆婆妈妈了,快些去吧。” 林琅上下摸了摸。最后只摸出几个火折子来:“这个你夜里用,身上实在没带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些人都是匆忙集合起来进山寻人的,食物和水都没带着。 “谢了,明日见。” “明日见。” 林琅深深看程澈一眼,领着一队人走了,程微却好奇张望着。 她还从没见二哥对旁人说话这般随意,可见他们是极好的朋友了。 程澈看着林琅等人远去,这才转身,打量着峭壁。 他唯恐破坏了什么阵法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不敢损毁山壁。只是捡起一块碎石从某一处开始一点点敲击。 程微一开始不明白二哥的用意,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二哥升起火堆后继续先前的动作,听着那咚咚的敲击声。才有了一丝明悟。 二哥这是找通道吗? 程澈一直忙碌到半夜,才终于停下来,走回火堆旁坐下。 山壁有几处已经被他画上了标记。 “果然是空的。”程澈自言自语,嘴角露出一抹浅笑,随后浅笑化作呢喃,声音低不可闻。“微微,你还活着吗?” “二哥,我还活着。”程微把手轻轻伸进程澈手中。 如果她能一直守在二哥身边,看他开心,看他苦恼,分享他的点点滴滴,那么,她也能算是活着吧。 只可惜,二哥却不知道她一直在。 一滴泪落下来,化作点点光芒融入火焰里,火焰仿佛高了几分。 程微吃了一惊。 二哥哭了? 她伸出手指,去触摸程澈眼角的泪痕,终究是什么都抓不住。 程微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 这个样子,真是不甘心啊! “微微。”一声低唤传来。 程微猛然抬头:“二哥,你看到我了?”随后失望的发现,程澈只是拿出那方染血的手帕,怔怔看着。 “傻丫头,绣的蜻蜓还是那么胖。”程澈忽然笑了。 程微凑过去瞧,委屈地抿了抿唇。 二哥总是口不对心,以前明明说最喜欢她绣的蜻蜓,现在总算说实话了。 程微埋怨着兄长,光明正大凝视他,忽见他一低头,在帕子一角那对胖蜻蜓上轻轻亲了一下。 程微一下子懵了。 她再呆再笨,也知道二哥这个举动不正常。 真正的哥哥,会亲吻妹妹的手帕吗? 这个念头一起,程微一颗心像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无比煎熬,而她明明只是一缕轻烟的身子,却分明感觉到了手心湿漉漉的汗水。 她是不是可以大着胆子幻想一下,其实,二哥的心意,和她是一样的? 不可能,不可能! 程微不停摇头,说不清是因为怕失望而拼命否定,还是理智让她无法相信。 二哥又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世,怎么可能对她—— 程澈忽然开了口:“微微,你知道吗,其实我和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凝视着那方手帕,神情无比温柔,仿佛凝视着心爱的女子。 而程微早在程澈开口之时,就已经听傻了。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程九伯捡来的孩子,后来进了伯府,每一个夜晚都在恐惧,唯恐哪一日被人发现这个秘密,把我赶出去成为一个没人要的野种。后来啊,我在伯府遇到了你,就慢慢不怕了。二哥要做很多事,哪怕真有那一日,也要养得起你和母亲。微微,你要是知道二哥与程家毫无关系,会嫌弃我吗?” “不会,不会!”程微拼命摇头。 天知道她幻想过多少次,要是二哥从来没过继到他们家就好了,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好了,那样她就能无论如何都不放手了。 “若是可以,我真希望你不是我妹妹……”篝火旁,响起程澈低不可闻的叹息。 第282章 阴差阳错 “二哥——”程微傻乎乎伸出手指,戳了戳程澈面颊,压下欲要跃出胸腔的心跳,不知是期待,还是茫然,“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程澈捡起收集来的枯枝,添了一把火,火苗窜起,把四周照得更亮堂。 程微能清晰地看到他目光中的柔情。 那柔情,让她明明只是一缕形无所托的幽魂,却有了脸红心跳的感觉。 那低沉又蕴含着无言悲痛的声音再次响起:“傻丫头,你不是一直问二哥的心上人是谁吗?二哥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告诉你。我的心上人……是你……” 是我? 二哥的心上人是我? 程微几乎不敢相信此刻听到的话,双手捧脸蹲了下来。 二哥说他的心上人是她,那个心上人,应该不会有第二个意思吧? 她忽然就不敢看程澈了,捂着脸扭过身子缓了许久,最初的震惊过后,心头剩下的全是甜蜜,一点一点挪到程澈身旁,这才松开手,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美滋滋看他。 程澈的眼神让程微心疼了一下,她板着脸,一脸严肃伸手戳了戳程澈脸颊:“活该,笨蛋二哥,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我就不会因为不开心和五公主进山玩了,不进山,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之都是你害的,你可要为我负责!” 说到这里,她脸颊滚烫,忽然发觉这样的状态有个好处。 无论她对二哥怎么样,说什么厚脸皮的话,二哥都看不到听不到! 许是程澈刚刚的话给了小姑娘极大的底气,因为坠崖而产生的所有负面情绪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她抿着唇一点点靠近,最后在程澈唇上狠狠印了一口。 “二哥最会骗人,既然喜欢我,分明不会讨厌我亲你的,话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 她正嘀咕着,忽见程澈抬手抚上唇角,惊得不由往后一退。 程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抚着唇角轻笑。渐渐的,神情变得无比哀伤:“微微,如果你还活着。二哥就做你一辈子的兄长,护你一世喜乐。若是……若是你不在了,就耐心等等我,等二哥尽完该尽的责任。就去寻你。等来生,二哥娶你可好?” 程微怔怔望着程澈。捂着唇,眼泪簌簌而落。 笨蛋二哥,来生他们忘了彼此怎么办? 程澈不再说话,就连那跳跃的篝火似乎都安静下来。 他太累。不知何时就靠着山壁睡着了。 程微痴痴望着程澈的睡颜,望了许久,忽然一笑。 罢了。她已经把今生折腾没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此刻,她是和二哥在一起的。 想通之后,她心情平和下来,凑过去抱住程澈的手臂,像个活人般眯上了眼睛。 只可惜游魂状态的程微根本睡不着,抱着兄长手臂辗转反侧,最后干脆滚进他怀里,伸出纤巧小手厚颜无耻探进对方衣襟,摸上紧实的腹部,这才心满意足假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程微仿佛真的进入了昏睡状态,耳畔一直有个清冷飘渺的声音吟唱:“荡荡游魂何处留,三魂到家,七魂来临……魂兮归来吧……” “你醒了?” 程微蓦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位白发直垂腰际的男子,他的面容看起来却只有二十出头,容颜清冷,俊美无俦,嘴角挂着清清淡淡的笑意。 程微顺着他目光所至之处看去,震惊顿时变成了惊恐。 竹制的长榻上,躺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是她被白发男子抱走的尸身,可是,此刻那个尸身却睁开了眼睛! 程微捂着嘴一步步后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昨夜她分明还抱着二哥假寐,怎么浑浑噩噩醒来,就到了这里? 既然她在这里,那么床榻上醒来的又是谁? 程微惊恐之际,床榻上的人竟开了口:“你是谁?这是哪儿?”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字似乎要费好大的力气,显得有些迟钝。 白发男子淡淡道:“你从悬崖掉了下来,丢了一魂,刚刚招魂术成功,所以你醒了。” “你是道士?” “算是吧。” 听着二人的对话,程微又气又恼,冲着白发男子张牙舞爪却无可奈何,只得忿忿骂道:“什么道士,分明是个半桶水,还好意思施展招魂术呢,不知把哪个孤魂野鬼招来了!” 她并不奇怪招魂一事,阿慧早就教导过她,符医十三科,第十二科曰符禁科,主治镇邪驱鬼之事。也就是说,等将来,她也可以招魂的。 早知道她多和阿慧请教一下符禁科的知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了。 阿慧? 程微忽然心中一沉,猛然看向榻上的女子。 “你先歇着吧。”白发男子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 而他走后,床榻上的人脸上迷茫之色忽然褪去,露出一抹微笑。 程微死死咬住了唇。 她虽未曾见过阿慧的样子,可是她就是知道,如果阿慧笑起来,一定是这个样子! “阿慧,是你对不对?”程微扑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阿慧毫无所觉,喃喃道:“我终于有身体了啊。” 听到此话,程微缓缓挺直了身子。 她知道,心底一直隐隐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么,任她再怎么呼唤哭闹,都无济于事。 平白得了别人好处,果然是要还的! 阿慧缓缓下榻,走至墙角处,对着木架上一盆清水顾影自怜,纤细柔美的手轻轻抚上比桃花还娇美的脸颊:“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很久,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程微默默听着,寒意从骨子里升起。 原来,死不可怕,变成一只游魂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身体不会归于尘土,而是装上别人的灵魂代替她活着! 程微死死盯着阿慧。 阿慧比她有本事,比她会哄人,等将来,会不会所有人都要赞一声:程三姑娘越发懂事能耐,比以前要强多了? 那她算什么? 还有二哥,她才知道了二哥的心思,等以后二哥见到阿慧,阿慧岂不是要代她拥有二哥所有的好? 这可绝对不能忍! 第283章 出去 程微说是不能忍,可实际上,她已经在镯子里忍了足足三日了。 不错,她目前栖身的地方正是当时阿慧藏身的镯子,自打那年在太子东宫捡到,就一直戴在手腕上未曾取下来过。 韩止小成年礼那日,她被韩止推倒,镯子上沾了血,从此阿慧就搬进了她身体里不知哪个角落。 三日前程微愤怒无比,可正是因为被逼入绝境,反而格外冷静,思量良久,用虚无的身体碰了碰镯子,果然如愿进来安身避险。 甚至,在进入镯子的刹那间,程微心头隐有一丝明悟,只要她愿意出声,是能够与阿慧交流的,就如阿慧曾经对她那样。 可是她不敢轻易尝试,阿慧已经占据了她的身体,又怎么舍得还给她,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等待合适的机会。 而现在,程微很庆幸她当时所做的决定。 阿慧竟然与那位奇怪的白发男子因为符术而交流起来,二人探讨的知识对目前的程微来说很高深,不过她只这么听着,就觉受益匪浅,于是仔细记下二人所言,留待日后慢慢理解。 “不曾想小友也是符门中人,你既执意要走,那用过早饭就离去吧。” 阿慧清脆的声音响起:“多谢前辈了。幸亏遇到前辈,我才侥幸活下来,伤势还能好的这么快。” 程微暗暗咬牙。 阿慧分明是在模仿她的声音,果然是要披着她的身体活下去了。 白发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小友这个年纪,符术上能有如此高的造诣,实属罕见。不知小友师承何人?” 阿慧犹豫了一下,道:“我都是自学。” 白发男子沉吟了片刻,再开口,就多了几分慎重:“小友既然并无师门,不知可愿拜我为师?” 阿慧一怔,显然没料到白发男子有收她为徒的打算。 程微更是狠狠翻了个白眼,心中泛酸。 这三日。她冷眼看着白发男子对阿慧从一开始的冷淡高远到现在的欣赏有加,要是换了她,恐怕人家至今都懒得说话,见她能下床走动。就早早把她打发了。 “前辈符法高明,愿意收我为徒是我的荣幸,只是此事还要与家人商量……” 程微躲在镯子里,只能听不能看,就听白发男子道:“正好近来我在研究一种符术。脱不开身。这样吧,少则三月,多则半载,我会传消息与你,到时候你再告诉我答案。” 阿慧自是应下。 用过早饭,白发男子对阿慧道:“跟我来吧。” 程微难忍好奇,悄悄从镯子里钻出来,就见白发男子在前带路,阿慧亦步亦趋跟着。一道宽不过半丈的木桥悬于山涧,周身就是白云袅袅。奇石嶙峋,好似行走在仙境。 到了桥尽头,白发男子停下来,伸手一指:“从那里穿过去,就能寻到路了,我就不送你了。” 阿慧小脸煞白,显然刚刚走那一段路让她心有余悸。 程微暗骂一声活该,转念一想要真是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的是她的身体,顿觉深深无奈。 “前辈。那里不是瀑布吗,如何穿过去?” 白发男子微微一笑:“你跟我来。” 他到了瀑布近前,在那被水流冲刷得圆润无比的几处石面上轻点几下,接着修长手指往飞瀑中间一拂。就见那飞瀑竟如珠帘一般从中而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间隙来。 “去吧,寻你的人该等急了。若不是和你谈论符法兴起,本不该留你到现在。” 阿慧被人轻轻一推,再睁眼,已经换了天地。 青山依旧。绿水潺潺,鸟鸣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地势格外开阔,一条小溪在脚边蜿蜒而过,不知通往何处。 “那人还真有几分能耐,不过想当我师父就不必了。呵呵,幸好是个好糊弄的。”阿慧震惊过后,笑了笑。 少了白发男子在侧,程微压力顿减,大大方方从镯子里钻了出来。 三日前,她无路可退躲进镯子里,就是因为白发男子一出现,虽没察觉她的存在,可她总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本能觉得暴露在白发男子视线里很危险。 现在总算是暂时得到了自由。 不过阿慧的话还是让程微有些不舒服。 白发男子招错了魂,成全了阿慧,她却如此凉薄,看来想要平和讨回自己的身体是不能了。 程微跟着阿慧沿着小溪往前走,走出约莫数里路,终于看到了人。 那是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背上还背了一捆柴,正蹲下来双手掬起溪水往嘴里灌。 阿慧心头一喜,提着宽大的衣袍跑过去。 小道士听到脚步声抬头,不由愣了。 阿慧笑意盈盈:“小道长,我不小心迷了路,请问这里是何处?” 小道士站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数步,抬头望天,正是朝阳初起的时候,这才放松下来,不好意思笑道:“抱歉,姑娘忽然冒出来,我还以为是山里的精怪。” “小道长真是爱开玩笑,这青天白日的,精怪哪里敢出来。” 小道士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正是呢。此处是玄清观的地界,再往前走数里,就能到玄清观了。对了,不知姑娘要往哪里去,若是不识路,可随小道先去观里,待我禀过掌事,就可以送姑娘下山了。” “原来小道长是玄清观的人,难怪如此心善。我是怀仁伯府的三姑娘,因为失足跌落了山崖,走了三日才走到这里,就迷路了——” “原来姑娘就是那位坠崖的姑娘!”小道士一下子激动起来。 阿慧笑容一敛,不解地道:“莫非小道长认识我?” 小道士神情激动:“不认识,但观里的师兄们恐怕没有不知道姑娘的了。三日前顾先生带着弟子来了玄清观,说有位姑娘在这附近失踪了,请我们真人帮忙寻找。这几日观里的师兄师弟们都在找你呢。哎呀,我早该想到的!” 程微一听,不由大喜。 顾先生的弟子一定是二哥了! 她兴冲冲看向阿慧,却发现阿慧抿着唇,那一瞬间眼神格外冷然。 对一心要冒充程微的阿慧来说,再没有一个人比程澈更令她忌惮的了。 第284章 冷言 无论是程微的迫不及待,还是阿慧的避之不及,一人一魂就被小道士兴高采烈带到了玄清观。 这不是程微第一次到玄清观来,只是以往是跟着家中长辈来观里上香求签,这一次,却是作为一只小游魂,小心翼翼躲在镯子里。 道士可是专门负责捉鬼的,她要是不巧碰到个道法高深的,岂不是冤枉。 阿慧不紧不慢喝着香茗,就听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片刻后,帘子掀起,冲进来一个人。 “微微——” 听到这声呼唤,程微再也忍不住从镯子里钻了出来,随后瞪大了眼睛。 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是自己那位芝兰玉树的二哥。 那硬硬的胡茬,通红的眼睛,还有皱巴巴的衣裳…… “二哥——”程微扑进程澈怀中,不出意外扑了个空。 “微微——” 她回头,就见兄长把阿慧揽进了怀里。 “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许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程微能清楚看到程澈整个人都在颤抖,一只手揽住阿慧的肩,另一只手想要碰触她的腰却又情怯,把怀中人当成水晶做的般珍视。 她甚至看到程澈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 可是,任她看得再清楚,二哥此时揽住的却是阿慧! 程微一直以来保持的冷静几乎要崩溃了,一边扯住阿慧的头发一边往程澈怀中挤:“二哥,我在这里呢,你抱错啦,快松手!” 可是任她喊的声嘶力竭,阿慧连根头发丝都没飘起来,更不可能有人听到她的话了。 还是顾先生开口,打破了现状:“清谦,还不放开你妹妹,看看她情况如何。” 程澈这才松开手。目光片刻不离阿慧:“微微,这几日你是怎么过来的?伤到了那里?” 阿慧双眸低垂:“我想回家。” “好,二哥带你回家。”程澈看向顾先生,“老师——” 顾先生打量阿慧几眼。笑道:“我看你这妹子福大命大,应该没有大碍,赶紧带她回去歇着吧。不过北冥真人那里还是要去打声招呼。” “自该如此,等真人做完功课,弟子就带三妹过去道谢。” “那好。既然人找到了,你先陪小姑娘说说话,为师是不在这耽误工夫了,再不回去,你师母该怒了。” 顾先生是洒脱之人,见弟子找到妹妹,放下一桩心事,说走就走,回家哄媳妇去了。 观中道童奉上清茶,就退了出去。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兄妹二人。 室内很安静,袅袅茶香氤氲了程澈的双眸,让眸底倦色更加分明。 阿慧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在程澈的凝视下捧着茶杯沉默不语。 “微微,伤到了哪里,让二哥看看。” 阿慧抬眸,冷冷扫了程澈一眼:“都好了。即便不好,二哥怎么方便看?” 程澈怔了怔,温柔笑了:“是二哥考虑不周,等回去后请个女大夫给你瞧瞧。” 阿慧根本不看程澈的眼睛。淡淡道:“不必了,二哥忘了,我是符医,但凡有一口气在。那些外伤就只是小事。” 程澈明显感觉到妹妹与以往有些不同,那种不同,不单单是指态度。 微微坠崖前,他们其实已经别扭了一段时间,可那时的微微哪怕嘴硬表现出疏远他,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能看到微微心底对他的依赖和亲近。 而正是这份认知,让他做出远离微微的决定时,虽心如凌迟,心底却还是暖的。 而现在的微微,对他却是彻底的排斥和冷漠。 程澈压下心头痛楚,温和笑道:“那太好了。微微这几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他目光低垂,落到阿慧宽大的衣袍上。 阿慧下意识想否认,察觉程澈目光,心中一凛。 在此人面前,她万万不能大意了。 阿慧是相当忌讳提到那位白发男子的,原因无他,白发男子是通过招魂之术让她李代桃僵的,她当然不想让人知道白发男子的存在,从而杜绝一切被发现的可能。 “被一个男子救了,我醒来悄悄治好伤,怕他有歹心,就跑了出来……二哥,你不要再问了,我不想说。”阿慧做出痛苦的表情,身子往后缩了缩。 程澈眼神骤然一紧,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直冒。 莫非微微被人占了便宜—— 想到这个可能,他怒火中烧,却怕程微见了更难过,不敢表露丝毫,抬手轻抚她散落的发丝:“别怕,只要微微平安回来就好。放心,以后有二哥在,过去的就不要想了。” 阿慧侧头避开程澈的手,一声不吭。 程澈见此,亦不敢再多问。 见到北冥真人时,阿慧的表现却从容多了。 北冥真人笑着道:“我听闻小姑娘是喝了我的符水,通玄而入符医之门的?” 阿慧答道:“虽然听着荒谬,但的确如此。” 北冥真人不料一个小丫头被他揭穿后还如此淡定,兴趣顿起,随口问了几个符术上的问题,不料阿慧竟真的侃侃而谈起来。 北冥真人越听眼睛越亮,最后叹道:“可惜贫道已经不再收弟子,不然真想把你收入门下了。” 阿慧可是万万不想多个师父束缚的,调皮答道:“我听说拜在您门下就终生不得嫁人啦,我母亲肯定不依的。” 北冥真人一怔,随后大笑起来,笑完才道:“并不是如此,除非走上首席弟子的位置,才终身不得嫁娶。” 北冥真人说完笑看程澈:“快些把你妹子领回家去吧,她急着嫁人呢。” 程澈笑笑,拜别了北冥真人。 回府的路上,程澈温声细语,体贴无比,阿慧态度越发冷淡,到最后冷笑一声:“二哥何必如此,你愿意亲近我时就亲近,不愿意亲近我时就躲得远远的,难道我是任你玩弄的小猫小狗吗?” 她深深瞥程澈一眼,讽刺一笑:“二哥可知我为何进山?” 未等程澈回答,就继续道:“是因为你对我忽冷忽热,我心里难过才进山散心,这才意外跌落悬崖。二哥,我可不想再死一次了,以后你就离我远些吧。” 第285章 胖鱼的异常 程澈沉默着,等确定不会失态时,才深深吸一口气,露出温和的笑容:“二哥知道了,快些进去吧,家里长辈都惦念你呢。“阿慧没有吭声,扭身进了伯府。 程微差点背过气去,看一眼二哥,心一抽一抽地疼。 偏偏她无能为力,只能徒劳无功的挂在程澈脖子上,柔声安慰着:“二哥别难过,等我把阿慧赶出去,天天和你在一起,你想远离我都不答应呢。” 程澈自然听不见程微的柔声软语,抬脚默默跟上。 接下来拜见了孟老夫人等人,孟老夫人见了阿慧很高兴,一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若是这个孙女再没了,那她的头疼就再也无人可缓解了,那才是要了她的命。 程微冷眼旁观,发现阿慧应付起老夫人来,比她强多了。 只见阿慧抿唇一笑,挽住孟老夫人手臂道:“祖母,孙女一想到您,就恨不得插翅回来呢。” 她一脸真诚,远不是程微平时的冷淡疏远可比的,孟老夫人果然大悦,唤了阿福拿来一支上好的珍珠点翠钗亲自插到阿慧头上不说,竟还命心腹婆子拿着钥匙去取了半斤血燕来。 “微儿受苦了,吃些血燕补补身子。” 阿慧就甜甜笑了:“多谢祖母。” 紧接着,大夫人廖氏和三太太冯氏各有表示,一屋子长辈独独不见韩氏。 从念松堂出来后,程澈送阿慧回飞絮居,担心她对韩氏生了嫌隙,解释道:“这几日母亲日日去你当初坠落的山崖下寻你,此时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哦,知道了。”阿慧没有多说,却没有拒绝程澈相送。 程微原还纳闷阿慧的心口不一,转念一想才明白,这一年多来阿慧日夜跟着她,虽知道了不少事情。但真的用上她的身体后,一些基本的并不清楚,比如认路。 “姑娘回来了!”听歌坐在门边发呆,一见程澈二人过来。腾地站起来,扭头大声喊道。 这一声喊过后,画眉和欢颜就跑出来,还有一只胖成球的猫跟着滚了出来。 三个丫鬟都不见半点稳重,围住阿慧抹泪:“姑娘。您可回来了,嘤嘤嘤……” 程澈只得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含笑默默看着。 无论微微怎么冷淡他,只要能活得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 “喵——”胖鱼抗议地喊了一声,挤开三个丫鬟窜进阿慧怀里。 阿慧受惊,低呼了一声。 画眉笑道:“姑娘您还不知道吧,自打您失踪,胖鱼都吃不下饭了,您看。它都瘦了。” 阿慧嘴角笑容有些僵硬,强迫自己看着胖鱼,遮住眼底的嫌恶,笑道:“果然瘦了——” 话未说完,胖鱼忽然跳起来,伸出爪子对着阿慧的脸就是一下。 事发突然,欢颜几人惊叫一声。 幸亏阿慧反应够快,往旁边一歪头,这才避免了毁容的危险。 就听刺啦一声,阿慧肩头处的衣裳被抓破好大一条口子。露出雪白的肩膀来。 偏偏胖鱼像是发了疯,根根黄毛竖起,眼露寒光,像个小老虎般再次跃起来往阿慧脸上招呼过去。 阿慧掩面往后躲。三个丫鬟挤着上前去抓胖鱼,程澈一个箭步过来把胖鱼拉进怀里,关切问道:“微微,你没事吧?” 阿慧松开手,心有余悸:“吓死我了,二哥。你快把它带走,我不想再看到它。” 程澈怔了怔,低头看看胖鱼,轻叹道:“好,二哥这就把胖鱼带走。可能是你失踪了这几日,胖鱼闹性子,等它温顺了,二哥再给你送过来。” “不必了!”阿慧声音一扬,察觉有些不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看胖鱼还是更喜欢二哥,以后就跟着二哥吧,反正我不想再要了。” 程澈垂眸看着胖鱼。 微微不想再见到他,竟连他送的胖鱼也不想要了。 他一直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兄妹二人各安其位,只要都好好的就行。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日,为何心还会痛呢? 在程澈沉默时,胖鱼却不甘心,一直扭着胖胖的身子想窜过去,任谁看了它那个样子,都知道这胖球窜过去绝对不是为了找主人亲热的。 欢颜吞吞口水道:“二公子,您还是先带着胖鱼走吧,它今日真有些不对劲。” 画眉连忙接口:“是,是,姑娘衣裳都破了,婢子伺候您去沐浴吧,站在这里有过堂风,怕着凉呢。” 程澈抱紧了胖鱼,冲阿慧颔首:“那二哥就先走了,微微你有事就叫人去静逸轩喊我。” “嗯。”阿慧淡淡应了一声,由欢颜和画眉扶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程微在原地飘着犹豫了一下,十分想跟二哥还有刚刚替她出气的胖鱼走,可是想了想,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于是恋恋不舍看二哥一眼,飘在阿慧身后进了自己的屋。 接下来的沐浴更衣不必赘言,阿慧收拾清爽了,把丫鬟们都支出去,这才放松下来,喃喃道:“差点让一只猫给伤着,真是大意了!只可惜不能让程澈起了疑心,不然悄悄弄死才安心。” 这话把程微骇个半死,她真不敢想象阿慧要是对胖鱼下手该怎么办。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程微对书禁一科所知太少,只得拼命回忆着阿慧以往所讲,还有这几日阿慧与白发男子交流时二人无意间提及的只言片语。 她把所知的这点可怜知识整理一下,拼凑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大靠谱的法子来,决定死马当活马医,等到夜里就试一试。 阿慧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摸索,显然是在熟悉程微的一切,程微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窝火。 没过多时,欢颜进来禀告,程彤等人都过来了。 阿慧打起精神应付了这些人,好不容易把人送到门口,就迎面撞见了韩氏。 韩氏是大步流星走进来的,后面的丫鬟婆子小跑都跟不上,一见到阿慧就把她揽入怀中,泣道:“可算平安回来了,真是让人操碎了心,我都没敢对你外祖母说。” 第286章 办法 程微冷眼旁观,心头有些异样。 她没想到韩氏对她会有这样外露的感情。 一直以来,在程微心里,哪怕是她死了,母亲顶多抬抬眉毛而已。 但要说感动,似乎还说不上。 世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哪怕亲如母女,一旦错过了最合适的相处时间,那种生疏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可是阿慧显然没有程微这种纠结,她反手抱住韩氏的胳膊,又哭又笑:“母亲,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阿慧来说,她清楚韩氏对这个女儿了解不多,自是乐意与她处好关系,有利于以后的生活。 韩氏手臂一僵,显然没料到女儿会这般亲热,那一瞬间心中五味陈杂,竟有几分受宠若惊。 母女二人相携进了屋子,韩氏细细问过阿慧这几日的遭遇,才道:“你这两日在家好好修养,等大好了我再带你去国公府和德昭长公主府。为了寻你,两个府上没少出力。” 阿慧巴不得少见人,自是点头应下,斟酌着道:“女儿确实很乏了,懒于见人,还望母亲帮我说一声,咱们府上的兄弟姐妹们暂时也不要过来了。” 韩氏点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道:“你父亲随天子避暑去了,原本要带上程彤和程曦,结果他们都没去。” “这是为何?” 韩氏神情有些异样:“程彤说是不舒服,怕路上受不住,程曦说来年想下场,要留在家里温书。” “哦。”阿慧不以为意,淡淡应了一声。 韩氏见此不再多说。想起偶然听见程曦对小厮说“嫡姐生死未卜,当弟弟的哪有出门游玩的道理”那话,深深叹了口气。 向来和女儿不合的那对孪生姐弟尚且知道这个道理,可老爷还是挥一挥衣袖,就这么走了。 想起这些,怎能不寒心。 阿慧抬手抚了抚额:“母亲,我累了。” 韩氏忙让她躺好休息。带着丫鬟走了。 很快就到了晚上。程微飘去了静逸轩。 此时已是六月过半,正是越来越热的时候,哪怕已经入夜。风还是热的,静逸轩几个窗子大敞,程微直接从窗子飘了进去。 令她惊讶的是,这个时候二哥竟然不在书房。 程微穿过堂屋。往东次间而去,还未飘至房门口。就听一个温婉声音道:“公子,您要的小干鱼弄好了。” “进来吧。”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素梅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掀起竹青色的布帘,脚步轻盈走了进去。 程微紧跟着进去。一眼就看到程澈斜靠床头而坐,如墨长发尚未干透,披散在雪白中衣上。修长手指一下接一下轻抚着胖鱼。 胖鱼眯着眼极为惬意,听到动静忽然抬眼。目光湛湛有神,看清是素梅,懒洋洋把头搭在程澈膝头,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程澈温柔拍拍胖鱼的背:“快起来,你的点心来了。” 素梅快步走过来,把托盘放到案上,柔声道:“公子,让婢子喂胖鱼吧。” “不必了,我来就好。” “您刚沐浴过,要是弄脏了身上就不好了,还是婢子来吧。婢子以前养过猫,很清楚它们的习性。” 程澈抬手揉揉眉心,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那好,胖鱼今日性子有些烈,你且小心些。” 素梅腾地红了脸,垂头不敢看程澈的眼睛,柔声道:“多谢公子关心,婢子晓得了。” 她接过胖鱼,用帕子垫着拿起小鱼喂它,动作细致温柔。胖鱼刚开始紧绷着身子,渐渐就放松了,欢快吃起来。 程微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这个素梅,莫名其妙脸红做什么?为何瞧她这脸红心热的小模样就不舒服呢? 都怪二哥,对人那么温柔。 她睇程澈一眼,不由一怔。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二哥竟然睡着了。 他虽是睡着,眉还是皱起的,在眉心形成一个川字,半点无损其俊逸,只让人看了就有几分心疼。 而喂完胖鱼的素梅显然也发现了,放下胖鱼轻手轻脚走过去,在离程澈半丈之处站定,深深凝视着他。 程微警惕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丫鬟想对二哥做什么? 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早在发现爱上程澈的那一刻起,就长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女。素梅眼中的深情和期待,自然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 程微不由紧张起来。 素梅是二哥的通房,他们,他们该不会在她面前就要生娃娃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微立刻觉得虚无的身子晃了晃,险些要魂飞魄散了。 她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乱想,死死盯着素梅。 素梅伸出手,一点一点靠近程澈的脸。 程微再也忍不住大喊:“住手!” 就算是摸二哥,那也应该让她来! 而就在此时,程澈蓦地睁开了眼睛。 素梅手一抖,露出温婉的笑容:“公子,婢子看您睡着了,给您盖上被子。” 程澈随手扯过薄被盖住半身,一双眸子清澈无比,仿佛能映透人心:“不必了。素梅,我早就说过,这些事不用麻烦你。以后,我也不希望你随意插手。” 素梅垂下眼,一脸黯然:“婢子知道了。” “那你退下吧,把胖鱼安顿好。” 素梅低眉敛目,抱着胖鱼离开。 程澈轻叹口气,没过多久又睡着了。 他这几日显然累极。 随着程澈睡熟,夜色更浓,万物仿佛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恼人的蝉叫个不停,程微却不觉得烦,反而在这蝉鸣的热闹声中,才有几分踏实。 能听得到蝉鸣,看得见二哥,这个处境总不算太糟。 她立在床头,望着程澈有些犹豫。 天地分阴阳,阴阳调和才能生生不息,而生人就是阴阳平衡之体,一旦人死,其魂就只剩下阴。有阴无阳,所以游魂虽能听能看,却是一片虚无,不能对万物造成任何影响。 若是游魂能得到阳气呢?会不会就能给生人传递一点信息? 这是程微通过阿慧和白发男子一些只言片语做出的大胆猜测,如此境地,只能一试了。 程微歪头看着程澈。 反正以前也不是没亲过,她现在要吸二哥一口气,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第287章 所梦 自从知晓了程澈心意,亲一下二哥这种小事对程微来说毫无心理障碍,她之所以犹豫,是怕对二哥有伤害。 可是若不从二哥这里得到阳气,就要去找别的男子,这是万万不能的。 想着阿慧占据着自己的身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程微心一横,对着程澈轻轻说一声对不起,缓缓把唇贴了上去。 其实程微根本不懂怎样做是正确的,也许是出于小游魂的本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一股热流进入口中,接着流往四肢百骸。 她心中一喜,双目微闭大口大口吸着,不知过了多久,不经意间睁眼,看到程澈面色微白,顿时大骇,急忙忙飘走,坐在床头栏杆上小心翼翼打量程澈,见他面色渐渐转红,且有越来越红润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要她今夜继续吸取二哥的阳气,却不敢了。 所谓细水长流,她明晚再来好了。 程微回眸看程澈一样,从窗口飘走。 程澈这一夜却陷入了旖旎迷蒙的梦里。 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含住他的唇,横冲直撞,青涩热情,那种感觉熟悉而美妙,令他神魂俱颤,无力挣脱。 后来—— 程澈猛然坐起来,看向窗外,此刻天已经蒙蒙亮。 原来是做梦! 他长舒了一口气,忽觉下面有些凉意,伸手一探,表情不由僵硬,很快面上像是盛开了桃花,一朵朵一直氤氲到脖子下面。 程澈下了床榻,从箱笼里随意取出一套中衣,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上,然后推门而出。 “公子,您醒了。”素梅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门外廊下,一见程澈推门就迎了上来。 程澈面沉似水,吩咐素梅:“打些水。我要沐浴。” 素梅有些诧异。 程澈的习惯她再清楚不过,每日一大早洗漱过后,要去练上一阵枪法,大汗淋漓后。才会回来沐浴。 不过她素来沉稳,诧异只在心中,忙应道:“公子稍等,婢子这就去备水。” 程澈紧绷着脸,淡淡“嗯”了一声。 六月的清晨算是一日里最令人舒适的时候。微风还带着一丝清凉,鸟儿在树梢枝头吟唱,天空高远的令人心旷神怡。 可是程澈的心情却与此大相径庭。 他竟然,竟然会做出那样荒唐的梦! 只要一想起梦中的人,还有今早的发现,程澈便羞惭万分,乃至连素梅的呼唤都没听到。 素梅悄悄看了程澈一眼。 不知为何,今日公子态度虽不似以往温和,可她瞧了就脸红心热。 “公子,水备好了。”素梅大着胆子轻轻拉了拉程澈衣袖。 程澈回神。下意识甩开素梅的手,面无表情瞥她一眼,径直去了净房。 素梅知道程澈的规矩,没有跟进去,想了想,走进寝室替主子整理床褥。 一进屋来,素梅下意识嗅了嗅。 公子喜洁,又不爱那些香料,室内从来都是清新的,可是今日却多了其他味道。 那味道很淡。似麝非麝,并不难闻,素梅暗暗纳罕:并未见公子弄了什么香料,这味道是从何而来? 这样想着。忙推开窗子,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瞬间把室内气味一扫而空。 素梅这才转身收拾床褥,看到胡乱被丢到床榻里边的中衣,不由一怔。 这不是昨晚公子才换上的,怎么就脱了下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素梅整理好床褥,把那套中衣抱在手里准备去洗,可那种奇怪的味道却浓郁起来。 素梅灵光一闪,飞快检查了一下手中衣裳,随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跟了公子已经四年,至今虽是女儿身,可她原本就是替公子准备的通房,早在主子行小成年礼之前就已经从教导嬷嬷那里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奇怪的味道是什么! 素梅一张粉面瞬间红透了,像烤熟的虾子一般,抱着那套中衣心如擂鼓,最后反而抱得更紧。 她一直以为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却原来,公子也会—— 那公子怎么从不碰她呢? 素梅想得入神,抱着衣裳往外走,迎面撞见了沐浴出来的程澈。 素梅慌忙垂头:“公子,婢子去把衣裳给您洗了。” “不必。”程澈几乎是劈手把衣裳夺了过来,面罩寒霜,“素梅,以后无事不得进我的屋子!” 素梅震惊抬头,看清程澈不容置喙的神色,哽咽着道一声是,提着裙摆匆匆而去。 程澈进屋关门,抱着那套衣裳就如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他怎么就做出那样荒唐的梦来,真是混蛋! 程澈羞愧难当,自是不敢再去见程微。 他是新科状元,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因这次科考拖延到六月份,才刚授职天子就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清凉山避暑,自是不用日日去翰林院报道了,可程微坠崖一事又令他心有余悸,不敢再如往常一样出门会友,只窝在书房里看书打发时间。 可每到夜里,那个梦就如期而至,哪怕他因为第一次失态而死死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梦见过荒唐的事,到了翌日汗水早已湿透衣裳,整个人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程澈觉得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专门跑到书坊去买了一本解梦集,待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就是一句“夫奇异之梦,多有收而少无为者矣”,不由若有所思。 这么说,自打微微平安归来,他夜夜做那绮丽之梦,必然有因? 再往下看,就是一句“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者也”,骇得程二公子直接扔了书。 他怎么可能会日有所思! 程澈俊脸通红,察觉身体突如其来的变化,恨不得反手打自己一巴掌。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八斤的声音:“公子,三姑娘来了。” 程澈已经数日没见到程微。 失而复得,他不忍心也不敢再把人拒之千里,举起茶壶灌了一口凉茶,才道:“请三姑娘进来。” 程微随着阿慧进了书房,就见二哥一脸严肃看过来。 程澈修长双腿交叠侧坐在椅子上,冲阿慧温和一笑:“微微怎么来了?” 第288章 克己 “我想二哥了。”程微忍不住回道。 自从当了小游魂,程微发现最大的好处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人不自觉就会变得肆意起来。 阿慧的回答却中规中矩:“找二哥有点事。” 程微顿时警惕起来。 这几日阿慧可没闲着,把她玩过用过的都看了一遍,还打着锻炼身体的名义让欢颜二人扶着在伯府走了几圈,显见是在一点一点熟悉她的一切,这时候来寻二哥,定然有事。 “什么事?”程澈把书放在膝上,问道。 “二哥还记不记得,今年正月你带我去了舒表弟那里之后,又去了何处?”阿慧语气平静地问道,心中可不平静。 当时她躲在程微体内,目不能看,不知道是在何处,可是那个地方却给她带来强烈的熟悉感,那种熟悉感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就像一团烈火从心里燃起,差点把她憋疯。 可恨那小丫头警惕得很,竟是半点口风都不透露。 她总算是占了这个身子,哪怕再不愿靠近程澈,也不得不走上这一遭了。 “不是又去了程家庄吗?微微怎么忽然问这个?” 程家庄? 阿慧在心中默默念着,冲程澈一笑:“我喜欢那里,还想再去散散心。” 程澈颇为意外。 他记得清楚,当时微微是急匆匆拉着他离开程家庄的,就像逃命一样,怎么好端端又想去了? “天越来越热,路上怕你身子受不住,等天气转凉,二哥陪你去吧。” 阿慧已是站了起来:“不用二哥陪,我就是现在想去。” 程澈一把拉住阿慧,神情无奈:“那好,禀告过母亲。二哥陪你去。” 阿慧抽开手,摇头:“真的不用了,我带着欢颜和画眉去,就不麻烦二哥了。” “不成。”程澈语气严肃起来。直截了当地道,“我不放心。” 阿慧与程澈对视,最后败下阵来:“那好,二哥想去就去吧,我这就去和母亲说。” 她虽不完全了解这对兄妹的相处方式。可一直知道程澈在程微心中的分量,若不是仗着这次坠崖能推说死里逃生转了性子,哪敢立刻疏远他。 饶是如此,还是不能疏远太过,以免露出马脚。 阿慧这么谨慎是太珍惜重回世间的机会,其实并不太担心程澈会发现真相。 这身子就是程微的身子,要是谁能猜出换了一个灵魂,那才是见鬼了。 阿慧走后,程微留了下来,哪怕明知程澈听不见。依然依偎在他身旁,絮絮叨叨宽慰他。 许久后,程澈把放在膝头遮掩异样的书册随手扔在书桌上,喃喃道:“微微坠崖回来,竟是性情大变,真的是经历过生死的缘故吗?” 若是这样,为何连一些细小的行为习惯都改变了呢? 程澈陷入沉思,程微激动得险些落泪。 果然,如果这世上有谁能发现她与阿慧的不同,非二哥莫属。 不过程微同样明白。就算二哥察觉到她们的不同,也不可能往招错魂这么匪夷所思的方向想。 她必须继续努力,争取早点有能力入梦提醒二哥。以二哥的聪慧,只要她能传递出一点信息。说不定就是转机。 程微有了努力的方向,心情轻快起来,入夜,轻车熟路飘进程澈的书房。 她发觉自打第二日起,二哥就日日歇在书房,且一次比一次入睡要晚。抱着书册看个不停。 程澈无法入睡,程微就不能吸取阳气,眼见都要到三更半夜,急得飘来飘去,最后干脆坐在被程澈捧着的书上,摇晃双腿嗔道:“二哥,你就不困啊,再不睡觉,我就吸别人去了!” 她怕伤害程澈身体,每夜适可而止,能力的增长就快不了,阿慧要真是有什么坏打算把她逼急了,说不定就心一横眼一闭,吸别人去了。 许是程微的埋怨有了效果,程澈总算熬不住,放下书卷躺到了榻上。 书榻靠窗,并没有寝室的床舒服,睡上去硬邦邦的。 迎面是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大多是经史子集,一翻身,就能看到窗外漫天的星斗,从窗口吹进的夜风更是能令人清醒几分。 这正是程澈想要的。 自打那一夜芙蓉帐暖,软玉温香,他是再不敢回屋睡了。 程微跟着躺到书榻上,见程澈竟然还没睡着,而是望着窗外繁星不知想着什么心事,急得咬了咬唇。 再耽误下去天都快亮了,过了吸取阳气的最佳时候,看来她今夜必须多留一会儿。 好不容易等到程澈睡着,呼吸声均匀起来,程微松口气,毫不犹豫把唇凑了上去。 程澈本来就睡得不踏实,瞬间就察觉那冰凉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他心中一惊。 不知为何,这梦一次比一次要真实了,若不是清清楚楚知道这是梦,他会以为此刻折磨的他苦不堪言的,真是微微。 程澈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像被魇住一般,使不上力气。 他看不清少女的容颜,只能感受到她的气息,真真切切。 然后,身体渐渐燥热起来。 等到程微回神,看到程澈脸色绯红,额头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滚,不由慌了神。 她是不是吸太多了?二哥怎么难受成这个样子? 每次吸完,程微因为愧疚都会匆匆飘走,这一次,她吓得不敢动,小心翼翼把手贴上程澈额头。 “这么热?” 程微反手摸摸自己额头,冰凉透骨。 小游魂当然是阴凉阴凉的。 她没有多想,整个人贴了上去,给程澈降温。 程澈蓦地就感觉身上一沉。 这感觉远比前几日要真实万分,他苦苦坚持的一切骤然坍塌,几乎是难以抑制低吟一声,猛然翻身把梦中少女压在身下。 程澈头一次在梦境里看清了那双眼睛。 再熟悉不过的丹凤眼,因为诧异而亮晶晶的,随后就溢满了欣喜,饱满红润的唇微启,似是要说什么,可更像熟透的果实,邀君采撷。 在控制不住自己之前,程澈用尽全力挪开身子,把榻上的少女一脚踹了下去。 第289章 迷茫与清醒 程澈醒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程微捂着屁股爬起来,目瞪口呆。 她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被二哥踹下来了。 踹下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而程澈已经不给小游魂这个机会了,他随手取了外衣披上,默默下床离开了书房。 程微这才从震惊中醒来,忙追了上去。 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天穹深蓝,缀着无数明珠,像一条华美而神秘的袍,不知是哪位神人遗落,令凡人寻不到边际。 凡人的烦恼,广袤神秘的天宇自是无视的。 程澈倚着栏杆,轻轻叹了一口气。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身上燥热依然未消,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分明,他不是这般轻浮无耻之人。 程二公子深深困惑着,仰望着浩瀚星海,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 他不是懵懂青涩的少年郎,如今已经二十岁,莫不是积压太久,无处宣泄,才会一夜接一夜做出这般荒唐的梦来? 勋贵世家的长辈为族中儿郎十六岁时准备通房,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个时候,正是少年初识情滋味、好奇热烈的时候,一旦少了引导,很可能就误入歧途,痴迷留恋上青楼妓馆的女子。 所谓堵不如疏,正是这个道理。 他这是把自己堵过头了? 程澈正寻思着,细碎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他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下来,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因被寂静美丽的夜色浸润了,显得格外空灵:“公子。您怎么还没睡?当心着凉。” 程澈回了头。 夜色里,素梅穿了一身月白衣裙,雅致柔和,像是把月华披在了身上,加之温婉柔和的气质,无端多了几分美丽。 “你怎么也没睡?”程澈问。 许是夜色正好,万籁俱静。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素梅大着胆子道:“素梅这几日,心中一直惶恐。” 她说完飞快垂了头,发间一只梅钗简洁素雅。衬得人比花娇。 程澈轻叹一声,离开了栏杆:“你跟我来。” 素梅眼中蓦地露出喜色,脚步轻盈跟在程澈身后走,激动得手都颤抖了。只得把手拢进衣袖,遮掩雀跃而不可置信的心情。 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素梅痴痴望着程澈的背影。 高大挺拔。如松如竹,几乎集合了这世间男子最美好的所在。 直到进了屋,素梅依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程澈望着素梅,没有说话。 他从未碰过素梅。当然不是因为他异于常人。 他也是个有情有欲的人,只是那个傻丫头早早占据到他心里,他忙于学业、忙于武艺。忙于交友积攒人脉,忙于写小人书积累财富。更忙于……想着她。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碰别的女子,更不想碰。 可是,现在竟要借由素梅抹去微微夜夜入梦给他带来的心魔吗? 程微就坐在程澈手边的茶几上,疑惑地打量着二人。 深更半夜,二哥叫素梅进来干什么?素梅的样子好奇怪。 “公子——”素梅开了口,随后抬起纤纤素手,去解衣襟。 公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而他平日是那般不食烟火的人,定是不好意思开口的,她爱着眼前的男人,难道还要再忸怩下去,继续蹉跎她的青春年华吗? 六月里衣衫单薄,不过眨眼的工夫素梅就解开衣襟,露出雪白圆润的肩膀。 她生得好,却美而不妖,平心而论,是个规矩的丫头,不然也不会空守了这么多年。 而往往规矩的女子一旦主动,更是令人难以拒绝。 程微傻了眼,抬头看向程澈,发现二哥盯着素梅,浓郁如夜色的眸子里闪过沉思。 程微大惊,飘过去捂住程澈的眼睛:“二哥,不许看!” 二哥这是要干什么呀,他,他要睡了素梅不成? 程微死死捂住程澈的眼睛,失去了口唇相触的阴阳相接,自是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他穿过自己的身子,走向素梅。 程微颓然坐在椅子上,心若死灰。 她可真是个笨蛋,总是生无用的气,做无用的事。素梅本来就是二哥的丫鬟,家中长辈选来伺候二哥的,二哥不睡素梅,难道睡她不成? 她傻乎乎拦着做什么?素梅到二哥身边已经四年了,二哥又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亲眼见到,到底是不同的啊! 程微觉得再留在这里定会伤心地魂魄不稳,默默往窗口飘去,将要飘到窗前时,忽听程澈开了口。 “素梅,你回去睡吧。” 程微蓦然回首,就见程澈替素梅拉好衣裳,抬脚去开门。 素梅猛然抓住程澈衣袖,脸色惨白:“公子,可是婢子做错了什么?” 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伺候公子的,为什么在别人那里天经地义的事,到了她这里,却成了永远无法企及的梦呢? 若是以往,她可以死死忍着,可是今夜,公子分明不一样了。 她不傻,刚刚绝对没有弄错公子的意思。 大滴大滴泪珠从素梅眼角滚落,晶莹剔透。 素梅是委屈的,亦是美丽的,她抬起水润的眸子,头一次望向主子的目光里有了质控。 程澈平静看着素梅,少了平日的高不可攀,多了几分真诚。 “素梅,今日我很抱歉,是我一时想岔了,好在现在还不晚,你且回去吧。” 素梅一动未动:“不,婢子不走,婢子不明白——” 程澈抬手,打断她的话:“那我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他抬脚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繁星缓缓开了口:“你是一个好姑娘,值得找个踏实本分的男人生儿育女,过这一生,而不是守在我身边,当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通房。” “公子,婢子不在乎,婢子就想守在公子身边——”素梅急切地道。 程澈转过身,依然平静如水:“我没有打算让妻子以外的人生育我的孩子,既然如此,又何必误了旁人一生。哪怕你是一个婢女,在我眼里依然有与一个男子举案齐眉、儿孙绕膝的权利,而不是把一生埋葬在这深宅大院里。等二奶奶过门后,我会替你找个好归宿的。” 素梅捂着脸,泪流满面。 程澈安安静静等着。 良久,素梅松开手:“公子,婢子懂了,婢子告辞。” 她深深望程澈一眼,眼神中有震惊、有伤心、有感激,还有释然,独独没有了隐秘的期盼。 她想,公子虽然拒绝了她,没有像别的主子那样给一个通房该有的一切,可她为何会觉得公子是个真正的男人呢? 素梅轻轻而坚定地关上了房门,脚步声渐远。 第290章 再临程家庄 这么说,二哥从来没有碰过素梅? 程微欣喜若狂,扑过去挂在程澈脖子上,触及他深若幽潭的目光,欣喜之意渐渐从脸上褪去,只在嘴角凝固成一抹苦笑。 她又欢喜什么,二哥已经定亲,等来年春就要迎娶忠定侯府的大姑娘了。 对于程微来说,知道了二哥心意远比能和他在一起更重要。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以他们的身份,想在一起无异于痴人说梦呢? 她心悦二哥,二哥心悦她,没有比这更令她心安满足的事了。 她要是能夺回身体,以后二哥娶了嫂嫂,就去玄清观当道士去。等她当上玄清观首席弟子,谁都不能欺负二哥了。 程微挂在程澈脖子上,仰头看他。 既然这样,现在的机会怎么能浪费了。 程微凑过去,在程澈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叹口气,眼看天都快亮了,施施然飘走了。 翌日一大早,已经收拾妥当的程澈和阿慧上了马车,前往程家庄。 阿慧一上马车就坐在车厢一角,远远避开程澈。 程澈心中有愧,不敢多看,又因为一连几夜都睡不好,上车没多久就靠着车壁睡着了。 程微遗憾地叹口气。 可惜眼下是白日,二哥虽睡了,吸取阳气效果却会差上很多,只能按兵不动。 她端详着程澈,见他双目微闭,长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把眼底的青色衬得越发明显。 程微拧起了眉。 二哥看起来这样疲惫,是不是被她吸取阳气太多了? 希望今晚就能够和二哥说上话,不然她真要考虑去吸别人了。 程家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是正常速度,大概半日也就到了,不过程澈担心程微身体没养好。特意吩咐车夫放慢了速度,等终于看到程家庄时,已是下午。 程家庄是程氏一族的聚集地,繁衍生息上百年。早已成了一个大庄子,阿慧下了马车后仔细打量,入眼虽皆是陌生景物,心中却泛起熟悉感。 “怎么看得这么认真?”程澈侧头问她。 阿慧就笑:“看多了京城各府景致,觉得咱家庄子别有趣味。” “走吧。又不是没来过。”程澈抬脚往庄子里走去。 这个时候正是庄子上的人吃过午饭出来乘凉的时候,绿茵成片,处处可见摇着扇子的人,老少男女皆有。 他们一见程澈兄妹,热情洋溢围上来,纷纷打着招呼。 “十三郎,又回来了?” “回来好啊,回来好,让咱们庄子上的儿郎们都沾沾喜气,回头也考个状元回来。” “微姐儿是越长越俊了。十三郎,微姐儿定了人家没有啊,像她这么俊的姑娘,还不得进宫当娘娘去啊?” 阿慧冷着脸,面色越来越沉。 程澈却丝毫不见不耐烦之色,含笑与族人们寒暄。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十三堂兄!” 眨眼一个少女飞奔而至,双眼晶亮望着程澈,正是程莹。 “十三堂兄,你们吃午饭了没?随我回家吃饭呀,正好我爹一大早杀了两只鸡。” 就有人打趣道:“呦。莹丫头,你家还挺大方啊,一杀鸡就是两只。” 程莹脆生生顶回去:“那当然,我嫂嫂用不了多久就生了呢。我娘说要给她好好补补。” 就有妇人接口道:“是该好好补补,听你娘说你大嫂这一胎是个男娃?” “那我就不清楚了。”程莹抿着唇乐,去拉程澈衣袖,“十三堂兄,走吧。” 程澈不为所动,淡淡笑道:“先去拜见过二爷爷再说。” 程莹哪里肯依。转眼扫了阿慧一眼,劝道:“十三堂兄,你看微堂妹,脸色挺不好看的,二爷爷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先去我家歇歇脚多好,不然微堂妹中了暑热就麻烦了。” 程莹这话击中了程澈软肋,一见阿慧果然脸色不佳,便答应下来。 一进程九伯家院门,程莹就欢快喊起来:“爹,娘,十三堂兄来啦。” 话音落,一个半大少女当先跑出来,先是冲程澈行过礼,随后就亲热挽住阿慧手臂:“微姑姑,你来啦,我可想你了。” 阿慧不动声色抽出手,垂眸遮住眼底的疑惑:“是么?” 最开始时,没有程微允许,她对外界一无所知,并不是所有事都知道的。后来随着程微以自身精血制符,元气渐渐耗损,才给了她机会,对外界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强。 她本来的打算就是等那傻丫头元气一点一点将要耗尽之时再取而代之,这样不会伤及她虚弱不堪的魂体,亦不会伤及这具身子,是两全其美之事,没想到傻丫头坠崖,让一切都提前了。 这当然是好事,亦有弊端。 “微姑姑,怎么了?”新弟觉得小姑姑有些不一样了,又不能明确说出哪里不同。 “没什么,就是头有些晕。”阿慧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程澈看过来,见她脸色苍白,有些心疼,再顾不得那些梦带来的尴尬,伸手牵起她的手:“快些进去吧。” 这一次,程九伯两个儿子都在家里,加上儿媳、孙子孙女,一大群人围上来说得热闹。 阿慧捧着西瓜小口吃着,一言不发。 新弟时不时悄悄看她一眼,又是欢喜,又是失落。 微姑姑好像对她冷淡了。 郭氏眼见程微出落得越发好,可不想断了新弟这条关系,喜滋滋道:“微姐儿啊,新弟这丫头可是日日念着你呢,我原想带着她去伯府的,想着伯府近来事多,就没上门叨扰。” 程莹难得凑过来找阿慧说话:“微堂妹,瑶堂姐真的在庄子上病死啦?” 程瑶被送去的庄子是伯府在京郊买的小庄子,程莹也曾去过的。 阿慧表情一僵,淡淡道:“这还有假。” 郭氏嫌程莹不会说话,一抬眼正看到大儿媳菊娘,于是拉住阿慧的手,语含期待地问:“微姐儿,你看菊娘肚子里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啊?你的事啊,堂伯母早就听说了,可真是了不得,看这个定然没有问题。” 阿慧对这些人都很陌生,懒于应付,只扫了菊娘一眼,就随口道:“是女孩。” 第291章 菊娘之死 满室皆静,程微大惊失色。 曾经,菊娘悄悄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她不忍说出实情,推脱说看不出来。 在她想来,无论程九伯一家多不待见这个孙女,至少在菊娘怀孕期间能得到好点的照顾,这样等孩子生下来,哪怕境况艰难,总有活路。 可是阿慧竟随口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 她随口两个字,是要害了菊娘母女啊! 郭氏显然不敢相信,拉着阿慧的手一紧:“微姐儿,你这话当真?不能啊,菊娘这一胎肚子尖尖,还有走路的姿势,村上有经验的人都说是个男娃儿。” 阿慧皱眉,掩饰住眼底的嫌弃,把手抽出来,淡淡道:“堂伯母不信,等生下来且看。” 她语气太淡然,郭氏虽仍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心底发沉的又何止郭氏一人。 菊娘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直愣愣盯着阿慧。 是女孩?年初时微姑娘分明说看不出来的,怎么会是女孩儿? 她再也承受不住,缓缓萎顿在地。 “娘——”新弟飞奔过去,扶住菊娘,“您怎么啦?” 菊娘惊慌看郭氏一眼,忙道:“娘没事。” 郭氏脸都黑了,对肚子里很可能又是一个女娃的媳妇哪还有半点耐心,冷喝道:“还不滚回屋去,在这丢人现眼!” 新弟飞快看阿慧一眼,不解和茫然一闪而逝,扶着菊娘匆匆回了屋。 二儿媳抿嘴笑道:“娘,您可别动气,大嫂正是金贵的时候呢。” 郭氏呸了一声:“左一个女娃右一个女娃。跟谁讲金贵?我呸!” 她说得激愤,唾沫星子四溅。 阿慧皱眉往旁边挪了挪。 程莹虽不待见程微,却也看不得自己亲娘这个样子,悄悄拉了拉她:“娘,当着十三堂兄他们的面儿,莫说了。” 郭氏这才悻悻闭嘴,脸色却一直阴沉。 一群女人说这些话题。程澈本不欲插口。可妹妹一句话恐怕给菊娘带来不小的麻烦,不得不说几句:“堂伯母,男孩女孩其实都一样。我和三妹就最喜欢新弟了,懂事又聪慧。再者说,九堂伯和堂伯母都很能干,五堂嫂也是勤快人。孩子不是越多越好么?” 郭氏不好反驳程澈的话,勉强道:“十三郎说的是。” “二哥。我休息好了,你不是说要去二爷爷家吗?”阿慧忽然道。 她没有拒绝来程九伯家,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地方,现在发觉此处没有异常。自是不愿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哦,真的休息好了?” “嗯。” 郭氏等人自是热情挽留,程澈客气推辞。带着阿慧离开了程九伯家。 去二爷爷家的路上,程澈忍不住道:“微微。今日那话你可以不说的。” 阿慧不住打量四周景物,心不在焉:“怎么?” 程澈顺着阿慧目光看去,见并无什么特别景物,心中有些奇怪,面上却不显,语重心长道:“你说出五堂嫂怀的是女孩,她之后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 阿慧这才回了神,挑眉道:“即便我不说,再过两个月,等孩子生出来不就知道了?” “那不一样。”程澈叹了口气。 孩子出生后,哪怕是个女孩,以程九伯家现在的家底,总不能把孩子溺死,可孩子现在还在肚子里,就难说了。 他看一眼显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的阿慧,没有再开口。 微微自从坠崖回来后,真的是变了,他有时候静静看着她,竟会有种看陌生人的错觉。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微微啊,怎么会这样? 程澈甚至觉得这比他夜夜做那荒唐梦还要恐怖,就好像生命中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可是,他视之如命的女孩儿分明就在眼前。 二人沉默着,一路到了二爷爷家。 二爷爷家人少,自是清净多了,阿慧虽心急一探究竟,却不好表现得太急切,遂听了程澈的劝去歇息。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被一阵喧哗声吵醒。 “微姑姑,微姑姑,您在哪儿?” 程微直接飘了出去,就见新弟一脸惊慌冲进来,脚上甚至没有穿鞋子。 二爷爷的儿媳胜婶正拉着新弟问:“怎么啦,新弟?” 新弟并不回答,只一味喊程微。 程澈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一见程澈,新弟好像遇见了救命稻草,扑过来呜呜道:“十三叔,微姑姑呢?” “新弟,有话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娘,我娘被我爹推了一把,流了好多血,我要找微姑姑救我娘!” 这番动静已经惊动了不少人,都站在二爷爷家门口瞧热闹。 在村人的议论声中,阿慧走了出来。 新弟眼睛一亮,放开程澈冲了过去:“微姑姑,您快去救我娘——” 阿慧抽出了手:“我救不了。” 程微猛然瞪大了眼睛。 阿慧怎么这么说?她难道要见死不救? 阿慧是披着外衣出来的,一看就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不理新弟的震惊,对程澈道:“二哥,我自打坠崖,为了活命元气大伤,现在没有能力制符救人了,不然身子会受不住的。” 程澈再同情菊娘,也不愿伤及程微的身体,听阿慧这么一说,就拉住新弟道:“新弟,十三叔随你过去看看,除了村上的大夫,再派人去镇上请最好的大夫和稳婆来。” 新弟小脸惨白,对程澈的话充耳未闻,继续苦苦哀求:“微姑姑,我知道您很厉害的,求您救救我娘吧,以后新弟给您当牛做马——” 而阿慧在新弟声嘶力竭的哀求声中,默默转身回了屋子。 若是可以,她当然不愿得罪人,可她刚刚占了这具身子,魂体和身子未能完全融合,又怎么能轻易耗损元气制符,救那不相干之人? 阿慧的冷漠让程微急得跳脚,虽然无能为力,还是跟了过去。 那一夜,程微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看到一盆盆血水往外端,耳旁是菊娘一声接一声的惨叫还有新弟三姐妹的哭泣。 二哥拿出不少银钱,请来好几个大夫和稳婆,他们由一开始的急切,到最后只剩下沉默和叹息。 天刚刚亮时,菊娘产下一名瘦巴巴重不过四斤的女婴,还未能看女婴一眼,就悄无声息断了气。 第292章 入梦 程五郎平日蛮横惯了,此刻却扶着门框傻了眼。 郭氏接过稳婆递过来的皱巴巴不足月的小孙女,听闻菊娘的死讯,顿觉手中女婴晦气,转手就塞给了新弟,骂骂咧咧个不停。 程九伯家的小院子里,两个小女孩哭声震天,声嘶力竭喊着娘。 而新弟,颤巍巍抱着小妹妹却没有哭出声,默默走到房门口,睁大了眼睛往里看。 菊娘是被程五郎推了一把,肚子正好撞到台阶上,这才早产的。难产而亡的妇人,死状格外凄惨。 有那看不过去的邻里妇人就去拉新弟:“好孩子,别看了,你还是个闺女家呢。” 妇人把新弟往外拉,新弟双脚却好像生了根,一动不动,直勾勾望着菊娘。 菊娘就那么躺在破旧的床榻上,双眼圆睁,长长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湿透,好似枯萎的水草胡乱堆着,高高的腹部已经陷了下去,双手无力下垂,十个指甲都是血淋淋的。 新弟一手抱着小妹妹,一手往里伸了伸,嘶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干巴巴喊了一声:“娘——” 程微就飘在新弟身旁,看着新弟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厉害。 她担忧的果然没错,阿慧披着她的身体,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与其如此,她真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尘归尘,土归土。 程微又忍不住看了菊娘一眼。 她要记着这一天,以后只要想起菊娘,就是她和阿慧夺回身体的动力。 菊娘坐了起来。 程微忍不住揉揉眼。 她没有看错,菊娘真的坐了起来,随后飘飘荡荡往门口而来。 程微眼睛瞪大。往后一看,却发现菊娘依然了无生机的躺在破败的床榻上。 她瞬间明悟。 飘过来的是菊娘的魂魄吧,就如她一样。 程微其实一直是奇怪的,按理说既然她能以游魂的形式存在,别人自然也能,可她至今就只看到了菊娘。 菊娘转眼间已经飘到门口,看到程微。愣了愣。 程微忍不住喊了一声“五堂嫂”。见菊娘没有反应,干脆喊了一声“菊娘。” 菊娘仿佛如梦初醒,深深看了哭喊着的女儿们一眼。拉着程微躲进了院子里水缸旁的阴影里。 程微莫名其妙,问菊娘:“躲在这里干什么?” 成为游魂的菊娘看起来比生前灵秀多了,她反过来问程微:“你不怕光?” 程微被问得一怔。 说起来,她似乎真的不怕阳光。难道鬼魂应该是怕光的? “你昨天还是好好的。”菊娘对程微的好奇心似乎超过了对女儿们的留恋。 面对着算是同类的菊娘,程微实话实说:“前不久我坠了崖。早就死了,你昨日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别的游魂占据了我的身子。所以,她才无意间说出你怀的是女孩的事实。” 一直神情平和的菊娘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死死抓住程微手腕:“是那个占据了你身子的孤魂野鬼害了我,是不是?” 程微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客观的说,阿慧没有故意害菊娘。她只是随口说出事实。可是菊娘难产而亡,又是因为阿慧那句话。 这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吗? “她为什么在你身体里?还会不会害我的女儿?”菊娘一下子暴躁起来,恶狠狠问着程微。 一缕缕黑气萦绕在菊娘周身。 “我不知道。她占据了我的身子,究竟要做什么,我不知道。” 已经浑身冒着黑气的菊娘忽然松开手,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程微忙问:“要走,你要去哪里?” 菊娘没有回答,忽然再次抓住程微的手,厉声道:“别动!” 就在程微一怔的瞬间,菊娘伸出手指按住了她眉心。 程微想要反抗,可是绵绵不绝从眉心汇入体内的阴凉气息却让她浑身舒爽,再升不起半点反抗的欲望。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许久,菊娘终于松开了手。 她整个人都变淡了,轻声道:“我明白了,你是生魂,难怪可以滞留在此。我走了,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们。” 菊娘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人已经淡得不见了,最终不留半点痕迹。 程微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她不知道菊娘做了什么,但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能力提升了不少。 菊娘是要助她夺回身体吗? 程微只能想到这个答案,看一眼新弟,飘到了程澈身边。 她现在已经有了信心,能够和二哥通过梦境沟通了,只盼着二哥早点入眠。 程澈一夜未眠,等到了天大亮,庄子上的人一起帮着程九伯一家料理菊娘的后事,才闭目打了个盹。 “二哥——”熟悉的少女声音传来。 程澈猛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神情凝重的程微。 程澈蓦地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才是他的微微! “二哥,不是我——”程微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弹出了程澈的梦境,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想得太简单了,游魂与人想要沟通万分困难,而此时是青天白日,更是难上加难,想来若没有菊娘相助,她恐怕连入梦都做不到。 或许,等到夜里再来会好一些。 得到菊娘的能量,程微才明白自己之前的弱小。 她以为吸了几天阳气就能和二哥沟通,其实是太过乐观。以她之前的能力,就算在午夜入梦,恐怕只能让二哥看到她,想要开口说话,短期内是不成的。 “微微——”程澈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入目是来回奔波的人群还有不断的哭声,才知道刚刚只是一个梦。 “不是我——”程澈反复念着这三个字,不解其意。 可他隐隐觉得这个梦并不简单,立刻起身赶往二爷爷家。到了那里,却被告知程微一早出去了,说是去庄子上逛逛。 程澈越发觉得古怪。 庄子上都是族人,死了一个人是整个庄子的大事,就算是不懂得生死离别的孩子想要看热闹,也会跑到程九伯家来,微微一大早去了哪里? 跟过来的程微听说阿慧不在,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 祖屋,阿慧一定是去了祖屋! 第293章 娇娘 半人高的围墙,破旧不堪的宅子,因为从未有人打理居住,显得格外荒凉。 阿慧失魂落魄隔着围墙往里张望,不知过了多久,如梦初醒,直接从破损的一处围墙翻了过去,直奔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祖宅。 她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绕到了屋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池,长满青苔的砖砌成低矮的护栏。 阿慧奔了过去,绕至某处,忽然发了疯般冲过去,用双手扒开青苔,露出灰砖本来的面貌。 上百年的灰砖自是破损的厉害,其中一块上依稀能看到划痕,若是仔细辨别,应该是一个字,只是究竟是什么字,却看不出来了。 阿慧却是知道的。 那是一个“灵”字。 曾经,她住在这宅子里,央求父亲砌了这个小小的水池,把小哥哥抓来的鱼养在这池子里,以求给家人改善伙食。 隔壁有个叫“灵儿”的小女孩,常常跑过来看她养的鱼儿,一来二去渐渐熟悉了,问她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她就在这灰砖上刻下了一个“灵”字。 这里,果然是她的家啊 阿慧站起来,绕到前面,无视那把已经生满锈的破锁,直接推门而入。 冥冥之中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直奔曾经的闺房。 说是闺房其实有些好笑,那只是在主屋隔出一个小间,连窗子都只有一尺长宽,夏日闷热,冬日阴冷。 饶是如此,她也是满足的,她的哥哥们。都挤在一个屋子里。 相隔的帘子早已不在,小小的室内灰尘厚厚积了一层,处处结着蛛网,一只蜘蛛调皮的在阿慧面上荡来荡去。 阿慧弹开蜘蛛,直奔床头。 那个位置已经没有床了,阿慧蹲在原本正对她躺下后心口处的地上,不停摩挲着。 片刻后。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对着那处挖了下去。 一下,一下,阿慧好像感觉不到累。因为太过用力,被匕首柄磨破了手心,鲜血渐渐渗出,都浑然不觉。 半个时辰后。她挖出一个深有三尺的洞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坛子。 阿慧抱着那已经辨不出颜色的坛子歇了歇。咬咬牙,打开坛子把手伸进去,片刻后掏出一物来。 紧紧攥着那个物件,阿慧泪流满面。许久后才缓缓松手,手心处是一块小小的骨头。 阿慧盯着那块骨头,忽然大笑起来。 她真是遇到一个好父亲啊。用她的命换来一家荣耀,死后还怕她作乱。取她一块灵骨埋在生前居所,让她怨魂不能出来报复。 若不是那只镯子,她恐怕就要被束缚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了。 她早该想到的,那个傻丫头姓程啊。 好一个以符医起家的怀仁伯府! 滔天恨意涌上阿慧心头,她把那块灵骨收放妥当,冲了出去。 若是她记得不错,竹林后面,应该是程家的祠堂! 穿过竹林,古朴气派的祠堂出现在阿慧眼前。 阿慧不由冷笑。 为了镇压她的灵骨不见天日,祖屋百年没有翻修,还是她生前的样子,这祠堂比之以往却有天壤之别。这也难怪,百年前程家只是一个破落户,祠堂能不漏雨就是难得了。 祠堂不像祖屋因为破败不堪无人看守,而是有个六十多岁的半瞎老头守在那里。 一个家族,最看重的就是族里的祠堂,就连调皮的孩童们亦是自小就被长辈们告诫,不得来祠堂附近玩耍,女孩子更是被耳提面命,万万不得进祠堂里面去。 久而久之,程家庄祠堂算是一个禁地,不用派多少人守着,亦无人敢闯。 程微赶过来时,正见阿慧一把推开守祠堂的半瞎老头,冲了进去。 程微头疼欲裂。 老天,阿慧再这样折腾下去,她就算夺回自己身体,恐怕都没法在程家立足了! 那半瞎老头被推到地上,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程微帮不上忙,一咬牙,跟着进去了。 就在一人一魂进去后不久,程澈就追了过来,一看跌坐在地的半瞎老头,忙把他扶起:“笙爷爷,您没事吧?” 半瞎老头努力睁着眼瞧了瞧,看不分明来者是谁,却知道这应该是族里孩子,忙道:“快,有人闯进祠堂去了,好像是个女娃儿!娃子,快去把她抓出来,祠堂可不能让女娃进啊!” 程澈放开半瞎老头,忙走了进去。 阿慧直愣愣盯着满屋子的灵牌,一动不动。 她第一眼就看到摆在第一个的灵牌,正是她那个无情冷血的父亲,第一任怀仁伯。 再往旁边一瞟,不由怔住。 那个小小的灵牌,是满屋子灵牌里最特别的,其上刻着一行字:第一任怀仁伯之女,程氏娇娘。 阿慧一把把那个灵牌抓了过来,仰头大笑。 什么怀仁伯,什么名震天下的符医,这一切不过是吸着她阿慧的骨血骗来的,用她阿慧的性命,换来程氏一族百年兴盛! 只有她已经死去百年的父亲和哥哥们知道,程氏娇娘,小名阿慧。 她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啊,外人谁不曾羡慕和费解,父亲出诊不带三位哥哥,独独带着她,哪怕名扬天下亦是如此,要把这通天衣钵传女不传子。 可是谁又能知道,真正懂得符术的从来不是她名扬天下的父亲,而是她程娇娘! 她要毁了这一切,她一定要毁了这一切! 凭什么她傻傻信任的父亲用她博得了美名和地位还不够,还要用她满身精血救那太子! 最初的最初,她初来陌生的时代,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只想用己所长让一家人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啊! 还有容氏太子,不是借了她的性命活下来吗,百年过来,容氏总该还给她了! 阿慧眼中射出刻骨的仇恨,一挥衣袖,众多灵牌被一扫而落。 “微微,你在干什么?”程澈冲过来,一把拉住阿慧。 突如其来的至阳之气,激荡难耐的愤恨,两相交加,让阿慧不堪重负,头好似被重锤一敲,昏了过去。 一直冷眼旁观等待时机的程微大喜,毫不犹豫对准自己身体的眉心冲了进去。 第294章 试探 程微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是在回京城的马车上。 她听到程澈欣喜的声音:“微微,你总算醒了。” 之后就听阿慧淡淡“嗯”了一声。 程微悄悄掩藏好自己。 冲回了自己身体,她同样耗尽力气,更是明白了与阿慧的差距。 历经生死,小姑娘终于无师自通学会了忍耐和等待。 “微微,能不能告诉二哥,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冲进祖宅和祠堂里头去了。” 沉默片刻,阿慧问:“我闯了很大的祸吗?” “你放心,二哥已经处理妥当了。只是你这个样子让二哥很担心。微微,你实话告诉二哥,坠崖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 阿慧心中一跳,移开眼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二哥不要想多了。只是坠崖的经历太恐怖,我常做噩梦,有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二哥,我累了,想睡了。” “那你睡吧。”程澈凝视着阿慧,叹道。 程微躲在自己体内,怕惊动阿慧,不敢放出太多感知,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焦灼。 难道说,她入梦对二哥说的话没有让二哥起疑吗? 是了,当时她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单凭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二哥怎么会想太多呢? 就在漫长的沉默中,兄妹二人回到了伯府。 程澈把菊娘的事对韩氏说了。 韩氏对菊娘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唏嘘几声,就嘱咐阿慧道:“既然不舒服,就别到处乱跑了,晚上我让小厨房炖些补品,就在我这里用吧。” 确定了自己与怀仁伯府的渊源,为了以后的复仇大计,阿慧更是要和韩氏打好关系,当下便笑盈盈点头:“好,还是母亲疼我。” 难得这个女儿越过对长子的亲近改为亲近她这个娘亲。韩氏顿觉心情大好,笑道:“澈儿,你晚上也过来。” 阿慧嘴角笑意微收,很快又恢复如常。看不出半点端倪。 程澈轻轻扫阿慧一眼,点头应下。 到了傍晚,晚霞似火点缀天边,蝉鸣个不停,让人听了心生烦躁。 怡然苑的饭厅里摆着冰盆。一进去却是凉爽的。 一道道精致小菜摆上饭桌,凉拌的木耳,碧梗的青菜,不见多少荤腥,在这燥热的季节,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程澈是最后到的。 他一进门,韩氏就笑道:“澈儿,你再不来,我和你三妹就要开吃了。” “是儿子来晚了。”程澈说着把一个食盒放在桌子上,伸手打开。 “这是什么?”韩氏问。 程澈已经把食盒里的吃食拿了出来。是一盘卖相上佳的枣糕。 他细语温声解释道:“三妹最喜欢吃枣糕,这是儿子亲手做的,正好给她补补气血。” 韩氏想了想,点头:“对了,微儿确实最爱吃枣糕。澈儿,还是你有心。” 她亲自夹了一块枣糕放进阿慧碟子里:“趁热吃吧,可别辜负你二哥一片心意。” “多谢母亲,多谢二哥。”阿慧夹起枣糕咬了一口,随后盈盈一笑,“松软香甜。确实好吃。” 她在镯子里煎熬百年,别说是这香软甜美的枣糕,就是一块窝窝头,吃起来也觉得香! 既然这枣糕是程微最爱吃的点心。她当然要多吃点。 程澈就含笑看着阿慧一口一口把枣糕吃下去,目光下垂,落在阿慧面前干干净净的碟子上,眸光渐渐深沉。 微微她爱吃枣糕不假,却从不吃枣糕里面的枣。 小女孩口味上的一点小怪癖,连一向和她生疏的母亲都不知晓。 可是他。却是熟悉微微一切的兄长,就连微微葵水初至,都是他帮着处理的…… 想到这里,程澈耳根一红,移开了眼睛。 一顿饭吃得各自满足。 翌日一大早,程澈来怡然苑请安。 “澈儿要出门?” “是,儿子有些事要办,大概三五日回来。” 见他不说要去办什么事,韩氏并不多问,叮嘱道:“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儿子明白,请母亲放心就是。”程澈起身,陪韩氏闲聊几句,离开前道,“三妹自打坠崖回来,身子一直不大好,精神状态也不佳,近日母亲多照看三妹,莫要让她再出门了。” 韩氏听了并不太在意,笑道:“你出门在外不必惦记这些,我看微儿情况还不错。” 程澈听了,就把阿慧在程家庄擅闯祠堂的事说了出来。 韩氏大惊:“还有这事?昨日没听你提起。” 程澈便道:“三妹说是精神恍惚,并不是有意的。儿子怕当着三妹的面提起让她不好受,这才没提。” “那庄子上的人都怎么说?” “母亲放心,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人,儿子都处理好了。” “那就好,我最近多注意着微儿就是,不让她再出门了。” 程澈这才离去。 韩氏传话给阿慧,让她好好在家休养,济生堂和德昭长公主府暂且都不必去了,本以为女儿会过来歪缠,没想到阿慧一口应下,别说出门,就连自己房门都不出了。 阿慧躲在屋子里,一点一点的回忆那些符术。 百余年过去,那些符术虽早已镌刻进阿慧灵魂里,可一直不拿出来翻翻,总是有些生疏的。 阿慧在熟悉符术的同时,程微正方便偷师。 那些她未曾学过的暂且不提,当阿慧回忆起胎产科那些符法时,程微暗暗咬牙。 那些符箓的画法,和阿慧以往教她的几乎没有区别,可偏偏每一种符箓都会有那么一两笔不同之处,若是粗心的,甚至都不会察觉。 程微暂时不懂这其中奥妙,却悄悄把正确的画法记了下来。 阿慧回忆飞快,程微就拼尽全力记得飞快,短短两日竟比得上以往大半年所学。 全心投入到符法学习中时,那些痛苦似乎就无足轻重了,被程微暂且抛到了脑后。 眨眼到了第三日,韩氏派人来叫阿慧。 阿慧正好把符法整理的差不多了,随着雪兰去了怡然苑。 “微儿觉得身体如何?” 阿慧露出一个从容的笑容:“女儿觉得很好。母亲叫我来,可是有事?” 韩氏点头:“原想着让你好好在家休养的,不料你大姐姐传了信来,想让你入宫去陪她。” 第295章 问 “你要是身体不爽利,我就进宫去和你大姐姐说说。”韩氏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有些犹豫。 长女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产,独自在宫中,她做母亲的哪能放心。而次女最擅长诊治有孕的妇人,若是能进宫照顾长女,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阿慧微微笑了:“我没事。母亲,我很愿意。” 得了这句话,韩氏放下心来,收拾妥当,带着阿慧进了宫。 阿慧走得很慢。 碧瓦朱墙,飞檐瑞兽,一切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又似乎早已不同。 “微儿,看什么呢?”韩氏走出一段距离,发现阿慧没有跟上来,不由停下,回头问她。 阿慧回神,赶了上来:“就是好久没来了,忍不住多看看。” 领路的内侍笑道:“太子妃请三姑娘进宫相陪,以后三姑娘有的是机会看呢。” 韩氏连连点头:“正是这个理儿,快些走吧,太子妃该等急了。” “好。”阿慧缓缓吐出这个字,脚步轻快起来。 是呢,她还有的是机会,谁让太子妃是傻丫头嫡亲的姐姐呢。 老天待她总算不是无情到底,百年归来,给了她这么便利的条件。 阿慧低头,看着那双小巧纤细的手,笑容隐没在阴影里。 “母亲,三妹,你们终于来了。”太子妃程雅由宫人搀扶着走出来,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韩氏忙上前去扶住程雅:“小心点儿。” 她认真打量程雅一眼,叹道:“瘦了。” 程雅心中苦笑。 她日夜盼着这个孩儿平安出生,可是随着临产期越近,就越发不安。到最近几日已是夜不能寐。 万一三妹只是安抚她呢? 等孩子出生,被人发现小皇孙居然心智不足,且无药可医,那该怎么办? 她本就不被太子所喜,太子妃之位岌岌可危,再有个痴傻的皇儿…… 要知道,太子的嫡长子是个痴傻儿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会令整个皇家颜面无光。 到那时。她和孩子怎么办? 程雅觉得已经无法独自承受下去,所幸太子随着天子出行避暑,还带上了孙良娣。这偌大的东宫只剩她一个正经主子,要嫡亲的妹妹进宫相陪,旁人自是无话可说。 程雅牵起阿慧的手:“母亲还说我,三妹才是瘦了许多呢。她这手都是冰凉的。” 阿慧抽出手,淡淡笑道:“孕妇瘦一些。利于生产。” 韩氏和程雅听了,双双放了心。 母女寒暄自是不必多提,等韩氏走后,终于只剩下了姐妹二人。 “三妹。我近来总是睡不好,不知会不会影响了孩子?”程雅屏退了宫人,拉着阿慧的手问。 阿慧定定望着程雅。忽然一笑:“大姐姐若是不放心,我制些安胎养神的符水给您就是了。” 程雅对妹妹的符术信任得很。自是答应下来。 “请大姐姐给我安排一间僻静无人的屋子,方便我制符。”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阿慧取出随身携带的朱砂,开始制符。 程微睁大眼看着。 笔画走向,和以往阿慧教她的分明不差,只是最后收笔时方向有所不同。 符箓已成,灵光点点散落杯中。 程微天赋颇高,已是看出这杯符水的功效只比她以往所制符水稍逊。 最重要的是,阿慧并没有以自身鲜血为引。 所以说,大多数符箓根本不需要自身鲜血吗? 程微隐隐想通了什么,看着阿慧嘴角的笑意,陡然心惊。 因为阿慧很快把那杯符水随手倒在墙角的花盆里,轻声道:“看来手还没有生。” 原来那杯安胎符,只是阿慧用来练手的。 阿慧重新开始制符,笑意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让程微心生不详的预感。 不过片刻,新的符水已成,而程微早已遍体生寒。 那符水很偏门,因是胎产科中的一种,她是知道的。 那是一杯引水符,只要一杯入腹,就会在数周后引起孕妇羊水早破,胎儿十有八九会落得胎死腹中的结局,而产妇则会增加感染的几率。 阿慧要害大姐姐和孩子! 程微惊恐万分,阿慧已经端着那杯符水走了出去。 “三妹,这么快就好了。”程雅望向阿慧手中符水,有些好奇,“颜色似乎和以前不一样。” 阿慧笑着把符水递过去:“这个效果更好些,大姐姐喝了,定然会睡个安稳觉。” 程雅不疑有他,伸手去接。 二人双手相触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冲击着阿慧的脑海。 阿慧端着杯子的手不由一松,杯子直接落到地上,跌个粉碎。 “三妹,你怎么啦?”程雅见阿慧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顾不得那杯摔碎的符水,伸手去拉她。 阿慧以手抚额,几乎说不上话来:“大,大姐姐,我去刚才那间屋子里休息一下。” 程雅放心不下,一脸担忧看着阿慧:“你先在这躺着,大姐这就去宣太医来。” “不用。”阿慧抓紧程雅的手。 说是抓紧,其实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 她艰难开口:“大姐姐,我状态不佳时,一旦制符就会有这种后遗症。您不必担心,只要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就是要无人打扰。” 符医之道在寻常人眼中神秘无比,程雅自是没有怀疑,忙让人把阿慧扶进那间安静的屋子里。 确定了四周无人,阿慧惨白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靠着椅背,低声道:“程微,是你?” 片刻后,传来少女冷冷的声音:“对,是我。” 阿慧不停摇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一直在这个身体里。我真好奇,你是怎么瞒过我的?要知道我占据你的身体时,可是从头到尾细细检查过,连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你的好奇,我没必要解释。不过我想问一问,阿慧,你真的要占着我的身体,不还给我了么?” 程微心中早已知道答案,可她就是忍不住问一问。 问一问这个在她绝境之中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曾经伸出手来的人。 阿慧沉默良久,轻轻笑了起来。 “傻丫头,你还是那么天真!” 第296章 舞 阿慧的音调拉长,带着嘲弄和同情:“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呢,原来依然那么蠢!” 安静良久,程微的声音才响起:“随你怎么想吧。但你若要伤害我的亲人,我是绝对不答应的。” 阿慧冷笑:“不答应?你又能奈我何?要知道现在能控制这具身体的是我,而不是你。” “但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啊。”程微声音竟很平静,“关键时刻我总会有点用的,比如刚刚。” 阿慧咬了咬牙,轻嗤一声:“你可知道,你每一次强行施为,魂力是会不断消耗的,等到魂力耗尽的那一日,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时。” 程微笑了:“我并不在乎。阿慧,我会保留最后的魂力,等被你逼急了,就用仅剩的魂力与你拼死一搏。你能控制我的身体不错,可别忘了,这毕竟是我的身体,我总有些优势,真的放开手脚,你就能讨到好处?” 阿慧沉默了。 若是程微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神魂俱损,这具身体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好不容易重生,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怎么能白费力气? “程微,你不必威胁我。你和我拼得鱼死网破又如何?到最后,你的那些亲人依然会不得善终!” 程微窒了一下。 她知道阿慧说得不错,可这个时候若是泄气,就再没有和阿慧谈判的倚仗了。 “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至少不是用我自己的手亲自害了他们。我已经是这个境地,能做到这样已是心安了。”程微竭力表现得很平静。 阿慧终于叹口气,问她:“你究竟要如何?” “只要你不伤害我大姐姐和她腹中孩子。我就老老实实呆着。” “好,我答应你。”阿慧缓缓道。 程微悄悄松了口气。 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阿慧再有什么害人之举,已经无力阻止,除非她这就与阿慧玉石俱焚。 可是好不容易回到自己体内,她怎么舍得死。 而阿慧当然不会被程微几句话唬住,或者说。一山岂容二虎。发觉程微存在后,无论威胁大小,那是一定要想着法子除去的。 她可不想再有一次意外。一睁眼,又与程微换了回来。 夜深人静,月下佳人独舞。 风吹来,佳人衣袂翻飞。举手投足间玄妙无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魅惑。一眼望去,周身竟有光芒流动,衬得女子不似凡人,更像夜间的精灵。 一舞毕。阿慧大汗淋漓,却听到了轻轻的拍掌声。 她豁然回首,看清是程雅站在不远处。 阿慧掩去惊疑。走了过去:“大姐姐,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程雅并没有回答,而是由衷赞道:“没想到三妹舞跳得这么好,竟是把宫中舞者都比下去了。私下里说,大姐姐觉得你比二公主跳得还要好。” 在大梁,歌舞并不只是伶妓取悦人的玩意儿,许多贵女同样以善歌舞出彩,二公主就是其中佼佼者。 四年前,众国来朝,二公主以一曲惊鸿舞艳惊四座,新继任的西姜王诚心求娶,成为西姜王后。 “大姐姐过奖了,我就是晚膳吃多了,睡不下,这才跳舞活动一下。” 月光下,程雅笑得很温柔:“三妹果然是长大了,我竟从不知三妹会跳舞。只是宫里不比别处,三妹还是要注意些,倘若被旁人看到,总是不好。” 阿慧点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跳了。” 姐妹二人月下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内侍模样的人隐在暗处多时,早已把阿慧那玄妙一舞看在了眼里。 等程雅姐妹走了,那人才悄悄离去。 阿慧回到房间,灌了一口茶,神情不快。 她当然不是闲的没事跑去月下跳舞。 那一舞,准确的说不是舞蹈,而是一种高深复杂的符术,名引魂。 凡是涉及到书禁一科的符法都万分复杂,单单以指画符是远远不够的,往往要手足并用,把全身每一处都调动起来,才能顺利符成。 这类的符法,在制符时就好似舞蹈了。 魂魄能招来,亦能驱逐,她要以引魂之法,把程微之魂从体内引出来。 只是书禁科的符术哪怕是在百年前阿慧都鲜少使用,顶多是给小儿收魂之类,像这种从自身体内引出魂魄更是前所未有,她只能趁夜悄悄练习,好增加成功的几率。 阿慧有些懊恼。 她原先想着进宫是近水楼台,却忘了这深宫大内同样束手束脚。 早知如此,晚些日子进宫就好了。 转念一想,不进宫哪能发现程微的存在呢?阿慧气闷稍缓,慢慢入睡。 翌日,程雅收到伯府来信,信上说韩氏身子不大舒服,想让程微回去住几日。 程雅虽然不舍,又放心不下母亲,只得命宫人送阿慧回去,叮嘱她过几日再来。 阿慧心中一喜。 她正愁在这宫里找不到安全的地方施展引魂之术,没想到机会就来了。 回到伯府,阿慧见到韩氏露出亲热笑容来:“接到母亲的信,女儿一直担心,不过看母亲气色似乎没有大碍呢,总算能放心了。” 韩氏神色有些别扭:“你身子没有好利落,我担心你在宫里住不惯,就叫你回来住两日再回去。正好你二哥回来了,给你带了不少好吃的。” 阿慧反应淡淡:“二哥回来了?我最近倒是没什么食欲。” “正是如此,才该多吃些补身体。去吧,你二哥还不知道你这个时候到了,恐怕正在静逸轩眼巴巴望着呢。” 阿慧哪里想见程澈,但又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一见程澈,她吃了一惊:“二哥怎么这般憔悴?” 程澈刚刚沐浴过,身上气息清新,眼中却血丝遍布。 他笑起来依然温和:“事情多,不好处理,就费了些精力。” “那二哥都办好了?” 程澈深深看阿慧一眼,颔首:“对,办得差不多了,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程澈说完,伸手一指:“那些都是二哥给你带回来的,看看喜不喜欢。” 第297章 引魂 果子干,小豆凉糕,江米条儿,零零散散的小吃堆满了食盒子。 阿慧一扫,笑了笑。 全是小女孩喜欢的玩意儿,要说起来,有这么一位兄长,那蠢丫头还真有福气。 她不免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时她不过十来岁,刚刚来到陌生的朝代不久,家里母亲早逝,只靠着一个当游方郎中的爹走街串巷赚些糊口的钱养活她和几个哥哥。 那个身体弱得很,病歪歪做不了什么事,可是几位哥哥对她是极好的。 大哥会耐心细致的照料她,二哥会背她出去晒太阳,三哥会偷偷下河摸鱼,带回家给她炖汤喝。 她永远忘不了三哥看到那些鱼儿时如获至宝的眼神,而被三哥当成宝贝的鱼,却是送给她的。 她发现了镯子的秘密,决定用它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 百年前要比现在严苛,女子想出头是不易的,何况她只有十来岁。 正巧父亲是游方郎中,是个很好的掩护。 刚开始时一切都是很好的,父亲因为救一个濒死的妇人出了名,渐渐手里有了不少银钱,给大哥取了秀才家的女儿,把二哥和三哥都送去学堂读书,似乎她依赖爱着的那些人都过上了以往梦寐以求的生活。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阿慧有些记不清了。 是当父亲的名声已经响彻大江南北,无论什么事只找她商议的时候吗?还是一旨传召,金銮殿上父亲独独带了她一人面圣呢?或者是无数人前往京城程府,想要拜入父亲门下,甚至几个哥哥都表露出这个意思时。父亲却宣布只会把衣钵传给她一人之时呢? 阿慧的回忆被一个清澈温和的声音打断了。 程澈含笑问:“微微,傻站着发愣做什么,怎么不把这个箱子打开看看?” 阿慧回神,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了笑,漫不经心打开了那个鸡翅木的箱子。 满满一箱子都是猴子木偶,造型各异。形态逼真。 程澈定定望着阿慧。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神情变化:“微微可喜欢?” 阿慧看向程澈。 她对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儿当然是无感的,不过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温柔腹黑的兄长面前。她只要当一个合格的妹妹就够了。 “当然喜欢,不过我都长大了,二哥以后就不用送我这些玩意儿啦。”阿慧自是不想与程澈走得太近,只能慢慢疏远。 程澈目光温柔望着阿慧。似乎有些失望:“微微小时候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是二哥忘了。微微总要长大的。” 阿慧对此毫不怀疑。 程微的闺房她已经很熟悉,多宝阁上还有箱笼里,处处可见这些小木偶,足见这位哥哥把那傻丫头宠上天去。 只可惜。她是无福消受了。 “三妹尝尝这些小吃,都是刚做好不久的,放久了味道就差了。” 对于吃食阿慧是来者不拒的。随手拿了块蜜豆糕塞进口中,程澈递过来一块江米条儿:“这个是在城郊米记点心铺子买来的。他家做江米条儿的糯米有种别人家没有的清香,你尝尝。” 阿慧接过吃下,点头:“确实好吃,多谢二哥。” 程澈微微一笑:“三妹客气了。” 阿慧在这位兄长面前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清楚知道他是这世上最了解程微的人,片刻不愿多呆,站起来道:“二哥,我才出宫不久,有些乏了,想回屋歇息一下。” “好。八斤,送三姑娘回去。” 八斤一手抱起箱子,一手提着食盒,笑嘻嘻道:“三姑娘,走吧。” 阿慧回到飞絮居后,打发丫鬟们出去,才真正放松下来。 等到把程微的魂魄驱逐消灭,还是进宫去好了,在这府里有那位二哥盯着,难免束手束脚。 她回来的目的就是要报仇,而想毁了怀仁伯府,还有什么比在宫中弄出些事来更容易? 更何况,容氏本来就是她第二个想对付的。 至于这具身子身为程家人同样厄运难逃,那又如何?她苦苦煎熬百年,岂会吝惜一副臭皮囊。只要大仇得报,哪怕让她重回镯子中再次等待复生的机会,她亦甘之如饴。 阿慧把一只茶蛊狠狠掷在了地上。 只要一想到这府上的一草一木都是踩着她的尸骨换来的,她就恨不得撕碎一切! “姑娘,怎么啦?”欢颜听到动静跑进来。 阿慧冷冷扫她一眼,厉声道:“没有规矩,谁让你进来的?” 欢颜抿唇低头,没有吭声。 姑娘真的好奇怪,也许画眉她们没有察觉,可她觉得姑娘越来越不像姑娘了。 以前姑娘也会冷着脸训她,罚她不许吃饭,可她从心里是安定的,就是笃定姑娘不会真的恼了她。 可是现在,她都不敢看姑娘的眼睛了。 只要与姑娘对视,她就觉得那不是她的姑娘。 “你出去吧,让画眉进来收拾。” “是。” 片刻后画眉进来清扫碎瓷片,阿慧闭上眼睛养神。 她若是抱着长长久久在伯府生活的心思,早该把欢颜那个丫头打发了。那丫头看起来虽然呆呆的,眼神却格外清亮,让她看了就不舒服。 好在她要的是快速报仇,就无需打草惊蛇。 阿慧养精蓄锐,很快就到了晚上。 六月虽然已经过半,天上的月还是大半圆,在这个时候施展引魂术当然不如在满月时,可她已经等不及了。 她的神魂还没有与这具身体完全融合,原本的主人偏偏也在,天知道会有什么意外。 姑且一试,就算不成功,七月十五阴气最盛,那是最好的时机。 阿慧仰着头,一直在等。 等到子夜将至,在花园里最开阔的地方,她开始对月起舞。 举手投足,依然是在皇宫时那样绚烂,给人奇异的美感韵律,阿慧却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总觉得体内气息凝滞,好像对身体的掌控力还不如前两日练习之时。 许是离满月之日隔得越远,效果越会受影响吧。 既然如此,更该全力以赴。 阿慧眸子中闪过坚定的光,越舞越急。 第298章 争夺 月下,阿慧舞姿曼妙,衣袂翻飞,像是林间的精灵惶惶然来于这世上,急欲乘风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慧指端足尖渐渐染上月华,眼前白光阵阵,好似神魂都要飘荡起来。 要成功了! 阿慧唇角一勾,右腿抬起,足尖直接点到眉心上,左足以足尖点地,开始不停旋转。 她越转越急,裙摆成了扇形,犹如水波一层层叠荡,几乎要把中央的少女淹没。 阿慧仰头对月,扯出一抹笑意,可是很快,笑意顿止。 怎么回事儿,这身体明明是她在舞动,为何控制力越发不足?她甚至有种直觉,此刻哪怕停下来,身体依然会继续舞动。 书禁一科虽然是符医的弱项,招魂驱鬼比不上专精此道的道士,可阿慧毕竟精通符法,这个念头乍起,就猛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难道是—— “程微,是不是你?”阿慧问出这句话时,咬牙切齿。 她真是小看了这个丫头,竟悄无声息跟着她学会了引魂之术! 现在那个傻丫头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与她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吗? 是了,这当然是最好的时机。 自古以来,引魂之术都是用在他人身上,像她这样为自己引魂者前所未有。 引魂之术一旦施展,固然可以引出藏于身体的异类,可自己的神魂同样是最不稳定之时,更何况,她才是那个异类! “程微,我真是小看你了。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争过我吗?” 两魂争一体,就看谁更强大。谁更坚定,谁对身体掌控更强,谁对引魂之术更精通。 阿慧知道,如果不想有万一,最保险的法子就是立刻停下来。 不过引魂之术施展到这个阶段一旦停下,对她同样有反噬的伤害。 她当然不会为了个“万一”停下来,要是连一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那真是白活了。 当然。保险起见,她会不断引程微说话,那丫头对引魂之术不可能很熟悉。一旦分神,结果不言而喻。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阿慧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程微一声不吭,尽最大的可能去感知身体的存在。 这是她的身体。她的手,她的脚。还有她的心跳。 “请你们都为我而舞吧,我想活下去,或者——真正的死去。”程微仿佛听不到阿慧的话,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 生。或者死。 她绝不要别人代替她活着! 阿慧渐渐开始心惊。 她自认低估了这丫头的天赋,却没想到低估了这么多。 怎么会有人仅凭她练习几次,就悄悄学会了如此复杂的引魂之术。甚至。都没有人对她有过任何指点。 若是没有隔着百年光阴和血海深仇,她们或许会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吧? 只可惜。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报仇! 傻丫头,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吧。 这世间,曾经对不住我的人太多,成为对不住别人的人,总比被人对不住要好! 阿慧眼神一冷,下了决心! 那一瞬间,程微只觉一支利箭直直插入脑海,痛不欲生,整个灵魂仿佛都要飞出去了。 坚持和信念能让人发挥超常,可仅凭坚持和信念还是不够的。 程微心底涌上了绝望。 不,就算绝望,她也不想认输! 就这样吧,与阿慧同归于尽,至少不要阿慧用自己的身体害人。 只可惜,她帮不了那些在意的人了。 程微下了决心,眼神渐渐坚定。 引魂之术,她能与阿慧一争长短,此刻同样能清晰感知外物。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月光而来。 那人一身青衫,风姿卓然,在程微眼里,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二哥——” 程微笑了。 是幻觉也无所谓,至少在最后一刻,她看到了二哥。 二哥,等来世,咱们一定不要做兄妹了吧,我想叫你一声程澈。 程微闭上眼睛,缓缓集中魂力。 “三妹,你在跳舞吗?”清浅温柔的声音传来。 程微蓦然睁开了眼。 若是幻觉,这未免太真实。 她很快感受到了阿慧的不安。 阿慧在不安,那么说,眼前真是二哥,而不是她的幻觉! 已经聚集起来的魂力渐渐散去。 也许是从小到大对二哥的信任,只要见到他,程微心头就燃起了希望。 这样依赖一个人确实很没出息,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她的二哥,她就是相信,二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程澈不疾不徐,转眼已经到了近前。 阿慧依然在旋转,飞扬的裙摆已能扫到程澈衣角,一次又一次,如翩翩起舞的蝶,撩人心弦。 程澈却是一脸平静望着阿慧:“三妹,你这舞蹈好奇怪,不似舞蹈,更像一种神秘的仪式。” 阿慧大惊。 程澈这是怀疑她了吗? 内有程微与她争夺身体,外有程澈半夜莫名来此,真是内忧外患! 阿慧只得出声:“是一种祭祀舞,我正在练习,请二哥不要打扰,等我跳完再说。” “那我为你伴奏吧。” 就与程澈说话的工夫,阿慧顿觉对身体的控制一松,原本已经被她死死打压下去的人又冒出了头。 阿慧再不敢分神,匆匆道一声好,全力去压制程微。 而这时,程澈打开手上匣子,小心翼翼端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小碗,对准阿慧的脸泼了过去。 血腥味传来,阿慧顶着满头满脸的血,动作瞬间定格,神情大变:“黑狗血?” 程澈恍若未见,转眼又端出一碗黑狗血,神情淡定泼了过去。 阿慧仿佛被烈火灼烧般惨叫起来:“二哥,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她与程微是不同的。 程微是因坠崖而把一魂摔出体外,生机未绝,是生魂,而她是真真正正的阴魂、怨魂。 不对,就算如此,她已经在程微体内,有这具身体保护,怎么会怕那黑狗血? 程澈之前一定是对她做了什么! 阿慧心念急转,再顾不得引魂之术,硬生生停止舞动,浑身颤抖着换上哀求的神色:“二哥,不要这样,你吓到我了——” 程澈视而不见,一扬手,一只威风凛凛的公鸡头精准无比砸在了阿慧眉心处。 阿慧惨叫一声,软软倒地。 第299章 归来 天旋地转,程微睁开了眼。 入目是程澈放大的俊脸,见她一醒,猛然后退,抄起一碗黑狗血就要往程微脸上泼。 程微软软喊了一声二哥。 没有哀求,没有急切,就是短短的“二哥”两个字,就让程澈伸出的手猛然僵在半空,眼神由最初的震惊转为欣喜若狂。 “微微!”程澈扔了碗,把程微紧紧揽入怀中。 程微顶着满脸狗血仰头,泪如雨下:“二哥,我回来了。” 两行泪水冲刷着脸上血迹,冲出两条白痕,滑稽又可笑。 程澈却恍若未见,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程微反手抱紧了程澈,哭够了,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夺回了身体,于是顺手掐了程澈一把。 不巧她的手正放在程澈腰间,这么一掐,靠下了那么一点点……嗯,结实挺翘,手感好极了。 程澈身子一僵,随后心中升起的居然不是羞恼尴尬,而是欢喜。 这一下,他终于肯定是微微回来了! 只要他的微微回来,摸一下有什么要紧呢。 程澈安下心来,掏出帕子开始替程微擦拭满脸狗血,温柔叮嘱道:“莫哭了,再哭狗血都流进嘴里了。” 狗血—— 程微这才想起自己此刻的状态,不由一脸呆滞。 二哥刚刚往她脸上泼了两碗狗血,对了,还砸了一只公鸡头!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心道,原来狗血味道是这样的。 “呕——”程微总算回归正常人水平,扶地干呕起来。 程澈手忙脚乱替她拍背擦脸,说话都结巴了:“微微,二,二哥带你去洗洗。” 程微白着脸,环住程澈脖颈:“二哥。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站不起来了。” “二哥抱你走。”程澈把程微打横抱起。 转身走出数丈,程微就见八斤提着一个木桶立在树旁。 她低头,看到那木桶里红色翻涌。血腥扑鼻,不由看向程澈。 程澈有些尴尬:“有备无患。” 程微一滴冷汗流了下来。 幸亏她一直在与阿慧争夺身体,被泼了两碗狗血就及时醒了过来…… 眼看程澈走的方向不对,程微拉了拉他:“二哥,你这是去哪儿?” “反正八斤已经瞧见了你这样子。先去我那洗洗吧,然后再送你回去。不然让你院子里的丫鬟们瞧见,总是麻烦。” 八斤和伺候微微的丫鬟不同。 那几个丫鬟是要一直伺候微微的,见到她这个样子难免心中有想法。人心有了膈应,哪怕打发了换新人,伤心的还是微微。八斤就不同了,他身为主子心里有数。 “嗯,都听二哥的。”程微目不转睛看着程澈,只觉怎么都看不够,一双眼睛湿漉漉显得格外乖巧柔顺。 抱着柔若无骨的少女。程澈心软成一片,低低叹了口气。 不知道以后把微微交给什么样的男人,他才能放心啊。 那个人可会如他一样,能看清微微真实的样子? 到了静逸轩,程澈打来热水,亲手拧了帕子替程微把脸擦干净,瞧着没那么恐怖了,叫来素梅替她沐浴更衣。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程澈时不时目光飘向净房门口,生怕出来后的那个人再次换了灵魂。 天知道他发现微微的不对劲后有多么惊惧焦急。偏偏不能露出一丝端倪,甚至在临出门前,能否找到解决办法都是未知数。 吱呀一声,门开了。幽香伴着热气扑来,在这闷热的季节里,越发浓郁。 程微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立在门口。 素梅解释道:“给姑娘穿的是婢子的衣裳,还没上过身的,实在是委屈姑娘了。” 程澈冲素梅颔首:“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那一日程澈的话让素梅彻底死了当通房的心。真正放下后,想着将来的日子,心底竟隐隐期待起来。她相信以公子的人品和能力,定会替她选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能摸到、看到实实在在的幸福,又有几人奢望那水中月、镜中花呢? “公子,三姑娘,婢子退下了,有什么事公子喊婢子就是。” “不必,你歇息去吧,等三姑娘头发干一些,我就送她回去。” “是。”素梅倒退着出了房门。 程微收回目光,冲程澈一笑:“二哥,我觉得素梅神态气质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程澈温和一笑:“那不是挺好么?” 二人对视,有片刻的安静,随后同时开口:“二哥(微微)!” 二人一怔,再次同时开口:“什么事?” 程微忽然脸一热,移开了眼睛。 程澈当然比程微稳得住,压下心头异样,故作坦然地一笑:“微微先说吧。告诉二哥,那个孤魂野鬼是怎么回事儿。” 程微心头有千般疑问,只得暂且压下,先回答程澈的问题:“我那日摔下悬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招魂,再睁眼却发现被个孤魂野鬼占据了身子。原来是被人招错了,于是只能静静等机会……” 程微从遇到白发男子说起,只是隐瞒了曾经当过小游魂,夜夜跑去吸程澈阳气的事情。 程澈自然想不到程微还有这等离奇经历,听她讲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幸亏你没事,这些日子二哥一直担心……” 程微抬眼看他。 那一晚在崖底山壁前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此时真想问一问:可是真的? 程微到底没敢问。 她相信是真的,这已经足够了。 二哥已经定亲,即便没有,他们永远摆脱不了兄妹的身份,问出来除了让二哥为难,还有什么用处呢? 她现在已经不是小游魂,而是怀仁伯府的三姑娘程微了。 二哥可真好看啊。 这样好的二哥,心上人是她呢。 程微抿唇笑了。 见程微呆呆的样子,程澈以为是太过惊惧劳累,抬手替她把已经半干的青丝捋到耳后:“微微,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二哥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程微摇摇头:“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二哥呢。” 她一脸无辜拉住程澈的手:“二哥,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饱受惊吓的柔弱妹子提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第300章 留下 不行,当然是不行! 就算是亲兄妹,两人已经这么大,哪有同室而眠的道理? 程澈匆匆看了程微一眼。 她是越发清瘦了,显得一双眼睛黑而大,里面满满蕴含着祈求和忐忑。 “好。”程澈不由自主吐出这个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他刚刚说的是…… “微微,我是说——” 程微粲然一笑:“二哥,你真好。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日日夜夜与那野鬼共处,实在是又气又怕,好难过啊。” 程澈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了,耳根渐渐染上红晕,面上还要竭力表现得坦然自若:“那你睡在里间吧,二哥给你换上新床褥。” 程微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新床褥就新床褥,她要是乱说话被二哥赶出去,那才是得不偿失,要哭晕了。 程微倚着门框,含笑看程澈弯腰替她铺床,身后的竹帘似乎还隐隐散发着竹叶香,令人心旷神怡。 要是每天都能赖在二哥这里就好了,只可惜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呢。 程澈铺完床,一转身就对上程微温润清亮的眸子,里面盛满柔情,就好像是小妻子含情脉脉望着夫君,无声鼓励夫君床铺得不错。 他被这个忽然升起的念头惊住,脸一热,赶忙抬脚往外走,走到程微身边顿了顿:“微微,你先歇息吧,二哥去沐浴。” “嗳。”程微收起满腹胡思乱想,边往床榻那里走,边笑盈盈赞道。“二哥,你床铺得不错呢,我都铺不了这么平整——” 一声响传来,程微猛然回头:“二哥,怎么了?” 程澈捂着额头,一脸严肃:“没事!” 话音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竹帘轻轻摇晃。 程微一脸莫名其妙。摇摇头把疑惑甩开,坐到床榻上舒了口气。 总算把身体夺回来了,经历这一遭。以后真是再大的困难都不惧了。 这世上,又有谁能有她这般离奇经历呢? 程微抬手摸了摸脸,真真切切的触感让她会心一笑,随后目光落在手腕的镯子上。 古朴素雅的镯子。辨不出材质,当时在东宫捡到。一眼看见就莫名欢喜,擦干净后鬼使神差戴在了腕上,此后再也不曾摘下来,却不曾想。这是她和阿慧孽缘的开始。 说是孽缘,程微又不是很认同。 若是没有阿慧,她现在依然被程瑶蒙在鼓里。当那个无知无畏人见人厌的傻姑娘,更不能接触到符医这个神奇的领域。 不管怎么样。事情都过去了,希望阿慧来世能过得好吧。 程微伸手去摘镯子,撸到腕底,平静的神色顿时变了。 镯子竟然取不下来! 怎么可能? 程微低头仔细打量着镯子。 这镯子是她还胖着时戴上去的,现在她瘦得厉害,镯子滑落在腕底,瞧着明明很空荡,怎么会取不下来? 程微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使出全身力气往下撸镯子,手已经被勒红了,生疼生疼,镯子依然好端端呆在腕上。 程微终于死了心,想了想,站起来走到墙壁处,扬起手对着墙壁狠狠一砸。 清脆的撞击声在耳畔回荡,镯子毫无变化。 程微神情凝重,返回床榻,坐下来靠着床头沉思。 这镯子取不下,毁不坏,该不会赖定她了吧? 那么,阿慧呢? 仿佛是能感应到程微所想,阿慧的声音陡然响起:“呵呵呵,别白费力气了,这镯子要是能被人毁坏,还能等到现在吗?” “阿慧!”短暂的震惊过后,程微迅速冷静下来,淡淡问道,“你在镯子里?” 她已经能够分辨得出,此时阿慧是通过镯子和她对话,而不是寄托在她身体里。 好一会儿,阿慧的声音响起:“我真没想到,你们兄妹有这个本事!告诉我,你二哥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的?他对我做了什么?” 她有生机未绝的身体保护,普通的黑狗血是奈何不了她的,除非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纯阳黑狗。 即便能寻到这样的黑狗,以她的能力,最多是被打击后蛰伏在那具身体里,而不是硬生生被赶了出来。若不是有这镯子护着,此刻她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阿慧的声音阴冷暴躁,就如厉鬼索命似的,听起来格外不舒服,程微却很镇定,不急不缓道:“我二哥怎么发现你,这个我可以告诉你。” 她连游魂都当过,还眼巴巴看着自己身体被别人占用,要是这时面对镯子里的阿慧还惊慌失措,那就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就算真的心慌,在外人面前也要撑着! “你快说——”阿慧迫不及待。 程微忽然改了主意,摇摇头道:“算了,还是不说了,让你知道了,万一以后再有机会占据我的身体,岂不是能蒙混过关。” 为什么二哥能发现? 因为二哥知道她吃枣糕从不吃里面的枣。 二哥还知道,她讨厌猴子。 五岁那一年,她被母亲骂了,心里难过悄悄溜出府去,结果被一个耍猴的人拐走,若不是被二哥追回来,她不知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当然,对于才五岁的程微来说,耍猴人养的猴子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更大。 那猴子在她屁股上抓了两下,害她整整半个月不敢躺着睡觉!从此以后,她能喜欢猴子才怪了。 “你——”阿慧气急败坏,“你戏弄我!” 程微抿了唇,冷冷问:“阿慧,你莫非认为我们还是朋友?或者,是我半个老师?” 阿慧猛然住口,良久,怨恨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当着怀仁伯府的姑娘,过这花团锦簇的日子!” “花团锦簇的日子?”程微有些好笑,叹道,“若这是花团锦簇的日子,我情愿投生在寻常百姓家,哪怕日子清苦,至少爹娘真心疼爱——” “闭嘴吧,等你真正的一贫如洗,吃了这顿没有下顿,再来和我说这种话!”阿慧愤愤打断程微的话,笑得格外凄冷,“你以为,寻常百姓家对儿女就是真心疼爱吗?” 第301章 前因 阿慧自顾说起来:“怀仁伯府供奉的先祖,你们子子孙孙崇敬的第一任怀仁伯府,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阿慧从她一贫如洗的家开始讲起,讲到最后,大笑起来:“他名声传扬天下,实则不过是个医术平庸的游方郎中罢了。可笑我被父慈子孝、兄友妹恭的假象蒙蔽双眼,一心想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谁知人心不足,太子病危时,我那个好父亲为了成为太子的救命恩人,在我说出太子之病无能为力后竟痛下杀手,以我全身精血替那太子换血,救得太子一身性命!” 程微听得心底生寒:“换血?” “不错!你以为我为什么是这镯子的主人,百年后这镯子又找上了你?不过是我们都流着一样神奇的血,不但是天生的符医,这血关键时刻是能当救命灵药的!” 程微怔怔:“这么说,以精血制符,威力确实会大增?” 阿慧冷笑:“不然天下道观多如繁星,玄清观更是历经千年,凭什么我那个游方郎中的好父亲能成为令天下人侧目的神医?” “我想,大多数普通符箓是无需用到精血的吧?不过是见效稍慢而已。”程微并不傻,直接点明。 如果说按照最开始阿慧教她的符箓,不用精血后效果会大打折扣,那么她成为游魂后从阿慧那里偷学来的真正符箓画法,等级越低的符箓,以精血为引和只以朱砂画符的效果,差距就没那么大了。 阿慧若是没有别的心思,一开始不会避而不提。 阿慧沉默了。 程微反问道:“那镯子怎么会在东宫?” “不过是我临死挣扎,咽气那一刻从手腕上脱落的罢了。你现在可明白了?难道我不该恨?不该怨?” “是。你该恨,该怨。” 到这时,程微对族里一直传下来的奇怪规矩终于明白。 比如程氏族人不得入太医署,恐怕是那位程家先祖对符医一窍不通,不得已而为之。也或许,荣华富贵已经到手,对换来这一切的女儿到底有些愧疚。不愿看到后人再入太医署。 无论哪个原因。程微都相信,这一次阿慧并没有骗她。 “可是,就算你该恨、该怨。那些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你就要利用我的身体害人吗?”程微问阿慧。 阿慧冷笑反问:“那又如何?那些将要发生的事你难道没有看到?就算我不占用你的身体,用不了几年你也会不得善终。与其如此,我教你符术。助你保住亲人,用你的身体复仇。又有哪里对不住你?” 程微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阿慧,我虽不聪慧,亦不是傻子。当初你若是与我明明白白提出这个条件。说不得我会答应你。以我一命换来亲人平安顺遂,说起来还是我赚了。可是,你不告而取。就好比把我当做待宰的牲畜圈养,难道我还要感激你吗?更何况。你占了我的身体后,报复的是谁?无非是程家和皇室罢了,那我的亲人又如何保全?” 阿慧被程微问得久久沉默,然后嗤笑一声,似是不屑,又似是自嘲,喃喃道:“是我小瞧了你。” 这时程微才察觉,失去了凌厉的气势后,阿慧声音格外虚弱。 听到脚步声,程微淡淡道:“就这样吧,阿慧。我甩不脱这个镯子,甩不脱你,那请你以后老老实实呆在这个镯子里,咱们从此两不相干。” 要说把阿慧弄得魂飞魄散,听完阿慧的讲述后,别说没有法子,就算有法子,程微自认为也下不去手。 阿慧有一点没有说错,没有她以性命换来的花团锦簇,在这百年的沉浮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寻常人家,说不定早已断根,那就没有程微的存在了。 她不怕这世上没有程微,但她会遗憾不能和二哥相遇。 幸好,阿慧在镯子里和在她身体里是不同的,只要她不主动产生与阿慧联系的念头,阿慧对外界不会有任何感知。 只是—— 程微抚摸着花纹古朴的镯子。 当初,就是因为她的血染到了镯子上,阿慧才进入到她身体中。 程微心想,还是要想个办法把镯子弄下来才行。 这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脚步声近了,程微收回心神。 可惜脚步声到了外间就停住,程澈温雅的声音传来:“微微,把大灯熄了,早些睡吧。” “嗳。”程微爽快应了一声。 片刻后,里间光线暗了下来,程澈转过身,面对着墙壁。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衣裳窸窣摩擦的声音。 一个声音柔柔的喊:“二哥。” 程澈瞬间浑身紧绷,费了好大力气才翻过身,声音一下子就高起来:“微微,你怎么过来了?” 程微怀里抱着一个软枕,理直气壮:“和二哥一起睡呀,二哥不是答应了嘛。” 程澈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程微以为他默许,欢快把软枕扔到榻上,手脚灵活往上爬,这才慌了神,一边伸手抵住程微,一边端着脸冷喝:“微微,你快回里间睡!” “呃?”程微愣住。 程澈慌忙把那软枕塞回程微手中。 明明是他的枕头,可是抓起来时心扑通扑通跳,直到脱了手,心绪还无法平复。 程澈脸一沉:“微微,你十四岁了,不是四岁,哪有和二哥一起睡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再不进去睡,二哥这就送你回去!”程澈板着脸把外衣穿好,系得严严实实,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看起来和那些教训不懂事妹妹的兄长并无区别。 程微悄悄撇了撇嘴。 二哥这个模样,以前蒙蒙她还行,现在怎么可能骗过她。 二哥都亲口说了,心上人是她,来生要娶她为妻呢,怎么会不愿意和她一起睡。 二哥就是口是心非! “二哥,你别生气,我一闭眼就想到那个野鬼占据我身体的样子,心里害怕呢。”程微可怜兮兮拽着程澈衣袖,一脸落寞,“二哥不想让我在这里,那我就进去了。” 第302章 早知如此 程微说完松了手,抱紧软枕默默往回走,身影格外寂寥,仿佛大雨天被主人抛弃的小冻狗。 程澈望着程微背影出神,心疼得厉害。 若是可以,他多么希望能与微微同眠,就如这天下所有平凡的夫妇一样。 只是他不能! 细微的抽泣声传来,若不是以习武之人的耳力,根本听不到,可那轻如羽毛的抽泣声落在程澈耳中,却恍如惊雷。 微微哭了? 他忍不住看向通往里间的门口。 里边夜灯熄了,显得格外黑暗。 微微她……很害怕吧? 程澈悄悄攥紧了拳,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忍不住下床,往里间走去。 到了门口,他停下,里面抽泣声越发清晰。 程澈再也忍不住,挑帘而入。 床上空无一人,程澈心中一沉,借着外间洒进来的光线往一个方向看去,就见程微坐在墙角,头伏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分外可怜。 程澈大步走过去,伸手落在程微头顶揉了揉,心疼又无奈:“怎么坐在这里?快起来,地上凉。” 程微抬头,咬着唇:“一闭眼就怕——” 程澈深深叹口气:“走吧。” “啊?”程微一怔。 程澈又羞又恼,不知是气妹妹,还是气自己,冷冷道:“去外边睡!” 话说完,只觉耳根火辣辣的,大步往外面走去。 程微低头,抿着唇悄悄笑了。 她就知道,她是二哥心上人嘛,二哥怎么会舍得她难过! 装哭实在太费力气。还好屋里黑,二哥又别别扭扭的,没有仔细看。 程微脚步轻盈走了出去,垂着头站在床榻边,软软喊道:“二哥——” 程澈浑身僵硬坐在榻上,语气硬邦邦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程微无比乖巧。唯恐程澈反悔。赶忙就要往榻上爬。 程澈腾地一下站起来,迎上程微费解的眼神,耳根发烧:“还是进去吧。这里睡不下。” 就这么一个小榻,躺一人足够,要是躺上两人,哪怕一动不动也会肌肤相触。实在是太别扭。 程澈走进里屋,看着程微。说不清此刻是个什么滋味,叹气道:“微微睡里面吧。” “嗯。”程微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脱了鞋子利落爬了上去。 她知道把二哥逼狠了不好,老老实实往里面躺下。用薄被搭在身子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轻微的声音传来。 程微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就见程澈离得远远的背对她躺着,半个身子悬在外边。 程微抿抿唇。 二哥这样不怕半夜掉下去吗? 是了。他这个姿势能睡着才怪呢,怎么可能掉下去。 程微把薄被抽出一些,搭在程澈腰上:“二哥,当心着凉。” 程澈整个后背都绷紧了,猛然把薄被掀开,声音是压抑不住的羞恼:“快睡吧,不用管我,六月的天怎么会着凉!” “二哥,你生什么气?”程微语气委屈。 程澈一下子被问住,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声音恢复平静:“二哥没生气。微微快睡吧,二哥也困了。” “嗯,那我睡了。”程微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在她心里,今夜就是她和二哥的洞房花烛夜呢。 只是可惜,二哥永远不会知道。 程澈侧躺着面向外面,毫无睡意,等到另一个呼吸声渐渐均匀,身子微动,想要下床去椅子上坐一夜。 他答应了陪微微睡,自是不会失言返回外间,可真的与妹妹同榻而眠,却委实做不出来。 微微尚小,一团孩子气。他若仗着此点放纵自己,等到将来微微成亲有了夫君,想起这段过往,又该如何看他? 程澈正欲起身,忽然一只素手搭在腰间,紧接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靠了过来。 六月过大半的天,本就燥热难耐,哪怕房间里摆着冰盆,程澈却觉后背瞬间着了火,骇得他一动不敢动。偏偏此时已经在最外边,身子悬着一半,是躲无可躲了。 身后的人显然是睡熟了,喃喃喊了一声:“二哥,别走,我怕——” 程澈一动不敢动,眼睛直直盯着屋顶蝙蝠帐勾。 早知如此,他刚刚不该心软的,现在真是骑虎难下。 程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敢动弹,没过多久,身子已经麻了半边。 偏偏这时,身后的人又往这边挤了挤,少女两团柔软紧紧贴着后背,程澈身子一僵,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这样不成! 程澈伸手轻轻移开程微的手,把她往里面推了推。 见程微老实翻过身去,一直翻到床那头,露出大半的空间,这才松口气,转过身来往里移了移。 再不挪动一下,他就要掉下去了,但愿微微睡觉能老实些。 只可惜程二公子念头才起,程微便忽然一个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他怀里。 程澈整个人都惊呆了,那一瞬间,像是懵懂小童抱着烫手山芋,不知所措。 程微埋在程澈怀里,悄悄弯了弯唇角。 她就知道,她不主动,是别想二哥主动靠近的。 还好她程微从来不是傻傻等待的人! 这是她的花烛夜呢,连二哥一片衣角都够不着,岂不是太遗憾了。 程微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可是头顶上方微乱的呼吸声在静谧黑暗的房间里清晰可闻,还有那熟悉的清冽气息,扰得她心头痒痒的,忽然不甘心就这么入睡了。 程微佯作无知无觉,把手再次搭上程澈腰间,然后顺势下滑,停在结实挺翘的臀部。 这下,总算可以了。 程微嘴角含笑闭着眼,往程澈怀里挪了挪,蓦地发觉有个硬物抵在小腹处。 这姑娘虽是虚心看过春宫图的,奈何纸上得来终觉浅,此时哪里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她暗暗纳罕:二哥沐浴更衣后,难道还要带着匕首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程微把手往前一滑,很是自然地落到那处。 咦,似乎不是匕首的触感。 程澈俊脸通红,倒抽了口冷气,身子僵硬好似木头人。 有一个词叫早知如此,还有个词叫悔不当初。 程二公子统统都知道,只可惜他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同时用到微微身上。 微微要是醒来可怎么办? 第303章 小心安放 一滴接一滴的汗珠从程澈额头滚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伸手,小心翼翼扒开程微的手,见她没有醒来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程微一抬手又放了上去。 还没搞清究竟是什么物件,二哥也忒小气! 这一次,她装作不经意挪动身子,手特意按了一下。 程澈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了床,把程微掀得翻了个滚。 这下子,再想装睡是不成了。 程微心中大为遗憾,迷迷糊糊睁眼,睡眼惺忪:“二哥,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程澈脸色铁青,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过身去,大步往外走,“二哥该去练枪了,你再睡一会儿二哥就送你回去。” 竹帘犹在晃动,程微望了望窗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偷来的洞房花烛夜,果然是不能相拥到天明呢。 可是二哥到底藏的是什么物件呢? 罢了,二哥有自己的秘密也是正常的,她就不深究了。 疲惫涌上来,没过多久程微便沉沉入睡,再睁眼时,已是在飞絮居里。 “欢颜——”程微喊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欢颜走进来:“姑娘醒了。” 程微冲欢颜一笑:“对呀,我醒了。” 欢颜一怔,心莫名激荡起来,迎上程微略带疑惑的目光,一开口声音竟哽咽了:“姑娘——” “好啦,一大早哭哭啼啼做什么,还不伺候我洗漱,再偷懒罚你不许吃午饭!” “嗳!”欢颜脆生生应了。心想,只要一直是这样子的姑娘,她情愿没有午饭吃。 收拾妥当,程微去怡然苑请安时,没有与程澈碰面。 对此,程微只是一笑。 自从知道了二哥心意,她只觉苍天厚爱。再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姑娘。又怎么会为此伤怀呢? 二哥定是别扭害羞了。 程微雀跃欢喜的心情却被韩氏一句话打破:“前两日忠定侯府的大姑娘给你下了帖子,邀你五日后参加在忠定侯府举办的诗会,正巧你出宫了。就过去玩玩吧。” “忠定侯府的大姑娘?” 韩氏含笑点头:“对,就是你未来二嫂。” 少女的心头柔软娇嫩如花蕊,忽然被蜜蜂刺了一下,就是一阵疼痛。 程微笑着压下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摇头拒绝:“母亲,我就不去了。” 韩氏立刻拧起了眉:“怎么不去?你才遭了一劫。很该出去玩一玩。更何况,给你下帖子的人不是别人,怎么能扫了人家面子?” 程微听得越发难受,却也明白。是自己无理取闹。 她没有立场拦着二哥娶妻,但是,总有避开的权利。 “母亲。我想早点进宫去。大姐姐说近来总是睡不好,有我照应着。还能舒服些。” 韩氏一听程微提起长女,顿时把别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去了,连连点头道:“即是如此,你明日就回去吧。能把你大姐姐照顾好了,就比什么都强。” 程微早没了闲聊的心情,站起来道:“那我先回屋了。” 韩氏隐隐觉得女儿对她比之前几日似乎冷淡了些,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讪讪道:“那你回吧,好好歇着。” 等程微走了,韩氏犹在寻思。 莫非是她佯称生病,把微儿从宫里叫回来,微儿为着这个就不高兴了? 想起这个,韩氏亦有些糊涂。 称病把微儿叫回来的主意,其实是澈儿提的。 当时她听澈儿说什么微儿坠崖受惊,如今皇宫没有天子坐镇,只剩后宫女子与内侍,阴气太重,恐对微儿不大好,就晕乎乎应了。现在想想,恐怕是澈儿出门几日,有些想念微儿了,这才糊弄她呢。 这两个孩子感情倒是好,远远把她这个母亲比下去了。 韩氏想到这些年母女二人疏远的原因,默默叹了口气。 许是越来越觉得那人不是曾经记忆里的样子,不,准确的说,他们何来什么曾经呢,不过一直是她想象中的样子罢了。 渐渐冷了心,对不能给他孕育嫡子这个心结,似乎不知不觉就解了。 或许,看着长女生下皇孙,将来顺利登上后位,次女嫁得如意郎君,嗣子能成为她们姐妹的依靠,就是她当前最大的心愿了。 其他的,不过是可笑罢了。 程微回了屋,算算日子,该给和舒送第二杯培元符水了,认真考虑一下,依然以精血为引制成符水,命欢颜送到卫国公府上去。 而她则蒙头大睡,整整睡了一日一夜,把这些日子的惊恐疲惫一扫而光,这才精神十足再次进宫。 “母亲怎么样?” “大姐姐放心,母亲已经大好了,我这才回来。” 程雅拉着程微的手,满是怜爱:“辛苦三妹了。今日天气正好,陪大姐姐去园子里走走吧。” 程微自是应下。 姐妹二人并没去御花园,只在东宫的花园随意闲逛。 程雅此刻已经大腹便便,每次出门前呼后拥,总是跟着许多宫人。 程微扶着程雅慢慢溜达,身后有宫娥撑伞,另有数位宫娥打扇,在这繁花盛开、蜂蝶飞舞的园子里竟比在殿里还要舒适。 程微心情跟着好了起来。 她不贪心,只求亲人一直如此,就很好了。 “三妹你看那两只蝶儿,竟是碧色的,真少见呢。” 程微随之望去,点头:“确实少见。” 大宫女流萤就凑趣道:“太子妃若喜欢,不如让若蝶姐姐去替您捉来啊。她若出手,那两只碧蝶定然给面子。” 若蝶不由跺脚:“太子妃,您看流萤,仗着您的宠爱,就胡乱编排奴婢。” 程雅温婉一笑:“那你们就一起去吧,谁捉到了有赏。” 若蝶和流萤齐声应是,举了扇子去扑蝶。 小宫女们跟着欢呼鼓劲。 约莫一刻钟后,若蝶香汗淋淋,捧着一只碧蝶过来,一脸喜气:“太子妃,捉到一只。” “果然是若蝶姐姐厉害。”宫人们纷纷恭维。 流萤扭身回来,佯装恼火地道:“不扑了,这碧蝶果然心疼自家人!快让我瞧瞧,若蝶姐姐和这碧蝶像不像?” 她拉着若蝶的手去看碧蝶,若蝶作势要伸手打她,正在这时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随后响起惊呼声。 程微紧紧扶着程雅闻声望去,原来是一位打扇的宫娥昏倒在地。 第304章 名传 若蝶手一松,碧蝶在手心颤了颤翅膀,翩翩飞走 她却毫无所觉,一脸急切望着昏倒的宫娥,随后跪倒在地:“太子妃,求您息怒,娟儿她……她是有些不舒服……” 原来那昏倒的宫娥名叫娟儿,是若蝶的表妹,原本不在东宫服侍的,因为若蝶在太子妃面前的体面,这才调了过来。 太子妃待人虽一向宽厚,可毕竟有孕在身,近来脾气没以往那么好了。宮婢伺候太子妃时昏倒,要是惊吓到太子妃,那就是大罪。 说到底,一个卑贱的宮婢,是没有资格不舒服的。 程雅拧眉扫那双目紧闭的娟儿一眼,看着战战兢兢跪着的若蝶,牵了牵嘴角:“你们先扶娟儿去阴凉之处歇着吧。若蝶,娟儿是哪里不舒服?” 程雅说这话时声音没有起伏,可一直近身伺候她的若蝶却知道,太子妃是有些不高兴了。 这也难怪,太子妃有孕在身,要是被身体有恙的宫人过了病气,再好的脾气也会恼的。 想到此处,若蝶不敢再隐瞒,在众人面前就咬牙说了出来:“太子妃,娟儿她并不是身子有恙,她,她是来了葵水……” 原来娟儿有个难言之隐,每到葵水来的第一日就痛不欲生。 在后宫之中,别说是娟儿这种身份,就是低阶的妃嫔都没有资格请御医。身体不舒服,或是找宫内懂些医术的医女看看,大部分就只能熬着。 “怎么不早说?”程雅皱皱眉,“罢了,就让娟儿下去歇着吧,以后这种时候不必安排伺候本宫。” “多谢太子妃宽容。” 若蝶口中虽这么说。心中却不停叹气。 娟儿有了这个毛病,以后再想得太子妃重用,却是难了。 “大姐姐,女子经痛的毛病,我可以试试。”程微忽然开口。 她不是滥发好心。 娟儿是大姐姐的宮婢,又是大宫女若蝶的表妹,替她治好这毛病。以后定会更用心伺候大姐姐。 随着经历越多。程微当然不再那么懵懂,开始明白程雅在宫中的艰辛。 面对幼妹,程雅永远是一副好脾气。温柔笑道:“那你就试试吧。” 程微走到树下,仔细打量娟儿面部,又蹲下身来轻按她的腹部,心中有了数。返回来对程雅道:“大姐姐,让人送娟儿回屋子里。我也去准备一下。” “都回去吧,若蝶,你听三姑娘安排。” 有了这个小插曲,程雅早没了闲逛的心思。在宮婢们簇拥下回了屋。 单独的房间里,程微把符水递给若蝶,示意她喂给娟儿喝。自己在一旁观察娟儿的反应。 这符水,她没有以自身精血为引。效果有没有预料的好,就要多试验了。 女子经痛之症,说起来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一旦疼起来是真要命,娟儿早已醒来,脸色还是苍白的,一脸疑惑看着若蝶递过来的符水。 “娟儿,这是三姑娘特意为你准备的,能治你这经痛的毛病,你快点喝吧。” 娟儿飞快看了程微一眼,忙低头:“多谢三姑娘。” 能在宫里立足的,年纪再小也不是傻子,无论心里信不信,面上都要感激万分。 娟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若蝶忍不住问:“娟儿,你感觉如何?” “似乎真的好多了。”娟儿回答的有些迟疑。 她不确定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缓解了,要知道她这毛病就算什么都不管,疼痛也会慢慢缓解,等到第二日,腹痛就完全能忍受了。 “还不快谢谢三姑娘。”若蝶悄悄拉了拉娟儿。 娟儿立刻道谢,程微笑了:“再等等看,不会见效这么快。” 若蝶和娟儿心道,这位三姑娘还真实在,不过这样的人在宫中是难得一见了。 二人面上虽不显,心里对程微不由亲近了些。 程微并没有离开,就随意坐下耐心地等。 她是要看看不用精血的符水效果到底如何,可若蝶二人显然误会了,认为这位三姑娘不但实在,还是一等一的心善之人,对一个小小的宮婢都如此耐心,委实难得。 大概过了一刻钟,娟儿忽然喊道:“不疼了,我不疼了!” 若蝶大为诧异:“这么快?真的不疼了?” 娟儿已经下了床榻,甚至转了一圈,一脸惊喜:“是真的!” 她激动地抓着若蝶的手,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跪倒:“多谢三姑娘,奴婢没有什么可回报的,一定会日日替您祈福。” 这经痛之症已经折磨了娟儿数年,每月的那一日不但痛不欲生,还会胆战心惊,唯恐因为腹痛做事出了纰漏,惹出大祸来。 程微扶她起来:“不必如此,我不过举手之劳,只要你们尽心服侍太子妃,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啦。” 若蝶与娟儿自是齐声称是。 程微离开前提醒娟儿道:“刚刚的符水只能暂时解除你的腹痛,要想彻底根除经痛之症,还需重新调制符水,连饮上三日才行。好在我要在宫里留些日子,正好替你治好这毛病。” 娟儿一连三日喝下程微调制的符水,自觉有一股热流在小腹缓缓流动,半点葵水来时的不舒服都没有了,甚至比平时身子还轻快些。 太子妃身边的宮婢们相处还算和睦,自打那日娟儿昏倒就一直关注着此事,悄悄来找娟儿打听,听她这么一说,俱是啧啧称奇,恨不得也找那位神奇的三姑娘给看一看,却没有这个胆量。 那毕竟是太子妃的妹妹,高门贵女,怎么可能给小宫女们治病呢,娟儿是正好昏倒在太子妃面前,才有这般运气。 宫娥们都如此想,却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名叫蝉儿的实在无法忍受折磨,悄悄找到程微,鼓起勇气求她出手。 原来蝉儿同样是行经上的毛病,她每次来葵水,非十天半月不能止,淋漓不尽,苦不堪言。 程微正想多多试验,自是不会拒绝,出手替蝉儿治好了这毛病。 女人多的地方事情传得就快,不出几日,不但东宫中人都知道太子妃的幼妹程三姑娘是妇科圣手,就连后宫没有跟着皇上去避暑的妃子们亦耳闻了此事。 这日已近傍晚,昭纯宫来人,求见太子妃。 第305章 淑妃有请 昭纯宫是淑妃所居,平日里鲜少与东宫有交集。 论起来,太子妃是地位仅次于太后与皇后之人,可实际情况当然不会这样。 身为四妃之一的淑妃,且生育了大皇子,程雅不可能扫这位庶母的面子,只是听了来人的请求,她亦为难地蹙眉,往窗外看了看:“这个时候么?” 东宫在皇城之北,去昭纯宫可不近,皇宫里最是惊险,程雅当然不放心幼妹天色将晚还要出去。 来者是淑妃的心腹嬷嬷,客客气气道:“还望太子妃体谅,淑妃娘娘实在是不舒服,一听闻三姑娘有此本领,老奴就厚颜替淑妃娘娘前来请人了。” 程雅看了一下天色,犹豫着松了口:“那好吧,若蝶,你陪三姑娘过去,早去早回。” “是。” 程雅叫来程微,低声嘱咐她:“去别的宫里处处谨慎,替淑妃娘娘看完了病不要耽误,立刻就回来。” 怕吓到幼妹,程雅又宽慰道:“不必太紧张,淑妃娘娘人很好,平日里吃斋念佛,与人为善,你只要谨言慎行就是。去吧,大姐姐等你回来。” “嗯,大姐姐,您不必惦记我,我都明白的,这就去了,等回来再用晚膳,大姐姐可要给我准备好吃的。” “去吧,心心念念想着吃,还跟个孩子似的,明年你可就要及笄说婆家了。”程雅笑道。 程微心轻轻抽痛,面上却不动声色,抿唇笑道:“大姐姐莫取笑我,我才不嫁人,就陪着母亲过。” 在小姑娘心里。她心悦二哥,二哥心悦她。两情相悦,即便不能相守,她却没法说服自己再嫁给别人。 别人再好,也不是她的二哥。更何况,她和二哥已经同床共枕过了。 想起那一夜,程微心中涌上丝丝的甜。那忽起的苦涩就散了。 程雅自是认为程微在说笑。嗔她一眼:“别贫嘴了,快去吧,再耽误天更晚了。” 程微由若蝶陪着离开东宫。往昭纯宫而去。 一路宫墙绿柳,雕栏玉砌,自是不必赘言,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到昭纯宫。那嬷嬷进去通禀,有小宫女给程微奉上茶水。 程微喝着茶。静静等待。 若蝶立在程微身后,见她神情淡然,不急不躁,暗暗点头。 看来三姑娘不只心善。比起同年龄的姑娘,还很沉稳,不愧是太子妃的嫡亲妹妹。 程微却不是沉稳。而是有底气。 术业有专攻,她对妇科相关的病症已经胸有成竹。淑妃娘娘既然是找她看病,自是没有什么可惧的。 等了约莫一刻钟,那位嬷嬷出来:“淑妃娘娘请三姑娘进去。” 程微起身往里走,那位嬷嬷把若蝶拦下:“若蝶就陪我喝杯茶吧,省得打扰了三姑娘给淑妃娘娘看诊。” 若蝶知道宫里不少忌讳,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外头等着。 程微才进门就闻到淡淡的檀香味传来,绕过屏风,看到一位中年女子端坐在床榻上,打扮得很素净,面貌慈祥,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 在大梁,道教兴盛,信佛的并不多,程微不由多看了一眼。 “你就是太子妃的妹妹吧?”淑妃缓缓开口,语气温和。 程微下拜:“臣女见过淑妃娘娘。” “不必多礼。明净,给三姑娘看座。”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宫娥搬了锦杌放在淑妃床榻不远处,过去邀程微:“三姑娘请坐。” 程微并不怯场,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多谢娘娘赐座。” 淑妃垂眸,轻轻抚摸了一下已经被摩挲得光润通透的佛珠,这才抬眸,仔细打量程微一眼,赞道:“三姑娘生得真好。” “娘娘谬赞。” “本宫听闻,三姑娘是擅长妇科的符医?” “是。”程微抬起头,与淑妃平视。 谈及符术,她不愿谦卑。 不论病人身份地位如何,给病人信心,才是医者该做的。 淑妃怔了怔。 在程微进来之后,她心中是有些动摇的。 这位三姑娘,委实太年轻了。 不过现在,她莫名有了些信心,斟酌片刻开口道:“本宫请三姑娘过来,是听到宫内近日来的一些传闻,想要试一试。实不相瞒,这病症烦扰了本宫多年,请来御医们调理过,总不见好。” 说到这里,淑妃顿了顿,郑重望着程微:“不论三姑娘能不能治,还望离开昭纯宫后不要对他人多言。” 程微一笑:“娘娘请放心,不对旁人谈及病人的私事,是医者的本分。” 她扫淑妃一眼,轻声道:“若是臣女没有看错,娘娘应是带下之症。” 淑妃抚摸佛珠的手一顿,诧异看向程微。 到这时,她已经信了八分,这位三姑娘是确有本事之人。 多年之前,她就带下绵绵不断,量多腥臭,折磨得苦不堪言,别说服侍皇上,就是日常生活都没了心气,唯有寄托于吃斋念佛,日子才好过些。 程三姑娘还是第一个没听她自述,就一口道出病症的医者! 淑妃想到最初几年请御医来看,忍着耻辱道出病症的往事,不由唏嘘。 她张了张口,声音干涩:“那三姑娘觉得,本宫这毛病能否治好?” 程微认真打量淑妃面部,数息后颔首:“娘娘放心,您这症状,臣女可治。” “当真?”在宫中人眼里平和淡然的淑妃娘娘语气难掩激动。 任谁被那样难以启齿的毛病折磨多年,一听治疗有望都不可能心静如水。 程微笑着宽慰淑妃:“臣女自是不敢妄言。不过娘娘这病症由来已久,不是一日就能根治的。” “不知要多少时日?”淑妃心中打鼓。 这位三姑娘毕竟不是宫里人,最多等到太子妃生产就要离宫了,要是替她治病耗费时日太久,就不那么方便,说不得要去请示太后了。 请示华贵妃也是可以的,只是,她并不想。 淑妃正寻思着,就听程微道:“至少要七日工夫。” 淑妃心下一松:“那就请三姑娘放手施为吧。” 这带下症比较复杂,程微花费小半个时辰才把符水制好,递给宫娥伺候淑妃喝下。 她婉拒了淑妃留饭的邀请,起身告辞。 正在这时,外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第306章 雨至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乍然起惊雷,让人不由吃了一惊。 淑妃便道:“许是要下雨了,三姑娘不妨留下来,我派人去和太子妃说一声。” 程微想着程雅先前的叮嘱,婉拒道:“外边雨还没下起来,臣女还是回去吧,免得太子妃怀着身孕还为我费神。” 淑妃见她态度坚决,不再强留,毕竟和这位三姑娘初次相见,留在她这里过夜,一旦发生什么事那可说不清楚。 “即是这样,那就早些回去,半路下起雨来可不妙。” 淑妃吩咐内侍送程微,被程微推拒。 “臣女有若蝶姐姐陪着,且外边灯火通明,不必再劳烦公公相送了,免得公公再冒雨回来。” 淑妃心道这位三姑娘倒是懂事,遂吩咐人取了伞递给若蝶,关切几句,端茶送客。 等程微走了,那位心腹嬷嬷凑过来,问:“娘娘,程三姑娘真的会看病?” 淑妃摸着佛珠笑了笑:“能不能替本宫治好不知道,会看倒是真的。没等本宫说,她就一眼瞧出了本宫的病症。” 心腹嬷嬷诧异:“程三姑娘小小年纪,真是看不出来。会不会是太子妃——” 淑妃扫她一眼:“年轻一辈,谁知道本宫的难处?就算太子妃偶然得知,难道会和还未及笄的妹妹说这种事?程三姑娘说要连服七日我调制的符水才能见效,且等等看吧。明日早些请程三姑娘过来,免得晚上回去不安全。” “是。”心腹嬷嬷口上应着,心中却有些奇怪。 娘娘既然怕程三姑娘回去不安全,怎么刚刚程三姑娘婉拒内侍相送。娘娘却没有坚持呢? 这嬷嬷跟了淑妃多年,可是对这位人人都赞平和低调的娘娘,常觉看不透,却只敢把这些念头深深压在心里。 程微出了昭纯宫,仰头望天。 星子已经淡了,月亮更是躲进了云层,深蓝天幕越发厚重。 “三姑娘。快些走吧。半路淋了雨,要着凉的。” “嗯。”程微加快了脚步。 六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二人走出没多久,就听一声惊雷乍响,再抬头,云层翻滚低垂。犹如沾了墨汁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三姑娘。快走!”若蝶伸手拉着程微,抬脚就跑。 程微近来身子虽不大好,毕竟有点武功底子在,跑起来比若蝶要快多了。只可惜再快也赶不上雨落的速度。 在雷声滚滚中,天际划过一道闪电,劈开了浓墨重彩的云。亮线一般的雨哗哗落下。 长廊屋檐的灯笼抵不住风雨雷电的袭击,忽闪几下。接二连三的灭了。 偌大的皇宫里,最尊贵的主子们早已随着天子去避暑,留下来的上至嫔妃下至小宫女,无意中都懒散许多。 这个时辰,这样的天气,哪怕灯笼熄灭,亦无人出来问询。 乌云浓重如墨,大雨倾盆而下,灯火仿佛在一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程微与若蝶手拉着手,连伞都顾不得撑,慌不择路向着最近的宫殿跑去躲雨。 雨太大了,雨水模糊了二人的眼,同时模糊了二人的感知。 若蝶脚下一滑,狼狈摔倒,灯笼摔出去老远,带累程微一个趔趄差点跟着倒下。 程微忙一个用力把若蝶拉起,不敢开口,拉着她蒙头继续往前跑。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跑了多久,总算跑进长廊下,扶着廊柱大口喘着气。 好一会儿,若蝶醒过神来,看向浑身湿透的程微,大惊失色:“三姑娘!” 她冲过去,伸手掏出帕子来,却发现帕子早已湿哒哒,上面还沾着泥水,手不由僵在半空。 程微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宽慰道:“没事儿,反正已经湿透了,擦不擦都是一样的。若蝶姐姐,你看看这是何处?” 若蝶努力辨认了一下,迟疑着摇头:“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她心里打起鼓来。 皇宫这么大,可是廊外风雨交加,天地间好像就剩了她们二人,实在令人心中惶恐。万一三姑娘有个好歹,她怎么向太子妃交代? “若蝶姐姐,这里好像比别处更黑一些。”程微竭力镇定下来,观察过后说道。 若蝶听程微这样说,环视一圈,脸色渐渐白了:“好像是这样!” 这样的情况,程微不清楚,若蝶却是隐隐有所猜测。 比别处萧条寂静,意味着此处往往是罕有人至之处。 想到这里,若蝶往廊柱上抹了一把,用手指捻了捻,能感到一层灰在湿漉漉的指尖渐渐成了泥水。 这说明此处已经很久无人打扫了。 难道她们无意中来了冷宫? 若蝶摇摇头。 不能,她们从昭纯宫出来后没有多久就开始下雨,就算慌不择路,也不可能闯到冷宫来。 那些专门关押罪妃的冷宫,距昭纯宫远得很呢。 程微不知道若蝶翻江倒海的心思,反而镇定得多,望着连成线的雨帘,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不如晚点出来了。” 若蝶收敛了心思,问程微:“三姑娘,您冷么?” 程微摇头:“不冷。” 六月下旬的天气当然冷不到哪里去,可在这疾风暴雨的晚上,衣衫单薄浑身湿透的人说不冷,当然是自我安慰。 若蝶就觉得胳膊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风吹雨斜,浑身就是一阵战栗。 她看着比自己年幼的程微说不冷,渐渐镇定下来。 连三姑娘都不惧,她一个奴婢心慌什么?无论如何,要平平安安护送三姑娘回东宫才是。 二人沉默下来,听着喧嚣不绝的雷雨声,廊下仿佛自成一片天地。 雨快些停便好了,不知道大姐姐该如何担心。 程微扶着廊柱出神地想,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哭声。 她心中一惊,缓缓转头望向若蝶,压低了声音问:“若蝶姐姐,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声音?什么声音?”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若蝶勉强能看到程微的表情,神情凝重。 若蝶声音发颤:“三姑娘,您听到什么了?” “许是我听错了吧。”程微不愿吓着若蝶,含糊道。 话音才落,那哭声陡然清晰起来,像是利刃无视雨帘的阻碍,直插二人心口! 第307章 人来 若蝶惨白着一张脸,死死抓着程微的手:“三,三姑娘……” 程微表现好多了。 她已经是当过小游魂的人,倘若现在真的出现一只游魂,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想当初她连入梦见二哥都是历经千辛万苦,吸了二哥好几晚上阳气才办到,可见游魂不一定比人可怕。 万一是人呢—— 程微心中微沉,盯着声音传来之处,目不转睛。 若蝶跟着望过去。 那哭声仿佛是瞬间就响亮起来,压过了大雨哗哗而落的声音,凄厉渗人。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四周。 一个女子披散着长发往二人所在方向冲来,面色惨白狰狞。 “有鬼——”若蝶惨叫一声,扭身就要往雨里冲去,被程微一把拉住。 “若蝶姐姐,雨下那么大,电闪雷鸣,出去很危险的,她,她只有一个人!” 程微说着拔下发髻间的金簪,想了想不放心,又弯腰脱下绣鞋死死攥在手中。 只可惜,进宫没法随身带着匕首。 若蝶见状,定了定心神,同样取下簪子戒备着。 女子顺着长廊直奔而来,脚步声沉重而杂乱无章,像是锤子一下接一下砸在二人心口。偏偏此时闪电接二连三劈开漆黑的夜,女子可怖形象尽收眼底。 若蝶扶着程微,腿已经软了,最后更是站不起来,松开手抱着廊柱瑟瑟发抖。 眼看女子就要跑到近前,饶是再镇定,程微也有些心慌,于是抡圆了胳膊把绣鞋甩了出去。 这姑娘是练过的,准头很不错,绣鞋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砸在女子惨白的脸上。 女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程微弯腰去脱另一只绣鞋的动作定格。 这人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弱一些。 程微直起身来。 罢了,这可是在皇宫里,要是打坏了人,要惹麻烦的。 “若蝶姐姐。这是什么人?”程微侧头问若蝶。 若蝶羞愧不已。 要是让太子妃知道危险时刻她躲在三姑娘后面,那就糟糕了。 为了扭转程微对她的印象,若蝶握紧了簪子上前一步,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何人?为何大晚上装疯卖傻吓人?” 自从跌倒后就一直低着头。被长发掩盖了面容的女子猛然抬头,向若蝶脚边扑来,哭声如厉鬼:“你不要抱走我的孩子,不要抱走我的孩子——” 若蝶惨叫一声,下意识举着手中簪子就要刺去,被程微一把抓住手腕。 “若蝶姐姐,别刺,她真的是疯子!”程微拖着若蝶连连后退。 刚刚女子抬头时间虽短暂,恰好闪电亮起,她已经看清了女子面容。确是神智迷失无疑。 女子扑了个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没有去追程微二人,而是仓皇四顾,一把把程微的绣鞋抱在怀里,情绪渐渐平和下来。 她抱着绣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口中呢喃:“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有娘在。谁都不能把你抢走的……天昭昭,路迢迢,七星在脚,莫回头……” 到最后。女子竟哼起歌谣来,歌声轻柔婉转,动人心弦。 程微与若蝶面面相觑。 “三姑娘,咱们还是走吧,外面雨似乎小多了。” 程微看向廊外,风雨果然渐小。 走当然是要走的。只是—— “三姑娘,您做什么?”若蝶见程微抬脚欲走向女子,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程微压低声音解释:“我的鞋子还在她手里呢。” 若蝶不由松了手。 这是皇宫,不是别处,无论这疯女人是什么身份,三姑娘的绣鞋都不好留在此处。 程微硬着头皮走过去,认真盘算如何把绣鞋抢回来。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女子却好像察觉了程微的心思,把绣鞋紧紧按在怀里,一脸警惕瞪着她:“你想做什么?” “我——”程微张了张口,猛然停住。 不知为何,望进这双疯狂绝望的眼睛,她就莫名生出几分不忍。 这可真是怪了。 程微说不清心头异样,气氛一下子僵持起来。 这时,凌乱脚步声忽然响起。 片刻后,一人提着灯笼越来越近,很快就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个三十多岁宮婢打扮的女子,看身上衣裳已经很旧了,就连手中提的宫灯都格外陈旧。 她看清地上的女子,面色大变,扑过去喊道:“娘娘,您没事吧?” 女子举起手中绣鞋,呵呵笑道:“没事,青娥你看,我找到宝宝了,找到宝宝了。” “恭喜娘娘。”青娥温声哄劝着女子,见她安静了,扶她起来,“娘娘,奴婢扶您回去吧。” 青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女子,艰难站起来,冷冷扫了程微一眼,警告道:“不管你是哪个宫的人,今晚的事最好忘掉,小心惹火烧身!” “我明白。” “明白就好。”青娥扶着女子转身便走。 程微上前一步拦住:“但我的绣鞋,她不能带走!” 青娥一怔。 女子一下子暴躁起来:“青娥,你赶她走,赶她走,她要抢我的孩子!” 青娥忙安抚女子:“娘娘别急,奴婢这就赶她走!” 说罢,青娥转身,深深看了程微一眼,道:“抱歉,这绣鞋今日恐怕不能给你了,不然娘娘发起狂来,谁都拦不住。” 程微态度坚决:“不成,我的鞋子不能丢在这里!” 青娥皱了皱眉,道:“这样吧,明日戌正,你还来此处,我把鞋子还你。若是你不来,我就把这鞋子毁了,保证不会有事情牵扯上你,你看如何?” 见程微抿唇不语,青娥冷下脸来:“我们主仆如此境地,难道还能害人不成?” 程微不由看向女子。 女子恰在此时看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程微心中异样更甚。 这疯癫女子,竟仿佛在何处见过…… 鬼使神差,她点了点头。 若蝶大急:“三姑娘——” 程微深深看女子一眼,转了身拉住若蝶:“咱们走吧。” 她率先走进已经小了很多的雨幕中,回眸,借着青娥手中灯笼散发的飘摇光芒,勉强看到已经脱漆的朱色匾额上三个字:关雎殿。 第308章 关雎 关雎殿,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程微若有所思地想。 或许,那女子是某个曾经受宠一时的宠妃吧,却最终落得这个下场,皇宫果然是吃人的地方。 “若蝶姐姐,快些走吧。” 程微片刻不愿多留,与若蝶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赶回了东宫。 此刻已快到亥时,程雅坐立不安,见到一身狼狈的程微,一把把她揽入怀里:“可急死我了,早知道这样,当时就推拒了。” 程微忙推开程雅:“大姐姐,我身上湿,别过了寒气给您。” 程雅拉着程微的手左看右看,发现没有磕碰,这才松了口气,吩咐宮婢道:“快给三姑娘准备热水,另熬些姜糖水来。” 程微被宮婢们簇拥着去了浴室,整个身子没入铺满花瓣的热水里,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沐浴完,换好干净舒爽的衣裳走出去,才发现程雅还在等她。 程微走过去,依偎着程雅坐下:“大姐姐还没睡?” 程雅指了指桌几上的姜糖水:“先喝了再说。” 程微端过来,听话的小口喝下。 程雅温柔看着程微,等她喝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挥退了伺候的宮婢,问道:“迷路了?” 程微抬眸与程雅对视,那双温柔的眸子仿佛能了然一切。 程微对这皇宫一无所知,当然不会对嫡亲的姐姐有所隐瞒,于是点头:“嗯,当时雨下得太大,灯笼都熄灭了,我和若蝶姐姐慌不择路,就跑到了关雎殿去……” 这些话,程雅显然已经从若蝶口中问了出来,此时并不意外,耐心听程微说着。 等程微讲完。她正色道:“一只绣鞋,丢了也就丢了,明晚不许再过去。” “不要紧吗?” “不要紧,你去昭纯宫不是避人的事。回来正赶上下雨,丢一只鞋子有什么关系?关雎殿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那宮婢说你不去就把鞋子处理了,这就成了。即便她不处理,难道还能以此害人不成?” 程微赧然笑笑:“我还怕给大姐姐惹麻烦呢。大姐姐说不用去。那我就不去了。” 程雅露出舒心的笑容。 幼妹确实越来越懂事了。 她伸手摸摸程微面颊:“那就早些歇着吧。” “大姐姐——”程微犹豫了一下,没有动身,“关雎殿里那疯癫女子是什么人呀?我听那宮婢喊她娘娘。” 程雅脸色微变,拍她一下:“不要打听这些事儿。” 程微抱住程雅胳膊,摇了摇:“大姐姐,您就告诉我嘛,不然我总忍不住好奇。” 程雅禁不住程微歪缠,便道:“其实这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关雎殿曾是皇后娘娘夏日小住的地方,你看到的那女子,应该就是皇后娘娘了。” “皇后娘娘?”程微吃了一惊。 她知道如今后宫是贵妃掌权。大梁的皇后仿佛被人刻意遗忘了,却不知,皇后娘娘原来是个疯子。 程雅叹道:“皇后这个样子,据说已经很多年了,我也是进宫后才慢慢知道。毕竟是一国之后,传出去有失国统。” 程微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即是这样,那为何皇上没有废后呢?” 程雅打了程微一下,嗔道:“你这丫头胆子真大,这都敢说!” “我只是在大姐姐面前才这样嘛。” 程雅抚了抚腹部,幽幽叹道:“想来母亲是没和你提过的。我从小听母亲讲过不少皇后娘娘的事。这位皇后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出身燕州名门。” 太后无子,把自幼生母早逝的昌庆帝养在膝下。昌庆帝这才能登上龙椅。以冯氏女为后,在世人眼里,就是当今天子对这位养母的回报了。 “有太后的养育扶持之恩在先,皇上怎么会轻易废后。”程雅道。 程微垂眸听着,心里莫名不舒服。 “关雎殿”三个字刻在早已剥落朱漆的匾上,与岁月一起渐渐被人遗忘。却又好似莫大的嘲讽,让每个心中有情的女子见了,都难免心生惆怅。 她忍不住问:“那么皇上,就对皇后一点情分也无么?” 程雅伸手捏了捏幼妹脸蛋,喃喃道:“问的什么傻话。” 若是有情,又怎么会是现在的样子呢?这皇城里的男人,又有几个是有情的? 程雅自嘲一笑。 程微不敢再问,起身道:“大姐姐,您早些睡吧,我也去睡了,淑妃娘娘说明日还要请我过去。” 雨过的夜晚,格外安静,能听到雨滴从树叶滑落的滴答声。从窗子涌进来的清凉气息吹散了屋内热气,是个难得的好眠之夜。 程微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以前对这些事关注的太少,隐约记得母亲和皇后曾是好友。 罢了,罢了,不想这些事了。她一个皇宫的过客,知道的越多越是麻烦。 程微终于迷迷糊糊睡去,夜里一个梦连一个梦,最后被惊醒,拥着薄被坐起来发呆。 她竟然梦到皇后了。 皇后抱着她的绣鞋一直哭,她过去抢鞋子,结果被皇后举着鞋子边打边追,最后皇后把绣鞋砸在她脸上,一下子就醒了。 醒来后,她依然记得皇后那双眼睛。 原来褪去疯狂之色的那双眸子,美丽极了。 程微忍不住想,皇后的疯病虽时日已久,病情复杂,不过等她把砭针科学好了,未尝不能一试。 只是,这是皇后呢,恐怕不是她愿意给医治就成的。 程微想得头疼,抬头一看,窗外已经发白,天已经亮了。 她干脆下床,趿着鞋子来到窗前,推开了窗。 清新凉爽的空气迎面扑来,带着泥土芬芳,程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一清。 “三姑娘,您醒了?”小宫女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来。 这小宫女年纪还小,是太子妃专门拨来伺候程微的,虽是在皇宫里,眼神依然纯粹,脸蛋圆圆好似苹果。 程微冲她一笑:“醒了。” 小宫女呆了呆,喃喃道:“三姑娘,您真好看,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说完之后,小宫女这才发觉说错了话,捂着嘴无措望着程微。 程微伸手捏捏小宫女的脸蛋,眨眼道:“多谢你夸赞,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绿蜡,奴婢叫绿蜡。” “好,我记住了。绿蜡,替我打水来吧。”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309章 平王 上午,淑妃娘娘派人来请程微去昭纯宫。 若蝶昨夜回来就发了热,这次陪程微去的,就是小宫女绿蜡。 程微走在路上,忍不住四下打量,想看一看那关雎殿在何处。 昨晚慌不择路,她如今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白日里的皇宫就热闹多了,才下过雨,空气格外清新,花草树木都被洗涤过,颜色干净鲜亮,在艳阳下精神头十足,瞧着就痛快。还有那穿梭往来其间的宮婢们,夏衫轻薄,脚步轻盈,脸上都带着浅浅笑意。 程微把这些看在眼里,暗暗咂舌。 这白日的皇宫与昨晚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只是再多的花团锦簇,那安静是不变的。 皇宫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安静的走路,安静的笑,安静的做事。 也是因此,当那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就分外清晰。 程微目光微凝,落在不远处走来的人身上。 这深宫里,竟还有男子? 那人很快走近了,穿的是便服,程微摸不准来人身份,不过看他理直气壮的样子,还有身旁跟着的内侍,就知道身份非同一般,为了避嫌,忙退至路旁,头微垂,等着男子先走过。 与程微将要擦身而过时,男子却停了下来,居高临下,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程微稍稍犹豫了一下,跟在男子身后的内侍就开口道:“王爷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臣女是太子妃之妹,暂住东宫。见过王爷。”为了避免一些麻烦,程微如实道。 她低着头。看不清那人表情,只觉气氛有些凝滞。 数息后,男子不冷不热地道:“原来你不认识本王。” 脚步声渐远,等程微抬头,就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雨过天晴的袍子,高大挺拔,看起来很年轻。只可惜。竟是个跛子。 他跛得不是很明显,但因着身形高大,腰挺得笔直。就显得分外萧索,让人望之忍不住一声叹息。 程微却没有这些感慨。 天下残疾之人何其多,站在一个医者的角度,这男子不算是惨的。 就算是惨。也轮不到她来同情。 走了一段距离,程微发现那位王爷总是在她前边。每一次拐弯路线都是一样的。 绿蜡悄悄拉拉程微衣角,颇为担心地道:“三姑娘,那人怎么总在咱们前面晃啊,莫非是故意的?” 程微笑着摇头:“应该是去一个地方吧。” 绿蜡年纪小。一直呆在东宫里,不知道此人身份,她却想了起来。 听说。大皇子就是跛足。 而淑妃娘娘正是大皇子的生母。 程微猜想的没错,等她到了昭纯宫后。有宫女端茶招待,对她道:“今日平王过来了,请程三姑娘稍等。” 当今大梁,皇室子嗣不丰,太子这一辈除却太子,就只有平王一个成年皇子,封王后住在宫外。 程微坐在厅里喝茶,淑妃娘娘的寝室里,气氛并不大好。 “母妃让我查的事,都在这里了。”平王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语气冷淡。 淑妃接过去翻了翻,颇有兴味:“那位程三姑娘,果然是个有本事的。” 她是四妃之一,平王的生母,又怎么会只凭了宫里传开的一些闲言碎语,就把程三姑娘请来,替她医治隐疾呢。 “先前我听你表姐说起一件奇事,章首辅家的小儿媳这次的孩子终于保住了,再过数月大概就能生产了,原来就是这位程三姑娘的功劳。” 京中各府多有姻亲,淑妃有一位侄女就嫁入了章府。 她一开始听闻,只当笑话来听,最近宫里忽然传起程三姑娘医术高明的流言,这才动了心思一试。 淑妃一页页翻着,翻到某页,手一顿:“这上面说,黄少卿之子数月前去打猎时被熊瞎子咬伤了胳膊,也是被程三姑娘治好的?连一丝疤痕也无?” 平王神色淡淡:“前面记载的确有其事,至于这一桩,只是听黄少卿之子这么对人说过,不足为信。母妃若是没有旁的事,儿子就回去了。” 没待淑妃说话,平王就站了起来。 “臻儿,你就不能留下,陪母妃多说说话?”淑妃脸色有些难看,跟着站了起来。 臻儿? 听到这个名字,平王就觉一阵讽刺。 至臻至美,完美无憾,这不是讽刺是什么,他一个跛脚的皇子,又哪来的完美无憾! 而这一切,偏偏是他的亲生母亲造成的! 看到平王嘴角嘲讽的笑容,淑妃神情难掩落魄,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王府,莫非还不能理解母妃的苦衷么?” “苦衷?”平王笑了笑,“儿子明白。” 就算明白,也无法不怨啊! 他比太子年长,小时候读书武艺皆比太子出众,就算贵妃势大,未尝没有和太子一争之力。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皇子,就算争输了,输去身家性命,亦无怨无悔。可是他的母亲却亲手折断了他的翅膀,让他从此与皇位无缘,只能当一个闲散的跛脚王爷! “母妃就是想要你一直好好的,好好的……”淑妃不住摩挲着佛珠,仿佛这样能减轻她心头的痛。 她的儿子,从小看大,文才武略皆不输人,若不是实在被逼得没法子,她怎么会亲手毁了儿子的前程。 “母妃怎样想都好,儿子王府还有事,先回了。”平王语气越发冷漠,薄唇如刀,唇畔笑意凝成霜花。 淑妃失神看着平王走出去,一颗颗拨弄着佛珠,心中渐渐平和。 “三姑娘,娘娘请您进去。” 程微起身过去,迎面撞见了平王。 她忙垂首屈膝一福,见平王无动于衷抬脚走过,这才直起身来。 不料平王蓦然回头,面冷如冰:“大胆,本王要你起身了么?” 程微一怔。 这位王爷,脾气比她来葵水那几日还要反常! 她忍不住往门口看了看,心道,淑妃娘娘,您儿子这样无理取闹,您到底知不知道啊? 再怎么腹诽,站在面前的是堂堂王爷,程微只得老老实实重新施礼:“臣女见过平王。” 第310章 刁难 “呃,现在知道本王是谁了?”平王拧着眉,语气冰冷,“这也难怪,见到本王走路,京中还有何人不认得?” 程微终于忍不住抬眸,语气平静道:“奉茶的宮婢说,平王过来了。” 她第一眼见到平王,确实没有注意到他的跛脚。 平王怔了怔。 这真是个好理由。 他终于认真看了程微一眼。 稚气未脱的少女,个子高挑,细腰长腿,美丽得有些过分。在这皇宫里,面对陌生王爷的喜怒不定,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局促不安,反而一派从容。 真是个完美无缺的小姑娘。 平王弯了弯唇角。 完美得令人讨厌啊! 平王一言不发,冷眼看着程微。 程微只得一直维持着下蹲行礼的姿势。 这样的姿势是很累人的,寻常女子腿上力气不足,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双腿发麻,腿肚子打颤。 程微从小就不是循规蹈矩的柔弱闺秀,自打跟随德昭长公主学骑射后,每日都会抽出一点时间练习扎马步,蹲久一会儿没有问题。 可平王似乎打定主意看她出丑,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依然没有开口。 他知道自己这样为难一个小姑娘并不君子,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平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程微暗暗咬牙。 她知道再蹲下去就真要出丑了。 从小到大,她出过很多丑,可是现在却再也不想出丑了。 那会让她想到被程瑶当猴子般戏耍的过往。 程微抬头,笑意盈盈,仿佛刚刚的僵持只是平王一人的错觉:“刚刚淑妃娘娘传召,臣女还要去给娘娘诊治,不敢让娘娘久等,更不敢耽误王爷时间,臣女告退。” 她说完,不等平王再开口。起身就走,把带路的宫女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平王万万没想到程微如此大胆,等回过神来,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珠帘犹在晃动。 平王咬了咬牙,狠狠瞪了程微离去的方向一眼,拂袖离去,快出门口之际,交代身边的内侍:“去问问那位程三姑娘每日什么时辰过来。” 程微不知道自己被性情乖癖的平王惦记上了。一进寝殿,又闻到了浓郁的檀香味。 “三姑娘,来本宫身边坐。”淑妃的语气比昨晚似乎热情些。 程微依言走过去坐下,打量一眼淑妃,发现白日里这位娘娘比灯光下看起来要老上好几岁,鬓边的银丝还有眼角的细纹,都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据说,淑妃比华贵妃大不了几岁,就连那位平王,亦只比太子大三岁而已。 华贵妃程微是见过的。那是真正的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察觉程微的眼神,淑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本宫是老了吧,白发越来越多了。” 要是换个嘴甜的,定会说娘娘美貌依旧,程微不愿说这种违心话,干脆抿唇不语。 淑妃反而笑了笑:“来,替本宫把白发拔了。” “那样会疼的。”程微坐着没动,想了想,补充道。“且白发拔了还会再生。” 她其实想说能令白发变黑的符水她是能制的,转念想起程雅的叮嘱,让她在宫里小心谨慎,看人不要只看表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淑妃没想到程微如此实在,怔了怔,叹道:“对,白发拔了还会再生,何必受那个疼呢。来,给本宫调制符水吧。” 程微悄悄松了口气。 比起与这些皇室中人打交道。她更喜欢闷头研究符术,等大姐姐顺利生产,这皇宫她还是少来吧。 饮下程微调制的符水,淑妃并没有立刻放程微走,而是与她闲话家常起来。 淑妃气质平和,眼角的细纹让她显得更加慈祥,很容易让人放松心情与之闲聊。 等说到平王少年时的一些头疼事,淑妃摇头笑道:“还是女孩儿好,像三姑娘这般懂事。不说平王,京城那几家的儿郎没少让大人们头疼。对了,本宫听说三姑娘曾替黄少卿家的小儿子治过伤?” 淑妃忽然抛出这个问题,程微愣了愣,才问:“娘娘说的,是叫黄鹏的?”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能传到淑妃这里,程微还是有些吃惊的。 不过淑妃这么问,显然是已经知道内情了,程微便点头道:“无意间遇到的,就帮了个小忙。” “这么说,三姑娘真能让人的伤口瞬间止血,且恢复如初?”淑妃那双温和的眸子露出孩子般的新奇。 程微心里打了个突。 她不是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相反,经历了阿慧一事,不用人警示,就已经明白了怀璧其罪的道理。 淑妃娘娘这般年纪,日日吃斋念佛,还露出孩子般的眼神,这不大正常吧? “可以是可以的,如果伤势不太严重的话。”程微道。 她当初为了尽快打出名气,并没有刻意避人,此时扯谎并不明智。 淑妃眼睛亮了起来,赞道:“这可真是稀奇了。” 程微一脸平静:“并没有娘娘想的那么神奇。稍有造诣的符医,都可以做到的。” “是这样么?本宫对这些就不懂了。”淑妃没有再问下去,命人送程微出去。 程微回到东宫,见到程雅,才彻底放松下来。 一听程微遇到了平王,程雅脸色有些难看,自责道:“是我思虑不周,让三妹受苦了。以后再见了平王,万万不可与他起冲突。” 平王曾是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意外跛足之后,不但皇上对这个长子格外怜惜,就连太子为了表示手足之情亦是客客气气的。平王倘若刻意为难起一个人来,她这个太子妃哪里护得住。 程雅上上下下打量着幼妹,心想,这么可爱漂亮的妹妹,怎么就让平王瞧着不痛快呢? 果然是人跛心瞎! 素来温婉贤淑的太子妃难得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程微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在她想来,她与平王就是没有交集的两条线,这次偶遇,不过是意外而已。 用过晚膳,程微时不时望向窗外,心神不定起来。 那个宫女,会不会拿着她的绣鞋在廊下等她呢? 第311章 答谢 程微坐立不安,推开窗,望进逐渐沉下来的夜色里。 戌正不算太晚,但也到了掌灯的时候。 程微最终决定不再想这个事情。 长姐稳重聪慧,既然不许她去,她当然会听的。 好奇心再大,程微也不愿让长姐担心。 这件事,就只当一个小小的插曲,就这样过去吧。 程微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一直想着此事,或许是“关雎殿”三个字太让人唏嘘,亦或许是皇后娘娘那双眼睛太过美丽,谁知道呢? 程微决定不再想那个雨夜,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 翌日,她的好心情在又一次遇到平王时,没了大半。 难不成,王爷能三天两头往后宫跑? 是了,如今宫里能管得住这位王爷的都不在呢。 “程三姑娘,听说,你在为我母妃治病?”平王依然没让程微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 “是。”程微言简意赅。 平王靠近一步,阴影笼罩在程微上方:“你可知道,要是看不好会有什么后果?” 程微抬了头,神色坦荡:“臣女想,即便看不好,淑妃娘娘也不会怪罪的。” 医者不是神仙,谁规定一定就能给病人看好,要是如此,太医署恐怕早就空了。 “淑妃娘娘不会怪罪,要是本王会呢?”平王死死盯着程微。 什么冷静沉着,从容大方,他一点都不欣赏。 就是一个小丫头,究竟哪里来的底气,难道不该胆战心惊吗? 他非要撕下这小丫头的面具。看看她惊恐不堪的样子! 程微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再次肯定,她一点都不稀罕皇宫这个地方,遇到的唯二两个男子,无论是太子,还是平王,没一个正常人! “王爷会如何?”程微问。 “要是你治不好淑妃娘娘,那你就到平王府。给本王端茶倒水吧。”平王一脸恶意。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丫头怎么回答。 太子妃之妹,老卫国公的外孙女,德昭长公主的半个徒弟。敢不敢和他这个平王顶嘴呢? 要是顶嘴,他自有一百种法子整治她! “可以。”程微面无表情地道。 她是可以和平王据理力争,只是,面对这么一个变态。她不想浪费一点口水。 所有的争执,不过是因为底气不足。而现在,她已经足够自信。 平王就算说让她当搓澡丫头又怎么样,反正不会实现,也只能做梦而已! 平王没料到程微答应的这么痛快。当下就如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浑身不得劲。 “那臣女就进去看淑妃娘娘了。”程微立刻趁机摆脱了平王。 当程微接连几日与平王偶遇后,她终于明白。平王这是故意的。 庆幸的是,淑妃的带下症只需要连饮七日符水。程微制出最后一杯伺候淑妃饮下,总算松了口气。 再也不用来昭纯宫了! 不料才高兴了半日,昭纯宫又来了人。 还是那位嬷嬷,一进来给太子妃行过礼,就给程微磕头。 “厉嬷嬷这是做什么,不是折煞她了。”程雅忙让人去扶。 厉嬷嬷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才道:“太子妃莫要拦着老奴,这是淑妃娘娘交代的,一定要老奴替她好好谢谢三姑娘。” “淑母妃的病好了?” “好了,好了。三姑娘真是神了,说娘娘的病七日好,果然第七日就好了。”厉嬷嬷喜形于色,目光灼灼望着程微。 别人不知道,没有她更清楚娘娘的病有多折磨人了,那真是让人想做女人都不能。 想当初,娘娘找素尘道长都没看好呢。 “那是娘娘吃斋念佛,诚心感动了菩萨。”程雅丝毫不给幼妹揽功,以免惹人眼热。 厉嬷嬷指着几个宮婢手中之物道:“这是娘娘送给三姑娘的礼物。”说着把礼单递给程雅。 程雅只瞥了一眼,就看到礼单上写着夜明珠十颗,顾不得再往下看,忙道:“淑母妃这礼物太贵重了,舍妹一个小姑娘,可受不起——” 她并不大清楚淑妃是什么病症,曾随口问了程微,程微闭口不提,就没再过问,以为是和那些宫女一样有些小毛病,却不料会有这么重的谢礼。 “太子妃请不要推辞,这是我们娘娘谢三姑娘的。” 程雅怔了怔,看向程微。 程微走过来,接过礼单礼貌看了一眼,平静道:“请厉嬷嬷替我谢过淑妃娘娘。” 厉嬷嬷立刻笑道:“三姑娘客气,娘娘请您过去用晚膳,到时候老奴过来接您。” 程微平静的表情扭曲一下:“晚膳就不必了吧,我还是不去叨扰娘娘了——” 厉嬷嬷立刻接过话来:“三姑娘可别这么说,娘娘可是交代老奴,一定要把三姑娘请到的。” 等厉嬷嬷一走,程微立刻就垮下脸来。 程雅对程微这几日的遭遇心里有数,屏退了宮婢道:“三妹别担心,等下午大姐姐就派人去昭纯宫说我身子不大舒坦,要留你照顾我。” 程微摇头:“大姐姐不必如此。您这样说,淑妃娘娘哪里不明白是托词,定会心中不快的。我治好了淑妃娘娘的病,以后她对大姐姐总会有点情面,何必这个时候惹人不快。” 程雅沉默良久,叹道:“是大姐姐连累了你。没想到,三妹也能护着大姐姐了。” 程微没有说话,上前抱住了程雅。 她当然会护着大姐姐,只有大姐姐好了,噩梦里的事才可能避免。 等到了傍晚,程雅千叮万嘱,命流萤与绿蜡一起陪着程微前去昭纯宫,心依然是悬着的。 这深宫大内,一个女孩子久住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三妹才来多久,就莫名惹上了平王。 程雅想到要留程微直到生产,甚至等孩子出生后若是不妥,还要召她频频进宫,心头就浮上一层阴影。 昭纯宫里,看着坐在下首的平王,淑妃终于忍不住问:“臻儿,你莫非……对程三姑娘有意?” 她这个儿子自从跛了脚,就性情乖张,明明比太子还大几岁,却一直不娶妻。 她每次问起来,定会闹得不欢而散,久而久之就不敢多问了。 可当娘的,哪有不着急的呢? 平王似笑非笑看淑妃一眼,冷冷道:“并无。” 第312章 晚归 淑妃才不相信这个口是心非的儿子。 若是对程三姑娘无意,为何日日来昭纯宫? 要知道她这个儿子等闲不踏进后宫一步,难得来昭纯宫一次,连口茶水都不喝就要走的,今日却要与她共用晚膳。 不是为了程三姑娘,又是哪个? 淑妃对程微是满意的。 那姑娘不仅样貌好,气度佳,难得的是懂符术,臻儿若是娶了她,好处可不少。 淑妃小心翼翼扫了平王一眼。 平王嘴角一抽,直言道:“母妃不必多想,儿子对程三姑娘无意。” “哦,无意就无意,母妃就是随口问问。”淑妃已经好久没和儿子一起用饭了,唯恐平王抬脚走了,忙顺着他的意思道。 平王把眉头拧成川字。 他对生母有怨不假,可每当看到母妃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窝火。 平王垂眸,盯着白润无暇的茶盏,不懂自己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可他就是没有走的心思,直到宮婢通传,说程三姑娘来了,才松了眉头。 来的这么晚,简直是岂有此理! 程微进来,一见平王在座,暗暗叹了口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歹当着淑妃娘娘的面儿,平王总该收敛些吧。 自我安慰一番,程微向二人见礼。 果不其然,平王没有难为程微,任由她一把被淑妃拉过去。 “三姑娘不必多礼,本宫是要好好谢你的。” 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饭桌上,三人默默用饭,程微大大松了口气。 饭后。夕阳已经坠了下去,只剩烧得通红的云彩占据了西边半个天空。 宮婢给程微奉上了上好的香茗。 隔着袅袅热气,淑妃面容看起来更加温婉,声音也像在茶水中浸润过,柔柔的:“三姑娘今年多大了?” “臣女十四了。” “十四啊,真是好年纪。及笄礼是什么时候?” 这七日,每一次过来。用过符水后淑妃都会拉着程微闲话家常。问起这个似乎并无不妥,可有平王这么一座阴晴不定的冰山坐在一旁,程微就觉得不自在。 这位王爷果然奇怪。有兴趣听两个女人扯闲话。 “臣女是花朝节的生日。” “那就不到半年的工夫了,到时候可要跟本宫说一声,本宫虽不能去,礼定会到的。” “娘娘实在太客气。臣女的及笄礼,不足挂齿。” 可别送礼。万一是平王给送过去,岂不是给她添堵。 “三姑娘这话可不对,及笄礼是一个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及笄礼后就是大姑娘。能够嫁人了。对了,三姑娘可曾说定了婆家?” 话题越来越诡异了。 程微直觉不大对劲,干脆道:“臣女一心放在研究符术上。并无嫁人的心思。” 淑妃大吃一惊,脱口道:“你父母能答应?” 程微笑道:“母亲是知道的。” 她可没有扯谎。这话她已经对母亲说过好几次了,母亲当然知道。 至于信不信,答案显而易见,淑妃总不会找母亲对质吧。 其实随着对符术的掌握越深,程微越发有信心说服韩氏。 她已经想好了,等到拖不过去的那一天,她就说要是逼她嫁人,她就出家。 相较起来,女儿成为出名的符医,总比当小尼姑要强吧。 “这样啊。”淑妃觉得缓不过神来。 她在深宫太久,现在的小姑娘都已经这么强悍了吗?不嫁人都能随口说出来的。 这样的儿媳妇,她还是要慎重一下! “咳咳,臻儿,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宫了吧,不然宫门要落锁了。” 还是少让儿子与程三姑娘接触好了。 平王听话的站起来:“那儿子就回去了。” 淑妃头一次巴不得儿子赶紧走,连连点头。 平王翘了翘唇角:“天黑了,儿子正好送三姑娘回去。” 淑妃…… 她就说她儿子口是心非! 宫灯早已亮起,犹如白昼,夜间少了白日的燥热与喧嚣,就连恼人的蝉鸣都无,显得格外寂静。 程微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思,面无表情走在平王身后。 “你倒是不怕本王。”平王停住脚,等着程微赶上来。 “王爷又不是洪水猛兽,臣女为何要怕?” 平王瞥程微一眼,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纤巧的下颏:“真的不怕?” 程微大惊,万万没想到平王在宫里就敢动手动脚,下意识抬脚踹去,骇得身后跟着的流萤喊了一声:“三姑娘!” 她那一脚终究没有踹下去,怒瞪着平王。 “这不是知道生气么,做出那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样子干什么?”平王一脸嘲讽。 程微干脆不躲了,冷冷道:“只要是人,当然会生气。只是有的人不得不忍,有的人可以肆无忌惮。王爷又何必为难我一个小姑娘?” 平王被问得一怔,玩味笑道:“就因为我是王爷,你只是个小姑娘。本王要为难你,你又能如何?” 对上那双暴戾的眼睛,程微屈辱涌上心头。 不错,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姑娘,战战兢兢保得亲人平安,就是最大心愿。 可终有一日,她会成为名扬天下的符医。 历代玄清观观主为何能令天子折腰,不过是尊贵如天子,同样会生病,会怕死。 程微平静下来。 她不信平王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来,为了大姐姐,言语上的刁难,她能忍! “没意思。”平王忽然松了手,施施然走了。 他走得很慢,几乎看不出跛脚来。 在渐行渐远的平王心里,并不是觉得没意思,只是,这是宫中,才真的是没意思。 程微叮嘱流萤和绿蜡二人不要把平王的事告诉太子妃,以免她担心,回到东宫沐浴过后,倒在了床上,睁大眼盯着帐顶金钩。 她想二哥了。 二哥也会想她吧? 想着程澈的眉眼,程微甜蜜一笑,把所有糟心事抛到了脑后。 肯定会想的,虽然二哥永远不会对她坦白,可她就是知道。 等大姐姐平安生产,她就能出宫了。 在程微心心念念的期盼中,日子如流水般淌过,很快就到了七月。 天子带着嫔妃大臣们回京,宫里宫外重新热闹起来,只是这后宫实际上的掌权人,贵妃娘娘并没有一同回来。 据说,贵妃娘娘大病一场,虽然已经好了,元气尚未恢复,皇上特意命她晚些日子才归。 第313章 太子心思 贵妃娘娘未归,太子却随着天子一道回来了,东宫同样热闹起来。 程微却觉得这皇宫里更加束缚,浑身不自在。 她被迫立在程雅身旁,听太子说话。 “本宫本想留下陪伴母妃,父皇和母妃却说你即将生产,让我回来陪你。太子妃,可见父皇与母妃都很期待这个皇孙,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程雅忙道:“臣妾会的,不敢辜负父皇与母妃厚爱。殿下,不知道母妃身体现在如何了?” “自是大好了,不过大病初愈禁不得路上奔波,父皇要母妃养些日子再回。” “臣妾惭愧,母妃身体有恙,却不能伺候左右。” 太子懒懒一笑:“你便是去了,父皇也不准你靠近母妃的。” 程雅已经听闻华贵妃患的是什么病,见太子没有避讳,便道:“臣妾听闻……当时母妃病情危急,幸亏一位神医相救?” “不错。”太子忽然瞥了程微一眼,才道,“说起来,那位神医和你们还有些关系,听岳父说,是你们的远房表姐妹。看来程家姑娘都有学医的天分呢。” 程雅压下心头诧异,笑道:“臣妾却不曾听闻有哪位表姐妹精通医术。” 太子斜她一眼,淡淡道:“既是远方表姐妹,太子妃不知道亦是正常。” 他说完,看向程微:“本宫听闻,三妹替不少宫女治好了病?” 程微一想到太子在她和大姐姐面前道貌岸然,实则与程瑶早已暗通款曲,就呕得不行,奈何她不能明着表露出嫌恶,让大姐姐下不来台。只得绷着脸道:“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殿下挂齿。” 太子一怔,随后笑了。 太子和平王不同,个头在男子中只是中等,却生的五官精致,样貌更像华贵妃。 而因为这一点,昌庆帝偶尔是有些怅然的。当然太子并不知晓。 他这一笑。仿若春花盛开,颇为勾人,意味深长地道:“三妹果然长大了。和本宫说话如此一板一眼。太子妃可还记得,早些年,三妹还曾拉着本宫的衣角喊姐夫呢。” 提起这段黑历史,程微紧紧抿了唇。 程雅笑容如常。心中却打了个突。 太子以前,可从未这般留意三妹。 目光瞥向程微。十四岁的少女,就像迎风招展的绿枝,徐徐绽出倾城花朵来。 是她忘了,如今的三妹可不是以往的样子。太子会动心思,有什么稀奇。 程雅面上不显,心中却盛了愠怒。 她当然不怪自己的妹妹。而是恼怒面前这个男人! 就因为是一国储君,她搭上了一生尚且不够。还要祸害她的妹妹吗? 看来三妹不能在宫中久留了,奈何她目前委实离不开三妹! 程雅到底是露出一丝异样来,太子眯了眯眼。 太子妃一向宽容大度,平时他多扫某个宮婢一眼,晚上那宮婢就会被送到他床榻上去,现在他只不过与程三说了几句话,太子妃就不悦了? 这是怕被自己的妹妹抢了风头吗? 难怪瑶儿对自己倾心数年,却迟迟不敢越雷池一步。 到了太子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往往有些反骨。 他对程微原本只是好奇居多,特别是回来后听内侍禀告,这小丫头如何给几个宮婢治好了病,如何被淑妃请去治病,又如何引得平王整日往宫里跑,这好奇就更甚了。 可他才问几句,太子妃就这般防备,反而让太子满腹好奇转为了兴味。 太子妃像个木头人,规矩是规矩了,却没一点趣味,反而是程三,自从长开后,不但容貌是程家姐妹中最出众的,性子亦有几分意思,他就是想尝尝新鲜,谁又能如何? 平王?呵呵,以往没有资格和他争,现在更没资格! 太子干脆肆无忌惮打量着程微。 听内侍说,这丫头还会跳舞,且舞姿甚美,有机会倒是要见识一番。 成年的男子一旦起了心思,大半就要与一个“欲”字挂钩。 太子目光深沉,不动声色扫过眼前少女的细腰丰臀,还有那双修长笔直的腿。 这般好身段,恐怕不只是舞姿甚美。 程微只觉太子目光犹如毒蛇,让她浑身不舒服,暗暗咬了咬牙。 若不是因为太子的身份,若不是大姐姐,她早就脱下绣花鞋砸在这人脸上,看他究竟在瞧什么! “三妹既然有此医术,不如替本宫也看看。本宫连日奔波,有些不大舒服。”太子施施然伸出手腕,示意程微替他把脉。 程雅变了脸色。 程微其实是想不到太子这些心思的,但那伸来的手腕明明很好看,她却只觉恶心。 摸过程瑶的手,她才不想碰! “殿下,臣女只精通胎产科。”程微一脸严肃。 反正她在宫里宫外都是给妇人看病,说的可是大实话。 太子嘴角一抽,只得讪讪收回手:“原来是这样。太子妃,本宫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晚上会来你这里用膳。” “恭送太子!” 等太子离去,程雅脸色沉了下来。 程微同样脸色不佳。 “三妹——”程雅张口,有心劝幼妹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误会她这个长姐会忌惮她,可张了张嘴,这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三妹才多大,说这些太糟蹋人! 程微见没了旁人,抱住了程雅手臂,满眼同情:“大姐姐,您别难过,为了太子那样的男人,咱不值当的。以后我外甥长大了,管那人是死是活。” 程雅默了默。 养大儿子掀翻老子的真理,妹妹是怎么无师自通的? 所以这个孩子,她一定要好好生下来,好好养大啊。 程雅悄悄摸了摸肚子。 程雅打定了主意把程微整日带在身边,让太子无机可乘,严防死守之下,倒是没出什么事。 而太子提到的所谓远方表妹,程雅亦派人给韩氏送了信,不料韩氏同样是一头雾水,从程二老爷那里问到的情况,只说那是孟老夫人娘家一位堂姐妹的孙女,此时还在清凉山陪伴贵妃娘娘。 程雅姐妹二人的疑惑,却在贵妃娘娘归来那日,揭晓了。 第314章 远房表妹 华贵妃回来后,程雅挺着肚子前去拜见,程微留在东宫,总有些心神不宁。 到了傍晚时分,贵妃娘娘在长春殿设宴,程微这才有机会前去。 路上,程雅对程微交代:“据说贵妃娘娘把咱们那位远方表姐妹也带进了宫里,不过我白日前去拜见时并没有见到人,想来晚膳时就能碰到了。三妹,我总觉得此事不大对劲,待会儿见到那位远方表姐妹,无论如何,面上也要沉得住气。” 程微伸手,握了握程雅的手。 程雅怀孕已经八个多月,手有些肿了,程微心想,回头该给大姐姐调制去水肿的符水了。 “大姐姐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华贵妃所住的长春宫比淑妃所住的昭纯宫瞧着可要气派多了。并不是说长春宫占地大了多少,而是那崭新的琉璃瓦,稀奇的花木珍禽,宽敞明净的金砖路,无一不显露出主人的尊贵不凡来。 程微紧紧搀扶着程雅,生怕她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不小心滑倒。 程雅忍不住笑了:“不必这么小心,这路我常走的。” 她做儿媳的,未怀孕时日日都去给华贵妃请安的。 这么些年,程雅一直琢磨不透这位婆婆的态度。 她知道,当年是华贵妃坚决不松口,绝了娘家侄女入宫的路,她才顺顺当当成为太子妃,可偏偏,这些年来又觉不出贵妃娘娘对她有多么青睐。 就在程雅满腹心事以及程微的满心好奇中,姐妹二人踏入了长春宫。 “太子妃到——” 在内侍的传唱中,程雅步履从容,领着程微进去。盈盈拜倒:“儿媳给母妃请安。” “快给太子妃赐座。”华贵妃慵懒的声音响起,与太子有那么几分相似,“你身子重,就不必多礼了。” 华贵妃抚了抚新染的淡蓝色指甲,扫向下蹲行礼的程微,悠悠道:“数月不见,程三姑娘貌似又长高了。起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程微站了起来。 华贵妃目光在程微脸上流连了好一会儿。笑了:“果然是越发美丽了。太子妃,莫要拘束了你妹妹,带她入座吧。今晚就咱们几人,本宫是要让你们姐妹见见面的。对了,等下太子也会过来。” 华贵妃说完,扫一眼侍立身旁的宮婢:“去请霄姑娘过来。” “是。” 不多时。珠帘轻晃,人未至。冷梅的幽香就已飘来,在这暑热还未过去的季节,有些突兀,却又恰到好处的扣人心弦。 程微屏住呼吸。盯着门口。 程雅面上虽不显,拢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了。 一个宫装少女款款而入。 她身量适中,身着素衣。纤腰束着淡红色缎带,以一对碧透双鱼佩压裙。行走间步履蹁跹,步步生莲,让人只观其姿,已怦然心动。 程微蓦地瞪大了眼,若不是早就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险些要打翻手中茶水。 这款款走来的少女,分明就是程瑶! 不错,从气质上来看,眼前的人是有些不一样了。如果说以前的程瑶如出水芙蓉,那么眼前少女就好似一株寒风中盛放的梅,清傲无尘。 程瑶不胖不瘦,眼前少女却弱不胜衣,寒意仿佛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可是无论怎么变化,程微都不可能认错了人,这就是程瑶无疑! 难道她以为泥鳅背上一个壳,就能装乌龟不成? 程微不由看向程雅。 程雅安抚地按住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却不知自己的指尖早已冰凉。 程微反而镇定下来,反手握住程雅。 大姐姐心惊,她就更不能乱了阵脚。 华贵妃对程瑶显然热情许多,未等她走上前来,就开口笑道:“霄儿,在清凉山,你不是常说想见到孟老夫人和几位表姐妹们吗?这不就有两位表姐妹在眼前了。等明日,让程三姑娘带你回怀仁伯府拜见孟老夫人。” “多谢娘娘抬爱。”程瑶走过来,冲程雅二人行礼,“孟霄见过太子妃,见过微表妹。” 程雅到底做了几年太子妃,面上还是能沉得住气的,亲自把程瑶拉起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笑道:“孟霄妹妹是祖母的表外孙女吗?我竟是从未见过的。不知孟霄妹妹有没有听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程瑶嘴角挂着矜持的笑:“在清凉山时,妹妹就听说了。还是表叔认错了人,我才知道自己竟生得与太子妃的二妹有七八分相像。只可惜,我听说那位表姐不幸病故了。” 程微挑了挑眉。 这叫七八分想象?程瑶果然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她心里翻腾,很想质问程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过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程瑶看向程微,嘴角挂着浅笑:“微表妹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我对微表妹,是闻名已久了。” “是么?我却从未听说过孟霄表姐这个人。”程微不冷不热地道。 华贵妃开了口:“看你们表姐妹,一聊起来都顾不得坐下了。太子妃,你坐,别累着腹中孩子。” 程雅依言坐下,本以为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大,没想到华贵妃再开口,才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太子妃想必也听说了,本宫在清凉山得了疟疾,险些就……幸亏你这位表妹,用神药救了本宫性命,之后更是尽心尽力伺候本宫,本宫的身体才能恢复得这么快。”华贵妃拉过程瑶的手,“对了,本宫已经收霄儿为义女,以后可以在宫里陪你作伴了。” “什么?”素来稳重的程雅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诧异看向程瑶,手边的茶蛊被碰得一响,打了一个晃。 反而是程微伸手,把茶蛊稳稳抓在手里,端起来抿了一口,借此掩饰心中的惊涛骇浪。 事情绕了一个大圈,无论原因有什么不同,程瑶依然如噩梦中的那样,在大姐姐即将生产之际,进宫来了! 不同的是,她亦在宫里。 那么这一次,她会输给程瑶吗? 程微看过去,程瑶恰在此时看过来。 第315章 暗亏 “太子到——” 内侍的传唱,打断了程微与程瑶短暂而微妙的注视。 身着绣金丝四爪蟒纹玄袍的太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母妃,义妹。”太子随即才看向程雅,冲她颔首,“太子妃。” 当着华贵妃的面,太子很规矩的没有肆无忌惮打量程微,只是笑着喊了声“三妹”。 “坐下吧。”华贵妃淡淡道。 很快宮婢们鱼贯而入,檀木雕花饭桌上霎时摆满杯盏碗碟。 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膳时无人开口,只闻轻微的碗筷相触声。 程微几乎食不下咽。 怕么? 她当然是怕的。 她已经很努力的成长,争取到关系冷淡的母亲的信任,让母亲疏远了程瑶。无法继续从容下去的程瑶终于狗急跳墙,接连做出蠢事来。 可是,哪怕程瑶已经因为犯错被打发到庄子上,成了伯府弃子,不过数月时间,就顶着贵妃娘娘救命恩人的名头回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百折不挠的人? “微表妹吃得太少了,难怪这么消瘦。”一只蜜汁鸡翅放入了程微碗里。 程微抬眸,就见程瑶笑得意味深长。 她直接把鸡翅挑出,放到了碟子里:“我不吃蜜汁鸡翅的。孟姑娘以后表达善意前,先了解别人才妥当,不然岂不是让人为难。” 她低头,吃了一大口饭。 与其说她怕程瑶,不如说是怕噩梦中早已预见的命运。 但是再怕,该迎头而上的还是不能逃避,那就来吧。 华贵妃扫了一眼程微,脸色微沉,不过她犯不着因为这个与一个小姑娘计较,于是冲程瑶一笑:“霄儿也要多吃些,姑娘家丰腴些,才好看。” “霄儿知道了。谢娘娘。” “叫义母。”华贵妃把这话说得格外重,算是在众人面前再次强调程瑶的身份。 程瑶飞快看华贵妃一眼,赧然笑道:“娘娘,霄儿实在不敢当。能为您奉药侍疾。是霄儿的荣幸。” 华贵妃不满地皱眉:“如何不敢当?你救了本宫性命,有什么当不起的?本宫膝下除了太子,只有一个抱养的七公主,年纪还小,早就想有个贴心的女儿了。你若再不愿意。本宫可要生气了。” 程瑶眼波流转,腼腆一笑:“那霄儿就厚颜了,义母。” 华贵妃这才满意点点头,扫向太子:“对太子你也不必见外,叫兄长就是。” 这一次,程瑶头都不敢抬,柔柔唤了一声“义兄”。 太子这还是头一次听程瑶这么喊,见她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轻轻颤动,心头就有些异样。 母妃却不知道。这位义妹虽还没有完全成为他的人,能碰的地方他早已碰过了。 只是这兄妹名分实在麻烦,以后再想如何,却难了。 越是这样想,太子心头越火热,忍不住悄悄伸出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程瑶的脚。 程微当下脸色一僵,筷子上夹起的火腿险些掉回盘子里。 她迅速低头,用眼角余光扫到桌下情景,险些气炸了肺。 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等等。太子这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 程微不动声色收回脚,果然就见太子那只不安分的脚寻觅了一下,勾住了程瑶的脚踝。 程微这一晚吃惊的次数已经太多,到了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不着痕迹睇程瑶一眼,见她神色微怔,但桌下那只被太子勾住的脚,却没有躲。 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程雅,程微暗暗咬牙。 这可真是恬不知耻,欺人太甚! 程微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荷包里银针尚有一根,这是专为了刺破手指取得鲜血准备的,因为进宫后不曾以鲜血为引画符,目前还是崭新的。 画符之人,左手早已能和右手一样灵活使用,阿慧为了顺利施展引魂术,还专门制了能令浑身各处柔软灵活的符水饮下,程微现在就连脚趾都比常人灵活许多。 她当机立断悄悄踢掉鞋子,以左手从荷包里迅速摸出银针放在脚趾上,稳稳夹着银针缓缓伸到太子小腿肚处,暗吸了口气,随后用力往下一按。 太子嗷的一声惨叫,站了起来。 “怎么了?”华贵妃吃了一惊。 程微抬头看着太子,一脸茫然,右手还夹了一筷子笋丝刚送到嘴边。 程雅同样疑惑不解,只有程瑶因为正心虚,面上惊疑不定。 太子极快扫了程瑶一眼,缓缓吐出两个字:“无事。” 他重新坐下,拿起了筷子,对华贵妃解释道:“刚刚忽然有些腹痛,现在好了。” 华贵妃显然不大相信,当着程雅姐妹的面,没有多问。 程微把笋丝放入口中,细嚼慢咽,险些笑了。 就太子刚刚那杀猪般的惨叫是因为腹痛?谁信啊! 嗯,这笋丝酸辣爽脆,味道极好。 程微面无表情,又夹了一筷子笋丝。 太子默默用饭,眼神如刀剜了程瑶一眼。 这个贱人,现在给他装清高,早干嘛去了? 程瑶被太子这一眼剜得莫名其妙,胆战心惊,忍不住递过去一个眼神。 太子正在气头上,恨不得把程瑶拎到墙角狠狠折磨一顿,哪里会与她眉目传情,凶狠瞪过去一眼就眼观鼻鼻观心,勉强用完了饭。 直到放下筷子,太子觉得小腿肚子疼得还在抽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净手后站起来道:“母妃,儿子还有事,就先走了。” 皇上年岁渐长,这两年来已经开始把一些政务交给太子处理,华贵妃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去吧,事情做不完就明日再做,不要睡太晚,熬坏了身子。” “儿子知道。” 太子迫不及待离开长春宫,才出了宫门口,就在一处避人处停下,匆匆掀起了裤腿。 太子养尊处优,小腿肚白皙光滑,也因此,那一点红色格外明显。 借着灯光,太子目不转睛盯着红点中心。一根银针颤巍巍立在那里,宛如害羞的少女,只露出半面来。 太子立刻就想到了清凉山上程瑶替华贵妃用银针舒缓身体不适的情景来。 他见过的,程瑶有个专门打造的匣子,里面大大小小银针不下数十根。 这个贱人,改日定要她好看! 太子咬牙拔下银针,一拳打在树干上。 第316章 轿中 程雅看了脚步轻盈的程微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妹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她想不出,那样一顿食不下咽的晚饭之后,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程微抿唇一笑:“开心的事情算不上,就是想到明日能见到二哥了,有些兴奋。” 可惜不能与大姐姐分享晚饭时的好事。 那根银针是再寻常不过的,程微不怕太子去查,一旦去查,程瑶是跑不了的。 噩梦里,那一匣子刀剪银针明晃晃刺得人心疼,她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你呀,大姐姐知道你和二哥要好,不过这话要是让母亲听见,该不好受了。”程雅无奈摇头。 幼妹虽然变化很多,越发懂事了,可喜恶依然是明明白白,不愿掩饰。 程雅忽然来了兴致,问程微:“那三妹是更喜欢二哥呢,还是更喜欢大姐姐?” 程微被问得一怔,道:“都喜欢,这,这又不能比的——” “都是你的兄姐,如何不能比?”程雅觉得妹妹的反应很有趣。 程微耳根悄悄红了,硬撑着道:“就是不能比,大姐姐是不是舍不得我明日出宫,才问东问西的?” 当然是无法比的,大姐姐是她的姐妹、亲人,是她希望能一世安好的人。 而二哥,不只是兄长,更是她的心上人啊。是今生无法在一起,来世再也不会放手的那个人。 程微想得出神,说不清心头是喜是怨,姣好的容颜在灯光下镀上一层感伤。 程雅以为她是想到了程瑶,伸手拍拍她的手:“莫想多了。程瑶不管换了什么身份,总不能明目张胆作恶。三妹处处小心,不要被她钻了空子就好。” “大姐姐,您说贵妃娘娘——” “这事不用再问,贵妃娘娘定然是知道程瑶真实身份的。”程雅仔细讲给程微听,“到了贵妃娘娘这样的地位,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 “那怎么——” 程雅笑了笑:“前些日子传出程瑶病故的消息。满京城都知道怀仁伯府的二姑娘没了。不管她是怎么从庄子上偷跑出去。又是如何救了贵妃娘娘,活生生一个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贵妃娘娘只要与父亲说一声。程瑶上京投亲的表姑娘身份就可以落实了。” 听程雅这么说,程微想明白了。 程瑶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再响亮,见过她的多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再就是一些主母。她在清凉山出现。能认出来的本就不多,而就算有人认出来。谁又会和贵妃娘娘唱反调呢? “三妹,你可明白这说明了什么?” 程微想了想,道:“说明贵妃娘娘很喜欢程瑶。” 若是不喜欢,又何必给她一个光明正大重新站在世人面前的身份。 “三妹说的不错。所以你不要明面上与她起冲突。”程雅欣慰点头,心思忽地飘到了别处。 贵妃娘娘这样做,可不单单是喜欢呢。 太子开始理事。认正值碧玉年华的程瑶为义女,这是在替太子寻左膀右臂呢。 只是这些事。就没必要讲给三妹一个小姑娘听了。 程雅悄悄抚了抚肚子。 但愿腹中孩儿不会有什么事,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翌日天晴,程微与程瑶上了同一顶软轿,前往怀仁伯府。 可以回府,程微心情不错,反而是以扬眉吐气之姿回去的程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脸色,昨夜分明没有睡好。 程微弯起了唇角。 没睡好是应该的,太子恐怕还等着报那一针之仇呢。 程微看得很通透。 无论是太子还是平王,极高的身份地位早把他们一颗心扭曲变态,对女子哪来真正的喜欢与尊重。 太子与程瑶之间是真爱,才见鬼了! “三妹。”程瑶忽然开了口。 软轿外,是七月里的喧嚣热闹;软轿内,却诡异的安静。 程微冷冷看向程瑶。 程瑶身子前倾,靠近了程微,声音压得很低:“三妹,我又回来了,你怕不怕呢?” 早在她被那个下贱的小厮糟蹋了身子,她就知道,在程微面前,那些姐妹情深是不需要再演了。 这样也好。 她现在是华贵妃的义女,她就是要看到程微惊慌失措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程微的表现却让程瑶失望了,她纹丝不动,只是斜睨着她:“你承认自己是谁,就不怕别人听见?” “呵呵。”程瑶笑起来,声音明明婉转悦耳,却好似有寒气一丝丝冒出来,“在这轿子里,谁能听见?谁能看到?是三妹么?只可惜,三妹就算说出去,又有谁会信,谁敢信呢?” 就连她那个冷血心肠的父亲,在见到她成了华贵妃的救命恩人之后,别说她自称是那老太婆的表外孙女,就算说是他表妹,他恐怕都乐不得认下呢。 这一刻,程瑶无比畅快,恨不得轿子再快一些,早早看到怀仁伯府那些人的表情。 程微皱了眉:“你是说,在这里就无人能听见,无人能看到?” 迎上程瑶的自得,程微莞尔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她把早已抓在手心里的绣花鞋从裙摆下抽出,运足力气,啪的一声打在了程瑶屁股上。 程瑶疼得哎呦一声,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怎么敢——” 程微拨开程瑶伸过来的手指,施施然穿好绣花鞋,懒懒道:“我有什么不敢?这要感谢你提醒了我,反正我做了什么事都没人知道的。你总不能跑出去告诉别人,我打了你屁股吧?” 见程瑶身子一动,程微板起脸,把十指按得咯咯作响,似警告又似挑衅:“我劝你量力而行,论打架,你能比得过我?” 她可不相信程瑶这种人好意思披头散发出去。 程瑶果然是被问住了。 打又打不过,闹出去嫌难看,这口气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不过这又如何,只会动粗,早晚有死得难看那一日! “蠢材!” 程微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道:“你再逞口舌之快,我还会拿绣花鞋抽你的。” 蠢材就蠢材吧,反正蠢材不用挨揍。 程微甜甜一笑。 程瑶气得咬了咬牙,不再开口。 在一片沉默中,二人终于到了怀仁伯府。 第317章 言和 轿子直接停在了二门外,在门口候着的是孟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阿福。 一见程微二人下轿,阿福便迎上来,盈盈一福,笑得一脸喜庆:“给三姑娘、表姑娘请安,老夫人一直盼着呢,请随婢子来。” 程微明显察觉阿福目光在程瑶脸上多停留了几息,不过从神情上看不出异样来。 程微心一下子冷了。 由此可见,府上人早就知晓了程瑶身份,且迫不及待认下了。 她抬脚,走进了这个从小到大深深厌恶的地方。 念松堂景物依旧,或站或坐,放眼望去都是人。 程微才进门口,就见众人目光灼灼望过来,俱都落在程瑶面上。 程瑶坦然自若,一手提着裙摆款款而行。 孟老夫人站了起来,一脸热切:“是霄儿吗?我的儿,快过来让姨奶奶瞧瞧。” 程瑶快步走到孟老夫人身边,拜倒:“霄儿见过姨奶奶。” 孟老夫人忙把程瑶拉起来,仔细打量一番,笑道:“果然是我那老姐姐的亲孙女,以后就把伯府当成自己家,不许见外。” 程微冷眼看着孟老夫人一本正经把程瑶介绍给众人,不由叹服。 “微儿,彤儿,你们几个以后可要与霄儿和睦相处,多多照应她。”孟老夫人见程微神色冷淡,程彤又一脸古怪,特意点了一句。 “是。”程彤不情不愿应了一句。 程微干脆没吭声。 年纪尚小的程玉忽然来了一句:“可她不就是二姐吗?” 这话一出,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孟老夫人冲大夫人廖氏挑眉冷斥:“廖氏,你是怎么管教的玉儿,都十一岁了,还像个稚童一般口不择言?” 廖氏才智平庸,却是个厚道人,正是因为做不出这种指鹿为马的事来,才没有好生提点女儿,此刻被婆母斥责,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是儿媳的错。” 她拙于言辞,却把程玉拉到身后,用无声的行动护着女儿。 三太太冯氏笑道:“老夫人别恼,玉儿才十一。本来就是孩子呢。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 冯氏是个心直口快的泼辣人,同样看不惯孟老夫人行事,只可惜她一个庶子媳妇,绝大部分时间没有说话的份儿。此时却实在看不过去了。 孟老夫人脸色依然不见好转,扫了两个儿媳一眼,心中一阵失落。 娶廖氏时,伯府正艰难,只能委屈老大娶了这么一个蠢妇,而冯氏一个庶子媳妇,就是再好,她也不会多瞧一眼的。 至于韩氏—— 这个就更不必多提了,平日不给她添堵就是好的。 孟老夫人转而看向程微与程瑶。 这样看来,伯府的兴盛只能指望孙辈了。 澈儿入了翰林院。前程无量,能帮衬着世子守好伯府;雅儿太子妃之位一直不大牢靠,原本一直让她悬心的,现在有了微儿和瑶儿帮衬,就让人放心多了。 思及此处,孟老夫人看向程瑶与程微的目光更加柔和,温声问道:“还没用饭吧?我叫人炖了银耳羹,你们先吃了垫垫肚子。” “在义母那里已经吃过了。”程瑶不动声色宣告着她的不同。 孟老夫人神情果然更加亲热,抓着程瑶的手道:“那就陪姨奶奶多说说话。” 程微实在受不了,问道:“祖母。我母亲呢?” 一听程微提起韩氏,孟老夫人脸色一沉,淡淡道:“你母亲这两日不大舒服,在屋里歇着呢。” 程微几乎是长舒了一口气:“那我先去看看母亲。” 孟老夫人自是不好拦着。冷淡点了点头:“去吧,中午过来用饭。” 程微点头应下,转身便走。 程彤忙站了起来:“祖母,我陪三姐一起去。” 孟老夫人眼皮都没有撩,仅从嗓子眼里挤了一个“嗯”字。 出了念松堂大门,程彤狠狠松了口气。抚着胸脯道:“实在是受不了了。” 程微睇了程彤一眼。 什么时候,她和这丫头如此亲近了? 程彤恍若未觉,自顾说着:“我就不明白,不就是得了贵妃娘娘青眼吗,至于众星捧月?也不看看程瑶是个什么人!” 自从在书房外窥见了程瑶的秘密,程彤对她的厌恶日增。 或许是因为程瑶让她永远失去了那个完美无缺的父亲;亦或许,她只是长大了。 一个未出阁就随便和男子做出丑事的人,真的要指望她光耀门楣吗?而祖母和父亲,却对此乐见其成。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这些,程彤忽然就不想再和程微作对了。 “三姐,程瑶不是病死在庄子上了吗,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什么表姑娘,还救了贵妃娘娘?” “我不知道。” 程微对孟老夫人、程二老爷,甚至对韩氏,从幼年起就不抱什么期待,触动反而没有程彤这么深,更没想到这丫头已经想着讲和了。 程彤在她心里,依然是那个爱哭爱诬陷她的讨厌鬼。 当然,更深的恨是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那些噩梦里,程彤从未出现过。 路上,程彤说个不停,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陈灵芸那里:“大姑母带着灵芸表姐回陈家照顾瑞泽表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瑞泽表哥?他怎么了?”程微脚步一顿。 对那位虽然接触不多,却憨厚爽朗的表兄,程微是有些关心的。 先前瑞泽表哥探病时送她的草编蚱蜢,她一直好好保留着。 程彤蹙眉叹息:“瑞泽表哥他……与人打架,把一只眼睛弄瞎啦。” “怎么会呢?”程微吃了一惊。 “具体的尚不清楚,大姑母还带了很多人回去,说要替瑞泽表哥出气。不过再怎么出气,瑞泽表哥眼睛是好不了啦。” 程微沉默下来,边往前走边想,或许等她将来符术大成可以想想办法,不过眼下却没有这个能力与时间了。 “三姐——” 程微停下,看一眼被程彤拉住的衣袖,抬眼看她。 程彤有些别扭地道:“以后咱们别打架了吧?” 程微深深看了程彤一眼,抬了抬下巴:“从来都是你先挑衅的。” 这讨厌鬼总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过她了。 那她就暂且讲和吧。 第318章 窗外 程微对程彤母女的厌恶,来自于韩氏与董姨娘天然的敌对立场,可当二人争夺的那个人,也就是程二老爷,让她觉得不屑一顾时,那股敌意自然就淡了下来。 她曾经,也是个渴望父亲关注的小姑娘呢。 程微自嘲一笑。 程彤在怡然苑门口停下来:“早上已经给母亲请过安了,我就不进去了。” 她转身走了,程微抿抿唇,走了进去。 韩氏并没有病,只是看着有些憔悴,一见程微进来,立刻迎上来:“微儿,你大姐姐如何了?” “大姐姐很好。” 韩氏挥挥手,让雪兰等人退下,这才道:“那个能迷惑人心的狐狸精进了宫,你可要好好护着你大姐姐,莫要让她害了去。” “母亲放心就是,我会寸步不离大姐姐的,直到她生产。” 韩氏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咬牙道:“早知如此,当时我就不该心慈手软,咬咬牙弄死她也就没这些事了。” 那时候,她还隐隐有一点奢望,不愿与程二老爷彻底决裂。 现在,只剩后悔不跌。 “母亲放心,咱们已经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不再是有心算无心了。”程微随口安慰一句,问韩氏,“那日大姐姐给您捎信,您怎么没在信中说清楚呢?我和大姐姐乍然见到程瑶,差点失态。” 韩氏神色冰冷:“不过是你祖母和父亲唯恐我坏了好事,一直瞒着我罢了!” 程微敏锐发现,再提起程二老爷,韩氏没了以往的柔情暗隐。 她心头一动,忍不住问:“母亲,咱们就不能像大姑母那样,回外祖家住么?” 这个乌烟瘴气的家,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韩氏嘴唇动了动,一叹:“你大姐姐是太子妃,我与你父亲的婚事是圣上钦赐的。如何能像你大姑母一般随心所欲?” 一句话把程微所有期待打破,只剩下沉默不语。 韩氏不愿次女难得回来一趟面对的都是糟心事,于是笑道:“听说你二哥在翰林院很得上峰赏识,他知道你今日回来。说是要告假早些回。” 程微展颜一笑,坦坦荡荡道:“我也想二哥了。” 韩氏见程微露出笑模样,多了句嘴:“你二哥的婚期定在来年春,具体的日子尚未定下来。我想着他年纪不小了,婚事宜早不宜迟。干脆出了正月就把亲事办了。” 程微更糟心了,悄悄扯了扯帕子。 亲迎就亲迎呗,有她何事,她才不在乎呢! 韩氏未曾察觉,接着道:“等忙完你二哥的事,就该替你张罗了。” 程微别过头:“母亲,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歇。” 韩氏一怔,随后点头:“那就去歇着吧,念松堂那边要是来人叫你。我给你挡回去。” 程微几乎是逃出了怡然苑,回到飞絮居坐不住,干脆带上欢颜出府。 翰林院外不远处有一座茶楼,在回伯府的必经之路上,她还不如去那里等二哥。 “止表哥?”程微从侧门出来,走到拐角处,就见韩止立在那里,一脸犹豫不决。 韩止见了程微,面上一喜,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微表妹。我听说你一直在宫里照顾太子妃,今日回来了?” 程微下意识皱眉,矜持点了点头:“嗯。” “那——”韩止欲言又止。 “止表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程微冷眼打量韩止。 一段日子未见。韩止竟瘦得形销骨立,穿着宽大的玄色衣袍,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跑了。 难不成是因为赵侍郎府退亲,受的打击太大了? 程微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略一琢磨,想到了原因。 止表哥这是以为程瑶已死。伤心的吧? 她忽然不知用什么态度对韩止了。 哪怕他喜欢的是一坨狗屎呢,能这么执着,也是难得了。 至少,比太子和平王那种变态要好。 程微语气和缓了些:“止表哥来看姑母?” 韩止怔了怔,脱口道:“是……” 说完,嘴唇翕动,终于鼓起勇气问:“微表妹,我听说……府上来了一位表妹?” 他满眼期待又万分忐忑,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数日猛然见到绿洲,又怕是一场梦幻的人。 他确实以为是在做梦。 天知道,当他挖空心思,终于解除了与赵府的亲事,却忽然听闻瑶表妹的死讯时,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短短一个多月,他足足瘦了二十斤! 他失去了所有念想,整日浑浑噩噩活着,却没想到容昕从清凉山回来后,告诉他,有位自称是怀仁伯府孟老夫人表外孙女的女子在清凉山救了病危的华贵妃。 而那个女子,在小霸王看来分明就是瑶表妹! 他患得患失,不敢相信,但内心深处其实是信的。 瑶表妹被送到庄子上,分明是另有隐情,许是不被姑母所容,许是碍了微表妹的眼…… 她一个庶女,被伯府放弃,传出死讯就再寻常不过了。 望着韩止阴晴不定的神色,程微忽然没了与他置气的心思,淡淡道:“不错,是来了这么一个人。哦,我冷眼瞧着,长得和程瑶一模一样。” “当真?”韩止忍不住抓住程微衣袖。 程微垂眸,目光落在那里。 韩止讪讪松了手,难掩激动心情:“微表妹是说她……她是……” 程微侧过身:“我没有说什么,止表哥若是想见她,大大方方进去就好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她说完,毫不犹豫抬脚便走。 韩止追了一步:“微表妹——” 程微停住脚,没有回头。 “谢谢。” 程微没有回应,抬脚走了。 翰林院外不远处的茶楼并不大,胜在清雅安静。 程微坐在临窗的位子上,要了一壶茶水,盯着翰林院大门口,边喝边等人。 坐了两刻钟左右,大门口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程微忍不住站了起来,嘴角微扬。 幸亏来得及时,不然要和二哥走岔了。 “欢颜,去结账。” 她吩咐一声,转身下楼前回眸瞥了窗外一眼,不由停下脚步。 一个身量高挑身着红裙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大步流星迎向程澈。 第319章 纠缠 窗外阳光明媚,把女子红裙映得流光溢彩,刺痛了窗内人的眼。 程微转身,蹬蹬蹬下楼,青莲色裙摆在茶楼扶梯一闪而逝。 欢颜才结完账就不见了自家姑娘身影,不由目瞪口呆。 “二公子,我正要进去寻你,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了,真是缘分。” 程澈往后退开一步,欠身行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原来这红衣女子,正是昌庆帝的长女,封号安阳。 安阳公主勾了勾唇角,浅浅笑道:“二公子何必如此见外,叫我安阳或者五福就好。” 程澈不曾抬眸,清清淡淡道:“微臣不敢。微臣家中尚有事,就先走一步。” 他再次规矩行礼,错身而过。 安阳公主骤然抓住程澈衣袖。 青色官袍衬得程二公子面白如玉,冷凝端方。 他蹙眉,平静望着安阳公主。 在这平静无波的眼神下,安阳公主莫名心虚松开了手,随后又有几分恼羞成怒。 她就是看中了新科状元郎又如何? 凭什么那个忠定侯府的大姑娘能嫁得如此得意郎君,而她,堂堂大梁大公主,却求而不得? 是的,一开始遇见这个清朗温润的男子,她很心动,但并没有太多想法。 无非像她看中的那些男子一样,有些身份地位的,春风一度一解寂寞;没有身份的,就养起来,什么时候觉得没趣了,丢开就是了。 可是随着一次次接触,一次次碰壁。她不再甘心于此。 这般优秀的男子,当她的驸马亦是可以的。 可偏偏,她还没来得及行动,他就定亲了! 安阳公主目光灼灼锁定程澈。 他越冷越清,她心头就越加火热。 这个男人,她要定了! “二公子,那里就是茶楼。本公主想请你喝一杯茶。能否给个面子?” 程澈清冷依旧,疏远有礼:“微臣家中确有急事,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安阳公主不料程澈拒绝得如此干脆。待回过神,那人已经走出数丈。 安阳公主忙追了上去,冷喝道:“站住!” 程澈站定。 安阳公主绕到他面前,下颏微扬。气势夺人:“程修撰是不给本公主这个面子了?” 程澈终于抬眸,认真看了安阳公主一眼。平静问道:“公主殿下何必如此?” 安阳公主被问得一怔,随后笑了:“是本公主纠结了。二公子不是寻常少年郎,而是得了父皇青眼的状元郎,想必早已明白了本公主的意思。” 程澈抿唇不语。 他没想到。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堂堂公主却如此肆意妄为。 安阳公主眯着眼。瞧着程二公子冷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样,只觉欢喜极了。 她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只要一想这样一个冷淡的人儿有那么一日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心痒难耐。 况且—— 安阳公主由上至下扫了面前男子一眼。 她太清楚,这具看似清瘦的身躯,一旦脱去这身碍眼的青色官袍,会是何等令人沉迷。 大梁读书人往往文弱呆气,武夫又鲁莽粗俗,像眼前这般的男子,何止是万里挑一。 安阳公主寡居多年,面首养了无数,早已没了小姑娘的羞涩含蓄,此刻看向程澈的目光,大胆火热,再明白不过。 “二公子,本公主也不绕圈子了,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程澈眉头跳了跳,淡淡道:“公主殿下,微臣已经有了未婚妻。” “那又如何?不是还没成亲嘛!”安阳公主挑眉一笑,“即便成亲,尚能和离呢。” 程澈神情彻底冷了下来,眼眸黑若失去了星光的夜,若是了解他的人在,定会知道程二公子这是忍耐到极点了。 “公主殿下说笑了。白首之盟,结发夫妻,岂是能辜负的。自与忠定侯府定下亲事,方大姑娘就是微臣认定的妻子,矢志不渝。” 安阳公主听得愤愤然,咬牙反问:“是么?好一个结发夫妻,好一个矢志不渝!本公主若是去问问方大姑娘,不知她会如何说呢?” 程澈直视着安阳公主,忽然淡淡笑了:“公主殿下何必为难方大姑娘?您难道不知道,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有无心意,从来和其他女子不相干吗?去找旁的女子麻烦,不过是更显出这个女子的狼狈而已。“安阳公主怔怔听着。 她活了二十五载,这番话,上至父皇,下至她养的那些男人,从没有一个人这般正色对她说过,却不知为何,当眼前男子这般认真对她说时,心底涌上的不是恼怒,而是感慨。 这个男人,她更想要了! 安阳公主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脯:“二公子真是我见过最懂女人心思的男人。不管你这番话是劝告也好,是激将也罢,确实说动了我。本公主答应你,不主动去寻方大姑娘麻烦了。” 程澈侧开身子拉开二人距离,温和笑道:“那微臣先谢过公主殿下了。” 安阳公主挑眉看他,目光潋滟:“但本公主看上的东西,是从不会放手的。程澈,程清谦,我要定了!” 安阳公主说完,斜睨程澈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程澈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道:“微微,还要跟着二哥多久?出来吧。” 墙角缓缓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青衣少女,正是程微无疑。 “二哥——”听了这么久壁角,程微一时不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情。 她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这么大胆肆意。 就因为那是公主,就可以肆无忌惮放言,要抢了她的兄长当驸马吗? 其实,无论二哥娶了谁,甚至真的成为驸马,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吧? 程澈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女,不知怎么开口,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问道:“微微,你听到了多少?” 程微偏头,老老实实道:“大概都听到了吧。” 一丝丝红晕渐渐爬上程二公子耳根,进而晕染了他清俊的面颊。 阳光下,男子俊朗美好,如一株经过风霜的青竹,风华内蕴。 程微忽然就气恼起来。 什么白首不离,什么矢志不渝,二哥真是太讨厌了! 她嗔怒看他一眼,提着裙摆抬脚便走。 第320章 随他去 程二公子被妹妹这一眼嗔得摸不着头脑。 他这被偷听的人还没生气呢,怎么偷听的人就生气了? “微微——”程澈抬脚追了上去。 “好端端发什么脾气?” 程微驻足,看着一脸莫名的兄长,忽地泄气。 她在这里醋海翻天,可是二哥,却什么都不知道呢。 也许那夜的山崖下,二哥那番话是她的幻听吧。不然二哥怎么会如此珍重方大姑娘,要与她夫妻结发,白首不离。 少女一颗心酸酸涩涩,咬着唇就是不愿看程澈的眼睛。 程澈抬手,搭上她的肩,柔声问道:“在宫里受委屈了?” “没有。”程微甩开程澈的手,“我就是看到大公主纠缠二哥,心里不高兴。” 程二公子面上好不容易消褪的红晕重新爬上来,以平静的语气掩饰道:“你个傻丫头,为了这点小事有什么不高兴的。放心,二哥会处理妥当的。” “这点小事儿?”程微扬高了声音,“我都听到了,她要二哥当驸马呢!二哥,大公主不好,她养了许多面首。” “微微知道什么是面首?”程澈一脸吃惊。 程微暗道一声糟糕,似乎一激动说漏嘴了。 “微微,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听出兄长语气里的危险,程微忙咳嗽一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我是读史书时读到的呢。前朝有位青鸾公主在驸马在世时就养面首,驸马忍无可忍,提剑杀了青鸾公主。为此,皇上大怒,要斩杀驸马。百官求情,最终两名言官撞死在金銮殿上,才让皇上回心转意,这亦为后来恭贤王造反埋下了祸根,史称青鸾之祸。” 程微一脸唏嘘:“二哥,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莫要看大公主比方大姑娘貌美。还胸大。就被她迷花了眼。即便她招你为驸马,时日久了,定会故态复萌的。” “这个二哥自然知道。”程澈说完。才察觉不对劲儿。 安阳公主貌美不假,胸大是个什么形容? “微微,以后好好说话,少用些乱七八糟的形容!咳咳。特别是谈论女子时,实在不雅。” 程微一脸莫名:“我没有乱用啊。” 她想了想。明白了兄长所指,不服气道:“我都看到了。大公主刚刚靠近二哥,把胸脯挺了又挺,唯恐二哥注意不到呢。哼。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仗着年纪大罢了。” 程微说完,垂眸扫了自己一眼。心道,等她再过十年。说不定比大公主的还要大呢。 在心上人面前炫耀自身,把旁人比下去,是人之天性。小姑娘这样想着,不由挺了挺身子,得意又俏皮望着程澈。 程二公子一张脸腾地好似着了火,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出数丈才发现妹妹没有跟上来,有心不理她,偏偏又放心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返回,一把抓住程微手腕,警告道:“不许再开口,赶紧跟二哥回去。” “二哥——”程微站着不动,“我不想这么早回去,程瑶回来了。” 程澈神色一冷,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茶楼:“那我们去喝杯茶吧。” 程微这才点头:“好。” 兄妹二人相携走进茶楼,远远的榕树下,安阳公主露出半边身子,自言自语道:“看来程二公子对妹妹倒是一副好脾气。” 她离得远,听不到兄妹二人说了什么,可冷眼旁观,把一位兄长对妹妹的在意瞧得清清楚楚,完全不似刚刚对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模样。 对不相干的女子疏远有礼,对自家人温柔似水,她看上的男人,果然不错。 程微不知道那位养面首的公主还在盯着她哥哥,喝了半杯茶水,问起新弟情况:“二哥后来又去程家庄了吗?新弟怎么说?” 程微虽不是滥好人,非要把别人的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可菊娘的死到底与她脱不了关系。 若不是阿慧的无心之言,菊娘或许不会早产而亡,而阿慧若没有她,又哪里能够开口说话。 夺回身体后,程微很快就进宫了,这才拜托程澈去看看新弟姐妹是否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新弟不愿跟二哥回府,说她要守着五堂嫂,能常常给她娘上坟拔草,我便顺了她的意思。放心吧,二哥给村上还有镇上的大夫都留下了银钱,又特意和九伯娘讲明,要好生对待新弟姐妹,她们姐妹的处境应该不会太糟的。” “那就好。”程微这才松了口气。 眼看要到晌午,二人只得回府用饭。 念松堂人到得齐全,就连程二老爷都特意从衙门赶了回来,两桌人挤得满满的,好不热闹。 程瑶端了一杯果子酒,莲步走到程澈面前:“霄儿早就听闻二表哥才华无双,今日总算见到了。霄儿在此敬你一杯,以后霄儿住在府里,要请二表哥多多关照了。” 程澈没有举杯,神色淡淡:“下午还要回翰林院,不便饮酒。至于关照,孟姑娘以后不是在深宫就是在内宅,亦难以关照到。” “澈儿——”孟老夫人不料向来温文尔雅的孙子会这样扫程瑶脸面,忍不住喊了一声。 程澈看向孟老夫人,语气恭敬:“祖母有什么吩咐?” 孟老夫人被问得一窒。 去衙署不能饮酒没错,与远房表妹少接触同样没错,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真没有什么能指责的。 韩止站了起来,举杯:“霄……霄表妹,听闻你医术出众,救了贵妃娘娘,止非常佩服,在此敬你一杯。” 他竭力维持镇定的样子,目光温柔望着程瑶。 程瑶顺着台阶而下,举杯一饮而尽:“多谢……止表哥。” “止表哥”三个字被她特意喊得如往常一般,韩止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险些把酒液洒出来,忙抬手饮下掩饰失态。 韩氏气得直翻白眼,若不是当着伯府这些人的面,恨不得拿鞋底子狠狠抽死这个不长眼的侄子。 程微反而是见怪不怪,淡定吃菜。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 既然止表哥愿意踩狗屎,那就随他去吧。 第321章 太子之怒 回宫的路上,程微与程瑶依旧上了同一顶软轿。 程瑶似是忘了先前的不快,笑吟吟道:“老夫人真是和气极了,微表妹,你说是不是?” 程微扫她一眼,别开了脸。 程瑶似乎不在乎程微搭不搭话,美目一转,接着道:“二表哥真是人才出众,玉树临风,难得的是对微表妹温柔体贴,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对了,听说二表哥婚期定在明年春?” 程微面无表情脱下绣花鞋,摆在了二人中间。 程瑶顿时脸色一僵,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进了宫门,二人分开,程微去东宫,程瑶则去长春宫。 长春殿内清凉无双,华贵妃赤足走在雪白丝毯上,见程瑶进来才随意坐下,抚着长长的朱红指甲问道:“霄儿回来了,在伯府无人怠慢吧?” 程瑶微垂着头,目光是由华贵妃的足尖往上看的,最终落在那张艳丽张扬的脸上,温婉回道:“义母放心,伯府上的长辈们待霄儿都是极好的。” 她厌透了怀仁伯府那些人,可是,在华贵妃眼里,一个能被勋贵之家接受的表姑娘当然要比无依无靠的孤女分量重。 经历了那些不堪,程瑶看得更明白了。 救了华贵妃性命换来她的感激不假,却不足以让华贵妃收她为义母。 对于这些久居人上的人来说,旁人为他们付出牺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贵妃娘娘这是要拿她的亲事做文章呢,太子已经上朝观政了。 程瑶目光又忍不住在华贵妃雪白的足上打了个转儿。 一尘不染的丝毯,鲜艳的豆蔻脚趾。更衬得那双纤足洁白如玉,勾人心魄。 也只有皇宫里的第一人,才能把如此奢华过得理所当然。 程瑶暗暗攥了攥拳头。 自从失了处子之身,她与此处再也无缘。 自小谋划,步步小心,却落得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她怎能不恨。 不过—— 程瑶想起了今日在怀仁伯府见到的韩止。嘴角勾了勾。 除却太子,卫国公世子亦是不错的人选,至少对她够用心。 华贵妃懒懒看了程瑶一眼。笑道:“看来霄儿在伯府确实很不错。” 程瑶一脸恭敬:“是,伯府长辈们待霄儿好,同辈们待霄儿亦很亲热,就连卫国公世子今日凑巧来做客。都对霄儿很关照。” “卫国公世子?”华贵妃眸底闪过深色。随后笑了,“是了,本宫差点忘了,卫国公世子乃韩夫人的侄子。” 华贵妃似是有些乏了,优雅打了一个呵气:“本宫乏了,霄儿你也休息去吧。若是睡不着,这个时节长春宫景致很不错,随意走走也可。” “是。霄儿告退,请义母好好休息。” 出了殿门。外面阳光晃眼,程瑶忍不住眯了眯眼,拿一柄美人团扇遮住了脸。 长春宫确如华贵妃所言,景致极美,尤其是东墙角处栽了一片夹竹桃,正逢花期最盛的时候,或粉红如霞,或洁白如雪,让程瑶不由想到了卫国公府那一片梅林。 相比人人传颂的梅花,她其实更喜欢夹竹桃,美丽绚烂,偏偏有毒。 她遥遥望了东宫的方向一眼,心中嗟叹。 只可惜,将来与她常伴的,恐怕就是那片梅林了。 这样想着,程瑶缓缓走向那片夹竹桃林,却被小宫女拦住:“霄姑娘,那里娘娘不让去的。那花呀,据说是从海外传来的,只有娘娘这里有,娘娘爱惜得很,不许人靠近。” 程瑶怔了怔,随后若无其事一笑:“这样啊,那我去别处走走。” 小宫女见识少,她可不认为华贵妃也不知道夹竹桃是有毒的,不过这和她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不必往前面凑。 程瑶换了个方向随意散步,走得累了,在一处假山前的水池旁坐了下来,赏玩着池中锦鲤,对小宫女道:“有些渴了,去给我提一壶茶来吧,记得要温热的。” 小宫女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是,转身快步走了。 水池里锦鲤五彩斑斓,毫无烦忧的嬉戏着,程瑶伸出手指拨弄着清澈池水,又马上缩了回来。 以往这个时节,她会吩咐侍书、抱琴做刨冰吃,可是现在,碰一下凉水就刺骨的寒,仿佛把体内寒气勾了上来。 程瑶缓缓抚上腹部,苦笑。 她体内寒毒已深,就算仔细调养,幸运的话,嫁人后恐怕也要三年五载才能有孕。而那个漫长的时期,夫君全心全意的支持就是最重要的了。 还有谁能比韩止更好呢? 程瑶低头,临水照镜,抿唇笑了笑。 忽然间上方一片阴影,程瑶刚要喊叫,一股大力把她拉扯过去,嘴被捂住的同时,听到了男子压低的警告声:“别喊,是本宫!” 太子? 天旋地转过后,程瑶再回神,已经身在假山后的缝隙里。 这个位置极巧妙,若不是从上方俯瞰,从四面八方是窥不到内里乾坤的。 程瑶定了定神,满是疑惑:“太子?” 却不料太子一伸手,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颏:“贱人,竟敢学会躲着本宫了?” 太子只要想到那一针就气得牙痒痒。 他是一国储君,千金之躯,从小到大连个磕碰都没有,哪里受过这样的痛苦。 这个贱人,自以为成了母妃义女,就要和他划清界限,避之不及了? 太子越想越怒,根本不给程瑶回答的机会,用力一推把她抵在假山壁上,低头凑了上去。 程瑶瞪圆了眼,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这可是长春宫,一旦被华贵妃得知她身为义女却和太子有了首尾,那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这还不是当前最紧迫的,眼前太子已经失去了理智,要是,要是…… 程瑶激烈挣扎起来:“殿,殿下,您不能,我现在是您的义妹了……” “义妹?”太子脸上挂着邪笑,“贱人,你全身上下有哪处是本宫没有摸过的,现在说是本宫的义妹了?本宫可不会有这样的妹妹!” 太子已经是红了眼,被眼前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冷梅香味激起心头孽火,更有那冰肌玉骨的触感让人疯狂,这个撩拨了他数年的女子,他是不想再放过了。 太子自幼学习骑射,一旦发了狠,一个女子哪里是对手。 任程瑶百般筹谋都挡不住这绝对的力量优势,当一声闷哼传来,整个人被贯穿在石壁上时,她抓着山石的手猛然一松,再没了反抗的力气。 寂静片刻,太子抬手,一个耳光狠狠甩在程瑶脸上:“贱人,你竟然已不是处子之身!” 第322章 天家无情 人总是在某些时候、某些事上高估自己的,程瑶亦不例外。 她少时刻意与程微打好关系,终于能以一介庶女的身份时常进宫,从而和太子保持着暧昧不明的关系,哪怕是现在摇身一变成为贵妃义女,绝了入主东宫的心思,在程瑶想来,以后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将是不同的。 在男人心里,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等她成为卫国公世子夫人,就成了太子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总是与旁的女子不一样的。 可任凭程瑶怎么想,都没有想到太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后,就不管不顾,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粗暴占了她的身子。 程瑶痛苦万分闭上了眼。 她是早就做好了与太子欢好的准备,却不是在失了处子之身以后! 试想,对一个男子若即若离数年的女子,忽然被这名男子亲自证实已非完璧,这个男子该是何等愤怒。 更何况,这个男子还是一国储君! 果不其然,程瑶双目紧闭泪水直流的样子并没有引来太子怜惜,反而让他更为恼火,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咬牙切齿道:“贱人,亏得本宫以为你冰清玉洁,不是那些攀附虚荣的女子,数年来被你耍的团团转,却原来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太子一双眼几乎冒火。 他堂堂一国储君,居然要用别人碰过的女人! 程瑶被这一耳光打得头一偏,睁开了眼,正看到太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和杀意。 她猛然一惊,再顾不得患得患失,此刻保住性命才是要紧的。 “太子,求您不要这样,被人发现了,我没法活的——”程瑶佯作去推太子,一阵挣扎。 她这一挣扎,太子胸中怒火顿时被一种销魂蚀骨的美妙感觉替代。而这种滋味,是他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体会到的。 这一刻,什么怒火都没了,太子狠狠箍住程瑶的身子。低声喝道:“别动!” 程瑶露出被吓住的表情,挣扎动作顿止,太子一手掩口,一手揽腰,疯狂动作起来。 “霄姑娘。霄姑娘——”小宫女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程瑶浑身绷紧,直直盯着太子。 听着小宫女近在耳边的寻人声,太子忽然松开了手,不乏恶意地道:“你若不怕她听到,尽管叫出来。” 程瑶哪里敢发出半点声音,只得死死咬着唇,任由太子施为。 “奇怪啊,霄姑娘明明等在这里,要我回去端茶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小宫女自言自语。 太子二人藏身之处很特殊。从外面看不到里边情景,而在里面却能透过缝隙看到外头。站在太子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小宫女茫然四顾之后在水池旁坐了下来。 这让他莫名来了兴致,不但动作更加凶猛,甚至连低低的喘息声都不在意了。 程瑶被抵在山壁上,凹凸不平的石壁硌着她的背,太子的凶狠更是让她不得不双手死死捂着口,才没有发出声响来。 太子只觉从未享过这般极乐,凑在程瑶耳畔道:“怕什么,一个小宫女而已。若是发现了,就让她失足落水好了。” 程瑶双目大睁,哀求地摇摇头。 这小宫女可是华贵妃吩咐来伺候她的,本来陪她散步。若是无端端死了,她岂能没有麻烦。 太子心中对程瑶虽厌恶,可这具身子实在让人沉醉,他动作渐渐温柔下来,一边缓缓入着,一边问:“说。你的红丸是谁取的?” 程瑶咬了牙不吭声。 她知道,从此以后,太子对她不会再有以往的尊重,却也舍不得杀她了。 见程瑶不语,太子眼中重新聚起愠怒,一字一顿道:“你不说,本宫也能猜到的。是卫国公世子,对不对?” 程瑶眼神一紧,垂了眼帘,却是默认了。 太子恨得咬牙,猛然一顶,怒骂道:“可恨!” 他这一发狠,程瑶不由低呼出声。 就在外面水池旁的小宫女隐隐听到声音,猛然站了起来,喊道:“霄姑娘,是您吗?您在哪里啊,奴婢给您送茶来了。” 小宫女提着食盒往假山方向走来,边走边道:“好像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怎么就是不见霄姑娘人呢?”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程瑶骇得花容失色,偏偏太子不管不顾的要起来,那喘息声落在她耳里,如惊雷似的。 终于一声低吼,太子直起身子,慢条斯理整理衣冠。 程瑶慌忙抽出帕子擦拭身体,匆匆整理着衣裳,却不料太子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忽然伸手一推。 程瑶一下子被推出来,跌坐在地。 “霄姑娘——”小宫女一脸欣喜跑来,声音有些变了,“您,您这是怎么啦?” 程瑶鬓乱钗斜,垂头坐在青石地上,心底一片冰凉。 天家无情,果然不假。从此以后,她在太子心里再也不是难以亲近的姨妹,而是水性杨花的玩物。 对于有几分喜爱的女人,男人是会庇护的,而对于玩物,用完了谁会在意她的死活呢? 当然,到这个时候,程瑶依然笃定,尝过这具身子的滋味后,太子是不会让她轻易死了的。但她的尊严与体面,这个男人却不会再在乎了。 “霄姑娘,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奴婢这就去喊人来——” “别去。”程瑶一把抓住小宫女,随后松开她的手腕,抱膝瑟瑟发抖,“我坐在水池旁遇到了蛇,一直跑到假山后面就吓晕了。你不必去喊人,让我喝一盏蜜水压压惊就好。” “这,这怎么会遇到蛇呢!”小宫女亦骇了一跳,手脚麻利倒了一盏茶递给程瑶。 程瑶抖着手去接,不料茶碗没拿稳,一盏茶尽数倒在了身上。 小宫女低呼一声,掏出帕子要去擦,被程瑶拦住:“不必了,衣裳都这样了,快扶我回房换了吧。今日的事,你可不要对旁人说,不然该成为笑话了。” 贵妃娘娘亲口吩咐要好生伺候的姑娘这样狼狈,小宫女满心惶恐,忙道:“霄姑娘放心,奴婢保证不会乱说的。” 等二人走远了,太子才从假山缝隙里绕了出来,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以往本宫倒是把这位姨妹看得太纯良了,没想到是个有心计的。呵呵,这样也好,以后才能长久。” 第323章 逐 程微本以为程瑶志得意满,会时不时来东宫刷一下存在感给人添堵,却不料这些日子竟安静得很,时间一下子就流到了七月底。 到了这个时候,早晚天气就没那么热了,程雅常在清晨时由程微陪着在园子里散步。 程微就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再次见到了素尘道长。 素尘道长宽袍大袖,玉冠束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见过太子妃后目光就落在程微身上,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太子妃之妹精通符医之术,今日贫道总算见到了。” 程微只觉那道目光温和中隐含凌厉,明明落在她身上,却好似笼罩着所有人,仿佛能直透人心,逼得人不敢抬头。 事实上,簇拥着程雅的众多宫人已经不自觉低下头去,就连程雅因为信任幼妹而在最后两日偷偷停止饮用素尘道长提供的符水,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唯有程微,立在程雅身后一派平静,悄悄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程雅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笑道:“道长过奖了,舍妹只是对符术有些兴趣而已。” 素尘道长深深看程微一眼,才回答程雅的话:“太子妃近日气色很好,想来是令妹照料的好。贵妃娘娘召贫道进宫给太子妃问安求福,看来是用不上了。” “怎么会!”程瑶声音有些急切,“京中谁人不知素尘道长的本事,更何况是母妃关爱,本宫感谢还来不及呢,就请道长随本宫入殿吧。” 察觉身后衣角紧了紧,程雅侧头对程微道:“三妹,你可以随便在园子里逛逛。” 在宫中,无论是太后还是华贵妃对素尘道长都信任有加,程雅悄悄停了素尘道长的符水,心中是有些没底的。一是怕幼妹符术不及素尘道长,那次密室所言并非完全准确。二是怕被素尘道长察觉她的回避,在太后和贵妃面前说些不利的言语,将来处境更加艰难。 她身为太子妃,娘家无靠。太子不喜,想要长长久久下去,无他,不出错而已。 程微当然不放心程雅与素尘道长独处,扶着她手臂道:“我陪您一起回去吧。” 程雅颔首。一行人返回殿中。 屏退了宮婢,只留程微在一旁照顾,程雅横躺在榻上,由素尘道长查看情况。 程微冷眼旁观,见素尘道长修长手指缓缓在程雅腹部移动,疑惑之下,忍不住问:“道长为何按捏太子妃腹部?” 素尘道长表情无波看了程微一眼,问道:“莫非三姑娘对症下药之前,不需要探查病人情况?” 程微皱了眉。 她当然会探查,不过从阿慧那里学的是望诊之术。至于动手探查,却鲜少的。 她现在已经不敢确定阿慧教授的望诊之术是独门绝技,还是故意瞒下其他断症之法,是以对素尘道长的反问不好接话。 可这位素尘道长哄骗大姐姐喝下什么能改变胎儿性别的符水,却是无稽之谈。 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眼前之人对大姐姐心思不正。 眼见素尘道长双手在程雅腹部停留时间越长,而程雅并无任何异样,显然以往是见惯的,程微心中越发不安,不顾程雅的眼色。再次问道:“道长可看出,太子妃情况如何?” 素尘道长神色凝重,缓缓道:“太子妃胎位不正,目前离生产已经没有多少时日。难以改变,恐怕生产之时会有些艰难。” “怎么会!”程微脱口而出,语毕,立刻望向程雅。 程雅面上并无任何变化。 不对! 程微眼神一缩。 大姐姐鼻翼处的颜色变了,可刚刚散步时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望诊并不是说随意看一眼就能知道此人患有何种疾病,而是要符医全神贯注查看病人面部各处细微的改变。 程瑶将要生产。程微不敢掉以轻心,每日一早见面首要做的就是望诊一番,确保程雅无虞。 程雅面色已经惨白一片:“道长,那,那该如何?” 素尘道长摇头:“胎位正与不正,此乃天意,非人力能改变,贫道能提前窥得一二,以便太子妃做万全准备,已经是侥幸了。” “不是这样!”程微扶住摇摇欲坠的程雅,冷声质问,“道长刚刚对我大姐姐做了什么?为何她会好端端转了胎位?” 素尘道长猛然站了起来,眼神居高临下:“贫道擅摸骨,刚刚正是以独门手法摸出太子妃胎位不正,小姑娘这话是何意?” 程微自从噩梦中窥见亲人们的悲惨命运,几乎是呕心沥血学习符术,哪怕是爱而不得的情伤都没有影响她全心照顾程雅,却没想到有人会堂而皇之动了手脚! 她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抓紧程雅的手,颤声道:“大姐姐,您的胎位分明是正的,是这位道长——” “荒谬!” 一声冷喝传来,华贵妃大步走了进来,却不知已在门口听了多久。 “太子妃,本宫请素尘道长来看你情况,你就是如此招待素尘道长的?竟任由一个小丫头对道长如此不尊重!” 华贵妃气势惊人,逼得程雅冷汗淋淋,说不出话来,反而是素尘道长淡淡开口道:“娘娘不必震怒,只是小姑娘不懂事罢了。贫道随师尊学符术数十载,近来才能通过摸骨推断妇人腹中胎儿如何,既然三姑娘不信,何不请御医替太子妃会诊,看情况如何。” 程雅即将生产,华贵妃对太子嫡长子还是非常重视的,听素尘道长这么一说,立刻召集众御医来东宫会诊。 “太子妃如何?”半个时辰过去,华贵妃问领头的御医。 御医忙道:“太子妃身体康健,至于胎位如何,微臣无从断定。” 见华贵妃脸色难看,众御医纷纷附和:“臣等无能,从未听闻胎儿尚在腹中就能断定胎位的。” 华贵妃冷厉扫了程微一眼。 素尘道长坦言近来才学会此术,而众太医都说无从判定,可见这位三姑娘是胡言乱语,有意污蔑素尘道长了。 等众位御医纷纷退下,华贵妃淡淡道:“太子妃,你即将生产,三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留在宫中多有不便,明日便送她出宫吧。” 第324章 破釜沉舟 华贵妃这话一出,就如寒冬腊月里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还是从头顶直接浇下的,程微一颗心直接坠到了冰窖里,下意识紧了紧程雅的手,哀求之意不言自明。 这个时候,她不敢开口刺激华贵妃,唯有求助自己的长姐。 程雅手臂一僵,恳求道:“母妃,三妹虽然是姑娘家,却精通胎产一科,宫外许多人都知道的。自从三妹进宫,雅儿自觉身体强健多了,没了失眠少觉的毛病。还求母妃开恩,让三妹能陪我到生产。” 华贵妃冷笑一声:“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如何精通胎产科?太子妃,你可莫要因为是自家人就盲听盲信啊。要知道,你腹中孩子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儿子,更是皇上与本宫的皇孙,大梁的皇嗣!万一有什么差池,你担得起吗?” 程雅身子一颤,终于低下了头。 程微大急,低声喊道:“大姐姐——” 程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程微一张脸渐渐白了,缓缓松开程雅的手。 “这样才是,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太子妃,你且安排人收拾一下三姑娘的东西,明日一早,本宫就让邓安亲自送三姑娘回去。” 邓安乃华贵妃身边的心腹大太监,由此可见华贵妃对送程微出宫的势在必得。 程雅知道无力回天,柔声道:“是,雅儿知道了。” 华贵妃这才露出浅浅笑意,对素尘道长道:“道长,本宫近来有些失眠,请您移步长春宫,替本宫看看吧。” 不过是眨眼间。屋内人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了程微姐妹二人,寂静无声。 “大姐姐!”程微率先打破了沉默,“您能不能去求淑妃娘娘替我作证?我治好了她的隐疾,她是知道我的符术的。” 少女一双丹凤眼清亮有神,却在对方的沉默中渐渐暗了下去,问道:“不成吗?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良久。程雅轻叹一声:“三妹。你不知道,在这后宫里,贵妃娘娘的话除了太后。就无人敢驳了,这也是我不敢怠慢素尘道长的原因。” 程微眼睛一亮,不由抓住程雅的手:“太后!对了,大姐姐。我曾听母亲说,当年太后很喜欢她的。爱屋及乌,太后一定也喜欢您的。您去求求太后好不好?这个时候,我真的不能出宫的。” “三妹——”程雅缓缓拍了拍程微的手,把手抽出去。“太后已经多年不管事了。” 程微犹不死心:“大姐姐,总要试一试呀,我们不能还没试就放弃了。” 程雅深深看了程微一眼:“三妹。就算求动了太后,却惹怒了贵妃。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今日素尘道长看出我胎位不正,能让众多稳婆和御医早作准备,已经是幸运了——” 程微猛然打断程雅的话:“大姐姐,您还不明白吗?是素尘道长不知动了什么手脚,才改了你的胎位!在我这些日子调理下,您本来是一定能顺产的呀!” 说到这里,程微猛然一顿,眼睛直直盯着程雅:“大姐姐,您是不是不信我?” 程雅忽然有些不敢与幼妹对视,移开眼睛,温声道:“不是大姐姐不信你,只是……只是已经这样了啊。” 她本想说只是程微的说法太过离奇,很难让人相信,可想到这样定会伤了妹妹的心,硬生生改了口。 “是,木已成舟,明日我就要被送出宫去了……” 程微喃喃说着,忽然没了力气,一下子萎顿在地,掩面痛哭起来。 难道这就是天意么?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是在某处又绕回了原点? “三妹——”听着幼妹像是绝望的困兽一样哭泣,程雅同样不好受,胡乱安慰道,“莫哭了,宫里有最好的医生和稳婆,贵妃娘娘还会请素尘道长来坐镇,就算是胎位不正,也不一定会难产的……” 程微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眸子亮得吓人:“大姐姐,就是有素尘道长在,我才不放心离开。她一直在害您啊!” “可是,她没有理由啊。”程雅不自觉反驳着。 素尘道长乃是北冥真人座下最出众的弟子,名望颇高,这是世人公认的。坦白说,若不是因为姐妹亲情,从一开始程雅就不可能相信程微所说。而今日,当所有御医都附和素尘道长的话时,程雅有所动摇,就是难免了。 程微一颗心沉了下去。 大姐姐选择了相信素尘道长,她可以理解,却绝不能接受! 她要救的,不只是大姐姐,还有所有她在乎的人! 绝望到深渊,程微反而冷静下来,恢复了平静语气:“大姐姐,人心难测,很多没有理由的事,只是我们不知道那人真正心思罢了。我曾替已死妇人接生,还曾救回命悬一线的妇人和她腹中胎儿,这些济生堂所有人都能作证。在胎产一科的符术上,或许我不及久负盛名的素尘道长,但我自信亦不会相差多少。而最重要的,我才是您血脉相连的亲人,您好了,我们所有亲人才能好。大姐姐,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求您一定要相信我。” “我,我是信你的,三妹。”程雅几乎有些不敢看那双哀伤入骨的眼睛,哽咽道。 程微闭了闭眼。 她清楚,事关自己的孩子,身为母亲就会万分谨慎。大姐姐从理智上其实是更相信素尘道长的,而她,是在用姐妹亲情逼迫大姐姐。 这一点,她输给了素尘真人,输的是不足的名望与世俗眼光,但不要最后一刻,她绝不能认输! 程微神情越发冷静,语气近乎淡漠:“大姐姐,既然您信我,那就听我说。我不懂素尘道长的秘法,现在不能轻率为您矫正胎位,但在您生产之时,我是可以用符法助您顺产的。您的产期大概在八月初八,现在是七月底,孩子其实已经足月,只要喝下我制的催产符水,今日就可以发作,而那时,我仍在宫中。”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程雅自然明白了程微的意思。 幼妹要她喝下催产符水,提前产子! 第325章 催产 直到程雅端起那杯近乎透明的符水,犹在忐忑。 “三妹,喝下这个,就能今日发作么?那孩子会不会有影响?” “不会。”程微神色坚定。 她知道,这个时候但凡有一丝犹豫,程雅就会退缩。 “大姐姐,您腹中孩儿已经足月了,强行催产,虽不是瓜熟蒂落,却无任何影响。您想,我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亲外甥呢?” 程雅与程微对视,握着水杯的手指骨节发白,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我喝。” 她一仰头把符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指尖不停颤抖:“三妹,大概什么时候会发作?” “约莫两到三个时辰之间。大姐姐,发作之前这段时间您可以多走走,不要紧张,就像往常一样就好。” 事已至此,程雅自然是听程微的,由一群宮婢簇拥着在园子里散步。 她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却还算平静,程微悄悄松了口气。 到了晌午,宮婢们摆好午膳,面对琳琅满目的菜肴,程雅却食不下咽。 程微知道她心中紧张,碍于厅内伺候的宮婢,不好明说,于是拉住程雅的手,宽慰道:“大姐姐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小皇孙才会长得好。” 程雅怔了怔,点头:“好,我多吃些。” 她低了头尽量吃饭,饭桌上气氛有些凝重,不同于往日的轻松。 程微紧了紧银筷,垂眸掩住失落。 饭后,按例是程雅午憩时间,离开前,程微低声提醒一句:“大姐姐。生产时一旦不顺利,记得要把瓷瓶里的符水饮下。” 她心知等程雅生产之时恐怕没有机会进产房,只能提前准备好助产符水让程雅收好。比起她被逐出宫去束手无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大姐姐依言照做,孩子顺利出生不会有太大问题。 得到程雅的肯定,程微走出了门口。 外面依然是阳光明媚。风平浪静。偌大的宫殿犹如沉睡的兽,明明悄无声息,却让人无法心安。 程微仰头看着阁角飞檐。叹了口气。 女子入了这宫门,真真是万事不由己。 她回眸,看了一眼紧掩的房门。 大姐姐命苦,早生了几年。就要一辈子呆在这吃人的牢笼里,她身为妹妹。唯有尽量相护。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了,程雅叹口气,由着宮婢放下纱帐,躺下后却无法合眼。 这孩子。真的要马上出生了吗? 一阵欢喜一阵忧,程雅辗转反侧,更多的是紧张不安。 太医们要赶过来不知道要多久。稳婆们是不是随时待命,生产用的一些东西有没有纰漏? 偏偏为了不露行迹。这些问题只能压在心里,程雅抚上高耸的腹部,长叹了口气。 忽然一阵痛传来,程雅呻吟出声。 “太子妃,您怎么了?”守在外面的若蝶掀起纱帐。 程雅面色苍白,捂着肚子道:“本宫一阵阵腹痛,快,快去叫稳婆来!” 若蝶毕竟是大宫女,闻言虽有些慌乱,行动却不慢:“奴婢这就派人去!” 一阵兵荒马乱,太子妃要生产的消息传遍各处。 长春宫里,华贵妃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意外:“不是说八月初才生产吗,怎么这时就发作了?” 两旁伺候的人不敢接话。 “邓安,你去把太子妃发作的消息禀告太子,然后替本宫去东宫查看情况,有什么问题速速回禀。” “奴才遵命。”回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内侍,面白无须,样貌清秀,正是华贵妃的心腹,长春宫总管太监邓安。 太子由邓安陪着过来时,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产室房门时不时打开,宮婢们进进出出,俱是一脸紧张。 太子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扫到程微站在产室外的廊下,抬脚走了过去。 “三妹怎么在这里?” 程微闻声转头,见是太子,有些头疼,施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臣女担心太子妃,就站在这里看看。” 太子一笑:“三妹还未出阁,按理说是不能靠近产室的。来,陪本宫下一盘棋,有什么情况会有宫人来禀告的。” 程微一张脸直接黑了。 下棋?结发妻子在里面生产,这个男人居然有心思下棋! 是了,人家是太子,不知多少女人等着给他生孩子! “臣女棋艺不精,而且心中牵挂太子妃,无法静下心来下棋,就不扫殿下雅兴了。” 太子似笑非笑:“即是如此,本宫就不勉强了。听说三妹明日要出宫,以后记得常进宫来玩。” 程微随意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盯着产室门口。 太子站了两刻钟左右,有些不耐,抬脚进了书房。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产室里传出一声惊呼:“不好,孩子是足先露!” 这些稳婆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知接生过多少孩子,有的是头先露,有的是臀先露,还有的是膝先露,林林总总常见的有七八种,而这其中,最危险的便是足先露。 这种姿势的胎儿,几乎是注定了一尸两命的结局! 产室内所有稳婆都惊慌起来,一个个面色惨白。 这可是太子妃,一旦出事,她们这些人恐怕都要陪葬! “这,这可如何是好?”有个年纪轻点的稳婆失声问道。 看起来最沉稳的一个稳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手下不停,沉声安慰道:“太子妃,您千万别慌,只有您沉住气,才能顺利生产。” 程雅已是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抓着床单问:“是不是……难产了?” “是有些困难,不过这种情况民妇以前处理过,只要您有信心,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那稳婆口中安慰着,却悄悄打了手势,示意旁人出去报信。 程雅早就有了难产的心理准备,心知这婆子只是无力安慰,闭上眼泪水直流。 果然被素尘道长说中了,她果真胎位不正! “素尘道长……”神智迷糊之际,程雅喃喃出声。 立在门口的若蝶高声道:“快,快去禀告贵妃娘娘,请素尘道长前来!” 产室内又响起阵阵惊呼:“不好,太子妃昏过去了!” 第326章 产子 “什么,太子妃难产?”华贵妃挥挥手,“去请素尘道长进宫!” 吩咐完,华贵妃没有起身,只是对前来禀告的邓安道:“直接把素尘道长带去东宫,有什么消息及时传来。” “是。” 东宫此时已经是乌云压顶,就连太子都从书房走了出来。 程微一把拉住若蝶衣袖:“若蝶姐姐,怎么回事儿?为何要请素尘道长来?” 若蝶面色苍白,语速极快:“太子妃难产昏厥了,昏迷前喊了素尘道长。” 程微手一松,踉跄后退。 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大姐姐还是遵从了本能反应,选择相信素尘道长! 不,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死也不能放弃! 程微冲了过去,高声喊道:“让我进去,我能让太子妃醒过来。太子妃昏厥,腹中胎儿会窒息的!” 门口几个宮婢死死拉住程微:“三姑娘,您不能进去啊,除了稳婆和医女,旁人不得进产室里室一步的。” 她们这些端盆送水的宮婢,都只能等在产室外间,一切听稳婆们指挥。 “医女?”程微迅速从惊慌中醒来,抓住若蝶不放,“若蝶姐姐,你告诉医女,太子妃这个时候绝不能一直昏迷,哪怕是针刺,也要刺激太子妃醒过来。” “好,好,奴婢这就去说。”对于程微的话,若蝶是相信的。要知道困扰娟儿表妹数年的经痛之症,她是亲眼瞧着被三姑娘治好的。 “还有!”程微没有松手,神情郑重,“若蝶姐姐,太子妃一旦醒来。你就对她说,素尘道长已经回了玄清观,就算立刻赶来,她和腹中孩子都等不得了。你告诉她,我在外面,只要她有信心,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若蝶有些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跑了进去。 眼见房门重新关闭,程微闭了眼,靠在墙壁上沉默不语。 太子低沉声音响起:“三妹和太子妃真是姐妹情深。” 程微神情疲惫看太子一眼。问:“殿下,您不担心吗?” 那里面的是他的妻子,就算对妻子无爱,总该有尊重吧。更何况,还关乎他第一个嫡子的安危。 太子不料程微问得这么大胆。怔了怔,才道:“本宫当然担心。不过本宫是太子,岂能动辄惊慌失措?” 看着太子平静的面孔,程微不愿再开口。脑海中闪过二哥纵身跃下悬崖的情景,伴随着二哥好友的怒斥声。 说什么沉得住气,说到底。只是不够在乎而已。 比起大姐姐,她何其幸运。虽不能和二哥长相守,但他们为了彼此,是能毫不犹豫付出性命的。 而太子,连关切的神情都吝于付出。 程微紧紧盯着房门,默默祈祷。 大姐姐,您信我一次吧,喝下助产符水,以后会有一个可爱的儿子陪着您,成为彼此在乎的人。 “醒了,醒了,太子妃醒了!”屋里紧张的气氛随着程雅的转醒并没有放松,稳婆和医女们动作虽有条不紊,一个个面色却难看得吓人。 若蝶咬了咬牙,站在门口喊道:“太子妃,三姑娘说素尘道长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您不能等了。三姑娘就在外头守着您,要您有信心,就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这话说完,若蝶几乎没了一点力气,要手扶门框才能站稳。 她这些话已是超出了宫女本分,太子妃和小皇孙平安无事还好,若是有事,她第一个跑不了。 不过……若蝶回头,明明看不到程微,却仿佛能看到那个神情坚定的少女就站在外面。 她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三姑娘与她紧紧挽住的手。 她相信,三姑娘不是一般少女,说出这番话定然有理由的。 “三妹……”听到程微的名字,程雅找回了一些理智。 是了,还有三妹! 即便她不相信三妹的符术能超过素尘道长,但她不能不相信这份姐妹亲情! 程雅忍着剧痛,手缓缓伸向腰间荷包,好不容易摸到装有符水的瓷瓶,却没了递到嘴边的力气。 “若蝶,若蝶——” “太子妃,奴婢在!”若蝶跑了进来,因是太子妃喊的,稳婆和医女们无人阻拦。 “太子妃,您有什么吩咐?” “我……”程雅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断断续续道,“把……把这水喂我喝下。” 若蝶接过那个瓷瓶,忙打开送到程雅嘴边,却被一个医女拦住。 “太子妃不能随便喝东西,要验过才行!” 这种关键时刻,太子妃有什么意外,没人能担得起。 “喝!”程雅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已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若蝶紧紧握着瓷瓶,解释道:“这是糖水,能给太子妃补充体力的,绝无问题!” 室内众人眼睁睁看着若蝶伺候太子妃喝下瓶中水,动作俱是一缓。 程雅只觉腹部一热,伴随着剧痛,下面汩汩热流涌了出去,不由惨叫一声。 “糟了,太子妃羊水破了!” 完了! 程雅闭上了眼。 她对生产一直忐忑不安,早就问过幼妹多次产时情况。 程微说过,一旦羊水先破,胎儿卡着出不来,那胎儿就会窒息而亡。 程雅心灰意冷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片惊呼声,不,更准确的说,是惊喜声。 “咦,变了,变了!” 程雅不明白这“变了”是什么意思,一个稳婆在她耳畔大声喊道:“太子妃,您不要放弃,要用力,现在比先前顺当多了,一定可以母子平安的!” 程雅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三妹的符水起作用了吗? 人在绝望之时,是非常需要心理支撑的,程雅陡然生出极大勇气,狠狠用力。 “出来了,出来了!” 神智迷糊之际,程雅听到一个稳婆几乎哽咽的声音:“恭喜太子妃,是个小皇孙!” 真的是个小皇孙啊…… “把……把孩子抱给我看一看……” 程雅努力睁眼想看一眼孩子,实在抵不过耗尽力气的身体,沉沉睡了过去。 若蝶死死扶着门框,泪流满面。 当素尘道长一脸矜持赶到东宫时,得到的就是太子妃平安诞下龙孙的大好消息。 第327章 看脸 承平二十五年七月二十八日,太子妃诞皇长孙,帝闻之大悦,亲赐名煊。 程微翌日清晨离开皇宫时,太子妃产后脱力,仍在沉睡。 她深深望了一眼雕龙画凤的白玉廊柱以及檐下随风摇晃的金红宫灯,转过身时,心情轻松中又掺着几分复杂。 总算是母子均安! 她抬脚缓缓走下台阶,忽听后面有人轻声喊:“三姑娘,请等一等。” 程微转身,就见娟儿小步跑了过来,似乎来得急,脸蛋都是红的。 “娟儿?” 听程微道出她的名字,娟儿双眼晶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布包递过去:“三姑娘,奴婢听说您今早要离宫,这个是奴婢送您的。” 程微有些意外:“不用——” 娟儿忙摆手:“三姑娘,您治好了奴婢那恼人的毛病,奴婢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只是奴婢一点小小心意,请您一定要收下。” 程微一听,不再推辞,一边打开一边笑道:“那就多谢娟儿了。” 布包里是一朵海棠绢花,浅红的花瓣层层叠叠,中间嫩黄花蕊仿佛沾着蜜粉,宛若真的一般。 比这更好的绢花程雅曾赏过程微一盒子,不过一个小宫女能拿出来,足见其心意了。 程微粲然一笑,随手把绢花别在发间,语气真诚:“我很喜欢。” 娟儿一张俏脸腾地红了:“三姑娘喜欢就好,奴婢不耽误您工夫了。” 小宫女一脸喜色扭身就走,到了廊柱后推人一把:“你们再不过去,三姑娘真的要走啦。” 廊柱后几个小宫女你推我搡,呼啦一下围过来。 不过是转眼间。程微手上就多了许多小玩意,几乎拿不下了。 叫蝉儿的小宫女怯怯递过去一个柳条编的篮子:“三姑娘,奴婢没有什么可送的,您若不嫌弃,可以用这个装礼物。” 程微提着一篮子小玩意往外走,嘴角的笑意直到见到长春宫大太监邓安身旁的程瑶,才收了起来。 “让邓公公久等了。”程微客气打过招呼。目不斜视。 邓安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霄姑娘想回伯府小住。娘娘让奴婢一起送二位姑娘回去。” 程微颔首示意明白了,心中纳闷程瑶居然舍得离开皇宫回伯府去住,这才正眼看了她一眼。 程瑶习惯性露出一个笑容。有苦难言。 她万万没想到,太子食髓知味,竟如此胆大妄为,去长春宫越来越频繁不说。常常是一把拉了她随意挑一个偏僻之处就弄起来,有一次在贵妃娘娘眼皮子底下。就敢把手伸到她裙里去。 程瑶这幅身子与众不同,经过几次人事后已是得了趣味,可她不是太子,如何能承受被发现的后果。权衡之下,只有回伯府暂时躲难。 二人心思各异,在沉默中上了软轿。 与程瑶同乘。程微有些憋闷,掀起帘子一角随意往外瞧。这一看,不由怔住。 那道惊鸿一瞥的青色身影,不是二哥又是谁! 程微忙把头探出去,却再不见二哥踪影。 “咳咳。”走在轿子一旁的邓安轻轻咳嗽了一声。 程微只得放下帘子,带着满心疑惑回了伯府。 一进门,孟老夫人神情难掩激动站了起来:“太子妃和小皇孙如何?” “母子平安,小皇孙有六斤八两重。” “谢天谢地,老天保佑。”孟老夫人闭目,喃喃念着。 程微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老天何曾保佑过哪个人? “太子妃刚刚生产,正是需要调理身子的时候,你怎么今日就出宫了?” 不待程微回答,程瑶就接口道:“贵妃娘娘说太子妃要生产,微表妹长住东宫多有不便,原就定了今日出宫的。” 孟老夫人笑意一收。 这样看来,定是微儿哪里惹得贵妃娘娘不喜了。 “那霄儿你呢?” 程瑶笑道:“霄儿想姨奶奶了,特意请贵妃娘娘开恩,回伯府小住。” 孟老夫人这才展颜:“回来好,回来好。也不用去别的地方,就随姨奶奶一起住在念松堂吧。” “那霄儿以后就叨扰姨奶奶了。” 那碎玉居,她是再不想踏进去半步。 见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程微扯了扯嘴角,趁机告退。 孟老夫人抬了抬眼皮算是允了,没了先前的热络。 程微早已不是懵懂稚子,自是明白孟老夫人态度变化的因由,却发现连愤慨都懒于升起,抬脚去了怡然苑。 与韩氏见面,自是一番关切询问,程微一一回了,问道:“母亲,我出宫时无意间看到了二哥,他不是在翰林院做事吗,怎么会一大早进宫?” 提起这个,韩氏笑容满面:“爷们外面的事儿,我是不懂的,不过这事府上人都知道了。前几日皇上要选人给六皇子讲书,亲口点了你二哥。” 给一个小皇子讲书不算什么,不过圣上钦点,意义就不同了。 程微对皇宫莫名厌恶,一听此言,不由蹙眉:“皇子们不是有师傅吗,还有那些翰林院的侍读、侍讲,怎么会让二哥去?” 韩氏轻拍程微一下,嗔道:“这话也是浑说的?” 她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解释道:“除了太子和已经封王的大皇子,宫里就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两个。六皇子年纪小,听说是个贪玩的,不知气跑了多少师傅,皇上这才让你二哥每三日进宫去讲一次书。” “因为二哥学问好?”程微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梁重文,有学问有资历的大儒不少,状元更不只二哥一个,怎么就轮到二哥了? 韩氏一脸得意:“你二哥是状元郎,学问当然是好的。不过这样的人可不少,要说选你二哥的原因啊……咳咳,皇上亲口对人说,你二哥长得俊,六皇子说不定就能听得认真点。” 昌庆帝原话当然不可能这么直白,传扬出来后,意思大家瞬间懂了,这几日来伯府门口闲逛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多了起来。 长子长女如此争气,实在是人生快事。 韩氏端起天青色的茶蛊轻抿一口,只觉浑身畅快。 程微目瞪口呆。 原来皇上也是看脸的!她更担心了怎么办? 第328章 先生 昌庆帝得了嫡长孙,心情颇好,就连上朝时几个老臣为了是否与西姜开通商贸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差点溅到他胡子上,都不计较了。 退朝后,昌庆帝见时间尚早,不好去内宫混点儿,抬脚去了南书房。 南书房就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说起这个,昌庆帝有点心伤。 除了太子和出宫开府的平王,他统共就只有可怜巴巴两个皇子,皇五子已有十二,皇六子才刚七岁,两个人是学不到一处去的,分了开来,各选年岁相当的皇亲国戚以及朝中重臣的子孙一起读书。 皇五子还好,皇六子入学一年来,气跑的太傅已有八个,有性子耿直脾气暴的太傅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实在很没脸面。 留下来的几个先生俱是老实的,昌庆帝心知肚明,这样的先生压不住皇六子,就别指望那小混蛋能学到什么了。 也不知那新科状元郎能不能长久,或许小混蛋看在人家长得俊的份上,手下留情? 昌庆帝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无聊,由大太监朱洪喜陪着踱到了南书房。 程二公子近来很有些烦恼。 虽说能时常进宫,离微微似乎近了些,可像六皇子这样的熊孩子,他还是头一遭遇到。 往砚台里放蟑螂,往座椅上涂胶就不说了,今日干脆立了几根针在桌案上,要是一个不注意按上去,登时就要鲜血淋漓,几日来不得南书房。 程澈也不在意,拿起书卷朗声读起来:“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程先生读起书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少了老先生的拿腔捏调,分外动听。奈何下面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就盯着几处放针的地方,哪能听进去半个字。 程澈有意逗弄这些熊孩子,举着书卷时不时从那几处掠过。 几个熊孩子随着先生的动作小心肝一提。见他偏偏有惊无险的避过。又泄了气。这样来来回回,七上八下,竟比打上一架还要累人。 六皇子实在忍不住。质问邻桌的伴读:“到底放好了没有,怎么一直没事?” 小伴读恨不得拍胸脯保证:“放好了啊,足足放了十根呢,殿下您当时不是亲见了吗?” 看着安然无事的先生。六皇子毫无自信:“或许是没立住,倒了呢?” 恰在此时。程澈抬眸,似笑非笑扫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一怔。 莫非被发现了? 心虚一闪而过,随后就不屑地撇了撇嘴。 发现了又如何,这些先生只会痛哭流涕去找父皇请辞罢了。能把他堂堂皇子怎么样? 不过……这个先生比以前那些一把胡子的先生瞧着顺眼多了,只要不碍事,留下也无妨。 六皇子就想起那些被气走的先生来。明明他不爱读,偏偏逼他背书。语调学不像还要啰嗦半天,实在恼人! 嗡嗡的声音传来,六皇子闻声扭头,不由瞪大了眼。 七八只马蜂结伴从敞开的窗口飞了进来,来势汹汹。 他伸手,捏了小伴读一把:“那蜂子怎么这么大?” 讲台上被他洒了花粉,就是等着这一幕的出现,不过这蜂子和他以前见过的不大一样啊。 小伴读同样分不清马蜂与蜜蜂的区别,眨了眨眼,猜测道:“或许是御花园的花更漂亮,蜂子就格外大?” 六皇子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尚算满意,不过那群蜂子的嗡嗡声实在大了些,让人有些心惊。 马蜂成群结队进来,很快就被小少年们发现了。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有八九岁的样子,腾地站起来,大叫道:“那,那是马蜂,会蜇死人的!我家有个车夫,有一次带我们去踏青,就被这种马蜂给蜇死了!” 这话一出,半大的孩子们都慌了,书房里一阵骚动。 皇子读书的地方规矩是很严的,除了授课的先生,无论是内侍还是宮婢都不得进入书房,此刻满屋子孩子,就只有程澈一个成人。 南书房两侧开窗,站在另一侧窗外的昌庆帝面色微变,不由看向程澈。 “别动!”程澈随手放下书卷,仿佛没有看到来势汹汹的马蜂,扫那认出马蜂的孩子一眼,淡淡道,“书房内不得喧哗,违反规矩的可要出去罚站了。” “可是,可是——”那孩子都要急哭了,想拔腿往外跑,奈何门口离着先生近,而那些马蜂去的正是先生的方向。 六皇子大喊一声:“听先生的,你们都别动!没看马蜂是冲先生去的吗?” 这话一出,小少年们奇迹般安静下来,一个个老老实实坐着不动,眼巴巴望着先生,表达出同一个意思。 拜托马蜂蜇了先生就走吧,千万别来蜇我! 程澈嘴角一抽。 有一群这样的学生,他可真是荣幸! 窗外昌庆帝同样嘴角一抽。 这个小混蛋,还挺……聪明的,就是可惜了状元郎一副好相貌,蜇成麻子可怎么办? 昌庆帝无声挥挥手,示意朱洪喜去喊人,目光不离程澈左右,见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心中一动。 书房里一群小少年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看着马蜂成群结队飞向先生,已经傻眼了,有胆子小些的,已经捂着嘴哭了起来。 眼看飞在最前方的马蜂已经快到了近前,程澈这才放下书卷,手指轻弹。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那领头的马蜂就被钉在了墙上。 小少年们就看到先生手指连动数下,那一群马蜂就不见了踪影,脑袋跟着转动,看清被钉在墙上的马蜂,齐声吸了口冷气。 昌庆帝同样怔住。 那墙上马蜂竟然排成了一个“文”字。 “好了,继续读书。”程澈手指轻叩书案,清脆的敲击声瞬间打破了室内古怪的安静。 “先,先生,您会法术吗?” “不会。”程澈露齿一笑,“我就是用针扎东西比较准。呃,刚刚读到哪里了?六皇子,你来读一下。” 六皇子看一眼被钉在墙上的马蜂,再看一眼云淡风轻的先生,暗暗吸了一口气,拿起书本磕磕巴巴读起来:“三皇为皇,五帝为帝……” 嘤嘤嘤嘤,果然母妃说的是对的,越是好看的东西越危险! 先生太可怕了,把以前的先生们换回来还来得及吗? 第329章 父皇难为 朱洪喜带了人前来救人,昌庆帝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这御花园里怎么会出现马蜂,还钻进皇子读书的南书房,昌庆帝自是吩咐人去彻查,而他对新科状元郎的兴趣又大了几分。 这状元郎竟然是会武的?他果然是慧眼如炬,就说当时若是点了探花委屈那年轻人了。 朱洪喜最是会看眉眼高低,一见昌庆帝心情愉悦,凑趣道:“皇上这下可以放心了,程修撰文武双全,有他来讲书,六皇子今后定会用心向学的。” “嗯。”昌庆帝颔首,似是想起什么来,问道,“朕记得,程修撰是程少詹士的嗣子吧?” 朱洪喜对这些入了昌庆帝青眼之人的来历背景了然于心,闻言立刻回道:“回陛下,正是如此,程少詹士当年赴任途中下落不明,程修撰是从远房过继来的嗣子。” “呃,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程少詹士好福气。”昌庆帝语气淡淡,挑起一边眉毛。 朱洪喜有些诧异。 皇上这意思,是不高兴了?刚刚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这一次,任朱洪喜玲珑心肝,却死活琢磨不透了。 昌庆帝当然不高兴。 他大儿子,小时候文武也是得过师傅们夸赞的,眼见能长成一个文武全双的大好青年,结果脚跛了。二儿子、三儿子早夭不必多提,五儿子刚刚十二,目前尚瞧不出出彩的地方,六儿子只求别再气跑先生就已经是万幸了。 至于太子—— 昌庆帝面对太子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儿子肖母,这本不是什么缺点。可太子面貌未免太过秀气,总担心他将来威严不足,压不住那些老家伙们。 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儿子,可真真是恼人啊。 好儿子怎么总是别人家的呢? 罢了,不想了。 昌庆帝摇摇头。 别人家的儿子再好,到头来还不是给他儿子做事的。 这样一想,昌庆帝又舒坦多了。 朱洪喜低着头。嘴角抽了抽。 怎么皇上见过程修撰后。比晚上翻牌子表情还喜怒不定呢? 嘶—— 朱洪喜倒抽了口冷气。 程修撰芝兰玉树,样貌一等一的好,皇上不是吧? 朱洪喜一颗小心肝激动地扑通直跳。忍不住拿眼角偷瞄昌庆帝。 昌庆帝扫他一眼:“怎么?” 朱洪喜心中一凛,忙道:“皇上要不要喝水?” “朕不渴。”昌庆帝觉得今日朱洪喜有些蠢,咳嗽一声,问。“程修撰可有婚配?” 朱洪喜想了一下,道:“奴婢听说程修撰是与忠定侯家的嫡长女定的亲。” “忠定侯家的嫡长女?”昌庆帝沉吟一番。猛然想了起来,“朕记起来了,去岁圣寿节,忠定侯夫人带了一个姑娘来给太后贺寿。就是他家嫡长女是不是?” 朱洪喜一脸惊讶:“正是。陛下真是好记性,让奴婢们都无地自容了。” 昌庆帝清清喉咙,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没有吭声。 他那不是记性好。任谁满屋子环肥燕瘦的美人儿,忽然冒出一个大众脸来。都会有印象。 “这忠定侯家的大姑娘——”昌庆帝本想说不大出挑,转念一想,女子以德行为重,他身为帝王随意置喙姑娘家的容貌,传扬出去可不大好听,就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真是可惜了。 昌庆帝嗟叹一声,不再多言。 程澈只需讲读半日,中午南书房是管饭的,吃完,整理了一下物品,这才由内侍领着出宫去。 宫门口,安阳公主一脸惊喜:“二公子,这么巧?”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程澈一脸平淡的样子让安阳公主有些心虚,解释道:“许久不曾入宫,今日是来给父皇请安的,没想到就遇到了二公子。” 给程澈引路的小内侍退至一旁,不敢抬头,心道,南书房在乾清殿西南,这个时候进宫给皇上请安,能在此处巧遇,才是稀奇了。 “那微臣就不耽误公主工夫了。”程澈说完,冲安阳公主客气一笑,趁她愣神之际,抬脚就走。 程二公子一双大长腿走得飞快,可怜小内侍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跟上。 等安阳公主回神,二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岂有此理!”安阳公主轻轻跺脚,一甩衣袖往养心殿走去。 “皇上,安阳公主求见。” 斜倚榻上的昌庆帝起身,有些诧异:“宣。” 片刻后安阳公主进来,一身天青色衣裙让昌庆帝眉头舒展。 对这个女儿,昌庆帝颇有些无奈。 他子嗣稀少,难免就对孩子疼宠些,尤其是长女,因为是他头一个站住的孩子,更是宠爱万分。 却不成想,这份宠爱养成了长女随心所欲的性子,明明寡居,却总爱穿一身红裙到处闲晃,别人碍于公主身份不敢多言,他当爹的,脸面可不大好看。 这一次,长女倒是懂事了。 等等,该不是有事求他吧? 昌庆帝眯起眼,不动声色地问:“安阳怎么这时候进宫了?” “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父皇了,儿臣想念得很。”安阳公主走过去,跪坐下来,自然而然替昌庆帝捶腿。 被女儿这么一哄,昌庆帝一点戒心先飞了大半,老生常谈道:“不要总是由着性子来,即便有什么爱好,也要适可而止,至少不要让人闹起来。” 万一女儿强抢民男闹出人命来,御史们还是会在金銮殿上和他吹胡子瞪眼的。 侍立一旁的朱洪喜死死低着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皇上啊,这可真是您亲闺女,养面首这么出格的事儿,您都能说是爱好。 “父皇,您就不要数落儿臣啦。儿臣如今府上可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偌大的一个公主府,就住着儿臣一人,连那园子里的花都没有御花园的鲜亮,儿臣就想父皇了。” “呃?”昌庆帝不由看向窗外。 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为了公主养面首的事儿,他不知痛斥过多少次。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不能把闺女掐死,到最后只能摸着鼻子认了。 现在,女儿居然告诉他要改邪归正了? 昌庆帝警惕看着安阳公主。 该不会有什么大招等着他吧? 安阳公主羞涩一笑:“父皇,儿臣在宫门口遇到程修撰了呢。” 第330章 问 昌庆帝一连懵逼的表情:“程修撰?” 卧槽,他就知道有大招等着他! 女儿眼光高了啊,养面首看不上普通男人,看上状元郎了? 朱洪喜死死低着头,同样一脸懵逼。 大公主和皇上同时看上状元郎了?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这种热闹! “父皇,程修撰现在进宫给六弟讲书啊?他不是修撰吗,又不是侍读、侍讲,那么年轻,能管得住六弟吗……”安阳公主一连抛出数个问题。 昌庆帝咬牙切齿:“说重点!” 安阳公主心一横:“儿臣看上程修撰了!” 昌庆帝脸黑如锅底,许久吐出一个字:“嗯?” “父皇——”安阳公主抱住昌庆帝大腿,“只要您把程修撰赐给儿臣当驸马,儿臣保证以后不养面首了,修身养性,重新做人!” 昌庆帝强忍住一脚把闺女踹出去的冲动:“驸马?” 不是面首,他莫名有些感动,怎么办? 安阳公主掩口而笑:“当然是驸马,程修撰那样的人物,儿臣难道要他当面首不成?就算儿臣想,父皇也不答应呀。” 昌庆帝扫朱洪喜一眼,见他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模样,满意点了点头。 要说起来,程修撰那种优秀的别人家孩子,当个半子挺不错的。 只可惜—— “朕听说,程修撰已经定亲了。” “儿臣也听说了,是忠定侯府的大姑娘。”安阳公主撇撇嘴,一脸不屑,“可是父皇。您闺女哪里比不上别人家的闺女,怎么人家能嫁给状元郎,您闺女就只能守着偌大的公主府度过余生呢?” 有道理啊! 昌庆帝差点抚掌,眼角余光一瞥朱洪喜,轻咳一声:“那也不能坏人姻缘。” 坏人姻缘?安阳公主睁大了眼。 谁说坏人姻缘,皇家也没脸说这个话啊,她皇祖父还把侄媳妇纳进宫去呢! “父皇。现在不比以前。退亲又不算什么大事儿。”安阳公主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儿臣才可怜。想当初。明明不喜欢驸马,还是嫁了。嫁便嫁了,不求举案齐眉,生养几个儿女相敬如宾过日子也不算差。谁知才不过三年,驸马就没了。只剩下儿臣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公主府……” 朱洪喜抽了抽嘴角。 公主唉,您若实在嫌公主府大,早说啊!当年建公主府时。规格可是超了的,那时您可一声没吭。 朱洪喜腹诽安阳公主装可怜,昌庆帝却开始心疼了。 当年安阳公主下嫁。他是有些愧疚的。 安阳公主的生母德妃早已不在,他是答应过德妃将来把安阳公主许给她娘家侄儿的。 安阳公主与那位表弟算是两情相悦。奈何那年北齐进犯,为了笼络臣心,他把长女下嫁给威远将军之子。 后来,德妃侄儿弃学远游,失足落水而亡,三年后,安阳又没了驸马…… “安阳,你且回去,这个事情,还是要慎重。” 安阳公主站了起来,从善如流:“儿臣听父皇的,儿臣告退。” 走至门口,安阳公主转身,宽大天青色裙摆在半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度,盈盈一笑:“父皇,儿臣先谢过啦。” 殿内安静下来。 “皇上——”朱洪喜喊道。 昌庆帝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朕静静。” 和臣子抢女婿这种事儿,他得琢磨琢磨。 程微一听程澈回来了,二话不说,抬脚就去了静逸轩。 至于先前二哥说让她没事别过去这种话儿,自从知道二哥心意后,她要是还当真,才是和自己过不去呢。 不趁着现在和二哥多多亲近,等来年春嫂嫂进了门,这静逸轩她是真的不好再来了。 程微手中捏着路上随手折的柳枝,脚步轻盈走进去:“二哥——” 程澈从窗口已经看到那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款款走来,条件反射般就绷紧了身体,不敢转身。 微微一来静逸轩,他便不由自主想到那荒唐一夜。而今,他情愿在其他任何一处与微微共处,尚能自在些。 程微已是进了门,行至程澈身后,用柳枝挠他后颈。 柔软的柳条像是缠绵的情丝,让程澈心头一紧,忙转过身来,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微微回来了。我都听说了,太子妃母子均安,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程微笑容明媚如最好的春日,“二哥,大姐姐平安生产,我真的高兴极了。” 噩梦中的一幕幕犹如大山压在她心头,一年来几乎喘不过气来,如今虽不能说如释重负,至少可以松一口气了。面对最亲近信赖的人,她的喜悦哪里还愿意藏起来。 程微伸手,拉住程澈的手:“二哥,你不知道,我真是满心欢喜。” 她语气真诚,一双丹凤眼波光潋滟望着兄长,眸子里是毫无保留的欢欣,几乎要让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程澈晃了晃神,心头一凛,板起脸来:“二哥知道了。” “二哥难道不高兴?”程微一脸诧异,心中却在暗笑。 二哥又开始别扭了,她偏偏不让。 许是程雅的顺利生产让程微放松许多,她心态有了微妙转变。 “二哥当然高兴。”程澈有些不敢看程微的眼睛。 那一夜,虽然微微什么都不懂,可他的的确确动了男女之情,自此,面对她再也无法坦然自若。 程微伸手,捏住程澈面颊:“那二哥一脸严肃干什么,像个古板的老头子。以前二哥可不是这样对我的。” 不知是程微的举动,还是她有些歧义的话,程二公子脸腾地红了,狼狈地斥道:“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程微委屈地抿了唇:“二哥,我觉得你变了。” 程澈心中抽痛,想安慰,又不敢。 程微抬眸,看他一眼,长长的睫毛犹如蝶翼,轻轻颤了颤:“二哥要娶嫂嫂了,所以就对我疏远了吧?” “我——”程澈张了张口,才发觉,有的时候,任你舌灿莲花,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的。 罢了,让微微这样认为也好,免得她心无城府,再与他毫无界限的亲近下去,让他做出后悔不及的事来。 程微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其实二哥不必如此,母亲说了,等你成婚后,就该给我相看人家了呢。二哥,你说我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才好?” 第331章 伤 程微目不转睛望着程澈,看到他脸色瞬间白了一下,忽然间就熄了逗弄的心思,心火烧火燎的疼起来。 她不过就是想看到二哥为她吃醋、为她着急而已,可真的这样了,心头的窃喜却只是一闪而过,剩下的全是疼痛。 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呢? 为什么,就偏偏是二哥呢? 她想质问,却无人可问,那满心的欢喜与爱慕提也不能提,只能一辈子烂在心里。 程微忙垂了眼,把眼角水光压下去。 敏锐如程澈,却没有发现程微情绪的骤然低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勉强笑道:“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做主。不过微微放心,到时候二哥会为你把关,不能让品行不良者误了你终身。” 果然如此。 只能如此。 程微心中一叹,再抬眼时,已经是一脸真诚的笑:“我就知道,二哥对我最好了。我和二哥说这个,其实是想求二哥帮忙的。要是转年父亲母亲开始张罗我的亲事,二哥帮我说服他们,不要让我嫁人了吧。” “微微,别胡闹。”程澈伸手,轻拍了她一下。 “不是胡闹。”程微一脸正色,“我已经想好了,等我及笄后,就拜入玄清观,将来要当首屈一指的符医。” 世人敬神重道,她在济生堂坐诊,甚至入宫给贵人们看病,最多只能被当做出众医者。平民百姓或有尊重,而那些贵人,无非是把她归为御医之类,这可能还是抬举了,毕竟她年龄和女子的身份是硬伤。 而有了玄清观弟子光环后,那就大为不同,她在世人眼里首先是一位道士,只要符术有成,就能获得超然世外的地位与尊重,比如素尘道长。 她再也不想遇到大姐姐生产时那种情况。任是心急如焚亦只能眼巴巴等在外面,连踏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生,既然情事不可得,那就争取得到能保护亲人的力量吧。 程微的表情太过严肃。语气太过认真,程澈收了笑,问:“你是认真的?” 程微颔首,肯定地道:“是。就算到时候二哥不能助我,至少请不要阻拦我。二哥。你可答应?” 程澈站起来,踱到窗前,望着院中丛竹良久,缓缓道:“如果这是微微一生想追求的,二哥支持你。” “多谢二哥。”程微展颜,“那我回去啦。” “好,路上慢点儿。” 直到看不见那个镌刻心头的身影,程澈这才转过身,忽然拿方帕掩口,竟呕出一口血来。 抬脚进门的八斤大惊。冲过去道:“公子,您,您怎么了?不是说大好了吗?” 程澈拿帕子擦擦嘴角,淡淡道:“没事。” 八斤一脸担忧:“公子,要不还是请大夫看一看吧。您总说没事,可这一个多月来,您都呕了几回血了,这,这可怎么是好啊?不行,小的要去告诉三姑娘。只有三姑娘的话您才听!” “八斤!”程澈脸色一沉,“你若是找三姑娘乱说,就不必回来了。” “可是,可是——”八斤急得直跳脚。 公子怎么就这么倔呢。有病不得看大夫吗?吐血能没事嘛! 八斤不由想起一个远方亲戚来,白着嘴唇道:“公子,您不知道,我有位亲戚就是如此。年纪轻轻患了痨病,寻医问药怎么都不见好,后来开始咳血。一咳能咳那么一大滩。” 八斤用手比划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咳了没多久,人就没啦。公子啊,您就算不要小的了,这件事小的也不能依着您,非要去告诉三姑娘不可。” “站住。”程澈拿扇柄轻轻敲了八斤一下,无奈道,“莫要忘了谁是你主子。我若真的有事,怎么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这是三姑娘坠崖时,我一时情急内力走岔了落下的毛病,把这些淤血吐出来是好事,再调养一些时日就能彻底好了。你若嚷出去,让三姑娘内疚且不说,还要让长辈们白白忧心,那不是给我添乱么?” “真的?” “真的,快出去吧,别影响我歇息。” 八斤这才放了心,放下茶壶出去了。 接下来府上风平浪静,程微恢复了上午去济生堂下午去德昭长公主府的忙碌日子。程瑶整日呆在念松堂,把孟老夫人哄得越发高兴,居然没有折腾出什么事来。 到了八月十五前,宫里来人,奉了贵妃娘娘的命令接程瑶入宫过节。 程微心挂程雅,奈何太子妃还在坐月子,她找不到理由进宫去,只能默默压下这份担心。 直到九月初九重阳节,大梁人登高望远的日子,华贵妃在御花园办了赏菊宴,邀请各府夫人及年满十四岁的嫡出姑娘赴宴,程微才有机会再次进宫。 马车上,韩氏脸色阴沉,不见一丝笑意:“你大伯娘还好,称病免了进宫,不用面对那糟心场面。若是可以,我真想称病不去了。” “进宫能看到大姐姐,母亲因何不快?”程微这些日子所有心思都放在钻研符术上,直到昨晚才知道要进宫赴宴的消息,尚不清楚韩氏不快的缘由。 韩氏伸手,指尖在程微额头一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傻丫头,整日不着家,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当贵妃娘娘办这赏菊宴,还点明各府夫人携年满十四岁的嫡出姑娘赴宴,是为了什么?” 没待程微有所反应,韩氏自顾说道:“是为了给太子选妾呐!目前太子东宫只有你大姐和一个良娣并几个低位份的昭训、奉仪,良媛与丞徽都空着呢。如今你大姐姐已经诞下皇长孙,贵妃娘娘就想着充盈东宫了。良媛六人、丞徽十人,再加一个正三品的良娣,你算算,要是这么些人进了东宫,你大姐姐该多糟心。” 程微一听大惊,结结巴巴道:“那,那我进宫干什么?” 韩氏愣了愣,才知道次女想岔了,抬手拍她一下,嗔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替太子选妾不同于采选,既然打着办赏菊宴的幌子,你身为太子妃之妹,自然是要进宫赴宴的。听说,方大姑娘这次也进宫赴宴,你们姑娘家能说到一处去,正好看看那姑娘性情如何。” 第332章 赏菊 九月里,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天高气爽,风轻云淡,若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御花园中吃酒赏菊再惬意不过了。 程微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发现了大表姐韩秋华。 韩秋华是跟着卫国公夫人陶氏来的,一直静静坐在她身旁,娴雅低调。 程微穿过人群,给陶氏见了礼,随后挽住韩秋华的手:“大表姐,咱们一起去赏花吧。” 韩秋华征得陶氏同意,与程微手挽手走入人群,在欢声笑语中低声问她:“我听说,伯府那位远房表妹,其实就是……可是真的?” 程微轻轻点头:“嗯。大表姐也听说了?” 韩秋华笑了笑,没有多言。 她自然是听说了。 这些日子,大弟已经闹过好几次,要娶怀仁伯府这位远房表妹,生生把祖母气病了。祖父一生气,抡起棍子一顿揍,把大弟打得下不来床,国公府最近真是热闹得很。 “外祖父与外祖母可好?好久没有去看他们了。” “都好,微表妹莫要担心。”韩秋华怕她多问,努了努嘴,“微表妹,你看那位姑娘是谁?” 程微看过去,不远处一位紫衫少女正身子微倾,嗅那花架上的一盆墨菊。 她只看到一个侧面,不过这张脸从得知二哥定下亲事起就在她脑海中反复描绘,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韩氏叮嘱她多多接触的方大姑娘无疑。 韩秋华拉了拉程微,笑吟吟道:“见到未来二嫂了,还不上去打一声招呼。” 程微双脚像是生了根,抬不起来,有些尴尬地道:“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秋华忍不住打趣:“都是当嫂嫂的怕应付小姑子,到你这儿怎么反过来了?放心,方大姑娘见了你,定然和颜悦色。” 程微还是迈不开腿。 她若真是一个一心盼着兄长娶妻的小姑子。当然是无所畏惧。可她偏偏对自己兄长有了别样心思,面对未来嫂嫂,除了羞愧酸涩,更多的是想拔腿就逃。她想。见不到人,就能骗自己不要难过了。 “走,大表姐陪你过去。”韩秋华伸手拉程微。 已经是定好的亲事,这种场合遇见,视而不见是失礼的。 程微被韩秋华拉着才走了一步。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方大姑娘,紧接着,啪的一声传来,那盆墨菊从花架上跌落,花盆摔得粉碎。 这番动静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看过去。 徐嘉福离方容半丈之遥,抖了抖裙摆,不满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小心,损坏了供大家赏玩的菊花不说,还溅了我一身土!” 虽然打破了墨菊花盆,引来众人关注。方容依然沉稳有加,欠身道:“对不住了,这位姐姐,请问您是哪个府上的,回头我命人送一条新裙子到您府上。” 徐嘉福冷嗤一声:“说得轻巧,我这条裙子可是请了华绣庄最好的绣娘制的,你赔得起吗?” 华绣庄最好的绣娘所制裙子确实价格不菲,可在对方谦和有礼下,这话直白的说出来,就有些难看了。 程微有些诧异。 在她印象里。徐嘉福虽然性子跳脱,常有惊人之举,却不是这种言语刻薄之人。 莫非,是因为方大姑娘与二哥定亲的缘故? 刚刚她就一直关注着方容。眼见徐嘉福走过去,二人虽没有肢体接触,那盆花偏偏就摔下去了,说不定就是徐嘉福动的手脚。 程微知道徐嘉福会功夫,想要办到此事并不难。 这种时候,程微无法再旁观下去。无论如何方容都是她未来二嫂,不能冷眼瞧她出丑。 “嘉福姐姐,八月十五时太子妃赏了我一条月华裙,还未上过身的,我瞧着要比华绣庄的裙子好些,把它赔给你好不好?” 华绣庄的衣裙再好,任谁也不敢说比宫内的还要好。 徐嘉福诧异看程微一眼,翻了个白眼:“原来是微妹妹。这裙子是她弄污的,又不是你,你替她赔是什么道理?” 程微压下心中苦涩,众目睽睽之下坦然一笑:“嘉福姐姐难道不知道,方大姑娘是我未来嫂嫂吗?” 她说着,看向方容,介绍道:“方姐姐,这位是徐寺卿家的姐姐,和我家是世交。” 这话一出,不少姑娘就想了起来。 这位徐大姑娘,据说还和怀仁伯府的二公子议过亲呢,虽说才起了个头,算不得什么,可也难保人家心里泛酸呀。 要说起来,看见方大姑娘,有几人不泛酸的。 那么年轻俊美的状元郎,骑马游街时她们都是躲在楼上悄悄瞧见的,如今谁不嫉妒方大姑娘的好运气,只恨爹娘下手没有忠定侯府快。 “原来是徐大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了。”方容再次欠身行礼,对不远处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宫女道,“请帮我搬一个空花盆来。” “哦,好。”小宫女忙跑去假山下,抱起一个空花盆返了回来。 方容伸手接过,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把墨菊移出来放入空花盆里,用手捧土把花盆压实,之后貌似随意拨弄一下墨菊枝叶,这才请小宫女领她去净手。 众女看着重新摆上花架的墨菊,不由吃了一惊。 这盆墨菊看起来竟比先前更耐看有风骨了。 众女嘴上不说,心中却对方容高看一眼,从而投向徐嘉福的眼神不是嘲讽,便是不屑。 徐嘉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一把拉过程微:“微妹妹,许久不见了,聊聊吧。” 程微虽对徐嘉福今日之举很是不满,可坏她姻缘总是有几分愧疚的,便没有挣扎,由着她拉到了人少的地方。 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徐嘉福一开口就直奔重点:“那个方大姑娘,就是你未来二嫂啊?我瞧着,并不比我强呢!” 她似是有些恼,伸手捏捏程微的脸颊:“当初我去你家,你就跟防贼似的,生怕我霸占了你二哥去。如今换了方大姑娘,你却处处维护了。微妹妹,你这般厚此薄彼,我可不依。” 程微挥开她的手:“所以你就和方大姑娘过不去啊?” 徐嘉福翻了个白眼:“也不是刻意过不去,我这不是怕表现太好入了贵人的眼嘛。我这性子要是进了宫,非闷死不可。没有办法,满园子姑娘就方大姑娘算是和我有夺夫之恨,你还不许我一箭双雕出口气呀?” 第333章 抛砖引玉 说得好有道理,程微竟无言以对。 徐嘉福难得见程微没有牙尖嘴利的堵回去,伸手捅捅她:“我说真的,你家千挑万选,就给你二哥找了这么个媳妇?我身边随便一个丫鬟拎出去,长得也比她好看啊。” 程微有些不乐意,挥开徐嘉福的手:“我二哥不在意女子容貌。” 徐嘉福愣了愣,随后扑哧一笑:“别逗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非你二哥不正常,才不喜欢美人儿。” 程微白她一眼:“这和娶妻是两码事儿。如果有两个姑娘,一个貌美却品行不端,一个容貌寻常却品行高洁,我二哥一定会喜欢第二个。” “真的?”徐嘉福挑眉。 “当然。”程微点头,忽地有些心虚。 其实二哥都不会喜欢吧,二哥喜欢她! 一想到这个答案,就觉得好幸福怎么办?程微捂了捂脸。 “程三姑娘。” 程微回头,就见已经净过手的方容站在不远处。 她嘴角挂着平和笑意,上前一步握住程微的手:“刚刚多谢了,因为急着净手没有和你亲近,请别介意。” 程微下意识想抽回手。 理智上,她对方容印象颇好,可是,二人其实是情敌好嘛,尽管没人知道,她也得端正态度。 程微自嘲想着,还是把手抽了出来,笑道:“方姐姐太客气,刚刚那种情况,当然是要处理妥当才好闲聊,我怎么会介意。” 她说着一拉徐嘉福:“其实嘉福姐姐只是心直口快,方姐姐不要往心里去。” 方容点点头。看向徐嘉福,语气平静得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了什么:“其实徐大姑娘只是不愿入宫吧?” “你——”徐嘉福张了张口,忽地有些尴尬。 方容理解地微笑着:“若能帮上徐大姑娘的忙,我很高兴。” 与未来小姑子打声招呼是礼节,可若聊起来没完,就显得女方太过急切,不够矜持。方容说了几句。从容离去。 徐嘉福随手抓过一片菊叶。嘟囔道:“哼哼,也不算太差劲。” 程微定定望着方容的背影,轻声道:“是。我二哥挺有福气的。” 方大姑娘这样好,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二哥或许会慢慢喜欢上她吧。 虽然替二哥高兴。可是她嫉妒地要拿鞋底抽人了怎么办? “贵妃娘娘到——”内侍传唱声忽然传来。 随意走动赏菊聊天的姑娘们忙分开,回到自己长辈身边。 程微与徐嘉福分开。回到韩氏那里。 韩氏凑过来低声问:“如何?” 程微知道韩氏问的是什么,如何勉强也没有挤出一个笑容来,语气却格外诚恳:“方大姑娘挺好的,以后应该会是二哥的贤内助。” 韩氏松了口气:“那就好。娶妻娶贤。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母女二人俱都闭口不言,与众人一起默默看着缓缓走近的华贵妃与紧随其后的程瑶。 程瑶还是怀仁伯府二姑娘的身份时,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格外响亮。是以在京中这种贵女多如毛,庶女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圈子中。认识她的人却不少。 她走在华贵妃身侧,格外显眼,等走近了,许多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程瑶一派从容,毫不避讳地扫了程微一眼。 程微身为太子妃之妹,自然是不可能进宫的,心情最是平静,直接别过头,低声问韩氏:“母亲,大姐姐怎么没来?” 韩氏也有些担忧:“许是刚出月子不久,身子还弱吧。等宴席结束了,咱们去看看。” 华贵妃坐定,一开口,场面顿时静了下来:“今日请各位夫人进宫共度重阳佳节,本宫实是心中欢喜。一喜太子妃顺利诞下嫡长孙,如今已是满月有余。二喜本宫清凉山一行,认了个品貌出众的义女。” 她说着看一眼身边的程瑶,高声道:“就是本宫身边这位孟姑娘了,她乃是怀仁伯府孟老夫人的侄孙女,才来京城的。今日借着这个机会,让各位夫人认识一下。” 程微只觉无数道目光往她们母女的方向射来。 韩氏脸都红了,却是气的,奈何这种场合无法发作,只能生生憋着。 此时,无论是先前见过程瑶的,还是不明就里的,纷纷向华贵妃道贺起来,言语间对程瑶颇多赞美。 华贵妃笑眯眯听着,抬手举杯:“本就是赏花小宴,诸位不必拘谨。来,本宫先满饮此杯。” 华贵妃一饮酒,宴席正式开始。 因是摆在御花园里,品种多样的菊花芬芳吐蕊,清风习习,酒意熏人,再多的拘束都在这样的氛围下松弛下来。 一声“太子到——”让气氛更热烈起来。 太子刚刚弱冠,面容精致,举手投足间正是男子风华初绽的时候,再有那一国储君的光环在身,直接让许多偷偷抬眼看的少女悄悄红了脸。 在场的都是高门嫡女,当妾那是从未想过的,但太子之妾就不同了。 要是换了往朝,这些少女的父兄还会担忧压错宝,可当今天子总共四子,除了脚有残疾的大皇子,就是两个年纪尚幼的皇子,谁能撼动太子的位子? 在潜邸之时成为太子的女人,如无意外,哪怕是熬,等将来太子继位,在这后宫亦会有一席之地。 “母妃。”太子来到华贵妃身旁,拱手。 华贵妃显然很满意太子的出场引起的微妙变化,笑道:“太子,你可是来晚了。” 太子接过一杯菊花酒,笑着对众人道:“母妃说的是。本宫来迟了,该罚。”说完,仰头把一杯菊花酿一饮而尽,在华贵妃身旁落座,含笑低语起来。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许多姑娘不由一阵紧张。 太子一来,该到了她们展示才艺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就听华贵妃开口道:“只是喝酒赏花未免无趣。本宫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个个秀外慧中,不如展示一下,让本宫饱饱眼福。” 这话一出,碍于女儿家的矜持,少女们面面相觑,无人第一个出头。 华贵妃显然早有预料,笑着一拍身边的程瑶:“霄儿,你便来一个抛砖引玉吧。” 第334章 展示 抛砖引玉? 程微对程瑶再熟悉不过,看着她故作淡然的表情,恨不得手头有一块板砖,使足了劲砸在那张虚伪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程瑶毫不怯场,走到场地中央,冲立在场边的宮婢点头示意。 不多时,一队宫女鱼贯入场,很快立起两块一丈高的白绸布屏风退场,只留几人捧着笔墨,另有二人手持八角鼓在场边站定。 程瑶今日穿着一袭湖蓝色金菊刺绣八幅曳地裙,衬得肌肤白皙,气质出尘。 站在中央,她优雅欠身一礼,柔声道:“都是娘娘抬爱,霄儿在此献丑了。” 程瑶自打入场就是最受关注的人之一,此时第一个展示才艺,在场之人俱是目不转睛看着,好奇她要表演什么,就连程微亦不例外,正襟危坐,看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程瑶微微一笑,双手各拿起一管笔,当清脆鼓声响起时,手臂一展,竟翩然起舞。 她本来就苗条非常,一展臂,一抬足,每一个回旋扭腰都充满美感。 不过在场之人不少家中都养着舞娘,能欣赏到的歌舞水平不低,此时虽觉程瑶表演赏心悦目,却不以为意,有些心头紧张的少女甚至悄悄松了口气。 抛砖引玉,她们也怕这“砖”表现得太过出众,衬得后来的“玉”黯然失色,就不敢上场献丑了。 直到程瑶一个俯身,手中毛笔饱蘸了墨汁之后,许多人才惊讶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 程瑶很快给出了答案。 她边舞边靠近白绸屏风,右手一抬,就写下一个字。接着身子回旋,自然而然来到另一座白绸屏风前,抬起左手又写下一个字。 竟然是边舞边以双手写字? 这番新奇的表演牢牢吸引住众人目光,到了后来竟有不少人不自觉站了起来。 华贵妃含笑对太子不知说了什么,太子点点头,看向程瑶的目光有了些许温柔。 这个女人,总是能出乎他意料的。却不知她写了什么呢? 当鼓声骤然停下。白绸屏风上最后一个字同时写完,程瑶双手环在胸前,摆了个优雅的姿势退场。 “去把两座屏风搬近些。看看霄儿写了什么。”华贵妃一开口,才打破了满场寂静。 数位宮婢扶着白绸屏风上前,摆在众人面前。 有人不自觉念出声来:“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念诗的人如痴如魔,急忙看向另一扇屏风。接着念道:“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两座白绸屏风,两种优美字体。两首惊艳绝伦的咏菊诗。 许多人已是痴了,反反复复念着两首诗,左看右看。竟不知哪一首更妙。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卫国公夫人陶氏喃喃念着。看着场边平静淡然的少女,心中忽然有了些动摇。 她娘家在嘉阳城是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陶府出名的景致,就是每逢秋日盛开的名品菊花了。可以说,她的整个童年与少女时期,就是在菊花的芳香与缤纷中度过的。 陶氏对程瑶一个庶女是百般看不上眼的,可这一刻,自恃才高的她却不得不承认,此女才情确实令人惊艳,而贵妃义女的身份,亦不算差了。 程瑶这两首诗一出,给在场众人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好一会儿都没有少女出来展示才艺,于是华贵妃看向程微,淡淡道:“霄儿和程三姑娘是表姐妹,既然霄儿表演过了,程三姑娘就来展示一下吧。” 华贵妃这提议无可厚非,直到被点名,程微心里还是恨的。 她怎么能不恨,左面屏风上那首诗,与当初她送给二哥鞋垫中发现的夹带之物上的字迹是一样的。 果然是程瑶! 她又气又恨,什么“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程瑶这是在宣示自己的高洁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微儿。”韩氏轻轻推了程微一把。 好在程微早已不是当初冲动的小姑娘,任由激烈的情绪沸腾如滚油,依然能死死压在心底,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场中。 站定后,她转身,坦然与华贵妃对视,朗声道:“娘娘,臣女资质愚钝,琴棋书画不敢献丑,想试一试投壶。” 这种场合,射箭是不适合的,投壶勉强算风雅,不过会选择表演这个的姑娘,真算是异类了。 刚刚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少女们掩口轻笑,华贵妃神情扭曲一下,还是点头允了。 程微目光很自然移到程瑶面上。 程瑶嘴角微微翘起,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她是不意外程微会选投壶的,一起长大,她如何不知这个妹妹有几斤几两。 投壶?真是贻笑大方。 程微收回目光,看宮婢们准备好了,接过一把无镞之矢,似乎没有瞄准,直接就甩了出去。 在场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一把?一把! 这姑娘居然把一把箭矢都甩出去了,从没见过这样投壶的!幸亏那方向无人,不然就要担心被天女散花的箭矢扎成刺猬了! 随着箭矢撞击壶底的闷响声传来,程微欠身一礼:“娘娘,臣女展示完了。” 这就完了?不少人眨眨眼,看向那长颈双耳鎏金壶,不多不少,九支箭矢稳稳插入其中。 全场皆默。 她们的惊吓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最后只剩无语了,更别提找回被程瑶两首诗震撼住的澎湃心情。 这样一来,反而打破了先前少女们无人敢出头的局面,一个接一个少女上场,才艺展示顺顺当当进行了下去。 程微回到原位坐定,抬眸,与坐在华贵妃身侧的程瑶对视。 二人视线相触,程微弯唇一笑,抬手抿了抿头发。 程瑶一怔,竟是瞬间明白了程微的意思。 这一定是威胁吧,一定是威胁! 程微收回目光,拈起一块菊花糕吃了。 会作诗又怎样?惹急了,她一把箭扔出去,还不是扎得死死的。 第335章 赐婚 程瑶意会到程微的威胁,自觉被深深侮辱了,很不甘心,趁着接连数位姑娘上场展示才艺气氛渐渐松弛下来,与华贵妃打过招呼,来到程微身旁坐下。 “微表妹刚刚那一手投壶真是让人惊叹。”程瑶含笑看着程微。 按着谈话的逻辑,程微该赞一句她的诗舞。 程微确实有了反应,漫不经心扫她一眼,吐出两个字:“谢谢。” 程瑶一窒。 完全不让人好好说话怎么办? “就是这种场合,投壶似乎不大合适……”程瑶欲言又止,美目流转,扫一圈留意到这边的姑娘们。 程微有些困惑:“你是说她们看了会害怕?” 她问的直接,还带了点不可思议,旁听的姑娘们可不干了。 谁害怕啊,投壶而已,又不是上战场,她们好歹是学了骑马射箭的贵女,有这么怂吗? 众女瞄向程瑶,很是不悦。 程瑶嘴角笑意一僵。 她不大明白,程微一直不聪明,怎么现在说话会挖坑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贵妃娘娘和太子在,还有这么多位夫人看着,展示一番琴棋书画更赏心悦目些,微表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微直直盯着程瑶,忽然笑了:“我上场时却没想这么多。今日小宴,本没想到贵妃娘娘会让我上场,连节目都没准备呢,就是凑个热闹而已。哪里像孟姑娘精心准备,艳惊全场呢。” 这话一出,众女脸色微变,看向程瑶的眼神古怪起来。 是啊。先不提她那两首诗惊不惊艳,可这种场合,你身为贵妃娘娘的义女,出这么大风头要干嘛呢?难道还想跟着太子不成? 什么?没这个意思?既然没这个意思,那这么图表现做什么?难道纯粹觉得把她们踩在脚底下有趣啊?这更可恶好不好! 在各色目光下,程瑶坐不住了,匆匆告了别。返回华贵妃那里坐着。 有那脾气不大好的少女轻轻呸了一声。好感爆棚问程微:“程三姑娘,那真的是你远方表姐啊?怎么看着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以前没见过,我也不大清楚呢。” 另一个少女凑上来。亲热挽住程微的手:“哎呀,我就喜欢三姑娘这般实在人,以后咱们可要多亲近亲近。” 程微抿唇笑笑。 不挡着别人的路,可不就看着亲近么。 一场菊花宴。程微收获了不少贵女们的好感,程瑶则隐隐激起了众女嫉妒。不过她那两首惊艳绝伦的诗还是迅速流传开来。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韩止在床榻上喃喃念着,猛然起身,“母亲。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姑娘,还看不出她的品性吗?求您成全儿子吧!” 一看韩止起身,陶氏面色微变。按住他道:“你快好好躺着,扯动了伤口。又该受罪了!” 韩止已是一头的汗,靠着床头歇了歇,拉住陶氏衣袖:“母亲,儿子自幼读书习武,何曾贪玩过?十七年来,更是从未干过出格的事儿。儿子唯一的不孝,不过是情不自禁喜欢上一个好姑娘而已。母亲,儿子明白,以往您不喜她是庶女出身,可是现在她已经是贵妃娘娘的义女,能够配得上儿子了。” 说到这,韩止自嘲一笑:“更何况,儿子未曾成亲,通房就已经有孕在身。与赵侍郎府退亲后,母亲可见还有媒婆上门?” 这话刺到了陶氏的痛处:“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韩止一听有戏,忙牢牢抓住陶氏的手:“母亲,您就成全儿子吧,儿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而已。” 他本来就消瘦得厉害,前不久刚挨了打,脸色苍白病弱,瞧着分外可怜。 陶氏一颗心哪里还能坚持得住,长长叹一口气,道:“止儿,你是国公府世子,亲事不是儿戏。就算母亲同意,你祖父、祖母还有父亲不见得会答应。你姑母回来时可是对你祖母说过的,程二姑娘品行不端——” “母亲!”韩止显然很气愤这种说法,咬了牙道,“您还不明白么,瑶表妹一介庶女,姑母怎么可能认可她?要说她有错,不过是不会投胎罢了。母亲,品行不端的人,能够写出那般诗句么?” 陶氏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韩止平复了一下情绪,正色道:“母亲,儿子知道,咱们家一直低调行事,和小姑有关——” “这话是怎么说的!”陶氏面色大变,“你这孩子,快别说胡话了。” “儿子小时候听到了。”韩止平静道,“当年祖父和父亲掌着兵马,犯了皇上忌讳。小姑倾城国色,犯了贵妃娘娘忌讳。母亲,若是儿子娶了贵妃娘娘的义女,这不是好事么?您就帮帮儿子,去和祖母他们求求情吧。” 见陶氏沉吟,韩止心一横道:“母亲,儿子如今的名声,想娶高门贵女是难了。您若是不帮儿子,那儿子便守着盼盼所生的孩子了此残生吧。若是祖父他们不喜,就把世子之位让给二弟好了——” “住口!”陶氏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这么想,可对得起你父亲与我?” “母亲,儿子愿意当一个好儿子。可若不能娶瑶表妹为妻,儿子将了无生趣,您真的忍心看着儿子这样吗?” “让我好好想一想……”陶氏转身走了,脚步有些踉跄。 韩止抬手按住心口,疲惫闭上了眼睛,嘴角却翘了起来。 三日后,昌庆帝赐婚华贵妃义女与卫国公世子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名花有主,让重阳节那日见识到孟霄姑娘才华横溢的贵女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怀仁伯府中,韩氏却暴跳如雷。 她一把抓起茶蛊,狠狠掷在地上,几乎是在怒吼:“居然会赐婚,居然会赐婚!不行,微儿,你陪我回一趟国公府,我要问一问你大舅,他们是糊涂了不成!” 程微抽出手来,摇头:“我不去。母亲,您也知道是赐婚,就算回外祖家问了又如何?再者说,止表哥不是一直对她情有独钟吗,两个人成了亲,说不定还少弄出些事来。” “你知道什么!”韩氏咬牙切齿。 她想说那小贱人早已不是完璧,可一想与之有了私情的正是自己侄子,既不能对未出阁的女儿说,又不能对外人说,顿时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罢了,你不去,我自己去!”韩氏铁青着脸扬长而去。 第336章 窃 韩氏含怒而去,程微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下两首诗,心情却更不平静了。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首诗,不仅让人惊叹,还讨好了大舅母,抛去品性不谈,这世上怎么会有程瑶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子呢? 是了,她总是井底之蛙,这世上天资卓绝之人何其多,不说远的,就说阿慧,听她讲述往事就可以得知,阿慧的一身符术竟是无师自通的! “程微,你总算又想起我了。”镯子中传来阿慧有些急切的声音。 曾经她呆在程微体内时,是能主动与之沟通的,可再次困在镯子里,被那几碗黑狗血和鸡头折腾的只剩两成魂力,就只能等程微主动想起她了。 “阿慧?”程微神经绷紧。 察觉此点,阿慧忙道:“程微,你何必如临大敌?我现在只是一缕残魂,困在镯子里什么都不能干。咱们好歹相识一场,偶尔与我说说话,不行么?”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阿慧一听是没有什么指望了,语气刻薄起来:“既如此,你好端端想起我作甚?情绪波动还如此剧烈?” “我——”程微张张口,莫名有了倾诉的欲望。 这世上,要说最清楚她和程瑶因何反目的人,当属阿慧无疑。 鬼使神差之下,她开了口:“阿慧,这世上是不是有天赋绝伦,无师自通之人?” 阿慧没想到程微会问这个,懒懒道:“天赋绝伦么?或许有。不过无师自通却不可能的,那还是人吗?” “可你的符术,不就是无师自通?” 阿慧怔了怔,似是不愿再提起过往,冷冷道:“你别胡思乱想,我那是另有机缘罢了。” “原来如此。”程微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压抑,喃喃道,“可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人啊。” “你说谁?”阿慧反问一句。声音变了,几乎是恶狠狠质问,“是不是你那二哥?” 天杀的,居然知道用全阳黑狗血泼她,那小子是要逆天啊! 程微一怔。随后有些哭笑不得:“不是的。呃,我二哥确实很优秀,但……怎么说呢,他和程瑶不一样。二哥虽然能把每一件事做好,可我能看到他的努力,比如二哥的好枪法,是他日练不辍换来的。可程瑶却不同,她给我的感觉,那些本事好像天生就会一般。” 程微干脆把那两首诗念了出来。 阿慧沉默片刻,喃喃道:“竟然是老乡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程微。你不必再给自己压力了,程瑶写出的那些诗词,不过是剽窃罢了。” “剽窃?”程微抬高了声音,万万没想到这种可能,“怎么会,她以前还做过很多诗,每一首都是佳作,传扬出去当世大儒们都交口称赞的。要真是剽窃而来,世人会不知道?” 那些诗一旦面世足以流芳百世,如何能瞒得过世人? 阿慧语气有些意兴阑珊:“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就是因为每一首诗都惊艳绝伦。才不可能是一个人作出的。你想想,历朝可曾有过这样的诗人?一个诗人,总有高氵朝低谷之时,就算没有。至少有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怎么会像程瑶那样,每一首都让人震撼?” 趁程微发怔之际,阿慧干脆随口念了几首诗。 程微终于如梦初醒,连连道:“对,对。就是这样的好诗。你刚刚念的《白梅》,程瑶去年冬作过的!” “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在阿慧有些嘲讽的语气里,程微出离愤怒起来,全身都忍不住抖。 怎么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她那一夜夜的苦读,一次次的自惭形秽,岂不是可笑? 程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阿慧,那些诗,你也会,是不是?” “不全记得。不过春花秋月,凡是世人喜欢入诗的,都能说出几首。要不要我都念给你听?” 阿慧满是恶意。 凭什么同是老乡,她就落得如此下场,那个程瑶却混得风生水起? 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了,爱咋样咋样吧。 “好!”程微铺开宣纸,提笔,“你念,我记。” 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姑娘,该用饭了。” 程微头也不回:“出去!” 欢颜退了出去,满心焦灼找画眉商量:“姑娘好好的,怎么就闷在书房里不停写字呢?瞧着好吓人。” 画眉同样脸色难看:“可不是,姑娘这样都快两个时辰了,不成,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今日好像是沐休的日子,我去瞧瞧二公子在不在。” 画眉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干脆去大门口守着,直到日头西斜,才见程澈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八斤,抬脚走进来。 “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快去劝劝我们姑娘吧。” 一听画眉这话,程澈心口好似被一个小锤敲了一下,一阵心慌:“三姑娘怎么了?” “姑娘从一大早就在书房里不知写什么,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到现在还在写,就好像……好像中邪了似的!” 程澈脸色登时变了。 “中邪”两字或许是画眉为了强调事情严重性随口说的,可是听在程二公子耳里却不同了。 要知道,他可是一碗黑狗血把被鬼上身的妹妹救回来的! 一阵风疾驰而过,吹得画眉裙摆都飘了起来,等她回过神,早已不见了程澈身影。 画眉呆呆托了托要掉下来的下巴。 二公子,说好的云淡风轻、不动如山呢? “微微——” 书房的门猛然被推开,秋风灌了进来,把满桌宣纸吹得一阵晃动。 程微转身,一脸迷茫:“二哥?” 程澈大步流星走进来,劈手夺过程微手中笔搁到一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隐隐松了一口气,抬手替她擦去脸上墨迹,看着妹妹青白的脸色,斥道:“听丫鬟说你从早到现在关在书房里写字,到底还顾不顾自己身子了?程微,你再这般,是要二哥把你绑在身边,才放心吗?” 程微写了数个时辰的诗词,脑子都是混的,听程澈这么一说,一时转不过弯来,傻傻伸出双手:“绑吧。” 语毕,双眼一闭,累昏了过去。 第337章 好意提醒 程澈伸手,把程微抱住,吩咐吓得目瞪口呆的画眉:“去打水来。” “要,要请大夫吗?”一贯口齿伶俐的画眉说话都结巴起来。 程澈目光不离程微左右,沉声道:“不必,三姑娘是累过头了。” 不多时,画眉端着面盆软巾走来,站在门口处,脚步一顿。 程澈已经把程微放到榻上,挨着她背对门口而坐,二人双手紧紧握着,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感觉。 画眉摇摇头,甩去心头的异样感觉,端着面盆走进去:“二公子,水来了。” 她说着把软巾浸入八宝纹珐琅面盆,拧干后探身上前,要给程微擦脸。 程澈伸手把软巾接过来:“我来吧。” 画眉就站在原地,默默看二公子拿着软巾一寸寸替姑娘擦脸,神情专注,动作温柔,简直让她们这些伺候主子的人汗颜。 程澈替程微擦完脸,又拉起她的手,仔细擦拭掉上面的墨迹,这才转身看向画眉,吩咐道:“去准备一些甜汤热着,等三姑娘醒了端过来。” “是。”画眉端着面盆往外走,站在门口忍不住回头,总觉得那幅画面太过温馨,温馨得让人有些异样。 若是,若是将来的姑爷能像二公子这般对姑娘好就好了…… 呸呸呸,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姑爷对姑娘的好,当然和二公子这种好不一样! 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画眉有些困惑,又莫名不敢往深处想,端着面盆匆匆出去了。 门关起,天地都仿佛安静下来。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程澈凝视着榻上人的睡颜,不知枯坐多久,终于忍不住伸手,修长手指顺着她眉骨一点点往下,描绘着早已熟悉到骨髓里的容颜。 到最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唇畔停住,刚刚触到少女柔软冰凉的唇。就好似被火星溅到一般。仓皇缩了回去。 程澈脸色冷凝到有些吓人,咬了咬唇,终究没再有旁的动作。似是逃离般起身来到书桌前,捡起铺满桌案的宣纸看起来。 屋内渐渐暗下来,画眉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见程澈没有转身。轻手轻脚走到烛台旁,点燃了灯。 室内顿时亮堂起来。反而显得更加静谧。 画眉看一眼仍在熟睡的程微,又悄悄看一眼不知在书桌旁立了多久的程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当关门声响起,程澈仿佛如梦初醒。大步走回程微身旁,烛火映照下,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微微该不会又被鬼上身了吧? 虽然昏睡前的神态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可是,怎么解释这些令人惊艳的诗词? 关心则乱。程二公子越想越不对劲,狠下心,伸手一掐程微人中。 程微一连写了数个时辰诗词,铁打的人都熬不住,此时睡得正沉,忽觉有些痛,眼皮却重得睁不开,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痛,挥手去打。 程澈反手一抓程微手腕,急切道:“微微,快醒醒!” 朦朦胧胧间听到熟悉无比的声音,程微顿时找到了安全方向,一个滚身,直接滚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这下子,总算踏实了。 少女喉咙间发出舒适的咕哝声,就如胖鱼撒娇时那样。 程澈本来是坐在榻边,此时手脚僵硬,整个人都懵了,偏偏怀里的人还不安分,又用脸蹭了蹭他手臂,似乎是找到了舒适的地方,脸也不肯挪走了,就搁在那处睡得昏天暗地。 轻轻浅浅的呼吸,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手肘处。 程澈登时感到一股电流划过脊背,一直往下。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 程微失去了倚靠,猛然往下栽去,眼看脸就要着地,程澈动作比脑子反应还快些,一把把她捞进了怀里。 程微顿时睁开了眼睛,直直望着程澈。 程澈一时忘了该干什么,傻看着程微,面无表情。 程微回神,眨眨眼睛,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二哥,你抱着我干嘛?” 那嘶哑的声音好似小火花,让本已消失的电流再次窜起,不听使唤的往不该去的地方窜去。 程澈一开口,声音低哑得吓人:“你刚刚差点掉下来了……” 程微环抱着程澈的腰,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对了,我好像睡着了。二哥,我睡多久了?” 见程微一派坦然,程澈羞惭难当,又隐隐松了口气,把她放回榻上道:“不到一个时辰。” 他扯过一叠犹散发着墨香的宣纸:“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程微没有立刻回答,蹙眉寻思了一下,问:“二哥,你生病了吗?声音好奇怪。” “是么?”程二公子耳根迅速红了,故作平静道,“可能是早晚天气变化大,嗓子有些不舒服。” “这样啊,那我让欢颜熬些秋梨膏给你吃吧。”程微伸手,抚上程澈额头,“脸也是红的,莫非发热了?” 程澈一把挥开程微的手,迎上她诧异的目光,脸紧紧绷着:“二哥没事,就是……就是有些穿多了。” 他说着,掩饰般扯了扯领口,却因为慌乱中手劲过大,直接把衣领扯开了。 程微目光下移,落在那突出的喉结与精致的锁骨上,一时有些呆了。 程澈整个人都不好了,石化般定在那里,一时忘了如何反应。 程微顿时陷入了沉思中。 二哥居然在她面前解衣袍!她,她该怎么办? 总觉得什么都不干很对不住自己的样子。 可要是干了,二哥恼羞成怒怎么办? 但二哥这样主动,分明就是期盼她干点什么吧? 程微鬼使神差,摸上程澈喉结,完全掩不住登徒子本色:“二哥,你这里和我不一样……” “程微!”程澈豁然起身,迁怒般斥道,“女孩子家怎么什么能随意乱摸!” 他猛然转过身去,深深呼吸,试图尽快平复身体的异样。 糟糕了,二哥真的恼羞成怒了,可她什么都没干啊! “二哥——”程微喊了一声程澈,见他依然不理,好心提醒道,“你再不把衣襟系好,画眉她们进来看到会觉得很奇怪的。” 第338章 来客 程澈一张脸成了大红布,手指抖了半天,才把衣领系好,迎上程微笑眯眯的眼神,额角青筋跳了跳,又把衣领往上提了提。 看来以后只能穿高领了,这可怎么办?不行,他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微微。”程澈坐下来,清了清喉咙,一脸严肃盯着程微,“你十四了吧?” 程微不明所以,点头。 “明年就及笄了?” 程微再次点头。 “不想嫁人?” “嗯!”这一次,程微大力点头。 程澈暗暗吸了一口气,轻吐出来:“你长大了,又不想嫁人,对男人这样好奇是不成的。” “我不是好奇——” “那是什么?”程澈咬了咬牙。 不好奇会摸他喉结,胡乱亲他? 这样的妹妹,完全不敢放出去见人了! 程微紧抿着唇,沉默无言。 她不是好奇,她只是……情难自禁。 有的时候,她会忽然生出打晕了二哥把他拖到人迹罕至的山洞里,二人就这么过一辈子的冲动。 那种骤然而生的冲动,压抑不住的叛逆,让她知道她和别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她不够矜持,不够贞烈,大概唯一足够的,只是那份对二哥的欢喜。 程微深深凝视着程澈。 眉目如画,冷峻如雪,就像是暴风雪中挺拔的松柏,任由环境多恶劣,依然生机勃勃,想长成最好的那一棵。 她又怎么能以喜欢的名义,毁了二哥一生,让人人称羡的状元郎背上兄妹乱伦的罪名。 见对面的少女一下子神情颓然,程澈心中一沉,反复回想刚刚所言。 似乎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啊? 他伸手,按在她肩上:“微微,你究竟在想什么呢?能不能讲给二哥听?” 再这般下去。他真的没有自信好好做兄妹了! 不,就是现在,他已经没了资格。谁家兄长会对妹妹一个无意间的动作生出旖念来? 程微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脑袋一热。胡乱扯过来一个话题:“二哥,重阳节那日,我见到二嫂了。” “二嫂?”程澈怔了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哪个二嫂?” 程微有些呆:“你未婚妻啊。” 呃。对,他的未婚妻,是微微的二嫂。 程二公子仿佛吞下了一颗青涩的果实,说不清心头滋味,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见果然转移了二哥注意力,程微悄悄松了口气,微笑道:“方大姑娘是个好姑娘。二哥,不管你心上人是谁,既然要与方大姑娘成亲了,以后会好好对人家吧?” 程澈怔了怔。点头:“会。” 程微咬了咬唇,认真道:“那就把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放下吧,不然你和方大姑娘都不会快活的。” 程澈望着程微,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白着嘴唇道:“是,是该放下,微微说得对。” 喉咙中又有了熟悉的腥甜味道,程澈紧紧抿起唇。 程微赶忙别过头,压下眼底涌上来的水光,扯过散落榻上的宣纸递给程澈看:“二哥你看这些诗词。” “从哪摘抄的?” 程微斜睨他一眼。质问:“就不能是我写的?” 程澈笑道:“二哥知道是你写的啊,问你从何处摘抄的。这些诗词,任一首流传出去,都会引起轰动的。” 好吧。看来她不学无术的妹子形象的确深入人心! “二哥还记得那个附我身的孤魂吧?”她如葱指尖轻轻拂过宣纸,“她尚在我体内时,曾说这些诗词都是她那个时代广为流传的,不知为何,到了当世,竟然全都不见了影踪。” “她那个时代?”程澈拧眉想了想。似是恍然,“莫非是两百多年前代王朝覆灭前夕,那一场焚书坑儒?” 那一场焚书坑儒,至今令无数文人墨客痛心疾首、跺足长叹,不知坑杀了多少大儒,毁了多少孤本。 自那以后,就有许多书籍失传了。 “二哥应该听说了京城近来广为流传的那两首诗吧?程瑶在赏菊宴上作的,然后我就想起了这些。” 程澈蹙眉,重新看一眼那些沉甸甸的宣纸:“你的意思,程瑶一直以来的才华只是欺世盗名?” “是!”程微点头,晃了晃手中宣纸,“我本想把这些传出去,揭穿她的丑恶嘴脸。可二哥你也看到了,我对你说,你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从何处摘抄而来。现在想想,要是就这么传出去,程雅只要说一声这原本就是她作的,我就百口莫辩了。” 人的名,树的影。程瑶有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而她显然是不学无术的那一个。这些寻不到出处的诗词,程瑶一口咬定是自己作的,她只能徒惹一身腥。 “微微果然知道深思熟虑了。”程澈赞赏地点点头,抬手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待程微一脸诧异,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匆忙收回手,指了指手中诗词道,“此事不难,就交给二哥吧。盗用他人诗词,本来就是不能容忍之事。” 程微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多谢二哥了。” 二哥愿意处理,要比她胡乱出昏招强多了。 “那二哥先回去了。”程澈下意识摸了摸衣领,抬脚走了出去。 程微直接把脸贴到床柱上,叹了口气。 幸好摸了一把,不然亏大了。 下次,下次吧,下次她一定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 九月里天气舒适,那些换了秋衫的丫鬟们走路都是惬意的,只有程微依然忙忙碌碌。 解决了大姐姐的生产难题,她接下来有三件事刻不容缓。一是小外甥的心智问题,二是外祖母的消渴症,三是舒表弟的胎里弱。 小外甥目前太小,就算她学会治疗的符术,近期都不能用上,而外祖母与舒表弟在噩梦中病逝,很可能就发生在她及笄那年。 这样一想,程微哪里还闲得住,每日到了济生堂若没有生死攸关之事,就窝在后堂,学习新的符医科目。 很快进了十月,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黄叶满天,欢颜踩着落叶来到后堂,禀告程微:“姑娘,前堂伙计传来消息,有个奇怪的人想见您。” 第339章 拜师 程微是在济生堂后堂的会客厅里见到的那人。 不怪伙计用“奇怪”来形容,那人一身灰白色长袍,宽大随性,头上戴着幂蓠,黑绢垂下来,遮住了眼鼻,却有一缕发没有藏好,落在肩头。 那缕发是白色的,因与衣衫颜色相近,并不大明显。 程微猛然想起这是何人了,欠身行礼:“原来是道长。” 那人抬手摘下幂蓠放到小几上,果然露出一头雪白的长发来。 程微眯了眯眼。 鹤发童颜,哪怕这人其实生得极好,还是会给人一种妖异感,也难怪他出门要遮得严严实实了。 白发男子定定望着程微。 换了旁的男子,这样凝视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未免显得孟浪,可他目光平和深远,好像流淌过漫长的岁月,就让人丝毫生不出反感来。 程微微抬着下巴,坦坦荡荡任他打量。 这人一副世外高人的气度,连招魂之术都会施展,可见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此刻已经察觉了她与阿慧的不同。 那又如何,她再差劲,灵魂是她的,身体也是她的,还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果然,白发男子沉默许久,一开口,便道:“小友和上次所见,仿佛不一样了。” 程微坐着,后背挺得笔直,平静道:“道长慧眼。” 白发男子于是不开口,又开始默默打量程微。 二人相对枯坐,就连守门的欢颜都忍不住探头,被程微一眼瞪了回去。 程微开口打破僵持的气氛:“道长,其实您有什么疑问。可以直说的。” 觉得不对劲就问呗,她真的没有想隐瞒什么。 或者说,程微还隐隐期盼着这人能问出来,这样,她就能痛痛快快指出他招错魂的事了。 白发男子忽然笑了。 他面容很年轻,看着也就和二哥一般大小,偏偏眼神宁静悠远。这样轻笑起来。就好似月光缓缓流淌,一点不像古板严肃的道士。 他开了口:“是我想太多了。小友和我上次所见,不是同一人吧?” “道长说的不错。” “难怪——”白发男子目光不离程微面庞。眉梢微挑,似是恍悟,“难怪那时虽然成功招魂,又没有异魂夺体的违和感。却还是有几分古怪。若是我猜得不错,那异魂应该在小友体内多时了。” 见程微默认。白发男子颔首道:“这便是了。若不是异魂已经适应了小友身体,排斥感远小于外来孤魂,我早该发现的。这样看来,是贫道对不住小友了。” 程微这才为阿慧的良苦用心后怕起来。 适应她的身体。消耗她的精魂,阿慧这是抱着细水长流的打算啊。 这样说起来,她那一次的坠崖让阿慧提前占据了身体。算是因祸得福了。 程微再次施礼,这一次。要诚心多了:“还是多谢道长相救,不然我早已气绝身亡,哪还能重活一遭。” 她说着,抬眸冲白发男子笑笑:“只是要让道长失望了,您看中的弟子没有了。” 白发男子长眉轻轻蹙起,一脸认真地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程微嘴角僵了僵。 她又没上赶着求他收徒,他这么坦白合适吗? “那岂不是白跑一趟了……”白发男子语气为难,看程微一眼,颇为纠结,最后叹道,“那不知小友可愿拜我为师?” 程微很有种翻白眼的冲动。 这人一脸将就的表情太埋汰人了! 明明很想高傲地拒绝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成了“愿意”。 程微很嫌弃自己的不争气,可要想与阿慧从此两不相干,再如往常那般请教总不是办法,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此人来历虽不明,但一身符术不说比阿慧高明,至少各有千秋。 “只是……不瞒道长,待我明年及笄后,原是想着拜入玄清观的。” “玄清观?”白发男子轻笑起来,“为师也是玄清观的道士。那便先收你为记名弟子,待你及笄,再正式行拜师礼,为师正好先回观里知会一声。” 程微是见识过白发男子本事的,这种高人显然不会哄骗她一个小姑娘,于是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一个头:“弟子拜见师父。” 她抬眼,一脸老实地问:“弟子还不知道师父尊号。” 白发男子扬了扬眉。 这个弟子虽然没有当初看中的那个机灵,却不知为何,莫名地更合他心意呢。 咳咳,也许是到了他这种境界,更喜欢笨一点的? “为师道号青翎,莫要忘了。” 青翎? 程微把玄清观出名的道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没有半点印象。 “弟子谨记。” 接下来,青翎道长抛出几个符术方面的问题考校程微,算是了解了她的水平,又当即教授一样符法,惊觉这个将就来的小徒弟资质居然远超他所想,便从怀中抽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小册子来:“把这个看完,有不懂的暂且记下,到时候为师会来考你的。” 程微忙把小册子接过来收好。 青翎道长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等程微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只见几上一盏清茶热气早已散尽,一口都没有被动过,就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她终于有个正经八百的师父了,不用担心会挖坑的那种。 程微以手托腮看着窗外飘零的红叶,抿唇笑了。 秋去冬来,似乎一眨眼就进了腊月。 世道隐隐有些不太平。 说是北齐数月前大旱死了不少牛羊,冬日难捱,于是频繁打劫边境百姓行商,甚至与边境驻军起了不少冲突,最近的冲突还不小,已经到了要发兵去镇压的程度。 再就是靖州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三日三夜,压垮了许多民宅,伤亡不小,朝廷急慌慌赈灾,就连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都开始捐钱捐物了。 这个冬日不大太平,到了腊月二十,各个衙门锁起了官印,官员们虽放假在家,心中还是沉甸甸的。程微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自然没受影响,却恍然发觉往年此时热闹繁多的宴会少了许多。 很快到了年关,除旧迎新,新桃换下旧符,等到了大年初二这日,程微才得了机会进宫,见到了长大不少的小外甥。 第340章 皇孙 “瑜哥儿,这是外祖母,这是小姨。”程雅抱着五个月大的容煊,给韩氏二人看。 容煊穿着一身大红刻丝袄,颈上挂着金项圈,五官已经长开了,更像母亲一些,脸蛋红润光滑,好似一个玉娃娃。 韩氏爱得不行,抱起来连连亲他的脸蛋:“小皇孙长得可真好。” 程雅却与程微对视一眼,目露不安。 程微会意,伸手捏捏长姐的手,无声安慰。 见儿子没哭,程雅便道:“母亲,看来瑜哥儿和您投缘呢。您且多抱一会儿,我和三妹说说悄悄话。” 等出了正月程微就要及笄了,一及笄便是大姑娘,婚嫁就是摆上议程的事,韩氏以为长女是关心妹妹这些,便笑道:“去吧,去吧,我看着瑜哥儿。” 程雅把程微拉到隔间,收了嘴角笑意,眉宇间很是不安:“三妹,你看瑜哥儿如何?” 她顿了顿,道:“我也没养过孩子,不知道瑜哥儿这般是不是正常的,就是有时候觉着,瑜哥儿目光不大灵活——” 说到此处,程雅已是说不下去,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程微在刚进门时就仔细打量过小外甥了,此刻心中已经有数,见长姐拭泪,虽心有不忍,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大姐姐,当初我就和您提过的。胎儿娇贵,孕妇不能随意吃东西,您喝了素尘道长的符水,恐对腹中胎儿心智有碍。我刚刚瞧了瑜哥儿,他……是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当真?”程雅一把抓住程微手腕,死死用力,捏得程微吃痛。 “大姐姐。您别激动——” 程雅松开手,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不至于此的……竟真的心智有问题?三妹,那该怎么办?” “大姐姐,您听我说。”程微拿帕子替程雅擦去汹涌而出的泪水,“瑜哥儿的病,我可以治的。只不过他现在太小了。连头骨都还是软的。怕受不住符水的能量,总要等他周岁后再说。” “周岁?”程雅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深思。 不是她疑神疑鬼。瑜哥儿是真的心智有问题,现在后悔亦无用,只能死死瞒着,等瑜哥儿周岁后被三妹治好。才算安心。 好在几个月大的孩子,反应比旁的婴儿慢一些。不会那么显眼。 程雅心里有了点底气,彻底平静下来,揽着程微肩膀道:“三妹,那到时候就指望你了。” “大姐姐说哪里话。瑜哥儿是我小外甥啊。您且放心,我是一定会治好他的。” 程雅紧缩的眉终于舒展,欲言又止:“三妹——” “嗯?” 长姐面前。程微是全心的依赖与信任。 “素尘道长的事,等将来我自有打算。你。你莫要把那事不小心说出去了。” 程微一怔,随后点头:“大姐姐放心吧,我明白的。” 目前来说,大姐姐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要是把素尘道长哄她喝符水的事说出去,以素尘道长的名声,别人信不信先是个问题,就算信了,那大姐姐的名声也完了。 别人会想,该有多蠢,堂堂太子妃会去喝什么转换胎儿性别的符水! 得到幼妹许诺,程雅总算放了心,姐妹二人携手出去时,脸上笑意比先前真切许多。 韩氏见两个女儿出来,笑着道:“瑜哥儿可真是乖巧,就是忒爱流口水,瞧瞧,我这袖口都被这小人儿口水弄湿了。” 程雅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如常,走过去把容煊接过来,揽在怀里,露出疲态来:“瑜哥儿越发重了,母亲没累着吧?” “哪里能累着呢。”韩氏心疼长女,见她一脸疲态,就劝道,“你身子还虚着,也不要总抱着瑜哥儿,免得将来腰疼。” “母亲下午要去外祖家?”容煊很安静的靠在母亲怀里,程雅抱得更紧了些。 “是呢,正好与你外祖母说道说道你三妹及笄的事儿。我统共你们两个女孩儿,及笄可是大事呢。”韩氏见长女疲态更深,便站了起来,“雅儿,过年事多,之后还有的忙。你且好生歇着吧,我带你三妹回去了。” 程雅露出柔柔的笑:“那我就不留母亲和三妹了,近来是有些撑不住了,总是乏得厉害。” 进了宫的女人,不管多尊贵,想见父母都是难的。程雅难得见韩氏,哪里舍得她走,奈何儿子未好之前着实是见不得人的,再不舍也没有办法。 程雅把容煊交给乳母,起身相送,未走至门口,就听内侍喊道:“太子到——” 片刻后,太子大步流星走进来,见了韩氏与程微,笑着道:“岳母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韩氏行过礼,嘴角笑意掩都掩不住:“太子妃乏了,就不打扰她歇着了,改日再来看她。” 长女诞下皇孙,太子态度到底是不一样了,以往见了她都是淡淡喊一声“夫人”,现在一开口,就喊岳母了。 她并不在乎什么称呼,就是替长女高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太子目光扫过程微,走向程雅:“太子妃乏了?” 程雅吃惊太子这个时候过来,抬手扶额道:“是有些头昏。” 太子抿了抿唇,道:“那太子妃就好生休息吧。” 说着,他大步走至乳娘身旁,伸手接过容煊,转身笑道:“母妃想见瑜哥儿了,本宫带他过去便可。” 程雅面色大变,声音都有些走了样儿:“母妃要见瑜哥儿?” 太子一脸莫名其妙:“怎么?” 程雅意识到失态,竭力镇定下来,勉强露出一抹笑容:“臣妾是说,今日不是沐恩伯老夫人进宫来么,瑜哥儿还小,万一哭闹打扰了母妃与沐恩伯老夫人,那就不好了。” 太子蹙眉,语气已有些不耐:“正是老夫人进了宫,母妃才想着让她老人家瞧瞧瑜哥儿的。要知道,瑜哥儿可是外祖母的重外孙。” 太子这样一说,程雅再无理由推脱,却万万不敢让太子单独把容煊带走,便道:“那臣妾陪瑜哥儿一道过去吧。” “太子妃不是乏了么?” “臣妾也该去和老夫人问个好的,回来再休息不迟。” “那走吧。”太子把容煊交给乳娘,转身往外走。 擦身而过时,程雅深深看了程微一眼。 程微投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悬着心随韩氏出了宫。 第341章 事发 长春殿里,暖如春日,鎏金双耳兽首香炉不紧不慢地喷着袅袅香气。 程雅跟在太子身侧,腿脚却是软的,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棉花上。 随着内侍通传,程雅踩着雪白的狐皮毯子往内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华贵妃右手侧的素尘道长。 程雅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太子侧头,绷着脸压低声音质问:“太子妃,你是怎么回事儿,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臣妾有些虚,腿脚无甚力气。”程雅回头匆匆看一眼乳母怀中抱着的小皇孙,勉强镇定了心神。 太子不耐地挑挑眉,大步走过去:“让外祖母久等了。” 说完看向不远处的素尘道长,笑问:“道长也来了?” 素尘道长这才起身,双手合十冲太子施了一礼。 华贵妃道:“刚刚你外祖母说近来失眠得厉害,我请道长来瞧瞧。” 华贵妃身旁盘腿坐着一个老妇人,六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酱色团花褙子,头戴镶绿宝福字不断纹抹额,头发虽花白了,脸上皱纹却不多,正是华贵妃的母亲,沐恩伯老夫人秦氏。 秦老夫人一见太子等人进来了,直接从炕上下来,一叠声道:“快把瑜哥儿抱来让我瞧瞧。” 华贵妃忙站起来拉秦老夫人坐下:“母亲,您快坐下,这不就把瑜哥儿抱来了。” 太子扫一眼乳母,乳母忙小步上前,把容煊递给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把容煊抱在怀里轻轻摇着,满脸堆笑:“娘娘,瑜哥儿像你小时候呢。” “是么?”华贵妃凑过来看一眼,笑了,“才多大,母亲就能看出像我了。” 秦老夫人喜滋滋的:“我看着就像。”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容煊脸蛋:“瑜哥儿虽然早生了几日,长得倒是壮实。” 华贵妃难得点头:“嗯。太子妃养得精心。” 程雅手心捏着汗,闻言忙道:“母妃谬赞了,儿媳粗手粗脚,都亏您挑的乳母和嬷嬷有经验。” 华贵妃牵唇笑了笑。气氛和乐融融。 秦老夫人却没怎么理会程雅,脸色淡淡的。 程雅不以为意,明白秦老夫人对她不假辞色的由来。 当年,秦老夫人的嫡长孙女因为华贵妃拦着没进宫自尽了,转眼她就嫁给了太子。虽然不是她的错,被殃及池鱼是难免的。 “嗯嗯嗯——”小容煊忽然出声。 秦老夫人一脸惊喜:“娘娘,瑜哥儿冲我笑了呢。哎呀,小家伙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秦老夫人说着掏出帕子动作轻柔替容煊擦拭嘴角,擦了一阵子,帕子湿了大半,不由道:“瑜哥儿口水怎么这样多?” 程雅心中一阵紧张,忙道:“瑜哥儿出牙了。” 秦老夫人目光不离容煊,有些疑惑:“出牙也不该流涎不断啊。” 婴儿流涎是正常现象,秦老夫人虽觉哪里不大对劲。并未深想,继续逗弄着容煊。 “瑜哥儿,看这里,我是你曽外祖母呢。” 秦老夫人渐渐觉得古怪,看一眼华贵妃。 知母莫若女,华贵妃靠过来,端详着容煊。 秦老夫人就道:“娘娘你瞧,瑜哥儿这眼神怎么不随着我转呢?该不是哪里不舒坦吧?” 程雅脸色瞬间白了,张口想要解释,又怕引人怀疑。只得死死忍住。 华贵妃仔细打量襁褓中的孙子,却瞧不出端倪来。 太子和七公主虽然都是她养的,但任何事情都无需亲力亲为,自然没什么经验。 华贵妃便对素尘道长道:“道长。您来看看小皇孙可有哪里不舒服。” 素尘道长走近,仔细打量一会儿,忽然伸手按上容煊眼睑。 “道长——”程雅大惊。 素尘道长看程雅一眼,松开手,神情冷凝严肃。 华贵妃收了笑容:“道长,小皇孙无事吧?” 素尘道长环视众人一眼。没有开口。 “道长但说无妨。” 素尘道长沉吟良久,众人越发紧张时,终于开口:“贫道不大确定,请娘娘传御医来看看吧。” 程雅腿一软,直接倒在若蝶身上,浑身不停地抖。 气氛陡然低沉起来,低得令人发慌,华贵妃面上已经不见半点笑意,吩咐完大宫女去传御医,沉声道:“道长,您看出什么来就直说吧,也好让本宫心中有个底。” 素尘道长轻叹一声:“贫道瞧着,小皇孙心智似乎有些问题——” “什么!”华贵妃脱口而出,震惊之余,生生把养得修长的指甲折断了。 程雅只觉轰得一声响,已经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了,眼前阵阵发黑。 太子大步上前,面上已是阴云密布:“道长这话是何意?” 是什么意思,已经无需明说。 当朝的第一位皇孙,太子的嫡长子,是个傻子! 殿内立着的宮婢早已抖如筛糠,脸色惨白。 程雅嘤咛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秦老夫人险些跟着昏了,死死抓着华贵妃的手,喃喃道:“天,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呀!” 华贵妃声音狠厉:“把太子妃弄醒!” 殿内一阵人仰马翻,只有立在华贵妃身后的程瑶从始至终一声未吭,垂首压下嘴角的笑意。 她就说么,明明记得太子妃应该是难产而亡,小皇孙是个痴傻儿,怎么会有这么大变化? 看来,虽然因为程微学了那劳什子符术救下太子妃一命,别的还是没变的。 只可惜,她却没了取而代之的资格! 程雅悠悠转醒,迎上的就是华贵妃有些狰狞的面庞,浑身不由一颤。 “太子妃,你给我说清楚,瑜哥儿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程雅看一眼依然无忧无虑的容煊,缓缓跪了下来:“儿媳不知道。瑜哥儿……瑜哥儿怎么会是痴儿呢——” 说到这里,她再忍不住哭出声来,瘫软在地。 华贵妃声音陡然拔高:“堂堂的皇长孙,居然是个痴儿,真是天大的笑话!传扬出去,太子颜面何存?皇室颜面何存?大梁颜面何存?邓安,去把当日给太子妃接生的稳婆、医女全部叫来!” “是。”大太监邓安擦擦额头冷汗,腰弯得低低的出去了。 第342章 责问 程微回了飞絮居,刚刚喝下半碗热热的银耳羹,怡然居就来了人请她过去。 天正寒,枝头积雪未消,程微接过画眉递来的大氅披上,匆匆赶了过去,一进门就见到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正喝着茶,心不由一沉。 韩氏看到程微进来,忙道:“微儿,贵妃娘娘传你进宫一趟,邓公公正等着你呢。” 程微看着韩氏,一脸询问。 韩氏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显然没有从传讯的内侍口中问出话来。 程微隐隐有些不安。 莫非是华贵妃叫瑜哥儿过去后,看出了什么问题? 瑜哥儿只有五个月大,按理说只要大姐姐掩饰得好,不该有人想到心智那方面去的。 “邓公公。” 邓安放下茶盏,表情看不出喜怒:“三姑娘,随咱家走吧。” 程微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这个冬日冷得厉害,路面积雪扫至一旁,结成了冰堆,松柏冻得硬邦邦的,没有几分绿意,还没走至大门口,程微鼻尖就冻红了。 她出来得急,没有带手炉,便双手搓着轻轻呵气,揉了揉鼻子。 “微微。”程澈从门口进来,正与程微二人走了个对面,一见她冻得惨兮兮的模样,不由皱了眉,看一眼跟在一旁的邓安,问,“这是要进宫去?” 路遇二哥,对心中忐忑的程微来说是意外之喜,当即嘴角牵起:“是要进宫去的。” 程澈虽不认识邓安,可掌事太监的服饰还是认识的,心中便是一沉。 这个时候,微微应该才刚从宫中回来,怎么会再次进宫?还是由这样的大太监来请? “这位公公是——” 邓安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脸上少了几分先前的倨傲冷漠,微微欠身道:“咱家是贵妃娘娘身边掌事的,叫邓安,不知这位公子是——” 程澈就觉得更不对劲了。 他今日出门不过一身便服。贵妃宫里掌事的太监是什么地位,竟然对他如此客气?要知道,这种春风得意的大太监,平日是连许多高官都不放在眼里的。 “在下程澈。府上行二。” “原来是新科状元郎。”邓安深深看了程澈一眼,“咱家平时多在后宫,竟是今日才得见状元郎的风姿。” “公公过奖了。”程澈趁机扫了程微一眼,见她眉头紧锁,便知事情不大妙。不过他亦明白。像邓安这样能成为贵人心腹的大太监口风极紧,想要探听什么是探不出来的,便把一个素面荷包极快塞入邓安手中,低声道,“请公公稍等片刻。” “这——”邓安正迟疑,程澈已经匆匆走了。 他收回目光,也不避讳程微,当下打开荷包看了看,里面满满当当竟全是赤金打的锞子,便有些出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程微同样一怔,心道,二哥就那点月钱外加俸禄,是怎么攒下这些的?这一荷包,该不会把老婆本都给人家了吧? 片刻后,程澈就返了回来,脚步匆匆,大概是走得急了,发有些乱,到了程微跟前。把一只朴实的云纹素铜暖炉塞给她,叮嘱道:“身体要紧,什么时候都莫忘了。” 程微捧着暖炉,顿觉心里无比熨帖。轻声道:“二哥,我知道的,你放心。” 邓安咳嗽一声:“三姑娘,该走了,贵妃娘娘等急了可不好。” 程澈目送二人离去,想了想。没有返回,对八斤匆匆交代几句便出了府。 程微抱着二哥塞给的暖炉,一路好受了不少,所有猜测在见到长春殿里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还有笔直而立的素尘道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下意识去寻程雅身影。 程雅同样跪地不起,一迎上程微目光,身子晃了晃,竟往一侧栽去。 “大姐姐!”程微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扶她。 程雅浑身都是冷的,不停颤抖,软绵绵靠在程微手臂上,没有一丝力气。 “大姐姐,您怎么了?” 见程雅如此,程微不知道她受了多少折磨,心疼不已。 “三妹,记着我先前说的话。” 细若蚊呐的声音传来,程微一怔,很快恢复如常,压低声音道:“嗯” 她没敢多说,一方面是怕旁人听到,一方面却是在听到程雅的提醒后,心口有些发闷。 素尘道长害大姐姐至此,大姐姐却不敢把那事说出来,真是让人愤懑难平。 “程三姑娘——”华贵妃开了口,语气冰冷。 程微松开程雅的手,走上前去:“臣女见过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妃生产那日,你在何处?” “臣女一直守在门外。” 华贵妃脸色更冷:“据这些医女稳婆交代,那日这个宮婢喂太子妃喝下一瓶水,那水……可是你给太子妃的?” 程微眼神一紧,不由看向程雅。 程雅与程微对视,眼角淌下两行泪,垂下了眼帘。 程微闭了闭眼,开口:“是。臣女担心太子妃难产,替她准备了助产符水。” “大胆!”听程微亲口承认了,华贵妃狠狠一拍桌案,厉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胡乱给太子妃吃东西?本宫就说小皇孙怎么会出这样的问题,原来根子竟在这里!” “娘娘,臣女一直潜心学习符术,自信那助产符水并无任何害处,绝不是造成小皇孙出问题的根由——” “住口!”华贵妃气得站了起来,手指着程微冷喝,“小小年纪,学一些皮毛就敢胡乱害人了!太子妃,你这个妹妹,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程雅磕头哀求:“母妃,这不关我妹妹的事,瑜哥儿这个样子,纯粹是意外——” “意外?”这一次,太子听不下去了,狠狠瞪程雅一眼,质问,“你是说,没有胡乱喝下符水,本宫会生出痴傻的儿子?” 程雅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程微一颗心沉了下去。 大姐姐不能承认喝过素尘道长的符水,太子不能接受无缘无故生出痴傻儿,这是逼着她背黑锅了。 为了大姐姐,她是该默默认下的,可是,如何能甘心?那不只关乎自己的名誉,更是关乎一名符医的骄傲! 程微背脊挺得笔直:“娘娘,臣女虽愚钝,于符术上却绝不是学了皮毛而已。臣女家学渊源,不敢令祖宗蒙羞,更不敢令师门蒙羞!” 第343章 欲加之罪 此话一出,殿内静了静。 家学渊源,这个大家都知道,只是程家符术后继无人已经上百年,忽然冒出个学有所成的符医,还是个小姑娘,那才是奇怪了。 至于师门—— 华贵妃眯着眼问:“什么师门?太子妃,本宫怎么从未听闻你妹妹拜了什么师父?” “她——” 程微不欲程雅为难,朗声道:“臣女乃玄清观弟子。” 她心中补充一句,虽是记名弟子,但也不算妄语了。 “玄清观?”华贵妃不可思议地挑眉,看向素尘道长。 素尘道长身穿银白色道袍,宽衣广袖,一副出世高人的模样,平静地问:“不知三姑娘师父是何人?” “师尊道号青翎。” “青翎?”素尘道长平静的脸有了丝笑意,转头看向华贵妃,“娘娘,我玄清观并无青翎此人。” 程微一怔。 怎么会没有? 师父说待她及笄,就正式在玄清观行拜师礼的,而这段时间以来她潜心研究师父留下的小册子,并不认为师父是坑蒙拐骗之人。 华贵妃大怒:“果然是满口胡言的东西!来人——” 程微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看着面无表情的素尘道长,大声道:“道长就能肯定玄清观没有青翎此人?” 不待素尘道长说话,华贵妃就怒道:“住口!素尘道长乃是北冥真人的入室弟子,玄清观数得上的得道之人,难道会不清楚有没有你那所谓的师父?太子妃,你程家教养出这般胆大妄为又满口胡言的女儿,可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了。说到底,不过是不敢担下害了小皇孙的责任罢了!” “贵妃娘娘,您说这些,臣女不认!”到了此时,程微知道辩解无用,却不愿低头。 她好歹是勋贵之女。父亲在朝为官,就算贵为贵妃,亦不能在这宫里动用私刑。要她承认华贵妃指责的罪名,那是绝不能的。 “好!”华贵妃闭了闭眼。压下汹涌而出的怒火,显然在这宫内说一不二惯了,已经鲜少见到敢这般顶撞她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看着程微:“你不是宫里人,本宫不会动用刑罚。来人。把程三姑娘送到宗人府去!” “母妃——”程雅忍不住喊出来,“求您开恩啊,我三妹年纪还小,不能被送到那里去啊!” 一旦因为犯错进了宗人府,先不说会不会受刑,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就全完了。 华贵妃看也不看程雅一眼,扬声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本宫的话听不到?” “是!”两个内侍上前来拖程微。 素尘道长就在程微不远处,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而一直如隐形人般的程瑶在这一刻终于笑了。 程微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知道宗人府那种地方不能去。可是面对绝对的权势,根本不是她几句分辨就能留下来的。 出于小姑娘依赖至亲的本能,她扭头看了程雅一眼。 程雅涕泪直流,狼狈扑到太子脚边,哀求道:“殿下,求您劝劝母妃吧,我三妹才十四岁啊!” 太子低头看着程雅,嫌恶地皱眉,声音毫无感情:“太子妃,你这样成何体统?” 这时程瑶走过来。俯身去扶程雅:“太子妃,太子殿下说得对,您可不能失了太子妃的体面。” 程雅迷迷糊糊被扶了起来。 程微默默看着,抿了抿唇。 太子目光投来。冷眼瞧了那表情倔强的少女一眼,张口道:“母妃——” 华贵妃蹙眉:“太子认为,对害你儿子痴傻的程三姑娘,该如何处置?” 太子眼底升起的那一点莫名怜惜就压了下去,淡淡道:“自是听母妃处置。小皇孙是儿子的嫡长子,出了这种事。绝不能轻轻放过。就是父皇那里,亦要禀明一声。” 华贵妃疲惫扶额:“你父皇那里,我早已派人去禀明了。程三是姑娘家,你父皇交我全权处置。” “那就都依母妃所言。” “带走吧!”华贵妃摆摆手。 两个内侍上前去拖程微,程微一把推开:“不必,我自己可以走!” 她回身,冲着程雅的方向欠身施礼:“大姐姐,我去了,你莫担心。” 宗人府问案,也要讲究证据,她不会认下这个罪责,那些人要么就把她打死交差,要么,就拿出她的助产符水是害小皇孙的明确依据来。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程微心里清楚,小皇孙痴傻一事,皇室难以接受,是必然要找个人担责的。找替罪羊而已,哪里会在乎有没有证据呢,她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屈打成招。 她不愿认罪,唯有死路而已。 程微不再看殿内的任何人,挺着脊背一步步往外走,忽听内侍喊道:“皇上驾到——德昭长公主到——” 华贵妃脸色瞬间一变。 片刻后,一道明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昌庆帝看一眼昂首走过来的程微,脚步一顿,表情颇为复杂。 殿内拜倒一片,昌庆帝才回神,淡淡道:“平身。” 华贵妃迎上前来:“皇上怎么来了?” 昌庆帝闻言,不由看了紧随其后的德昭长公主一眼。 能不来嘛,他耳朵都快被这个妹妹拧肿了。 “皇孙有恙,朕怎么也该来看看。那位就是怀仁伯府上的三姑娘吗?” “正是。太子妃生产之际,她胡乱给太子妃喝符水,导致小皇孙心智不全,人证确凿。臣妾命人送她去宗人府,请大人们审判。” 昌庆帝忍不住再看程微一眼,淡淡道:“程三一个姑娘家,宗人府就不必去了。瑜哥儿这事,实则很难寻个原因。不过程三给太子妃服用符水,确实不妥,就命她在家思过吧,让她父兄好好管教她!” “皇上——” 昌庆帝面对华贵妃,难得板起脸:“贵妃,要是把程三送到宗人府去审判,天下侧目,难道要让天下人都议论瑜哥儿吗?” 华贵妃紧紧抿唇,几乎要咬碎银牙。 她就知道,皇上一旦见到程三面容,哪里还舍得重重处置! “臣妾明白了。邓安,还不送程三姑娘回去。” 程微身心俱疲,随邓安往外走,才出宫门口,就见那熟悉身影立在松树旁,眼角不由一热。 第344章 心血一滴 程澈迎上来,把程微拉至身旁,察觉她指尖冰凉一片,握得紧了紧,对邓安道:“有劳邓公公了,我带舍妹回去就好。” “那咱家就不送了。”邓安很是客气。 程澈颔首以示谢意,拉了程微转身就走。 邓安立在宫门口,望着兄妹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轻叹一声,默默回宫。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的不远处,车夫靠着墙角,冻得不停哈气,见二人过来,忙站了起来见礼。 程澈拉着程微上了马车,里面登时就是另一番天地。 银丝碳在车厢一角燃着,没有一丝烟火气,白玉盘里摆放着切开的香橙,水果的清香味让马车内气息清新可人。 “微微,到底发生了何事?莫怕,有二哥在呢。” 熟悉的语调,温柔的目光,程微终于从那寒冰地狱里爬了出来,猛然扑进程澈怀里:“二哥,我难受……” 这一次,二哥帮不了她啦。 若是她的死能换得家人平安,她是不吝惜的,她难受的是想要过好,为何就这样难?大姐姐不能说出素尘道长的事儿,她虽能理解,为何又堵得喘不上气来? 这些不平、愤懑,最终转化为滔滔泪水,瞬间打湿了程澈的衣襟。 程澈一言不发,一下一下拍打着程微的后背。 马车里寂静无声,只有少女的低泣绵绵不绝,把程二公子一颗心都哭疼了。 终归是不够强大,不能护着她,免她苦,免她忧。 程微抬起头,一双眼红红的,喊一声:“二哥——” 二人靠得很近,那声柔柔的呼唤,就把少女特有的芬芳气息带来。扑打在面颊上,痒痒的。 这一次,程澈没有躲,而是拿出帕子默默替她拭泪。 程微发泄完苦闷。把事情娓娓道来。 程澈听完,暗暗咬牙,面上还是一派沉稳,拍拍程微的肩膀:“微微,既然皇上命你在家思过。那就在家先好好歇着。至于你的师父,二哥明日就去玄清观打听一下。只要确有此人,贵妃娘娘指责你学艺不精,胡乱给太子妃服用符水害了小皇孙的罪名就不成立。” “可是——”程微开口,声音已经哑了,“万一我师父在玄清观无甚名望,华贵妃依然会说我是庸医出劣徒,那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进宫看望大姐姐了?” 不能进宫,小皇孙的痴傻症就无法治好,那依然有一把利剑悬在亲人们头上。 “傻丫头。”程澈抬手。揉揉她的头,“你也说了,你师父符术高明,又怎么会是无名之辈。你就安心等二哥的消息吧。” “嗯。”程微总算踏实几分,在程澈怀里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这才想起来问,“二哥,这马车好像不是咱们府上的?” “这是长公主的车子。我见你被那位邓公公带进宫去,有些不放心,就去求了师母。请她进宫看看。” 程澈解释完,见程微直直望着她,莞尔一笑:“傻看什么?” 程微用脸颊蹭了蹭程澈手臂,喃喃道:“二哥。幸亏有你在。” 程澈轻叹一声:“二哥也不是万能的,像后宫,就是半步踏不进去的。所以微微,以后那种地方还是少去吧,别让二哥担心。” “嗯。” 兄妹二人回了怀仁伯府,才知道韩氏已经去卫国公府拜年了。这个时候还未回来。 程澈很是无奈母亲的心宽,心知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干脆一直和程微呆在一起。 等到晌午时,未曾出去拜年的主子们都聚在念松堂用饭,程二老爷怒气冲冲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喊道:“程微呢?” 程微这个时候已经平静多了,站起来道:“父亲,我在。” 程二老爷一个箭步冲过来,手高高扬起就要打下去,被程澈一把抓住手腕。 “父亲,正是过年的时候,有话何不好好说。” 孟老夫人放下筷子:“澈儿说的不错。老二,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气恼?” 程二老爷气得嘴唇白发:“母亲,这个孽障竟然没对您说?” “说什么?”孟老夫人看向程微。 程微一脸平静:“原想着等父亲、母亲回来,一道禀明的。” 她隐下程雅喝素尘道长符水的事,把上午在宫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孟老夫人听完猛然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手指着程微怒骂:“孽障,你这是要把伯府的名声败光啊,满天下还有哪家女儿是让皇上开口下令思过的?你,你还有脸吃饭,给我滚回屋去,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母亲,只让她回屋怎么行?今日要是不能好好教训这个孽障,满京城都要说我教女不严了,以后儿子哪能抬得起头来!” “那你说如何?” 程二老爷看程微一眼,冷冷道:“就让她去家庙清修吧,以后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孟老夫人点点头。 程澈平静的声音响起:“若是这样,那儿子愿意陪三妹回庄子,去守家祠。” “澈儿,你这是何意?”程二老爷一脸不可思议。 程澈一掀袍摆,单膝跪地:“儿子不孝,就是父亲想的那个意思。” “你是在要挟我?” “不是要挟,只是妹妹在庙里清修,身为兄长,如何安心为官?” “你,你这是胡闹!” “儿子心意已决。” 这时,门口的婢女忽然喊道:“二夫人来了。” 韩氏风风火火冲进来,一见屋内情景,愣了愣,随后扑到程微面前:“微儿,外面传的可是真的?小皇孙他,他真的是——” 见程微抿唇不语,韩氏身子一晃,死死抓着她的手问:“那你大姐姐呢,她如何了?有没有被天家怪罪?” 程微缓缓抽出手,道:“怪罪是难免的,不过大姐姐毕竟是……无辜的,皇家总不能因此就废了她。” 韩氏怔了怔,抬手拍拍程微的肩:“这是你大姐姐命中有此一劫,不怪你——” “不是这个孽障胡乱给太子妃喝符水,事情会闹成这样?”程二老爷怒吼。 韩氏瞪了回去:“微儿的符术我知道,断不会是微儿的原因!” “你这是不明是非!” 孟老夫人头一阵阵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皇上命三丫头思过,就让她回屋去,以后莫出门见人了。你们吵得我头都大了。” 怀仁伯府鸡飞狗跳,皇宫大内同样人心惶惶。 华贵妃问素尘道长:“小皇孙的病,真的毫无办法?” “办法贫道倒是知道一个。小皇孙此症,乃是爽灵有失。需要至亲之人以一滴心血为引,才有可能补全爽灵。这个至亲之人,要男性。” “太子?”华贵妃不由看向一旁的太子。 太子毫不犹豫开口:“那就请道长一试吧,如何取这心血?” “左手中指一滴指尖血即可。” “请道长放手施为。” 素尘道长取了太子一滴心血,画符制水,当场喂容煊喝下,目不转睛盯了许久,摇摇头:“失败了。” “那该如何?” “想以此法补全爽灵,本就万分困难。不过——” “道长但说无妨。” “不过天子乃真龙之体,心血蕴含了先天龙气,若是取天子心血替小皇孙治病,成功几率就大多了。” “万万不可!”华贵妃豁然起身。 第345章 香消 华贵妃反应显得过于激烈,素尘道长面上尚算平静,太子却一脸诧异看过来。 华贵妃缓缓坐下,轻咳一声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怎么能损失心血。道长,此事以后不必再提。” “母妃——”太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华贵妃淡淡扫他一眼,收回目光,问素尘道长:“除此之外,道长还有何办法?” 素尘道长摇摇头:“那贫道就无能为力了。” “真的毫无办法了吗?”华贵妃犹不死心。 素尘道长沉吟片刻,道:“那就看贫道师尊可有办法了。只是师父近来闭关,不知何时才会出关。” “若是如此,本宫就敬候真人出关。” 等宮婢把素尘道长送出去,太子忍不住道:“母妃,为何不试试素尘道长说的法子,儿臣相信父皇不会吝惜一滴心血的,瑜哥儿是他的孙子——” 华贵妃冷冷打断太子的话:“琛儿,我说过了,此事休得再提!” “母妃!”没有外人在场,太子情绪外露许多,“何不照着素尘道长的办法试一试?只是取指尖一滴血而已,父皇不会怪罪的,这却可能把瑜哥儿治好啊!难道您就忍心看着瑜哥儿一日日长大却痴痴傻傻,让儿子成为全天下的笑话吗?” 华贵妃无动于衷:“所以我们可以等北冥真人出关,他是素尘道长的师父,道法远在素尘之上,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法子。总之,素尘道长的法子行不通,太子莫要再想了。” “究竟是为何?”太子望着华贵妃。一字一顿质问,“当年儿子与表妹两情相悦,想纳她入宫,您是这样。现在儿子想治好瑜哥儿,求父皇一滴心血,您还是这样。总是没有任何缘由就浇灭了儿子的希望。母妃,您究竟在想什么啊?” 太子看面无表情的华贵妃一眼。满心失望。死死攥了攥拳头。 当年,表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却生生被母妃绝了进宫的路。被逼得自尽身亡,一尸两命。而今,他又要眼睁睁看着嫡长子痴痴傻傻毫无办法。他这个太子,到底有什么意思! 太子只觉心凉无比。看也不看华贵妃一眼,掉头就走。走至门口恰好一个宮婢过来,抬脚便踹过去:“滚!” 可怜那宮婢如花似玉,就这么从白玉阶上滚下去,摔得头破血流。竟一声都没敢吭。 华贵妃坐着一动未动,手中帕子险些扯烂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吩咐邓安:“晚上请太子过来用膳。” 到了晚间开始落雪,洋洋洒洒竟下了一夜。第二日放眼望去,玉树琼枝,银装素裹,京城已成了冰雪世界。 天刚蒙蒙亮,程澈就悄悄离府,往城外玄清观的方向去了。 大年初三各家各户忙着走亲访友,那迎客的爆竹时不时响起,待热闹过后就留下一地红皮,好似雪地红梅般应景。 而怀仁伯府因为昨日发生的事被凝重气氛笼罩着,半点不见过年的喜庆,程微的飞絮居就更安静了。 “姑娘,吃碗热汤圆吧,您昨晚就没好好吃东西。”画眉捧着个碧色瓷碗,里面是半透明的白色汤圆,沉沉浮浮,分外诱人。 “先放下吧。” 画眉把汤圆放在小几上,冲欢颜使了个眼色。 欢颜便凑过来,劝道:“姑娘,汤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浪费多可惜啊。您不知道,前些日子靖州大雪压垮了民居,许多人挨饿受冻呢……” 画眉忍不住扶额。 这傻丫头会不会劝人啊,姑娘还浪费不起一碗汤圆不成? 程微睫毛颤了颤,抬手把汤圆端了起来,平静道:“说的是,再怎么样,不能浪费吃的。” 她低头,把一个胖滚滚的汤圆咬了大半,浓稠的馅料流出来,香甜满口,是豆沙馅的。 热腾腾甜蜜蜜的汤圆下肚,连带着心里的憋闷似乎都被融化了。 程微吃得眯了眼,满足笑笑。 忽然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未等通报,绣富贵花开的厚棉帘子就被挑开,一股寒风顿时涌了进来。 念松堂的大丫鬟阿福脸色苍白,一进门就喊道:“三姑娘,快,快去念松堂!” “怎么了?”突然闯进一个人来,程微连碗都忘了放下,下意识问道。 阿福跺跺脚,声音又急又慌,隐隐带着哽咽:“三姑娘啊,您快随婢子过去吧,出大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就算再急,我不能糊涂着过去。”程微把碗随手放在一旁高几上,淡淡道。 阿福抓起程微一只手,已是泪流满面:“三姑娘,宫里传来消息,是,是太子妃殁了啊!” 咣当一声,高几上的瓷碗被碰倒,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未吃完的汤圆撒了一地。 程微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反手抓住阿福的手,几乎要发不出声了:“我,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太子妃,太子妃没了!” 阿福话音未落,程微已经冲了出去。 “姑娘,您还没穿大衣裳呢——”画眉手捧着狐裘大氅匆匆追了出去。 雪后初晴,天越发得冷,路面虽被打扫干净了,这样不顾一切的跑着,依然会打滑,程微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爬起来时因为没罩着大氅,膝盖火辣辣的疼,随后就是一阵刺骨的寒。 她却毫无所觉,一口气跑到了念松堂。 飞絮居离着念松堂距离颇远,等她到了时,已经赶来不少人,把堂屋挤得满满的。 韩氏抬了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见程微进来,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来。 孟老夫人脸色阴沉看着程微,眼里竟是浓烈的恨。 “祖母,大姐姐她——” 程微话音未落,孟老夫人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打过去:“小畜生,都是你害死了太子妃,今日我就家法处置,让你给太子妃偿命!” 韩氏冲过来,拦在程微身前:“老夫人,微儿是无辜的啊——” “无辜?她哪里无辜了?若不是她胡乱给太子妃喝符水,太子妃怎么会生下一个痴傻的孩子,又怎么会羞愧自尽!”孟老夫人厉声喊着,声音都走了调,“韩氏,你给我滚开,不然就连你一起处置!” 廖氏与冯氏忙上前来拦:“老夫人,有话好好说——” 程微仿佛看不到周遭的人,喃喃道:“不会自尽的,大姐姐绝不会自尽的!” 第346章 所惧 孟老夫人举起拐杖,劈头盖脸的就打,尽管有韩氏护着,程微还是挨了好几下,姑娘家细皮嫩肉,明明火辣辣的疼,她却毫无所觉,就那么失魂落魄站着。 廖氏伸手一拦,手臂上就挨了一下,她却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抓住孟老夫人手腕,喊道:“老夫人,宫里还等着咱们进宫一趟呢,您就算要责罚微儿,也等回来再说啊。” 宫里莫名去了的女人多了,一般人死了就悄无声息抬出去,别说让家里人进宫见上一面,就是家里人能得个死讯,已经是不错了。 太子妃自然不同。 不管生前如何,她这一死,那是要正儿八经葬入皇陵的,身为太子岳家的女眷,比如孟老夫人、廖氏和韩氏,是可以进宫告别的。 尽管廖氏劝的有道理,孟老夫人依然忿恨难消,一把推开廖氏,举着拐杖又挥了几下。 “住手!”一声冷喝传来,老怀仁伯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托着一个鸟笼子,显然是一大早出门玩乐,被伯府下人匆匆寻回来的。 向来没个正经事的老怀仁伯难得一脸严肃,大步走过来劈手就把孟老夫人手中拐杖夺了过来,沉着脸道:“死了一个孙女,你还要打死另一个不成?什么乱子都是从内里起的,你们都看着做什么,赶紧收拾了进宫去才是正经!” 老怀仁伯罕见发威,竟把一屋子人都唬住了。 孟老夫人缓了口气,深深看老怀仁伯一眼,跺脚道:“廖氏、韩氏,随我进宫。总要见我那可怜的孙女最后一面!” 廖氏扶着孟老夫人进里屋去换衣裳,韩氏松开抱着程微的手,怔怔发呆,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三太太冯氏走过来,面带不忍地提醒:“二嫂,您该去换衣裳了,迟了。怕见不到太子妃了。” 韩氏如梦初醒。冲了出去。 程微醒过神来,提着裙摆追出去,哑着嗓子喊道:“母亲——” 韩氏一个激灵。以为是长女在喊她,猛然回头,看着一身狼狈的次女,眼泪蓦地流下来。一把抱住程微,泣道:“微儿。你大姐没啦!好好的人怎么能没了呢?你不知道你大姐小时候遭了多少罪。才五岁大就被拘着学规矩,头顶一只碗,稍一摇晃,碗就掉下来。里面的水浇她一头一脸。你祖母嫌她学不好,干脆把碗里的清水换成冰水,你大姐乖巧。连一声都不吭,生怕你祖母不高兴。要来为难我……” 这些程雅小时候的事情被韩氏含泣道来,真是能把人的心听碎了。 程微此时却木然觉不出疼痛来,死死抓着韩氏的手道:“母亲,您不是要去见大姐姐么,到时候您找机会仔细看看大姐姐,我不相信她是自尽的!” “你说什么?”韩氏怔怔问。 程微紧了紧抓着韩氏的手:“我说,大姐姐不可能自尽啊,她怎么会因为小皇孙心智不全就自尽呢?我早就和她说过,我能治好小皇孙的痴傻症!” 一个知道自己儿子会被治愈的母亲,怎么会舍下还不满半岁大的孩子走绝路?更何况是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没有母亲护着的孩子,偏偏占着嫡长子的位置,能平安长大才是奇迹了。 “你说的是真的?”韩氏反手抓住程微的手,极大的手劲瞬间把她手腕都捏青了。 程微眼神木然流不出泪来,一味点头。 韩氏似是受不住这个打击,松开手踉跄后退数步,才道:“母亲知道了,微儿,你回屋去吧。” 一番收拾,孟老夫人三人皆换了素服,随着等在花厅的内侍匆匆入宫去了,堂屋顿时空了不少。 老怀仁伯拿了旱烟袋抽上一口,吐出一口气道:“都别在这杵着了,天塌不下来,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 说完,老怀仁伯把玉烟嘴儿随手往椅背上磕了磕,甩手出去了。 堂屋里的长辈只剩下了冯氏,她先对世子程明道:“大郎,你媳妇才有了身孕,快送她回屋吧,这里乱糟糟的别惊着孩子。” 程明点点头,走到程微身旁,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三妹,再难都会过去的,你还小呢,别为难自己。” 见程微毫无反应,程玉长叹一声,扶着媳妇张氏走了。 屋子里剩下程微、程彤和程曦三个小辈,还有隐形人一般的董姨娘。 冯氏就来劝程微:“微儿,你也回屋吧。” 程微缓缓摇头:“我在这里等。” 冯氏看一眼程彤,程彤忙道:“我和三弟也在这等!” “你们啊——”冯氏摇摇头,也不再劝,吩咐丫鬟再添一个火盆,端点心茶水来给孩子们吃。 脚步声响起,冯氏忙迎了上去:“老爷,您回来了。” 进门的是程三老爷,一边脱下披风抖去上面的雪沫递给丫鬟,一边问道:“母亲她们呢?已经进宫去了?” 才是大年初三,酒楼店铺都没有开张,唯有看病救人的地方是关不了门的,程三老爷正是从济生堂赶过来。 冯氏放低了声音:“已经进宫去了,就是二伯和二郎还没有回来。” 程三老爷点点头,走至程微面前,见平日镇定伶俐的侄女此刻表情呆滞,眼神空洞洞吓人,不由一阵心疼,抬手揉揉程微的发,哄道:“微儿莫难受,三叔知道,以你的符术造诣是不会出问题的。小皇孙的病只是造化弄人,太子妃过世更与你一个小丫头无关。听三叔的话,不要胡思乱想。” “三叔——”程微动了动嘴唇,落下两行泪来。 此时此刻,谁能明白她心中所惧。 她不只是心痛长姐的死,更是恐惧那已知的命运。 大姐姐还是死了,留下痴傻的小皇孙,和噩梦中一模一样。 难道说任她百般努力,既定的命运都无法改变吗? “别哭,今日医馆还有许多人问起你,来医馆看病的人都盼着小神医早些过去呢。”程三老爷怜爱地拍了拍程微。 “三弟,小神医这种话,以后莫要再提!”冷冷的声音响起,程二老爷大步走了进来。 “二哥——”程三老爷和冯氏同时打了招呼。 程彤眼看着父亲走进来,却下意识后退一步,眼中一片惊恐。 当日在书房外,她见到的就是父亲这种择人欲噬的眼神! 第347章 离意 程二老爷一步一步走到程微面前,一言不发,抬脚就狠狠踹了过去。 “啊——”程彤尖叫一声,下意识冲过去拦,被董姨娘死死拦住。 程三老爷未曾料到程二老爷一上来就动手,反应过来时,那一脚已经快挨到侄女身上了。 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开程二老爷,饶是如此,因为程微没有躲的意思,那一脚还是踢在了她肋骨上。 程微直接就摔在了地上。 “二哥,微儿是姑娘家啊,您怎么能动手呢!” 程二老爷狠狠瞪了程三老爷一眼:“老三,你给我让开,难道我教训女儿,还需要你管着么?” 程三老爷一动未动:“二哥教训女儿我本不该管,但如果是这么教训,那小弟只能多管闲事了!女孩子身娇肉贵,哪有动手教训的!” 程二老爷不料一贯低调少言的庶弟敢还嘴,冷冷道:“三弟,我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你拦得住我一时,能拦得住我一世吗?这个小畜生——” 他指了指程微,一点怜惜之情都无,狠狠道:“就是个丧门星,有她在,我们程家是没有好事的!先是祸害了小皇孙,又克死了太子妃,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连我都要被她克死了!” “二哥你说这话完全没有道理!”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三弟一个医馆坐诊的,难道要给我讲道理不成?你让开,今日我定要除了这孽障,算是替我程家除害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父亲是这样想?” 程澈不知在门口听了多少进去,面罩寒霜,看着程二老爷的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许是程澈气势太盛。程二老爷一时竟忘了说话。 程澈大步走至程微身旁,弯腰把她抱起。 明明是高挑的个子,少女轻盈地仿佛没有分量,程澈把怀中人紧了紧,眼神清冷环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董姨娘这才凑了上去,拿帕子替程二老爷擦额角冷汗:“老爷。您别气着自己。先喝口热茶吧——” 程二老爷一把推开董姨娘,大步走了出去。 聚在念松堂的人总算各自散了。 直到随董姨娘回到莲皎居,程彤身子还在发抖。 察觉女儿有些不对劲儿。董姨娘推推她道:“彤儿,怎么了?” “娘,我怕——”程彤张了张口。 董姨娘揽过程彤,宽慰道:“别怕。你又不是三姑娘。我儿素来乖巧,你父亲不会这样对你的。” 程彤缓缓从董姨娘怀中抬头。神情怯怯:“娘,父亲是要打杀三姐吗?因为三姐不听话,惹了事,所以哪怕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也可以——” “快住口!”董姨娘捂住程彤的嘴,急声道,“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什么?早先在念松堂我就想说你了。你父亲踹你三姐,你冲上去做什么?男人盛怒之下那么大的脚劲儿。万一那一脚落在你身上,你半条小命都要没了!你要是出什么事,让娘怎么办啊?” 董姨娘抱着程彤哭,程彤却怔怔睁着眼睛,一滴眼泪也无。 董姨娘见了有些发慌,推她一把道:“别胡思乱想了。你三姐犯得那是小错吗?放在哪一家处罚都不会轻了!彤儿,你且记着,不要如你三姐一般惹祸就好了。听到没?” “嗯。”程彤随意应了一声,一颗心却越发冷了。 程澈抱着程微回了飞絮居,几个丫鬟都迎上来,纷纷问道:“姑娘怎么了——” 见二公子面无表情,不由就住了口。 “拿热水、软巾并药膏等物来!”程澈吩咐完,抱着程微径直走进东次间,把她小心翼翼放到罗汉床上。 小姑娘头发是散乱的,左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衣裳凌乱不堪,满是泥渍。 程澈心疼地几乎看不下去,闭了闭眼道:“是二哥来晚了。” 欢颜三人端着面盆等物匆匆进来,程澈接过温热的帕子,动作轻柔替程微擦脸。 越是把脸擦拭干净,那红肿瞧着就越发可怖,几个丫鬟眼圈不由红了。 偏偏程微躲也不躲,一声未吭。 程澈紧抿薄唇替程微涂上消肿化瘀的药膏,见她衣衫上一个轮廓分明的脚印,咬了咬牙,抬手去掀衣摆。 “二公子,让婢子来吧。”画眉忍不住道。 “出去!”程澈一声冷喝。 室内一片死寂,几个丫鬟放下东西,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程澈轻轻把程微衣摆掀起,明明是厚实的袄子,可少女肋下却一片乌青。 一贯沉稳的程二公子指尖发颤,轻轻抚过那里。 冰凉的指尖让少女娇嫩肌肤起了细细战栗,程微眼神转了转,似乎才刚发现眼前是何人。 痛苦和恐惧在最信赖的人面前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程微猛然扑入程澈怀中,死死抱着他的腰,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哑着嗓子哭道:“二哥,大姐姐没了,大姐姐没了……” “二哥知道,二哥知道了,微微不哭。”程澈把怀中少女抱得更紧些,生怕一松手,少女就如脆弱的杨柳,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中折断了腰。 程微埋在程澈怀里,肆意哭着,含含糊糊问:“二哥,你也会死吗?求你好好活下去,要是真有那一日,至少,至少要我死在你前面——” 程澈手臂僵了僵,柔声问道:“微微,你在怕什么?” 程微身子不停颤抖:“我怕我在乎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怎么努力也拦不住。二哥,你告诉我,人的命运是天注定的吗?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失去长姐的痛苦,坚定信念的彻底摧毁,几乎要把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压垮了。 “不是的。”程澈拍拍程微的背,“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微微如果怕一个人努力不够,那以后二哥和你一起努力好不好?你就算不相信自己,总该相信二哥吧?” 他虽不知道一贯坚强的妹妹为何骤然丧失了意志,却知道这种状态很危险,稍一不慎,就可能彻底毁了一个人。 程澈再顾不得男女之嫌,轻柔的吻落在少女额头上:“微微和二哥一起努力,好不好?” 程微情绪缓缓平复下来,轻声道:“好,只要二哥在,什么都好。” 程澈闭了闭眼,似是下了某种决心,问:“微微,你想不想离开伯府?” 第348章 上药 “离开伯府?”程微把这几个字揉碎了般咀嚼,泪水盈盈望着程澈,“想的,做梦都想。” 程澈抬手,轻轻揉着程微的发,目光温柔凝视着她的眼:“那你且忍耐一段时日,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程微缓了缓神,一脸茫然问:“如何离开?私奔吗?” “私奔”两个字让程二公子耳根瞬间一红,随后又一脸无奈:“当然不是……私奔……” 程澈声音醇厚清澈,如陈年的酒,“私奔”两个字只要在舌尖一转,脸颊就隐隐发烫,便不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缠绵滋味。 他抬手,一下一下替程微梳理着有些凌乱的发:“咱们这样的人家,二哥总不能带你离家出走。再说,就算是那样,也不叫‘私奔’……” 哪有兄妹一起离开叫私奔的,微微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程微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的口误,一张脸慢慢红了,喃喃问:“那二哥说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程澈放下手,目光投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一丛芭蕉:“就是光明正大离开的意思。对了,今日二哥前去玄清观,并没有见到北冥真人,观中道士说北冥真人闭关了。” “那二哥有没有找观中道士打听一下?” “问了几人,都不知晓青翎此人。” 程微咬了咬唇,把殷红的唇咬出白痕来,低声道:“可是,师父是不会骗我的。” 虽然自从师父第一次找上门来,师徒二人统共没见过几面,可从师父珍而重之交给她的记满心得经验的小册子。还有她请教问题时耐心的解答,都让她肯定,师父是看重她这个弟子的。 “师父没有理由在这个问题上哄骗我。” 程澈沉吟片刻,开口道:“若是微微能肯定你师父确是出自玄清观,符法高深却不为人所知,那么二哥大胆猜测一下,他很可能是玄清观那位已经四十载未曾露面的观主。也就是我大梁国师。” “国师?”程微似是受了惊吓。口微张忘了合拢,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吧?师父虽然满头银发,可瞧着很年轻,就和二哥差不多呢。要是那位四十载未曾露面的国师,那该多大年纪了?” 程澈笑了笑:“微微有所不知。历代大梁国师皆是神通广大之人,能够童颜不老是有可能的。且二哥曾看过道史。历任玄清观观主在继任时,先前道名都会弃之不用,而是以‘元’字重新取号。如果你师父是玄清观主,就能解释为何观中无人知晓他的道号了。” “那……”程微被便宜师父可能的来头震撼得有些发懵。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瞠目结舌,“那我就是素尘道长的师叔了?” 见妹妹恢复了几分精气神。程澈含笑点头:“如果二哥猜对了的话,确实如此。不过此事微微先不要对其他人提。” “为何?” 程澈声音远得好似从天边来:“自然是为了离开这个让微微不开心的地方。所以接下来再有不好的事发生。微微都不要怕。破而后立,等风雨过去,就是天高地阔了。” “我懂了。”程微抬头,仰视着程澈,一颗心渐渐定了下来,于是那些麻木的感觉重新回来,蹙眉吸了一口气:“二哥,疼——” “哪里?”程澈一脸紧张。 先前见程微精神状态不对劲,怕一个晃神小姑娘就崩溃了,于是连她身上的伤都顾不上清理,此刻程二公子才体会到什么叫顾不过来。 “这里。”程微指了指肋下。 程澈忽地移开眼,轻咳一声道:“我叫欢颜她们进来替你上药。” 先前是太过情急,惊鸿一瞥之下,少女雪白的肌肤和嫩绿色的小衣犹历历在目,此时冷静下来,又怎么好再来一次…… 程微摇摇头,语气坚定:“二哥,我就让你来。” 那一脚踹在她身上,彻底踹断了父女之情,至此无论是生恩还是养恩,她都还给程二老爷了。肋下的伤代表了她的狼狈和软弱,除了二哥,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微微——”程澈喊了一声,见程微抿着唇一脸倔强,最终叹一口气,认命道,“好。” 程微于是躺了下去,骇得程澈忙把她拉起来,一脸尴尬道:“不用躺,不用躺——” 迎上程微诧异眼神,程澈勉强摆出平静神色:“坐着就行。” “呃。”程微坐直,水润润的眸子望向程澈,等他上药。 程澈硬着头皮伸手,来到衣摆处,顿了顿,道:“微微,你把受伤的地方露出来吧。” 程微低了头,慢慢把衣摆掀起。 她外面穿了杏色夹棉小袄,里面是雪白中衣,两层衣裳掀起后,就露出肋下雪白的肌肤与大片的乌青来,还有嫩绿色的细带子从中绕过,隐入中衣深处去了。 程澈不敢细看,绷着脸替程微涂上药,忙把她的衣摆放下整理好,咳嗽一声道:“微微,你换一身干净衣裳吧,好好躺着,二哥也要换件衣裳去。” 程微满是依恋看了程澈一眼,缓缓点头:“二哥去吧。” 未到晌午,孟老夫人三人便回来了,府上气氛低沉得吓人。 程微得了消息,匆匆赶到怡然苑,挥退了丫鬟问韩氏:“母亲,您见到大姐姐了吗?” “见到了,你大姐是上吊自缢的。”一提起这个,韩氏受不住了,眼圈一红,“到处都是人守着,我哭得厉害,装作失去理智扑过去拉开了盖着你大姐的白布,看到了你大姐姐颈上一圈勒痕……” 韩氏再也说不下去,抓着程微的手痛哭起来。 “颈部有勒痕,也不能说明大姐姐就是自尽的。” 韩氏闭了闭眼:“傻丫头,我能见到你大姐一面,还是因为她太子妃的身份,天家总不能允许仵作给你大姐验尸啊!你莫多想了,就当你大姐是自尽吧,这样心里总好受些……” 程微缓缓摇头。 她不要心里好受,只要真相! 清醒着再痛,也比糊里糊涂强! 雪兰站在门口喊道:“夫人,二公子过来了。” 韩氏擦了擦眼:“请二公子进来。” 第349章 劝 程澈进屋来,见程微也在,开门见山道:“微微,二哥有事要和母亲说,你先去隔间歇一歇。” “嗯。”程微乖巧应了,走进隔间,直接就把耳朵贴到了屏风上。 “澈儿。”韩氏嗓子都哭哑了,见了儿子,又是一阵心酸。 程澈径直跪了下去,沉声道:“母亲,您可知道,您与祖母她们进宫后,家中发生了何事?” 韩氏脸色一变:“澈儿你好端端跪下做什么?快些起来。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程澈站了起来,问:“微微没和您说?” 韩氏有些赧然:“微儿和我向来不多话。澈儿,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你这一跪,我心直慌,实在禁不起吓了。” “父亲回来后,要打杀了三妹,若不是三叔拦着,等儿子赶到时,微微恐怕就——” “什么?”韩氏嘴唇抖了抖,眼神慢慢从震惊变为愤怒,“你父亲竟会下这种毒手?” 韩氏从宫里回来后,与程二老爷见过面,当时程二老爷说的是要好生管教次女,让她长个记性。 那时韩氏心痛难耐,只是胡乱听着,并不知道还发生了这些事。 “他怎么能如此,怎么能如此!”韩氏跌坐在椅子上,扶着扶手发愣。 她少时任性,曾做过许多让父母气恼的事,最出格的就是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程修文,让国公府成了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饶是如此,父母再生气也不曾碰过她一个手指头,更别提打杀亲女了。 程澈毫无掩饰的话,几乎突破了韩氏的心理底线。 程澈在一侧坐下来:“母亲,您想过和离吗?” “和离?”韩氏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和离一事,微儿曾经提过,当时她斥为胡闹,是没有深想过的。可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却让她一次次冷了心肠,忆及往事,扪心自问。后悔么? 其实是悔的,可是自己选择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难道跑回娘家诉苦吗? 她韩明珠过得再难,也没那个脸! “母亲以往若是没有想过。现在不妨想一想,儿子想要一个答案。” 韩氏望向程澈:“澈儿,这是你的意思?” 程澈正色点头:“是。无论母亲和离与否,儿子都下了决心,要带三妹走,离开这个随时让她受伤的地方。” 韩氏了解儿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沉默许久,问他:“若不和离,你能带你三妹去哪里?你尚未成亲,且祖父辈尚在。难不成出府另过?那是行不通的。” 程澈淡淡一笑:“儿子会带三妹远走高飞,永不回京城。” 程微竖着耳朵听到这话,险些把屏风推倒。 二哥不是说就算带她走,也是光明正大离开吗?怎么又变成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其实就是私奔吧? 永不回京,若是那样,是不是可以—— 程微猛然摇头,把这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念头甩了出去。 她不能这么自私,这一走,外祖母和舒表弟的病该如何?可怜的小外甥又该如何? 程微那边心思百转千回,韩氏同样吃了一惊。直直盯了程澈好一会儿,见他神情坚定,不是说笑,蹙眉斥道:“这话是能浑说的?你好不容易考上状元。进了翰林院做官,难道都不要了?” “功名利禄,男人皆爱,更是我身为人子的责任,只是这些再重要,对儿子来说。都没有三妹的安危喜乐重要。” 韩氏有些吃惊。 她一直知道嗣子对次女全心全意的好,却没想到能做到这个地步,便不由问他:“那忠定侯府的方大姑娘呢?你们马上就要成亲了,连媳妇你也不要了?” 程澈面上闪过愧色,认真道:“母亲,人这一生,实难面面俱到,若注定要辜负一些人,儿子只能这样选择。有生之年,儿子知道亏欠方大姑娘的无法还清,愿意竭尽所能去弥补,但凡方大姑娘将来遇到困难,必全力以赴相帮。” 韩氏几乎听愣了,喃喃道:“哪有那么简单,离开熟悉的环境和身份,你如何养你妹妹?” 程澈莞尔一笑:“儿子自是有办法的。” 他的六出花斋已经开到京城外去了,实在不行,不是还能写小人书嘛。 见韩氏若有所思,程澈再道:“母亲,儿子不想有一日回府,得到的是三妹出事的消息。您呢?” “我——”韩氏靠在太师椅上,往事一幕幕闪过。 杏花初绽,她偶遇年轻的冷漠学子,含嗔带怒抽出那一鞭,心中却百花盛放。 后来强行下嫁,就是无休止的冷漠孤寂,再然后是以为失去夫君的心若死灰,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一次又一次的难言之痛,到如今,那盲目而炽热的爱意终于燃尽成灰,心口只剩空荡荡的冷。 韩氏闭了闭眼,眼角流下一行泪来:“你说得对。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一个。雅儿走了,不必再担心让她难做,这个家,委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程澈悄悄松了口气,露出真切笑意来:“若是母亲有这个想法,那就再等上一段时日……” 接下来声音低了下去,程微听不分明,恨不得跑出去。 过了一阵子,韩氏喊道:“微儿,出来吧。” 程微忙走出去,四顾问道:“二哥呢?” 韩氏作出决定后竟觉得心头轻松不少,比之先前的颓然,精气神好了许多:“刚走了。” 程微咬了咬唇。 “怎么,偷听了?” “就听见只言片语……” 韩氏一抬下颏:“行了,想找你二哥,快去吧。” “嗳。” 程微提着裙摆追了出去,程澈听到脚步声转过身。 “二哥。”程微到了近前,微微气喘,“顺路,咱们一起走吧。” 程二公子望了望天。 静逸轩与飞絮居是怎么顺路的? 腹诽完,程二公子很自觉送妹妹回院子。 程微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二哥,要是母亲不答应和离,你真会带我走,连婚约都不要了?” 程澈深深看了程微一眼,淡淡笑道:“假的,不这样逼,母亲如何下定决心呢?” 第350章 乱起 假的啊—— 程微有一点点失望,又明白这才是正常的。 只是,说假话哄哄她又不会少一块肉! 她悄悄白了程澈一眼,又问:“母亲愿意与父亲和离,府上应该是乐见其成母亲带我走的,那二哥要怎么办?” 二哥可是前途无量的状元郎,以祖母与父亲唯利是图的性子,会舍得放二哥走? 再说,二哥虽是嗣子,那也是正式过继来的,无论是在族谱上还是世人眼中,就是父亲正儿八经的嫡长子,谁家夫妻和离,能把嫡长子带走的? 程微就想起陈家的瑞泽表哥来。 当初大姑母和离,陈家只是京郊普通富户,比之出了太子妃与少詹士老爷的怀仁伯府来,家世天壤之别。饶是如此,以大姑母泼辣的性子,还不是只得把瑞泽表哥留在陈家,只带着陈灵芸回了伯府。 要是她随母亲走了,二哥还留在这个泥潭里,甚至兄妹二人以后连见面都难,那该如何是好呢? 程微越想越头疼,眉都皱了起来。 程澈笑着拍她的肩:“不要担心,事情都会解决的。” 回到飞絮居,骤然静下来,失去至亲的痛苦慢慢弥漫上来,程微坐在窗边,一坐便是一下午。好在没了先前空洞洞令人心惊肉跳的状态,欢颜等人虽担心,却不敢来扰。 用画眉的话说,任谁遇到这样的事,伤心都是难免的,与其憋在心里熬坏了身子,不如让姑娘宣泄出来。 快到傍晚时,韩氏过来了。 “微儿。你怎么坐在这里。”韩氏走过来把窗子关好,一摸程微的手,果然冰冷冷的。 程微回了神,眨了眨有些发疼的眼睛:“母亲,您过来啦。” 母女二人对视,皆是双目红肿,连原本秀气的脸庞都有些浮肿。 不管母女二人多年来如何离心。这一刻的伤心。却是同样的。 程微忽然就忍不住,一头扑进了韩氏怀里:“母亲,我总觉得大姐姐还在呢。” 活生生的一个人。前一日还会拉着她哭,拉着她笑,一眨眼怎么就能不见了呢? 韩氏闭了闭眼,拍着程微的头。因为母女二人从未这般亲密过,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是啊。母亲也觉得你大姐姐还在。” 母女二人又是一番伤心,哭声止了,接过画眉递来的温热帕子拭泪。 画眉收拾好用过的帕子,悄悄退了出去。 抱头哭过。母女二人无形中就亲密了一些,韩氏揽着程微肩膀道:“莫哭了,其实我未尝没有想过你大姐姐的将来。她从一进宫就惹了太子的厌。虽有太子妃的名分,那日子比寻常人家的媳妇要难熬得多。如今……如今未尝不是解脱。只可怜你还不到半岁的小外甥,将来可怎么办啊!” 韩氏这样说,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但在这种时候,对于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来说,只有自欺欺人想着女儿得以解脱,说不定去了天上过逍遥没有束缚的日子,才能熬得过丧女之痛。 韩氏又问:“微儿,你说能治好瑜哥儿的病,可是真的?” “符医这方面,我从不乱说。” 韩氏长叹一声:“可是你惹了华贵妃的厌,被皇上亲口下令闭门思过,将来是没有机会进宫了。” 说到这里,韩氏险些又落下泪来:“我可怜的瑜哥儿,该怎么办呢?” 程澈先前的开解,让程微找到了主心骨,反过来安慰韩氏道:“将来总有办法的。” 如果她的师父真是国师,华贵妃强行泼到她身上的污水自然能够洗清。如果师父只是普通道士,她就更努力一些,早日成为名扬天下的符医,同样有机会替瑜哥儿诊治。 这世上,只要是努力就能办到的事,她就不怕了。 韩氏以为女儿只是随口安慰,跳过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今日下午,你大舅、大舅母,还有三舅他们都来了。” 韩氏便把下午来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一一讲给程微听。 其实无非就是一些关切哀痛的话,并没什么实质意义,可韩氏说得停不下来。 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总是不敢静下来的。 程微因为被昌庆帝亲口下令禁足,来了亲友是绝不能出去见的,便也听得认真,待韩氏讲完,问:“母亲,那外祖母怎么样了?” 韩氏一窒,才道:“你外祖母自然不好受,非要亲自过来的,被你大舅他们死活劝住了。” 卫国公老夫人险些犯病的话,韩氏没敢跟程微提。 “你外祖母要进宫替你求情,被你大舅拦下了。你大舅说得对,现在贵人们正是恼怒的时候,去求情反而无益。待过上一段时日,我陪你外祖母一道进宫去,无论如何要解了你的禁足令。” 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一国天子下令禁足,也算是名扬京城了。 韩氏想到次女马上要提上议程的亲事,心头掠过一层阴影。 怀仁伯府就在阴影重重中沉默度日,连府上下人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子携宫妃在天重楼赏灯,与百姓同乐,自是叫了看得顺眼的大臣们相陪,年轻英俊的新科状元郎赫然在列,却因为言行不当,惹恼了皇上,被好一顿训斥,当即被赶下了楼。 几乎是一夜之间,怀仁伯府二公子遭皇上厌弃的事就被有心人们都知道了。 忠定侯府,侯夫人刘氏哭红了眼:“侯爷,您看怀仁伯府那些糟心事,咱们容儿该怎么办呀?” 忠定侯同样一脸苦恼,抓了抓头发道:“能有什么办法,容儿马上就要出嫁了,总不能退亲吧?” 刘氏撇撇嘴:“便是退亲,容儿随便再找一个也比现在强。状元郎又如何,三年出一个,又不是祥瑞,遭了皇上的厌,还能有好前程不成?至于怀仁伯府,就更别提了,当初看中他家,纯粹为了那二公子而已。老爷,我都没跟您提,去年重阳节带容儿进宫,贵妃娘娘专门赞了容儿娴雅大方呢,要是当初容儿没定亲,那太子良娣哪里轮得到马侍郎家的女儿。” “这话快别说了,水已成舟,还是安心给容儿备嫁吧。” 忠定侯虽如此说,却不由想起某一日昌庆帝无意中感慨,若得程修撰为婿,实乃幸事。 再想想安阳公主看中程修撰的传言,忠定侯当时就擦了把冷汗。 他家该不会是和皇上抢女婿了吧?就算现在皇上厌了原来看上的女婿,可对于敢和他抢的臣子,能看顺眼才怪了…… 难怪,难怪今年天重楼赏灯,皇上都没带着他! 这门亲事,实在是让人头疼。 “侯爷,在想什么呢?” 忠定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没。别东想西想了,这是容儿的命。” 程二老爷最近连门都不想出了,可惜出了正月十五还是要上衙,明里暗里不知听了多少风凉话,一肚子气无处发,回府后不是寻韩氏的晦气,就是训斥儿女,弄得府中气氛更是低沉。 正月底,程家庄代族长二爷爷忽然上了门。 第351章 身世 二爷爷不是一个人来的,随他前来的,除了儿子胜叔,还有村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都是宗族议事时说话有分量的,以及程九伯一家。 念松堂的堂屋里,丫鬟们鱼贯而入上了茶点,孟老夫人问:“二堂兄怎么来了?您这把年纪,有事让小的跑一趟不就是了。” 话虽如此说,孟老夫人心中却打鼓。 好端端的,这些人来府上干嘛?莫不是庄子上祠堂要翻修,或是族学短了银子? 按理说,怀仁伯府作为最有出息的一支,这些都是义不容辞的,可这段时间伯府没有一桩好事儿,前景黯淡,这大正月还没出就来讨钱,实在太膈应人了。 孟老夫人抿了一口茶,皱眉道:“阿福,茶都凉了,怎么伺候的?还不重新换茶来!” “是。”阿福忙去张罗把茶水重新换过,心中明白老夫人这是不高兴了。 不过这些日子,府上哪个主子有高兴的时候呢? 罢了,且小心翼翼做事吧。 二爷爷开了口:“五弟媳啊,茶水不忙着喝,怎么不见五堂弟他们?” 孟老夫人扯了扯嘴角:“二堂兄还不知道,老爷他每日一大早出门,那是风雨无阻的,至于老大和老二,都当差去了,老三这个时候在医馆。” “那就派人叫他们回来吧,有件大事要和你们说一声。” “二堂兄有什么大事要说,现在不能和我先说说?” 二爷爷面色凝重:“不是不能说,只是何必说两遭呢,就等人来齐了一起说吧。对了,几个媳妇也叫来吧。” 孟老夫人听了更是不安稳。不动声色扫众人一眼,见几个老的皆神情严肃,而程九伯一家头也不敢抬,老老实实在下头坐着,心里就有了猜测。 莫非是程九一家犯了什么事,惹了众怒,要被驱逐出村子?除此之外。她是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如此兴师动众了。 孟老夫人定了定神。吩咐下人们各自去叫人。 先来的是怀仁伯夫人廖氏,不多时韩氏与冯氏陆续进来了,纷纷与长辈们见了礼。在下首坐着。 约莫半个多时辰,在外头的男人们就回来了,只有老伯爷遍寻不着。 孟老夫人便道:“二堂兄,我们老爷其实早已不管事了。主事的是老大,人差不多到齐了。有什么事您就说吧。要是等老爷回来,那说不准什么时候了。” 二爷爷呷了一口茶,把茶盏放下,对程九伯道:“老九。你自己说吧。” 被点名的程九伯脸成了猪肝色,大正月的天不停擦额头汗水,嘴唇翕动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到最后。求助般投向郭氏。 这个时候,郭氏的泼辣劲儿早不见了,黄着一张脸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跪下来:“老夫人,是我们当年一时想岔了,对不住伯府,请您原谅则个吧。” 孟老夫人眼神一紧,瞥一眼不住擦汗的程九伯,沉声问道:“郭氏,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哑谜。当年什么事?又原谅什么?你不说清楚,让这么多长辈陪你耗着不成?” 郭氏跪在地上,飞快抬了头,满屋子人中竟独独扫了韩氏一眼,一咬牙道:“十三郎……十三郎其实不是我生的,是当年我们夫妇下地,在河边捡来的!”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韩氏失手就把手边茶盏碰翻了,茶水淋了一身浑然不觉,程二老爷则腾地站了起来,不小心把椅子带翻,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声巨响,把众人神智拉了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孟老夫人只觉脑袋突突地疼,好像有锥子在里面凿洞似的。 程二老爷扶起椅子缓缓坐下,脸色铁青。 事情很快就闹个明白,怀仁伯府二房过继来的嗣子,伯府准备倾尽资源在官场上培养的人,居然是个身世不明的野孩子! “这个事情,族中是如何知道的?”郭氏讲完,一片沉寂中,程二老爷缓缓开口。 来的人都看向站在胜叔身后的小姑娘,新弟。 新弟低着头跪下来,刻意与郭氏拉开了距离,小姑娘口齿还算清晰:“是小妹妹发了烧,我背去万爷爷家给小妹妹看病,在他家住了几日,因为太累睡着了,无意中说了梦话,恰好村子几位婶子去抓药……” 新弟怯怯看郭氏一眼,道:“我以前捉迷藏躲在柜子里,听爷爷和奶奶说过十三叔的身世……” 郭氏目光一斜,狠狠瞪了新弟一眼,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是她大意了,那短命鬼没了,就懒得管几个丫头片子。偏偏十三郎和微姐儿都对新弟另眼相待,她明知死丫头手里有些钱,也不好全要过来,竟给了她机会带着那小讨债鬼去瞧病。两个死丫头住在万大夫家,因为少了两张嘴吃饭,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成想转眼捅出这般娄子来! 到了如今,后悔也晚了,只求伯府饶过他们一家就好。 想到这里,郭氏再顾不得脸面,跪着爬过去抱住孟老夫人大腿:“老夫人,我们两口子也不是有意这样,实是当年伯府要挑人,满庄子上属十三郎最出挑,漂亮得像观音娘娘身边的金童似的,又聪明伶俐,合该是要有出息的。像我家老大和老二,一个懒一个赌,要是送了来才是祸害人呢。” 郭氏一边哭求一边抽自己耳光:“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求老夫人大人大量,莫要和我计较……” “够了!”孟老夫人手上青筋直冒,杵了杵拐杖。 二爷爷咳嗽一声:“老九家的,你也莫闹了,你们的事,那是另说,族老们从庄子上赶过来,可不是管你这个的。” 二爷爷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布包,道:“这里面是程家族谱,十三郎到底该如何安排,还要伯府拿个主意才是。” 时下规矩,没有人家会过继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为嗣子,用玄妙点的话来说,连一丝血脉牵挂都无,将来祭拜先人,先人们都收不到的,过继来有何用? 且怀仁伯府这一房其实不是没有子嗣,两个亲生儿子都不小了呢,这十三郎是记成养子,还是从程家族谱除名,就要看伯府的意思了。 第352章 反目 到底如何安排,那自然不是立刻就能决定的,伯府把族老们安顿下来,关门开始商量。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状元郎,就算得了皇上厌弃,那也不能除名打了水漂,商量或者说争议的重点,就是改记成养子。 原本此事争议不大,可偏偏韩氏这一次格外固执,咬死了就要程澈这个嗣子,别的儿子,她不认。 程二老爷冷笑:“韩氏,你这是蛮不讲理,澈儿不是程家血脉,怎么能占着嗣子的位子?” 要知道,等将来程二老爷这一房从国公府分出家去,再到子孙继承产业时,占着嫡长子身份的程澈是继承大头的。有两个亲生子在,程二老爷心里早就很郁闷了,这一次程澈身份曝光,简直是难得的机会。 “为何不能?”韩氏抬着下颏,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澈儿是我一手养大的,对我孝顺有加,和亲生的没有区别,就因为他不是程家人,我好好一个儿子就没了?” 韩氏望着程二老爷,一字一顿:“老爷,你不必说了,我只要澈儿。” “糊涂!”程二老爷气得跳脚,“难道曦儿不是你儿子?扬儿不是你儿子?你是他们的嫡母,他们难道不叫你一声母亲?待百年后,他们自会给你上香磕头!” 韩氏笑出声来:“老爷,百年之后的事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他们可是叫董姨娘为娘,这样的儿子,我韩明珠不想要!这嗣子,是当年你不在时过继来的,既然我选了澈儿。现在就不会舍了他!” “韩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孟老夫人冷着脸问。 韩氏瞥了孟老夫人一眼,孟老夫人敢发誓,她绝对从那一眼中看到了挑衅和嘲弄。 “老夫人,儿媳没有比现在更清楚了。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小女儿又被亲生父亲恨不得除之后快,现在。连我的儿子也要舍弃吗?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答应把两个庶子记成嫡子的,除非——” 韩氏转头,盯着程二老爷。一字一顿:“除非我死!” 孟老夫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嘴唇气得直哆嗦:“老二,你看看,这就是你媳妇。她到底还有没有把我看在眼里,把伯府看在眼里!” 程二老爷额角青筋直冒。咬牙切齿问:“韩氏,你这是在逼我?” 韩氏施施然坐下来,表情像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瞧着从没这么碍眼过,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敢。” 看到程二老爷瞬间愤怒地捏起拳头,韩氏笑了。 她想。我一直努力做出你喜欢的样子,千辛万苦。遍体鳞伤。这时才发现,被你厌恶的样子那么容易做,而这,才是她自己。 原来,她从来不可能变成这个男人喜欢的模样,而不伦不类的改变,连她自己都深深厌恶自己了。 韩氏抬手,捏了捏拳头。 她怕什么,这屋子里的人,论起打架来,有谁是她对手?程修文这只弱鸡吗? 见韩氏捏拳头,程二老爷手一僵,默默把拳头松开了。 这个恶妇,与她动手,简直自降身份! “韩氏,你若不是逼我,就不该这样做。把澈儿记成养子,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又不是把他除名逐出家门。”程二老爷语气略缓。 韩氏斜睨他一眼,满不在乎道:“澈儿不稀罕当什么养子,我也不接受!老爷真这么想,不如把我和澈儿一起赶出家门好了。” 孟老夫人气得白眼一翻,险些厥过去,厉声道:“老二,你要是有骨气的,就如她所愿!好好的太子妃没了,剩下一个孽女丢尽伯府颜面,澈儿原看着是个好的,却脑子不清楚惹恼皇上,我看根子都在她这个当娘的这里!” 程二老爷也从未见过韩氏这般破罐子破摔的的态度,听了孟老夫人的话,怒火更甚:“韩氏,你是打量着我不敢?” 韩氏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我是不知道老爷敢不敢的,莫非老爷要休了我?” “有何不可?” 韩氏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明媚张扬:“我才没了长女,长子幼女又出了这种事,老爷不怕别人笑您大难临头各自飞,尽管休了我好了。” “韩氏——”程二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抑制住冲过去狠狠抽韩氏一个耳光的冲动。 不是他不想,而是打不过,被反抽回来里子面子就全掉光了。 韩氏站了起来,扫一眼孟老夫人,再看一眼程二老爷,道:“那些庶子是什么东西,也配当我韩明珠的儿子?老爷要么就当做不知道,以后让澈儿给我们养老送终,要么,就休了我。就这样,别的做法,我统统不答应!” 语毕,她瞧也不瞧屋里其他人一眼,甩袖走了,一推门,几个小辈都贴着门在偷听,被抓个现行,俱是一脸尴尬。 韩氏一把扯过程微:“微儿,跟我回去!” 其他几个小辈作鸟兽散。 屋里人瞬间尴尬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程大老爷道:“母亲,二弟,要不此事再议?这闹大了不好看……” 廖氏忙附和:“老爷说得对。老夫人,咱们伯府不好再出事了。” 涉及到香火传承之事,他们夫妇虽然是一家之主,也不好多言。 孟老夫人面沉如水:“你们都回去吧,老二你留下来。” 待人都走干净了,孟老夫人终于开口:“老二,这个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程二老爷依然没从韩氏态度的骤然变化中缓过气来,恨恨道:“待我再和那蠢妇说道说道!” 孟老夫人摇摇头,忽然笑了:“老二,你有没有想过,你与韩氏要是不做夫妻了,未尝不是好事。” “母亲这话是何意?”程二老爷一怔。 他虽厌极了韩氏,时不时也会提及休妻,可并没真的这样打算过,一是国公府那边闹起来不好收场,二是这个关口传扬出去,不管韩氏如何,都显得他不厚道。 “老二啊,太子妃没了,可皇家遗训还在呢。三丫头遭了贵人们厌弃,那是不作他想了。韩氏要是不作程家妇,你把董姨娘扶正,那四丫头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女了,你还会有曦儿、扬儿两个嫡子。” 第353章 和离 “把董姨娘扶正?”程二老爷不由一怔。 年轻时,在他失忆的那段日子里,山村寂静,美眷如花,儿女绕膝,他是很满足的。 后来想起国公府公子的身份,携娇妻稚子回府,一边是强买强卖的粗蛮蠢妇,一边是两情相悦的红袖添香,他未尝没有动过那个念头。 只是,也仅仅是动过那个念头而已。 作为山村私塾先生的姑爷,他或许不懂得,可作为国公府的二公子,他再清楚不过,董氏春花山野村女的身份,注定难登大雅之堂。 而韩氏他再不待见,也是国公府嫡女。 后来官场上一帆风顺,虽说国公府没有明面的助力,可至少无人刻意为难使绊子,要说没有半点看着国公府的面子,那也不可能。 程二老爷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孟老夫人明确提出来时,反而有些愣神。 孟老夫人却似乎早有准备:“老二,不瞒你说,自打接到太子妃过世的消息,我就翻来覆去考虑这件事,想了许久,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不然我们伯府就没有翻身之日了。原本不好提出来,而澈儿的身世正好是个契机,韩氏既然闹腾,那就如她所愿好了。” “可是,董姨娘的身份——”程二老爷一脸迟疑,“还有韩氏说的也有道理,儿子要是这时候休妻,会被人指点的。” 孟老夫人端起茶盏,连喝了几口润喉,才把茶盏放下,慢慢道:“老二,这你就想岔了。董姨娘的身份。刚刚好。” “怎么说?” “伯府如今的情况,倘若你重新娶妇,又能找什么样的继室?那些正儿八经的勋贵高官嫡女是不必想了,娶一个庶女或者小官的女儿,你可甘心?” 程二老爷自然摇头。 若是如此,他还不如与韩氏这样过下去,至少名头好听。 “这就是了。既然娶不到好的。不如把董姨娘扶正。要知道,董姨娘的父亲对你有救命之恩,且你们也是做过正经夫妻的。与韩氏分开。把董姨娘扶正,京城中人都会说你知恩图报,还会有谁说你不厚道?这是其一。再就是我刚才说的,董姨娘两子一女。把她扶正两个儿子都是嫡子不说,彤儿就是现成的进宫人选。你要是娶新妇。等她生下嫡女再成人,那该是什么时候?咱们伯府还要等十几年不成?” 程二老爷连连点头,已是被孟老夫人说动了,沉吟一下道:“母亲说的有道理。董姨娘这些年低调本分。把她扶正,儿子是愿意的。” 孟老夫人撇了撇嘴。 低调本分?谁家小妾会让公子和姑娘喊她娘?不过董姨娘一家对老二有恩,添堵也是给韩氏添。她自然懒得多管。等董姨娘一旦扶正,该有的规矩是要立起来了。 程二老爷又道:“就是韩氏。倘若儿子真休了她,国公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孟老夫人抬手,抚了抚鬓发,缓缓道:“谁说要休妻?和离不成么?” “和离?”程二老爷眼睛一亮,“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和离那是夫妻双方自愿,谁都不亏欠谁,国公府本来也不待见他这个女婿,说不定还乐见其成。 程二老爷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儿子这就去与那蠢妇商量。趁着族老们都在,把事情办了,正好不必另跑一趟了。” “等等。” “母亲?” 孟老夫人笑得一脸阴冷:“和离可以,澈儿可照旧是你的养子。这天下,还没有说和离后女方能带走儿子的道理!呵呵,韩氏不是死活要澈儿当她的嗣子吗,偏偏不让她如意!” 程二老爷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澈儿就算惹得皇上不快,以他的能力以后还是会有出息的。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不再为官,以养子的身份打理府上产业,对曦儿他们也是帮衬。” 孟老夫人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那微儿——” 孟老夫人一脸嫌弃:“那个孽障,就算你不与韩氏和离,我都想早早逐出门去了,提她作甚!” 母子二人商量好,程二老爷径直去了怡然苑。 “老爷要与我和离?”终于到了这一步,要说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恨,那是假的,可要说心痛,似乎已经没有了。 心痛了太多次,到了这一步再心痛,她自己都想笑。 韩氏抬手,把垂下的发捋到耳后,问:“那微儿怎么办?” 程二老爷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微儿是伯府的姑娘,按理是该留下的,不过我知道你们母女连心,若是你愿意带走,我也不拦着。” 韩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冷笑:“那澈儿呢?” “澈儿?”程二老爷翘了翘嘴角,“他自是要留下的,无论如何,到底叫了我十来年父亲。” “那不成!”韩氏断然拒绝。 程二老爷态度强硬:“韩氏,你想带着儿子离府,这事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你且考虑一下吧!” 程二老爷拂袖而走,韩氏只剩一声冷笑。 事情似乎一下子僵持下来,可不知为何,不到两日怀仁伯府二公子不是程家子,要由嗣子改为养子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忠定侯府上,刘氏拧着忠定侯耳朵哭:“老爷,我不管,这门亲事非退了不可!先前你说捏着鼻子认了,那就罢了。可那程二郎原来是捡来的,谁知道有个什么样的爹娘?咱们容儿怎么能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且还是养子!您难道不知道,养子将来是没有继承家业的权利的,到时候父母厚道的多少分一点,不厚道的,随便就打发了。你难道要容儿到时候喝西北风吗?” “夫人放手,快放手,让我考虑一下。” “你还考虑什么?” 忠定侯考虑的,当然是皇上的态度。 上头那位最近阴晴不定啊,每次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真不是因为他和皇上抢女婿的缘故? 这话忠定侯不敢和刘氏讲,悄悄擦了把冷汗。 被拎了几次耳朵,头顶又悬着一座大山,忠定侯到底受不住,默认了刘氏的决定。 待怀仁伯府接到忠定侯府提出退亲的消息,孟老夫人与程二老爷整个人都不好了。 而这时,韩氏终于点头答应和离。 第354章 脱离 要说起来,一日夫妻,百世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可真的走到和离这一步,也不过是一张薄薄的放妻书而已。 和离那日,国公府来的是卫国公夫妇,而怀仁伯府这边则有族老在场为证。 韩氏冷眼看着程二老爷利落签了字,把那张纸递过来,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吐出两个字:“多谢。” 她今日穿着沉香色滚花狸毛袄,下面是大红锦缎裙,脸上涂着薄薄的胭脂,端的是肤白胜雪,美貌如花。 程二老爷听韩氏道谢,终于肯正视一眼,见她冷艳矜持,似是眨眼间眼里就没了他这个人,心头莫名就有些不甘。 但这丝不甘,在孟老夫人一声咳嗽中犹如雪珠落进炭盆,瞬间不见了。 程二老爷拱了拱手:“韩氏,那咱们就各自珍重吧,后会有期。” 出乎意料,韩氏并没有动,而是自袖中缓缓抽出一物,放在高几上道:“各自珍重这不必程二老爷提醒,只是这个还是要当着各位的面处理一下。” 韩氏说着把那小册子推到程二老爷眼前。 程二老爷看了一眼,脸瞬间黑了。 那是韩氏的嫁妆单子! 孟老夫人一看,脸比程二老爷还黑。 当年韩氏嫁过来,不说十里红妆,那也是声势浩大,嫁妆堆满了怡然苑都放不下。 这么些年,怀仁伯府日子从没宽裕过,就算没有特意吃用儿媳妇的嫁妆,那也零零碎碎填补进去不少。不说别的,老二生死未卜那一年就卖了韩氏一个陪嫁店铺支撑一大家子嚼用。此时要把韩氏嫁妆分毫不差补上。伯府就要吐一口老血! 屋子里瞬间静了一下,韩氏伸手翻开一页,莹白手指点了点道:“这些绫罗绸缎,放了这么些年,就算没用完也不能穿出去见人了,我也不稀罕,至于别的。还望程二老爷能在三日内准备好。到时候我就不上门了。我大哥会过来的。” 程二老爷铁青着脸:“韩氏,你这是——” 未待他说完,韩氏就笑吟吟打断:“程二老爷。当着我大哥和程家族老们的面,你该不会说,与我和离,这嫁妆不准备还了吧?” 这个名声程二老爷可担不起。 无论是休妻、和离。还是义绝,按着大梁朝的律法。嫁妆是理所当然归女方带走的。偶有那不讲究的克扣女方嫁妆,一旦传扬出去男方脸面可就丢光了。 连女方嫁妆都不还,将来谁家女儿敢嫁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程二老爷被韩氏将了一军。明知伯府填不起这个窟窿,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说程二老爷不知道和离要归还嫁妆吗?连平头百姓都知道的事,他一个官老爷当然明白。只是。这么多年他太习惯韩氏的妥协与忍让,再加上韩氏素来表现出的大大咧咧视金钱如粪土的性子。让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而已。 说白了,直到这时,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程二老爷不愿相信,在韩氏眼里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死死盯着韩氏,程二老爷费力吐出一个字:“好。” 等到韩氏领着程微走了,连程家族老也回去休息,只剩下自己人时,孟老夫人大怒:“老二,你就这么答应了,可有想过,韩氏的嫁妆怎么补?” 程二老爷此时反而冷静下来:“母亲,您别生气。韩氏的嫁妆是非补不可的,儿子担不起克扣前妻嫁妆的名声。这几年伯府日子好过许多,加上儿子的俸禄,总是能填上一部分,实在不行,就把前年添置的两个小铺子顶出去吧。” 他说着,冲程大老爷与程三老爷施礼:“就是对不住大哥和三弟了。” 话虽这么说,程二老爷并无多少歉疚。 大哥无能,三弟是白身,这偌大的伯府,说白了就是他一个人撑着,现在遇到了事儿,自该举全府之力共度难关。 程大老爷夫妇没有吭声,三太太冯氏却忍不住道:“二哥,用公中的财物补二嫂的嫁妆,这不合适吧?虽说没有分家,可二嫂那些嫁妆也没有全花在公中。” 这些年她冷眼瞧着,韩氏的嫁妆没少给这位二伯打点疏通官场关系,还有二伯那美妾吃喝穿戴,比她这正经的媳妇还强呢。再看老夫人屋子里摆设,有那么一两样,早年她可在怡然苑里见过的。 好处被这些人占尽了,背锅时倒一起上了,真是够不要脸的,韩氏离了这糟心地儿,简直该偷笑了。 “冯氏,你是怎么说话的!”孟老夫人瞪了冯氏一眼。 冯氏还想再说,被程三老爷紧紧握住了手。 冯氏心中一叹,罢了,有老爷在,就比什么都强。这样想来,她倒是比韩氏有福气多了。 孟老夫人扫众人一眼,绷着脸道:“就依老二所言,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沉默往外走,老伯爷抬脚跟上。 孟老夫人忍不住喊:“老伯爷去哪儿?” 老伯爷头也未回,淡淡道:“家里憋闷,遛鸟去!” 一时间人走得一干二净,孟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一想到韩氏那些嫁妆,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程微随着韩氏往外走,忍不住回头。 怀仁伯府大门口两只石狮子威猛依旧,只是她这一走,就和这里再无关联了。 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 程微抬眼,难得是阳光明媚,不觉半点阴冷。 “微儿,怎么不走?马车在前头等着呢。” 程微握住韩氏的手:“母亲,咱们终于走了,可二哥还在呢。” 韩氏低声道:“别担心,快了。” 程微知道母亲与二哥有过商量,其实不是担心,就是有种美梦成真不敢相信的感觉,低低道了一声“嗯”。 母女二人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身后有声音传来:“三姐——” 回头望去,是程彤提着裙摆追了上来。 她到了近前,面对韩氏有些尴尬,喊了一声韩夫人。 韩氏便对程微道:“母亲先上车等你,你也早些过来。” 待韩氏一走,程彤望着程微,咬着唇不说话。 第355章 新身份表姑娘 二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程微终于拧着眉问:“你是有事?” 见程彤不吭声,她又问:“总不能是舍不得我?” 程彤抿抿唇,忽然抱住程微的腰,抽抽搭搭哭起来。 程微身子一僵,手动了动,很想把这爱哭鬼从怀里揪出来,又怕她哭得更大声,反而闹得不像话,只得叹气道:“程彤,你这是干嘛呢?” 抱头痛哭什么的,为什么是程彤和她啊? 程彤总算是松了手,红着眼抹泪:“我就是害怕——” “害怕什么?” 程彤咬唇没有说,丢下一句“再会”,扭身跑了。 程微一脸莫名其妙,摇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韩氏便问她:“程彤找你有事?” “并没有。” “那我怎么瞧着她抱着你哭呢?”韩氏皱了眉,“难道是为了让别人瞧见你欺负她,又闹什么幺蛾子?” 程微无所谓笑笑:“都不算怀仁伯府的人了,纵是欺负了她,又能如何?” 她说着挑开帘子,往前看了看,问:“母亲,咱们以后就在国公府长住了?像大姑母她们那样?” 韩氏点头:“自然是要长住的,你莫非不高兴?” “没有,能和外祖父、外祖母在一起,再高兴不过了。”程微放下帘子,淡淡笑道。 就是以后程瑶嫁过去,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污眼。 没用多时到了卫国公府,府上众人早就等在段老夫人院子里。 韩氏领着程微进去,段老夫人就一把抱住程微。哭道:“我的微儿又瘦了,可担心死外祖母了。” 程微反抱住段老夫人,安慰道:“外祖母莫哭,我这不是没事么,以后就能天天在您眼前了,您莫嫌烦才好。” 段老夫人是个爽利人,哭完一抹泪。笑道:“哪里会嫌。看都看不够。” 说完,扫一眼韩氏,绷着脸道:“回来了?都料理清楚了?” “嗯。就是等三日后要大哥去拉一次嫁妆。” 段老夫人几乎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你总算是清醒了。” 韩氏脸色讪讪的,没有吭声。 三太太赵氏上前挽住韩氏,笑道:“大姐回来就比什么都强。老国公和老夫人整日盼着呢。还有微儿,以后府上姐妹多。也不会寂寞的。” 韩四舅一脸严肃对程微道:“以后多疼你母亲,你母亲这些年不容易。” 程微一直知道四舅和母亲关系最好,因为这个对她反而淡淡的,大概是嫌弃她一出生就拖累死了孪生兄长。没给母亲带来好运。 经历这么多,程微早已学会不要太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与人,闻言自是淡淡笑道:“四舅说的是。我会的。” 韩四舅见了,反而觉得程微颇有几分大气。遂点点头,难得有了笑模样。 “行了,明珠和微儿刚回来,先去安顿吧。陶氏你也累了,就让赵氏领你们过去。”段老夫人开口道。 赵氏领着韩氏母女往内走,韩氏有些吃惊:“这是去蘅芜苑?” “是呢,早在前几日,老夫人便命人把蘅芜苑收拾出来了。” 韩氏听了心中一暖,一直撑着的那股气险些把眼圈冲红了。 蘅芜苑虽然占地不是最大的,却是整个国公府最精致的住处,当年她未出阁,就是住在这里。而这么多年来,这处最精致的院子,父母却一直为她留着。 她原本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却把自己弄成这般狼狈的样子,让女儿连个正常的家都没了。 看一眼安安静静紧随其后的次女,韩氏忽然愧疚万分。 “母亲?”程微有些不解。 韩氏拍拍她:“等会儿收拾东西难免忙乱,你去寻表姐妹们顽吧。” 程微摇摇头:“还是不去了。我还在禁足中呢,虽然现在国公府算是咱们的家,来了这不算违背皇上旨意,可到处闲逛总是不好。” 赵氏笑看程微一眼,赞道:“微儿真是大姑娘了。大姐,有微儿陪着你,你可要多乐呵乐呵。在自个儿家啊,比哪里都舒服。” 赵氏素来和韩氏交好,说的话让韩氏暖心不少,等到了蘅芜苑,见那奇花异草比往昔更繁茂,青石小路打扫得干干净净,笑意更真切了些,这才感到是真的回家了。 说是收拾,其实屋里屋外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只看几个房间的古董屏风摆设,还有床帏、帘子等物,俱是随着韩氏心意挑选。 这样到了晌午,也就安顿好了,程微随韩氏去段老夫人那里用饭。 因为她们母女才回来,段老夫人特意命人在厅里摆了三桌,各房人都到齐了,就连刚满五岁的五姑娘都被领了来。 用完饭,长辈们留在屋子里叙话,小一辈就陆陆续续出去了。 韩秋华拉着程微的手,笑道:“微表妹,去我那坐坐吧。” 程微摇头:“不了,我还是回蘅芜苑吧,现在连自己住处还不熟悉呢,要不大表姐去我那坐坐?” “也好。” 韩秋梦拉着韩秋静凑过来,问:“微表姐,大姑母真的和离了? 韩秋梦逢高踩低的性子,程微再清楚不过,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韩秋梦却不罢休,又问:“太子妃去了,是因为小皇孙吗?微表姐,皇上罚你闭门,莫不是与此有关?” 程微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三表妹,我大姐已经去了,这些话,以后我不希望再听到,希望你也识趣些。” 说罢,程微转身欲走,韩秋梦在后面恼道:“不过就是寄人篱下,又不是自己家里,不知道得意什么!” 韩秋静拉了拉韩秋梦衣袖,韩秋梦声音更高:“我又没有说错,咱们才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姑娘,她算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 程微转回身来,因为比韩秋梦高出半头多,不用刻意,就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这些话,你有本事去对外祖母说,如果不敢,不如闭嘴!你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姑娘又如何,外祖母当成掌上明珠的,是我。” 她说着,扫韩秋静一眼,抬了抬下颏:“你们且记着,想让我自怨自艾,自卑寄人篱下那是不能的。只要外祖母乐意,对我多好我都高高兴兴接着。至于你们,羡慕嫉妒恨都可以,只是别来我面前废话,不然下一次,我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说完,程微拉着韩秋华扬长而去,韩秋梦气得直哆嗦:“她,她这还叫好说话?那下一次她想怎么着?打人呐?我还不信了,她一个大家闺秀一言不合还会上拳头。” 韩秋静小声提醒道:“其实也不是没打过,三姐你忘啦,那一年祖母赏了微表姐一根簪子,你不小心给折断了,她拿着半截簪子追着你跑,差点戳烂了你屁股……” “快住口!”韩秋梦气急败坏跺脚。 姐妹二人原想着给这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反吃了一肚子气,满心憋闷走了。 直到二人不见了踪影,假山后才绕出韩止与韩平来。 韩平笑道:“本来是怕微表妹吃亏的,没想到是咱们多虑了。” 第356章 解除禁足 韩止望着程微离去的方向,笑道:“微表妹从来不是吃亏的性子。” 韩平反而看着韩止道:“大哥,这些日子你瞧着精神多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韩止耳根微热,咳嗽一声道:“二弟莫要打趣我。我可听说,祖母有意给你说谢家表妹呢。” 韩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总是长辈们做主。不过谢家表妹还未及笄,大哥莫拿我说笑了。” “未及笄也无妨,谢家表妹好像只比微表妹小几个月,微表妹二月份就及笄了,谢家表妹也快了。” 韩平没有再提谢家表妹,反而叹口气,颇为担忧地道:“微表妹还在禁足中,眼看就要及笄了,到时可不好办。” 韩止踩了踩路边积雪,不以为意道:“二弟不必多虑。这两日祖母定会带着姑母一同进宫求情的。“但是贵人心思难测。要是皇上不松口,等到微表妹及笄那日,岂不是只能府上人悄悄庆祝?那微表妹未免太可怜了。” 韩止笑笑:“真是那样,微表妹也不会像其他女子那般哭哭啼啼的,她不是很在意这些。” 韩平停住脚,看韩止一眼,颇不赞同:“大哥这话说的不对。总不能因为微表妹坚强,就活该多承受苦难,柔弱的女子就该给更多的保护。没有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及笄礼,只是有的人会表现出来,有的人闷在心里。如果连我们这些亲人都以为她不在意,那谁还关心她呢?” 韩止被韩平难得这么多话说得一愣,讪讪道:“我也就是说说。二弟提起微表妹,怎么这多话?” 韩平一脸坦然:“她是咱们嫡亲的表妹。姑母唯一的孩子了。” “说的也是。”韩止脸有些发热,暗想,他对微表妹真的关心不够吗?什么时候起,竟还比不上二弟了? 兄弟二人沉默下来,并肩往外院走去。 到了下午,韩平忧虑的事竟解决了。 容昕带着一位内侍来,径直去了段老夫人院子。发现扑了个空。又颠颠去了蘅芜苑,才一进门便大声喊道:“大姨母,程微。你们在吗?” 还没出正月,小霸王今日穿了一身鲜亮衣裳,外罩大红披风,唇红齿白。瞧着跟玉琢的一般,韩氏一见了他这精气神心里就畅快。笑着招他近前来道:“昕儿来啦,大姨母有些日子没见你了。这位公公是——” 未等内侍开口,容昕目光一转,就急急问道:“大姨母。程微呢?” 韩氏笑意微收:“微儿在自己屋子里呢,她不方便出来见人。” 容昕顿时笑了,璀璨生辉:“怎么不方便?大姨母。这位公公就是来传皇伯父口谕的。皇伯父已经答应我,解了程微禁足啦。” “当真?”韩氏大为意外。 她原本和段老夫人商量着。等明日进宫去求情的。 容昕得意一笑:“那当然,我骗谁也不能骗大姨母啊。杨公公,你还不快传给大姨母听。” 内侍笑着传了昌庆帝口谕,拱手道:“恭喜韩夫人了。” 韩氏心情大好,忙道:“雪兰,快请公公喝茶,歇歇脚儿。” 雪兰等人的卖身契都捏在韩氏手中,和离后便一同来了国公府,却也不知悄悄艳羡了多少伯府下人。 等内侍一走,容昕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猫爪在挠,问道:“大姨母,程微住的是哪一处,我去看她。” 小霸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韩氏没往深处想,笑道:“我让霜兰给你带路,微儿就住在蘅芜苑的西跨院里。” “不必了,我知道西跨院在哪边。”容昕撂下一句话,抬脚跑了。 韩氏哑然失笑。 程微正在打盹,就听听歌在门口禀告,说景王世孙来了。 一想起二哥冠礼上被那小混蛋强亲,程微立时黑了脸,狠狠道:“不见!” “什么?不见?”容昕一听丫鬟回话,脸立时就黑了。 小霸王可从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一把推开听歌,大步流星就推门而入。 程微正揉着脸颊上睡觉压出的印子,听到动静不由一愣,随后大怒:“容昕,你怎么乱闯女孩家的闺房?还要不要脸了?” 这小混蛋,可不就是个不要脸的,跟她抢春宫图不说,还敢胡乱亲她! 二哥都没主动那样亲过呢! 程微越想越恼,气得胸脯起伏。 容昕目光跟着下移,咽了咽口水,心道,似乎比上次见面大了呢。唉,自打程二哥加冠后,丑丫头就避着他了,实在可恶! 他这样想着,干脆大咧咧坐下来,一脸欠揍道:“大姨母都同意我来看你呢,我这可是奉了父母之命的,怎么就不能进来?” 程微怔了怔。 父母之命是这么用的吗? “母亲答应也不行,我被皇上禁足,你这样乱来,传到你母亲那里,定不会轻饶。” 容昕一脸得意:“丑丫头,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我今日进宫去求皇伯父,现在你的禁足令已经解啦。” 他说着笑嘻嘻凑上来,邀功道:“怎么样,你该好好谢我吧。你可不知道,为了让母亲答应我进宫求情,我可没少费力气呢!” 说到这,容昕悄悄抽了抽嘴角。 完了,似乎不小心把母亲给卖了。 他连忙补救道:“丑丫头,不是我母亲不管你啊。前些日子怀仁伯府委实太乱了些,这不你和大姨母一回国公府,母亲就答应了嘛。” 程微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解了禁足,虽然还恼容昕那一次的乱来,语气到底缓和下来:“那便多谢了,回来我和母亲上门去谢世子妃。” 听到程微道谢,容昕嘴角翘得压不下去,咳嗽一声,摆摆手道:“这也算不上什么,我护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程微觉得这话听起来古怪,问:“怎么就是天经地义了?” 容昕扫程微一眼,挺直了腰杆问:“今年我都十七了,算是男人了吧?” 程微勉强点了点头。 或许算? “那不就是了。”容昕伸手,拍拍程微的肩,“一个男人护着自己未来媳妇,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砰地一声闷响,端着茶盏进来的欢颜撞到了门框上。 第357章 摊牌 欢颜扶着额头,看着已经撒出去大半的茶水,欲哭无泪,一脸无辜喊道:“姑娘——” 程微摆摆手:“下去吧,茶也别送了。” “嗳。”欢颜脆生生应一句,一溜烟出去了。 容昕一副嫌弃自己未来媳妇不会挑人的口吻:“这么笨的丫鬟,你是怎么忍受到现在的?” 程微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至少买书时抢得过别人。” 容昕瞪瞪眼,不说话了,心想回头就把他那废物小厮打折腿卖了去! 程微睇容昕一眼,缓缓蹙起眉来。 她以往觉得小霸王没个正行,偶有惊人之语,不过是口不择言,习惯性招惹她罢了,可接二连三听他说什么“未来媳妇”,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总不能,容昕看上她了? 得出这个结论,程微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又觉有些头疼。 她想得出神,容昕用大大咧咧的语气掩饰不自在:“丑丫头,看什么呢?小爷脸上有花啊?” 程微托腮不语。 “还真有花?”容昕摸了一把脸。 程微摇摇头,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容昕,你喜欢我?” “谁说的!”容昕腾地站了起来,嘴硬道,“我才不稀罕呢!” 程微松了一口气:“不稀罕才好,麻烦你以后不要乱说话,以后我可不想从你口中听到‘媳妇’这类的字眼。” 容昕重新坐下来,理直气壮道:“但这不相干啊,你从小被我欺负到大,不当我媳妇,当谁的?” 迎上程微看智障的眼神。容昕叹口气:“好吧,要是必须稀罕自己媳妇,那我就勉为其难稀罕你吧。” 程微板着脸,很严肃:“可我不稀罕啊。” “嗯?”容昕似乎从未想过这个答案,怔了怔,随后眼里涌上怒火,“为什么?” 问完还觉得委屈。挑着眉追问:“凭什么?” 是呀。凭什么?论身份他是高贵的景王世孙,论样貌他也是一等一的,论才华……呃。这个可以不论,他都这么出色了,再论这个不是更让人自卑,不敢嫁他了吗? 他都这样体贴了。丑丫头居然不领情? 程微冷眼瞧着容昕气鼓鼓的模样,忽然没了斗嘴的心思。 曾经。她热衷于与他这般针锋相对,可如今早没了这个闲心,把话说清楚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以小霸王无法无天的性子。别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程微站了起来,来到窗前,推开窗。 国公府喜栽梅树。除了一大片梅林,就是这窗外随意一瞥。都能瞧见傲然的虬枝,不过这个时节,树上白梅已是萧索。 她背对容昕而立,轻声道:“没有为什么,更没有凭什么。容昕,你若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明白,这世上唯有这个是问不出为什么的。” 程微终于转身,定定望着容昕:“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谁都骗不了。容昕,你且认真想想我说的可对。无论如何,以后那些混话莫要说了,今日我那丫鬟平白撞了额头,冤枉着呢。” 此时二人有一段距离,容昕怔怔听着程微的话,只觉那站在窗边的少女仿佛远在天边,让他再也无法靠近。 这个念头涌上来,让他有些心慌,下意识问一句:“要是真的稀罕呢?” “稀罕我哪一点?我可以改的。”程微一脸诚恳。 容昕黑了脸,咬牙道:“丑丫头,你故意的是不是?” “不,我认真的。我没打算嫁人,你这样随心所欲,会让我很困扰。”见容昕欲开口,程微接着道,“容昕,若是有个男人跑到岚郡主面前说喜欢她,你认为岚郡主该如何?“那当然是赶出去啊,什么阿猫阿狗都随便跑到我妹妹面前乱说啊,胆子太大了!”容昕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不对,补救道,“可,可我又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程微笑了,那笑容落在容昕眼里,怎么看都带了一点嘲讽。 “容昕,两情相悦才不一样。若是不喜欢,无论是天之骄子,还是普通儿郎,在女孩儿眼里都是一样的,至少在我眼里一样。你也说了,若有男子跑到岚郡主面前说这些话,是该打出去的。可你所言所为,与之有何不同?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两情相悦的默契,你之所以敢跑到我面前说这些话,无非因为你是景王世孙罢了。说白了,这样的喜欢,没有半点尊重可言。” “不是这样的——”容昕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竟又无法反驳程微的话,心慌意乱之下抓住重点问,“你说你不打算嫁人?为什么?”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程微很坦然:“有一个人在我心上,他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既然得不到,那我宁愿别的都不要了。” 在丑丫头心上? 容昕大怒。 她竟然,竟然还喜欢着韩止! 那小子被一个搅事精迷得昏头转向,到底哪里好啦? 不行,既然丑丫头眼睛被屎糊了,分不清好赖,就算她刚刚那番话说得有些道理,他也不能就此放手,总要把丑丫头从韩止那个火坑拉到他的坑里来。 容昕板着脸,冷嗤一声:“我怎么看不出他哪里比我好了?至少我心悦你,就敢在你面前大声说出来,他会吗?丑丫头,你既然觉得我这样是不尊重你,那我以后不说这些话了。” 嘿嘿,反正她已经知道了。 “我要说服母亲,请她上门提亲!”容昕一句话掷地有声,把程微震晕了。 趁她发愣之际,容昕欺身上前,伸手拔下一支玉簪攥在手里,笑嘻嘻道:“这个我就先收下了,等成亲那日,再给你戴上去。” 说完,小霸王转身就跑。 程微这才醒过神来,脸色大变。 不好,这无赖抢了她簪子,该不会当做什么定情信物吧?这可万万不成! 眼瞧着小霸王要跑到门口了,想追上无望,情急之下程微迅速脱下一只绣花鞋砸了过去。 绣鞋砸在容昕后脑勺上,把他砸了一个趔趄,程微趁机追上来劈手把簪子夺回,开了门一脚把小霸王踹了出去。 第358章 误会 关上门,程微背靠着门轻吁了口气。 总算是清静了。 可真的清静下来,她耳畔又响起容昕的话:我怎么看不出他哪里比我好了?至少我心悦你,就敢在你面前大声说出来,他会吗? 他会吗? 程微轻抚着腰间香囊,无声苦笑。 二哥自然是不会这么做的。 哪怕退了亲,如今二哥已是孑然一身,也不会这般惊世骇俗。父母虽和离,可在世上眼里,他们还是兄妹呐。 真真是讨厌死人的兄妹啊! 程微咬了咬唇,不愿再想这些,坐到窗前桌边翻出师父给的小册子研究起来。 容昕灰头土脸往外走,脸臭得如茅厕石头一般。 居然被踹出来了,丑丫头还拿绣花鞋砸他,最重要的是,不但簪子丢了,绣花鞋也没抢下来! 简直是岂有此理! 容昕越想越恼,咬牙切齿嘀咕着:“丑丫头,你且等着,等你成了我媳妇,我就拿你那绣花鞋照着你屁股狠狠抽一顿,让你哭都没处哭去。对了,还要一夜十次郎,让你下不了榻!” 小霸王近来长进不少,那笨小厮终于买到珍藏版小人书了,里面的故事可比以前看的要精彩。 虽然到底怎么下不了榻他还是不大明白,不过人家书上都那么说了,但凡当相公的晚上狠狠欺负了媳妇,一夜十次八次的,那她第二日必然要倒霉的。 哼,到时候丑丫头再惨兮兮他也是不心软的,就拿着红烧蹄髈坐床边吃,让她只能干看着。 一声轻笑传来。 容昕抬眼望去。就见韩止与韩平站在不远处,那笑声正是从韩止口中发出来的。 容昕一见韩止,火腾地就冒了上来,大步流星走过去,挑眉问:“笑啥?” 韩氏以拳抵唇轻笑一声,问:“刚刚你说什么一夜十次郎?” 容昕涨红了脸:“要你管啊!” “呵呵。”韩止忍不住笑,“世孙。你是闲书看多了吧?不应该啊。就算闲书看多了,你也行过小成年礼了,这么还说这种笑话?” 容昕一脸鄙夷:“这和小成年礼有关吗?韩止。你过来,我正要找你算账呢!” 他说着,一把揪住韩止衣襟,把他扯到墙根。抵到了墙壁上。 韩止一脸莫名其妙:“容昕,你干嘛?” 容昕甩甩拳头。照着那张脸打了过去。 韩止忙一偏头,拳头擦着面颊而过,顿时火辣辣的疼。 韩止立时恼了,抓住容昕手腕质问:“容昕。你发什么疯啊!” 容昕抬脚踢过去,边踢边骂:“都是你害的。你说你都要娶妻了,为何还招惹丑丫头?” “丑丫头?”韩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说微表妹?这关她何事?” 容昕气急,抬腿又踹了一脚:“不关她的事?也对。你是得偿所愿了,可丑丫头为了你,却说什么再也不嫁人的屁话!韩止,你答应过我什么忘了吗?要是真为丑丫头好,以后就给我离她远着点儿!” 再也不嫁人? 韩止心头一震,任由容昕那一脚踹到了小腿肚上,却忘了还击。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少女的样子。 矜贵、冷然,拒人千里,却原来,只是在与他怄气吗? 容昕还想再打,被韩平拦下来:“世孙,咱们都不是小时候了,这样打架可不好看。” 容昕踹上一脚,已然好受许多,收了拳脚嘟囔道:“便宜他了!” 韩平这才放开手,一脸正色道:“世孙,刚刚你说微表妹的话,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不过无论如何,这些话请你以后莫要再说了。不然,微表妹才是真的不用嫁人了。” 到了这时,韩平也算看出来了,小霸王是真对微表妹动心了。 可是,你动心就动心,好端端把大哥扯进来干什么? 大哥眼看要成亲了,又从未对微表妹表示过什么,他还偏偏要告诉大哥这事儿,这真的不是抱着成人之美的心思来的吗? 换了他,定然打死也不告诉啊。 难道让情敌本来没心思的,一听一位美貌如花的少女为了他终身不嫁,咳咳,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心都要多跳几下吧? 韩平再看容昕的眼神,已经满是同情了。 就这个样子,能让微表妹喜欢才怪,要他看来,还是谢家表哥靠谱些。 直到容昕气呼呼走了,韩平默默看向韩止,果然就见他怔怔立在那里,神色莫名。 韩平暗叹一声,拍了拍韩止肩膀:“大哥,要不咱们明日再来看姑母与微表妹吧,正好等三弟、四弟一块来。” 韩止心神不属点了点头:“也好。” 说完,看韩平一眼,神色复杂问道:“二弟,你说容昕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韩平佯作不解。 韩止脸有些发热:“就是他说微表妹不嫁人的话——” 韩平笑了:“大哥,世孙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向来是不论真假对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看他是误会了才这样说。” 说到这里,韩平顿了一下,一副随意的口气笑道:“大哥可别误会才好。” 韩止讪讪道:“我倒没有误会,就是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韩平不想多提,只是笑了笑,兄弟二人转身往外走。 快走到望不见蘅芜苑时,韩止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若微表妹真未放下对他的心思,那他只能抱歉了。 其实……微表妹还是挺不错的,这两年懂事了些,不再娇蛮任性。不过他已经有了瑶表妹,是不会再想其他的了。 虽是这么想,可这一年多来对他疏远有礼的表妹对他或许心意未改,还是让韩止莫名有些高兴,只是这高兴极为隐秘,别说是对二弟流露出来,便是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程微哪里知道容昕一出门口就给她挖了个坑,想着自己解除禁足,便吩咐欢颜道:“这个时辰,要不了多久二哥就该下衙了。你去翰林院门口候着,见了二哥,把我解除禁足的好消息告诉他,好让他放心。” “嗳。”欢颜点头。 “你等等,把画眉今日蒸的栗子糕带些过去。” 欢颜得了程微吩咐,提着盖得严严实实的篮子等在翰林院外边,一见程澈出来,忙迎了上去。 第359章 巧遇 “欢颜?是三姑娘让你来的?”程澈目光落在欢颜手中提着的篮子上,心中一暖。 顾得给他带吃食,那微微应该没什么大事。 “你随我来。”程澈带着欢颜上了翰林院不远处的那间茶楼,要了个僻静雅室坐下来,这才问,“三姑娘如何?” 这两日,他回府后低调得没有存在感,与微微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也不知微微可有不安? 和离,对当事双方来说是大事,而对其子女,又何尝不是呢。 想着犹未及笄的少女要经受这么多糟心事,程澈就是一阵心疼。 还好,快要解决了。 “姑娘很好,被老国公夫人安排到了蘅芜苑。”想着主子嘱咐要尽可能详细的把情况告诉二公子,好让二公子放心,画眉说个不停,“蘅芜苑是夫人以前住过的地方,比起怡然苑可要精致多啦。里面有几株绿梅,特别罕有,我们都看新鲜来着,只可惜这个时候花已经都落了,巴拉巴拉巴拉……” 程澈静静听欢颜说话,哪怕小丫鬟跑得没了边,面上也毫无不耐之色,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笑意。 丫鬟们还能注意院子里的绿梅,可见微微心情不算太差。 程澈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 能逃离伯府,恐怕是微微一直期盼的事,又如何会心情不好呢? “对了,姑娘让婢子过来,就是告诉二公子,姑娘的禁足令被解除了。”欢颜总算想起来重点。 “呃?”程澈挑了眉,眼中闪过淡淡欣喜,想了想问道,“莫非是景王世孙过去了?” 欢颜一怔:“二公子如何知道的?” 程澈温和一笑。 母亲今早才带微微回了国公府,老国公夫人自然不会今日就进宫求情,最快也要明日。除此之外,便只有容昕敢跑进宫去对皇上胡搅蛮缠了,程澈甚至没有多大意外。 容昕曾找过他追问微微的事。他就知道这位景王世孙定然会参与其中,不过以景王世子妃的性子,前几日定会拘着容昕不得乱来。而母亲这一和离,正是示弱的时机。连皇上都不大会为难这样的母女二人,再加之景王世子妃与国公府的关系,会松口也就不难猜了。 这些话,程澈当然不会与一个小丫鬟细说,便淡淡一笑道:“随口一猜罢了。” 欢颜眼神晶亮望着程澈。一脸崇拜:“二公子真会猜。” 说完,小丫鬟皱起脸:“不过您一定猜不到,景王世孙对我们姑娘说了什么。” “呃?景王世孙对三姑娘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程二公子眼神一缩。 欢颜颇有些困惑:“婢子听着觉得挺奇怪的,当时惊得还碰了头,不过婢子看姑娘挺镇定。” 能让一个贴身丫鬟听后撞了头,他要仔细问问了。 “那景王世孙都说了什么?”程二公子语气温和又耐心。 小丫鬟便老老实实说出来:“婢子其实只听到一句啦,景王世孙说姑娘是他未来媳妇,他护着是天经地义的。二公子,您说我们姑娘什么时候成景王世孙的未来媳妇了?当时婢子听了,差点失手把茶杯打了。为了护住茶杯,结果忘了护头……” 程二公子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嘴角虽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什么时候,他承认有这个妹夫了?真是不知所谓! 一想到容昕在程微面前大大咧咧这般说,程澈就心里发堵。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可慌的,他冷眼看了这些年,容昕想娶微微,那是绝成不了的,别人不说。头一个就过不去景王世子妃那一关。 他虽不清楚景王世子妃对此避之不及的内情,可看人心思还是八九不离十的。便冲这一点,就算容昕最终说动景王世子妃,他也不准。 一个女子想要平安喜乐。在那深宅大院里,哪能仅靠男人心意。更何况,人的心意原就是最说不准的。 原本国公府止表弟和平表弟与微微年龄相当,是不错的人选,可惜止表弟性情过于偏执,少了些责任担当犹自不觉。幸亏微微能放下对他的心思。至于平表弟,平日虽少言寡语,却是个内秀的,只是对微微是纯粹的兄妹情,那自是不成了。 思及此处,程澈有些心塞。 当兄长的动了不该动的心,那挺适合的人选,却偏偏要当兄长,可不是造化弄人! “二公子?”欢颜见程澈忽然抿紧了唇,明明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无端就让人有些惶恐,忍不住唤了一声,小心翼翼把篮子推过去道,“这是姑娘让婢子给您带来的栗子糕,味道可好呢。” 程澈收回心思,把蒙在篮子上的棉布移开,篮子里垫着厚厚棉絮,打开食盒,一碟子栗子糕尚是温的。 栗子糕健胃厚肠,乃是好物。 以前微微怕他读书晚了伤脾胃,常会命丫鬟做了栗子糕送过去,久而久之,不喜吃甜食的他竟吃着很顺口。却不知是因习惯而喜欢,还是因喜欢而习惯了。 程澈把一块栗子糕吃完,对欢颜道:“对你们姑娘说,且宽心等着,她担心的事都会解决的。另外告诉你们姑娘——” 程二公子顿了顿,压住心底升起的苦涩,严肃道:“你们姑娘说过不愿嫁人,想成为出类拔萃的符医,我会支持她。如果……如果她改了心意,有了中意的人,那也要告诉我这个当哥哥的,好给她拿个主意。” “噢。”欢颜傻傻点头,直到走出茶楼,眼神还是直的。 她们姑娘说不嫁人? 今天让她震惊的事能不能少点啊! 这样想着,小丫鬟一个不留神脚下踩块石子,狼狈往前栽去,正好扑到一人腿上,顺势下滑倒在那人脚边,偏偏双手还下意识抓着人家裤子,于是那人裤子跟着往下滑去。 遭受无妄之灾的男子双手死死提着裤腰,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要干嘛?” 欢颜脑子发懵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小心跌倒了……” “那你可放手啊!”男子快哭了。 这死女人比他力气还大,裤子快抓不住了啊! 欢颜慌忙放手抬头,二人同时一愣。 第360章 安排 “是你?” “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喊道。 欢颜赶忙爬起来,小厮打扮的男子咬牙切齿:“臭丫头,可算是单独碰上你了。你知道因为你抢了那书,害我挨了多少顿骂吗?” 就连今日,主子回去后不知怎么就看他更不顺眼了,要不是他机灵,险些就要被踹死。为了讨主子欢心,这才出来溜达一下,万一能淘到精品小人书,那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怎么又遇到了这个厚颜无耻、力大如牛的丫鬟? “上次的事,今儿个咱们可得好好算一算了!”小厮开始撸袖子。 这次再打输了,他跟她姓! 欢颜一脸严肃:“你等等!” “什么?”小厮一愣。 欢颜趁着小厮发愣的工夫,一溜烟跑了。 小厮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抬脚去追,边追边嚷道:“喂,你回来,不带不战而逃的啊!” 程澈回了怀仁伯府,一路上府上下人见了他,神情纠结喊一声“二公子”,忙就低下头走开。 程澈面色平静,回了静逸轩。 “公子。”八斤迎上来。 “今日府中情形如何?” 八斤神情忿忿先抱怨一句:“那起子狗眼看人的,平日哥哥长哥哥短,现在塞好几块碎银子,才有几句话!” 程澈淡淡一笑:“不过是人之常情,咱又不缺银子,说重点!” 八斤一听,释然,心道对啊。咱公子是谁?那是大名鼎鼎的寒酥先生,六出花斋都是公子开的,满府上要说有钱,谁能比得上公子? 哼,早晚有那些人后悔的! “老夫人叫了大夫人、三太太一直在盘账,清理了大半日仓库,说是要把一些闲置的物件卖了去。对了。京郊大姑奶奶得了信。今日下午赶回来了,好似还与老夫人等人吵了一架,具体什么情况。小的就打听不出来了。” 程澈点头,示意知道了。 这时素梅端着托盘进来,轻轻把茶盏放到程澈手边桌几上,温声道:“公子。请喝茶。” 见程澈颔首,便屈膝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八斤忍不住道:“素梅姑娘真是比那些逢高踩低的丫鬟婆子们强多了,嘿嘿,还是公子会教人。” 程澈睇他一眼,笑问:“八斤。你觉得素梅如何?” 八斤先是愣了愣,随后腿一软差点栽倒,结结巴巴道:“公。公子,小的对天发誓。万万没有别的意思啊——” 要说起来,八斤虽是程澈心腹,却鲜少在这静逸轩待,这几年冷眼瞧着主子对素梅不热乎,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公子这般人物,若与一个通房丫鬟打得火热,才是奇怪了。 公子虽说平日都是好脾气吧,可威严内敛,他从来都是敬畏在心的,要是真被公子误会他对素梅生了什么想法,那可真是要人命啊! 八斤越想越悔,眼巴巴瞅着程澈,眼神水汪汪都要急哭了:“公子,您可要相信小的啊!” 程澈失笑:“我没说什么,就是让你说一下对素梅的看法,要知道,这伯府咱们呆不长了,素梅如何安置,我还在考虑。” 对于主子在近几日府上那些事中起到的作用,八斤心中有数,自是知道要走的,见主子有把素梅留下的意思,不由心生同情,忍不住替她说好话:“素梅姑娘温柔稳重,从不与人说闲言碎语,无论是主子得意时还是瞧着失意时,小的看她对主子都是始终如一的。要小的说啊,素梅姑娘与姑娘们不能比,在府上丫鬟中算是一等一的。” 程澈深深看八斤一眼,在八斤又开始琢磨是不是哪句话说的不妥当时,忽然开口:“八斤,不如我把素梅赏给你当媳妇如何?” “啥?!”八斤差点跪了。 虽说时下主子把临幸过的丫鬟赏给下人不算什么,甚至是一种恩典,可,可他从没想过公子也是这么干的人啊! “这,这,这……公子啊,小的可没有这些想法啊!” 程澈淡淡说了一句:“我从没让素梅近过身。” “啊!”这一次八斤比先前还要惊讶,托了托险些要掉下去的下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贱兮兮地问,“公子,要是这样,您……您那些小画本是怎么画出来的?” 程澈板着脸扫他一眼。 八斤老老实实闭了嘴。 程澈又开口:“我之所以和你提这个,没有勉强的意思。素梅确实是个好姑娘,尽心伺候了我几年,我原就答应替她安排一门好亲事。此事不急,你且考虑一阵子再跟我说,若是不愿意,到时候我再安排。反正现在有十数个书斋掌柜,其中年轻人也不少。” 一听年轻掌柜,八斤脑袋一热,脱口而出:“小的愿意!” 迎上主子含笑的眼,讪讪道:“就是不知道素梅姑娘瞧不瞧得上小的。” 程澈笑了笑,没再多言:“下去吧。” 八斤晕乎乎走出去,程澈从雕花食盒里摸出一块已经冷掉的栗子糕一点点吃下去,不由笑了。 念松堂里,气氛就没这么和乐了。 大姑奶奶程芳英狠狠扯着帕子抹泪:“母亲,这幸亏是我赶了回来,不然您是不是就要依着二哥的意思,把我陪嫁庄子顶出去了?” 孟老夫人对唯一的女儿是真心疼爱的,闻言解释道:“芳英,这也不能怪你二哥。今日盘账合算了一下,想要补上韩氏的嫁妆,怎么也是不够的。你那庄子位置好,要是顶出去,好歹不会把伯府底子掏空了。你总不忍心哥哥侄子们将来喝西北风吧?”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您也替女儿想想。我和离后带着灵芸住在府上,说不准是要住一辈子的,手上没钱心里怎么能踏实?要我说,韩氏的嫁妆差上一些,也不打紧。您想啊,这么些年,韩氏对二哥不是死心塌地?就算现在闹和离了,可女人您还不了解么,让二哥放低身段说几句好话,说不准韩氏就松口了。” 孟老夫人听了,不由点头。 转眼便是三日后,一大早下人来报,说卫国公过来了。 第361章 欠条 卫国公早年南征北战,后来手受了伤,不能再拿枪,就交出兵权回到京城修身养性,多年下来从他的脸上已瞧不出杀伐之气,反而更像饱读诗书之人,脸色带了几分书卷气的苍白。 此时他慢慢翻阅着账册,室内格外的静,只听到纸张翻过时的摩擦声。 程二老爷陪坐一旁,想着待会儿要开口说的话,心情委实不大美妙。 卫国公终于翻完了,把账册随手置于一旁,看程二老爷一眼,似笑非笑:“程大人,怎么不见孟老夫人与族老等人?” 这一句话,虽没明说什么,却成功让程二老爷脸上一热。 “国公爷。”程二老爷拱拱手,“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想见明珠一面。” 卫国公一对剑眉挑起,淡淡道:“程大人与舍妹既是一别两宽,往后可莫在我面前称弟,这不合适。还有舍妹的闺名,外男随意提起亦不妥当,还望程大人记住了。” 程二老爷何尝被人这般当面讥讽过,只是论出身论名望远不及眼前之人,只得把恼火默默咽了下去,讪讪道:“国公爷说的是。只是在下想再见韩氏一面,还望国公爷成全。” “我刚刚说过,你们二人既是已经和离,还有什么可说的?程大人想见舍妹,恕我不能答应。” 程二老爷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对孟老夫人的提议,他是有些把握的,这么多年他对韩明珠都不假辞色,现在虽闹到了这一步,倘若他低头说几句。还是有自信让韩氏抬抬手的,却没想到连韩氏的面都见不着! 程二老爷不由看卫国公一眼。 他这位前姐夫,自从回到京城再没有任过职,似是好上了喝酒,他还听不少人惋惜过。 而在他印象里,这位前姐夫也不是爱管事的,却没想到一旦撕破了脸。是如此油盐不进的人物。 “程大人。这账册我已经看完了,好像还差着一个庄子,另有一些古董器具折算下来约有万两白银的缺口。” 程二老爷抬袖。拭了拭汗:“国公爷,伯府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短短三日时间能凑上这些已是不易。您看能不能宽限些时日,我可以打欠条的。再者说。虽说我与韩氏已经和离,可毕竟夫妻多年。更何况澈儿还在府上,眼看着就要娶妻生子,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现在我们府上已是尽力补凑嫁妆,若是掏空了底子。即便我们不想,澈儿也难免受委屈的。” “程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卫国公点点头。 程二老爷暗暗松了口气。道:“那我便打个欠条,请国公爷收好。” 这欠条一打。韩氏的嫁妆就算了结了大半,虽然白纸黑字,欠的钱是要还的,不过到时候说一句澈儿娶妻等各项花费,想来以韩氏对澈儿的疼爱,也不忍相逼。 程二老爷匆匆写好欠条按下手印,递给卫国公,卫国公端详一番,赞道:“程大人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国公爷过奖。”程二老爷抖了抖面皮。 待墨迹干了,卫国公把欠条折好收进袖中,动作一顿,笑看程二老爷一眼:“其实,我倒是有个想法。” “嗯?” “我听说和离之前大妹想要带走澈儿的,是有这回事吧?” 程二老爷点头。 卫国公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了解大妹,她对银钱素来不怎么在意。程大人何不顺了她的意思,大妹心情一好,说不定这欠条就随手烧了。” 程二老爷心中一动。 他打下欠条虽抱着拖延的心思,可卫国公府真的不留情面,到时候一定要逼伯府还钱的话,这笔债跑不了。 他最好的打算是能无限拖延下去,最差的打算,至少让伯府缓一段时日再说。 而澈儿黄了忠定侯府的亲事,这一两年还是要娶妻的,在这种情况下能娶到什么人家的女儿就不好说了,到时候又是一番花销。 若是让澈儿跟着韩氏走…… 程二老爷有些不甘。 他是清楚这个嗣子的能耐的,圣眷本就是捉摸不定的事,澈儿还年轻,焉知就一辈子起不来了?就这么便宜了韩氏,委实不甘心。 卫国公起身:“我回去和大妹提一提,要是大妹答应呢,我就给程大人送信过来。” 程二老爷犹豫不定,既没说行,亦没反对。 待卫国公一走,他就找孟老夫人商议此事。 “儿子想,澈儿还是留在咱府上好,毕竟是辛苦培养出来的,将来对伯府总是助力。” 孟老夫人一挑眉:“老二,你莫要糊涂,澈儿对韩氏与三丫头感情如何?对你我感情又如何?你与韩氏和离,虽强留他在府上,可留得住人,能留住心?且他要改成养子的名分,心中又怨恨你与韩氏和离的事,将来别说是助力,不暗自使坏就不错了。” 见程二老爷沉默,孟老夫人又道:“原先不放他走,一是不想遂了韩氏的意,二是府上有个状元郎,再不济说出去也好听。现在,既然韩氏有那个意思,何不顺水推舟?” 孟老夫人说着把整理好的账册拿过来,提笔划去一片,笑道:“且等着,想把澈儿带走,这定然是韩氏的意思,只抵了一个庄子和万两银子岂不是太便宜了。到时候,就是这些咱们都能省下了。你要是想培养啊,何不好好培养曦儿与扬儿,那才是你亲生子,将来出人头地,才是你这做父亲的本事。” 孟老夫人最后一番话,终于让程二老爷点了头。 还没到晌午,卫国公又约了程二老爷见面,把那张欠条推过来,苦笑道:“我竟不知大妹这么要强。她说了,既然当时贵府留着澈儿不让她带走,现在她也不要了。澈儿毕竟是男子,且已加冠,她并不怎么担心,请贵府好生对待澈儿就是。对了,大妹还说,她不同意打欠条,我好说歹说,她答应再宽限三日。” 要是先前卫国公没有那个提议,程二老爷且不觉得如何,可此刻一听韩氏竟然拒绝了,原本那一点迟疑和纠结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失声道:“韩氏不答应?” 第362章 我的人 用一个庄子和万两银子换澈儿都不答应,那母亲从账册上划去的那一大片,岂不是笑话? 程二老爷仔细一想,竟觉得韩氏拒绝并不意外。 她说的没错,澈儿已经是成年男子了,又不是稚子,会担心留在府上受人欺负! 这可真是失算了。 见卫国公把欠条推到面前,程二老爷沉声道:“国公爷,这欠条上写着一年还清的,让我们现在就还,说不过去吧。” 卫国公轻飘飘扫欠条一眼,笑道:“呃,程大人说这个啊,我当时走得急,也没有签字按手印。如今大妹不答应,这欠条只能作废了。” 程二老爷嘴唇抖了抖,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当时他按完手印把欠条递给卫国公,原是想提醒卫国公按手印的。 卫国公是韩氏长兄,韩氏把索要嫁妆一事交由他全权处理,卫国公手印一按,那欠条就生效了。 谁知卫国公顺势就提起了拿韩氏嫁妆缺口换澈儿的事,他一时惊讶,心思起伏,竟把这个给忘了! 给忘了! 忘了! 若不是当着卫国公的面只能强撑着,程二老爷就要哭死了,等到了念松堂,脸还是黑的。 “怎么?韩氏不答应免去那些嫁妆?”一见程二老爷如丧考妣的脸色,孟老夫人吃了一惊,缓缓摇头道,“不能啊,澈儿虽不是从韩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可这些年我冷眼看着,韩氏对澈儿很是真心,特别是前些年,竟比对三丫头还要好些。” 程二老爷正心塞。闻言叹口气,疲惫道:“母亲也说了,那是前几年。” 他把卫国公的话转述一遍,道:“此一时彼一时了,澈儿已经成年,又有官职在身,韩氏自是不会担心他在府中处境。且澈儿成了养子身份。没了支撑家族的义务。等他娶妻后是可以要求分家的。这一旦分出去,又和被韩氏带走有什么区别?” 孟老夫人默默听完,狠狠顿足:“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才走几日,养了这些年的儿子就不顾了!韩氏真是打得好算盘,这岂不是嫁妆一分不能少,儿子将来照样是她的?” 程二老爷沉默片刻道:“母亲。不然还是和芳英说一说,先用她的庄子抵上。等将来府上有了钱,再还给她——” 孟老夫人摆摆手:“此事休要提了,芳英一听说要抵她的庄子,已是哭了好几次。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妹。带着一个女儿哪里容易!” 程二老爷面色阴沉站起来:“那儿子出门想想办法。” 他这样说着,心里对嫡妹程芳英到底积了很多不满。 而孟老夫人想想府上这些糟心事,头更是隐隐疼起来。 程二老爷出了门。思来想去,抬脚前往卫国公府。 “父亲找我何事?”在国公府附近的茶楼见了面。程微平静问道。 到这时,“父亲”二字就是纯粹的称谓了,喊起来没有丝毫感情。 程二老爷深深看着程微,叹了口气:“微儿啊,你想不想让你二哥到国公府上去,还像以往那般兄妹亲近?” 程微没有迟疑,点头:“自是想的。” 程二老爷松了口气。 他就说,就算韩氏对澈儿能放手,这个女儿是舍不了兄长的。 “微儿既然想,那我倒是有个办法。”程二老爷身子前倾,叮嘱道,“那你便这样,这样……” 程微听完,一脸迟疑:“那我便试试吧。” 等到了下午,再次与程二老爷见面,程微就笑道:“母亲烦不过我央求,总算同意不要那个庄子了。只不过,那一万两银子答应三年内还清。” 好歹免去一项,程二老爷哪里还敢奢望孟老夫人划去的那一大片,当即约了卫国公出来,总算了结此事。 于是到了傍晚时分,程微就见到了程澈。 一见面,程微便笑盈盈道:“二哥,你可是母亲一个庄子换来的呢,要怎么谢我和母亲?” 程澈伸手,亲昵刮了一下她鼻尖,温柔笑道:“谢母亲是应该的,庄子又不是微微的,我干嘛要谢你?” 程微一怔,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不知是不是她过于敏感了,总觉得来到国公府的二哥,对她好像亲近了不少。 当然,他们兄妹一直是亲近的,可有好一段时间,她虽知道二哥对她疼爱不变,却明显感觉到二哥在刻意疏远她。至少在言行上,二哥已经许久没有这般随意自然的动作了。 程微抬眸,仔细打量程澈,从他温和含笑的面上又瞧不出端倪来,暗自嘀咕,莫非是和她一样,能离开怀仁伯府太高兴了,才如此放松? 无论如何,从此以后他们总算全都离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真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程微调皮地眨了眨眼,偏头笑道:“母亲的嫁妆,将来可是传给我的呀。二哥谢我,有什么不对的?” 程澈想了想,低下头望着程微,声音放轻了些:“这么说,我被微微买下了?” 程微一张脸顿时红了。 二哥这话,听着怎么有些怪异? 被她买下,那岂不是成了她的人? 她的人?哎呀,不能想了,再想脸就要烧着了! 程微想捂脸,可当着程澈的面,又不好意思做出这么小家子气的动作来,于是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二哥也可以这么理解。” 程澈便轻声笑了,笑声低沉醇厚,害得程微脸上热度久久不退。 到了晚上,国公府众人便又聚在段老夫人院子里,替程澈接风。 众人见他举止沉稳,气度从容,半点没有成为无根浮漂之人的忐忑,心中俱是赞赏,只叹一句命不好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卫国公便道:“澈儿,你既然与怀仁伯府再无干系,就安心在国公府住下,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们已经商议过了,回头请人择一个黄道吉日,把你正式记在你母亲名下。以后支撑门户,你母亲与妹妹还是要靠你的。” 程澈站起来,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忽然对着卫国公深深一揖。 这个举动,让厅内顿时一静。 第363章 养你 程澈缓缓直起身来,朗声道:“澈多谢国公爷厚爱。只是澈已成人,且能糊口,已是打算在国公府附近赁一个小宅子居住,既方便过来探望各位长辈,亦方便日后行事,还望各位长辈勿怪。” 韩氏吃惊地看了程澈一眼。 与程修文和离一事,一步步,她几乎全是照着儿子的指点行事,能以最小的代价带走一双儿女是万没想到的。而这其中每一步,伯府上那些人的反应,几乎都在长子算计之中。 对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她早已当成了亲子,视作将来她与微儿的依靠了,却没想到澈儿不愿住在国公府里。 卫国公夫人陶氏便开口道:“澈儿这样说就见外了,国公府地方大,你的院子早已收拾了出来,何必出去赁院子住呢,平白多些花销。” 段老夫人连连点头:“陶氏说得对。澈儿,在我眼中,你和微儿没什么区别,且安心住下,就像止儿他们一样。” 程澈态度恭敬,语气却坚定:“澈明白各位长辈的厚爱,只是男儿成家立业,是要努力让父母妻儿过上安稳日子,而不是一直躲在长辈庇护之下。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还望各位长辈成全澈一番打算。” 陶氏还待再说,被卫国公打断:“哈哈哈,澈儿说得好,男儿是该顶天立地。你既然决心出去住,我们就不拦你了,只是记得有困难不要一味撑着,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家。” 老卫国公听长子这么说,喝了一口小酒,赞同地点点头:“是该出去经经风雨了,以后才有出息。” 听前后两代家主这样说。其他人自然不再多言。 程澈依然没有落座,环视众人一眼,开了口:“至于记名一事,澈在此想请求各位长辈特别是母亲原谅。” “这话怎么说?”卫国公眯起眼。 他早就看出来这个孩子是个有主意的,心思深不可测,不然也不会在程修文回来那年,跑来国公府跪求父亲教他枪法。 感受到无数道灼灼目光落在脸上。程澈暗自吸了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人若无根,便是那水上浮萍。澈的身世既然已经曝光,就想寻一寻生身父母。至于母亲。在澈心里永远是最亲近的人之一,请母亲原谅澈的任性吧。” 程澈说着,缓缓跪了下来,冲韩氏磕了一个头。 韩氏怔怔上前一步。望着眼前的儿子,眼一热。不由流下泪来:“澈儿,你是不认我当母亲了吗?” 室内安安静静,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这母子二人身上。 这些目光,似是有实质压力。仿佛在指控程澈的不孝。 而程澈却跪得笔直,神情坦荡:“母亲还不了解儿子吗?澈永远不会不认您的。” “那你怎么会不愿意记名?”韩氏有些恐慌,声音急切起来。“就算你要寻生身父母,那。那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之事,万一就寻不到了呢?” “澈相信事在人为,请您成全。”程澈俯身再磕一头,额头触到冰凉的地板上,发出咚的响声。 这一头磕得结结实实,再抬头,额头已经红了一片。 自打程澈站出来说话,程微就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此刻才算醒过神来,见他额头泛红,忍不住上前一步去拉他,心疼地小声埋怨:“二哥,你不会轻一点啊?” 程澈没有起身,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嘴角笑意不改。 韩氏立在原地,依然无法接受。 她养了十多年的儿子,居然不乐意记在她名下,这实在是万万没想到的事! 这时,段老夫人开了口:“明珠,既然澈儿有心寻找生身父母,你就莫难为孩子了。现在记在你名下,万一寻到亲生父母,岂不是还要麻烦一次?” 这记在名下,可与普通养子不同。就如过继一般,就算有亲生父母在,在世人眼里这人与亲生父母依然无关。 程澈若有心寻找亲生父母,万一找到了,到时候还要再从韩氏这边除名,到时候就更不好看了,还不如现在刚脱离怀仁伯府,保持现状的好。 待众人散了,段老夫人就拿这番话开解韩氏。 韩氏冷着个脸半天,才道:“这道理女儿当然明白,就是,就是心里实在过不去呀。我早就把澈儿当做了亲生子,这以后,都不能听他叫一声母亲了……” 段老夫人不赞同地摇摇头:“称谓是什么有什么打紧的,关键是看人的心性。这些年我瞧着,澈儿不是没心的人,对你对微儿那是实心实意的好。再者说,人要真是想飞了,你把他翅膀绑住?绑得住人绑不住心,难道咱们府上是靠恩惠挟人的?” 韩氏心中虽依然不快,到底勉强点了头,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程澈决意不住在府上,就没什么可收拾的了,于是程微直接把他拉去自己住处,待画眉奉茶退出去,忙问:“二哥,你真要出去住?” 程澈含笑点头:“自然是真的。” 程微掰着指头算了算,连连摇头:“你是从六品修撰,俸禄那么少。国公府附近的宅子租金可不便宜,到时候你还要养着八斤、素梅,另外总要添几个下人,这么一算,二哥岂不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程澈一直目光温和看着妹妹操心的样子,待她说完,便笑问:“那微微说,二哥该如何是好?” “二哥等一下。”程微转身跑进了里间,不多时返回来,递过去一个不大的匣子,“二哥,你打开看看。” 程澈不知她卖什么关子,含笑把匣子打开。 匣子里很空荡,在底部只有一叠纸,定睛一看,却是一叠银票。 程二公子是盘账小能手,只看银票规格和厚度,心中就有了数,不由讶然:“微微哪来这么多钱?” 程微拿起那叠银票,直接塞到程澈手里:“我给人看病赚的。二哥,你别操心银子的事,我养你就好啦。” 程二公子神情瞬间有些纠结,随后低笑出声:“二哥果然被微微买下了吗?微微以后都准备养我了?” 第364章 心如鹿撞 这话明明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二哥这语气,这神态,还有那嘴角的浅浅笑意,怎么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程微觉得自己又要忍不住脸红了。 这一日里,她脸红的次数委实多了些。 程微暗暗唾弃自己,板着脸道:“我自然是愿意养二哥的。可二哥为何不愿记在母亲名下了呢?我看母亲很不情愿,就连舅舅他们,恐怕对二哥都有微词了。” “那微微呢?” “嗯?” 程澈凝视着程微的眼睛,含笑问:“微微愿意么?” “我当然也舍不得二哥走,更舍不得以后不能叫你二哥了。”程微下意识道。 “不叫二哥,其实叫名字也是可以的。”程澈一本正经,“我觉得程澈比二哥好听,微微觉得呢?” 程微一颗少女芳心咚咚急跳数下。 二哥,二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难道说—— 想到那个可能,程微指尖都激动得颤起来。 二哥与怀仁伯府没了干系,亦没记在母亲名下,也就是说,从名义上,他们已经不算兄妹了。 那么,那么—— 程微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 那么她与二哥,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 明明知道希望依然渺茫,可小姑娘这么一想,就觉得从心底开出欢喜的花朵来,那花瓣一层层羞答答绽放,直到遮蔽了整座心房。 程澈起了身,抬手亲昵揉揉程微的发:“我该回去歇着了,天都黑了。” “二哥这就走啦?”程微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想到那一点点期待,就恨不得与眼前人片刻不离,眼中自然流露出浓浓的不舍。 “是该走了,现在到底不同了。”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意味深长。 待走到门口,程澈停下脚步。回头笑道:“微微,记住了,女孩子家,以后莫要说男人俸禄低养不起媳妇的话。” 程微张了张嘴。 她没有这么说啊。她只是担心二哥养不起那么多下人,至于养媳妇神马的,她才不操心呢! 低头看一眼被塞回来的银票,程微忙抬脚追出去,倚在门边喊:“二哥。这个你不要啦?” 程澈莞尔一笑:“微微替二哥保管着吧。不如以后二哥的俸禄也交给微微保管可好?” “为何?”程微有些发傻。 程澈低笑起来:“谁让二哥被你买下了呢,自然什么都是微微的。” 说罢,转身而去。 程微呆呆立在门旁,目送程澈走出院子,直到寒风一吹才清醒过来,扭身进了里间就躺倒在罗汉床上,翻来覆去想着程澈今日说的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表情。 二哥他,难道是开窍啦?坚持要出府住,还拒绝记在母亲名下。是为了她吗? 程微把手放在左胸口,感受着急促的心跳,缓缓捂住了脸。 她要不要确认一下呢? 说不准,二哥同样在犹豫是不是主动表明心意呢。 哎呀,其实不用犹豫啦,她完全可以主动的! 激动过后,程微慢慢冷静下来。 不能轻举妄动! 越是有了希望,越不能因为心急把事情搞砸了,她要耐心等等,至少确定了二哥的打算再说。 万一是她会错了意。二哥出府赁宅子是为了方便日后娶妻生子呢? 二哥心悦她不假,可他真的能不顾世俗眼光,娶在世人眼里做了十几年兄妹的女子为妻吗? 小姑娘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险些要失眠了。恼得不停扯着帕子。 都怪二哥,明明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却偏偏让她脸红心热,浮想联翩。 二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何就在今日之前,她还完全没有这种令人烦恼又甜蜜的感觉呢? 就在这种甜蜜的纠结中,程微睡了近日以来第一个好觉。 翌日。程微前往段老夫人那里请安,被留下用饭,于是第一次见到了韩止的庶长子,小名硕哥儿。 硕哥儿才出满月不久,因为身份尴尬,连满月酒都没有办,不过小家伙看着倒是白胖壮实,眉眼间很像韩止,此时正由盼盼抱着,不哭也不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瞧着段老夫人。 人一旦上了年纪,见到第四辈,段老夫人就是再膈应硕哥儿的身份,对头一个重孙还是真心喜爱的,只是越是如此,越不能表露出来。 庶长孙,就算喜爱,都不能让人看在眼里,不然以后就是乱家的根源。 待请安的人散了,段老夫人就对程微叹道:“喜不能喜,恼不能恼,外祖母已是如此,等将来,你止表哥又哪里会好受呢?我的微儿啊,莫怕,以后外祖母定会给你挑一个品行淳厚端正的儿郎。” 程微就笑道:“外祖母可不要这么急着赶我走,我还要在您身边多留几年呢。” 今日一早已经得了信儿,等她及笄那日,师父自会派人来接她去玄清观行拜师礼。 待成为玄清观正式弟子,再提嫁娶一事,就绕不过师父那里了。 将来那人若是二哥,她自然会欢喜应下,倘若不是,就终身不嫁好了。 这可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只要这么一想,程微心情就好了不少。 段老夫人自来就特别疼爱程微,又怜她遭遇坎坷,看着美貌如花的外孙女怎么都爱不够,干脆就一直留到了中午。 丫鬟们正在花厅摆饭,良辰便进来禀告道:“老夫人,表公子回来了。” 段老夫人眼睛一亮:“是舒儿回来了?快请表公子进来。” 不多时,棉帘子挑开,和舒走了进来。 他身子一直弱,因为赶路瞧着难免有几分疲惫,不过气色尚好,双颊难得有了几分红润,瞧着就更是容光逼人。 段老夫人一瞧,露出真切的笑容来:“舒儿,快到外祖母身边来坐,你瞧瞧谁在这里。” “见过外祖母。”和舒行过礼起身,目光早已落在程微面上,笑道,“程微,我回来啦。” 程微仔细打量着和舒脸色,见他情况不错,一脸欢喜:“回来正好,以后咱们就一同住在府上了。” 和舒拿不准这话的意思,不由看向段老夫人。 他住在温泉庄子上养病,这些糟心事自然是没人敢提的。 “你大姨母与程修文和离了,以后就带你表姐一直住在国公府。”段老夫人简要把情况说了一下。 和舒一双和程微极为相似的眼睛蕴满了笑意,轻声道:“那真是好极了。” 第365章 及笄 程微及笄礼的帖子已经散了出去。 许多府上主母一收到,就随手弃之一旁,只打算等到了那日派人送上一份礼物也就是了。 另有一些平日与卫国公府往来颇多,碍于国公府名头不好不去的,心中便开始打鼓。 虽说皇上解除了国公府那位表姑娘的禁足令,可她招了上面的厌是显然的,这一去,可别让贵人们膈应才好。 章首辅家接到帖子后,对此就有一番风波。 “婆婆,您的话,按理儿媳是不敢不听的,只是程三姑娘的及笄礼,儿媳想去。”黄氏说着从乳母手中接过麟儿,凑到章夫人面前,“婆婆您瞧,哥儿已经三个月了,长的多好,这都是程三姑娘的功劳。之前儿媳一连怀了好几个,可都没保住。” 章夫人看着小孙儿眼底带了笑:“我也并不是怀疑那位程三姑娘的本事,只是现在都传,小皇孙痴傻是因为太子妃生产时喝了程三姑娘符水的缘故——” “婆婆,那肯定不是程三姑娘的错——” 章夫人沉着脸打断黄氏的话:“这话可不能乱说,不是程三姑娘的错,那是谁的错?总之,皇上、贵妃娘娘、太子,甚至太后,定然是把程三姑娘恼上了。程三姑娘的及笄礼你若是去了,惹来上面不满,那该如何?” 黄氏眉眼间难掩倔强:“婆婆,就是因为如此,儿媳才不能落井下石。从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程三姑娘让我顺利有了孩子,就是我的恩人,儿媳做不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来!” 黄氏说完,抱着儿子直接跪下:“还请婆婆成全!” “你——” “说得好!”章首辅抬脚走了进来,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章夫人站起来,嗔道:“老爷,您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章首辅捋捋梳理得整齐干净的胡须。颇不赞同:“这怎么是凑热闹。黄氏说得对,不管那位程三姑娘如何,咱家添了小孙儿离不开人家的恩情,那就不能让别人暗地里笑话咱们章家胆小怕事。对有恩之人尚且如此。那旁人该怎么看我们?” 黄氏已是站了起来,高高兴兴一福:“多谢公公成全!” 说完,冲章夫人笑嘻嘻道:“婆婆,求您就答应吧,那日我保证不多说话。等观完了礼就回来。” 章夫人勉强板着个脸:“行了,行了,总是你们有道理!”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二,程微的及笄礼便在百花盛开的季节来到了。 国公府举行礼仪的正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已是来了不少人,不过眼看时辰快到,有些位子依然是空着的。 来的人便不由小声议论。 段老夫人看一眼槅门,低声对老国公道:“真是委屈微儿了。” 老国公却是想得开之人,笑道:“我看微儿是个大气的,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只要有咱们这些长辈真心疼爱。就不委屈。” 段老夫人点点头,心中到底有些遗憾。 若是可以,她真想给她的小外孙女最好的。 当年,小女儿玉珠的及笄礼真是盛大啊。也是那一次,小女儿的美貌名动京城。 不过……月盈则亏,太圆满了或许不见得就好。 这样一想,段老夫人便释然许多。 门口传来骚动,德昭长公主由站在台阶上迎接的韩氏与陶氏陪着大步走了进来,身侧跟着五公主。 堂中宾客不由吃了一惊。 程三姑娘的正宾,竟是德昭长公主? “不是说那位姑娘惹了上面不喜吗?怎么会是德昭长公主当正宾?” “莫非你忘啦。德昭长公主的驸马,可是那位姑娘兄长的恩师。” “我怎么听说那位状元郎如今已和两边府上都没关系了,且触怒了龙颜。” “再没有关系,多年情分是抹不去的。现在看来。有顾先生与长公主这层关系在,那位状元郎今后不会差的。” 宾客们小声议论一阵,就安静下来,眼看着德昭长公主缓缓步入主宾位,先前的纠结竟这么散了。 人家长公主都来了,可见国公府面子大。那她们还想东想西作甚? 笄礼正式开始。 站在德昭长公主身侧的圆脸少女走出来,以盥洗手。 宾客们便知,这位少女就是此次笄礼的赞者了。 于是又有人好奇道:“这少女瞧着陌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旁边的人仔细看了一眼,低呼出声:“是五公主!” “什么,竟是位公主?” “没错,确实是五公主。这位公主鲜少在外面露面,我还是那年去德昭长公主府上赴宴,无意中见到的。” 正宾是天子之妹,赞者是天子之女,那位三姑娘真的不招天子待见吗?这确定不是开玩笑? 一时之间,众人心情格外复杂,却对即将出场的程三姑娘格外期待起来。 国公府与怀仁伯府属于两个交际圈子,除了景王府、谢府这类算是有亲的,在场大多数人并未见过程微。就算没有两位公主的震撼,只想想有关那位姑娘的风言风语,就足够她们好奇了。 就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程微终于走了出来。 少女身着黑色为底、朱红锦边的采衣,头梳双丫髻,缓缓走至堂中,向宾客规规矩矩行了揖礼,随后跪坐在笄者席上,缓缓抬头,正迎上人群中程澈目光,便不由抿唇一笑。 不是二哥所在位置明显,只是无论有多少人,她总能第一眼看到他。 厅内响起惊叹声。 那些不曾见过程微的人,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位前不久成为话题中心的姑娘会如此美貌。 有思维跳跃的甚至忍不住想:有如此美貌,皇上也舍得生气啊?咳咳,看脸不就消气了嘛。 接下来的程序与所有女子的及笄礼一般无二,只是为程微托盘的有司是赵晴空,这让站在少年群中的韩止有几分尴尬,便忍不住想起那日容昕说的话来。 难道微表妹真的没有放下他,所以故意要赵姑娘担任有司? 程微作为今日的主角,是不敢分心胡思乱想的,一步一步按着先前练习的照做,整套礼仪下来总算没有出错,待主持者宣布一声礼成,明明才是二月初的天,大袖礼服已是被汗打湿了。 这时,站在门口的下人喊道:“玄清观北冥真人到——” 第366章 师妹 北冥真人? 这一下,不仅是宾客吃惊,就连卫国公府的人都懵了。 北冥真人是谁?那是当今玄清观的第一人,虽没有国师的名头,可在世人眼里,几乎和国师无异了。 那些勋贵高官,甚至皇亲贵胄,要是有什么场合能请到北冥真人,“蓬荜生辉”这四个字用起来,就格外恰如其分。 只可惜,那些热热闹闹的场合是鲜少见到北冥真人身影的,只有天子祭天、元旦朝贺等重要的日子,可以一窥真人风采。安排位置时,北冥真人毫无例外是站在百官前头的。 大梁重道教,历任国师都肩负着护卫龙脉的使命,据说有呼风唤雨之能。北冥真人地位如此超凡,就不足为奇了。 有那上了年纪的人甚至记得,当年每当国师与天子一同出现时,国师座次仅次于天子,是可以坐着看百官跪拜的人。 当穿着宽大玄色道袍的北冥真人走进来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在疯狂旋转。 北冥真人来做什么?总不会是前来参加程三姑娘及笄礼的吧? 只这么一想,所有人顿时升起荒谬的感觉。 这怎么可能! 偌大的正堂,观礼者众,此刻却鸦雀无声,就像有一根无形的弦把所有人神经都绷紧了,无声而又好奇,甚至带着一点紧张的等着答案揭晓。 老卫国公起身,大步迎了上去。 “真人前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快里面请。” 北冥真人站定,笑道:“老友别来无恙?” 老卫国公连连点头:“身体还硬朗着。今日是外孙女及笄的日子,心里正高兴,没想到能见到真人,就更高兴了。不知真人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何事? 北冥真人闻言,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 他现在同样发懵呢。 他本来好生生闭关的,结果一大早就被久未见面的师尊拎出来。郑重其事道:“北冥啊。我给你收了个小师妹,今日她总算成年了,你快去把她接过来。给我正式行拜师礼吧。” 小师妹?刚成年? 北冥真人想想自己的年纪,再想想师父的年纪,一下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最重要的是,师尊是有多重视那位小师妹。竟要他亲自去接啊! 本来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在师父面前。北冥真人还是沉不住气问出了这个问题,结果被师父用拂尘甩了一脸。 “我都四十年没出去见人了,别说那些红尘俗人,就是你的徒儿们都未见得还知道我这个人。你当弟子的不去接。莫非让为师去接?那为师要是被人当做拐卖良家女子的宵小打出来,你准备到时候先去大牢里接你师父吗?” 北冥真人一想,师父说的有道理啊。堂堂国师被人当成人贩子送到衙门去,那他们玄清观可就丢大脸了。而且绝对是前无古人那种。 于是,洗了闭关数月来第一个澡,焕然一新的北冥真人出现在了这里。 万众瞩目之下,北冥真人扫了紧随其后的素尘道长一眼。 这是女子的及笄礼,虽然修道不分男女,既然入世,来此带着女弟子到底方便些。 素尘道长心里同样在纳闷。 她因为不在观中,被师父遣了道童来寻,还是在半路上碰到匆匆下山的师父。 师父只匆匆解释说今日是程三及笄的日子,要接到玄清观行拜师礼,弄得她云里雾里,至今犹在做梦似的。 师父什么时候准备收程三为徒了?事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三若是成为师父的弟子,就成了她同门师妹,将来就不好应对了。 那个程三,可是数次坏了她的事儿,莫非以后注定要成为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只这么一想,素尘道长心情就无法愉快,于是一脸冷然道:“老国公,贫道与师尊前来,是带程三姑娘去玄清观行礼的。” 北冥真人口中的“接”,到了素尘道长口中就成了“带”,一字之差,听在人耳中大为不同。至于行什么礼,更是没有细说。 饶是如此,已经足够在场之人震惊了,北冥真人出场的震撼都无法阻挡众人低声的议论。 “我早就听说了,程三姑娘精通符术,莫非是被真人看中,要收为弟子了?” “我却听闻,真人早已宣称不再收徒,素尘道长就是真人的关门弟子呀。” “这不恰好说明程三姑娘天赋太高,令真人破例了嘛。” “也说不准是寻常记名弟子呢,毕竟程三姑娘的年纪太小了些,成为真人入室弟子,那辈分岂不是高的吓人?” 就在众说纷纭中,身着玄色宽袍大袖礼服的程微款款走来,在北冥真人对面站定,看也不看素尘道长一眼,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清声道:“没想到是真人亲自前来,实在令小女受宠若惊。” 到这个时候,她再不能肯定师父身份,那就是傻子了。 程微从来不是怯场的人,尤其越是这种场面,为了死要面子也要强撑住一口气,此刻落在众人眼里,就有种和北冥真人平等相待的感觉。 这情形太诡异,可偏偏程微面上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反而让众人连话都忘了说。 素尘道长脸色微变。 程三这是用什么语气和师父说话?她以为自己是谁? 就算师父真的看中她,破例收她为徒,她凭什么如此放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不懂得半点分寸! “微儿——”老卫国公虽然疼爱这个外孙女,可北冥真人在大梁的地位是什么样的,他作为勋贵中最上层的那几人是再清楚不过的,唯恐外孙女的态度让北冥真人不满,将来处境更加艰难,便忍不住低声喊了一句。 素尘道长见北冥真人望着程微沉默不语,表情还有几分纠结,便冷着脸喊了一声:“程三——” 而这一声,终于让北冥真人回神,回眸淡淡瞥了素尘道长一眼。 素尘道长立刻噤声。 于是北冥真人收拾起复杂心情,郑重冲程微回礼:“师妹。” 他其实就是纠结这声“师妹”,喊不出口啊! 第367章 师叔 卫国公府的正堂里,程微刚刚结束的及笄礼上,那些前来观礼的夫人们,平时自诩端庄大方的,此时却做着同一个动作:掏耳朵。 一定是听岔了吧?绝对是听岔了。 要不是听岔了,那一定就是在做梦。 黄氏伸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 咦,不疼!果然是做梦呢。 旁边一个妇人轻声哎呦一声,疑惑道:“还没掐怎么就疼了?看来果然是在做梦!“说罢,二人对视一眼,这才醒过神来。 妇人一边揉着腿一边低声抱怨:“黄少奶奶,您这手劲够大的呀!” 黄氏双眼迷蒙瞧着场中,喃喃道:“再大也不如今日受到的惊吓大。” 这话无疑道出了宾客们的心声,而这其中,以素尘道长为最。 师父叫程三什么?师妹? 这绝不可能! “师父,您怎么——” 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才开口,北冥真人就一脸严肃道:“素尘,还不拜见师叔。” 拜见师叔! 师叔! 素尘道长顿觉受到一万点伤害,脸色都是煞白的,定定望着程微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原本在场之人只是震惊,可素尘道长这么一沉默,众人反而醒过神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是了,据说小皇孙痴傻,就是素尘道长看出来的呢,后来皇家就把程三姑娘怪罪上了。 说她学艺不精,胡乱把符水给太子妃服用,这才害了小皇孙。 这素尘道长与程三姑娘之间,过节不小吧? “咳咳。素尘,还愣着作甚?”北冥真人吹了吹胡子,心道,看到别人比他更吃惊,他就满意了。 素尘道长这才从打击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着对面少女那张年轻粉嫩甚至犹带稚气的面庞,狠了好几次心。才声音干涩道:“师……师叔程微很是大气地颔首:“素尘师侄不必多礼。我还未行拜师礼呢。” 说罢,看向北冥真人:“北冥师兄,我不知道是素尘师侄陪你前来。未曾准备见面礼呢。” “这个不急,不急,师妹先随我去玄清观吧。”北冥真人完全不觉得小师妹一口一个“素尘师侄”有什么问题,一脸亲切道。 素尘道长险些憋出一口血来。 修道之人格外讲究辈分尊卑。玄清观更是严苛,以后她真就要恭恭敬敬喊这黄毛丫头一声“师叔”了? 忽然不想活了怎么办! 北冥真人可不知道弟子的淡淡忧伤。转头对同样傻眼的老卫国公道:“老友,拜师礼是我玄清观很隆重的礼仪,师尊嘱我邀请你与师妹的至亲之人前去观礼。” 老卫国公当年那是谈笑间取敌人首级的人物,可此时声音都忍不住颤了。郑重冲北冥真人一礼道:“真人,您,您说的师尊可是……可是国师?” “正是。” 老卫国公一张脸顿时激动得红了。脚步都有些凌乱:“真人稍等!” 他转了身就往里走。 要把他老婆子带上,大儿子带上。闺女也是要带上的,若是能带上几个孙子去见见世面,那就更好了。 想带去的人太多,这可怎么办?国师到底给了几个名额啊? 谢老夫人腾地站了起来,箭步冲到了老卫国公面前,长媳许氏原本是要伸手扶的,愣是没抓到一片衣角。 “姐夫!”一脸皱纹的老太太冲老卫国公喊一声,优雅扶扶鬓角,“我可是微儿的姨姥姥,您别忘了啊。” 想当年,她还是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有幸见过国师一面,真是惊为天人。有生之年若能再睹仙人风采,那就够本了。 老卫国公嘴唇抖了半天,生生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 什么时候,姨姥姥也他娘的成至亲之人了? 正堂里众人初回神,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国师? 传闻中能呼风唤雨,已经是神仙中人的国师? 来的人大多数是与韩氏同辈的,此时心中同时狂呼:老夫人(老太太)啊,这及笄礼应该您出马啊!咱现在辈分太低,想攀关系都攀不上呀。 感受到厅内的蠢蠢欲动,北冥真人忙道:“老友,师尊还在观中等候,贫道带师妹先走一步,你们收拾妥当再过来便可。拜师礼定在正午时分。” “好,好。”老卫国公已是语无伦次,连连点头。 “师妹,走吧。” 程微颔首,冲老卫国公与段老夫人行了一礼,随后抬眸,寻找到人群中那道熟悉身影,冲他微微一笑,这才转身与北冥真人并肩往外走。 一时不能接受这个残酷事实的素尘道长还愣在原地。 北冥真人停住脚:“素尘,还不跟上。” 怎么师尊收了徒弟,他的徒弟连反应都变慢了?那徒孙们可怎么办? 程微同样停下脚步,等素尘道长神情复杂到了近前,便微笑道:“素尘师侄可是为那日皇宫的事儿惶恐?” 少女一脸宽容的笑容:“师侄莫怕,师叔是不会怪罪你的。” 北冥真人听得云里雾里,问:“师妹,皇宫里什么事儿?” 程微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呃,就是那日在皇宫,我提到师尊乃青翎道长,素尘师侄说玄清观查无此人。” 北冥真人不由看向素尘道长。 素尘道长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反驳一个字,忍气吞声道:“是素尘一时糊涂了。” 程微不再看素尘道长,笑眯眯对北冥真人道:“师兄莫要责怪你弟子。想来素尘师侄辈分低,不知道咱们师尊道号亦是情有可原的。” 到了这时,北冥真人是看出来了,这位小师妹与他徒弟不对付! 众目睽睽之下,讲究辈分的道门中人维护谁还需要选择吗? 北冥真人脸一沉:“素尘,你近年来入世走动多,出世静修少,竟连一些道门规矩都忘了。回到观里,向你小师叔敬茶道歉!” 素尘道长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已经拉成了苦瓜,全然没了道门中人的出尘,只剩下尴尬与狼狈,咬牙吐出几个字:“弟子谨遵师命。” 对上少女一双明亮飞扬的眼,忙低下头才能掩住眼中的忿恨。 小人得志,年少轻狂,简直是气死她了! 程微又一脸宽容地笑了。 嗯,当讨厌的人只能忍气吞声时,她还是可以很宽容的。 至于年少轻狂?不趁着年少轻狂时狠狠打脸,难道要等到白发苍苍吗? 第368章 拜师 北冥真人带着新晋小师妹走了,正所谓高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了一地下巴。 各家夫人们依依不舍散去,程三姑娘被国师收为弟子的消息几乎是长着翅膀,瞬间传遍了京城。 章首辅府上。 黄氏见到婆母时,眼神还是直的,害得章夫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在卫国公府上不痛快?” 黄氏是小儿媳,嘴甜泼辣,章夫人怜她怀孕艰难,平日处得不错,说话自然随意许多:“我就说让你不要去,你偏偏不听,现在好啦,搞得魂不守舍的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了魂呢!” “婆婆,儿媳真的丢魂了。”黄氏拉着章夫人衣袖,喃喃道。 “这到底是怎么啦?”章夫人有些急了。 黄氏深吸一口气道:“婆婆,今日玄清观的北冥真人来了,接程三姑娘去观中行拜师礼!” 章夫人忍不住站了起来:“真有此事?难不成北冥真人收了程三姑娘为徒?这不能吧,真人应该有七十了,徒孙不知凡几,会收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为徒?” “婆婆,现在恐怕不能叫程三姑娘为小姑娘了。收她为徒的不是北冥真人,而是真人的师尊,当朝国师大人!” 章夫人身子晃了晃。 黄氏骇了一跳:“婆婆,您怎么啦?” 章夫人以手扶额:“等等,我有点晕!” 这个时候京中勋贵百官的府邸,有点头晕的何止章夫人一人。 怀仁伯府响起丫鬟的惊呼声:“不好啦,老夫人昏倒啦!” 一番折腾,孟老夫人才悠悠醒来。望着脸色铁青的二儿子,问:“你真的听说,三丫头被国师收为了弟子?” 程二老爷咬牙切齿:“是,今日午时就在玄清观举行拜师礼,据说连谢府的那位老夫人都前往观礼了。” 孟老夫人依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三丫头怎么会有这般造化,莫非……莫非是为了洗刷身上污名胡乱编造的?” 当朝国师已有四十载未曾出世,这个消息委实令人难以相信。 “哪里是能编造出来的。是北冥真人亲自去卫国公府接的人。那个孽障。定是早就拜了师父,却偏偏要瞒着咱们府上。母亲您没看见,儿子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那些同僚眼神都是什么样的!” 是呀,还有比他更倒霉的吗?狠了心把扫把星女儿逐出家门,不让她再祸害家里,谁知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到。她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师弟子,能与北冥真人平起平坐了。这不是往他脸上甩耳光是什么? 程二老爷气得咬牙切齿,孟老夫人已是沉着脸嘱咐:“老二,以后孽障这种话万不可提了。三丫头虽然跟着韩氏走了,血脉亲情摆在这里。你且摆出好颜色来,她还能不认你这个父亲不成?” 程二老爷一想到那日找程微商量事,她还算听话。心稍稍放了回去。 “老二,你换一身衣服。前去玄清观观礼。” “这——”程二老爷一脸迟疑。 这个面子,他抹不开呀。 孟老夫人却一脸淡定:“这有什么,你是三丫头的父亲,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她越是有名望身份,就越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这个父亲置之不理。” 说到这里孟老夫人笑了笑:“只要你去了,别人自然记得三丫头的父亲是谁。” 程二老爷被孟老夫人最后一句话打动了。 孟老夫人叹一句:“只可惜董姨娘已经扶正了,若是没有,说不准还能请韩氏回来。” 董姨娘才被扶正不久,正是温柔小意的时候,程二老爷一想到韩氏和离时的冷淡,便道:“韩氏性子倔,认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 孟老夫人便来了句:“那是有董姨娘在,要是打发了董姨娘,只守着她一个,你看她乐不乐意跟你过。好了,你快些收拾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门外,程彤捂着嘴,一步步退了出去,出了院门飞奔至莲皎居,掩上门痛哭起来。 董姨娘闻声赶过来,搂着程彤问:“彤儿,好端端哭什么?” “母亲,我——” 一听这声母亲,董姨娘就觉得无比熨帖。 她终于也有被儿女光明正大叫母亲的一日了。 “彤儿,你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女了,莫再这么爱哭,当心被人笑话了去。” 程彤含泪看一眼董姨娘,竟哭不下去,只想冷笑。 嫡女又如何,甚至正妻又如何?说到底,在祖母与父亲眼里,只有有价值和没价值而已。 “怎么了?”董姨娘摸着程彤的发。 “没什么。”程彤默默埋入董姨娘怀里。 她很怕,怕得浑身发冷,却不敢说。 母亲对父亲来说,唯一的价值就是顺从听话了吧,若是让她知道父亲的冷血,连柔顺都做得不像样,父亲厌了的话,韩氏尚能和离,母亲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日,因为国师出现引起的那些涟漪并没有给程微带来任何纷扰,她只是对着那位鹤发童颜的男子恭恭敬敬跪了下去,清声道:“弟子拜见师尊。” 青翎真人含笑扶她起来:“留着拜师礼时再跪。” 玄清观有一座道坛名问天,只在冬至、夏至两日开启,北冥真人会在那两日登坛布道授业。而程微的拜师礼,正是在那里举行。 当道观古朴悠扬的钟声响起,观中道士皆惊,一边赶往问天道坛,一边低声议论。 “怎么道坛的钟声会响了?难道观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钟声七长八短,是召集弟子观拜师礼之意。”说话的道士不由一顿,随后一脸震惊,“能在问天道坛行拜师礼,莫非是真人收徒了?” 待众道士赶至道坛,果见坛上设了蒲团、香烛等物,俱是拜师所用,观中长老全都在场,而一旁客位则有不少俗家打扮的面孔。 吉时将至,一位身穿月白道服的白发男子缓步走上道坛,站在前端的北冥真人带领几位长老率先拜了下去:“弟子拜见师尊。” 道士们皆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纷纷拜倒。 程微便在众人瞩目中,一步一步登上道坛。 第369章 赐名 披法衣,戴道冠,拜天地三神,跪拜奉茶,聆听师尊青翎真人教诲赐名。 程微从此有了道号:玄微。取微妙玄通之意。 “礼成——” 随着一声嘹亮悠长的唱念,问天道坛一旁的钟声再次响起,钟声余韵悠长,惊起春日初来的飞鸟。 程微缓缓站了起来,坐于青翎真人下首。 道坛下,无数道士拜倒,齐声道:“见过师叔(师祖)——” 饶是程微一贯不怯场,面对无数道人如此郑重其事的参拜,且论年纪有一些甚至能做她祖父的,小腿肚子还是不由自主抖了抖,好在她面上未露半点怯意,再次起身,回礼。 至此,玄清观所有道士们都知道,他们多了一位辈分高得吓人的小师叔(师祖)。 许多道士垂眸看看自己的胡子,顿时心塞。 忽然不想做早晚课了怎么办? “玄微,你随为师来。” 程微回头看了一眼客位观礼之人,迎上程澈平和温柔的目光,忍不住抿唇一笑,这才转头跟随青翎真人离去。 北冥真人走到客位,对老卫国公道:“老友,拜师礼已成,请各位留在观中用饭吧。” 玄清观的素斋那是远近闻名的,只在有数几个日子招待来观中上香的客人,不过这个时候众人仍沉浸在程微拜师礼的震撼中,一点反应都没,晕乎乎就被道童引去了客房歇息。 一杯香茗入腹,段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微儿去哪里了?” 老国公道:“许是国师有什么事要私下对微儿交代。” 段老夫人一脸感慨:“看到那么多道长跪拜微儿,我这心肝现在还是抖的。” 气氛一松。众人忍不住笑起来。 谢府小段老夫人笑眯眯道:“大姐,我看微儿可比你强多了,面对那么多人拜见,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国公府三太太赵氏便笑道:“姨母说的是,也许微儿注定走这条路呢。” “我看是呢。”小段老夫人说完,犹豫了一下,问道。“微儿当了道士。这还能不能嫁人呐?” 这话一出,屋子里静了静。 作为国公府唯一前来观礼的孙辈,韩止不大自在地看向程澈。 程澈却面色淡淡。瞧不出丝毫端倪来。 段老夫人有些不确定:“微儿应该属于在家居士吧,总不能让她一个小姑娘家从此就清心寡欲,日日留在这观里。” 段老夫人这么一说,众人都拿不准了。 玄清观道士分两种。一种戒酒戒荤,不得婚嫁。属清修道士;另一种称火居道士,可以在家修行,不禁婚嫁。 看程微行拜师礼时的衣着打扮,当属后者。可她师父是青翎真人,这就没有常理可循了。 这时程澈开了口:“澈曾阅览过玄清观道史,火居道士无论辈分高低。都不禁婚嫁,除非——”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道:“除非将来微微是继承青翎真人法统之人。” 继承青翎真人法统,那,那岂不是下一任国师了? 一想到这里,众人就松了口气。 这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继承法统成为国师。 小段老夫人笑容明显轻松起来,趁众人开始喝茶闲谈,对段老夫人与韩氏低声道:“大姐,明珠,微儿已经及笄了,想必她的亲事你们开始考虑了吧?咱们这样的关系,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你们看哲儿怎么样?” 谢哲那孩子,段老夫人是很看好的,只是她一直存着撮合和舒与程微一对小儿女的想法,闻言便迟疑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哲儿与舒儿都是不错的孩子,她还是不讨人嫌,看明珠这做母亲的意思吧。 “明珠,你看呢?”段老夫人问韩氏。 韩氏颇为心动。 自打去岁与谢府来往频繁起来,其实两边大人就都存着这个意思了,特别是今年正月怀仁伯府发生了那些事,旁人避之不及,谢府却没有断了往来,微儿及笄礼时更是第一个到的,由此可见谢家人品性。 有过在怀仁伯府的生活,对韩氏来说,什么高门大户、前程无量,都不如品行端正来得可靠。 韩氏便笑道:“我是挺稀罕哲儿的。不过,现在微儿刚刚拜师,要是谈到嫁娶之事,还要问过她师父的意思。” 小段老夫人点头:“那是自然,大姐,明珠,我可就回去等你们消息了。” 要是微儿成了她孙媳妇,嘿嘿,说不定还能多看国师几眼呢。 程澈端着茶盏一直沉默不语,因为耳力过人,却把这一番谈话尽数听入耳里。 看起来,长辈们很看好谢家表弟与微微啊。 谢家表弟……挺不错,似乎武艺上没有什么天赋。 程二公子想了想,又补充一项:看着也稍微文弱了一些,微微也许不喜欢。 呃,万一喜欢呢? “澈表哥,澈表哥——” 程澈回神,看向韩止:“怎么了?” 韩止伸手指指他衣袖:“茶水洒了。” 程澈这才发觉手中茶盏不知何时歪了,袖口已经打湿了一小片。 “多谢世子提醒。”程澈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见无人留意,便抬脚走了出去。 留下韩止一脸莫名其妙,喃喃道:“世子?” 什么时候,澈表哥不叫他“止表弟”,改称“世子”这么生疏的称呼了? 总不会是因为现在独自立户,就这样急着与国公府撇清关系吧? 韩止越发想不通,忍不住多想了些。 程微跟着青翎真人走进静室,青翎真人坐下后便开门见山问道:“玄微,你可想好,跟随为师要专精哪一门?” “不能都学吗?”程微直接问。 小徒弟的坦白反而让青翎真人笑了。 国师大人面容清俊无双,一头银发不但未让他显得衰老,反而如谪仙出尘,这一笑真真是满室生辉,百花绽放。 “只要为师老不死,你也且活着,自然可以都学。不过等你全部学精,恐怕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你确定要没有重点的随着为师学习?” “弟子受教了。”程微忍不住多看俊美得有些妖异的师尊一眼,“那弟子想跟随师父学习书禁科。” 她一字一顿,语气坚决:“弟子想先学招魂、通阴阳之法。” 第370章 试探 程雅的死,是程微心中一根刺,从始至终,她都不相信程雅会自尽。 瑜哥儿还那么小,是大姐姐万分期待才来到这世上的孩子,若说旁人嫌弃瑜哥儿的痴傻,做母亲的只会更担心、更放不下才是。 更何况,她明明白白告诉过大姐姐瑜哥儿有治愈的希望。 大姐姐死于皇宫,她没有办法从寻常路径探寻真相,那就通过招魂,亲口问一问吧。 “想学招魂之术呀?”青翎真人没有意外。 他们这场师徒缘分,就是从一场招魂术开始的,小徒弟对此有兴趣,就不足为奇了。 “可以。你刚拜入玄清观中,既然要随为师学通阴阳之法,就暂且在观中住下吧,等入了门再回家中去。” “是,多谢师父。”程微原还担心书禁科太过高深,师父暂时不打算教她,却没想到如此顺利。 仔细一想,她对书禁科的印象全是来自阿慧那里,阿慧对此避讳莫深,自然给她留下这种印象。现在看来,是阿慧不愿她对书禁科有所了解才对。 “好了,你且出去,对家人说一声吧。” “那弟子告退啦。”程微恭恭敬敬行礼,从静室退了出去。 从静室前往客房的道路两旁栽了许多银杏树,高大挺拔,如今还未展叶。因为路径偏僻,又正逢吃饭的时候,此时路上便只有程微一人。 她行走其间,心情便不自觉朗阔许多,对在道观居住的日子开始期待起来。 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让她脚步一顿。 那人站在一株格外高大繁茂的银杏树下,青色直裰衬得他背影高大挺拔,如一株生机勃勃的白杨。虽然劲瘦,却透出百折不挠的风骨来。 程微快步走过去,脚步轻盈,伸手捂住那人的双眼。 她其实知道瞒不过二哥,就只是想这么做。 手被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捉住,好似带了电流,从指尖游窜直全身每一个毛孔。让她心弦一颤。 “微微。”程澈转过身。含笑望着穿玄色道袍的少女,语气满是宠溺,“又调皮。” 程微便收回手。叹道:“二哥要是没有习武就好啦,总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真没趣。” 程澈一怔,随后表情有些复杂地问:“微微。这么说,你喜欢不会武的人?” 谢家表弟貌似请过武教习。据说没有什么天赋,只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 谢家表弟既不会像寻常书生那样弱不禁风,又不会像他这般耳聪目明,岂不正是微微喜欢的类型? 程澈这句反问让程微也怔了一下。才笑道:“我当然喜欢二哥这般文武双全的。” 程澈耳根便不受控制的红了。 他的耳朵生得好,轮廓精致,耳垂饱满。好似一对学会害羞的元宝,总是不听主人使唤。 “是么?微微刚刚还觉得没趣。” 程微侧头望着程澈。理所当然地道:“瞒不过二哥才没趣呀。要是别人,我才不会去蒙他的眼。” 程澈脚步便顿了一下,凝视着程微,表情复杂。 他是一日比一日更清楚,对微微的心思越发难以自控了。 特别是当母亲和离,他与两府从律法上没了任何干系,身上又无婚约束缚时,原本死寂的心就如未曾彻底熄灭的灰中落下了一个小火星,只是那么一点,就迅速成了燎原之势。 姻缘不顺,身世曝光,是不是老天怜惜,在今世给了他那么一点点机会? 若是如此,哪怕刀山火海,万夫所指,只要不伤害到微微,他愿意一试。 只是,微微是怎么看他的? 若是从头至尾,只把他当做纯粹的兄长,察觉他的心思后认为他龌龊不堪,他该如何自处呢? 程澈目光温柔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心想,他可以很勇敢,也可能很懦弱,只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姑娘,究竟是需要一位兄长,还是一个男人。 “微微,若那个别人是你夫君,你也不会吗?”程澈忽然身子前倾,气息几乎可以喷到少女桃花般娇艳的面颊上。 少女便不由自主红了脸,双颊开出层层叠叠的粉红花瓣来,一直堆叠到雪白修长的脖颈上。 程微忽地不敢看程澈的眼,半低着头抬脚往前走,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是只有二哥,哪有什么夫君啊。” 这话又可以理解成好几种意思,程二公子便傻了眼。 他忍不住想相信微微对他同样有特别的感情,却不能轻易捅破那层纸,直白地问出来。 因为一旦挑明,若微微只把他当做兄长,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偏偏因为从小到大二人太过亲昵,一步步试探之下,微微那些反应反而让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程澈停住脚步,心中一声轻叹。 “二哥?”程微有些疑惑。 程澈抬手,替程微拂去滑落下来的发丝。 清俊如修竹的温润男子,眉眼温柔含笑,长长的睫毛如蝉翼,轻轻挥动着翅膀,让程微心头痒痒的。 “微微已经及笄了,自然很快就会有的。” 又提什么夫君,二哥心里明明有她,难道承认一下会死吗? 程微心中有些恼,抬眸笑盈盈看他:“那二哥高兴吗?” “自然……替微微高兴。”程澈语气一顿,把薄唇抿紧。 程微目光下移,落在那形状优美的唇上。 不同于她的唇色鲜艳,二哥的唇有几分苍白,让她就忍不住心中一荡,想起那几次的大胆来。 难道只有那样,二哥才会老实,而不是近来怪怪的,总是让她无所适从,偏偏又抓不到头绪? 程微不自觉踮起脚。 程澈后退半步,眼神一紧。 微微她……又要亲他? 是小姑娘家的好奇,还是,还是只愿意和他这样? 于是程澈又不动声色上前半步。 他很想知道一个答案呢。 程微脚尖踮起,忽地抬手搭上程澈的肩。 程澈浑身一僵,一动都不敢动。 “有片叶子落在二哥肩上了。”程微指尖夹了一片侥幸残存至今的枯叶,晃了晃。 “呃,我都没发现呢。”程澈微笑,心中却莫名有些失落。 程微仰头看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二哥没有发现。” “什么事?”程澈声音有些低哑。 第371章 答案 少女抬头,笑盈盈看着男子,吐气如兰:“我其实,和二哥一样,早就有心上人了啊。” 说完,少女不再看他,抬脚绕到粗大的银杏树后,靠着树干眯起了眼睛。 二月的阳光已经开始明媚,透过树叶缝隙倾洒下来,在少女比阳光还明媚的面庞上投下一个个细碎的光斑,调皮地跳跃着。半眯起眼睛的少女像是慵懒的猫,让人见了便想揽入怀中,轻轻抚摸顺毛。 程澈愣了好一会儿,一步步绕过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他站在那里不动,双腿好似灌了铅。 微微原来……已经有心上人了啊。 是谢哲么? “微微的心上人是谁呢?”问出这句话时,程澈自己都能听出语气中的苦涩。 少女便睁开眼,翘了翘嘴角:“不告诉二哥,谁让二哥也不告诉我。” “这样啊。”程澈嘴角笑意极淡,像是丝丝缕缕的云絮,风一起,就会被吹散了,“微微以前说不愿嫁人,我还以为你没有合心意的人。” 程微斜睨着程澈,一双丹凤眼波光潋滟:“不啊,我之所以不想嫁人,是因为和二哥一样,觉得不能与他在一起啊。此生若是不能与他相守,那我还嫁人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似笑非笑看已经听得怔住的程澈一眼:“不对,我与二哥还是不一样的。二哥不能与心悦的女子在一起,就要娶徐大姑娘或是方大姑娘啦,将来说不准还有什么李大姑娘、王大姑娘。“不会了。”程澈声音极轻,不知是说给近在咫尺的少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以后没有什么李大姑娘、王大姑娘。我已经不是嗣子身份,没了传宗接代的责任,以后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既然微微已有心悦之人,他可以默默当一个好兄长,即使不能一直守在她身边。至少不会误了其他女子终身。 程澈心底升起密密绵绵的痛,又不动声色把那痛压下去。 无论如何,他至少有了不娶的权利,比之以往已然好上太多。 程微就默默看着眼前的男子,心中无奈叹气。 二哥这个笨蛋,难道非要她一个女孩子家把话挑明了吗? 咳咳,挑明其实她是不介意的,关键是挑明之后呢。万一二哥又装作没事人般训她一顿,并无冲破世俗樊笼与她相守的意思,那她可怎么办? “难道二哥就没想过,争取与你心悦的姑娘在一起吗?” 程澈定定望着程微,认真中带着无奈:“当然在努力,只是那姑娘,已经有心上人了。你说二哥该怎么办呢?” 说完,竟是不想再看对面少女的反应,转过身去望向远方伸展开来的银杏树,沉默不语。 程微彻底愣住。随后心急促跳了数下,赶忙伸手按住才不至于跃出胸腔来。 二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可以理解成,二哥是想与她在一起吗? 和她的心是一样的? 少女低头,把那番话逐字琢磨,终于确定,应该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二哥——” 程澈转过身来。 程微伸手抓住他衣袖,把人拉近了些。 “怎么?” 知道程微已有心上人,虽然心头苦涩难言,一贯情绪内敛的程二公子还是很快决意摆正自己的位置,尴尬后退一步。 程微却不让他如意。跟着上前一步,踮起脚尖。 如蜻蜓点水的吻落在男子唇畔,少女偏头笑问:“都说二哥聪慧,那么二哥能不能猜到。我的心上人是谁?” 说完,少女松开手,抬脚便走。 宽大的玄色道袍被风吹得往后直飘,包裹出少女玲珑纤细的身段来。 程微只觉一股大力把她拉了回去,再回神,身子已是抵在银杏树干上。 “二哥——” 后面的话直接被堵在了喉咙里。成为毫无意义的支离破碎的音符,程微只得双手攀上那人的腰,震惊且柔顺地承受着突如其来却格外霸道的吻。 那人的唇太灼热,让她的心都跟着烧了起来。柔软的舌果断又坚定地撬开她的齿,与她的缠绕在一起,疾风骤雨般扫过每一个角落。 “嗯——”一声呻吟从喉咙中逸出,程微只觉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只得无力捶打着那人的背。 她从未想过,原来真正的亲吻,是这个样子的。 而与心悦之人这般的亲密无间,几乎让她的魂都飞了起来。 喜悦、兴奋,又带了那么一点惶恐不安。 上方的阴影骤然拉开,新鲜的空气涌进胸腔。 程微大口大口吸着气,一张脸红如云霞,目光却清亮无比,望着对方。 程澈同样微微气喘,耳根更是能红得滴出血来,只是嘴角已经挂上了笑意,低声问:“微微,二哥猜得可对?” 程微一张脸就更红了,后背抵着树干,望着这样的兄长颇有些无措。 她从来不知道,二哥会有这样的一面。 见程微不说话,程澈便默默等着,等得有些急了,便低下头,凑在她耳边商量:“要不,二哥再猜一次?” “嗯?” 程微犹未反应过来,那吻便铺天盖地,又落了下来。 她躲在银杏树与二哥之间,躲无可躲,更舍不得躲,就如风雨中的小苗,承受着雨露所有的浇灌。 而少女如鲜花般动人的娇妍芬芳,便在这雨露浇灌之下不急不缓地展露出来。 程澈猛然松开手,后退半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他不敢低头,更不敢有什么遮掩的动作,唯恐少女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不该看的地方,让他羞愧难当。 程微轻轻喘息着,问程澈:“二哥,你就不怕猜错了?” 程澈目光温柔望着程微,笑了笑。 他从未想过猜错的可能,若是微微说到那个程度,他还无动于衷,那才真不是个男人了。 除非——除非微微刻意戏耍他,让他造成这种错觉。 若是如此,那他也只能认了! 只不过,他的微微应该没有这么坏吧? “那二哥到底猜对了没有?” 少女抿了抿已然红肿的唇,再次踮起脚尖,以一个吻回答了他。 第372章 急 银杏树下,程微与程澈并肩而坐。 她随手拔了一根青草揉捏着掩饰内心的丰富,偷偷看程澈一眼。 程澈此刻恰好看过来。 二人视线对上,皆有些赧然。 程微忙把眼睛移开,目光没有着落点,正是心头小鹿乱撞之时,手忽地被握住。 哎呀,二哥那么害羞,是不是又准备亲她了?程微脸又热起来。 “微微,你是什么时候——”程澈欲言又止。 他原本觉得他与微微之间无需那么多话要问,可是此时,牵着心爱的姑娘,却发觉仍有无数话想说,就仿佛他们刚刚相识一般。 是呢,作为兄妹,他们已经相识太久;而作为有情人,今日才是他们的初识。 程微闻言,白他一眼:“反正是在二哥拎着大雁前去徐大姑娘家提亲之前。” 居然那么早。 程澈怔了怔,随后便是心疼。 他太清楚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能与其他人光明正大来往,自己却无能为力的酸楚。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程澈抬手,落在程微肩头:“微微,再给我一段时间,到时候二哥会向国公府提亲的。” “不能现在么?”程微问得很直白。 程二公子被问得一愣,忍笑挑眉问:“微微很急么?” 程微瞪了程澈一眼。 亲都亲了,二哥居然明知故问! “二哥不急?”程微不甘示弱,挑眉反问。 程澈蓦地红了脸。 急不急,他自然是比谁都清楚的。 “咳咳,微微。这其实不是急不急的问题。二哥若是现在就去国公府提亲,定会被乱棍打出去的,哪有成功的可能。更何况,二哥不想看你被世人笑话。” “这么说,二哥其实还是急的?”少女把头轻轻靠在男子肩头。 程澈后背瞬间绷直,老老实实回答道:“是,二哥也急。” 程微便抿唇笑了:“二哥。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世人目光。” 若是在乎。她又怎么会对身旁的这个人动了心。 “只是,我不想外祖母他们为难,更不想看着二哥被乱棍打出去。”少女语气平静中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反正我如今是青翎真人的弟子,嫁娶有了一定的自主权利,不会早早被逼着定下亲事的。所以二哥放心吧,我会乖乖等你的。” 挑明了心意的少女温柔似水。让程澈忽然想坐得远一些。 偏偏程微还调皮地眨眨眼,道:“二哥心急的话。随时可以亲我嘛,反正我又不会反抗的。” 程澈脑子空白了一下,回神后,不由又气又笑。训道:“微微,女孩子家,多少要记得矜持。” 程微翻了个白眼:“二哥训我作甚?对别人。我且矜持着呢。对二哥,我若矜持。还不是二哥吃亏?” 程澈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就知道没有了兄长身份的掩护,他是管不住这个丫头了。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二人目光再次胶着在一起,就像心中的情丝抽长,在眼中化作了实质。 程澈伸手,把程微轻轻推开。 “二哥?”程微有些意外。 “有人来了。” 有人? 程微脸色微变。 她居然忘了,这是在外面! 都怪二哥忽然亲她,害她就只记得那甜蜜滋味了,刚刚可别被人瞧去了才好。 程澈仿佛明白她的担忧,低声道:“刚刚无人的。” 说完,顿了顿,补充道:“所以习武还是有好处的。” 务必从现在开始,要让微微看到,他比什么谢家表弟、景王世孙都强多了。 程微一颗心放了下来。 嗯,习武果然是大有好处的。 “澈表哥,微表妹,原来你们在这里。” 韩止走过来,看着并肩而坐的兄妹二人,心头莫名有些怪异,可又偏偏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程澈站了起来,面色平静:“世子怎么来了?” 韩止忽略那丝异样,笑道:“已经开饭了,不见澈表哥回来,祖母他们叫我出来寻你。没想到你和微表妹都在这里,被这株银杏挡着,我险些没看到。” “麻烦世子了,那就过去吧。”程澈说着伸手把程微拉了起来。 韩止便看了程微一眼,目光在她微肿的唇上停了停,刚刚忽略的异样又浮了上来。 微表妹这样子,总觉得比以往更……更像个真正的女子了,难道是因为及笄的缘故? 程澈见韩止盯着程微看,心头不悦,手一用力把程微拉至另一边,淡淡道:“世子还不走?” 韩止回过神来:“走。” 三人默默走了一段距离,韩止终于忍不住问:“澈表哥,你怎么如此疏远了,叫我世子?” “已经没有了亲戚名分,自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随意了,世子不要多想。” “澈表哥这样说,微表妹可要伤心了。” 程澈侧头看着程微:“微微会伤心?” 程微扫韩止一眼,果断摇头:“才不会。现在这样最好了。” 终于不是兄妹了啊! 韩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笑了笑。 微表妹果然还在生他的气,什么事都要和他对着来。 罢了,他做不到别的,便多让着她些吧。 三人来到了用饭的地方,饭菜早已摆上桌。 一见程微跟着过来了,段老夫人大喜:“微儿快过来,外祖母还以为国师留你用饭呢。” 眼见段老夫人要喊人在她与小段老夫人之间加座,程微忙道:“我和二哥坐在这里就行啦。” 挨着程澈坐下,她才道:“师父让我来陪外祖父、外祖母吃饭。” 段老夫人笑意略收:“国师的意思是——” “师父说我刚刚入门,要留在观中静修一段时日,暂时先不回家去了。” “要住在观里?” 老国公瞪段老夫人一眼:“别给孩子压力,这是好事呢。全天下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气,拜国师为师。” 说到这里,老国公摸摸胡子,叹道:“若是国师收我为徒,我还愿意住在观里呢。” 程微忍了忍,提醒道:“外祖父,那咱们辈分就不好算了。” 众人皆笑起来。 “吃饭,吃饭,菜都凉了。” 第373章 天子有请 玄清观的素斋名不虚传,程微这是第二次吃到。 她正垂眸吃饭,一条素鱼便落入碗中,一抬眼,就见程澈正对她笑。 程微便也笑了,见无人留意,悄悄从桌下伸出手,勾住程澈的小指。 程澈明显怔了一下,未曾想到程微如此大胆。 程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夹起素鱼细嚼慢咽。 程澈手动了动,想挣扎开。 那柔若无骨的手反而趁势钻入他掌心,如羽毛划过,在掌心最柔软的地方挠了挠。 程澈瞬间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了。 “澈儿怎么不吃?”段老夫人开了口。 程澈险些掉了筷子:“呃,今早吃得有些饱了。” 程微抿唇偷笑。 段老夫人看向程微:“澈儿,你该像微儿学着。玄清观的素斋等闲是吃不到的,没看这馋嘴的丫头嘴巴都吃红了。” 程微猛然一愣,随后脸涨得通红,偏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外祖母,吃饭的时候好端端说这个,您这是坑人啊! “这是怎么了,快喝口水压一压。” 程微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这才止住了咳嗽,眼中已是咳出泪来。 “好点了吧?”段老夫人一脸关切。 程微脸还是红的,连连点头:“好多了。” 韩氏嗔她一眼:“都是大姑娘了,眼看就是要说婆家的人,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程微拿帕子擦擦嘴角,左手犹握着程澈的手,一本正经道:“谁要说婆家了?师父说了,我才入门。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当全力以赴,切勿让俗事分了心。” 韩氏撇撇嘴,对段老夫人道:“母亲,您瞧瞧,这有了师父就管不了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就成俗事了?莫非你这丫头还当一辈子道士不成?” 程微悄悄扫程澈一眼。道:“也未尝不可。” 那只手陡然被握紧了些。 “净胡说。外祖母还想亲眼看你嫁人,瞧瞧是什么样的儿郎娶走我的微儿呢。” 程微脸微热,很想说外祖母已经看过千百回了。偏偏实话是不敢说的,只能低了头不吭声。 众人以为她害羞,便笑起来。 只有坐在另一侧的韩止深深看程微一眼,心道。莫非容昕那番话是真的? 微表妹真是因为他的拒绝,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 少女穿着玄色道袍。更衬得肤白如雪,明艳照人,偏偏端庄中还带着一点羞涩,就让人不敢多看。 韩止忙收回目光。默默盯着手中筷子。 微表妹其实是很好的,只可惜,他注定要辜负她了。 程微悄悄皱了皱眉。 止表哥眼神怪怪的。又想打听程瑶的事了? 真是阴魂不散,程瑶还是早点过门好了。随便他两个卿卿我我,只要别再来膈应人。 饭后,程微亲自把众人送到道观门口,眼瞅着人都走远了,这才转身往里走。 “微儿!” 程微回头,就见程二老爷一脸菜色,从树旁走了过来。 守门的小道童忙跑过来道:“太师叔祖,这人非说是您父亲,要进去观礼,被晚辈拦下来了。” 干得漂亮! 程微给了小道童一个赞许的眼神。 “微儿,他叫你太师叔祖?”就这个油盐不进,死活拦着不让他进门的小道童,居然叫他女儿太师叔祖? “是呀,我是青翎真人的弟子,他是第五代弟子,当然要叫我太师叔祖。”程微一脸平静,“拜师礼已经结束了,午饭都吃完了,您若没事,我便进去了。” 程二老爷愕然:“微儿,你就是这样对父亲说话的?” 程微抿唇一笑,因是站在台阶上,比程二老爷还高出半寸:“您忘了,您与我母亲已经和离,就在今日,我的名字已经记在国公府家谱上了。” 说到这里,程微深深看程二老爷一眼,似笑非笑:“您以后可以叫我韩微,或者玄微道长。” 见她转身欲走,程二老爷上前一步,伸手去抓她肩膀,被一旁的知客拦住:“这位大人请注意分寸,唐突了师叔祖,那我玄清观上下就只能请您日后不得踏入半步了。” 程二老爷上不得前,黑着脸喝道:“程微,你这是不孝!” 程微头也未回:“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子孝在后。程大人饱读诗书,应该比我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我现在只有母亲,没有父亲,请您一定记住了。” 说罢,郑重叮嘱知客与守门道童:“你们也要记住了。” 知客与道童同时肃声道:“谨遵师叔祖(太师叔祖)吩咐。” 程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玄清观大门缓缓关上。 程二老爷气急败坏,嚷道:“孽女,你如此不孝,就不怕天下人唾骂吗?” 小道童坐在台阶上,打了个呵气,懒洋洋道:“天下人可管不着我们玄清观的事儿。大人还是早点回去吧,午饭都没吃,肚子不饿吗?” 程二老爷狠狠喘了好几口气,转身往下走,因为肚子里没食儿腿肚子发软,一个趔趄险些栽下去。 小道童摇摇头,心道:哎呀,我早早听了太师叔祖的吩咐没让这人进去,刚刚看太师叔祖很高兴的样子,说不准回头要嘉奖我呢。 走入玄清观中的程微则望天长长舒了口气。 此后,是真和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毫无关系了。 “师妹,你的住处尚未收拾出来,便先在素尘那里住两日吧。”北冥真人等程微过来,开口道。 小师妹虽然辈分高,年纪却太小,素尘是女弟子,有她照应着能更快适应观中生活,且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 “住素尘那里?”程微皱眉。 素尘道长心中窝火,面上只得恭恭敬敬:“素尘已经把上房收拾出来了,师叔直接过去便可。” “不必了。”程微冲北冥真人行了半礼,“多谢师兄关爱。总不过是暂住两日,我随便找一间客房就好。” 她与素尘之间,何止小龌龊那么简单,才不会给她这个脸面,让别人以为她们关系不错呢。 程微看了素尘道长一眼,见她脸色铁青,笑了笑。 这只是开始,早晚有一日,她要把这个害人的妖道赶出玄清观,让她尝尝失去倚仗的滋味! 程微挑了一间客房休息,未到傍晚,就接到消息,当今天子请国师携弟子赴宴。 第374章 何处来 这场晚宴设在同乐殿,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朱洪喜毕恭毕敬引着青翎真人几人往内走,遥遥就看到昌庆帝率众等在大殿门口。 一见到众人身影,昌庆帝亲迎上来,握住青翎真人的手:“国师,朕总算又见到您了。” 青翎真人淡淡一笑:“想当年见陛下,陛下才十来岁大。” 昌庆帝瞧着激动不已:“是呢,那时候国师就是这般模样,没想到一晃四十载,国师风采依旧。国师,里面请。” 一个是大梁帝王,一个是道教最高领袖,二人率先迈入大殿,后面的人忙亦步亦趋跟上。 程微察觉有目光落在她脸上,抬眼看去,就见华贵妃正目不转睛打量她,神情莫测。 程微便笑了笑。 到这时,有师父庇护,她即便不能公然顶撞华贵妃,至少也不会像先前那样,随便一句话就能压死她了。 华贵妃缓缓收回目光,由程瑶扶着往殿内走去,程瑶忍不住回眸看了程微一眼。 纷纷落座后,昌庆帝看向程微,温和笑道:“这便是国师收的弟子吧?朕知道,她是怀仁伯府上的三姑娘,前段时日常来宫里的,没想到能有这般造化。” 程微站起来,冲昌庆帝行礼:“玄微惶恐,能令皇上记得至今。不过玄微如今已经不是怀仁伯府的三姑娘了,目前暂住观中,聆听师尊教诲。” 昌庆帝怔了怔,想了起来:“朕记起来了,韩氏已与程少詹士和离。” 说到这,天子有几分感慨:“他们的婚事,还是当年朕钦赐的呢。” 却没想到。终是强扭的瓜不甜。 因是赐婚,那二人和离是特意请求过昌庆帝恩准的。 当初程二老爷赴任路上遇匪坠崖,世人皆以为丢了性命,没想到数年后活蹦乱跳重返京城。 他长得又好,穿上官服体体面面,昌庆帝就觉得此人命大,是个有福的。加之才华不错。于是就有了圣眷。 而韩氏当年进宫请求赐婚,昌庆帝虽也听闻男方不愿意,一是看着皇后的面子。二是不想卫国公府再结一门有力的亲事,于是便答应下来。 一晃二十载,双方都请求和离,昌庆帝唏嘘之下。就恩准了。 “国师,朕实在好奇。您是怎么收玄微为徒的呢?” 同乐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青翎真人满头银丝如月华般倾泻而下,哪怕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在他眼前。都不自觉生出神秘莫测之感,昌庆帝下意识就流露出非同寻常的尊重来。 他也无法不尊重眼前这位容颜不改的国师大人。 想当年,他不过垂髫皇子。属于默默无闻那种,太后为何会选择他养在膝下。从而一力把他推上这个位置,不过是国师说他有帝命而已。 短短一句话,他的命运便天壤之别。 如果说当初他不以为然,可等继位之时,从先皇手中得到那册只有历代帝王才可翻阅的秘录,阅览了历任国师对维护大梁江山的作用,还有那一桩桩玄妙事件,便不得不信了。 至少,每一任国师绝不是招摇撞骗之徒,是有非凡本事的。 大殿中很安静,只听到青翎真人淡淡的笑声:“不过是应世而出,小徒天赋非凡,注定与我有这段师徒缘分。” 一番话出,不仅昌庆帝没想到,华贵妃更是脸色一变。 国师如此高调说程三天赋卓绝,这不是明晃晃在说她先前有眼无珠么? 就连坐于青翎真人下首的北冥真人都忍不住看了师尊一眼,心道,师尊对小师妹评价竟如此之高,想当年收他为徒时,可没如此肯定过。 北冥真人年纪不小了,回忆儿时的事,就有些艰难。 对了,他记起来了,那时候他有个堂弟,师尊原本是看中了堂弟,只是堂弟与他要好,一与他分开就大哭不止,这才无奈把他一起带上了山…… 回想起自己是买一送一的那个添头,北冥真人整个人都不好了,哀怨看了师尊一眼,默默生气。 “这么说,那一次是误会玄微了。贵妃,你说是不是?”昌庆帝看了华贵妃一眼。 华贵妃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来:“是臣妾当时失察了。玄微道长,本宫在这里向你陪个不是,你便莫计较了。” 华贵妃在后宫风头无两,近年来,随着太子年纪渐长地位越发稳固,就是对皇上都鲜少如此小意了,此刻心头窝火便不消多说了。 程微欠欠身子:“玄微不敢。就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成全。” 她现在有了些说话的底气,是来自玄清观,来自师父。而师父凭借的是历任天子对国师的尊重和倚仗。 但归根到底,这天下是容家的,帝王的尊重和倚仗终究不是那么牢靠,她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有了新的身份,就可以肆无忌惮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至少目前,对华贵妃表面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玄微道长请说。” 程微站得笔直,不卑不亢道:“待宴后,玄微想看看小皇孙。”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华贵妃致歉在先,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会一口回绝:“算起来,玄微道长还是小皇孙的姨母,想去见他,本宫当然同意的。” 说到这里,华贵妃回头:“霄儿,等下你陪玄微道长过去。” 程瑶屈膝道:“是。” 宴席开始,丝竹悦耳,歌舞升平,所有的热闹都无法进入程微眼底,等到宴席结束,昌庆帝留青翎真人详谈,她终于可以退场,由程瑶陪着前往东宫。 东宫离同乐殿颇远,一路上两个宮婢在前挑灯,二人则在后面走着。 “这个时候,小皇孙已经睡下了。”程瑶忽然开了口。 程微充耳不闻,加快了脚步。 对这个人,她已经再无什么可说的。 见程微一脸冷淡,对她完全视而不见,程瑶一直死死压抑的情绪却猛然打开了缺口,一把抓住程微手腕,低声质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程微冷冰冰看着她,眼神仿若看一个跳梁小丑。 程瑶却有些失控了,嘶声道:“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不是也从那个地方来的?” 第375章 魂归之地 “那个地方?”程微心中诧异程瑶的语无伦次,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让程瑶更以为自己猜得不错,松开程微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难怪,难怪你不一样了,不但学会了符医,还拜了四十年未曾入世的国师为师。你是如何找到国师的?” 程瑶眼睛瞪大了些,神情激动:“你看到后面了,是不是?” “莫名其妙!”程微冷冷看程瑶一眼,与之擦身而过。 程瑶追上来,抓住程微衣袖:“你等等,说清楚再走!” 程微挑眉看她:“程瑶,你是不是有病!” 眼见程微甩袖走了,程瑶愣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莫非不是?” 夜风吹过,程瑶渐渐冷静下来。 是了,若程微如她一样,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写的那些诗词呢? 一颗心安定下来,程瑶抬脚追了上去。 程微一步一步走进东宫,心底一片冰凉。 这里明明只少了一个人,对她来说,却是无边无际的荒芜。 “小皇孙已经睡下了。”东宫女官得知程微的新身份,态度恭敬道。 “我只看一看,不用吵醒小皇孙。” “这——”女官有些迟疑。 程瑶开了口:“玄微道长都这么说了,你们还不照办,这是娘娘吩咐的。” “是,请玄微道长与霄儿姑娘随我来。” 程微被引去容煊的寝室。 这个时候,小容煊睡得正香,程微便在他床榻一旁坐下来,静静看着。 半岁大的婴儿比之上次见到更加白胖,眉眼舒展。嘴角挂着奶泡泡,显然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对他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如无意外,或许会一辈子这样不懂忧愁。 程微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容煊娇嫩的脸蛋,眼角悄悄湿了。 她想起了二哥的话。 “微微若是想治好小皇孙的痴傻病,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要等到太子妃人选落定。小皇孙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幼儿。失去母亲庇护的太子嫡长子,恐怕越是聪慧,越难长大。痴傻。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程微俯下身,用面颊贴了贴容煊的小脸蛋,柔声道:“瑜哥儿,我是你小姨。你可要记得。小姨以后会时常来看你的。” 二哥说得对,在最初的几年里。他们这些亲人无人能守在小皇孙左右,他的痴傻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至少,至少要等他长到懂得装傻的年纪再说。 小容煊似乎感觉到什么。喉咙里哼哼两声,把小身子扭过去。 程微心底一片柔软,站起身来走出去。 “怎么不见若蝶、流萤等人?”在廊上站定。程微问女官。 女官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程微便一下子明白了。 随着大姐姐的死。那些人恐怕也跟着消失了。 “罢了,你下去吧,我在这里站一站就离开。” 女官欠了欠身子,后退离开。 程微立在廊柱旁,沉默不语。 程瑶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还不走么?说不准国师要出宫了。” 程微头也不回,淡淡道:“师父自然会等我。你若不想在这里等,自便就是。” 程瑶咬了咬唇。 她当然是不能就这么走的。 盯着那道纤细背影,哪怕在这暗淡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寂寥,却依然挺得笔直,程瑶就暗自咬牙,忍不住刺道:“太子妃过世,你一定很难过吧?可惜太子妃不像你这般坚强,承受不住那一日的打击,想不开了。要说起来,我也很心疼小皇孙呢——” “住嘴!”程微豁然转身,脸色冷凝,“你信不信,我便是打了你,也不会有任何事?” 程瑶一下子没了声音,眼中闪过忿恨,不过见程微脸上是掩不住的伤痛,心中便舒爽起来。 人呐,身上的痛总是不及心里的痛的。 “我大姐,是在哪间屋子里去的?”程微直直望着程瑶,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脆弱,睫毛一扇,竟流下两行泪来。 程瑶一怔,随后嘴角弯了弯。 果然呢,一提起太子妃,任程微如何意气风发,不照样成了这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可以带你去。” 程瑶转过身,抬脚往外走,嘴角笑意隐现。 程微一言不发,抬脚跟上去。 “喏,就是那里了。太子妃就是在那株海棠树下上吊自尽的。”站在东宫的花园里,程瑶指着数丈开外一株海棠树道。 此时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层层叠叠,如一片红粉云霞。 程微缓缓走了过去,抬手抚着海棠树干,闭上了眼睛。 大姐姐,这里就是你魂归之地么,我记住了。 程瑶嫌晦气,远远站着没过去,只以为程微是受了打击伤心过度,便无声笑了笑。 你们母女毁我清白,害我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那又有什么得意的。这太子妃的位置,程雅那个短命鬼终归是坐不成的! 回玄清观的路上,程微一直沉默不语。 青翎真人便问:“玄微,你有心事?” 北冥真人扭头看向车窗外,心中很是不平。 师父收他为徒的那一年,他才六岁,还时常哭鼻子想家人呢,可没见师父问过他有没有心事。他果然是送的添头,差别才这么大吧? 程微不知道老师兄的心酸,对师父露出一个笑脸:“弟子就是觉得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时间却太少,总是不够用呢。” 青翎真人含笑点头:“那就用心学。” 两日后,程微搬去离青翎真人住处颇近的一处小院子里,自此埋头苦学,过着不问俗事的日子。 这一晃,就到了三月份,卫国公世子韩止迎娶贵妃娘娘的义女,同时是怀仁伯府表姑娘孟霄的吉日马上就要到了。 三月里,正是成亲的好时节,而这场亲事,更是受人关注。 先不说那位孟霄姑娘与宫中的关系,单就是怀仁伯府表姑娘的身份,就让人吊足了八卦之心。 等成亲那日,怀仁伯府的人去了卫国公府,场面该有意思了。 韩止大婚前日,韩秋华来到蘅芜苑,邀请程微:“大弟明日成亲,今日在听雪林设宴,邀咱们聚一聚。” 第376章 手帕 程微对听雪林的回忆显然不怎么好,不过这个邀请,她略想了想便点头应了。 谁让她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二哥了呢,昨日下山回到府中,外祖母特意设了小宴,二哥与她也没机会多说几句话就匆匆出府了。 听雪林这个时节没有什么好景致,只在东南一角有几株桃树开得繁茂,宴席便设在那里。 国公府的小一辈包括和舒,景王府容昕与容岚兄妹,谢家兄妹,还有国公夫人陶氏的娘家侄子陶跃然、陶心怡二人都聚在了一起。 其他人还好,都住在京城,陶跃然兄妹却是为了韩止的婚事特意赶来的。 宴席不是常见的圆桌形式,而是长条矮案接在一起,两头对坐。 程微去的晚,才刚到,容昕便热情招手道:“程微,我特意给你留了位置,快来坐这儿。” 他这么一喊,众人目光便都集中在程微身上。 程微险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扯着嘴角笑笑:“多谢世孙了,我坐二哥身边就好。” 于是程微光明正大坐在了程澈身旁。 谢哲收回落在容昕身上的目光,弯唇笑了笑。 岚郡主抚了抚额。 哥哥这么厚脸皮,还被人家姑娘毫不留情拒绝了,身为妹妹,她觉得好丢人呀! 岚郡主便想起近日兄长与母亲闹腾的那几次来。 最近一次,程微被传说中的国师大人收为弟子后,母亲口风似乎松动了? 岚郡主侧头,看一眼头戴白玉冠、身穿紫色云纹锦缎袍的兄长,怎么看都有种孔雀开屏的味道。 大哥这么高兴。貌似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微表姐,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被国师收为弟子的?我真是好奇死了。”谢晓笑盈盈问道。 微表姐很可能成为她未来嫂子呢,怎么那景王世孙表现得颇热切?她可要替大哥看住了。 “就是机缘巧合吧,我常去济生堂,无意中遇到过师尊一回,他觉得我有些天赋。就收了我为徒。”对于这些事。程微不愿多提,便简单说道。 这时韩平开口道:“明日就是大哥的大喜日子,今日大家可不能轻饶了他。来。大哥,弟先敬你一杯,祝你们以后夫妻和睦、恩爱美满。” 他这样一说,众人注意力便从程微这里转移。端起酒杯纷纷打趣起韩止来。 谢晓悄悄打量着韩平,便忍不住红了脸。 近来两府有些意向。她不聋不瞎,当然是得到一点消息的。 这位平表哥虽然面貌寻常,但举止颇沉稳,这一点。和大哥有些相似呢。 程微见不再是众人焦点,悄悄松了口气,侧头抬眸。与程澈视线相触,便忍不住甜甜一笑。 “微微在山上可还习惯?”程澈夹了一块程微喜欢吃的枣糕。放入她碟子中。 “还好,每日早起早睡,许多事要亲力亲为,感觉身体都轻健不少。”程微一本正经回答兄长的话,长案下手却悄悄伸过去,捉住他手指。 少女手指修长柔软,总是能撩拨起人心头涟漪,只是这种长案毕竟不同于圆桌的隐秘,程澈在甜蜜之余,有些无奈,悄悄用力抽回手,警告瞪程微一眼。 程微不动声色吃着枣糕,空出的那只手又百折不挠缠上去,指尖一点,在程澈手心写字:虽然早睡,可是每日躺下都想二哥想得睡不着。 程澈一双耳朵便又红了。 程微再次写道:二哥想我没?要是没有,我便伤心了。 程澈垂眸捏着酒蛊,没看程微,好一会儿低声道:“嗯。” 程微便心满意足笑起来。 “程二哥。” 少女娇柔的声音响起,程微不由抬眼,就看到陶心怡双颊微红,望着程澈。 程微心一堵。 岚郡主说过,陶心怡倾慕二哥呢。 “陶姑娘有事?”程澈温和问道,长案下的手猛然被那柔嫩的手指掐了一下。 “无事。”陶心怡飞快垂下眼,心砰砰直跳。 她一直喜欢程二哥这个样子,无论是早几年的处境艰难,还是中状元后的风光无限,永远是一派温和淡然。 这样的男子,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是最好的依靠。 她马上要十七岁了,家里人开始频繁提起她的亲事,今日总要找个机会,试探一下程二哥的意思。 便是不成,那至少没有遗憾了。 “我看程二哥有些上脸,可是不胜酒力?” “呃——”程澈刚一开口,就被程微狠狠掐了一下。 程微冲陶心怡莞尔一笑:“二哥是有些喝多了。二哥,那边通风,我扶你去那里醒醒酒吧。” 程澈哪还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点头:“好。” 都是年轻人聚在一起,又是彼此熟识的,一旦开始喝起来,气氛很快就格外热闹,谁也顾不上谁了。 程微扶着程澈去醒酒,陶心怡咬了咬唇,一脸郁闷。 “心怡,你怎么啦?”岚郡主凑过来问。 陶心怡叹口气:“郡主,我觉得程微比瑶姐姐难相处多了。” 岚郡主以前不大喜欢程微,可后来渐渐转变了看法,加上自家那不靠谱的大哥明显看上程微了,哪里还愿意说她不好,当下便道:“却也不是这样,程微性子直,要是能入了她的眼,她便会掏心掏肺对你好。” “呃,是么?”难道是她以往对程微太冷淡,那丫头才有意阻挠? “心怡,你到底怎么啦,瞧着魂不守舍的。” 陶心怡拉住岚郡主的手,低声道:“郡主,你和程二哥比我熟悉,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陶心怡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把一方帕子塞过去:“你把这帕子替我转交程二哥,看一看他的意思。” 岚郡主捏了捏那方雪白帕子,一脸疑惑:“这帕子里什么都没有啊。” 陶心怡低声道:“程二哥见了,会懂的。” “可是,这岂不是私相授受……” 见无人注意,陶心怡眼一垂,声音已是哽咽了:“好郡主,求你帮帮我吧。我就只想看看程二哥的意思,若他无意,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就死心嫁人去了。我,我不试试总不甘心的。” “那好吧,我找机会问问看。”岚郡主把帕子收了起来。 第377章 凉亭 程微与程澈站在桃树旁,因为四周开阔,反而只能规规矩矩的。 于是程微便把这个把月来在道观的生活一一讲给程澈听。 程澈含笑听着,心头略宽。 果然清净无争的道观生活要比深宅大院更适合微微。 “我先前入宫,还见到了小皇孙。小皇孙又长胖了些,看着挺好的,就是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程澈便宽慰道:“瑜哥儿还不错,他是目前唯一的皇孙,至少衣食照料上不会亏待他。” 程微斜睨着程澈:“二哥如何知道?” 刚刚陶心怡没话找话说,她很想发个小脾气的,但想着人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二哥又不知道姑娘家心思,便把火气压了下来。 说起来,二哥这样好,陶心怡喜欢也没有错,她总不能太小心眼。 可是,还是有些不痛快,什么时候二哥能打上她的标记就好了。 “我托六皇子常去看看小皇孙,所以知道的。”程澈笑道。 自打他展示了那一手飞针钉马蜂的绝技,六皇子就一改顽劣样子,表现得像个十足乖学生,一心想求他把这本事教给他。于是他在皇宫讲书的日子就过得顺当多了。 “那就好,这次下山,我还想找机会再进宫去看看的。” 程澈语气认真:“微微,二哥知道你担心小皇孙,更放不下太子妃,只是这一两年,如非必要,皇宫还是少去为好。” 太子娶程氏嫡女,这是皇室遗训,在太子妃死后,就成了他心中隐忧。 虽说微微从律法上与程家没了关系,可万一天家要的是血缘呢?尽量减低存在感,总比时常在太子等人面前晃好。 文臣不似武将,一朝出征就可能一飞冲天。再有本事的文臣,还是要慢慢熬资历,一步一步往上走。 他的计划里,两年时间内不求升官。趁着定期进宫讲学的机会赢得皇上青睐,成为旁人眼里天子的眼前红人更要紧,这样他向国公府提亲,就会少了许多阻碍。 当然,这两年里若能寻到亲生父母。由父母代为提亲,那就更合适了。 程澈对此不敢抱太大希望。 其实自从他手中银钱宽裕后,沿着当年他飘来的那条河已开设数家六出花斋,书斋旁必然开一家茶肆,专门打听消息。一旦听说谁家那一年丢过孩子,就会悄悄去探查,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一无所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亲生父母,很可能就在京中。甚至是在西城。 对程澈来说,要肯定这一点并不难。 他每年四月生日之前都会悄悄前往程家庄,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测那河水流速。 这一测已有数年,把几年得来的数据放在一起比较,相差不多,再结合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常存活的时间,那丢弃他的地方,大致范围就能确定了。 更重要的是,那条小河是由绕着京城的离江分流出来,分流处有一桥。桥下石墩每逢四五月份就会被淤沙堆积,若是有物件从那里通过,十有八九会搁浅或翻覆。而一条引离江水入西城的人工河却与那条小河畅通无阻。 从几率来说,他当年被放入木盆里。从西城顺着人工河而来,顺水流入小河中进而被程九伯夫妇发现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大梁京城的布局,西贵东贱,皇城就在西城最西端,围绕皇城聚集的全是勋贵官员之家。 在程澈想来。他的出身或许不会太差,若有帝宠在身,一般人家总不会把他一个状元郎拒之门外吧。 会把他抛入河中的父母,他不敢有太多期望,最重要的是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让他可以娶微微为妻,免她受世人耻笑。 “澈表哥,你和微表姐怎么躲在这里说悄悄话?走啦,大哥他们要蹴鞠呢。”韩屹跑过来,拖着程澈就走。 程微虽然不舍,却不能化作玉佩挂在二哥腰上,只得眼巴巴看着他被拖走了。 听雪林八角亭前有一块空地,正适合蹴鞠。 大家酒后兴致正高,或是亲自参与,或是一旁围观,便一股脑过去了。 岚郡主袖子中揣着陶心怡那条帕子,目光忍不住去寻程澈身影,见他换了一身利落衣裳往场地中走去,不由咬了咬唇。 她,她其实和程二哥也不算熟呀,这么贸贸然找过去,万一被程二哥误会是她胡思乱想,那可如何是好? 早知道,不该心软答应的。 陶心怡见岚郡主答应下来,不好意思留在这里,早就借口不胜酒力躲回房去了,此时岚郡主想物归原主,却是不能了。 岚郡主目光最后落在站在桃树旁的程微身上,有了主意。 反正程微是知道陶心怡心意的,她何不把帕子交给程微,让她转交呢。 岚郡主虽是生在王府,但只她一个女孩儿,自是如珠似宝被捧在手心上长大,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此时想到这个办法,便不再犹豫,抬脚向程微走去。 “岚郡主找我有事?” 程微靠在桃树干上,遥望着场中那道身影。 她喜欢站得远些,这样不但视线开阔,还能自由自在。 面对程微,岚郡主就自在多了,把那条帕子递过去,神秘兮兮道:“程微,这个……能不能交给你二哥?” “呃?”程微盯着那条帕子,视线若是能化作实质,几乎能把帕子烧出个洞来。 怕程微误会,岚郡主忙解释道:“哎,程微,你不是也知道吗,心怡她……其实一直倾慕程二哥的。她家里逼着她嫁人了,她就想看看程二哥的心意……” 二哥能有什么心意?二哥的心明明都给她了! 程微深吸一口气,接过手帕:“好,我替你转交。” 替别的姑娘给心上人传情信,她这也是少有的殊荣了! 场中踢得热闹,半场下来,少年们站在场外喝水擦汗,有个小丫鬟便走到程澈身边道:“公子,微姑娘在八角亭等您,说是有事要说。” 程澈有些诧异,对同队的韩平交代两句,抬脚走向八角亭。 八角亭后边是山,旁边有池,四周树木掩映,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他刚下场,才出了一身汗,这么走过来,顿时觉得凉爽多了。 程澈忍不住一笑。 莫非是微微怕他热了,才叫他来歇一歇的? 第378章 第三人 程微背对着程澈走来的方向坐在亭子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并没有转身。 程澈绕到她面前,因为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脸色有些红润。 “微微,叫我来有什么事?”程澈在一侧石凳上坐下来。 程微掏出那条雪白的帕子,递过去。 程澈笑着接过,抬手便要拭汗。 程微挑了眉:“二哥,你就不问问,这帕子是谁的?” “嗯?”程澈手一顿。 程微别过眼,冷声道:“这可是有位姑娘专门托我交给你的。” 程澈神情严肃起来,把帕子往程微手中一塞,问道:“微微,你不是与二哥开玩笑吧?” 程微翻了个白眼:“我干嘛和二哥开这种玩笑?喏,帕子是转交给你了,二哥要怎么回应,自己看着办吧。” 程澈定定看着程微,抬手就刮了她鼻子一下,语气颇为无奈:“你这傻丫头,二哥会怎么回应,难道你不知道吗?” 程微抿了唇,不说话。 亭子不远处的假山后,和舒不由屏住呼吸,听着亭子里传来的对话,再看程澈望向程微时温柔似水的眼神,只觉格外怪异,一时竟忘了离去。 “行了,快把帕子原样还回去吧,别生闲气了。” 八角亭本就有树木遮掩,二人又是背对着众人蹴鞠的场地,程澈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程微的手,轻声道:“真是个傻丫头。” 程微要说多生气,当然不会,此刻听着程澈温声软语,便又笑起来,抬手用纤纤玉指点了点他胸膛:“二哥就不问问,是哪位姑娘——” 程澈伸出手指,放在程微唇边:“微微别再提这个。既然答案是一样的,何必追问帕子主人是谁。这样不伤颜面。对彼此都好。” 程微轻轻点头。 二哥便是这样好,哪怕是对陌生人,都会保持最基本的风度与体贴。 “不生气啦?”程澈轻捏程微的手。 程微回头看一眼场地旁的众人,眨眨眼道:“二哥亲亲我。我便不气了。” 程澈一怔:“微微,你胆子越发大了。” “没人注意这边啦。”程微半抬着头望向程澈,因为二人坐得近,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酒香味,少女的芳心就忍不住骚动起来。抬起手放在他胸膛上,轻轻抚着。 程澈捉住那只调皮的手,板着脸训道:“不许胡闹了,二哥该过去了,不然他们该叫人了。” 说完,不等程微回答,忙起身匆匆走了,看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程微颇为遗憾地收回手,心道,二哥总是这般口不对心。那次银杏树下,明明很愿意的…… 想到那日情形,脸上忍不住一热,起身离开了凉亭。 三月天还不算热,可在日头下站久了,姑娘家还是担心伤了皮肤,观看了一会儿蹴鞠便三三两两四处溜达起来。 程微趁机与岚郡主走在一起,把那条帕子递给她。 “程二哥拒绝了?”岚郡主把帕子收起,显然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也不是拒绝,我二哥根本没问帕子主人是谁。就要我还回来了。” “这样呀。”岚郡主这才有些意外,掩口笑道,“程微,程二哥已经二十有一了吧。许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娃娃都有了。他就算不愿与女子私下来往,竟半点好奇心都没吗?” “二哥说了,既然无意,何必知道是谁,让人难堪呢。” “若是都不问是谁,又怎知有意无意?” 程微睇岚郡主一眼。认真道:“自然是因为,二哥已经有心上人啦。” “是谁?”岚郡主双眼晶亮。 “这个暂时不能说。” “罢了,若是不能在一起,传出去确实不好。”岚郡主很通情达理地点头,抬眼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程微,我听说,安阳公主近来缠你二哥缠得紧呢。” 程微皱了眉,淡淡道:“安阳公主纠缠我二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可皇伯父好像是默许的意思呢。” 程微脸色一下子白了,抓住岚郡主的手:“是么?你是说,皇上他——” 岚郡主点点头:“所以呀,你二哥若真是有心上人,还是早点有所行动的好。不然啊,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要有一位公主嫂嫂了。” 程微立在原地,整个人都呆了。 公主嫂嫂?养面首的公主嫂嫂? 别说她的心上人是二哥,就算是正常小姑子,也无法接受有这么一位嫂嫂啊! “程微,你没事吧?” 程微回神,勉强笑笑:“我没事。咱们去那边喝杯茶歇歇吧。” 直到散场,程微直接被韩秋华等人拉走了,再无机会与程澈单独说话。 她只来得及回眸一瞥,对上那人一双温润含笑的星眸,一颗心略安几分。 二哥答应她的事,从来都会办好的,她相信这次亦不会例外。 一天下来,明明是饮酒玩乐,程微却觉得比在玄清观中闭门清修还要累得多,早早就沐浴更衣,由欢颜替她疏通半干的长发。 “姑娘,表公子来了。”画眉站在门口道。 国公府上,能被称为表公子的就只有和舒了。 程微随手取下屏风上搭着的一件淡绿色家常外衫穿上,吩咐道:“请表公子进来。” 和舒进来时,就见暖色灯光下少女一袭淡淡绿衣,长发如瀑披下,直垂腰际,就如上好的丝缎一般光滑。 于是少年准备好的满腹质问一下子就不知从何问起,心头一急,竟掩口咳嗽起来。 程微见状,忙快步走过去,抬手替他轻拍后背,一边拍一边喊道:“欢颜,快倒一杯温水来。” 把温水递给和舒,见他喝了两口好受了些,程微这才嗔道:“你身体弱,这个时候晚上外头还凉着,跑过来干嘛呢?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就是了。” 和舒定定望着程微,因为才刚剧烈咳嗽过,胸脯仍在微微起伏,开口时带着轻轻喘息:“等不了明日了,现在就想问你。程微,你让丫鬟们都退下去。” 程微见和舒如此郑重,便认真起来,挥手让丫鬟们退下,这才道:“和舒,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第379章 韩止大婚 和舒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庞,有些出神,直到劈啪一声爆响一个烛花,才咬了咬唇,问道:“你与澈表哥,是怎么回事儿?” “嗯?”程微一怔,随后便明白过来,“你看到了?” 和舒有些意外程微的平静,心中更恼,沉着脸道:“是。白日时他们都在蹴鞠,我上不了场,又有些头疼,就想先回屋子里歇会儿。走到假山处,无意间听到了你与澈表哥的谈话。” 说到这里,和舒神情激动起来,雪白的面庞爬上红晕:“程微,你和澈表哥……你和澈表哥不是我想的那样,对不对?一定是我误会了,对吗?” 程微抿着唇,好一会儿,伸手一指:“和舒,你先坐。你这样激动,对身子不好——” 和舒断然打断程微的话:“你先说,是不是我误会了?” 程微便笑了:“不,你没误会,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心悦二哥,二哥也心悦我,我们会成亲的。” “你——”和舒上前一步,喉咙一痒,大声咳嗽起来。 “和舒,都说了,你不要这么激动——” 程微上前替和舒拍背,被他一把推开:“你别管!” “若是不管,你就要咳死了!” 和舒身子前倾不住咳嗽,闻言抬眸看程微一眼,咬牙道:“我情愿死了的好,也省得日后看着你糟心!” 程微彻底怔住,喃喃道:“和舒,你说什么赌气话。就算我与二哥相爱不容于世,也不必说这些死啊活啊的话——” “程微,你是不是想。这与我不相干?”和舒显然是气狠了,一声冷笑,“是,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抬脚就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程微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跺脚转回来。伸出手抓住她肩膀:“你想都别想。你是我表姐,就关我的事!” 程微抬手扶额。 小表弟这么自相矛盾,他此刻心情到底有多错乱啊?还是不刺激他好了。 “程微。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无理取闹的那个人反倒成了我?”和舒咬牙喊道。 程微叹道:“和舒,你若不想等会儿被欢颜扛回去,尽管继续激动好了。” 和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被小丫鬟欢颜扛在肩头,趁月黑风高夜匆匆赶路的画面。 程微说得对。他要镇定,镇定! “好了。我现在不激动了。程微,你是怎么想的?你和澈表哥是兄妹啊!今日是被我瞧见,你想过没有,万一是被别人瞧见。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外祖母若是知道你与澈表哥……非要气死不可!” 程微很平静:“我没有怎么想。在这种事上,我若能想,就没有你今日看到的那样了。二哥更是如此。我与二哥,男未婚女未嫁。彼此视为唯一,我们也在想办法尽量降低给旁人造成的困扰。那么,和舒,你要我怎么办?” 她可以想见,这样的事被人知道,第一个反应就是无法接受。正因为如此,说她厚脸皮也好,无耻也罢,她只能表现得更淡定,更无所谓。 试问,若她自己都一副见不得人、做了丑事的姿态,别人又怎么可能会有真诚的祝福呢? “你怎么办?就非是澈表哥么?”见程微如此平静,和舒反而没了指责的力气,喃喃问道。 程微直视着和舒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是,非他不可。若不能与二哥在一起,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人。” 说到这里,语气更加坚决:“不是情愿,是一定!我是青翎真人嫡传弟子,玄清观最有资格争取国师法统的人之一,本来就有不嫁人的权利。和舒,比起我与二哥在一起,你更乐意见我终身不嫁吗?” 和舒咬了唇,气得双颊鼓起来:“你,你个无赖!” 他到底是没了先前惊涛骇浪的怒气,沉默良久,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偷偷摸摸下去吧?” “什么偷偷摸摸!”程微渐渐红了脸,“二哥说,再给他两年时间,就算到时候还是会有风言风语,至少不能让外祖母他们像你这般,一听了恨不得把我浸猪笼。” “我不是,我只是气急了——”和舒脸微红,别过眼去。 程微伸手,拉住和舒衣袖:“和舒,你会祝福我吧?” 和舒看着程微,脑海中想起二人很多过往,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嗯。” 不祝福,他还能如何呢? 室内光线渐暗,一片静谧。 许久,和舒轻声问:“程微,亲亲是很好玩的事吗?” “咳咳咳咳——”这一次,换程微剧烈咳嗽起来。 和舒抬手替她拍了拍,耳根同样是红的:“我,我就是好奇——” 程微抬眼看他,霞飞双颊:“等你小成年礼后就知道了,小孩子家,这么好奇作甚!” 和舒大怒:“什么小孩子,我只比你小一岁!” 程微抬头挺胸:“但我成年了,你离加冠还有六年!” 和舒拂袖而去。 再也不要理这个无赖了,从小到大只会气他! 翌日,天大亮。 卫国公府灯笼高挂,红绸缠枝,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就连那枝头欢叫的鸟儿羽毛仿佛都比往日光鲜许多。 迎亲的队伍绕着西城敲锣打鼓走上一圈,程瑶坐在轿子里,心头悲喜难辨。 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卫国公世子。 卫国公夫人陶氏,看着娇娇弱弱,却是面甜心苦,当她的儿媳妇,可不轻松。 不过,她怕什么,只要韩止对她够好,调养几年身子再生几个孩子,就站稳脚跟了。 就陶氏那身子骨,什么都不好说呢。 程瑶垂眸,从大红并蒂莲盖头下看着自己涂得鲜红的指甲。 如今首要的,是要把花烛夜应付过去。 想起这个,程瑶是有些恼的。 太子实在是缠她缠得紧,让她身子越发敏感了,恐怕到时候只弄些鲜血对付,是不好瞒过去的。 不过对上韩止,她还是有把握的。 大红花轿抬到了卫国公府,待到吉时,新人拜堂之后,新娘被人扶着送入新房,新郎官则被一群人留住喝酒。 韩止一想起等在新房里的新娘子,哪有心思应付这些,使了个眼色给韩平,终于找了个机会溜回新房。 第380章 敬茶 新房里喜烛高照,新娘子坐在挂着红纱帐的罗汉床上,头上蒙着红喜帕,坐得笔直,一派端庄娴雅。 门吱呀一声响,韩止推门而入,陪嫁的丫鬟见了,便识眼色的屈膝一礼,默默退下。 门关好,韩止站在那里痴痴望着新娘,一时情怯,竟忘了如何抬腿。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子,不知此时,她的心里是否如他一般欢喜? 定然是不及他的吧? 韩止想起那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还有至今阴雨天时隐隐作痛的腰。 那次坠马,为了瞒过祖父与父亲,他可没敢留手,使得是真真正正的苦肉计。 不过,终于能有今日,一切便都值得了。 韩止终于抬腿,一步步走向床榻,暗暗吸了一口气,拿起秤杆把喜帕挑了下来。 都说新婚之日是一个女子最美丽的时候,程瑶自不例外。 喜烛映照下,只见她黛眉修长,朱唇娇艳,原本清丽无双的眉眼在脂粉妆点下多出一分秾丽来,更是撩人心弦。 韩止定定望着,忍不住道:“瑶表妹,你今日可真美。” 若只论美貌,瑶表妹今日不输微表妹了。 韩止脑海中晃过这个念头,随后哑然失笑。 他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如何拿瑶表妹与微表妹比较。她们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女子,瑶表妹令他倾心的从来不是容貌。 程瑶抬眸,温柔一笑:“世子,以后还是叫我霄儿吧。” 韩止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好,以后就叫你霄儿。只是。你是不是也该叫我夫君了,而不是世子。” 程瑶嗔他一眼,素指纤纤指向喜桌:“尚未喝交杯酒,怎么就能叫……夫君呢。” 韩止心中一荡,拉着程瑶走向喜桌,二人相对而坐。 手持酒壶,满上两杯。韩止端起一杯递给程瑶:“霄儿。饮下此杯,从此我们就是夫妻一体了。以后我定会好生待你,矢志不渝。” 程瑶接过酒杯。轻声道:“止表哥,我从未想过,咱们能有今日。” 两只酒杯以彩带相连,二人各执一杯。自然不能相距太远,彼此间气息可闻。 程瑶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浓浓酒味。便知韩止在外面已是喝了不少,心中当下更安定了些。 二人举杯,各饮半杯,随后手臂交错。把剩下的一半喂对方饮下,至此算是完成。 喜烛摇曳下新妇容颜如花,新郎早已心猿意马。握住程瑶的手道:“霄儿,咱们早些休息吧。” 程瑶坐在那里。未动。 韩止不由一怔:“霄儿,你怎么哭了?” 程瑶垂眸,任泪珠无声滚落:“我就是在想,若是能以程瑶的身份光明正大嫁给你该有多好,而不是顶着这莫须有的名字过一辈子。” 韩止听了大为怜惜,抬手替程瑶拭泪,柔声安慰道:“莫哭了,名字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在我心里,只要那个人是你,就足够了。” 程瑶破涕为笑:“止表哥,你对我真好。” 一声“止表哥”,更是让韩止眼中柔情更甚,简直要溢出来。 程瑶起身,款款走至桌旁,抱起一个小小的酒坛返回来。 “这是——” 程瑶把那红绸封口的酒坛递给韩止看:“这是女儿红,小时候,我亲手埋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 程瑶眼神迷离,似是陷入了回忆,声音轻如飞烟:“那时我才刚懂事,听说家中生了女儿,待她满月时母亲便会亲手埋下数坛女儿红,等她嫁人时才取出来宴客。只是我出身卑微,没有这个福气,又总忍不住奢望,就悄悄埋了这一小坛。今日取出来,用来宴客是不够的,不过若夫君能与我同饮,就心满意足了。” 她说完,把酒坛开封,浓郁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韩止在外面敬酒已是喝了不少,此刻正是意识清醒却有了几分酒意之时,闻到这酒香就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且听了程瑶这番话,心中更是怜惜,哪里还能拒绝,径直拿过酒坛倒满酒杯。 几杯酒入肚,后来的酒是怎么喝完的,韩止已经记不大清楚了,程瑶见差不多了,扶着他走向罗汉床。 一番宽衣解带,二人双双倒在新床上,大红的纱帐落下来。 一夜芙蓉帐暖,合欢花开,再睁眼,天已大亮。 “霄儿,我——”韩止坐起来,有些茫然。 程瑶含羞低头:“夫君,该收拾一下,去给长辈们敬茶了。” 韩止目光便不受控制落在大红床褥上铺的那块白绫上。 一抹暗红瞬间让他脸微热,看向程瑶的眼神更加温柔:“霄儿,你……你可还好?抱歉,我昨日喝得有些多,不知道有没有伤着你……” 韩止越说,心中越懊恼。 他怎么就喝醉了呢,对花烛夜的印象只剩隐隐约约的销魂蚀骨,却忘了具体经过。 “我无妨……世子,咱们快走吧,去迟了总不好。”程瑶含羞一笑,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 大厅里,卫国公府所有主子们都到齐了,众人瞩目看着一对新人敬茶。 “请祖父、祖母喝茶。” 段老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便随手放下,淡淡道:“既然已是国公府的媳妇,自此就要端庄自持,与世子一道孝顺长辈,友爱弟妹子侄,可记住了?” 程瑶心中一跳。 老夫人这话,听着总有些不对劲。 她飞快抬眸扫了段老夫人一眼,却从其表情上瞧不出端倪来,只得作罢,恭恭敬敬应一声是。 段老夫人把一个玉镯赏给了程瑶, 程瑶接过,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玉镯水头极好,当然价值不菲,可她作为世子夫人,国公府嫡长孙的妻子,这份见面礼明显有些轻了。 韩氏坐在段老夫人不远处,挑眉冷笑。 嫌见面礼轻么? 呵呵,还以为她是怀仁伯府的二夫人,想着家丑不可外扬? 程修文与丫鬟生的种,做出未婚私通的事来,情为何事? 韩氏扫一眼段老夫人与陶氏,抿唇一笑。 她已是够厚道了,顾着大嫂的面子,只讲与母亲与大嫂听,二嫂与三弟妹可都不知道呢。 “请父亲、母亲喝茶。” 卫国公端起茶杯喝过,给了见面礼,而陶氏则盯着一脸恭敬的新妇许久,没有端茶。 第381章 元帕 陶氏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打量着新妇。 新妇一脸恭敬,后背挺得笔直,哪怕她迟迟不接茶,依然没有任何怨色,举着茶杯的手稳稳的,反而显得她这个婆婆刻意为难。 可陶氏只要一想到今早心腹婆子从新房拿过来的那条元帕,再想着韩氏说的那番话,心里就膈应得不行。 韩氏那话是哄人的吗?哪怕与韩氏关系一直淡淡,她也不这样认为。 说新媳妇与儿子早已暗通款曲,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以韩氏的身份与性子,怎么可能会这样说。 要知道这事一旦查明是韩氏信口开河,那就不光是得罪人的事了,韩氏将会人品扫地。 也就是说,今早那方元帕,是作假的,且是儿子帮着一起作假! 想到儿媳不自重,婚前已经失身是一堵;大婚后儿子帮着儿媳一起隐瞒,又添一堵。 陶氏能看程瑶顺眼才奇怪了。 见陶氏迟迟没动静,众人目光投过来,气氛开始变得古怪,韩止忍不住喊道:“母亲——” 他不明白母亲是怎么了,明明已经松口让他娶瑶表妹为妻,怎么今日还要刻意为难呢? 想到这里,韩止对程瑶越发心疼,对陶氏有了一丝不满。 众目睽睽之下,母亲这样做,不但是在为难瑶表妹,更是在为难他。 难道,就不能心疼一下他吗,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啊。 别说瑶表妹言行举止哪里都挑不出毛病,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母亲总该包容一下。 也不知瑶表妹现在心里该多忐忑不安。 一想到昨晚妻子眼角的泪,韩止便忍不住伸手。悄悄握住程瑶的手。 陶氏居高临下,把儿子一番小动作尽收眼底,气得暗暗咬牙,目光一扫众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接过茶盏。 罢了,大庭广众之下。不是她表达不满的时候。总该替儿子留几分颜面,难不成儿媳婚前失贞的事要传得人尽皆知? 喝了茶,陶氏赏了程瑶一套红宝头面。镶嵌的宝石成色极好,这份见面礼不算轻。 韩止总算松了口气。 紧接着就是给其他长辈敬茶,到了小辈时,便是韩平等人向程瑶见礼了。 程瑶给男孩子们的是一双鞋子。给姑娘们的则是一方手帕。 她绣工出众,手帕是难得的双面绣。惹得韩秋梦等人赞叹不已。 很快便到了程微这里。 程微今日的身份不是国师弟子,而是国公府的表姑娘,自然依着规矩冲韩止二人行了一礼,口中道:“祝表哥、表嫂白首偕老。” 她说得简短。语气又淡,韩止便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 就见明媚无双的少女眼下一片青影,显然是昨夜没睡好。 程微能睡好才怪。昨日被和舒撞破她与二哥的事,哪怕面上再淡定。心情又怎么可能丝毫不受影响,再加上岚郡主提到皇上默许安阳公主接近二哥的事,一晚上足够她辗转反侧了。 加之对韩止二人的婚礼,她只想无视,自然懒得用心打扮,落在有心人眼里,还真能瞧出几分伤情来。 韩止看在眼里,心头就有几分惘然。 有一段日子,他曾对微表妹颇有微词,不过说到底,他们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曾经那么要好过,此刻见微表妹不好受,他心里何尝好受呢。 “微表妹,多谢了。” 程瑶嘴角笑意微收。 韩止这是对程微余情未了? 不,她介入得早,那青梅竹马的感情还没来得及结出男女之情的花蕾,就被她掐断了。 韩止对程微,应该只是男人天性的怜惜。 男人就是如此,面对一个美丽少女,哪怕不爱,知道这少女是倾慕他的,也会心生怜惜。 看一眼程微,程瑶心头不快。 那张脸,可真让人讨厌,凭什么天下的好处都被程微占尽了? 韩止轻轻碰了程瑶一下。 程瑶回神,冲程微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微表妹,多谢你。我与世子能有今日,说起来真的要感谢表妹呢。改日我与你表哥请你吃饭可好?” “吃饭就不必了,表嫂可别谢我,我当不起。你与表哥能有今日,当然是自己的造化。”程微不冷不热刺了一句。 这话落入陶氏耳中,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可不就是自己的本事吗,做姑娘时就与她儿子厮混到床榻上去,难怪哄得止儿要死要活,非她不娶! 其实程微是真不知道程瑶对韩氏说的那番鬼话,韩氏怕这种事脏了女儿耳朵,并没对她提过。 她这么说,只是讽刺程瑶不择手段罢了,无意中让陶氏对程瑶更恼,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一屋子小辈都见过面,程瑶悄悄松口气,就听陶氏缓缓道:“把硕哥儿抱过来,让大奶奶见见吧。” 很快一个大红襁褓裹着的婴儿就被乳母抱着走上前来,那婴儿生得白胖漂亮,一双眼睛像葡萄珠似的,灵活转着看向程瑶。 韩止有些尴尬,忙看了程瑶一眼。 程瑶心头恼火,面上却不动声色,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就是硕哥儿啊,长得可真好。喏,这是母亲给你的,硕哥儿喜欢不?” 她从袖口中拿出一对金手镯,亲自替硕哥儿套在手腕上。 韩止见了,悄悄松了口气。 瑶表妹果然没有生气,他就知道,瑶表妹是不同的。 韩止看着白胖的儿子,目光温柔笑了笑。 只要一想到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才有了他与瑶表妹在一起的机会,他便无法不欢喜。 更何况,这是他第一个儿子。 察觉韩止的眼神,程瑶暗暗咬牙。 说是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对通房生的孩子不是照样欢喜? 呵呵,果然男人的话是听不得的。 “好了,即是已经都见过礼,就散了吧,让他们小夫妻也好回去用饭。”段老夫人开了口。 众人依言散去。 韩止带着程瑶还未回到院子,陶氏身边的丫鬟就赶过来道:“世子,夫人喊你过去一趟。” “嗯。”韩止点点头,对程瑶道,“霄儿,你先回房吃饭,不必等我,我去去就来。” 到了陶氏那里,韩止便问:“母亲唤儿子来何事?” 陶氏把那方元帕直接摔到韩止面前,厉声道:“止儿,你做的好事!” 第382章 阴影 韩止弯腰把元帕捡起来,不明所以:“母亲这是何意?” 见他一脸无辜,陶氏更气:“好!止儿,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瞒着我?你就这么护着孟氏吗?” 孟氏? 韩止想了想才反应过来。 对了,瑶表妹现在是怀仁伯府远房亲戚的身份,姓孟名霄了。 “母亲,儿子不明白您的意思。若是我与霄儿有哪里做得不对,请您好好指点就是了。” “指点?”陶氏冷笑一声,“儿子大了,当娘的已经管不住了。我只问你,这元帕是怎么来的?” 韩止越发疑惑,脸微热道:“自然……自然是昨夜……” “昨夜?止儿,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和孟氏,没成亲前早就乱来过了吧!” 韩止愣住:“母亲,儿子不懂您说什么。” 韩止神态不似作伪,陶氏看在眼里就更加恼火:“如何不懂?这元帕,难道不是你们昨夜弄出来糊弄我的吗?你姑母已经告诉我了。早在去年,孟氏就是你的人了!” “这不可能!”韩止脱口而出。 好一会儿后,韩止咬牙问陶氏:“母亲,姑母真这样说?” 陶氏看韩止一眼,大的情绪起伏之后,已是有气无力:“怎么,你要告诉母亲,你姑母信口开河?” “我——”韩止说不下去了。 他也不是全无理智,当然不认为姑母会拿这种话诬陷程瑶,可是,他与瑶表妹昨晚明明是第一次啊。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母亲,我与霄儿,一直发乎情止乎礼,真的没有乱来过。姑母她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陶氏一抬手,冷笑:“罢了,你一意维护孟氏。我也不想多说,反正木已成舟,今后安生过日子就是了。” “母亲——”韩止只觉有口难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止儿,你回去吧。母亲累了。”陶氏摆摆手。 “那儿子就下去了。”韩止大好的心情一扫而光,低眉顺眼道。 等出了陶氏这里,他眉头紧锁,想了想,没有回房。而是去了蘅芜苑寻程微。 “止表哥怎么来了?”程微放下医书,有些诧异。 这个时候,他应该陪着程瑶用饭才对。 呃,说不定是用过饭见到了那个通房,程瑶生气,就把他赶出来了? 在程微心里,若是她与二哥洞房花烛夜后看到什么素梅、红梅的,她定会把二哥赶出房的。 “微表妹,我就是想问你一些事。” “止表哥说吧。” 韩止犹豫了一下,问道:“姑母她……对瑶表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嗯?” “微表妹应该知道。我虽然一直心悦瑶表妹,但我们二人从来是守规矩的。我怕姑母误会了什么,有损瑶表妹名誉。” 程微皱起眉:“止表哥,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和程瑶不是已经成亲了,莫名其妙扯到我母亲头上干什么?到底是什么有损程瑶声誉了?” “是——”韩止嘴张了张,想到程微还是个姑娘家,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程微反而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看着韩止:“至于规矩,止表哥守不守规矩我不知道。程瑶她哪里规矩了?” 若是规矩,能在大姐姐眼皮子底下,与太子眉来眼去吗? “微表妹这是什么意思?” 程微当然是没有这个好心替程瑶隐瞒的,直言道:“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她与太子殿下格外亲近。” 韩止脸色一变:“微表妹慎言!瑶表妹如今与太子有兄妹名分,亲近些也很正常。” 程微托腮,懒懒打了个呵气:“是么?那前两年我每次进宫,只要她不去,太子殿下定然会问起,也是因为姐夫与小姨子格外亲近了?那大概是我性子不好。太子殿下才如此区别对待。” 程微这话,信息量就太大了,韩止听得明白,恼怒不已。 如今的程微已不是两年前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一双丹凤眼微挑,凌厉看着韩止:“止表哥还有什么事要问?若是答案让你不满意,你就要对我发脾气,那恕我不奉陪了!” “我……无事。打扰微表妹了。” 韩止离开蘅芜苑,心中乱成一团麻。 母亲指责他元帕作假,姑母说他与瑶表妹早就在一起,而微表妹又暗示瑶表妹与太子关系不同寻常。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经历了花烛夜,恐怕连他都动摇了。 不,昨夜他其实只有朦朦胧胧的印象,更真切的情景,却记不清了…… 韩止摸了摸衣袖放元帕的地方,心头浮上一层阴影。 “霄儿,你怎么站在这里。”回到住处,见程瑶站在院门口,韩止暂抛下纷乱心思问道。 程瑶柔柔一笑:“我等世子回来一起用饭。” 韩止心头一暖:“不是让你先吃吗?你那么瘦,身子骨弱,不能饿着。” “两个人一起吃,才吃得香。” “那快进去吧。”韩止伸手揽住程瑶,二人相携走进去。 饭后漱了口,盼盼与弄琴二人前来拜见新夫人。 “你便是盼盼吧,硕哥儿的生母?” 盼盼规规矩矩跪着,垂首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是婢子。” “抬头让我看看。” 盼盼缓缓抬头。 程瑶面上一派平静,拢在衣袖中的手却悄悄握了握。 果然是个狐媚子,那双眼睛顾盼神飞,竟是要把人的魂勾走了。也难怪韩止对她心心念念之余,还能弄出一个儿子来! 见程瑶望过来,韩止忙笑了笑。 在嫡妻之前就有了庶长子,他还是愧疚的,特别是这种场合时。 罢了,以后少去盼盼那里,也让她少过来给瑶表妹添堵。 “果然是个好的。”程瑶赏了盼盼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赏给弄琴的则是一支普通金簪,便挥挥手让二人下去了。 程瑶挑眉看着韩止:“世子,原来你身边还有这样的美人儿……” 韩止拉住她的手:“霄儿是吃醋了吗?” “男人有通房再寻常不过,只是世子对盼盼与弄琴一碗水端平才好。” 韩止顿了顿,道:“那是自然。以后她们那里我都不去了,就守着霄儿,好不好?” 程瑶粉面微垂,低低嗯了一声。 韩止看得情动,心头一热,转念想到那方元帕,又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闷。 第383章 侍疾 “世子说那元帕的事?”程瑶满眼震惊,随后就是一副被羞辱的表情,望着韩止的眼神痛苦又失望,“世子这是怀疑我?” 韩止心中一慌,握住程瑶的手:“不,我只是担心其中有什么误会——” 程瑶背过身去,不言不语,肩头微微耸动。 韩止心生愧疚,把她揽过来:“霄儿,我是不想咱们二人之间心生芥蒂,才问你的,真的不是疑心你。” 程瑶抬眸,目光温柔凝视韩止,终于笑了:“止表哥,我就知道,你是信我的。若是连你都不信我,我真是太难了……” “对不起,对不起。”抱着纤弱的人儿,韩止愧意更甚。 程瑶低头埋在他胸膛,唇角弯了弯,缓缓解释道:“其实,我是对父亲说过,我早与你私定了终身。” “嗯?”韩止有些惊讶。 程瑶双手环住他的腰,揽得更紧了些:“傻瓜,我若不这么说,当时就被父亲嫁给那个县丞之子了。本来是权宜之计,结果被他们误会了。” 韩止心头一松,嘴角现了笑意:“原来是这样。那我这就去与母亲她们解释清楚。” “别去。”程瑶拉住韩止,“这种事哪里是能解释清楚的。你越解释,说不定夫人她们越觉得是为我开脱。罢了,既然她们这样认为,那便这样吧。只要止表哥不乱想,咱们两个好好过,那就足够了。” 韩止抬手,抚着程瑶白皙的面颊:“霄儿,委屈你了。” 程瑶抿唇一笑,抬手环住韩止脖颈,柔声道:“能和止表哥在一起,怎么会觉得委屈。” 佳人柔情似水,韩止心中一荡,忍不住凑过去,攫住那芬芳的唇。 云消雨歇。荼蘼的气息久久未曾散去,韩止搂着怀中人一直舍不得放开,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欢愉无比,心头那层阴影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自是不消多说,传到陶氏那里却是勃然大怒。 “世子与世子夫人,当真是每夜要数次水,夜夜不落?” 报信的婆子把头垂得低低的。点了点头,心道难怪夫人发火,要是她儿子这样,她非急死不可。这人又不是铁打的,如此下去哪里受得了。 陶氏垂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到底是丫头生的,没有一点庄重!“婆子忙把头垂得更低。 这话夫人能说,她是不敢听的。 那毕竟是少奶奶,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再如何不庄重。也不是她一个婆子可以非议的。 “行了,你出去吧。”陶氏摆摆手。 翌日,陶氏就病了。 国公府请了朱太医过来看诊,朱太医只是开了几副常喝的药,叮嘱好生调养着。 陶氏历来身子骨弱,要说大病是没有的,除了用心调养,还真没有什么好法子。 不过这一卧床,当儿媳的便要侍疾。 程瑶在众人印象里素来明理懂事,不用任何人提醒。当然是主动提出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陶氏半靠在床头,有气无力赞了程瑶几句懂事孝顺,便默许了她尽孝的行为。 夜里。陶氏翻了个身,喊道:“水——” 打了地铺睡在陶氏脚底下的程瑶忙爬了起来,揉了揉眼,出去倒水。 “夫人,水来了。” 陶氏眼睛尚是闭着的,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尽数喷了出去:“太凉了!” 程瑶被喷了满头满脸,那点睡意早就没有了,望着陶氏死死攥着拳头。 陶氏这时睁开了眼,眼神恢复了清明:“是孟氏啊,我倒忘了,以为是青娥呢。” 青娥是陶氏身边的大丫鬟,与另一个大丫鬟素女一道,本该轮流守夜伺候陶氏的,可现在却安安稳稳睡在房里。 程瑶想到这里,心中恨得不行,偏偏孝道的帽子压死人,明知道陶氏是有意折磨她,却只能受着。 “孟氏,真是辛苦你了。”陶氏温和笑着。 “不辛苦,那儿媳再给您端一杯水来。” 程瑶转身出去,才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水渍,想着这是从陶氏嘴里喷出来的,心里直犯恶心,转过屏风提了一壶热水倒满,奉给陶氏。 陶氏接过在唇边凑了凑,并没有喝,放置一旁道:“这么一折腾,又不渴了,连点睡意都没了。孟氏,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 程瑶眼前阵阵发黑。 这个老妖婆,就是皇后娘娘,恐怕都没这么难伺候了吧! 老妖婆当然不困了,白日里儿子过来侍疾就睡得香甜,到了晚上可劲折腾人,要水都要四五次! 翌日一大早,韩止过来请安,陶氏便笑道:“止儿,孟氏是个孝顺的,夜里我有个什么事,她都提前替我想到了,恐怕就是女儿都没这么贴心。以后你可要好生对她。” 韩止一听母亲对媳妇满意,大为高兴,咧嘴笑道:“儿子知道了。” 陶氏心中膈应,面上一直挂着笑,心疼看程瑶一眼道:“就是辛苦她了。你瞧,这才几日,孟氏脸都瘦了。这万一我的身子还没好,孟氏再病了可如何是好?” 韩止早把程瑶憔悴的模样看在眼里,哪有不心疼的,不过一想到母亲这一病竟缓和了婆媳关系,所有的心疼就只能暂且放到一旁了,笑道:“母亲身体最重要,儿子与媳妇给您尽孝,那是天经地义的。母亲放心,霄儿最有孝心,就是为了不让您忧心,也会好生照顾自己的。” 说到这里,韩止看向程瑶,满眼的柔情想念:“霄儿,你说是不是?” 是你妹啊! 程瑶嘴唇抖了抖,都想爆粗口了。 熬了这几日,她早就受不住了,今早刻意打扮得憔悴些,就是想让韩止看了心疼,替她求情免了这侍疾之苦的。 实在不行,就昏倒在他面前。总不能儿媳妇累病了,还要爬起来侍疾吧? 却没想到陶氏几句话就把她这条路堵死了,偏偏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疼她的男人,不帮忙不说,还死命拖后腿! 程瑶眼前发黑,连气带累,是真想昏了,奈何韩止才说了那番话,她这一昏无异于啪啪打脸,几日的辛苦就白费了。 无奈,程瑶只得咬牙忍下来。 陶氏这一病,就足足病了半个月才好,已经瘦成一道闪电的程瑶这才得以解脱。 第384章 贵妃传唤 陶氏神清气爽,坐在堂屋里,对程瑶一脸温和:“即是贵妃娘娘想你,那你便早点进宫去吧。” “是。”程瑶得知华贵妃传了口谕过来,要她进宫,心中既喜且忧。 喜的是华贵妃这一传唤,好叫那些人知道她可不是无依无靠之人,忧的是万一太子依然对她纠缠不休…… 程瑶是很拎得清的人,自打知道没了进宫的指望,当然不想和太子有什么牵扯,奈何到了这一步,不是她不想就可以断了的。 程瑶压下忐忑心思回房梳妆打扮,不大会儿工夫,韩止推门而入。 “世子不是与朋友约好了今日去打猎吗?”程瑶把一支点翠蝴蝶簪子插入发髻间,回头问道。 韩止没有参加科考,今年年初在兵部谋了一个差事,今日正逢沐休。 “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没去。”韩止走过来,扫了程瑶秀丽乌发间的点翠蝴蝶簪一眼,问道,“听说你今日要进宫?” 程瑶没有多想,笑道:“贵妃娘娘想我了,让我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韩止不自觉皱了眉:“贵妃娘娘对霄儿倒是真的疼爱。” 他知道自己不该多想,可是微表妹那番话就如跗骨之蛆,在他心头时而闪现,挥之不去。 瑶表妹为了推掉婚事说与他早已私定终身,他是信的,可是太子—— 他曾当过太子伴读,对太子的品性岂能不知。 至少在女色一事上,太子是有些放肆的。 瑶表妹在京城贵女中本就出众,若说太子对她有些心思,不足为奇。 想到这里。再看程瑶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样子,韩止心头一阵烦闷。 程瑶不知道韩止的想法,只是笑道:“许是因为我治好了贵妃娘娘的病吧,贵妃娘娘对我一直很好。在宫中住时,娘娘对我甚至比对七公主还要关切些。” “哦,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回来。”韩止抬手抚了抚程瑶秀发。顺手把那支点翠蝴蝶簪取下来。状似无意地道,“这簪子与你身上衣裳不合适。”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随手拣了一只不起眼的白玉簪,亲手替程瑶戴上:“这个好看。” 程瑶只以为韩止喜欢她素净清丽的样子。并没有多想,对镜照了照道:“还是世子眼光好,这样子我很喜欢。” 韩止见她没有推拒,心中舒坦许多。淡淡笑道:“快些去吧,让宫里贵人等急了不好。” 长春宫华美依旧。四月里正是花团锦簇之时,华贵妃一袭艳丽宫裳,瞧着竟比正值妙龄的程瑶气色还要好。 “怎么成了亲反而瘦了?莫非卫国公世子对你不好?”华贵妃语气亲切。 程瑶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忙道:“世子对霄儿甚好。只是毕竟换了地方。我身子骨不争气,饮食住宿总要适应一段时日。” 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华贵妃真把她当成亲生女儿,要是在华贵妃面前诉苦。说陶氏的不是,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华贵妃支持她嫁入卫国公府。目的很清楚,笼络住国公府,以后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罢了。 她一个没有强力娘家依靠的女人,要是传出与婆婆不合,不招长辈待见,那在华贵妃心里的分量就轻了。 华贵妃闻言笑了:“那就好,本宫还担心你受气了呢。若是世子给你气受,可要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做主。” 程瑶一脸羞涩:“霄儿就知道,还是义母疼我。” 华贵妃笑起来:“本宫就你与七公主两个女儿,不疼你疼谁呢?要说起来,别说你不习惯,就是本宫在你出阁后,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 二人有说有笑,看在旁人眼里,与亲生母女无异。 “太子到——” 随着一声通传,片刻后太子走了进来,先向华贵妃见过礼,再看向程瑶。 程瑶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挑唇一笑:“不必多礼,说起来,本宫可是你的皇兄呢。” 程瑶心头一跳。 太子却不再看程瑶,陪着华贵妃说了一会儿话,才大大方方道:“母妃,其实儿子是听说义妹进宫了,特意过来的。” “呃?” “瑜哥儿整日里身边围着的都是嬷嬷宮婢,儿子有心多陪陪他,毕竟没有那么多时间。义妹与怀仁伯府有亲,说起来也是瑜哥儿的亲人了,儿子就想请义妹过去看看瑜哥儿。说不定瑜哥儿与义妹投缘,对他的病情也有帮助。” 提起瑜哥儿,华贵妃收了笑意,沉吟片刻点头:“既如此,霄儿,你就随太子过去吧。” 程瑶心中忐忑,面上半点不敢流露出来,只得点点头,随太子去了。 等人都走了,华贵妃抬手揉揉额角,叹道:“瑜哥儿真是可惜了……” 那个孙子长得白胖体面,瞧着也健壮,偏偏脑子不灵活。皇上请国师看过了,国师却说瑜哥儿将来另有机缘,现在强求不得。 一句另有机缘,让她没有彻底死心。 那毕竟是儿子的嫡长子,身份最贵重不过了。 “娘娘又头疼了?”大太监邓安问道。 华贵妃没有看向邓安,只是淡淡道:“邓安,替我揉揉吧。” “是。”邓安绕到华贵妃身后,替她轻揉额角。 好一会儿,华贵妃开口道:“说起来,这按摩头部的法子还是霄儿教你的吧?” “是,霄姑娘蕙质兰心,这按摩手法比奴婢以前学的管用多了。” “嗯,那倒是个能干的。她若能常去陪陪瑜哥儿,对瑜哥儿也好。”华贵妃说到这里一顿,声音低下来,“要说起来,是该选一位合适的女子照顾瑜哥儿了。” 瑜哥儿心智不全,原该任其自生自灭的,她自然不会接到长春宫来养,不过要是有个身份合适的女子行使照料瑜哥儿的职责,倒是不错。 “也是时候,替太子选个太子妃了。” 邓安没有接口,更加用心按摩起来。 程瑶默默跟着太子走进东宫,太子侧头看她:“义妹,怎么几日不见,对皇兄如此冷淡了?” “臣妇不敢。” “不敢?知道不敢就好。” 太子伸手一推,把程瑶推进一间室内。 第385章 疑 程瑶被推了一个趔趄,发髻擦到门框上,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支白玉簪被甩到了青石地板上,断成了两截。 发髻散开,秀发如云披散而下,在这仅有一个小窗的室内,虽然是白日,有些慌乱的女子依然像是站在暗夜里的妖精,撩人心弦。 “太子——” 程瑶的喊声被太子伸手捂住。 而她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这一喊,要是惊动了旁人,首当其中要遭殃。 太子很是满意程瑶的识趣,关好门猛然打横把她抱起来,扔到了不算大的床榻上。 这是太子东宫里很不起眼的一间屋子,偏僻安静,原是用作仓库的,后来被太子悄悄收拾出来,二人在这里坦诚相见已是多次。 那床榻虽小,却格外柔软舒适,太子直接欺身上来,挑眉问道:“怎么,嫁了人,就把本宫忘了?还在本宫面前称什么臣妇!” 说到这里,那“臣妇”二字却让太子心中一荡,竟比往日更多出几分兴奋来。 他伸手,毫不怜惜去扯程瑶衣襟。 程瑶吓得死死捂住,哀求道:“殿下,臣妇今日还要回去的,若是换了衣裳,恐怕不妥——” 太子闻言反而更加来了兴致,手上用力一扯,就把那烟粉色的小衫扯开,露出里面鹅黄色的肚兜来。 “如何不妥?莫非卫国公世子还能知道不成?”太子凑在程瑶耳边问,轻车熟路,很快就把身下的人儿剥个精光。 事已至此,程瑶哪还敢说什么,生怕太子发疯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干脆主动环住了太子脖颈。 一番云雨过后,太子手搭在程瑶腰间,满足地轻叹一声:“要说起来,本宫经过的女人不少,也只有你让本宫破了例。” 与他人共享一女,对他堂堂太子来说实在是破例了。 只怪这女人天生媚骨,让他无法放手。 转念一想那卫国公世子虽然抢在了他前头。可如今不是照样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戴着那顶绿帽子,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如此一想,太子心头一动。又把身旁的人拉了过来。 “太子——”程瑶没想到太子这么快又想了,颇为心慌。 她现在已为人妇,韩止又不是死人,万一留下什么痕迹。怎么瞒得过去! 太子抵住程瑶,让她动弹不得。压低声音道:“义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宫的本事。你总不进宫,本宫旷了这么多日子,一次就想把本宫打发了?” 轻轻的喘息声交织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光线越发暗淡,太子起身。先一步离去。 程瑶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许久才起身。穿好衣裳挪到角落里的梳妆镜前。 光线暗淡,镜子中只能模糊照出一个披散头发的轮廓来,程瑶轻叹一声,拿起梳子开始梳发。 片刻后,她把长发绾成进宫时的堕马髻,依着原样戴好钗环珠花,只是那支白玉钗已是断了,却没有法子补救,只得从妆台下面的抽屉里挑出一支相似的玉簪插上。 回到国公府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程瑶一进屋就见韩止等在那里,不由一怔:“世子一直在这里?” 韩止迎上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是啊,反正今日没有什么事做,懒得去书房了。累了么?我要丫鬟们端饭吧。” 韩止语气一顿,目光落在程瑶发间那支玉簪上。 瑶表妹进宫前他挑的那支簪,好似不是这样。 韩止眸光渐深。 不会是他记错了,他当时虽是随手选的,可先前那支点翠蝴蝶簪他瞧着刺眼,选了那支素簪替瑶表妹戴好后,特意打量了好几眼。 好端端的,瑶表妹那只簪子哪去了? 这发髻,似乎也重新挽过了…… 人一旦生了疑心,就如一粒草种落入肥沃的土壤中,迎风便能疯长成一片繁茂枝叶。 韩止是个正常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越是上心,就越不可能做到毫不在意。 偏偏这种事无凭无据,他不可能像拿出那条元帕一样,与程瑶问个分明。 瑶表妹不可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的,他要是这样问她,岂不是伤了二人感情,更显得他一个大男人小心眼? 韩止目光从那支簪子上移开,神情恢复如常拉着程瑶进去,只是心中到底留下几分阴郁。 用过饭后,韩止没有离开房间半步,程瑶急着沐浴更衣,好检查身上有无不妥当的地方,见他不走,就有些心急。 人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准备着说辞,韩止忽地靠过来,喊了一声:“霄儿。” 二人成亲已有一段日子,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程瑶就更紧张了,忙推开韩止道:“世子,我今日进宫已是累了,想早些歇息。” 韩止抱着程瑶不放:“霄儿,前些日子你一直在侍疾,母亲好了后,怕你太累了,我一直忍着呢。” 他拉着程瑶的手放在下面:“今日,总可以了吧?” “真的不行。”程瑶一把推开韩止,见他神情微变,忙扯出一抹笑容,“止表哥,我是真的累了,你就心疼心疼我,让我早些休息吧。等……等明日,我一定什么都依你……” 韩止当然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闻言直起身子,脸色有些难看:“既如此,那你便早些休息吧,我去书房睡。” 他说完转身离去,程瑶哪里不知道这是生气了,偏偏今日她是无论如何不敢依着他的,明知对方生气也不能去哄。 罢了,等明日再哄就是了。 韩止抬脚去了书房,心中说不出的憋闷。 若是没有那番怀疑也就罢了,偏偏瑶表妹还拒绝他,难不成,她与太子关系真的非同一般? 韩止闭了闭眼,叹气,喃喃道:“微表妹,你那番话,害的我好苦!” 他想生程微的气,可脑海中浮现出少女冷然嘲讽的模样,又气不起来,只得气自己疑神疑鬼,太过放不开。 敲门声响起,女子清脆声音传来:“世子,婢子见您书房的灯亮着,就炖了一盏银耳羹给您送过来。” “进来吧。” 门推开,盼盼手端托盘走了进来。 第386章 闭关 “把银耳羹放这吧。” 盼盼脚步轻盈走进来,轻轻把银耳羹放在高几上,一双灵动眸子看向韩止:“世子,您趁热喝,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韩止神色淡淡:“知道了,你出去吧。” 盼盼抿了抿唇,一双眸子含了失望与哀怨,直白瞥了韩止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看着缓缓合拢的房门,韩止叹了口气。 他并不迟钝,哪里不懂盼盼的意思,只是,既然决定一心对待瑶表妹,这个时候要是与盼盼在一起,岂不是让她伤心。 韩止没有理会那碗银耳羹,任其慢慢变冷,手持书卷心不在焉看着,脑海中偶尔闪过盼盼那双欲语还休的美丽眸子,不觉有些心烦,把书卷一丢,抬脚走出书房透气去了。 程瑶那里,丫鬟正在报信:“盼盼给世子送了羹汤便出去了。” “世子呢?” “世子过了没多久就出门了。” 程瑶松了一口气,想起盼盼与硕哥儿,眼神冷厉起来。 她才进门不久,出手整治那个通房和庶长子总不大好看,没想到那婢子是个胆大的,竟打着趁虚而入的主意! 幸好,韩止一颗心还扑在她身上。 以后…… 程瑶低叹一声。 以后若是贵妃娘娘再传她进宫,委实是件头疼事。 程瑶隐隐有些后悔,转而一想,若没有太子对她的别样心思,当时在清凉山就没那么顺利见到华贵妃,便把这念头抛开了。 国公府这边风平浪静,怀仁伯府却跟打了鸡血似的。 原因无他,宫中传出风声,要为太子选太子妃了。 “彤儿近来规矩学得如何?”孟老夫人问已经升级为董氏的董姨娘。 董姨娘穿着一身素纹锦缎裙袄,耳垂明月珰,显得素净又清丽。闻言忙恭恭敬敬道:“彤儿每日卯正起床,跟着教导嬷嬷学规矩,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孟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宫里有为太子选太子妃的打算了。彤儿身为咱们怀仁伯府的嫡女,希望很大,你这做母亲的可要盯住了,别因为她自己学不好,到时候丢人!” “儿媳明白。老夫人放心吧,彤儿向来懂事。” “嗯,几个孙女里,彤儿确实是个懂事的。”孟老夫人扫董姨娘一眼,眼神挑剔,“董氏,你以后也别穿这么素净,连点喜气都没有!” 董姨娘笑容一僵,垂着头恭顺道:“是,儿媳知道了。” 孟老夫人挥挥手。让董姨娘退下,叹道:“毕竟是个村女,上不得台面。” 一旁的嬷嬷忙道:“老奴瞧着,二太太最是孝顺恭敬了。” 程二老爷官居四品,董姨娘扶正后,原是可以请封诰命的,上头却压下来没批,到现在府上人只敢称董姨娘为二太太,而不是二夫人。 孟老夫人挑着嘴角冷笑:“也就是这点好处了。嘶——” 她扶额,神色痛苦。 “老夫人又头疼了?” 孟老夫人一脸阴沉:“这头疼的症状是越来越重了。以前还有三丫头按时给我调制符水,现在竟是只能生受着。” “老夫人何不遣人去玄清观找三姑娘,三姑娘走到哪里也是您的孙女,还能不管了不成?” 孟老夫人想了想。点头。 这边董姨娘回了莲皎居,直奔程彤那里,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哭声。 她忙推门而入,就见程彤扶着床柱抽泣,哭得梨花带雨。 “彤儿。这是怎么了?” 程彤抬头,扑进董姨娘怀里:“母亲,我真的熬不下去了。好端端的,为什么拘着我从早到晚学规矩?母亲您瞧。” 程彤掀起裙摆,把脚伸到董姨娘面前:“我脚踝一直都是肿的。难道当嫡女还有这样的要求,以往我没见三姐学这些呀。” “什么三姐,程微早已不是咱们府上的姑娘了,以后你可不许这么叫。” 程微若还是三姑娘,那彤儿算什么? 董姨娘掏出帕子,动作轻柔替程彤拭泪,瞧着女儿肿起来的脚踝,虽然心疼,却只能放在心里,宽慰道:“彤儿啊,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且辛苦些,将来就享福了。程微当初就算想学,哪有这样好的机会。” 程彤听出点端倪来,擦了擦眼泪问:“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董姨娘想着女儿早晚会知道,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压低声音道:“宫里要给太子选太子妃了。你现在可是咱们府上适龄嫡女,再有那传下来的遗旨在,当选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彤儿,你怎么了?” 董姨娘正说着,见程彤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程彤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董姨娘焦急的脸庞:“母亲,您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这孩子,就算是激动,也别这个样子呀。彤儿——” 程彤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再醒来,屋子里已是不少人,就连孟老夫人都在场。 “祖母——” 孟老夫人一脸关切,按住程彤的手臂:“醒了就好,莫动。是不是这些日子学规矩太累了?那就先休息几日,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谢祖母。”半睡半醒间,程彤早已想个明白,在孟老夫人面前哀求哭泣,那是半点不管用的。 得了许多安慰话,转眼间一屋子人散尽,程彤这才拉过锦被蒙住脸,无声哭泣起来。 玄清观中,程微坐在银杏树下默默背诵招魂符的画法,同样换了一身道袍的欢颜立在一旁,挥手替她驱赶小飞虫。 一个小道童疾步跑来:“太师叔祖,山下有人来找您呢。” 程微睁开眼,眸中有些欣喜。 二哥生辰马上要到了,莫不是想着与她一起过,所以来找她了? 果然是心有灵犀呢。 “什么人?” 小道童道:“说是您祖母身边的嬷嬷,来找您要缓解头痛的符水的。” 程微眼中笑意顿收,重新闭上了眼。 “太师叔祖?”小道童一脸困惑,歪头打量着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小太师叔祖。 没有得到回应,小道童看向欢颜:“太师叔祖这是怎么啦?” 欢颜一脸严肃:“闭关呢。” 第387章 烧肉 “闭关”的程微当天下午就溜下了山。 四月天已暖,又没到热得恼人的时候,连街上来往的人瞧着都精神些,程微心情同样不错。 玄清观的日子她喜欢极了,不用想什么言语交锋,更不用想什么明争暗斗,她只要看书、画符、练手,听到开饭的钟声响起跑出去用饭就行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山上不能吃肉! 程微带着欢颜逛街,最后手上提了一只烧鸡,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这才心满意足,直奔程澈那里。 今日是官员沐休的日子,二哥应该在家。 满心欢喜的程微拎着五花肉到了程澈赁的小宅子,才从守门的下人那里得知,修撰大人还没回来。 失落是难免的,程微抿了唇,拎着五花肉与烧鸡走进门。 欢颜手上东西更多,不得不小心翼翼护着,连走路都要抬着脖子。 素梅迎上来:“三姑娘来了,快把东西给婢子拿着吧。” “不用,厨房在哪里?” 程微独占欲强,在男女之事上是个格外小心眼的,可从来没有与人共享二哥的意思,对素梅仇视算不上,但也不可能有多少好感。 “在这边呢,三姑娘随婢子来。” 这地方程微只来过一次,还是程澈搬家后的第二日与韩止等人一道来的,算是给他暖宅。 当时人多尚不觉得什么,此时程微一手拎着五花肉、一手拎着烧鸡走进小厨房,便莫名生出一种这是自己地盘的感觉来。 程微环视了一圈小厨房。 真的是很小一间厨房,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收拾得干净利落。瞧着就舒心。 程微心里就想,那次给二哥银票,二哥没拿,等他一会儿回来了,还是劝他收下才好。 这小宅子她挺喜欢的,租住总不是滋味,还是买下来才好。 她和二哥的小宅子呢。 程微把东西放下。来了兴致。里里外外把不大的宅子逛了一圈,连马厩都没放过。 站在马厩外,程微打量着程澈常骑的那匹白马好一会儿。决定改日把她的大黑马牵过来。 她暂且不能与二哥在一起,先让两人的马熟悉一下也是好的。 至于两匹马是否一个性别,咳咳,这一点不重要。 直到程微抬脚往堂屋走去。素梅才悄悄松了口气。 三姑娘好奇怪,怎么盯着公子的马看个不停。 “素梅。二哥都是什么时候回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程微问道。 素梅隐隐察觉三姑娘对自己不大热络,态度就更恭敬了些:“这些日子公子回来都比较晚,有时候要到晚上了。” 程微蹙眉:“二哥很忙么?”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不过公子如今一个人住着。事情本来就比以前要多。” 以前住在府中,衣食住行都是有人打点好的,现在虽不用亲力亲为。好些事还是要主人过目。 “院子里的人是少了些。” 程微早就算过了,除去素梅与八斤。这宅子里就一个守门的老汉,一个做饭的婆子外加两个洒扫的,就连马夫都没配。 二哥肯定是缺钱的,偏偏要一个人硬撑着。 这样想着,程微就心疼起来,起身道:“欢颜,随我去厨房,把晚饭准备出来。” 素梅忙道:“交给婢子去准备就好了,怎么能让姑娘动手。” 程微看素梅一眼,淡淡道:“二哥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吗?我张罗是应该的。” 素梅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总觉得三姑娘态度有些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等进了小厨房,欢颜才悄悄问:“姑娘,您会做红烧肉吗?” 程微理直气壮:“我不会,不是还有你吗?” 欢颜一脸呆滞,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姑……姑娘,婢子也不会呀!” 若是简单炒个青菜也就罢了,这红烧肉她哪里做过! 程微同样一怔:“你不会?那每次画眉在小厨房鼓捣吃食,你不都跟过去吗?不是给她打下手?” 欢颜咧嘴笑了笑,老老实实道:“打下手是听歌的活儿,婢子主要负责……试吃……” 很好! 程微咬了咬牙,撸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胳膊,手起刀落狠心切下一半五花肉来。 先用一半,万一做砸了,还有挽救的机会。 天色将晚,等到饭菜的香味传出来时,程澈终于进了门。 “公子,您回来了,三姑娘来了。”素梅迎出来,说罢扫一眼跟在程澈身后的八斤,脸色微红移开了眼。 “二哥——”程微听到动静走出来。 程澈见她脸上还沾着灰,浑身散发出一股诡异的烧肉味,忍不住轻笑起来:“微微莫非在做饭?” “嗯。”程微表情有几分僵硬。 “饭好了么?二哥看看,微微做了什么好吃的。” 程澈抬脚走进去,程微跟在后面想说什么,最终紧抿了唇,垂头丧气跟进去了。 饭桌就摆在堂屋里,一进门,程澈就看到满桌子菜。 烧鸡色泽红亮,鲜蘑菜心鲜嫩欲滴,还有炸得金黄的豆腐,奶白的鱼汤,撒着碧绿葱花的肉沫蒸蛋,一道道菜卖相不错,只有一碗红烧肉,颜色黑得有些诡异。 程澈便笑着夸奖道:“微微手艺真不错,二哥都没想到呢。” 程微脸发热:“这红烧肉——” “呃,红烧肉本身就不好做,我看其他做的都挺好的。”程澈忙安慰道。 微微给他洗手作羹汤呢,可不能打击了她自信心。 程微脸已经黑了,咬牙道:“我是说,桌子上的菜,就这碗红烧肉是我做的……” 做过红烧肉后,再要面子她也不敢糟蹋食材了,总不能让二哥回家饿肚子。甩了几个白眼给只会试吃的欢颜后,她就老老实实给素梅腾了地方。 一贯淡然的程二公子嘴角抖了抖,好一会儿才道:“我说这道菜怎么看着最与众不同呢,原来是微微做的。” 他净过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神情迅速扭曲一下,旋即恢复正常,吐出两个字:“好吃。” 程微把碗端开:“二哥莫要安慰我了。” 程澈按住她:“不是安慰,二哥很喜欢呢。” 第388章 留宿 饭后,程微忧心忡忡,时不时偷偷瞥程澈一眼。 二哥把一碗红烧肉都吃了,烧得糊焦辣臭那一种,该不会拉肚子吧? 被妹妹担心会拉肚子的程二公子已经不动声色灌了第三杯茶,开口道:“微微,二哥送你回国公府吧。” “噢。”程微看看天色,很想说留下来,到底是没好意思开口。 程澈站起来,去拉程微:“那就走吧,我看天有些阴,说不准过会儿就要下雨了。” 咦,要下雨? 程微淡定抽回手,握住茶杯:“二哥,菜有些咸了,我喝杯茶再走。” 程澈没有多想,重新坐了下来:“好。” 于是程微捧着一杯茶,足足喝了小半个时辰。 就听外面风骤起,雨点啪啪落了下来。 程微把茶杯放下了:“二哥,外面好像下雨了……” 雨势不小,把窗前一丛芭蕉打得凌乱,屋檐下已是雨帘一片。 “雨好像不小,家里有伞吧?”程微站了起来,抬脚欲往外走。 程澈拉住她。 “二哥?”少女半抬着头,一脸无辜。 程二公子表情微赧,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留下吧。” “嗯?” “雨太大,打湿了会着凉。” 程微便露出个羞涩的笑容来:“二哥既然要我留下,那我便留下吧。” 程二公子嘴角笑容有些僵硬。 微微这话怎么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的! 程微压住嘴角的笑,故意问道:“那我住哪呢?” “跟我来。”程澈带着程微走出起居室,沿着狭窄的游廊走到东厢,推门而入。 程微其实早就来过这里了,此时却像头一遭进来。指着墙上一副雪日梅景图道:“这幅画是我喜欢的。” 然后又赞那烟青色的窗幔帷帐:“这个颜色也好看。” 程澈脸微热,清了清喉咙,板着脸解释道:“想着你与母亲偶尔许会过来,就预备着了。” 程微弯弯唇角,心中暗笑。 二哥又口是心非了,那雪景图,还有帷帐的颜色。分明是她喜欢的。关母亲何事呢? 罢了,二哥要这样说,她就不揭穿了。 程澈站在明显是按照少女闺房布置的房间里。耳根悄悄红了,忙道:“天色不早了,微微,你早些休息吧。” 程微便冲着程澈笑:“可是。二哥,我还想沐浴呢。” 沐浴? 程澈表情有些呆滞。好一会儿才道:“这净房还没收拾好,洗起来不大方便,微微不如明日回国公府再沐浴吧。” “好吧。”程微遗憾叹口气,心想。二哥怎么忽然又这么老实了呢,完全没有了玄清观中银杏树下的霸气嘛。 程澈却真的呆不住了。 二人已经明确了心意,却无媒无聘。他当然不能再放纵自己胡来,不然岂不是轻贱了微微。 “二哥。我还睡不着,不然咱们说说话吧。”程微手疾眼快,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程澈。 难得见面,这就放二哥走,她才是傻瓜呢。 程澈被程微推着坐下,听她问:“二哥近来在忙什么?我听素梅说,你总是回来这么晚。”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当然更清闲,要说忙碌,程澈自是有其他事要忙,不过之所以日日晚归,却是为了躲那安阳公主。 当然这个事,他是不打算对程微说的。 “最近在修订前朝史书。” 程微对这些不大懂,亦不感兴趣,便又讲起道观的生活来。 比如每次吃饭前,一群道士要跪着做功课,约莫跪上半个时辰才可以用饭,她身为青翎真人的弟子亦不能例外,于是到了开饭时,要比往常多吃一个馒头。 比如有个小道童偷偷去后山烤麻雀吃,被发现后险些被赶下山去,还是她开口才留了下来。转日那小道童就孝敬了她一串烤得金黄流油的麻雀,她勉为其难吃了。 还比如…… 程澈认真听着,窗外雨声零乱,室内烛火温柔。 程微渐渐没了声音,抬眸与程澈对视。 程澈便回过神来,问:“怎么不说了?” “说完了。二哥,不如咱们干点别的吧。” 程澈心生不妙的预感,少女一张比桃花还要鲜妍的面庞忽然凑近,笑盈盈道:“二哥亲亲我可好?” 轰的一声,程二公子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斥道:“胡闹!” 程微委屈又惊讶:“可是那日,二哥分明亲了我两次!莫不是亲完就不认了?” 这是什么话? 程澈脸色通红:“那不一样。在成亲前,二哥不能再那么对你……” 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加重:“傻丫头,你就不怕被人瞧见,影响了你清誉吗?” 程微咬唇不语。 在二哥的小宅子里,能被谁瞧见?二哥就是老实得令人气恼。 程澈自觉说重了,又缓了语气,低声道:“等成了亲,二哥……自是什么都依你……” 说罢,他几乎不敢再看程微一眼,抬脚走出厢房,冲进雨幕中。 程微目瞪口呆。 有游廊连着正房,二哥好端端去淋什么雨? 她脱了鞋躺在床上,想着程澈临走前说的那话,便悄悄揉了揉脸,傻笑起来。 翌日,天放晴,程澈穿好青色官袍,叮嘱程微:“不要到处乱逛,直接去国公府。” 程微满意地打量着兄长,连连点头:“知道了。二哥今日早些回来,我们几个要来给你庆生呢。” 程澈颔首:“嗯,今日我进宫讲读,只有半天,午后就回了。到时候或许会带朋友来。” 二人分别,程微带着欢颜选好了礼物,径直回了国公府。 见她回府,段老夫人笑容满面,自是好一番询问,随后挥退了旁人,当着韩氏的面道:“微儿,宫里预备替太子选太子妃了。我和你母亲想着,还是早点把你的亲事定下来妥当。” “亲事?”程微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有些发懵。 “不错。”韩氏接口道,“再怎么否认,你身上流的也是程家的血。上头心思莫测,万一看中了你该怎么办?我是不想再把一个女儿送进火坑的。” “祖母和母亲的意思是——” 韩氏便笑起来:“前两日谢府又来人问过了。微儿,你觉得谢哲如何?” 第389章 婉拒 “哲表哥?”程微缓了缓神,表情复杂,“哲表哥人很好。” 韩氏便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经历了一场糟糕的婚姻,她是不想看女儿重蹈覆辙的。门当户对的情况下,一对小儿女两情相悦最好不过。 程微却语气一转:“但是,我只把哲表哥当表哥呀。外祖母和母亲,是想让我与哲表哥定亲吗?” 段老夫人开了口:“微儿啊,哲儿那孩子,你不喜欢?” 程微抿着唇笑:“像亲哥哥那般喜欢。” 段老夫人与韩氏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在韩氏,是不愿女儿重蹈覆辙;在段老夫人,就更不愿意委屈外孙女了。 “那——”段老夫人顿了顿,到底没有直接提起和舒,“微儿有没有中意的人?” 程微一脸娇羞:“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由外祖母与母亲做主啦。” 段老夫人与韩氏同时抽了抽嘴角。 这乖巧装得太没诚意了些! “既如此,回头外祖母就和你姨姥姥说,别让人家一直等着了。”段老夫人抬手抚着程微的发,眼神慈祥,“傻丫头,谢哲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将来若是后悔,可莫要找外祖母哭鼻子。” 程微搂着段老夫人手臂笑:“自然是不会后悔的。其实我现在忙着学习各种符法咒术,时间都不够用,哪里有时间嫁人啊。反正我才十五,外祖母你们就不要心急了。” 韩氏白她一眼:“要不是宫里传出那样的风声,我们心急作甚。错过谢哲你后不后悔我不晓得,要是进了宫,你定然是后悔的。” 进宫?嫁给太子? 程微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险些呕出来。 “我回观里找师父说说,师父应该会替我挡了的。” 想到国师的声势地位,段老夫人与韩氏这才放了心。于是提起程澈来:“今日是你二哥生辰,等下你去他那里一趟,请他下了衙来府上热闹一下。” 程微便道:“已是和二哥说好了,我与大表姐、表哥他们去他那里一起吃饭呢。” “这样啊——”韩氏心里有些失望。“他那里地方小,你们去凑什么热闹!” 段老夫人就笑道:“他们小一辈凑在一起还自在些,回头准备些吃食酒水送过去就是了。” 于是程微离开段老夫人院子,去邀韩秋华等人。 谢府。 谢哲接到帖子,换了一身九成新的雨过天青色直裰。前往小段老夫人那里回话。 小段老夫人看一眼抬脚走进门的孙子,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孙子是她最得意的,人品好,样貌好,才学也好,可以说没有不好的地方,怎么那微丫头就是看不上呢。 活到小段老夫人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抛去怀仁伯府不谈,国公府与谢府两边对促成这对小儿女的姻缘都是乐见其成的。那边才给了准话婉拒这门亲事。可见是人家姑娘不满意。 她这么好的孙子还不满意,微丫头到底想嫁个什么样的啊? 小段老夫人对程微亦是很有好感的,一想那有本事又有趣的漂亮小姑娘将来只能一直叫她姨姥姥,而不是改口叫祖母,就想叹气。 再抬眸,仔细打量一眼孙子,发现平日朴素低调的孙子今日却打扮得一丝不苟,连腰间系的玉佩都不是往日常戴的那块,就更想叹气了。 “祖母,您怎么了?”谢哲小时候是养在小段老夫人身边的。与祖母的感情就格外深厚,他又是个心思细腻的,自是能察觉小段老夫人微妙的情绪变化。 小段老夫人开口前,先叹了一口气。招手让谢哲上前来。 “哲儿啊,你与国公府的表兄弟们去程二郎那里?” 谢哲点头:“嗯,孙儿先去国公府,然后与大家一道过去。” “微丫头也去吧?” 谢哲脸微红,回道:“她与澈表哥最亲厚,应该会去的。孙儿也不大清楚。” 小段老夫人盯着孙子微红的侧脸。就开始心疼了。 傻小子呀,不清楚人家去不去,你会把自己打扮成这幅模样?这么穿出去,见丈母娘都够了。 越是明白孙子心意,小段老夫人就越明白,此事不能再拖了,快刀斩乱麻对孙子才是最好的。 老太太清清喉咙,以“今日天气不错”这样平淡的语气道:“国公府给了答复,把亲事回了。” 谢哲含笑听着,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 “哲儿,你不要紧吧?”小段老夫人知道,孙子长这么大头一次对一位姑娘用了心,听到这个消息绝不会好受。 谢哲神色却转瞬恢复如常,淡淡道:“没事,祖母别替我担心。时候不早了,孙儿先过去了,回来再来给您请安。” “唉,你去吧。” 谢哲从小段老夫人房里退出来,走到外头,这才低头看了看手心,却不知何时,那里已是青紫一片。 国公府里,小一辈都聚在了蘅芜苑,只等人到齐了就一道过去。 程微没想到韩止带了程瑶过来,径直走到他面前道:“止表哥,请你随我来一下,我有些话要说。” 撂下这话,她不待韩止答应,转身便走。 韩止不由看向程瑶。 程瑶一脸大度笑着:“即是表妹找你有事,就快去吧,让表妹等急了不好。” “那我去去就来。” 韩止追上程微,随她进了隔间。 程微站定,转身看着韩止。 “微表妹找我有何事?”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韩止神色莫名。 程微开门见山道:“我二哥生辰,止表哥要带着表嫂去?” “嗯?”韩止愕然。 带瑶表妹去替澈表哥庆贺生辰,这没什么可说的吧?无论是瑶表妹以前与澈表哥的兄妹关系,还是现在他妻子的身份,都无可厚非。 “如果止表哥喜欢热闹,那就随我们一起去,但是我不欢迎表嫂过去!” 韩止一脸诧异望着程微:“微表妹,我知道你与霄儿有些芥蒂,但,但也不至于如此任性——” “任性?”程微挑眉,一声冷笑,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双鞋垫,甩在韩止面前,“止表哥看过这个,再说吧。” 第390章 祝福 “这是什么?”韩止随手拿起一只被剪断的鞋垫,看到了里面露出来的白绫。 白绫上小字清秀,别有风骨,内容让韩止微微一怔。 他是自幼读书的,当然知道这些摘抄的语句出自何处。 “这个是——”韩止看向程微。 程微双手环抱胸前,笑得嘲讽:“止表哥莫非看不出来,这是科考时常见到的夹带呀。” 科考是改变天下学子命运的机会,尽管朝廷一直打击考场舞弊,学子夹带现象依然屡禁不绝。 韩止表情微妙起来:“微表妹怎么会有这个?” “这就要感谢表嫂了。这鞋垫是二哥临考前我准备送他的,机缘巧合改送了别的,后来发生了考生在鞋垫中夹带的事,我灵光一闪剪开,就发现了这个。” 韩止勃然色变:“微表妹,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程微的眼神颇复杂:“微表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是正常的,但霄儿并没有错,不过是——” 程微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早已不耐烦,打断道:“止表哥在说什么?程瑶没有错?她若没错,这鞋垫中的白绫是从哪里来的?” 程微手抖了抖,恨不得把另一只鞋垫拍在韩止脸上。 她不明白,小时候稳重可靠的表哥为何长大后反而糊涂起来。莫非男女之情真能使人瞎了眼? 韩止同样很恼怒程微的指控。 要知道这可不是女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如果这鞋垫中的白绫真是瑶表妹放的,那,那瑶表妹成了什么样的人? 这是韩止潜意识里绝不想认同的事,自然竭力反驳:“瑶表妹的笔迹我识得,不是这样的。” 程微睇韩止一眼,冷笑:“止表哥难道不知道,程瑶会左手写字么?” 韩止一怔。 去年重阳节宫中举办的赏菊宴上,程瑶两首小诗迅速流传开来,他也曾细细品读。忍不住抚掌叫好。据说那两首诗就是程瑶用左右手同时书写出来的。 只可惜,当日场景他不得见,还为此遗憾许久。 “便是如此,也不能说这是瑶表妹写的。”韩止说这话时。面上一派坚决,心中却有些不安。 程微走近,逼得韩止下意识后退一步。 少女下颏微抬,笑得意味深长:“事实胜于雄辩。如今你们是夫妻,难道没有机会看表嫂左手写字么?” 她说着。把其中一只鞋垫轻轻放在韩止手上:“这一只就送给止表哥啦,止表哥可一定要收好。” 韩止一言不发,默默把鞋垫揣入怀中。 程微便笑起来。 那些踩着她与大姐姐上位的人,终有一日,她会把这笔债讨回来。 少女软了眉眼,神情柔和下来:“止表哥,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是认定她要害我二哥的。所以,二哥生辰,我与二哥根本不想见到她。你一定能理解吧?” 韩止已经许久未见程微这样对他说话了。 曾经拉着他衣角亦步亦趋的小姑娘如今出落成清艳无双的少女,仿佛连以往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都跟着模糊起来,让他怀念又惘然。 于是,韩止点了点头。 程微就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表哥了。” 韩止回到厅里,触及程瑶询问的眼神,这才醒过神来,嘴唇翕动,难以开口。 他总不能说:霄儿,人家不待见你,你别去了。 “怎么了?”程瑶凑近。低声问。 韩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灵机一动道:“微表妹说我脸色不大好,让我请个平安脉。” “她说的?”程瑶心里有些不快。 莫非程微对韩止还不死心?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就越过她,关心她的男人? 越是这样想,面上越是温柔:“那世子觉得如何?” “我早上起来是觉得有些头疼,不过没当回事儿。” “要是这样,不如今日就不去澈表哥那里了吧,去了又要喝酒。”程瑶柔声劝道。 程微今非昔比。看来以后她要注意些,减少他们的接触。 韩止迟疑片刻点头:“好,那我和微表妹说一声。” 程瑶拉住他:“你快坐着歇歇,我去说吧。” “也好。”韩止悄悄松了口气。 天晴好,蘅芜苑花厅不大,众人早已三三两两走到院子里,准备出门。 程瑶找到程微:“微表妹,你表哥有些不舒服,今日就不过去了。这是我们给澈表哥准备的生辰礼,劳烦你带过去,替我们说一声吧。” 程微接过礼物,弯了弯唇角:“那表嫂可要照顾好表哥。” 程瑶正心下敏感,闻言下意识回道:“这就不用表妹操心了。” “我当然不操心,表嫂操心就好。” 程微抬脚,与程瑶擦身而过,手扬了扬很想把那礼物随手丢弃,出于涵养,还是忍了下来。 程澈租赁的小宅子就在国公府附近,众人干脆步行过去,路上三三两两闲聊。 韩秋华低声道:“微表妹,刚刚谢家表弟回头看你了。” 程微笑着推她:“定是大表姐看错了。” 她对谢哲没有动过心,更没有给过对方动过心的错觉,有数的几次相处都坦坦荡荡,眼下那八字没一撇的事黄了,自觉无愧,便不愿有过多牵扯。 到了程澈宅子时,主人还没回来,程微便招呼了大家喝茶吃果子,跑进跑出忙活着。 交代好厨房要准备什么吃食,程微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缓了缓,就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微表妹。” 她回身,就见谢哲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 “哲表哥。”程微大大方方冲他一笑,比那枝头零星开放的火红石榴花还要明媚娇艳。 谢哲却被那笑容刺得心中微痛,抬脚走了过来,凝视石榴树下的少女片刻,轻声问道:“微表妹,你觉得,表哥哪里不够好?” 他语气真诚,问得又轻又温柔,半点指责都没有,反而让人闻之心生涩然。 程微与谢哲对视,同样诚恳回他:“哲表哥很好,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儿郎之一。” 她停了一下,接着道:“只是好的人千千万,而人的心,只能装下一个呀。” 谢哲微怔,随后便笑起来:“我明白了。” 少年转身,抬脚往回走,走到半途停下来,轻声道:“希望微表妹能得偿所愿,表哥会为你高兴的。” 第391章 醉酒 程微收回目光,心有所感,回眸看向院门口,就见程澈不知何时立在那里,身后跟着个眉清目郎的青年。 见她回头看过来,程澈嘴角含笑走过来。 程微提着裙摆迎上去:“二哥回来了。” 语气亲昵自然,仿佛是这院子里的女主人一般。 她说完,看向程澈身旁的青年,脱口而出道:“这是林大哥?” 林琅不由深深看了程微一眼,悄悄捅捅程澈,眨了眨眼。 程澈同样有些疑惑。 微微如何识得林琅? 他不记得二人打过照面啊,莫非哪次见过没留意? 压下心中疑惑,程澈给二人作了介绍,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大家都来了?” “嗯,都在屋子里喝茶聊天呢。二哥放心,我已经交代好厨房了,外祖母和母亲还命人送了许多吃食来,招待大家是足够的。” 程澈走进屋,与众人打过招呼,把林琅介绍一番。 都是年轻人,随着酒端上桌,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 林琅趁人不注意,悄悄问程澈:“清谦,你是不是在你妹子面前常提起我啊?怎么,想要我当妹夫不成?” 他一脸认真点头:“这个我一点意见没有。” 好友能为之不顾生死的妹妹,人品定然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容貌,咳咳,他就不必多说了,要是能娶到这样一个媳妇,做梦都要笑醒了。 程澈沉着脸,扫好友一眼:“我有意见。惜瑾,不许你打我妹妹的主意!” 微微年纪越大,容貌越招人。看来以后要多注意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林琅把酒给程澈斟满,笑嘻嘻道:“咱俩可是至交,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程澈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掩唇咳嗽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你宝贝你妹子。可再宝贝。也得让妹子嫁人不是?与其嫁给那不了解的,哪有我知根知底。”林琅含笑说着,举杯与程澈碰了碰。 程澈知道好友是借着开玩笑试探他的意思。又是无奈,又是憋屈,一口把酒喝完:“反正我妹妹的主意你不要打,除了你。自然有更合适、更知根知底的。” “还有谁啊?”林琅便熄了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心思,笑着问道。边问边环视一圈,不得不承认在场的这些少年都很出众。 这时韩平等人过来轮番敬酒,话题就抛在了一旁。 屋里地方不大,两桌酒席是摆在院子里的。程微她们这一桌喝的是果子露,程澈等人喝的却是实打实的好酒。 好酒香醇醉人,这些年轻人都是亲朋好友。没有大人约束一个个很放得开,一来二去。就全喝了不少,连一贯不饮酒的和舒都沾了几口,双颊一片酡红。 待散席时,众人不出意外喝高了,连程澈亦不例外。 程微便对韩秋华道:“大表姐,我看二哥喝了不少,今日就留下照顾他了。” 韩秋华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那行,要是有事儿,微表妹就派人去府上说一声。” 虽是离国公府很近,韩秋华还是派人回去叫了马车,把几个喝多的扶上车,另叫了一辆车子专门送林琅、谢哲二人。 和舒在马车面前停住脚:“大表姐,我与程微说几句话就走,你们稍等。” 程微见和舒走来,就命八斤先扶程澈进去,然后问道:“怎么啦?” 和舒是这些少年中最清醒的,脸颊虽红,眼神却格外清亮,凑近了低声问道:“你今天留下,不会做坏事吧?” “嗯?” 什么叫做坏事?程微抽抽嘴角。 “比如亲亲什么的——” 真是够了! 少女黑了脸,抬手拧住少年耳朵,咬牙切齿道:“你小孩子家,操心的太多了!“和舒大怒,偏偏不敢让旁人听到,脸憋得更红了,压低了声音有些结巴地道:“我,我都查过了,亲亲会生出娃娃来的!” 程微呆了呆,脸瞬间通红,气急败坏道:“我比你明白啦,才……才不会乱来生娃娃呢。你快走吧,再耽误下去,是不是要大表姐知道啊?” 她只是亲亲,又没有像小册子上那样! 和舒一听,以为程微不会玩亲亲,这才放了心,转身走向马车。 程微立在院门口,等马车不见了踪影,这才松口气,转身回屋。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舒表弟学坏了啊! 毫无带坏表弟自觉的少女进了屋,见八斤正拧干了软巾替程澈擦拭嘴角,便道:“我来吧。” 八斤把软巾递给程微,随口道:“今天公子喝得有些多了啊。” 程微动作轻柔,一边替程澈擦拭一边道:“是呀,还是头一次见二哥喝多。” 八斤便笑嘻嘻道:“公子定然是高兴的呗。” 那怀仁伯府对公子来说,何尝不是牢笼一般,公子从牢笼里走出来后的第一个生辰,有三姑娘这些人陪着,当然会高兴了。 程微目光落在程澈面上。 男子因为双目微闭,显得更加清俊冷凝,就如高岭上一抔不染纤尘的雪。 她目光更加柔和,吩咐道:“去煮些醒酒汤来。” “嗳。”八斤关好门,屁颠屁颠出去了。 宅子里的下人只有八斤和素梅在主子面前有体面,旁人是没有资格进这间屋子的。 八斤出去后,程微便放了心,抬手落在程澈脸上,轻轻描绘着他的轮廓。 那眉、那眼、那唇,一寸寸,一点点,都是她喜欢的,只要这么看着,就满心欢喜。 程澈忽然睁开了眼,声音有些嘶哑:“微微?” 程微低头,看看被抓住的手,没有吭声。 程澈就轻笑起来:“原来是做梦。” 说完,重新闭上了眼睛。 程微忍不住抿唇一笑。 没想到二哥喝多了,也会这般迷糊。 那双眸子忽地重新睁开,少了往日的寒星明朗,多了一层朦胧月华。 程微以为程澈已经醒过神来,刚要开口笑他,却一下子呆住。 那人低头在她手背印下一吻,喃喃道:“许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说罢,手上略一用力把早已目瞪口呆的少女往怀里一拉,轻车熟路翻身把人压在身下。 第392章 梦 “微微——”程澈只以为是在梦里,带着酒香味的灼热呼吸喷在程微面上,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二哥喝醉了吗? 少女睁大眼,长长的睫毛如小扇急速忽闪着,呆呆盯着身上的人。 二哥这样压着她,还是有些重呢。 不过……因为是二哥,她还是喜欢的。 当轻柔又热切的吻落到唇上时,程微便什么都顾不得想了,欢欢喜喜伸出双手,环上身上人的肩。 许是那人从未有过的投入与专注,亦或许是酒香熏人欲醉,程微觉得整个人都变轻了,若是没有身上的重量,一定能飞到天上去。 这感觉好奇怪,难道她也喝醉了吗?程微晕乎乎地想着,直到胸前凉意传来,才猛然清醒。 清醒过后,就是更大的震惊。 二哥他,他在解她衣裳,还是用嘴! 鬼使神差,和舒的警告在耳畔响起,程微一把抓住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结结巴巴道:“二,二哥,不能这样,会有娃娃的。” 程澈眼神迷离,却罕有地没有理会程微的话,而是伸手捉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如那醇厚的酒:“别动。” 程微下意识就松了手。 四月里,少女只穿了外衫与中衣,俱是轻薄柔软的料子。 淡绿的小衫与雪白的中衣被堆叠起来,犹如白沙湾里层层铺陈开来的碧荷,露出里面浅粉色的小衣来。 那个吻,就落在了少女含苞欲放的蓓蕾处,缱绻缠绵,甚至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从那一点向四肢百骸急窜而去,程微猛然拱起身子,惊慌失措去推身上的人:“二哥,不行的——” 察觉某处的坚硬,她更是震惊。 就算她不答应,二哥也不能掏出匕首威胁她呀! 二哥一定是中邪了! 又羞又恼之下,程微张口便咬在程澈肩头。 疼痛袭来。程澈眼神骤然清明。 他浑身一僵。缓缓低头看去。 浅粉色的小衣,就如少女害羞时双颊染上的一层粉霞,而那两粒羞怯藏在粉霞后面的明珠就更是令人心动。特别是其中一颗在粉霞包裹下还沾上了雨露—— 程澈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大变翻身而下,几乎不敢看程微一眼,闭眼转身。急声道:“是二哥唐突了。” 他抬脚便走,程微匆匆放下衣衫坐起来喊:“二哥。这是你的屋子!” 呃? 程澈脚步一顿,迟迟没有转身。 程微同样不敢抬头,双颊发热,低头一遍遍整理着衣裳。 她从没想过。二哥会这样对她,实在是太羞人…… 身后没有动静,程澈反而担心起来。鼓足勇气问道:“微微,你——” 说到这里。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住了口,忐忑等待少女的反应。 面对恢复正常的程澈,程微就不慌了,只是脸热得厉害,讷讷道:“二哥,你转过身来吧,我整理好了。” 听到这个,程澈几乎连脖颈都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 程微端坐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看着他。 程澈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过去,在一侧坐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二人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终,还是程澈认输:“微微,抱歉,刚刚是我逾矩了。二哥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程微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程澈,见他一脸惭愧,额头都急得冒了汗,刚刚的那一点羞恼早就烟消云散,垂眸轻声道:“亲亲还是可以的。” 程澈怔了怔,又是无奈又是说不出的喜欢。 他不知道别的姑娘会是什么反应,而微微坦然的那种欢喜,让他很难不感动。 他想,当一个人全心喜欢一个人时,是很难克制想要更靠近那个人的本能的。 微微是这样,他亦是这样。 看来还是早日成亲才是最要紧的。 程微抬眼望着程澈,咬了咬唇,问道:“二哥,你刚才是喝醉了么?” “我——”程澈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与其说喝醉了,不如说当那个熟悉又让他曾经无所适从的梦再次来到时,因为二人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他在梦里不再压抑自己。 只是,他怎么能说,自微微去年坠崖之后,他就做了好一阵子这种荒唐梦呢。 见他不语,程微抿抿唇,少女的抱怨都显得那么娇憨:“只是二哥不能解我衣裳啦,那样会生娃娃的。当然,我很愿意与二哥生娃娃,可现在不成呀,你又没有娶我……” 程澈面红耳赤,偏偏心中一荡,听了这话,竟生出把少女再次揽入怀中的冲动。 程微犹觉得委屈:“二哥以后还是不要喝醉了。你不知道,你刚刚喝醉了有些吓人。” 程澈心中一紧,问道:“二哥刚刚还做了什么?伤到你了?” 莫非他迷迷糊糊之际,还做了更出格的事? “伤是没伤到了,但你刚刚还拿匕首威胁我。”程微目光落在程澈腰间,有些疑惑,“二哥平日都把匕首挂在腰上啊?” “没有——”程澈随之低头,声音戛然而止。 如果这是梦,请让他不要醒来。 如果一定要醒来,那在醒来之前来道雷劈死他好了。 程二公子头一次生出羞愤欲绝的情绪来。 “三姑娘,醒酒汤来了。”八斤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进来吧。” 八斤推门而入,不由一怔:“公子,您醒了。” 程二公子一张俊脸红白交加。 什么醒了,他现在最不想听到“醒”这个字! 无论如何,八斤的出现让程澈至少不用再为妹妹解惑,他整理了一下纷乱心情,淡淡道:“拿过来吧。” 翌日,程微醒来时,早已不见了程澈踪影。 二哥该不会是酒醒了,不好意思见她了吧? 程微有些遗憾,不过想到昨晚程澈的情不自禁,心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矛盾的甜蜜来。 “三姑娘。”八斤走过来,把一个红漆小匣子递过去,“这是公子临出门前让小的交给您的。” 程微见小匣子普通,并没在意,随手打开来,就见匣子里满满一叠纸,压得紧紧实实。 她随手拿起一张,看清上面内容,顿时倒吸了口气,指着匣子一脸错愕:“这么多银票,哪里来的?” 八斤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是公子攒的私房钱,说以后交给三姑娘保管了。您想添置什么,随便花。” 第393章 裂痕 直到程微揣着小匣子回到玄清观,脑袋还是晕的,关上门后第一件事,就是主仆二人一起数银票。 数完,欢颜也晕了:“姑,姑娘,二公子哪来这么多钱!” 程微眼神呆滞:“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那,那您要怎么花啊?”欢颜咂咂嘴。 “怎么花?”程微睇欢颜一眼,一脸认真,“当然是留着给二哥娶媳妇了!” 到时候他们要买一个大宅子,就挨着国公府,以后有了娃娃,随时可以领着去看望外祖母他们。 程微美滋滋想着,被欢颜打断:“这是二公子给姑娘的嘛,姑娘这样,岂不是亏了……” 这么多银票,能买多少好吃的啊,百味斋的羊肉羹、德胜楼的烤鸭……就是吃一盘扔一盘,也够她跟着姑娘吃几辈子了。 姑娘太心疼二公子了,怎么能全留着给二公子娶媳妇呢。 欢颜撅着嘴表达不满,被程微白了一眼:“你懂什么。” 她不就是二哥未来媳妇么,这笔银子留着娶她,有什么不对? 挨了训,欢颜不敢再有小情绪,悄悄看程微一眼,心道,姑娘的境界,她是越发看不透了。 “行了,快把这小匣子好好收起来吧。” “收哪儿啊?”欢颜都快被为难哭了。 一想到这么多银票,收哪里她都睡不着觉。 程微扑哧一笑:“瞧你那点出息。别放在外面就行,这是玄清观,还能有贼偷了去?” 听程微这么一说,欢颜才放了心,搂紧了小匣子找地方藏去了。 只剩下一个人时。程微伸手抚了抚唇,悄悄笑起来。 很快便到了晌午,做完午课用过饭,一个小道童奉了北冥真人的命来请程微。 “师兄叫我来有什么事?”程微推门而入,跪坐下来。 “师妹近来道法学得如何?” “道法还没怎么深入,符法有了些进展。” 她时间总不够用,自从随着师父学习通阴阳之法。就沉迷进另一个玄妙的世界里。此外还要抽空钻研消渴症的治疗符水,哪里有时间学习道法。 好在她没有修道的打算,更没想着去争什么国师法统。道法不精亦无大碍。 北冥真人只是随口一问,很快说明了叫她前来的意图:“宫里送了信来,说明日一早太后前来上香。师兄想着由师妹出面接待更合适些,不知师妹的意思呢?” 太后? 程微对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几乎没有印象。或者说,就连京城那些顶级贵妇。近年来见过太后的都不多。 她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好。” 程微对权势没兴趣,可绝大多数时候,真正能保护自己与家人的还是权势。出面接待天下地位最尊崇的女人。不求抱上大腿,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退一万步来说,她如今尚算自由。可小皇孙还在皇宫里呢,要是这位曾祖母能对小皇孙照拂一二。他们这些牵挂小皇孙的亲人也能放心些。 “师兄,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有什么避讳?”既是想着结个善缘,程微自然要多问一些。 这话却把北冥真人问住了。 “师兄都多年没见过太后了,印象里,太后有的时候很慈善,有的时候,咳咳,有些严肃。” 程微便明白,这位太后性子不会太随和。 见从北冥真人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程微干脆再次下山回到国公府,去问母亲韩氏。 “你说太后啊?”韩氏有些意外,“好端端怎么会问起太后来?” 程微就解释道:“太后要来上香,师兄要我出面接待。我怕犯了什么忌讳就不好了,所以来问问母亲。” 母亲与皇后是手帕交,少女时常以陪伴太后的名义进宫去玩,想来对太后要比旁人了解。 韩氏目光投向远方,闪过追忆:“太后啊,是个挺慈爱的人。太后对皇后很好,爱屋及乌,每次我进宫去,对我也很好。不过——” 韩氏语气一顿,收回目光看程微一眼,才接着道:“自打皇后被幽禁,太后就不耐烦见人,我最后一次进宫探望她,提起了皇后,太后还发了脾气,很是吓人。” 韩氏抬手替程微把有些凌乱的碎发往耳后抿了抿:“所以你记着,在太后面前万万不可提及皇后,最好是连与皇后有关的人事都不要提。除此之外,想来太后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姑娘的。” 程微点头:“我记下了。” “对了,太后喜欢吃红豆卷。”韩氏想起了什么,笑起来,“这还是皇后告诉我的。太后未出阁时喜欢吃红豆卷,进宫后渐渐喜怒不形于色,红豆卷又不是什么精细吃食,慢慢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多谢母亲。”程微心里有了数,便起身告辞。 韩氏留她道:“等会儿就该吃晚饭了,用过饭再走吧。” 程微摇头:“不了,等下天该黑了,山路不好走。” 韩氏一听,不再留人,只是忍了又忍,这话到底只能跟女儿说说,遂拉她一下,小声道:“你止表哥昨日似乎与那狐媚子闹别扭了,这可真是新鲜事。” 看着母亲一脸八卦的样子,程微不由莞尔,问道:“怎么呢?” “好像是你止表哥踢翻了那狐媚子的嫁妆,具体的就没人知道了。”韩氏毫不客气地嘲讽着,“呵呵,当初为了娶她,你止表哥闹腾得厉害。我还想着,这二人成亲后该如何要好呢,没想到这才多久,就开始闹别扭了。” 程微便笑起来,跟着道:“是呀,万事哪有一成不变的呢,人心亦不例外。” 程瑶的嫁妆,该是那两扇屏风吧。 她既是忍到昨日才对止表哥说,又怎么会打毫无把握的仗。 程瑶以孟宵的身份名扬去年重阳日,那两扇代表着她荣耀的屏风,又是出自宫里的物件,自然会被华贵妃赏下来当嫁妆。 止表哥只要不是鬼迷心窍,认为程瑶放个屁都是香的,就会想法子求证她的左手字是否与鞋垫中白绫上的一样,那还有什么比去看一眼那屏风更快的呢? 程微觉得这次下山收获颇丰,辞别了韩氏,高高兴兴回玄清观去了。 第394章 太后 相较于程微的高兴,程瑶的心情就没那么愉悦了。 她心烦得连午饭都没吃,两个陪嫁丫鬟一个是华贵妃赏的,一个是孟老夫人给的,对她虽然恭敬,却并不贴心。见她不吃,略劝了劝,就不敢开口了,害她连个台阶都没得下。 “你去看看,世子还在书房吗?”程瑶吩咐道。 穿粉色比甲的丫鬟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另一个穿绿色比甲的丫鬟就问道:“大奶奶,摆饭吗?” 中午主子没吃,她们当丫鬟的哪里敢多吃,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要是晚饭再不吃,整夜恐怕都要睡不着了。 程瑶扫了那丫鬟一眼,暗自恼怒。 要是个机灵的,这个时候就该去找世子,说大奶奶吃不下饭。这丫鬟看着伶俐,实则是个蠢的,哪比得上以前的巧容、侍书几人好用。 都是韩氏,毁她清白,斩她臂膀,害她现在孑然一身,便是受了委屈,都只能默默咽下。 程瑶心烦,站起来走到窗前,看那院子里的石榴树。 石榴花陆续开了,红火热闹,兆头极好,可在她看来,只是刺眼罢了。 兆头再好有什么用,她目前的身子又生不出孩子来。 想到这里,程瑶心中更烦。 原想着以韩止对她的感情,几年内就算无子,亦不要紧,谁想这才成亲多久,竟莫名对她甩脸子了。 难道说,男人就是这种德性,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得到了。就成了鱼目珠子吗? 程瑶越想越恨,指甲划过窗棂,留下浅浅痕迹。 脚步声响起,身后有声音传来:“大奶奶,世子没在书房。” “没在书房?”程瑶没有动,“我让小丫鬟在那盯着,你问过了没有。世子去了何处?” 自打昨日韩止无端踢翻了那座屏风拂袖而去。直到今日竟未曾进过她的门,程瑶对韩止自没有那种沉浸在情爱中的小女儿心思,早早就派了小丫鬟去盯着书房动静。 “问了。”粉衣丫鬟犹豫了一下。才道,“小丫鬟说……” “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程瑶本就心烦,听着就更烦躁。 粉衣丫鬟一咬牙道:“说世子好像去了盼盼姑娘那里。” 程瑶豁然转身,脸色铁青:“当真?” 粉衣丫鬟不敢看程瑶的脸色。垂首道:“小丫鬟是这么说的,瞧着世子进了盼盼姑娘的院子……” 程瑶嘴唇紧抿。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折回来,倒在罗汉床上:“去请世子,就说我从昨晚到现在没吃饭。昏倒了。” “是。”粉衣丫鬟低头匆匆出去了。 盼盼见韩止过来很是意外,脸上露出真切的欢喜:“世子好久不曾来,婢子去年冬从梅花瓣上采的雪水都要放陈了。世子。婢子给您泡杯茶吧,喝了保证神清气爽。有什么烦闷都消了。” 韩止看一眼盼盼,忍不住问:“你看得出来我不高兴?” 盼盼抿着嘴笑,一双眸子无比灵动,神态娇憨:“哪里需要用眼睛看呢,世子心情不好,用心就够了。” 俏丽活泼的通房丫鬟转身去泡茶,对男主人没有黏黏糊糊的不舍,更没有男女间的暧昧暗示,韩止顿觉轻松不少,自从成亲后第一次踏进这里的那点别扭就烟消云散了。 他有什么好愧疚的,只不过是太烦闷,想找个地方呆呆而已。 不能是书房,书房太安静,静得他克制不住去想屏风上的那首诗。 诗是好诗,字是好字,可是……可是那字却和微表妹给他看的鞋垫中白绫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那座屏风是瑶表妹当成嫁妆搬进府中的,总不能有错! 若是没有错,那微表妹说的就是真的了。 瑶表妹怎么能这样做! 或许……是姑母和微表妹对她不算好,澈表哥又偏疼微表妹,所以瑶表妹一时想岔了? 韩止已经是第十数次替程瑶找理由,可到头来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十年寒窗苦,但凡是读书人,盼的就是科考那一日,瑶表妹这已经不是小女孩间那种小吵小闹,而是大恶。 “世子,茶泡好了,您尝尝。” 茶香袅袅,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女子淡淡体香。 韩止接过茶盏轻抿一口,闭了闭眼。 罢了,瑶表妹在怀仁伯府日子艰难,他该尽量体谅她。 门口有声音传来:“世子,您在这里吗?婢子是大奶奶身边的彩娟,大奶奶刚刚昏倒了——” 韩止猛然起身,随后回头看了盼盼一眼。 盼盼笑盈盈,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轻轻推他道:“世子快些过去看大奶奶吧,婢子就不过去了,免得大奶奶看见了心烦。” 说罢,俏皮吐了吐舌头:“世子别嫌婢子不懂事就好。” 韩止神色复杂,最后说了句:“没有,你很懂事。” 这才随着彩娟过去了。 盼盼看一眼渐冷的茶,抿唇笑起来。 世子那个人呀,重情又薄情,作为世子第一个女人,来日方长,她才不急呢。 翌日。 程微见到太后时,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懒于见人性情又有些古怪的太后该是一副老态龙钟、一脸严肃的模样,却不想瞧着竟像是才四十出头的人,穿着低调奢华,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轻视的气势,只有淡淡笑起来时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暴露出岁月对她的磨砺。 太后身后跟着四位嬷嬷,两位五十来岁的模样,另两位四十上下,其中一人一直垂着头,表情有些木讷。 程微随意扫了一眼,不由怔住,再次看了那表情木讷的嬷嬷一眼。 那人神情虽有几分呆滞,可一双眼睛无端觉得熟悉。 她有了这疑惑,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太后往前一步,不动声色遮挡住那位嬷嬷,开口道:“小真人便是国师新收的弟子么?” 程微收回目光,笑着道:“不敢当真人的称呼,太后娘娘叫我道号玄微就好。” “玄微啊——”太后点点头,“真是好名字。那就请玄微道长带哀家去上香吧,哀家难得出宫一趟,上完香还想在观里走走,见见故人。” 三柱清香,跪地叩拜,可以看出太后在敬香时很是诚心,至于是否许愿,程微便不得而知了。 太后来得早,上完香,程微便先陪她吃早饭,就发现太后只留了两个年长些的嬷嬷伺候着,另外两个年轻些的并没在眼前。 第395章 身份 程微其实不是个心思多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注意到一件事,就格外认真一些。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 那个嬷嬷,到底为何会觉得眼熟呢?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因为心里存了事,程微从韩氏那里取的经就没用上,太后由两个嬷嬷伺候着不紧不慢用饭,她则默默陪吃,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这样一来,太后反而多看了程微几眼。 太后敬仰玄清观,可在她心里,玄清观中唯一值得她敬仰的唯有国师一人而已。 北冥真人无功无过,她对其没有什么喜厌,而北冥真人那个女弟子,好像道号素尘的,多年前她曾见过几面,每见一次都很反感,总觉得那女道士眉眼太过灵活,少了出世之人的清心寡欲,多了世俗的浊气。 今日一见国师新收的女弟子,年纪虽幼,却还不错。 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太后对程微有了些许好感,就有了说话的兴致,指着碟子中的红豆卷道:“哀家一直喜欢吃玄清观的素斋,许久没来了,没想到还多了这样一道点心。” 若是没有韩氏的指点,程微只以为太后随口一说,而现在,她想太后心情应该是不错的,就笑道:“我平时很喜欢吃。想着太后或许会喜欢,就吩咐厨房的人做了。” 太后眸光转深,语气意味深长:“呃?玄微怎么会认为哀家会喜欢?” 程微被问得一愣,随后理所当然道:“因为是甜的嘛。” 太后一怔,然后就笑起来:“说的是,人生百味,谁不喜欢甜的呢。” 说罢。淡淡扫身侧的嬷嬷一眼。 嬷嬷会意,立刻又夹了一只红豆卷放入太后碟子里。 太后笑看着程微:“那以后哀家若是还来玄清观,玄微可要记得哀家喜欢吃这甜甜的红豆卷。” “太后放心,记得的。” 饭桌上重新安静下来,只闻轻微的碗筷相碰声。 饭后,太后喝过茶,对程微道:“玄微道长。国师没有闭关吧?” “没有。师尊近来一直在观中。” 太后露出轻松的笑容:“那便好。国师已有四十载未曾入世,哀家敬仰已久,今日过来。正好去拜见一下。玄微道长,烦请你给哀家带路吧。” 程微没有想过太后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她向来不爱替旁人做主,既然是带路。那她只负责带路就是,至于见与不见。就是师父的事了,于是没有迟疑地道:“好,太后请随我来。” 太后见她回的这样畅快,眼角笑意更深了些。 路旁银杏树叶子更繁茂了些。遮挡了多半阳光,走了约莫一刻多钟,程微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师尊便在这里了。” 靑翎真人一个人惯了。住的地方连个伺候的道童都没有,只有按时过来送饭、扫洒的童子。程微便请太后稍后,直接进去问。 片刻后,她返回来,冲太后拱手:“太后,师尊请您进去。” 太后含笑颔首:“有劳玄微道长了。” 程微目光追随着太后,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而她其实真正留意的,是紧随其后的两位年纪稍轻的嬷嬷中的一位。 太后真是有意思,用饭时留下的是两位年长嬷嬷,见师父时是另外两位,这是随意的安排,还是别有用意呢? 程微想得入神,目光不由落在候在外面的两位年长嬷嬷身上。 二人一个长相寻常,一个依然能瞧出年轻时的秀丽来,不过乍然看去,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程微收回目光,心想,许是穿着打扮的缘故吧。 等等。 她又看了一眼,猛然明白过来。 两位嬷嬷之所以给人感觉相似,是因为她们气质相当,都是一副精明沉稳的模样。 这样一来,程微对那位瞧着眼熟的嬷嬷就更加好奇。 能跟在太后身旁这么久的老嬷嬷,哪还有木讷到近乎迟钝的人呢? 这样一来,太后身边有这么一位嬷嬷,甚至还带出宫来,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程微胡乱猜测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太后便出来了。 她迎上去,明显发现太后此时的心情远没有进去时好,便识趣地没有多话。 太后显然没了说话的兴致,冲程微点点头,抬脚往前走,身后两位嬷嬷亦步亦趋。 程微心中一动,忙跟了上去,就走在那位嬷嬷身后。 她个子高挑,居高临下偷偷瞄着,猛然发现一个情况。 那嬷嬷脖颈以下的肌肤,要比脖颈以上细嫩一些! 若是普通人,这点细微的差别自是不会多想,可程微是符医,就足以看出许多问题了。 这位嬷嬷是易容的! 太后带着一位易过容的嬷嬷来玄清观见师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那太后的目的是什么? 太后深居简出多年,师父一入世,没过多久就来玄清观上香…… 程微心思急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太后是来找师父求医的,而那患者,十有八九就是这位乔装打扮过的嬷嬷! 那这位嬷嬷的身份—— 程微心都跳得快了些,很快想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唯一合理的可能:皇后。 除了太后的亲侄女皇后,还有谁值得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如此费尽心思,把人带出皇宫找国师求医呢? 程微想得出神,忽听一个声音道:“臣妾见过太后。” 紧接着便是另一个声音:“孙儿见过皇祖母。” 程微回神,惊见华贵妃与太子就站在不远处,身旁由素尘道长陪着,显然是要去见靑翎真人的,于是在这里与太后等人走了个对面。 太后周身的气压明显更低,淡淡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心知这位皇祖母向来不喜母妃,就先一步回道:“孙儿陪母妃来上香,听闻国师未曾闭关,就前来拜见。” 他说着,目光在程微面上打了个转,弯唇一笑。 “这倒是巧了,哀家也是来见国师的。那你们去吧,哀家先行回宫。” “恭送太后(皇祖母)。”华贵妃与太子侧身避让。 这时,跟在太后身后的那位嬷嬷忽然惊叫一声。 太后面色大变,心道不好! 第396章 巧合 火光电石间,程微隐在袖间的右手指尖飞速划动,凌空画了一道安神符,几乎就在那声惊叫落下的同时,一手拍在那位嬷嬷肩头。 因为事发突然,当众人闻声看过来时,程微右手正停留在嬷嬷肩上,倒是分不清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了。 程微收回手,上前一步不着痕迹挡住那位嬷嬷大半身形,一脸淡定道:“不好意思,刚刚看到有条小虫落在嬷嬷肩头,我一时情急,就给拍下来了,惊扰太后、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了。” 她这样说着,心却悬着。 那安神符只是凌空虚画,效果要大打折扣,那位“嬷嬷”随时都可能犯病的。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程微深恨太子薄情,让大姐程雅自进宫就备受冷落,更怀疑程雅的死与太子有关,自然下意识就想维护太后一方。 更可况,对这位住在关雎殿的疯皇后,她早已隐生了几分同情。 好在这时太后开了口:“原来是玄微道长好心帮忙,倒是让哀家吓了一跳。好了,你们都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老人,遇事别一惊一乍的。今日出门早,哀家有些头疼了,赶紧回宫吧。” 华贵妃便道:“太后慢走。” 她这么说着,视线还是忍不住落在那位嬷嬷身上,毕竟太后身边的人随意大惊小怪还是有些奇怪的。 程微抬脚走过来,冲华贵妃拱手行礼:“贵妃娘娘,师尊不喜见外人,还是我领您与太子殿下过去吧。” 未等华贵妃回应,程微就淡淡扫素尘道长一眼,语气甚是威严:“素尘师侄,劳烦你领太后出去吧。” 素尘道长以往在华贵妃等人面前甚有脸面,此时被一个才及笄的小丫头一口一个“师侄”,就好像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狠狠甩了两个耳光,甚至能听到那两声脆响。 奈何辈分压人。她心中再不忿,亦只能生受着,老老实实道一声:“是,师叔。” 素尘道长冲华贵妃与太子一礼。走向太后。 华贵妃与太子就同时把注意力转移到程微身上来,那一瞬间的神情颇为复杂。 程微被国师收为弟子,身份地位虽大大提高,可毕竟年龄资历在这摆着,未曾亲眼见过拜师礼那日的盛大隆重之人。难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可当亲眼看到素日礼遇有加的素尘道长对其毕恭毕敬,就颇受冲击了。 华贵妃与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今日,来得没错。 而那素尘道长心情更糟。 修道之人入世行走,凭的就是一个名声。 这死丫头是不是深知这一点,故意在贵妃等人面前压她? 试想,当一个你平日很敬重的人忽然对另一个人毕恭毕敬,往后你对此人是不是会下意识少些敬重,多些漫不经心? 程微才不管素尘道长心中什么滋味,对华贵妃道:“贵妃娘娘。请吧。” 等华贵妃与太子见过靑翎真人,程微就被靑翎真人叫了进去。 “师父。”程微跪坐一旁,其实心中很是好奇,只是见靑翎真人一派淡泊宁静的模样,怎么也不像能打听出八卦来的,就识趣闭了嘴。 谁知靑翎真人主动开口道:“玄微,你可知道,贵妃与太子来此,有什么事?” 程瑶摇头:“弟子不知。” 靑翎真人便淡淡笑起来。 他笑容清浅,却在一瞬间温润了过于冷清的眉眼。整个人就有种令人移不开目光的耀眼。 程微心想,难怪师父在外人面前很少笑呢,这一笑,在满头银丝的衬托下。根本就是妖孽倾城。 “贵妃前来,是问为师,能否把弟子许配给太子。” “呃,原来如此。”程微说完,面色一变,“师父。贵妃替太子求娶的弟子,该不会是我吧?” 靑翎真人被小徒弟逗得大笑:“若不是你,难道是你北冥师兄不成?” 程微被堵得无言,好一会儿才道:“师父定然没有答应吧?” 靑翎真人深深看程微一眼,语气意味深长:“没答应,亦没拒绝。”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程微预料。 “师父,没拒绝是什么意思?” 靑翎真人反问道:“玄微有什么打算呢?” “我绝不答应嫁给太子!”程微毫不迟疑,掷地有声。 在她看来,有些事情能得过且过,有些事情却必须毫不犹豫表明拒绝的态度。 “不愿嫁太子啊?”靑翎真人拉长了声音,望着程微的眼神有些复杂。 “不愿!”程微头摇得像拨浪鼓,干脆伸手抱住靑翎真人手臂,撒娇道,“师父,您快给我回了吧,好让华贵妃与太子死了这个心!” 听闻宫中要为太子选太子妃的消息,程微其实一直不怎么担心,笃定的就是靑翎真人的态度。 国师这样的身份,拒绝皇室亦不算什么,更不会是勉强弟子的人。 可现在,程微着实惊讶了。 师父虽没有明说,可看其态度,竟对她嫁给太子颇有几分乐见其成的意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而靑翎真人的回答更是出乎程微意料:“玄微,你的亲事,为师不便干预。” 程微怔了怔,许久才问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靑翎真人却没有再回答,摆摆手道:“玄微,你且出去吧。” 程微躬身退出,走在栽满银杏树的小路上,心神不定。 师父是说,他不会出头为她把此事推了吗? 不答应,不拒绝—— 那是不是说,华贵妃同样不能用强硬的法子逼迫她? 想到此处,程微一颗心渐渐安稳下来。 既然如此,只要她态度坚定,皇室依然是奈何不了的。 程微这边略微放了心,太后寝宫里,气氛却格外低沉。 “把皇后妥当送回去了?” “是。”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敲打着:“你说,贵妃怎么会那么巧,也去玄清观上香?莫非是从哪里得了消息?” 嬷嬷宽慰道:“太后,您带皇后出宫,已是格外谨慎,想来贵妃娘娘是不可能察觉的,此事或许真的是巧合。” 太后眯了眯眼:“那么,路上皇后险些发病,那位玄微小道长的举动,亦是巧合吗?” 第397章 牢笼 太后这个问题,老嬷嬷就回答不出了。 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些。 若说不是巧合,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何看出皇后的不对劲来?能够刚好在皇后发病之时有了动作,把贵妃与太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奴婢看不透。”老嬷嬷摇摇头,“不过好在被玄微小道长挡了过去,不然恐怕就要露出端倪来了。” 皇后发病,那可真是随时随地,谁都说不好的事,要说起来,当时可真是惊险。 “是呀,刚刚回到马车上,皇后就发病了。”太后叹息,比之在玄清观中的精神,多了几份颓丧。 老嬷嬷便安慰道:“要奴婢说,还是太后与皇后鸿福齐天,不然皇后若是当着贵妃的面就发了病,即便玄微小道长出头,亦是遮掩不过去的。” 太后深深看老嬷嬷一眼,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说给她听:“哀家在想,说不定连皇后当时的延迟发病,都不是巧合呢。” 老嬷嬷大惊:“太后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当时没有发病,与玄微小道长有关?” 在宫中几十年,早已修炼得沉稳精明的老嬷嬷一脸难以置信:“可玄微小道长没有做什么啊。” “不,她做了。”太后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回忆起当时情形来。 皇后惊叫之后,她拍了皇后的肩。 “便是如此,那,那也不可能让皇后延缓发病啊?”老嬷嬷很难接受这种离奇的事。 疯傻之人不能以常理看待,往往是不发病则已,一发病就会越演越烈。难以收场。哪有人随手一拍,就能止住发病之势呢? 老嬷嬷连连摇头,太后则长叹一声,语气唏嘘:“玄微小道长是国师的弟子。那些神仙中人,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说到这里,语气低落下去:“就算如此,国师却说治不好皇后的病啊。” 太后眼角已是湿了。老嬷嬷安慰道:“太后。您别难受了,人各有命,就算是神仙。亦不是无所不能的。” 当时跟着太后去见国师的不是她,老嬷嬷并不知道太后见到国师后的具体情形。 太后亦无心多说,只喃喃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国师这话是何意呢?皇上与皇后已是如此情形。难不成还要让皇上对皇后亲口道歉?” 只想一想,太后就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哪怕她是相信皇后的,可人证物证俱全,堂堂天子又怎么会相信? 如果按当时皇后的罪名来算。能保住皇后名分幽禁关雎殿已是皇上留情了。 皇后啊,你要的是皇上的信任与道歉么?否则药石无医、心病难除? “太后?” 太后回神,摆摆手:“罢了。多想无益。乔嬷嬷,你把哀家早年戴的首饰拿出几样。派人送到玄清观去,就说是哀家赏给玄微道长,谢她用心招待的。” “是。”乔嬷嬷迟疑了一下,问道,“那……要不要老奴趁机试探一番,看玄微道长是否看出什么来?” 太后摇头:“不必了,那孩子是个大智若愚的,就算是看出什么来,亦不会胡乱说出去。若是纯属巧合,哀家亦领她这份情。” 说到这里,太后蹙眉:“对了,玄微道长是不是卫国公府韩明珠的女儿?” “正是。” 太后神色就更落寞几分:“当年,皇后与韩明珠交好,哀家亦喜欢韩明珠的爽快单纯,还曾开玩笑说,若是她们以后分别生了儿女,就结为一家,才不枉这么要好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韩氏最小的女儿都成年了,皇后却……” 寝宫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就如静默下来的太后,虽然看着雍容依旧,却早没了最盛时的朝气。 怀仁伯府,孟老夫人朝气不再,脾气却越发大了,把一只茶蛊随手往董姨娘身上掷去。 董姨娘不敢躲,那茶蛊正砸在她额上,当即就鲜血直流。 “老夫人息怒,都是儿媳不周到。儿媳这就派人去找彤儿。”董姨娘不敢用帕子按住伤口,立刻跪下来赔罪。 孟老夫人手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色阴沉:“董氏,你给我说说,彤儿不是出门买胭脂吗,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董姨娘被问得哑口无言,连额角的伤口都觉不出疼了。 孟老夫人越发气恼:“我早就说了,正是替太子选太子妃的时候,这个当口不能出一点差池。你偏偏不经心,竟许了彤儿一个人出门。现在好了,人在哪里?” 孟老夫人一声冷笑,盯着董姨娘的目光如毒蛇一般:“董氏,我可警告你,彤儿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且好好想想后果吧。” 董姨娘脸色煞白,衬着直流而下把脂粉冲开的鲜血,瞧着就如厉鬼一般,垂下头道:“儿媳明白了,儿媳这就多叫些人去找彤儿。” 出了念松堂,董姨娘虚脱般靠在墙壁上,喃喃道:“彤儿,你到底在哪儿?你可知道,娘的身家性命甚至你弟弟们的前途,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让怀仁伯府找得鸡飞狗跳的程彤,却躲在谢府外许久了。 终于,她等到了那个身影。 从背影看,那人有几分像二哥,可她还是一眼就区分出来。 程彤忍不住嘴角一扬,抬脚往前迈了一步,随后迅速收回,双手抓着墙角,瞧得目不转睛。 那人步伐从容,由外面而来向着门口走去,直到背影完全消失,程彤依然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她如今,与他连那点亲戚关系都没有了,又有什么理由出现在他面前呢。 更何况,她这样出现,只会让他瞧不起罢了。 程彤痴痴望了门口许久,毅然转身离去。 少女形容孤寂走在街上,忍不住抬头望天。 天大地大,能走出牢笼的有几人? 她羡慕起玄清观中的程微来,羡慕得心都疼了,忽然听到一阵喧嚣,就如惊弓之鸟,忙躲了起来。 几个家丁走过,并没穿怀仁伯府下人的衣裳,程彤还是认出一两个熟悉的面孔。 就听一个家丁低声道:“四姑娘也许就是出去玩晚了,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么?”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二太太能不急吗,四姑娘要是寻不回来,她恐怕……嘿嘿。” 程彤站在街角良久,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默默向怀仁伯府走去。 第398章 赏荷 五月过半的时候,皇宫太清池的莲花开了,程微和不少待字闺中的京中贵女一样,收到了赏荷花的帖子。 程微拿着那印着莲叶图案散发着淡淡荷香的精致花笺,尽管像吃了苍蝇般恶心,还是翻看了一眼日期,准备按时前往。 她只是国师的弟子,就算在世人眼里一只脚已经踏出世俗之外,可她所在意的那些人依然在世俗中。在靑翎真人不出面替她拒绝的情况下,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对这天下最尊贵的数人不假辞色。 时日易过,很快就到了赏荷那日。 程微是直接从玄清观出发的,理所当然,身上穿的是一袭青色道袍。 十五岁的少女,头梳道髻身着道袍出现在太清池边,着实惊呆了许多人。 无视贵女们的窃窃私语,程微冷眼一扫,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程彤,略想了想,抬脚向她走去。 程彤立在太清池旁,正痴痴盯着池里脉络分明的荷叶,甚至没有注意程微一出现引起的骚动。 一只手拍在她肩头,程彤猛然转身,看清是程微,眼中光芒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不冷不热喊了一声“三姐”。 程微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程彤,没想到,咱们的再会是在这里。” 程彤牵了牵嘴角,笑得有几分勉强:“我也没想到。” 她曾经遥遥望着玄清观所在的方向想,若是去找程微求助,她可会帮她? 后来渐渐想通,程微或许会帮她,可又能帮上什么呢? 怀仁伯府是她的家。她的母亲出身山野,自是没有程微的好运气,韩氏一朝想通,眨眼间便能脱离这牢笼,展翅高飞。 伯府四姑娘的烙印,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她不想连累母亲与弟弟们遭殃。就只能乖乖认命。 而今。在这太清池旁再遇让她暗暗嫉羡的程微,她更明白放弃当初的求助是对的。程微若真能万事随心,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彤心思起伏的同时。程微同样心情复杂。 程彤这个人,爱哭、小心眼,从小到大常常为了赢得父亲的偏爱而故意给她使绊子,可有一点她很清楚。程彤同她一样,都是不愿进这皇宫来的。 可现在。她偏偏出现在这里。 忍了又忍,程微低声道:“程彤,若是不愿的话,何不称病?” 程彤娇小瘦弱。看着就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偶感风寒病了并不奇怪。 在靑翎真人告诉程微华贵妃与太子前来玄清观的意图之后,她便知道。宫里从未把程彤考虑在内,赏荷宴上少她一人。除了一心攀龙附凤的怀仁伯府,根本无人在意。 见程彤怔住,程微声音更低:“你知道,我是符医,若是你想那样做,我自是有法子帮你的。” 好一会儿,程彤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我不能病,我娘和弟弟们,都在呢。” 程微愣了愣,便明白了。 明白过后,她除了唏嘘,竟只能沉默。 好在这时,人群骚动起来,打破了二人间尴尬的气氛。 华贵妃到了。 今日的华贵妃一袭水红宫装,头梳高髻,光彩照人,双眼一扫,很快在全场贵女中觅到了程微身影。 那一身道士打扮,让华贵妃略略蹙眉,不过她很快便舒展眉头,在众女见过礼后对程微笑道:“玄微,来本宫身边坐。” 众女目光顿时落在程微身上,神情各异。 众目睽睽之下,程微自是不会失了国师弟子的体面,下颏微抬,后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到华贵妃面前,拱手行礼,施施然在华贵妃身旁坐下来。 华贵妃仿佛看不到在场的百媚千红,目光只停驻在这抹青色身影上,含笑问道:“国师近来可好?上次还是幸亏玄微领路,才顺利见到了国师大人。” 华贵妃在宫中如何张狂,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就连太后想见国师都要看国师心情,更何况她一个在国师眼中的宠妃了。 正是因为这一点,华贵妃反而更坚定了要替太子娶到程微的念头。 老臣欺少主,自古皆然,若是娶国师弟子为妻,将来太子登基,无论前朝后庭,都会顺手许多。 华贵妃越看程微,越是满意。 这个丫头,身份可真是刚刚好啊,既是国师弟子,身上又流着程家血脉,简直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为此,那看了就让她心生不快的容貌,仿佛也没那么碍眼了。 亦或许,是这身素净道袍的原因? 华贵妃弯了弯唇角。 她也该看淡了,毕竟眼前的少女与那短命鬼是完全不同的人。 华贵妃心情颇好,在场气氛就轻松起来。 这些少女,有的盯着太子妃那个位置,也有的是硬着头皮来的,无论哪一种,见华贵妃青睐的是身穿道袍的程微,心中都觉得好受些。 人便是这样,当一个人太过特殊时,众人就下意识认同别人对那个人的特殊了。 太清池荷花开得正好,粉红浅白,碧叶连天,仿佛能把人的心涤荡干净。 众女自觉没了指望,赏荷吃酒,渐渐就放开了,气氛热闹起来。 华贵妃一直在和程微聊天,内容随意,程微只得打起精神应付着。 反正她想得明白,以她国师弟子的身份,华贵妃想把她与太子凑在一起,不可能直接下旨,那她见招接招就是了。 正回着华贵妃话,程微忽觉身上一凉,低头看去,就见茶水转瞬浸湿了衣襟,一旁的宫婢猛然跪下来,战战兢兢求饶:“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华贵妃脸色阴沉,冷冷道:“拖下去!” 程微低头看着前襟湿的大片,知道华贵妃的招恐怕来了。 华贵妃脸上带着歉意,语气温和:“小宫女毛手毛脚,真是对不住了。小路子,带玄微道长去更衣。” 小路子上前,弯腰伸手:“玄微道长,请随奴婢来。” 程微冷眼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缓缓点了点头。 她当然不想随着华贵妃脚步走,奈何这湿的不是地方,不去换衣,就只能人前春光尽显了。 盯着程微远去的背影,华贵妃笑了笑。 第399章 更衣 程微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内侍虽和宫婢一样可以近身伺候嫔妃,可她一个宫外人,要去更衣肯定是由宫婢领着自在些。 不过当小路子猛然在身后大力推了一把,把她推进一间屋子时,她瞬间就明白了。 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手劲也比小宫女要大! 程微几乎要冷笑。 华贵妃想得真周到啊! 若是她没有提防,此刻不知道该有多惊慌失措。 程微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把门迅速关好的小路子听到门里重物倒地的声响,紧接着就是鸦雀无声,里面再无动静,心中便开始打鼓。 这位姑娘个子高挑,他怕引起动静,手上劲头大了点儿,该不会把人推在地上摔出事了吧? 这样一想,那落锁的动作就一顿,小路子试探喊着:“姑娘——” 里面悄无声息。 “姑娘——”小路子又喊了一声。 里面还是寂静无声,只听到屋檐下鸟雀低鸣,挥动翅膀一飞而起。 小路子脸色就白了,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姑娘莫不是摔死了吧? 要是这样,他小命不保! 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做坏事时难免有几分心虚,而心虚的人在这种时候,绝大多数会选择一探究竟。 小路子自然不会例外。 他把锁头收起,缓缓推开了门。 屋内光线比外面要暗,他一瞬间眯起眼,片刻后才看清室内情形。 那身穿青色道袍的少女静静伏在地上,动也不动,道髻散开,青丝如水藻一般披散着,在这诡异情形下,妖娆又诡异。 小路子舔了舔唇,缓缓走过去蹲下来。试探地喊道:“姑娘——” 少女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木偶,尽管是最精致的那一个,还是让小路子身上汗毛立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凑到少女鼻端:“姑娘——” 就在这时,程微瞬间睁眼,早已捏在手心的安神符直接拍在小路子脸上,趁他眼神迷茫片刻,另一只手高高抬起。一掌劈在他颈间。 于是,就和程微预想的一样,小太监白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程微不放心,右手手指又捏出一道安神符补拍一记,这才从冰凉的青玉地板上爬了起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安神符,顾名思义,安稳心神。她前不久才用在那位“嬷嬷”身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安神符可以这么用。还是程微刚刚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时才想到的。 既然是安稳心神,那人在那一刻反应就会有瞬间迟钝,而她正好可以利用那短暂的瞬间收拾了进来的人。至于再补一道安神符,则是让人短时间内不要醒来。 程微并不敢肯定能把小路子引来,她那几掌都是为太子准备的。 不过现在,小路子先进来,那是再好不过。 少女眼睛清亮,冷静得吓人,弯腰便把昏迷不醒的小路子拖起来,环顾四周。果断把人塞到了床底下。 干完这些,程微已有几分气喘。 她虽不算手无缚鸡之力,可毕竟是女子,力气先天不足。拖一个内侍还是有些吃亏的。 不过她此刻不敢歇息,弯腰把小路子掉落在地上的锁头捡起来,想了想,走到门口把那锁头丢在了外面,然后重新趴在了地上。 也许有人觉得太子见锁头落在地上,没有计划之中的上锁会心生疑惑。程微却并不在意这个。 人会疑惑,就会好奇,一旦好奇必然会推门查看。 当太子看到她趴在地上而小路子不见踪影时,定会觉得出了什么变故,又怎么会不上前查看情况呢? 程微的想法很直接,却恰好是大多数人遇到突发变故时本能的反应。 不久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停了停,紧接着便是推门而入的声音。 程微闭目,其他感觉变得格外敏锐。 她能感知到进来的人已经蹲在了她身旁,还有那淡淡的龙涎香味让她本能的反感。 “三姑娘——”太子伸手探到程微鼻端,没有探到呼吸,脸色瞬间一变,仿佛是推门而入时的预感成真,让他下意识便低下头,凑得更近些。 也就是这一瞬间,程微故技重施,一道凌空虚画的安神符拍在太子脸上。 太子神情瞬间有些迷茫,迷迷糊糊感到后颈挨了一记,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到这时,程微才算真的松了口气,使足了力气把太子拖到床榻上,紧接着弯腰伸手,把小路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同样塞到床榻上去。 程微立在床头,居高临下看着太子与小路子头挨头脸对脸,亲密无间,便笑了起来。 话本子上既然说男人与男人是可以乱来的,那么男人与内侍,亦是可以的吧? 她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头,面无表情伸出手,费了一番力气把二人衣裳扒下来,直接丢在了青玉地板上。 看着赤条条二人相拥而眠,少女一脸淡定,抬脚走了。 等一会儿那位贵妃娘娘若是带人来看热闹,希望不要昏过去才好。 至于那小太监什么下场,她亦管不了了。 既然掺合进这件事里,总不能不许她这受害人报复。 太清池旁,日头渐高,华贵妃就让贵女们去一旁凉亭休息,然后皱眉道:“玄微道长怎么还未回来?” 两三个陪着华贵妃赏荷的嫔妃就道:“许是见其他地方景致好,耽误了?” 华贵妃站起来:“罢了,这荷花已经赏过了,人亦看过了,你们便陪本宫去看看吧。玄微道长身份不同,自是不能出什么差池。” 在场的几位嫔妃,有隐隐猜到华贵妃意图的,有华贵妃指东不敢往西的,自是纷纷附和。 一行人不紧不慢走着,一位嫔妃便道:“奇怪,没有遇到玄微道长啊,莫不是还在更衣?” 另一位嫔妃就笑道:“这么久了,什么衣裳都该换完了啊。” 那嫔妃便道:“姐姐莫非忘了,玄微道长穿的是道袍,而咱们宫里哪准备了这个。她要是换上寻常姑娘家的衣裳,这头发要重新梳过吧,胭脂水粉要用吧,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完的。” 贵女们梳妆打扮最费工夫,这话说的有道理,华贵妃便道:“前面那间屋子就是为贵女们更衣准备的,过去看看吧。” 第400章 丑事 一行人走至更衣处,见门虚掩,华贵妃便对大太监邓安点点头。 邓安会意,上前喊了一声:“玄微道长——” 里面毫无动静。 邓安回头,请示华贵妃的意思。 就有嫔妃道:“难道玄微道长换好了衣裳,已经离开了?” 又有人道:“要是那样,玄微道长应该回去了才是啊,怎么一路上都没遇到人?” 华贵妃心中有数,就对邓安道:“打开看看。” 在场的除了女人就是太监,万一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华贵妃亦觉得无妨。 等程微当上太子妃,这些人还敢胡乱嚼舌不成? “是。”邓安同样知道华贵妃的安排,想着那个眉眼清冷的少女,心中暗叹一声,伸手推开了门。 不同于寻常内侍的纤细矮小,邓安身材高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就把室内情景尽数遮挡住了。 见他像个泥塑的一般毫无反应,华贵妃有些不耐烦地道:“邓安,杵在门口干什么,还不让开。” 邓安目光发直盯着床榻,好一会儿才艰难移开了脚。 里面的情形,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靠墙而放的床榻上,纱帐并没有放下来,可以清楚看到二人手足交缠,相拥而眠,那面朝着众人露出清晰眉眼的正是一国储君,太子殿下。 而那堂而皇之冲这些贵人们露出两片白嫩嫩屁股的—— 认不出是谁,但是,已经足够认出是个男人! 男人! 几位嫔妃面面相觑。 这里竟然有个男人,而且是在太子床上! 迟钝了数息之后,几位嫔妃下意识捂住脸,放声尖叫起来。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惊醒了睡得正香的人,太子起身揉眼,一脸茫然。 映入眼帘的华贵妃脸黑如锅底,让他不由问道:“母妃,怎么了?” 说完。那凉飕飕的感觉让太子察觉不对劲,这才缓缓低头。 未着寸缕的小太监眉眼清秀,正抱着他的腰睡得正香。 许是场面太过震惊,那一瞬间太子竟然在想。什么时候连小太监都开始爬他的床了? 等等! 反应过来自己同样未着寸缕,然后自己的母妃以及他名义上的庶母们就站在不远处围观,太子脑袋轰得一声响,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儿?”极度震惊之下,太子一脚把睡得正香的小路子踹了下去。 小路子扑通一声摔在青石地板上。正好让众人看个一清二楚。 还好,不是真的男人! 几个嫔妃下意识地想着,随后再次惊叫起来。 内侍神马的,一丝不挂更恶心啊! 喂,不知这么实在的话让皇上听到,会怎么想? 反正华贵妃此刻是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过她在宫里经历风雨这么多年,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目光阴沉笼罩着几位嫔妃,冷冷道:“今日你们什么都没看到。记住了么?” 几个妃子稍微平静下来,摄于华贵妃素日威严,缓缓点头:“贵妃娘娘放心,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一个机灵些的补充道:“对,对,我们根本没来过这里,一直陪娘娘赏花呢。” 华贵妃松了口气。 还好,想着要程三姑娘当太子妃,今日这个场景她原本就没想着让外命妇们瞧见,以免影响皇家声誉。而是选了素来听话的几个低阶嫔妃,不然今日以后,哪里堵得住悠悠之口。 华贵妃一心想着如何善后,就有些分神。吩咐邓安道:“邓安,还不替太子更衣——” 见邓安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华贵妃蹙眉再喊一声:“邓安,本宫喊你呢,你聋了?” 大太监邓安终于回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青玉地板阴凉如水,让养尊处优的大太监膝盖隐隐作痛,可是此时他浑然不觉,在华贵妃一脸惊诧的表情下,哑声喊了一句:“奴婢给皇上请安。” 几个嫔妃猛然转身,纷纷拜倒:“见过皇上!” 华贵妃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直到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了下去,才僵硬转身,对上昌庆帝一张黑脸,脱口而出:“皇上,您怎么在这里?” 昌庆帝黑着一张脸,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一声:是啊,朕怎么会他妈在这里!然后视线毫无死角看到了他儿子与内侍光着屁股厮混? 昌庆帝完全没有理会华贵妃的心思,目光缓缓移向太子,又从太子身上移开,缓缓移向蜷缩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小太监。 那一瞬间,大受打击的老皇帝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该庆幸,因为是个小太监,所以能确定至少太子不是被欺负的那一方? “皇上——”华贵妃完全想不通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为何偏偏出现了最不该出现的人。 她因为想不通,一时竟有些无措了,仿佛回到了刚进宫无依无靠的时候。 昌庆帝嘴唇抖了抖,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吼:“还不快穿上衣裳!” 随后转身,再次怒吼:“你们还不快滚!” 几位嫔妃顿时作鸟兽散,昌庆帝实在没有看第二眼的勇气,甩袖出门站在廊下生闷气。 华贵妃跟出来,小心翼翼道:“皇上,您且息怒,太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太子睡的不应该是程三姑娘吗,怎么换成小路子了? 是了,一定是程三姑娘搞得鬼! 华贵妃想到这里,恨不得把不知去向的程微千刀万剐,可面对昌庆帝却一个字都不能提起。 她总不能说,她一手安排了太子来睡国师的弟子吧。 要是这样,皇上同样饶不了她! “贵妃,你不是请贵女们来赏荷吗,太子怎么会在这里?”昌庆帝眯着眼问。 身为一国之君,昌庆帝当然不会糊涂至此,略想了想,哪还有不明白的。 太子这是想祸害哪个姑娘不成,反而着了人家道了! 想到这里,昌庆帝又怒又恨铁不成钢。 这一定不是他儿子吧,想睡人家最后反被人家安排着睡了? 简直,简直就是个饭桶! 昌庆帝面沉似水扫华贵妃一眼:“朕听闻国师的弟子亦来参加了赏荷宴。太子荒唐,此事若是传入国师耳中,朕颜面何存?” 这时门打开,太子总算裹好了自己硬着头皮走出来,在昌庆帝面前跪下,喊了一声“父皇”。 第401章 试探 昌庆帝看一眼太子,就觉得心中小火苗腾腾往上窜,于是他不敢再看了,生怕一个忍不住把太子踢死,就要第一个蹲墙角去哭要说起来,他们容家确实命苦了些,别的氏族当皇帝,总是担心儿子们太优秀了,龙子夺嫡、兄弟阋墙,他们容氏倒好,选储君时往往是矬子里拔高个,还经常有拔不着的风险。 就说眼前,他长子脚有残疾,五子、六子年幼且顽劣,尽管他这个太子有点小毛病,居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再说他这一辈,除他之外,就只有一个风吹就倒的兄弟南安王。 往上数到先祖嘉德帝那里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只有太子一根独苗,若没有第一任怀仁伯救治,这皇位早不知道便宜哪个了。 昌庆帝越想越心塞,不由想起给六皇子讲读的翰林院修撰程澈来。 丰神俊朗,进退有度,哪怕曾被他呵斥过,此后面对他这个一国之君依然宠辱不惊,学识武艺更是不必多说。 哼,别人家的孩子最讨厌了! 昌庆帝内心活动过于丰富,脸跟不上,反而显得面无表情,高深莫测。 太子跪在廊下,冷汗就流了出来,战战兢兢喊道:“父皇——” 今日之事,错不算大,主要是丢脸,太丢脸! 程三,别让本宫再遇到你! 太子垂眸握拳,恨得咬牙切齿。 昌庆帝终于开了口:“太子,你德行不修,肆意妄为,委实令朕失望,从明日起暂且把手中事物放下。留在东宫好生修身养性!” “父皇!”太子大惊。 父皇才刚让他参与朝政不久,竟然就这么收回去了?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十二岁! 这样一来,那些老臣岂不是暗地里看他笑话? “怎么,太子对朕的决定有异议?”昌庆帝板着脸问。 太子忙垂下头:“儿臣不敢。” “不敢就好,朕还以为没有你不敢的事呢!” 睡不着人家姑娘连内侍都睡,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自尊心了! 昌庆帝懒得再看太子。看向华贵妃:“贵妃。此事在你主办的赏荷宴上而起,可见是安排失当,御下不严。以后这类的宴会还是少办些。贵妃你说呢?” 华贵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低头道:“皇上说的是。” 昌庆帝冷哼一声,接着道:“先太子妃过世不足一年,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选什么太子妃。选妃一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这就是暂且空着太子妃之位了。 华贵妃很不甘心。 越是知道儿子被程微摆了一道,她越是不想放过那个丫头。 不愿当太子妃?她就偏偏让她当。等成了她的儿媳。还愁捏不住她? “皇上,给太子挑个合适的太子妃,是臣妾的主意,并不是太子不念旧情。臣妾是想着瑜哥儿年幼。若是有了嫡母,就能名正言顺好生照顾他。” 昌庆帝抽了抽嘴角。 他高兴时,当然对后宫这些女人舌灿莲花无所谓。他不高兴时,说的这么好听是把他当傻瓜啊? 于是昌庆帝深深看华贵妃一眼。语气意味深长:“贵妃,照顾瑜哥儿就一定要嫡母不成?太子东宫那么多妾,挑一个合适的不就是了。” 华贵妃还要再说,昌庆帝淡淡道:“贵妃莫不是忘了,皇后不管俗务这么多年,没有嫡母教养的皇子公主们不是照样好好的吗?” 华贵妃心中一惊,终于不敢多言,恭顺道:“臣妾明白了。” 昌庆帝这才满意点头:“明白就好。” 华贵妃与太子目光注视着昌庆帝抬脚离去的背影,俱是脸色阴沉。 不料昌庆帝忽然回头,华贵妃意外之下脸皮一抖,都能闻到抖下来的脂粉香味。 昌庆帝悠悠问道:“对了,国师的弟子玄微道长在何处?朕想见见她。” 这话就把华贵妃给问住了。 原本她以为程三在这屋子里的床榻上,可现在床榻上的人换成了内侍小路子,谁知道程三哪去了。 “想来此时正与贵女们赏荷呢。” “那贵妃就随朕去看看吧。” 回到太清池旁,问起程微去处,就有一个女官走出来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刚刚太后身边的女官过来,请玄微道长过去了。” “母后?”昌庆帝颇为意外。 对于这位抚养他长大的养母,于情于理,他都必须给予足够的敬重,只是自从皇后的事后,太后深居简出,连他的日常问安都免了,显然是心中还在恼他。 太后不见外人多年,好端端怎么会传玄微道长过去? 莫非是如他一般,听到了国师弟子异于常人的本事? 不错,昌庆帝恰在此时前来太清池并不是巧合,而是无意中听六皇子提到华贵妃的侄子华良打猎不成险些命丧虎熊之口的笑话,于是对能使人瞬间止血生肌的程微起了兴趣。 赶巧的是华贵妃在太清池设赏荷宴,请了程微前来,昌庆帝想着择日不如撞日,这才出现在这里。 女官心思玲珑,见皇上与贵妃俱是一脸惊讶,忙道:“太后前几日往玄清观上香,是玄微道长接待的。太后说与玄微道长很投缘,听闻她今日进宫来,于是请她过去坐坐。” 太后前往玄清观的事并没有刻意隐瞒,皇上自然是知道的,这才释疑。 赏荷宴就这么落下帷幕,远离事后风波的程微正坐在慈宁宫里宫女刚给搬来的小杌子上,与太后说话。 “哀家去玄清观那日,还是要多谢玄微道长了。” 太后这话颇有深意,存了几分试探。 若当日程微的举动纯属巧合,就会以为是谢她接待;若是有意为之,自然心领神会。 程微此刻就面临两个选择。 是装聋作哑,让太后把她那日行为当成无意之举,还是巧妙承认,让太后知道她的能力呢? 前者,太后依然会保持好感;后者,则有被太后忌惮的风险,毕竟那“嬷嬷”可不是一般人! 程微不动声色权衡利弊,很快拿定了主意,冲太后微微一笑:“太后这么说,玄微实不敢当,那日的事不过是凑巧而已,举手之劳。” 太后眼神一缩。 这位程微道长,那日果然是心里有数的! 第402章 挨打 程微一直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太后的表情,见她眸光渐深,那一瞬间表情颇为复杂,并没有后悔。 好歹太后眼里没有闪过传说中的杀意嘛。 任何选择都是有风险的,有了国师弟子的身份后,程微很清楚,比起藏拙,她更需要的是凭借自身能力站得更稳。 她不愿和皇室中人打交道,若是可以,更不愿踏入此地半步,可只要她存着查清大姐程雅死因的念头,将来就少不得要来这里。 贵妃与太子她是得罪了,要是太后觉得她有用处,至少会给些庇护。 程微很笃定,太后是一心想治好皇后疯病的,既然师父说无法医,说不定就会对她存些念想。毕竟她当日那一拍,不是随便哪个道士都能做到的。 太后确实心念一动,不过事关皇后,非同寻常,自是不会急慌慌说什么,便把那绘着柿蒂纹的官窑茶盏端起来,轻抿一口清茶,这才道:“总之是要谢过玄微道长的。哀家久不出宫,只喜清净,那日有玄微道长接待,免去了不少麻烦。” 这话说得委婉,好在程微还是能会意的,便立刻道:“太后这样说就是折煞玄微了。在玄微眼里,并没看到什么麻烦,且过去的事更不必多提了。” 太后满意程微的识趣,笑了起来,喊了宫婢端来红豆卷给她吃,又命乔嬷嬷取了几个适合小姑娘把玩的小玩意赏给她。 宫里的红豆卷吃起来没有玄清观的清爽,不过别有一番滋味。几样小玩意更是奇巧精致,市面上见不着的。 程微强忍着厌烦进宫参加赏荷宴,临走既甩了华贵妃与太子一个狠狠的耳光,还与太后达成了某种默契。心情就愉悦起来,嘴角轻扬辞别了太后。 待她走后,太后就笑着对乔嬷嬷道:“小姑娘家,哪怕身在道门,还是不改娇憨烂漫的天性,这一点,哀家瞧着就喜欢。” 乔嬷嬷便道:“玄微小道长是个通透人儿。” “是呀。确实是个通透的孩子。”茶香袅袅中。太后轻抚着茶盏上的纹路,不紧不慢道,“哀家本想着华贵妃请她进宫赏荷。醉翁之意不在酒,怕这孩子不小心着了道,这才叫她过来,却不想——” 一想到刚刚得知的太清池那边传来的事。太后就忍不住笑起来。 她是太后,虽然不会怕了华贵妃。可那个位子将来是太子的,为了娘家与皇后,何必与其争锋。 不过看华贵妃与太子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出了大丑,太后心情就别提多畅快了。 老太太这一畅快。对程微好感更甚,一会儿想若是当初入宫为太子妃的是程微,说不定这死水般的日子过得还有滋味些。一会儿又想幸亏入宫的不是程微。不然这么好的媳妇岂不是便宜了华贵妃。 秉着宁可便宜天下人也不便宜华贵妃的心思,太后多年来第一次给昌庆帝传了话:哀家很喜欢听玄微道长讲道经。日后想时常招她进宫来,皇上看着赏块出入宫廷的令牌吧。对了,玄微道长虽是道士,毕竟还是年轻女子,宫里的几位皇子要提点一下,若是无意中遇见别轻慢了人家,让国师看笑话。 于是太子等人又被皇上教诲一番,尤其是作为问题学生的太子更是被重点教育,大意就是以后玄微道长进宫,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自己看着办吧。 太子心头窝火,正盘算着下次见了程微狠狠出一口气,就立刻得了这么一个警告,当下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回东宫后砸烂了不少摆设器物,更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程微出了宫门,就见绿柳下等着一人。 她喜出望外,提着裙角迎上去:“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程澈面上完全看不出等待的焦灼与担心,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笑道:“今日正好进宫给六皇子讲学,想着微微也进宫了,就在这里等你了。” 玄清观的马车就候在不远处,二人一同上了车,程澈这才问道:“微微,今日赏荷宴如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程微自是不会隐瞒程澈,把那情形一说,冷笑道:“华贵妃手段未免太低劣了些,让宫婢洒湿了我的衣裳,想要我吃个哑巴亏只能认命嫁给太子,简直是打错了主意!” 程澈脸色微沉,缓缓问道:“那后来呢,微微是如何解决麻烦的?” 按理说,听了六皇子的故事,皇上应该会过去的。有皇上在场,华贵妃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就不便使出来了。 莫非皇上没有过去? 程澈心中有些烦闷。 对于皇宫里的事,哪怕他尽量谋划来护着微微,依然有种鞭长莫及的感觉。 程微见程澈神色不好,以为是担心她的缘故,忙摆手宽慰道:“二哥放心啦,我是吃亏的人嘛。后来太子与那小太监都被我扒光了衣裳丢在了床上,我就从另一条路绕回了太清池。” 她掩口笑着:“听说华贵妃带着几个嫔妃去围观了,皇上后来还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见了那情形,是个什么反应——” 察觉程澈神色很不对劲,程微止住笑,伸手碰碰他:“二哥,你怎么啦?” 程二公子挑了挑眉,淡然的眉眼一旦凌厉起来,颇让人心怯。 他一字一顿问道:“扒光了?” “嗯?”程微一时没有理解这话的重点,不过二哥忽然爆发的气势让她有些不自在,就不由自主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程澈上身忽然前倾,双手抵住车壁,把程微禁锢在那一方小天地里,语气听不出喜怒:“微微,告诉二哥,你说的把太子与小太监扒光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程微认真想了想,老老实实点头:“应该没有别的意思了吧。” 程澈终于黑了脸,几乎是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程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姑娘家,就这么跟我炫耀你扒光了两个男人?” “有一个太监……” “很好,这个你都能分清了?”程澈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把拉过程微按在膝头,抡起巴掌对着那团丰盈打了下去。 第403章 行动 程微万万没有想到程澈会打她。 那一巴掌落下去,虽然不重,却发出一声脆响,让两个人都怔了怔。 随后,程微手脚并用爬起来,捂着屁股气急败坏:“二哥,你怎么乱打呢!” 冷静下来,程澈也开始不好意思了,不过他面上强撑着严肃表情,冷声道:“不打你,就不长记性!姑娘家能随便扒男人衣裳吗?” 程微大为委屈:“可在我心里,他们算什么男人嘛。那小太监就不说了,就说太子,如此下作,还不如我养的胖鱼有风度!不,就是北冥师兄送给我养的那两只乌龟也比他强呢。” 程澈嘴角忍不住翘了翘,火气消下去大半:“你真这么觉得?” 程微赌气别过头,冷哼一声。 她小时候那么顽劣,二哥都没打过她。可见这男人啊,一旦知道你稀罕他,就不珍惜了。说不定等嫁给他后,一天三顿打呢! 程澈盯着程微气鼓鼓的侧脸,好笑又无奈,拉过她道:“好了,你还有理了不成?不管怎么说,以后不许这样了。疼不疼?” 程微这才挑眉看他,咬唇道:“疼……” 她恶劣心思顿起,笑嘻嘻问:“二哥要不要给我揉揉?” 程二公子一张脸顿时成了红布,一把推开程微,甚至警惕往后挪了挪,板着脸道:“看来还不够疼!” 程微调戏成功,这才气顺。 程澈又问她:“皇上过去后如何处置,微微知道么?” 程微摇头:“具体的不知道,我才返回太清池不久,就被太后召去了。” “太后?”程澈眯了眼。只觉程微带给他的惊讶一次比一次多。 他入朝为官,没有家族支持,亦没有父辈提携,一个无根飘零之人,靠的就是谨慎与细心,自然就尽可能的收集上至皇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的资料。 太后几乎不见外人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的。 程微便把太后去玄清观上香一事说了。说到最后凑近程澈。声音压得极低:“二哥肯定想不到,太后那日,是带着皇后去的。” 程澈更是吃惊:“皇后?这么说。太后是带皇后求国师看病的?” 程微点头:“二哥说的不错。” “那国师答应了?” “师父拒绝了,说皇后的病乃是心病,非药石可医。” 程澈面色冷凝,透过深蓝色的绞纱帘往窗外看了一眼。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掩盖了马车里的动静。无人知晓车内的兄妹二人谈论的是多么惊人的事。 阳光正好,程澈心头却蒙上一角阴霾,一脸严肃问程微:“那么,太后为何召你过去?是不是太后上香那日。你有什么地方让太后看入了眼? 他顿了顿,没等程微开口就接着问:“莫非太后认为,你有可能治好皇后的病?” 程微很是吃惊:“二哥你猜得不错。” 程澈沉默许久。才伸手搭在程微肩头,郑重道:“微微。听二哥的,皇宫里的事,你不要掺合。” “可是——” “没有可是,除非……将来坐上那个位子的不是太子。” 程微不由瞪大了眼。 程澈拍拍她道:“多年前的事你不知道。据说华贵妃并不是一入宫就这么受宠的,最早的时候,她与皇后关系还不错,而皇上那时与皇后琴瑟和鸣,反而对其他嫔妃都淡淡的。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失宠被幽禁,华贵妃这才出了头。” 程微听得认真,不觉问道:“后来呢?” 程澈便笑了:“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微微,你好好想一想,这皇宫里最不愿意看到皇后清醒的是谁?” “华贵妃,还有太子。”程微喃喃道。 程澈颔首:“不错。所以你若是治好了皇后,一旦被华贵妃与太子知晓,将来太子登基,岂能放过你?甚至连国公府都会受牵连。” 沉默好一会儿,程微低头:“二哥,我知道了。” 程澈这才放下心来,拍拍她的肩道:“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了,皇上这一过去,华贵妃与太子再想明目张胆打你的主意是不能了。” 程澈所料不错,程微才回到玄清观不久,就收到了皇上遣大太监朱洪喜送来的令牌,日后可以自由进出宫廷,更是得到了太子一片痴情决意要为太子妃守上一年,暂且不选太子妃的消息。 这个消息一传出,有人喜有人忧,程彤却仿若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头上,拉着董姨娘衣袖问:“母亲,不是说不选太子妃了吗,为何我还要进宫?” 董姨娘一脸遗憾:“这也是想不到的事。不选太子妃,小皇孙就要找一个妥当人照顾,贵妃娘娘便想到了你。彤儿别伤心,你一入宫便是良娣的身份,正三品的品级呢。” “正三品?”程彤喃喃念着,目光直直看着董姨娘,“正三品的良娣,不也是妾么?” 什么贵妃娘娘想到了她,分明是昨日祖母进宫那一趟,让她最终没有躲开这场祸事! “妾”这个字眼很是刺痛了董姨娘,她面色微变,顿了顿才宽慰道:“你这孩子莫犯糊涂。太子的妾能和寻常的妾一样吗?你好生照顾小皇孙,将来若是有了自己的儿子,说不准有什么造化呢。” 有一句话董姨娘没敢说,真的算起来,贵妃娘娘还是皇上的妾呢,可如今哪个命妇见了不要拜倒? 程彤心灰意冷,不想再和董姨娘说一个字。 那个才镌刻在她心上不久却日益深刻的少年,渐渐模糊了面庞,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想了。 五月底,程彤入太子东宫,封正三品良娣。 程微听闻这个消息,愣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 到了六月初,昌庆帝带着嫔妃、大臣等人前往清凉山避暑,作为给六皇子讲读的师傅,程澈赫然在列。 程微一直安静呆在玄清观中,待京中陡然清静下来,她便翻出了皇上御赐令牌,准备去东宫见程彤。 二哥虽叮嘱她不要掺合进皇宫里的事,但大姐程雅没了快半年,再不施展招魂之术,最好的时机就过去了。 第404章 留宿东宫 东宫里,因为少了太子,陡然安静下来,就连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在艳阳的照射下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程彤盯着程微递进宫来求见的帖子,落款“玄微”二字让她瞧着有些刺心。 玄微—— 能躲进玄清观里,避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可真是好啊。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嫉妒程微了,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若是程微依然在伯府,那么如今在这皇宫牢笼里的会不会就不是她了呢? 程彤是明白的,若程微依然是怀仁伯府的三姑娘,那进宫的人一定不是她。 就算是太子良娣,也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当的。 旁边的宫女小心翼翼问:“主子,递帖子的内侍还等着回话呢,您是见还是不见玄微道长?” 程彤回神,睇宫女一眼,淡淡道:“见。吩咐下去准备好茶点,等玄微道长过来时用。” 说到这里顿了顿:“对了,玄微道长喜欢吃枣糕,不加枣。” “是。” 宫女退了出去,留下程彤坐在空荡荡的厅里,叹了口气。 嫉妒又如何?说到底,程微能进玄清观,是凭自己的本事,而她除了一个怀仁伯府姑娘的身份再无其他,任人宰割又怨得了谁呢? 迁怒抱怨,只会让她更不堪、更狼狈! 程彤站起来,缓缓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后拿起黛螺,细细描起眉来。 既是见人,总要打扮得精精神神的。 于是程微见到程彤时,曾经的庶妹,如今的太子良娣。就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 不过程微是谁,一个符医,从面部观察人的身体状况是基本功,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程彤这光彩照人的模样不过是一层面具罢了。 “三姐,请里面坐。”程彤带着程微走进里间,二人一同坐在了矮榻上。 “三姐是来看瑜哥儿的吧?” “来看瑜哥儿。也来看看你。” 程彤一怔。随后嗤笑:“我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这个样子。” 说完,她吩咐宫女:“去叫乳母把小皇孙抱来。” 不多时容煊被抱进来。程彤从乳母手中接过,抱给程微看。 小容煊眼看要一周岁了,眉眼已经长开,与程雅很像。白白净净高鼻梁,瞧着就庄重气派。只可惜嘴角一直有口涎在淌,眼神也是直直的。 到了这个年纪,小皇孙和其他婴儿的不同,就渐渐明显了。 程彤拿了柔软的帕子替容煊擦拭嘴角。容煊无知无觉,却伸了小手握住程彤手指。 程彤眉眼便柔和下来,对程微笑道:“以前还没反应呢。现在就知道抓我手指了,可见没白疼他。知道我是他姨母呢。” 她进宫有些日子,只在刚开始三日太子留在她屋子里,把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后来再没来过。 她便知道,这是无宠了。 太子喜欢的,似乎是高挑明艳的美人儿,比如那位资历最老的孙良娣。这次去清凉山避暑,太子带去的就是孙良娣,还有去年重阳节后进宫的一位良媛。 程彤其实并不在意。 反正太子不喜欢她,她心里不也藏着别人么。 只要把瑜哥儿照料好,在这东宫里站住脚,平平静静过日子就够了。 人一旦对某人、某物上了心,不管最开始的动机如何,渐渐就会投入感情。程彤此刻对傻乎乎的瑜哥儿就有了几分真心。 真心假意,程微是能分得出来的。 她着实没想到,比她还小一些的程彤对瑜哥儿居然是真有几分疼爱的,甚至不嫌弃他的痴傻。 程微从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当即便抓了程彤的手,恳切道:“程彤,多谢你了。” 程彤抽回手,冷哼一声:“怎么,你觉得瑜哥儿与你比与我更亲近些?所以巴巴对我道谢?” “不是,我是觉得就算在宫里的是我,对瑜哥儿的照顾恐怕还不如你周到。” 程彤白她一眼:“不会说好话,还是别说了。” 程微讪讪地笑,哄了一会儿瑜哥儿,净了手,吃宫婢端上来的茶点。 白玉盘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枣糕让她一怔,不由看向程彤。 “宫里枣糕比府上做得好。”程彤有些别扭地道。 她才不是照顾程微口味,不过是见她进宫一趟,好让她瞧瞧哪怕她如今在宫里,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确实比怀仁伯府的厨子做得好。”程微小口小口吃完枣糕,又喝了茶,一来二去小半日就过去了。 程彤拿眼角瞄她,提醒道:“好像天色也不早了。” 这人,难道还等着她管晚饭不成? 程微看看窗外,一脸惊讶:“没想到过得这么快,真的不早了呢。” 程彤端了茶,正打算送客,程微笑盈盈道:“既然这么晚了,干脆我就住下吧,正好陪你。” 呃? 程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程微。 什么时候起,她和程微感情好到可以同榻而眠了?她怎么不知道? 程微却觉得这或许是天意。 尽管她惋惜程彤的进宫,但正因为有程彤在东宫,她才可以找到借口留宿。要知道想替程雅招魂,是必须选在子夜的。 “我不习惯和别人同睡。”程彤捏了捏粉彩茶蛊。 “睡睡就习惯了嘛。”程微舔着脸道。 程彤目瞪口呆。 这么流氓的话,程微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什么叫睡睡就习惯了,她,她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见程彤一脸警惕,程微叹口气:“其实,我是想大姐姐了,想在她去的地方给她烧烧纸,上几柱香。” 程彤大惊:“宫里是不许这样的!” “我知道呀,可是老人们都说,若想给故去的亲人送纸钱,在她坟前或者故去的地方是最好的。大姐姐埋葬在皇陵,我更是没机会去了,一想大姐姐走了我都没见到最后一面,将来更是连个拜祭的地方都无,心里就难受得很。” 听程微这么一说,程彤反而放下心来。 她就说,想和她一起睡什么的纯粹是借口嘛。 这个认知,莫名让程彤有些不快。 哼,她才不稀罕呢。 “四妹,你就帮我一次吧。”程微拉拉程彤衣袖。 犹豫一会儿,程彤勉强点头:“好吧,不过你可要小心些,不能让别人发现了。先要说明,我是不陪你去的。” 罢了,趁着太子不在,她就当一次好人吧。 第405章 招魂 很快就入了夜,程微悄悄起身,拨开青纱帐,穿好鞋子下了床。 她摸摸腰间缠的东西,替大姐程雅招魂的器物都在这里。 入宫携带东西不易,能把这些东西带进来,她也算绞尽脑汁了。 程微抬脚往外走,绕过紫檀山水屏风,吓了一跳:“程彤,你怎么在这里?” 程彤披着件家常外衫,显然也是才起来不久,眉心紧锁问:“三姐,你真打算一个人去给大姐姐烧纸钱?” “是啊,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嘛。” “深宫大院,又是子夜,你就不怕?”没有烛火照耀,只有外面皎洁的月光与一直燃着的灯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衬得程彤的脸有几分苍白。 怕么? 程微悄悄叹了口气。 就算她是世人眼里神秘的符医,可毕竟是个姑娘家,深更半夜在东宫花园里招魂,岂有不怕的。 可是,有些事哪怕再怕,亦是必须要做的。 于是程微笑盈盈道:“不怕啊,我祭拜大姐姐呢,大姐姐一定会保佑我。” 程彤冷哼一声:“死鸭子嘴硬。” 她顿了顿,道:“不然我叫贴身宫女陪你去吧。” 她与大姐程雅关系一向淡淡,又最怕黑,是断断不会去的,可一想到只有程微一个人前往,到底是不放心。 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多事呢,尽给她添乱! “不用。”程微断然拒绝,见程彤小脸瞬间绷紧,伸出手拉住她微凉的手,“你不是也说了么。宫里最忌讳这些的。你的贴身宫女毕竟不是从小陪你长大的丫鬟,这宫里的人,到底是谁的眼线,又怎么好说呢。这个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未免引起无端的麻烦,还是我自己去吧。” “可是——” “没有可是啦。你看我这身高,这手劲。东宫里不是女子就是太监。难不成谁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哎哟,你快放开,捏得疼死啦!”程彤甩开程微的手。白她一眼,“谁说只有太监与女人,宫门外也是有侍卫把守的。你去烧纸便好好烧,可别不小心失了火。到时候引来侍卫查探,那乐子就大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你且放心吧,再耽误时间天都亮了。才照顾了瑜哥儿几日就变得这般婆婆妈妈。这样可不好。”程微抬手,捏捏程彤的脸颊。 程彤一把拍开,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快走吧,别吓得丢了魂回来才好!” 待程微走了。程彤悄悄返回罗汉床上,却是左一个翻身又一个翻身,跟烙饼似的睡不着。 她就说,程微是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夜深人静,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云,把月亮挡住了。星光稀疏,只有远远的檐下挂着的宫灯有些亮光,传到花草茂盛的园子里时,光线已经很微弱了。有的地方草木高大浓密,就几乎是漆黑一片,那枝桠花条好似是鬼魅干枯的手臂,让人瞧着心里打鼓。 程微行走其间,不敢提灯笼,就连脚步都放得极轻,心中不停为自己打气,后背却渐渐被冷汗湿透了。 借着微弱灯光磕磕绊绊,总算找到记忆里那株海棠树。 程微伸手,扶着海棠树干。 夜很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海棠树的枝叶摇摆声。 程微闭目,声音喃喃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了:“大姐姐,我来了,希望您保佑我,招魂之术能够顺利施展。” 书禁科是符医十三科里最玄妙的一科,学起来更是复杂,更多的时候,想要学成一项符术只有刻苦不够,往往更需要一瞬间的明悟。 程微学到现在,招魂术勉强学了五成,成败五五之分。 可她却等不得了。 招魂成功的几率,还受一个限制,那就是被招魂之人故去的时间长短。 随着离世时间越长,能成功招魂的几率就越小。 程微算来算去,这个时候替大姐程雅招魂,是平衡下来最好的时机了。 更何况她与被招魂者还是至亲。 招魂术还有个讲究,替至亲招魂,成功率会提高的。 缓了缓神,程微在海棠树下蹲下来,从腰间把所需物件一一取出。 三只白瓷小碗,是插线香用的,一只青玉小碗,则是用来盛符水。 盘膝而坐,程微并没有急着画招魂符,而是闭目静心,直到内心一片宁静,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手抬起,指尖一滴鲜血凌空划动,带起道道流光。 这幅场景很玄妙,很奇异,周遭的花鸟鱼虫仿佛都看痴了,天地一片安静。 终于,最后一笔收起,流光尽数没入青玉小碗中,碗中的净水早已有纯净无暇转为淡粉色。 程微端起青玉小碗,高举至额头,拜下去,随后把符水小心翼翼洒在海棠树下。 接着,取线香三柱点燃,插入白瓷小碗中,神态虔诚的少女改为跪坐,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再柱返魂香,直透幽冥府……三柱返魂香,飘渺通十殿……” 风乍起,海棠树的枝叶猛然摇晃起来,程微耳畔尽是呜咽哀鸣。 她猛然睁开了眼,眼神却是空洞洞的,落在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那身影披了大红披风,还是冬日的打扮,脚不落地,直直往前飘去。 程微不假思索,立刻追了上去。 她追着那女子到了太子书房。 女子见太子不在,就绕到书架后,随手取了一本书倚着书架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动静,紧跟着太子与华贵妃走了进来。 “母妃有话便说吧。”太子声音很冷,可以听出对华贵妃极为不满。 “琛儿,你可是在怪我?” 太子激动起来:“当初表妹进宫是这样,现在替瑜哥儿治病还是这样,母妃,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二人似乎吵得厉害,程微反而听不真切了。 她知道这是招来的魂难以完全呈现那日情景,便耐心等着。 华贵妃最后那句话终于真切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琛儿,萱儿与你是堂兄妹啊!” 程微大惊,书架背后的人同样大惊,手中书卷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406章 抽丝 紧接着,场景转换,程雅拼命往回跑,太子在后面追。 前面跑的是一缕幽魂,足不沾地,鬼气森森;后面追的面目狰狞,比厉鬼还要可怖。 程微能清楚看到程雅面上的惊恐,还有太子的满脸杀机。 她几乎忘了这是残魂再现的场景,心狂跳,忍不住喊道:“大姐姐,快跑!” 可惜事与愿违,程雅在花园里拼命奔跑着,终于一个趔趄摔倒在海棠树下。 她以手撑地,抬头往后看了看。 太子已经追了上来,脚步放慢,一步一步走过来。 “殿下,我,我什么都没听到……”程雅泪流满面,忍不住往海棠树那里缩了缩。 太子蹲下来,一字一顿问:“什么都没听到?那太子妃跑什么?” 问完,一双修长的手搭在程雅脖颈上,猛然收紧。 程雅用双手死命掰着那双手,眼中满是哀求:“殿下,求您放过我吧,我,我还有瑜哥儿要照顾啊——” 提到瑜哥儿,反而让太子眼神更冷,手上力气顿时加大,程雅一番踢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微看得目眦欲裂,冲上去扒太子的手,怒吼道:“放开,你放开我大姐姐!” 太子根本看不到程微的存在,薄唇紧抿,手上青筋直冒,越收越紧。 程雅双腿一蹬,终于一动不动了,一双眼大大睁着,眼角挂着一滴泪,摇摇欲坠。 太子终于松开手,盯着声息全无的程雅片刻,冷笑:“瑜哥儿。你还在本宫面前提瑜哥儿!若不是你生出一个痴傻的孩子,又怎么会让本宫知道这种完全不想知道的事。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吧!” 说完,太子抽下程雅腰间那条淡黄色的腰带,抬头看看,把那腰带搭在海棠树斜伸的树杈上系好,抱起程雅的尸身挂了上去。 “畜生。你真是个畜生!”程微冲上去。拼命撕扯。 太子一步步远去,头也未回。 “大姐姐!”程微扑到程雅脚下,去抱她在半空中不停摇晃的双腿。 风乍停。眼前一片清明,白瓷小碗里插的三柱返魂香已经燃尽,一线香灰被风吹散,只剩下海棠树叶沙沙作响。 程微已是泪流满面。抬头看那海棠树斜伸的树杈,只是空荡荡一片。哪里有程雅的影子。 程微呆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掩口哭出声:“大姐姐——” 细碎的脚步声突然响起,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在这越发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 程微猛然止住哭声。警惕看去,借着朦胧星光依稀可以看到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 是程彤。 程彤很快就走近了,提着宫灯照了照程微。见她满脸是泪跌坐在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走上前去把她拉起来,一边拉一边鄙视道:“居然哭成这个样子,还说不怕呢?” “你,你怎么来了?”程微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挂在海棠树上的程雅,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程彤白她一眼:“担心你吓死在这里,到时候我可说不清!” 见程微不语,她低头扫一眼,问:“都弄好了吧?把东西收拾一下赶紧走吧,我怎么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程微心头莫名一痛,一把抱住程彤,嘤嘤哭起来。 大姐的残魂刚刚离去,这里如何不阴森? 程彤身体僵了僵,好一会儿才道:“赶紧回去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别蹭我衣裳上!” 程微和她吵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她哭过呢,可见与大姐感情极深。 哼,她才不羡慕,她与两个弟弟的感情也深呢。 “嗯,走吧。”程微缓过神来,蹲下身把东西收好,与程彤默默往回走,路上一言未发。 等回了房,重新净面躺下,程微便开始发烧。 翌日一早,察觉程微不妥的程彤脸色难看,恨恨道:“就说大半夜的别瞎折腾,现在好了,发热了!” 她欲叫宫女去请御医,被程微拦住:“我又不是宫里的人,生病留在宫里看病可说不过去。再者说,我自己就是符医,这点小病不算什么,回去喝一副药养养就好了。” “那我派人送你回玄清观。” “不回玄清观,我想回国公府。” “国公府?也好。” 于是程微一顶小轿回了国公府,发烧的事不敢与段老夫人说,只韩氏一人得知。 韩氏坐在程微床边,脸色难看:“去宫里住了一晚就发烧了?我就说,那种地方是吃人的,谁进去都得不着好!以后你少进宫去!” 程微勉强笑着:“可是瑜哥儿在宫里呢。他没了亲娘护着,我当姨母的总要常进宫看看。” 想到程雅,程微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忿恨,忙闭上眼睛,眼角顿时湿了。 韩氏骇了一跳:“怎么好端端哭了,瑜哥儿是受苦了吗?” 她脸色一沉:“莫非是程彤那小丫头刻薄瑜哥儿?” 程微睁开眼:“不是,我就是……想着瑜哥儿怪心疼的。” 韩氏神色复杂,拍了拍程微手背:“莫想太多了,好好养着吧。” 瑜哥儿是雅儿的亲生子,可她的雅儿年纪轻轻死在了皇宫里,而瑜哥儿却是皇宫的一份子。 对这个外孙,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程微拉住起身欲走的韩氏:“母亲,您坐着,陪我再说说话。” “有什么话不能等你好了再说?”韩氏这样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程微就把那折磨了她一夜的问题抛了出来:“母亲,华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贵妃?”韩氏皱眉,“提她作甚?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母亲,以后我定然还是会常进宫的,您就给我说说吧。” “再说也是这话,华贵妃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年在皇后面前恭恭敬敬,实则心思多得很。后来皇后失势,内情虽然不得而知,但一定与她脱不了关系。” “那华贵妃……既然后来独得圣宠,怎么就太子一个儿子呢?” 韩氏冷笑:“她进宫数年肚子都没半点动静,能得一个儿子都不知道是烧了多少高香了!” 第407章 剥茧 程微垂眸,喃喃道:“是这样啊。” 韩氏又道:“华贵妃的娘家,当今沐恩伯府两房人只有一个男丁,就是华贵妃的侄子,好像叫华良吧。由此可见,定然是他家缺德事做多了,才子嗣不丰!” 韩氏说的咬牙切齿,程微一颗心却突突跳了起来。 华贵妃说,太子与萱儿是堂兄妹,如果她没记错,沐恩伯府的大姑娘闺名就叫华萱! 堂兄妹,堂兄妹—— 那岂不是说,太子其实是当今沐恩伯的儿子! 这个发现让程微极度震惊,一张脸憋得通红。 韩氏骇了一跳,抬手去摸她额头:“脸怎么更红了?我看还是叫大夫吧。” 程微忙拦住:“只是发热,多喝些水出出汗就好了。您一叫大夫,外祖母一准就知道了,到时候又该忧心。” 见韩氏还在迟疑,程微笑道:“母亲,您忘了,我是符医呢,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 韩氏这才点头应了,叮嘱几句给她关好了门。 室内只剩下自己,程微盯着房顶发呆。 太子既然是沐恩伯的儿子,那么就与皇室没有丝毫关系,如果太后、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 那一瞬间,程微有种递牌子进宫,向太后说明一切的冲动,可她很快把这个诱人的念头压了下来。 无凭无据,她不能就这么跑过去说。甚至就算有确凿的证据,这件事都不能直接由她揭发出来。 那样太子与华贵妃固然没有好下场,作为知道皇室这惊世骇俗秘闻的她又岂能善终?若是因此连累了国公府与二哥,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程微躺在罗汉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安慰自己。 这个时候,她分外想念起程澈来。 若是有二哥在,把她的发现讲给二哥听,二哥定然会有妥当办法的。 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程微终于从六月盼到了七月,程澈随天子避暑回京了。 程澈回来后头一件事,自然是上国公府拜见段老夫人等人。 见到程澈的那一刻。程微再也忍不住飞奔过去。拉着他的手神情激动:“二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可想你了!” 程澈颇心虚地扫众人一眼。抽出手道:“二哥给你与大表姐等人带了些东西,等会儿你们分一下。” 韩屹几个小的围上来,笑嘻嘻道谢。 只有和舒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别别扭扭不愿过去。 尽管勉强自己接受了程微想与澈表哥在一起的事实。可每次见到澈表哥,他实在无法做到以往那般自在了。 等程澈给长辈们请过安。程微寻了个机会低声道:“二哥,你跟我去蘅芜苑,我有要紧事与你商量。” 程澈随程微去了蘅芜苑,程微立刻屏退了伺候的人。压低声音道:“二哥,上个月我又进宫了。” “太后召你?” “不是,我去的东宫。”程微抿抿唇。“我去给大姐姐招魂!” 程澈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听着。 程微伸出双手。握住程澈的手,声音发颤:“二哥,那日午夜,我成功招来了大姐姐的残魂,再现了她临死前那一幕。她是被太子掐死挂到海棠树上去的!二哥,我亲眼看到大姐姐死不瞑目被太子挂到海棠树上,双腿不停地摇晃——” “微微——”程澈面如寒冰,伸手把程微揽入怀里。 程微抬头,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蕴满泪水:“二哥,咱们要为大姐姐报仇!” 程澈揽着程微的手紧了紧,声音冷如冰霜:“仇是一定要报的,让二哥好好想一想。” 程微坐直身子,直视着程澈的眼睛:“二哥,我还因为大姐姐的死得知了一件事。太子不是华贵妃亲生的,应该是沐恩伯的儿子!” “当真?”程澈推开程微,一脸震惊。 程微便把那日所见仔细讲了一遍,最后道:“不然怎么解释太子与华大姑娘是堂兄妹?大姐姐正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才被太子灭口的。” “若是这样——”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见她面色苍白,连一直鲜艳的唇都没了血色,心疼地拍拍她,“二哥先查一查再说,这事急不来。” 几日后,程澈再次来到国公府,把查到的消息讲给程微听。 “华贵妃入宫后攀上了皇后,当时除皇后外算是恩宠最多的,却数年没有身孕。皇后失宠被幽禁后不久,华贵妃传出有了身孕的消息。当时一直给华贵妃看诊的是一位姓季的太医,‘季’这个姓在京城这一带并不多见,我特意打听了一下,这位季太医居然是华贵妃远房表叔。” “那位季太医呢?如今可还在太医署?” 程澈笑了笑:“巧的是,就在华贵妃生下太子后不久,那位季太医在给原户部尚书的家眷出诊回家的路上,意外落水身亡了。” 程微听得心中发冷:“这么说,太子果然是华贵妃从娘家抱来的?” “十有八九是这样了。” 程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 少女十指纤细修长,指甲并没有涂染颜色,修得短短的,粉嫩嫩泛着光泽。 她猛然抬眼望着程澈,语气坚定:“太子这样的人,决不能让他登上皇位,华贵妃更不配当太后!二哥,你说是不是?” “是。”程澈点头。 无论是私仇,还是作为一个臣子的责任,既然知道了此事,他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过这件事,不能由我们说出来。” 程微点头:“我也是这般想,才一直等着二哥回来商量对策。” 程澈沉吟片刻,问她:“微微,皇后的病,你有几分把握?” “皇后?” “不错,要想翻出二十年前的旧事,揭发太子身世,这其中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平王!” 程澈不紧不慢给程微解释:“皇后被幽禁,华贵妃是最大的得益者,很难说这只是巧合,那么皇后或许会知道些什么。至于平王,倘若他身无残疾,就是对太子最大的威胁。有些事只要不着痕迹透露于他知晓,那不用我们动手,平王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揭穿太子的身世。” 程微目光灼灼,告诉程澈:“平王的腿疾,我可以试试。” 第408章 路过 程澈对符医一道就是纯粹的外行,程微便给他解释道:“平王腿疾,属符医十三科中的伤折科;皇后疯癫,属砭针科。这两科我目前涉猎极少,不过医书上是有专门的符法治疗的。给我一段时间,不敢保证一定能成,至少可以试试。” “大概多久可以有眉目?”程澈问。 程微沉吟一番道:“伤折科相对来说容易些,我可以专攻腿部筋骨断裂,不过平王患腿疾已久,最快也要学三个月才能有些成效。至于疯癫之病,涉及到人的脑部,最是复杂,就连师父都说治不好,我只能尽力施为,要花费多长时间难以确定。不过正因为是疯癫之病,我现在就可以着手治疗,徐徐调理皇后的病症。” 皇后的疯病与当初那位中进士后乐极生悲发疯的举人老爷不同。 那位孟老爷是痰迷心窍,欢喜疯了,这种病症就是普通大夫施以针灸、汤药缓慢调理,都有转好的可能,属于急症。 而皇后病因复杂,程微之所以在靑翎真人断定皇后心病难医之下还敢一试,凭借的却是阿惠曾教她的以精血为引制符。 随着与靑翎真人学习日久,程微渐渐发觉,靑翎真人教她的符术与阿惠所教大为不同。 简单地说,靑翎真人所教符术乃道教正宗,源远流长,不只是天下第一道观的玄清观,但凡有符法秘典的道观所教都大同小异,区别只在各有专长而已。 阿惠所教则属偏门奇巧,比如令瞎子复明、哑巴开口,这些玄清观符法秘典不曾记载的神奇符法,阿惠那里就有。 程微有信心治好平王的腿疾。正是凭借此点。加之阿惠曾说过,她的血脉与常人不同,就更添几分把握。 思及此处,程微不由苦笑。 她对阿惠百般提防,到头来却主动跳进了以自身精血为引的老路子,可见有些诱惑摆在那里,不跳不过是还不足以打动她罢了。 “若是这样。微微。你暂时还是以学习为主,我再悄悄查一下二十年前的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之后。程微就呆在玄清观中潜心学习,鲜少踏出房门。 眨眼就入了秋,玄清观银杏树叶子黄了,像是枯蝶纷纷扬扬落下来。人行走其间,就会沾在肩头。 程微拂去发梢肩上的落叶。两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山。 她这次下山,是给老卫国公祝寿的。 大梁京都,西贵东贱,越是往西走。越是勋贵高官聚集之处。从玄清观到卫国公府,途中就要经过怀仁伯府,紧接着便是怀仁伯府开设的济生堂。 程微对怀仁伯府充满厌恶。可是济生堂却是她走出去的开始,留下的都是美好回忆。 每当这个时候。三叔就早早坐在堂里,给街坊邻居们看诊了。 思及此处,程微就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 济生堂门口有喧哗声传来,来往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停一下。”程微喊道。 马车在济生堂门前不远处停下来。 “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程微吩咐欢颜。 欢颜清脆应一声是,就下了马车,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返回来,禀告程微:“是有几人带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在闹呢。” “闹什么?” 欢颜便笑了:“说起来还与姑娘有些关系呢。那几人说先前有位举人老爷得了失心疯,就是在济生堂治好的,还给神医送来了匾额。现在他们送病人来看诊,济生堂却说治不了,他们就不依了,于是闹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程微心中一动。 这段时间,她一直想着怎么向太后开口。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传到太后耳中,定然比她跑去自荐强多了。 “我下去看看。”程微起身。 欢颜拉住她,一脸不解:“姑娘,怀仁伯府的事您还管啊?” 程微淡淡一笑:“管不着。不过三叔有麻烦,我不能视而不见。” 她下了车,走向人群。 许是坚定了不把太子拉下马誓不罢休的决心,少女反而坦然从容起来。 她一身青色道袍,头梳最简单的道髻,仅以一支白玉钗固定,这么缓缓走着,竟有几分出尘之意。 人群就不自觉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程微属于心里再嘀咕面上也不露怯的人,欢颜则有一点跟着主子万事不惧的意思,主仆二人大大方方走过去,连吵嚷的人都不由住了口,惊疑不定看过来。 程微一眼就看到了程三老爷。 “三叔——”她走过去打了招呼。 济生堂认识程微的人听到这声称呼,不由大惊,愣愣看着素面朝天的少女。 以往三姑娘来医馆都是戴着帷帽的,他们听过无数遍三姑娘的声音,见过三姑娘许多神奇的本领,可真容还是第一次见到。 程三老爷一愣过后反应过来:“微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路过,见这里吵吵嚷嚷,就下来看看三叔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程三老爷闻言,就忍不住看了吵闹的人一眼,笑道:“也不是什么麻烦,就是医馆能力有限,有些病症无能为力罢了。微儿,你有事就走吧,这里人多杂乱。” 尽管会时常想起在医馆中认真看诊的侄女,可程三老爷清楚,侄女好不容易离开了伯府,以后自是越少与伯府牵扯越好。 程微却仿佛没有听懂程三老爷的言外之意,看向那吵闹的几人,笑问:“三叔说的就是他们吧?让他们进来吧,我瞧瞧。” 说完,抬脚走进了济生堂。 程三老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多言,对几人颔首道:“几位请进来吧。” 他跟着程微转身进去,留下那几人面面相觑。 想着三姑娘又要出手救人,几个医馆伙计早就满脸兴奋,白那几人一眼道:“几位怎么还愣着不动,遇到三姑娘,这人的病算是有救了。” 几人面露狐疑。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我想起来了。济生堂原先一直有位小神医坐诊的,就是个年轻姑娘,刚刚进去的小道长肯定就是了。” 随着这人开口,更多人议论起先前小神医的作为来。 那几人忙扶着病人进了济生堂。 第409章 再见薛融 程微在大堂坐定,对几人道:“让病人上前来,我看看。” 几人不由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长的出头道:“小……大夫,我弟弟有的时候会伤人,咱们不敢放手。” “那你们把人扶好。”程微起身向前走了数步,离患者半丈距离,观察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返回坐下,开口问道:“请问一下,你们族里,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发病吧?比如他的祖父辈、父辈、兄弟姐妹等近亲。” 几人色变,那年纪稍长的人吭哧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有个叔叔,也是疯子,不过早就不在了。” “这就是了。”程微点点头,“他这病症,属于遗传性的。” “遗传?”几人异口同声,一脸茫然。 程三老爷放下茶盏,立着耳朵等着程微继续说。 程微就解释道:“也就是说,这种疯癫因素是藏于你们家族血脉里的,每一代都可能出现发病的人。而且这种病症往往不是出生就有,而是长到一定年龄后受到某种较大的刺激诱发。” “刺激?是了,我二叔就是因为几年前带着堂弟去河边摸鱼,结果堂弟扎了个猛子没再浮上来,淹死了,然后我二叔就变成这样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失声道。 程微便问他:“是不是一开始还有些理智,能认清人,渐渐就严重了?” “是,是,正是这样!” 几人连连点头,旋即面如土色。 这位小大夫说的越准,证明医术越出众。而她医术越出众,那刚刚说族里每个人都可能发病,岂不是真的? “小,小神医,那怎么办?” “呃,你说患者吗?”程微沉吟。 那小青年已是扑通一声跪下。神情激动:“还有我们,我们不会变成我二叔这样吧?小神医一定要救救我们啊,俺还没娶媳妇呢!” 程微不由失笑,板起脸道:“你且起来。跪着又不能解决问题。” 那小青年还在犹豫,被年纪稍长的人拉起来:“小神医让起来,就听小神医的。” 程微淡淡一笑:“你们不必这样叫。我以前在济生堂坐诊,现在在玄清观静修,叫我玄微道长就好。” 她再次打量患者一眼。道:“因为是家族遗传性的,一旦被诱发,想要彻底治好是不成的。不过徐徐调养的话,能缓解他的症状。” “道长,那我弟弟会被治成什么样?” “若是顺利,以后他大部分时间可以安安静静的不发病,甚至能做些简单的活计。不过一旦受到刺激,还是会闹的,缓过去就好了。你们若是觉得能治成这样可以,我就先给他吃一副药。以后每七日你们带他上玄清观,我会继续为他调理。大概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就不必再去了。” 年纪稍长的人神情激动起来,连连道谢:“我弟弟以后若真能变成道长说的那样,那我们在家给道长立长生牌位,日日上香。” 程微颇为无奈:“这就不必了,我去给他配药。” 她转身欲走,小青年忙喊了一声:“道长,那,那我们呢?” “你们?”程微莞尔。“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小青年快哭了:“可您说,以后随时可能会发病呀!” 程微摊手:“这位小哥,你也说了,是以后可能发病。那现在好端端的人我如何医治?且这只是一种可能,概率甚小,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程微说完进了里间,以鲜血为引制好符水端了出去。 她虽不愿滥用自身精血,可有的时候却不得不用。 比如这疯癫之症,还有通阴阳之术。因为涉及到人的灵智、神魂,那么以她自身鲜血为引,效果就会好上太多。 这种非常时期,想引来太后,她就不能再吝惜精血了。 众人瞩目之下,患者被按着饮下了符水。 约莫一刻钟过去,小青年惊叫起来:“爹,您看出来了吗,二叔好像真的好多了!” 作为朝夕相处的家人,对病人状态的细微变化都是能立刻察觉的,而这患者在饮下符水后,身上那股暴躁气息明显减退,就连一直目不转睛观察的程三老爷都看出来了。 “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小神医大恩大德,多谢您了——” 年纪稍长的人就要拜下去,程微避开道:“我还有事,你们记得每七日去玄清观找我就好,到时候报上我的道号便可。” “是,是,我们一定记得。” 总算打发走了几人,程微向程三老爷辞别:“三叔,今日是我外祖父大寿,我要赶紧过去了,去迟了不好。” “那你快去吧。” 程微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三叔,怎么没见到薛大哥呢?” 薛大哥就是揭发了春闱舞弊案的书呆子薛融,后来没再继续参加考试,在济生堂当了管账先生。 程三老爷苦笑道:“薛先生是个耿直的,听闻你与伯府断绝了关系,就向我请辞了。说受过你的恩惠,就算无以为报,至少可以不为欺负了你的人家做事。” 程微心中一暖,想着薛融没了功名在身,又有些呆气,不由有些担心:“三叔知道他去了何处么?” “当时他执意要走,我有些不放心,就派了个伙计悄悄跟着,发现他在东街市集口落脚了,以卖字画兼带着替人写信为生。” “我知道了。三叔,那我先走了。” 程三老爷一直把程微送到门口,目送她马车走远,才叹息一声,转身进去。 程微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吩咐车夫绕行东街市集口。 恰好赶上集市,人群拥挤,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格外热闹。 程微不方便下车,就吩咐欢颜下去找人:“若是见到了薛大哥,就请他来见我。” 欢颜得了命令,挤进人群,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程微趁机闭目养神。 大概两刻钟过后,欢颜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姑娘,婢子把薛先生请来了!” 程微忙掀起帘子探头往外看,不由目瞪口呆。 只见欢颜一手揪着薛融衣领,一手按着他肩头,可怜薛融一介文弱书生,墨汁泼了一身却动弹不得,可怜巴巴又满目怒火与程微视线相对。 第410章 填土 程微目光凌厉瞪欢颜一眼。 看来回头她务必要和这笨丫头沟通一下“请”这个字的意思。这是请吗?当街强抢良家美少女也不过如此了! “薛大哥,好久不见。”程微讪讪招招手。 薛融又气又急,说话都结巴了:“三,三姑娘,你快让这小丫鬟住手,男女授受不亲!” 程微忍不住扶额。 这种情形下,男女授受不亲是重点吗?难道问题不该出在请来的方式上? “欢颜,还不松开薛先生。” “嗳。”欢颜冲薛融露出一口白牙。 薛融忙后退数步,拽拽衣裳,见欢颜没有靠近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程微探头喊他:“薛大哥,你先上车,咱们边走边说话。” 薛融一张脸腾地红了,警惕的小眼神投向程微,别别扭扭道:“孤男寡女,怎么能同乘一车呢?” 程微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欢颜,请薛先生上车!” “好嘞。”欢颜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薛融衣领直接把他提到车板上,对车夫道,“劳烦照顾一下薛先生,别让他掉下去。” 说完,小丫鬟利落上了马车,挑帘子进了车厢。 程微满意一笑,忽然觉得完全没有与欢颜沟通的必要了。 就这样吧,咳咳,挺好的。 薛融挨着车夫坐着,知道自己误会了,亦有些尴尬,扭头扫犹自晃动的车帘一眼,期期艾艾问:“三姑娘。你要带我去哪儿?” 程微隔着帘子回道:“我路过此处意外看见薛大哥,是想好好与你说说话的。奈何现在赶着去国公府,薛大哥正好与我一同去吧,有好酒好菜吃呢。” 一听好酒好菜,薛融肚子不由叫了一下。 他家无恒产,以前有举人功名,好歹能定期从朝廷领些银两维持生计。现在连功名都没了。靠着卖字画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好酒好菜呢,有烧鸡吧?有肘子吧? 薛融暗暗吞了吞口水,一脸严肃:“怎么好去国公府叨扰呢。” 程微抿唇一笑:“薛大哥莫要和我客气。今日是我外祖父寿辰,客人越多才越热闹喜庆。再者说,我的丫鬟弄脏了你的衣裳,总该给你换一件干净的呢。” 欢颜一听不干了。立刻解释道:“姑娘,薛先生身上的墨汁才不是婢子泼的!婢子过去时。正好有个男子请薛先生临摹他带来的一副人物图。谁知薛先生打开画轴看了一眼,就抄起手边的砚台想轰那人走,结果他忘了砚台里有墨,一下子全洒自己身上了。” 程微…… 沉默好一会儿。她才语气复杂道:“没想到薛大哥还是个急脾气……” “才不是呢!”薛融梗着脖子盯着藏蓝色绣丛竹车帘,语无伦次道,“那。那人不是好人!不,不。不,是那画不是好画!总之,他就该打!” “什么画能让薛大哥看一眼就拿砚台砸人啊?”程微喃喃自语。 外面传来扑通一声响,马车骤然一停。 “怎么了?”程微问。 车夫:“那位先生掉下去了。” 程微带着一身狼狈的薛融总算艰难到了国公府。 卫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程微如今身份特殊,唯恐前来拜寿的人拦住她问东问西,遂交代欢颜暂且安顿好薛融,自己则径直回了蘅芜苑换上一身寻常裙装,这才去见段老夫人等人,然后与韩秋华等人坐在了一起。 宴席开始前按例府中晚辈先要献上寿礼,轮到国公府第三辈,包括程微在内,大多献上的是或买或亲手制的一些小玩意,最出彩的当属孙媳妇程瑶那一座双面绣屏。 程瑶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掀开蒙着绣屏的红绸时,场内便是一静。 只见那绣屏前后各绣了一首应景诗词,难得的是两首诗两种笔迹,其中一面显然是她以左手字打的底子。这样的绣品可谓是精致绝伦,千金难求。 厅内赞叹声起。 老卫国公是武将,对这些不大在意,不过听着众人称赞,当然就露出了笑模样,点头道:“不错。” 程瑶抿唇一笑,忍不住斜睨韩止一眼。 自打她昏倒那次,二人算是和好了,韩止夜夜宿在她屋里,总要好一番痴缠才睡。 可不知为何,每当她偶尔发觉韩止说着话就突然愣神时,心头便掠过一丝阴霾,竟有些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这面绣屏乃是她的心血之作,为的就是今日博得满堂彩,给韩止长长脸。这样一来,他以后对她自然会更加体贴温柔。 可这一眼看去,程瑶顿时愣了。 韩止直直盯着那座绣屏,直到寿礼被侍女搬下去,这才收回目光,与程瑶视线相触。 那目光冷冷没有温度,复杂的让程瑶莫名不安。 “世子,怎么了?”程瑶蛾眉轻蹙。 “无事。”众目睽睽之下,韩止缓和了神色,趁着程瑶不注意,忍不住看程微一眼。 程微自打那绣屏一出现,嘴角的笑意就不曾收起。 看来自从去年重阳节扬名,程瑶是很得意自己的双手字了。 得意才好,以后程瑶每炫耀一次,就等于往她为程瑶挖的坑里填一把土。她且看着,等那坑填满了,程瑶会是什么下场。 少女嘴角噙笑,肆意又骄傲,侧脸弧度精致美好。 韩止就这么看着,心中莫名有些难受,慌忙收回了目光,与程瑶返回座位后仿佛还能看到那座绣屏冲着他狞笑,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程微就更高兴了。 等到宴席开始,气氛热烈,程澈就寻了个机会找程微说话。 “今日怎么来晚了?”他嘴角笑意颇深,声音放低,“见到三叔了?” 程微睁大了眼:“二哥,你——” 程澈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见到就好,回头去蘅芜苑细说。” “嗯。”程微点头,想到了薛融,“对了,二哥,薛大哥不在济生堂做事了,现在在东街市集口卖字画呢。我觉得他怪可怜,就带到国公府来了。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安排薛大哥好呢?” 第411章 太后有请 怎么安排薛融? 程澈想起那个呆气正直的书生,眯着眼想,要是能替他的小人书画个插图什么的最合适不过了,不过对方也许会宁死不屈? “二哥,你笑什么呢?” 程澈回神:“没笑什么。国公府不是有族学吗,依我看,薛融在族学里当个先生,是绰绰有余的。” 程微眼前一亮:“二哥说的对,我前些日子还听大表姐说,她闲来无事,想去族学为小女学生们讲书呢。国公府的族学学生多,好先生却没有几个。” 卫国公府是传承百年的勋贵之家,依附而存的族人众多,不过族学质量却一般,盖因是武将出身,对读书方面总没有书香门第来的重视。 宴席过后,程澈与程微一同去了蘅芜苑,陪着韩氏闲聊几句,二人就寻了个机会密谈起来。 “原来那闹事的人是二哥安排的,我说这么巧碰到呢。” 程澈就笑道:“只是让他们知道了你曾经治好一个疯举人而已。想来太后那边已经得知此事,待七七四十九日过后,能看到治疗效果,太后定会请你入宫的。” “二哥放心,我定然全力以赴。” 程澈凝视着程微,叹道:“在这件事上,微微可要比二哥管用多了。” 程微就笑了:“二哥该不会自卑了吧?” 程澈亲昵揉揉她的发:“怎么会,二哥为你骄傲才是。” 程微便满心欢喜起来。 这一日,她就在国公府住下。等到第二日去给段老夫人请过安,趁着卫国公未出门,就找他把薛融的事说了。 卫国公自然不会拒绝外甥女这个小小的要求,何况薛融有进士之才,若不是受春闱舞弊案的牵连,想要去书院当先生都够了。这样算起来,反而是国公府平白捡了个便宜。 薛融自此在卫国公府族学安顿下来。国公府还专门给他腾出了小院子。拨了两个下人伺候着,此是后话不提。 时日易过,眨眼就入了冬。从西姜国传来一件大事,西姜王后归天了。 西姜王后正是昌庆帝的次女,云岫公主。 云岫公主性情温婉,擅长舞艺。可以说是几位帝女里最正常乖巧的一位,昌庆帝很是疼爱。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便心情极差,饭都吃不下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北齐又开始在边疆扰民抢掠。 北齐民风彪悍。是游牧民族,多年来与大梁打打停停,从没消停过。以往面对这种小打小闹的挑衅。昌庆帝通常是拨些军饷完备边疆驻军物资,可这一次恰好赶上心情极差。于是一拍龙案,直接点了一位将军前去平乱。 作为大梁与西姜结盟关键人物的云岫公主早逝,北边战火又起,一时之间给安乐繁华的京城蒙上一层阴霾。 程微呆在玄清观中,颇有种不晓人间烦恼的自在,这一日小道童跑来禀告:“太师叔祖,前些日子上山求您看病的那户人家又来了。” 程微有些诧异。 七七四十九日早已过去,那患者病情已经调理稳定,好端端那家人又来干什么?莫非是有什么突发情况,病情又恶化了? 若是这样,对她后来的事可不利。 程微就在观中待客厅见到了那父子二人。 年纪稍长的人一见程微就要跪下,程微忙让道童拦住。 “莫非是病人又发病了?” “不是,我们父子这次来,是专程道谢的。道长,多亏了您,我那兄弟如今都能干些活了,平日里吃喝拉撒全能自理。我弟妹哭了好几次,千叮万嘱我们一定来给您道谢。”年纪稍长的人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递过去,“这是我弟妹给您做的布鞋,希望您别嫌弃。” 程微接过那犹带着体温的布包,言语温和送走了父子二人。 太后的耐心远比程微想象中要好,她数着日子,又等了小半个月,天越发冷了,才等来那顶锦帷小轿。 恰是阴天,太后寝宫就有些暗沉。 程微见到的太后,依然是低调温和的样子。 太后命人奉上红豆卷、枣糕等点心招呼程微吃。 程微见了枣糕心中一动。 太后多年不曾管事,这样看来,对各宫也不是没有半点掌控,至少她去东宫住了一晚,就知道她喜欢吃枣糕了。 太后不提皇后的事,程微就专心吃着。 她专心吃,就是真的专心,细嚼慢咽几乎把每个小点心都尝了一遍,红豆卷和枣糕还吃了两个,全然不像寻常贵女浅尝辄止的样子。 太后在一旁看着,就忍不住笑了。 等程微漱口净手,她终于开口:“玄微,哀家听闻,你曾治好了一位发疯的举人,可是真的?” 程微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位举人老爷后来还考中了榜眼。” “这可真是了不起。”太后见程微承认,点点头,“玄微道长可还记得那日在玄清观差点惊扰了华贵妃与太子的那位嬷嬷?” 程微颔首。 太后叹了口气:“那位嬷嬷神智有些失常。按着宫里的规矩,原该早就送出宫去的。只是她跟随哀家多年,哀家实不忍心就这么送她走。既然玄微道长对疯癫之症有所研究,今日就替她瞧一瞧如何?” “当然可以。”程微冲太后甜甜一笑。 太后起身:“那玄微道长随哀家来。” 程微随着太后进了偏殿内室,见到了一副嬷嬷模样打扮的中年女子。 那女子坐在矮榻上,对太后的到来毫无反应,用手一下一下梳着发梢,喃喃自语。 太后不动声色观察着程微反应,说道:“她呀,白日里大多时候安安静静的,往往是在晚上发病。今日天有些阴,虽然是白日,状况还是有些不大好了。就劳烦玄微道长给她看看吧,若是能治好,既是她的福气,哀家亦能了却一块心病。” 程微上前一步,观察片刻,随后抬眸看向太后,道:“太后,这个样子,我是瞧不出来的。” “呃?”太后目露不解。 程微就淡淡道:“若是太后命人把这位嬷嬷面上的妆容洗净,露出本来面目,我或可一试。” 第412章 皇后发病 话音落,室内一片沉默,只有“嬷嬷”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声。 程微眼神清澈,与太后对视。 许久后,太后开口:“乔嬷嬷,替……皇后把脸上妆容卸掉。” 程微睫毛颤了颤,面无表情。 太后冲她招手:“玄微,来哀家身旁坐。” 程微依言过去坐下,等着太后问话。 太后就这么看着程微,好一会儿后,忽然抓住她的手,问她:“怕不怕?” 程微抿唇笑,像是天真无邪的稚子:“替患者解除病苦,怎么会怕?” “可是,她是皇后。” “皇后是病人。” 听了程微这话,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后眼角一湿,别过眼长叹一声:“是啊,在哀家眼里,我的侄女病了,是个需要大夫的病人。可……在许多人眼里不是这样的。” 太后心绪有些激动,对着程微,一些话不自觉就说了出来:“她虽是皇后,可无宠无子,幽禁关雎宫,哀家就只是不愿看她这样终老而已,可有些人却见不得皇后好的。玄微道长,你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参与进来,或许会引来不少麻烦。” 太后定定看着程微问:“不怕么?” 程微笑得诚恳又俏皮:“太后一定会保护我的吧?” 她是可以对皇后的身份心知肚明而不挑破这层窗户纸,这样一旦被人知晓,还能以不知情解释。 可皇后的病不允许她这样装糊涂。 疯癫之症,重在病因。 若是不挑明皇后的身份,将来治疗到一定阶段,又如何从太后口中得知皇后的病因呢。 皇后她是一定要治好的,华贵妃与太子她是一定要拉下马的。只有这样,才能替大姐姐报仇,避免噩梦中亲人们的悲惨命运。 太后看着无所畏惧的少女,终于笑了:“是。哀家会保护你的,谁要是与玄微道长过不去,就是与哀家过不去。只要玄微道长能治好皇后——”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有些犹豫:“只是国师曾说,皇后心病难医,无法治好。” 她找到程微,当然不认为程微已经超越了国师,不过是走投无路。但凡有一点希望就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程微笑着解释道:“太后恐怕对符医不大了解。符医不像寻常技艺,往往是因为见不到高深的秘典而止步不前。符医更讲究天赋、悟性,纵然是所有秘典都呈现在眼前,每位符医会各有擅长的方面,而我恰好对此科有些领悟。” 咳咳,这个时候,增强患者亲人对医者的信心很重要,将来才会更好的配合。师父要是听说了她的大言不惭怪罪下来,大不了回去跪经书好了。 而太后听了程微此话,神情果然放松许多。 “太后。”乔嬷嬷退至一旁。洗净妆容的皇后就映入程微眼帘。 程微不由一怔。 果然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遇到的女子,只不过因为刚刚净了脸,瞧着就更正常些,也因此,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更强了。 她这是第二次见到皇后真容,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呢?难道说,这世上真有眼缘一说? 压下心中疑惑,程微欲要见礼,被太后拦住。 “别行礼,她见不得这个。” 程微看向太后。 太后压低声音叮嘱:“你就把她当寻常病人好了。” 程微会意。抬脚走到皇后面前,坐了下来。 皇后警惕地盯着程微,往后退了退。 程微见皇后还算安静,于是认真望诊起来。 她目不转睛盯着皇后。皇后同样目不转睛盯着她,落在旁人眼里,这情形就有些好笑。 太后心里却全是紧张。 好一会儿,程微收回目光,起身扭头望向太后。 她正欲说明情况,不料这一动作刺激了皇后。 皇后猛然站起来。直接就向程微扑来。 察觉身后动静,程微猛然回头,看到扑过来的人下意识抬脚,抬起来后才想起来这是皇后,万万踢不得的,于是硬生生停在半空。 皇后已经扑到近前,身子一矮,抱住了程微大腿,把她扑到了地上。 程微仰面摔在地上,身上还压着个皇后,一时之间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望着屋顶,她默默想,幸亏青玉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不然这就是典型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皇后——”乔嬷嬷过去想拉皇后起来。 皇后一把推开乔嬷嬷。 程微只觉脚下一凉,撑着头看去,就见皇后把她一只绣鞋抱在怀里,箭步冲回了矮榻上。 乔嬷嬷不由看向太后。 太后一脸无奈:“还不先扶玄微道长起来。” 程微被乔嬷嬷扶起来,一只脚直接踩在毯子上,看着太后。 太后走到皇后身边,温声道:“真真,不许胡闹,快把鞋子还给人家。” “不要!”皇后往后退了退,死死抱着抢过来的绣鞋,“你们不许抢走我的孩子,不许!” 太后无奈:“真真,那不是什么孩子,你看清楚,只是一只绣鞋——” 皇后暴躁起来,一把推开太后:“骗我,你们都骗我!” 她抱着绣鞋轻摇:“我的孩子,谁都别想带走!” 矮榻上除了软枕什么都没敢放,皇后就抓起软枕向太后掷去。 程微忙开口道:“太后,皇后娘娘的病情我已经有了数,不然咱们先出去吧。” 太后站了起来,吩咐乔嬷嬷:“照顾好皇后。” 走至门口,太后忍不住回头看皇后一眼,深深叹了口气,这才与程微一道出去。 回到主殿起居室,太后一脸歉意:“玄微道长有没有受伤?” “太后放心,并无大碍。” 太后目光下移,落到程微脚上。 程微淡定把裙摆往下扯了扯,挡住没穿鞋子的脚。 “玄微道长一双脚生得小巧,哀家这里竟没有合适的鞋子,不如暂且委屈一下,等皇后好一点,哀家让乔嬷嬷把鞋子送来。” 想着那夜一去不复返的绣鞋,程微摇头笑道:“不必了,请太后随便给我找一双鞋子穿就好,反正一出宫门就能上马车了。” “那就委屈玄微道长了。” 程微没再说客套话,沉吟片刻问太后:“皇后娘娘她……有过孩子?” 第413章 巷中 太后神色感伤:“是曾有过一个小公主,不过还不满半岁就夭折了,此后再没怀上过。哀家想着,皇后得病后总是念叨孩子,就是放不下早夭的小公主的缘故。” “原来如此。”程微点点头,宽慰太后,“太后放心,我先试着调理一下皇后的身体,等有了起色再对症下药。” “那就让玄微道长费心了。” 程微换上太后命宫婢奉上来的绣鞋,告辞离去,途中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华贵妃的侄子华良。 冬日里,华良依然是一身象牙白的衣裳,外罩银狐裘斗篷,端的是唇红齿白,粉面如玉。 他见了程微,眼神一眯,笑吟吟道:“咦,这不是程三姑娘嘛。” 若是以往,程微对这种人自是视而不见,可这次偶遇,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如果太子是沐恩伯之子,那与华良就是堂兄弟了。这么一细看,二人还真有些相像。 程微不得不佩服华贵妃。 这从娘家抱来的孩子,就是不怕露出破绽啊,相像都不会引人怀疑。 华良自打被程微痛揍成猪头险些丢掉半条小命,见了程微心里就有些发憷,不过他无法无天惯了,又是在皇宫里有姑母撑腰,此刻那报仇雪恨的小心思就压下畏惧占了上风。 华良见程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便走,趁二人错身而过时脚一抬,就踩在了程微裙摆上。 前面有内侍带路,程微不欲闹大,一言不发拽着裙摆,抬脚就踢到华良小腿肚子上。 华良被踢了个趔趄,弯下腰去,正见到那只锦缎绣鞋被甩脱了脚,忙一把捞在怀中,冲程微挤挤眼,不怀好意地道:“三姑娘。你等着。” 说完,一脸得意把那只绣鞋晃了晃,竟还低头嗅了一下,不等程微有所反应。就一溜烟跑了。 程微咬了咬牙。 华良和太子不愧是一家的兄弟,无耻又变态! 不过……又不是她的鞋子,她等着又如何? 只可恨鞋子太不合脚,大出好一截来,被那登徒子顺了去。到底心里膈应。 “道长——”前面的小内侍发现程微没有跟上来,驻足回头。 程微笑笑,抬脚跟了上去。 还好宫门口就要到了,少一只鞋子就忍耐一二吧。 等回到马车上,程微揉揉冰凉的脚,吩咐车夫直接去了程澈那里。 程澈此刻并不在家中,而是与好友林琅一起陪着南安王去了不忆楼。 这不忆楼虽是行院,却胜在雅致清净,南安王偶尔便会来一次,喝茶听曲。 林琅乃南安王的侍卫长。时日久了,来这不忆楼的次数就多了,与楼里姑娘熟识起来。 此时陪着程澈与林琅二人的,就是那次小霸王容昕没有见到面的花魁青青。 青青双十年华,冬日里室内烧着地龙,就只着了单薄的水红色衣裙,发髻间斜插数支珠钗,妩媚无双,此刻正端坐在案前抚琴。 一曲高山流水弹毕,室内余音袅袅。绕梁三尺,林琅便拍了拍手,赞道:“好!” 青青起身来到二人面前,跪坐着替二人斟茶。笑盈盈道:“林公子说好可不算好,程公子若说好,青青才敢自得一二。” 程澈便温和笑道:“青青姑娘弹得确实不错。” 林琅便不满道:“青青,哪有你这样埋汰人的,我虽不懂琴,可怎么也比程二与你相熟吧。” 青青斜睨他一眼。嗔道:“那等什么时候林公子懂了琴,奴家就万万不敢再埋汰了。” 从不忆楼出来,护送南安王回了王府,林琅拉着程澈去喝酒,抱怨道:“那不忆楼虽是行院,可说话都要轻声细语的,还要懂什么琴棋书画,这哪里是放松,纯粹是找罪啊。走了,还是在酒楼里痛快!” 程澈就笑看着他问:“那你不打算懂琴了?” 林琅扬眉:“我懂这些做什么,我要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就不去学武,而是如你一样考状元去了。” 说到这里,林琅挤挤眼:“清谦,你说南安王是不是对那位冬娘有意啊?” “呃?” “你看啊,王爷这么些年都守身如玉的,就偶尔去一次不忆楼,虽然去的不频繁吧,却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这不是因为那位冬娘对王爷来说是特别的,还能是什么?” 程澈抿了一口酒,笑道:“冬娘对王爷特别不特别,我可不知道。不过那位青青姑娘,对惜瑾兄很特别,我是看出来了。” 林琅瞪大了眼:“什么特别?我怎么不知道?” 程澈瞥他一眼:“谁让你不懂琴呢。” “你,你的意思是青青姑娘稀罕我?”林琅一脸惊愕。 程澈没作声 林琅仰头灌下一蛊酒,放下酒蛊道:“要是这样,那以后咱们可别找青青姑娘听曲了。” 程澈皱眉:“什么咱们,我这才是第二次去。” 要是被微微知道他常去不忆楼,那可不妙。 林琅斜眼看他:“说好的兄弟呢?你这急于撇清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程澈咳嗽起来。 林琅一脸忧愁:“我总是要陪着王爷去的,万一青青姑娘向我吐露心意可怎么办?” “接受?”程澈开玩笑地问。 林琅抬脚踹他:“怎么接受?我又不能娶人家为妻,她那样的身份甚至连进门当妾都不能,难不成还要搞出个外室来?人生短暂,何必这样互相折磨呢。我只想娶个温婉平和的姑娘,若是再美貌些,当然就更好了。咳咳,清谦,你就真不考虑让我当妹夫?” 程澈黑着脸放下酒蛊,抬脚就走。 有个天天惦记他媳妇的好友,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林琅忙追了出去,嘀咕道:“酒喝了一半怎么就跑了,就算想让我请客,也不必这样吧。” 程澈斜他一眼:“喝饱了。” 二人都没有坐车,出了酒楼就从一旁小巷子穿过去。 林琅拍了拍程澈肩膀:“清谦,你说你二十出头的人了也不找媳妇,然后还把自己妹子护那么紧,是想干嘛啊?” 程澈停下脚,神色一冷,旋即恢复如常,伸手一推,把林琅抵到墙壁上,身子前倾,似笑非笑问道:“你真想知道?” 第414章 提亲 林琅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一贯温润如玉的好友靠近,甚至连对方带着清冽酒气的鼻息都清晰可闻,完全忘了反应。 程澈以手撑墙,凑在林琅耳畔,低声道:“惜瑾,有人跟着我们。” 林琅眨眨眼,都要哭了:“然后呢,你是要用这么特别的方式吓跑跟踪的人吗?清谦啊,那人要是不被吓走,我就要被吓走了!” 程澈低笑:“人还没走,大概是受到的惊吓还不够大。“语毕,他弯弯唇角,把头调整了一个角度,靠近林琅。 隐隐传来砰地一声响,程澈直起身子,拍拍好友的肩:“行了,那人走了。” 林琅松了口气:“走了就好。你刚才那个样子真让我不自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好独特呢。” 程澈笑笑:“我就是希望那个人这样认为。呵呵,从他那个角度来看,大概以为我在亲你吧。” 林琅眼神呆滞:“亲我?” “嗯。” 林琅回神,一脸杀气:“程澈,你还我清白!啊啊啊,我要和你拼了。” “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要不咱们再去喝一顿?” “谁跟你喝啊,你个混蛋!你自己不想找媳妇,是不是也想害得我找不着媳妇啊!我不管,程清谦,我要是找不到媳妇,你就把妹妹许给我!” 程澈眯了眼,笑意不减:“看来刚刚不应该作假的。” 林琅打了个哆嗦,抱胸后退两步,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程兄,就算你功夫比我好,也不能这么吓唬人!” 程澈不语。只是浅笑。 林琅缓了缓神,凑上来,低声问:“说真的,清谦,你不找媳妇,该不会真稀罕男人吧?” 见程澈睇他一眼,忙解释道:“别误会。我可没这爱好!那碧春楼对面就是小倌馆。生意比碧春楼还好呢。你要想去,我给你打掩护好了,可别憋坏了。” 程澈听好友越说越不像话。这才淡淡道:“不劳林兄费心,我只稀罕女人,而且有心上人了。” 林琅立刻伸手搭上程澈肩膀,一脸八卦地问:“哪家姑娘啊。快给我说说!” “那姑娘,你也见过的。” “谁啊?”林琅就更好奇地抓心挠肝了。 “我三妹。”程澈一脸平静地道。 “原来是她啊——”林琅嘴角笑意一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尖叫道,“程澈,你。你再说一遍?” 程澈莞尔:“说几遍都是一样的。惜瑾,你再像个女人般尖叫,说不定旁人以为你吃醋呢。” “我——”林琅气急败坏捂住嘴。待冷静下来,才道。“清谦啊,就算你不想让我当妹夫,也别开这种玩笑啊。” 程澈淡淡瞥他一眼:“惜瑾,你一口一个‘妹夫’,还想不想好好做朋友了?” 见程澈神色不似作伪,林琅怔怔问:“你说真的?可你们不是——” 林琅到底是程澈最交心的朋友,见他神色便知此事毋庸置疑,抖了抖嘴唇,捶他一拳:“你可真是!就算告诉我这事,也别说的这么平静啊,给不给人一点心理准备了!” 程澈不紧不慢往前走。 林琅跟上来,又有些激动:“清谦,没想到你把这么惊人的秘密告诉我。” 程澈挑眉一笑:“没办法,我怕总是听你胡言乱语,哪天忍不住打你一顿,伤感情。” 林琅脸一黑:“喂,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 程二公子声音远远传来:“这话你也信,把你衣裳脱光了扔大街上试试?” 二人渐行渐远,走出了巷子。 公主府里,安阳公主听了暗探的禀告,大惊失色:“你说的是真的?” 暗探单膝跪地,头都没敢抬:“属下亲眼所见。程大人与林大人一起从酒楼出来,走进巷子里,程大人见四下无人,就把林大人抵在墙上,然后……然后就亲上去了……” 那个画面,一人似芝兰玉树,一人如明珠生辉,他竟然不觉得恶心! 暗探忽然觉得,这个发现更让他害怕! 安阳公主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许久后,见暗探偷偷抬眼看她,顿时恼羞成怒,抄起杯子就砸了过去:“滚出去!” 暗探赶忙退了出去,安阳公主越想越恼火,拂袖把茶几上杯盏尽数扫落,抬脚走了出去。 难怪程澈对她不假辞色,原来,原来竟然喜欢男人! 她堂堂公主,还比不过男人么? 安阳公主一想到两个男人亲在一起的画面,不由犯恶心,停住脚深深吸了几口气。 “公主,去哪里?”贴身侍女问。 “去临竹轩!” 侍女目露诧异。 临竹轩是公主养面首的地方,最热闹时曾住了十数个各有千秋的美男子,后来公主瞧上了状元郎,就把那些人都遣散了,到现在只留了一位安公子,是跟着公主最久的。 安阳公主大红裙摆曳地,优雅划过白玉台阶,向着临竹轩走去。 侍女心道,看来临竹轩又要热闹起来了。 程澈回到家中,素梅上前道:“公子,三姑娘过来了,一直在厢房等您。” “知道了。”程澈洗脸净手,换上一身家常细布棉袍,抬脚去了厢房。 程微侧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程澈走过去,在一侧坐下,默默看着她。 少女睫毛浓密修长,这样睡着,宁静甜美。 程澈伸出手指,轻轻抚平她下意识蹙起的眉。 程微睁开眼,眼中水雾未散,一片朦胧,眨了几下才看清程澈的模样。 二人四目相对,程微喃喃道:“二哥,我忽然想起来,皇后到底哪里瞧着眼熟了!” “嗯?” 程微伸出手指,轻轻抚上程澈的眼:“皇后的眼睛与二哥很像呢。” 程澈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问她:“今日见到皇后了?” “见到了,皇后发病,把我鞋子抢走了一只。”程微遂把见到皇后之后的情形说了一遍,隐下遇到华良的事不提。 程澈听完道:“天色不早了,冬日外头太冷,二哥送你回国公府,等明日再回玄清观。” 程微自是听从安排,不料翌日一早,沐恩伯府就遣了媒人上门,提亲来了。 第415章 绣鞋 这媒人是有名的官媒,嘴巧皮厚,舌灿莲花,直把死的能说成活的,面对着段老夫人微沉的脸,毫无怯色。 她也无须胆怯。 她是受了沐恩伯府的托付前来提亲,沐恩伯府是什么人家?那是贵妃娘娘的娘家,这卫国公府门槛再高,给一位与父族脱离关系的表姑娘说亲,还能把她打出去不成? “老夫人,您看,华公子一表人才,且是沐恩伯府的独苗苗,将来是能袭爵的,以后姑娘绝对受不了委屈。” 段老夫人面沉似水,淡淡道:“老身还听说,因为沐恩伯无子,这华公子是要一肩挑两房的。” 媒人忙笑了:“老夫人怎么还担心这个。我给华公子提亲,就是受了沐恩伯夫人的托付来的。姑娘嫁过去啊,那就是大房的媳妇,将来的伯夫人。” 段老夫人端了茶:“老身的外孙女笨拙愚钝,处理不了这样复杂的关系,大姑还是请回吧。” 伯夫人?就算是国公夫人又如何?与一个地位不相上下的女子争抢一个男人,她可舍不得外孙女受这样的委屈! 媒人坐得稳稳的:“老夫人莫急着送客,您先看看这个再说。”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小心翼翼揭开包裹的绸布,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似的。 段老夫人与韩氏等人就不自觉盯着看。 绸布揭开,里面竟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绣鞋。 “这是——”段老夫人眼睛一眯,心生不妙的预感。 媒人抿嘴一笑,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老夫人呐,这是表姑娘的绣鞋啊。” 段老夫人脸色一变:“我那外孙女的绣鞋。怎么会在大姑手上?” 媒人便笑了:“这鞋子呢,是沐恩伯夫人交给我的。” 她环视了一圈众人神色,接着道:“其实沐恩伯夫人托我来提亲,就是因为这只鞋子引起的缘分呢。” 段老夫人脸色一沉:“请大姑说清楚,这样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岂不是引人误会!” “什么误会呐,这鞋子啊。是府上表姑娘与华公子约会时留给华公子的。老夫人。您看两个年轻人都这样要好了,疼他们的长辈总要成人之美不是?”媒人暗暗撇撇嘴,心想当姑娘的这般不检点。女方还端着架子作甚? 这下好了,她把话说出来了,看这些贵夫人们有脸没脸!说不得啊,还要给她包一个大大的红封。替她们家姑娘遮丑呢。 “胡说!”不待段老夫人开口,韩氏已经站了起来。怒容满面,“你这婆子休要胡言乱语,我女儿怎么会与华府公子暗通款曲,简直是荒唐!” 那华良她是见过的。油头粉面,瞧着就心塞,更别提以后他还要光明正大娶两个媳妇。 韩氏不由想到自身。 程修文不过纳了董姨娘一个贵妾。那些年她的抑郁都不堪回忆,以微儿宁折不弯的性子。要真是与其他女子共嫁一个男人,说不定没几年就要气死了。 “哎哟,您消消气。我只是个冰人,哪敢拿这种事糊弄您呢。这鞋子千真万确是您家姑娘的。您想想,若不是真有其事,沐恩伯府也不敢捏造这种事吧?” 韩氏被问得一怔,不由看向段老夫人。 媒人忙凑过去道:“老夫人,既是这个情况,您还是仔细斟酌斟酌吧。华公子与表姑娘年龄相当,门当户对,若是能结为秦晋之好,那不是一桩大喜事么?” 段老夫人没有接话,吩咐良辰:“去请表姑娘过来!” “是。”良辰退了出去。 媒人撇着嘴笑:“哟,还是老夫人疼表姑娘呢。” 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人都有了私情了,这段老夫人居然还要把外孙女叫过来应对,她做媒这么久可没见过。 良辰匆匆赶往蘅芜苑,把媒人登门的事讲给程微听了。 程微昨日赤着一只脚走路,今早起来双脚冰凉,正窝在暖暖的炕上捧着姜糖水喝,听良辰这样一说,面色古怪:“那媒人当真这么说?” 良辰点头:“婢子一个字没落下,全讲给表姑娘听了。” 程微把白瓷碗往小炕桌上一放,接过欢颜递过来的外衣,神色从容道:“走吧。” 良辰在前面带路,不由暗暗纳罕。 遇到这种事,表姑娘不急不躁,还真是难得了。 “老夫人,表姑娘到了。”良辰站在门口喊。 绣富贵花开的棉帘子挑开,一位身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的高挑少女款款走了进来。 她边往里走边解下披风递给身旁的丫鬟,露出里面宽大的青色道袍来。 少女神色淡淡,气质冷凝,向长辈们见过礼,随后眼角微挑,威严十足扫了媒人一眼。 媒人顿觉头皮一紧,下意识坐得更直了些,不由暗暗嘀咕,这莫非就是那位表姑娘?怎么感觉比段老夫人等人还不好接近呢? 程微宽袖一甩,从容坐在段老夫人下首:“外祖母,这就是来给我提亲的大姑?” 段老夫人点点头。 她自是不担心外孙女会与华府的公子私会,可要是着了人家道,那吃亏的还是外孙女。 程微看向媒人,面色平静,直接问道:“所谓的凭证呢?” 媒人搞不清楚心中莫名的紧张从何而来,忙把那只锦缎绣鞋递到程微面前:“表姑娘认识此物吧?” “鞋子。”程微挑了挑唇角,嗤笑,“沐恩伯府就是这样指鹿为马的?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只鞋子,就说是谁家姑娘的。若是如此,那干脆说是公主的好了,那位华公子还能弄个驸马爷当当!” 这话一出,媒人大惊,屋中众人同样诧异程微的强硬。 程微缓缓站起来,提起裙摆,抬脚踩在了小杌子上,冷声道:“大姑可要瞧清楚了。” 众人望去,就见少女脚上一只葱绿缎绣白梅绣鞋,端的是玲珑小巧,竟还不及成人巴掌大,再看媒人手中那只绣鞋,被衬得就如一只滑稽的船,又大又笨。 媒人瞬间一脸尴尬。 程微收脚,冲段老夫人一礼:“外祖母,既然无事,那我先回去了。” 室内鸦雀无声,程微走到门口,回头:“大姑以后可仔细些,沐恩伯府与你开这种玩笑,这不是坏你声誉么?当然,我外祖母仁慈,不会把上门讹诈的人乱棍打出去的,请放心吧。” 第416章 克星 媒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调色盘一般五彩纷呈,把那只绣鞋往怀里一塞,赶忙告辞了。 等媒人灰头土脸一走,段老夫人就数落韩氏:“当娘的,连女儿穿多大的鞋子都不知道,若不是我把微儿叫来应对,微儿岂不是白白被人扣上屎盆子?” 韩氏满面羞惭:“是女儿的不是。” 段老夫人不忍多说,挥挥手让韩氏下去。 媒人去了沐恩伯府,把包裹着绣鞋的绸布包奉上:“夫人,这媒我做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沐恩伯夫人扫那绸布包一眼:“大姑这是何意?莫非卫国公府没有答应?” 媒人抬手抹一把额头。 刚刚从卫国公府灰头土脸出来,赶得急,出了一头冷汗,这要是受凉病了,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只听说那平头百姓家有骗婚的,还没见高门大户敢这样来的。这沐恩伯府,她以后还是敬而远之吧。 “夫人,您真是让我不好做了,今日险些被人家乱棍打出来。” 沐恩伯夫人脸色一冷:“卫国公府竟如此强硬?这鞋子你没拿出来给他们看?” 媒人心里鄙夷一番,面上满是委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夫人啊,您就别提这鞋子了。这哪是人家表姑娘的绣鞋啊,今日我亲眼见着那位表姑娘,一双小脚只有金莲大小,这鞋子装人家两只脚都绰绰有余了。我这当场被拆穿,真的是片刻都没脸呆了。” 媒人把鞋子放下,站了起来:“夫人,贵府要是实在看中了卫国公府那位表姑娘,您还是另请人去一趟吧。我是没脸再去了。” 媒人这话让沐恩伯夫人脸色难看至极,吩咐丫鬟封了红包送媒人出去,转头就叫人去请二太太。 不多时二太太过来:“大嫂找我?” 沐恩伯夫人把那绸布包推过去,长叹一声:“弟妹,我知道你疼良儿。可再疼,咱也不好顺着他的意思行那拐骗的事,你说是不是?” “大嫂这是什么意思?”二太太听得一愣。 沐恩伯夫人抿了一口茶:“程三姑娘是卫国公府的表姑娘。又是国师弟子。这桩亲事要是成了,贵妃娘娘也是满意的。可是弟妹,你不该拿着这鞋子说是良儿从程三姑娘那里得来的。他们早就有了私情。这不,今日一早我请媒人去提亲,人家险些把媒人乱棍打出来。” “可,可这鞋子确实是程三姑娘的啊。” 沐恩伯夫人嘴角牵起。笑意极淡:“可媒人亲眼看到了程三姑娘的脚,比这鞋子小一截呢。弟妹。你回头还是和良儿好好说说吧,他以后是要挑重担的人,莫要学些不上台面的习性。” 一番话说得二太太脸色尴尬,又不敢与沐恩伯夫人顶嘴。只得黑着脸回去了。 等沐恩伯一回来,见沐恩伯夫人闷闷不乐,遂问起缘由。 沐恩伯夫人把情况一说。最后扭身哭道:“我就是命苦,好好的儿子给了——” 沐恩伯脸色大变。忙打断她的话:“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沐恩伯夫人住了口,拿帕子拭泪:“可我心里的苦,除了老爷谁能明白?我不是说良儿不好,可二弟妹是他亲娘,平日里就疼宠太过,您瞧瞧,现在连这种事都敢胡说了。这要是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以后还有哪家敢把女儿嫁给他?” 沐恩伯拉住沐恩伯夫人的手劝解:“良儿以后是要袭我爵位的,你若是有看不惯的地方,尽管教训他就是了,二弟妹敢不敬你这个长嫂不成?” 沐恩伯夫人把手抽出来,冷笑道:“就算二弟妹敬着我又如何?伯爷又不是不知道,良儿是老夫人的心头肉,我哪能说一句。” 说到这里,沐恩伯夫人眼圈一红:“到现在,我在老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呢,一辈子顶着生不出儿子的罪名——” 沐恩伯怕她再说下去,忙宽慰道:“夫人,委屈你了,你的情贵妃娘娘记着呢,将来自是享不尽的福气。” 沐恩伯夫人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沐恩伯想着侄儿华良太不像话,扭头就把兄弟叫来狠狠训斥了一顿。 华二老爷因为儿子挨了训,黑着脸就去了华良那里,二话不说用路上随手折来的枝条把华良狠狠抽了一顿,骂道:“从来都是父债子还,子代父过,你这败家子倒好,害我又被你大伯骂了一顿。我可警告你,以后再惹祸就不只抽一顿这么简单了,你祖母与母亲拦着也没用!” 华二老爷抬脚走了,被抽成猪头的华良哭晕在墙角,抱着桌子腿喃喃道:“那程三莫非是我天生的克星不成?怎么每次打她的主意,就换来一顿胖揍?” 嘤嘤嘤,再也不想爱了! 沐恩伯府这场提亲闹剧最后还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不过等到冬至一过,北边传来吃了败仗的消息,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全放在这上面了。 昌庆帝急得吃不下饭,得知吃败仗的原因主要是大梁军受不了北边严寒,特别是主将居然仗还没打就冻病了,更是震怒。 昌庆帝急招重臣在书房议事。 兵部尚书就说:“北地寒冷,大梁将士水土不服,臣以为该为将士们添置御寒的衣服、药材等物,以便度过冬日难关。” “那御寒衣物不是早已运送过去了吗?”昌庆帝问。 “陛下,我方将士不能适应北地寒冷,非要穿兽皮衣或加厚棉袄才成。” 户部尚书忙站了出来:“皇上,去岁靖州闹了雪灾,之后的安置灾民、重建房屋等耗费不少银两,北地战时已持续数月,如今国库并不充盈——” 昌庆帝黑着脸看向章首辅:“章首辅,你怎么看?” 章首辅开口道:“历来战事最是消耗国库,而北地战事若是拉长,国库势必更加空虚。所以臣认为现在反而不是心疼的时候,哪怕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将士们吃饱穿暖,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胜利。此外,臣认为选一名有在北地征战经验的主帅最为重要。” 昌庆帝眉头紧锁。 若说北地征战经验,有谁比得过曾把北齐军逼退至狼阿山以北的韩家军呢? 第417章 卫国公 第一任卫国公,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八大开国功勋之一,到如今八大国公或因无后或因夺爵只剩其二,卫国公府就是屹立不倒的其中之一。 卫国公府掌管的韩家军声名赫赫,曾立下无数战功,早些年虽因卫国公受伤交出兵权,可韩家在军中的影响还是不可低估。 昌庆帝颇为苦恼。 当初卫国公手腕受伤不能再拿枪,退出军中时他是有几分窃喜的,没想到被韩家军打怕了的北齐蛮子一年比一年胆大起来,到如今战事一起,竟没有合适的将才可用。 “诸位爱卿先行解决北地将士御寒衣物的事,至于合适的主帅,朕再仔细考虑一二,各位有合适的人选,亦可向朕推荐。” 御书房的动向自然是很快就传了出去,京中年关将至的祥和气氛下,人心思动。 程微自冬至后就被叫回了国公府小住,习惯了玄清观中的宁静日子,想着至少要住到出了正月才能回去,她不由有些头疼,拿了医书窝在屋子里从早看到晚。 韩氏自从那次被段老夫人数落不够关心女儿,就对程微上了心,见她整日不出来,终于忍不住过来说她:“你才十五,整日窝在屋子里看书,不嫌闷吗?外面虽冷,可天是好的,多穿一点出去走走也好。” 程微把书随手一放,摇摇头道:“二哥近来不知在忙些什么,总见不到人,出去也没什么好玩的。” 韩氏白她一眼:“谁说让你出门了,就在府上园子里透口气也好,那听雪林的梅花已经开了呢。” 一听听雪林,程微表情更淡,拿帕子遮了脸道:“没兴致。” 韩氏奇怪:“你不是挺喜欢梅花的吗?” 程微撇嘴:“我是喜欢梅花,但不喜欢听雪林的梅花。特别是那位大表嫂浑身上下散发着梅香,我现在连梅花都开始膈应了。” 提到程瑶,韩氏冷哼一声。拉着程微道:“微儿,你莫非没听说,那狐狸精又开始折腾了。” 程微拿下帕子,这才有了几分正色:“怎么。她折腾什么了?” 韩氏嗤笑一声:“折腾什么?还不是卖弄她的才学呗。北地将士不是因为御寒衣物不够保暖,许多都冻病了,吃了败仗吗?朝廷正在准备御寒物资。程瑶昨日就以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广发邀请帖,请各府夫人姑娘们来听雪林赏梅,还要作诗搞什么义捐。” 说到这里。韩氏冷笑一声:“她这帖子一出,京中各府都在盛赞卫国公世子夫人明理大义。这个狐狸精,哪来这么多手段!” “作诗义捐?”听到“作诗”二字,程微就一阵恶心。 以往她厌恶程瑶,却不得不承认那人惊才绝艳,可自从知道那些诗都是抄袭的之后,就只剩下作呕了。 “微儿?”韩氏推了程微一下。 程微回神:“母亲?” “我是问你,这赏梅宴你想去凑热闹吗?” 程微弯了弯唇角:“自然要去的,不然整日窝在屋子里岂不是要发霉了。” 当初二哥说揭穿程瑶抄袭诗词一事交给他处理,可是眨眼都过去一年了。依然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二哥是忘了此事,还是有所布置。 这次赏梅宴,就算没有二哥的帮忙,她也一定要扯下程瑶“才女”的那层光环! 程微斗志一起,医书顿时看不下去了,遂听了韩氏的话披上斗篷出去溜达。 昨夜才下了雪,雪不大,洋洋洒洒似盐粒子,今晨树梢草叶都结了一层白霜,日头一出。白霜凝成水珠簌簌落下,地上湿润了一层。 程微跺了跺脚,把水汽蹭干,向听雪林走去。 听雪林不少梅树都开了花。稀疏有致,风骨天然。 程微行走其间,随意压低一枝梅轻嗅,不由笑了笑。 是她想岔了,梅林何其无辜,她犯不着为了讨厌的人迁怒它。 渐行渐深。梅花仿佛开得越发好,程微吸了吸鼻子,侧头问欢颜:“有没有闻到酒香?” 欢颜深吸一口气,点头:“闻到了,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想着这是在国公府的听雪林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外人,程微便道:“走,过去看看。” 穿花拂叶,暗香幽幽,程微一眼就看到了红梅树下的人。 那人卧坐在树下石椅上,手中酒壶举得高高,正用壶嘴对着口喝酒。 “大舅?”程微有些意外,示意欢颜站在原处,抬脚走了过去。 听到动静,卫国公抬头,一见是外甥女走过来,忙把酒壶放于一旁,坐直了身子。 只是他显然喝得多了,望着程微的眼神酒意朦胧:“是微儿啊,来坐。” 程微走过去,在石椅上坐下来,仔细端详卫国公一眼。 卫国公便笑了。 许是有了几分酒意,卫国公的笑容显得肆意:“微儿这样看着舅舅做什么?” 程微沉默了一下,问:“大舅,您是不是有心事?” 卫国公一怔,摇头:“舅舅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看这红梅开得好,来了喝酒的兴致。只可惜微儿不会饮酒,不然还能陪舅舅喝一杯。” 程微没有理会卫国公的话,认真道:“大舅就是有心事。您心中的愁苦,已经反映到脸上来了。若是再积压于心不得宣泄,是要生病的。” “哪有这样的事。”卫国公大笑,迎上外甥女冷然中带着关切的表情,渐渐止住笑容,笑着问道,“那微儿说,舅舅能有什么烦心事?” 以卫国公的身份,自是不会与才刚成年的外甥女吐露烦恼。 程微心念急转,想到近来京城形势,灵光一闪:“大舅可是因为皇上选北地领帅的事不开心?” 卫国公一怔,随后语气多了几份感慨:“微儿果然长大了。” 他下意识抬了抬手腕。 因为多年养尊处优而白皙光滑的手腕上,一道僵白扭曲的疤痕显得越发狰狞。 程微目光落到卫国公抬起的手腕上,了然。 大舅就是因为手腕受伤不能再用枪,这才黯然回京的。 她抬眸冲卫国公一笑:“大舅,您手腕的旧伤,我或许可以试试。” 第418章 三个要求 “微儿,你在说什么?”卫国公眼神瞬间一冷,收敛的气势在这一刻爆发,不过很快又恢复成温和的模样。 程微伸手,搭在卫国公手腕上,微凉指尖按了按:“大舅,您这里的筋脉断了吧,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这方面的符术,或许可以试试。” 卫国公忍不住站了起来,目不转睛盯着程微,声音发哑:“微儿,你莫和舅舅开玩笑。” “大舅!”程微无奈喊了一声,正色道,“您莫忘了,我还是靑翎真人的弟子,怎么会在这种事上与您开玩笑。” 卫国公手腕上的伤是他从不开口言说的痛,此时听闻有治愈的希望,就越发的不敢相信,一贯洒脱的人变得迟疑起来:“可是——” “大舅,您在担心什么,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维持现状了吧?” 卫国公一怔,恢复了清明:“对,是舅舅想多了。既然微儿说可以试试,那你就放心大胆施为吧,就算治废了也无妨,反正舅舅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用左手。” “那我就试试。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大舅能答应。” “微儿说说看。” “如果我给大舅治好了,请大舅为我保密,不要说出去。” 卫国公深深看程微一眼,点头:“好,舅舅答应你。” 卫国公手腕上的伤属旧伤,断掉的筋脉已经粘结,需要重新切开挑断,再用配好的符水治疗。 程微准备了三日,这才有了底气,由卫国公安排避过人耳目,替他医治了手。 “微儿,这样就可以了吗?”卫国公抬抬手。 那手腕处裹着雪白纱布,缠了厚厚一层,他服用过止痛符无知无觉,就更没什么信心了。 程微一笑:“大舅明早可以解开纱布看看。不过今日大舅只能留在书房。不能让别人看见你手腕上裹着纱布。” “好,大舅今日乖乖留在书房,不会让人知道此事与你有关的。” 是夜,卫国公命人去对陶氏说了留宿书房的事。躺在矮榻上却辗转难眠。 许是屋子里火盆不够,矮榻没有烧得暖暖的炕舒服;亦或许是铺的褥子太薄,睡起来有些硬。 卫国公抬手看了看手腕,苦笑。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却不曾想到。一旦手伤有了治愈希望,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失眠了。 罢了,睡不着便睡不着吧,也就荒唐这一次了。 卫国公干脆起身,披着外衣坐到书案旁,拿起一本兵书翻阅起来。这一看就忘了时间流逝,直到一声鸡鸣,才揉揉眼把书放下,视线落在手腕上。 外甥女的话在耳畔响起:大舅明早可以解开纱布看看。 一个晚上,那困扰他多年的手伤就能好了吗? 卫国公手伸到手腕处。停下来,迟迟没有去碰那纱布。 许久后,卫国公自嘲一笑:“我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他一咬牙扯开纱布,露出手腕来。 丑陋的疤痕仿佛蚯蚓缠在手腕上,形状如初,连每一处曲折他都无比熟悉,可昨日切开手腕之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卫国公把扯下的纱布甩到地上,缓缓握了握右手。 他眼神一缩,旋即露出狂喜。 竟然没有了僵硬紧绷的感觉! 难道说,短短一日。外甥女真的治好了他的伤? 卫国公大步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从笔架上抓起一支惯用的毛笔,提笔就写下一行字来。 因为许久未用右手。写起字来有几分涩然,全无行云流水的酣畅,可卫国公却望着那一行字大笑起来。 笑过,他把纸张一团,随后丢入火盆里,直到白纸化作灰烬。这才推门出去,连洗漱都顾不得,直奔演武场。 一套家传枪法练下来,卫国公早已是大汗淋漓,可心头的畅快就如新生出翅膀来的鸟,随时要展翅飞向云霄。 察觉动静,卫国公扭头,就见程微站在不远处,笑盈盈看着。 晨曦下少女恬静美好,就如最沁人心脾的那一滴晨露。 卫国公大步走过去。 程微笑道:“恭喜大舅了。” 卫国公一言不发把程微举起来,欢喜不知如何是好,竟像她幼时那般把她转了一圈,还想用胡子去扎。 程微骇得忙用手死死抵住卫国公的脸,嗔道:“大舅,你是不是没洗漱呢!” 卫国公这才一脸尴尬把程微放下,看着外甥女,只剩下傻笑和语无伦次:“微儿,你说说,有什么想要的。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舅舅都想法子摘给你。” 程微抿唇直笑:“那舅舅答应我三个要求好啦。” “你尽管说,只要是舅舅能做到的。” 程微伸出一根手指:“这第一件,还望大舅能替我保密。我不想让人知道能治大舅这样的旧伤。” 她选在这个时候给大舅治伤,一方面是为了成全大舅心愿,另一方面,是为了引平王上钩。 不过在引来平王的同时,她可不想被别人惦记上,特别是太子,要是知道她可以治好平王,恐怕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她性命的。 卫国公点头:“这个要求先前不是提过了。微儿放心,舅舅定然替你保密。” “那第二件,就是希望大舅此去北地能够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卫国公一怔,眼底涌上暖色,伸出大手揉揉程微的发:“你这孩子,那第三个要求呢?” “第三个要求——”程微看卫国公一眼,脸上飘过一抹红云,神情却坦坦荡荡,“第三个要求就是,若有一日,微儿想嫁给一个人,无论那人是谁,请大舅成全。” 卫国公愣了愣,随后大笑起来:“看来微儿果然是长大了,舅舅答应你。” “大舅,我说的是无论何人,您可要想清楚,答应后就不能反悔了。” 卫国公连连点头:“想清楚了。无论是谁,只要是微儿看中的,舅舅一定成全。就算你外祖母与母亲有意见,舅舅也会帮你。这样总该满意了吧?” 程微露出灿烂笑容,盈盈一礼:“那我就先谢过大舅了。不打扰大舅练枪,我去给外祖母请安。” 少女脚步轻快远去,卫国公一笑。 看来微儿是有意中人了,也不知是哪个臭小子有这个福气。 第419章 诗会 翌日上朝,众臣讨论起北地将领的人选来,几派林立,争执不下,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和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大婶并无多少区别。 昌庆帝面无表情端坐在龙椅上,心里早已是不耐烦。 与其坐在这听这些废话,他还不如去御花园里烤鹿肉吃,至少吃饱了比气饱了好受多了。 等到昌庆帝咳嗽一声,准备退朝,卫国公出列,主动请缨。 众臣哗然。 朝中百官谁不知道卫国公因伤退出军中,成了闲散国公,上朝时从来一言不发充当布景板的,怎么忽然之间就请缨出战了? “国公的手伤——”昌庆帝欲言又止。 忽闻卫国公主动请缨,那一瞬间他是松了一口气的,旋即又费解起来。 这不能使枪的卫国公,就如没了利爪的老虎,到时候两军对垒,总不能只靠嘴皮子吧? 卫国公身姿笔挺:“回禀陛下,臣的旧伤已经痊愈了。” “痊愈?”昌庆帝面露喜色,转而目露疑惑,“朕记得当年数位御医会诊,都对国公的伤势束手无策,不知国公的旧伤是何时痊愈的?” 卫国公回道:“其实这些年来,臣一直有意锻炼右手,渐渐就发觉居然有些效果。日复一日坚持之下,到如今臣的右手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昌庆帝大笑:“好,好,卫国公能够出征,是天佑大梁!” 散朝后,卫国公伤愈挂帅出征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飞到了各个府上。 “这卫国公,明明赋闲多年。怎么这个节骨眼上伤就好了?” “呵呵,卫国公那手伤,是真是假还不好说呢。” “怎么说?” “你忘了十多年前的贩盐案了,宋国公满门两百余口是什么下场?宋国公一倒,咱大梁的开朝国公就只剩了两位,一位是卫国公,另一位是齐国公。可齐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谁不知道。这么些年族里就没有成才的。全靠着先祖余荫过日子。可那时候老卫国公宝刀未老,卫国公更是风头正盛,不急流勇退那可真是一枝独秀了啊。” “那卫国公这个时候站出来。就不怕上头那位多想?早不好晚不好,一有战事就好了。” “上头那位也是高兴的,总比吃败仗好。再者说,如今卫国公府老的已老。那位小世子据说武艺平平,走的是文官的路子。和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卫国公啊,是聪明人。” 卫国公请战,激起了众多猜测,而平王府上。平王却坐不住了,招了密探吩咐道:“去给我盯着卫国公府,特别是那位表姑娘。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回禀本王。” 等暗探退出去,平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本王不信旧伤说好就好了,说什么坚持锻炼,简直一派胡言!” 若说锻炼,自从他跛脚之后,何曾懈怠过,可如今如何呢?偷偷养着的大夫亲口告诉他,若是继续练习,加重腿部负担,会比现在还糟糕! 凭什么他日复一日锻炼就是加重负担,而卫国公就能好了?他半个字也不信! 平王面容扭曲,冷笑一声。 但凡有一点其他可能,他都不会放弃的,比如——那位程三姑娘。 既然她能令人伤口瞬间止血恢复,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思及此处,平王抬手按了按胸口,压下陡然灼热起来的心。 程微没有想到,程瑶组织的这场诗会如此隆重。 因为是作诗义捐,来的不只是各府夫人与姑娘,连这些人的夫君、父兄,只要那日有闲暇的都来捧场了。 听雪林拉起长长的隔帐,一边是女客,一边是男客。 诗会的规则便是女客这边作诗,匿名送到隔帐另一边,由男客根据诗的好坏捐出银两,最后这些筹集的银两都会购买御寒衣物支援边关将士,而诗会的魁首则可以把象征所集银两的红封亲手交给出征大将,以示京城女子对将士们的一番心意。 诗会虽是程瑶发起的,主持诗会的却是卫国公夫人陶氏。 一口气说完规则,素来病怏怏的陶氏精神头十足,一派容光焕发的模样,偶然与程瑶目光相触,难得颔首微笑。 程瑶嘴角轻扬,把自得压在心里。 对付陶氏这样的婆婆,就得对症下药。 陶氏出身书香门第,自诩才女,还有什么比打着为将士们募捐名头的诗会更合她心意呢? 她只是提出此事,就赢来了无数称赞,若能拔得头筹,就不信以后陶氏看她还不顺眼。 与陶氏几番暗暗较量下来,程瑶渐渐想明白了,这男人对你再喜爱,当你成为他妻子后,他最多是在妻子与母亲之间摇摆,而不可能一味站在妻子这边。 在这种时代,当婆婆的有意刁难媳妇,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只要陶氏不再与她为难,老夫人是不会对她一个孙媳妇指手画脚的,到时候还愁日子不惬意? 更何况,魁首之位她势在必得,这场诗会过后,她在京中的名声就不再局限于闺阁之中了。 今日程微没有穿道袍,一身打扮既不高调亦不刻意素淡,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只可惜她如今名声在这里,容貌又太出色,便是想低调,还是引来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打转。 程瑶见了,暗暗咬牙,走过去道:“微表妹来了,怎么坐在这里?那边特意给你留了位置呢。” 程微顺着程瑶所指的方向看去,暗暗冷笑。 程瑶真是看得起她,把二人的位置安排在一起呢。 这是为了等会儿作诗时,又把她这个不学无术的拎出来作对比吗? 程微站起来,不冷不热道:“既然大表嫂安排了,那我当然却之不恭了。” 程瑶伸手去拉程微的手:“今日微表妹赏脸,我可真高兴,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程微毫不客气抽回手,似笑非笑问:“大表嫂为何这样认为?” 程瑶一窒,随后笑道:“微表妹不是整日研究道法符术吗,我还以为无心理会这些俗事。” 程微淡淡一笑:“大表嫂这话可说的不对。替将士们募捐,从来不是俗事,而是大梁子民该做的事,特别是我们这些平日得边关将士们护卫国土才衣食无忧之人。” 说罢,她不再理会程瑶,径直走到座位坐下来。 诗会正式开始。 第420章 匣中物 听雪林遍植梅树,这个时节正逢梅花吐蕊、暗香袭人之际,端的是美不胜收。 这场打着为边关将士们募捐噱头的诗会,其实套路与寻常诗会没有太大区别,不同的是隔帐另一端坐满了饮酒赏花的男客,不是女客们的父兄就是夫君,亦或是心怀倾慕的青年才俊,女客这边气氛就有些微妙起来。 魁首的名头不是人人都能争到的,那至少也要写出一手锦绣好诗脱颖而出。 闲谈赏花自是不必赘言,很快就到了作诗的环节。 赏梅诗会,自然是以梅花为题。参加作诗的女子,人人面前铺开了宣纸,婢女们奉上笔墨。 程微桌案前空空如也,一个穿玫红比甲的丫鬟走过来,替她铺纸磨墨。 “把这个撤了吧,我不作诗。”程微抬眸对丫鬟道,随即神情一凝,捏了捏丫鬟悄悄塞入手中的纸条。 丫鬟从善如流应一声是,把笔墨撤了下去。 程瑶看程微一眼,笑道:“微表妹怎么把笔墨撤了呢?” “不会作诗,用不上。”程微淡淡道。 程瑶讶然:“怎么会?我听世子说,微表妹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哪有不会作诗的道理?” 程微看了看程瑶,目光下移,落在平铺在她面前的宣纸上,抿唇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如此,不能做到最好,干脆就不献丑了。大表嫂还是专注作诗吧,别到时候作不出来着急。” 程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半点不见着急,有些为难地道:“微表妹这话我就不赞同了。一场诗会,最好的只会有一人,若都像微表妹这般不能做到最好就不参与,那还有多少人会为北地将士们出力呢?” 程微懒洋洋打了个呵气:“大表嫂这话有趣,谁说我不作诗就不能为将士们出力了?” 她招招手,一个侍女上前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交给卫国公夫人去,就说我不会作诗。不好意思献丑,就提前捐些银钱聊表心意了。”程微把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交到丫鬟手中。 丫鬟怔了怔,随后行礼:“是。” 程瑶盯着丫鬟远去背影,暗暗冷笑。 这是花钱遮丑么?不知道程微这样大手大脚的人能捐多少钱出来。十两?二十两?还是一百两? 诗会这样的雅事,她一出手就染上了铜臭气,真是个蠢的,纯粹花钱不讨好。 程瑶存了看笑话的心思,就一直留意丫鬟的动静。 陶氏此时正听了满耳朵对儿媳妇的赞许奉承。心情畅快之余,点心都多吃了几口。 这时穿玫红比甲的丫鬟上前来,行礼道:“夫人,这是表姑娘让婢子交给您的。” 陶氏扫丫鬟手中捧着的不起眼匣子一眼,蹙眉:“表姑娘?” “是,表姑娘说她不会作诗,就提前捐些银钱聊表心意。”丫鬟回道。 陶氏笑意一僵,遥遥看了程微一眼,心道这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韩氏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轮到她女儿,竟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不会作诗,好歹充充样子也行啊,就这么直接说不会,拿一个小匣子过来充数,简直把国公府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陶氏越想越觉得丢脸,再看坐在程微身边的程瑶,以往的厌恶散了大半。 不管孟氏私下如何,至少在场面上绝不会丢人。 罢了,若是孟氏能一直安安分分的。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谁让儿子自己求来的呢。 陶氏身边坐的一位夫人开口:“表姑娘?是那位被国师收为弟子的表姑娘吗?” 说话的夫人乃是章首辅之妻,在场贵妇中身份算是数一数二的,原本这种诗会从不会参与。不过因为打着为边关将士募捐的名头,身为文官之首的妻子,兼之对治好了小儿媳不孕之症的国师弟子的好奇,这才出席。 “正是。”陶氏觉得没脸,随手把小匣子交给身后的丫鬟。 另一位夫人开口道:“国师的弟子行事真是与寻常姑娘不一样,也不知这小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又一位夫人笑道:“珠宝首饰之类的咱们不稀奇。也许是国师赐给表姑娘的宝贝呢。国公夫人,快些打开来让我们瞧瞧,也好开开眼界。” “这——”陶氏一脸迟疑,心中早已把程微骂了个半死。 这下好了,她就算想低调遮掩过去都不成了。一个小姑娘家,匣子里能有什么好玩意?撑死了值个百八十两的首饰已经是了不得了。要是几朵珠花之类的,那国公府这脸可就丢大了。 陶氏这一迟疑,几位夫人不由面面相觑,对那小匣子里的东西好奇之余,就有了些想法。 一旁的韩氏终于忍不住开口:“既然是微儿捐的东西,大嫂就打开来看看好了。今日这场诗会,本来也是为此而来的,到时候哪位作了诗,哪位捐了多少银钱,不就是要明明白白记下来吗?” 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拿出百八十两的玩意丢人! 在这一点上,韩氏无比笃定。 众人翘首以待,韩氏直言要求,陶氏不好再说什么,勉强笑道:“既然如此,就看看微儿送来的匣子里是什么吧。” 陶氏瞧着那材质寻常的小匣子就心塞,示意一旁的大丫鬟青娥打开。 青娥打开小匣子,见里面躺着一叠纸票,先是面色寻常,随后眼睛猛然睁大,愣在那里。 陶氏见素来沉稳的大丫鬟当着诸位夫人的面失态,不由蹙眉喊了一声:“青娥——” 青娥回过神来,再看手中匣子,就觉得无比烫手,小心翼翼捧着奉到陶氏面前,一开口,声音都有些颤:“夫人,匣子里是银票……” “呃,原来是银票,难怪匣子不大呢,你数数有多少,回头给表姑娘记好,也是她一番心意。”陶氏淡淡道。 银庄的银票,最小面额是五两,这匣子里说不准有个几百两,虽然不如国师所赐之物拿得出手,好歹比几样首饰要强多了。 “青娥?”见大丫鬟没动,陶氏纳闷起来。 青娥抖着手把匣子递过去:“夫人,里面是……是一万两银票!” 第421章 震撼 一万两银票是什么概念? 大梁一个正五品的官员,年俸不过两百石左右,折合银钱百两。像章首辅这般大员,不算冰耗、火耗等额外收入,年俸也就是四百两银左右。由此可知,这一万两是个什么概念了。 在场贵妇,一万两不是没见过,可这么一场诗会上,一个小姑娘一出手就是一万两,那实在是太震撼了。 好一会儿,章夫人才开口,语气唏嘘:“表姑娘不愧是国师的弟子,真真是不同凡响。” 她的幼女与程三姑娘年纪仿佛,这个时候还只知道拉着她的手讨要脂粉钱呢。 陶氏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看韩氏一眼。 早知道小姑子身家丰厚,可也没这么给女儿造的吧? 韩氏小心肝得意地要飞起来,强压下上翘的嘴角,咳嗽一声道:“这些都是微儿治病救人,被治好的病人非要塞给她的。我一直说让她好好存着当嫁妆,她说银钱不过身外物,够用就成,多余的银钱自然是用在需要的地方。呵呵,如今看来那丫头不是说着玩的,还有什么比给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募捐更需要的呢?” 几位夫人纷纷赞道:“表姑娘果然深明大义。” 瞧着韩氏得意的模样,陶氏暗暗咬牙。 这完全是拿钱砸人,哼,有什么可得意的! 韩氏斜睨陶氏一眼,从袖中摸出一物递过去:“既然女儿都捐了,我这当母亲的当然不能小气了。大嫂,这些银票你也记下吧。” 陶氏盯着那厚厚一摞银票,笑得勉强:“大妹,你就算想捐,也要等大家把诗作出来再说吧。” 韩氏不以为然笑笑,把银票推过去:“大嫂知道,我呢,是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等下让我品评也评不出好赖来,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再者说。这场诗会目的就是为将士们募捐,难道没有好诗,大家就不捐钱了吗?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陶氏嘴角挂着僵笑把银票收下:“既然如此,那我就先给大妹记上了。” 一旁的大丫鬟青娥把银票点过。不多不少,韩氏捐的同样是一万两。 眼角余光扫着陶氏表情,韩氏大为畅快。 怪不得昨晚微儿跑过来,要她准备一万两银子捐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陶氏呢。 这种花钱打脸的事她最喜欢干了。何况是把银钱花在有用的地方,她半点不心疼。 回想起昨夜女儿试探她能捐多少银钱的情景,韩氏不由一笑。 她韩明珠别的没有,就只剩下钱了,能为浴血奋战在前线的将士们出点力,还能扬眉吐气一番,有什么舍不得的。 诗还未曾品评,韩氏母女就各捐一万两银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隔帐另一端,瞬间成为男客们议论的焦点。 程二老爷身为少詹士,又自诩才子。自然没有错过这场盛会,隔着屏风帷帐恨不得把帐子盯出个洞来。 两万两!他就是干到致仕也赚不来这么多银钱! 这对败家母女,可怜伯府上下节衣缩食攒钱填补韩氏的嫁妆亏空,她们一出手居然是两万两! 这不只是往他心口上插刀子,更是往他脸上甩耳光啊! 果然一旁同僚就笑嘻嘻道:“程大人,没想到你这前夫人与女儿出手如此阔绰,怎么前日同僚们叫你去吃酒,你还推脱不去呢?” 程二老爷被问得哑口无言,满脸通红,若不是觉得就这么走了更为丢脸。显然已经坐不下去了。 他脑海中不由划过一个念头:若是他未曾与韩氏和离,今日捐出这两万两的就是他的妻女,那在场这些人该以何等艳羡的眼神看他? 程二老爷万万没去想,若韩氏与他并未和离。这两万他是打死也不让捐的。 那同僚鄙夷撇了撇嘴,扭头与一旁的人说笑起来。 程二老爷总觉得那些窃窃私语是在笑话他丢了西瓜捡芝麻,如坐针毡,腊月的天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下来,迷糊了视线。 “程大人,程大人。你怎么了?”见程二老爷身子微晃,一旁的人问。 程二老爷按了按太阳穴,站起来:“抱歉,在下去一下净房。” 他前脚才走,后面声音就响了起来:“噗,这位程大人该不会心疼的去净房哭一哭吧?” 另一人低笑道:“现在肯定是没立场心疼了,不过肠子定然悔青了。啧啧,我要是有这样的妻女,那还不当宝贝捧着,眼睛被屎糊了才放着好好的一等国公府嫡长女的妻子与国师弟子的女儿不要,把个姨娘扶正呢。” “呵呵,说不准那位姨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呢……” 男人们独有的会意笑声响了起来。 程二老爷几乎是狼狈而逃。 角落里的程澈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好友林琅凑过来,挤挤眼睛,低声道:“咳咳,清谦,这样的媳妇,你确定将来能养得活?” 程二公子一脸淡然:“我岳母有钱!” 林琅…… 这理由,他竟然无言以对! 好基友林大侍卫长缩回角落里,忿忿喝闷酒去了。 他怎么没有个这么有钱的岳母,没有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小妹子当媳妇儿呢? 真的没法好好做朋友了! 众女开始提笔作诗,程微面前空无一物,自然而然退下来,挑了个人少不起眼的位子坐下,悄悄看丫鬟塞给她的纸条。 纸条很小,上面只有四个小字:稍安勿躁。 程微一眼就认出,这是二哥的笔迹。 她忍不住望向隔帐,想着二哥就在另一端,说不准也正望过来,心中一暖。 二哥果然把她说的话记在心上了,看来她的准备可能用不上了。 怕自己贸然出手反而影响了二哥的布局,程微决定暂且静观其变。 她把小纸条一点一点揉碎了,趁人不注意丢进火盆中,这才松了口气,捧着一盏热热的奶浆喝起来。 香炉里,线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陶氏朗声道:“时间已到,请诸位停笔吧。” 有那太过紧张而没作完诗的年轻姑娘眼圈顿时红了,险些哭出来。 程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含笑看侍女小心翼翼取走她的诗作。 第422章 魁首 “请几位女先生誊写诗作。”待所有诗作都被侍女们取走,陶氏对早已等在一旁的几位女子说道。 这几位女子年龄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皆是京中文采德行出众的女先生,专教贵女们诗词歌赋,颇受人敬重。 几位女先生颔首,走至成排的屏风面前,持笔蘸墨,在白绫稠上行云流水书写起来。 由几位女先生先行剔除不合格的诗作,把其余诗作一一誊写在白绸屏风上,一是为了方便隔帐另一端的男客们品评,二是防止女客们的字迹被认出来,以示公平。 至于作诗者的闺名,当然是不会出现的,不过在白绸屏风左下角处会写上某府某氏以点明身份,在评诗结果未出来之前,以红绸布遮挡。 小半个时辰过后,所有合格诗作都被一一誊写在屏风上,侍女们鱼贯而入,把屏风调转方向,移至隔帐另一端。 女客这边心怀惴惴,男客那一端则顿时热闹起来。 大梁对女子的束缚不像前朝那般严苛,“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但凡有条件的人家都会给女儿请先生读书识字。 京中多才女,一座座白绸屏风上龙飞凤舞,不乏出彩之作,人们争议的焦点,最终集中在两首诗上。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读至此处,那人已是痴了,喃喃道,“妙,真是妙极,简直是把梅花的高洁傲骨写活了。这样的诗句居然出自女子之手。还是短短时间内即兴而作。实在令我等汗颜,非魁首莫属” 旁边一人摇头道:“不,不。诗是绝妙好诗,可另一首诗的意境我更推崇。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那人啧啧赞叹:“能有这般胸襟的女子。才是名副其实的魁首。” 他这样一说,另一人开始犹豫不决,目光来回游移,最后一咬牙道:“罢了。都是好诗,实在令人难以取舍,我干脆各投一支梅花吧。” 旁边人笑道:“王兄。你投了两支梅花,回头岂不是要饿肚子?” 诗会上。一枝梅代表了百两银,所以投出之时都会慎之又慎。 那人笑道:“你就不要取笑我这穷书生了,能支持这样的好诗,还能支持边关将士,就是饿肚子也值了。” 另一人笑道:“王兄是穷书生,那我是什么?” 他说着冲侍女招手:“把这两支梅投给第六、第十五首诗。” 能参加诗会的人,就算是没有功名的学子,出身却非富即贵,二人不过玩笑一番罢了。 二人都吩咐侍女去投梅,见另一位朋友始终一言不发,就推推他道:“陶兄,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看到这样的好诗,已经痴了?” 被称作“陶兄”的男子眉目清朗,一身书卷气,正是卫国公夫人陶氏的娘家侄子,陶跃然。 陶跃然神情古怪,张了张嘴:“我——” “我什么我,别发呆了,没看人家都开始行动了。快看,卫国公世子居然给那两首诗各投了十支梅!” 陶跃然抬眼看去,果然见到一位侍女捧着大束梅花交给站在第六、第十五座屏风处的婢女,负责记录的人朗声道:“卫国公世子给第六、第十五首诗各投梅十支——” 陶跃然忍不住看韩止一眼,就见他嘴角含笑,神情欢愉,显然是很满意那两首诗。 陶跃然心中一动。 莫非,那两首诗是那位表嫂作的? 表嫂的身份,京中大多数府上心知肚明,他是陶氏的侄儿,当然亦知晓其中内情。 表嫂她……以前有着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呢。 陶跃然神情变幻莫测,紧紧抿唇。 “陶兄,陶兄,你怎么了?” 陶跃然回神,摇摇头:“没事。” “那你还不投梅?是投第六首还是第十五首?我知道了,你定然也在犹豫不决吧?” “我再看看吧。”陶跃然苦笑。 如果,如果他没有在荟城看到那本书…… 这两首诗分明就是那本书上的啊! 陶跃然一时有些茫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也不过就是两刻钟的工夫,数十首诗高下立见,大多数屏风前的婢女托盘中梅花寥寥,而站在第六座屏风与第十五座屏风旁的侍女托盘早已放不下了,改提了花篮。 清点完毕,出现了罕见一幕,第六首诗与第十五首诗得到的梅花数量居然一样,各是四百零八支。 “这——” 有人就提议道:“既然难分轩轾,干脆评出两位魁首来。” 众人纷纷附和:“对,对,这两首诗都是当得魁首之位的,何必非要分出高下来,快些让我们看看是哪家才女才是正经。” “去把红绸揭开看看吧。”在场之人中身份最高的南安王淡淡道。 于是侍女上前,素手拂过,揭开红绸。 两座屏风左下角处的落款令全场一静:卫国公府孟氏题。 众人屏住呼吸,犹不敢相信般揉了揉眼,随后纷纷看向卫国公世子韩止。 两首令人惊艳的诗句,居然都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所作? 这是何等惊人的才华,只可惜隔着屏风帷帐,不能一睹那位奇女子的风采! 感受到四周投来的艳羡目光,韩止竭力摆出淡然的模样,心却早已飞到了隔帐另一端。 他就知道,这两首诗定然是瑶表妹所作。放眼京城女子,除了瑶表妹,还有谁能作出这样的诗句呢? 魁首一出,卫国公世子瞬间成为众人瞩目焦点,赞扬恭维源源不绝,杯盏交错间气氛已至高潮,可这其中却有两三人眉头紧锁,目光一直落在那白绸屏风上,显得格格不入。 “评出来了么?”女客们翘首以待。 男客这边气氛热烈,动静早已传到了隔帐另一端。 前往男客那里等候结果的女先生笑容满面:“魁首已经评出,两首诗同得魁首,却出自一人之手。” “竟有这种事?”众女讶然。 那两座屏风已被掉转过来,两首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第423章 揭穿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众人目光首先被两首诗牢牢吸引,喃喃吟诵一遍,回味许久,才终于惊醒,去看落款是何人。 “卫国公府孟氏题。”众人猛然看向端坐不语的程瑶,有那沉迷诗词的女子已是目光狂热起来。 “我还道以前那位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是夸大其词,却原来是我狭隘了。”章首辅幼女喃喃道。 旁边好友跟着道:“可不是么,她待字闺中时,因为和咱们圈子不同,又是庶女,我都没怎么留意过此人。要知道她如此才华横溢,那时候怎么也要混成手帕交啊。哎,遗憾,真是遗憾!” 京中贵女分为数个圈子,皇亲国戚之女是一拨,勋贵之女是一拨,清流世家之女又是一拨,另还有将门之女的圈子。 各式各样的宴请应酬,这些圈子虽有交集,但大多数时候泾渭分明,小姑娘们私下往来,几乎不会跳出自己的小圈子。 闺阁少女们被两首诗震撼的懊恼不已,恨不早与作诗之人相交,夫人们则围着卫国公夫人陶氏连连赞叹。 “我就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陶夫人,您这个儿媳挑得好啊,等将来祖母与母亲都如此有才华,还不培养出个状元郎来。” 陶氏抿唇矜持笑着:“李夫人过奖了,诗词歌赋用来陶冶情操尚可,用到科考上就不同了。不过她今日能得到这魁首之位,为北地将士们出一份力,我心甚慰。” “可不是这样。世子夫人不但才华惊人,心更是好的,这场诗会不就是世子夫人提议的吗?” 另一位夫人不甘落后赞道:“以往咱们也办诗会。不过是热闹一番罢了,世子夫人却能把诗会与北地将士们联系起来,解他们燃眉之急。啧啧,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可见世子夫人玲珑心肝。陶夫人,您就莫要谦虚了。” 陶氏面色红润,难掩喜色,却竭力摆出淡然模样:“哪里是谦虚,她还年轻。你们可莫要把她夸上天了。” 看着陶氏周身围满了人,徐夫人暗暗拧了瞪大眼盯着屏风看的女儿徐嘉福一下,低声道:“你这丫头,快别做出这副鬼样子来。让你平日多读些诗,你偏偏不听!这么大姑娘了整日舞枪弄棒,不学无术,如今怎么样,露怯了吧?那两首诗再好,也不至于把眼珠子黏上去,让人看了笑话!” 徐夫人越说越气。加大力气拧了徐嘉福一下。 徐嘉福吃痛,喊出声来。 她这一喊,顿时把不少目光吸引了去。 徐夫人一脸尴尬,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有小娘子噗嗤一笑,与好友低声道:“这就是那位徐大姑娘,快二十的人了,尚待字闺中呢,据说擅长爬树打架,至于文采嘛——” 徐嘉福是什么人?她自幼随父兄习武,耳力比寻常女子要好的多。这些话听个清清楚楚,当即就腾地站了起来。 徐夫人骇了一跳,忙去拉女儿:“嘉福,你这是干什么?” 老天。她闺女又要犯浑了,偏偏因为自幼习武力气比她大,一旦犯浑起来,她拉都拉不住啊! 徐嘉福没有理会徐夫人的阻拦,环视众人一眼,上前迈出一步。冷笑道:“文采?我徐嘉福是没有什么文采,所以今日诗会不敢下场出丑。可我再不学无术,也万万不屑于作出抄袭的事来!” “抄袭?”众人一愣,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徐夫人大急,使劲去拽徐嘉福:“嘉福,你胡言乱语什么,快坐下!” 徐嘉福低头抿唇:“母亲,您等我把话说完,不然大家才真以为我胡言乱语了。” 她往前又走了几步,伸手一指:“这两首诗真是好,好的我这不懂诗词的人读着都齿颊留香,被评为魁首实至名归。可是——” 徐嘉福说着一侧头,瞥了面色冷凝的程瑶一眼,冷笑道:“可这卫国公府孟氏嘛,才女的名头我是不认的!”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纷纷议论起来。 “这位徐大姑娘莫不是癔症了吧?” “谁知道呢,也许是被她娘训了,气不过找卫国公世子夫人麻烦?你不知道,刚刚我娘还瞪了我好几眼呢,嫌我不争气,被人家两首诗比成了地上的泥。” 这其中,只有一位面貌清秀的姑娘是陌生面孔,不常出现在京城各类聚会中,乃是才进京叙职的岭西总督之女,姓池,闺名依莲,见了这场面,露出玩味笑容来。 程瑶站了起来:“徐大姑娘,不知道你对我有何误会,咱们过后好好聊一聊,话说开就好了。要是我以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程瑶这话,无异于验证了众人的猜测。 只是她忘了徐嘉福这姑娘和寻常姑娘是不同的,面对无数猜疑鄙视的眼神,完全不为所动,清清喉咙大声道:“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是大家都误会了你才对!” “徐大姑娘这话是何意?”程瑶脸色难看起来。 徐嘉福干脆越众而出,走到屏风旁边,伸手一指道:“大家瞧清楚,这两首诗好是好,却不是卫国公世子夫人作的!” “什么!”全场哗然。 徐嘉福扫面色苍白的程瑶一眼,朗声道:“我两个月前去荟城亲戚家小住,无意中得到一本书,记的是作者偶然从古书上发现的一些绝妙诗句,总共不下百首,这其中就有这两首诗。敢问世子夫人,这诗若是你作的,为何会出现在一本杂书上?” “杂书?什么杂书?”程瑶一脸无奈,像是看不懂事的稚子,“徐大姑娘,我以前在闺中时也曾作过一些诗,流传出去被一些人听了去也未可知——” 徐嘉福冷笑打断她的话:“既然如此,你即兴所作的两首诗怎么会出现在屏风上?这真是好笑了,早已在市面上售卖的书上出现的诗句,就是你以前所作流传出去的?那你怎么不说天下好诗都是你一人所作呢?各位且等着,我这就让人回府去取那本书。” 这时,一个娇柔声音响起:“书不用去拿了,我正好身上带着。” 第424章 大丑 那声音娇娇柔柔,却如平地一道惊雷乍响,顿时把所有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说话的少女清秀宜人,正是岭西总督之女池依莲。 许多人不识得这位初到京城的少女,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谁家姑娘啊?” “没见过,瞧着眼生。” 有眼力好的少女就对一旁的人道:“你看她那身衣裳,瞧着不起眼,其实是十样锦的,我母亲压箱底的好料子里就有这么一匹,说是等我出阁时裁了做衣裳穿,平时碰也不许碰呢。” 旁边少女忙道:“你瞧见她髻间那颗珠子没有,那是‘上清珠’呢,是西姜贡品。” 不过一个打量间,在场众女对少女的身份心中就有了个数。 非富即贵,还是在她们这些人中的非富即贵。 “小女姓池,是岭西总督之女,才随着父亲到京城来,没想到京城的诗会如此有趣。” 池依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那用来包裹的绸布光滑柔软,可见对其中之物的珍视,众人目光不由落在那里,就见她揭开绸布,露出一本书来。 那书边角处已经起皱,可见是被反复看过的。 池依莲扬起唇角对徐嘉福露出一抹微笑:“徐大姑娘,你来瞧瞧,这是不是你说的那本书?” 徐嘉福大步走过去,扫一眼书名,连连点头:“不错,正是这本《拾珍遗录》!” 池依莲把书递给徐嘉福。 徐嘉福一愣。 池依莲柔柔笑道:“徐大姑娘不拿给主持诗会的夫人瞧瞧?” “对!”徐嘉福回过神来,忙接过书,给了池依莲一个赞许的眼神,转身走到陶氏面前,双手把书奉上。顽皮笑道:“陶夫人,您快看看这书,看完了可要向我娘解释清楚啊,我才没有胡言乱语。” 陶氏面色苍白把书接过。手微抖翻开了第一页,上面写着:余每思代王朝焚书坑儒,致诸多孤本奇书断绝,不由痛心疾首,跺足长叹。余数年前偶宿孤山寺。得残破古籍一本,竟有旷古奇诗百余首,如获珍宝之余,反复推敲填补所缺,终成此书,以待后人…… 陶氏迅速翻阅,一首首千古奇诗从眼前晃过,素来痴迷于此的人却丝毫读不进心里去,目光最终定格在咏梅篇。 咏梅篇第一首,开头便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等读到最后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陶氏一张脸血色尽褪,猛然看向早已呆若木鸡的程瑶。 旁边的夫人们见陶氏脸色异常,早已围过来把她手中书读了,再看向刚刚大出风头的世子夫人,神情就格外古怪起来。 以古人诗词充作自己所作,这是最令人不齿的事,也因此,反而让这些夫人们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给我过来!”陶氏厉声道。 程瑶如坠寒冰。脚仿佛踩在棉花上,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陶氏面前,开口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陶氏劈手把那本书砸过去。喝道:“那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最后,她声音高亢,眼前是无数张似笑非笑的面庞,耳旁的窃窃私语仿若化作蚊蝇在眼前乱飞,心中陡然泛起恶心来。 “陶夫人。陶夫人您怎么啦?”一旁的人手疾眼快扶住陶氏,见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显然是闭过气去了,不由惊呼。 陶氏这一昏,场中不由乱作一团。 韩氏原本还被这突然爆发的抄袭事件震得回不过神来,场面一乱,猛然惊醒,大步走到陶氏面前把她扛了起来,吩咐一旁的侍女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又指挥两个婢女道:“快把国公夫人扶进屋里去歇着。” 两个婢女忙从韩氏手中接过陶氏,把人扶进屋里去了。 韩氏这才定定神,环视众人一眼。 自知肚子里墨水有限,这种场合她向来敬而远之,可眼下主持诗会的陶氏昏了,身为卫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就不得不主持局面了。 这个陶氏,关键时刻一晕了事,真够不要脸的! 韩氏腹诽完,清清喉咙道:“各位夫人实在对不住了,大家喝杯热茶压压惊吧。” 章夫人便淡淡道:“压惊就不必了,只是这诗会魁首,如今该怎么说?” 能见到程瑶出丑倒霉,韩氏险些忍不住叫好,当即就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去和隔帐另一端讲清楚,魁首另选他人。” 见韩氏没有为了卫国公府的名声包庇程瑶,众女心中这才畅快了些。 拿前人诗句来赢这魁首之位,实在太恶心人了。 隔帐另一端其实早就隐隐听到女客这边混乱起来,众人吃酒之余竖起耳朵听,待女先生一过来,便都停下了筷子。 女先生冲南安王一福:“王爷,您这边评出来的魁首取消了。” “怎么回事?”南安王淡淡问道。 女先生面红耳赤,显然对即将说出来的话深以为耻:“那两首诗乃前人所作,并非卫国公世子夫人所作,魁首自然要另选他人。” 这话一出,许多人震惊得连杯中酒都洒了大半,溅到衣襟上浑然不觉。 韩止愣神之后,猛然站了起来:“这不可能!” 他大步走到女先生面前,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先生,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女先生一脸鄙夷:“那两首诗被人叫破乃前人所作,已经有小娘子连书都拿出来了,想来是没有世子所说的误会。” 卫国公府门第虽高,作为一个授业先生,哪怕身份再低微,亦无法容忍这种事。 “什么书?在哪里?”韩止脑中嗡嗡作响,不明白这陡然间的天翻地覆是怎么回事。 瑶表妹抄袭前人诗作?这怎么可能? “内子于诗词一道素来颇有天赋,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女先生撇嘴一笑:“那书是数年前著成,世子夫人那时不过十来岁女童,纵是生而知之,也不可能作出这般水平的诗来。” 这时有声音响起来:“那书是叫《拾珍遗录》吧,我一年前外出游历,偶然从一路人那里匆匆翻阅过此书,今日见到那两首诗,还以为自己记岔了呢。” 立刻又有一个声音附和道:“不错,我也曾读到过今日两首诗中的一首,刚刚一直在纳闷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 韩止面色惨白,强自镇定冲南安王一礼:“王爷,请容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南安王神色淡淡:“世子请去吧。” 陶跃然起身:“世子,我陪你一起去吧。” 韩止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 待二人一离去,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 本来把诗会当成凑热闹的小霸王容昕眼睛发亮,问南安王:“王叔,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怎么不见您奇怪?” 南安王唇畔笑意浅浅,目光淡然通透:“王叔曾读过世子夫人流传出去的诗作,本来诧异其年纪轻轻如何会写出不同风格、感悟的佳作来,现在么,正好不奇怪了。” 容昕听得一头雾水,起身道:“我也瞧瞧热闹去!” 第425章 哑口无言 韩止一言不发往前走,陶跃然追了上去,拉住他道:“止表弟,你冷静些。” 韩止脚步一顿,神色茫然:“我很冷静,我就是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不能让这些人随便往内子身上泼脏水。” “止表弟——”陶跃然欲言又止,狠了狠心道,“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其实我也偶然在荟城看到过那本书……” “什么书?”韩止打断陶跃然的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就去看看!“他甩开陶跃然的手大步往前走,陶跃然望着前面强撑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心挂陶氏身体,忙跟了上去。 女客那边已经有许多夫人带着女儿匆匆告辞,只是离去前目光总会在呆立的卫国公世子夫人身上扫上一遍,竭力摆出来的平静面庞下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不难想象,诗会上曝出的这个丑闻将会以怎样的速度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了。 程瑶默默站着,承受着宛若凌迟的各色目光,脑袋还是懵的。 怎么会有那样一本书? 什么古籍,什么遗珍,那些诗明明不是这里存在过的,好端端怎么会冒出这样一本书来? 一定是有人害她! 程瑶眼珠转了转,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默默看戏的程微身上,眼中陡然闪过一抹冷光,大步走了过去。 程微看着气势汹汹站在她面前的程瑶,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程瑶不学着大舅母干脆利落的昏倒暂避丑闻,居然还能来找她麻烦,到底是内心太强大,还是对她的恨意已经超过羞耻心了? 正琢磨着,程瑶已经开口:“程微,是你故意害我对不对?” 她开口一哭,就找回了状态。挺直了脊背无声落泪:“我知道。你因为止表哥的事一直怨我,可你怎么找我麻烦都行,却不能这样害我啊。你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女客虽走了不少,还是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留了下来,程瑶这一哭,众人赶忙把耳朵竖了起来。默默围观。 正巧走到屏风处的韩止脚步一顿,匆匆走了过来。 “霄儿——” 程瑶哽咽声一停。见是韩止,眼角的泪簌簌而落:“世子,我……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韩止见她如此,下意识就找起理由来。 瑶表妹很小时就显露出非凡的才气来。或许真是她在闺中作过的诗,被微表妹瞧见偷偷编成了书也不一定…… “微表妹——” 当的一声响,程微把茶盏往桌案上一拍。站了起来。 她个子高挑,一站起来就比程瑶高出半个头来。顿时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看也不看韩止一眼,直盯着程瑶问:“你是谁?” 程瑶被问得一怔。 程微冷笑一声:“怀仁伯府的庶出二姑娘,还是远房表姑娘?你先摆正自己的身份,再来说说我是如何害得你!” “我——”程瑶一滞,万万没想到程微如此伶牙俐齿,一句话就点出了她的尴尬身份。 程微转身走向池依莲,冲她颔首微笑:“池姑娘,可否把书借我一观?” 那本《拾珍遗录》被众女传阅一圈,又回到了池依莲手里。 池依莲把书递过去,笑道:“可要仔细些,这书我爱惜得很,刚刚被卫国公夫人拿去砸人,心疼死我了。” “池姑娘放心,我会好好爱惜的,绝不拿它砸人。” 程微把书接过,一眼就落在成书日期上,看着韩止夫妇冷笑出声:“表哥表嫂,你们还是先看清楚成书日期再说话。承平十八年,那时候我才七岁,请大家说说,我是怎么害人了?是七岁的我收集了表嫂的大作编成这本书,还是九岁的表嫂已经是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中仙了?” 韩止被问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程瑶垂死挣扎:“这成书日期,谁又能保证一定是那个时候——” 一声轻笑响起,池依莲站了起来。 她身材娇小,瞧着很是怯弱,可神情却是从容中透着玩味,摆弄着垂在胸前的发梢道:“这个呀,我可以说一下。我刚刚得到这本书时,如获至宝,就请岭西当地有名的先生鉴定过了,这纸张确实是多年前的无疑。” 她说着扫程微与程瑶一眼,笑盈盈道:“你们这些恩恩怨怨呀,我不知晓。不过岭西离京城万里之遥,这书可是我在岭西得到的呢。” 这话无异于告诉众人,别说是七岁的女童,就是如今的程微,能编成这么一本书还弄到万里之外去,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程瑶似是受了很大打击,不停摇头。 韩止立在原地,表情麻木。 程微斜睨他一眼,淡淡道:“大表哥,大舅母刚刚昏过去了,我觉得先去看看她比较重要。” 韩止回神,胡乱点点头,抬脚就走。 “世子——”程雅下意识抓住韩止衣袖。 韩止回头,看着程瑶的眼神格外复杂,闭了闭眼才睁开,叹道:“我先去看看母亲。” 说完,一点点掰开程瑶捉住他衣袖的手指,头也不回离去。 热闹已经看完,留下的人带着对卫国公世子夫人的鄙夷和满腹的意犹未尽陆续离去。 程微这才上前一步靠近程瑶,低声道:“大表嫂,我从小崇拜你才华横溢,现在才知道,你居然不懂得‘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这种三岁稚子都明白的道理。” 她说完抬脚就走,小霸王容昕追上来:“程微,等等我。” 程微看向他。 “你去哪啊?” 程微态度冷淡:“去看一下我大舅母。” 容昕不以为意,笑道:“我跟你一起去。” 程微不置可否,转身便走,才到屋门口就听里面杯盏落地的声音传来,紧跟着就是陶氏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个孽子,还有脸见我,若不是你,那个下流胚子如何能进国公府的大门?” “母亲,您听我说——” “滚,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陶跃然劝道:“表弟,姑母情绪太激动,怕身子受不住,你暂且先出去吧,等她冷静下来再说。” 韩止浑浑噩噩被陶跃然推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程微。 第426章 后果 二人对视,有那么一瞬间天安地静,心绪都有些复杂。 韩止最终未发一言,冲程微点点头,狼狈离去。 程微心里叹了口气。 曝出程瑶抄袭前人诗词,国公府瞬间成为各府茶余饭后的谈资,要说影响,定然是有的,特别是对止表哥将来子嗣的影响。 试想,谁愿意娶一个母亲品行如此恶劣的女儿呢? 不过—— 程微无声笑笑。 程瑶身有寒毒,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呀。 要问后悔么?丝毫不。 难道程瑶躲在国公府的羽翼下,就该一辈子顶着才女光环来膈应人吗? 她相信,比起一个外表光鲜内里龌龊不堪的孙媳妇,外祖母等人情愿认清其真面目,别让她教歪了子孙后辈。 程微挺直脊背,抬脚走进去。 陶氏躺在床榻上,脸色枯黄,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见到程微进来,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世孙与微儿来啦。”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卫国公叹口气:“世孙、微儿,你大舅母乏了,你们先回去吧。” 程微屈膝行礼,与容昕一同退了出去。 “程微,你别郁闷啊,这么点事,动摇不了国公府的根基。放眼京城,哪个府上没有点丑事呢。” 程微好笑看容昕一眼,道:“我不郁闷,只是也没什么可高兴的,不是么?” 真不知道小霸王的喜上眉梢从何而来,这家伙该不会又要出幺蛾子了吧? “怎么没有可高兴的事,你等着,很快就有了。”容昕挤挤眼,甩开程微大步往前走。 程微一脸莫名其妙,摇摇头,抬脚回了蘅芜苑,吩咐画眉去请程澈过来。 等人的时间总是煎熬,程微在室内来回踱步。总算听到画眉在门口喊:“姑娘,二公子到了。” 程微脚步一顿,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程澈出现在房门口,画眉与欢颜退了出去。 “微微——”程澈望着程微笑。 程微冲过去。直接扑到程澈身上,修长双腿勾住他的腰,八爪鱼般把人缠得死死的。 程澈瞬间呆滞,颇有些无措,不知手该往哪里放才好。慌乱道:“微微,快下去!” “偏不,好久没见二哥,我想你了呢。”程微边说边往上爬了爬,笑盈盈问,“二哥想不想我?” 软玉温香在怀,程澈身心甜蜜又煎熬,傻站着一个字说不出来。 胖鱼踱着步走过来,歪头看看二人,向后退几步。随后一个箭步窜进了程澈怀里,毛茸茸大尾巴蹭了蹭程微,举起爪子按住了程澈衣襟:“喵——” 程微扑哧一笑:“二哥,你看,胖鱼都想你了呢。只有你,口是心非。” 程澈忙走到罗汉床旁把程微放下,无奈道:“别总戏弄二哥。今日高兴了?” 程微抿唇一笑:“二哥,那《拾珍遗录》是你传出去的吗?” 程澈有些好笑:“不然呢?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这个事交给二哥来处理。” “可那纸张是怎么回事?”程微最想不明白的是这个。 “我有个朋友是开书坊的,正好有一些放了数年的纸张未曾用过。” “二哥居然还有开书坊的朋友。那他认不认识寒酥先生?” “据说是认得的。” 程微立刻来了兴趣:“那寒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她这样兴奋,程澈颇不是滋味:“微微认为寒酥先生是什么样子的?” “寒酥先生啊——”程微想了想道,“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寒酥寓指雪花。想来寒酥先生是个爱雪之人。不过他的话本子格外精彩,主人公感情细腻真挚,还常常有情不自禁之举,而正是这偶尔出格的小举动,才促成了一桩桩良缘。所以我猜啊,寒酥先生一定是个外表冷清。内心火热骚动的人。” 程澈听到最后嘴角一抽。 内心火热就罢了,骚动是个什么鬼?这绝对不是他! “二哥?” 程澈清清喉咙:“罢了,不相干的人你就少关注些。” 绝对不能让微微知道他就是寒酥先生! 程微撇了撇嘴,又问:“那书怎么还能传到岭西去呢?岭西离京城这么远。” “这个微微应该知道啊。” “嗯?” 程澈揉揉她的发:“有钱能使鬼推磨。” 程微恍然:“不错,二哥没看到我今日捐出一万两银子后大舅母的脸色呢。” 她说着看程澈一眼,后知后觉地问:“二哥不会怪我乱花钱吧?” 程澈失笑:“怎么会,赚来的银子不就是用来花的嘛。不过以后还是要注意些,不然会惹来麻烦。” “麻烦?” 程澈叹气:“很快你就知道了。” 蘅芜苑里气氛温馨,韩止那里却如外边的天气,冷彻心扉。 “世子,你听我解释——”程瑶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惶恐不知所措。 在诗会上被人揭穿,和在大街上被人剥光了衣服几乎没有差别,若是承受能力差的,此时恐怕就要寻一个地方了结了。 但是她不能,她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身份地位,怎么能这样就被人踩在脚下永不得翻身? “止表哥,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现在只有你了啊。”程瑶投入韩止怀里,伸手牢牢环住他的腰,纤细的身子轻轻颤抖。 熟悉的体香与触感让韩止瞬间有些异样。 他猛然推开程瑶,苦笑:“瑶表妹,我心悦你,一直以来把你放在心尖上,但这并不代表我是傻子!” 程瑶面白如纸:“止表哥——” 韩止后退一步,闭了闭眼:“瑶表妹,你让我冷静一下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他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处停了下来,并未回头:“以后我会住在书房或者盼盼那里,你不必等我用饭休息了。” 门咣当一声合上,程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伸手一拂,把桌上杯盏扫落在地,跌坐在椅子上痛哭起来。 这个事情到底没有瞒住段老夫人,她一得知此事,立刻把儿子儿媳们叫了过来。 “陶氏呢?” 卫国公道:“陶氏有些不舒服,喝了药躺下了。” 段老夫人面沉如水,扫一眼长子,淡淡道:“让她过来,不能走就让丫鬟们抬过来。这个事情,今日我必须当着你们的面说清楚。” 第427章 老夫人的安排 陶氏最后当然没有被抬过来,而是由大丫鬟青娥、素女扶过来的。 段老夫人见人来齐了,便润了润喉咙,开口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为什么,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 说完,目光在卫国公夫妇面上扫了一下,卫国公并不觉得如何,陶氏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臊得难堪。 二夫人刘氏素来是不管事的,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坐着。 四太太赵氏则与韩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段老夫人缓了缓,再次开口:“孟氏做出的事着实让我惊讶,不过她再出格,现在已经是国公府的媳妇,咱们韩家还做不出休妻这种把人赶尽杀绝的事来。再者说,她与止儿的婚事乃是御赐,想休妻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以孟氏的品行,是不适合教养嫡子嫡女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看了看陶氏,又看向赵氏:“我看这样吧,以后就把平儿的嫡次子过继给止儿,孩子小的时候,暂且养在我膝下。” 这话一出,赵氏满脸震惊,陶氏更是惊呼出声:“老夫人,这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段老夫人眯起了眼。 陶氏脸色难看得厉害:“老夫人,孟氏犯的错却让止儿承担,这对他不公平啊!再者说,止儿早就有庶长子硕哥了,就算不让孟氏生育子女,也不必过继平儿的嫡次子……” 段老夫人面色一沉:“你是说,这偌大的国公府,满堂的嫡子嫡孙,将来让一个通房所出的庶子袭爵?” 陶氏被问得一滞。 段老夫人冷笑一声:“若是这样,我和老国公百年之后可没法向韩家列祖列宗交代!至于止儿,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他该承担的责任与代价,你觉得怎么委屈了他?是当初没有给他精挑细选品貌俱佳的姑娘,还是强逼着他娶了孟氏?” 在陶氏心里,段老夫人一贯是随性的。对内宅这些事都不怎么理会,此刻老太太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来,一脸不容置喙,把她逼得冷汗淋淋。不由看向卫国公。 段老夫人睇卫国公一眼,紧了紧手中拐杖:“老大,你怎么看?” 长子要是受不了陶氏两滴猫尿敢犯浑,她手中拐杖就绝不客气抡过去。 卫国公头皮一紧,忙道:“但凭母亲做主。” 陶氏身子一晃:“国公爷——” 卫国公扶住她。沉声道:“父亲母亲比咱们看得远,听他们的不会有错。” 大梁一些律法已经崩坏,不规矩的事情越来越多,放到前朝,本来就有家业传给过继来的侄子不传庶子的规矩,为的就是避免嫡子被小妾通房或者庶子暗害。 见长子还算清醒,段老夫人心里好受了些,看向韩四舅与赵氏:“你们夫妇怎么看?” 韩四舅与赵氏对视一眼,同声道:“自然是听父亲母亲的。” 他们儿子多,将来孙子会更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有个能继承爵位的孙子都是好事,自然没有什么可反对的。 “既然如此,平儿的婚事就尽快定下来吧,明日我就问问谢府的意思,最好出了正月就定好。” 两府早就有意撮合韩平与谢晓一对小儿女,只是想着两个孩子年纪不算大,就没怎么急。 赵氏听了大喜,忙道:“那就让老夫人费心了。” 谢家书香门第,家风清白。谢晓纯善开朗又不失规矩,赵氏对这桩亲事是极满意的。 陶氏冷眼旁观,心里大不是滋味,强撑着回了屋。就一头栽在了床上。 蘅芜苑里,程微把跳上她膝头的胖鱼赶下去,笑道:“外祖母真的说要向谢府提亲了?” 韩氏就笑道:“可不是嘛,你是没瞧见你大舅母的脸色,跟死了亲娘似的。” 程微以手托腮,嗤笑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可委屈的。我那位大表嫂本来就不能生呀。” 韩氏眼神一紧,一把抓住程微手腕:“微儿,你说真的?” 程微点头:“是啊,她寒毒入体,除非是找妇科圣手精心调理数年才有希望,若是顺其自然,本来就不能生育的。哎,母亲,您怎么了?” 韩氏猛然回神,掩饰道:“没事,微儿,你可真能耐,这都看出来了!我这就去与你外祖母说说。” 韩氏匆匆走了,留下程微一脸无奈,喃喃道:“这怎么听风就是雨呀?” 胖鱼后腿一蹬,蹿上程微膝头,仰着胖脸“喵”了一声。 程微伸手捏捏胖鱼的脸,警告道:“记住了,以后不许和我抢二哥,二哥广阔的胸怀是我一个人的!” “喵——”胖鱼用尾巴扫过程微面颊,跳下去大摇大摆走了。 皇宫里,昌庆帝听闻诗会上的事后久久无语,忍了又忍对华贵妃道:“贵妃,你这义女,以后还是少传进宫来吧。” 华贵妃一脸尴尬:“臣妾知道了。” 等昌庆帝一走,她直接就踢翻了一个小杌子,恼羞成怒道:“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本来想着收个义女给太子添些助力,却没想到太子才出丑闻,义女又闹出这种事来,皇上岂不是要怀疑她教养子女的能力? 华贵妃越想越恼,若是程瑶就在面前,恨不得甩上几个耳光才能解气。 昌庆帝出去后,反而望天轻吁一口气,微笑起来。 这国公府很有意思,每当他心生忌惮时,总会闹出一些事来打消他的顾虑。 朱洪喜亦步亦趋跟着昌庆帝,悄悄抽了抽嘴角。 他们皇上什么都好,就是表情太丰富了些! 总要揣测上意,心累啊! 昭纯宫里,淑妃颇为意外:“臻儿来了?” 平王自顾坐下:“母妃,让她们退下,儿子有话对您说。” 淑妃挥挥手,让宫婢们退下,室内只剩母子二人。 “臻儿有事就说吧。” 平王反而不急着说事,反问道:“母妃一直说是为了儿子好,可是真的?” 淑妃心中一痛,勉强笑道:“当然是,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母妃不为你好,还为了什么呢?” 她不求儿子为那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尸骨无存,只求等皇上有那一日,她能出宫随儿子同住,母子平安到老,就知足了。 平王挑眉一笑:“那好,儿子想娶程三姑娘为妻。” 第428章 三个媒人一台戏 淑妃微讶,旋即恢复如常。 她早就看出儿子对程三姑娘不同寻常了。 “母妃并不反对,只是王爷选王妃是大事,需要你父皇点头。” 平王笑笑:“儿子就是请母妃去向父皇提的。” “那好,等你父皇忙过这段时间,母妃就去和他说。” “母妃能不能今日就去说?” 迎上淑妃诧异目光,平王解释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儿子怕夜长梦多。” “可你父皇近来心情不好,云岫公主没了,西姜蠢蠢欲动,北边又打得如火如荼,还吃了败仗,这个时候去说这种事,怕不讨好。” 平王站起来,冲淑妃深深一揖:“所以就麻烦母妃向父皇好好说说了。儿子都这么大了,王妃之位总是空着,也不合适。” 淑妃打量着平王表情,迟疑片刻,问:“臻儿,你就如此喜欢程三姑娘?” 平王直起身,牵起嘴角笑笑:“是,她是这么多年来儿子唯一生出娶妻念头的姑娘。” 程三是唯一有可能治好他腿疾的人,还有什么比把她娶回家更方便行事呢? 平王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精光。 “那母妃就去探探你父皇的口风吧。”见儿子愿意娶妻了,淑妃还是高兴的,这证明儿子不再钻牛角尖,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御书房,朱洪喜进来禀告:“皇上,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昌庆帝放下批改了一半的奏折,“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位打扮素净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 昌庆帝见到淑妃第一眼时,有些茫然。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这位深居简出的妃子了。 昌庆帝很不喜欢淑妃给他的感觉。 淡淡的檀香。光润发亮的乌黑佛珠,纹丝不动的表情,每当她站在面前,那种暮气沉沉就扑面而来,提醒着他大家已经老去的事实。 可是这一次,昌庆帝颇为意外。 依然是素净的打扮,但鸦黑的发髻间插了一支碧绿的钗。露出粉白的梅花钗头来。整个人的气色亦好了许多,就连那熟悉的檀香味都淡了,配上她宁静娴雅的神情。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昌庆帝下意识露出一丝笑容:“淑妃找朕何事?” 淑妃规规矩矩行过礼,才道:“臣妾来找皇上,是为了臻儿。” “臻儿?” “是,臻儿眼看就要二十过半了。至今还未娶妻,臣妾是为了他的婚事来的。” 昌庆帝点点头:“平王府是该有个王妃了。不知淑妃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皇上觉得程三姑娘如何?” “程三姑娘?你说老卫国公的外孙女?” “正是。” 昌庆帝笑了:“那当然是好的。不过是她的话,朕就不能赐婚了。” “皇上?” 昌庆帝解释道:“她是国师入室弟子,国师将来如何打算并不清楚,直接赐婚不大妥当。这样吧。咱们就像寻常人家一样,请官媒去国公府提亲去。” 打发走目瞪口呆的淑妃,昌庆帝仰面躺在摇椅上。时而皱眉,时而微笑。忽然侧头问朱洪喜:“朱洪喜,你说卫国公府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朱洪喜擦了把不存在的冷汗:“皇上,这个奴婢不懂啊。” 他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给皇子选妃需要请媒人去提亲的。 姑娘身份不同一般,平王风评又不大妙,会不会答应还真难说。万一他现在为了讨皇上欢喜说没问题,人家最后拒绝了,那皇上还不揪他小辫子。 “就知道你不懂,下去吧。”昌庆帝赶苍蝇般挥挥手。 等朱洪喜退下去,昌庆帝又开始纠结了。 他儿子的爹是皇上呢,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景王府中。 容昕抱着世子妃曾氏的胳膊不撒手:“母亲,您不是答应请媒人去提亲吗,怎么还没动静?” 曾氏瞪了容昕一眼:“看你急的,是你的飞不了。” “谁说的,到嘴的肉还能飞呢,只有吃下肚子才真是自己的。母亲,您还顾虑什么啊?我可跟您说,要是娶不到程微,我谁都不要!” 嘿嘿,韩止不就是用这种死皮赖脸的方式娶到程瑶的嘛。 呸呸,他拿他们举例子做什么,丑丫头才不是程瑶那种人呢! 曾氏却不过儿子这些日子的纠缠,终于点了点头。 罢了,程微虽与那人面容相似,可身份却大不一样了,想来没什么打紧的。 程微很快就明白了程澈所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大梁历来有正月不娶腊月不定的讲究,可自从诗会过后,受各府所托上门来打探国公府意思的媒人就接二连三。 韩氏一脸得意:“微儿,你那一万两银子捐得好,这两日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 天知道她以前多担心这个女儿嫁不出去,没想到也有端起架子挑女婿的一日。 程微伏在桌案上叹气:“早知如此,我就不捐了。” 二哥竟然不和她说明白,一定是故意的! 他就半点不担心国公府一松口,把她许了人啊? 程微越想越懊恼,恨不得程澈就站在面前,她先狠狠咬上一口解气再说。 “夫人,夫人,又来了!”雪兰兴冲冲跑进来。 韩氏眼睛一亮:“哪个府上的?” “还没打听,这次一块来了三个,都在花厅里坐着呢。” 花厅里,坐着三个妇人,一人穿红,一人着绿,另一人朴素点,穿着蓝袄。 三人颇为戒备地互相打量着。 穿红袄的抿了一口茶,清清喉咙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两位老姐姐。怎么,也是打听程三姑娘来了?我劝你们啊,还是别费力气了。” 穿绿袄的撇嘴:“怎么,你来了就不让别人开口了?不知你是为哪家来打听啊,说来听听,看能不能吓得我们开不了口。” 穿红袄的抿嘴一笑:“我是受太仆寺黄少卿府上所托来的,他家长女,可是内阁首辅家的儿媳。” “呦,可吓死我了。”穿绿袄的拍了拍胸脯。 “老姐姐呢?” 穿绿袄的妇人嘴角翘起难掩得意:“我呀,是受景王世子妃所托来的。” 二人一同望向穿蓝袄的妇人。 妇人抬手抚了抚鬓角,一脸淡定:“我是受皇上所托来的。” 第429章 找茬 两个妇人一听脸都绿了,齐声道:“老姐姐,打击人也不是这么打击的吧?这种玩笑你也敢开?” 蓝衣妇人矜持笑着:“我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胡乱开玩笑的人吗?” 花厅里摆着火盆,上好的银丝炭无声无息烧着,一点烟火味都无,屋里暖洋洋如春日。 两个妇人却觉得太热了点,抹了一把额头,一手湿漉漉的汗。 “老姐姐,你此话当真?” 蓝衣妇人抿唇一笑:“这还有假。别怪我没提醒二位,咱们来打探的这位姑娘,最重要的身份可不是卫国公府的表姑娘,而是国师弟子。” “是,是。”两个妇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心要走,可她们在众多官媒里名声是数一数二的,这样不战而逃,以后可就抬不起头来了。 二人第一次觉得屁股下柔软的椅垫好像洒满了刺儿颗,多坐一刻都是煎熬,不由动来动去。 “让三位久等了,我们夫人到了。”霜兰把冷掉的茶撤下去换上新的,客客气气道。 这几日来的媒人身后代表的人家非富即贵,她可不能怠慢了,替夫人与三姑娘树敌。 韩氏挺直腰杆走进来,环视一圈,见一位妇人一脸淡然,另外两个如坐针毡,就生了好奇,坐下问道:“不知三位大姑都是受了谁家托付过来的?” 红袄妇人有气无力:“太仆寺黄少卿府上,提的是他们家次子。” 绿衫妇人无精打采:“我是为景王世孙来的。” 韩氏越发不解。 这二人怎么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太不敬业了!她虽不会马上答应或拒绝,她们也别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吧。 “那这位是——”韩氏转向不发一言的蓝衣妇人。 蓝衣妇人轻咳一声,不紧不慢道:“我是受了天家所托来的,替平王求取平王妃。” 韩氏手一抖,差点把茶盏扔地上,拔高声音道:“平王?天家所托?” 谁来掐她一把,告诉她没在做梦。 蓝衣妇人很满意韩氏的反应,笑道:“正是。” 韩氏站了起来:“三位稍坐片刻。我要与老夫人商量一下。” “这是自然。”蓝衣妇人笑道。 另外二人勉强笑笑,没有吭声。 她们这种陪衬,就努力当好背景板好了,何必开口自取其辱呢。 韩氏一离开花厅。就直奔程微那里。 程微瞪大了眼:“您是说,那三个媒人里,还有皇上派来的?替平王求娶我?” “是呢!”韩氏兴奋中带着烦恼,“怎么办啊,我可不想你嫁给平王那个跛子。” 程微诧异看韩氏一眼。 她还以为母亲直接被皇上派来的媒人砸懵了呢。 韩氏坐了下来。叹口气:“你不懂,像平王那种身份的人,偏偏腿有残疾,性情一定很古怪。腿疾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有毛病。这样的人平日里看不出来,等你嫁过去再发现就晚了。这三家啊,要我说,只有黄少卿家的次子可以考虑一下。可我要是这样说了,那就把天家与景王府都得罪了。” 程微听得心中微暖,笑道:“那母亲还烦恼什么。都拒绝了吧。” 韩氏瞪大了眼:“都拒绝?别人也就罢了,皇上派来的怎么办?” 程微很是淡然:“母亲是当局者迷了。皇上既然没有直接赐婚,而是请媒人前来,那当然是能接受被拒绝的结果的。您就说我刚拜国师为师,一心学道,暂且不考虑婚事。” “好,好。”韩氏起身走到门口,脚步一顿,扭头白了程微一眼,“什么叫我当局者迷。这可是给你说亲!” 程微干笑两声,催促道:“您快去吧,难不成还把三位媒人留下管饭?” 韩氏定了定心神,走进花厅。 三个媒人同时站了起来。蓝衣妇人信心满满地问:“不知夫人与老夫人商量的如何?” 韩氏清清喉咙:“是这样的,小女近两年一心学道,暂且不考虑亲事。三位请回吧。” 三人同时呆住,直到出了国公府大门,还一副梦游的表情。 拒绝了,拒绝了。卫国公府居然把皇上都给拒绝了! “那个,老姐姐,我先走一步,黄少卿府还等着我回话呢。” “我也先走了,景王世子妃嘱咐我速去速回。” 蓝衣妇人一脸麻木上了小轿,听着外面传来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吆喝上,突然大哭。 造孽啊,她能把皇上所托的亲事给说黄了,也是绝了! 被打击得不成人样的蓝衣妇人进宫复命,昌庆帝捂着胸口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抬脚去南书房寻程澈麻烦去了。 什么?这是迁怒,当皇上的不能这么任性? 别傻了,他都是皇上了,受了这么大委屈凭什么不能任性啊? 程澈意外发现站在窗外偷听的皇上一枚,恭敬行礼:“见过皇上。” 昌庆帝一副找茬的语气:“程修撰,六皇子最近进步不大啊,朕看他写的字还是惨不忍睹的样子。” 程澈嘴角微抽,提醒道:“皇上,臣是负责给六皇子讲书的。” “是么?那是朕记错了。”昌庆帝走到书案旁,“朕记得程修撰写得一手好字,不过比起楷书与小篆,朕更喜欢草书,程修撰可会?” 程澈一脸谦虚:“略有涉猎。” “那程修撰不如用草书体写首诗让朕欣赏一下。” 程澈提笔写完,退至一旁:“微臣献丑了。” 昌庆帝盯着那如骤雨旋风的数行字,暗暗咬牙。 程澈安安静静站着,不动如松。 昌庆帝笑了:“对了,程修撰是不是会武?” “曾随老卫国公学过几日枪法。” “杨虎,来和程修撰切磋一下。朕很想看看,程修撰会不会是我朝第一位文武双全的状元郎呢。” 六皇子一听要打架,双眼晶亮,忙跟着去了外边。 “杨虎,你下手可要有分寸。”昌庆帝淡淡道。 使劲揍,把这样样精通的臭小子揍成猪头,朕重重有赏! 一刻钟后,程澈冲被揍成猪头的杨虎抱拳:“杨兄,承让了。” 昌庆帝…… 他就说,别人家的孩子最讨厌了! 第430章 碰壁 平王从淑妃处得知了求亲被拒的消息,一脸阴狠。 淑妃看得心惊肉跳,劝道:“臻儿,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国公府连你父皇的提亲都推拒了,你就别再想了。等开了春,母妃替你留意着,定会为你选一个不比程三姑娘差的名门贵女。” “别人怎么会比得上程三!”平王咬牙。 淑妃一怔,随即苦笑道:“是,程三姑娘的相貌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不过这一府王妃,不能只看相貌,臻儿你说是不是?” 平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母妃说的是。等开春您就相看吧,别的不打紧,关键是出身要好,人要有能力打理好王府。” 他是个跛脚王爷,不必为了避嫌小心翼翼娶一个不上不下的女子为妻,能娶一个出身高门的,将来亦是助力。 至于容貌,呵呵,他娶程三也不是为了什么容貌! 淑妃松了一口气。 平王又道:“母妃,您找机会请程三姑娘进宫一趟,儿子想见她一面。” 淑妃脸色微变:“臻儿——” 平王冷笑道:“母妃放心,我就是纯粹想与程三姑娘说几句话而已,绝没有别的意思。” 淑妃迟疑片刻,终是点点头。 她这个儿子性情乖戾,若不依着他,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就更糟了。 望着平王满意离去的背影,淑妃默默叹了口气。 到如今,她并不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可看着儿子养成如此性情,依然郁闷难消。 景王府中。 容昕得知了亲事被拒的消息,呆若木鸡。 “昕儿,你没事吧?”景王世子妃曾氏骇了一跳。 她这个儿子无法无天,整日闹闹腾腾,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发傻。 容昕抬手,狠狠擦了擦眼角:“我去问问!” 他说完掉头就跑,迎头把容岚撞了个趔趄。 容岚揉着被撞得发疼的肩膀问曾氏:“母亲。大哥怎么了?” “国公府推拒了给你大哥的提亲,他非要亲自去问问。”曾氏怔怔道。 儿子竟然哭了,难不成他对程三用情已经如此深了? 从什么时候起,儿女已经长大了。而她则开始老了? 曾氏抬手抚着面颊,忽然就想起十多年前的情景来。 也是这样的冬日,几个要好的少女挤在亭子里烤着鹿肉赏雪。 她赞韩玉珠肌肤胜雪,美貌绝伦,韩玉珠举着烤得香喷喷的鹿腿笑盈盈道:“红颜弹指老。好不好看几十年后大家都差不多,远不如手中鹿腿实在呢。” 她错了,十多年后,大家都变了模样,只有韩玉珠永远是记忆中明媚无双的样子。 “母妃——”容岚把曾氏唤醒,“我看外面乌云压顶,恐怕很快要变天呢,我拿件厚衣裳去追大哥去。” 想着以儿子的性子,发起疯来下人们谁都拦不住,恐怕只有女儿还能劝阻一二。曾氏点点头:“去吧,多带几个护卫。” 容昕一口气跑到卫国公府,才得知程微去了程澈那里,二话不说直奔程澈的宅子而去。 “公子您——” “滚开!”容昕一脚把守门的踹到一旁,直接冲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就喊,“程微,你在吗?” 他蹬蹬上了台阶,被推门而出的欢颜拦住。 “世孙,我们姑娘说了。请您回去吧。” 容昕一愣,随后大怒:“程微不想见我?” 欢颜丝毫不被小霸王的怒气所扰,认真道:“我们姑娘说,先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您这样怒气冲冲而来,若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就没必要见面了。” 容昕怒极,伸手去推欢颜:“你让开!” 屋子里传来少女冷冷的声音:“容昕,你能不能别闹了?你若还想咱们像往常那样当朋友,就冷静下来。什么时候接受了不是全天下人都要顺着你、围着你转的事实,再来找我。如若不然,就算你今日硬闯进来,在我心里,从此以后只把你当陌生人。” 容昕怔了怔,下意识后退一步,哑着嗓子问:“程微,为什么?” “原因我那日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容昕,你看重我,我很感谢,可我也有拒绝的权利,对不对?” 容昕怔怔听着,再次后退一步,欢颜趁机关上了房门。 天上的云已经坠了下来,很快就是夹着雪珠的冰雨簌簌而落。 容昕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任由雨雪打在身上。 “为什么?”他喃喃,眼神茫然。 他现在知道了,他很喜欢丑丫头,会对她很好很好,绝不会像韩止那样误解她,猜忌她,甚至喜欢上别人,让她受那么多委屈。 可是丑丫头,为什么偏偏不愿意喜欢他呢? 推门的声音响起,容昕猛然抬头看去,骤然升起的欢喜顿时被冰冷的雨雪浇灭了。 欢颜擎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走过来,遮在容昕头顶:“世孙,我们姑娘说请您早点回去,冻病了就不好了。” 欢颜说着把伞柄塞进容昕手里,又把手臂上搭着的灰鼠皮披风替他披上,转身回屋。 关门声传来,容昕紧了紧伞柄,盯着房门一动不动。 丑丫头还是心疼他的,见下起了雨雪就给他送伞送衣裳了,那他就这么站下去,她总会见他吧?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更暗了,雪沫子混着雨水落下来,来不及在地上堆积,就化作湿漉漉一片。 这种冷,更是让人受不住。 程微站在窗口默默看着,薄唇紧抿。 要说不忍心,二人好歹一块从小玩到大,她当然是有的。 她甚至是第一次意识到容昕的决心,可正是因为这样,她只能狠下心来。 她了解容昕,以他的性子,只要她这次心软了,以后定然是打蛇随棍上,想要再保持距离就难了。 亲事已经果断推拒了,若依着小霸王的脾气死缠烂打,那对谁都有害无益。 “欢颜,世孙会不会冻病啊?”素梅终于忍不住道。 欢颜一脸淡定。 反正姑娘让她拦着世孙她就拦着,姑娘让她给世孙送伞她就送伞,至于别的,她一个丫鬟操心不了。 “不知道啊,那要看世孙身体够不够结实了。” 素梅扶额。 重点完全不在这里好吗,身为贴身丫鬟难道不该劝着三姑娘让世孙来廊下避雨吗,至少廊下可以放个火盆啊! 第431章 晚饭 素梅可不敢像程微主仆这般心大,外面淋冰雨的是景王世孙,要是真的病了,公子说不定就要被迁怒呢。 恰好这时门口传来动静,素梅忙跑出去,见是八斤,松了一口气:“八斤,你可回来了。” 八斤扬了扬手中篮子:“今日天冷,我想着吃锅子最好了,就买了点片好的羊肉回来。” 素梅伸手去接,被八斤躲开:“天冷,肉上还有冰碴呢,你就别沾手了。” 素梅心里暖暖的,忙不迭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景王世孙在院子里站着呢,要见三姑娘,三姑娘不见,已经站了有一个多时辰。我不好劝,你正好去劝劝,这要是冻病了,咱们公子可不好和王府交代。” 八斤往里探了探头,果然就见景王世孙站在院子里,背对着院门口的方向,泥塑般一动不动。 八斤为难地咂了咂嘴。 他跟着公子,与这位爷接触的多,可比素梅明白,这位爷哪是听劝的人啊。 不过素梅都发话了,咳咳,硬着头皮也要上。 八斤给自己鼓了鼓劲,走过去道:“世孙,小的八斤,二公子的小厮。这大冷的天您怎么在这站着啊,虽然有伞,身上也要湿透了,不如进屋暖暖身子吧。” 容昕的脸冻得通红,好像一朵冷艳的红梅落在白雪上,瞧着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孤绝。 听到八斤的话,他眼珠动了动,落到八斤手中提的东西上,忽然开口:“晚上吃锅子啊?” 八斤一愣。 这话题,他有点跟不上。 “羊肉的?” 八斤回神。赶忙点头:“是羊肉的,已经给片好了,到时候直接下着吃就行。” 容昕抬眸,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向八斤手中的羊肉,道:“羊肉锅没有鹿肉锅好吃。这切的也不行,太厚。两年前我在庄子上吃的程二哥亲自片的鹿肉。就跟雪花一样薄。在翻滚着葱段辣椒的锅子里一烫,一入口就化了……” 说到这里,容昕忽然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别过头去。 程微站在窗前,听着容昕的话,想起两年前在温泉庄子里与二哥、和舒还有容昕一起吃鹿肉锅的情景,忽地有些难受。 要是一直都如那日般其乐融融就好了。只可惜人总是会长大,有舍弃。才有得到。 二哥是她的势在必得,其他人,她只能用最果断的态度拒绝,并祝福他们能遇到更好的姑娘。 院子里。八斤心里打鼓。 总觉得景王世孙今日太反常,会不会因为羊肉切得太厚打他啊? “世孙,要不您进屋去吧。等公子回来了,正好喝酒吃肉。” 容昕垂眸。一动不动:“我不进屋,程微不想见我。” 八斤忍不住看了一眼房门,苦着脸道:“世孙,天太冷了,您一直站在这里会冻病的啊。”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都觉得提着菜肉的双手冻得生疼,忍不住想跺脚取暖了,何况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的人了。 容昕没有再理会八斤的话,一直盯着房门。 八斤跺跺脚,跑去厨房把东西放下,擦擦手跑出来,对素梅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三姑娘就这么看着世孙在外头站着?” 素梅一脸尴尬:“景王世孙来质问三姑娘为何拒绝了王府提亲,三姑娘就把他挡在了门外,一直不见他。” “这可真是,真是——”八斤说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咬咬牙道,“我去找公子去。” 时辰已经不早了,八斤跑出去,半路上就遇到了下衙的程澈。 “公子,您快些回去吧,景王世孙再在院子里站下去,恐怕要受不住了。” “怎么回事?” 八斤忙把情况说了一下,程澈眼神闪了闪,加快了脚步。 容昕立在院子里,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双腿无知无觉,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盯着脚下勉强积起的一层雪霜,怔怔地想:程二哥那年切的鹿肉就跟这雪沫似的,来不及回味就化了呢。当时丑丫头一直和他抢,吃的可真香…… 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呢? 是因为他总叫她丑丫头?还是他以前常捉弄她? 他还没来及告诉丑丫头,这些她若是不喜欢,他统统都能改了呢。 小霸王死死咬着唇,觉得心口比地上浅浅的积雪还要冷。 凭什么连说这些的机会都不给他呢? 脚前出现一双皂靴,再往上,是青色的官袍。 “程二哥——”小霸王张了张嘴,忽然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程澈伸手拍拍容昕肩膀,替他扫落肩头的雪珠,温声道:“天冷,进去吧。” 容昕抖着唇:“我不进去,丑丫头不见我。” 程澈凝视着容昕,见他冻得双颊通红,其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却惨白惨白的,不由叹气:“容昕,你这样糟践自己,只会让微微觉得你永远是那个会团了雪球塞进她衣领的混小子而已。” 容昕眼神微微一亮:“程二哥,你是说,若我成熟稳重了,就,就像你这般,那丑丫头是不是就会喜欢了?” 程澈被问得一滞,眼神复杂,许久后叹道:“若是微微没有心上人,或许会,或许不会,这种事,谁能保证呢?” 容昕眼神一暗:“可丑丫头说,已经有一个人在她心上了,那人是这世上最好的,她若得不到,宁愿终身不嫁,谁都不要了。程二哥,我一点都不服气,我没觉得韩止哪里比我成熟稳重啊,你说他哪里好了?至少眼光就没我好,是吧?” 容昕抬眸,见程澈明显在出神,喊道:“程二哥——” 程澈回神,语气莫名:“她真的这么说?” “嗯。程二哥,你怎么了?” “没事。”面对着容昕,程澈心情颇为复杂,那不断涌上的欢喜与温暖,总觉得在这个孩子面前显得有些不厚道。 他终于开口道:“微微的心上人,不是韩止。” “那是谁?” “这个,要微微愿意告诉你才行。世孙,你应该知道微微的性子,她打定主意的事是不会因为你这样自虐就动摇的,进屋吧。” 容昕被程澈最后一句话击中,委屈铺天盖地而来,抹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蹭在程澈手臂上:“程二哥,我想吃锅子,要你亲自片的肉!” 第432章 寻因 “吃吧,不必急,王府那里我已经派人去传话了。”程澈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打成卷的羊肉片放入容昕碟子中,还细心地替他洒了些花生碎。 容昕道了声谢,瞥一眼一言不发的程微,灵机一动,拿起公筷夹了羊肉放入她盘子中,学程澈的样子,替她洒了一勺花生碎。 程微不由看向程澈。 程澈…… 就知道对敌人的同情是对自己的残忍! 看着小霸王一脸求表扬的样子,他叹口气,气闷道:“都吃吧,凉了味道不好。” 铜打的锅子咕咕翻滚着,热气腾腾飘着令人垂涎的香味,三人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一顿羊肉锅子吃完,容昕鼻尖冒汗,脸颊就红润起来。 他漱口净手,偷瞄一眼端坐喝茶的程微,有心说些什么,想起先前站在院子里挨冻的事,又心有余悸。 程澈咳嗽一声道:“天色已晚,世孙还是早些回王府吧。” “我——”容昕实在舍不得走,眼巴巴望着程澈。 程澈这回半点没心软,淡淡道:“对了,八斤去王府传话回来说,岚郡主好像在寻你的半路上撞了人——” 话未说完,容昕已经腾地站了起来:“我回去看看!” 小霸王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风般刮走了,留下程微二人面面相觑。 “岚郡主没事吧?”好一会儿,程微问。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怕容昕再闹腾,让他早点回去也好。” 程微斜睨程澈一眼:“二哥就是好心。” 程澈伸手点点程微鼻尖:“难道你就忍心?” 程微被说中了心思,赌气反驳道:“有本事二哥把我让给他好了。” 程澈唇畔笑意一凝。望着程微不语。 “怎么了?”程微不明所以。 程澈忽然身子前倾,把她揽住,低下头去。 突如其来的吻让程微有些意外,直到胸口透不过气来,才猛然回神,于是更热烈地回应过去。 许久后,二人分开。程澈一贯霜凝般的面庞染上红润。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国公府。” “嗯。” 路上,程微终于忍不住开口:“二哥。我觉得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以往明明是口是心非来着,她主动亲热还逃避呢,今日是怎么了? 程澈伸手,握住程微的手。笑道:“今日听了容昕的话,我亦有些感悟。” “什么话?” “我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当珍惜每一日。” 程微脸一红:“我就说容昕不靠谱,什么话都说。” 她说完,低头随意踢了一颗石子,紧了紧程澈的手。 天早已黑下来。狭长的巷子里每户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亮,橘黄的光洒落在二人身上,地上的影子仿佛融成了一体。 二人渐渐远去。巷子里彻底静下来。 没出几日,卫国公奉命出征北齐。加之诗会的丑事一出陶氏便卧床不起,临近年关卫国公府都没觉出几分喜意。 这一日程微又接到了太后的传召。 她每次都是打着替太后讲道经的幌子定期进宫的,实则是调理皇后的病症。 进宫不得带侍女,程微收拾妥当,就跟着来接的内侍往外走,穿过园子时迎面遇到了韩止。 短短时日,韩止瘦了一大圈,瞧着竟比坠马卧床的时候还要憔悴,眼里是心灰意冷的麻木。 “止表哥。”程微欠欠身,擦肩而过。 “微表妹——”韩止在身后喊住她,迎上程微沉静似水的眼神,自嘲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程微久久没有回答。 韩止牵了牵嘴角:“罢了,是我多此一问,微表妹慢走。” 程微点点头,一言不发走了。 韩止停留在原地,望着程微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慈宁宫里,太后看着程微替皇后检查,神情颇为紧张,待她检查完毕问道:“玄微道长,皇后情况如何?” 程微笑道:“皇后病情已经稳定了,等到开春万物勃发之际,就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治疗。” 太后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冷眼瞧着,近来皇后发病是越来越少了,就连夜里都安静许多,这还亏得玄微道长妙手回春。” “太后谬赞。”程微面露迟疑。 太后哪里看不出来,忙问:“玄微道长还有什么疑虑,但说无妨。” 程微看了皇后一眼。 太后吩咐道:“把皇后送回去,你们也都退下。” 眨眼间室内只剩下太后与程微二人,就连太后的心腹乔嬷嬷都退了出去。 程微知道,这是太后对她的信任更进了一层,如若不然,像太后这种身份是绝不会单独与外人相处的。 程微收敛心思,神色端凝:“太后,我师尊说的没错,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后这种病,下一个阶段要想取得成效,有件事我要首先搞清楚。” “什么事?” “便是皇后发病的原因。” “这不能说!”太后脱口而出。 程微面色平静,望着太后。 太后脸色难看得厉害,语气涩然:“玄微道长,此事涉及皇家私密,实不足对外人道。” 见程微依然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太后闭了闭眼:“玄微道长,非要知道其中内情,才能治皇后的病吗?” 程微神情严肃:“皇后久病,知道病因只是继续治疗的第一步,想来师尊是考虑到此点,才说药石难医。” 国师就算是跳出红尘的世外高人,毕竟还是男子,对宫闱秘事当然是不愿意沾手的。 太后是精明人,很快就想明白此点,叹一口气,久久不语。 程微于是起身:“此事不急,太后可以仔细考虑。” 她表现出一副毫无好奇心的样子,实则心里亦很忐忑。 二哥说过,想要揭穿假太子,皇后说不定是关键人物,那么太后口风会松动吗?皇后发疯的原因是什么呢? “玄微道长留步。”太后站了起来,绕室踱步数圈,终于开口道,“这么多年,外头一直在猜测皇后忽然被幽禁的原因,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因为一些巧合,皇上误会皇后与人私会……” 第433章 愿者上钩 怎么误会的,误会的谁,这些太后当然只字不提,在程微惊诧的目光下继续道:“深宫女人多,久居怨深,闹出这种事来并不是没有,身为一国之君当然是容忍不得。好在帝后以往感情甚笃,皇上不忍心处死皇后,就把她幽禁起来,从此再不相见。” “于是皇后就疯了?” 太后摇头:“不,一开始皇后没有疯,是被幽禁在关雎宫不到一年后才开始神志不清的。玄微道长可能不了解,在冷宫里的女人,时日久了,有几个还能正常呢,更何况是皇后,受了这样的误解又承受着如此大的落差。” “太后娘娘相信皇后是被冤枉的?” 太后紧绷起唇角:“当然,皇后是哀家的亲侄女。哀家别的不敢说,我们冯家的女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皇上——” 太后神色温和看着程微:“玄微道长,你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正是因为帝后感情不错,一旦发生这种事,皇上感受到的愤怒远比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妃子时要来得强烈,他亲口下令幽禁了皇后,这么长的时间里或许也会质疑当初的决定,可身为帝王的尊严,却不允许他再回头了。” 说到此处,太后长叹一声:“算起来,帝后已经二十余载未见了。” “我明白了。”程微对皇后涌起深深的同情,“太后放心,我会尽全力医治皇后。这段时间治疗已经告一段落,只需要仔细稳定皇后病情就可,等一开春我会带着配好的药进宫来,替皇后展开下一阶段的治疗。” “好。”太后颔首。扬声道,“乔嬷嬷,送玄微道长出去。” 乔嬷嬷走进来:“太后,昭纯宫那边来了人,说淑妃娘娘的旧疾犯了,听闻玄微道长在您这里,若是方便。想请玄微道长过去一趟。” “呃?”太后闻言看向程微。 程微心中一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淑妃娘娘的病早已根治,没有再犯的道理,怎么会以这个名义叫她过去? 这么说。平王上钩了? 于是程微对太后道:“先前在宫里照顾长姐时,曾为淑妃娘娘瞧过病。” 太后便道:“哀家让乔嬷嬷送你出去,过不过去昭纯宫,玄微道长大可自便。” 这就是告诉程微。她是慈宁宫的客人,不必碍于情面去给别人看诊。当然若是程微愿意,太后亦不会多言。 “我还是过去看看吧,毕竟以前替淑妃娘娘诊治过,要比其他医者更清楚些。” 程微辞别太后。随着来请人的大宫女明净去了昭纯宫,落座后端详淑妃面色,笑问:“娘娘哪里不舒坦?” 淑妃抚着心口道:“先前让明净去请道长。不好明言,其实我旧疾没有犯。是这些日子总是心口痛,太医又瞧不出毛病来,就想让道长给瞧瞧。” “这样啊。”程微认真看淑妃一眼,遗憾道,“可惜我对大方脉科不甚了解,怕是帮不上娘娘了。” “呃,原来是这样。那也无妨,道长先前治好了我的旧疾,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过道长呢,道长若是无事就留在这里用个便饭吧。”淑妃面上丝毫不见失望。 程微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喝过一盏茶,就有宫婢禀告:“娘娘,平王过来了。” 淑妃还未开口,锦缎帘子已经挑起,平王大步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天真冷,瞧着又要落雪了,母妃,给儿子一杯热茶喝。” 他顿了顿:“呃,程三姑娘也在,是本王唐突了。” 程微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抿唇笑笑。 淑妃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今日怎么想着进宫看我了?” 平王把手中物往桌几上一放:“儿子前些日子猎了两只雪狐,让王府的师傅收拾好了,正好拿来给母妃做披风用。” “我儿有心了。” 等宫婢奉上热茶退出去,室内除了主子只剩下淑妃心腹,平王忽地看程微一眼,放下茶盏:“没想到今日能在母妃这里遇到程三姑娘,本王正好有个问题要向姑娘请教。” “平王请讲。” 平王看向淑妃:“母妃,能不能容儿子与程三姑娘单独说几句?” “程三姑娘现在是道门弟子,你可不能唐突了,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母妃的面讲?” 平王一笑:“儿子当然不敢唐突玄微道长。” 淑妃一脸为难:“玄微道长,你看——” 程微看够了这母子二人的双簧,笑道:“既然王爷有事要问,我自然知无不言。” 二人去到隔间,相对而坐。 “不知王爷有什么事?”程微率先开口。 平王不语,探究地眼神牢牢锁定程微。 程微心中有些着恼。 母亲有一点说的不错,像平王这种人,心里的残疾比腿上还要严重,真的是少接触为妙。 不过,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平王才有可能把假太子拉下马吧。 平王确实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靠近程微,单刀直入地问:“三姑娘,卫国公手上旧伤,是你治好的吧?” 程微往后一退,板着脸道:“我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平王忽地抬手,令人措不及防捏住程微下颏:“本王就知道,你这丫头要抵赖!” 程微抬脚去踹,被平王死死按住:“别动,本王脚虽然跛,功夫可没落下,再挣扎伤着你就不好了。” 程微脸色冰冷:“王爷,你就不怕我回去告诉师父?” 平王一声冷笑:“小丫头,你恐怕永远不明白一个绝境中的人忽然有了希望,希望又全然落空的心情。今日你可以不承认,那就陪我一起死好了,反正当瘸子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真是个疯子! 程微心中暗骂,面上忽地一笑:“那淑妃娘娘呢?” 平王一怔,随后眼神被狠厉覆盖:“关我何事?” 也不过是死鸭子嘴硬而已,程微暗道。 她面上却露出无措神情,犹豫许久,终于叹道:“王爷是如何得知的?” 平王松开手:“本王说是直觉,你信不信?” “呵呵。” 平王不理程微笑容里的嘲弄,逼问道:“那么,三姑娘愿不愿意替本王治腿?” “可以。”出乎平王意料,程微很干脆答应下来。 平王一怔,反而有些迟疑。 少女端坐着,下颏微抬:“王爷学声猫叫,我就给你治腿。” 第434章 西姜来使 平王蓦地瞪大了眼,一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样子。 少女抿着唇与平王对视,神情毋庸置疑。 你不是有病吧? 平王很想这么问,考虑到他的腿就指望眼前这个丫头了,只得把这话咽下去,暗暗咬牙道:“三姑娘莫不是开玩笑?” 程微挑挑眉:“王爷刚刚说要我陪你一起死,莫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 程微一笑,把下巴抬得更高,挑衅的气焰更加嚣张:“那我让王爷学猫叫,自然也不是开玩笑!” 她已经够厚道了,至少没让平王学狗叫。 说来说去,此举看似赌气,不过是想打击一下平王的气焰而已,免得处处被他压制。 “你,你——”一贯走邪魅酷霸拽路线的平王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程微无所谓地笑笑:“平王若是不愿,大可放弃你悠闲富贵的王爷不当,拉着我一起死好了,然后再让淑妃娘娘给你陪葬。” 程微忽然觉得国师弟子的身份就是好用,要是普通臣女,平王哪需要拉着她一起死,只要动动手段就能悄无声息捏死她了。现在想威胁她,不但要搭上自己性命,还能把四妃之一拖下水,这样一想,真是不亏。 看着平王阴晴不定的表情,程微暗笑。 她又不是吓大的,以为几句狠话就能唬住她? “能不能……换一个条件?”平王吐字艰难。 少女托腮。懒洋洋叹口气:“可我现在就想听猫叫啊,出来太久,想我家养的胖猫了。” 平王狠狠抽了抽嘴角。 程微根本不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必须要这个混蛋王爷明白,谁能治病才是大爷! “喵——”一声微弱的猫叫传来。 程微看平王一眼。 平王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问:“满意了没有?” “什么?”程微装没听到。 许是破罐子破摔,许是气急败坏。平王猛然前倾。凑在程微耳边大喊:“喵,喵——” 喊完,一脸阴沉却遮不住耳根羞红。一字一顿地问:“可听见了?” 程微嘴角忍不住上扬:“听见了,不过王爷没有我家胖猫叫的好听。” “你还想怎么样?”平王脸色都能拧出墨汁了。 奇耻大辱,绝对是奇耻大辱,这丫头再敢有别的要求。他就同归于尽! 程微当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轻咳一声道:“不想怎么样。给王爷治腿呗。” “当真?”平王激动拉着程微的手腕。 少女目光下移,神情冷肃。 平王忙松开了手。 不是怕了她,只是这丫头再提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他不敢保证能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王爷都学猫叫了。虽然叫的不怎么好听,我自然要履行承诺。只是治疗腿疾非一日之功,王爷想好在哪里医治了吗?” 平王神情恢复如常:“这个自然不用三姑娘费心。到时候本王会派人去府上接你。” “可以。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府了。毕竟王爷来探望淑妃,我不便留下吃饭。” 等程微一走,淑妃终于忍不住问:“臻儿与三姑娘说了什么?” “没什么,儿子就是问问她对儿子哪里不满,怎么就把亲事拒了呢。”平王淡淡笑着。 淑妃诧异看着平王,心道许久没见儿子露出这般轻松的笑了,也不知程三姑娘是如何回答他的。 看不出来,程三姑娘还是开解人的高手。 “对了,我刚刚怎么听着里面传来猫叫呢?” 平王脸色瞬间一沉:“母妃听错了吧?” “怎么会听错,那几声猫叫声音还挺大的,也不怎么好听。” “或许是哪里跑来的野猫!儿子想起还有事,先出宫了。”平王冷着脸说完,抬脚就走。 淑妃拦也拦不住,喃喃道:“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脸色说变就变了?哎,这深宫内院的,谁敢养猫啊?” 时日易过,临近年关国公府开始忙碌起来,既要准备各色年礼,还要留意北地动静。 捷报是在小年的时候传到京城的,虽是小胜,却足以一扫之前的低落士气。不过北齐军是豺狼之军,只是把他们逼退一二并不能结束战事,卫国公归期依然遥遥。 昌庆帝自然是大力嘉奖了卫国公府,可老皇帝心情并不好。 今年的岁贡,西姜竟然没有送到,用西姜使者的说法是,因为西姜才失了王后,西姜王伤心过度无心旁事。 狗屁的无心旁事,这分明是西姜开始不安分了。 果不其然,等到出了正月十五,西姜再派使者前来,替西姜王求娶公主。 满朝哗然,于是又开始了一次次菜市场般热闹的争执吵闹。 一方认为此时宜以安抚为主,以免北齐战乱未平,西姜纷争又起,大梁将腹背受敌,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西姜要求,选公主和亲。 另一方认为大梁的安危不能靠柔弱女子承担,那样大梁男儿又有何颜面可言,主张拒绝提亲,若西姜有动作,迎头而上便是。 主战派人少势弱,甚至被一些老臣们骂作愣头青,尽管昌庆帝未发一言,主和派还是明显占了上风。 程微不免为五公主担忧起来。 大梁公主,适龄的唯有五公主一人。 五公主却一脸无所谓:“你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五公主所谓的心里有数,就是那日昌庆帝召集重臣在御书房商议此事,五公主经得同意后轻松提着一对两百斤的铜锤推门而入,板着脸对昌庆帝道:“父皇看看儿臣的牙齿,真的去和亲,西姜王会待见我吗?他定会把您的女儿百般冷落,说不定儿臣也会如二姐那样年轻轻就没了。 昌庆帝神色复杂盯着自家闺女,随后目光默默落到她那对铜锤上。 五公主把铜锤往地板上一放,众人明显感觉到青玉地板一震,再看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文静公主,眼神都变了。 昌庆帝干咳一声:“绵绵啊,那你拎着两只锤头过来是何意?” 总不成是来砸他的御书房吧? 五公主一脸淡定地道:“父皇,儿臣觉得,您与其派儿臣去和亲,还不如派儿臣去打仗!” 第435章 巧试林琅 昌庆帝一脸大写的“懵”字看向众臣,众臣同时抬袖擦了擦冷汗,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 这真的是我大梁公主吗? 于是,五公主很成功地阻止了朝中蠢蠢欲动想把她推出去和亲的想法。此后上朝,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说让公主去和亲,立刻有大臣义正言辞怒斥一番。 开玩笑,谁敢让这样的公主去和亲啊,到时候一个不顺心一锤头把西姜王砸扁了,那两国真是不死不休了。 昌庆帝暗暗松了口气。 从心底里,他是不愿自家闺女去和亲的。 西姜是什么地方,那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据说一年到头想洗澡都困难,当初把二公主嫁过去已是情非得已,如今难道还要再送一个公主过去吗? 哼,真不知道那些酒囊饭袋的大臣在想什么,满朝文武都死绝啦? 昌庆帝虽这么想,这话却从未与人说过。 公主自生下来就享尽富贵荣华,历来有需要时去和亲是惯例,有的时候,皇帝也难当啊。 昌庆帝很满意女儿的机智,把西姜使者好生安抚一番,专门指派了机灵的臣子陪着西姜使者四处玩乐。 京城繁华,乱花迷眼,哪里是整日喝风吃沙的西姜人见过的,西姜使者一头扎进这盛世繁华中,等到想起要回去复命,已经出了正月了。 按着西姜与大梁的路程,等到使者回去,西姜再有异动至少要到三月份去,昌庆帝早早把驻守边南的大将魏无行调回京城,以防万一。 京城气氛悄无声息紧张起来,程微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辰。 及笄礼才过了一年,姑娘家的十六岁生辰自然无需大办。程微请的都是同辈关系亲厚的。 国公府韩秋华等人自是不提,五公主、岚郡主、谢晓、赵晴空等人全都来了。 韩平与谢晓的婚期定在了六月,两人这是定亲后第一次相见,都颇有些害羞。 吃完饭不久。韩平就寻了个借口匆匆走了,惹得程微直笑:“没想到一贯稳重的平表哥也有落荒而逃的一日。” 韩秋华嗔她一眼:“还不是你们几个调皮,总拿他打趣。当心等轮到你的时候,他们要你好看。” 程微望了花开锦绣的黄花梨透雕六扇屏风一眼。 屏风把花厅一分为二,另一端坐的是程澈等人。除了敬酒时陆续过来,此后只闻屏风另一端的杯盏交错与谈笑声。 “清谦,国公府这道冰糖木瓜味道不错,我喜欢吃。” 程微听出来这是二哥的至交好友林琅的声音,想着二哥听到他这话后无奈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我才不怕呢,我脸皮厚。” 要是真有能光明正大被旁人拿她与二哥打趣那一日,她欢喜还来不及,害羞什么的暂且让让吧。 “你呀,真是不开窍!”韩秋华摇摇头。把程微的话当成小姑娘的玩笑话。 岚郡主好奇地瞥了一眼屏风,低声道:“这是谁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男人喜欢吃冰糖木瓜呢。” 赵晴空擦擦嘴角道:“其实我三哥也喜欢吃。嗯,我觉得喜欢吃甜食的男子会比较好相处。” 程微就笑着解释道:“是我二哥的好友,姓林名琅,曾帮过我一个忙,这次过生日就一起请了。” 所谓的帮忙,自然是林琅与程澈一同下悬崖寻找程微一事,不过她失踪的事一直没有外传,此刻就没有明言。 赵晴空听得一怔:“是不是在南安王府做事的?” “对。赵姐姐原来认得?” 赵晴空忙摇头:“不认得,只是听我三哥提起过。” 众人以为是凑巧,便没往心里去。 赵晴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遗憾。 早知道是这人。刚刚来敬酒时她应该仔细看一眼的。 自从退了卫国公世子的亲事,父母家人就没少替她操心。只是有了退亲的名声,毕竟不像以前选择余地那么大了,家里人就把目光放到了一些家世不显的青年才俊身上。 这林琅就是被父母列入考察范围的人之一,因着出身是其中最差的,父母貌似不怎么看重。她之所以有印象。还是听三哥提了一句,此人性情开阔,与程二公子交好。 若真是性情开阔,出身差些她并不在意,反正她看重的从来不是锦绣绫罗。 饭后去园子里赏花,赵晴空便悄悄对程微道:“程妹妹,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程微听得目光闪闪,连连点头:“赵姐姐放心,我这就去试试。” 众人三三两两在园子里散步,程澈与林琅二人年纪比其他少年大上不少,就坐在凉亭里品茗。 程微一脸欢喜走过来:“二哥,我今日收到一个特别有趣的礼物。” “什么礼物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程微在石桌另一端坐下来,把手中匣子放到桌子上,笑眯眯道:“二哥打开瞧瞧。” 程澈含笑打开,就见里面躺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只有成人手指长短,是用木头上了色精心制成的。 “确实很有趣。” 林琅凑过来看,脸上兴趣要比程澈大多了,伸手碰碰小狗道:“三妹妹问问你的朋友,这是在何处买到的,我也去买几个送给弟弟妹妹们。” 三妹妹? 程微不由看了程澈一眼。 她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与此人这么熟了? 程澈冲程微一笑,示意她见怪不怪。 冷眼看着这兄妹二人互动,林琅悄悄翻了个白眼。 不趁现在叫声三妹妹,以后就该叫弟妹了,嘤嘤嘤,实在是不想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这个在哪里都买不到,是我一个要好的姐妹送的。”程微解释完,伸手把小狗尾巴拧了几圈,然后往桌子上一放。 小狗居然摇头摆脑走了起来。 林琅目瞪口呆,就连程澈都有些动容。 “这是赵姑娘研究了那八音盒后做出来的?” “是呀,赵姐姐聪明吧?” “聪明。”程澈点头。 程微转而一叹:“不过像赵姐姐这样把大半时间都用在研究这些上,对你们男子来说,会不会觉得这样的妻子不称职?” “不会。”程澈言简意赅。 程微头一偏,看向林琅。 第436章 长公主的遗憾 林琅一愣。 未来弟妹居然会问他的意见?咳咳,那他可要好好想想! 林琅一脸认真,想了片刻才道:“我琢磨了一下,要是按照我们家的情况来看,这并不打紧。我家人口简单,人情往来都有惯例,当家主母打理这些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咳咳,再者说,我娘身体好得很,要是将来媳妇不耐烦这些,想来她老人家还是能应付一二十年的。我们要是抓紧点呢,到那时儿媳妇就能直接接班了。” “咳咳。”程澈轻咳一声。 这小子说话真是够实在的,当着姑娘家的面说什么媳妇儿媳妇的,就不怕女孩子家听了不自在? 程澈颇担心地看了程微一眼,就见她一脸淡然,听得无比专注。 这下子,程二公子开始担心了。 未来媳妇一点不懂得害羞,这究竟是好是坏? 程微还真是挺满意林琅的回答,追问道:“可是这样一来,家中长辈或者林大哥不觉得作为妻子付出太少了吗?或者觉得她整日研究这些不务正业?” “怎么会?”林琅未加思索道,“这世上,能打理内宅的主妇何其多,可是能研究出这样精巧玩意的女子又有几个?可惜了,她是位姑娘家,不然至少能在工部谋个差事。” 程微知道了想知道的,就把木偶小狗仔细收起来,笑盈盈道:“我拿去给大表姐她们瞧瞧,就不打扰二哥与林大哥喝茶了。” 直到程微远去,林琅目光还没收回来,程澈不悦地拧眉,敲敲桌面:“惜瑾,看什么呢?” 林琅收回目光。见好友板着个脸,抽抽嘴角道:“以前总以为你七情六欲淡薄,没想到是个醋缸。我是在想,三妹妹说的那位赵姐姐究竟是哪个姑娘呢?可惜那时我过去敬酒没有多瞧。” 程澈睇了好友一眼。心道要是那时候你贼眉鼠眼乱瞧一通,微微恐怕就不用过来了。 他大致猜出程微过来的用意,貌似随意地道:“是工部赵侍郎府上的五姑娘。” “难怪呢,人家这是家学渊源啊。”林琅凑过来,贼兮兮地道。“清谦,你偷偷指给我瞧瞧,究竟是哪一位啊?我实在对能做出那般精巧玩意的女子好奇。” 程澈往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喏,瞧见山茶花丛旁那位穿黄裙的姑娘没,那就是赵姑娘。” 林琅忙看了过去。 深红浅白的秾丽山茶花围绕着一位身量纤细适度的黄衣少女,正回眸浅笑与旁边的姑娘说着什么。 少女面容娟秀,笑容爽朗,又有着十八九岁的姑娘特有的娴静沉稳。 林琅莫名觉得心一跳,忙收回目光。 “如何?” 林琅慌忙看好友一眼。义正言辞道:“什么如何,我就是好奇看一眼。咳咳,咱们一直议论一个姑娘家也不合适,喝茶,喝茶。” 程澈挑了挑眉。 这小子,不是他拉着自己议论不忆楼的花魁漂不漂亮的时候了。 程微还没来得及把探听到的情况讲与赵晴空听,就被五公主拉住了。 “姑姑说,要是大梁与西姜打起来,让姑父作为军师出征。”五公主绞着手指,“我偷偷瞧见姑姑哭了。心里有些难受。” “长公主哭了?”程微很是吃惊。 在她印象里,德昭长公主飒爽通透,不像是会为此落泪的人。 五公主苹果脸皱了起来:“姑姑很遗憾没给姑父生一个孩子。你说我去求父皇,把我过继给姑姑怎么样?” 程微扶额:“不怎么样。” “嗯?” “但凡过继。都是过继的男孩,从没听说过继女孩的,何况你还是公主。” 五公主神情低落:“反正我没有母妃,大半时间都跟着姑姑习武。我想着姑姑若是有个女儿,或许就不会难过了。” “也许长公主遗憾的是不能替顾先生延续血脉,所以你就不要自责了。”程微说到这里心里一动。问道,“我从长公主面色来看,不是失去生育能力的人,为何没有孩子呢?” 五公主摇摇头:“我没敢问过,好像是姑姑年轻时因为救驾伤了身体……” 这么说,是因刀剑伤损害了子宫? “明日我不回玄清观,咱们一起去看看长公主如何?”程微提议道。 五公主没有多想,点点头:“也好,自从你拜国师为师,大半时间住在观里,都好久没随姑姑学骑射了。” 翌日,程微在长公主府花园凉亭里见到了德昭长公主。 长公主正与顾先生下象棋,神采飞扬,精神十足,一点瞧不出五公主所说的难过遗憾来。 “不行,这一步我没想好,要重走。” 顾先生显然早习惯了长公主的棋品,默默把棋子收回去。 长公主啪的落子,得意洋洋道:“好了。” 顾先生不动声色走了一步。 长公主拧眉,怎么看怎么没了活路,除非能把对方的“将”立刻吃掉。 她盯了棋盘片刻,凤目一亮,拿起旁边的“士”气势夺人,啪的一声把“将”干掉了。 “赢了!” 顾先生沉默好久,提醒道:“云照,你拿的那个‘士’是我的棋,用来吃我的‘将’,有些不合适吧?” 见驸马在程微面前毫不留情揭穿她,长公主一脸淡定:“什么你的棋,那是我安排的卧底!” 顾先生…… 德昭长公主这才心满意足看向程微:“等急了吧,幸亏我快刀斩乱麻赢了驸马。走,去演武场跑上一圈,让我瞧瞧你骑术退步了没有。” 被丢在亭子里的顾先生:喂,那叫快刀斩乱麻吗?回来把话说清楚! 走在去演武场的路上,程微见侍女们远远坠在后面,于是靠近德昭长公主一步,轻声道:“姑姑,我从入了符医的门,对胎产科钻研最多,近来刚把不孕一支学通了,您要不要让我试试?” 德昭长公主猛然停住脚,一动不动盯着程微。 程微坦然与之对视,目光平静淡然。 德昭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冷静:“先去骑马跑上一圈再说。” 第437章 本王不怕疼 程微没想到德昭长公主要与她一同赛马。 可怜她骑着大黑马跑得气喘吁吁,还是在长公主到达终点好一会儿后才赶过来。 五公主拍手道:“好久没见姑姑骑马了,姑姑的骑术还是那么好。” 德昭长公主笑道:“绵绵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至于微儿嘛——” 程微讪笑两声。 “走吧,我好好给你讲讲骑术要点。绵绵,你继续练。” 等到了室内,德昭长公主屏退侍女,这才正色问道:“微儿,你刚刚所说,究竟是何意?” 程微知道皇室中人遇事难免会多想些,遂直截了当道:“姑姑可能不知道,我母亲在生我时其实生的是龙凤胎,因难产大出血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生育。我开始学习符医后,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治好母亲,算是弥补她的遗憾。” “这么说,你为韩夫人诊治了?” 程微摊手:“没有,我娘一听我提,就把我骂回去了。说她都是和离的人了,还治什么治!” 德昭长公主笑了:“这么说,你这丫头是想拿姑姑当试验品了?” 程微呵呵直笑。 治疗不孕之症,她还真没用在任何人身上过,长公主这样说也不算错,不同的是她有很大把握就是了。 所谓一通百通,其他科不好说。胎产科她越是钻研就越通透,哪怕没开始治疗,心中对各个阶段的效果已是有数。 “那你就试试吧。”德昭长公主站了起来,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向外面海棠树上一对嬉戏的鸟儿,“成不成都不要紧,只是要替我保密。” “这个自然,那我这就给您看看。” 望诊过后。程微示意长公主掀起上衣。要看她陈年旧伤。 长公主略微迟疑,抬手把衣裳掀起,就见紧致如玉的腹部一道蜈蚣大小的疤痕盘踞着。端的是触目惊心。 程微伸手轻轻触了一下疤痕,看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不以为意地道:“当初那一刀下去,肠子都带了出来,被我给塞回去了。说起来还真是福大命大。” “是呀,公主福大命大。必有后福的。”程微动容。 她无法不佩服德昭长公主这样的女子。 当她们在闺阁绣花读诗时,有一些人驰骋在沙场上,挡住外敌入侵,换得国民安稳。 长公主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子宫黏连受损甚至萎缩都是有可能的。 程微伸手按了按:“这里痛吗,有无下坠感?” 见长公主点头,又问:“月事是否不调?” 长公主再次点头。 程微放下手。示意长公主把衣衫整理好。 长公主见程微神情凝重,问道;“是不是有些麻烦?” 程微直言不讳:“是比想象中还要麻烦些。不过姑姑不要忧心,我先治着,哪怕达不到最好的效果,至少比目前要强。” 德昭长公主淡然一笑:“你就大胆试吧,就像你说的,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程微见长公主如此通透,心里压力小了不少,先配了一杯符水让她喝下,几日后再观后效。 转日,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停在卫国公府后门墙角处,程微悄悄上了轿。 轿子七转八拐,在一处普通民宅旁停下来。 此处就是程微替平王治疗腿疾之处。 “把裤腿提起来。”少女端坐在矮榻旁的小杌子上,面无表情。 平王已经从一开始的别扭到现在的习惯,老老实实把裤腿掀起,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 只看外表,除了脚踝处数道浅浅疤痕,真的瞧不出小腿的主人是跛脚的。 程微以特殊手法轻柔按摩平王脚踝,神情专注。 小腿处传来暖洋洋的感觉,隐隐发胀。 平王终于忍不住看了程微一眼。 经过数次治疗,他已经明显感觉小腿轻快许多,不像以往走路时仿佛拖着沉重的铅石。 这个丫头,还真有些门道。 若他能有那一日,又怎么放心把她留在外面! 程微不知平王想得有点远了,见他今日格外安静,觉得耳根清净许多,放开手后难得露出一抹笑容来:“行了,我去给王爷配制符水。” 她走进隔间,平王就一直盯着隔间的布帘瞧,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程微走出来。 “今日有些久。”平王皱眉,一脸不满。 “这算是最后一杯符水,当然和之前用作滋养调理经脉的不同。”程微解释道。 平王挑眉:“喝完这杯我的腿就能恢复如常了?” 程微暗暗撇嘴。 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德昭长公主一直说最坏不过如此,让她放心大胆的治,这位大爷敢情从没想过还有治不好这回事儿。 “不一定,要是王爷喝下这杯符水还不能全好,就要重复先前的治疗步骤,总之一次比一次要强就是了。” “呃。”平王伸手接过杯子。 “对了,王爷喝了这杯符水,脚踝处的经脉会断裂重塑,疼痛感会比较强,王爷要有个心理准备。” 平王握着杯子的手一紧,骨节隐隐发白。 幼时不堪的回忆汹涌而来,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额角冷汗滑落。 程微撇撇嘴。 这人原来就是对别人狠,还没喝呢就吓成这样了。 平王睁眼,捕捉到程微神色,脸一黑,冷哼道:“休要误会,本王才不是怕疼!” 他怕的,是母妃无视年幼的他哭喊挣扎,一点点把他脚踝割开的记忆。 “王爷快喝吧。”少女一脸敷衍。 平王咬牙:“本王真不怕疼!” “好,好,我相信就是了,王爷还喝不喝了?” 果然,对有些人就不能有好脸色! 平王端起水杯一饮而尽,还特意看了程微一眼。 程微一脸平静地等着,就见平王面色猛然一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程微满意点点头。 越是觉得疼痛效果越好,看来她终于可以结束与平王打交道的日子了。 不消片刻工夫,平王就把薄唇咬烂了,偏偏碍于面子硬撑着一声不吭。 一方折叠整齐的纯白棉帕递过来,平王一怔。 “咬着吧,不然把舌头咬伤了,我还要再调制符水。” 平王伸手接过,塞入口中。 第438章 腿疾痊愈 程微欣赏平王各种扭曲表情足足有一刻钟,才见平王平静下来。 “如何?”程微伸手按按平王脚踝。 平王吐出帕子,冷嘶一声道:“疼。” “冷敷两刻钟后试着走一走。”程微处理完,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平王低头看着包裹脚踝的冰凉软巾,只觉时间格外漫长,忍不住问道:“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程微睁开眼:“等会儿走走看。”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平王抖了抖嘴唇,干脆学程微的样子闭上眼。 两刻钟对正温习符法的程微来说一晃而过,她睁开眼睛,见平王双目紧闭靠在椅背上,提醒道:“王爷,可以试着走走了。” 平王睁开眼,没了先前的急切,反而阴沉着一张脸不语。 程微才懒得惯平王这臭毛病,干脆不再搭理他。 平王内心正纠结,有种近乡情怯的畏惧感,偏偏旁边一个大活人也不知道劝劝他,瞪了好几眼之后,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试探迈出一步。 他眼中渐渐涌上狂喜,又不敢置信般变得忐忑,迟疑着再次走了一步。两步迈出去后,心底涌上无尽喜悦与激动,大步流星在室内走了起来。 程微冷眼看着,露出浅淡笑容。 顺利治好了平王,以后就看他与太子狗咬狗了。 头顶上方蓦地笼罩阴影,平王居高临下,眉梢眼角皆是喜意:“我可以了!” “恭喜王爷,那我就回去了。” 程微站起来,刚要转身。竟被平王一下子高高举起转了一个圈。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哈哈哈——” 程微恼羞成怒,一脚狠狠踢在平王膝盖上。 平王腿一软,一个踉跄差点栽倒,程微趁机脱离魔爪,怒容满面瞪着平王。 平王站稳身子。爱惜地揉揉被踢的腿。怒视程微:“不识抬举!” 程微深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把鞋底踩在平王脸上的冲动,冷冷道:“原来我给王爷治腿。是王爷抬举我了。告辞!” 程微拂袖而去,平王想去追,最终收回了脚。 罢了,他腿疾已好。今时不同往日,对有着国师弟子身份的程三。还是要慎重以待。 平王笑了,所有的烦扰都掩不住此刻雀跃的心情,仿佛腿脚好了,连身心都变得轻盈起来。 他干脆沐浴更衣。焕然一新悄然回了平王府。 虽是白日,王府里依然很安静。 这种安静,是在主人长期阴晴不定的脾气下形成的。府中人早已习惯。 平王却忽然觉得不习惯了。 他讨厌那些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幽魂一样的丫鬟,讨厌总用胆战心惊的眼神偷瞄他的下人。 他们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只是懒得开口而已。 甚至连那枝头的鸟叫,似乎都比旁处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无端显出冷清来。 这一刻,怀揣着腿疾已好的秘密,平王忽然想起那个古怪倔强的少女来,嬉笑怒骂,无比鲜活。 总有一日,他也能那样肆意活着。 平王在屋里来回踱步数十圈,依然无法熄灭心头的欢腾,偏偏为了隐瞒腿疾已好的事情还要摆出一副棺材脸,甚至连走路都要装作往常的样子。 他抬脚去了后院。 平王至今未曾娶妻,后院里亦没有多少侍妾。 他憎恶睡女人,那会把他的缺憾赤裸裸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可现在,平王却觉得要有一个女人来平复他激动的心情。 平王很明白,当一个男人有了争夺权力的资格时,与之光影相随的征服女人的野心,同时复苏了。 一连数日,平王沉浸在温柔乡里发泄着多年来积累的情绪,他甚至去了不忆楼,点了正当红的姑娘体验一回风流韵事。 直到翌日,平王手边多出一个平淡无奇的布囊,打开看到里面之物,顿时色变,直接把犹在沉睡的女子提了过来:“说,这是谁放的?” 女子睁眼,一脸茫然:“公子在说什么?” “我问你,这是谁放的?”平王加大力气,女子顿时觉得呼吸不过来。 “公子,您松手,奴家真的不知啊,这不是您的东西吗?” “你真不知道?”平王眯着眼,死死盯着女子。 女子连连摇头:“咳咳,奴家真的没见过此物,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公子,您快些放开奴家吧,奴家要喘不上来了。” 平王微微一笑:“不知道便好。” 他笑眯眯说着,手中力气猛然加大,女子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手脚胡乱挣扎一通,渐渐不动了。 平王松开手,拉过薄裘随手掷在女子身上,这才取出布囊中的纸条,放进嘴里一点点嚼碎吞了下去。 不忆楼死了姑娘,冬娘闻讯赶来,拦住平王不让走。 平王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放到冬娘手中。 冬娘低头一看,顿时一愣。 “据我所知,她并不是你们这里的当家花魁,这一万两可够?”平王看一言不发的冬娘一眼,“我可以走了么?” 冬娘上前一步,拦住平王去路。 平王顿时眯起眼:“怎么,还嫌不够?” 冬娘自嘲一笑:“够,如何不够。阿紫陪客一晚,需银十两,公子这一万两可以买下她一辈子了。” “那你为何不让开?本公子有急事,没工夫与你纠缠!” 冬娘仰了仰头,露出一抹笑容:“可公子买的是阿紫的命,总要给个说法。” “说法?”平王挑挑眉,不以为然地道,“我嫌她伺候的不好,扰了本公子兴致,这个说法还不够吗?” 冬娘暗暗咬牙,面上依然带着笑:“那就请公子略等等吧,我已经派人报官,就让官府老爷们来断好了。不然以后的客人都以伺候不好为由随意害了我不忆楼姑娘们的性命,那不忆楼也开不下去了。” 平王拧眉。 他没想到竟会有如此不识趣的鸨儿,无端给他惹是生非! “妈妈不妨直言,你们这妓馆背后东家是谁?叫他亲自来与我说话。”平王冷冷道。 冬娘已是瞧出眼前人非富即贵,可一想到死不瞑目的阿紫,实在咽不下那口气,笑着道:“那公子就稍等等,我派人去请东家过来。” 第439章 平王问母 “人在屋里?”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走来,问冬娘。 冬娘点点头,低声道:“侯爷,那人应该有些来历。不过在这京城,房顶掉下一块砖头都能砸死一个五品官,总不能因为他有些来历就能胡作非为。不然此例一开,咱们不忆楼以后就别想安心迎客了,您说呢?” “这个我心里有数,先见到人再说。”中年男子推门走进去,就见屋里男子迎窗而立,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中年男子陡然色变:“平——” 收到平王警告地眼神,急忙咽下后面的话,顿了顿喊道:“原来是平兄。” 平王挑眉笑着:“我说这不忆楼是谁开的,原来是背靠诚意侯府的大树好乘凉。” “平兄说笑了。”诚意侯想去擦额角渗出的冷汗,碍于冬娘在一旁,强行忍下来。 冬娘冷眼旁观,心渐渐冷了,涌起浓浓的悲哀。 看来阿紫今日是白死了,此人来头比她想象的还要大,瞧侯爷那样子,就差卑躬屈膝了。 诚意侯面对平王这位煞星,实在无法镇定。 放眼京城,谁不知道这位王爷因为腿疾性情乖戾,别说弄死一个妓子了,就是打死一位朝廷官员,又能如何? 谁还天真的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成? 平王很满意诚意侯的识趣,嘴角翘了翘,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冬娘身上,凉凉道:“侯爷,你这不忆楼是不错,不过这鸨儿实在差强人意,可不怎么机灵啊。” “是。是,回头我定会好生教训她,平兄勿要与她一般见识。” 平王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了两步:“我当然不会与她一般见识,只是我平白耽误了这么久,心里很不高兴,你说怎么办呢?” 说着,目光在冬娘身上转了转。 诚意侯嘴角笑意一僵。走到平王身旁。压低声音道:“不瞒王爷,南安王每次过来喝茶都是找冬娘的,您看——” 平王直了直身子。诧异看冬娘一眼,笑道:“我竟看不出,这位妈妈还是我叔叔的红颜知己,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我有事先走一步。” “多谢平兄,多谢平兄。”诚意侯暗暗松了一口气。 平王跛着脚往外走。走到冬娘身边时停了下来,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这才抬脚离去。 冬娘看向诚意侯,神情复杂地问:“刚刚那人说。南公子是他叔叔?” 诚意侯擦一把冷汗:“是,幸亏如此,他才没与你计较。冬娘。我说过多少次,你的脾气总要改一改。不然会吃大亏的。” 说罢,诚意侯摇摇头,抬脚去追平王。 冬娘站在原地许久没动,低叹道:“在这种地方,若是连最后一点脾气都没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脑海中闪过南安王温和的笑,还有刚刚那人的狠厉,只觉心头一片茫然。 平王一离开不忆楼,连王府都没顾得上回,直接递了牌子进宫去见淑妃。 “这是从哪里来,怎么瞧着风尘仆仆的?”淑妃上下打量着平王,只觉儿子近来行径越发难测了。 以前除了逢年过节,就连初一、十五儿子都鲜少过来,最近这段时日却往她这里跑得格外勤。 她原该是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不安。 平王与淑妃一同进了里间,待宫婢们退下,直视着淑妃的眼睛问道:“母妃,对华贵妃与太子,您知道多少?” 淑妃陡然色变:“臻儿,母妃不知道你这么问是何意。” 平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故作平静问道:“当年您弄伤儿子的腿,不就是为了保护儿子免遭华贵妃迫害吗?那么母妃可否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您吓成那个样子?” 面对平王的质问,淑妃神色复杂,沉默许久后叹道:“臻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就算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儿子不甘啊!”平王冷笑,“儿子总该知道牺牲了这条腿究竟值不值得。难道不是母妃太胆小了吗,不然五弟怎么没事,六弟怎么没事?” “臻儿!”面对儿子的指责,淑妃心如刀割,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最后叹道,“木已成舟,你的腿不可能恢复如初,追问这些徒劳无益。” “不,母妃,正因为儿子已经如此,做个明白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儿子这辈子只能安分做一个闲散王爷,难道您忍心等儿子闭眼那一天还稀里糊涂吗?” 平王的话让淑妃心一软,心中争斗许久,终于道:“是,母妃是胆小。臻儿,你只看到五皇子、六皇子平安无事,怎么忘了与太子年龄相近的二皇子、三皇子,现在在何处呢?” 平王心一沉。 太子行四,除他这个皇长子之外,上面还有两位兄长。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能隐约记得两位弟弟胖墩墩的样子。 淑妃的话唤醒了平王儿时有限的记忆:“二弟三弟是在太子出生那一年夭折的?” 淑妃怜惜望着平王,叹道:“准确的说,是太子出生之后。那时皇后已被软禁,贵妃气焰滔天,眼见着两位皇子先后夭折,你让母妃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你步他们后尘,再追悔莫及。” “父皇并不是昏聩之人,难道就任由贵妃一手遮天?” 淑妃冷笑一声:“自古以来,帝王总以为能掌控一切,有多少心思会放在后宫女人争斗上?不只这皇宫里,就是各个府上,男人看到的与女人看到的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事物。若没有确凿证据,难道要男人们相信柔弱美丽的枕边人比毒蛇还要毒上三分吗?” 平王沉默。 淑妃伸手把平王垂落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柔声道:“臻儿,这些都过去了。回头你娶了王妃,生儿育女,等将来若有那一日,母妃能出宫与你们同住,尽享天伦,就不枉这一生了。” 这些话在平王心中激起了一串小水花,可很快就被滔天激流吞没,不见踪迹。 他一字一顿问:“那么太子呢,他有没有可能不是华贵妃的儿子?” 第440章 有喜 淑妃蓦地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臻儿为何这么问?” 平王目光微闪:“儿子得到一个消息,说当朝太子不是华贵妃所生,而是从娘家抱来的,他的亲生父母是沐恩伯夫妇!” “你从何处得知的?”淑妃猛然抓住平王手腕。 平王不动声色:“这个母妃就不用追究了,儿子自是有消息来源。儿子就想知道,华贵妃当年有无可疑。” 那布囊中的提示,他不知道是真是假,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就不能放弃扳倒太子的这条线。哪怕送他布囊的人居心叵测,亦无所谓。 “那绝无可能。”淑妃眼中闪过思索,“当年我记得清楚,华贵妃有孕后时而出血,皇上召众太医会诊过,后来一位姓季的太医调理好了华贵妃见血症状,这才安稳下来,从此华贵妃就专请季太医替她请脉了。若是华贵妃怀孕有假,当初那么多太医怎么会诊断不出来呢?” 平王目光闪了闪,追问道:“那么沐恩伯夫妇呢,当年可有异常?” “异常?”淑妃蹙眉想了许久,深深看平王一眼,“我倒是想起一桩事来,说是异常也算不上,不过要强行往你说的事情上按,或许有点意思。华贵妃查出有孕后不久,沐恩伯夫人亦查出有了身孕,比之华贵妃晚了一个月。后来沐恩伯夫人早产,孩子没保住,华贵妃反而是在沐恩伯夫人后边生下的太子。” 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平王抚掌:“这就是了,定是当时华贵妃生产出了问题,于是把沐恩伯夫人所生的孩子抱了过来,就是现在的太子!” 淑妃摇摇头:“这也不对。沐恩伯夫人产子在先。如何会知道华贵妃的孩子保不住?总不能一生下孩子,就未卜先知对外宣称孩子没了。” 平王一脸茫然。 女人生孩子真复杂! 淑妃叹口气:“臻儿,这些你就不要想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真有问题又如何?你莫非还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成?真到那时候,不过是平白为他人作嫁衣。” 平王笑笑:“母妃放心,儿子只是想当个明白人罢了。” 从昭纯宫离开,平王并不死心。悄悄安排了密探追查起往事来。 转眼就是烟花三月。和风细雨。燕子衔泥,京城的青瓦白墙蒙上一层温润水汽,多了几分烟雨江南的柔软。 可是京城的气氛却格外紧绷。西姜终于撕破了脸皮。与大梁宣战。 “朕就知道,西姜求娶公主是假,以和亲不成为由挑起战端才是真!哼,不过是看我朝北伐。想趁机浑水摸鱼罢了!”昌庆帝一拍龙案,气得吹胡子瞪眼。“来人,宣德昭长公主进宫。” 不久后,一顶锦帷小轿把德昭长公主抬进了宫。 “皇妹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来没有休息好?”昌庆帝一见到德昭长公主。不由一愣。 他这位皇妹从来都是英姿飒爽,怎么一段时日不见,成了霜打的茄子? “无事。”德昭长公主开门见山。“皇兄是要说西姜的事吧?” 昌庆帝犹豫了一下,点头:“魏无行前些日子已经离京。此时想必已经快到西姜边境了。只是受到北伐受挫的教训,朕想选个可靠的谋士辅助魏无行。原本驸马是最好的人选,不过皇妹身体不适,驸马还是留下好好陪你吧,朕再看看有谁合适。” “皇兄不必如此。让驸马随军出征,本来就是我的主意。就如皇兄所言,驸马早年曾与我一同征战西姜,对西姜人的习性颇为了解,正是合适人选,怎能因我一人而误了战事。” 德昭长公主想起当年顾先生对她穷追不舍,竟追到了边境战场去,二人联手大胜西姜军,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昌庆帝叹道:“是朕对不住皇妹甚多。皇妹既然进宫,正好让御医瞧瞧身体。” “不必了吧,我近来在吃药调养身体,可能是有些副作用,有些睡不踏实。” “还是看看吧,朕也能放心。” 德昭长公主想了想,点头。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她也很想知道现在身体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比之御医当年的会诊,情况有无好转。 不多时,当值御医匆匆赶来,垫着帕子替德昭长公主号脉,眉头越锁越深。 “究竟如何?”昌庆帝沉着脸问。 太医擦擦汗,小心翼翼道:“皇上,可否允许臣移开帕子再替长公主殿下把脉?” 昌庆帝心提了起来,看德昭长公主一眼,见她点头,道:“可。” 太医松了一口气,把帕子抽走,重新替德昭长公主号脉,心里越发没底。 长公主这脉象……似乎是喜脉? 可这脉象又太不明显了些,切脉本来就是毫厘之差结果失之千里,许多脉象相似的症状更是难以分辨,他要是诊错了,让皇上与德昭长公主空欢喜一场,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是,万一对了呢?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就这么放弃实在不甘心啊。 太医这么一纠结,把脉时间就格外长了起来。 昌庆帝终于忍不住催促:“到底怎么了?” 太医回神,忙松开手,满头大汗道:“皇上,可否请几位太医一同会诊?” 昌庆帝脸色一变,看一眼大太监朱洪喜:“宣——” 很快几位当值太医全都匆匆赶了过来,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一一替德昭长公主把脉,一个比一个用时要长,随后就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是不是那样?” “我觉得像,但不敢肯定。” “是啊,脉象太弱,难以判定。” 几位太医都犹豫了。 这要是换作寻常人家,说一句疑似有喜,过些日子再次确认也就是了,可长公主不一样啊。 长公主这么多年没有孩子,连皇上都为此自责不已,这要是让他们空欢喜一场,谁能承受天子雷霆之怒。 “到底怎样,几位太医直说就是了,皇上与我都不会怪罪的。”德昭长公主实在不耐烦几位太医磨磨蹭蹭的样子,淡淡道。 事情总要有个定论,见长公主如此说,一位太医被推出来,硬着头皮道:“臣等研究了一下,都认为长公主是喜脉。” 第441章 程微见驾 “喜脉?”昌庆帝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望向德昭长公主。 一贯舒朗开阔的德昭长公主一脸呆滞,喃喃道:“皇兄,你也听到了?” 那就是没有产生幻觉! 昌庆帝扫一眼太医们,忙咳嗽一声掩饰失态:“长公主真的是喜脉?” 听出皇上语气中的急切欢喜,太医腿肚子一软,战战兢兢道:“很大可能是,只是脉象不大明显,臣等难以完全确定。” 昌庆帝脸一沉:“必须给朕一个准确的说法!” 太医们面面相觑。 “皇上,臣等实在难以确诊,或许等到一个月后再替长公主殿下把脉,才能肯定。”一位太医鼓起勇气道。 “皇妹,你看——”昌庆帝望向德昭长公主。 德昭长公主眼神已经没了焦距,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闻言腾地站起来,难掩急切道:“皇兄,请您即刻派人去请微儿进宫来!” 昌庆帝被德昭长公主的失态唬了一跳,急忙按住她肩膀:“快坐下,快坐下,有了身孕可不能上蹿下跳,这个朕比你有经验。” 朱洪喜急忙把脸转向一旁,抽了抽嘴角。 皇上,您什么时候对怀孕这么有经验了,这样说真的好吗? 朱洪喜眼珠一转扫向太医,果然见到几位太医猛然低头,一个个表情扭曲古怪。 德昭长公主却完全没留意这些,顺着昌庆帝的话坐下来,连连道:“对,对,皇兄比我有经验。您快些宣微儿进宫吧。” “微儿?”昌庆帝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国师的弟子。玄微道长!”德昭长公主当初虽没有正式收程微为徒,而是让她随着先太子妃程雅称她姑姑,师徒情分却是存在的,平日里自然不会按着道门称号来唤程微。 “这与玄微有何干系?”昌庆帝越发迷惑。 德昭长公主已是泪盈于睫,握着昌庆帝的手不停颤抖:“这些日子,就是微儿一直在替我调理身体啊!” 昌庆帝大为惊讶。 几位御医竖起耳朵听着,闻言更是震惊。 那位玄微道长。竟然可以治愈德昭长公主的不孕之症? 长公主有孕。若真是人力所为,而非天赐,那简直是奇迹! “朱洪喜。速传玄微道长进宫见驾。” “是。” “等等,你亲自去接人!” 朱洪喜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应下,退了出去。 昌庆帝扫太医们一眼。挥挥手道:“各位太医先回去当值吧。” 几位太医仿佛脚底生根,谁都没有迈动脚。 “嗯?”昌庆帝拧眉。 其中一位太医壮着胆子道:“皇上。臣等恳请能留在此处,一观玄微道长替长公主殿下诊断。” 另一人道:“皇上,老臣是当年替长公主殿下诊治的太医之一,以当时长公主的状况。委实没有再怀孕的可能。恳请皇上允许老臣能留下来,向玄微道长请教一二。” 见几位太医两眼发光,好像他若是不答应就是千古昏君似的。昌庆帝胡子一抖:“那你们就留下吧。” “皇上仁慈!” 昌庆帝暗暗撇嘴。 看看,他答应了就是仁慈了。要是不答应是不是就冷酷无情? 最烦这些无理取闹的家伙! 自解决了平王一事,程微果断收拾包袱回玄清观去住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住在玄清观里,只有她去沾手俗事,俗事等闲找不上她。 不过皇城里的人于她,却是例外。 “皇上要召见我?请公公稍等。” 片刻后,程微换上一身九成新的青色道袍,冲朱洪喜颔首:“走吧。” 路上,朱洪喜见程微神态从容,暗暗点头,有意卖好道:“道长不必忧心,今日德昭长公主进宫,皇上心里高兴。” 程微听了心中一动,就有了数,笑道:“多谢朱公公提醒。” “不敢当道长称谢。” 尽管已是昌庆帝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对有些人该有的尊重他是半点不会少的,而这,正是让他安稳这些年的原因之一。 玄清观占地颇大,观中行走不得乘车乘轿,二人走了约有两刻钟左右,才走到道观大门口。 程微一眼就见到了穿戴整齐的素尘道长。 “素尘师侄,这是要去何处?”程微凉凉问道。 正式拜在靑翎真人门下一年有余,观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对素尘道长的冷淡,却无人敢置喙。 素尘见是程微,暗暗咬牙。 自打程微入观,她就被师尊勒令在观中清修,已是一年没出去过了,都是拜眼前人所赐。现在她好不容易恢复自由,可别再给她闹出事来。 “见过师叔。素尘正要进宫为贵妃娘娘讲经。”素尘再多的不满,一开口只能化为憋屈的恭敬。 “原来是顺路,素尘师侄要不要与我同行?” 素尘道长忙道:“素尘还是不打扰师叔了,贵妃娘娘派来的轿子就在山门口等着。” “那行,咱们回见。”程微牵了牵嘴角。 北冥师兄怎么又把这祸害放出来了?让她得了机会,早晚替师兄清理门户! 一路不必赘言,程微见到昌庆帝,刚要见礼,就被昌庆帝打断:“玄微道长,快给长公主看看!” “是。”程微拱手,走至德昭长公主身边。 见程微沉吟不语,德昭长公主心中忐忑,头一次有了想问而不敢开口的感觉。 长公主心中苦笑。 原来她与旁人并无不同,同样会患得患失,特别是有了一丝希望之后。 程微展眉,微笑起来:“恭喜您。” 德昭长公主忍不住站起来:“你是说——” “您已经有了半月左右的身孕了。殿下快些坐下。以您的年纪还有身体状况,之后同样要注意许多事,整个孕期才是要打起十足精神来应付的。” 程微话音才落,几位太医就围上来:“道长,您是如何瞧出长公主有半月身孕的?” “道长,难道您不要把脉吗?” “道长——” 昌庆帝黑着脸:“你们都给朕出去!” 眨眼间被轰出去的太医们面面相觑。 说好的准许他们围观呢? 说好的仁慈英明呢? 皇上,不带这样出尔反尔的啊! 第442章 出征人选 “玄微,长公主才半个月身孕,你就能看出来了?”一把太医们轰出去,昌庆帝立刻凑过来问。 程微如实回道:“符医与寻常医者的看法不同,我们不看脉象,而是看人面部各处细微的变化。” 昌庆帝眨眨眼。 完全听不懂的样子,果然国师弟子就是不同。 “皇妹,既然玄微这样说,那你就好好养着,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 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德昭长公主哭笑不得:“皇兄太夸张了,那也不必如此啊。” 程微插言道:“殿下,皇上说的正是我要说的。以您的年纪,又是头胎,加之孕育胎儿的子宫尚未完全恢复,随时会有见血的可能。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卧床。” “卧床?” “对,除了必要的活动,就以平躺为主,至少要躺过三个月。此外,切记多思多虑。” 德昭长公主越听,脸色越难看。 让她除了吃喝拉撒就躺在床上挺尸,这简直是要命,特别是驸马将要离京,以后连个陪她下棋的人都没了! 这样一想,德昭长公主立刻觉得暗无天日,脸色都白了几分。 昌庆帝这个时候居然来了次心有灵犀,皱眉想了想道:“皇妹,你既然是这般状况,那就不让驸马出京了,陪着你顺利诞下麟儿,比什么都重要。” 德昭长公主立刻摇头:“这怎么行,先前已经定好的。” 昌庆帝吹吹胡子:“旨意都没下,哪里定好了?皇妹你且放心,满朝文武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腹中孩儿重要。能见到你与驸马血脉延续,朕比什么都高兴。” 见德昭长公主还要争执,昌庆帝直接道:“这样吧,朕即刻宣驸马进宫,听听他的意见。” 没用多久,顾先生进宫,匆匆向昌庆帝见过礼。就一阵旋风般冲到德昭长公主面前,激动地想要伸手抱她,又怕碰碎了,最后只得不停搓手。一点淡然出尘的大儒形象都无:“云照,你真的有了?” “嗯。”德昭长公主点头,此刻才忽地觉出几分羞涩来。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有本事!” “咳咳!”德昭长公主猛然咳嗽。满面通红。 顾先生自知失言,忙看昌庆帝与程微一眼,干笑起来。 “这多亏了微儿。”德昭长公主调理身体一直是瞒着人的,这才对顾先生讲清楚。 顾先生听完,走至程微面前,忽地大礼拜了下去,骇得程微急忙躲到一旁。 “先生,您这样,二哥知道要骂我的。” 顾先生笑道:“一码归一码。你让我们夫妇有了孩子,了却心头憾事。足以当我这一拜。” 顾先生说完,又看向昌庆帝:“皇上,云照有了身孕,又是如此状况,臣说不得要私心一次了。” 昌庆帝得意看德昭长公主一眼:“朕就知道,驸马与朕意见是一致的。” 当年德昭为了救他失去怀孕能力,每当想起此事就愧疚难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可以弥补的机会,他可不想再有什么遗憾了。 “驸马,你给朕想想,还有谁适合前去协助魏无行?” 顾先生沉吟片刻。推荐了几个人选:“臣觉得这几人都比较合适,到底选谁,还要皇上与内阁大臣定夺。” 昌庆帝连连点头:“驸马推荐的这几人确实都很不错,此事回头再商议。” 顾先生忽然看程微一眼。道:“皇上,臣想让弟子去历练一番。” “你的弟子,那不是——”昌庆帝跟着看程微一眼,“程修撰?” “正是。”顾先生解释道,“程澈少年时随我游学走过许多地方,行兵布阵亦是学过的。若能前去历练一番,定会长许多见识。另外,也算是臣不能前往,让弟子代劳了。” “程修撰还学过行兵布阵?”昌庆帝一想起那日被揍成猪头的御前侍卫,颇不是滋味地问。 德昭长公主笑着道:“何止呢,皇兄有所不知,驸马这位弟子还深得韩家枪法真传,乃是老卫国公亲自传授呢。” 什么,还深得韩家枪法真传?不是说连现今的卫国公世子都只学了皮毛吗?这小子是要上天不成? 昌庆帝心里阴暗小人不停叫嚣:让那臭小子去战场,最好是受点伤挂点彩,灰头土脸回来,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朕准了。”昌庆帝不厚道地笑了。 程微两眼一黑。 这是什么情况,她调理好了长公主的身体,论功行赏没想过,可也不能把二哥给搭进去啊! 没想到更大的晴天霹雳措不及防打来,昌庆帝笑眯眯问:“对了,朕记得程修撰二十多了吧,自打忠定侯府退亲,亲事就一直没动静?” 程微立刻炸了毛,一脸警惕望着昌庆帝。 “既是要去战场,还是早点成家踏实,驸马你们说是不是?” 顾先生笑道:“臣那弟子如今独自支撑门户,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还是要他自己拿主意。” 昌庆帝忽地看向程微:“玄微,你来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嫂嫂?” 程微勉强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悄悄捏紧拳头道:“自然是要坚贞不渝,除了二哥不会多看其他男子一眼的女子。” 像大公主那种养面首的,您还是别拿出来说了! 昌庆帝直接被噎了回去,偏偏以为程微一个小姑娘不懂养面首那些事,不好怪罪,只得干笑两声道:“正好今日程修撰进宫,朕传他前来,看他自己怎么说。” 他那个长女实在不争气,早先上蹿下跳,整日进宫在他耳旁念叨要招程修撰为驸马,害得他这个当皇上的昧着良心祸害人家退亲了,结果长女闭口不提这回事了,据说又故态复萌,前不久才弄了两个男子进府去。 真真是气死他! 不多时程澈前来,听了昌庆帝所问,下意识看程微一眼。 程微紧紧抿了唇,手心全是冷汗。 皇上要是逼得二哥没法子,她就豁出去了! 这个男人是她的,谁抢她咬谁! 第443章 滴血固魂法 程微这里正准备着破罐子破摔,程澈却一派云淡风轻:“皇上,微臣有幸与国师有过一次谈话。国师说微臣命格奇特,若是不与女方合好八字随意娶妻,会有早亡之忧。” “还有这等事。”昌庆帝讶然,“那国师可说过,以程修撰的八字,该配什么八字的女子?” 程澈淡淡道:“微臣生身父母不详,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日的生辰,因而无法推断出该配什么八字的女子。” “那还真是——”昌庆帝一脸感慨。 嘤嘤嘤嘤,总算是找到这小子一点缺点了,可这似乎没什么可骄傲的。 一个生身父母不详的小子,居然能长成这般人才,让他以后怎么看自己那几个倒霉孩子! 程澈完全看不出一脸严肃的昌庆帝内心正在忧伤,深深一揖道:“微臣有负皇上厚爱,在未寻得生身父母之前,恐怕不适合谈及亲事了。” “也罢,国师既然都这么说了,自然是程爱卿的安危更重要。这样吧,朕命户部协助程爱卿查一下京城附近人家,看二十年前谁家有丢弃或遗失的儿子。” “多谢皇上。”程澈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程微却傻了眼。 二哥居然不能随便成亲? 那她怎么办?不行,她回去要找师父问问,看有无破解之法。 不过眼下二哥这么一说,是不怕再被人乱点鸳鸯谱了。 程微喜忧参半,连程澈递来的眼神都没注意。 昌庆帝开口道:“皇妹,驸马,你们赶紧回府吧。玄微说了。皇妹要一直躺着,至少躺到三个月后。” “好,好。”顾先生连连点头,欢喜又无措,看德昭长公主仿佛在看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 “朱洪喜,用宫里最稳当的软轿把长公主送回公主府。” “是。” 待德昭长公主夫妇一走,昌庆帝便道:“程修撰。你也可以回去继续给皇子讲读了。” “是。”程澈看程微一眼。 昌庆帝又道:“朕还有些话要与玄微说。” “微臣告退。”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退了出去。 程微收回目光,看向昌庆帝。 昌庆帝冲程微招手:“玄微,来这里坐。朕有话要问你。” 程微暗暗警惕。 这老皇上别的爱好没有,似乎颇喜欢给人赐婚,他不会有什么大招等着她吧? 心里这般想着,程微还是面色平静走过去。依言坐下。 “玄微,你们符医是不是有许多科要学?你最精通哪一科?” 一听是这方面的问题。程微顿时松了一口气:“回皇上,符医主要分为十三科,民女最精通的是胎产科。” “胎产科?” “是,胎产科主治胎前产后诸病。及一切妇科异症。”程微解释道。 昌庆帝眯起了眼,沉吟片刻,忽地问道:“那你对小皇孙的病。可有眉目?” 程微一怔。 皇上单独把她留下,原来目的在此。 看来今日德昭长公主有孕的事让皇上认可了她的符术。想到了小皇孙的病。 程微心念急转,回道:“小皇孙的病,民女目前尚没有什么把握。不过——” “不过什么?” 程微就笑道:“不过民女的师兄北冥真人,曾教给素尘师侄滴血固魂之法,或许对小皇孙的病有奇效。” “滴血固魂法?这又是什么法子?” 程微就认真解释道:“心智不全,多为爽灵有失。滴血固魂法正是以男性至亲之人一滴心血为引补全爽灵的法子。” 昌庆帝听完程微解释大喜:“朱洪喜,去传素尘道长进宫。” 朱洪喜忙道:“皇上,奴婢前去玄清观接玄微道长时,恰好遇到素尘道长出门,说是进宫给贵妃娘娘讲经。” “这更好了,你亲自去一趟长春宫,宣素尘道长过来。对了,正好叫贵妃一道前来。” “是。”朱洪喜领命退了出去。 程微则微微一笑。 她倒是要看看,华贵妃与素尘道长等下该如何应对。 说起来,还幸亏她偶然从北冥师兄那里听说,素尘曾用此法替小皇孙治疗过,结果以失败告终。呵呵,不知她制造的这个机会,素尘为了邀功,敢不敢要皇上一滴心血呢? 到时候华贵妃的脸色,她将万分期待。 等了一会儿工夫,华贵妃与素尘道长在朱洪喜的陪同下前来,一见程微在场,二人神色各异。 华贵妃恨的是程微先前害太子出过大丑,素尘道长则担心程微对她不利。 见礼后,华贵妃款款走过去:“皇上是宣玄微道长来讲经的?” 昌庆帝显然心情不错,笑道:“不是,是德昭进宫,意外发现有了身孕,朕这才召玄微进宫给德昭看看。” “长公主有了身孕?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华贵妃脸上的讶然很快被喜色盖过。 昌庆帝连连点头:“是呀,这还多亏玄微替德昭调理身子的缘故。朕这才知道,玄微年纪轻轻竟于胎产一科有如此造诣。” 听着昌庆帝对程微赞不绝口,华贵妃暗暗咬牙,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问道:“那皇上叫臣妾前来,莫非是想要玄微道长替臣妾瞧瞧?” 昌庆帝一怔,飞快扫程微一眼,有些尴尬:“你呀,就是爱开玩笑。” 华贵妃自知玩笑有些过了,忙道:“那皇上叫臣妾来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朕见玄微符术出神入化,就想到了小皇孙的病,可惜玄微对此病并无研究。幸而她告诉我,素尘道长会一种滴血固魂法,或许会对小皇孙的病有奇效——” 昌庆帝话未说完,华贵妃脸色已是大变,伸手扶额,摇摇欲坠。 “贵妃怎么了?”昌庆帝伸手去扶。 华贵妃回神,勉强镇定下来,笑容有几分苍白:“臣妾无事,近来有些睡不好,这才叫素尘道长进宫讲经的。皇上刚刚说的法子,臣妾其实已经请素尘道长试过了,可惜并未见效。” 昌庆帝松开手,正色道:“那就让素尘道长今日再试一试,这次用朕的血。玄微说了,朕的心血蕴含了先天龙气,成功几率大。” 第444章 非你不娶 一听昌庆帝这话,华贵妃好似当头被人打了一闷棍,眼冒金星身子直晃。 昌庆帝一脸疑惑:“贵妃这是怎么了?” 华贵妃稳住心神,咬了咬舌尖:“皇上,这万万不可!” “嗯,如何不可?” “您是九五之尊,怎么能用心头血呢,这不是折煞了小皇孙嘛!” 昌庆帝以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华贵妃:“贵妃,你的意思是,宁可让朕的皇长孙痴着、傻着,也不能用朕指头间的一滴血给他治病?这是什么道理?” 程微冷眼旁观华贵妃作态,不由好笑。 今日就算华贵妃不露出马脚,也会在皇上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只等某一日生根发芽。 至于素尘道长,祝她好运。 “臣妾就是怕伤及您的龙体。”华贵妃渐渐冷静下来。 “无妨,不过是一滴血,朕又不是纸糊的。来人,去把小皇孙抱来。素尘道长,你好好准备一下吧,若是治好了小皇孙,朕重重有赏!” 素尘道长应一声是,退至一旁准备。 华贵妃神色冷凝,修长指甲死死掐着手心。 若是素尘道长没有成功引起皇上怀疑,大不了她就说是先太子妃对太子不贞! 对,反正先太子妃已死,死无对证,她甚至可以把先太子妃的死归在事发羞愧自尽上,而她碍于天家名声,这才把先太子妃的丑事瞒了下来。 华贵妃想到了这块极佳的挡箭牌,神色渐渐放松。 程微一直留意着华贵妃的动静,见状不由称奇。 华贵妃情绪恢复够快的,果然是坏事做多了,心黑皮厚。 没用多久,程彤抱着小皇孙过来,一一见礼后,与程微对视。 程微心下一动。 一段时日不见,程彤竟消瘦至此。可见深宫熬人。 程彤匆匆移开目光,沉默不语。 昌庆帝问道:“素尘道长,可准备好了。” “贫道已经准备妥当了,请皇上伸出左手中指。” 素尘道长取昌庆帝与小皇孙指尖血各一滴。开始画符。 画符最忌人打扰,奈何素尘道长既不能开口让一国之君回避,又不能让有着师叔名分的程微回避,只得当着众人的面施为。 好在众人对此有几分了解,皆屏住呼吸静候。 那符才起笔就十分滞涩。寥寥数笔后素尘道长已是大汗淋漓。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这样重复足有七八次,素尘道长脸色煞白。 不对,不对,皇上的的心头血本是药引,怎么非但没有半点助力,反而诸多阻隔? 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皇上与小皇孙毫无血缘关系! 想到这种可能,素尘道长心头大骇。几乎是下意识看了华贵妃一眼。 这可与上次取太子心头血治疗失败不同。 太子那一次,符是成功画成了,只是没有起到效果而已! 滴血固魂法,若要成功画出符箓,首要条件就是药引没有任何问题! 取太子心头血能画符成功,取皇上心头血却连动笔都艰难,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太子是小皇孙生父,而皇上却不是小皇孙亲祖父! 素尘道长几乎被这个惊天发现骇得喘不上气来,那一眼看过去,更是追悔莫及。 糟了。贵妃察觉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定不会放过她! 素尘道长看向昌庆帝,那一瞬间陡然生出说出一切的冲动,可很快又把这冲动压了下去。 告诉皇上又如何。这种惊天秘闻,皇上知道了她恐怕死得更快。 昌庆帝见素尘道长脸色变化莫测,问道:“素尘道长,如何了?” 素尘道长回神,勉强笑笑:“贫道惭愧,太久没有制过此符。有些生疏了。” “呃,是不是我们看着,影响了素尘道长?”昌庆帝颇为体贴的吩咐内侍领着素尘道长去了隔间。 片刻后素尘道长端着一杯符水缓步走出来,喂小皇孙喝下。 观察良久,素尘道长拱手道:“贫道惭愧,没有成功。” 昌庆帝有些失望,却知道此事无法强求,于是淡淡道:“辛苦道长了。” 素尘道长悄悄松了一口气,看也不敢看华贵妃一眼,立刻寻了个借口告辞回玄清观。 程微一直冷眼旁观,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悦。 从此以后,华贵妃恐怕要对素尘道长除之后快了。 只可惜素尘胆子太小了些,没敢把发现的秘密讲与皇上听。 程微目光落在华贵妃那里,更是遗憾。 要是素尘把事情抖出来,华贵妃胡乱攀咬,她就可以顺水推舟提出滴血验亲的法子了。 罢了,谁让她贪心,既想替长姐报仇,又想与二哥将来安稳和美做夫妻呢,自是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报仇且一步一步来,那些没了良心的人,谁都别想逃! 不出程微所料,华贵妃一回到长春宫,立刻派人请太子前来,定下了要除去素尘道长的事。 而素尘道长并不傻,回到玄清观后立刻宣称要闭关清修,再也不出房门半步。 程微出宫后则一直等在宫门外,等得昏昏欲睡,直到在宫门口见到程澈身影才来了精神,迎上去道:“二哥,你总算出来了,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程澈莞尔一笑:“走,咱们去百味斋吃。” 进了百味斋雅室,几道精致的菜肴端上来,程微却没有吃东西的心思,问道:“二哥,你对皇上说命格奇特不能随便娶妻的话,是不是真的?” 程澈有意逗她:“是真的。” 程微脸一白,拉着程澈的手急道:“那我们怎么办?” 程澈迟疑了一下,正要老老实实坦白,就见对面少女轻咬薄唇,有些不自在地问:“有实无名的夫妻也不能么?” 程二公子险些打翻茶盏,面红耳赤道:“微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幸亏要娶微微的是他,若是换了旁人,岂不是把这傻丫头的便宜都占光了! 见程微整个人都蔫了,程澈笑道:“我的命格呀,确实不能随便娶妻,只能娶微微一人。” 程微一怔,随后恼羞成怒:“原来二哥刚刚是在逗我!” 太过分了,害她说了那么没羞没臊的话。 她伸手去拧程澈手臂,被他抓住按在心口上,轻声道:“没骗你。若是娶了旁人,此处犹如枯木。” 第445章 怒打登徒子 程微觉得这是她听到最动人的话了,心中欢喜得恨不得变成胖鱼扑进程澈怀里蹭一蹭,转而想到二哥即将出征,又揪心起来。 “二哥,刀剑无眼,战争无情,你真的要去战场吗?” 她知道,以二哥的聪明,若是不想去,定然有办法避开的。 程澈拉起程微:“微微,你来。” 他拉着她来到窗边,推窗往外看。 三月的京城街头熙熙攘攘,往来百姓衣着齐整干净,无论是脚步匆匆还是闲庭信步,总比别处的百姓多了一丝从容自豪。 这是天子脚下的百姓独有的一种气质,说是虚荣也好,说是骄傲也罢,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就是无端多了些精气神。 恰逢卖花的小娘子从窗下路过,抬头看到临窗而立的二人,粲然一笑,举起手中花篮喊道:“公子,可要为您旁边的娘子买几支花?” 程澈就朗声笑道:“劳烦姑娘给我几支红蔷薇。” 卖花的小娘子脆生生道一句好,精挑细选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红蔷薇,用柔韧的青草捆成一束,喊道:“公子是要我送上去,还是扔上去?” “就扔上来吧。” “公子您接住了。”小娘子显然已经是驾轻就熟,手一扬就把蔷薇花准准的扔了上去,笑着喊道,“十五文钱。” 程澈伸手接住飞来的红蔷薇,手指一弹,一块小小的碎银子落在小娘子手心,把花递给程微:“喜欢吗?” 程微接过红蔷薇,笑道:“这花虽然有刺。但我很喜欢,多谢二哥。” 程澈倚窗缓缓开口:“微微,你看,现在的京城多么热闹安详。可是此时边疆战乱已起,百姓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京城的繁华安稳是守卫边境的将士们用血汗换来的。 程微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流。默默听着。 “微微一定听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句话。国若破,家何以存。所以无论是为了我们自己,还是为了大梁。二哥都义不容辞,你明白吗?” 程微垂眸,明明知道程澈说的有道理,可一想到此去生死难测。还是苦涩难言,喃喃道:“可朝中那么多武将——” 程澈伸手。揉揉程微的发:“不是我,就是别人。可要是所有人都寄希望于别人,那大梁就危险了。微微,我不只是你的兄长与心上人。还是大梁的儿郎。当初顾先生教我,老卫国公教我,他们一定不想看到我用一身所学。只是为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在那泥潭般的卫国公府站稳脚,你说呢?” 程微抬眸,望着程澈:“二哥更不想,是不是?” 程澈便温柔地笑了:“是,二哥更不想。二哥愿用一身所学为大梁、为百姓们做点什么,更希望用踏踏实实挣来的功勋光明正大娶你。” “我懂了。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这是二哥的志向吧?”程微抿唇一笑,“无论怎样,我会一直等着二哥,绝不给二哥拖后腿。” “放心,二哥虽有那样的志向,却更有凯旋而归的自信,安心等着我回来就是了。” 百味斋一谈,不过三日,程澈就以参议的身份随军离京。 送别那日,程微把熬了一宿做出来的护身符塞给程澈,笑着道:“二哥,我们等你回来,到时候你还给我做鹿肉火锅吃。” “好,一言为定。”程澈翻身上马,回头望一眼送别的亲人们,策马而去。 三月底的清晨犹带凉意,和舒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走至程微身旁:“回去吧。” “嗯。” 程微面上一点看不出离别的感伤,马车上,韩氏就嗔道:“你这丫头心还真大,一点看不出来担心你二哥的样子。” 程微笑吟吟道:“西姜蛮夷,二哥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回去要亲手酿一坛好酒,等着二哥回来喝。” 当她知道,无论碧落黄泉,总能与二哥在一起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还会酿酒了?”韩氏来了兴趣。 “咳咳,梅子很快就可以摘了,到时候去老四酒肆打一坛好酒,把梅子丢进去就是了。” 这也行? 韩氏忽然觉得把闺女养成这样,将来要想嫁人,任重道远。 程澈不在身边的日子,对程微来说就像是揣着无尽心事的夏风,忽然就放缓了脚步,迟迟不见来到。 她白日沉浸在符法研究中,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却辗转难寐。 这一日,程微准备妥当,上了宫里来接的马车,前往慈宁宫开始对皇后进行下一个阶段的治疗。 因嫌车厢里气闷,她掀起车帘无意间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怔。 这条路不是去皇宫的,看路线,似乎是……去平王那所民宅! 程微皱眉。 这个平王,明明腿脚已经好了,还几次三番约她见面,被她推拒了后,竟然动上歪脑筋了。 这是打算劫人啊? 程微越想越恼。 她知道平王选在这个时候见面,为免打草惊蛇,定不会把她怎么样,可这种被人逼迫的滋味,实在令人气闷。 马车绕来绕去,在一处民宅隐蔽的后门停了下来。 平王见程微心切,一直等在那里,一见车子停下便对车夫点了点头。 车夫弯腰:“姑娘,请下车吧。” 里面一点动静也无。 车夫一愣,不由看向平王。 平王担心程微有什么意外,立刻大步流星走过来。 车夫见状忙悄无声息退至一旁。 平王盯着纹丝不动的车门帘,缓了缓神,伸手去掀车门脸,竭力摆出一张温和的脸笑:“三——” 里面一只绣花鞋劈头盖脸打过来。 “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劫持姑奶奶!知道我是谁吗?我师父是国师,我外公是老卫国公,我舅舅正在北齐浴血奋战,我兄长正前往西姜边境的路上。我的亲人师长,都在为大梁卖命,要是这样姑奶奶还被歹人欺负了去,简直没脸见人了!” 从车厢里利落窜出来的少女举着绣花鞋闭眼就打,毫不留情。 平王完全懵了,一时竟躲不过被鞋底啪啪抽了好几下,赶忙抱头鼠窜,喊道:“三姑娘,别打,别打,是本王!” 第446章 被时光掩藏的秘密 程微举着绣花鞋停在半空,一脸无辜:“咦,原来是王爷啊。我怎么会在这里?” 平王擦了擦脸上鞋印,阴沉着一张脸道:“进去再说。” 二人进去落座,平王这才忍气解释道:“本王几次请三姑娘,三姑娘都推脱不来,无奈只能出此下策,还望三姑娘勿怪。” 程微明显可以感觉到平王腿疾痊愈后阴晴不定的脾气似乎也好了许多,淡淡道:“王爷叫我来有什么事?今日太后召我进宫讲经,若是去迟了,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这个三姑娘不要担心,等一下本王立刻命人送你回去,不会耽误进宫的。” 平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程微:“三姑娘可否帮本王看看,这样的脉象是什么意思?” 程微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某某脉息……外形不甚显,内形觉微小不动……喜脉不甚充盛……” 她直接把明显是誊写的纸张还了回去:“我看不懂。” 迎上平王困惑的眼神,程微解释道;“我是符医,只会用符法治病救人,王爷想弄懂这些,随便找一位有经验的大夫不就是了。” 平王把那张纸塞回衣袖中,干笑道:“我以为三姑娘对这些都是精通的。” 那纸上记录的脉象,是华贵妃怀上太子时留下来的底子,他花了好些天的工夫才弄来,原想着请程微看是最方便的,如今看来,只能另做打算了。 昌庆帝命素尘道长用符术救治小皇孙的事情已经传到平王耳中,据说当时华贵妃百般阻拦。平王就更加笃定太子的真实身世有问题。 一想到要把太子拉下马,平王身体里的血都沸腾起来。 他对太子,从来都没有服气过。 一个男儿,长得比女子还秀气,文采武艺平平,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别用不了几年就把祖宗基业给丢了。 平王心里憋着一股劲。根本没有心思多留程微。很快就命那车夫把人送回去。 程微用鞋底痛快抽了平王,又不用帮忙,顿觉神清气爽。上马车时冲车夫笑着点了点头。 车夫吓得头一缩。 程微大笑。 进了宫,与太后寒暄过后,程微开始给皇后治疗。 “太后,请给我准备一间不见光的屋子。只留我与皇后娘娘二人就行了。” 不见光的屋子皇宫里自是有的,太后命人准备好。把早已服过安神药物犹在昏睡的皇后抬进去。 暗室内转眼间只剩下程微与沉睡的皇后。 程微定了定神,让心静下来,这才走向皇后。 皇后安静睡着,头发梳拢整齐。露出白净秀美的面庞来,丝毫看不出疯癫模样。 程微伸手画符,点在皇后眉心上。 数息后。皇后缓缓睁眼,那一瞬间的茫然与寻常人的反应并无太大区别。 屋子里很黑。不见光亮,只有袅袅飘来的熟悉熏香安抚着人心。 皇后眨了眨眼,忽听一个声音呢喃:“真真。” 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真真——”那声音温和醇厚,带了叹息与忧愁。 皇后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双手忽然覆上她的:“真真,你听不出来朕的声音了吗?” 皇后一震,下意识道:“皇上——” 程微见状一喜。 她用的这个法子,能在熟悉又全然黑暗的房间里诱导人产生幻觉,对于丧失了正常人定力与判断力的疯癫患者来说,最为见效。 此刻,皇后就是把她的声音听成了皇上的。 在迷失的幻觉中,皇后反而是条理清楚的。她只要趁机解开皇后心结,对皇后后面的治疗就进了一大步。 “真真,是我。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朕现在知道了,不是你的错,都是朕误会了你。” 皇后睁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循着声音望向程微所在方向,一眨眼,泪落千行。 黑暗中,皇后无声的哭泣程微却感觉得到,她伸手握住皇后的手:“真真,醒过来,原谅朕吧,以后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程微能明显感觉到皇后的手一僵,紧接着就是一股大力传来。 人在发疯时力气是极大的,她直接被掀了个跟头,肩头撞在桌角处,剧痛传来。 皇后胡乱挥着手:“你走,你走,我不原谅,不原谅!” 程微有些心惊。按着太后的说法,皇后的心结就是皇上的误会,她这么说,怎么反而刺激地皇后更加疯狂? 程微不甘心半途而废,挣扎着爬起来,强忍剧痛抓住皇后的手:“真真,你现在不原谅朕也没关系,朕会一直陪着你,等你消气。” “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咱们的孩子死了,死了!”皇后死死攥着程微的手,指甲陷入程微手背里。 程微疼得冷汗直流,咬了咬牙道:“真真,朕知道你伤心小公主的死,朕也很伤心。小公主生病了,她去了天上会一直看着咱们的。等以后,朕与你还会有许多小公主——” 皇后一把推开程微,声嘶力竭:“不是小公主,是小皇子,我的小皇子!” 程微一愣。 太后曾说皇后生育过一个小公主,可惜养到半岁就没了,为了这事她还特意问过母亲。母亲说当年她常进宫看过小公主,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病死时,皇后险些哭瞎了眼睛,就连皇上都很痛心。 按理来说,皇后就算疯癫,也不会把小公主说成是小皇子。要知道,越是精神异常之人,对某些往事的记忆就越深刻,他们也许记不住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把几十年前的某一日吃了什么记得清清楚楚。 “真真,朕怎么不知道有小皇子?他病了吗?朕命御医来给他看看。” 皇后猛然后退,缩到矮榻上,一脸惊恐:“别抱走我的孩子,皇上,救救我——” 程微忙追过去安抚:“朕在这里,真真,你要告诉朕发生了什么,朕才能救你与……小皇子。” 皇后如抓着救命稻草般抓住程微的手:“是邓安!华婕妤派他来抱走咱们的小皇子!皇上,您快拦着他,关雎宫里只有我和青娥了,拦不住的,怎么也拦不住的——” 皇后形容越来越疯狂,程微听得心惊肉跳之余,匆忙捏指画符点在皇后眉心。 皇后软倒在矮榻上。 第447章 邓安 门打开,光线涌进来,仿佛陡然间换了一个世界。 太后看到程微一身狼狈的瞬间大惊,忙去看皇后,就见皇后安静躺在矮榻上,除了鬓发比先前凌乱,并无其他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程微:“玄微道长,你这是——” 程微心跳如鼓,望着太后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太后看到程微身上的抓伤了然,语带歉疚问道:“是被皇后伤的吧?实在是抱歉,皇后有时候力气会很大……那今日的治疗……” 程微脸色苍白:“太后,请您屏退左右,我想单独和您说说皇后的情况。” 另换了无人打扰的屋子,太后开口道:“玄微道长要不要先收拾一下?哀家看你肩头渗血了。” 程微没有接话,抬眸看着太后,开门见山地问:“太后,皇后娘娘生育过小皇子?” 太后一怔,随即摇头:“并无。皇后入宫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大梁的嫡公主。只可惜小公主病弱,没到一岁就夭折了,连序齿都没赶上。皇后为此伤怀好几年,在发生那件事前再未怀上过。” “那发生那件事之后呢?”程微不动声色问。 太后一愣,显然一时不明白程微问这话是何意。 程微把皇后的话如实重复一遍。 太后完全愣住了,喃喃重复道:“皇后说,华婕妤派邓安抱走了小皇子,关雎宫只剩下她和青娥,怎么都拦不住?” 好一会儿后,太后猛然回神,一把抓住程微手腕:“玄微道长。皇后果真如此说的?” 程微手腕本就被皇后抓得一片乌青,再被太后这么一抓,顿时疼得倒抽一口气,缓缓道:“太后,我是一字不落重复的皇后的话。原本按着您所说皇后心结,我用符法化解,谁知不但化解不成。皇后更加癫狂。由此可见。皇后真正的心结不是皇上的误会。或者说,至少不完全是,而是有让她更伤心的事。” 太后松开手。渐渐冷静下来:“是了,皇后被幽禁之前,华贵妃还只是婕妤的身份。她说关雎宫只剩下她与青娥,那只可能是被幽禁之后。” “乔嬷嬷。去把青娥带来,哀家有话问她。” 乔嬷嬷在门口应一声是。 程微自觉参与这些事不合适。喊道:“太后——” 太后勉强笑道:“无妨,反正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也不在乎留下听听了,这样对你以后治疗皇后还有帮助。” 程微嘴角微抽。 总觉得“你知道的太多了”这句话不是夸奖! 不多时青娥进来。拜倒在地:“太后——” “青娥,你起来回话。” “是。”青娥站起来,一抬眸发现太后身旁的程微。不由愣住。 太后察觉端倪,问道:“怎么。你认识哀家旁边的姑娘?” 青娥收回目光,忙摇头:“奴婢不认识。” “青娥,你跟着皇后,有二十多年了吧。” “是,当年婢子年纪小,犯了错被女官责打,皇后娘娘瞧见了把奴婢救下来,从此就跟着皇后了。” “既如此,你对皇后算得上忠心吧?” 青娥一听,立刻跪了下来:“太后明鉴,奴婢对皇后娘娘自是忠心不二。” 太后啪的一拍桌子,厉声道:“既如此,皇后被幽禁后产子,你怎么不设法告诉哀家一声,让人平白害了小皇孙去!” 青娥猛然抬头,满脸震惊望着太后,失声道:“太后,您,您都知道了?” 太后这才彻底相信程微所言不是信口雌黄,拿起手边茶蛊掷向青娥:“还不把当年的事仔细说给哀家听!” 青娥匍匐在地痛哭:“太后,是娘娘不许奴婢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娘娘她也是没法子啊。” 青娥陷入了回忆:“当年娘娘被幽禁关雎宫,终于明白过来是情同姐妹的华贵妃动的手脚。娘娘恨过、怨过,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可是后来,娘娘发觉竟有了身孕。娘娘当时又喜又怕,喜的是从此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哪怕是在冷宫之中亦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动力。怕的是一旦让皇上或华贵妃知道孩子的存在,一定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在世上的。” 太后听得额角青筋直冒:“皇上他——” 她再也说不下去。 当年,皇上误会皇后与其他男人私会,皇后担心皇上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孽种除去是很正常的。 而她虽贵为太后,可在皇上盛怒之下,为了避免引起皇上更大的怒火,在那个关口只能选择冷处理,思量着等皇上冷静下来后再作打算。 却没想到,还不出一年,关雎宫就传来皇后疯了的消息。 青娥哭道:“娘娘说,皇上不信她,那自然会怀疑她腹中孩子是孽种,就算向您求救,一旦被皇上知道也保不住孩子的,还会连累了您。谁知娘娘千方百计隐瞒,小皇孙生下没多久还是被华贵妃知晓了。她派邓安来带走了小皇孙,娘娘自此就开始神志不清。太后,皇后娘娘这些年真的太苦了——” “你是说,皇后在冷宫生下了小皇孙?”太后眼角湿润。 青娥连连点头:“是小皇孙没错,小皇孙的脐带还是奴婢亲手剪断的。” “那小皇孙去哪了呢?”太后喃喃自语,只觉胸口窒息发痛,险些要喘不上气来。 邓安…… 太后在心里念了这两个字,挥手让青娥退下,对程微道:“玄微道长,今日之事,哀家希望你出了这个门口,就忘了吧。” “太后放心,我是符医,只会治病救人,别的左耳进右耳出,不会记在心上。” 太后一脸疲惫,深深叹了一口气。 慈宁宫那场问话好似风吹过湖面,过而无痕,宫里一派风平浪静。 很快就是四月过半,北齐、西姜两处打得如火如荼,战事越发紧张。 这一日昌庆帝来了长春宫,对华贵妃道:“今年母后比往年喜欢热闹些。朕想着一个多月后就是她老人家六十大寿,不好如往年那样悄无声息过了。这样吧,贵妃管着后宫,此事朕就交给你了,你可要依着母后喜好把这件事办妥了。” 华贵妃满口应下来,回头就命邓安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第448章 逼问往事 在邓安印象里,他已经许久未曾踏入慈宁宫了,久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太后虽久不管事,深居简出,可慈宁宫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然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头,特别是牡丹花丛里那一株豆绿,饶是跟着华贵妃早已对奢华之物习以为常的邓安,依然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大梁人好牡丹,尤以娇贵难以开花的“豆绿”为最,如慈宁宫园子里这株豆绿牡丹,绿色如此纯正,可以算得上稀世之宝了。 “邓公公?”领路的内侍见邓安驻足,忍不住喊道。 邓安回神,态度客气了许多:“走吧。” 由此可见,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又多年很少见面,皇上对太后还是很上心的。 进了殿里往内走,光线渐暗,层层叠叠的纱帐因开了门窗而轻轻拂动着,把一阵阵淡淡香味送来,熏人欲醉。 邓安恍惚记起,太后与皇后都好熏香。 不知为何,这层叠如雾的纱帐,袅袅不绝的暗香,都令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安,脚步不由迟缓起来。 “邓公公,太后就在里面等您呢,请吧。”一位头梳高髻的宫娥迎上来,款款引路。 邓安把心头莫名的紧张挥去,默默跟着往里走,便见到了太后。 见到太后时,邓安有些吃惊。 宫里女人,哪怕身份再尊贵,到了六十来岁的年纪,又郁郁深居多年,瞧着都会有几分暮气。 可太后非但没有给人迟暮之感,眼神反而格外明亮,就像是一株老松。虽然历经风雨,却苍翠如初。 “奴婢拜见太后。” 太后眯了眼,仔细打量着邓安。 四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一点不似宫中常见的内侍,身材纤细矮小不说,还常常佝偻着身子。那股卑微从骨子里就透了出来。 这个邓安。相貌堂堂,若是在外面遇到,哪里会想到他是一名内侍。说是侍卫反而更让人相信些。 这就是他成为华贵妃心腹,哪怕参与了那般惊天的秘密,依然安稳活到现在的原因么? 尽管太后知道这种想法有些迁怒,可眼底依然闪过一抹厌恶。 太后迟迟不语。邓安一派沉稳,规规矩矩低着头。 许久后。太后轻叹:“你就是华贵妃身边的总管吧?哀家记得,华贵妃还是婕妤时你就跟着她了吧?” 邓安恭敬回道:“太后好记性,奴婢一进宫就跟着贵妃娘娘了。” “一进宫?”太后拧眉,“你是哪一年进的宫?” “奴婢是承平元年进的宫。” “承平元年?你那时应该是少年了吧?宫里像你那个年纪才进宫的可不多。” 邓安摸不透太后的想法。但是有一点他明白,能当上太后的女人当然不是那么简单,恐怕不会与他一个内侍闲话家常。 无论心中如何猜想。邓安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您说的没错,奴婢那年十四岁了。” “十四岁?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吗?”太后淡淡问道。 邓安悄悄皱了皱眉。回道:“奴婢进宫之前,父亲过世了,母亲重病卧床,家中尚有几个幼弟幼妹要养活,没有出路,恰好赶上宫中招内侍,就进了宫。” 太后深深看了邓安一眼,忽地笑了:“是,哀家知道,你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如今两个妹妹嫁人多年,一个嫁给了京郊富户,一个嫁给了宫中侍卫,呃,现在那位妹夫已经是侍卫长了吧?” “太后?”邓安终于忍不住抬头,心中一跳。 太后仿佛没有察觉邓安的异样,继续道:“你三个弟弟前程也不错,其中一个还做了官,好像是在户部当主事吧?官职虽不高,却是个好差事。邓安,你很会为弟弟们安排啊。” 邓安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淋漓。 到这时他再不知道太后是冲着他来的,就真是白在宫里混这么些年了。 甚至,太后低调了这么多年,皇上忽地提起要为太后庆寿,贵妃娘娘自然而然接手了这件差事从而派他前来,都很可能是太后为了顺理成章见到他。 还有什么比贵妃娘娘主动派他前来更不引人怀疑呢? 邓安细思恐极,终于忍不住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紧绷着唇角,从这个角度看去,两颊法令纹有些明显,终于显出几分老态来。 这老态,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厉与坚韧。 太后缓缓笑了:“看来邓公公是聪明人。只是不知,你可否舍得用自己换几位弟弟妹妹及其一家老小的安危呢?” 从太后一提起他的家人,邓安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果,此刻心头惊骇不亚于狂风暴雨。 不过他能成为华贵妃的左右手,遇事的镇定果断是常人不及的,当即双手伸出,以额贴地,颤声道:“奴婢哪里犯了错,请太后明鉴。奴婢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满意笑了:“很好,哀家喜欢识时务的人。那邓公公就说说,二十二年前你从关雎宫抱走的小皇子,后来怎么样了吧?” 邓安颓然倒地,愕然抬头紧盯着太后:“太后,您——” “哀家只想知道,当年的小皇孙如何了!”太后嘴唇微颤,尽管心中明白那个本该是大梁嫡皇子的可怜孩子恐怕早已化作枯骨,可还是执着地想要亲耳听到。 邓安心念急转,一时沉默。 “说!”太后狠狠一拍桌子,陡然站起。 那一刻,邓安忽地明白,有些人哪怕一直沉睡,依然是猛兽,你若是把他当成柔弱的羔羊,那就错了。 “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太后声音扬起,“邓安,不要考验哀家的耐性。该疯的疯了,该死的死了,比起撬开你的嘴图个死心,哀家亦不介意先出口恶气。” 邓安闭了闭眼,缓缓道:“太后,奴婢真的不知道小皇孙是生是死。当年奴婢从关雎宫把小皇孙抱走,就把他放入木桶,偷偷放进了护城河里。” 太后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要知道这后宫里的女人一旦出手,哪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邓安,你别告诉哀家,你的主子会有这等好心,给小皇孙留一线生机。” 邓安抬头,轻声道:“太后,奴婢是燕州人。” 第449章 五两银子换来的一线生机 太后眼神猛然一紧。 燕州冯家,正是她的娘家。 “说下去!”太后重重道。 邓安垂眸,袅袅熏香中,声音几乎听不出来内侍特有的尖细,而是带着一种轻柔,仿佛把人带到了他年少的时光里。 “那一年母亲久病不起,父亲为了给母亲治病,带着奴婢起早贪黑去河边砸开冰窟窿捞鱼去集市上卖。结果有一天父亲滑了一跤跌进冰窟窿里,等奴婢把他救起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卖鱼的钱换成了父母的药费,很快就所剩无几,父亲没过多久就去了。奴婢不忍心父亲裹着一张草席走,便去路边卖身葬父。” 说到这里邓安一声苦笑:“奴婢当时还小,是个傻的,不知道这买卖下人自有去处,在路边跪了很久都无人问津,甚至被路过的顽童砸过雪块。就在奴婢快绝望时,恰有一辆大户人家的马车路过,车里下来一个丫鬟,给了奴婢五两银子,说是她家姑娘给的。那个丫鬟给完扭身就上了车,等奴婢反应过来去追时已经追不上了,只隐隐看到车子上一个“冯”字。“听到此处,太后挑了挑眉。 邓安接着道:“奴婢花二两银子买了一口薄棺葬了父亲,没过多久母亲也去了,又用剩下的钱葬了母亲。奴婢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下了整整半月,许多熟悉的面孔就悄无声息冻死在街头。而奴婢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却凭着剩下的一点银钱挺过了那场大雪,等到了官府富户施粥的时候。因为在当地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转年春天,奴婢就带着弟弟妹妹们来了京城。谁知京城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好讨生活,凭着奴婢一人根本无法养活五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后来赶上宫中招内侍,奴婢就一咬牙进了宫。” 邓安深深看太后一眼,眼角微湿:“这么多年过去,奴婢永远不会忘了,当年那位姓冯的好心姑娘给的五两银子救了奴婢一家六口人的命。” “那位姓冯的姑娘,就是皇后吗?”太后问。 邓安缓缓点头。 太后咬牙:“既如此。你为何恩将仇报。替华贵妃做事?” 邓安匍匐在地:“奴婢一开始不知道的。奴婢一进宫就被分到了华贵妃身边,因为识几个字,又有着在外面讨生活的经历。比一般小太监要机灵些,渐渐就得了华贵妃的赏识。那时候,华贵妃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有好好听主子的话。弟弟妹妹们才能过上好日子……直到小公主没的那一年,皇后伤心过度。当时的承恩伯夫人专程进京来探望皇后,身边还带了一位年轻妇人,机缘巧合被奴婢看到了,一下子认出来那位年轻妇人就是当年给奴婢银子的那个丫鬟。奴婢悄悄打听。这才知道她曾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丫鬟,因为年纪大了没有跟着皇后进宫,留在了燕州。奴婢这才知道。贵妃娘娘最想扳倒的人就是奴婢的恩人!” 太后直直盯着邓安:“当年皇后被诬与人有染,华贵妃指使你做了什么?” 邓安摇头:“这件事奴婢没有参与。当时贵妃娘娘更信任大太监杨江。一些很私密的事都是让杨江去办。等到后来皇后被幽禁,贵妃娘娘才命奴婢监视着关雎宫。不久后奴婢发现皇后娘娘有了身孕,也曾试图隐瞒过,一直到小皇子出生,终究没有瞒住。那个时候奴婢就知道,小皇子凶多吉少了,贵妃娘娘定会派杨江对小皇子下手。” 太后眯了眼,幽幽道:“哀家记得,华贵妃身边那位叫杨江的大太监,突然得了急病死了?” “是。”邓安牵了牵嘴角,“那个时候,贵妃娘娘最信任的内侍除了杨江便是奴婢了。一旦杨江出事,贵妃定然会派奴婢去办那件事,毕竟在宫里行走,宫婢远没有内侍方便。于是奴婢就使计揭露了杨江与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对食的事。那个宫女是替贵妃管库藏的,杨江胆大包天,竟勾结那宫女拿出贵妃鲜少用到的物件卖到宫外去。此事一暴露,贵妃娘娘自然大怒,杖毙了他们二人,对外宣称暴毙身亡。而后,贵妃娘娘果然就把那个差事交给了奴婢。” “那个贱人当时如何说的?” 邓安迟疑了一下。 “说!” 邓安咬咬牙道:“贵妃娘娘要奴婢把小皇子从关雎宫抱走,闷死后寻个偏僻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埋了。” 太后坐回矮榻上,闭了闭眼。 “奴婢表面应下,把小皇子抱走后就放进一个较深的木桶里,悄悄放进护城河里去了。奴婢想着,护城河水势平稳,那个季节木桶不会被冲到离江里去,说不准小皇子福大命大,就能被河边的人发现救了去,也算是奴婢为皇后娘娘尽一点心了。” 邓安说完,以额贴地:“太后,奴婢知道罪无可恕,只望您能高抬贵手,放过奴婢的弟弟妹妹们。” 熏人欲醉的香气里,端坐在矮榻上的太后仿佛睡着了,一言不发。 邓安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亮得吓人,盯着邓安摇摇头:“不,哀家不打算要你的命。” “太后?” 太后抬抬手:“你且安心,你弟弟妹妹们的命暂时也是安全的。哀家留着你的命,想要你替哀家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无论你怎么样,哀家至少保证不会动你的弟弟妹妹们。” 邓安缓缓跪直身子:“请太后吩咐。” 太后忽然笑了,望向挂着薄纱的窗子,喃喃道:“这个时候,长春宫园子里的夹竹桃开得很不错吧?” 邓安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太后知道那花——” “有毒是不是?”太后傲然一笑,“哀家是冯氏一族嫡支嫡长女,你以为只懂绣花弹琴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是说,贵妃娘娘小心得很,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人试吃的。” 太后嗤笑:“谁说让你给华贵妃下毒了?” “那您的意思是——” “给哀家下!” 第450章 梁军中计 邓安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打华贵妃入主长春宫,种下那片夹竹桃,华贵妃就再也没杖毙过激怒她的下人。 有那不长眼的,华贵妃想要他的命,就命心腹取夹竹桃汁液,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碍眼的人。 长春宫的内侍与宫婢们不明所以,久而久之,对华贵妃的敬畏就越发深刻,一个个老老实实格外听话。 “太后,那夹竹桃是从朗国传来,数量稀少,鲜少有人知道它是剧毒之物,您万万不能以身试毒啊!” 太后面色平静:“邓安,你且过来说话。” 邓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太后低声交代着,邓安越听面上神色越惊,等到太后说完,他几乎要重新认识这位低调多年的太后了。 对敌人狠不可怕,对自己狠才让旁人心惊胆战,难怪太后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所以说,太后以他几个弟弟妹妹全家数十口性命相威胁,绝对不是吓吓他就算了吧? 邓安心里大哭。 “邓安,哀家说的,你可听明白了?”太后淡淡问道。 邓安神色一凛,忙道:“奴婢听明白了。” “听明白就好,你且下去吧,哀家等着华贵妃给我办一场热闹的寿宴!”说到最后,太后神色狠厉无比。 邓安躬身退下,出了房门才敢悄悄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待他走出慈宁宫大门,已是面色平静,和往常别无二样。 “太后,您这样太危险了。”慈宁宫里。乔嬷嬷跪下来哀求,“就算您想要皇上责罚华贵妃,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 太后看着跪地的乔嬷嬷,表情波澜不惊:“乔嬷嬷,你且起来。” 乔嬷嬷了解太后脾气,闻言默默站了起来,就听太后缓缓道:“哀家这样做。让华贵妃讨不了好是一桩。但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迎上乔嬷嬷不解的眼神,太后一字一顿道:“哀家要逼皇上见皇后!” “太后?” 太后站起来,缓缓走到纱窗旁。低声道:“邓安的话,你听到了吧?不管小皇子还在不在人世,哀家必须首先确认一件事,那就是皇上对当年的事想通了没有。如果皇上依然怪罪皇后。那么这件事就只能烂在肚子里,提也不必再提。如果皇上意识到当年是错怪了皇后。这些年亦暗暗后悔过,哀家才好谋划把华贵妃做的这些事捅出来,让那个蛇蝎心肠的贱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说到此处,太后终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抬手按了按眼角:“哀家走到今天,手上同样沾染过人命,可再怎么样。从未对不懂事的孩子下过手!华丽君那个贱人,竟命邓安把才出生的小皇子活活掐死。哀家只要一想到小皇子孤零零躺在木桶里,最后小小的身子悄无声息沉进了冰凉的河里,就心如刀割。” 乔嬷嬷听了心下难受,忙劝慰道:“太后,小皇子有真龙真凤之气护身,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啊,现在已经长成了翩翩郎君。” “对,但凡有一丝希望,哀家就决不放弃。乔嬷嬷,明日你就以替哀家捐香火钱的名义出宫把事情交代下去,哀家要先查遍京城二十二岁左右的男子!” “是。” “对了,那貌丑的就不必浪费时间追查了。”太后补充一句,“冯氏女以美貌贤淑著称,皇上亦是龙章凤姿,怎么可能生下丑儿。” 乔嬷嬷…… 太后这么自信,她真是服了! “可是太后,您要以身试毒,奴婢还是不放心……” 太后摆摆手:“此事不必再纠结,哀家心里有数,那个邓安亦有分寸。呵呵,乔嬷嬷,刚刚哀家话没有说完。不让邓安知道哀家不只是会躲在自己屋子里怨念度日的老太婆,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替哀家办事吗?” 乔嬷嬷这才心悦诚服,不再多言。 长春宫里,华贵妃听了邓安的禀告大惊:“什么,太后说寿宴不必大办,但希望能见到国师?” 邓安低眉敛目:“是,太后是这样说的。” 华贵妃狠狠一拍桌子,气怒难消:“这个老太婆,她这是故意为难本宫!国师是什么身份,这么多年不出世,就连皇上恐怕都不能随时把人请进宫里来,她提出这种要求,分明就是想看本宫的笑话!” “那娘娘的意思是——” 华贵妃怒气一滞,咬牙切齿道:“请,国师不来,本宫就三番五次去请!总不能让皇上觉得本宫办事不尽心!” 接下来华贵妃绞尽脑汁去请国师暂且不提,京城上至皇宫大内,下至寻常百姓家,各有各的烦心事,争执磕碰一如往昔,而此刻的西姜边境,战事却越发激烈。 黄沙漫天,旌旗蔽日,厮杀声中不知多少人倒下,热血浸染了沙地,很快就被烈日烤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浓郁的血腥气与一地暗红。 魏无行奋力拨开对面将领挥过来的长戟,肩头却挨了一支冷箭。 “将军!”一旁亲卫大惊。 “撤!” 双方大旗很快就分开,西征梁军如潮水般退去。 西姜一方欲坠,被主将拦住:“不用追,那些大梁军跑不了的。断了水,他们只能渴死在这里!” “哈哈哈,还是将军英明,引诱那些大梁军入了圈套,看他们在这迷魂之地如何走得出去!” “走,回去喝酒去,大梁主将一死,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大梁军就是一盘散沙,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西姜军眨眼就撤得一干二净。 魏无行由亲卫护着,领着将士们往回退,很快就发觉不对劲。 “将军,有点邪门啊,咱们已经在这里绕了两圈了!” 魏无行环视四周,入眼皆是望不到边际的沙地与此起彼伏的沙丘,烈日当头直直照着,竟是难以分辨南北。 他抓住没入肩头一半的箭矢,一咬牙拔了下来。 一股血喷溅而出,魏无行身子一晃。 “将军!” “无事,给我拿一条汗巾绑上止血!”魏无行按着伤口,手指很快就被鲜血染红,“继续走,此地温度太高,若是不尽快退回去,将士们很快就会脱水的!” 半日后,发现仍在原地打转的将士们绝望起来。 第451章 后悔的魏将军 抬头,日头依然挂在高空,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能隐隐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腥咸味。 这是大梁军来到西姜边境后最常感受到的状态。 魏无行嘴唇干裂,环视着汗流浃背的将士们,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他太急进了,本想速战速决,不料那西蛮人竟然学会了用计,把他诱到这古怪的地方来。 今日不会就交代在此处吧?那他真对不住皇上的厚望,更对不住指望他们守住边关的大梁百姓们! 魏无行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面上顿时留下几道血指印,眼前阵阵发黑。 后边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魏无行捂着肩膀回头。 他甚至能闻到肩头传来的腐败气味。 “回将军,是一个士兵昏倒了,好像是中了暑热!” “走,去看看!” 魏无行策马过去,就见一个士兵倒在另一位士兵怀里,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他猛然想到了临行前程澈所言:“魏将军,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咱们大梁将士恐怕很难适应在这般炎热的环境中作战。若是行军途中有将士中了暑热,您要第一时间命围观的人散开,在有人替他遮阴的情况下,尽快喂他服下盐开水。” “盐水呢,谁还有盐水?”魏无行大喊。 将士们面面相觑,副将道:“将军,走了这么久,咱们水囊里早就一干二净了。” 魏无行抬手去摸自己水囊。 副将脸色陡然一变:“将军,不能啊,您受了箭伤,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还难说。要是一点水不留,您可怎么办啊!” 魏无行解下水囊递给一旁的亲卫,沉声道:“拿去给他喝!我身为主将,既然带你们出来,就带你们回去,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亲卫接过水囊,咬了咬牙。抬脚走向中暑士兵。 水囊里的水勉强盖过囊底。小心喂士兵喝了,观察片刻,依然不见那人转醒。且面色越发难看。 亲卫回头望向魏无行:“将军,还是醒不过来,这人恐怕是不行了。” 日头晃的人心头发慌,魏无行闭闭眼。 副将对亲卫使个眼色:“把人抬下去吧。” “等等!”魏无行猛然睁眼。紧盯着副将,“刘副将。你可还记得,程参议刚来军营那一日,说起中暑是如何处理的?” 副将回忆:“就是让注意通风,喝盐开水或者绿豆汤。” “不。还有!我记得他提过,要是在外行军没有这些,该怎么办来着?”魏无行有些懊恼。 他当时认为程澈黄口小儿。满口胡言乱语,并没听进去。现在却恨不得绞尽脑汁想起来,死马当活马医。 “将军,属下想起来了,程参议说若是在外面没有条件,或者喝下水依然不见好转,就用炙脐法!” “炙脐?那你快些给他试一试!”魏无行完全没有印象,催促道。 刘副将一脸古怪:“将军,属下……属下不行。” “如何不行?” 迎上将军冷厉的眼神,刘副将苦着脸道:“将军您莫非一点没印象了?程参议所说的炙脐,是要用路边黄土沿中暑之人的肚脐周围撒上一圈,然后对准他肚脐撒尿……” 周围将士闻言一脸惊恐,皆望向主将。 魏无行神色同样古怪,咬咬牙道:“谁来试试,无论成与不成,若能回去,本将军定然重赏!” 无人应答,魏无行沉声问道:“怎么,没有一个人想试试?谁愿意试一次,回去我赏他十两银!” 将士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士兵厚着脸皮道:“将军,不是我不想,天这么热,出了这么多汗,哪还有尿啊!” 他这样一说,众将士纷纷点头:“是啊,别说尿了,现在嘴干得都要张不开了!” 魏无行抖抖嘴唇,竟无言以对。 难道要他一军主将当众解裤子? 罢了,同袍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魏无行正要豁出去了翻身下马,一个小兵怯怯道:“将军,属下可以试试。” 魏无行如蒙大赦:“快些!” 见众人目光灼灼,他眼一瞪道:“你们都别盯着人家看!” 那小兵照着刘副将所言照做,昏迷不醒的士兵居然真的醒了过来。 众将士一阵欢呼。 魏无行喝道:“都省省力气,继续出发!” “将军,这样下去不行啊。再不补充水,大家都受不住了。” 刘副将猛然一拍头:“将军,属下想起来了,程参议还提起过,此地有一种藤,其茎中富含水分,咱们可以用那个补水!” “什么样的藤?” 刘副将挠挠头:“属下想不起来了,这些藤瞧着都差不多啊。” 魏无行大手一挥:“大家分成几组,一个个尝试!” 约莫两刻钟后,一个士兵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他拿起被刀剑割断的藤条,对准断口处就去吸吮。 刘副将大喊:“等等,那汁液颜色不对,我想起来了,程参议说,如果汁液是乳白色的,大半有毒!” 话音才落,那士兵已经倒地,抱腹打起滚来,没过多久就四肢抽搐,一动不动了。 众将士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将军,还找吗?” “找,如果发现汁液格外丰富的,不准先喝,等确认后再说!”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此后不久,将士们又陆续找出七八种汁液丰富的藤类。 刘副将奉命辨认,险些落下泪来:“将军,属下真的不行啊,当时以为程参议一介文臣只会纸上谈兵,没好好听他说啥呀!” 魏无行抬眼望天,默默流泪。 曾经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能人,他没有珍惜,还打发那人跟着队伍去运粮,不带人家玩。 老天若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抱紧那人大腿喊一声:兄弟,跟我走,这辈子咱俩也别分开了! 魏无行下马,走向拿着藤类的将士。 “将军?”亲卫见状大急。 魏无行甩开亲卫:“本将军亲自试试,反正不能补充水分,都离不开一个死字!” 刘副将吓了一跳,抓起其中一根藤喊道:“将军,还是属下来试吧。属下隐约记得程参议说可以喝的汁液是这种颜色的!” 说罢,不等魏无行说话,刘副将对准断口处吸吮起来。 第452章 受打击的魏将军 “刘副将!”魏无行大喊。 刘副将把那吸干汁液的藤一丢,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痛快!” 众将士皆沉默。 时间对众人来说一下子过得很慢,每一息仿佛都被无限延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副将眨眨眼:“我没事?” 魏无行紧紧盯着刘副将,神情激动,嘴上却骂道:“看来是阎王爷不乐意收你这小子!” “嘤嘤嘤,我没事!”刘副将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见众人都望着他,忙挺直身子,咳嗽一声道,“咳咳,我就说我记得不错。兄弟们,你们眼睛可要擦亮了,就找这种藤来喝!” 魏无行点头:“听刘副将的,大家抓紧行动,补充完水分趁着天没黑早些找到路出去!” “是!”众人应一声,一哄而散。 将士们一番寻找,把那能饮汁液的藤翻找个遍,总算给干渴的身体补充了些水分,这才重新出发。 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烈日依然明晃晃挂在空中,将士们的步伐越来越无力。 刘副将抿抿干枯皴裂的唇,问魏无行:“将军,怎么办?一直出不去!” 魏无行抬头望天,尽管不想认命,理智上还是动摇了。 再过上一个多时辰天就该黑下来,到时候只能原地休息,等明日再出发。 以将士们的体力,撑过今晚不成问题,可等明日顶着这样的日头出发,恐怕连一个时辰都顶不住了。 难道说,他们这些将士不能真刀真枪拼死在沙场上。而要憋屈死在这里?到最后白骨被黄沙隐埋,永不见天日,亦无人知晓。 魏无行忽然翻身下马,以耳贴在滚烫的沙地上:“你们听,似乎有脚步声!” 跟着魏无行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闻言纷纷侧耳倾听,有一人喊道:“是有脚步声。听起来有十来人左右!” “难道是西姜军去而复返?” 魏无行摇头:“不对。他们已经把我们引入此地,没有任何必要去而复返。” 说到此处,他语气一顿。眸底闪过喜色:“有可能是援军!” “援军?”众人精神一震。 魏无行翻身上马:“刘副将,你去看看——” 话未说完,那马往前一跪,把魏无行甩了出去。倒地而毙。 “烈风!”魏无行大恸,抚着马头喃喃道。“真没想到,老伙计你随我南征北战,最终却死在这里。” 沙地马匹不易行,放眼整支队伍只有几位将领有坐骑。陆陆续续倒毙了,魏无行的烈风一死,就成了彻底的步行军。 这个时候。再沉的哀痛亦不比不上对逃生的渴望,魏无行站起来道:“刘副将。你还愣着干什么,带两个兵顺着脚步声的方向潜过去打探一下情况,其他人原地休息!” 刘副将领命而去,很快脚步声越发清晰,只听刘副将大声喊道:“将军,是程参议,是程参议!” 众将士大喜。 魏无行几乎是迫不及待往那个方向赶去,远远看见当前一位白袍青年领着一小队人赶来,旁边跟着眉开眼笑的刘副将,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无疑。 魏无行奔过去,张开双手把程澈抱个满怀,蒲扇般的大手猛捶他肩头:“兄弟,我可想死你了!” 程澈跟随队伍运粮回来,听闻魏无行率军未归,几乎是马不停蹄往这里赶,被对方这么热情的一捶,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咬牙道:“将军精神不错。” 魏无行放开手,大笑道:“那不是因为见到程兄弟你了嘛!” 程澈抽抽嘴角,回头喊道:“大家把水交给魏将军分配。” 那十来个士兵闻言,纷纷解下颈间腰上挂满的水囊递过去。 魏无行大喜:“太好了,将士们身体都要冒烟了!” 众将士欢呼一声,围了过来。 “你们都省着点喝啊,至少留一半!” 程澈喊道:“魏将军,不必如此?” “嗯?” 程澈解释道:“属下总共带了这些人,为了方便赶路,每人负重没有太多,这些水只够将士们润润喉咙而已。大家把水喝完,属下这就带各位出去。” 魏无行眼睛一亮,望着程澈的眼神就好似望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好兄弟,你快说说怎么带我们出去?我们都绕了一天了!” 程澈笑道:“属下前几日扮作商人偷偷潜去西索城,无意中听一位行脚商说起,附近有一处圣地,寻常人若是随意进入就会冒犯神灵,再也走不出来。今日属下运粮回来,听闻将军一直未归,军营派了数批人马去寻,依然没有消息。属下问了两军交战之地,就担心将军被敌人诱至此地,这才赶了过来。” 魏无行听得目瞪口呆:“此处真是什么圣地?” 程澈微笑道:“应该是西姜人心中圣地不假。不过在属下看来,此处不过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困阵,虽能困住寻常人,但若懂一点五行八卦之人,就很容易找到出路了。” 魏无行脸色奇异:“程参议还懂这些?” 在众将士崇拜的眼神下,程澈谦虚道:“家师对此道颇有研究,属下近来学了个皮毛。好在这困阵乃是天然所成,并不复杂,这才得以派上用场。” 程澈动了学奇门阵法的心思,还是因为程微坠崖引起的,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真正印证了艺多不压身那句话。 程澈说完,走在前面给众将士带路,没用半个时辰就见到了熟悉的路口。 众人一阵欢呼。 魏无行放下心中重担,大喜之余,这才后知后觉问道:“对了,程参议,你先前说混进了西索城,那里不是西姜人的地盘吗?你是怎么打探到消息的,还没被捉起来?” 西姜与大梁多年井水不犯河水,边境商贸繁荣,无论是在大梁边境城镇,还是西姜边境城镇,经常看到两国子民生意往来。可战事一起,这种情况顿时变了。 远的不说,就说如今在大梁岭安城但凡见到一个西姜人,那绝对是一顿痛揍再说,运气不好的西姜人丢了性命也是寻常。 “这个……”程澈笑笑,“属下稍微掩饰了一下,装扮成了西姜人。” “呃,难怪呢。”魏无行点头,猛然睁大了眼,“不对啊,装扮成西姜人模样不难,可你开口说话怎么办?” 程二公子一脸平静:“属下以前游学,对西姜话感兴趣,曾学过几句。” 魏无行…… 谁把这种人派过来的啊,这是专门打击人的吗? 第453章 旧疾? 出了天然困阵,放眼望去,虽然仍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可众人心头俱是一松。 魏无行大手一挥:“大家走快点,把这段走过去马上就能回营了,还能赶上晚饭呢!” 一个将士咧嘴笑道:“将军,我都饿得能吞下一头牛了!” “吹吧,撑不死你!”旁边人笑道。 “想吃肉没问题,等回去本将军就吩咐厨子宰羊,咱们吃烤全羊!”魏无行笑道。 “太好了!”众人欢呼,想着烤得滴油的全羊,不由吞了吞口水。 魏无行扭头看着程澈:“程兄弟,今晚咱们哥俩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程澈莞尔一笑:“好。不瞒将军,属下离开前曾嘱咐营中军士备好酒菜,就是怕将军等人体力透支,这样等回去后就能吃现成的了。” 魏无行目不转睛盯着程澈,好一会儿长叹道:“程兄弟,你要是个女人,老子真想娶了你!” 程澈知道如魏无行这样的将领常年领兵打仗,说话早习惯了直来直往,闻言并不介意,朗声笑道:“将军这话就是取笑属下了。属下身为参议,自是该考虑好方方面面的事。” 魏无行忍不住抽抽嘴角,心道你小子快别谦虚了,什么考虑方方面面的事,你就是个小小的参议,又不是军师! 哎,当时他就是嫌一个小参议话多管的也多,这才晾着人家,结果最后还是靠着绞尽脑汁回忆人家说过的话,才捡回一条命。 魏无行越想越心热,看向程澈的眼神越发亲切:“程兄弟啊,我听闻你还有一位妹妹,不知是不是像你一样聪明又细心啊?” 程澈险些栽下马来,勒住缰绳嘴角一抿,心道怎么惦记他家微微的恶狼这么多?还让不让人好好做事了? 不成,等这次建功立业。一回去就向皇上请求,赶紧把微微娶回家才是正经! “属下的妹妹是位道士,确实聪慧又细心,就是性子野。前不久才拒了平王的亲事。” 魏无行一听,不说话了,沉默好一会儿咧嘴笑道:“对了,程兄弟,我也有位妹妹……” 真是够了! 程二公子忿忿别过头去。 “等一等!”程澈忽然脚步一顿。 “怎么了。程兄弟?”魏无行跟着停下来,因为对程澈的信任,不假思索就扬手示意整支队伍停下来。 程澈紧紧盯着不远处,脸色微变:“是沙暴!” 众人闻言望去,就见不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沙墙犹如猛龙迅疾而来,卷起漫天狂沙黑风。 人群骚动,程澈立刻喊道:“沙暴速度太快,大家不要乱跑,赶紧用衣裳蒙住头趴下!” “照程参议说的做!”魏无行大喊,第一个掀起衣摆蒙住头趴了下去。 众人趴在地上。只觉耳边声音隆隆,一片漆黑中数不清的沙石打在身上,由最开始火辣辣的疼渐渐变得迟钝,到后来已经迟钝得脑子不会转了,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程澈缓缓拂去身上沙土站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拍打身上的沙粒,喊道:“大家起来吧,这里天一黑风沙更大,咱们抓紧时间赶回去。” 说到这里。他忽觉喉咙一阵腥甜,忙掏出帕子掩唇咳嗽两声,垂眸一看,眼神不由一紧。 纯白的棉布帕子上一抹殷红无比刺目。正巧晕染了帕子一角翩翩飞舞的一对蜻蜓。 “程兄弟,你这是——”就在一旁爬起来的魏无行见到程澈手中帕子上的血迹,不由问道。 程澈回神,面色平静笑道:“被沙粒刮破了嘴,没有大碍。” “那就好。刚看到你帕子上的血,吓了我一跳。”魏无行说着呸呸几声。把口中沙子吐出来,“可不是嘛,赶上这催人命的沙暴,吃了一嘴的沙子!” 他抬手一拍程澈肩膀:“程兄弟,又要多谢你了。咱们这些外地人来了这里就是吃亏,遇到个突发情况总是反应不过来。咦,你是怎么一眼见到就寻思过来的?” 程澈不动声色把染血的帕子塞入怀中,淡淡笑道:“家师曾在这里打过仗,属下问询过这边的情况,临行前还去拜访了池总督。” 岭西与西姜毗邻,池总督担任岭西总督多年,对此地的风土人情远比其他人了解。 当初云岫公主的死讯传入京城,昌庆帝担心西姜要有变故,就宣池总督进京叙职,问询这边情况。 西姜战事一起,池总督原本是要回来主持大局的,奈何天意难料,池总督的母亲竟因习惯了岭西气候,来了京城水土不服病倒了,还没等得池总督动身离京,老人家就去了。 就算战事紧急有夺情一说,也没有人家老母还未入土就赴任的道理,池总督就在京中耽搁下来。 魏无行望着程澈虽被风沙吹打依然清俊无比的面庞,无限感慨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程兄弟,我真有个妹子——” 见程澈面色古怪,忙拍拍自己的脸:“程兄弟你看,我这张脸还瞧得过去吧?咳咳,不说玉树临风,那也是端方潇洒——” 这推销自己妹子不成,改推销自己了? 程澈忍不住打断魏无行的话:“魏将军,属下对男人不感兴趣。” 魏无行一怔,脸通红,讪讪道:“程兄弟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长得很不赖,可以想见我妹子的美貌嘛,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程澈四处张望,干笑道:“将军,风大,一会儿沙暴没准又来了,咱们快点回营吧,属下估摸着大块的红烧羊肉该炖好了。” 一听大块的红烧羊肉,饿了一天的魏无行肚子咕咕叫起来,立刻把妹子忘到九霄云外去,吞吞口水道:“走,走,回去吃羊肉去!” 程澈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想着怀中那方染血的帕子,面上一派平静,心头却渐渐沉重起来。 是夜,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程澈跃上房顶,坐在屋脊上静静出神。 边南的夏夜星空辽阔,瞧着要比京城的夜澄净许多,那些闪烁的星就越发显得迷人。 安静下来的边南夜晚,美好无限。 程澈低头,把那方帕子取了出来。 第454章 程澈的不安 帕子上殷红的血迹已经成了点点红梅。 星光下,成双成对的胖蜻蜓在帕子上静悄悄落着,仿佛在嗅那一缕梅香。 程澈攥紧了帕子,双手交叉在脑后,躺下来仰望星空。 那次的伤怎么又犯了? 不知为何,程澈心头掠过一道阴影。 那点点红梅,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详。 按理说他身体强健,生活规律,一时的内伤治好后不应该再出现这种情况。 程澈抬手按住胸口,气沉丹田,察觉不出丝毫异样。 这让他困惑之余,没来由有些不安。 受伤流血他不怕,他只怕身体有什么隐疾,不能陪微微到老。 出神盯着璀璨星空许久,程澈笑着摇摇头。 许是离二人能长相守的那个梦愈近,他开始患得患失起来。与其胡思乱想,还是明日找军医瞧一瞧吧。 夜愈发寂静,能听到许多营帐中传来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交织成军营特有的夜曲。 星光渐渐黯淡,程澈从屋顶一跃而下,消失在浓如墨的夜色里。 翌日,头发花白的军医替程澈把脉良久,松开手道:“程参议,下官瞧不出您有什么病症。从脉象来看,您身体强健,大多男子都比不上。” “呃,那多谢王军医了。”程澈听军医如此说,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是疑惑。 就算他没有什么大病症,可昨日莫名吐血是真。身为经验丰富的军医,难道就一点看不出来? “程参议到底哪里觉得不舒服?”王军医关切问道。 昨日程澈领着十来人把魏将军一行人平安带回来的事已经传遍了,作为跟随魏将军多年的军医,对这位年轻的参议就多了几分敬佩。 程澈迟疑了一下。想着讳疾忌医不可取,就如实道:“我一年多前受了些内伤,本来是彻底好了的,可昨日不知为何忽然又咳出血来。我想着是不是当初留下了什么暗伤,就请王军医来看一看。” “原来是这样。”王军医伸出手,再次搭在程澈手腕上,许久后把手收回。缓缓摇头。“奇怪,下官委实查不出您有什么问题来。” 程澈笑笑:“许是我多虑了。” “但咳血总该有个应由。”王军医紧锁眉头,提议道。“程参议,咱们军营的大夫主要精通外伤,您这种情况,不如请当地医馆有名的大夫给看看。” “好。等战事一缓,我便找大夫看一看。有劳王军医了。”程澈起身把王军医送到门口。 王军医背着药箱往外走,边走边嘀咕:“这好好的身子骨怎么会咳血呢?从脉象和气色上来看,哪有半点失血后气虚的样子。啧啧,这样的好身体。就是同时讨上几房媳妇,应付起来都绰绰有余……” 可怜程二公子耳力太好,听到王军医的自言自语耳根通红。猛然咳嗽起来。 王军医听到咳嗽声脚步一顿,叹息道:“原来真是有什么问题。哎,还是我医术不精啊。” 这下子,程澈连咳嗽都不敢了,唯恐那位年近半百的军医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 程澈因为咳血请军医的事很快被魏无行知道了,他忙命人去请当地名医,自己则风风火火赶到程澈那里。 “程兄弟——”魏无行掀帘而入,不由傻眼,盯着程澈赤裸的上身一动不动,“程兄弟,你这是换衣裳呢?今日又没出兵打仗,换衣服干嘛啊?” 程澈匆匆披上外衣,黑着脸转身:“天太热,属下准备擦擦身子。” 这人进来前居然都不知道打声招呼的,幸亏刚脱了上衣! 察觉程澈的不悦,魏无行不但不觉得尴尬,反而大笑起来:“程兄弟啊,你还真是状元郎出身,世家公子就是讲究,出点汗就擦身子。你这要是行军打仗可怎么办,上了战场身上溅了血要立刻擦洗吗?” 程澈暗暗吸了一口气,忍住把一军主将踢出去的冲动,淡淡道:“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在自己营帐中,自然是尽可能让自己舒适些。” 这是隐隐指责魏无行进他人营帐不打招呼,魏无行可没听出来,笑着道:“我就说,世家公子就是讲究呢。” 程澈颇为无奈此人的厚脸皮,官职又比人家低,只得冷着脸道:“属下早已不是什么世家公子,不过一个无根之人罢了。” 魏无行一怔,干笑道:“我常年在外征战,对京里的事不大了解。听程兄弟这么一说,想起来了。” 他说着拍拍程澈肩头:“程兄弟别难受,英雄不问出身,你看我一介草莽,现在不是混得有滋有味的。” 要说起来,魏无行的出身可不大光彩,是父传子的土匪头子,朝廷早年出兵多次剿匪不见成效,无奈之下对其招安,于是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小小军士。 魏无行武艺高强,胆子奇大,带兵粗中有细,手下又跟着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很快就混出名堂来,步步高升,如今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一军主将,官居二品。 在许多人眼里,魏无行算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程澈总算听到一句顺耳的话,笑道:“将军说的是,属下亦如此认为。” 魏无行一怔,大笑起来:“哈哈,我就说程兄弟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迂腐之人,如今看来果然没有看错。” 这人一高兴又开始口不择言:“对了,我刚看程兄弟上身很结实啊,莫非是练过的?” 程澈嘴角笑容一僵,咬牙道:“这都被将军看出来了,将军要不要与属下过过招?”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要不借着过招的机会狠狠揍一顿这厮,他真是白被人看光了上身! “好啊!”魏无行眼放精光,随即暗了下去,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听老王说了,程兄弟你有旧伤。” “我——” 程澈一开口就被魏无行堵回去:“我知道程兄弟很想与我切磋,咱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见程澈有些失望,魏无行于心不忍,提议道:“要不,我让二娃子陪你练练?” 二娃子? 程澈脑海中晃过一个还没他胸口高的小兵,嘴角一抽。 老师一定是知道这厮的真面目,才特意求了皇上派他来接受磨练的吧? 第455章 迁怒 魏无行请来的当地名医给程澈看诊过后,依旧瞧不出端倪来。 “什么当地名医,我看都是浪得虚名!程兄弟你别急,回头我再派人去别的城镇请人。” 魏无行的热心让程澈心中微暖,笑道:“将军不必再麻烦。两位大夫都说了,属下身体比寻常人还要强健,至于咳血,许是气血逆行,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行军打仗之人见血是常事,听程澈这样说,又有两位大夫的诊断,魏无行便放下心来。 此后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对敌,很快就有捷报传入京城。 昌庆帝大悦,恰逢太子前来请安,脸一黑,指着文书道:“太子,你看看,那魏无行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立下无数功勋,程澈与你一般年纪,能文能武,出类拔萃。你身为太子,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内院那点事儿,难道不惭愧吗?” 太子听了心中大恨。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父皇竟然还念念不忘。什么内院那点事儿,他想娶一个能添助力的太子妃,也错了吗? 更可恼的是,最终非但没娶成,还丢了大丑! 昌庆帝犹自数落着:“程澈是朕见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将来有这样的人才辅佐你,那是你的福气。太子,朕不求你才华无双,至少德行要说得过去,能让这些才华横溢的臣子将来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太子默默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咬牙切齿。 什么叫他的福气? 难道没有魏无行与程澈,将来他就当不好一国之君? 昌庆帝的恨铁不成钢落在太子耳里,悉数化作了忿恨。等回到东宫,直奔程彤那里。 程彤正在哄小皇孙容煊玩耍。 容煊快两岁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程彤就把他放在铺着织毯的地板上,用一只摇铃引他过来拿。 “瑜哥儿,来呀,你走过来。姨母就把这个给你。” 容煊听了站起来。颤巍巍走了几步一下子就栽倒,四仰八叉在地上胡乱踢蹬,显得很滑稽。 太子站在门口瞧见这幅场景。眉头就是一皱,越发气闷。 有这么个傻儿子在,简直是时时刻刻戳他心窝子! “咳咳!”太子重重咳嗽一声。 程彤听到动静忙回头,嘴角笑意一收。敛衽施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大步走过来,盯着地上的容煊。略显不耐烦地问:“都这么大了,还走不稳?” 程彤对太子已经是如避蛇蝎的心态,不过她与程雅不同,学不来那种逆来顺受。淡淡道:“瑜哥儿已经进步许多了,等殿下下次再来,定然会比现在还要好。” 太子嗤笑一声:“那本宫要一年后再过来吗?” 此时小容煊爬了起来。站在原地好奇打量着来人,并不懂得畏惧。更不明白他的亲生父亲正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议论他。 他只是呵呵笑着,嘴角流下口水来。 太子皱了皱眉,冷冷道:“程良娣,让人把瑜哥儿带下去吧。” 程彤身子一僵,吩咐乳母道:“带小皇孙出去散散步,注意别磕碰着他。小皇孙怕热,记得带上扇子。” 等人都走了,太子勾勾手:“过来。” 那样的轻佻与不屑,好似在呼唤妓子。 程彤忍着羞辱走过去,一言不发。 她知道,太子有了不顺心的事,又该找她发泄怒火了。 “怎么,程良娣不愿意见到本宫?” “不敢。” 纵有千般婉转手段,面对这样的人,她却不愿使出半分。 也许,这就是她与母亲的区别。 太子最是见不得程彤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 他不懂程家这些女人一个个都在得意什么,除了程雅那个早死的还算好拿捏,其余的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想起程微,太子心中一阵愤恨,转而想到仿佛销声匿迹的程瑶,则在恼怒之余多了几分躁动。 程瑶抄袭事件一出,他并不像那些人一样觉得不能容忍。 在他看来,一个女子在少女时就凭着一本鲜少人知道的书名扬京城,这份胆量已经不简单了。 至少,比那些一辈子平庸寡淡,连面孔最后都让人记不住的女子有趣多了! 更何况—— 想起程瑶异于常人之处,太子心中一热,直接把程彤抓过来丢在床榻上。 后背被床柱擦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程彤闭了闭眼,把将要涌上来的泪死死压了下去。 真是好笑,以往她受了一丁点委屈就要掉眼泪,现在反而不想哭了。 太子压了上来,没有半点体贴抚慰,长驱直入,就好似烧红的烙铁落在她身上。 程彤忍痛抓紧了床褥。 “怎么,对本宫不满意?”太子扬手打过去一个耳光。 程彤头一偏,面颊上顿时红肿一片。 “太子……这是白日……” 太子一声冷笑:“白日又如何?这是本宫的地方,难道想睡一个女人,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 程彤闭着眼,紧紧咬住唇。 她不懂,将来的一国之君为何如此荒淫。 还是说,独独对她程彤如此? “别给我装死人,本宫瞧了晦气!”太子那些不满化作戾气,尽数发泄在程彤身上,“你不是有个当国师弟子的姐姐吗,那又如何?她是能替你受苦,还是能给你撑腰?忘了告诉你,本宫原本想娶的太子妃是她,可惜她不识抬举,这才找你填补上的。说起来,你现在过得花团锦簇的好日子,还要好好感谢你那位姐姐呢。” “对了,还有你那位好兄长,真是春风得意啊。因为他,让父皇把本宫一通好骂!程彤,有这样的兄姐,你真有福气!” 太子仿佛魔障般自说自话,一通折磨发泄过后,扬长而去。 程彤爬起来,猛然冲进净房,拼命清洗着自己。 许久后,她披上干净衣裳,一步步走了回去,默默坐在床榻上发呆。 “良娣,您这是何必呢,若是有了身孕,太子殿下说不定会——” 贴身宫女心生怜悯,忍不住劝道。 不过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太子委实太狠了些。 程彤眼神一冷,断然摇头:“不,我是不会有孩子的!” 她才不要生下孩子来,管那样一个禽兽叫父亲! 第456章 联手对太子的小小报复 程彤拿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想着刚刚太子的兽行,就恨不得再次冲进净房把里里外外洗个彻底。 母亲对她说过,要想尽快受孕,行房时最好在腰部垫一块枕头,完事后要尽量躺着不动。 那么,她反着去做,就不会怀孕了吧? 贴身宫女见主子神情莫测,很怕她一时想不开出什么事。 要知道她们这种当上贴身宫女的人,平时风光虽然羡煞旁人,可若是主子出了事,那是第一个倒霉的。 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劝道:“良娣,奴婢听说今日是玄微道长进宫给太后讲经的日子,要不奴婢去慈宁宫外候着,等玄微道长出来,请她来陪您说说话?” “不用!”程彤厉声道。 贴身宫女吓了一跳,心道莫不是因为太子那番话,主子对玄微道长生了芥蒂? 程彤扫贴身宫女一眼:“你以为,我是因为太子那番话不想见人?” 贴身宫女忙请罪:“奴婢不敢胡乱揣测良娣。” 程彤似乎并不在意宫婢的态度,目光悠悠望着远处,自嘲道:“我不是傻子,为何能在这东宫里心中有数,和程微有什么关系?迁怒的事,只有没脸没皮的人才会干!” 不过是她的父母亲人希望用她一人换来全家锦绣前程罢了。 只是,他们似乎打错了主意呢。 想到这里,程彤反而笑了起来,没来由觉得有些痛快,连太子加诸在身上的痛苦都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于程微—— 程彤苦笑。 她已经够狼狈,难道还要曾经互掐的对手来欣赏她的狼狈吗? “你下去吧。等瑜哥儿回来,记得提醒乳母给他吃些新鲜瓜果。”程彤说完侧躺下来,一动不动。 贴身宫女轻叹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贴身宫女在门口禀告:“良娣,玄微道长来了。” 程彤猛然坐起来,恼道:“不是说不许去请她吗!” “良娣。是玄微道长自己过来的。说想看看小皇孙。” “呃。”程彤松了一口气,吩咐道,“那你领着她直接去看小皇孙吧。就说我不舒服。躺下歇着了。” “是。”贴身宫女领命而去。 程微抱着容煊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还给乳母,轻轻亲了他面颊一下:“瑜哥儿,你乖乖去睡吧。过些日子姨母还会来看你的。” 瑜哥儿要努力长大,等将来姨母和舅舅会亲自教你识字读书。 思及此处。程微悄悄摇头。 不对,等到那时候,瑜哥儿定然不能和二哥喊舅舅了,应该喊……姨夫才对。 这个念头让她脸一热。心中甜蜜无比。 到那时,说不定呀,她和二哥也有了小娃娃呢。能追着瑜哥儿喊哥哥。 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的话。她简直要忍不住去岭西找二哥去了。都怪二哥,去边境那么久,竟不晓得给她来一封信。 程微收敛心神,对侍立一旁的宫婢道:“先前你说良娣不舒服?” “是。” 程微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良娣。” 宫婢一脸为难:“良娣已经躺下睡了……” 程微抬了抬下颏:“怎么,睡了我就不能去看看?有没有给良娣请太医?” “没有。”宫婢垂头,不敢对上那冷淡威严的眼神。 “那我正好去看看,带路吧。” 宫婢无奈,硬着头皮领程微去了程彤寝室。 程微径直进去,一眼就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程彤。 青丝如瀑堆叠在锦被上,越发显得那张脸纤小苍白,似是听到动静,床上的人睫毛微颤,睁开眼来。 “程微?”程彤猛然坐了起来,牵动身上伤处,忍不住呻吟一声。 “你出去!”程微冷声对领路的宫婢道。 宫婢迷迷糊糊应一声是,转身出去了,还顺带掩好了门。 程彤气急:“程微,那是我的宫女!” 她指挥起来怎么这么顺手?气死她了! 程微毫不客气坐下来:“放心,我又不跟你抢。程彤,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程彤气势一收,掩饰道:“什么怎么回事儿,就是觉得不舒坦。你这么不请自来,就更不舒坦了。” 程微眯眼打量着程彤,把她看得很不自在:“干嘛,我脸上有花呀?” 程微一言不发抬手,猛然拽落程彤衣袖,露出雪白的肩头。 肩头交错的抓痕触目惊心,程彤忙拽住衣裳:“程微,你变态呀?” 程微伸手捏住程彤脸颊,用力拧了拧:“程彤,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以前和我斗嘴的能耐哪去了?我问你,这是太子干的,是不是?” 程彤挥开程微的手,眼一热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是又怎么样?我哪有什么能耐,既无父兄撑腰,又无立身之本,不生生受着还能如何?难道要我一剪子除了太子的孽根吗,那我娘怎么办?我弟弟们怎么办?” 程彤望着程微,泪如雨落:“程微,我没有你强有力的母族保护,更没有你超脱世外的身份。我娘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村女,我大弟没有二哥的才华,小弟尚在稚龄,他们全都指望我能在这吃人的宫里活下去。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在那同样吃人的伯府里活得好。程微,我连死都不敢,你懂不懂!” 程彤耸动肩膀,终于痛快哭起来。 程微沉默,任由她哭个痛快,等哭声渐止,才伸手拍她肩膀:“我懂。因为我曾经,也有连死都不敢的时候。” 那一场场噩梦与一桩桩现实的交织,曾逼得她恨不得去死来逃避,可是她不敢。 她怕她死了,那些无人可以预见的噩梦就真的如期而至。 “你也有过?”程彤抬眸,望着程微。 “是啊,我也有过,但这不意味着咱们就该忍气吞声!”程微眯了眯眼,“谁说咱们不能拿太子怎么样的,我有办法!” 程彤旋即擦干眼泪:“什么办法?” “我有一种符术,只要喝了那符水的人着急动气,轻则虚恭,重则尿失禁。你想,太子若是喝了,还有脸面找你麻烦吗?” 程彤眼睛一亮:“那太子要是在什么隆重场合没忍住,岂不是更丢脸?” 程微微笑:“举一反三你都会啦。” 程彤咬牙:“就这么办。就是地上的烂泥随意被践踏还要糊人一鞋底呢,何况我是个人呢!” 第457章 寿宴出丑 太子回到书房,耳畔似乎依然回荡着皇上对魏无行与程澈喋喋不休的夸赞。 他越想越是憋闷,把一块上好砚台砸得粉粹,喊道:“重九!“一个年轻人进来,单膝跪地:“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本宫写一封密函,你带去岭西交给吴越楼。记着,等他看完密函,你要亲眼瞧着他把密函毁掉。” “是。” 太子提笔蘸墨,一气呵成写完密函,火漆封口交给重九:“去吧。” 等重九一走,太子把毛笔掷在书案上,任由墨汁四溅,冷冷一笑。 魏无行乃一军主将,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恐怕影响战局,程澈不过一个小小参议,去战场上一晃,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打紧? 程澈啊程澈,要怪就怪你不会做人,竟然叫父皇拿本宫和你作对比。 本宫倒是要看看,等你一条小命丢在沙场上,父皇还怎么夸你! 太子刚在程彤身上发泄过怒火,又有了对付程澈的法子,心情顿时舒爽起来,之后算上程彤那里,东宫但凡看得过眼的嫔妃都陆续睡了一遭,此是后话不提。 时光匆匆,太后生辰很快就到了。 依着太后的意思,无需大办,皇室中人凑在一起热闹一下便可,唯二的两位客人就是国师与其弟子程微。 六月正是天热的时候,华贵妃就把寿宴设在清凉殿里。 清凉殿地方不算大,角落里摆放着许多冰盆,一进去就能感觉到丝丝凉意,让人神清气爽。 昌庆帝就赞道:“贵妃用心了。” 华贵妃心中得意,面上却比以往收敛许多:“这都是臣妾该做的。不敢当皇上称赞。” 不多时,乐声奏起,身穿缤丽宫装的宫娥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华贵妃就在昌庆帝旁边道:“臣妾想着天热,太后她老人家饮食清淡。就没弄那些大鱼大肉的,专拣了些新鲜菜蔬上,也不知太后是否满意。” 昌庆帝嘴角笑意更浓:“想来贵妃的心意太后是能感受到的,朕看着这些菜肴很不错。” 等到上菜完毕,昌庆帝举起酒杯:“母后,朕敬您一杯,祝您福如海深,寿比山长!” 昌庆帝敬过酒。华贵妃跟着敬酒。 在场之人有的熟视无睹,有的则暗暗摇头。 说到底,贵妃在后宫再有权势,毕竟不是皇后,紧跟在皇上后面敬酒总让人觉得不大舒坦。 太后轻抿一口果子酒,笑道:“哀家听说,这场宴席是贵妃一手准备的。那真是辛苦贵妃了,不但地方选得好,菜肴精致,更是为哀家请来了国师大人。哀家很满意。” 华贵妃嘴角止不住上翘:“太后能够满意。就是臣妾的荣幸了。” 太后环顾四周,有些疑惑:“对了,哀家记得你还收了一位义女。今日来的都是皇亲国戚。不知她坐在何处,也让哀家见见。” 华贵妃嘴角顿时一僵,脸色红白交加。 “怎么,今日贵妃那位义女没来?”太后一脸无辜地问。 程微坐在靑翎真人下首,险些笑出声来。 对这位她去了一趟东宫就知道她喜欢吃枣糕的太后,她才不信对程瑶抄袭的事一无所知。 太后这简直是明晃晃打华贵妃的脸,偏偏因为地位尊崇,被打脸的人还只能受着。 华贵妃强忍羞恼,讪讪解释道:“臣妾亦有许久未见着她了。她一直病着。不便出门。” 这话一出,许多人就低头暗笑起来。 当然不便出门。丢了这么大的脸,卫国公府居然没有把人休了。而那位还有脸活着,已经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说起来,卫国公府还是心善。 呃,也不对,人家是华贵妃的义女呢,皇上赐婚,哪是想休就能休的,卫国公府再不满,亦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 殿中气氛因着这番对话而微妙起来。 华贵妃羞怒交加,心中对程瑶不由更恨了一层。 程微看在眼里,心中大块。 她就说,出来混迟早要还,偷来的永远是偷来的。 自从二哥前往战场,她鲜少回国公府,母亲却时不时跑到玄清观来,以至于对韩止夫妇的事儿,想不知道都难。 据说盼盼又有了身孕,令母亲气恼的是,止表哥依然没有完全冷落程瑶,隔三差五还是会去她房里。 程微不大明白母亲为何气恼,想着程瑶名誉尽毁,在府里恐怕除了止表哥再无人理会,就懒得再关注了。 太后见华贵妃脸色难看,心中很是愉悦。 她厌恶的贱人不舒坦,她自然就舒坦了。 于是太后神情更加慈祥:“贵妃啊,既然那孩子病了,不能进宫来,你就该常派人去看看。那是你的义女,总不能因为病了,就丢开不管了。哀家还听说,那孩子还救过你的命来着?” 华贵妃整个人简直不好了。 这是在暗示她对救命恩人过河拆桥了? 这老妖婆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 她辛辛苦苦筹办寿宴,为了把国师请来绞尽脑汁,这老妖婆竟然众目睽睽之下给她难看! 太后悄悄撇了撇嘴角,扫昌庆帝一眼。 就是故意的又如何? 以往她退居一室,不与华贵妃争锋,不过是想着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她要为疯傻的皇后和娘家考虑一二。 现在她想通了,这贱人把她冯家害得如此惨,她还退让什么?不如趁着皇上龙体康健,拼个你死我活! 不只是华贵妃,就是太子,这个便宜孙子她也不要了! 平王跛脚不用考虑,不是还有五皇子、六皇子吗?她身体还硬朗,亲眼瞧着两位皇子成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就赌一赌天意,看她与皇上能不能活得够久! 太子见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站出来道:“皇祖母有所不知,母妃前不久才对孙儿提过,让程良娣得空去看看义妹。是孙儿想着程良娣近来体弱,这才耽误了。” 太后笑着点头:“瞧你这孩子,还特意为你母妃解释。哀家知道贵妃是个心细周到的,就是随口问问。” 太子一听不由气结。 搞了半天只是随口问问? 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 太子心中恼火,暗暗咬牙,忽听一道悠长响亮的声音响彻全场。 第458章 太后中毒 太子刚一开始还是懵的,疑惑四顾,直到察觉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皆是面色古怪,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待那不雅的味道传来,太子彻底傻掉。 他刚刚—— 人多的时候,一旦发生这种窘事,比较机灵的人定然会不动声色,最好是随旁人一同作出嫌恶的表情来。 太子这点机灵劲是有的,奈何他刚刚为替华贵妃解围越众而出,就把自己单单显了出来,再用这种法子就不成了。 “太子,还不回去!”昌庆帝一张脸比锅底还黑,斥道。 这真的是他的太子吗? 苍天啊,他一个当皇上的,不说兢兢业业,也算勤勉仁厚,有一年为了赈灾还克扣过妃子们的胭脂水粉钱,怎么就不能给他个像样的儿子? 太子当众出丑,哪里还有话说,当即脸涨得通红,掩面退下。 偏偏昌庆帝那嫌弃的眼神就如刀子在太子的心尖上割来割去,令太子憋屈又羞恼。 这一羞恼,麻烦就大了。 只听噗噗数声不雅的声音伴随着太子一直回到座位,周围人不由自主往旁边散了散。有些定力差的,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场之人皆是皇亲国戚,还不至于因为笑太子放屁就被责罚,于是笑声就像传染一般,迅速蔓延。 这样一来,最爱跟人家比儿子的老皇帝脸面哪挂得住,当下就怒道:“太子,你既然不舒服,今日怎么不好好在东宫呆着?” “儿臣——”太子又羞又恼,一激动不雅的声音又来了。 太子石化当场,恨不得一头撞死。 昌庆帝同样恨不得飞奔过去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踹死算了。一拂衣袖道:“来人,还不快扶太子回去好好歇着!” 太子完全不明白这不受控制的虚恭是怎么回事儿,连抬腿迈步都没了勇气。几乎是被内侍一左一右架着出去的,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太子犯了什么大错,被拖出去打板子呢。 太子一走,陪同太子赴宴的孙、马二位良娣当下坐不住了,同时站起来道:“臣妾去照顾太子殿下!” 两位良娣满脸羞惭落荒而逃。 殿中一派静悄悄。 昌庆帝咳嗽一声道:“来,来,诸位吃菜吧,贵妃准备了很多特色菜,平时不常吃的。” 众人面面相觑。 刚刚那飘散在全场的不雅味道犹令人心有余悸。这桌子上的菜,谁还有勇气动筷子啊? 于是,一群皇亲国戚连带嫔妃,皆眼巴巴瞅着皇上。 罢了,皇上要是动筷子,他们就豁出去了! 昌庆帝看看大家,再低头看看自己案前的菜肴,忽然食欲全无。 情急之下,昌庆帝忙给华贵妃使了个眼色。 这些菜大家都不想吃了,你赶紧换一批啊! 华贵妃倒是看懂了昌庆帝眼神。却只剩下欲哭无泪。 太后一贯低调简朴,为了让太后满意,她特意办得简而不糙。特别是这些菜肴。一道道别看没有什么名贵之物,却是精心烹制,要的就是大家吃后回味无穷的感觉,分量自然不多。 现在皇上要她换菜,她上哪里给变出来啊! 见华贵妃不语,昌庆帝挑了挑眉。 今日这母子二人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给他省心! 察觉昌庆帝隐隐怒气,华贵妃忙赔笑道:“皇上,臣妾命人准备了长寿面,现在吃正是时候……” 昌庆帝…… 才吃了几口菜就开始吃长寿面?这一定是全京城最独特的寿宴! 昌庆帝一脸惭愧看向太后。 太后满是理解地冲昌庆帝笑着:“哀家是有些饿了。长寿面吃起来最舒坦,就赶紧端上来吧。” 昌庆帝松了一口气。瞥华贵妃一眼。 华贵妃冲身后内侍点点头。 不多时,盛在碧绿小碗中的长寿面就被摆在众人面前。热气腾腾,香气袭人。 有那素来抱华贵妃大腿的就赞道:“这长寿面的卤闻着可真香!” 太后浅尝一口,不吝称赞道:“吃起来也好,还真是哀家多年来吃过最好的打卤面。皇上也趁热尝尝。” 昌庆帝忙吃了一口,自觉找回一点颜面,开口道:“各位都动筷子吧。” 众人一尝,纷纷称赞。 华贵妃抿唇笑道:“今日是太后寿辰,臣妾想着这寿面是重中之重,特意请了京城最好的面馆里的大师傅进宫来做的。” “原来如此。”昌庆帝有心称赞华贵妃几句,可先前的事委实令他心口发堵,哪还能说出一个字来。 华贵妃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太子险些搅黄了寿宴,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哪还敢想什么称赞。 华贵妃正庆幸着,就听杯盏落地的声音传来。 场中一阵骚乱。 “太后,太后您怎么啦?” 太后一手扶案,一手按着腹部,一声声呕吐起来。 “母后!”昌庆帝腾地站了起来。 太后强撑着看昌庆帝一眼,颓然倒下。 昌庆帝大步流星走过去,从宫婢手中接过太后,就见太后面如金纸,浑身已经开始抽搐。 “太医!”昌庆帝大喊一声,扶着太后的手开始抖了。 场面越发混乱,靑翎真人走过去:“皇上,让贫道看一下。” 昌庆帝如梦初醒:“对,对,对,国师,你快给太后看一看。” 昌庆帝让至一旁,靑翎真人走上前来,程微紧跟其后端详太后脸色,不由一怔。 太后她……是中了毒吧? 才想到这里,就见靑翎真人手指掐动迅疾画了一道符,拍在太后心口处。 “国师,太后这是怎么了?” 靑翎真人淡淡道:“太后是中了毒。”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要说起来,此刻若是换了御医在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定然不敢把太后中毒的事直言道出,但以靑翎真人的身份,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皇上,贫道刚刚的解毒符只能暂时控制住太后体内毒素蔓延速度,使其不至于很快攻入心脏。至于解毒,必须要确定了太后中的是什么毒再说。” “那国师快些替太后诊治。”昌庆帝环视众人,面沉似水,“来人,把在场之人全部请去偏殿坐着,此处一碗一筷任何人都不许动。擅动者,杀无赦!” 第459章 金羹玉饭 刚刚还丝竹声不绝于耳的清凉殿,眨眼间就人去殿空,只剩下满桌杯盘狼藉。墙角堆的冰盆已经开始融化,却无人顾得上添冰。 偏殿里气氛凝重,终于有人忍不住道:“这好端端的,太后怎么会中毒呢?” “是呀,皇上让咱们在这里呆着,该不会是怀疑下毒的人在咱们中间吧?”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扫了华贵妃一眼。 华贵妃暗暗握拳,格外恼火。 她万万没想到,被请来偏殿的人还包括她!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怀疑她? 这简直是荒谬,今日宴席是她一手操持,她除非得了失心疯,才会给太后下毒! 等等! 华贵妃终于反应了过来。 太后在她操持的宴席上中毒,不论下毒者是何人,她都难辞其咎! 思及此处,华贵妃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暗道让她知道谁是下毒者,定将那人千刀万剐! 真是不长眼的,就算想毒死那老妖婆,也别选在这时候啊! 华贵妃四周气压低沉,众人神色各异,心思浮动。 南安王淡淡开口道:“各位稍安勿躁,皇上英明睿智,咱们没做过的事,是不会被怪罪的。” 南安王的话让众人心里好受了些,纷纷称是。 内室中,昌庆帝面带焦灼:“国师,太后究竟中了什么毒?” 靑翎真人神色淡淡,一开口却让人心凉了几分:“皇上有所不知,符医虽懂辟毒,亦能延缓各种毒性发作,但对辩毒并不擅长,想知道太后中了什么毒,还要等各位太医的结论。” 对太医,昌庆帝就没那么客气了,沉声问道:“各位太医查出什么来没有?” 十数位太医大汗淋漓,硬着头皮道:“回皇上,目前还没查明太后中的是什么毒,只能够确定太后体内的毒很罕见。” “那要如何?”昌庆帝脸色更难看。 “这——”众太医互看一眼,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只能继续观察太后的情况,另外找到毒源,或许能分辨出一二。” “朱洪喜,你去问问在大殿里的太医,找出是什么让太后中毒了吗?” “是。” 昌庆帝冷冷扫太医们一眼,抬脚走到外室静等。 不多时,朱洪喜脚步匆匆而来:“皇上,查出来了,是太后桌案上那盏金羹玉饭有问题。” “金羹玉饭?”昌庆帝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问题出在长寿面上,万没想到是那盏金羹玉饭。 所谓金羹玉饭,是以黄花鱼与莼菜熬羹而成,细嫩鲜美,妙不可言。 昌庆帝猛然想了起来,早年他还是皇子时,太后就喜欢吃黄花鱼。 往事如画,在昌庆帝脑海中匆匆翻过。 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才八九岁的他与小太监蹴鞠回来,满头大汗,一跑进殿里就闻到了一股奇香。 那时的他对养母尚有些畏惧,问道:“母后,这是什么香味呀?” 还很年轻的太后揽着四五岁的侄女真真,温柔笑着告诉他:“母后让厨房做了金羹玉饭给你们尝尝。这个季节的黄花鱼尚算肥美,再过一段时日就不好吃了。” 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放开真真,亲手替他拭汗。 那顿饭,在他记忆中格外鲜美。 太后温柔的笑容,还有与他争抢的不亦乐乎只顾埋头大吃的冯真真头顶那对可爱小包包,悄无声息的印在了他心上。 昌庆帝回神,问朱洪喜:“只有太后桌子上那盏金羹玉饭有问题?” 朱洪喜回道:“是,太医把别的桌子上的金羹玉饭倒给猫吃,都没有异常,只有太后桌子上那一盏,猫吃了几口后便倒地而亡。” 昌庆帝大怒:“让所有太医立刻会诊,看那盏金羹玉饭中到底下了什么毒!” 十数位太医聚在一起,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随着时间推移,一个个冷汗直冒。 “这样下去不行,这无名毒哪是一时半刻能查出来的。可太后又等不得了,再这样下去,咱们都得掉脑袋。” “那可怎么办呢?” 一个上年纪的太医猛然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去年致仕的李太医不是擅长辩毒吗?咱们去和皇上说,请李太医前来试试!” “这——”不少太医有些犹豫。 这样一来,在皇上面前岂不是显得他们是饭桶? 老太医撇嘴:“别这个那个了,等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们就知道,什么都没命重要。让皇上骂几句,总比丢了性命强!” 众太医下定决心:“好,就这么办!” 昌庆帝一听十多个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去请一位致仕的太医,果然大怒:“真是一群饭桶!朱洪喜,去吩咐锦鳞卫速去把李太医带进宫来!” 朱洪喜领命而去,不多时内侍奔出一个宫婢来:“皇上,太后……太后想见您……” 昌庆帝大步走了进去,就见不久前还容光焕发的太后此刻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竟与寻常老妪没有什么区别了。 昌庆帝心中莫名一酸。 对于这个养母,他一向是敬多于爱,更因为皇后的事二人有了心结,多年来渐渐疏远,可她对自己的恩情是抹不去的。 “母后——”昌庆帝半蹲下来,抓住太后的手。 太后挣扎着起身:“皇上啊,扶哀家起来,我想坐着说话。” 昌庆帝忙扶着太后靠在猩红织金引枕上。 太后缓缓笑道:“皇上,哀家是不是不成了?” “不会的,朕已经派人去请擅长辩毒的李太医了。李太医就在京郊养老,一定赶得及的。再者说,不是还有国师在吗,他能缓解您毒素蔓延速度。” 太后摇了摇头:“治病不治命,哀家的身体状况,自己心里有数。皇上,哀家想回慈宁宫去,你送哀家回去吧。” 昌庆帝眼角湿润,点了点头:“好。” 慈宁宫宁静依旧,昌庆帝把太后安顿好,寸步不离守在太后身边。 太后眼神越发涣散,渐渐神智不清,拉着昌庆帝的手喃喃道:“真真,是真真吗?你的手怎么粗了、硬了?是不是在冷宫受了很多苦?” 昌庆帝心头一震。 “真真——”太后仿佛回光返照,不停呼唤。 昌庆帝心乱如麻,闭闭眼道:“请皇后前来慈宁宫。” 第460章 帝后相见 昌庆帝的心情很复杂。 自从发生那件事情,皇后被幽禁,他就再也不曾见过她了。 不,知道皇后发疯的消息,他曾悄悄去关雎宫看了一眼。 而那一眼之后,让他更不想相见。 年轻时候的他以为那是纯粹的愤怒,随着年岁渐长,他却渐渐明白,或许里面还有后悔与歉疚。 后悔当时的冲动么?证据确凿之下,继续寻查下去,会否还皇后一个清白? 还是说,更加坐实皇后的罪名,让他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都没法留住了? 昌庆帝有时候也会鄙视自己。 别人都以为皇后犯了错,被他厌弃幽禁关雎宫,可谁又能知道,面对皇后,他更多的是不敢见呢。 从来不曾预想,再见皇后,是在这种情形下。 “皇上,皇后到了。”朱洪喜凑在昌庆帝耳边,轻声道。 昌庆帝睫毛颤了颤,一睁眼,就见到了冯皇后。 随着程微的治疗,冯皇后大半时间都如常人一般安安静静的,显出娴雅的气质。 今日冯皇后梳着高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樱口琼鼻,高贵风华一如往昔。尤其是那一双分外美丽的眼睛,因为心智有失,纯如稚子,反而格外明亮清澈,闪烁着动人的神采。 昌庆帝站起来,声音一滞。 他没想到皇后是这般模样,他以为要看到的,会是一个疯疯癫癫披头散发的妇人。 皇后的疯病,莫非好了? 青娥默默扶着冯皇后,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想起在里边生死难料的太后,心底涌上无尽的佩服。 太后交代一旦皇上要见皇后,定要把皇后收拾的精精神神,她忍不住问:“为何不让皇上看看,皇后这些年过得有多惨?” 太后像个慈祥的长者那般看着她,轻笑道:“青娥啊,身为女人,永远不要指望凭借男人的怜悯活着。那怜悯只能换来一时的心软,却换不来一世的心动。何况,那个男人还是皇上!” 当时,青娥将信将疑,可是此刻看到皇上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这才对太后心悦诚服。 “可皇后神志不清,就算表面再好,一旦开口,就遮掩不住了啊。”青娥当时还问了这么一句。 太后冷笑道:“这样才好。越是美好的东西,一旦轰然崩塌,始作俑者才会有所触动。就如那锦缎绫罗掉在地上被践踏才会令人惋惜,若别人踩着的是一块抹布,你还会心疼那块抹布不成?” 青娥对太后的话再无质疑,悄悄观察昌庆帝反应。 昌庆帝仿佛忘了室内还有旁人,一步步走向皇后,离她数尺之遥停下来,声音微沉:“皇后,你来啦?” 冯皇后个子高挑,只需要稍稍抬起下颏,就能与昌庆帝对视。 她的眼睛黑亮纯粹,就如夜幕上最明亮的星,让昌庆帝眼神闪烁。 昌庆帝不由自嘲,一晃二十载过去,他果然是没有忘记过皇后的,不然怎么一见了皇后这双眼,就觉无比熟悉呢? “皇后,你是不是忘了朕了?”见皇后一味盯着他瞧,却不发一言,昌庆帝心情复杂地问。 冯皇后忽然偏头一笑,神情欢愉犹如不谙世事的少女:“太子哥哥,你怎么把我当成姑母了?我是真真呀!” “皇后——”昌庆帝一惊。 冯皇后皱眉,娇嗔道:“你再这样喊,我可要告诉姑母啦。谁是你的皇后,你羞不羞?” 昌庆帝怔住。 少时的他知道想要登上那个位置离不开养母的支持,而冯真真又是养母最疼爱的侄女,他对她自是百般疼宠迁就。 渐渐的,那份疼宠就由最开始带着动机转为有了几分真心真意。 豆蔻少女秀美纯善,好似枝头最俏的那一朵迎春花,他娶了她,既能得到养母全力的支持,又能有一位可爱美丽的妻子,有什么不好的呢? 于是他悄悄对刚满十三岁的她说:“真真,待我登上那个位置,便要你当我的皇后,你可愿意?” “真真——”昌庆帝回神,望着笑容纯真的皇后,苦涩难言。 冯皇后忽地伸手,挽住昌庆帝的手。 昌庆帝一震。 冯皇后却无比自然:“这就对啦,让姑母知道你乱喊,该骂咱们了。姑母呢?我好像很久没见到她了。” 昌庆帝握住冯皇后的手,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不由看了扶着冯皇后的青娥一眼。 青娥忙道:“皇上,皇后她神志不清,有时候记忆就停留在少时。” 昌庆帝闭了闭眼,看向冯皇后,声音轻柔苦涩:“真真,我带你去见姑母。” 二人手挽手相携而去,青娥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默默跟上。 太后靠在引枕上,神情痛苦,乔嬷嬷守在一旁不停替她擦汗捏手。 听到动静太后睁开眼睛,见到帝后携手走进来,忙合上双目,才掩去复杂的情绪。 再睁眼,太后眸中只剩下激动:“真真,快到姑母身旁来,姑母好想你!” 冯皇后站着不动。 昌庆帝用哄孩子般的语气哄她:“真真,快过去啊,你不是想见姑母吗?” 冯皇后咬着唇:“可是,姑母没有这么老呀——” “那真的是姑母,不信你仔细看看。” 冯皇后便对昌庆帝嫣然一笑:“太子哥哥说是,那就一定是了。太子哥哥从来没骗过我的。” 冯皇后奔过去,伏在太后身旁:“姑母,您怎么啦,是病了么?” 太后抬手抚摸冯皇后鬓发:“是呀,姑母想我的真真,都想病了。” 说罢,手猛然垂了下去。 冯皇后不知所措,满是依赖看向昌庆帝。 昌庆帝一个箭步走过来,先是揽过冯皇后不让她看太后情形,然后握住太后的手,大声喊道:“快请国师来!” 太后手动了动,勉强睁眼,已是气若游丝:“皇上啊,到如今……你还恨着真真吗?” 昌庆帝低头,看着怀中犹如稚子的皇后,哑着嗓子道:“不恨了,朕早就不恨了……” “不恨就好,真真她……怎么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啊。以后,皇上替我好好照顾真真吧……” “朕会的,其实朕早就想明白了——” 太后听到满意的答案,虚弱一笑,终于昏了过去。 第461章 嫌疑者 冯皇后自昌庆帝怀中抬头,看到昏迷的太后,惊叫起来。 “真真别怕,姑母没事的——” 昌庆帝话音未落,就被冯皇后推了个趔趄:“你走开,走开!你们都是坏人,抢我的孩子——” 朱洪喜忙去扶昌庆帝:“皇上——” “无妨。”昌庆帝摆摆手,上前一步,“真真,你怎么了?” 青娥紧紧扶着冯皇后,解释道:“皇上,皇后并不是所有记忆都停留在少时,现在她又想到了长大后的事,这个时候最受不得刺激。” “那好,你先扶皇后回关雎宫歇着。不,把皇后扶到慈宁宫偏殿吧,等太后无事了,朕去看她。” “是。”青娥垂眸压下眼底涌上来的喜色,扶着皇后从侧门离去。 冯皇后刚离去不久,靑翎真人就带着程微匆匆而入。 靑翎真人一见太后形容,忙走过去,施展符术止住她体内毒素蔓延之势。 “国师,太后如何了?” 靑翎真人淡淡道:“太后体内的无名毒将要攻入心房,我刚刚以截脉法强行止住了,不过要是太医们今日仍辨不出是何毒,那就回天乏术了。” 昌庆帝面沉似水:“朱洪喜,李太医不是已经到了吗,去问问那群饭桶,到底研究的怎么样了!” 朱洪喜匆匆跑出去,片刻后又返回来:“回皇上。太医们正在研究……” “一群废物!”昌庆帝抬脚便走,“朕去看看!” “皇上——”朱洪喜喊住昌庆帝,硬着头皮劝道。“您若过去,太医们一紧张——” 昌庆帝停下脚步,闭了闭眼,挥手道:“朱洪喜,你去吧,有什么情况速速回报!” 朱洪喜忙领命而出,昌庆帝疲惫地揉揉太阳穴。看向靑翎真人:“国师,如太后这般情形。若始终查不出身中何毒,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靑翎真人扫程微一眼,旋即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并无。” 世上之事无绝对。要想救太后,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以身具特殊血脉之人的精血救之。 而他的小徒弟,恰恰就是身具特殊血脉之人。 但以太后如今情形,若是让玄微替她换血驱毒,玄微定会元气大伤,恐怕活不过双十。 皇室腥风血雨,明争暗斗,是是非非外人如何能分辨清楚。他身为人师,绝不会让自己的弟子成为牺牲品。 昌庆帝听靑翎真人如此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太后昏迷之中依然浑身抽搐,程微心生不忍,对昌庆帝道:“皇上,民女懂一些按摩之术,不知可否替太后按摩身子,缓解不适?” 昌庆帝一怔。深深看程微一眼,叹道:“那你就试试吧。” 程微走至太后身旁。在一侧坐下来,抓过太后的手,从手指开始,替她轻轻按摩。 靑翎真人冷眼旁观,忍不住微笑。 旁人或许不懂,他当然一眼看出,小徒弟并不会寻常那种按摩之术,而是以符法灌注指尖,缓解太后的不适。 以小徒弟的年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且熟练运用,实属难得了。 靑翎真人一动不动望着程微,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若不是玄微尘缘难了,还真是继承他衣钵的最佳人选。 日渐西斜,程微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太后在她的安抚下痛苦缓解许多。 昌庆帝看在眼里,自是暗暗点头。 脚步声响起,朱洪喜当先走了进来。 “如何?”昌庆帝问完,看到朱洪喜身后跟着的李太医,心中一喜,“是不是查出来了?” 李太医忙上前一步拜倒:“回皇上,太后所中之毒微臣已经查验出来。太后乃是中了夹竹桃之毒!” “夹竹桃?”昌庆帝一愣,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机智过,瞬间就想起了一个地方——长春宫。 长春宫那片夹竹桃四季常绿,花开秾艳,他曾笑言这些来自朗国的美丽花卉正应了长春宫的名字,生长在长春宫最适合不过。 那么娇艳纷丽的花,竟是有毒的? 长春宫—— 昌庆帝面色阴沉,吩咐道:“李太医,你配合国师,速给太后解毒!” 说罢,昌庆帝抬脚往外走去。 朱洪喜亦步亦趋跟上。 “去把华贵妃请过来。”昌庆帝走至厅里坐下,脸色难看。 华贵妃听闻皇上召见,并不意外。 她是寿宴主办之人,太后出了这种事,皇上定会找她问话。 不过,这个时候叫她前去,有两种可能。 一是太后已经有救,皇上有了追查的心情;二是太后已经—— 华贵妃走在路上,说不清自己更希望是哪个结果了。 太后得救,皇上对她的怒气固然能减少,可太后若是去了,就算一时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却是一劳永逸的事。 华贵妃抿了抿唇角。 有太子在,她从未担忧过将来。 “朱公公,太后怎么样了?” “这个,奴婢并不大清楚。奴婢来请娘娘时,国师和太医正在替太后解毒。” 华贵妃点了点头,走进慈宁宫中,就见昌庆帝端坐在厅里,面色凝重。 “皇上。”华贵妃走过去,柔声道,“太后怎么样了?臣妾一直很担心——” 昌庆帝冷冷看了华贵妃一眼,眼神如刀,把华贵妃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华贵妃,你可知罪!” 华贵妃愣住:“皇上,臣妾不懂您的意思。” 昌庆帝猛然站起来:“不懂?那朕告诉你,太后中的是夹竹桃之毒,你现在懂了吗?” “夹竹桃?”华贵妃脸色大变,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太后在她一手操办的寿宴上中了夹竹桃之毒,而整个皇宫,只有她的长春宫种有夹竹桃。 到这时,华贵妃自是明白中了旁人算计,见昌庆帝脸色难看到极点,忙跪下来道:“皇上明鉴,臣妾有什么理由害太后呢?再者说,主办宴席之人用自己住处独有的毒物害人,这不是傻瓜吗?” 昌庆帝冷笑一声:“傻瓜?华贵妃说的有道理,寻常毒物自是如此,可夹竹桃不同。能够查出太后中了此毒,可是集了所有太医之力呢!放眼整个宫中,知道夹竹桃有毒的,除了贵妃还有何人?” 华贵妃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甘道:“皇上,那也不能说明就是臣妾下的毒啊,臣妾冤枉——” 昌庆帝摆手:“不必说这些,真相如何,朕自然会派锦鳞卫查个清楚!” 第462章 台阶 一听锦鳞卫,华贵妃脸色顿时一白。 她是没对太后下毒,可这些年来手上并不干净,要是被锦鳞卫查出些什么来,同样讨不了好! “皇上——” 昌庆帝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哀求的华贵妃,冷冷道:“来人,请华贵妃回长春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华贵妃踏出长春宫半步!” 直到华贵妃被内侍们带走,昌庆帝再没有看她第二眼。 东宫里气氛不大美妙。 太子一回来就砸了许多摆件,见到孙、马二位良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痛骂一顿,两位良娣哭着回了各自屋子。 不久后内侍疾步而来:“殿下,不好了——” 太子眼一瞪:“什么不好了,再胡乱喊,本宫打烂你的嘴!” 今日已经够晦气,没想到还有不长眼的跑来给他添堵! 内侍扑通跪下来:“殿下,太后在寿宴上中了毒,至今生死不明。贵妃娘娘她——” “母妃怎么了?”太子一愣。 内侍死死低着头:“皇上命娘娘呆在长春宫里不许踏出半步,更不允许人前去探望!” “什么!”太子大惊。 怎么会这样,他才刚出了丑,母妃又出了事? 不行,他要去找父皇说清楚,一定是有人在算计他们母子! 太子越想越恼火,抬脚就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猛然停下脚。 他犹如僵硬的木偶缓缓低头,看着脚边一小圈水洼,如遭雷劈。 他居然……失禁了? 内侍正跪着。目光追随着太子落到地板上,同样目瞪口呆。 太子他……居然因为贵妃娘娘的事吓得尿了裤子? 这不至于吧? 一想到尿裤子的太子将来是大梁国君,内侍忽然有些心塞。 察觉太子猛然看过来,内侍忙死死垂下头。 太子盯着胆战心惊的内侍,犹豫不决。 这个时候,他是该杀人灭口呢?还是杀人灭口呢? 太子闭闭眼。 罢了,他要真是患了怪病。总要有个人替他收拾遮掩,暂且留着这小太监狗命吧。 昌庆帝听着暗卫回禀东宫动静。不由皱眉。 尽管太子若是来找他求情,他定然把那孽子劈头盖脸骂回去,可是,太子居然不来? 出事的是他母妃。太子这样,未免令人心冷。 昌庆帝越想越不满,吩咐朱洪喜:“去东宫一趟,叫太子过来见朕。” 太子那边一听老爹传唤,当即傻了眼。 只是虚恭也就罢了,要是在父皇面前来个尿失禁—— 这么美好的画面太子想都不敢想,摆出一副虚弱模样道:“朱公公,你是知道的,本宫在清凉殿时就很不舒服了。此时实在起不来身。要是勉强过去,在父皇面前出丑,本宫出丑是小。唐突了父皇是大。还望朱公公替本宫向父皇说个明白。” 朱洪喜这一日险些跑断了腿,颠颠跑回去对昌庆帝讲明,昌庆帝对太子越发不满。 太子居然不敢来见他,该不是心中有鬼吧? 真是气死他了,往朝都是狼多肉少,多少皇子盯着那个位置。对当老子的是百般讨好,千般表现。 轮到他可好。矬子里拔高个,就太子这么一个凑合的,他还得反过来维护那孽子。 昌庆帝心中委屈,抬脚把一个小杌子踢出去老远。 朱洪喜抽抽嘴角,视若不见。 咳咳,他们皇上还是很好的,生气踢踢小杌子算什么,至少不踢人。 一连几日,昌庆帝上朝时气压格外低沉,大臣们隐约听说太后寿宴发生的事,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效率罕有高了起来,重臣们为了派系斗争梗着脖子对骂那种情形更是消弭无踪。 昌庆帝在朝廷上气顺了些,一回到后宫就越发不高兴,没事便去看太后恢复情况。 好在三日后,太后就恢复了不少精神,能与人闲话家常了。 “母后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太后靠着引枕,笑着道:“是,哀家今日觉得好多了,这还多亏皇上上心。” “母后莫这样说,儿子孝敬您,是天经地义的。” 太后语气一转:“只是那下毒之人,皇上查出来没有?哀家这把年纪了倒是无所谓,可宫里还有皇上和皇子公主们。要是不把这胆大心黑的人揪出来,实在难以安眠。” 昌庆帝眸光深沉:“母后放心,此事朕定会追查到底!” “那就好。”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目光温和望着昌庆帝,“皇上见到皇后了吧?” 昌庆帝颇不自在移开眼:“见过了。只是皇后一见到朕就很激动,朕只好趁她入睡时去看看。对了,朕请国师替皇后看过,国师说皇后心病重,若不解了心结,药石难医……” 太后定定望着昌庆帝:“皇上知道皇后的心结是什么吗?” 昌庆帝有些尴尬:“是……当年的事吗?” 太后闭了闭眼:“到如今,皇上还在误会皇后吗?哀家知道,那件事过去太久了,就算想查清楚亦是难了。所以信不信皇后,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罢了。” “朕……”昌庆帝张张嘴,心口发堵。 “皇上心里还是有疙瘩是不是?”太后轻叹一声,“那皇上以后还是不要去刺激皇后了,就让她安安静静呆在关雎宫里吧。反正人生百年,匆匆易过,她已经在关雎宫呆了二十多年,再熬些年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昌庆帝截断太后的话,“是朕想岔了,朕想要皇后好起来。母后,朕这就去对皇后道歉,她没了心结,说不定国师就能医好她了。” 太后露出欣慰的笑:“若是那样,哀家此生就无憾了。” 待昌庆帝走出去,只剩下太后与乔嬷嬷二人,乔嬷嬷一脸佩服地道:“太后,皇上的反应果然被您料中了。” 太后淡淡道:“皇上这些年,不过是等着一个合适的台阶罢了。” 乔嬷嬷又道:“就是您以身试毒,实在太危险了,当时奴婢都要吓死了。这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太后抬抬眼皮:“国师与李太医不是都在么,要是再出问题,只能怪哀家赌输了。” 她还安排了人,一旦李太医不能及时赶到,其他太医束手无策,就说出夹竹桃之事,如今那个暗棋没有用上是最好的。 她怎么敢就这么死了,看着她冯家遭难,侄女疯傻一生! 第463章 获悉真相 昌庆帝走到安置冯皇后之处,免了宫婢们的行礼传报,抬脚走了进去。 冯皇后正坐在雕花梳妆镜前,青娥立在身后替她一下一下疏通头发。 岁月总是会偏爱某些人,冯皇后正是那样的女人。 尽管幽居关雎宫,可因为心智失常,反而感受不到凄苦飘摇,岁月在她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一头青丝如瀑,光亮顺滑。 “皇上——”青娥听到动静,忙退至一旁行礼。 昌庆帝摆摆手:“你下去吧。” 青娥犹豫了一下。 “嗯?”昌庆帝淡淡瞥她一眼。 “是。”青娥放下牛角梳,默默退下。 眨眼间,小小的室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昌庆帝的脸在梳妆镜里清晰可见。 冯皇后回眸一笑:“太子哥哥,你替我画眉吗?” 昌庆帝一怔,脑海中又晃过青葱岁月的往事来。 他刚过小成年礼,按着宫里规矩,会有四名调教好的宫婢教他男女之事。 年少冲动,初尝鱼水之欢,有好些时日他颇为沉迷,自然有些冷落冯真真。 为此,冯真真与他怄气,足足半个多月没有理会他,他颇无措,还是请教了小太监,亲自挑选上好的黛螺替她画眉,二人才算和好如初。 那时候他想,冯真真脾气真大,他是太子。将来的帝王,总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对她不懂事的做法颇有微词。 再后来。他登上那个位置,渐渐有太多的女人比冯真真懂事,比冯真真温柔,比冯真真百依百顺。 步入中年的昌庆帝偶尔会想,他们的裂痕也许是注定的,谁让那时候,两个人都那样年轻呢。 而今。再听到冯真真这样说,昌庆帝只剩下感慨万千。 “好。我替你画眉。”昌庆帝俯身拿起眉笔,替冯皇后轻扫峨眉。 冯皇后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直笑:“太子哥哥手法生疏了。” 昌庆帝再也画不下去,把眉笔掷于一旁,抬手按住冯皇后肩膀。认真道:“真真,当年是朕错了,朕不该误会你,其实朕内心深处一直不相信你会对不起朕的。你醒过来吧,后宫缺一个女主人太久了。那个位子,除了你,朕从没想过让别人坐。” 冯皇后怔怔盯着昌庆帝,眼中一片迷茫,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伸手把他推开:“你走开,我再也不要见你!” 昌庆帝抓住冯皇后的手:“真真,你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将来也会一起安眠在皇陵里,你怎么能不见我呢?你要怪朕,也等好起来再找朕算账如何?” 冯皇后眼中闪过疯狂:“算账?是,我是该找你们算账的。你还我孩子,你怎么能纵容华丽君抢走我的孩子,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孩子?”昌庆帝愣了愣。叹道,“真真。没有人抢我们的小公主,她只是到天上去了——” 冯皇后猛然甩开昌庆帝的手,嘶声道;“不是小公主,是小皇子,是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小皇子,可是你却不要我们了!” “你说什么?什么小皇子?”昌庆帝再次愣住。 他不清楚疯癫之人是不是会发癔症,把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成发生过的,可皇后的样子委实让人心惊。 冯皇后忽然矮下身子,死死抱住昌庆帝大腿:“求求你,不要杀了我的孩子,他才那么小……” 青娥听到动静冲进来,一边去扶冯皇后一边对昌庆帝道:“皇上,皇后又犯病了,这个时候受不得刺激。” 昌庆帝缓缓神,道:“青娥,你安抚好皇后,过来回话。”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青娥轻轻走过来,跪下:“皇上。” 昌庆帝抬手去端茶盏,发现是空的,又默默放下,平复了一下心绪把那个疑惑问了出来:“青娥,皇后口口声声说有人抢她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青娥以额贴地,瑟瑟发抖。 “嗯?”本没往深处想的昌庆帝正色起来,见青娥一味惶恐不语,厉声道,“说!” 青娥身子一颤,缓缓抬头:“皇上,娘娘没有胡说,她因为失去了小皇子,伤心过度,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你说什么!”昌庆帝猛然站了起来。 青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当年娘娘被关进关雎宫,不久后就发觉有了身孕,后来生下了小皇子。可惜好景不长,小皇子才几天大,就被华贵妃,也就是当时的华婕妤知晓了,派了她的心腹邓安过来把小皇子抱走了!” “此话当真?”昌庆帝心头巨震。 青娥举掌发誓道:“奴婢所言字字属实,若有假话,情愿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昌庆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汹涌的情绪,质问道:“既如此,当年为何不禀报朕?” 青娥垂眸苦笑:“当年皇上恼了娘娘,娘娘在关雎宫里连一个能传递消息的可靠之人都寻不到,生怕所托非人,消息在传到皇上耳中之前就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 说到这里青娥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娘娘还担心,皇上会不信任娘娘——” “傻子!”昌庆帝咬牙。 若是当时他知道皇后有了身孕,他—— 昌庆帝忽然间有些不确定二十多年前的他会如何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生气也不会让怀着身孕的皇后呆在冷宫里。 “好了,青娥,朕知道了,你且照顾好皇后,皇后再有任何事都速速禀报于朕,不得再有隐瞒!” “是。” 昌庆帝大步离开慈宁宫,青娥立刻去向太后禀报。 太后点头道:“哀家知道了,皇上定然传邓安问询往事去了。” 青娥忍不住问:“太后,您为何没有直接告诉皇上——” 太后笑道:“比起别人告诉的,人们往往更相信自己查到的。青娥,你要记着,哀家对这些往事并不知情,所有的事都是皇上起了疑心,自己查到的。” “奴婢明白了。” 暗室里,昌庆帝盯着跪地认罪的邓安,恨不得用目光把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狗奴才,你当年真的把小皇子放到木盆里扔河里去了?” 第464章 赐死 邓安自知大难临头,想起太后先前的保证已是无憾,自是事无巨细对昌庆帝讲明。 不过他虽有了心理准备,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在昌庆帝的质问下,依然免不了两股战战。 “朕问你,那木盆有多大?”昌庆帝踢了邓安一下。 “啊?”邓安一怔。 一旁的朱洪喜轻轻咳嗽一声。 邓安回神,表情呆滞比划一下:“大概这么大吧。” 昌庆帝一看大怒:“狗奴才,你当时怎么不选个大点的木盆呢?那么小的木盆,说翻就翻了!” 邓安…… 为什么他觉得皇上关注的重点不大对劲? 昌庆帝一想他曾经有个嫡出的小皇子,才出生就乘着说翻就翻的小木盆顺河飘,心都要碎了,把邓安连踢好几脚:“朱洪喜,叫人看好了这狗奴才,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能让他死了!” “是!” 等到邓安被拖下去,昌庆帝枯坐良久。 朱洪喜忍不住劝道:“皇上,奴婢扶您去榻上歇一歇吧。” 昌庆帝看着朱洪喜,问:“朱洪喜,你说,朕那个儿子会不会还活着?” 朱洪喜一脸纠结。 这皇帝身边的差事不好做啊,总被皇上问这种要命的问题,谁能受得了啊! 昌庆帝似乎没有指望朱洪喜的回答。喃喃道:“他是朕的嫡子,秉承天命,也许就有神明保佑呢。朱洪喜。你说是不是?” 朱洪喜心中咯噔一下,更不敢接话了。 嫡皇子,秉承天命……皇上这是出于对嫡子天生的重视,还是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到了极点? “朱洪喜,叫锦鳞卫暗卫长来。” 朱洪喜暗暗心惊。 锦鳞卫分明、暗、内三卫,短短数日,内、暗两位卫长已经接连被召唤。貌似平静的皇宫早已风起云涌。 不多时,一个眉眼普通的男子出现在昌庆帝面前。单膝跪地:“请皇上吩咐。” “玄影,你即刻召集所有没有差事的暗卫,彻查京城及四周郊县年满二十二岁、生于四月的年轻男子。记着,凡是身世不同寻常的务必要重点标记出来。” “是。” 昌庆帝挥挥手。男子躬身而退。 “等等。”昌庆帝喊住暗卫长,“朕想尽快知道结果,为了节约时间,面容鄙陋的就不必追查了。” 向来沉稳低调的暗卫长怔了怔,这才退出去。 朱洪喜死死低着头,猛抽嘴角。 这世道,还给不给丑人活路了! 数日后,负责彻查太后中毒一事的锦鳞卫内卫长把一个册子呈到了昌庆帝龙案上。 昌庆帝翻阅过后,把小册子狠狠掷于案上。沉声道:“带华贵妃来见朕!” 室内气氛凝重,华贵妃走进来时,心中一沉。 “皇上——” 昌庆帝示意朱洪喜把小册子拿给华贵妃看。 华贵妃伸手接过。一张张翻阅,到最后已是汗流浃背。 那小册子上记载着近二十年来长春宫悄无声息被处置的奴婢们。无一例外,那些人都是中了夹竹桃的毒而死。 用这种方式把不老实的奴婢们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她一直是满意的,而此刻,小册子上记载的每一条人命。却成了她毒害太后的有力指控。 华贵妃一下子瘫倒在地。 “华贵妃,你还有什么话说?”昌庆帝看着曾经的宠妃。只觉心中发堵。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究竟是怎么狠下心肠害了一条又一条性命,这其中还包括他的嫡子! “皇上,臣妾虽然知道夹竹桃有毒,用它处置过一些犯事的奴婢,可太后的毒,真的不是臣妾所下啊!” 华贵妃哭得梨花带雨,跪行到昌庆帝跟前,伏地恸哭:“皇上,您想想,臣妾没有任何理由害太后啊。臣妾是太子的生母,已经贵为贵妃,于情于理都没有害太后而让自己置身险境的理由。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昌庆帝居高临下看着华贵妃,冷笑,一字一顿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怕太后有朝一日从皇后那里得知你曾害了嫡皇子的事吗?” 华贵妃大惊,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皇上,您说什么?” 昌庆帝疲惫闭了闭眼:“华贵妃,到这时候你还要蒙蔽朕吗?传邓安——” 不多时邓安现身,默默跪下。 华贵妃彻底白了脸,等邓安在昌庆帝的问询下再次说起往事,自知有口难辩,厉声道:“邓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本宫绝饶不了你!” “够了!”昌庆帝面无表情,眼底一片悲凉,“华贵妃,你谋害嫡皇子在先,毒害太后在后,更是毫无慈悲之心,手上沾染无数鲜血。这样的你怎么配主持后宫,更不配将来入主慈宁宫!” 昌庆帝背过身去,淡淡道:“念在你生育了太子,朕给你留个体面,白绫和鸩酒,你选一个吧。对外,朕就说你愧疚太后中毒一事,抑郁而亡,也算是全了太子的颜面了。” “皇上!”华贵妃满脸不可置信,“您不能啊,臣妾真的没有毒害太后——” 昌庆帝早已不愿多看这蛇蝎妇人一眼,喊道:“朱洪喜,送华贵妃回长春宫!” 朱洪喜走至华贵妃身旁:“娘娘,请吧。” 华贵妃浑身一震,挣脱了朱洪喜的手,喊道:“皇上,您让臣妾见见太子!求您了,看在臣妾伺候了您二十多年的份上——” 朱洪喜看向昌庆帝。 昌庆帝背转着身,没有回头,声音听起来尤为陌生:“朱洪喜,去东宫传朕口谕,就说华贵妃病重,特许太子前往探望。” 华贵妃被送回了长春宫,太子很快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去。 “母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进屋就看到披头散发的华贵妃,太子大惊。 “你们都出去。”华贵妃道。 长春宫的内侍宫婢们闻言默默退出,朱洪喜带着数人却纹丝不动。 华贵妃眼一瞪:“朱公公,太子来见本宫,是皇上亲口答应的。莫非连我们母子叙话,你也要在一旁听着?” 朱洪喜行了一礼:“奴婢不敢。奴婢在外面候着,娘娘和殿下慢聊。” 第465章 人心 室内只剩下华贵妃与太子二人。 太子不明所以,端详着华贵妃脸色问:“母妃,父皇不是说您病重吗?” 华贵妃心乱如麻,掩面泣道:“什么重病,琛儿,你父皇要赐死母妃啊!” “什么?”太子大惊,想起自己的怪病,赶忙稳定情绪,拉住华贵妃问道,“母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因为太后在寿宴上中毒,父皇就要赐死您?” 华贵妃擦擦眼泪,拉着太子走至床头,压低声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太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打颤问道:“母妃,您是说,皇后当年在关雎宫产下一名男婴,那名男婴只比我大几天?” 华贵妃轻轻点头,想起邓安的叛变,不禁咬牙切齿:“我早该知道邓安那个狗奴才是靠不住的。当年本宫命他监视关雎宫,他就一直没有发现皇后有孕的消息,才让那个孩子生了下来!若不是本宫后来及时发现,琛儿,现在太子到底是谁来当,可就难说了。” 太子浑身发冷,寒气仿佛是从心底丝丝往上涌,让他说话都有些抖了:“母妃,既然邓安靠不住,那他当年真的依着您的吩咐把那个孩子处理掉了吗?” 华贵妃一怔,随后缓缓道:“谅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藏匿下那个孩子。今日皇上叫邓安前来对质,邓安交代,当年依着本宫的吩咐把那个孩子捂死后悄悄埋了。” “那就好。”太子只觉心中大石猛然落了地。浑身一松,整个人的反应都显得有些迟钝。 “琛儿,现在你父皇要赐死母妃。母妃百般哀求,才得以见你一面。” “母妃——”太子心中发苦。 华贵妃紧紧握住太子的手:“琛儿,你父皇是彻底厌弃了我。母妃现在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 “母妃要我怎么做?”太子怔怔地问。 华贵妃含泪望着太子:“你去求你父皇,就说你不能没有母妃,哪怕把母妃打入冷宫都可以,只要别赐死母妃。” 只要她能活着,冷宫也好。甚至浣衣局都无所谓,熬到太子继位那一日就苦尽甘来了。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到那时,她贵为太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皇上却永远不知道。新君身上流的血是她华家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一想到昌庆帝丝毫不念旧情要赐死她,而她的侄子将来要继承昌庆帝的一切,华贵妃就觉得痛快。 听了华贵妃的话,太子不禁沉默。 父皇子嗣不多,以他的了解,父皇对皇子公主们很是宽容慈爱,母妃却杀害了皇后之子,可以想见父皇对母妃有多么恼怒厌恨。 他若是去求情—— 想到昌庆帝那些不满的话语。嫌弃的眼神,太子心里一紧。 不成,他若是这个时候撞上去。父皇对他定然会越发不满。 太子看了华贵妃一眼。 他豁出脸面去求情,父皇说不定会开恩留下母妃性命,可只要母妃还活着,父皇的不满就会越积越深。 他是太子没错,可父皇年富力强,等到老去那一日。说不定五弟、六弟早已长大成人了。 纵观历史,年老的帝王往往多疑糊涂。在日积月累的不满之下,他的太子之位焉知就能安稳无忧? “琛儿?”见太子迟迟不语,华贵妃忍不住唤了一声。 太子缓缓抽回手,忽然跪了下去。 华贵妃大惊:“琛儿,你这是干什么?” 她伸手去拉,太子纹丝不动,仰着头道:“母妃,我知道您一直最疼我,那么现在就多疼疼儿子,别逼我了。儿子前不久才出过丑,去年还因为程三的事闭门思过。若是这个时候去求父皇,他一定会对儿子更加恼怒的,到时候儿子的太子之位保不保得住都难料了。” “琛儿?”华贵妃喃喃喊着。 太子跪在她面前,她明明居高临下,却有种坠入深渊的错觉。 “琛儿。”华贵妃抬手,落在太子头顶,“你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怎么会这么想?” 太子苦笑:“母妃,父皇可不只我一个儿子,再过十几年五弟、六弟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难道就没有一争之力?不,父皇对我越发不满的话,说不定他们都不用争,我就要给他们腾位置了!母妃,您想想啊,就算儿子去求情,父皇把您打进冷宫,以后每当父皇看到儿子都会想起您做错的事……” 华贵妃怔怔后退,喃喃问:“做错的事?” 华贵妃几乎想大笑。 她就算做错了多少事,可为的,都是跪在眼前的这个儿子啊。 而他,却在求她去死! 华贵妃只觉心寒、荒唐、可笑,忍无可忍之下,抬手打了太子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室内回荡,太子捂着脸站起来,看着华贵妃笑了:“母妃,您别这样,谁没有一死呢,可总要死的有价值不是?现在父皇虽然恼怒,可时日久了,父皇那个人容易心软,一看到儿子想起亲口赐死了您,说不准对儿子还多几分怜惜呢。” 华贵妃圆睁着眼,像是头一次认识太子,指着他冷笑:“好,真好,我没想到熬心熬力二十多载,最后养出一个这样的好儿子来!” 太子拨开华贵妃的手:“母妃,您别这样说,儿子也是为了大家都好。您想想外祖母,想想沐恩伯府吧。” 说到这里,太子上前一步,凑在华贵妃耳边,声如蚊呐:“对吧,姑母。” 华贵妃猛然后退,死死盯着太子良久,颓然道:“太子,你走吧。” 太子跪了下来:“那儿子就告退了,母妃慢走。” 随着太子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口,泪水模糊了华贵妃双眼,后悔、痛恨、不甘,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是啊,一切都为了沐恩伯府。 那她呢?她算什么呢? 太子步履沉重走出去,见到停留在台阶上的朱洪喜,脚步一顿。 “太子看过贵妃娘娘了?” 太子缓缓点头,眼圈发红:“本宫都知道了,还望朱公公能让贵妃走得体面些。” 见太子远去了,朱洪喜对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几人一起进去。 推开房门,就见华贵妃悬于梁上摇晃着,一只金丝红缎软底绣鞋静悄悄落在纤尘不染的地毯上。 第466章 民间谣言 朱洪喜等人退至一旁,安安静静等着,直到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悬于梁上的华贵妃连摇晃都不再有,这才走上前去,把人小心翼翼放下来。 朱洪喜示意两名内侍上前探查。 其中一名内侍探了探华贵妃鼻息,对朱洪喜道:“贵妃娘娘归天了。” 朱洪喜长叹一声:“你们守着贵妃娘娘,我去禀告皇上。” 长春宫静悄悄的,树上知了叫得越发恼人,朱洪喜顶着明晃晃的日头匆匆往外走,路过那片光秃秃早已被铲除干净的夹竹桃所在,脚步不由一顿,紧跟着又是一声长叹。 今日他奉皇上之命赐死华贵妃,来日太子继位,岂会放过他! 虽说他活了一把年纪,好日子享受了不少,可谁嫌命长呢,就跟没人嫌钱少一个道理。 朱洪喜眯着眼抬头望天。 咳咳,要是有机会,就偷偷踩一脚,万一能把太子踩下去就好了,想必慈宁宫那位也是乐见其成。 太子离开了长春宫,想了想,直奔乾清宫去见昌庆帝。 “皇上,太子殿下正在殿外台阶下跪着。”内侍进来禀告昌庆帝。 昌庆帝赐死华贵妃虽然解恨,心情却不怎么样。 那个女人毕竟是太子的生母,跟了他二十多年。这么多年哪怕是养一条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曾经宠爱过的女人。 听闻太子来了。昌庆帝头疼之余隐隐松了一口气,开口道:“传太子进来。” 不多时,太子出现在昌庆帝面前。一见面就跪了下来。 昌庆帝问:“见过你母妃了?” 太子浑身一颤,伏地道:“见过了,儿臣有罪。” 昌庆帝挑眉:“太子何罪之有?” 太子垂首道:“儿臣已经听母妃说了原委,不敢求父皇饶恕母妃,只求父皇赐罪儿臣,减轻母妃的罪过。” 太子此举让昌庆帝意外之余多了些宽慰,叹道:“太子。你既然知道你母妃犯了大错,当知道朕不可能不处置。你有这个心是好的。但你除了是你母妃的儿子,还是一国储君,替母担罪这种话不必再说了。对外,你母妃只是病重而亡。朕会以贵妃之礼厚葬她,你亦好自为之吧。” 太子心中一喜。 果然,父皇还是顾及他的脸面的。 “可是儿臣实在不忍心看母妃就这么去了。父皇,您还是把儿臣一并处罚吧,只要能饶过母妃性命,怎么责罚儿臣都行。” 太子摆出一副大孝子的模样替华贵妃求情,朱洪喜匆匆进来:“皇上,贵妃娘娘已经归天了。” “什么!”太子颓然跌坐在地上,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喃喃道,“怎么会,我明明告诉母妃。让她无论如何等我见过父皇再说的,母妃怎么会这么快去了?” 他猛然看向朱洪喜:“朱公公,是不是母妃不愿,你们硬逼着她——” “住口!”昌庆帝呵斥一声,想到华贵妃已经归天,对太子不由心软几分。看向朱洪喜。 朱洪喜擦擦汗道:“回皇上,奴婢等人一进门。就发现贵妃娘娘已经投缳了。” “母妃为何没有等我来找父皇求情?”太子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忽然痛哭流涕,“母妃,儿子对不住您,您一定是为了不让儿子为难——” 噗嗤一声响起,太子像是被卡主了脖子,哭声猛然截断。 室内顿时一静。 太子一脸呆滞。 他刚刚……又虚恭了? 老天爷是不是在耍他,让他莫名其妙患上这种怪病! 太子尴尬非常,表演不下去了。 昌庆帝同样很无语,想要斥责太子失仪,知道他不是有意为之,可刚刚升起的那点怜惜就被那不雅的一声瞬间给折腾没了,只得摆摆手道:“来人,送太子回东宫。” 华贵妃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各处。 平王知道后大喜,立刻进宫去见淑妃。 “什么因自责抑郁病故,给太后下毒的人一定是华贵妃,才被父皇秘密处置的!” 淑妃摇头:“下毒之人或许与华贵妃有关,但不见得是她。我还有一点感到奇怪……” “奇怪什么?” 淑妃笑了笑:“你父皇不是狠辣之人。太后如今平安无事,就算他认为是华贵妃下的毒,按理来说只会把华贵妃打入冷宫,而不是秘密处死。” “母妃的意思是——” “我猜测,因为太后中毒一事,你父皇一定是查出了华贵妃做过的更大恶事,她才会落得如此结局。” “太好了!” 淑妃侧目:“臻儿?” 平王忙收敛喜色:“儿子是说,那妖妃作恶多端,落得如今下场也是报应。” 还有什么恶事比给太后下毒还严重? 厌屋及乌,华贵妃犯了大错,父皇对太子还能有好脸色才怪! 想到近来太子接连出丑,平王有一种天意如此的感觉。 也许真的是上天不愿看那个西贝货鸠占鹊巢,才有这么多事发生。 淑妃见平王难掩激动,劝道:“臻儿,你在外人面前切记不可喜形于色。无论你父皇多厌弃华贵妃,她名义上也是你的庶母,被你父皇看到会恼你凉薄的。” “儿臣明白。” 平王回到平王府,立刻喊了暗卫秘密吩咐下去。 华贵妃才刚刚归天,一则谣言就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什么,外面谣传太子是沐恩伯之子,被华贵妃李代桃僵换进宫里来,如今事发,华贵妃才被朕秘密处死的?”昌庆帝听到这则离谱的谣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吩咐暗卫在京城各处秘密探查嫡皇子一事,这则传遍大街小巷的消息并没像许多民间传闻那般热热闹闹一阵子就消弭无踪,而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昌庆帝耳中。 昌庆帝一张老脸都黑透了,气得在屋子里来回打转,一抬脚踹飞一张小杌子。 真是岂有此理,就这样一个儿子,居然还被谣传是别人家的,他这个皇帝,当得太惨了些! “查,给朕查出来谣言是从哪里起的,定不轻饶!” 朱洪喜没想到踩太子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当即大着胆子劝道:“皇上,起于民间的谣言往往无迹可寻,奴婢以为,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查明嫡皇子之事。” 不管嫡皇子是生是死,有了这种谣言,太子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第467章 灵光一闪 谣言这种东西,就像无根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人信以为真,有人权当看个热闹。 不过这一般是置身事外之人,凡是与谣言有所牵扯的人,就没这么简单了。 昌庆帝便是如此,他哪怕对这忽起的谣言嗤之以鼻,内心深处还是存了疙瘩,甚至有些后悔太快赐死了华贵妃。 “伺候华贵妃的人都给朕看好了。”昌庆帝这样吩咐朱洪喜。 朱洪喜满口应下,心中暗喜。 看来皇上对那个谣言还是有了想法,而帝王的疑心不可忽视,日积月累之下,谁知道有什么变故呢? 疑心生暗鬼,之后再上朝,昌庆帝就频频打量沐恩伯,怎么看怎么觉得太子长得像他,于是越发气闷。 沐恩伯本就心虚,一上朝就承受着皇上刀子似的小眼神,还有满朝文武古怪的神情,哪里还受得住,没过多久就称病不敢去了。 昌庆帝在书房里猛拍桌子。 沐恩伯居然不敢上朝了,莫非是做贼心虚? 不,沐恩伯是太子的亲娘舅,二人面容有几分相似,实属正常。 可是,太子一点不像他这个当爹的啊! 昌庆帝从来没有这么苦恼过。 理智上,他知道不该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可情感上,就是觉得不是滋味。 昌庆帝抬脚去了南书房,站在书房窗外聆听。 书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昌庆帝往里面看去。就见一位头发花白的侍读正举着书册摇头晃脑,学生们坐在下面跟着诵读,而坐在正中间的六皇子则百无聊赖趴在书桌上。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昌庆帝眯起眼仔细瞧,顿时大怒。 这混蛋小子竟然在斗蛐蛐! 昌庆帝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黑着脸大步走进去。 侍读听到动静刚要大声斥责,一看是皇上,紧张之下手一抖把书掉了下去,正巧砸到自己的脚。 “哎呦——”侍读不由低呼一声,忙给昌庆帝见礼。 六皇子的小伴读们都是七八岁年纪。见到先生出丑,先是嘻嘻发笑。才想起来给昌庆帝问安。 六皇子赶忙把蛐蛐塞进书桌底下的小竹罐里,若无其事给昌庆帝问好。 昌庆帝这些日子本就气不顺,想着谣言缠身的太子,再看这个混蛋小子。哪里还忍得住,大步流星走过去提住六皇子耳朵,喝道:“把蛐蛐交出来!” “父皇——”六皇子可怜巴巴地喊。 昌庆帝毫不怜惜,把六皇子耳朵拧了一圈。 六皇子连连求饶:“父皇松手,松手,儿臣这就上交!” 昌庆帝接过六皇子递过来的小竹罐,揭开盖子一看,就见两只蛐蛐斗得正酣,其中一只还冲他耀武扬威抖了抖胡须。 昌庆帝这个气啊。拎着小竹罐走至侍读面前,冷声问道:“先生就是这样管教学生的?” 侍读早已两股战战:“微臣无能,皇上恕罪!” 昌庆帝闭闭眼:“罢了。先生还是回翰林院吧,以后不必来了。” 侍读大喜:“多谢皇上,微臣告退。” 给六皇子当先生这种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招了皇上厌弃就招吧,他情愿默默无闻回翰林院修书去! 看着比兔子跑得还快的侍读,昌庆帝颜面无光。狠狠瞪了六皇子一眼:“小畜生,跟朕过来!” 到了御书房。昌庆帝劈头就骂:“小畜生,前些日子你不是老实多了吗,怎么朕才几日没去,你就故态复萌了?” 六皇子偷瞄被没收的小竹罐一眼,一脸委屈:“父皇,这真的不能怪儿臣啊,您不知道新来的先生多无趣,整日就知道掉书袋,儿臣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就想睡觉了。为了保持清醒,这才带了点玩意解闷。”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昌庆帝气得一滞。 六皇子低着头撇嘴:“他就是没有先前的先生教得好嘛,父皇若是把先前的先生请回来,儿臣保证好好读书。” “先前的先生?”昌庆帝反应过来,“你说程修撰?” “对呀!”六皇子连连点头,“父皇,程修撰是打仗去了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天下只有学生适应先生,哪有先生适应学生的道理?你给朕回去面壁思过,回来朕会再选一位先生过来,若是还不老实,定不轻饶!” 昌庆帝唤人送走了六皇子,开始叹气。 怎么那姓程的臭小子明明和太子一般年纪,就能文能武,仿佛没有干不成的事呢? 等等! 昌庆帝心中一跳,蓦地晃过一个念头。 他记得……那小子生身父母不详,他还吩咐下去替那小子寻找父母来着? 昌庆帝猛然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转圈子。 不可能,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 昌庆帝反复念叨着。 绝对绝对不可能! 咳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嘛,他的嫡皇子说不定就是这么优秀呢。 对,他是皇上,怎么就不能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了? “来人!”昌庆帝吩咐暗卫,“速把有关程修撰的情况给朕报上来。” 不出半日,昌庆帝案头就摆上一份资料。 他速速翻阅过后,彻底难以淡定。 程澈生于承平五年四月,是被怀仁伯府旁支程九伯夫妇在河边的小木盆里捡到的。 承平五年四月,小木盆,那小子生得还清俊无双,这么多线索都能对上,莫非真是他儿子? 昌庆帝难掩激动,直奔慈宁宫。 太后一脸惊讶:“皇上是说,怀疑程修撰是二十多年前被扔进河里的嫡皇子?” 昌庆帝稍稍冷静下来:“朕其实不敢想象嫡皇子还能活着。不过若真的是上苍保佑,嫡皇子还在世的话,那么程澈确实有许多吻合之处。” 昌庆帝一一讲给太后听:“母后您看,程澈乃承平五年四月的生辰,父母不明,是沐恩伯府旁支在河边小木盆里捡到的。要说巧合,这未免太巧了一些!” 太后不由自主点头:“确实很吻合。那孩子生得如何?哀家还没见过呢。” 昌庆帝笑道:“生得特别俊,明珠美玉似的!” 太后一脸严肃:“既是如此,那就先悄悄安排那孩子与哀家见上一面。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昌庆帝一脸纠结:“朕派他打仗去了。” 第468章 红痣 打仗去了,打仗去了! 太后嘴角微抽,瞪着昌庆帝。 这倒霉皇上是专门和自己儿子有仇吧? 呃,不对,现在还没确定呢。可你也不能好巧不巧把最有可能的人选给派去打仗啊。 “皇上,这战场上可是刀剑无眼啊。”太后一脸唏嘘。 “可不是嘛。”昌庆帝心都要碎了,恨不得揪头发。 他怎么就一个不小心,把程澈派去打仗了呢!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不对啊,程修撰不是状元郎吗,皇上怎么派他去打仗了?”太后眯着眼问。 昌庆帝眉飞色舞:“母后不知道,那孩子是文武全才呢,连朕身边的御前侍卫都打不过他!” 太后斜眼看着昌庆帝,没好气地想,你到底在得意什么,就算那孩子真是嫡皇子,那也证明了是她冯家血脉好。 不然皇上眼前这几个儿子,怎么就一个个不成器呢? “皇上啊,哀家觉得,还是把他调回来吧。咱们大梁又不是只剩他一个能打仗的了。” 昌庆帝连连点头:“母后说的是极,明日上朝朕就吩咐下去。” 等昌庆帝一走,太后抬脚就去看皇后。 看着皇后安安静静坐在临窗矮榻上打络子,太后轻叹一声走过去,坐下把皇后揽入怀里,轻声道:“真真啊,希望老天保佑,嫡皇子还平平安安活着。那你才是真真正正的苦尽甘来了。” 冯皇后眼珠动了动,嘻嘻笑起来:“姑姑,你看我打的桃花蝙蝠络子。太子哥哥会不会喜欢?” “喜欢,他一定喜欢。”太后安抚着冯皇后,气不打一处来。 忽然觉得从天上掉馅饼似的掉下个文武双全的儿子给皇上,实在太便宜他了! 昌庆帝回到寝宫,脑子里一直走马观花过着与程澈同框的情景,越想越激动。 他就说当时怎么会打破常规点了程澈当状元呢,一定是父子天性使然! 这种先见之明。可不是每一个当爹的都有的。 不,不。他不能先入为主,太后说得对,皇家血脉万万不能混淆,要是认错了。那麻烦就大了。 可就算查到这些,又如何确定程澈就是当年的嫡皇子呢?除非嫡皇子身上有什么胎记! 昌庆帝猛然坐了起来,喊道:“朱洪喜!” “奴婢在。” “你速去把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婢青娥叫来,朕有话要问她!” “这——”朱洪喜瞄一眼外面天色。 这个时候了,皇上要见青娥,他去慈宁宫请人真的不会被太后乱棍打出来吗? 昌庆帝此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哪里顾得上这些,眼一瞪道:“还不快去!” “呃,是。” “等等!”昌庆帝抬脚往外走。“还是朕亲自走一趟吧。” 朱洪喜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后就是发火,那也有皇上在前面顶着。 他忙提了一盏琉璃宫灯。给昌庆帝带路。 六月的夜暑气依然没有完全褪去,以往这时候昌庆帝已经在清凉山避暑了,今年因为起了战事没有出京,燥热的天气让他颇不习惯。 不过此时,昌庆帝却丝毫不觉得闷热,大步流星比朱洪喜走得还要快。 慈宁宫已经落了锁。内侍来禀告太后:“太后,皇上来了。” 太后大为意外。忙收拾一下走出去,对等在厅里的昌庆帝道:“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昌庆帝扫一眼跟在太后身边的奴婢,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奴婢们悄悄看太后一眼,见太后轻轻点头,忙退了出去。 眨眼间厅里只剩下昌庆帝与太后二人,昌庆帝迫不及待地道:“母后,朕想见见青娥!” “见青娥?”太后眼神一紧,“皇上想到了什么?” 昌庆帝难掩急切:“母后,朕想问问青娥,当年的嫡皇子身上可有什么胎记,不然任是如何追查,都不能确定嫡皇子身份。” “这个,哀家其实已经问过了。”太后表情淡淡的,“青娥说,当年给小皇子洗澡时,曾经在小皇子的脚趾肚上看到七颗红痣。” 昌庆帝眼神一缩:“七颗红痣?” 他下意识蹙眉,猛然想起来什么:“母后,朕记得,南安王脚趾肚上就有红痣!” 凭什么他的儿子脚上会和南安王一样生有红痣啊,他才是那个当爹的! 太后一见昌庆帝满脸不爽的模样,心中一沉,唯恐他胡思乱想,忙道:“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光昭帝便是脚趾生有七颗红痣的。” 昌庆帝一怔,点头:“是,玉牒上是这般记载的。” 光绪帝就是当年被第一代沐恩伯救下的那位太子,因其才德出众,后来开创了大梁盛世,记载这位帝王的事迹尤其多。 野史里,还有说这位帝王早就与当时的沐恩伯之女私下定情的,可惜沐恩伯之女红颜薄命,令还是太子的光昭帝遗憾不已。为了弥补遗憾,在光昭帝的求情之下,当时的嘉德帝才颁下那道令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旨意:怀仁伯府后人中第一个品貌端庄的嫡女,以太子妃之位待之。 昌庆帝忽然深深忧虑起来:“母后,据玉牒记载,咱们容氏脚趾生有红痣的皇子大多早夭了,就算有长大成人的,比如南安王,亦是体弱多病。” 玉牒乃是皇家族谱,平日由宗正寺保管,除了帝王,尊贵如太后亦无权随意翻阅。 太后心中一沉,问道:“那程澈身体如何?” 昌庆帝苦笑:“朕都派他去打仗了,您说呢?” 嘤嘤嘤,不要啊,他现在根本没法接受这么优秀的儿郎是别人家的! 太后同样有种心情大起大落的感觉,叹道:“这样吧,哀家明日宣老卫国公之女韩氏入宫,先确定那孩子脚趾肚上有无红痣再说。” “那就劳烦母后了。” 昌庆帝满腹心事走了出去。 翌日一早,韩氏就接到了太后传召入宫的消息,一顶小轿进了宫城。 “太后。”见到太后时,韩氏难掩激动,大礼拜了下去。 “快起来。”太后亲自上前把韩氏扶起,一脸感慨,“明珠啊,哀家好久没见过你了,没想到你和年轻的时候相差无几。” 第469章 地动 韩氏听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这都是她闺女的功劳,美白符、嫩肤符之类的轮番给她用过,哪有不年轻的道理。 不过这些事就不能对外讲了,不然京城那些夫人们还不把她闺女生吞活剥了。 太后见韩氏美滋滋的,不由好笑。 这个韩明珠,还是那么简单,因为别人一句随意的称赞就欢喜起来。不过正是这种性子,才会在经受了多年冷落磋磨后依然保持乐观吧。 许是深宫太寂寥沉重,太后对韩氏很有几分真切的喜欢,拉着她的手道:“明珠,你随我来。” 韩氏跟着太后走进一间室内,见到冯皇后不由愣了。 “真真?”韩氏快步走过去,抱住冯皇后就哭,“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嘤嘤嘤……” 冯皇后眨眨眼,居然认出韩氏来,笑盈盈道:“明珠,你哭什么?你不是说能嫁给喜欢的那个人很欢喜吗,恨不得马上就成亲呢。” 冯皇后说着,掩口笑起来。 手帕交之间说的悄悄话被冯皇后当着太后的面说出来,令韩氏脸一红,慌忙看了太后一眼,忽然又意识到不对劲:“真真,你——” 韩氏不由看向太后。 太后叹道:“皇后的病一直没有好。只是皇上开恩,允许皇后跟着哀家住在慈宁宫了。” 韩氏跟着叹了一口气:“当年明明那么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已至中年,韩氏却越发茫然起来。 如果说她与程修文的婚姻,是因为她强求来的。落得如此结局是咎由自取,那么皇后呢?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终怎么也落得这般下场? 不,比起她来,皇后的下场甚至更惨。 韩氏不由想到长女程雅,暗道天家无情。幸亏微微如今亲事可以不必受人摆布,将来与这吃人的地方扯不上丝毫关系。 看完冯皇后。韩氏随太后去了起居室。 太后情绪依然低落:“明珠啊,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和真真情同姐妹,哀家还戏言。等将来你们有了子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妇呢。” “是啊。”韩氏干笑道。 咳咳,若不是世事无常,真真的女儿嫁到她家来自是皆大欢喜,万一是真真的儿子娶她女儿,还是不必了,她不能再送女儿进火坑! 太后长叹一声:“明珠,哀家真羡慕你。如今你有儿有女,皇后却——” 韩氏忙劝道:“太后您别这样伤怀,皇后吉人天相。定会有后福的。”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其实我也没什么让人羡慕的。两个女儿没了一个,嗣子如今亦自立门户了。” “呃,哀家想起来了。你那个嗣子,听说并不是程家血脉?” 韩氏点头:“嗯,是从河边捡到的。澈儿仁孝,自从知道自己身世,就一直在寻找生身父母呢。” 太后啧啧叹道:“这人海茫茫,寻亲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可不是嘛。澈儿还说一日寻不到父母就不娶媳妇呢,太后您不知道。我一想起这个,就愁得慌。” 可真是个孝顺孩子! 太后美滋滋想着,口不对心地道:“这可不成,万一一直寻不着父母,岂不是耽误了终身大事?对了,那孩子身上就没个胎记什么的?要是有的话,以此为线索,哀家再让皇上帮帮忙,说不准就能快点寻到呢。” “胎记?我还真不知道。幸亏太后提醒了我,等澈儿回来,我问问他。” 太后一滞,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当娘的不知道儿子身上有无胎记?” 韩氏一脸无辜:“澈儿过继过来时已经八九岁大了,我当然不知道啊。” 太后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有气发不出来。 合着白费口舌铺垫半天,韩明珠这个傻大姐,她就不该指望。 送走了韩氏,太后立刻吩咐乔嬷嬷:“去请皇上过来一趟。” 没过多时乔嬷嬷回来禀告:“太后,朱公公说皇上今日心情很不好,自从下朝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奴婢想着还是先回来跟您说一声,就没让朱公公通传。” 太后心中一沉。 昨晚皇上明明说好今日要吩咐下去,把程澈从边西战场调回来的,怎么下朝后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了? 糟了,莫非是得到消息,那孩子在战场上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太后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哀家去看看。” 朱洪喜站在御书房门口,一见太后来了,忙行礼问安。 太后面沉似水:“跟皇上说一声,哀家过来了。” 朱洪喜进去通传,片刻后出来:“太后,皇上请您进去。” 太后示意乔嬷嬷等在门口,抬脚走了进去。 昌庆帝仰躺在长椅上,一言不发,见到太后才默默站了起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太后吃了一惊,疾步走过去问道,“莫非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呃?”昌庆帝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是说程澈?” “是呀,皇上不是说今日下旨把他调回来的嘛。” 昌庆帝拍拍额头:“朕给忘了!” 太后…… 昌庆帝却连懊恼的心情都顾不得,沉声道:“母后,长沽地动了。” 太后大惊。 时人对种种天象皆心存敬畏,地动、蝗灾等乃不吉之兆,一旦发生,往往手握重权的阁老等大臣要主动请辞,更为严重的,帝王还要下罪己诏以安抚民心。 “什么时候发生的地动,可有伤亡情况统计?” 昌庆帝摇头:“昨天夜里地动的,八百里加急把消息传到了京城,目前伤亡情况还未统计出来。” 昌庆帝说完,母子二人罕有地沉默起来。 良久后,太后劝道:“皇上莫要忧心,先安排好救灾人员和物资,其余稍后再说。” 昌庆帝挑挑眉:“朕就是觉得,今年怎么这么多是非呢?” 有这样疑惑的不只昌庆帝一人,长沽地动的消息传到京城没有两日,一则流言忽起。 今年之所以战事不断,天灾人祸,是因为储君非皇室血脉,大梁有皇权旁落之危,上天这才屡屡示警。 人心惶惶之际,流言总是有着更适合传播的土壤,太子很快得知此事,恼得一拳打在了雕龙柱上。 第470章 观星 “太子——”孙良娣胆战心惊喊了一声。 “给我滚!”太子毫不怜惜把曾经还算宠爱的孙良娣赶了出去,犹如困兽,在屋子里打转。 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可以商量的人,原本舅家最可靠,可如今流言四起,他哪还敢与沐恩伯府沾边。 推开窗子,仰头望月,一弦弯月如镰刀悬于树梢头,无端端就越显清冷。 “母妃——”太子喃喃喊了一声,明明不为当日的选择后悔,心里却空落落得难受。 “母妃,你为什么要给太后办寿宴呢?没有那场寿宴,太后就不会中毒,那父皇就不会查出那些往事来,你也不会死,更不会只剩下我一人,应付这危机四起的局面。”太子越说越恼,一拳狠狠捶在窗沿,“母妃,你回来给我说清楚,不是说那个秘密只有你们三人知晓,连外祖母都被蒙在鼓里吗?那现在这些留言是怎么来的?你说啊,你说啊!” 太子低吼着,忽听一声轻叹响起,浑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谁?”他四下环顾,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那声轻叹,好像是母妃—— 太子不敢再想下去,大喊:“来人,快来人!” 数名内侍涌进来,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才褪去。 太子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什么,太子病了?”昌庆帝得到消息。恼怒大过了心疼。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点事都禁不住,莫名其妙的流言就把他打倒了。完全不像他的儿子! 腹诽到这里,昌庆帝暗暗啐了一口。 他怎么莫名其妙想到这里来了,太子不是他儿子还能是谁的,总不可能真是别人家的吧? “太子情况如何?”昌庆帝问朱洪喜。 朱洪喜回道:“太医说太子受了些惊吓,如今已经醒过来了。” “受了惊吓?这么大人了好端端受什么惊吓,又不是垂髫小儿!朱洪喜,你传太子来见朕!” 两刻钟后太子匆匆赶来。 昌庆帝端详着太子脸色。淡淡问道:“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心中惴惴,忙道:“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儿臣一切都好。” 昌庆帝抖抖嘴角。 谁担心啊,他是生气,生气! “既然太子无事,明日就恢复上朝吧。” 太子猛然一怔。 自从去年赏荷宴丢了丑。父皇就剥夺了他上朝听政的资格,这个时候父皇要他上朝—— 这是不是意味着,父皇是一直相信他的? 太子心中狂喜,激动之下声音发涩:“父皇——” 昌庆帝板着脸,越看这倒霉儿子越不顺眼,沉声道:“你是太子,别因为一点风吹草动的小事就乱了分寸,怎么能把无稽之谈的流言当真?若是流言说朕有问题,朕难道要拱手让位不成?” “父皇说的是。儿臣远不及父皇睿智。”太子小小拍了昌庆帝一记马屁,心情颇为复杂。 上位者对待流言,自该如父皇这般态度。奈何这次的流言是真的,他心虚啊! 好在父皇没有起疑心。 “行了,今日早些睡,别明早上朝一脸菜色,让臣子们见了看笑话!”昌庆帝挥挥手把太子轰走,坐在窗前矮榻上默默发呆。 这流言在华贵妃死后突然传开。明显是奔着太子而来,要说他心中一点疙瘩没有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命人悄悄查过华贵妃当年有孕时的医案,并无问题。 总不能因为这个流言,就把太子废了吧? 昌庆帝轻叹一声,再想想远在边西的程澈,更是心乱。 那日在朝上因为地动没顾得上安排,之后他已派人前往边西,无论如何,先把那小子秘密调回京城再说。 夜渐渐深了,昌庆帝依然毫无睡意,而在这燥热的夏夜里,睡不着的还有玄清观中的程微。 都说长路漫漫,锦书难托,她此刻是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二哥为何一直没有给她回信呢,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事? 程微心忧难眠,出去散步,不知不觉走至观星台处,忽见高高的台上一道白色身影。 她定了定神,看清是师父靑翎真人,拾级而上。 听到脚步声,靑翎真人转过身来。 高台之上,靑翎真人银丝如瀑,就那么随意披散着,宽大白袍迎风飘动,落在程微眼里,竟有种翩然欲飞的感觉。 震撼之下,她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忘了上前。 靑翎真人微微一笑:“还不上来。” 程微回神,快步走上去,笑盈盈道:“师父,刚刚我还以为看到了仙人。” 靑翎真人心情颇为愉悦。 这么多徒子徒孙,小徒弟赞起人来最直白,听着就让人舒坦。 “师父怎么会在观星台?”程微抬头望天。 天上群星璀璨。 “为师在观星。”靑翎真人解释道。 道家方术浩瀚,符术只是其中一类,而观星推演才是靑翎真人最擅长的。 程微仰望满天星辰,问道:“星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靑翎真人背手望天,淡淡道:“很特别,明日恐有异象,玄微到时不必惊慌,一切自会过去的。” “弟子知道了。” “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靑翎真人一副赶人的样子,显然是观星中途被打断,要继续刚才的大事。 程微厚着脸皮道:“师父,您最擅观星占卜,弟子近日惶惶不安,能不能请您占卜一卦。” “玄微想占卜何事?” “弟子想问问远赴战场的兄长是否平安。” 程微才问完,靑翎真人忽地抬头看了星空一眼,低眉掐指片刻,沉吟道:“你这位兄长,命格特殊,此去战场,是转危为安之兆。” 程微蓦地睁大了眼睛:“二哥他真的命格特殊?” 那明明是二哥推脱皇上做媒的说辞,难道真有其事? 靑翎真人颔首:“是迥异于常人。好了,你且回去吧,为师还要观星。” 程微疑惑之余稍微安心,转身离开。 直到走出去很远,程微蓦然回首,发现靑翎真人依然立于高台之上,仰望星空,一动不动。 只可惜靑翎真人的喃喃自语,她是听不到了。 “明而近房,天下同心。太子星异动,天将有变啊。” 第471章 大凶之兆 翌日天晴。 太子早早就穿戴妥当,精神抖擞出现在朝堂上,一改昨晚心神恍惚的模样。 众大臣掩下惊诧,心思各异。 程修文是最高兴的人之一。 自从与韩氏和离,他就渐渐失了圣宠,处处不如意,要是太子再有个什么情况,那可真真是把所有的路都走绝了。 “皇上驾到——” 随着殿上太监一声喊,昌庆帝出现在众臣面前,朝议开始。 “边北与边西的战事如何了?”昌庆帝先问。 兵部尚书出列,奏道:“回禀陛下,边北战事平稳,韩将军生擒了北齐王幼子,来报询问是押解进京,还是接受北齐的条件,以五百匹战马换之。” “换马!”昌庆帝毫不犹豫地道,心想总算有点让人高兴的消息了,韩家军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一个王子只换五百匹马?北齐王忒小气! “告诉韩将军,让北齐以一千匹战马来换。” “是。” “边西情况如何?”昌庆帝不动声色地问,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兵部尚书立刻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陛下,边西战况危急!” “嗯?” “边西来报说,西姜突然冒出一员猛将,武功盖世,已经连杀我军三员大将,连魏将军都受了伤。其率领的贪狼军更是所向披靡,虽然人数不多,却能以一挡十,擅长奇袭,西征军前不久占领的百叶城已经被西姜军夺回去了。” “竟如此严重!”昌庆帝心一颤,急忙问道,“那程澈,呃,朕是说闫监军、程参议这些人如何了?” 兵部尚书一脸古怪:“回陛下,闫监军等文臣坐镇后方,自是安全无虞。” 昌庆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程澈那小子亦是文臣,没有性命之忧就好。 昌庆帝才这么想着,兵部尚书紧跟着道:“不过战报上提及,程参议受了些轻伤。” 昌庆帝脸色一变:“程参议不是坐镇后方吗,如何会受伤?” 察觉到昌庆帝对程澈的关注,太子气得暗暗咬牙。 父皇对那个程澈果然非同一般,竟比对他这个儿子还要欣赏了。 吴越楼那个废物不知道在搞什么,密函送过去这么久,到现在人居然只是受了轻伤! “回禀陛下,战报上说西姜猛将接连斩杀我军三员大将,气焰嚣张,是程参议出马才把敌方击退的,他是在打斗时受了轻伤。魏将军和闫监军联名替程参议请功呢。” “请什么功!”昌庆帝眼一瞪,怒气冲冲,“一个小参议不好好跟着上司出谋划策,跑去打仗,简直是不务正业!李尚书,传朕旨意,把程参议给朕调回京城,朕要好好问问他!” 李尚书张了张嘴,下意识去看其他人的反应。 莫非是他听错了,这有功之臣还成了不务正业了? 见其他人同样面色古怪,李尚书这才确信没有听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清早的,他们皇上一定忘了吃药吧? “李尚书?”昌庆帝板着脸喊了一声。 “臣在。” “朕刚说的,你没有听清?” “臣听清了。但如今边西军中唯有程参议可与西姜猛将一站。臣担忧若是把程参议调回京城,西征军损失会更大。”李尚书一脸为难地道。 “朕不管这些。朕只知道,各司其职、各归其位才是正道,赶紧把程参议调回来!”昌庆帝一脸任性。 那有可能是他的嫡皇子,他再爱民如子,能有亲儿子重要? 李尚书几乎要忍不住翻白眼了。 他们皇上就算不是那种千古明君,可平时都还正常啊,现在一副昏君附体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咳咳。”察觉有些不妥,昌庆帝咳嗽两声,解释道,“程参议是文状元,未来的国之栋梁,万一折损在战场上,那是大梁的损失。满朝这么多武将,难道要一位状元郎去冲锋陷阵?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这个魏无行,平时威风八面,原来也不过如此,还要让他儿子上阵杀敌。 昌庆帝越想越气,脸色沉得难看。 上朝的武官再也站不住,皆跪下来请罪。 李尚书赶忙应了下来。 昌庆帝气顺了些,又问:“直沽地动,众臣以为该如何善后?” 这个议题已经讨论了数次,此番再次提起,众臣自是抛出各自见解。 昌庆帝瞥了太子一眼:“太子有什么想法?” 太子出列,朗声道:“父皇,儿臣以为,直沽地动必有大量伤亡,而此时正逢盛夏,要尽快准备大量防疫药材运往直沽,安顿灾民、防止瘟疫蔓延是当务之急。” “嗯。”昌庆帝听太子说得有模有样,点了点头,“还有么?” 太子沉吟了一下,道:“自古地动被视为不吉之兆,且直沽临近京城,更易引起人心惶惶。儿臣认为该采取祭天等措施,安抚民心。” 昌庆帝不料太子还能想到这里,赞许地点点头:“太子说的有道理,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臣纷纷称是。 “陈监正,尽快选定良辰吉时,祭天祈福。”昌庆帝说完看向太子,“太子,此次祭天,就由你负责吧。” 太子大喜,单膝下跪道:“儿臣领旨。” 父皇让他祭天祈福,无疑是在向全天下人宣告,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些流言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思及此处,太子难掩激动,拢在衣袖中的手忍不住轻颤。 众臣纷纷领会到昌庆帝的用意,再看向太子就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恭敬,下朝时围过来问好的臣子明显多起来。 太子一改先前的倨傲,与大臣们寒暄客套,谦逊中带了矜持,瞧着比以往还多了些储君风范。 许多人心道,看来那些流言是动摇不了太子的储君地位了。 众臣各怀心思往外走,才走到殿外,忽觉眼前一黑,不由同时抬头望天。 就见那轮光芒四射的金乌此时变成隐隐发红的圆盘,忽地就少了一块。 众臣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而立。 钦天监陈监正大惊失色,狼狈倒地,痛哭流涕喊道:“天狗食日,天狗食日啊!” 第472章 罪己诏 随着陈监正喊完,那轮暗红圆盘已经完全被黑暗吞噬,天地四野瞬间漆黑一片。 这漆黑,和夜晚不一样,而是一团黑得彻底的墨,浓得化不开,让人看不到一丝光明,心生末日降临之感。 这些还未来得及散朝的大臣们平日冷静淡然者有之,心思深沉者有之,可此刻无不惊慌失措,或如陈监正那般痛哭流涕,或踉跄奔走大喊大叫,殿里殿外乱成一片。 更有一些人大喊:“护驾,护驾,保护皇上!” 不知多少人在奔跑中摔倒、踩踏,黑暗降临的这一刻,百官上朝的大殿几乎成了人间炼狱的噩梦所在。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太子紧紧抱着红漆立柱,牙关打颤,脸色乌青,甚至有人慌乱间踩到了他的脚,都不敢吭上一声。 天狗食日啊,这可是亡国之兆! 原本他只是太子,发生这种大凶之兆,天子与重臣首当其冲要负起责任来,可偏偏京城有关于他的流言四起,父皇才刚刚定下了由他祭天祈福。 苍天啊,你真要绝我生路吗? 太子仰望上空,黑洞洞什么都看不到,心中的郁闷翻腾如倒海,恨不得放声嘶吼。 可他所有的不不甘和愤懑只能隐忍在黑暗里,贴着冰凉的立柱冷静下来,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真是因为当年母妃偷梁换柱,他这个太子是个西贝货,上天才接二连三示警? 不,不! 太子疯狂摇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挥去。 他不能这么想,如果连他都认为是这样,那别人呢?父皇呢? 真该死! 太子一拳打在立柱上,钻心的疼抵不过心中的恼恨。 不知过了多久,对经历着天狗食日的人来说,或许有一辈子那么长,天总算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天亮了,天亮了!”大臣们纷纷跪地痛哭,随着光明重现人间,他们的狼狈和大殿内外的狼藉尽显人前。 众臣面面相觑,随后默默站了起来,不约而同,重新走进大殿。 昌庆帝面色凝重,安安静静坐在金銮殿上。 “参见陛下。”众臣满心惶惶,齐齐拜倒。 昌庆帝的声音同样沉重:“都平身吧。” 众臣站起来,有好长的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仿佛没有一个人。 章首辅终于站了出来,看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岁,沉声道:“陛下,近来灾祸频出,地动、日食接踵而至,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臣身为百官之首,上不能辅佐明主,下不能表率百官,实乃臣之罪过。臣自请辞官,承担天罚。” 章首辅说完,伏地而泣。 他三十岁中进士步入官场,兢兢业业数十年,不说功高劳苦,至少没有什么大的过错。 奈何天狗食日数十年难见,在他担任内阁首辅期间发生这样的大凶之兆,他若不替皇上担下“天地之戒”的罪责,总不能让皇上自己承担吧? 这就是命,让他背着这样的名声黯然辞官。 昌庆帝坐得笔直,居高临下看着伏地而泣的章首辅,乃至文武百官的神情,久久不语。 又有数位重臣站了出来,自请辞官。 良久,昌庆帝一声长叹,缓缓道:“诸位爱卿平身吧。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 “陛下!”众臣大惊。 昌庆帝并不理会,接着道:“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变异频仍……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刻责,避正殿,减常膳,素服斋戒,祭拜天地……” 昌庆帝罪己诏一出,百官立刻下跪,齐声道:“陛下,不可啊,是臣等无能!” 昌庆帝一脸疲惫站了起来:“众爱卿不必再多言,朕意已定。诏令钦天监拟定祭天吉日,太常寺准备祭天诸事,朕与……” 昌庆帝看了太子一眼:“朕与太子将一同祭天,此后尔当协朕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查冤狱,以平天怒。” “臣等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终于散去,临去前皆不由自主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如芒在背,等人去殿空,对犹坐在金銮殿上的昌庆帝跪了下去:“父皇,儿臣——” 昌庆帝摆摆手:“太子,你起来吧。不必多言,回去准备祭天事宜。” “是。”太子闭了闭眼,默默告退。 昌庆帝这才站了起来,抬脚向慈宁宫走去。 天狗食日,慈宁宫的内侍、宫婢们同样惶恐不安,见到昌庆帝齐齐拜倒。 太后闻声而出,与昌庆帝对视。 昌庆帝先开口道:“母后没有受惊吧?” 太后摇摇头,请昌庆帝进去坐,语气唏嘘:“天狗食日,哀家曾经历过。” “母后?” 太后笑了笑:“当时皇上还小,恐怕不记得了。那次天狗食日,群臣请清君侧,陈妃就是那个时候被先帝下令赐死的。” 说到陈妃,昌庆帝没有任何印象,却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陈妃当年宠冠后宫,甚至公然处置有孕的嫔妃,先帝对此却视若不见,其父兄更是横行无忌,致使百姓怨声载道,官员义愤难平。 后来陈妃一死,陈氏家族被拔根而除,前朝后庭这才安定。 “皇上,近来异象频出,天狗食日更是自古以来被视为君臣失德的象征,不知你有何打算?” 提起这个,昌庆帝就满心烦闷:“朕已经下了罪己诏,诏令钦天监选定良辰吉日与太子一同祭天。” “太子?”太后目光闪了闪。 昌庆帝不由问道:“母后莫非也听到了那些流言?” 太后缓缓点头。 “正是因此,朕才让太子随朕一同祭天。朕不能让一国储君因为谣言被废,不然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太后沉默良久,叹道:“皇上这样想固然不错,可皇上是否想过,那万一不是谣言呢?” 昌庆帝豁然而起,失声道:“母后莫非知道什么?” “不,哀家知道的并不比皇上多。只是空穴来风必有因,谣言还是真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就需要皇上好好辨别了。” 见昌庆帝沉默,太后淡淡道:“哀家只是觉得,华氏既然能作出谋害嫡皇子的事来,偷龙转凤的事未必做不出。” 第473章 祭天 “华氏当年有孕,是太医们会诊过的,整个孕期更是有详细医案留存,且后妃生产之时,有专司记录的女官等候在门外。朕已经派人找到了当年女官,亲自问询过,她说当年是亲眼看着太子被稳婆从产房抱出来的。如此情形之下,华氏还能做到偷龙转凤,如谣言所传以沐恩伯之子替换太子,实在是难以想象。”昌庆帝道。 如果这样都能混淆皇室血脉,那每个帝王恐怕都将夜不能寐。 太后神色淡淡抿了一口茶:“皇上不为谣言所惑是好的,但凡事无绝对。前些日子皇上不是把后宫事物交给哀家打理吗,近来哀家整理一番,发觉一件怪事。二十多年前华氏身边的奴婢们到如今只剩下邓安一人,甚至连当年替华氏请平安脉的太医、接生的稳婆们,无一例外,在太子出生之后的几年内全都陆续离世。尤其是替华氏孕期请脉的太医,太子出生后不久就失足落水而亡。” 太后说着又喝了一口茶:“当然,无巧不成书,这些不足以说明什么,只是让人难免多想罢了。说到这里,哀家还想起一件事,皇上可还记得那位华大姑娘?” “呃?”昌庆帝一脸茫然。 什么华大姑娘华小姑娘的,他现在一听到姓华的就头疼! 太后翘了翘嘴角,道:“就是华氏的侄女。当初迎娶先太子妃之前,太子与那位华大姑娘暗生了情愫,为了让华大姑娘进宫,太子与贵妃闹得连哀家都知道了。哀家甚至听闻,华大姑娘已经珠胎暗结。” 昌庆帝张了张嘴:“这个事,朕并不知晓。” 太后笑了:“皇上日理万机,这种宫闱私事如何会传到你耳中。皇上知不知道华大姑娘最后如何了?” 太后顿了顿,缓缓道:“投缳自尽了。当时哀家还在纳闷,按着规矩,除了太子妃,东宫还设有正三品的太子良娣二人。华大姑娘入宫为良娣,并没有辱没身份,华氏为何宁肯任由嫡亲的侄女悬梁自尽,也不同意她入宫呢?” “母后这是什么意思?”昌庆帝眼神一紧。 太后笑道:“哀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如今听到这则谣言,若把谣言当真,忽然就对华氏当初的做法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昌庆帝沉默。 太后不再多说,淡淡道:“无论如何,一国储君乃重中之重,皇上多思多查,是不会错的。” 昌庆帝有些走神,好一会儿才道:“嗯,朕明白了,多谢母后提点,朕去看看皇后。” 盯着昌庆帝离去的背影,太后翘了翘嘴角。 她才不管谣言是真是假,能让皇上改立太子才是最要紧的。 别说现在嫡皇子很可能还活着,就算没有嫡皇子,她也不许害了嫡皇子的女人所生的儿子登上那个位置! 比之宫内,天狗食日之后,民间的惶恐更是到达了顶点,太子非皇室血脉一说甚嚣尘上。 平王府中,平王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天狗食日来的太是时候了!” 至于大凶亡国之兆?呵呵,他怕什么,让一个假太子继承大统,不是亡国是什么? 可见老天还是开眼的! “什么,父皇说让太子与他一同祭天祈福?”听到属下回报,平王怔了怔。 先是地动,后是天狗食日,父皇居然还要太子祭天? 难道父皇对谣言无动于衷? 平王一声冷笑。 那他就看看等祭天再出了事,父皇是否还会无动于衷! 那个位子,就算他最终得不到,宁肯便宜其他兄弟,也不能便宜一个西贝货! 钦天监那边,很快就把祭天吉日选定出来,就定在七日之后。 日期选定如此匆忙,只有几日工夫,太常寺上上下下忙了个人仰马翻,大小官员在衙门里打起了地铺,总算在祭天前一日把一切安排妥当。 “都安排好了?”太常寺卿再次问两位副官。 两位少卿皆称是。 太常寺卿犹不放心,吩咐道:“再带着人从头到尾彻底检查一遍,这次祭天非同寻常,不能有丝毫差池。” “是。” 很快便到了祭天之日,素斋数日的昌庆帝早早沐浴更衣,身穿衮服,头戴旒冕,率领太子与文武百官前往天坛祭天。 京城百姓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绕在天坛之外,在御林军维持秩序之下,老老实实候着。 祭天仪式庄重繁杂,昌庆帝立于高高的天坛之上,在玄清观北冥真人主持之下开始祭天祈福。 祭天坛乃京城最高的建筑,无数百姓抬头仰望,把他们的帝王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整个过程肃穆安静,连跟着父母前来观看天子祭天的幼童都被父母掩住口,不许发出声音。 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昌庆帝心怀无比虔诚,顺利完成了祭天每一个步骤。 而后,天子退下,太子登上祭天台。 百姓不由议论纷纷。 “怎么天子祭天之后,还有人登上去了?” 有眼力好的踮脚眺望,一脸迟疑:“那好像是太子呢。” “太子?”四周百姓一听,议论声更大,甚至起了小小的骚乱。 “不是说那位太子不是天子亲生子吗,所以上天才会频频示警。” “是呀,是呀,让那个太子去祭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肃静,肃静!”御林军呵斥着百姓,维持秩序。 祭天之日,御林军虽有佩刀,却不能拔出来对着这些平头百姓,是以管束起来颇为艰辛,烈日当空,一个个早已满头大汗。 “快看,那是什么!”一声惊呼陡然响起,紧跟着就是更多的惊叫声。 御林军们顾不得呵斥,顺着那些人的目光转头望去,不由目瞪口呆。 就见高高的天坛上九面祭天旗忽地迎风自燃,变成一团火光,好似九个小小金乌欲飞往天空。 就在人们目瞪口呆之际,其中一根祭天柱轰然倒塌,就砸在太子脚边不远处,溅起火星无数,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诡异的静谧过后,就是无数百姓的激动呐喊声:“鱼目混珠,太子无德,请天子改立太子!” 第474章 废太子 “鱼目混珠,太子无德,请天子改立太子!”百姓的呼唤声犹如海浪,一层高过一层。 汹涌的民意让御林军们无法再维持秩序,他们同样被祭天旗迎风自燃的异象给惊呆了。 而太子在最初险些被祭天柱砸到的心有余悸过后,脑袋已是一片空白,脑海里不停闪着一句话:完了,他这个太子是彻底当到头了! 万民瞩目之下,昌庆帝还算沉得住气,喝令御林军迅速扑火,而后在亲卫护送下匆匆离去。 回宫后,昌庆帝迅疾传召内阁学士并数位朝廷重臣,御书房的大门紧闭,一直到掌灯时分才缓缓打开。 沉重的开门声带来了一则对某些人沉痛万分而对大多数人欢呼雀跃的消息:废斥太子琛,改封幽王。 废太子本是大事,但凡太子不是太过不堪,自会有臣子替之求情进言,以免动摇国之根本。 可这道旨意一出,朝中百官竟无人敢发一言。 先是雪灾后是战事,紧跟着又是地动与天狗食日,祭天之时祭天旗自燃,堂堂太子险些被砸死,这都不能说明太子气数已尽,还能说明什么? 替太子求情?别开玩笑了,没见那些百姓是怎么喊的吗?太子要是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那才是真的动摇国之根本! 一时之间四方缄默,废太子一事竟有种众望所归的感觉。 旨意传到原太子现今的幽王耳中,接旨时,他表现得竟颇为平静,面无表情问道:“本宫……本王什么时候搬离东宫?” 传旨太监道:“陛下已命内务府与工部尽快修建幽王府,等王府修葺完毕,王爷就可以入住了。” 说是修建幽王府,其实西大街上有现成的宅子,正挨着平王府,只需要稍微修整就可以住人了。 “本王知道了。”幽王接过圣旨,等传旨太监离开后,抱着圣旨一步一步走进内室,这才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又是大笑。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母妃,早知如此,你何必把我弄进宫里来,当了近二十年的太子,一朝之间被打回原形。 而他若早知如此,又何必逼死母妃…… 幽王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昌庆帝心里同样不舒坦。 地动日食,那是天意难测,要说祭天旗起火仍是天意,就是把他当傻子了。 这是有人想把太子拉下马而落井下石呢! 无论太子身世有无疑点,一国之君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不知道那人是谁的感觉都不好受。 这个时候的昌庆帝,从没往自己另一个宝贝儿子平王身上想过。 毕竟一个与帝王之位无缘的跛脚王爷没有任何理由与太子过不去。 于是昌庆帝言辞狠厉,命锦鳞卫彻查此事。 平王终于等到了太子被废的消息,听闻幽王府就在他王府旁边,从此以后要和被废的太子做邻居,又是高兴又是不爽。 这样纠结了没几日,他就被昌庆帝叫进宫里大骂一通。 “容臻,朕没想到祭天旗自燃是你动的手脚,你好大的胆子!” “父皇,儿臣——” 没等平王哭诉完,昌庆帝就眼一瞪,威胁道:“你敢喊冤枉,朕就踹死你!” 平王一想到昌庆帝踹小杌子时的劲头,赶忙咽下后面的话,心念一转道:“父皇,儿臣不是有意与二弟过不去,是觉得二弟既然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脉,怎么能……怎么能当储君呢?儿臣也是为了大梁江山着想啊,这才——” 昌庆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劈手打了平王一掌:“别人信那些流言也就罢了,你堂堂一个王爷居然也会信那些风言风语?糊涂蛋!” 平王一脸羞愧,心中却在冷笑。 父皇若是半点不信那些流言蜚语,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废了太子?要知道,容琛可是当了十几年的太子了! 平王猜得不错,在昌庆帝内心深处,祭天的事情一出,隐隐生出了顺着台阶下来的念头。 全天下人都在议论太子不是他儿子,说不膈应是骗人的。 也因此,昌庆帝对平王的恼怒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命他回府闭门思过,并罚俸一年,事情就算揭过了。 平王回了府,却有些发愁。 他现在以听信谣言为借口把父皇糊弄过去了,可等他把腿好的事情抖出去,父皇就该猜疑这些流言是他传出去的了。 父皇现在对他处罚不重,实则还是怜他是跛脚之人,可到那时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一旦失了帝心,他就与皇位彻底无缘。 罢了,看来这跛脚还得继续装下去,以后寻机会再看,反正短时间内父皇是不会立太子的。 平王老老实实闭门思过,幽王悄无声息搬进了隔壁王府,京城种种风波似乎平静不少,边西那边,战事却风云突变。 厮杀声震天,旌旗烈烈,程澈手持一杆银枪,刺入敌人心口。 银枪拔出,一串血花随之喷出,飞溅到他早已血迹斑斑的白袍上。 “程将军,援军还没有到!”一个小将奔过来,大声道。 因为发现程澈武艺出众,魏无行临时任命了他先锋一职,对这些整日厮杀的将士们来说,“将军”自是比“参议”叫得顺口。 程澈紧抿薄唇,用长枪挑飞欲要趁机袭击小将的敌人,冷声道:“再探!” 这白扇河是双方必争之地,一旦失去,大梁军将会陷入缺粮断水的境地,必须死守到底。 当初定好的计策,是他率兵守护白扇河,引诱近来令大梁军闻风丧胆的西姜猛将耶律洪前来攻打,魏将军则领兵绕到敌人后方,突袭敌方阵地,事成后再折返白扇河,与他来个两面夹击,把这股西姜军消灭于此。 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而当初为了诱敌,留在白扇河的兵士本就不多。 “程将军,守不住了啊!”副将大喊,“属下护卫您先走吧。” 程澈头也不回,冷冷道:“我与魏将军立下军令状,誓与白扇河共存亡,岂有先退的道理?这种话不必再说!” 他话音才落,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冷箭,直直没入肩头。 “程将军!” 第475章 同归于尽 程澈往冷箭飞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咬牙把箭拔下来,一手按住肩头,一手持枪挑开来袭的敌人。 “中箭了,他们的首领中箭了!”西姜军精神一震。 随着程澈杀敌的将士们则心中一沉。 偏偏这时候又有人喊道:“程将军,不好了,耶律洪带人突破了后方山坡,杀进来了!” “多少人?”程澈顾不得包扎伤口,仅以一块手帕捂在肩头,一夹马腹向后奔去。 “程将军,您不能去啊,那耶律洪骁勇无敌,您又受了伤——”将士的喊声被程澈远远抛在后面。 一队身着西姜军服饰的人从后方出现,与寻常西姜军不同的是,他们人人身穿朱衣,虽然仅有十来个人,在当前一名将领的带领下,却犹如神助,手起刀落砍西瓜般把一个个大梁将士斩杀。 程澈看得心中冒火,脚尖一挑,一柄落在地上的长刀就飞入手中,随后用力往前一抛,正中一位朱衣士兵的心口。 随着那士兵的惨叫,耶律洪冲过来,喝到:“程澈,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程澈持枪冷笑:“是么,那就试试看!” 双方将领眨眼间就厮杀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程澈深得老卫国公真传,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奈何他毕竟只是血肉之躯,久战在先,受伤在后,又与势均力敌的耶律洪对上,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力有不支。 受伤的肩膀已经发麻,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早已把白袍浸透。 程澈扫了一眼战场。 大梁军旗早已倒下,犹在奋战的将士已经寥寥无几。 他心中苦笑。 援军迟迟不至,看来今日很可能交待在这里了。 要说不甘,他并没有。 军令如山,身为大梁将士,他不比任何人特殊,马革裹尸还是应有的归宿,在他上战场那一日就有此觉悟。 可要说遗憾,他是有的。 他很遗憾,空给了微微承诺,却不能与她白首到老。 罢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不过无论天意如何安排,今日他定要除去耶律洪,也算是不负这身战袍! “想逃?休想!”见程澈虚晃一枪后猛然转身,耶律洪抬脚便追。 二人渐渐把厮杀声甩在耳后。 白扇河旁是一片稀疏的林子,算是这荒漠之中难得的一抹绿意。 程澈奔进林子,一跃抱住某个树干。 耶律洪紧随其后,冷笑道:“你以为爬到树上就可以逃过一劫?可笑!” 程澈闻言立刻松手,往树干后侧跳下去。 耶律洪见对方听了他的话弃树而逃,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等他冲到程澈身边,顿觉脚下一空,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只可惜为时已晚,二人齐齐往下落去。 不过就是眨眼间,耶律洪已经落入坑底,剧痛顿时传来。 他低头,看到尖利如刀的树枝穿胸而过,一时有些茫然,眼珠动了动,这才发觉坑底竖着不少被削得尖尖的树枝。 他缓缓看向程澈。 陷阱不算太大,程澈就在一旁,同样有尖锐树枝穿过身体冒出头来。 “你——”一开口,耶律洪才发现已经没有半点力气,那种生命力飞速流逝的感觉,如此清晰。 程澈淡淡笑着:“这是抓野兽给兄弟们打牙祭的陷阱……耶律将军……这陷阱布置的还可以吧?” 剧烈的疼痛同样让他说话费尽百般力气,可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却让耶律洪心底发寒。 他忍痛苦笑道:“程澈……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你只是个文臣……” 面对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虽是敌对立场,程澈却有几分佩服,便如实道:“不错……我是大梁辛未年的文状元。” “文状元?”耶律洪显然明白文状元在大梁意味着什么,一脸惊奇盯着对方血污下依然难掩清俊的面庞,叹道,“看来能输在你手上,我也不冤。只是……你是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对……自己的……” 说到最后,耶律洪已是气若游丝。 程澈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任由嘴角的血迹滑下,笑道:“小弟觉得,能与耶律将军一同葬身于此,荣幸之至。不知……耶律将军,呃,不,我或许该叫一声殿下,咳咳咳……是否也如此认为?” 耶律洪眼中猛然冒出精光,失声道:“你,你如何知道?” 程澈勉强抬手,指指耶律洪肩头:“那次交手,侥幸刺破耶律将军肩头,看到了一个图案。” 耶律洪顺着程澈的手指低头看向自己肩膀。 程澈笑着解释道:“我看过一本杂记,翅尖为金色的棕尾鵟图案,象征西姜国首领。” 耶律洪便想了起来。 那次交手,对方不过是挑破了他肩头一片衣裳,绘在肩头的那只棕尾鵟甚至没有露出全貌。而就是那么匆匆一瞥,居然就被对方识破了身份,这个人简直可怕至极。 “哈哈哈,死在你手里,我耶律明拓不冤!”大笑之下,耶律明拓喷出一口血来,“程澈,我真正的名字,你可要记住了。” 耶律明拓动了动眼珠:“程澈,你在大梁,还有什么牵挂吗?我的妻子还在西姜等我,出征前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身孕,她预感这一胎是个男孩,说不定能继承我的勇猛……” 耶律明拓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不可闻。 看着他垂落的手,程澈依然轻声说给他听:“我当然也有。在大梁京城,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在等我回去娶她……” 只可惜,他恐怕要食言了。 程澈眼前一黑,终于失去意识。 尸横遍野,大梁军无一生还,大获全胜的西姜军这才惊觉,他们的首领不见了。 “首领呢?首领呢?”胜利的喜悦不足以抵去首领很可能出事的恐惧,西姜军如无头的苍蝇乱窜。 歼灭大梁军后本该派人回去禀告,继而派更多将士前来稳住刚刚攻占下来的白扇河,可此刻所有人都急于找到首领,竟忘了此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方忽然烟尘四起,一队大梁军杀了过来。 第476章 重任 淡淡灵光陡然一爆,转瞬化为虚无,消失在天地间。 突如其来的锥心之痛让程微顷刻制符失败,双手撑案,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张脸变得雪白。 怎么回事? 她抬手按在心口上,只觉那里仿佛有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在心尖最柔嫩的地方扯来扯去,令她痛不欲生。 都说至亲至爱之人出事时,人们往往会心有所感,难道二哥出事了? 想到这种可能,好似有一柄大锤在程微心上狠狠敲了一下,令她险些站不住。 “二哥——”程微胡乱擦擦泪,冲出内室。 欢颜骇了一跳:“姑娘,您怎么啦?” 程微顾不上解释,抬脚便往外走,到了门口猛然拉开门,就见一个道童立在门外,正做出敲门的姿势。 程微顿住脚。 “师叔祖,观主请您过去一趟。” “呃。”程微低低应了一声,想起自己的失态,背过身去稍作整理,这才转过身来,抬脚往外走。 欢颜见状不放心,赶忙跟了上去。 到了靑翎真人居住之处,欢颜被道童拦下来:“观主找北冥师祖与玄微师叔祖谈话,其他人不能进去。” 欢颜望着程微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只得跺跺脚,守在门外等候。 程微担忧程澈出了事,本就想来找靑翎真人请示,准许她前往边西,此时走进室内,惊觉北冥真人亦在场,脚步顿了一下,见礼道:“玄微见过师父、师兄。” “玄微来了。过来坐吧。”靑翎真人的声音犹如高山之雪化作的清泉,在这炎炎夏日里令人头脑一清。 程微走过去,默默坐下。 靑翎真人便道:“北冥、玄微,我叫你们二人前来,是有一道符箓要教授你们,且看你们谁有这个悟性学会。” 北冥真人雪白胡须一抖? 悟性?他最讨厌和小师妹比悟性!比赢了胜之不武,比输了丢人。 更何况,他就从来没有过悟性啊,嘤嘤嘤…… “你们看好了。”靑翎真人忽然站了起来,伸出修长手指,没给二人任何思考时间,开始凌空画符。 程微满腹心事不得不抛于一旁,仔细盯着靑翎真人的动作。 这道符繁复异常,靑翎真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由一开始的手指飞舞转为双臂摆动,紧跟着手脚都动起来,与其说是画符,不如说是一段玄妙奇异的舞蹈。 足足过了一刻钟,靑翎真人动作戛然而止,银丝飘扬,嘴角含笑,无数点点灵光在周身闪烁,恍若谪仙。 “北冥,你来试试。” “啊?”北冥真人浑身一僵。 什么叫试试?难道刚刚师父不是先展示一下让他们瞧瞧吗? “北冥——”靑翎真人淡淡催促着。 北冥真人硬着头皮走至场中间,想了想,抬手开始动作。 片刻后,靑翎真人神情扭曲一下,问道:“北冥,你那是画符,还是跳大神?” 北冥真人停下来,一张老脸通红,委屈道:“师父,您看看弟子!” 他捏捏脸皮抓抓胡子:“就弟子这满脸褶子,还有这一大把胡子,就是完完全全模仿出您刚才的动作,别人看着也像跳大神啊。” 师父银丝童颜,一看就仙气飘飘,师妹正值妙龄,美丽脱俗,让他做出和他们一样的动作,这不是欺负人嘛! 更何况……那些动作他早就不记得了。 靑翎真人别过眼:“玄微,你来。” 程微道一声是,走至场中,双手举起,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来。 靑翎真人眼睛一亮。 北冥真人老脸一红,原来他第一个动作就错了。 程微心思至纯,一旦沉浸在符法世界里就不为外界所扰,她脑海中闪现着靑翎真人一个接一个的动作,手脚随之而动,完全看不到靑翎真人眼中的赞许和北冥真人满脸的委屈。 符止,舞毕,点点灵光犹如精灵,跳跃在她指尖发梢,乃至周身每一处。 程微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靑翎真人欣喜的眼神。 “师父——”程微欲言又止,心中很是疑惑。 复杂如此符,她至少要学上一个月才可能有所小成,怎么会只看师父画了一遍就记了下来? 她作出起势后,后面那些动作就像印在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出现,那种感觉实在玄妙。 “很好,为师没有想到,你们二人中有人真能学会此符。”靑翎真人目光缓缓扫过二人。 北冥真人抖了抖胡子。 小师妹的存在,就是为了打击他的吧?他就说添头不好当,都是被堂弟坑的! “此符名驱疫,属八道奇符之一。为师刚刚就说过,想学此符,诀窍只有一个‘悟’字。与此符有缘者,心明自悟;无缘者,哪怕看了千百遍,依然不得要领。所以北冥你学不会不必气馁,玄微一遍而成亦不必疑惑。”靑翎真人淡淡解释着,望着两位弟子,“玄微,既然你能明悟此符,那就代表为师前往长沽去吧。北冥,你师妹年纪尚小,你随同前往,好好辅助于她。” “长沽?”程微一惊,不由道,“弟子——” 她想说她要去边西找二哥,可靑翎真人接下来的话让她再也无法开口。 “长沽地动,不日将爆发瘟疫。为师夜观天象,长沽城对应之星有成为死星之危。” “死星?”北冥真人大惊,脱口而出道,“那整个长沽岂不是要沦为死城?师父,长古城可是有数万人!” “不错。”靑翎真人深深看了程微一眼,“长沽之星很是奇异,虽有成为死星之危,偏偏危机万分中又有一丝转机。所以为师派你们二人前往,并不算逆天而行。” “师父放心,弟子定会全力辅助师妹,挽救长沽满城性命。”北冥真人肃然道。 靑翎真人看向程微。 程微死死咬着唇。 在她心里,天下所有人怎及得上二哥? 她若失去了二哥,便是失去了所有。 可当数万条性命摆在天平的另一端让她抉择,她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刻,十六岁的程微终于懂得,身在什么样的位置,便要肩负起什么样的责任。 这家国天下,原和她一个只愿与心上人长相守的少女无关,却和国师的弟子有关。 程微深深拜了下去:“是。弟子将……全力以赴!” 第477章 两份急报 程微步履沉重回到屋里,伏案痛哭。 师父说二哥会转危为安,现在,就是二哥的危机了吗? 世间万物,瞬息而变,师父毕竟不是神人,万一算错了呢? 程微难以入睡,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歇在外头的欢颜实在忍不住,披上衣裳走进去:“姑娘,您到底怎么啦?” 程微堆被而起,抱膝不语。 欢颜走至床边坐下来:“姑娘,您有什么心事,跟婢子说说呗,说出来或许就好受了。” 程微摇摇头:“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得不作出一个选择,可这个选择,时时刻刻让我心如刀割。” “那您就别这样选择呀。” 程微苦笑:“若是那样,二哥不会原谅我,我亦无颜做人。” 她实实在在享受到了国师弟子带来的荣耀与好处,又怎么能在需要肩负起国师弟子的担子时,重新做回那个平凡的少女呢? 欢颜眨眨眼,显然不懂主子在说什么。 程微看着欢颜:“欢颜,师父命我明日前往长沽。” 欢颜“啊”了一声,跺脚道:“姑娘,您怎么不早说呀,婢子还什么都没收拾呢。” “不必收拾什么,顶多带两身换洗衣服就是了,北冥师兄会与我同去。欢颜,明日你便下山,回国公府去吧。” 欢颜蓦地睁大了眼:“姑娘,您不要婢子跟您去啦?那谁伺候您呀?” “我不需人伺候。欢颜,你且记着,回到国公府后事事留心,一旦有二公子的消息,就求母亲安排两个护卫,护送你去长沽找我。” “二公子?”欢颜若有所悟,“婢子知道了,姑娘放心就是。” 程微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那你下去歇着吧,我也准备睡了。” 欢颜退下,程微侧躺在榻上,盯着窗外群星出神。 观星之术委实神奇,这天上,哪一颗星星是二哥,哪一颗又是她呢? 数日后。 昌庆帝是被半夜急报惊醒的。 两份急报,前脚后脚被送进乾清宫内,昌庆帝拿起那份标有加急记号的战报,匆匆打开,猛然站了起来,露出狂喜的神色。 “……西姜猛将耶律洪真实身份乃西姜储君耶律明拓,白扇河一战,亡于白扇河旁树林内。据暗探回报,西姜国君因此一病不起,数位皇子陷入皇储之争……”昌庆帝兴奋念着,读到最后怔住。 “程澈程参议骁勇善战,机智无双,率三百军士力战敌方千人,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用计与耶律明拓同归于尽。白扇河一战,西姜痛失储君,士气大跌,我军乘势出击,大胜。此功尽归程参议一人矣……” 昌庆帝手一松,战报飘飘荡荡往下落去,被守在一旁的朱洪喜手疾眼快抓住。 昌庆帝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递急报进来的中书舍人暗自疑惑。 西姜失了储君陷入内斗,看来边西战事不久将以大梁军的胜利而结束,怎么皇上跟丢了魂似的呢? 难道是高兴坏了? 他不由看向朱洪喜。 朱洪喜同样一脸沉重。 身为昌庆帝的心腹,他当然知道,远在边西的那位程参议,很可能就是皇上的嫡皇子。 如果程澈真的是嫡皇子,那可就令人唏嘘了。 西姜痛失储君,大梁同样没占便宜! 完了,完了,难怪皇上伤心呢,他把自己的嫡皇子给作死了! 朱洪喜瞄了战报一眼,眼睛一亮:“陛下,您看!” 他把战报递过去,指着一处道:“您瞧这里!” “……我方军士发现程参议与耶律明拓二人之时,程参议一息尚存,奈何伤在肺腑,回天乏术……” “陛下,程参议没死!” 昌庆帝瞥了一眼“回天乏术”,恨不得把朱洪喜踢飞。 伤在肺腑,回天乏术。 没断气和没死能一样嘛! 中书舍人一头雾水,硬着头皮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份急报,是有关长沽疫情的——” 昌庆帝回神,拿起了另一份急报,这一看,整个人更不好了。 长沽爆发瘟疫,死者已达数千人。 “那么多赈灾银款,那么多药材,竟还是爆发了瘟疫!”昌庆帝头疼欲裂,吩咐道,“朱洪喜,你去玄清观守着,明早请国师上朝!” 翌日,朝堂上大臣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西姜内乱,边西战事不日应能平息,忧的则是长沽疫情。 “国师,史料记载,七十年前静阳爆发瘟疫,就是你施以神术,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此次长沽疫情,朕想托付国师前往,不知国师何意?” 靑翎真人立于百官前列,平静道:“陛下有所不知,七十年前静阳爆发瘟疫,实是静阳有此一劫。贫道逆天而行,虽救得静阳上万百姓性命,却遭受天罚,从此困于京都,不得离开半步。” “竟有此事!”昌庆帝动容,想到长沽疫情,不由黯然,“自古面对瘟疫,寻常医者从来束手无策。此次长沽有难,没有国师相助,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陛下不必忧虑,数日前,贫道已派北冥、玄微二位弟子前往长沽。” 昌庆帝面露喜色:“呃,这么说,北冥真人已经继承了国师神术,可以解决长沽疫情?” 文武百官沉重的心情同样为之一松。 是了,他们怎么忘了,北冥真人是国师座下首席弟子,将来国师的不二人选,定然早已继承国师衣钵。 靑翎真人丝毫不理会众人心中如何想,一脸平静解释道:“学成贫道驱疫之术的,并不是北冥,而是小弟子玄微。”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甚至忘了这是在朝堂之上,就与左右低声议论起来。 昌庆帝更是忍不住问道:“朕记得玄微道长拜在国师门下不过一年余,竟能学会如此神术?” 靑翎真人淡淡笑道:“道术奥妙万千,难以用常理揣之。驱疫之术乃我玄门八道奇符之一,只讲机缘悟性,无关学习长短。” 靑翎真人一番话,让昌庆帝与满朝文武对程微彻底改观。 原以为是那小姑娘运道惊人才有幸拜在国师门下,却原来是国师独具慧眼,早早看出其天赋绝伦。 不少人悄悄瞄了程修文一眼。 这样的女儿却被亲爹推出门去,这人一定是睁眼瞎吧? 第478章 老者 被那么多或讽刺、或鄙视的目光扫着,程修文如芒在背,回到家后就砸碎了一只茶壶。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董姨娘蹲下身去拾捡碎瓷片。 少了韩氏丰厚嫁妆的支持,既要弥补其嫁妆亏空,又要维持一大家子吃喝嚼用,偏偏程修文当的是个清贵差事,怀仁伯府日子越发艰难,前些日子裁减了不少下人,人手就有些不够用了。 程修文看见董姨娘便心烦,斥道:“滚出去!” 董姨娘手一颤,碎瓷片割破了手,血珠顿时渗了出来。 程修文视若不见,冷冷道:“自打把你扶正,就没有一件好事。现在好了,你那个丧门星女儿才当了多久太子良娣,就克的太子被废了!” 可那也是你的女儿啊! 董姨娘嘴唇颤了颤,终究没有辩解,收拾好碎瓷片默默退了出去。 念松堂的大丫鬟阿福匆匆赶来,与董姨娘擦肩而过。 董姨娘站在门口,就听阿福对程修文道:“二老爷,不好了,老夫人头疼症又犯了。这次疼得厉害,满床打滚呢!” 家里家外不顺心,程修文只觉头疼欲裂,带着董姨娘赶往念松堂。才到念松堂门口,就听孟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 “母亲,您怎么了?”程修文赶忙走了进去。 大老爷夫妇和三太太冯氏都在。 孟老夫人披头散发在床上打滚,一见最喜欢的儿子来了,伸出手喊道:“老二,娘要疼死了,你去把程微叫来,让她给我喝那个止痛的符水!”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母亲按按!”程修文瞪了董姨娘一眼,走过去握住孟老夫人的手,“母亲,程微代表国师前往长沽,祛瘟疫去了。” “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祛瘟疫?”剧痛之下,孟老夫人早已失去理智,尖叫道,“一定是那死丫头不想来,找借口推脱呢!老二,你直接去玄清观堵她,她是你女儿,我的亲孙女,难道祖母有病,要眼睁睁看着祖母活活痛死不成?若是她不来,你就直接跟皇上讲,让天下人都瞧瞧那死丫头多么狠心不孝!” 孟老夫人一发狠,手指甲死死陷入董姨娘手背里。 董姨娘疼得冒汗,只得死死咬着唇。 看着孟老夫人这般模样,程修文又是心疼又是郁闷,长叹道:“母亲,不是这样。今日上朝,国师亲口说天下能祛除瘟疫者,除国师外唯有程微一人。如今皇上还指望那丫头马到成功呢,又怎么会责罚她。母亲,您醒醒吧,现在的程微不是以前的那个小丫头了。” “我不管,我不管。你这个不孝子,要看着我活活痛死不成?”孟老夫人声嘶力竭喊着,疼痛与愤怒无处发泄,胡乱捶打抓挠着董姨娘。 董姨娘生生受着,几乎咬碎银牙。 说什么痛得失去理智,老太婆怎么不去掐大夫人和三太太? 说到底,不过欺她是妾室扶正的罢了。 回了房,董姨娘靠着屏风痛哭,心里这才知道什么叫后悔。 边西军营。 营帐里,魏无行急得跳脚,问请来的第六位大夫:“大夫,到底诊出来什么没有?人还有救没救?” 那大夫站起来,脸上露出和先前几位大夫一样的疑惑:“按理说,这位将军受了如此重的伤,早该……可偏偏他心口一息尚存,没有断绝生机。这等奇事,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 魏无行闭了闭眼,死死攥着拳,喃喃道:“程兄弟,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旁边一人身量不高,眉眼细长,正是昌庆帝派来的闫监军。 见魏无行如此,闫监军对那老大夫道:“大夫,您年纪大,见多识广,对病人这种情况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大夫有所不知,此次咱们大梁军大获全胜,都是这位小将军的功劳。我们实在不忍心见他英年早逝,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能放弃!” 昌庆帝派来送调遣令的使者更是连连点头。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结果带一个死人回去,那能有好果子吃? “若是这样——”老大夫犹豫了一下,回头看静静躺在榻上毫无反应的年轻人一眼,欲言又止。 魏无行见此,深深一揖:“大夫有任何想法,但说无妨。” 大夫迟疑道:“老朽是怕说了,几位将军认为老朽是无稽之谈,把老朽乱棍打出去。” “大夫有话直言就是,咱们绝不会怪你。” “古里镇有位符医,神得很,谁家要是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病症,去药铺抓药吃不好的,找那位符医饮上一杯符水,十有八九能治好。这位小将军状态如此奇异,超出常理,说不定办法要着落在那位符医身上,不过那位符医脾气有些古怪……” “这——”闫监军神色古怪。 这种乡野符医,明明就是招摇撞骗的神棍嘛,怎么可能有办法。 魏无行却一咬牙道:“死马权当活马医了!刘副将,你这就带人随这位大夫前往古里镇,务必把那位符医请来。” “卑职领命!” 临近傍晚,刘副将终于带着一位老者赶了回来。 魏无行等人见到老者,心中猜疑稍减几分。 那老者瞧着七十上下,一头银丝梳理整齐,显得精神矍铄,看样子是被刘副将强行请来的,却一派坦然,直接问魏无行:“人呢?” “请随我来。” 一群人呼啦啦跟着挤进营帐。 老者停下脚,毫不客气地道:“能管事的留下来,最多两个人,其他的都在外面等着!” “你——”刘副将一瞪眼。 这老家伙,性子太怪了,真想拿抹布塞住他那张嘴! 魏无行警告地瞪了刘副将一眼,与闫监军一同走了进去。 老者进了营帐,走到程澈身边,仔细检查一番,神情越来越惊讶。 到最后,他忽然俯身,耳朵贴在了程澈心口上。 魏无行一惊:“大夫,您这是干什么?” 老者白了魏无行一眼,一言不发,忽然伸手把程澈衣襟扯开,露出白皙的胸膛来。 第479章 长沽城 魏无行低头,看看自己古铜色的肌肤,不是滋味地想,同是在边西风吹日晒,程兄弟真白啊。 感慨完,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揪住老者衣领斥道:“你想干什么?” 老者挥苍蝇般拍开他的手,冷冷道:“一边去,再耽误我的事儿,我就不管了!” 魏无行只觉手背一麻,心头不由一震,对老者多了几分敬畏。 老者完全不在意旁人如何想,目不转睛盯着程澈胸膛,良久后,双目痴迷,像是着了魔般摸上他胸口。 魏无行额角青筋跳了跳,冷冷看向往帐子里探头偷窥的刘副将。 这小子请来的到底是老神医还是老流氓啊?办事不力,回来有他好看! 老者一只干枯大手放在程澈心口上,反复摩挲,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夫,到底怎么了?”魏无行黑着脸问。 真是够了,这老家伙再打着看诊的幌子吃程兄弟豆腐,他就不客气了! 老者依依不舍收回手,目光灼灼盯着魏无行,指着程澈心口上那精巧的护身符问:“这个是谁给他的?” 魏无行沉着脸道:“这是程兄弟贴身之物,我们如何得知是谁给他的。到底怎么回事,请大夫直言。” “这样看来,给他护身符的应是亲朋好友了。”老者喃喃自语,在魏无行要忍无可忍之时,施施然解释道,“你这位兄弟,伤及肺腑,本该当时就毙命的。而他之所以生机未绝,处于假死状态,靠的就是这枚小小的护身符。” “这护身符如此神奇?”魏无行与闫监军面面相觑,二人俱是一脸不可思议。 老者站起来,傲然一笑,流露出“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实在难以沟通”的神色:“这是一道符中符,外面这一层,有最正统的道家护身经文加持,想必是出自……” 老者顿了一下,才道:“出自天下第一道观玄清观中。而这道符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里面那道符不受外界污染。难道你们没有发觉,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护身符看起来依然光洁如新吗?” 魏无行与闫监军同时抽了抽嘴角。 除了给程澈擦洗换衣之人,还有眼前这位,他们谁会好端端扒开人家衣裳看啊。 不过经过老者提醒,二人看着贴在程澈心口上的那道护身符,果然都觉出古怪来。 那符实在太干净了些,竟然一点血迹都没沾染。 老者继续道:“而里面那道符,才是能保住他一缕生机的根本原因。那是以一位符医的心头血炼制而成,能练成此符之人,实在是……实在是……” 他最终没有说下去,思绪放远。 “大夫?” 老者回神,神情颇为复杂,问魏无行:“这位受伤的小将军,与玄清观有何渊源?” “那谁知道呢。”魏无行随意道。 闫监军忙道:“这个我有所耳闻,程参议的妹妹乃是国师关门弟子。” “国师……”老者喃喃念着这二字,出神良久。 魏无行喊了数声,无奈道:“大夫,您别老出神啊,我这兄弟到底还有救没救?” 老者淡淡道:“有救没救,这恐怕要看天意。” “此话怎讲?” “他要是留在边西,护身符灵力消散之时,就是他魂归地府之日。若是送他回京,找到赠予他此符之人,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魏无行一拍桌案,望着闫监军道:“那就送程兄弟回京!” 老者丝毫不理会魏无行的激动,又泼了一盆冷水:“不过边西距京城数千里之遥,这一路颠簸跋涉,人会不会中途咽气就不好说了。” 魏无行满腔喜悦顿时被浇灭,急道:“神医,您既然能看出来龙去脉,就没有一点办法吗?在下愿以重金相酬,请您陪护我这兄弟前往京城。” “我不会去京城的。”老者断然拒绝,想了想道,“既然与玄清观有渊源,又被我碰到了,想来是冥冥天意,我会以符术助他一臂之力。至于能不能顺利抵达京城,就看他的造化了。” “多谢神医!” 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一辆青帷马车在一队将士的护卫下缓缓离开营地,跟在队伍后面的,还有一辆囚车。 囚车里是一位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嘴里堵着布巾,已经辩不出什么模样。 魏无行等人一直目送到车队消失,这才默默返回营地。 程微抵达长沽城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惨状。 无数房舍垮塌成一片废墟,将倾未倾的楼阁摇摇晃晃,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有的地面裂出深深的沟壑,埋在沟壑里的东西五花八门,甚至隐约可见断臂残肢发出熏天恶臭,一堆蚊蝇在上方嗡嗡盘旋。 北冥真人领着玄清观众人前往朝廷临时设立的办事场所,一步步走来,可谓是触目惊心。到了灾情较轻之处,更是家家缟素、户户白幡。 所有的玄清观道士都格外沉默,脚步声清晰沉重。 早一步得到消息的官员迎上来:“真人,总算把您盼到了。” 官员领着众人走进临时衙门,在门口处有衙役端着脸盆,请众人净手。 官员解释道:“这是用艾蒿、佩兰等草药熬煮过的药水。” 众人一一净手,进了衙门。 衙门里既有直沽知府等官员,亦有朝廷先前派来赈灾的官员,一见北冥真人,皆像见到救星般围了上来。 “真人,您可来了!先前来报信的人说,您是奉国师之命前来驱疫的。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赈灾御史一脸激动道。 长沽疫情发展迅猛,短短数日就有数千人死于疫病,而他们带来的那些药材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朝廷再不来人,恐怕只剩下一个法子:隔绝疫区,只许进不许出,任由疫区里的百姓自生自灭。 北冥真人看着眼神热切的众人,咳嗽一声道:“诸位误会了,贫道此次只是辅助之人,奉国师之命祛除瘟疫的,乃是贫道的小师妹,玄微。” 小师妹? 赈灾御史不由看向与北冥真人并肩而立的程微,而当地官员则一脸茫然。 第480章 进入疫区 程微冲众人行了一个拱手礼:“在下玄微,奉师尊之命,前来驱疫。” 她一身青色道袍,身无饰物,只以一根碧玉簪挽起一个道髻,清丽脱俗之余显得愈发稚嫩。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碍于玄清观的来头,虽无人敢提出质疑,可众人的想法不言自明。 这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真能祛除瘟疫? 程微早已料到众人会有这种反应,并不往心里去。 她奉师命而来,旁人看法与她无关,只要不影响她做事就好。 于是程微一脸平静道:“各位大人,我想知道,目前长沽疫情如何。” 众人互视一眼,迟疑片刻,在长沽知府的眼神指使下,一位低阶官员站了出来,介绍道:“我们把长沽城按照灾情程度划了四个片区。其中北城区地动时受灾最重,房舍倒塌十之七八,砸死者众,幸存的灾民被安置在南城区,如今北城区已空。其次是东城区受灾较重,而疫情就是从东城区开始的,现在大有传到南城区之势。受灾最轻的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西城区了。” 程微听了点点头,又问:“那东城区疫情如今是如何控制?” “这——”那官员犹豫了一下,看长沽知府一眼,见上官点头,如实道,“一开始我们派了医队进去看诊施药,后来疫情发展迅猛,完全不可控制,有几位大夫都染上疫病而亡,就不得不退了出来。现在每日有官差抬了药物放在进出口处,由东城里的百姓自行领取,不得随意进出……” “临行前,我听师父说,大凡地动,乡野间要比城镇受灾更重,不知那些村子小镇情况如何了?” 那官员擦了擦额角冒出的细汗,叹道:“地动之后许多村落道路断绝,至今没有联系上,几个镇子的伤亡情况倒是统计出来了。许是镇子人口较少,万幸的是没有疫情上报。” 程微听后,便对北冥真人道:“师兄,我想尽快进入东城区,替百姓们祛瘟治病。” “也好,只是要辛苦师妹了。”北冥真人自是答应下来,问在场众人,“不知哪位大人愿随我们一同前往?”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一静。 如今东城区已是十室九空,进去和送死无异,这是名副其实要命的差事。 见无人做声,程微开口打破僵局:“师兄,我们玄清观弟子有十数人,够用了。” 少女面色平静,对长沽知府道:“劳烦大人替我们准备数个大桶,呃,挑水的扁担亦要准备几条……” 听着程微吩咐,长沽知府脸上发烧,一咬牙道:“道长,下官愿随你们同去。我是此地知府,熟悉地形和情况。” 长沽地动虽是天灾,可疫情爆发,若是控制不力,他这个知府就当到头了。何况来了这些玄清观道长,若真是任由这些道长进入疫区,他身为知府袖手旁观,那就不只是没了乌纱帽的事,说不准脑袋都要搬家。 既然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的光彩些,也不枉他当一回父母官。 长沽知府说完,赈灾御史立刻道:“道长,下官亦愿前往。下官肩负圣命,本就是为赈灾而来,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缺少一个开头的人,二人说完,其他人就坐不住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纷纷表示愿意前往。 商定好前去人选,程微便道:“各位大人稍后,我先准备一下。” 等到玄清观众人离去,大小官员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其中一人道:“那位玄微道长,当真能祛除瘟疫?”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事,最后还是赈灾御史开口道:“北冥真人乃是国师座下首席弟子,既然他这么说,那位玄微道长想来是有些能耐的。诸位还是不要妄加猜疑,赶紧准备去吧。” 半个时辰后,一支由官员、衙役还有道士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往东城区。 到了东城区临时搭建起来的隔离之处,守门的小吏大惊:“大人,您不能进去啊。这里面前两日还有不少人来领药材食物,从昨日起人明显减少,到今日更是许久不见一个人来。可见,里面那些人恐怕——” 长沽知府摆摆手:“不必多言,开门!” 小吏扑通跪下来:“大人,您真的不能进去啊,这不是去送死嘛!” 小吏放声痛哭,震耳欲聋。 程微就道:“大人,此人声音洪亮,正适合敲锣打鼓把躲在家中的百姓喊出来。” 小吏的哭声顿时一止,噎得不停打嗝:“大,大人,您不能听这女娃胡言乱语——” 长沽知府拉着脸道:“休得胡言,这是前来解救百姓的玄清观道长。既然道长看中了你,还不立刻开门,拿好铜锣随我们一同进去!” 小吏嘴巴大张,欲哭无泪,目光呆滞应了一声是,把门打开。 随着门一开,立刻带来一阵夹杂着腐臭气味的风。 众人不适地抽抽鼻子。 一个道童递过一个小巧的荷包。 小吏一怔。 道童淡淡解释道:“这是我们师叔祖炼制的驱疫符,带在身上可保你不被疫病侵染。” 小吏转了转眼珠,果然发觉队伍里每个人腰间都坠着一枚这样小巧的荷包。 他忙接过来,下意识问道:“你师叔祖是——” 道童一脸骄傲指向程微:“那就是我们师叔祖!” 小吏…… 嘤嘤嘤嘤,他想回家! 东城区一片沉寂,仿若死城,随着深入,臭味越发浓烈。 程微不由叹息。 这场地动发生在炎炎夏日,瘟疫紧随其后而来几乎是必然。 “就在这里吧。”选了一处开阔之地,程微停了下来。 在长沽知府示意之下,十数位衙役一边敲锣奔走一边大喊:“乡亲们快出来啊,京城玄清观的神仙们来给你们治病了。” “饮上一口神仙水,疫病立除啊!” 程微一脸黑线。 这怎么听都像是江湖郎中在卖狗皮膏药啊。 出乎意料的是,随着衙役们奔走呼喊,竟真有人陆陆续续从房舍中走了出来。 第481章 驱疫 最先出来的是一位妇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 妇人披头散发,目光呆滞,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一点一点往这边挪,她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怀中娃娃竟然一声不吭。 衙役们见了想伸手去扶,担心这妇人已经得了疫病,又默默缩回了手。 后面出来的百姓则表情麻木,默默观望着。 程微知道治好第一个人尤为重要,不只是这些亟需救治的百姓们,就是跟随她前来的这些官吏,亦需要吃上一颗定心丸。 她走至妇人身边,伸出手:“大嫂,我扶你起来。” 妇人仰头,愣愣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女。 少女头梳道髻,身着道袍,这样站在她面前,恍若神人降世,不染一丝烟火气。 “您,您是九天玄女吗?”妇人眼神痴迷,忽然趴在地上开始磕头,“玄女娘娘,求您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程微俯下身把妇人扶起:“大嫂,我不是什么玄女,是玄清观的道士玄微,这次来就是替你们驱疫的。你把孩子给我看看。” 程微没有戴遮掩容貌的帷帽,在这满目疮痍之地,这般形象给这些绝望等死的人带来的震撼是超乎想象的。 妇人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把孩子递了过去。 三四岁大的娃娃,竟轻若无物,到了程微怀里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那手持铜锣的小吏大喊道:“道长快松手,这孩子已经是疫病晚期了!” 此话一出,那些衙役顿时后退数步。 “不是晚期,不是晚期,我儿昨日还能喊娘呢!”听了小吏的话,妇人像是被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大喊起来。 小吏连连后退,指着妇人大喊:“她,她也染上了疫病!” “好了,你们都安静下来!”程微抱着小娃娃走向一字排开的数只半人高大桶,吩咐紧随其后的两个道童,“打半盆水,给这娃娃从头到脚洗过。” “是,师叔祖。” 两个道童立刻行动起来,一个从木桶里舀水,一个迅速把小娃娃身上衣服剥光,放进了木盆里。 光溜溜的小娃娃在众人围观下被从头到脚洗过,裹上早准备好的薄布,由一位道童抱着。 众目睽睽之下,一直悄无声息的小娃娃忽然打了一个嗝。 妇人目露狂喜,冲过去喊:“我儿醒了,我儿醒了!” 程微拦住妇人:“大嫂,你已经染上疫病,若是接触孩子,会让孩子重新感染的。” “我,我该怎么办?”妇人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再抬眼看看面色平静的少女,猛然跪了下去,使劲磕头,“玄女娘娘,求您救救我,我要和我儿在一起……” 程微转头,冲身边的道童示意。 那道童转身用木勺从大木桶中盛了小半碗水,递给妇人。 妇人接过,迟疑看向程微。 程微笑道:“大嫂饮下这杯水,体内疫病就除了,然后你与孩子都可以离开东城区,在西城区暂时安置。” 妇人毫不犹豫饮下,忐忑问程微:“玄女娘娘,我真的能和我儿在一起了?” “是的。” 道童把小娃娃递给妇人。 妇人赶忙接过,一声声喊道:“狗娃,狗娃,你听得见娘喊你吗?” 小娃娃缓缓睁开眼,艰难喊了一声:“娘——” 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小娃娃转身,大喊道:“大伯、二姑,你们都快来啊,玄女娘娘带来的这些神仙水真的有效!狗娃能喊我娘了,能喊我娘了!” 一位衙役上前道:“大嫂,玄微道长交代过了,你饮下的符水只能祛除体内疫病,但不能避免再次感染。你带着孩子赶紧站到那边去等着,一会儿自有人带你们出去。” 有妇人开了这个先例,那些观望的百姓立刻涌了过来。 衙役大声喊道:“都排好队,一个个来!能喝下神仙水的排在这边,只剩一口气的抬去那边,分男女等着擦身。” 眼看一切由一开始的忙乱到后来的井井有条,程微这才松了一口气。 “师妹,到那边去喝口茶吧。” “嗯。” 程微走到临时搭起的凉棚下,一杯茶还没喝完,排成长龙的队伍就起了骚动。 衙役们大声呵斥,骚动却越来越大。 程微与北冥真人对视一眼,一同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 手持木勺的道童险些被骚动的人群挤走,喊道:“符水见底了!” 原来是百姓们眼见木桶里的驱疫符水要没了,排在后面的人就焦躁起来。 “各位稍安勿躁,这些驱疫灵水乃贫道师妹所制,这些用完,她还会再制的。” 北冥真人的话让人群瞬间一静,皆望向程微。 程微颔首道:“正是如此,诸位放心就是。玄微奉师命而来,祛除瘟疫,定当全力以赴。只要感染疫病的患者尚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丢了性命!” 程微的话明显比北冥真人有安抚效果,队伍重新安静下来。 她吩咐道童把空了的木桶装满清水,万民瞩目之下,开始制符。 在北冥真人眼里,程微是在制符,而在旁人眼里,她是在跳一段奇异的舞蹈。 舞毕,万籁俱静,只有那围绕少女周身的点点灵光仿佛能发出空灵之音,落入清水中的同时,亦落在万众心头。 心有灵犀般,百姓们齐齐跪了下去。 “玄女娘娘显灵了,玄女娘娘显灵了,我们有救了!” 对这些百姓而言,亲眼所见的神迹,甚至比刚刚看到那些符水能祛病所受到的震动还要大。 数日后。 “玄微道长,您且休息一下吧,这样不断制符,身体会受不住的。” 烈日炎炎下,眼看少女一次次起舞制符,自从进入东城区的第一日起就没停歇过,众人纷纷劝道。 “无妨,有北冥师兄以培元养气符助我一臂之力,我尚能支撑。疫病与其他病症不同,传染速度迅速,耽搁一日就会让许多人丢了性命,还是尽快安置好东城百姓才是。” 这时有一衙役跑来,气喘吁吁道:“道长,有一位姑娘自称是您的丫鬟,非要闯进来,说有急事要见您!” 程微脸色微变:“快带她来见我!” 第482章 程澈回京 程微在临时搭建的凉棚里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欢颜。 “有二公子的消息了?”程微迫不及待地问。 问完,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有了,有了。”欢颜连连点头。 “二哥怎么样?是来信了还是——” 欢颜是个实心眼的,对程微从来没有一丝一毫隐瞒,迎上主子期待忐忑的眼神,快言快语道:“不是的,是边西来了战报,说二公子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话未说完,程微已直直倒了下去。 凉棚里众人大惊。 北冥真人立刻吩咐道:“快把帷帘放下来,不得让外面百姓瞧了去!” 短短数日,程微毫无疑问成了东城百姓的精神支柱,此时东城尚有大半百姓没有得到救治,若是被他们看到心中的玄女倒下,那登时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随着帷帘放下,凉棚内光线暗下来。 北冥真人命道士们守在外面,以银针刺入程微几处穴位。 片刻后,程微幽幽转醒,眼神空洞,仿若失了魂。 欢颜拉着程微的手大哭:“姑娘,婢子还没说完呢。战报上说,二公子气息尚存——” 程微腾地坐起来,死死盯着欢颜:“你说真的?” 欢颜猛点头:“战报上是这样说的——” 程微咬牙,抬手打了欢颜一巴掌。 “姑娘——”欢颜一脸不解。 “混账东西,你,你是要逼死我……”程微满眼含泪说完,头一偏,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欢颜扑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程微,大哭:“姑娘,您怎么啦?求您不要吓婢子,嘤嘤嘤……” 程微这才缓过神来,喃喃道:“对不住,我,我刚刚实在撑不住了……欢颜,你仔仔细细把情况给我说一遍。” “嗳。”欢颜擦擦眼泪,把打探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伤在肺腑,回天乏术…… 程微刚刚重新热起来的心再次冷下去,喃喃道:“难怪,难怪那日我心痛如割,想来二哥就是那时候受的伤!” 她说完,抬脚就往外走,被北冥真人拦住:“师妹,你去哪里?” “我要去边西找二哥!师兄不是听到了吗,我二哥命在旦夕,我非去见他不可!” “师妹,你不能意气用事。你若是走了,长沽满城数万百姓该怎么办?” 程微怔怔,良久后掩面痛哭,声嘶力竭问道:“师兄,那我该怎么办?谁又在乎我该怎么办?” “师妹,你且听我说。”北冥真人语重心长劝她,“边西远在数千里之外,从消息传到这边,你再赶过去,距程大人受伤已过去大半个月了。师妹试想,如果程大人如战报上所言已是命在旦夕,还能等到你过去吗?” 程微凤目圆睁,一滴滴泪落下来,哭得无声无息,却让旁人不忍直视。 欢颜气鼓鼓瞪着北冥真人,心道这老道还不如她会安慰人呢。 “师兄的意思是,我二哥早已经——”程微几乎咬碎银牙,再也说不下去。 “按常理推测,是师妹想的那样。”北冥真人毫不留情地道。 程微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二哥那样厉害,连外祖父都赞他的枪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怎么可能被敌人打伤?” 程微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追问道:“那常理之外呢?师父说过,我二哥会转危为安的。” 从小到大,二哥答应她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这一次,他许她一世姻缘,怎么能失约? 若是这样,她定会上穷碧落下黄泉,死缠着他再也不放手! “命运莫测,人世无常。若是程大人命不该绝,那师妹更该造福万民,以大功德助程大人转危为安。” 北冥真人这是拐弯抹角告诉程微,你与其白白跑一趟做无用功,不如做点积德的事,说不准兄长就能因此得了福报,捡回一条小命来。 程微自是听懂了北冥真人的意思,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此后,程微几乎再没合过眼,日夜制符,救治满城百姓。 半个月后,靠北冥真人培元养气符支撑的她已是形销骨立,终于把悬在长沽城上方的瘟疫阴云驱散。 离开那日,一群道士俱是瘦得不成人样,当中少女更是弱不胜衣,几乎要随风而去。 满城百姓为之送行,一直送出城外十数里地,跪地高呼,声震天地。 参与救治的官吏们挺胸抬头,与有荣焉,直道人生如此,已是无憾。 长沽城瘟疫被控制的消息由专人快马加鞭先一步传到京城,昌庆帝大喜。 “朱洪喜,立刻安排下去,着手准备庆功宴,等真人们回京,朕要在同乐殿犒劳诸位道长!” 昌庆帝喜悦之情还未过去,中书舍人又递了消息进来。 “什么,程参议由将士们护送,已经快抵达京城?” 昌庆帝忙喊住朱洪喜:“传朕口谕,程参议进京后直接送入太医署。宫中只留一位太医当值,其他太医全部在太医署待命,一定要全力救治程澈!” 候在一旁的中书舍人神色纠结,心道怎么皇上一遇到和程参议有关的事就不大正常呢,难道文书上的重点,不该是那位被押解回京的疑似叛徒吗? 朱洪喜领旨而去,路过中书舍人脚步一停,顿觉神清气爽。 嘿嘿,这种只有他明白皇上心思而其他人一无所知的感觉,偶尔还是挺让人愉快的。 太医署接到昌庆帝口谕,一个个颇为紧张,左等右等,终于有人来报:“程参议到了!” 一群太医呼啦啦涌出去,在门口遇到了抬着程澈进来的将士们。 赵院使忙道:“快把程参议抬进屋里去。” 等将士们小心翼翼把人安置好,众太医围上来,一看程澈情形,顿时面面相觑。 这人明显不行了啊,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程参议情况如何?”一道低沉声音响起,众太医不由回头。 看清来者后,地上立刻跪了一片。 “参见陛下!” 昌庆帝不耐地摆摆手:“起来吧,朕便服出宫,你们不必多礼。” 越过跪地众人,昌庆帝直接走到床前,端详程澈片刻,忽地紧张起来。 他为何现在才发现,这小子与皇后神似呢? 第483章 回阳符的药引 昌庆帝悄悄咽了咽口水,伸手去扒程澈眼睑。 “陛下——”赵院使一脸古怪。 昌庆帝板着脸道:“朕看看程参议怎么样了。” 赵院使一脸钦佩。 真没想到皇上还知道通过查看瞳孔来确认病人情况。 昌庆帝忽然很忧伤。 他就是想好好看看程澈的眼睛与皇后有多像,赵院使这样看着他是怎么回事? 这些太医医术不怎么样,溜须拍马学的挺快啊,可见是靠不住的! 想到这里,昌庆帝吩咐道:“传护送程澈进京的将士来见朕。” 听进京的将士讲完情况,昌庆帝立刻吩咐朱洪喜:“请国师前来太医署。” 等待期间,昌庆帝又问太医们:“怎么样,程参议的情况,诸位可有办法?” 赵院使一脸惭愧:“臣等无能。” 昌庆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这帮饭桶只会说两句话: “臣等无能。” “皇上圣明。” “你们都退下吧。”昌庆帝沉着脸道。 “是。”众太医讪讪退出房门,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这是太医署,他们都退下,让皇上一个人守着程参议是怎么回事儿? “院使——” 赵院使抖了抖胡子,迈着方步走了。 他反正听皇上的,别人爱咋地咋地吧。 一众太医面面相觑,只得老老实实守在门外。 昌庆帝见没了旁人,立刻坐到程澈身旁,暗暗吸了一口气,抬手把他的袜子扯了下来。 看着程澈光洁白皙的脚底板,昌庆帝大为失落。 红痣呢? 怎么可能会没有! 昌庆帝不死心,抱起程澈的脚凑过去看,险些把对方脚底板盯出个花来,依然寻不到红痣的影子。 这么说,这小子还是别人家的孩子? 昌庆帝心塞不已,忽地一拍脑袋。 这是右脚,还有左脚呢! 他忙把程澈另一只袜子扯下来,凑过去看。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昌庆帝认真数着,越凑越近。 “陛下——” 朱洪喜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群放心不下的太医。 昌庆帝保持着那姿势数息,飞快放下程澈的脚,大怒:“朱洪喜,你的规矩呢!” 朱洪喜扑通一声跪下来:“皇上恕罪!” 老太监一脸诚惶诚恐,心里却笑个半死。 皇上啊,您也忒心急了些,想查看程大人脚底板有无红痣,好歹让奴婢来呀。这下好了,太医们可算找到被您轰出去的原因了。 众太医跟着朱洪喜跪下,心惊胆战。 完了,完了,还是院使大人识相,他们作死的跟过来,居然发现了皇上的怪癖! 嘤嘤嘤,皇上喜欢闻臭脚,他们会不会被灭口啊? 昌庆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镇定,镇定,他不能大开杀戒,要为他儿子积福! “朱洪喜,国师呢?” 朱洪喜忙道:“国师大人正在厅里等着。” “快请国师过来!” 不多时,靑翎真人走了进来。 昌庆帝早已把太医们轰走,一见国师就笑道:“没想到国师来得如此之快。” 靑翎真人便道:“贫道昨夜观星,发现长沽劫难已解,特来禀告陛下。半路正好遇到了朱公公。” “原来如此。国师快来看看程澈如何了。”昌庆帝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程澈,怎么看怎么欢喜,转而想到他的伤势,心情又沉重起来。 靑翎真人观察片刻,抬手解开程澈衣襟,看到贴于他心口的护身符,不由笑了:“看来我那小弟子确实聪慧,能想到用这种法子保住人一线生机。” “国师的意思是——” 靑翎真人一指那护身符:“这位小友之所以生机未绝,靠的就是这枚护身符。这道符,乃是贫道的小弟子玄微所制。” “果然是名师高徒!”昌庆帝感慨完,眼巴巴望着靑翎真人,“国师,程澈可还有救?” “贫道听说,这位小友乃无父无母之人?”靑翎真人没有接话,忽然转移了话题。 昌庆帝听了大为不爽。 什么叫无父无母?他就在这呢! “咳咳,不是无父无母,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人。” “那就是了,寻不到生身父母,这位小友神仙难救。若是知道生身父母现在何处,且都健在,贫道可以一试。” “这是为何?”昌庆帝怔怔问道。 靑翎真人解释道:“小友这般情况,实则已是半死之人。贫道需其父之精、母之血为引,制回阳符,才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以他如今情形,顶多再支撑三五日,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寻到生身父母呢?” “寻找生身父母之事,朕来想办法,请国师大人先做好准备就是。” 昌庆帝强压下激动心情匆匆回宫,直奔慈宁宫。 “那孩子脚底果真有七颗红痣?”太后大喜。 “有的,朕亲眼所见!” “这可是太好了,真是老天保佑!”太后闭目喃喃说道,眼角顿时湿润了。 “不行,哀家要去看一看他。” 昌庆帝忙拦住:“母后,他现在还昏迷不醒呢。国师说了,要生身父母精血才能相救。朕想着,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救了程澈,还能证明他确实是朕与皇后的嫡皇子!” 咳咳,万一弄错了,只能惋惜程澈英年早逝了。 强忍了一日,靑翎真人所需药引就被送了过去。 靑翎真人开始制符。 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太医署的门槛都快被宫中内侍一趟趟给踏破了,弄得众太医一头雾水。 虽说这位程大人是有功之臣,可皇上的关切也太过了吧?看这架势,竟比皇子生病还要上心了! 程澈立下大功回京,皇上与太后对他毫不掩饰表现出异常的关切,京城上下的目光就全都投到了太医署。 短短时间,太医署就被各府送来的补药堆满了。 解除了禁足令的平王拎着补品准备去太医署探望程澈,以便在昌庆帝那里刷个好印象,才出门口就遇到了幽王。 “哟,四弟也要出门啊?” 幽王冷冷看一眼平王,抬脚便走。 平王嗤笑一声,吩咐暗卫道:“去,跟上幽王,瞧一瞧他去哪里。” 第484章 程微回京 幽王抬眼望天,只觉阳光无比刺眼,而他就像长满青苔的老龟爬上岸,与这喧嚣的街景格格不入。 幽王眉头紧锁,吐了一口浊气。 这才多久,他就由高高在上的太子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幽王。 再过些时日,恐怕连幽王的名分都保不住了吧? “留意一下有无人跟踪。” 叮嘱了护卫,幽王并没有藏头露尾,而是光明正大去了沐恩伯府。 失了太子身份,他反而想的更明白:沐恩伯府是他亲娘舅家,因为传言断绝来往,才会让人觉得他心虚。 “王爷,你,你怎么过来了?”沐恩伯大惊。 幽王嘴角挂着嘲弄的笑:“舅父,本王如今孑然一身,不能来看看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前些日子那些谣言传得厉害,我是怕上头知道了,让王爷难做……” 幽王嗤笑一声:“现在父皇哪还会理会我,程澈立了大功回来,他恨不得搬到太医署去看奏折呢。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才是他儿子!” 现在他才明白,当父母的对你斥责喝骂,往往是心怀期待,恨铁不成钢。像他这样的废太子,别说打骂了,父皇连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这才是真正的天家无情。 “舅父,有没有说话方便的地方?” 沐恩伯愣了愣,领太子进了寝室,转动床头机关,露出一条甬道来。 入口关闭后,甬道暗下来,沐恩伯把两侧油灯点燃,这才重新有了光亮。 幽王跟着沐恩伯拾级而下,转进一间密室。 “王爷有什么话就说吧,此处最为安全。” 幽王神色颇为复杂,问沐恩伯:“这密室后面似乎还有通道,莫非是通往府外的?” 沐恩伯点头:“王爷猜得不错,密室后面的通道直通东边一个巷子。” 幽王闭了闭眼,问:“舅父如此安排,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王爷怎么这么说?” 幽王冷笑:“到这个时候,舅父就不必瞒我了,母妃……不,应该是姑母,已经跟我说了。” 沐恩伯脸色猛然一变,与幽王对视良久,长叹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了。不错,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贵妃是你的姑母。” 从沐恩伯口中听到这个答案,幽王是真真正正死了心,自嘲道:“所以我这太子被废得也不冤枉。” “王爷别这么说,是有小人算计你——” 幽王打断沐恩伯的话:“那地动呢?还有天狗食日,怎么数十年难遇的凶兆都赶在一起了?这是老天都看不过去我鸠占鹊巢吧?” 在幽王的质问下,沐恩伯哑口无言。 时人深信不疑,地动、天狗食日等灾祸俱是上天警示,或是帝王德行不修,或是奸臣恃权乱政,或是妖妃祸乱宫廷,而混淆皇室血统导致江山旁落当然更在其内。 “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你们当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让姑母假怀孕,然后把我换进宫去!” 沐恩伯站了起来,把墙壁上伸出的灯罩移开,挑亮灯芯。 随着室内光线渐渐转亮,他这才开口:“这都是命!你姑母入宫数年,并非无宠,却迟迟没有怀孕。她心急如焚,悄悄吃了不少偏方,肚子总算有了动静。” 幽王颇为意外:“这么说,姑母当时真的怀孕了?” 沐恩伯苦笑一声:“所以我才说是天意弄人。当时你姑母发现有孕欢喜极了,皇上同样很高兴,宣几个当值的太医会诊,几位太医都作出有孕的结论。谁知几个月后,你姑母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一直给她请平安脉的季太医却赫然察觉脉不见娠象。也就是说,你姑母并没有怀孕,而是患了一种假孕症!” 幽王只觉荒唐可笑:“假孕?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那几个会诊的太医是饭桶不成?既然没有怀孕,那姑母的肚子为何能大起来?” 沐恩伯摇头:“我亦觉得匪夷所思,可你姑母当时肚子确实大起来了,一切症状与有孕无异。她那个时候已是骑虎难下,恰巧你母亲有孕在身,产期只比她早几日。不得已之下,你姑母才与我商量,若是你母亲生下的是儿子,就对外宣称夭折,她悄悄抱进宫里来养……” “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幽王冷笑。 沐恩伯看向幽王的目光带着慈爱,这是以往从不敢流露出来的眼神。幽王看得刺眼,别过头去。 沐恩伯叹口气:“事到如今,王爷再怪罪也是无用。就怕那小人不肯罢休,还要作乱……” “恐怕用不到什么小人了。我今日来,除了想弄清楚当年之事,主要是来找舅父求助的。”幽王一字一顿,“我打听到,有一位疑似叛逆此次被同时押解进京。不瞒舅父,那人是我派去的。” “什么?”沐恩伯彻底变了脸色,“王爷,你派那人去,是为了——” “我就是纯粹看程澈不顺眼,想教训他一番,谁成想闹成这个样子。今时不同往日,本王困于幽王府,束手束脚不能轻举妄动,只能靠舅父帮忙了。” 如今幽王与沐恩伯府一损俱损,他不怕沐恩伯撒手不管。 沐恩伯枯坐良久,道:“我知道了,王爷早点回去吧。” 程微一行人是在傍晚时分上了京郊码头,来接的除了昌庆帝派来的人,还有卫国公府的人。 程微便对北冥真人道:“师兄,天色已晚,我就不进宫面圣了,一切拜托你了。” 北冥真人心知程微的状态,并没多劝:“也好,师妹先回去好好休息,一切等明日再说。” 程微直接回了卫国公府。 国公府上下早就眼巴巴等着,一见程微瘦得不成人形,韩氏眼泪直掉,段老夫人更是把她揽入怀里,心疼不已。 程微心里空落落,那些关切的话、亲昵的搂抱,并不能让她心中疼痛减轻一丝一毫。 她望着韩氏,只问了一句:“有二哥的消息么?” 韩氏伸手,小心翼翼摸摸程微的发:“微儿莫急,听我说。你二哥如今在太医署,国师大人正替他治伤呢。” 话音才落,就见程微转身冲了出去。 第485章 相见 七月正是京城最热的时候,尽管已是傍晚,大街上行人依然稀少,就连林立街道两侧的铺面前迎风招展的幌子,都显得无精打采。 程微一路狂奔,胸口似乎有一股火在烧,仿佛一张口心就要耐不住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从腔子里跳出来。 站在太医署门前,她深深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守门之人见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偏偏穿了一身道袍,风尘满面,颇有几分古怪,遂上前逐人:“小娘子,这里可不是歇脚的地方。那边不是有个茶摊吗,你正好过去喝杯茶歇歇。” 程微一手扶腰一手捂着心口,缓缓抬起头来,脸色惨白一片,汗珠子直往下淌,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守门之人顿时吓了一大跳:“呦,小娘子,你该不是病了吧?不过咱这是太医署,不给寻常人看病的啊。你要是难受得厉害,赶紧顺着这条街往那个方向走,不远处就有个医馆,现在应该还没关门呢。” “有位从边西进京的程大人,是不是在太医署里?”程微打断了守门人的话。 守门之人一怔,点头道:“是有位程大人啊——” 话音未落,就见那形容古怪的少女往里面冲去。 守门之人忙把人拦住:“小娘子,这里面可不能乱闯的。不说太医署的大人们,这两日进出的可都是贵人,你要是冲撞了那可了不得!” 程微心急如焚,匆匆解释道:“我是程大人的妹妹,来看他的。” “那也不行,这两日来看程大人的多了,上面交代了,不能随便放人进去扰了国师大人给程大人治病。”守门之人说着,看到来人眼前一亮,弯腰行礼道,“朱公公又来了,您快请进。” 朱洪喜大步走过来,看到程微脚步一顿,满脸堆笑道:“这不是玄微道长吗?是来看程大人的吧,请随咱家一道进去吧。” 程微冲朱洪喜欠了欠身:“有劳朱公公了。” 朱洪喜赶忙避开,连连摆手道:“玄微道长太客气,这不是折煞咱家了。您现在可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大圣人,陛下先前才问起您呢。” 二人抬脚往太医署里走去,眼瞧着皇上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竟刻意落后一步走在少女身旁,险些惊掉了守门之人的下巴。 朱洪喜轻车熟路,直接把程微领到一个门前:“玄微道长,程大人就在里面。不过您最好是先和国师打声招呼,以免惊扰了治疗。” 他话音才落,房门就缓缓打开,靑翎真人走了出来,含笑看着程微:“玄微,你回来了。” “师父——”程微拜下去,想着那人就在里面,手不停颤抖。 “进去吧,已经完成治疗了,只看他何时醒来。” 靑翎真人侧开身子,示意程微进去。 程微咬了咬唇,冲靑翎真人再次施礼,默默走进去。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吱呀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程微脚步不由一顿,看向轻榻上安置的那人。 他平躺着,身上盖着薄被,露出来的双手交握于胸前,悄无声息。 程微心头一慌,奔至榻前半跪下来,喊道:“二哥——”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许是连日不见阳光,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很白,长长的睫毛漆黑浓密,犹如小扇在眼下静静投下一道暗影,就更显出几分孱弱来。 还有那唇,抿成一条细线,没有丝毫血色。 程微看了心中一酸,握住程澈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一侧轻轻摩挲。 “二哥,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一看我……” 少女半跪在轻榻旁,泪珠簌簌而落,打湿了榻上人那两道浓密的小扇。 程澈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二哥?”程微一时忘了反应。 程澈努力牵了牵嘴角,轻轻笑起来,一双眸子比天上最亮的星还要灿烂。 他说:“傻丫头,别哭,哭得我心都乱了。” “嗯。”程微胡乱点头,用手背去擦眼,脸上顿时留下一道道黑印子。 程澈目不转睛看着程微,抬了抬手。 程微忙把他的手握住。 “抱歉,让你担心了。” 程微又哭又笑,拉着程澈的手按向自己心口,语无伦次道:“二哥,我何止是担心,这些日子这里面空荡荡的,简直没有心了。” 她边说还边用力按了按程澈的手。 那丰盈弹滑的触感让程澈顿时红了耳根,想要抽出手来,偏偏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最终只能一脸无措,傻傻看着自己那只手。 “二哥,怎么了?”程微抬眸。 “咳咳咳,微微,给我端杯水。” “嗳!” 程微忙起身去倒水,程澈这才松了口气,望着程微背影,眼底满是疼惜。 “二哥,喝水吧。”程微小心翼翼把程澈扶起来,端了杯子递到他唇边。 “我自己来。”程澈伸手去端杯子,手上没有力气,险些把杯子打翻。 程微忙把杯子抓稳,嗔道:“这个时候,就不要逞强了。” 她看着他眉眼宁静,慢慢喝水,只觉无限欢喜。 “傻丫头,笑什么?” “我开心呗。二哥没事,真是太好了。”程微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觉得老天对我还是挺好的。” 苦难再多,至少没有让她失去最重要的那个人。 “真是个傻丫头。”程澈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程微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程澈勉强笑了笑:“等我好了,每日给你做好吃的,争取早些把掉的肉养回来。” 程微心中甜蜜无限,嘴上却道:“二哥以为养猪呢?” 程澈定定看着她:“笨丫头,不赶紧长胖些,穿喜服都撑不起来呢。” 程微怔怔:“二哥?” “嗯?” “你是说——”程微张了张嘴,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又羞又喜之下拉起程澈的手再次按向自己胸口,“二哥,你感觉到没?我还以为,这里早就碎了呢。” 程澈…… 罢了,他的微微就是个后知后觉的傻丫头,既然早晚是自己的妻,这样也不要紧了吧? 第486章 稍安勿躁 那旖旎甜蜜的气氛不过持续了片刻。 听到脚步声,程澈推了推程微。 程微站起来去开门。 “师父——” “你兄长醒了吧?” “嗯。” 靑翎真人抬脚走进去,身后跟着朱洪喜。 老太监眼神灼热,兴奋得好像打了鸡血,让程微看得莫名其妙。 来到程澈身边检查一番,靑翎真人淡淡笑道:“看来小友的伤势大好了,只需要调养一些时日,就能恢复如初。” 程澈心思通透,一听靑翎真人如此说,就明白自己的命是人家救回来的,当即拜谢道:“多谢真人救命之恩。” 靑翎真人看程微一眼,道:“要说起来,小友受了如此重的伤能坚持回到京城,还是多亏了玄微。” 程澈一怔,看向程微。 程微受了这些日子的折磨煎熬,此刻看什么都是欢喜的,在程澈面前顿时恢复了小女儿天性,笑盈盈道:“二哥忘了我送你的护身符了?” 程澈下意识抬手,摸向心口。 自打收了微微送的护身符,他一直贴身放着,没想到最终救他性命的,真是这道护身符。 “恭喜程大人大好了。”朱洪喜凑了上来,上下打量着程澈,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弄得程微与程澈面面相觑。 朱洪喜意识到失态,老脸一红,咳嗽一声道:“程大人好生歇着,奴婢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上去。” 奴婢? 程澈若有所思,直到朱洪喜匆匆离去都没有反应。 程微痴痴望着他侧脸,只觉心满意足。 靑翎真人挑了挑眉,淡淡道:“玄微,你随我来,为师有话要问你。” “是。”程微依依不舍看程澈一眼,“二哥,等一会儿我再来看你,你先好好歇着。” 她走过去,替程澈拉起薄被,这才随靑翎真人离去。 师徒二人走到庭院开阔处停下来,靑翎真人开口道:“玄微,把你在长沽城的事说给为师听听吧。” “嗯。”程微便从进城那日仔细讲起来。 靑翎真人边听边点头,等她说完,笑道:“很好,你比师父想象的还要好。” 程微抿着唇笑。 靑翎真人语气一转,带着淡淡责备:“只是你也不能这样不顾惜身体。北冥的培元养气符虽然好用,可根本还是要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充分休息。你原本就元气有亏,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近期就不要轻易制符了。呃,为师早年得到一支灵草,等到时机许可,便把它炼成灵药为你调养身体,也算是为师对你此去长沽的奖励吧。” 程微一听,摇了摇头:“师父不必如此,我还年轻,只要此后好生调养定会恢复的。师父若真想奖励我,不如答应弟子一件事吧。” “何事?” 月光下,靑翎真人银丝如雪,仿若误入人间的仙人。 程微却丝毫不受所扰,厚着脸皮道:“师父给弟子当个媒人吧。” “呃?”飘然若仙的靑翎真人明显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语气奇异地问,“你想嫁人?” 程微同样一怔:“啊,弟子不能嫁人吗?” “……可以。”靑翎真人抬眼望天。 程微忙安慰道:“师父放心,弟子就算嫁了人,依然会好好跟您学习的。” 靑翎真人沉默好一会儿,问:“玄微有意中人?” 程微等的就是这个,闻言就笑着点头:“有的,我想嫁给程澈。” 不等靑翎真人有所反应,她自顾说道:“这次二哥立了大功,皇上论功行赏时,二哥应该会请旨赐婚。可我知道,以前我们是嗣兄妹关系,此事一出定然会有许多人不能接受,包括那些亲人在内。所以我想,若是师父能出面做媒,就会顺利多了。” 靑翎真人看着一本正经谈论自己婚事的小徒弟,一阵心塞。 这丫头只担心别人不能接受,就不照顾一下他这个当师父的心情吗? “师父?” “玄微,你与程澈的婚事,恐怕不会很快。” “为何?”程微大惊,“莫非皇上不会答应?可我都听说了,二哥杀了西姜国的储君,立下大功,难道还不能向皇上求得一门可心的亲事?” “这倒不是,而是你二哥的生身父母已经找到了。” 程微一下子愣住,渐渐露出喜色:“太好了,二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去告诉他。对了,师父,二哥的生身父母是谁?” “这个,或许明日便知道了。玄微,你的亲事,师父答应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你要切记,稍安勿躁,才会福运自来。好了,时候已经不早,你也不必再去程澈那里,我叫人送你回去。” “呃。”思索着靑翎真人的话,程微老老实实应下来,又忍不住道,“可二哥现在还不知道找到生身父母的事……” “这个,我会找他谈一谈。” 程微这才安了心,拜别靑翎真人,回到卫国公府。 她满身风尘,回府后头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随后倒在床上闭眼就睡。 韩氏唤了数声都没唤醒,被段老夫人拦住:“让她睡吧,我都听说了,这孩子为了救治那些患了疫病的百姓几天都不合眼,真是苦了她了。” “可不是受苦了,您看她瘦得都成了皮包骨,就是立下天大的功劳,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也不划算。” 段老夫人瞪韩氏一眼:“说话还是那么口无遮拦。无论如何事情都过去了,从明日开始好生给微儿调理身体就是。对了,等澈儿从太医署出来,把他也接进府来一并调养。” “女儿晓得。” 乾清宫里。 昌庆帝见朱洪喜迟迟不归,坐立不安,吩咐内侍道:“去看看,都这个时辰了,朱洪喜怎么还不回来!” 内侍才出去不久,朱洪喜就蹬蹬蹬跑进来,一进门便大喊:“皇上大喜,皇上大喜啊!” “怎么?”昌庆帝腾地站起来。 朱洪喜一张老脸笑成菊花:“程大人醒了!” 昌庆帝大喜:“当真?快,快去禀告太后!” 见朱洪喜抬脚就跑,他又喊住:“等等,朕还是亲自去一趟!” 程澈醒了,这就证明药引起了效,他必须去和太后商量一下认回嫡皇子一事。 第487章 顽固不化的小老头 昌庆帝几乎是狂奔至了慈宁宫。 一听皇上来了,太后大喜。 这几日,她对太医署那边动静的关心丝毫不比昌庆帝少,昌庆帝这个时候突然过来,哪里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一见面昌庆帝就迫不及待地道:“母后,程澈醒了!” “醒了啊,这是好事。”到了这时,太后表现的反而淡然起来。 昌庆帝激动地搓搓手:“母后,国师当时说,以父之精、母之血为引,才能救得程澈。如今程澈已醒,这就证明他确实是朕与皇后的儿子!” “呃,那皇上打算如何做呢?”太后不动声色问道。 昌庆帝没有迟疑,便道:“朕这两日反复考虑过了,对外就宣称当年有歹人闯入大内,劫走了嫡皇子。而今由国师验明,程澈便是当年失踪的嫡皇子无疑。” 太后沉吟片刻,问:“皇上不怕世人议论皇宫大内的侍卫们太蠢?” 事到如今,皇上竟还想着替那贱人遮掩,可真是宽宏! 昌庆帝面不改色地道:“只要能认回嫡皇子,侍卫们再蠢些也无妨。” 太后暗暗抽了抽嘴角,泼冷水道:“这个理由虽然勉强,却也不打紧,那些百姓们所需要的往往不是一个理由,而是一场热闹罢了。不过,皇上还是先说服宗正寺卿再说吧。” 宗正寺类似于寻常家族的宗族,宗正寺卿就是管事的长老了。 天子虽是九五之尊,却也不是毫无约束,凡是涉及皇族内部之事,许多都要与宗正寺卿商议,特别是牵扯到皇室血脉等事,若没有宗正寺卿证明,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寺内既无皇后当年的有孕记录,更无其产子记载,岂能凭空冒出个嫡皇子来?”翌日天还未亮就被昌庆帝传唤而来的宗正寺卿一听,立刻跳脚。 小老头一双眼瞪得滚圆,目光要真能化作实质,非用小刀子把昌庆帝凌迟了不可。 这个败家玩意,皇室血脉岂是能轻易认的?更何况那是嫡皇子,这就意味着以后很可能是储君,甚至是天子!万一弄错了,容氏江山旁落,他可就是千古罪人! “什么凭空冒出来?明明是朕与皇后生出来的!”昌庆帝一脸不服气道。 宗正寺卿恨不得蹿起来指着昌庆帝鼻子骂,梗着脖子问道:“证据呢?只凭陛下一句话,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昌庆帝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朕何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堵住你这老家伙的口就够了。 “国师便是证人。程澈这次伤重,国师言明,唯有父之精、母之血才能救治。而就在昨晚,他已经醒了。这还不能证明他是朕与皇后的孩子吗?” “陛下,涉及容氏江山,岂可听信一人之言?”宗正寺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昌庆帝。 昌庆帝抽了抽嘴角。 又来了,这老头子以前就爱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到今天他都没弄死这老家伙,简直是失策啊! “皇叔,国师乃出世仙人,岂能与寻常人相提并论?” “岂知仙人就无私心?”宗正寺卿侃侃而谈,“陛下,纵观数朝各代,国师祸乱朝纲者不独一人……” 昌庆帝扶额,一针见血地道:“皇叔就说,怎样你才能承认朕认回来的嫡皇子吧。” 宗正寺卿猛然止住滔滔不绝的史料背诵,断然道:“除非于太庙前以皇家秘法滴血验亲,并邀文武重臣观看。若程澈血脉蕴含真龙、真凤二气,能激活帝王石,那便能证明他是嫡皇子。” 凡承天命之人,都与天上星辰感召,身具气数。比如皇后,只要一日不被废,就身具真凤之气。 而皇室的滴血验亲之术,与民间那种并不相同,是取皇子之血滴于太庙门前的帝王石上,若能激活帝王石,显出异象,则证明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嫡皇子。 而对于庶出皇子,因为其母不具备真凤之气,则无法验证了。 “好,待程澈身体大好,朕就带他在太庙前滴血验亲!”昌庆帝知道这老头顽固不化,干脆应了下来。 上朝时,文武官员猛然发现,他们的皇上很不在状态。 以往听了就会大怒的折子而今笑眯眯听着不说,时而还会傻笑,甚至在官员上奏完时忘了回话,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出起神来。 殿上太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陛下——” 昌庆帝回神:“该散朝了?” 殿上太监低头猛抽嘴角,随后高声喊道:“有本上奏,无事退朝——” 林御史刚一抬脚,立刻被旁边的官员给揪了回去。 昌庆帝忙站了起来:“众爱卿散了吧。” 退朝后,昌庆帝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直奔太医署。 太医署的太医们傻了眼。 这两日满京城的贵人都往这里送补品或者亲自来探望,没想到那位程大人一醒,连皇上都来了。 等昌庆帝进去后,几个年纪轻点的太医就凑在一起悄悄议论。 “咱们圣上真是明主,对有功之臣如此关爱。”说这话的太医被丢来无数白眼。 “要我说,你们都猜得不对。那位公主的事你们莫非都忘了?说不定啊,圣上这是把里面那位大人当自家人看呢。” 一见院使走过来,其中一人忙道:“好了,好了,总之对那位程大人精心照顾就是了。咱们只要不出错,就是立功了。” “说得对。”凑巧听到最后一句的赵院使捋捋胡子,“你们都能这么想,就不会被陛下斥为饭桶了。” 几人摸摸鼻子,一哄而散。 室内,程澈颇有些心神不定。 昨晚微微答应他,与国师谈过话后就来看他,没有来;今早亦没有来……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昨夜灯下少女弱不胜衣的模样,程澈心情有几分沉重。 而后一个下人匆匆进来:“程大人,小的伺候您更衣,皇上来了,正在厅里等您。” 程澈一怔,想到昨晚朱洪喜那声“奴婢”,某个猜测再次浮上心头。 心事重重下,程澈穿上外衣,由小厮扶着走了出去。 第488章 父子相见 一见程澈走出来,昌庆帝下意识站了起来,满脸激动。 程澈垂眸见礼:“微臣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朕听国师说,你才醒来,还使不上力气。朱洪喜,给程……程参议搬把椅子。” 落座后,昌庆帝越看程澈越欢喜。 瞧瞧,这才是他儿子,这么虚弱小腰板还能挺得笔直,像他年轻的时候。 “程澈啊,国师有没有和你说?” 程澈看着昌庆帝。 昌庆帝忽地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国师这次救你,需要生身父母的精血为引。” 程澈闻弦歌而知雅意,露出惊讶神色:“皇上的意思是……微臣的生身父母找到了?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莫急,莫急,看你高兴的——”昌庆帝瞥见程澈冷然的神色,一下子顿住。 好一会儿,老皇帝问:“程澈,朕看你不大高兴?” 程澈淡淡道:“不敢欺瞒皇上,微臣此刻心情颇为复杂。微臣一直在寻找生身父母,是不想当无根之人。可只要一想到他们当年那般舍弃我,何谈高兴?” 说到这里,他深深看昌庆帝一眼:“或许,微臣如今若是目不识丁,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或者走街串巷的小贩,当年弃我之人根本不想认回我也说不定。” 昌庆帝老脸一红,辩解道:“话不能这么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人父母的,若没有特殊原因,怎么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程澈淡淡一笑:“陛下不了解民间内宅之事。对母亲来说,儿子自然是他的全部,甚至是立足后宅的根本,可对父亲来说,就不是如此了。比如那妻妾众多的,偏宠妾室,无视发妻、嫡子的大有人在,有那生性凉薄的,任由妾室害了发妻嫡子亦视而不见呢。” 他停了一下,再看昌庆帝一眼,嘴角含笑:“人说,生养在母,教养在父。微臣虽不敢说出类拔萃,却粗通文武,尚可称一句成才,只要一想到那养而不教害微臣被弃河里的父亲现在平白捡一个儿子,心里颇不是滋味。” 昌庆帝老脸红得更厉害,后面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里。 程澈这才抬眸,问昌庆帝:“陛下,不知我那生身父母现在何处?” “这个……”昌庆帝脸皮发热。 他要是现在说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会不会太丢脸啊? 情急之下,昌庆帝瞥了朱洪喜一眼。 朱洪喜死死低着头,佯作不见。 这情景,啧啧,他都替皇上脸红! 昌庆帝恨得咬牙。 这老太监是越来越不机灵了! “陛下?” 昌庆帝忙回神,勉强挤出个笑容:“程澈啊,你才醒,不能久坐,还是赶紧回屋躺着吧。朕还有一些折子没有处理,就先回宫了。” 认亲的事,他还是拜托太后好了。 冷眼看着昌庆帝落荒而逃,程澈嘴角笑意收起,再无一丝温度。 小厮站在门外问:“程大人,要不要扶您回屋?” “劳烦了。” 回到室内躺下,望着帐顶银钩,程澈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真是麻烦了。 他曾想过生父非富即贵,却没想到,是皇宫里那位! 身份转换,他不畏惧,只怕微微将来不能适应天家生活。 程澈转了个身,头一次觉得事情有些脱离了控制。 所谓一力降十会,当面对绝对的皇权时,他除了暗讽几句拖延一时,却终究要面对认亲的局面。 “来人——”程澈喊了一声。 “程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卫国公府上打探一下,程三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另外,去国公府西边的麻雀巷第三户人家,跟那家人说,叫八斤来伺候我。” “嗳。”小厮领命而去。 程澈疲惫闭上了眼睛,想想为了寻找生身父母开的十数家六出花斋,还有寻到生身父母后一旦发现他们不靠谱而作的那些打算,只觉天意难料,戏耍的往往是这些苦苦挣扎之人。 卫国公府一大早就被丫鬟的惊叫声打破了宁静。 “好端端的,怎么会叫不醒呢?”段老夫人在蘅芜苑急得打转。 请来的太医解释道:“从脉息来看,玄微道长没有什么异常,应是疲劳过度所致。” 送走了太医,段老夫人心疼得直掉眼泪:“也不知在长沽累成了什么样。” 卫国公夫人陶氏压下心中不快安慰道:“老夫人莫急,太医不是说了,微儿没有大碍,只要让她睡足了自会醒了。” 段老夫人又是一叹:“微儿立了大功回来,以后世人恐怕只知她是玄微道长,而不知她是国公府的表姑娘了。这样下去,以后她可怎么嫁人。” 一提起这个,陶氏更是心烦。 当年止儿若是与微儿成了,也不至于娶那么一个恬不知耻的丧门星进门! 这时良辰走过来:“老夫人,宫里公公来了,说请表姑娘入宫赴宴。” 段老夫人摇摇头:“这个时候微儿哪里还能去赴宴。罢了,我去跟公公说一声,你们也都散了吧,莫扰了微儿休息。” 程澈那边得到了程微沉睡不醒的消息,再也躺不住,吩咐八斤道:“去雇一辆平稳的马车,送我去国公府。” 八斤一脸为难:“公子,这不行啊,您还没恢复呢。” 程澈淡淡瞥过来一眼,八斤立刻老老实实应了一声是。 太医们得到消息,一窝蜂涌进来,堵着门口不让程澈主仆出门。 “程大人,您可不能为难我们啊,被皇上知道您离开太医署,咱们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赵院使扯着程澈衣袖痛哭流涕。 “赵院使,我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回一趟卫国公府,很快就回来。”程澈耐着性子道。 赵院使一副我听不见的样子,喊道:“你,你,你,你们几个留下照顾好程大人。对了,病人都爱说胡话,可不能由着他来。” 说完,老太医抬脚遁了。 程澈张了张嘴,这才发觉对上赵院使这种滚刀肉竟只能干瞪眼。 昌庆帝回宫后,同样急得干瞪眼。 “母后,您是说,等程澈身体彻底好了,再和他说这些事?” “不然呢?病人最忌情绪大起大落,皇上还是稍安勿躁吧。”太后慢条斯理劝道。 哼,让皇后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也该让他急一急了。 第48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太后明显不想帮忙,昌庆帝只能干等着,就连为北冥真人等人特设的庆功宴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过该有的赏赐是不少的,程微还在睡中,就得了一个真人封号,外加见百官不必行礼的特权。 和舒去了蘅芜苑看程微。 风华初绽的少年坐在床侧,默默看着沉睡不醒的少女。 室内很安静,他能清晰听见少女均匀的呼吸声。 有一瞬间,和舒觉得躺在床上的人是他自己。 他从有记忆起似乎就离不开床榻和药罐这两样东西,近来吃着程微给他的符水,身体似乎轻便些了,可心里却不觉得比儿时快活。 少年伸手,轻轻摸了摸少女凹陷的面颊,喃喃道:“程微,我觉得,咱们越来越远啦。我还是病病歪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而你已经是地位尊崇的道家真人了。” 少年这样说着,眸中并无嫉色,反而藏着深深忧虑,低声道:“可我很担心,你现在站得越高,变得越好,一旦你与程二哥的事曝出来,就会引起更大风波……” 听到脚步声,和舒止住后面的话,起身回头,一见是韩止,神情变得淡淡的:“止表哥怎么也来了?” 韩止看起来颇沉默,快要加冠的青年,本该是最好的时光,却无端多了几分暮气。 他缓步走过来,平静问和舒:“我怎么不能来呢?舒表弟莫非忘了,我是微表妹的亲表哥。她病着,我来看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和舒笑了笑:“我就记得,每次止表哥一来,最后定会责怪程微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韩止被踩到了痛处,冷脸道:“舒表弟,我不想和你吵架!” 一个声音忽地响起:“你们在吵什么?” 和舒与韩止大喜,同时奔过去:“微表妹(程微),你醒了!” 程微只觉眼皮发疼,仿佛睡了一辈子,转了转眼珠看着二人,问道:“什么时候了?” “呃,快到午时了。”韩止随口道。 程微猛然坐起来:“糟了,我要去看二哥!” 她急慌慌要下床,被和舒按住:“程微,你睡糊涂了啊?去看澈表哥何必急于一时。” “可我昨晚就没去看二哥,现在又去晚了,二哥定然会担心的。” 韩止神色奇异:“微表妹,你已经睡了好几日了。” “好几日?”程微愣了愣,扬声喊道,“欢颜——” 欢颜蹬蹬跑进来:“姑娘,您醒啦!”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了?” 欢颜掰着手指算了算,告诉程微:“今天是第四日了,您从太医署回来那晚就开始睡,一直没醒过。” “呃。”程微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和舒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洗漱更衣。” “那好,我们改日再来看你。”韩止温和道。 和舒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与韩止一同离去。 回到住处,韩止就见程瑶立于门口,默默看着他。 韩止垂眸,抬脚绕过。 程瑶上前一步,挡住他去路。 韩止挑了挑眉,一言不发。 程瑶苦笑:“世子现在见了我,就当陌生人了吗?” 她不知道男人是能这样无情的。 每隔几日,这个男人依然会走进她房里,与她一度良宵,可整个过程却一言不发,仿佛只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而到了白日,要想见他就只能如今日这般,站在门口堵人了。 韩止看程瑶一眼,没有回应她的话,抬脚便走。 “世子,你去看程微了,是不是?”程瑶站在他身后喊。 韩止猛然转身,盯着程瑶:“那又如何?” 程瑶胸脯剧烈起伏,多日来的委屈与不甘终于寻到了发泄口,咬牙问道:“世子后悔了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接受程微的心意,错失了一位受万民感恩、被帝王嘉奖的妻子?”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韩止闭了闭眼,似乎头一次发现那张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令他魂牵梦萦的清丽面庞是如此可憎,忍无可忍道,“瑶表妹,当年微表妹向我表明心意,是如何传的沸沸扬扬的,难道非要我撕破脸问你吗?” 程瑶怔了怔,不由自主后退数步,冷笑道:“世子,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我现在才明白,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对一个女人有心时千好万好,一旦没了心,她哭也是错,笑也是错,甚至站在你面前都是错,对不对?” 韩止不可思议看着程瑶:“瑶表妹,我也不是全然的傻子。到这时,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懒得再多说,抬脚便走。 程瑶站在身后冷笑:“我知道,你又喜欢上程微了,对不对?” 韩止猛然转身,脸色铁青:“程瑶,你不要信口胡说!” “我胡说?我是不是胡说,世子心里清楚。”程瑶抿了抿唇,笑道,“只是世子也别自作多情,以为程微心里还有你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瑶牵了牵唇角:“没什么意思,只是世子难道看不出来,程微看着程澈的眼神很不对劲吗?我可从没见过妹妹是那样看兄长的。” “你胡说!”韩止大怒。 “是不是胡说,世子留意一下就知道了。” 程瑶甩下这句话抬脚走了,留下韩止怔在原地许久,拔腿就向蘅芜苑跑去。 韩止跑到蘅芜苑扑了个空,程微已经出府前往太医院去了。 程澈被太医们目不转睛盯着,只得老实呆在屋子里看书打发时间,好在八斤一日几次把程微的情况传过来,心情稍安。 “公子——”八斤喊了一声。 “嗯?”程澈挑眉。 八斤小心翼翼指了指程澈手中书册;“拿倒了。” 程澈把书册放在一边,尴尬地咳嗽几声。 “要不,小的给您买些话本子来?” “也好。” 没过多时八斤满身是汗跑进来,一脸邀功的表情:“公子,小的抢到了好东西!” 他边说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小的去了不远处的书斋,正看到好多人争抢这个,凭着灵巧身手抢到了一本!” 程澈随手一翻,表情古怪看着八斤:“八斤,你就没看看里面内容?” “啊?”八斤挠挠头,“小的看好多人抢,凭经验就知道是难得之物,抢到手就赶紧带回来了,还没顾得上看呢。”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道:“程大人,玄微真人来看您了。” 程澈先是一愣,随后慌慌张张把那小册子往枕头下一塞,喊道:“请进来。” 第490章 病还是毒? 程微走进来,就见程澈斜倚在床头,手边随意放着一卷书,八斤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二哥看书呢?”她走过去,很自然坐下来,扫一眼书名,不由讶然,“二哥怎么看起医书来了?” “太医署里只有医书多,随便翻翻打发时间罢了。八斤,去给三姑娘倒杯茶来。” 八斤忙应了,片刻后端上两盏热茶,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退下去。 “觉得怎么样?”二人对视,异口同声道。 程微扑哧一笑,眼波流转睇程澈一眼,道:“我没事,就是先前累过头了,睡了好几日。二哥呢?” “我也好多了。” 程微犹不放心,仔仔细细端详着程澈,望诊完这才笑了笑:“看起来是恢复的不错,不过眉心处有些发青,不知道是不是师父用药的原因,回头我去请教一下。” 她说着弯下腰去拿枕头:“二哥身体虚弱,还是躺着吧——” 程澈脸色陡变,死死按住枕头。 “二哥?”程微一脸疑惑。 程澈挤出一抹笑容:“我觉着这样坐着挺好……” “那背后垫个枕头靠着也舒坦些啊。”程微抽了抽枕头,被程澈死死按着抽不出来,心中不由起疑。 “母亲,您怎么也来了?”程微抬头,一脸惊讶。 程澈下意识回头,手下陡然一松,就听少女笑盈盈道:“我看二哥枕头底下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 他慌忙回了头,就见程微举着一本小册子,眼睛瞪得滚圆。 程澈劈手把小册子夺过去,有心义正言辞教育不懂事的小妹子,偏偏失了立场,瞪着程微好一会儿,挤出一句话:“那是妖精打架,没什么可看的。” 程微是早已看过这种小人书的,当时虽然留下了心理阴影,可一听程澈这么说,心里早已笑得不行,一脸无辜问道:“妖精打架不穿衣服的吗?” 程澈冷汗都快流下来,一本正经道:“妖精和人怎么能一样呢?好了,这不是姑娘家该关心的事!” 程微一脸了然点点头:“呃,我明白了,这是二哥该关心的。嗯,这么说,二哥在学习妖精打架?” 程二公子整个人都不好了,猛然咳嗽好一会儿,扶额道:“好像有些头晕。微微,我可能要休息一下,不如你明日再来吧。” 欣赏够了某人明明羞窘欲绝却偏偏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程微心满意足离去。 程澈黑着脸喊八斤进来,把那小人书卷起,狠狠敲了敲他脑门,恼羞成怒道:“给我好好珍藏起来,这么好的东西,等你回去后当着素梅的面看个过瘾!” 八斤捂着脑门直跳:“哎呦,公子,好公子,您可别这么坑小的啊,小的讨个媳妇儿容易嘛!” 程澈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何止你不容易!” 这混账东西真是坑死他了,等到他与微微成亲,该如何解释! 程澈这边欲哭无泪,程微却脚步轻快,直奔玄清观。 “不是让你多休息吗,怎么过来了?”靑翎真人淡淡问。 “想师父了呗。”程微笑盈盈道。 一旁的北冥真人摸了摸鼻子。 师妹这丫头嘴真甜,可惜啊,师父都是百岁开外的人了,对这种话早就懒得听了。 靑翎真人可完全不配合大弟子的想法,清泠无波的面上缓缓绽放一抹温和笑容:“想要见为师,又不急于一时。” 北冥真人…… 师父,您这是欺负老实人! 程微转入正题:“弟子今日去了太医署见二哥,发现他伤势虽然恢复不少,可眉心却隐隐发青。弟子所学不精,就想请教一下师父,这是什么原因?” 符医十三科如浩瀚烟海,许多符医穷其一生不过精通一两科,程微再有天赋,亦要一步步来。 靑翎真人收敛笑意,沉吟一下道:“这一点我在替他治伤之时就留意到了。那青色时隐时现,很是古怪,瞧着不像是病,说是毒,亦不大像……” “毒?”程微心中一咯噔,猛然想起一个人来,脸色大变,“师父,我二哥很可能是中了毒!” “嗯?”靑翎真人挑眉。 程微颇有些激动,解释道:“弟子与南安王有过数面之缘,观其气息,连唇色都是乌青的。那样子分明是自幼时便中毒,日久年深熬成了这般状况。我二哥眉心隐隐发青,症状还浅,若不是听师父提到‘毒’,弟子一时还想不起来!” 符医望诊,主要是观其气息,而他们看到的气息颜色,与寻常人看他人脸色苍白还是红润,那是完全不同的,其中玄妙难以言传。 靑翎真人缓缓摇头:“不大像是中毒。” 程微早没了来时的轻松心情,蹙眉道:“师父,弟子越想,越觉得二哥与南安王症状有些相似。若不是中毒,那又是什么呢?” 北冥真人忍不住道:“师妹,你是何时替南安王看过的?要知道符医望诊,往往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程微哑口无言。 那时候她才刚入门不久,若说看错了,亦有可能。 靑翎真人开了口:“既然玄微觉得程澈症状与南安王有几分相似,北冥,你请南安王来观中一趟,为师看看再说。” “师父,几日前皇上宴请驱疫救灾之人,南安王并没有到场,据说是身子不大好,出不得门。”北冥真人道。 “师父——”程微眼巴巴看着靑翎真人。 “罢了,明早北冥随我去一趟南安王府。” 北冥真人抖抖胡子。 这首席弟子简直干不下去了,添头也是需要师父关心的! “师父,弟子随您一起去。” 靑翎真人脸一沉:“玄微,为师不是说过,你目前最需要的是静心休息,不能再耗心神。若是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师父就不帮你了。” 程微不敢再多说,只得老老实实应了声是,心事重重回了卫国公府。 她才回蘅芜苑不久,听歌就来禀告:“姑娘,世子来了。” 止表哥? 程微不解韩止一日往她这里跑两趟是什么情况,虽懒得应付,可毕竟是在国公府上,与他闹得太僵总不大好看,就淡淡道:“请世子进来吧。” 第491章 故人心 韩止走进蘅芜苑,看那碧瓦青墙旁一株老石榴树枝叶繁茂,一颗颗青涩石榴缀满枝头,就仿佛在这院子里疯跑的孩童已经淌过的青涩时光,便不由想起幼时与程微一起玩耍吃果子的事来,心头掠过一丝怅然。 曾几何时,他们亲密无间,每当听到他的脚步声,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满心欢喜的迎出来,因他而喜,因他而笑。 可如今,他却只能等在外头,由着丫鬟通传了。 “世子,姑娘请您进去。”听歌出来,冲韩止一福。 “嗯。”韩止点头示意,抬脚往里走,不知怎的,心里竟松了口气。 他快步走进去,迎上端坐于榻上的少女平静而冷然的面庞,那憋了半天的质问生生压了下去,勉强笑道:“微表妹刚从太医署回来?” “还去了一趟玄清观。止表哥有事?” “呃,早上来看微表妹太过匆忙,都没顾上说几句话,所以再来看看。” “多谢止表哥了,我没有大碍。” 这样干巴巴的对话让韩止实在接不下去,他扫了一眼侍立的婢女,心一横道:“微表妹,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程微示意欢颜等人退下去,静静看着韩止。 在这样的目光下,韩止忽然觉得他的怀疑毫无道理,偏偏又寻不到别的话题,脱口问道:“微表妹,你与澈表哥……是怎么回事儿?” 程微眼神一沉,紧紧抿唇。 韩止有些慌,解释道:“我,我就是听到一些关于你们不大好的议论,怕这些流言蜚语影响了微表妹,所以来提醒一下——” 程微直接打断了韩止的话:“止表哥从何处听到的?” 她可以肯定,舒表弟是绝不会多嘴的。 “呃……” 韩止有几分犹豫。 程微挑了挑眉:“我明白了,看来这所谓的议论,止表哥是从大表嫂那里听到的了。” “她就是胡说,我已经警告她了——” 程微随意把玩着一个玛瑙小摆件,淡淡道:“她没胡说。” 韩止一下子愣住。 程微抬眸看他:“我从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撒谎,更何况,我与二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少女说到这里,抬起下颏,露出骄傲而欢喜的笑:“等二哥大好了,他会请皇上赐婚的。” “微表妹!”韩止瞪大了眼,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程微,后退数步,“你,你莫非癔症了?” 程微心头一阵烦闷。 她忧心二哥的身体,更忐忑二哥的生身父母会不会喜欢她,却没想到还要在这里应付韩止。 “止表哥是大夫不成?”少女冷冷问。 韩止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上前几步,身子前倾:“微表妹,你和澈表哥是兄妹,怎么能成亲?” 程微淡淡看他一眼:“止表哥明明知道,从礼法上,在二哥自立门户的那一日起,我们早就不是兄妹关系了。” “那又怎么样?”激动之下,韩止捏紧拳头,“你们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兄妹,就算现在礼法上没有关系,世人依然不会接受的!” 程微冷笑:“世人接不接受,与我何干?” 韩止一怔,简直不敢相信程微如此叛经离道,不停摇头:“如何没有关系?你们这样,会被世人耻笑的——” 程微站了起来,嘴角牵起一抹嘲弄:“世人耻笑?那我问问止表哥,当二哥在边西浴血奋战,为了除去西姜储君险些与其同归于尽时,你说的世人在哪里?当我前赴长沽,为救万民彻夜不休时,那些世人又在哪里?为世人流血、牺牲,所有人都认为天经地义,那世人怎么就容不得我们在一起?若是世人如此,我又何须在乎世人!” 少女的话掷地有声,韩止许久找不回言语,换得程微一个鄙夷的眼神:“还是说,因为我是国公府的表姑娘,怕被世人耻笑的是止表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止的反驳苍白无力,忍不住道,“我是怕祖母他们受不住……” 明明是微表妹惊世骇俗,与澈表哥相恋不容于世,怎么说到最后,好像他才成了那个小人? “这些事就无须止表哥操心了。世人提起我,首先想到的是玄清观的玄微真人,就算丢脸,那也是我师父顶在前面。”程微抬头,揉揉额头,“止表哥,我已经很疲惫了,真的不想再与你争辩这些。多谢你来看我,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韩止沉默不语。 程微淡淡一笑:“对了,止表哥回去后可以告诉大表嫂,她如今连你们院子门都出不了,就不必费这些心思了。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程微,她亦不是几年前的程瑶了。” 这时门外画眉的声音响起:“姑娘,二奶奶她们过来了。” 画眉口中的二奶奶,正是上个月才刚过门的谢晓。 程微一听,正好松了口气,忙道:“快请进来。” 片刻后一堆女眷涌进来,除了谢晓,还有韩秋华等人。 她们见到韩止,俱是一愣。 韩止脸发热,哪里还呆得住,赶忙告辞离去。 “哟,没想到大哥也在。早知道我们就该晚些来看微表姐。”三姑娘韩秋梦掩唇而笑,意有所指。 韩秋华瞪她一眼。 而程微连眼皮子都没抬。 韩秋梦自觉无趣,想到程微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再多言。 谢晓拉着程微的手笑道:“你没事,那就太好了。” 程微请几人落座,有些抱歉:“上个月我还在长沽,没赶上你的婚礼,实在是对不住。” 谢晓摆摆手,笑容可人:“你是做大事的,救了那么多人命呢,我怎么会怪你,不过我的贺礼可不能少哦。呵呵,前些日子回娘家,提起你,大哥还佩服不已呢。” 说到这,谢晓语气一顿,自知失言。 大哥一定还喜欢程微的,不然后来怎么会一直低头喝闷酒呢? “微表妹,给我们讲讲你在长沽的事吧?”韩秋华打圆场道。 蘅芜苑里,说笑声不断。 而等韩秋华等人走后,程微却一直忐忑不安。 不知道师父能不能从南安王那里看出什么端倪,竟不许她去,真是急煞人。 翌日清晨。 靑翎真人离开南安王府后,没有回道观,而是直接去了太医署。 第492章 刺客 “国师是说,要取我之血,与南安王之血作对比分析,好查验是什么问题?”程澈听了靑翎真人讲述,问道。 靑翎真人颔首:“正是如此。你与南安王的情况都很古怪,似毒非毒,似病非病,令人难以看透,必要进一步检查才可。” 程澈垂眸,沉默良久问道:“依国师来看,我最有可能是什么问题?” 靑翎真人语气有些迟疑:“贫道隐隐有个推测,却不敢肯定。小友这样,有可能是中了某种咒术……” “咒?”程澈眼中划过一抹讶然。 “小友与南安王交集颇多吧?” 程澈缓缓点头。 “所以贫道要进一步查明,你二人此种情况究竟是天生,还是同时糟了什么人算计。” “不知……我身体会受到什么影响?” “这个还须进一步查验。” 程澈拱手,正色道:“那就请国师先不要告诉微微。” 靑翎真人点点头,飘然而去。 程澈独坐于榻上,思索着靑翎真人的话。 咒? 难道他莫名吐血,与此有关吗? 听到脚步声,程澈回神:“谁?” 门外传来声音:“程大人,该吃药了。” “端进来吧。” 门推开,小厮端着托盘走进来,反手关门,托盘上放着一只青花瓷蛊,正是程澈一日三顿要喝的药。 小厮走过来,把托盘随手放在案上,端起瓷蛊捧到程澈面前:“程大人,请喝药。” 程澈看了小厮一眼,道:“前几日给我送药的,好像不是你。” “呃,他有些不舒坦,大人们怕他过了病气给大人,就派小的来了。” 程澈点点头,伸手把瓷蛊接过。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小厮手一翻,手心多了一柄匕首,举手便向程澈刺去。 程澈似是早有所料,身子往旁边一斜,顺势抬脚踹了出去。 可惜他久伤初愈,哪里使得出多大力气,小厮被踢得踉跄一下,身子只是晃了晃,举着匕首便又刺来。 刺客近在咫尺,避无可避之下,程澈伸出双手握住匕身,阻止匕首继续往前推进,血珠顷刻就顺着指缝落下来。 “你是何人派来的?” 小厮面露狰狞之色:“今日,我是给明拓王子报仇来的,受死吧!” “西姜人?”程澈眼神一沉。 小厮不再言语,发狠往前刺去。 血珠簌簌而落,瞬间把被褥染红。 僵持了片刻,程澈似乎力有不支,手陡然一松。 匕首直直没入了他肩头。 小厮怔了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程澈手一抬,用尽全力砍在小厮颈部。 小厮眼前发黑,打了一个转栽倒在地。 程澈这才高声喊道:“来人——” 此时恰好赵院使领着一位内侍过来,二人已经行到廊下,听到动静陡然变色,狂奔而入,竟是比院子里的护卫进来的还快些。 看清室内情景,赵院使骇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尖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那刺客头晕目眩,听到声音动了动身子想站起来。 赵院使抄起案几上摆放的花瓶就砸了过去。 刺客被砸个正着,晃了晃身子再次栽倒。 赵院使惊吓过度,举着已剩半截的花瓶继续狂砸。 程澈扶榻强撑着身体,气息微乱:“留活的……” 涌进来的护卫忙把格外生猛的赵院使拉开,其中一人上前查看,禀告道:“刺客已经服毒自尽了。” 他说着把栽倒在地的刺客翻转过来,果然就见那人脸色乌青,嘴角淌出一缕黑血。 程澈皱了皱眉,看向赵院使:“劳烦赵大人把太医署出现刺客一事上报刑部吧——” 话未说完,赵院使就冲了上来,抓着程澈惊慌失措:“程大人,您伤到了哪里?无事吧?” 老天爷就是看不惯他过几日舒心日子,这位祖宗要是有事,看皇上和太后那架势,全太医署的人脑袋非搬家不可! 程澈被碰到伤处,抽了口冷气,咬牙道:“只是伤了手和肩膀!” 一番忙乱包扎好伤口,随赵院使前来的那名内侍这才开口:“程大人,咱家是奉太后之命前来探望您的。” “多谢太后厚爱。”程澈露出疲惫的笑。 内侍是个有眼色的,见此把大包小包的补品放下,略说几句便告辞。 慈宁宫内。 “什么,你去的时候,正好有刺客想要行刺程澈?”太后听了内侍回禀惊怒交加,吩咐道,“请皇上过来!” 昌庆帝那边同样得到了程澈遇刺的消息,吩咐锦鳞卫配合刑部严加查探的同时,匆匆赶往慈宁宫。 “母后——” 太后脸上阴云密布,不冷不热道:“看来皇上也知道了?” “是。”昌庆帝一脸羞愧。 太后摇摇头:“皇上啊,二十多年前,嫡皇子被奸妃所害,你尚可说不知情。可如今那孩子在太医署养病都能混进刺客去,这是幸好人没事,万一要是有个什么好歹——” “是朕疏忽了。朕已经下令,让程澈即刻搬进宫里来。” 太后皱眉:“名不正言不顺,他一个成年男子如何能搬进宫里来?” “先让他在前殿暂住,等在太庙前行过滴血认亲之礼,再做安排。” “夜长梦多,皇上还是尽快吧。” “已经让钦天监选日子了。”昌庆帝心中有些后怕。 这几日我早已考虑过,一旦程澈正式认祖归宗,以他嫡皇子的身份,唯有立为太子才能免除隐患。 这是他这个当父亲的亏欠他的。万一再出什么事,那可真是再无法弥补了。 昌庆帝下定了决心。只要滴血认亲顺利,他再不管那些御史言官说什么,太子是立定了! 程澈在太医署遇刺,随后竟搬去皇城暂住的事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而这一日里,京城纷乱不断。 京城多处都出现了闹事之人,短短一日发生十数起血案,五城兵马司和刑部忙个天翻地覆,压力之下办案的官差马不停蹄捉拿要犯,衙门内反而空虚下来。 就在京城上至高官下至百姓人心惶惶之中,一场大火从刑部大牢烧起,犯人死伤者众,而从边西押解回京的疑似叛逆吴越楼,便死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 第493章 挑明 吴越楼一死,叛逆线索兀地中断了,刑部尚书战战兢兢向昌庆帝禀告了此事,被昌庆帝一顿臭骂,责令继续追查。 一日之内,低沉的气压笼罩在京城上空。 程微是转日才得知程澈遇刺的。 “母亲,二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瞒着我!” “国师都说了,你要好好养着,不能费神……” 程微抬脚便走:“我去找二哥!” “你等等!”韩氏一把拉住程微,数落道,“急忙忙往外跑什么,瞧着是长大了,一沾你二哥的事就昏头。你现在就是去太医署,也见不着他的。你二哥遇刺当日,就搬去皇城暂住了。” 程微惊讶地张张嘴,挤出一句话来:“怎么会搬进皇城?” 韩氏抿着嘴角笑:“定然是因为你二哥立了大功回来,皇上格外看重他呗。” 程微蹙眉。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历来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子多了去,也没见几个帝王像当今天子这般关心二哥。 程微来回踱步,猛然停住。 难道是和二哥的身世有关?师父曾说,二哥的生身父母已经寻到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不由往更深处想去。 师父还说,二哥与南安王的病症有几分相似,难道—— 不对,南安王如今不过三十出头,怎么可能是二哥的父亲? 韩氏在一旁见程微时而摇头时而蹙眉,伸手拍了她一下:“怎么傻了?” 程微回神:“没,我想递牌子进宫去。” “这可不行,昨日京城发生了许多事,乱的很,你这个时候要进宫去,定然会让上头不快的。” 程微不死心,递牌子进去,竟真被韩氏料中了,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她过些日子再进宫来。 程微意外之余,更担心起程澈的情况来。 程澈此刻正在昏睡。 他伤在手掌与肩头,原本只是一点皮外伤,不料那刺客匕首上竟抹了毒。 刺客的身份已经查明,原本就是在太医署做事的小厮,祖母是西姜人,行刺之后,一家人的尸体在菜园子里找到了。 庆幸的是,剧毒之物都是禁药,太医署药物管得严,寻常医馆里买不到,那匕首上的毒就没有那么烈,这才没有立刻要人性命。 “母后,您怎么过来了?”昌庆帝才刚到程澈住所,就见太后走进来。 “还没醒么?” “还没有。幸亏是在太医署,程澈事后察觉到不对劲,及时告诉了太医,伤口处的毒当时就被拔了出来。现在就是虚弱些,没有大碍。” 太后叹口气:“那孩子还真是多灾多难,哀家去瞧瞧他。” 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一同走了进去。 太后来到床榻前,认真打量榻上的人,脸上笑意越来越浓。 昌庆帝带了几分得意炫耀:“母后,您看程澈怎么样?” 太后连连点头:“到底是真真的孩子,骨清神秀,一表人才。” 昌庆帝…… 这么说没他什么事了? 果然不是亲娘! 昌庆帝忿忿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此刻哪里还能留意到昌庆帝的小心眼,目不转睛打量着程澈,眼圈都渐渐红了,喃喃道:“瞧这眉眼,和真真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昌庆帝…… 安静躺在榻上的人睫毛忽然颤了颤。 太后眼神一紧,就见榻上人缓缓睁开了眼。 “孩子,你醒了?” “您是——”程澈一双星眸迷茫渐退,瞥见一侧的昌庆帝,挣扎起身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后。” “快别动!”太后按住他,“你身子还虚弱,不用讲这些虚礼。“程澈看向昌庆帝。 昌庆帝板着脸点头:“太后说的对,你听太后的就是。” “可是皇上与太后一同来探视微臣,微臣实在惶恐——” 到了这个时候,太后再不想拖延,抓着程澈的手道:“好孩子,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就是皇上与皇后啊!” “呃……”程澈看了看昌庆帝,满脸震惊,“太后定然是弄错了。微臣是在河边被养父母发现的,怎么可能是——” “错不了,二十二年前,皇后的儿子就是被奸妃指使人从关雎宫抱走,丢入护城河里的。”太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一脸期待望着程澈,“孩子,这个时候,你该叫哀家一声祖母了。” 程澈垂眸:“微臣不敢。事有巧合——” 昌庆帝打断了他的话:“国师替你治伤,用的引子便是朕与皇后的精血。你是朕与皇后之子,再无疑虑,只等在太庙前行过认亲之礼,便可昭告天下。” 程澈默默看着昌庆帝。 昌庆帝尴尬地咳嗽一声:“怎么,到这个时候你还不相信?” 不应该啊,难道嫡皇子的身份竟如此没有吸引力?正常人不该哭着喊着叫父皇的吗? 程澈正色道:“微臣确实很难相信,嫡皇子能有这般离奇的遭遇。” “咳咳咳。”昌庆帝猛然咳嗽起来。 太后翘了翘嘴角。 说得好,一国之君,盲听盲信,害得嫡亲骨肉流落民间,真够丢人的! 哎呀,这个孙子她真是越瞧越喜欢了。 昌庆帝向太后投来求救的眼神。 太后视而不见,轻咳一声问道:“澈儿啊,你感觉身体如何?” “多谢太后关爱,微臣已经好多了。” 太后起身:“那便好,你且安心静养,过两日哀家再来看你。” 太后说完向外走去,走至门口处回眸:“皇上,陪哀家一道走吧。” 昌庆帝沉着张脸站起来,一直到与太后分别还死着张脸。 太后神清气爽,抬脚回了慈宁宫。 两日后,太后问询过太医,得知程澈已经活动自如,便命内侍传他前来。 程澈跟随内侍穿过道道宫墙,在慈宁宫门口停顿一下,没来由有些紧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会要来,他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眼,他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了。 “见过太后。” “快过来让哀家瞧瞧。”太后把程澈拉过去,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气色果然好多了。来,陪哀家用饭吧,都是清粥小菜,养胃。” 程澈并不局促,陪太后用饭喝茶,其间偶有询问,皆朗朗对答。 太后更是欢喜,净过手后深深看他一眼:“澈儿,哀家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494章 太庙认亲 冯皇后静静坐在临窗矮榻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得她的面庞有些透明。旁边宫婢替她一下一下打着扇,垂落的青丝就飞扬起来。 整个画面,宁静美好。 程澈站在那里,一时不敢上前破坏这份静谧宁和。 “真真,你看看,姑母把谁带来了?” 冯皇后回眸,好奇看了看跟在太后身侧的程澈,眼中闪过欢喜:“三哥,你怎么来了?” 太后嘴角一僵。 皇后这是把澈儿认成远在燕州的三郎了。 这也难怪,细想一下,澈儿和他三舅年轻时候的确有几分相像。 “真真,他不是三郎,是你的孩儿啊。”太后叹道。 “孩子?”冯皇后眼珠转了转。 太后眼眶发酸:“你不是一直在问,被抢走的孩子去哪里了吗?他还活着,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呢!” 太后说着,轻轻把程澈推过去。 冯皇后歪头打量程澈,嘻嘻笑起来:“姑母哄我,我与太子哥哥尚未成亲,哪里来的孩子。再说,他看起来比太子哥哥还大呢——” 程澈已经跪下来,颤声道:“娘——” 冯皇后猛然一颤,茫然看向太后。 程澈以额贴地,一下一下磕着头。 这是他的母亲,独处冷宫,殚精竭虑生下了他。因为他被抢走,一疯就疯了二十多年。 他有再多的怨,再多的犹豫,都泯灭于这一见中。 “母亲,儿不孝,让您受苦了。”程澈抬头,看着冯皇后。 冯皇后浑身僵硬,愣愣回望程澈。 好一会儿,她缓缓伸出手,抚摸上程澈的眼,喃喃道:“我的孩子?可你,怎么这么大了?” 冯皇后眼神迷茫,伸手比划着:“你被抢走时,明明只有那么大一点点,我没有奶水,只能熬了米汤喂你,小小的人儿吃得特别香……” 程澈伸手,握住冯皇后瘦弱的手:“母亲,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所以儿子长大了啊。您看,儿子生得很像您的。” 冯皇后缓缓摩挲着程澈的眉眼,喃喃道:“是像我,我的眼睛比三哥的好看……” 说到此处,冯皇后忽然放声大哭:“我的小皇子还活着,还活着呢!” 哭到痛处神情又有些疯狂:“不对,不对,小皇子才这么大,你们一定是哄我的!都走开,你们都走!” 冯皇后伸手胡乱挥着,指甲在程澈眉间额头划出长长的血痕。 太后大惊,忙上前去拦:“真真!” 程澈动也不动,任由冯皇后发泄,只轻轻环抱住她的腿,不停呼唤“母亲”。 就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中,冯皇后竟安静了下来,没有像以往那样一旦发狂就必须几个宫婢上前按着服药。 太后大大松了口气,吩咐宫婢:“快替皇后擦擦身,然后服侍皇后歇下。” 返回太后起居之处,看着程澈额头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太后心疼道:“澈儿,苦了你了。” 程澈轻笑:“我不苦。苦的是皇后与您……” “澈儿,到现在,你还不肯称我一声祖母吗?”太后嗔怪看程澈一眼,叹道,“我知道,你流落民间,受了很多委屈,对你那个爹心中有气是肯定的。不过你既是这个身份,想要避开是不能的。天家无父子,僵持久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就算是为了你苦命的母亲,也要打起精神来,把你该得的拿回去!” 程澈心头一凛,肃然道:“是,澈知道了。” 数日后。 天晴,大吉,宜祭祀。 恰逢官员休沐之日,内阁学士、六部尚书等重臣却天未亮就被传进宫里来。 大臣们心中疑惑之余,愕然发现前来的还有皇亲贵胄中颇有分量之人。 “章首辅,您可知道这个时候皇上叫咱们前来,有什么事?” 章首辅摇头:“不知。” 按理说朝中大事皇上都会先召他们这些重臣商议的,这一次却毫无端倪,委实令人揣摩不透。 不多时,朱洪喜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询问。 朱洪喜半个字不多说,弯腰道:“请各位大人移步太庙。” 太庙? 众人一惊,心情惴惴随朱洪喜前往太庙,就见宗正寺卿一脸严肃立于太庙前的玉阶之上,穿得是最隆重的礼服。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眼神交换间已把疑虑尽数传递。 天光渐亮,第一道晨曦照射在太庙之前高耸的帝王石上,内侍传唱声中,昌庆帝缓缓走来。 “见过陛下——”众人纷纷拜下。 昌庆帝抬了抬手:“诸位不必多礼。朕今日传诸位前来,是有一事要宣布。二十二年前,皇后有喜,于关雎宫诞下嫡子,不料有妖人作乱,从宫中劫走了嫡皇子……” 虽是太庙肃穆,帝王威严,可随着昌庆帝这话一出,玉阶之下的众臣立刻嗡嗡议论起来。 昌庆帝咳嗽一声,场面一静。 “可喜的是,经过多方查探,当年丢失的嫡皇子终于找到了!”昌庆帝又抛出一则消息,全场顿时哗然。 昌庆帝面无表情听着,待玉阶下骚动声渐小,开口道:“那位流落在外的皇子,便是程澈!” 昌庆帝说罢,扫朱洪喜一眼。 朱洪喜扬声喊道:“传程澈上前——” 人群忽地安静下来,看着一身金边玄袍的青年一步步走来,在玉阶之下缓缓跪地。 昌庆帝冲他招招手:“皇儿上前来。” 他这一动,那些大臣们终于有了反应。 “陛下,事关皇室血脉,不可轻易决定啊!” “皇上三思啊!” 昌庆帝扫一眼众臣,沉声道:“此事,有国师为证。” 国师? 众臣交换一下眼神,反对的声音低了下去。 “众爱卿都知道,程澈边西一战立下大功,却身负重伤,幸亏被国师救回了性命。而国师所需药引,正是朕与皇后的精血。按说此事已是毋庸置疑,不过正如诸位所言,皇室血脉非同小可,为了替皇子正名,朕决意在今日太庙之前,由宗正寺卿主持滴血认亲之礼。“昌庆帝缓缓扫视众人,“朕特邀诸位观礼,以作证明。” “臣等之幸。”众臣压下各自心思,同声道。 早已不理俗事却被传唤来的老卫国公悄悄擦了擦汗水,犹似做梦。 他闺女养了十多年的嗣子,成了皇上的儿子? 第495章 立太子 老卫国公一双清明有神的眼睛从昌庆帝脸上掠过,看向被拉来观礼的幽王,跟着又看向平王,还有文弱稚气的五皇子以及这种场合依然有小动作的六皇子,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都是什么儿子啊,总觉得皇上占大便宜了! 老卫国公心中忿忿,幽王却一片心凉。 嫡皇子?程澈怎么可能是嫡皇子!嫡皇子不是明明已经死在二十多年前了吗? 他抬了眼,目不转睛盯着玉阶上站在昌庆帝身旁的玄袍青年,跟着落在昌庆帝面上,心越来越冷。 原来父皇骗了母妃,他知道嫡皇子可能还活着的,所以才干脆利落赐死母妃,然后,同样干脆利落废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吧? 幽王垂眸,压下汹涌的悔与恨。 站在幽王身旁的平王则悄悄按了按大腿,心头空落落的。 他这是……白忙活了? 昌庆帝抬手:“仪式开始吧!” 宗正寺卿站出来,开始主持认亲之礼。 乐起,在宗正寺卿庄严肃穆的唱诵声中,程澈一步一步登高,走至帝王石前。 帝王石高有一丈,是一块截面光滑的石壁,呈青墨色,矗立在太庙前已不知多少年。 据载,凡秉真龙真凤之气孕育而生的皇子,血滴石上,必有异象。 众人屏住呼吸,看四名身穿白袍的少年端着匕首、白绢等物缓步上前。 程澈拿起匕首,以匕首尖轻轻划过左手无名指,指尖很快凝聚出一滴殷红的血珠。他翻转手掌,那颗血珠就在万人瞩目之下滴落在帝王石上。 玉阶下,众人翘首踮脚,又是新奇又是急切,很想亲眼看一看这帝王石究竟会呈现什么异象。 幽王与平王则罕有的心有灵犀,默默念道:没有反应,没有反应,一定没有反应! 昌庆帝悄悄捏了捏手,手心尽是湿漉漉的汗水,目不转睛盯着帝王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帝王石毫无反应。 玉阶之下不禁传来窃窃私语声。 昌庆帝脸色难看,问宗正寺卿:“一滴血是否不够?” 宗正寺卿丝毫不给皇上台阶,直言道:“一滴足矣。” 昌庆帝脸色越来越青,望着立于帝王石前的程澈,一时说不出话来。 幽王死死压下上翘的嘴角,恨不得仰天大笑。 哈哈哈,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假的! 父皇是不是太想找回嫡皇子了,才闹出这种乌龙来? 呵呵,父皇在这么多大臣面前闹出这样的笑话,迁怒之下,程澈命不久矣! 幽王目光不经意间与平王相触,二人同时移开。 幽王心里冷笑:怎么,莫非一个跛子也觊觎着那个位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平王心里同样在嗤笑:一个西贝货也不知得意什么,就算没有嫡皇子,你这废太子的身份也是盖棺定论了。 玉阶之下的臣子们议论声越发大了。 “帝王石没反应啊,这么说,程大人根本不是什么嫡皇子?” “哎,真是可惜了。此事一出,程大人算是前程尽毁啊!” 老卫国公忍无可忍,大声道:“你们眼神怎么还不如我这一把年纪的!难道没有看出那石壁颜色越来越浅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忙仔细看向帝王石,这一看,顿时发现端倪。 原本漆黑如墨的石壁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颜色居然转浅了。 这个过程很缓慢,以至于人们最初凝神观望时丝毫没有察觉,而到了这时,转变速度突然加快了。 那块漆黑如墨的石壁几乎就是在人们一眨眼的工夫,变成一块通透无暇的白玉。 众臣倒吸了一口气,有人指着帝王石激动地道:“异象,真的是异象,玄石变成了白玉!” 他话音才落,那面白玉璧猛然一亮,变得透明起来,里面云雾翻涌,一只金龙从云雾中探头,很快凤鸣声响彻天地,那金龙就迅疾缩回云雾中去。紧跟着云消雾散,通透的白玉暗了下来,不过片刻工夫,又变回了那块青墨帝王石。 全场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后,众臣忽地跪成一片,恭贺声响彻云霄:“恭喜陛下,寻回嫡皇子!” 恭喜陛下,寻回嫡皇子。 那一声声冲击着昌庆帝的心,让他激动难抑,不由看向帝王石旁的程澈。 程澈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好,好,这才是朕的儿子! 昌庆帝只觉心中郁气一扫而空,高声道:“现已验明正身,程澈确乃朕与皇后之子。程澈文有状元之才,武有定国之能,勤慎恭肃,温其如玉。朕决意立其为太子,改名容璟。” 昌庆帝一口气说完,等着大臣们发难。 哼,太子他是立定了,谁要反对,他就狠狠骂回去,还要扣俸禄,正好近来天灾人祸,国库亏空。 现在一片安静。 昌庆帝缓缓扫过众人:“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昌庆帝…… 等等,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那些言官呢?一般遇到这种事不跳出来指手画脚一下,哪能显出他们的为国为民? 大臣们垂眸。 反对?别开玩笑了,比起与内侍厮混还在太后寿宴上虚恭不断的废太子,现在的太子好太多了! 谢天谢地,他们大梁总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储君了。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意见,那此事就定下来了。”直到说出这话,昌庆帝依然觉得浑身不得劲,总有种酝酿半天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仪式结束,幽王回到王府,越想越不是滋味,拿了一瓶酒在花荫下独饮。 “呵呵呵,母妃,你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幽王仰头灌下一口酒,只觉辛辣刺喉,喃喃道,“你不是派人把嫡皇子抱走活埋了吗?那现在的嫡皇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程澈,凭什么是程澈?” 幽王提着酒瓶,看向高高红墙。 与之一墙之隔的,便是平王府。 想到平王,幽王一声嗤笑。 大哥啊大哥,你不是落井下石看我笑话吗,现在又如何呢? 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幽王闭了闭眼,抬手把酒瓶子甩了出去。 只听墙头另一边一声惨叫传来。 第496章 各方反应 “谁,究竟是哪个混蛋敢砸本王?”平王气沉丹田爬上墙头,捂着血流如注的额头大骂。 他已经够郁闷了,就是跑来树底下喝口闷酒而已,谁料一只酒瓶从天而降,好巧不巧砸在他脑袋上! 连发泄心中郁闷都被打断,这是逼他造反吗? “四弟?”站在墙头上,平王先是一愣,随后大怒,一字一顿问道,“酒瓶子是你扔的?” 幽王眨了眨眼。 他就是扔个酒瓶子而已,这也能砸到平王? 这人运气是多背啊! 幽王这样想着,面上可不敢露出来,讪笑道:“大哥,你也在啊?” 平王捂着额头脸色发黑:“你就说,酒瓶子是不是你扔的?” “啊……” 幽王才吐了一个字,平王就从墙头跳了下来,随手抄起一块石头往他脑门砸去。 “大哥!”幽王一脸不可置信,直到那石头带着呼呼风声拍来,这才想起来躲。 可惜幽王当了多年太子,养尊处优,本又生得文弱,哪里扛得住人高马大的平王,那一块石头直接拍在他脑门上,顿时头破血流,双眼翻白昏了过去。 “来人呐,有刺客,王爷被砸昏了!”听到动静的下人走来,一看这情景顿时骇得魂飞魄散,放声尖叫。 乾清宫里。 昌庆帝高兴的劲头还没过去,面前就并排跪着两个头缠纱布的儿子。 “父皇——” “别喊朕!”昌庆帝缓了好几口气,才克制住把茶水泼向二人脸上的冲动。 “朕才认回了嫡皇子,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你们居然给朕打得头破血流?”昌庆帝眯了眼,“莫非你二人对朕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幽王心里一咯噔,忙解释道:“父皇,儿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儿臣只是随手扔了一个酒瓶子,没想到正巧砸到了大哥……” “是么?”昌庆帝看向平王,“容臻,幽王所说是否属实?” “嗯。”平王黑着脸嗯了一声。 他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前段时日是有了盼头这才收敛着,现在嫡皇子都认回来了,太子也立了,他还憋着做什么?憋出病来太不值当的! 昌庆帝一见平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容臻,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容琛既然不是有意的,你怎么能拿石头拍他脑门儿?” “儿臣喝醉了。”平王面无表情地道,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一下幽王。 可惜了,喝多了手上没了准头,砸得太轻了,让这西贝货还能生龙活虎告黑状! “喝醉?难道是心中不满,借酒浇愁?”昌庆帝高声问道。 平王扯了扯嘴角:“父皇误会了,儿臣是高兴咱们大梁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储君,这才喝酒庆祝一番。谁知儿臣正喝得正开心,一个酒瓶子就飞来了。父皇,若不是儿臣及时往后躲了躲,您现在恐怕都看不到儿臣了!” 幽王见势不妙,忙扶着额头道:“父皇,儿臣也喝多了啊,这才高兴忘形——” 昌庆帝闭了闭眼,喝道:“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朕滚回去好好面壁思过!” 等平王和幽王退下,昌庆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底又有几分庆幸。 幸亏他把嫡皇子找回来了,就这两个儿子,把皇位传给哪一个,他都情愿再多活二十年等等孙子! 怀仁伯府。 太庙认亲,以程修文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观看的,可他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二老爷,老夫人喊您过去呢。” 程修文摆摆手,表情呆滞:“出去,让我静静。” 程澈是皇上失散多年的嫡皇子? 这不可能,这一定不可能! 他是在做梦吧? 程修文缓缓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传来,他顿时吸了一口冷气。 竟不是做梦! 程修文失魂落魄跌坐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婢子站在门口喊:“二老爷,老夫人来了。” 程修文抬头,眼珠动了动。 孟老夫人快步走了进来,脸色严肃抓住程修文的手:“老二,京城传遍的那消息是真的?” 程修文木然点头:“真的,已经在太庙之前行过认亲之礼,太子都立了。” 孟老夫人后退数步,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怎么会这样?澈儿成了太子?” “是。”程修文闭了闭眼,心中是无尽的懊恼。 若是程澈现在还是伯府公子,皇上岂会亏待了怀仁伯府? 若是……若是他与韩氏没有和离,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情在这里,成为太子的嗣子又岂能对伯府没有回报? “这都是命,从与韩氏和离开始,一步步就都错了。”程修文喃喃道。 孟老夫人抓着胸前衣襟,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二,澈儿现在是太子了?我不信,我不信啊!”孟老夫人边说边摇头,伸手抓住程修文手腕,“这么说,咱们当初就为了少还韩氏一个嫁妆庄子,把太子给换出去了?” 程修文悔恨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字:“是。” “一个嫁妆庄子换走一个太子……哈哈哈,这太好笑了,太好笑了,那我为伯府精打细算几十年算什么?不是笑话吗?”孟老夫人仰天大笑。 程修文有些心慌:“母亲——” 孟老夫人笑声一顿。 “母亲,您怎么了?”程修文脸色大变,高声喊道,“快来人,请大夫!” 两刻钟后,屋子里站满了人,大夫摇摇头道:“老夫人这是中风了,府上还是另请高明吧。” 中风? 屋子里众人勃然色变。 孟老夫人全身僵硬躺在床上,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显然是能听到的,闻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涎直流。 “二弟,你看——” 程修文长叹一声:“我去请太医来看看。” 虽这么说,众人心知肚明,中了风的孟老夫人从此就是活死人一个了。 怀仁伯府愁云惨淡,安阳公主府里,得到消息的安阳公主完全是不知所措,柳眉倒竖问道:“哪个程澈?” “哎呦,公主,还有哪个程澈,就是以前您……那个程澈呀。” 她看中的那个? 安阳公主不停摇头。 完了,程二郎成了太子,也就是……她弟弟? 第497章 血咒 安阳公主扶额,随后照着自己红润的脸蛋狠拍了数下。 她居然看上了亲弟弟,而且弄得满朝文武皆知! 只要想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安阳公主就恨不得以额抢地。 等等! 安阳公主缓缓坐直了身子,掩口惊呼。 糟糕了,她这个弟弟是个断袖,父皇到底知不知道啊? 想到这里,安阳公主再也坐不住,即刻出门进宫去。 “安阳怎么来了?”经过幽王和平王那一闹,昌庆帝目前很不想见到这些倒霉孩子。 他现在就想把太子带在身边好好教导着,顺便多看几眼让自己舒坦些。 “父皇,儿臣听闻,您寻回了嫡皇子,并立了他为太子?” 一听安阳公主这么问,昌庆帝立刻戒备地看了她一眼。 他想起来了,这孽女以前还打过她弟弟的主意! 这都是什么事啊! 昌庆帝苦恼地拍了拍额头,冷冷问:“嗯?” 安阳公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父皇,这立太子的事,是不是太急了些?” “怎么,安阳有意见?”昌庆帝眯起了眼。 他万万没想到,那些刺头般的大臣们没有一个吭声的,这个女儿居然大胆表达了出来。 这个孽女,就算不立太子,她还想乱打主意不成? “父皇,儿臣就是觉得……嫡皇子才刚寻回,咱们对他的许多情况还不甚了解,立储毕竟是大事……” 昌庆帝不悦地拧紧眉头,沉声道:“安阳,你若是有什么意见,不妨提出来,让父皇听听。” 莫非是当初没有顺心,现在心里不痛快,想找太子麻烦? 安阳公主听出来昌庆帝的不满,迟疑片刻,一咬牙道:“父皇,太子有一隐疾,不知您可知晓?” “什么?”昌庆帝眼神一紧。 安阳公主叹口气:“原来您真的不知道。” “究竟有什么隐疾,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安阳公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父皇,太子他断袖!” 咣当一声响,昌庆帝把手边茶盏碰倒。 安阳公主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拭。 昌庆帝面沉似水,目光逼人盯着安阳公主:“安阳,你要知道,话不能乱说!” 安阳公主一脸委屈:“儿臣当然不敢乱说!是当初儿臣派人跟踪他,跟踪的人亲眼所见。” 说到这里,安阳公主脸一热:“不然……不然儿臣怎么会死心呢?” 昌庆帝整个人都傻了。 “父皇?” 昌庆帝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让朕静静。” 等安阳公主一走,昌庆帝就揪了揪头发。 他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儿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来人,给朕查一下太子这些年来交往过密之人,特别是女子!” 昌庆帝吩咐下去,竟没有勇气前往东宫去见程澈,一连数日黑着张脸上朝下朝,弄得满朝文武一头雾水。 程微得到消息后,整个人都懵了。 “二哥他……真的成了太子?” 韩氏喜不自禁:“是呢,你二哥受身世所累,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如今总算老天开眼了。” 程微不由苦笑。 老天开眼? 是老天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才是。 二哥成了太子,那还能随心所欲提出娶她吗? “微儿,你怎么啦?” 程微回神:“没什么,就是太意外了。” 没过多久,卫国公府就接到了太后懿旨,传段老夫人、韩氏及程微一同进宫赴宴。 三人收拾一番,乘了马车匆匆往皇城而去。 东宫焕然一新,为了迎接新主人,连窗纱都换了新颜。 程澈穿了一身月白常服坐在园中凉亭里,与之相对而坐的,是银发白袍的靑翎真人。 “国师是否已经有了眉目?”程澈开门见山问道。 靑翎真人颔首:“经过仔细查验,现在可以断定,太子与南安王都不是后天中毒,而是胎里带来的。” “胎毒?” “不,比起胎毒,说是血咒更准确些。这是一种传承于血脉之中的咒术,往往是施法者以自身性命为代价,诅咒所恨之人。而后,那人的子孙后代就可能身负血咒。照此看来,应是皇室曾得罪过某个大能术士,才埋下这个祸端。” 程澈犹有疑惑:“可我与南安王并不相同。南安王叔自幼体弱多病,药不离口,而我身体一直极好,是近两年才有不妥的。” 靑翎真人深深看了程澈一眼,淡淡道:“正是如此,南安王能一直维持病弱之体。而太子却是病来如山倒……” 程澈眼神一紧:“您的意思是……” 他抿了抿唇,平静问出一句话:“我的身体,会比南安王叔更糟?” 靑翎真人以沉默回答了他的话。 程澈松开了捏紧的拳,平静问道:“请国师明言,我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少则一年,多则三载。” 程澈缓缓站了起来,冲靑翎真人深深一揖:“请国师不要告诉微儿,以免她担心。” 送别了靑翎真人,程澈在凉亭中枯坐良久,直到慈宁宫来人相请,这才起身而去。 慈宁宫里。 太后温言细语,与段老夫人闲话家常。 程微安静坐在韩氏身边,一颗心却早已飞了出去。 她频频扫向门口,直听到内侍喊一声“太子到——”这才匆匆收回目光,垂眉敛目。 程澈步履从容走了进来,面上挂着淡而温和的笑。 太后脸上显出真切的欢喜,招手道:“璟儿,过来坐。” 程澈上前,向太后行礼。 “见过皇祖母。” 紧接着又向段老夫人与韩氏打过招呼,目光在程微身上落了落,笑道:“几日不见,微微气色瞧着比上次好多了。” 程微直直望着程澈,莫名有些心酸。 二哥还说等他好了,亲手做羹汤替她调养身体,而今换了身份,当着太后的面,语气只能如此客套了。 程澈移开目光,对太后笑道:“都是孙儿不是,让皇祖母等急了。” “没有的事。来,快坐下吧。今日请老夫人过来,哀家也是想替璟儿好好谢谢你们。” “太后可别这么说,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才会遇难成祥。”段老夫人客气道。 杯盏盘碟陆续端上来,程澈亲自替太后、段老夫人与韩氏夹了菜,而后对程微笑道:“皇祖母这里的枣糕做的香甜松软,微微可以尝尝。” 程微捏紧了银筷,莫名没了胃口。 第498章 疾风骤雨 二哥对她的态度,很不对劲! 她不傻,在感受过二哥的温柔缱绻后,又怎么会体会不出这其中的细微差别。 二哥此刻的语气、神态还有眼神,分明就是兄长对妹妹的样子。 这算什么? 二哥成了太子,就要和她划清界限了吗? 程微心中一痛,抬眸定定看着程澈,有意试探道:“多谢……太子殿下。” 程澈一怔,随后神情恢复如常,淡笑道:“微微还叫我二哥就是了。” “贫道不敢。”程微抿唇冷冷道。 混蛋二哥,不管什么原因,你若敢不娶我,那我就去当个真正的道士好了。 程澈心思通透,哪里听不出程微的意思,一时之间心里又苦又涩,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内侍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昌庆帝抬脚走了进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朱洪喜。 “呃,母后,都在呢。”昌庆帝说着,目光落在程澈面上,一想到刚刚从暗探那里得到的情报,整个人都不好了。 南安王、林琅、魏无行,呃,还有小厮八斤,这就是与容璟这些年来走得近之人。 那个小厮姑且不算,其他三人,都是相貌俊朗之人啊。 对了,容璟身边还有一个通房,居然,居然没有碰过她的身子,他这奇葩儿子还要把自己的通房与小厮撮合在一起! 似乎这些年来,与容璟最亲近的女子就是—— 昌庆帝目光落在程微身上。 真是愁煞人,容璟莫非真有断袖之癖? 要是如此,他情愿把玄微道长与儿子撮合在一起啊,至少是个女的不是! 什么,那是妹妹? 又没有礼法血缘上的关系,要是能让他儿子不断袖,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父皇。”程澈见礼。 昌庆帝回神,神情颇为复杂:“容璟,这几日可还适应?” “多谢父皇关爱,儿臣一切都好。” “那便好。”昌庆帝坐下来,对段老夫人道,“老夫人请随意,今日是家常便饭,朕也是来厚颜蹭饭的。” 太后笑道:“皇上说的是,老夫人,你们也是璟儿的亲人,不要拘束了。” 太后说着,看昌庆帝一眼:“皇上,你也该好生谢谢老夫人与明珠才是。” “呃,母后说的是。其实朕已经吩咐下去,赏程九伯一家良田百顷,并赐了程九官身,免其赋税。” 程微心中一惊。 赐了程九伯官身? 她心头陡然生出几分荒谬与恐惧。 兜兜转转,有些事改变了,可有些事依然如梦里那般发生。 那么,二哥的命运,真的彻底改变了吗? 太后点点头:“这是应该的。无论如何,璟儿是因为程九伯一家才有今日。至于怀仁伯府,哀家以为他们现在已经不错,无需额外嘉奖了。” “这个朕自然明白。不过朕还是要好好感谢韩夫人——” 韩氏忙道:“陛下折煞臣女了,臣女现今衣食无忧,俗事无扰,已是心满意足。” 昌庆帝扫程微一眼,笑道:“那不如这样吧,朕封玄微为公主如何?容璟,你觉得呢?” 嗯,要是容璟能够犹豫,说明把玄微娶进宫来给他当儿媳妇还有戏! 程澈面不改色,笑道:“但凭父皇做主就是。” 程微猛然站了起来,因为起得急,把椅子都带倒了。 “微儿!”韩氏警告瞪她一眼。 程微只觉心如刀绞,哪里还管得了韩氏提醒。 她死死瞪着程澈,心头一片悲凉。 千辛万苦,柔肠百转,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万没想到到头来要放弃的是二哥! “玄微真人,你这是——”昌庆帝一脸诧然。 程微站得笔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陛下厚爱,只是民女闲散惯了,受不得约束,只能辜负陛下美意了。” “呃,无妨,无妨。吃饭吧。”昌庆帝还是头一次被如此直白的拒绝,讪讪道。 太后打圆场道:“无论如何,玄微要留下来,陪哀家小住一段时日。” “是。”程微乖巧应了,正中下怀。 她正要问问,二哥是中了什么邪! 饭后,段老夫人与韩氏告辞出宫,程微则留了下来。 太后留程微小住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是请她继续替皇后治疗。 可程微此刻哪有这个心情,随意找了个借口往东宫寻程澈去了。 “太子,玄微真人来了。” “呃……请她进来。” 程微大步走进来,程澈起身相迎,笑道:“正热的时候,怎么就过来了?” “我有事要和太子殿下商谈,可否请太子殿下屏退宫人?” 二人对视良久,程澈叹口气,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程澈静静看着程微。 程微上前,鼻尖都快顶到程澈鼻尖上,问他:“太子殿下,请你坦白告诉我,我不够好吗,担不起太子妃的位置?” 程澈后退,程微便逼上来,一直退到床栏处,退无可退,才轻声道:“不是。” “那你这样阴阳怪气对我做什么?”程微抬头,抿抿唇,可面对着这个人,那些骄傲完全起不了作用,泪珠不由簌簌而落。 一见程微哭了,程澈再也无法淡然,伸手按住她的肩:“微微,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废话!” 程微喊完,趁程澈发愣之际,直接冲上去咬在他唇上,紧跟着那灵巧的舌就滑入对方微张的口中,抵死纠缠。 程澈彻底傻在了那里。 程微一发狠把程澈推倒在床榻上,随后压了上去。 甜蜜芬芳的唇舌,柔软起伏的身体,细微而急促的喘息声。 程澈脑海中那道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崩断,有了回应。 他的回应一开始是温柔的,如绵绵春雨小心翼翼沁润着娇弱的花蕾,而后渐渐转急,终于变成一阵接一阵的疾风骤雨。 贵重的紫檀雕花罗汉床禁不住风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摇得烟青色的帷帐飞起,系在锦帷之上的香球晃个不停,香气越发浓郁。 风急雨也急,而躲在一方天地里的人却忘了一切俗忧,沉醉在彼此的情浓里。 一件件罗衣从帷帐里飞出,胡乱洒落一地。 在那最后关头,程澈终于寻回了一丝理智,艰难喊道:“微微——” 程微咬着唇,抓起他的手按向自己起伏的峰峦,忿忿道:“太子殿下,现在你可以给我好好解释了。” 第499章 下咒之人 程澈触电般移开手,双手箍住那如柳纤腰把身上的人抱到一旁,胡乱抓起薄被盖住那曲线玲珑的身体,翻身下床,捡起青玉地板上的衣裳匆匆往身上套。 程微不急也不恼,纤长手指随意搭在薄被上,眯眼看他套上衣裳,手忙脚乱系着衣带。 程澈手指僵硬,出了几次错才整理妥当,这才看向床榻上的人,一见她只是以薄被掩身,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雪白双肩,勉强压下去的燥热猛然冲击四肢百骸,令他痛苦又欢愉,哑着声音道:“微微,先把衣裳穿好。” 程微抬着下巴:“不,你先解释。” “微微——” 见程微一脸倔强不为所动,程澈硬着头皮走过去,替她把锦被拉高掩住雪腻双肩,叹道:“傻丫头,我是个男人,你不要太高估我的定力。” 程微扬起唇角笑:“二哥怎么样都可以,我又不会介意。” 她认定了这个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难道还会因为世俗眼光在乎这具皮囊?再者说,刚刚二哥对她那样,她也很欢喜啊。 想到这里,少女脸一热,朵朵桃花在脸颊上缓缓绽放。 对上这样的姑娘,程澈几乎没辙了,嘴张了又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程微凑过来:“二哥,你还没解释,在慈宁宫时为何那般对我。当时我若不拒绝,你真会眼睁睁看我被封为公主,然后重新做回兄妹?” “我——” “不许找借口,不许骗我。”程微紧了紧身上锦被,发狠道,“不然我就接受皇上的册封,以后学安阳公主那样,养很多很多面首!” 嗯,反正皇上已经有了一个养面首的公主,再多一个,应该会习惯的。 “你敢这样胡闹,我——”程澈薄唇抿成一线,气得说不出话来。 程微挑衅地抬着下巴:“怎么,到时候太子殿下还要管着你的公主妹妹府上事不成?” 她靠近程澈,悠悠道:“二哥,你是知道,我说得出就能做得到的。” 程澈闭了闭眼,彻底败给了这胆大包天的丫头,老老实实坦白:“是。” “嗯?” “我是说,在慈宁宫里,我确实那般想的。” “二哥!”程微瞪大了眼,紧紧盯着程澈,见他眼底划过一抹痛楚,心中一疼,问道,“为什么?” 程澈沉默。 程微迅速想了几个理由,摇了摇头。 不,二哥不是会轻易放弃她的人,除非—— 程微灵光一闪,脱口问道:“是不是师父提起的你与南安王相似的病症?” 程澈一怔,随后点头。 “师父……怎么说?”程微一颗心猛然提了起来,问出这句话时,手都在抖。 难怪,难怪她问起师父时,师父总是推托说还没查出来,原来是有大问题!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程澈暗暗叹了口气,告诉程微:“国师说,我与南安王是胎里带来的一种血咒,无药可医……” “那二哥……”程微张张嘴,只觉要喘不过气来。 程澈猜到了程微想问什么,直言道:“少则一年,多则三载。” 程微彻底怔住,手一松,锦被滑落,顿时春光无限。 此时的程澈哪里还有旖旎心思,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一件件替她穿好。 程微忽地抓住他的手,一颗泪从眼角滚落下来,滴在二人交握的手背上。 “二哥,因为这样,你便不要我了吗?难道你以为,没了你,我还会嫁别人?”她越说越痛,问程澈,“难道你不知道,若你真的时间所剩无多,我情愿咱们两个在这有限的日子里欢欢喜喜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吗?” “我知道——”程澈抬手,抚去程微眼角的泪水,轻声道,“若我还是那个立下大功而归的程澈,自是会抓紧时间娶了你,说不定等我离开那日,还能听到咱们的孩子叫我一声爹。可是,我现在是太子了啊。” “那又如何?” 程澈倾身,亲了亲程微眼角:“傻丫头,咱们若有了嫡子,以后你们可怎么办呢?” 程微靠入程澈怀里,环住他的腰,仰头看他:“二哥,那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吗?如果你不敢娶我,那现在就要了我吧,我要真真正正拥有你。” 程澈伸手把程微揽紧,轻笑道:“我可不敢不娶,不然等你去养面首,那才是死不瞑目——” 程微掩住他的口:“我不想听这个。我只知道,就算咱们只有一年的快活日子,也胜过许多人一辈子了。二哥,你快些娶我吧。” 程澈温柔望着程微,轻轻点头:“好。” 程微回到慈宁宫,斜倚着床头屏风,哭的悄无声息。 许久后,她转转眼珠,缓缓覆上手腕的镯子,喊了一声:“阿惠——” 良久,传来阿惠懒洋洋的声音:“我还以为幻听了。你不是说,咱们自此两不相干,再不联系了么?” “阿惠,我有事请教你。”程微语气带了祈求。 二哥的血咒,既然师父都无可奈何,那唯一的希望或许就是阿惠了。 “请教?”阿惠轻笑一声,“说来听听。” “你知不知道血咒怎么解?” “血咒?你问这个做什么?”阿惠的声音严肃起来。 “是这样,我二哥真正的身份是嫡皇子,他与南安王一样,都中了一种胎里带来的血咒。我师父说,是有大能术士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对容氏皇族下的诅咒,无药可解。我想着,你是百多年前的人,符法高明,或许有解决的办法——” 程微话音未落,阿惠已经大笑起来。 “阿惠?”程微被阿惠笑得心里发寒。 那充满恶意的笑声终于停下来,只听阿惠一字一顿道:“程微啊,你知不知道那下咒之人是谁?哈哈哈哈,就是我呀!” 好似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程微连头发丝都是寒的。 阿慧犹在笑着:“你二哥是嫡皇子?这么说,已经被立为太子了吧,是下一任国君?” 程微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阿慧,你为何这么做?” “为何?”阿慧声音高扬,无比怨毒,“我就是要让他们容氏最出色的子孙活不长久,每一代帝王都庸庸碌碌,大梁江山早晚易主!” 第500章 头疼的皇上 “你是在报复?” “不错,既然他们当年能为了太子性命要我的命,我为何不能反击?每一个人的性命只有一次,太子的命是命,我程娇的命就不是命吗?”阿慧越说越激动,“你是永远不会体会到活生生的一个人被一点点放空最后一滴血的感觉的。我当然要诅咒,我恨不得诅咒容氏每一个子孙,只可惜力有不及而已! 程微听得遍体生寒,沉默良久问:“当年,先祖以你之血救太子性命,容氏皇族并不知情吧?” “那又如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既然容氏用我的血续命,他们就该付出代价。太子得救,容氏有了优秀的继承人,程家封侯拜爵,难道我就活该是那个牺牲品吗?程微,你坦白说,如果是你,你就不恨?就不怨?” 程微沉默。 “你说呀,你说呀!”阿慧情绪越发激烈。 “阿慧——”程微语气沉重喊了一声,“请你告诉我,如果想解开血咒,我该怎么做?” “解咒?”阿慧呵呵笑了,“程微,你怎么还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我凭什么帮你呢?” “但凡我力所能及……” “那好,我要你用身体来换!”阿慧一字一顿道。 见程微不语,戏谑道:“怎么,舍不得了?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只要用你的身体来换,我保你的二哥身体无忧!” 尽管阿慧看不见,程微还是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断然道:“不必考虑了,这个要求,我决不答应!” 阿慧一时没有回答,显然是没料到程微拒绝得如此干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看来你对你二哥也不过如此嘛。” 程微抚摸着镯子,笑了:“你不会懂的。若是二哥发现我不是我,那他情愿立刻死了。我才不要他那样伤心呢。阿慧,你不帮我便算了,我会找到办法救我二哥的。” 同是符医,阿慧能做到下咒,她为何不能做到解咒! “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你怎么救你二哥!” 程微移开了放在镯子上的手,再不想听阿慧的声音。 施咒,当属书禁科,此后便是她专攻的方向,她一定要尽快找到解决办法。 乾清宫里,昌庆帝时不时叹上一口气。 “皇上,该摆晚膳了。”朱洪喜小心翼翼道。 “朕不想吃!”昌庆帝侧了侧身。 朱洪喜抖抖嘴角。 糟糕了,他们皇上居然有不想吃饭的时候,这绝对是大事! “皇上啊,您若是不用晚膳,龙体就会饿着;龙体挨饿,明日早朝就没有精神了;早朝没有精神,那些言官们就该胡言乱语了。所以皇上,您不能不用晚膳啊——” “住嘴!”昌庆帝忍无可忍踢了朱洪喜一脚,忿忿道,“都这样了,朕还在乎那些言官们怎么想?去,给朕把太子叫来!” “嗳,奴婢叫太子来陪您用膳。”朱洪喜忙不迭跑了。 耳根总算清净了,昌庆帝惆怅叹了口气,心里还在琢磨着那个沉重的问题:太子到底是不是断袖呢? 没过多时,程澈赶来。 “儿臣见过父皇。” 昌庆帝有气无力扫了程澈一眼。 新换过的青色常服,头戴玉冠,身姿比那松竹还要挺拔。 昌庆帝心口发闷。 儿子长得比绝大多数女子都要好,于是一个都瞧不中吗? 总有一种情有可原的错觉…… 不行,他不能再瞎琢磨了! 昌庆帝轻咳一声,一扫程澈未干的发,皱眉:“太子这个时候沐浴了?” 程澈耳根一热,道:“出了些汗,就随意洗了洗。” 昌庆帝捂住了心口。 完了完了,比姑娘家还爱干净! “父皇?”程澈忽然发觉这位皇上比他想的要复杂,至少现在他就弄不懂,他洗个澡而已,皇上怎么就一副万箭穿心的表情。 “容璟啊,按着京中规矩,你小成年礼后不该安排通房的吗?现在你入主东宫,理应接进宫里来。” “不瞒父皇,当初伯府给儿臣安排的通房,儿臣并未收用,已经把她配给贴身小厮了。” 一听程澈没有隐瞒,昌庆帝心里好受了些,试探道:“那你这些年就没体会过男女之事?” 程澈神色古怪点了点头。 “这可不行,你是太子,传承子嗣可是大事。这样吧,今日朕就安排四个教导女官伺候你。” “父皇!”程澈一脸错愕。 这种事,不该是母亲安排吗,就算他情况特殊,也该是太后出面啊,皇上怎么如此上心? 一安排还是四个! 事出反常必有因—— 程澈心思急转,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不久前,安阳公主进宫了。 他隐约明白了昌庆帝态度如此古怪的原因,不由有几分好笑。 “就这么定了,来,陪父皇用饭。” 程澈站着不动。 “嗯?” 程澈表情沉重:“父皇,儿臣恐怕不行。” “不行?”昌庆帝拧眉,一阵心塞。 这什么儿子啊,说“不行”居然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程澈面不改色:“儿臣发觉自己与常人有些不同——” “等等!”昌庆帝止住他的话,一脸沉重,“容璟啊,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太子了,一些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就改了吧。” 程澈垂眸遮下眼底笑意:“儿臣也想改,可真的做不到。儿臣对姿容平庸的女子,根本毫无兴致……” “姿容平庸?”昌庆帝豪气摆摆手,“这个你大可放心,宫里就没有姿容平庸的女子!” “可在儿臣看来,那些宫娥全都姿色平庸。” “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眼呢?”昌庆帝悄悄松了一口气。 只要对女人还有兴致,就有挽救的余地! “呃……”程澈摆出一脸为难的样子,在昌庆帝催促之下,勉强道,“至少要有玄微的容色吧。父皇知道,儿臣与玄微一同长大,看惯了。” 昌庆帝…… 嘤嘤嘤,他儿子就是个断袖啊! 沉默良久,昌庆帝商量道:“要不,让玄微给你当太子妃算了?” 程澈脸立刻红了:“父皇不要取笑儿臣,旁人都以兄妹关系看待我们。就是国公府的长辈们知道,也不会答应的。” 第501章 太子妃难选 “先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你就说,以玄微为太子妃,你愿不愿意?” 程澈流露出为难之色。 昌庆帝悄悄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强烈反对就好,要是一心把玄微当妹妹,又要找个比她姿容出众的,这明摆着只想找男人啊! “既然这样——” “父皇——”程澈打断了昌庆帝的话,“不知您还记得儿臣以前说的话吗?国师曾言,儿臣命格奇特,非八字相称的女子不能配……” 昌庆帝扶额:“朕想起来了,若是八字不配,你会有早夭之忧!” 这话由昌庆帝说出来,程澈忽然心中一动。 当时他以此为借口推脱皇上赐婚,后来隐约猜到生身父母的身份,特意求了国师,以后倘若提及他的亲事,就把微微的生辰八字定为最般配者,而国师竟没有迟疑便一口答应下来。 现在想来,他的身体状况,不正是有早亡之忧吗? 一时之间,程澈竟不知是因为他的请求国师才会答应,还是本就看出他命不久矣了。 见程澈出神,昌庆帝以为他心中难过,安慰道:“皇儿不必忧心,朕明日就请国师入宫,推算什么生辰的女子适合你。” “让父皇费心了。” 父子二人用完饭,等程澈回东宫后,昌庆帝抬脚去了慈宁宫。 太后刚用完晚膳,正在廊下纳凉,程微陪在一旁,借着廊下灯光看书。 “皇上怎么过来了?”太后有些诧异。 昌庆帝目光在程微面上落了落,道:“母后,朕有事和您商谈。” 太后起身:“玄微,你回屋去吧,早点歇着,书可以留到白日再看,仔细伤了眼睛。” “玄微知道了。”程微冲二人欠身一礼,抱书离去。 太后边往里面走边对昌庆帝笑道:“是个勤奋的,眼睛一直离不开医书呢,难怪小小年纪有如此造诣。” “确实不错。”昌庆帝收回目光,附和道。 “皇上?”太后拧眉。 皇上该不会对玄微有些意思吧? 自皇后出事后她虽然深居简出,可那几年还是有所耳闻的。 皇上对韩明珠之妹,似乎另眼相待。 玄微与韩明珠之妹容貌甚像,若是如此,待皇后病愈以后,还真不能留玄微久住了,以免生出祸端来。 “皇上有什么事?”二人走进起居室,太后请昌庆帝坐下,摒退了宫人问道。 “母后,容璟已经二十多岁,应该考虑替他娶妃了吧?” 太后颔首:“是这么回事,哀家正想着过些日子与皇上商量呢,没想到皇上一直记在心上。” 见昌庆帝愁眉不展,太后挑眉:“皇上有为难之处?” 昌庆帝叹气:“母后有所不知,早在容璟未出征之前,国师就曾断言,容璟命格奇特,非八字相配之女不能娶,否则有早夭之忧!” “竟有这种事?”太后吃了一惊。 “母后您看,如今容璟认祖归宗,恰好验证了国师所言,可见这太子妃是不能随意乱定的。” 太后比昌庆帝脸色轻松许多:“皇上不必发愁,明日先请教国师,看什么时辰出生的女子能与璟儿相配。满朝文武,总有哪家的女儿是合适的。” 昌庆帝更愁了。 光合适不成啊,到时候儿子看不上,照样生不出孙子来! “皇上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昌庆帝一脸凝重,压低了声音:“母后,朕悄悄命锦鳞卫查探过,容璟至今没有尝过男女之情,很可能……更稀罕男人!” “哎,母后,母后,您怎么啦?”昌庆帝赶忙扶住差点栽倒的太后。 太后捂着心口:“皇上,这情报确定无误?” 昌庆帝辛酸点头:“有人亲眼所见,容璟与男子动作亲昵。” 太后怔怔良久,长叹:“哀家记得,先帝的四叔北宁王就好男风,莫非这也会遗传?” 昌庆帝默默咽下一口闷气。 怎么容璟长得俊美就是随了冯家,好男风就随了他们容家了? “母后也不必太犯愁,朕试探过容璟,他并不是完全厌恶女子,只是对姿容平庸的女子没有兴致。” 太后眼一亮:“这好办,皇室想选些姿容出众的女子再容易不过。璟儿可说他有什么标准?” “呃,能有玄微那样的姿色就够了。” 太后沉默良久,问了一句:“皇上啊,璟儿说不完全厌恶女子,真的不是安慰你吗?” 母子二人谈过,翌日便派人去请青翎真人,却意外得到青翎真人闭关不出山门的消息,无奈之下,只得送去程澈生辰八字,请国师推算。 在二人翘首以盼中,一只锦盒被心腹带了回来。 锦盒里放着两张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一张是太子的,另一张则是与之相配的女子。 “二月初二未正时分,取成双也。” 昌庆帝立刻传命下去:“速把京中二月初二未正出生,二十以下,十三以上的良家女身世画像报上来!” “二十五以下,十岁以上!”太后跟了一句。 昌庆帝看向太后。 太后一脸无奈:“又要八字相符,还要绝色,其实三十以下,八岁以上也可以的。” 接下来的日子,程澈照例日日去给太后请安,并看望皇后,程微则替皇后治疗之余全心扑在医书上。 宫中一派岁月静好,宫外好几个衙门却忙个四脚朝天,半个月后,总算把一摞画像奉到龙案上。 昌庆帝怀着激动的心情一一看过,心凉了大半,拿着勉强挑拣出来的女子画像去找太后。 太后指着一张画像道:“这看着有三十多岁了吧,还是杀猪的!” 她又拿起一张:“还有这个,这看着连八岁都没有,等她及笄,璟儿都到当爷爷的年纪了!啧啧,皇上你看这张,哀家仔细瞧了大半天,愣是没分出男女来,真是雌雄莫辩啊,这能当太子妃?” 二人对视一眼,太后立刻明白了昌庆帝的意思。 或许,太子就是喜欢这样的! “不行,哀家绝对不能给太子娶一个长着一张男人脸的太子妃!” 这以后生了皇子还行,万一是公主…… 太后完全想不下去了。 “那朕吩咐下去,从全国范围内再找找看。” 昌庆帝心情郁闷往外走,迎面撞见了程微。 “见过陛下。” 一身青色道袍的少女清丽无双,端庄傲然,昌庆帝打量片刻,鬼使神差问道:“玄微,你是何时出生?” 第502章 最合适的人 “民女是花朝节生辰。” “花朝节?”昌庆帝心中一动。 大梁的花朝节,正是每年二月初二。 “花朝节何时出生?” 程微戒备看昌庆帝一眼。 昌庆帝尴尬咳嗽一声:“朕听说花朝节出生的女子殊丽灵慧,玄微道长果真验证了这个说法,所以就好奇问一句。” 这丫头干嘛这样看他?想他堂堂一国之君,后宫嫔妃寥寥无几,在位这些年都没广充过后宫,是怎么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 昌庆帝越想越心酸。 程微便回道:“民女是二月初二未正出生。” “当真?”昌庆帝眼睛一亮。 程微抿唇不语。 “这可真是好极了!”昌庆帝喜上眉梢,冲程微笑得一脸和蔼,“玄微道长,你且自便,朕有事要与太后商谈。” 看着风风火火转回去的昌庆帝,程微颇为无语。 明明要进去的是她,要走的是昌庆帝,这怎么反过来了。 她抬脚去了冯皇后居所,开始今日的治疗。 太后见昌庆帝折返,不由纳闷:“皇上怎么又回来了?” 昌庆帝兴冲冲道:“母后,朕找到最合适的人选了!” “谁?” “就是玄微,她正是二月初二未正出生!” “玄微?”太后一怔,“她不是——” 话说了一半,太后就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如果玄微是最合适的人选,曾做过兄妹又如何,以往天子把姑侄二人都纳进宫里来的也不是没有过,她宝贝孙子正儿八经娶个媳妇,碍着谁了? “就是不知,璟儿他能否接受……”太后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宝贝孙子的想法。 “朕看他虽不是很上心,却也没有激烈反对。到底是一块长大的,至少不会反感这门亲事。” “那就好。”太后点点头,“只要不反感,就能成事。等璟儿懂了人事,再替他慢慢物色可心意的女子便是。明日我便请段老夫人与韩氏进宫来商谈此事,璟儿年纪不小了,亲事越早定下来越好。” “那就劳烦母后了。”昌庆帝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脚步生风走了。 望着昌庆帝的背影,太后有些好笑。 看来是她想多了。 随后太后问宫婢:“玄微真人过来了吗?” 宫婢回道:“来过了,见您与皇上说话,就去了皇后娘娘那里。” 太后交代道:“等玄微真人给皇后娘娘治疗过,请她来哀家这里。” 程微正给皇后治疗的工夫,程澈便过来了,为了不打扰她,就等在外面。 见程微出来,他迎过来道:“没累着吧?” “没有,皇后娘娘近来好转不少,治疗起来轻松多了。” “辛苦了,我先去看看母后。” 程微在外间等了一会儿,程澈便走了出来,二人支走宫人,坐下来说话。 “二哥,我们这样,等将来太后与皇上琢磨过来,会不会恼羞成怒啊?” 程澈笑道:“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们恼羞成怒,那咱们就一起受罚好了。” 他抬手,替程微理了理垂落的发丝,语气温柔:“傻丫头,我说过,有朝一日会光明正大迎娶你,不让你被世人耻笑。” “二哥——” 程澈手指下移,落在少女如花面颊上,轻声道:“在我心里,你值得最好的。有幸被你心悦的男子,应该怀着最虔诚的心意、接受最好的祝福来迎娶你,而不是受尽挑剔阻挠才狼狈在一起。” 程微眼角已经湿了,忙垂了眸,睫毛如蝉翼轻颤不已,心中的欢喜无法言喻。 她一直知道的,她爱的这个人,从来不忍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尽管,为了能在一起,她早就做好了受尽各种刁难委屈的准备。 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有宫婢站在门外道:“玄微真人,太后请您过去。” “好,就来。” 程澈捏捏程微的手,低声道:“记着我说的话。” 程微轻轻点头,随宫婢去了太后住处。 太后再看程微,角度已经完全不同了。 嗯,头发浓密,肌肤雪亮,难得的是个子高挑,若是站在璟儿身旁,再般配不过。 太后几乎是从程微头发丝开始,一点点审视下来。 到底是快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虽然偏瘦了些,该发育的地方都发育的很不错,特别是腰臀轮廓分明,按着老说法,这样的女子好生养。 “玄微——”太后顿了顿,悄然改了称呼,“微微啊,来哀家身边坐。” 程微规规矩矩走过去,坐下。 程微有一点好,无论面对什么人,从不怯弱,淡然处之的心态让她有种这个年纪的女子少有的气度。 太后越看越满意,试探道:“微微,你今年十六了吧?” “是,过了年便十七了。” “那可是大姑娘了,就没考虑过亲事?” “这个自然是母亲他们做主。不过我曾对母亲说过,暂时不想嫁人,只想好好跟着师傅钻研符术。” 太后一听急了。 不想嫁人怎么行,她孙子还没媳妇呢! 太后伸手拉起程微的手,赞道:“瞧瞧,这双手水灵得像春葱似的。微微,哀家是过来人,听哀家一句话。这人啊,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一旦错过了,再去做,就不是那个滋味了。” 程微渐渐红了脸。 太后笑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听得明白。不如哀家给你做个媒如何?” “太后——” 太后笑眯眯问:“你看太子怎么样?” 程微脸一下子红得能滴出血来,在太后催促下,挤出一句话:“他是我二哥——” “什么二哥,他现在是太子了,你只说愿不愿意?” 程微不停摇头:“这,这不行……他是兄长,母亲他们也不能同意的,别人也会笑……” 听了程澈的话欲擒故纵,程微颇有些尴尬,以她的性子素来干不来这种事,这样吞吞吐吐,落在太后眼里,反而把一个小姑娘颇不情愿又不好拒绝的情态表现得格外逼真。 太后脸一板:“你是哀家和皇上看中的人,谁敢笑,哀家罚他充军去!” 见程微依然不松口,太后叹口气,把程澈娶媳妇的艰难添油加醋哭诉一番,最后抹着泪道:“微微啊,哀家知道,你与太子自幼感情就好,难道就忍心看他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孤苦伶仃一个人吗?” 在太后长达半个时辰的碎碎念中,程微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第503章 落定 见程微点头,太后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寻常姑娘,自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把她母亲请进宫来透露个口风就是,可程微又有不同。 她不但是国师弟子,更是拯救数万人性命被百姓们推崇的“玄女娘娘”,若是她不愿意,天家还真不好强迫。 太后趁热打铁,转日就把段老夫人与韩氏请进宫来,道出天家属意的太子妃人选是程微。 韩氏险些惊掉下巴,素来利落的人,说话都结巴了:“太……太后,这,这不能啊,他们是兄妹……” 太后脸微沉:“什么兄妹,太子虽在怀仁伯府寄养了十几年,不是早已脱离关系了,玄微难道是公主不成?” 太后扬手接过宫婢递过来的茶盏,低头轻抿一口,沉声道:“实不相瞒,太子命格奇特,非八字相配者不得婚配,否则影响寿数。” 她说着从屉子里拿出一叠纸,一脸沉痛递过去:“老夫人和明珠都看看吧,这就是根据国师推算出来的女方八字找遍京城选出来的姑娘们。” 段老夫人和韩氏低头看画像,才瞅了一张,就惊了。 她们品貌出众的澈儿,就配一个杀猪女? “都看到了吧,你们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难道忍心他娶这些女子为太子妃?” 韩氏沉默了。 太后又道:“好在老天怜见,玄微的生辰八字同样相配,哀家才动了这个心思。” 韩氏犹觉荒唐,喃喃道:“可微儿性子倔,不一定能接受嫁给一直当做兄长的太子殿下……” 太后笑道:“那孩子是个懂事的,哀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已经点头了。” “那太子——” 太后笑了,伸手一指那叠画像:“让太子在这些画像与玄微里面选,他选哪个?” 韩氏无言以对。 “既然老夫人与明珠都不反对,那哀家就跟皇上说,让钦天监早些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来。他们都不小了,是该抓紧了。” 直到回了国公府,韩氏还是懵的。 “母亲,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微儿那性子,心里要是有着疙瘩,以后两个人能快活么?”她越想越心忧,“澈儿人品虽靠得住,奈何那样的身份,将来身不由己,还不知要纳多少美人进宫去,总不能只守着微儿一人。到时候,我真怕微儿钻了牛角尖,这辈子就毁了!” 段老夫人抬抬眼皮,淡淡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澈儿自小就对微儿好,我相信他会护着微儿的。再说,寻常夫妻一旦失了夫妻情分,就什么都不剩,他们至少有兄妹情谊在呢。” 她这个女儿真是个棒槌,到现在还看不出两个孩子彼此有意呢。不然以澈儿与微儿的性子,若是反感这门亲事,太后哪能找到她们头上。 昌庆帝那边一听事情算是妥当了,心中一松,有了去南书房的心情。 他去时正逢学生们休息,一眼就瞧见太子与新来的先生相谈甚欢。 六皇子顽劣不堪,气跑了一个又一个先生,他想着六皇子唯一服气的就是当时没有正名的程澈,特意让人从翰林院选了个年轻人过来。 昌庆帝眯着眼这么一看,心中就犯起了嘀咕。 太子看讲读先生那眼神,可比看那些美貌如花的宫女要热切温柔多了! “咳咳。”昌庆帝狠狠咳嗽一声。 听到动静,二人忙见礼。 “不必多礼。”昌庆帝以挑剔厌恶的眼神扫着年轻的翰林进士。 可怜年轻人哪里受得住被天子这般打量,当下冷汗就出来了。 程澈露出温和体贴的笑:“子涵莫要紧张,父皇最是怜惜人才。” 昌庆帝冷哼一声。 他一点都不怜惜,特别是年轻俊秀,很可能被他儿子看上的男人! “太子怎么来了这里?”昌庆帝再次拿眼神剜了年轻人一眼,目光落在程澈面上。 程澈笑道:“儿臣想着曾当过六弟的先生,不知他如今课业如何了,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给六弟讲书的先生是儿臣的同窗。” 他说着,又冲年轻人安抚笑笑。 昌庆帝黑着脸离去,一回乾清宫立刻传来钦天监与内务府负责之人,不容置喙道:“太子年纪不小,亲事越快定下越好,成亲越早越好!若是拖到明年,朕唯你二人是问!” 在他儿子没有彻底放弃女人之前,赶紧给他娶个媳妇,让他明白什么是人伦正道! 太子与玄微真人定亲一事,很快就传扬开来。 因有国师断言在先,天子与太后态度又格外坚定,满朝官员没有哪个不开眼跳出来反对,至于百姓们,则格外称道。 在普通百姓朴实的想法里,能配得起一国储君的女子,当然是玄女娘娘啦。 一时之间,太子大婚竟成了许多百姓期盼的盛事。 走在青石小路上,程微眨眨眼:“二哥,我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我们已经定亲了。” 程澈笑道:“今日给母后治疗完,你就要回国公府待嫁了,怎么还不敢相信?” 迎着那温柔似水的目光,程微忽然有些害羞,垂眸移开了眼。 程澈伸手,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凑近了低声问:“怎么,往日那般大胆,定亲了反而不敢看我了?” 程微嗔他一眼:“二哥,不许再笑!” “好,好,我不笑。”程澈凝视着眉宇间难掩疲惫的少女,叹道,“不要再玩命看医书了,太子大婚礼仪繁琐,要折腾一整日,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知道了,二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二人不紧不慢往前走,四周再美的景色都抵不过能光明正大走在一起的美妙。 可程澈还是开口打破了这份美妙:“微微,有件事我想在咱们大婚之前解决了。” 程微抬眸看他。 程澈执起程微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平”字。 “二哥——” 程澈松开手,低声道:“我知道,不解决那事,你心里总是放不下。再说,他伤害的,也是我的亲人。” 望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程微几乎说不出话来。 自从知道他身中血咒,替长姐报仇一事就被她压在了心里,可她将要去的东宫,同样是长姐生活过的地方,每每想到此处,心里又如何好受。 “别担心,不过是痛打落水狗罢了。” 第504章 枉费心思 与程澈商议过后,程微回到了国公府中。 恰逢十五,府上的主子们照例聚在段老夫人院子里吃团圆饭。因都是自家人,厅里并没有以屏风相隔,只按辈分男女分了几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韩止隔桌望着笑意浅浅的少女,心里颇不是滋味,端了酒杯走过去,敬程微:“微表妹,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多谢。”程微仰头,一饮而尽。 和舒走过来,拉着韩止往回走:“大表哥,你喝多了!” 韩止一边往回走一边拨开和舒的手:“我没有喝多,我是真心祝福微表妹的,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韩平站起来,与和舒一起把韩止按回到座位上。 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的韩屹好奇地问:“什么终成眷属啊?” 韩平淡淡道:“大哥喝多了,别跟着胡闹。” 和舒气得脸色绯红,只恨不得把一杯冷酒泼在韩止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去端一盏醒酒汤来给世子爷!”他忍怒吩咐侍立一旁的婢女。 一盏醒酒汤下肚,韩止恢复了几分清明,想到刚才种种,便有几分赧然。 他忍不住望向程微,却发觉对方没给过这边一个眼神,心中又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宴散,韩止抬脚欲要过去说几句话,被和舒拉住:“大表哥,咱们顺路,一起回吧。” 初秋的夜清风明月,把人的酒意吹散几分。 路上表兄弟二人默默无言。 到了将分别处,和舒才停下来,与韩止对视。 “大表哥,你若还念着程微一点好处,就不要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别忘了,你是有妻室的人了。” 韩止面露赧然:“我刚刚是有些喝多了,没有别的意思。” “有没有别的意思,大表哥自己知道。” 望着与程微相似的脸,韩止心中陡生几分郁气,反唇相讥道:“有意思的,恐怕是舒表弟吧。” 和舒一怔,把没有几分血色的唇抿成直线:“我不知道大表哥在说什么。” 韩止上前一步,声音放低:“舒表弟是喜欢微表妹的吧?” 和舒后退数步,避开那满身酒气,语气淡淡道:“我一直把程微当姐姐,大表哥真的想多了。” 说罢,少年拂袖,迎着月色转身离去。 韩止头疼欲裂,懊恼拍拍额头,返回了居所。 室内冰盆已撤,暑热却未消,他洗了一把脸,抬脚走到院子里。 “世子为何这般郁郁寡欢?”身后,熟悉的梅香袭来。 韩止转身,默不作声看着程瑶。 程瑶垂眸:“怎么,在自己的院子里,我也不能随便走走吗?” “你可以随意,我回屋去了。” 韩止错身而过,被程瑶一把抓住衣袖。 韩止拧眉看她。 程瑶紧了紧抓住韩止衣袖的手。 她真的不甘心,更想不通。 一个对她身体热情不减的男人,平时怎么会是这般冷若冰霜的样子。 就算她抄袭了古人诗词,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这个男人,以前明明口口声声说爱她至死不渝,难道这不渝的爱,就是这般浅薄? 他爱的,其实从来不是自己,而是想象出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瑶表妹,你放开吧,这般拉拉扯扯,不好看。” 程瑶轻笑:“在这里,有谁看呢?” 她上前一步,幽幽香气笼罩住二人:“世子愁眉不展,莫非是我前些日子说的不错?” “那又如何?” “并不如何,只是有些感慨,程微总是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世子若真的心系程微,我这有个办法,能让你得偿夙愿。”程瑶睫毛轻颤,我见犹怜,“我知道做错了,所以会竭力补偿世子,只希望将来世子有了新人,多顾念几分我这个旧人就是了。” 韩止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程瑶:“得偿所愿?瑶表妹莫不是在说梦话?” “我真的有办法——” 韩止打断她的话:“瑶表妹恐怕还不知澈表哥的新身份吧?” “新身份?” “他是皇上丢失多年的嫡皇子,而今已经是太子身份,不日就将迎娶程微了!”韩止说完,深深看目瞪口呆的程瑶一眼,转身离去。 夜渐渐深了,秋风起,卷起零落的花叶,终于带来那么一丝凉意。 程瑶失魂落魄,如泥塑的人偶,久久没有动弹一下。 贴身丫鬟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大奶奶,夜深了,咱们回屋去吧。” 程瑶一把推开丫鬟,冲到不远处的桂花树下,扶树大口大口喘着气。 太子? 怎么会!明明不是这样写的,明明不是! 那程微呢? 她猛然抬头,盯着丫鬟:“我问你,程微真与程澈定亲了?” 丫鬟吓白了脸:“大奶奶,婢子终日在院子里,没听说呀!” 程瑶颓然松开了手。 她就知道,陶氏那个歹心肠的恶妇,连院门都不许她出,就是要把她困成聋子、瞎子! 程澈成了太子,程微成了太子妃,那她读过的那本书算什么?她百般谋划又算什么? 等等! 程瑶终于想起一件事来。 那本书,她没有读完…… “啊,啊,啊!”完全崩溃的程瑶撞向桂花树。 桂花簌簌而落,染了主仆二人满身花香。 丫鬟惊骇欲绝,死死抱着程瑶:“大奶奶,您别这样,别这样啊,您要真的疯了,会被送到庄子上的!” 一句话让程瑶猛然安静下来,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桂花树枝的簌簌声。 她扶着树干,手渐渐收拢,在树干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指甲无声折断。 “回吧。” 程瑶推开丫鬟缓缓往回走,身后,只留下桂花满地,余香不散。 程微在国公府小住几日,便返回了玄清观。 “师妹找我何事?” 程微抱着一本医书笑道:“这些日子读师父给我的笔记,遇到很多问题,可惜师父正在闭关,就来请教一下师兄。” 北冥真人凑过来看,当下老脸通红,咳嗽一声道:“师妹啊,既然是师父留给你的笔记,还是等师父出关后问他老人家吧。” 这年头,当师兄都当得胆战心惊了,都是师父偏心! “呃,这样啊。”程微捏了捏医书,有些失落,随后又扬起笑脸,“对了,师兄,素尘师侄近来怎么日夜闭门不出?” 第505章 紧逼 “修道之人,能耐住性子清修是好事。你这个师侄,以前就是太爱入世了。” “这样啊。”程微一脸遗憾,“观中女弟子不多,就素尘师侄与我辈分相差稍小。我本想着要她陪我一同出去采买些东西的。” “观中不是有弟子负责这些,师妹需要什么,吩咐一下就是了。” 迎上程微惊诧的目光,北冥真人忽然想明白了。 师妹这是要买姑娘家用的东西呢。 “咳咳,我吩咐素尘陪师妹走一趟,她是该出门活动活动了。” 自打知道了华贵妃的秘密,素尘一直胆战心惊,犹如受惊的鹌鹑窝在屋子里不敢踏出房门半步,忽然接到师父命令,要陪程微下山去,脸色都白了。 程微一脸不解问她:“素尘师侄莫非不舒服?若是如此,就不劳烦你了。” “没有!”素尘猛然回神,“我这就收拾一下,陪师叔下山。” 如今这位师叔,她已经是万万得罪不起了,以后时日还长,趁机缓和关系也好。 至于太子,哦,不,是幽王—— 想来这个时候,他不会再死盯着她不放了吧。 饶是如此自我安慰,走出了山门,素尘依然浑身紧绷,把忐忑不安悄悄压在心底。 玄清观立于锦绣峰上,下山之路虽算不上崎岖,却也弯弯绕绕,路程颇长。 按着规矩,素尘是晚辈,下山时要走在程微前面。 前方一个拐弯,素尘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 一只手稳而有力的抓住了她。 “素尘师侄,下山路可要当心些,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程微松开手,淡淡道。 素尘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道谢:“多谢师叔相救。” 她目光落在石阶上一汪油星,眼神一紧。 “素尘师侄,怎么了?” “没,没什么。师叔,那边有些滑,请从这边走。” 二人乘车到了城里西大街上,街道两旁铺子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素尘左右四顾,总觉得站在这人山人海的街上,让她惶惶不安。 一定是她想多了,太久没有下山,才会有这种感觉。 素尘抬头,仰望那些迎风招展的幌子,摇头暗笑。 真没想到,她也有畏惧人多的一日。 “素尘师侄,我们先上茶楼喝口茶再说。” “呃,好。” 二人随意进了一间茶楼,要了一间雅室。 临窗而坐,程微端了茶盏慢慢啜。 清茶入腹,素尘渐渐放松,因程微并不与她说话,就随意望向窗外。这一望,她手中茶盏一晃,险些打翻,犹带着热气的茶水溅到她白皙的手背上,立刻就烫红了。 可素尘却顾不得这些,望向窗外的眼神都直了。 与茶楼相对的街道另一端,同样是一间茶社。同样是二楼雅室,同样是打开的窗子,一张弩悄无声息对准了这边窗子,阳光折射下,那张青黑色的弩有流光一闪而过。 素尘猛然起身关上了窗子,脸色惨白,心跳如鼓。 “素尘师侄?” 素尘勉强挤出个笑容:“我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怕晒着师叔——” “没事,我喜欢晒太阳。”程微站起来,伸手去推窗。 素尘猛然拽住她衣袖:“师叔,咱们……还是去买东西吧。” 程微点点头:“说的也是,早些买了早些回去。” 她目光在素尘惨白的脸上落了落:“我看素尘师侄脸色不大好,不如就留在这里等我吧——’ “不用!”素尘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还是陪着师叔吧。” 二人下了茶楼,随意逛了几间铺子后,素尘已是心力交瘁。 “我想买几件样式别致的衣裳,素尘师侄以往常与高门大户的夫人们打交道,不知有没有好建议?” 素尘一眼就看到了“云想衣”的招牌,伸手一指:“那间成衣铺子很有名,也接受定制。” 程微淡淡一笑:“那就去看看吧。” 走进云想衣,程微点头:“果然不错。” 她精心挑了一套衣裙,对女伙计道:“我要试一试。” 女伙子笑容满面:“小的带您进去试衣。” 素尘留在外面耐心等待,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让她多了几分安全感。 “您来了。”女伙计迎上去。 素尘闻声看去,就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穿着普通,头上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锐利。 素尘下意识皱眉。 这个人,瞧着有几分面熟。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追随着女子,就见那女子一边往里走一边环顾四周,目光扫到她这里时,脚步略微停顿。 素尘一颗心跟着停顿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以前曾在东宫无意中见过此人! 这女子是原太子的人! 想到这里,冷汗顿时浸透素尘后背。 若说先前种种异样,她还能自我安慰是巧合,可当原太子的人出现在眼前,她不可能再欺骗自己了。 一定是幽王!他做贼心虚,一直派人盯着她,只要她出了山门,就要置她于死地! 那女子忽然往素尘所在方向走了过来,一步步仿佛小锤,敲打在素尘心上。 素尘浑身紧绷,死死盯着女子。 女子步履从容,衣袖低垂。 素尘眼神一缩,再也坐不住了。 那女子衣袖掩映间,分明有锋锐的匕首若隐若现! 不,不,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子不可能行凶! 素尘左右张望,心陡然一沉。 因为云想衣的伙计都是女子,方便了大户人家太太姑娘们的光临。那人就是当着这么多弱女子的面行凶,依然能全身而退! 素尘豁然起身,不顾四周诧异的眼神,转身就往外跑。 身后是急促却不掩从容的脚步声,一步步越来越近,素尘头也不敢回,只往人最多的地方钻。 也不知跑了多久,素尘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就如捞上岸后缺了水的鱼,垂死挣扎。 “这不是素尘道长吗?” 素尘惊魂普定,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有些茫然,不过男子的官服还是让她松了口气。 男子笑笑:“想来素尘道长不记得在下了。在下姓祝,是兵马司副指挥使,以前有幸见过道长一面。不知道长这是——” 素尘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遇到个小贼,结果没追上。贫道跑了一路,已经迷路了,祝大人可否送我去西大街头,观里马车停在那里。” 男子自是点头应承下来。 见到熟悉的马车和道童,素尘顿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抬头冲男子道谢,忽见男子露出一抹狞笑。 第506章 双管齐下 那一瞬间,素尘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空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道往日令她厌恶万分可此刻听来却犹如天籁的声音传来:“素尘师侄,原来你先回来了。” 素尘看向款款走来的程微,大口大口喘着气,艳阳下,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祝姓男子看着走来的少女,再看看素尘,有几分疑惑。 转眼间程微已经走到近前,笑道:“你是……祝大人吧?” 祝姓男子更加诧异:“姑娘认识我?” 程微一笑:“那年春闱发生了踩踏事件,我与祝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姑娘是——”祝姓男子打量着程微,猛然想了起来,忙见礼,“原来是玄微真人。” “祝大人不必多礼。不知你是怎么和我这位师侄在一起的?” “素尘道长追小贼迷了路,在下送她过来的。” “原来如此。”程微淡淡瞥了素尘一眼,与祝姓男子道别。 马车上,程微这才问素尘:“不是在云想衣等着我么,如何会被小贼偷了东西?” “是有小贼混进了店子里,我察觉被那小贼偷了东西,就追了出去。”素尘勉强解释道。 “这样啊,看来素尘师侄以后要多注意些。”程微随口安慰一句,叹道,“今日尚有许多东西没买,明日素尘师侄再陪我下山来吧。” 素尘身子一栽,额头撞到了车壁上。 程微脸一沉:“素尘师侄是不是觉得陪我买东西很无趣?” 素尘心中一紧,忙道:“不,素尘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好,明日一早我派道童去喊你啊。” “呃,好。”素尘欲哭无泪应下,眼前阵阵发黑。 马车不紧不慢向着城外驶去,哒哒哒的马蹄声中,程微合上双目,嘴角轻扬。 祝姓男子在街上巡视一圈,路过刑部衙门,就见两个相熟的人从衙门口走了出来。 他笑着打招呼:“二位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其中一人笑道:“是啊,我们准备去喝一杯,祝兄一起来啊。” 祝姓男子道一声好,问道:“前些日子你们不是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今日提早下衙,还有心思喝酒了?” 那人勾住他肩膀,边往外走边道:“上面紧盯着的那个案子,已经有些眉目了。上官心情好,大发慈悲让我们放松一下。” “呃,是那个纵火案——” “嘘,祝兄心里有数就好,那个案子牵扯甚深,少提为妙,少提为妙。” 祝姓男子连连点头:“对,对,是我多嘴了,走,喝酒去。” 三人远去后,刑部衙门不远处一名不起眼的男子悄悄转身,直奔沐恩伯府。 沐恩伯得了消息,脸色大变。 纵火案有了眉目,难道说,上面已经查到了他这里?那幽王指使吴越楼谋害太子一事…… 沐恩伯越想越心惊。 不行,要给幽王提个醒! 一想到幽王此刻正被皇上勒令面壁思过,沐恩伯有些发愁,寻思良久,写了一封密函,命心腹夜里悄悄潜入幽王府。 是夜,一个黑衣人悄悄离开沐恩伯府,遮遮掩掩往幽王府而去。 两个黑衣人从沐恩伯府外的角落里走出,对视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二人跟着前面的黑衣人,越跟越诧异。 等先前那黑衣人在幽王府的围墙外徘徊片刻,选了个稍低的墙头翻过去,二人面面相觑。 “跟进去?”一人问。 另一人指指毗邻的平王府:“我跟进去,你先回去禀告主子,再带些人来支援我。” “好。” 二人商定好,一人翻过幽王府墙头,一人翻过平王府墙头,各自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沐恩伯府的人潜进了幽王府?”听了暗卫禀告,平王来回踱步,“有阴谋,一定有阴谋!” 自打那日与幽王偶遇,察觉幽王与沐恩伯府联系密切,他就派了人去沐恩伯府盯梢,没想到果然有了动静。 “你再带几个人潜进幽王府,探一探是什么情况。” 幽王府里,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一片静谧,只有廊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摇曳着光影,勉强显出一丝人气。 黑衣人小心翼翼,摸到了幽王书房。 书房烛火未熄。 “咚咚咚”的叩门声传来。 “谁?”夜夜失眠的幽王坐了起来。 门外面传来低低的声音:“王爷,属下是沐恩伯派来,给您送信的。” 幽王当即黑了脸。 居然被人摸到了这里,王府的护卫都死绝了吗? 他将信将疑,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藏在衣袖内,前去开门。 黑衣人进来,立刻拜倒,双手捧着密函奉上。 幽王伸手接过,拆开封口,就着烛火把密函看过,通过特殊的标记确认是沐恩伯所书,脸色铁青把密函凑近烛台。 火舌立刻点燃了密函。 幽王走到靠窗的书案前,提笔写信,写到一半又觉不妥,揉烂了弃之一旁,越想越心惊,端起凉透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口,扬手把茶蛊从窗口丢了出去。 茶蛊落地的声音没有响起,反而传来低低的呼痛声。 幽王冷汗立刻流了出来,喝道:“谁在外面?” 没有人回答,却传来急速离去的脚步声。 幽王回头问屋里的黑衣人:“你们来了几个人?” “就属下一人,属下出去看看!”黑衣人从窗口跃了出去。 幽王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幽王府一下子热闹起来。 慌乱过后,幽王把王府护卫长狠狠斥责一番,等人都退出去,示意躲在书架后的黑衣人出来。 “明日一早,你扮成王府采买的下人出府,务必把这封信交给伯爷。” “是。” 安排好了黑衣人,幽王却彻夜未眠。 舅父信上说,那案子上边一直紧盯不放,现在似乎已经有了眉目,而今晚上就有人夜探王府。 难道说,父皇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派了暗卫来他府上查探? 幽王辗转反侧,越想越是如此,望向那紧闭的窗,只觉这偌大的幽王府就像一个吃人的牢笼,把他死死困在里面,只等哪一日,就把他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而素尘一连三日陪着程微下山,在经历了不下十数次的死里逃生后,终于崩溃,抓着程微手腕道:“师叔,请带我进宫面圣,我有要事要禀告!” 第507章 逃 “我现在不大方便进宫。”程微一口拒绝。 “师叔,我真的有要事要向皇上禀告!”没想到程微会拒绝,素尘险些跪下来哀求。 程微蹙眉:“素尘师侄,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与太子定亲,这个时候进宫实在不合适。你若真有要事禀告,何不请北冥师兄带你进宫。” “师父?”素尘喃喃,眼睛一亮,“对,我去找师父!” 看着素尘匆匆离去的背影,程微抿唇笑了笑。 二哥交给她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北冥真人一听素尘要进宫面圣,颇为诧异,问了半天却问不出个理由来,奈何唯一的女弟子百般哀求,他还是点头应了。 昌庆帝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召见了二人。 “真人可是来找朕下棋了?”昌庆帝最近心情颇好,看着北冥真人那张老脸,都觉得皱纹少了许多。 “是贫道的弟子素尘说有事要禀告陛下。”北冥真人开门见山道。 “呃?”昌庆帝看向素尘,温声问道,“素尘道长有什么事?” 迎着天子目光,素尘手指骨节捏得发白,心一横跪了下来:“陛下,贫道是来请罪的!” 昌庆帝眯了眼:“素尘道长何罪之有?” 素尘抬头看了看亭子里的宫人们。 “你们都退下。朱洪喜,守在外头,不得让人靠近。” 等凉亭里只剩下三人,素尘双手伏地,这才开口:“不知陛下可否还记得,那日贫道被先贵妃娘娘召进宫里来讲经,后来您传贫道前来,为小皇孙以滴血固魂法治病……” 昌庆帝思索片刻,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当日不是失败了么?” “是失败了……”素尘抬眸看一眼北冥真人,咬牙道,“那是因为陛下的心头血根本无法作小皇孙的药引!” “素尘——”北冥真人压下心头惊愕,喊了一声。 昌庆帝有些疑惑:“那又如何?” 素尘脸上毫无一丝血色,抖着嘴唇挤出一句话来:“那说明……说明陛下与小皇孙毫无血缘关系!” “怎么会?”昌庆帝一下子呆住,看看素尘,又看看北冥真人,再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奇花异草,猛然想到一个可能,“你是说,小皇孙不是幽王之子?” 素尘神情古怪看昌庆帝一眼,横下心道:“其实早在那日之前,贫道就曾以幽王的心头血替小皇孙治疗过。小皇孙……确是幽王之子无疑。” 说到这里,素尘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顿觉解脱。 既然幽王要她死,她总要拉上他垫背才甘心! 她不可能一直躲在玄清观不出门。就这样吧,那种时刻担心会没命的感觉她实在受够了! 素尘低着头,嘴角勾出一抹决绝的冷笑。 “噢,是幽王的儿子就好——”昌庆帝话说了一半,猛然察觉有哪里不对劲。 小皇孙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容琛之子,那—— 不行,他要好好捋一捋! 昌庆帝总算理清楚了,脸色难看得吓人,目光犹如化作实质的利刃,射向素尘:“素尘道长,你要知道,有的话不能乱说!” 素尘没有抬头:“贫道知道。” “那你当日为何不说?”昌庆帝几乎是吼了出来。 “贫道不敢说……” “那现在为何又敢说了?” 素尘埋头不语,身子不停颤抖。 昌庆帝闭了闭眼。 是了,如今华氏已死,容琛已不是太子,所以知情人终于敢开口了。 这么说,容琛竟然真的不是他儿子? 华氏……华氏! 这一刻,昌庆帝恨不得把华贵妃的尸骨刨出来,碎尸万段! 昌庆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只听一个道士的一面之词! “真人,今日朕就不留你下棋了。” 北冥真人扫了素尘一眼:“陛下,我这弟子——” “素尘道长恐怕要留下来,朕还有许多话要问她。” “既如此,那贫道就先告辞。”北冥真人长叹一声,默默离去。 昌庆帝立刻吩咐太监杨良前往幽王府,传召幽王进宫。 幽王接到传召,脸色当时就变了。 “杨公公,不知父皇因何事传本王进宫?”幽王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入杨良手里。 杨良掂了掂荷包,颇为满意,低声道:“原因咱家不知道,只是北冥真人带着素尘道长进宫面圣后,陛下就吩咐咱家过来了。” 素尘道长—— 幽王心里一沉,再无侥幸。 一定是父皇查到了什么,叫素尘进宫问话的。他现在进宫,必然凶多吉少。 幽王越想越心惊。 “王爷——”杨良催了一声。 幽王回神,勉强笑道:“本王昨日没睡好,杨公公容我稍稍收拾一下。” 说着又塞过去一个鼓囊囊的荷包。 “那王爷可要抓紧着点儿,皇上要您即刻进宫呢。” “一定的。” 幽王匆匆回屋,换上一身下人装束,从暗格里抓出一个锦囊塞进怀里,随后拿起一把匕首,从暗门溜了失势的皇子总是格外凄凉,偌大的幽王府尽管是在白日,依然透着股死寂。 幽王最后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离去。 是他大意,早先把容煊掐死,就死无对证了! 沐恩伯府大门紧闭,后面角门却是开着的。 “什么人?”门房拦住匆匆走进来的年轻下人。 年轻人悄悄亮了亮手上扳指。 “原来是双喜啊,你低着头我都没认出来。怎么样,你老娘病好了吧?”门房移开身子,让年轻人进去。 年轻人直奔沐恩伯书房。 沐恩伯此时并没在书房中,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舅父!” “王爷,你这是——” 幽王面无血色:“舅父,父皇动作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快,今日已经派人去抓我了!” “怎么会这么快?”沐恩伯大惊。 他得知案子有了进展,才开始布置,事情怎么来的如此突然? “是素尘那个臭道士。她知道我不是父皇的儿子!” “这,这,这……”沐恩伯连连跺脚,“王爷糊涂啊,这样的人怎么能留着呢!” “我和母妃也想灭口,可那臭道士狡猾得很,一直躲在玄清观里不出来!舅父,现在说这些已然无益,锦鳞卫恐怕很快就要查到您这里来了,咱们还是商议一下对策吧。” 昌庆帝等来等去,却等到了幽王潜逃的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吩咐锦鳞卫包围幽王府与沐恩伯府。 第508章 狗急跳墙 沐恩伯府中。 华良指着突兀出现在寝室内的密道大呼小叫:“大伯,您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个?这是藏宝密室吗?” “住口!”沐恩伯冷喝一声,叮嘱华二老爷,“二弟,你先带他们两个走,我随后跟上。记着,等出了密道,分开逃出城去,在漓江边汇合,走水路先去靖州。” 华二老爷面色煞白点点头。 华良站着不动:“大伯,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啊?那我娘的?还有祖父祖母、大伯娘——” “闭嘴,想死的话,你可以留下来!”幽王揪住华良衣领,满脸戾气。 华二老爷把华良拽进了密道里,带着哭腔道:“别闹了,听你大伯的。” 随着密道门合上,华良的声音被隔在了另一端,沐恩伯默默站了片刻,旋即转身,直奔主院。 正是晌午,沐恩伯夫人勉强用过午膳,侧躺在轻榻上小憩,旁边两个侍女轻轻打着扇。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一开口先咳嗽几声,蜡黄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伯爷过来了?可曾用过饭?” “用过了,你们都退下。”沐恩伯大步走过来,摒退了侍女,坐在榻边,深深打量着沐恩伯夫人。 “怎么了?”沐恩伯夫人抬手抚了抚微乱的鬓发。 “夫人可好些了?” 沐恩伯夫人笑笑:“好多了,就是身上还没有力气。” 沐恩伯凝视着沐恩伯夫人的脸,长叹一声:“我早就劝过夫人,不要思虑太过,以免伤了身体。” 沐恩伯夫人眼角一酸,叹道:“琛儿好端端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又被皇上勒令面壁思过,我一想到这里,哪能不忧心呢。” “是啊,所以,我也是没有法子啊,请夫人不要怪我。”沐恩伯闭了闭眼。 “伯爷?”沐恩伯夫人目露疑惑。 沐恩伯身子前倾,满眼怜惜看着沐恩伯夫人。 沐恩伯夫人脸一热,忍不住垂眸。 一双手蓦地搭在她脖颈上,猛然收紧。 “咳咳咳,伯……伯爷?”沐恩伯夫人双手下意识去掰沐恩伯的手,满脸震惊。 可怜她正在病中,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哪里是正值壮年的男人对手,不过顷刻间就停止了挣扎,双手垂落下去。 “为……为……” 那句“为什么”终究没有问出来,便芳魂已逝,只剩一双瞪得大大的眼,死不瞑目。 沐恩伯伸手,颤抖着合上沐恩伯夫人双目,喃喃道:“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你病着,没法跟着走,与其留下来将来受辱,不如就这样干干净净去了……” 说罢,他站起来,拿过薄纱被盖住沐恩伯夫人的身子,掉头往外走。 “夫人已经睡了,你们不要进去打扰。”临出门前,沐恩伯交代两个侍女。 站在院子里,沐恩伯仰头望天。 秋日高爽,万里无云,天空广袤让人心生无限憧憬。 沐恩伯却恨不得大叫出来。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走出主院,冲父母所在院子的方向跪了下去:“父亲,母亲,儿不孝,不是有意弃您二老于不顾,实在是迫于无奈啊!以您二老的年纪与身体,与其跟着儿子逃亡,还不若留在府中,至少也能舒服些……” 沐恩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再不犹豫,直奔密室所在。 华二老爷三人在狭长幽暗的密道中磕磕绊绊,总算摸到了出口。 那是一条小巷,两侧青灰色围墙高而破旧,近期虽没有落雨,巷中却湿漉漉的,有污水横流。 三人不由掩鼻,走到巷子尽头,就见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那里,坐在车前的车夫百无聊赖打着盹儿。 这辆车子正是沐恩伯安排的,早已对华二老爷交代过。 想着大哥要他们分散而逃的话,华二老爷对幽王道:“王爷,你上车吧,我带着良儿从那边走。” 幽王拦住华二老爷:“不,二舅,你和良表弟一起上车走,我走那边。” 他说完,不等华二老爷开口,拔腿就奔。 街道上巡视的官兵明显多了起来,幽王对东城并不熟悉,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摸到东城门,天已经暗了下来。 他一副普通老百姓的寻常打扮,奈何容貌过于精致,以往在西城还不算显眼,到了东城就分外明显。 幽王只得死死低着头,跟着排队出城的队伍走。 这队伍里,大半是一早进城贩卖菜蔬鸡鸭的小贩和京郊农夫。 城门前传来一阵骚动。 “放开我,放开我父亲!” 是华良! 幽王眼神一缩,大为不解。 按理说他们父子乘车应该早早到了城门口才对,怎么这个时候被堵在这里? 他当时没有选择乘车,是有缘由的。他们都是老百姓的装扮,乘马车一旦被盘查,更容易露出破绽。 “大人,这父子二人很可疑,像是上面要找的人!” “什么要找的人,你们不能随便抓人,快放开我们!”华良挣扎着。 到现在,这个纨绔公子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好端端他们怎么就成了丧家之犬。 “随便抓人?”那官差一把抓住他的手,冷笑道,“你一个平头百姓,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比大姑娘的手还要白嫩,不是太奇怪了么?来人,把这父子二人带走!” 幽王远远看着这一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点点退出了队伍,往深巷里钻去。 不行,连东城门都有人把守盘查,其他几个城门只会更严,看来今日是不能出城了。 他该怎么办? 养尊处优二十多年的人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靠着破旧围墙寻思片刻,幽王下了决心。 他要回西城! 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才有机会作为一滴水融进江河里。 夜幕彻底降临,很快就到了宵禁时间,街上渐渐没了行人身影,只剩下官兵来来回回巡视。 幽王靠着墙壁喘着气,目光落在卫国公府的鎏金门牌上。 能不能躲过这一阵子,就看这一搏了! 韩止曾是幽王伴读,少年时,幽王没少来卫国公府玩耍,他驾轻就熟绕到后面,从一处略矮的围墙翻了进去。 落脚地是一处偏僻的角落,有着繁茂的花树。 幽王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径直往世子居所而去。 第509章 藏身之处 大凡是京城勋贵府邸,宅子布局相差不多,幽王又是来过的,虽夜里摸黑,还是很轻易就找到了地方。 月色皎皎,风中夹着淡淡桂花香。 程瑶穿着件淡粉色绣黄色菊花家常褙子,在庭院中款款漫步,消瘦背影随着她驻足仰望夜空,更显寂寥。 自打那日之后,韩止竟是连她的房门都不进了。 难道说,她就要在这么一个院子里孤苦度过余生? 程瑶深深叹了口气。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呜呜呜——”程瑶踢蹬挣扎。 “别动,是我。”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压抑中喷着热气。 程瑶一下子停止了挣扎。 那只手松开,程瑶猛然转身。 “太子?” 幽王一怔,随后拧眉:“你不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吗?” 程瑶压下心中惊诧,抿唇道:“一时忘了。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幽王上上下下打量程瑶一眼,嗤笑道:“看来本王猜测的不错,自打那次诗会后,你的日子越发艰难。” 程瑶冷了脸:“王爷是特意来埋汰我的吗?” 幽王伸手,捏住程瑶下巴:“一段时日不见,你脾气渐大啊,竟敢如此对本王说话?” 程瑶侧开头,冷笑:“王爷夜里出现在这里,总不能是想我想的。让我猜猜看,王爷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成了丧家之犬?” 幽王大怒,扬手打了个程瑶一个耳光:“住口!” 程瑶捂着脸颊,忿忿瞪着幽王。 幽王甩甩手,忽地笑了:“果然,你是个聪明的。” 他往前踱了几步,把一簇桂花折下,转身轻轻别在程瑶鬓旁,淡淡道:“你猜的不错,本王现在正被追杀,是特意来寻你庇护的。” 程瑶美眸大睁,一张脸立刻白了:“王爷,您找我一个妇道人家作甚?” “妇道人家?”幽王喃喃念着这几个字,轻笑,“你这个妇道人家,可不是普通妇道人家。事到如今,本王竟想不出比你这更好的去处了。” 程瑶暗暗吸气,劝道:“王爷还是趁早离去吧。您在这里,万一被世子发现,你我二人就都完了。” “呵呵。”幽王似笑非笑看着程瑶,“被世子发现?义妹,你这话蒙别人还可以,想蒙本王却是不能。韩止曾是本王的伴读,本王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你这才女的名头是靠抄袭古人诗词得来,以他那愚蠢自傲的性子,还能与你如胶似漆?义妹,你恐怕独守空房很久了吧?把本王藏起来,不是刚好?” 幽王一连几问,逼得程瑶说不出话来。 “本王又累又饿,义妹还是赶紧好好安顿我吧。正如你所说,一旦被人发现,你我二人就都完了。”他上前一步,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拂过程瑶消瘦面颊,“你总不想继抄袭古人诗词之后,再背上与男人通奸的名声吧?” 程瑶浑身轻抖,许久吐出一个字:“好。” 她压下心中厌恶与悔恨,对幽王道:“王爷先等等,我支开丫鬟您再进来。” 一番安排,幽王坐在里间床榻上,大口大口吃着点心,吃完后调笑:“义妹,没想到国公府还挺厚道嘛,虽冷落了你,吃食上并没苛刻。” “王爷吃完早些休息吧,我去睡美人榻。”程瑶垂眸道。 幽王伸手把她拉过,翻身压在了床榻上:“睡什么美人榻。韩止总归是不来的,闲着也是闲着,还是让本王替你一解寂寞吧。” “呜呜呜,王爷,你不能——” “你再喊,丫鬟们该听到动静了。” 程瑶身子一僵,停止了挣扎。 幽王埋下头来,抬手放下了床帏。 二人各有肚肠,却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缱绻至天明,方云消雨歇。 幽王府与沐恩伯府忽然被包围搜查,一日之间各个府上就得到了消息,议论纷纷之余,转日上朝,大臣们面对昌庆帝锅底般的脸色,一个个老老实实,没用多久就赶紧散朝闪人。 昌庆帝回到乾清宫,脸色依然难看得厉害,问宗人令:“邓安那边,可交代了?” 宗人令摇头:“邓安坚称不知道幽王身世一事。” “他伺候了华贵妃二十多年,会不知道此事?再严加拷问,若依然执迷不悟,朕灭他九族!” 待宗人令退下,昌庆帝一屁股坐下来,心中恼怒无法言喻。 幽王跑了,沐恩伯丢下老父老母和府上一干女眷,也跑了,更重要的是,他临走前还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子。 这不是做贼心虚、杀人灭口,是什么? 可惜的是,华二父子虽被抓了回来,现在依然不见沐恩伯与那个野种的身影。沐恩伯府上下一百多口,竟无一人知道当年的勾当! “传令下去,严守各处城门,全城从西至东,一寸寸搜查,务必把那二人给朕找出来!” 就算事情确凿无疑,他也一定要知道当年的来龙去脉,看看那个贱妇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昌庆帝推门走出御书房,步履沉重向慈宁宫走去。 “见过陛下。” 昌庆帝抬抬手:“起来吧,不必向太后禀报了,朕去看看皇后。” 他径直去了冯皇后那里。 冯皇后临窗而坐,只是转转眼珠看了走进来的昌庆帝一眼,就又转头看向窗外树梢一对嬉戏的飞鸟,看到趣处,呵呵笑起来。 昌庆帝坐在冯皇后身侧,沉默许久,从背后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真真,朕对不起你。这些年错把鱼目当珍珠,却害自己的嫡子流落民间,还任由华氏那贱妇享受荣华二十余年。是朕糊涂了,你一定怪我吧?” 冯皇后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真真,你早些清醒吧,朕一定好好对你,弥补这些年的过失。你不知道,每当朕看着你这个样子,再想起都是自己害的,就心如刀割。” 冯皇后挣脱了昌庆帝的手,转过身来,脸上是无暇的笑容:“呵呵呵,鸟,我要那两只鸟。太子哥哥,你去帮我抓来吧。” 昌庆帝愣了愣,随后点头:“好。” 他绕到窗外,徒手去抓枝头一对鸟儿,动作分外滑稽,一个不留神被衣袍绊倒,狼狈摔在了地上。 冯皇后静静看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第510章 捉 一连数日,京城上下人心惶惶,沐恩伯府一百余口皆被投入天牢,幽王府的仆从们收押的收押,遣散的遣散,幽王姬妾被关进了宗人府,只有程彤与容煊在程澈的求情下,暂且被安排在宫中住下。 又过了数日,锦鳞卫暗卫在靖州地界捉到了沐恩伯,日夜兼程押解回京,用了不好摆到明面的手段审讯,没出两日沐恩伯就受不住招供了。 昌庆帝终于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龙颜大怒,不等幽王被捉拿归案,直接下了诛杀令本来按着惯例,凡年未满八岁的孩童可以免于死刑,可华贵妃所为实在太过罪大恶极,谋害嫡皇子在先,以沐恩伯之子偷梁换柱在后,于是沐恩伯府上下一百余口皆被判了斩立决,其他华氏旁支族人近五百口判了流刑。而华贵妃更是被夺了贵妃封号,骸骨从皇陵起出,挫骨扬灰之后撒在了乱葬岗上。 那几日,西大街菜市口的地面都是暗红色的,地沟里淌着血水,腥臭味冲天,每日日头未落,街上就空无一人,那吓唬小儿夜啼的故事不知又多了几许。 虽说是利落处置了华氏一族,昌庆帝心情还是没法好转。 全天下都在津津乐道皇室的大笑话,他能高兴得起来才怪。更何况当初赐死华氏,是让她以贵妃的身份去的,只要一想起这个,昌庆帝就恼怒不已。 于是昌庆帝往冯皇后那里跑得更勤,只可惜冯皇后永远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让他无可奈何之余,心里更加难受。 郁闷之下,昌庆帝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捉拿幽王归案一事上,锦鳞卫与五城兵马司为此忙得脚不沾地。 怀仁伯府中,程修文枯坐良久,问管事:“府门外的那些官差还没走吗?” 管事苦着脸摇头:“回二老爷,还在呢。差爷们守着各处,咱们府上人进出都要被盘查。” “行了,你先下去吧。”程修文摆摆手。 怀仁伯一脸愁云惨雾:“二弟,这可怎么办呀,咱们府上不会有事吧?” 程修文一脸阴沉:“现在皇上只处置了沐恩伯府,因为幽王还未被找到,幽王府上的人只是暂时被收押。至于咱们府上有没有事,就要看皇上的心情了。” 怀仁伯一琢磨,顿时哭了:“那华氏胆大包天,做的事就是放在寻常人家都不能饶过,更何况是天家呢。二弟,你素来聪慧,可要想想办法啊。” 怀仁伯越说越心塞:“你说咱们伯府,虽然出了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可半点好处都没沾上啊。怎么倒霉了就要跟着受牵连呢?” 程修文脸一沉:“大哥这是在责怪我么?” 怀仁伯是个老实的,一见程二黑脸,忙道:“二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啊!咱们也就罢了,可孩子们怎么办?” 一旁的程三老爷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哥,咱们现在并不算正经的幽王妻族,且皇上素来仁厚,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夺爵罢了。只要人都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程修文冷笑:“三弟说得轻巧,一旦被夺爵,满府上下喝西北风去吗?” 他心中气闷,拂袖而去,回了院子一见董姨娘柔柔弱弱的模样,顿觉碍眼,伸手把她推了个趔趄,斥道:“都是你和你那好女儿时不时就要哭一场,没得晦气!” 董姨娘扶着墙壁,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不快去伺候母亲,在这里对我哭丧啊?”程修文吼道。 随着怀仁伯府日子越发艰难,能裁减的下人早已裁了,许多事主子们只得亲力亲为。 董姨娘咬着唇道一声是,默默往念松堂去了。 京城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影响到卫国公府,府中上下都在为太子与程微即将到来的婚事忙碌着,下人们走路都透出那么几分喜气来。 韩止冷眼看着,只觉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与这些热闹繁华格格不入。 秋夜寂静,他独坐亭中灌了几口冷酒,抬脚去了西跨院。 盼盼迎上来,一脸惊喜:“世子爷来了。” “最近觉得如何?”韩止目光落在盼盼隆起的腹部。 盼盼抚着腹部,羞涩中带着甜蜜:“托世子爷的福,一切都好,今日还察觉它踢我了。” “是么?”韩止伸手落在盼盼腹部。 二人坐下来闲聊,没过多久盼盼面上就显出几分疲色。 韩止站了起来:“你且好生歇着吧。” “世子爷——”盼盼欲言又止。 “嗯?” “妾现在没办法服侍您,要不,您去弄琴那里吧。” 韩止脸微沉:“这个你就不必替我操心了,只管照顾好自己就行。” 从西跨院出来,韩止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主院的方向。 他已经很久没过去了,可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和别的女人是不同的。 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想要抗拒是那么难,他就好像上了瘾,一日比一日心头发痒。 哪怕,他对那个女人已经没有丝毫爱意。 他怎么会是这种人! 有时候,韩止会忍不住唾弃自己,可每当夜深人静,年轻的身体需要纾解,躺在硬邦邦的书房轻榻上,就觉得度日如年。 许是有了几分酒意,韩止挣扎良久,还是忍不住往主院走去。 一进主院,韩止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丫鬟们都这么早歇下了? 他走到门口,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东次间留着一盏夜灯,却没有守夜的丫鬟,显得安静又空旷。 韩止越发觉得不对劲,驻足聆听,竟听到细碎的喘息声从里间传来。 那轻微的声音落在他耳中,却如惊雷乍响,震得他半天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韩止才活过来,抄起一只烛台走了过去。 那成年男女都能意会的声响更加清晰,他甚至听到了噗噗水声。 “你说,我与韩止,谁更让你满意?” 情事正浓中,男子压抑沙哑的声音已经辨不出原本音色,韩止一时听不出是谁,愤怒犹如烈火,烧得他肝胆俱裂。 “自然……是你,世子他受过伤……嗯,嗯……”女子忽然忘情呻吟起来,显然是到了要紧处。 韩止再也忍不下去,大步走进去,举起烛台对着趴在程瑶身上驰骋的男人砸去。 第511章 幽王找到了 韩止突然出现,程瑶惊恐地瞪大双眼,发出一声尖叫。 趴在她身上的幽王却误以为身下人来了,反而动作更快。 就在那一瞬间,烛台重重砸在幽王脑侧。 幽王闷哼一声,栽倒在程瑶身上。 韩止酒意上涌,怒火中烧,举起染血的烛台向程瑶砸去。 程瑶猛然推开身上的幽王,不顾赤裸的身子,急忙翻了个身。 烛台重重砸在了床板上。 “世子——”程瑶一边胡乱抓起衣裳往身上盖,一边往床角里退。 韩止已是红了眼:“贱人,我真是瞎了眼!” 他举着烛台砸过去,程瑶惊惶往旁边一躲,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剪刀刺了过去。 韩止只觉下腹一痛,手中烛台咣当落地,在地板上滚个不停,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贱人,你,你竟敢……”韩止捂着下腹,手顿时被鲜血染湿了。 程瑶双手紧握剪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韩止,从床尾下去,抬脚往外跑。 “啊——”一声惊叫在门口响起。 原来是被程瑶打发到西耳房去住的丫鬟终于听到了动静,举着烛火赶过来,一见程瑶衣衫不整,手举带血的剪刀,吓得惊叫出声。 程瑶想也不想,举着剪刀就向丫鬟刺去。 丫鬟掉头就跑,放声大喊道:“快来人啊,大奶奶疯了,要杀人啦——” 女子高亢惊恐的声音刺破了秋夜的寂静,很快各处就亮起了灯火,人影攒动,向着世子居所赶来。 几个丫鬟婆子涌进东里间,一见室内场景,立刻骇得魂飞魄散,尖叫道:“不得了啦,世子被大奶奶杀啦!” “天啊,这里还有一个男人!” “快,快去禀告主子们!” 几人一边忙着替韩止止血,一边把那奸夫用绳带绑了起来,还有的匆匆去各处禀告,整个世子所乱成了一锅粥。 两刻钟后,主子们全都赶到了韩止住处。 “世子怎么了?”陶氏身子弱,早早就歇下了,虽然住处离世子居所最近,赶来的时间却和其他人相差无几。 管事婆子硬着头皮回道:“夫人,世子爷小腹被大奶奶用剪刀刺了一下——” “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陶氏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欲坠。 “陶氏,你先莫急,把事情原委弄清楚再说!”段老夫人看向神情惶恐的下人们,沉声问道,“你们谁先发现世子被刺的,具体情况如何?” 一个丫鬟脸色煞白,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回老夫人,是婢子第一个发现的。婢子歇在西耳房,忽然听到这边传来声响,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就看到大奶奶举着剪刀冲出来,见到婢子许是想杀人灭口,就一直追着婢子不放,幸亏婢子放声大喊,许多人赶过来,才得以逃脱。” “孟氏人呢?” 下人们面面相觑。 段老夫人大怒:“你们都是酒囊饭袋不成?这么多人,竟无人留意孟氏去处?” 先前说话的婆子尴尬解释道:“老夫人,刚刚实在是太忙乱,婢子们忙着替世子爷止血,禀告各处主子们,请大夫,还……还把大奶奶的奸夫给捆了起来!” “你说什么?”婆子此话一出,段老夫人等人脸色骤变,尤其是陶氏,险些就要闭过气去。 “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奸夫,哪来的奸夫?”陶氏捂着心口,厉声道。 “婢子们把那人塞在东耳房了。” “还不快把那人带过来!”陶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声嘶力竭吼道。 片刻后,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被下人们拖了过来。 “把他的脸露出来。”段老夫人沉着脸吩咐,拢在大袖里的手却在不停颤抖。 一个婆子走过去,把男子散落下来的头发拨开。 因为男子脸上有不少血迹,众人一时辨别不出样貌。 一直未发一言的老卫国公却猛然站了起来,厉声道:“除了老夫人与国公夫人,所有人都出去。另外,召集府中护卫,务必在天明前找到孟氏!” 室内一下子空旷下来,段老夫人不解地看着老卫国公:“老爷?” 老卫国公面沉似水走到昏迷不醒的男子身边,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人还有气,说不清心中滋味,跺脚道:“他是幽王!” 陶氏嘤咛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段老夫人嘴唇都咬白了,强撑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幽王为何会在止儿院子里?” 老卫国公嫌恶地扫幽王一眼,吩咐道:“来人,把此人安顿到西间去,请大夫替他治伤。记着,务必把人看好了,不能有丝毫差池。” 等幽王被抬走,他这才对段老夫人道:“看来这些日子幽王一直躲在这里。恐怕——” 他扫了一眼韩止所在的屋子,长叹道:“恐怕是孟氏与幽王早有首尾,幽王借此躲到了这里来。” “这个孟氏!”段老夫人恨得咬牙,再看一眼昏过去的陶氏,忽觉无比疲惫。 老卫国公宽慰道:“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恼怒无益。夫人看好幽王,命大夫照顾好止儿,尽快把孟氏找出来,我即刻进宫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段老夫人点了点头:“老爷放心,家里交给我就是。” 夜越发深了,卫国公府却一片灯火通明。 “父亲,发生了何事?”自从父母忽然去了世子所,韩平就赶过来在院门口候着,一见父母出来便迎上来问道。 “快回去,这些事你不要掺合。” “父亲,儿已经成亲了,不再是小孩子,理应为父母分忧。” 四太太赵氏快言快语道:“是你大哥出事了。你大嫂被你大哥捉奸在床,刺了你大哥一剪刀跑了,现在到处寻她呢!平儿,你还是回院子吧,谢氏已经有了身孕,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她会害怕的。” 韩平听傻了眼,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急急道:“父亲,母亲,要是大嫂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儿子有个猜测,她很可能去了蘅芜苑!” “她怎么会去那里?” “她一直恨着微表妹啊。”韩平顾不得多解释,抬脚就往蘅芜苑赶去。 第512章 世子位易主 世子所这番惊天动地的热闹,并没有传到蘅芜苑去。毕竟韩氏是和离后住到了娘家来,在下人们心里,遇到大事当然不必专程跑过来禀告。 蘅芜苑正院里,灯火依然未熄。 韩氏放下做了一半的鞋底,问走进来的婢女雪兰:“姑娘睡了没有?” “没有,姑娘屋里的灯还亮着。” 韩氏站起来往外走,恼道:“这丫头最近是怎么了,拼了命似的读书,还顾不顾身体了!” 雪兰跟上去。 韩氏转头道:“不必跟着了,我和姑娘好好说说话。” 程微就住在蘅芜苑的跨院里,韩氏穿过月亮门,径直去了她住处,果然就见室内点着两盏灯,程微举着一本书聚精会神看着,时不时疲惫地揉揉眼。 韩氏走过去,劈手把书夺过来。 “母亲——”程微眨眨眼,站起来,“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韩氏一脸不快:“你还问我?之前说了你好几次,不要在灯底下看书,年轻轻熬坏了眼睛可怎么办?你偏偏不听,等出阁时新娘子眼底发青,不是要人笑话嘛!” 程微不能说出程澈的情况,又不想听韩氏继续唠叨,只得老老实实道:“我不看了,这就睡了。母亲也赶紧回去歇着吧。” 韩氏脸一板:“那你马上就睡,再让我发现熬夜看书,就搬到我屋子里去。” “嗳。”程微耐着性子把韩氏送出去,打了个呵欠,抬脚走进里间。 欢颜早已把床铺好了,她脱鞋解衣,放下了床帐。 忽然一声尖叫传来,程微一个翻身坐起来,扬声喊道:“欢颜,怎么回事儿?” 欢颜光着脚跑过来,睡眼惺忪:“不知道呢,是外面传来的动静,婢子这就去看看。” 程微一听赶忙下地,匆匆披上外衣,转身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一柄匕首跑了出去。 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把小小的跨院照得分明,韩氏揪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连踢带踹。 只听刺啦一声,韩氏把那女子的外衣扯了下来,灯光下,女子露出雪白香肩一片。 画眉惊呼出声,忙挡住程微的视线,恼道:“哪里来的疯婆子,竟然不穿里衣,没的污了姑娘的眼!” 欢颜跃跃欲试,一见夫人如此勇猛,只得遗憾张望着。 韩氏抬脚把女子踹倒,狠狠呸了一声:“鬼鬼祟祟,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让我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她上前一步,伸手拨开女子散乱的长发,不由愣住:“程瑶?” 趁韩氏发愣之际,程瑶目呲欲裂,举起剪刀刺过去。 “母亲,小心!”程微大惊。 韩平匆匆赶来蘅芜苑,听到程微惊叫不由大急,一边往里面冲一边高声喊道:“微表妹,你怎么样?” 赤裸上身的程瑶听到男子声音,举着剪刀的手下意识一顿。 韩氏已是反应过来,抬脚直接把程瑶蹬了出去。 韩平冲进了跨院里,一眼看到翻滚在地的程瑶,忙背过身去,一张脸顿时红了,结结巴巴道:“姑母,微表妹,你们没事吧?” “平表哥,我们没事……”程微口中应着,脑子却要转不过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程瑶披了件外衣就来找她拼命了? 还有平表哥,他怎么也跑过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韩平头也不敢回,一想到刚刚看到的情景,脸就阵阵发热。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这下贱胚子披上衣裳!”韩氏瞪了丫鬟们一眼。 画眉才拿了衣裳给被韩氏踢得晕头转向的程瑶披上,就听一阵凌乱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顷刻间,小小的跨院就涌进来不少人。 “四弟,这是怎么回事?”韩氏一脸困惑。 韩四老爷左右四顾:“大姐,孟氏在你这里?” 韩氏一努嘴:“喏,就在那里呢。四弟,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韩四老爷跺足:“一言难尽!大姐,先把孟氏捆起来交给母亲再说吧。” 顷刻功夫,程瑶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由韩四老爷盯着带走,韩氏抬脚跟了上去。 “平表哥——”程微把转身欲走的韩平喊住。 韩平回过身来,耳根虽然通红,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微表妹,别怕,长辈们会处理好的。” 程微上前一步:“平表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平一张脸刷地又红了,支支吾吾道:“这个,你还是回头问姑母吧。” 匆匆撂下这句话,韩平竟掉头跑了,留下程微心里跟猫抓似的,睡也睡不着,一直等到韩氏回来,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竟然还有这种事儿!”程微目瞪口呆。 “竟然还能发生这种事!”乾清宫里,昌庆帝听完老卫国公的禀告,说出了同样的话。 老卫国公老脸通红:“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昌庆帝连连点头,同样觉得颜面无光。 “小畜生把幽王打昏后,挨了孟氏一剪刀,现在人还没醒。等他一睁眼,老臣就把他五花大绑,任由陛下发落。” 昌庆帝叹口气:“发落什么,说起来,国公府也是受害者。不过孟氏藏匿那孽畜多日,又持剪刀伤人,韩止身为其夫亦有责任。他虽是府上长子嫡孙,此次受伤却不知以后身体如何了。老国公,朕记得,府上还有不少孙辈吧?” 老卫国公从善如流:“老臣的次孙韩平已经娶妻,虽不成器,却也还算孝顺。” “那便好。” 一君一臣此番对话,就不动声色剥夺了韩止的世子身份。 老卫国公算是松了口气。 藏匿幽王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皇上的心情。 好在长子此时仍在边疆征战,皇上重罚国公府是不会的,夺了韩止的世子身份,他在决定进宫时心里就已经有准备。 一切尘埃落定,老卫国公却生不出几分惋惜,心头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 比起止儿,平儿确实更适合世子的身份。 “对了,那个孟氏,华氏的义女,与怀仁伯府大有渊源吧?”国公府碰又碰不得,昌庆帝心中恼火无处宣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513章 大婚前夕 程瑶的真实身份,无论是昌庆帝还是老卫国公,都心知肚明。 昌庆帝不好把卫国公府如何,一腔怒火就尽数发泄到了怀仁伯府头上。 而当这世上掌握着最高权力的帝王想要收拾一个没有根基的勋贵时,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天未蒙蒙亮,锦鳞卫就包围了怀仁伯府,径直踢开伯府大门。 程修文穿戴妥当正准备上朝,就被冲进来的锦鳞卫们骇了一跳。 “王大人,你这是何意?” 王大人手扶弯刀,冷声道:“程大人,我们接到消息,贵府窝藏幽王,现在要进行搜查,还请配合。” 言罢,他擦身而过,把程修文撞了个趔趄。 听到动静的怀仁伯匆匆赶来,慌乱之下鞋子只穿了一只:“二弟,这是怎么回事啊?” 程修文面色发寒:“还不清楚,王指挥使说咱们府上窝藏幽王——” 怀仁伯蓦地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二弟,你快去和王大人说一声啊,咱们府上从来没有和幽王有过联系。” 程修文摇头:“没有用的,谁能得罪得起锦鳞卫。” 怀仁伯心中惴惴,不停自我安慰:“不怕他们搜,反正咱们府上不可能有幽王。” 程修文一言不发,心头沉甸甸的,却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了。 小半个时辰后,王大人领着一队锦鳞卫出现在程修文面前,举着一顶玉冠冷笑道:“程大人,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此物从何而来?” 程修文看着那玉冠,隐约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出处。 王大人冷笑一声:“程大人还没认出来?这是幽王常戴的玉冠,刚刚我的人在一处厢房发现的!” “这不可能!王大人,您一定要弄清楚啊,我们府上从没窝藏过幽王。这玉冠,这玉冠谁知是哪里来的,也许是有人想陷害我们伯府也不一定。”怀仁伯满头大汗解释道。 王大人却看也不看怀仁伯,只盯着程修文:“程大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程修文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 怀仁伯急得跳脚:“二弟,你可给王大人解释一下啊!” 王大人把证物交给一旁的下属,淡淡道:“在下这就去复命了,府上的人今日还是不要出门为好。程大人,告辞!” 直到王大人领着锦鳞卫离去,只剩下一派兵荒马乱过后的狼藉,程修文依然呆呆立在原处不发一言。 “二弟,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一句都不解释就任由王大人走了?他回去向皇上复命,咱们伯府可怎么办啊!” 程修文终于有了反应,跌坐在地上惨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哥,到这个时候,你还没看明白吗?让府上人安分一点,说不定,皇上还能从轻处置。” 还不到晌午,昌庆帝的处置就下来了。 怀仁伯府因涉嫌窝藏幽王,夺去世袭罔替的爵位,程修文罢去官职,终身不再复用。另收回怀仁伯府府宅,限府上众人三日内搬离。 一夕之间,如流星般传奇崛起的怀仁伯府又如流星一般落了下去。百余年轮回,一切重回了原点。 承平二十七年的秋天,是个真正的多事之秋。 怀仁伯府轰然崩塌,捉拿归案的幽王被夺去封号贬为庶民,当日夜里连同姬妾全部上吊自缢,唯有程彤与容煊低调的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而后,又曝出一件轰动的事来,卫国公世子韩止因旧疾复发,身体孱弱,自愿让出世子位,由过继给卫国公的兄弟韩平承袭世子位。 这些事情无疑成了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话题中的人,各自心情就一言难尽了。 好在京中很快要迎来一件大喜事:太子要大婚了。 添妆那一日,程微再次见到了随景王世子妃曾氏一同前来的小霸王容昕。 一段时日不见,他个子抽高了,人也瘦了些,看着虽有些憔悴,却比以往多了几分稳重。 容昕把一对极品翡翠镯塞给程微,低低道:“我不知道,你的心上人……是程二哥。” 程微接过镯子,露出明朗的笑:“谢谢。” 容昕低着头:“如果……那个人不是程二哥,我是不会让你进宫的。你脾气臭,受不了委屈吃不得亏,在宫里没人护着,连一个月都过不下去的。” “我知道,不是二哥,我也绝不会进宫的。”面对着这样的容昕,程微一时有些不适应,为他的成长高兴的同时,亦有几分愧疚。 若是可以,她不愿做那个令他因受伤而成长的人,而是一直如少时那般的朋友。 容昕豁然抬头,目光灼灼盯着程微:“总之,你在宫里要是受了委屈,哪怕程二哥现在是太子,我也会帮你的。” 他说完,深深看了程微一眼,扭头跑了。 渐渐有了青年轮廓的背影依然是朝气满满的样子,程微便笑了。 这样很好,她知道容昕从来不是一蹶不振的人,总有一日会遇到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的。 时日匆匆,很快就到了太子大婚前夕。 韩氏走进蘅芜苑,一见程微还在看书,登时恼了,劈手把书夺过,数落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看书!” 寻常姑娘家大婚前的忐忑紧张呢? 该不会……微儿一直把澈儿当亲兄长看,所以生不出这些情绪吧? 想到这里,韩氏心中一酸,拉着程微的手叹道:“微儿,我知道你是不想进宫的,这门亲事委屈你了。” 程微一脸莫名其妙:“母亲放心,我并不委屈。” 满朝皆贺,普天同庆,她将在世人的祝福下嫁给那人为妻,简直是这世上少有的幸运之人了。 “那你对澈儿……究竟是怎么想的?”韩氏依然无法放心。 程微抿唇笑道:“二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能嫁给他,我很安心。” “你不觉得委屈?”在韩氏心里,程微就是为了国公府和太子的特殊命格牺牲终身幸福的可怜丫头。 程微眉眼弯弯,头一次觉得母亲有几分可爱:“哪个女子嫁给二哥那样的男子,会觉得委屈呢?” 韩氏总算松了一口气,再一想到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要完成,不由头疼起来。 第514章 艰难的婚前教育 见韩氏坐着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程微侧头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 “呃……”韩氏抿了抿发干的唇,“微儿啊,明日你就大婚了,以后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可要与太子举案齐眉,不得再随意耍性子。” “母亲放心,我知道的。” 见韩氏支支吾吾,程微笑道:“母亲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就像您说的,我都是大人了,母亲有什么为难的,但说无妨。” 韩氏脸色更加尴尬,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布包裹的小册子,硬着头皮打开:“微儿啊,女人嫁人就意味着要承担开枝散叶的责任,你别怕,这一关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 她慌忙把小册子塞给程微,双颊微红:“你先看着,要是……咳咳,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好了。” 程微接过来,笑道:“原来母亲也知道,我素来爱看话本子。” 她揭开黄布,随手一翻,一下子愣住,好一会儿抬眸看向韩氏:“母亲——” “啊,都看懂了吗?” 程微面色古怪,一言不发。 韩氏满头大汗,把那小册子翻到某页,磕磕绊绊讲解道:“那我给你讲讲。你看这个,为什么要在腰间垫一块软枕呢?这样做有助于受孕,对女子来说是极重要的……” “微微,你在听吗?” 程微忍笑:“我在听。可这上面画的一点不像啊,我一看,还以为这人一跤摔在了石头上,这男子拉她起来呢。” 看过欢颜千辛万苦抢来的彩色精装版,这么抽象的玩意,她实在看不懂看女儿笑盈盈伸出芊芊玉指点着那男子,韩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说好的羞涩呢? 闺女到底是完全不懂,还是无所谓啊? 要是不懂,她还要赶鸭子上架进行婚前教育,要是无所谓……嘤嘤嘤,那还是不懂更让她接受! 韩氏发愣的工夫,程微随手把小册子翻了几页,嘀咕道:“这上面的人未免太丑了些,是哪里寻来的画师?” 难怪欢颜去书斋买时要疯抢呢,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 韩氏猛然站了起来。 “母亲?”程微捧着小册子诧然。 韩氏抖了抖唇:“微儿,你仔细看吧,我就先回屋了。要是再有不懂的……以后慢慢就懂了。” 看着韩氏落荒而逃的背影,程微摇摇头,一脸淡定把小册子从头翻到尾,随手掷到了一旁,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这小册子上根本不全,没有打秋千那个呢。 脑海中晃过曾经看过的逼真画面,程微脸一热,这才觉出几分羞意来,拉过锦被盖住脸睡了。 太子东宫,处处张灯结彩,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热闹喜庆的红。 程澈缓缓走出房门。 一名俏丽女官手提八角琉璃宫灯迎上来:“太子殿下,奴婢给您引路吧。” “不必了。”程澈温和笑笑,径直往前走去。 女官紧了紧手中灯杆,望着太子挺拔如松的背影,渐渐看痴了。 一位宫娥走过来,用手肘碰了碰女官,低笑道:“婉秀姐姐,赌输了吧?快些把彩头拿来。我早就说过,太子殿下看着温和近人,实则对我们这些宫女冷淡得很呢,你偏偏不信。” “只是挑灯引路而已。”婉秀喃喃道,一颗心却渐渐飞远了。 “好啦,输就输了,婉秀姐姐你可别犯傻。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咱们又是什么人呢,不该想的可别想。”宫娥拉着婉秀走了。 程澈并不知道他成了小宫女们打赌的对象,穿过绑了彩带与绢花的花木,直奔慈宁宫。 “太后,太子殿下来了。”宫婢禀告道。 太后面露喜色:“快请太子进来。” 程澈大步走进来,恭敬见礼:“皇祖母。” “快别多礼,明日就要大婚了,今日怎么不好好歇着?” “孙儿想着明日要娶妻,就想再来看看皇祖母与母后。” 太后眼眶微热:“哀家就知道,璟儿是个孝顺的。” 祖孙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太后便道:“时辰不早了,你去看皇后吧,看完了早些回去。” 程澈起身,去了冯皇后那里。 听到脚步声,冯皇后回头。 程澈走至冯皇后身旁,缓缓单膝跪下,执起她的手:“母后,儿子明日就要大婚了。” 冯皇后手一颤。 程澈恍若未觉,垂眸低喃道:“儿子少时就知道并非程家人,曾经无数次想过,亲生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他抬头,深深望着冯皇后:“母后和儿子想象中的一样呢。” 冯皇后睫毛颤了颤,一滴泪悄悄滑落。 程澈依偎在冯皇后身旁,继续道:“母亲知道微微吧?我猜,您一定对她有印象。她是在儿子最仿徨无措时,给了儿子好好生活下去念头的人。她和母亲一样,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明日就会成为儿子的妻了。尽管母亲可能不大明白这些,儿子还是想把心中的喜悦与您分享。我知道,如果母亲清醒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埋在冯皇后膝头,久久不动。 一滴泪落到他头顶,冯皇后抬手,缓缓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些干涩:“娘很高兴。” 程澈豁然抬头:“母亲,您醒了!” 他强自压下心中汹涌。 其实在早些时候,程澈就隐隐察觉冯皇后似乎是清醒了。 有些细节和下意识的反应,正常人与疯傻之人是不同的,再掩饰总会有破绽,特别是当冯皇后面对着亲生儿子时。 他今日这番话,是出于真心,但同时也想逼冯皇后承认。 装疯,要比真疯辛苦多了,他不忍母亲一直这样过下去。至少,不要在他这个亲生儿子面前掩饰。 冯皇后伸手把程澈揽住,哽咽道:“璟儿大婚了,娘真的很高兴,特别高兴。” “母后既然醒了,为何——” 冯皇后目光温柔看着程澈:“我喜欢听你喊我母亲。‘母后’两个字,太冰冷了。” “母亲。” 冯皇后笑着叹了口气:“我是醒了,只是我不想原谅你父皇。他折磨了我二十多年,我不愿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清醒后就要与他举案齐眉。在他面前,我就这样活着,更自在些。” “儿子明白了,只是请您在儿子与媳妇面前,不必再辛苦掩饰。” 冯皇后轻轻点了点头。 翌日,皇太子璟亲迎太子妃,京城万人空巷。 第515章 大婚 大梁皇太子纳妃仪式,与天子纳后同制,盛大隆重不消细说。 一整套仪式下来,程微已经不记得换过多少次礼服,升轿降轿多少次,等到坐在新房里,那满心的期待与欢喜早就化作了一个字:累。 她只想摘下凤冠毫无形象躺在床上打个滚,舒展一下酸痛的筋骨,可在这东宫里乃至东宫外,有无数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哪里能肆意行事。 一个女官脚步轻盈走来,从手提的小巧食盒里端出一小碟子点心,附在程微耳旁轻声道:“太子妃,吃些点心垫一垫吧。” 程微抬眸,隔着凤冠流苏看了说话的女官一眼。 女官莫名有些压力,移开身子把点心放在一旁桌几上,道:“是太子吩咐奴婢送来的,太子妃吃一些不算违礼。” “你叫什么名字?”程微并没有看那碟子点心一眼,平静问道。 女官心头一凛,低头道:“奴婢婉秀,是东宫掌事女官。” “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让欢颜和画眉进来伺候我。” 按例,太子妃可以带两名侍女进宫。 “是。”婉秀飞快扫了程微一眼,透过凤冠垂下的璀璨红珠,隐约可见太子妃的绝代芳华。 这一段时日里悄悄升起的某些念头,就在这么一瞥之间,又悄悄隐了下去。 细碎脚步声响起,欢颜与画眉走了进来。 “姑,呃,太子妃,您喊婢子呀。”欢颜喜气盈盈,一眼瞥见桌几上摆着的精致点心,问道,“您饿了没?” “刚刚去哪了?” “刚刚那位姐姐安排婢子与画眉吃酒呢。” 画眉低声道:“婢子与欢颜没有碰酒,本想进来伺候太子妃的,那位女官说宫里一切都有规制,按理是该她来的。婢子不清楚宫中规矩,怕给您惹麻烦,就一直在外面候着。” 程微笑笑:“行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不喜欢寝室里进不熟悉的人,这条规矩,以后你们要记住了。” 说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好,反正她对陌生人是亲近不起来的。 这东宫里,从此以后她是女主人,在无伤大雅的事上,她会尽量让自己活得自在些。 “婢子知道了。”画眉肃然道。 欢颜笑嘻嘻应了,把点心捧到程微面前:“太子妃,吃一点吧。这点心精巧,一口一个,不会弄花妆容的。” 因为太子大婚礼仪实在繁复,身为主角之一的太子妃不能中途出恭,程微从半夜起床梳洗更衣开始就滴水未进,一整日折腾下来,早已是又渴又饿。 “先给我倒一杯茶。” 在欢颜二人伺候下,程微喝了两盏茶,吃光了碟子里的点心,又漱口净手,这才有了点精神。 画眉低声道:“太子妃,时辰快到了,婢子们先退下了。” 程微点点头。 等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闻自己轻浅的呼吸声,恢复精神的程微这才有了一丝紧张。 等一会儿二哥就要进来了,那她该说些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屋外就响起脚步声,程微不由坐直了身子,双手交握紧了紧。 门轻轻推开了,粗大的龙凤喜烛因风闪了闪,室内忽明忽暗。 熟悉的清冽气息夹杂着酒气瞬间把程微包围。 程澈居高临下凝视着盛装的新娘,一言不发。 程微抬眸,与他对视,险些陷进那深不可测的眸光里。 面对着这个男人,她从来是任性撒娇又无法无天,可这一刻,当他换了一种身份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她却莫名有了几分紧张。 程微张了张嘴,发觉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咬咬舌尖脱口而出:“二哥,你饿了没?” 程澈一怔。 “我把点心都吃了,忘了给你留——”程微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大腿。 她都在说什么傻话啊! 程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室内流淌的旖旎暧昧顿时一扫而光。 程澈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 “吃饱了没?” 程微脸发热,轻轻点头。 头顶传来的是熟悉的低笑声,醇厚低沉:“那咱们就洗漱休息吧。” 太子大婚与寻常人家不同,在殿中时二人就在赞者、女官的引导下饮下了合卺酒,此时便省去了这一步骤。 约莫两刻钟后,二人换了常服,并肩坐在喜床上。 四目相对,程微抿了抿唇:“二哥——” 程澈伸手,轻轻揽着她:“歇着吧。” 大红的纱帐一层层放下,程微躺在程澈臂弯里,深深思考着。 好像少了什么步骤! 她悄悄挪了挪身子。 程澈轻轻吸了一口气,脸对脸问她:“不累?” 带着淡淡酒意的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瞬间染出朵朵秾艳桃花。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程微老老实实道:“本来是累的,吃了点心,又见到二哥,就不累了。” 程澈眼神闪了闪,凑在程微耳畔,低声道:“若是不累,那咱们就把夫妻该做的事做了吧。” 程微一时忘了回答,只把一双美眸睁得更大了些。 “别怕。”程澈凑近,程微下意识闭了眼,任由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她眼睑上。 那吻渐渐向下,滑到芳香的唇,在那里停留缠绵许久,直到程微不自觉伸出双手环住程澈的肩,他身子绷紧一下,这才离开那甜蜜之地,继续往下。 衣裳一件件打开,就好像花蕾初次绽放,用娇嫩与新奇,迎接着属于它的阳光雨露。 大红的纱帐层层叠叠,由里至外,好似湖面被微风吹皱的涟漪,一圈圈往外荡漾。 龙凤喜烛落下一串串喜泪,烛火跳跃,朦朦胧胧照出纱帐里交缠的身影。 夜静了,纱帐却无风自动,把那喘息低吟送了出来,羞煞了躲在窗外悄悄窥视的半轮明月。 乌云把明月遮去,纱帐内终于有了片刻安静。 “二哥?” “又忘了,叫我的名字。” “清谦——” 程澈把程微揽在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拭身上的汗水。 “早些睡,明日还有许多事。” “嗯。” 程微想要喊欢颜伺候她去清洗,又不知如何开口,悄悄挪了挪身子,动作忽然一顿。 某个刚刚才熟悉的物件又毫不客气抵住了她。 程微一下子明白,那般细心体贴的人为何没有提沐浴之事了。 “累么?”那人凑在她耳旁,含笑低声问。 大红纱帐又轻轻飘了起来,直到天明。 第516章 情意浓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还没起身吗?”女官婉秀颇有些焦急,问守在门口的欢颜。 欢颜摇摇头。 婉秀绕过欢颜往里走:“欢颜姑娘,时辰已经快到了,殿下他们再不起身就要耽误了,我去催一催。” 欢颜伸手拦住婉秀:“太子妃说了,不习惯陌生人进她的屋子。” “我是女官。”婉秀语气中多了几分愠怒。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常服的程澈站在门口看过来。 婉秀拜倒:“殿下,时辰已经不早,您该换冕服了,太子妃的翟衣亦准备好了。” “知道了,交给欢颜就是。既然太子妃不习惯陌生人进她的屋子,你且对宫人们说,以后都记住这一点。”程澈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他转身进屋,随着关门声响起,婉秀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身为掌事女官,昨晚本就该值夜的,虽然被人揽了差事,却依然不敢轻忽,一直守到天明。 那满室的旖旎与情浓若隐若无传入耳畔,直让人脸红心跳,浮想联翩。 太子那样清冷的人,昨夜却—— 婉秀默默去拿太子与太子妃今日要穿的礼服,被要好的宫女拉住。 “婉秀姐姐,昨夜怎么样?”宫女俏皮眨眨眼。 在宫里呆上几年的女子,哪怕未经人事,却比寻常姑娘晓事得多。 深宫寂寞,丰神俊朗的太子足以成为她们悄悄思慕的对象,即使知道遥不可及,就是悄悄议论一番也是心满意足的。 婉秀沉着脸:“小蹄子越来越大胆了,这也是你能打听的?” 宫女拉拉婉秀:“好姐姐,你就说说嘛,咱们太子行不行呀,要了几次水?”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说,行夫妻之礼都会要水的。” “就要了一次吧。”婉秀干巴巴说着,瞪宫女一眼,“别胡乱议论了,我还要去送衣裳呢。” 虽然只要了一次,可寝殿里的动静一直没停过,她才不会告诉这些小蹄子的。 程澈推开窗,让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吹散了室内若有若无的情欲气息,这才走到床榻前,俯身亲了亲程微额头:“微微,该起了。” 正是最倦的时候,程微下意识推了推程澈,翻了个身。 天还未寒,她只裹了一层薄薄锦被,这么一翻身,就把光洁的后背与挺翘的臀露了出来。 程澈眼神瞬间一紧,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下再次升腾而起的欲望,拿起整齐叠放在床头的里衣替程微穿衣。 程微很不老实横出玉臂,搭在程澈手臂上。 “微微——”程澈无奈又无措,附在她耳畔轻咬她的耳垂,低低警告道,“你再如此,我就继续了。” “继续什么?”睡意朦胧中,程微嘀咕一声。 某物悄悄又坚定地抵在了她臀缝处,程微一个激灵瞬间醒了,吓得连推带搡,语无伦次:“不成,不成,你再来,我真的不成了。” 程澈往后退了退,替她穿上里衣,温柔笑道:“所以要你赶快起床。你知道,我是管不住它的。” 程微瞬间红了脸,想起昨夜种种,不敢看程澈的眼睛。 她一直很大胆的,谁知二哥平日温柔又矜持,昨夜却害得她连连讨饶。 原来小人书上,画得都是真的…… “二哥……”程微顿了顿,改口,“清谦,什么时辰了?” “你自己看。” 程微抬眸,望见明丽的阳光洒进来,猛然坐直了身子,随后痛呼一声,又倒了下去。 “怎么了?” 程微从发梢到脚趾尖像是被狠狠碾过一般疼,气得抬脚轻轻踹了踹程澈,嗔道:“你还问!” 那一只玉足洁白如雪,每一处都雕琢得恰到好处,更妙的是只有成年女子巴掌大小,程澈握在手里瞬间情动,轻轻捏了捏那足,强逼着自己放开,尴尬起身。 “微微,我叫欢颜与画眉进来服侍你。” 他疾步而出,不敢再看帐里风光。 欢颜与画眉走进来,伺候程微更衣。 “姑娘,您受了好多伤!”欢颜指着落在程微肌肤上的朵朵桃花,一脸震惊。 程微脸红如霞,恼道:“再乱说,今日不许吃饭了!” 欢颜捂住嘴,连连点头。 画眉推她一把:“好啦,你去给太子妃准备吃食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等欢颜出去,画眉从衣袖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珐琅瓷盒,面红耳赤道:“这是太子殿下交给婢子的,让婢子给您涂药。” 程微不以为然地点点头。 画眉咬了咬牙,伸手去褪程微里裤。 程微按住画眉的手,一脸震惊。 画眉磕磕巴巴道:“太子说,您不涂药,会……会走不了路的……” 程微顿觉无法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反而镇定下来,破罐子破摔道:“那就快些,已经不早了。” 被欢颜与画眉扶着出去时,虽然药膏起了作用缓解不少,走路还是隐隐作痛,之后拜见帝后与太后,一番折腾下来更是让她险些吃不消。 程澈愧疚又心疼,赐宴与帝后、太后同桌而食时,一直悄悄握着程微的手。 “看到你们举案齐眉,哀家就放心了。”太后目光一直不离二人,笑容满面。 “微儿,以后太子就交给你了,你可要照顾好他。” “请皇祖母放心,孙媳会好好照顾太子殿下的。”程微面上恭敬有加,却悄悄抽出手来一点点往下探去,准确握住了昨夜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那物。 程微瞬间绷直了身子,轻轻挣扎偏偏挣不脱,想用些力气又怕被旁人发现端倪。 他是不怕什么的,可微微这么胆大妄为,一旦被侍立一旁的宫人们察觉,那可要招来风言风语。 于是,艰难挣扎的太子殿下反而认命往程微那里挪了挪,用身子严实挡去她的动作。 程微垂眸,得意地抿唇笑笑。 她就知道,二哥总是会帮她的。 要你害我走不了路,现在总该还回来了! “璟儿啊。”太后喊了一声,发现乖巧聪敏的孙子竟然没有反应,不由又喊一声,“璟儿?” 程澈回神,一开口声音低哑得骇了一跳:“孙儿在。” “你嗓子怎么了?” 程澈狼狈咳嗽几声:“一早在园子里练枪,可能有些着凉。” “既如此,你就与太子妃早些回去休息吧,后日还要庙见呢,可要养好精神。” “是。”程澈站起来,冲太后三人行礼,侧头对程微温柔一笑,“太子妃,随我回宫吧。” 程微腿一软,登时老实了。 第517章 病重 不同于民间的三朝回门,太子夫妇的回门日是在大婚后第六日。 这一日天气晴好,卫国公府大门四开,老卫国公一干人等亲自候在石阶上,翘首以待。 随着标志着太子身份的车驾沐浴着晨曦缓缓驶来,等候的人群传来阵阵骚动。 车驾停下来,两名内侍上前一步,一人蹲下当脚踏,一人挑帘,把太子迎了出来。 程澈下车转身,伸手扶着程微下来,二人携手走向大门。 年纪轻些的丫鬟轻声咬着耳朵:“快看,太子可真是丰神俊朗,太子妃更是倾国倾城呢。” 另一个丫鬟笑道:“太子与太子妃都是常来国公府的,你这时才发觉吗?” “那怎么能一样。”小丫鬟嘟囔了一句。 一个管事媳妇低声警告道:“不得胡乱议论了,贵人们马上就过来了。” 程微二人走近,老卫国公等人先行施礼:“见过太子、太子妃!” 程澈忙上前一步扶住老卫国公,笑容真挚:“外祖父折煞我了。璟能有今日,离不开外祖父的教导。” 老卫国公抬头,看着这个几乎算是手把手教出来的青年,老怀甚慰:“好,好,咱们进去再说。” 国公府的大门缓缓合上,把一大早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视线隔绝在外。 程微与程澈分开来,被韩氏拉过去说贴己话。 “怎么样,可还适应?” “嗯,处处都是顺心的。” 只除了每日清晨起身时那怎么调理都无法消除的浑身酸痛。 程微在心中补充一句,悄悄红了耳根。 韩氏端详着女儿,见她潋滟更胜往日,恰似一朵富贵牡丹由最初的花蕾在吸足了阳光雨露后怒放而开,明艳不敢逼视,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晌午开宴,程微环视一圈,不出所料没有见到韩止,而和舒的缺席让她有些疑惑,便问道:“怎么不见舒表弟?以往这个时候,他还没去庄子上吧?” 席间顿时一静,随后段老夫人笑道:“你舒表弟素来体弱,我看天冷了,就没让他出来。” 等到饭后,程澈寻了个机会对程微道:“我看你提起舒表弟时老夫人他们神态有异,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蹊跷。等下你悄悄问问母亲吧。” 程微点点头,找了个机会问韩氏:“母亲,舒表弟到底怎么了?” 韩氏一怔,言辞闪烁道:“和舒好好的……” 程微板着脸,神情严肃:“母亲,您越是不说,我越不安,等回宫后定会胡思乱想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对我说个明白。” 韩氏见瞒不下去,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叹道:“你外祖母嘱咐大家不和你们提,是想着你们大喜的日子,知道了心里不好受。和舒他……在你大婚之夜突然病重,这几日连你师兄北冥真人都请来看过了,依然不见好转——” 程微已是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后退几步喃喃道:“怎么会,我明明一直给他服用培元符水的……我去瞧瞧他!” 说完,她转身就跑,一路飞奔至和舒院子。 和舒自幼体弱多病,住处安排在国公府最幽静处,小小的院子静悄悄,浑然没有旁处的热闹喜庆。 程微走进去,脚步不由自主放轻了,心情却沉重起来,待见到躺在床上的人,更是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唤道:“舒表弟——” 才满十五岁的少年青涩未褪,可那孱弱的模样却浑然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 他缓缓睁开眼,似是不敢相信,睫毛轻轻眨了眨,才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你傻了,今日是我回门的日子,若不是二哥发觉外祖母他们神情有异,他们还要瞒着我呢!”程微说着,眼角一酸。 “呃,对,你成亲了,按礼是该回门的。”和舒目光温柔望着程微,再无以往与她斗嘴的力气。 程微见了,心中更加难受:“别动,我好好给你瞧瞧,怎么突然就病重了呢?” 和舒移开眼,老实交代:“别看了,你大婚前给我调制的培元符水,我不小心打翻了。本想着等你忙过这阵子,再和你说的,没想到一下子就这样了。” “那你该立刻告诉我呀!我早就说过,符水必须按时服用的。”程微跺足。 阿慧曾警告过她,培元符水一旦开始服用,中途是不能间断的。 和舒抿抿唇,低声道:“你不是成亲了,不想因为我影响你们的心情。” 程微嘴唇动了动,不忍再责怪,叹道:“不说这些了,我仔细给你瞧瞧,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和舒惨然一笑:“不用了,我感觉得到,自那晚起身子一下子就不行了。” 他深深凝视着程微,神情平静:“程微,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呢。” 他伸手,指了指床头:“最底层的抽屉里有一个缠枝莲纹的红木匣子,你帮我拿过来。” 程微俯身拉开屉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 “把它打开。” 程微打开匣子,红绸缎的底衬上,是一个碧绿的镯子。 这镯子极为古怪,竟是首尾相连的青蛇造型,一双蛇眼是一对小米大小的红色珊瑚珠,乍一看去,让人头皮发麻。 和舒勉力拿起镯子,嘴角含笑:“外祖母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让我好好收着。我一直想,等将来有一日,就送给我的妻子。不过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程微,我送给你好不好,你别嫌它样式古怪,不想戴的话就收起来吧。我长这么大,有太多寻常人轻而易举能做到我却办不到的事,不想到最后连送出一只镯子都做不到。” “和舒,你别说这些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肯定能把它送给将来的妻子。” 和舒面露哀求:“程微,你收下它,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费力笑了笑:“大不了等你治好我的病,再还给我好了。” “那我就先替你保管着。”迎上少年期盼的目光,程微顿了顿,把那青蛇造型的镯子套在了手腕上。 她举起手腕笑笑:“其实还挺好看的。” 和舒盯着那截皓腕良久,开口道:“我想与澈表哥说说话。” 第518章 浴池 程微在花厅等了约有两刻钟,程澈才从和舒屋子里出来。 回宫的马车上,她问:“二哥,和舒都和你说了什么。” 程澈斜倚着车壁,目光在程微手腕上落了落,道:“和舒说,如果以后有可能,让我把害他母亲的那个男人找出来,替他母亲报仇。” 程澈想到和舒当时说的话,少年精致绝伦的面上平静无波:“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即便死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澈表哥,我可能要去陪我娘啦,只有一件事放不下。我很想知道当年害我娘的那个人是谁,他毁了我娘,也毁了我。澈表哥,我若等不到,有机会的话,请你帮我寻找答案吧。” 程微垂眸,心里颇不好受:“和舒还是放不下自己的身世。” 她伸手,挽住程澈手臂:“二哥,我要救和舒。” 程澈静静等程微说下去。 程微扬手,露出那只青蛇造型的镯子:“这是和舒送我的,自从戴上后,我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我跟和舒说暂且替他保管,为了能早日把镯子还了,也要努力治好他。二哥,你说是不是?” 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对和舒隐约的心思,心里是明白的。 和舒因为身体的缘故,自小到大,唯一亲近的女孩子就是她。到了这个年纪,对她在姐弟之情外,朦胧有了几分男女间的好感,是很正常的事。 她不忍一直当成亲弟弟的和舒年轻轻就没了,没有体会过真正的两情相悦,甚至连放声大笑与肆意的奔跑都没体会过。 对着程澈,程微无比坦诚:“二哥,我一直给和舒服用的培元符,是简化过的,只能维持他身体不继续恶化,而真正的培元符才能治好他的胎里弱。” 程澈伸手,抚着程微的发,万千情绪掩盖在平静温和的目光下:“那真正的培元符,会很伤你的身体,是不是?” 程微身子一颤,垂眸道了一声“是”。 迎接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程微凑过来,靠在程澈身上:“二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也不愿在这件事上隐瞒你。在我心里,无论是你的困难,还是我的困难,我们都会一起面对的。” 程澈把程微揽入怀中,深深叹息:“傻丫头,我不会拦着你的。” 程微依偎在程澈怀里好一会儿,吭吭哧哧道:“二哥,我还有话要说。” 迎上程澈温柔似水的目光,她眼一闭道:“那个培元符,制起来很耗损精力,所以每次制符前后的五日内……你且老实些吧。” “知道了。”程澈闷闷应了一声。 等回宫后,到了晚间该歇息时,程澈便老老实实去书房歇着,一连数日下来,太后先坐不住了。 她叫来昌庆帝商议:“这才多久啊,新婚燕尔,怎么璟儿每晚都睡书房?” 谈及儿子小夫妻间的事,昌庆帝多少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道:“许是两个人口角了?” “怎么会。哀家冷眼瞧着,他们感情好得很呢,白日里有说有笑的,是不是假装哀家还能看不出来?” “即是如此,母后就不必担忧了。” 太后飞了昌庆帝一个白眼,一副质疑“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正是因此,哀家才担忧啊!新婚夫妇,感情还好,却不睡到一起去,皇上说这是什么原因?” 昌庆帝怔了怔,细思极恐,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还没有嫡皇孙呢,儿子就不想睡女人了吗? “要不朕下旨替太子充实东宫?反正按制,太子东宫该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如今东宫除了太子妃,这些都空着呢。”昌庆帝提议道。 太后嘴角一抽:“太子要是不愿碰女人,皇上这样安排不是适得其反?” “依母后看,该如何是好?” “哀家瞧着璟儿对太子妃是极好的,皇上与其想着充实东宫,还不如从他们二人身上着手。皇上且去忙吧,哀家想想办法。” 太后倒是有一个办法。 既然大婚这几日太子与太子妃是睡在一处的,那证明太子不是不碰女人。如今虽过了新鲜劲儿,她要是准备些“补汤”之类的送去,想来还是很有效果的。 只是,这送汤的人,是派宫婢去呢,还是内侍去呢? 派宫婢怕爬床,派内侍……怕被太子拉着爬床。 太后深深纠结了。 到了晚间,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宫女提着食盒来到太子书房,一开口,前面掉了的乳牙还没长出来:“太子殿下,太后让奴婢给您送汤水来。” 七八岁大的小宫女掏出证明慈宁宫身份的牌子递给程澈看。 程澈微微弯腰,笑着道:“放下吧,替本宫谢过太后。” 小宫女站着不动:“太子殿下,奴婢还要把碗筷带走。” 面对这么小的丫头,程澈无法,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小宫女一笑,露出豁牙:“多谢太子殿下,奴婢告退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程澈随意翻出一本书来看,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莫非是太后送来的汤水有问题? 他思维敏捷,很快就想到了原因,随着身体变化更是明白了那汤水用途,却不解太后此举何意。 燥热越来越明显,好像要把五脏六腑焚烧一般,而才尝过男女滋味的男子更是难以克服这种感觉。 程澈忍了又忍,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走出书房,往程微所在的屋子望了望,抬脚向浴堂走去。 东宫浴堂设在西北角,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浴池。大的池子里面是空的,要贵人们吩咐才会蓄水,小的那个则一直蓄着温水,供东宫主人随时沐浴。 “把这里面的水换成冷的。”程澈吩咐管理此处的宫婢。 宫婢们心中诧异,却不敢表露出来,忙依着太子吩咐把一池温水换成冷水。 屏退宫婢,程澈迅速脱下衣裳,泡进了冷水浴池里。 良久,他苦笑一声,站了起来,裹住浴巾吩咐道:“来人,把水重新换过。” 两个宫婢抬着木桶进来,换过水默默退了下去。 程澈重新进去,整个身子没入水池里。 这时,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第519章 杀鸡儆猴 脚步声近了,很轻微,步伐带了几分踟蹰。 程澈背着身,淡淡道:“出去。” 那脚步声蓦地顿住,不曾上前,亦不曾远去。 “出去吧,本宫不习惯有人伺候。”程澈隐隐猜测到来人想法,念及宫人生活不易,留有几分余地。 偏偏他与前太子不同,那温润如玉、君子谦谦的气度不知撩拨起多少宫女心弦。 而这淡淡的拒绝,落在来人耳中,便多了那么一分希翼。 “殿下——”女子的声音轻柔婉转,带着怯怯的颤抖。 程澈已经听出来者何人,背对着女子,唇角紧绷:“婉秀,你来这里做什么?本宫记得,这不是你管事范围。” 目光痴痴落在浴池中男子光洁笔挺的后背上,婉秀大着胆子上前,伸手去抚他的肩:“殿下,就让奴婢伺候您吧。” 前太子被废,新太子入主东宫,东宫里的宫人们全都换了新人。 婉秀是从太后那里调来,自是与旁人不同,算是女官中的第一人,经营了这些日子,消息自然是灵通的。 太子数日不与太子妃同房,却泡起了冷水澡,可见是与太子妃闹起了不愉快,碍于东宫没有别的妃嫔,只能如此纾解。 这样的机会,她必须把握住。 她从没妄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牢牢吸引住她全部心神的这个男人,恰好是太子。 婉秀的指尖还没触到程澈肩头,他已豁然转身,手掌拍起浴池中水。 冰凉的水形成一股水柱,直击婉秀面部。 婉秀捂住脸下意识尖叫。 趁着这个工夫,程澈从浴池中一跃而起,拿起放在一侧的衣裳往身上套去。 外面的宫婢们听到动静冲进来,就见婉秀下身系着嫩绿百褶裙,上身外衣褪去,仅着了一件鹅黄色的肚兜,露出一大片雪背来。 只可惜如此旖旎风光,一身清凉的佳人掩面尖叫,而她们的太子殿下却目不斜视,不紧不慢系着衣带。 “太子殿下——”一名宫婢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程澈面色微沉,淡淡道:“管理浴堂的宫人与女官婉秀一起,去太子妃那里领罚。”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改口道:“女官婉秀不必去太子妃那里了,随本宫走吧。” 婉秀是从慈宁宫出来的,微微还是新妇,处罚是轻是重都不大好,还是不要给她惹麻烦了。 程澈一言不发往前走,婉秀胡乱穿好衣裳,亦步亦趋跟着,心中惴惴不安。 等到察觉程澈去的是慈宁宫方向,她脸色一变,这才开始后悔了。 “殿下——”婉秀停下来,满眼哀求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 他那样好,就好似天上的明月,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辉,温柔又可亲。 可是,当那月光冷下来,明明还是那个模样,却让人心里发寒。 程澈转过身来。 婉秀扑通一声跪下来,以头触地:“太子殿下,奴婢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把奴婢带去慈宁宫。您与太子妃如何处罚,奴婢都心甘情愿!” 她明白,太子妃顾及太后颜面,是不会罚她太重的。 程澈冷眼看着,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 对于第一个靠上来的女子,他只有杀鸡儆猴,才能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宫女。 他与微微能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不愿浪费一丝一毫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上。只有让她们看到不守规矩的后果,以后才能清净。 “如果你走不动,本宫会吩咐人抬你过去。” 望着程澈背影,婉秀再无一丝侥幸。 慈宁宫里,太后老脸颇没光彩,吩咐道:“来人,把婉秀送去浣衣局。” 婉秀一张俏脸毫无血色,哀求道:“太后,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是有心的,只是情不自禁啊——” 太后试探地看了程澈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摆摆手道:“还不快拖下去!” 直到宫门口不见了婉秀的身影,还能听到她委屈至极的哭喊声,一时之间,听到的宫女人人自危。 太后缓缓扫视宫婢们一眼,沉声道:“都记住了,婉秀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以后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给哀家收起来!” “是!” 太后接过程澈递过来的香茗抿了一口,叹气道:“璟儿啊,是哀家没有把人调教好。你回去对太子妃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必顾及什么,该处置就处置。这宫里,再不能乌烟瘴气了。” “孙儿会对太子妃说的。”程澈笑意浅浅,神情丝毫看不出任何波澜。 “那你就早些回去吧,别让太子妃等久了。你们新婚燕尔,冷落了人家不好。” “孙儿还有一事想对皇祖母说。” “什么事?” 程澈笑笑:“孙儿想着,除了伺候太子妃的,把东宫其他宫女都换成内侍,以后还少些麻烦。” 太后一听脸色微变,整个人都不好了。 换成内侍?孙子这是想干嘛啊? 休想! “咳咳,这个恐怕不成,历来没有这种规矩。”太后一脸严肃,语气不容置喙。 程澈先是一怔,打量太后表情,忽然就明白了太后反常的原因。 想到太后担忧的那事,他险些失笑,不过这样的误会他是不打算揭穿的,以后说不定能替他与微微挡下许多事来。 程澈起身:“既然不合规矩,那就罢了。孙儿这就回去了,婉秀的事亦要只会太子妃一声。” 太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太子对太子妃还是不同的。 老太后暗暗决定以后对太子妃再好一点。 太子妃寝宫,此刻依然灯火通明。 程澈放下医书,听完管理浴堂宫女的请罪,问道:“太子呢?” 宫女一时不敢回答,迎上程微威严目光,心头一紧,道:“太子带着婉秀走了。” “行了,我清楚了,按着惯例自行去领罚吧。”程微眼皮也未抬。 等宫女退下,画眉安慰道:“太子妃,太子绝对不是那种人,您别往心里去。” 程微便笑了:“太子是什么人,难道我不清楚吗?好了,你们也退下吧,我还要看一会儿书,不想人打扰。” 程澈走进来时,就是新婚妻子倚着屏风静静看书的温馨场面。 他一笑,走了过去。 第520章 线索初露 程微放下医书,扬起唇角冲程澈笑:“太子殿下处理好招惹的蜂蝶了?” 程澈在她一侧坐下来,伸手自然而然揽过去:“处理好了。” 他拉着程微的手下移,停在某处:“就是这里还没处理好,你说该怎么办?” 那蓄势待发的怒龙虽隔着衣料,仍然让程微感到掌心发烫。 她斜睨程澈一眼,问:“二哥该不会告诉我,这是被蜂蝶招惹的结果?” 怀中人波光潋滟,明媚动人,程澈声音骤然低下来,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哪里是被蜂蝶撩拨的,全是太后那一碗汤的功劳。” 见程微瞪大了眼,他解释道:“太后见你我分房而睡,以为我新鲜劲过了,开始想男人了。” 程微目瞪口呆,随后大笑,边笑边道:“我以为,太后早已察觉你的小把戏了,她老人家平日看着那么精明的人。” “关心则乱。”程澈替太后解释一句,捉住程微的手叹气,“所以为了太后不再乱出招,我还是乖乖回来睡吧。” “呃。”程微回头扫了扫已经整理好的床榻,往里挪了挪,“那就歇了吧。” 程澈弯腰,在程微额头落下一个轻吻,苦笑道:“我还是去榻上睡。” 灯火熄灭了,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衬得室内更加静谧。 程微躺在床上,就听到躺在窗前榻上的那人辗转反侧,显然是无法安睡。 她心疼又好笑,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边依然有翻身声,终于忍不住下床,赤脚来到榻前。 程澈睁开眼:“微微?是不是吵得你睡不好?” 他起身:“我还是去外间美人榻上睡吧。” 程微伸出纤纤手指,一把把他推回榻上,自己也挤了上来。 程澈浑身瞬间绷紧了,哑着声音道:“微微,你赶紧回去睡吧。我……喝了那汤,有些控制不住……” “那二哥就不要控制好啦。”程微拉过程澈的手,放在腰间。 程澈一怔:“你不是说——” 见他木木的样子,程微干脆翻身而上,整个人都伏在了他身上,凑在耳边轻声道:“已经制完第一次培元符了,虽然还要休息五日,不过二哥实在是想,那也不打紧——” 程澈直接把程微抱着移开,匆匆下榻,一脸严肃道:“不成,我不能拿你的身体开玩笑。” 他转身欲走,就听程微低呼一声。 “怎么了?” 程微蹙眉,面露痛楚:“这榻上有什么,硌得我好痛。” “我看看。” 程澈俯身查找,被程微一把拉住。 她顺势爬起来,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胡乱亲着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微微——”程澈颇有些手足无措。 程微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程澈倒抽口气。 “第一次制符所需精血很少,没有那么严重的,之后我多休息两日就是。”程微气息暖热,喷在程澈耳根处,低语道,“还是说,二哥根本不想我?” 程澈托住程微有些下滑的身子,大步走到窗边榻前,把她抛了上去,跟着翻身而上。 夜更静,这个时节连鸟鸣声都少了,窗外的夜景褪去白日喧哗热闹,月光笼罩下,反而有种难以描绘的静美。 程微双手抓着窗沿,任由身后的人疾风暴雨般进攻着,那一波接一波的热潮涌上来,终于忍不住浑身一颤,到了那极美之境。 二人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知道太子与太子妃又睡在了一起,太后一颗心暂时放了下来。而婉秀的下场,更是让东宫里的宫女做事规矩不少,连私下里悄悄议论太子的人一时都销声匿迹了。 很快就到了冬至日,大宴群臣命妇后,到了晚上,就是皇室家宴。 说是家宴,皇室中血脉近的差不多都到了,宴席便设在同乐殿。 “昭德姑姑没有来吗?”几位公主凑在一起,闲聊着。 “昭德姑姑不是有孕在身嘛,她这一胎金贵着呢,哪里能来。”四公主拿起一个贡桔,不紧不慢剥着桔皮。 三公主眉眼一转:“奇怪的是,大姐怎么还没到?” 四公主举着剥了一半的桔子掩口轻笑:“许是不好意思来了吧。” 她往程澈所在的方向努努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大姐之前的心思谁瞧不出来。如今看上的人成了弟弟,还能好意思见面?” 三公主扫端坐的五公主几人一眼,推推四公主:“好啦,还有妹妹们在呢,别胡说了。” 四公主抿了抿唇。 身后一个矜傲的声音传来:“四妹又在嚼舌了?呵呵,我就知道,你一日不嚼舌,饭都吃不香的。” 几位公主一抬头,就见大公主安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安阳公主轻描淡写扫四公主一眼,一手执起银壶,一手端起酒樽,步履从容走向程澈。 她把酒樽斟满,冲程澈举杯:“太子,皇姐就用这杯酒敬你一杯。饮了这杯酒,以前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了吧,我知道你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程澈微微一笑,举杯与安阳公主相碰:“皇姐请。” 他以袖遮掩,把酒饮尽,风度极佳。 安阳公主暗暗松了一口气,举杯对着程微:“太子妃,这一杯酒我敬你,愿你与太子和美恩爱。” “多谢大皇姐。”程微举杯饮尽。 这种场合,她一身宽袍大袖的礼衣,举杯时衣袖自然滑落,露出青翠手镯。 那镯子虽是青蛇造型,若不细看却会忽略过去,恰好安阳公主正用心打量着她,那造型奇特的镯子自然没逃过她的眼睛。 “太子妃这镯子真是有趣,竟是青蛇造型。我仔细一看,险些吓了一跳呢。”安阳公主笑道。 “是有些特别。”程微顺口道。 啪嗒一声轻响,在觥筹交错的大殿里并不惹人注意。 程澈听力极好,那声音传来处离他又不远,循声望去,原来是南安王不小心掉落了筷子,正有宫人替他重新换过。 想着和舒那日的请求,程澈心中一动。 韩玉珠当年出门踏青被歹人所害,失了清白,诞下孩子后含辱自缢,这么多年过后,想要找到那个歹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莫非,南安王知道些什么? 第521章 迷雾重重 冬至宴后,程澈从程微那里拿走了青蛇镯子。 数日后,程澈约南安王在不忆楼相见。 天开始冷了,草木上凝结成霜,地面踩上去硬邦邦的,不忆楼中却暖如春日,有盛开的茶花把楼里点缀的更加宜人。 程澈与南安王相对而坐,袅袅茶香弥散在二人周围。 南安王温雅如昔,颇为感慨:“没有想到,以往来这里时,你我朋友相交,如今我却成了你的王叔。” 程澈浅笑:“是,我亦没想到。”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物,推至南安王面前,开门见山问道:“王叔认识此物吧?” 南安王眼神一缩,静静看着程澈。 程澈耐心等他开口。 他知道,以这位王叔的性情与城府,若是不想说的事,强逼也没用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连茶香都淡了,南安王终于笑着道:“太子心思敏锐,冬至家宴上,我就在想,若是你对这镯子来历有兴趣,或许会来问我的。我确实认识此物,这么造型奇特的镯子,哪怕过了十几年,依然很难让人忘却。它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也就是你岳母的妹妹韩玉珠之物。” 听南安王承认了,程澈又问:“王叔,请恕侄儿冒昧,敢问这镯子于您,有何特别?” 南安王一怔,不明所以:“太子为何这么问?” 程澈干脆指明:“王叔亦说,这样造型奇特的镯子很难令人忘记。那日回门,姨母韩玉珠之子和舒表弟把此物给了太子妃,太子妃当时就戴在了手上,可国公府无一人对此物流露出异样。这便说明,此物虽然是姨母所留,当年却不是姨母常戴之物。” 说到此处,程澈深深看南安王一眼,继续道:“当年姨母还未出阁,一个不常戴的物件,却能被王叔一眼认了出来,甚至失态掉落筷子,这不是很奇怪吗?还请王叔替侄儿解惑。您与姨母韩玉珠……当年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南安王认真听着,目露欣赏:“我就说,太子是心思缜密之人。不过,我与那韩玉珠都算你的长辈,如果这段过往不想多提,太子可会怪罪?” 程澈忽然起身,在南安王微诧的眼神下,深深一揖。 “太子——” 程澈直起身,语气真挚:“王叔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怪罪您。璟今日前来,是恳请您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绝不是逼迫王叔。” 南安王这样的人,任何逼迫都是无用的,他只能凭以往的交情与现在的叔侄情分,请他开口。 而南安王会不会说,程澈没有一点把握。 就在他已经觉得无望时,南安王笑了笑:“这镯子,我确实在韩玉珠那里偶然见过。我只能说,我与韩玉珠,并无什么特别的关系。” 他顿了顿,略微犹豫,接着道:“若一定说有,我曾仰慕过韩玉珠,仅此而已,她甚至都不知道。” 程澈挑了挑眉。 韩玉珠,曾经的第一美人,文武双全,性情爽朗,这样的女子被一位男子仰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程澈还是敏锐抓住了南安王话里的异常,问道:“王叔说曾仰慕过姨母,那后来又因何放下那份仰慕之情呢?” 他知道这样问很无礼,可今日话题已经进行到这里,若不顺势问下去,以后就再无可能问明究竟了。 南安王一怔,并没有流露出不悦,只是淡淡道:“韩玉珠过世,无情可寄,自然就放下了。” “并不是这样。”程澈直接否定南安王的话,“对于仰慕的女子,只有在她生前改变了心意,才会下意识用‘曾’这个字。姨母当年虽遭不幸,但我了解王叔,您不会因为那事改变心意的。” 在南安王的沉默中,他紧跟着抛出一则信息:“璟查了一下,姨母遭遇不幸之前的那一年,恰逢小选,姨母曾在宫中小住过几日。还是说,王叔是因为父皇的关系——” 南安王眸光一沉,沉吟了一下,叹道:“罢了,太子既然连当年小选都知道了,我若不说清楚,恐你父子二人将来心存芥蒂,于大梁江山社稷有害无益。” 他抬袖,轻轻咳嗽几声,脸色瞧着更苍白了,在程澈略带关切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当年,我确实很欣赏韩玉珠那样的女子,不过因为那份倾慕还很淡,刚刚超过了好感的限度,是以并不曾挑明。后来——” 南安王瞥了青蛇镯子一眼,苦笑:“后来我无意中看到她拿出此镯送给皇兄,那份心思就淡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程澈意料。 他紧接着问:“既然姨母当年把镯子送给父皇,那又怎么会被作为遗物留给和舒表弟呢?” 南安王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只觉尴尬难堪,秉着非礼勿视的心思,看到她赠镯就悄悄走了。镯子既然出现在你表弟手中,想来当年皇兄并没有收吧。” 茶已彻底冷了,程澈却端起来喝了一口。 不忆楼这次会面,他从南安王这里得到了不少信息,却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中,就好似前方大雾迷茫,穿过一层后雾气更浓,越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有一点他能感觉得到,南安王就算依然隐瞒了什么,至少告诉他的这些情况,应该都是真的。 这样说来,韩玉珠遭遇不幸,就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与皇室毫无牵连? 凭着直觉,程澈认为没有这么简单。 京城贵女踏青郊游是常事,所去之处只是京郊附近,前呼后拥,随从者众。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么会有那般穷凶极恶的歹人,敢对一位贵女下手? 要知道,贵女可不是那小家碧玉,这样恶劣的事情家家自危,定会大力彻查。而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当年衙门确实是这么做的,结果却一无所获。 那强掳走韩玉珠并侮辱她的歹人就如他的凭空出现一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仿佛他的出现,只为毁了韩玉珠。 回到东宫,程澈无意识摩挲着镯子,深深思索。 他决意与程微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第522章 婉秀之死 商讨的结果,程微请韩氏进宫了解韩玉珠的情况,而程澈则着手调查青蛇镯子的来源。 青蛇的造型,注定不会是出自普通银楼。 韩氏来到东宫,一见程微的面就笑了:“我还担心你在宫中不习惯,没想到脸色比以往还要好了。” 程微抬手抚了抚面颊,笑道:“我早就说了请母亲放心,有二哥在,不会委屈我的。” 韩氏嗔她一眼:“怎么还二哥二哥的叫,让别人听了不像话。” 程微抿唇笑笑,岔开话题:“和舒身体好些了吗?” 韩氏脸上露出喜色:“吃了你送过去的符水,已经能起身了。你外祖母这几日心情颇好,饭都多吃了半碗。” “那便好。”程微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把手腕伸到韩氏面前,“小姨当年很喜欢这个镯子吗?” 韩氏眯眼仔细瞧了那镯子一眼,嫌恶地皱起眉:“我还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么稀奇古怪的镯子,原来竟是你小姨的遗物。” “母亲没见过?” 韩氏摇摇头:“先前从没见你小姨戴过,最后那两年我极少回国公府,连你小姨的面都少见,如果这是你小姨的遗物,想来是当年她新得的。” “那——”程微抚摸着镯子,把话问了出来,“小姨当年是不是很想……入宫为妃呢?” “怎么可能!”韩氏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迎上女儿询问的目光,道,“你小姨性情洒脱,最厌烦皇宫这样的地方。” 程微垂眸盯着青蛇镯子,淡淡道:“也可能是小姨仰慕的男子恰好是皇宫的主人呢?就如我一样,若不是二哥,怎么会钻进这笼子里来。” 韩氏脸一沉:“微儿,你今日是怎么了,对你小姨有这般揣测!” 程微抬手握住韩氏的手,语气真挚:“母亲,这件事真的很重要。请您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韩氏一脸犹疑打量着程微,终究是把一切疑惑慢慢咽了下去。 女儿长大了,又是在这种地方,许多事情都不好明说,她不是擅长争斗的内宅妇人,若能帮上女儿的忙,又何必深究呢。 韩氏同样一脸郑重:“不用想了,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你小姨绝不可能倾慕皇上。” “为何?” “当年冯皇后被幽禁,你小姨私下里对皇上是颇多不屑的。皇上后来又没脱胎换骨,她那样的性子,如何会改了心意?” 程微颇有些尴尬。 听母亲这么说,总感觉她公公混得有些惨。 话已说到这里,自然没必要绕着这个话题再多说,程微便问道:“程彤与瑜哥儿如何了?” 韩氏脸上就露出了笑:“已经在京郊给她们落了户,前不久才派人去看过。瑜哥儿挺好,白白壮壮的,程彤……也算安分。你就放心吧。” “程彤待瑜哥儿尽心尽力,母亲就不要对她有看法了。我想着若是她愿意,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也好。” 韩氏白她一眼:“你就忘了以前在那丫头身上吃的亏了?她身为废太子良娣,本该随废太子一道去了的,能保她一命已是不易了,居然还要替她操心终身大事?” 程微笑笑:“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有当媒人的喜好。只是程彤比我还小些,将来若遇到合心意的男子,咱们也不要拦着。” “行了,我才懒得管她的闲事。”韩氏说了一句,压低声音道,“倒是你自己,可要争气些。趁着这一年半载东宫不会进新人,早早诞下麟儿才是正经。” 见程微没什么表情,韩氏叹气:“你要是嫁到普通人家,男人敢纳妾,我就敢打上门去。可这皇宫不行,你这傻丫头莫非想着太子以后能只守着你一个?就是他愿意,有些人也不答应啊。” 这个话题程微并不想多说,顺着点了点头,等韩氏走了,便走到园子里透气。 从母亲这里得到的信息与二哥从南安王那里得到的是矛盾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有人给出了错误的信息,还是姨母当年的遭遇只是一场意外,那害她的歹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程微想着心事默默往前走,欢颜安静跟在后面,渐渐走到花木繁茂处,忽然听到小宫女的私语声。 “你听说了吗,婉秀姐姐自杀了。” “怎么会,婉秀姐姐不是才被发落到浣衣局去吗?” “正是这样,才受不了这种落差吧。反正我听说,婉秀姐姐死的可惨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在长春宫碰壁死的。” 听到“长春宫”三个字,程微冲欢颜使了个眼色。 欢颜上前一步,扬声道:“太子妃在这里,谁在议论,出来吧。” 片刻后,两个小宫女一脸惊恐走了出来,战战兢兢跪在程微面前。 程微居高临下看着一脸惶恐的两个小宫女,沉默良久,待她们脸色越发难看,才开口问:“你们说婉秀死在了长春宫,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 程微温和一笑:“我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你们在东宫里,如何会知道浣衣局那边的消息?” 一个小宫女见程微笑容亲切,大着胆子道:“回太子妃,这消息其实已经传了好几日了,不过因为婉秀只是浣衣局的宫婢,她的死是不必上报的。” 往往一些流传在下人之间的消息主人们并不知道,程微对此不奇怪,遂点点头,又道:“我是说,婉秀只是浣衣局一名宫婢,消息如何会传得沸沸扬扬?” 这宫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正值芳龄的宫婢悄悄逝去,能被这样议论,并不多见。 两个小宫女又沉默了。 程微脸一沉:“是不方便对我说?” 先前开口的小宫女头皮一紧,忙道:“奴婢不敢。只是说了,怕太子妃责罚。” 程微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盯着二人。 那小宫女受不住,硬着头皮道:“是因为……因为婉秀死在了长春宫。他们都说自从婉秀死后,长春宫开始闹鬼——” 程微诧异挑眉,随后恢复平静神色:“原来如此。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们且下去吧,以后不要再乱传。” 等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退下,她想了想,吩咐画眉去打探婉秀之事。 第523章 镯子来历 事情很快就打探清楚了。 婉秀失势被发落到浣衣局,新人难免受些刁难,这种情形下她不小心洗坏了贵人送来的衣裳,被管事一顿责骂后,晚饭就不见了踪影,等被发现时,人已经碰死在长春宫了。 无论婉秀死因如何,她死的地点太过奇怪。 自从华贵妃死后,长春宫就空了下来,只留了洒扫看守的宫人。这样的宫殿,往往是其他宫人避之不及的,她好端端怎么会去了那里? 程微隐隐觉得蹊跷,趁着傍晚去给太后、皇后请安的机会,回程时有意绕经长春宫。 她站在门口往内眺望。 曾经繁花似锦的宫殿,这才不过数月时间,就一派萧索颓败,没有了一丝烟火气。 与守门宫人打过招呼,程微抬脚往里走。 经过一个夏日,又入了冬,园子里因疏于打理而疯长的草木枯萎成一片萧条的黄,那片被烧过的夹竹桃留下大块的黑色,满目荒凉。 程微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太子妃,这里比旁处好像更冷些,小心着凉,婢子还是扶您回去吧。”画眉提议道。 程微看向画眉:“你也觉得这里比旁处冷?” 画眉点头。 “欢颜,你呢?” “是很冷啊,一进来就阴森森的,让人不舒服。”欢颜搓着手臂。 程微把目光投向华贵妃寝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来,她的感觉没有错,这里要比旁处阴气更胜。 自从随青翎真人学习书禁科,程微对这方面多少有了些研究,一走进长春宫的大门,就立刻察觉出端倪来。 要是按书禁科的说法,这长春宫里阴气如此之盛,极可能是因为有怨魂存在。 难道是因为婉秀死在此处? 程微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样的阴气,不是才死了几日的婉秀能造成的。 莫非——是华贵妃? 想到这种可能,程微心中一紧,抬手凌空画符,画到半途又停了下来。 她才制过培元符,精血有损,对于更耗精力的书禁科符箓,已是力不从心。 “太子妃?”见程微一直盯着华贵妃寝殿,画眉心中有些发毛,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程微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吧。” 女子阴气重,而后宫几乎全是女子,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环境,不过有天子龙气压制,一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华贵妃阴魂不散? 程微冷笑一声。 这样的人,当初那般死去已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莫非还觉得委屈不愿归去吗? 她大步回了东宫,温暖的橘色灯光下,程澈已等在那里。 程微心头阴郁就如露水遇到了朝阳,忽地就散了,只剩下安心舒泰。 “怎么才回?”摒退了宫人,程澈把程微拉入怀中,问道。 “路上走得慢了些。” 程微把从韩氏那里打听来的情况讲给程澈听,然后问他:“二哥可有进展?” 程澈笑着点头:“没有大进展,不过多少有了些线索。我派人带着青蛇镯子的画样问过京城大大小小银楼,终于在一家叫‘奇珍坊’的铺子问到了镯子可能的来历。” 程微眼一亮:“什么来历?” “奇珍坊的师傅告诉我,这种造型的镯子,很可能出自南兰国。” “南兰?”程微回忆了一下。 她曾在书中看到过,南兰国女子地位尊崇,擅用蛊,是个风俗奇特的国家。 “小姨怎么会有出自南兰国的镯子?” “所以我又去问了一个人。”迎上程微疑惑的眼神,程澈笑问,“你猜我去问了谁?” 程微琢磨了一下,在程澈温和笑容下恍然大悟:“是不是徐大姑娘?” 程澈嘴角迅速抽了一下,见程微脸上难掩猜对的得意,无奈道:“我去问了徐大姑娘的父亲。” 这东宫如今只有太子妃一人,早有不少大臣蠢蠢欲动,想把爱女塞进来,他除非是脑子不清楚了,才会跑去见徐大姑娘。 “陵南毗邻南兰国,徐大人在陵南二十多年,如果说这京城对南兰风情有谁最了解,非徐大人莫属。” “那徐大人怎么说?” 程澈目光落在程微皓腕上。 一条碧翠小蛇盘踞其上,那对红色的眼珠好似正与他对视,诡异艳丽,让人对这镯子又爱又怕。 “徐大人说,南兰女子擅养蛊,亦喜与蛇为伴,所以这样造型的镯子在京城被视为异物,在南兰却是常见的饰物造型之一,就如大梁女子喜爱戴蝴蝶、花卉造型的饰物一样。” 程澈说着抬手,点了点红色眼珠:“徐大人还提到,这镯子,很可能出自南兰王宫。因为只有南兰王族才可以佩戴眼珠为红色的青蛇饰物。” 程微听的越发不解:“难道小姨还与南兰王族接触过?这有些匪夷所思。” 程微笑着点头:“是,我亦觉得这种可能很小,所以又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把目光投向乾清宫的方向,并没有卖关子:“我在想,这青蛇镯子,会不会是南兰国向大梁进贡之物。” 程微眼一亮:“二哥,我觉得你这个猜测更有道理,那接下来呢?” 程澈摊摊手,露出宠溺的笑:“接下来,我就回来了,老老实实向媳妇汇报情况。” 程微嗔他一眼:“这个时候,你还开我玩笑。” 程澈抬手,一下下轻抚着程微背脊,指尖过处,激起怀中人一阵阵酥麻,他的声音却平静如常:“主要是查来查去,又查回了宫里。有些事情与其私下乱查,不若明日我问一问父皇。” 程微有些担心:“若是这其中有什么牵扯,父皇怪罪你该如何?” 程澈不以为意笑笑:“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算有什么隐秘,我只是问一问,父皇应该不会怪罪的。” 嗯,想来一个连太子是断袖都能接受的皇上,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怪罪他吧? 翌日散朝,御书房里。 昌庆帝举着青蛇镯子思量良久,恍然道:“朕想起来了,这是十几年前南兰国进贡的镯子,原本有一对的。那时正值夏日,这镯子戴在人手腕上就能令人清凉无汗,于是朕就把其中一只赏给了……华氏。” 说到这里,昌庆帝一脸不高兴。 第524章 一对蛇形镯 昌庆帝忿忿想,早知道华氏如此,都不如喂了狗。 “这样说来,这只镯子是另外一只了?” 昌庆帝眼神有些闪烁,清清喉咙道:“另一只朕把玩时,不小心摔碎了。” 另一只蛇形镯,他其实命人悄悄放进了幽禁皇后的关雎宫里,只是那时皇后已疯癫多年,镯子究竟流落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程澈不知这番来龙去脉,但察觉昌庆帝神情有异,面上不动声色道:“原来这只镯子是从长春宫流传出去的。” 昌庆帝摆摆手:“不必再提这些了。太子既然来了,就陪朕出去走走吧。” 程澈耐着性子陪昌庆帝散完步,抬脚去了慈宁宫看望太后和皇后。 冯皇后如今在太后面前已不再掩饰,是以程澈每次过来,只留下心腹伺候。 太后近来心情大好,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笑着问程澈:“刚从乾清宫过来?” “是,有些事要请教父皇。” “看来皇上没能给你解惑了。”太后淡淡笑道。 程澈心中一动。 后宫之事,太后说不定更清楚些。 他把蛇形镯拿了出来:“太子妃得到一只镯子,因为样式奇怪引起了孙儿好奇,就来问问父皇是不是异国进贡之物。” 太后扫蛇形镯一眼,皱眉:“古里古怪的镯子。” 立在冯皇后身后的宫女青娥眼神一闪,若有所思。 程澈陪太后与皇后二人喝茶闲聊消磨了小半个时辰,抬脚往外走,忽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听到女子喊:“太子殿下请留步。” 他驻足回眸,就见冯皇后的心腹宫女青娥气息微喘赶了过来。 “青娥姑姑有何事?”对这位陪皇后度过二十多载岁月的老宫女,程澈心存敬重。 青娥迟疑了一下,伸手入袖,掏出一方白帕,在程澈温和目光下把白帕缓缓打开,露出一只镯子。 那是一只与程澈手中的蛇形镯一模一样的镯子。 程澈挑挑眉。 事情越发有意思了,父皇说另一只镯子被他打碎了,结果却出现在母后的心腹宫女青娥手里,那么他手中这只,是父皇赐给华氏的那只无疑。 “青娥姑姑,不知你手中镯子从何而来?” 提到这个,青娥一脸愠怒:“要不是这镯子太特别,恐怕奴婢早就忘了。这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正值盛夏,园子里那些名贵花草早已枯败,却生出一从野蔷薇来,奴婢正替那丛蔷薇浇水,就在花丛旁发现了这只镯子。定是哪个杀千刀的落井下石,想以这造型古怪的镯子吓唬人呢!” 程澈静静听着,想到昌庆帝说这镯子夏日佩戴可使人清凉无汗,然后又说失手打碎,忽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想来是因为镯子的神奇作用,父皇想把这只镯子送给母后,又碍于面子不好明给,派人悄悄送了过去,结果……可想而知。 见程澈神情莫名,青娥歉然道:“是奴婢失礼了。反正因为镯子实在吓人,奴婢就丢进了杂货间里,还是今日见殿下拿出同样的镯子,才把它翻出来给娘娘过目。娘娘想着殿下打探这镯子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就命奴婢把这一只也给殿下送来。” 程澈伸手把镯子接过:“替本宫谢过母后。这镯子……应该是父皇送给母后的。” 他说完笑笑,留下呆若木鸡的青娥,转身走了。 程澈并没有回东宫,而是去了掖庭狱。 尽管是上午,旁处冬阳明媚,可一踏入掖庭狱就平白多了几分阴冷。 风冷人静,程澈直接去见了一个人——邓安。 华贵妃一案中,邓安能留下性命,并不是昌庆帝心慈手软,而是追悔当初轻易赐死华贵妃才留下许多谜团,更给堂堂一国之君留下许多郁闷和憋屈无处发泄。作为陪在华贵妃身边最久的内侍,昌庆帝干脆留了活口,以防将来再出什么幺蛾子。 “殿下。”邓安早已形销骨立,见程澈走到面前来,一双眼浑浊如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面对着邓安,程澈心情颇为复杂。 此人虽跟着华贵妃做了不少恶事,可当年若换了旁人,他恐怕早已消失在这世上了。 他干脆把镯子拿出来,开门见山:“这镯子邓公公见过吧?” 邓安已是如此境况,早没了遮掩的心思,盯着镯子一会儿,点点头:“见过,这是皇上多年前赐给华氏的镯子,据说是南兰贡品。” “那邓公公是否知道,这镯子后来是怎么流传到宫外的?” 邓安沉默片刻,才道:“华氏把镯子赏给了景王世子妃。” 程澈眉心一跳,带着一对镯子直接回了东宫。 程微走过来坐在他身侧:“二哥从父皇那里是否得到什么消息?” 程澈不答反问:“微微,景王世子妃与小姨母当年关系如何?” “景王世子妃?”程微脸色有些古怪,“二哥,我正要和你说,今日母亲托人带来消息,说景王世子妃自打冬至宴后就有些不妥当,请了数位太医都不见好转,看症状,竟像是中了邪。所以景王府托母亲求到我这里来,想请我去王府看一看世子妃。” 程微已是太子妃,身份尊贵,按理说是不会出宫替人看病的。不过景王世子妃又有不同,她是段老夫人的义女,程微名义上的姨母,委婉请程微过去看看,并无不妥。 中邪? 程澈挑挑眉,喃喃道:“事情越发有趣了。微微,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 程微抿唇一笑:“你说世子妃与我小姨的关系啊,那自然是极好的。当年她们是手帕交呢,哪怕世子妃嫁人生子,依然经常与我小姨一道出门游玩。” “这么说,改变小姨母命运的那次出游,世子妃也是当事人之一了?” 程微一怔,随即点头:“那次与母亲见面,我没少打听小姨的事。母亲说,当时一同出门游玩的贵女有七八人,世子妃自然是其中一个。出事时,小姨为了保护其他人与歹人力战,结果被歹人掳走,回来后名声大损,那些好友全都不再与小姨来往,只有世子妃依然如旧,很为那件事自责,甚至还在外祖母面前痛哭过数次。二哥,你为何提起这些?” 程澈拿出一对蛇形镯,摆在了程微面前。 第525章 失魂症 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并在一起,就好似找到同伴的一对小蛇,亲切依偎着。 程微蓦地瞪大双眸,用指尖抚摸着微凉的镯子,向程澈投去疑惑的眼神。 程澈笑问她:“你猜,哪一只镯子是舒表弟送你那一只?” 程微仔细打量着两只镯子,最后伸手一指:“应该是这一只。” 在程澈的注目下,她解释着:“和舒自幼体弱多病,大半时间都在屋里度过,对小姨留下的遗物定会时常把玩。这两只镯子虽然一样,可这一只要比另一只润泽光滑,所以我推断是和舒送我那一只。二哥,不知我猜对了没?” 程澈赞赏点头。 “那另一只呢?二哥从何处得来?”程微迫不及待追问。 又出现了一只蛇形镯,这说明二哥的查探有了不小进展。 对于程微,程澈没有隐瞒,便把探查情况细细讲了一遍。 程微神情微怔,下意识把蛇形镯推离:“二哥是说,让我借着替景王世子妃看病的机会,把这镯子拿出来让她过目?” “是。现在另一只镯子已经能肯定一直在母后那里,那么姨母手中的镯子,定然是华氏赐给景王世子妃那一只。考虑到景王世子妃与姨母的关系,她必然知道镯子为何会在姨母手里。” “可是,如果这镯子是景王世子妃送给小姨的,小姨怎么会拿去送给父皇?” 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意味深长:“所以先试探一下景王世子妃的态度再说。” 程微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翌日,程微请示过太后,一大早便回了卫国公府,之后由韩氏陪着去了景王府。 景王府气派威严,程微因是低调前来,就悄悄从侧门进去,直接被迎进了内院。 景王妃已逝,景王府后宅的当家人就是世子妃曾氏,如今曾氏病着,陪程微去曾氏住处的就是岚郡主与曾氏的心腹刘嬷嬷。 “世子妃现在如何了?”程微侧头问容岚。 有着可爱婴儿肥的岚郡主如今一脸愁容:“母亲这几日一直不大好,从昨日起神志开始不清了,时不时会说些奇怪的话。” “说什么?” 岚郡主摇摇头:“听不清。” 程微伸手拍拍岚郡主的手臂:“别太担心,我先看看再说。” “大姨母,程微,你们来了。”候在景王世子妃门外的容昕迎上来,向韩氏见过礼,目光从程微面上一扫而过。 他下巴染上一层青茬,瞧着有几分憔悴,已经完全是一副青年模样。 韩氏算是看着容昕长大的,见状便有些心疼,劝道:“你们两个莫要太忧心了,有微儿在,一定能治好世子妃的。” “母亲——”程微无奈看了韩氏一眼,随即对容昕道,“我只能先看过再说。” “嗯,先进去吧。” 一行人走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了侧卧在床榻上的景王世子妃曾氏。 容昕解释道:“母亲不许把帏帐放下来。” 似是听到动静,躺在床上的曾氏猛然坐了起来,目光虽是望着门口方向,却没有焦距,一副惊惶的样子往后躲:“不要过来,不要缠着我!” 韩氏与程微面面相觑。 岚郡主声音微哽:“大姨母,您看,母亲好端端就成这个样子,且情形越来越严重。” 在韩氏印象里,曾氏一直是温婉可人的形象,乍然见她如此,不由愕然:“瞧世子妃这样子,倒像是受了很大惊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韩氏所问正是程微想问的,她同样看向岚郡主。 岚郡主毫不犹豫地道:“就是冬至宴回来后。” 因曾氏情绪激烈,几人退了出去,程微站在外间问:“冬至宴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岚郡主看向容昕。 容昕摇摇头:“那日我和母亲不是一起进宫的,一直是容岚陪着母亲。” 见众人目光投来,岚郡主咬了咬唇,神情有些茫然。 韩氏揽住她的肩:“岚儿别怕,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知道了因由,才好给你母亲治病。” 岚郡主乖巧点点头,开口道:“那日我随母亲进宫,因为去得早,母亲就带我去拜见了太后,后来有别的夫人过去,就带着我出来了,然后便去了同乐殿。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几日我翻来覆去想了想,就是经过长春宫时,母亲当时紧了紧披风,说有些阴冷,拉着我匆匆绕了过去。” 慈宁宫、长春宫这样的宫殿都处在好位置上,由慈宁宫前往同乐殿,已经形同冷宫的长春宫是必经之路。 听了岚郡主的话,程微眉头一跳。 又是长春宫。 先是婉秀在冬至宴前夕被人发现死在长春宫,后是景王世子妃路过长春宫后出现异常,莫非——真是华贵妃作祟? 宫中闹鬼的传言显然没有传到宫外去,岚郡主所言,就极有可能正是问题所在了。 程微便开口道:“世孙,郡主,我正随师尊学习书禁科,主治镇邪驱鬼。既然世子妃有可能是受了惊吓,我就仔细瞧瞧,若真是如此,再对症下药。不过神魂受惊之人最忌打扰,你们要替我安排一间安静的屋子。” “你放心,我会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半步。”容昕开口道。 程微颔首:“那就好。我在宫外不宜停留太久,这就进去了。” 见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来,只有程微一个人往里走,曾氏的心腹刘嬷嬷不由道:“世孙——” 容昕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嬷嬷便不敢再多言,众人全都退到了外面等着。 程微脚步放轻走了进去。 曾氏似乎极为困顿,这个时候又安静睡着了,程微轻轻走过去,悄无声息望诊,竟毫无反应。 程微越是打量,越是心惊。 曾氏眉心隐隐发乌,眼下阴影萦绕,显然不是受了普通惊吓那么简单,而是丢了一魂! 就在这时,曾氏忽然睁开了眼睛,猛然坐了起来。 程微先是一怔,随后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去:“世子妃可认得此物?” 曾氏目光下移,随后像触电般浑身一颤,劈手把镯子打落,语无伦次道:“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我不想的——” 第526章 迷魂 镯子落在床榻上滚了几圈,最后撞到床栏上,发出一声脆响。 容昕等人冲了进来。 “母亲,您没事吧?”容岚跑过来,惊慌失措。 程微把蛇形镯不动声色揣入袖中,神情不悦扫了容昕一眼,淡淡道:“世孙,我已说过,治疗中途不得有人打扰的。” 容昕尴尬挠了挠头,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下去。 程微见状不好过多责怪,抬脚走到了外间。 容岚留在里间安抚曾氏,容昕则亦步亦趋跟了出来,问程微:“我母亲究竟是怎么了?” 程微定定看着他,吐出三个字:“失魂症。” “失魂症?”容昕一脸震惊,不由看向韩氏。 而从里间走出来的容岚听到此话,更是发出一声低呼。 程微便给二人解释道:“失魂症是民间常听到的传闻,无论是涉猎书禁科的符医,还是小有所成的道士,都能治疗此症。患此症者绝大多数是幼童,往往是受到惊吓所致。” “那我母亲怎么会患了失魂症?”容岚忍不住插言。 程微看向容岚:“可能就如郡主说的,与世子妃冬至宴时路过长春宫有关。” 说到此处,程微环视众人一眼,吐出一个惊人消息:“冬至前夕,长春宫死了一个宫女,从那之后就有了闹鬼传闻。我听到传闻曾去长春宫一探,发觉那里果然怨气不散。世子妃可能是体弱,恰好被冲撞了。” 她没有提华贵妃之事,一是不愿让人多想,二是刚刚曾氏的语无伦次,让人难免多心。 “微姐姐,那你能治好我母亲吗?”容岚忐忑问道。 程微含笑点头:“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有件事比较头疼,施展招魂之术需要入夜,而以我如今的身份,恐多有不便。” “这个好说,我和父亲一同去求皇伯父,他一定会答应的。”容昕闻言立刻道。 小霸王虽成熟不少,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嘱咐妹妹好好招待程微母女,便立刻就去寻景王世子一同进宫,约莫一个时辰后,就带来了昌庆帝答允的口谕。 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程澈。 程微对此早有所料。 皇上再大方,也不可能放任儿媳妇一个人大半夜呆在宫外,让太子前来相陪是必然,而这正是她与程澈商量好的。 有二哥在,她就不必担心趁给曾氏收魂之际追问镯子秘密时,再有人闯进来了。 很快就入了夜。 冬日的夜晚寒意袭人,好在屋子里已经烧起了地龙,身处其中的人们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那我就准备给世子妃收魂了,在这期间,你们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进去,不然便会前功尽弃。一旦如此,事情就会变得格外麻烦。” “为何会更麻烦呢?”事关母亲安危,容岚忍不住问道。 “因为现在知道世子妃在何处丢了魂,可以做到有的放矢,而若是半途而废,就要先花费许多工夫去找那一魂了。” “你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不会进去打扰的。”容昕保证道。 程微点点头,目光与程澈相触。 程澈轻轻点头。 她便真正放了心,转身走进安置曾氏的屋子里。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响,隔绝了外面所有视线,程微抬头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走向安静躺在床榻上的曾氏。 因为丢失一魂,入夜后是病人精神最倦怠的时候,程微不担心惊醒曾氏,大步走至她身旁,仔细打量着。 曾氏生得柔美婉约,闭目熟睡时一双蛾眉依然轻蹙着,显出内心的不安。 程微轻叹一声,把准备好的物品一一取出,开始画符招魂。 招魂术她曾施展过,当时是为了召回长姐程雅的孤魂,而这一次因为要招的是生魂,有肉身吸引,又知道丢魂之地,就比上次容易得多。 这样才过了一刻钟左右,室内烛火忽明忽灭,曾氏脸色就渐渐起了变化。 等到紧闭门窗的室内忽地起了一阵冷风,曾氏眉心阴影好似一团薄雾不停翻腾变化,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后,她便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不过那一双眸子烟雾朦胧,显然神智正处于似归未归之时。 程微死死盯着曾氏,见状眼中精光一闪。 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早已凌空画好的符箓指向曾氏眉心,随着烛火攸地变暗,曾氏神情一片茫然。 “婉娘,你醒醒。”程微柔声唤着曾氏闺名。 幽暗的灯光模糊了人的视线,而往常那清越的音色在这种环境里便有些暧昧不明。 曾氏渐渐找到焦距,喃喃道:“玉珠?” 程微展颜一笑,伸手挽住曾氏手臂:“你刚刚怎么了?吓我一跳。” “我……”曾氏摇摇头,脑袋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起来,便道,“可能是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我就说,你该好好休息的。”程微笑容明快,有着寻常女子罕有的爽朗,不过她把蛇形镯递到曾氏面前,却有些为难,“这镯子——” 曾氏表情微变,眼神不自觉移开:“好玉珠,你就莫让我为难了。这镯子是南兰贡品,极为珍贵。皇上把一只赏给了贵妃娘娘,这一只可是给你的。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是你不收,我可没法交代。” “可是——” “别可是了,你要是不想要,就亲自还给皇上好了,别为难我这胆小的。”曾氏拉着程微的手,语气亲密无间。 程微一颗心却渐渐沉进了冰窟里。 曾氏在撒谎! 另一只镯子,皇上分明给了皇后,又如何会给小姨? 她心念急转,在这一瞬间思绪无数。 应该是这样的,曾氏把华贵妃赏给的镯子佯称是皇上给小姨的,哄小姨收下了镯子。小姨对皇上无意,听了她的话自然会拿去还给皇上,而这一幕恰好被南安王看到,才有了那番误会。 那么,后来小姨的遭遇,是否与此有关?曾氏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曾氏这样的状态不能保持太久,程微当机立断背过身去。而后,在明灭烛光下,她缓缓转过身来。 曾氏蓦地发出一声尖叫。 第527章 心毒 饶是花容月貌,那张铁青色的脸在烛光映照下亦只剩下阴森恐怖。 程微上前一步,声音沙哑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 近在咫尺的曾氏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用手抱头疯狂摇着:“别过来,你别过来!” “为什么?”程微再次往前迈了一小步,不再靠近,而是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过去。” 曾氏松手,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瞥见女鬼突出的舌头,再次尖叫:“我说,我说,只要你别过来!” 程微舌头有些发麻,趁着曾氏闭目的时候,忙收回去放松。 装鬼真不是人干的事! 曾氏已是自顾说起来:“我只是不高兴世子对你念念不忘,才把贵妃赐我的镯子送你,说是……皇上送的。” 程微略加思索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曾氏口中的世子,应该是指容昕的父亲,景王世子。 想来当年小姨风华绝代,景王世子亦是她的爱慕者之一。而这,显然触怒了曾氏。 “你料定我不会收下,是不是?” 气势压迫之下,曾氏神智似归未归,早已回到了十几年前。 “你说啊!”程微上前一小步。 这小小一步,似是重锤落在曾氏心头,让她不敢再有任何犹豫,一叠声道:“是,是。我知道你定然会拿去还给皇上,只要被贵妃看到,贵妃会以为皇上把另一只镯子给了你,也就等于把你放到与她等同的位置上。你又年轻又美丽,贵妃定会忌惮不满,那么你的亲事就会早早被定下来,让那些心存幻想的臭男人死了心!” 听到这里,程微心底生寒,脑子还在飞速转动。 原来小姨还镯子的那一幕,看到的不只南安王,还有华贵妃。 南安王因此放下了对小姨的倾慕,那么华贵妃又做了什么? 明面上,华贵妃什么都没做…… 程微当然不相信狠毒如华氏会无动于衷,那么,小姨后来的遭遇定然与华氏脱离不了关系! 她一抬手,把插入发髻间的金钗拔了下来,满头青丝顿时滑落而下,顺着面颊飘荡着,声音更加凄厉:“那后来呢,那次踏青,也是你计划好的,是不是?” 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曾氏本就心中有鬼,多年的秘密埋在心里非但没有忘却,反而在一次次的午夜梦回中变得更加鲜明,此时听到程微喝问,她仿佛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一股脑把话倒了出来:“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约你出去,没有害你!” “没有害我?”程微一声冷笑,身子前倾已经快要触及曾氏,“难道那毁我清白的歹人是凭空冒出来的?” 她指甲涂着鲜红色,扫在曾氏面颊上,骇得曾氏魂飞魄散,尖声道:“不是我,都是贵妃安排的!” “贵妃?”程微眯了眼。 “是贵妃。玉珠,你相信我,我刚开始不知道的,真的不知道的。贵妃提议我们出门游玩,我还以为她想要给你安排一桩亲事。我真的没想到,贵妃会安排人糟蹋了你……” 说到此处,曾氏神情激动起来,竟主动去握程微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松开,两行清泪落了下来:“我就是嫉妒你,想让你早早嫁人,最好是嫁一个寻常的男子挫挫你的傲气。可我真不想害你落得如此下场的,都是贵妃太狠毒了,玉珠,你要想索命就去找她吧,不要找我!我还有昕儿要照顾,昕儿不能没有娘啊!” “哈哈哈!”程微忽然大笑,声音凄楚,“与你无关?你敢说对华贵妃的狠毒你真的心中没数?你敢说在那一场阴谋里你真的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曾氏眼神躲闪着:“是事后贵妃怕我乱说,才请了北冥真人替昕儿说话——” 程微至此彻底明白了。 无论曾氏表现的多么无辜,她与华贵妃之间,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华贵妃要毁了小姨,而曾氏则要五月初五出生被世人认为妖邪之气缠身的容昕顺利被封为世孙! 望着痛哭流涕还自认无辜的曾氏,那一瞬间,程微忽然极为心疼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姨。 她与小姨,命运何其相似,一个是无微不至关照她的好姐姐,一个是与小姨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不必再说这些了,我只问你,那个毁了我的男人,到底是谁?揪不出来这个人,我死不瞑目!” 曾氏眼中划过一抹同情,尽管很浅,还是被程微捕捉到了。 “玉珠,你永远不会找出来那个男人了。或者说,找出那个男人根本没有任何必要。” “为何?”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程微蓦地紧张起来。 曾氏居然笑了,带着几分怜悯:“那就是贵妃让沐恩伯随便派出的一个死士呀,事后早已被灭口了,究竟是谁,有什么意义?” 程微心中大恸,可这个时候她还有话要问,所有情绪只能压在心底。 “那后来呢,我已经被毁了清白,为何还不能放过我,非要拿去我的性命不可?” 就在刚刚程微感慨韩玉珠与其命运相似的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小姨与她是如此相似的人,那么面对仇人,绝不会懦弱的选择去死,而是顽强活着,等待机会报仇。 那么,小姨生下和舒后自缢,就很蹊跷了。 曾氏神情一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眼看迷魂符的效果要过了,程微越靠越近,厉声逼问:“你不知道?那就偿命来吧!” “我真的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贵妃是什么人,想来是她不愿留下后患,才会斩草除根——”曾氏声音陡然抬高,忽地白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程微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床榻上的曾氏,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好似被毒蛇缓缓缠上。 人心,或许从来比毒蛇更毒吧,程瑶如此,华贵妃如此,曾氏亦是如此。 她只觉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第528章 揭露 一见程微出来,候在外面的众人忙迎了上去。 “微姐姐,我母亲如何了?”容岚忙问道。 “休息够了就无碍了。”程微扫视一眼,发觉候在外面的人唯独少了容昕。 此时景王世子开了口:“天已太晚,我安排了客房,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就留宿一晚吧。” “那就有劳王叔了。”程澈开口道。 二人说话的工夫,容岚已跑了进去看曾氏,景王世子皱眉道:“容昕这小子,这个时候跑哪儿去了!”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容昕绕过屏风,神情有些异样,哑声道:“父亲,我在呢。” 景王世子放松了神色:“你且带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去客房歇息,我进去看看你母亲。” 提到曾氏,容昕眼神微闪,轻轻哦了一声,定定看着程微道:“请随我来吧。” 他说完,转身便走。 程微看向程澈。 程澈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一同往外走。 太子身份尊贵,客房就安排在离主院不远处,这样踏着寒风冷月穿过一道月亮门,也就到了。 挑灯的婢子上前打开房门,容昕在门口停下来。 程澈拍拍容昕的肩膀,抬脚走进去。 见程微紧随其后往里走,容昕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程澈驻足,回眸静静看着容昕。 这似乎是容昕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称他为“太子殿下。” 程微的诧异不比程澈少,在灯光下看着容昕惨白的脸色,似有所悟。 见程澈二人都望着他,容昕喉咙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唇,才道:“我……我想与程,呃,太子妃单独说几句话。” 这话似乎费劲了力气,容昕悄悄握紧了拳头,目光中头一次流露出隐隐祈求。 程澈轻叹一声,淡淡道:“好。” 他转了身看着程微,抬手替她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鬓发,温声叮嘱道:“去吧,我就在窗边看着你。” 他说完走至窗前,推开窗子,任由寒风灌进来,吹散了室内聚集的暖意。 窗外数丈开外正对着一块半人高的奇石,人站在那里说话,四周毫无阻碍,正是适合交谈的好地方。 程微来至容昕身旁,轻声道:“走吧。” 容昕无声点点头,率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程微跟在容昕身后,盯着他挺得笔直却似乎带着无尽萧索的背影,心情格外复杂。 二人在奇石处停了下来。 程微没有开口。 冬夜的云层总是显得厚重低沉,好像一笔一笔的浓墨挥洒在深蓝的天幕上,月冷星稀,就好似此时二人之间涌动的气氛。 万籁俱静,二人咫尺之遥,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容昕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听到了。” 程微眉梢轻轻一动。 容昕自顾解释着:“我担忧又有几分好奇,就绕到屋后去听,然后,便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他定定望着程微,嘴唇翕动,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程微,你是不是很恨我母亲?” “如果是你,你不恨么?”程微反问。 “我……也会恨的。”容昕的骄傲让他说不出违心的话来,可那个人,终究是他的母亲。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望向程微的眸中满是哀求:“程微,你能不能……别告诉外祖母……” 这样的忐忑与哀求,是程微从未在小霸王眼里看到过的,可是想到小姨的遭遇,她的心就无法软下半分。 程微轻叹一声,语气坚定告诉他:“我不能。” “程微!”容昕声音微扬,死死咬着唇,好一会儿才道,“若是那样,外祖母一定会很伤心的。你就当,就当是为了外祖母,不行么?” 程微翘起嘴角,轻轻一笑,那笑却没有一丝温度:“容昕,我明白你的意思。外祖母一直视世子妃如亲生女,若是知道世子妃做的事,定然会伤心欲绝。” 她说到这里缓了缓,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可这又怎么样呢?外祖母之所以把世子妃视作亲生女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外祖母失去了亲女儿,移情到世子妃身上。难道就因为如此,我就要替你母亲隐瞒,然后让外祖母他们一辈子蒙在鼓里,把害了小姨的人反而当成亲人吗?” 说到激动处,程微上前一步,离早已听愣的容昕离得更近,一字一顿道:“容昕,我没有那么愚蠢的好心。我相信我的外祖母、外祖父,他们宁可伤心识人不明,也不愿意当一辈子傻瓜!” 她说完,心绪万千看容昕一眼,转身便走。 “丑丫头——”容昕终于回神,上前追了几步。 程微停下来,没有回头。 “那我呢,你恨我吗?”容昕喃喃问。 程微站在原地一直沉默。 月冷如霜,容昕的心却比霜还要冷,他苦笑一声:“你恨我,是不是?” 程微终于回头,深深望着容昕。 曾经,他们是心无芥蒂的玩伴,尽管打打闹闹,可岁月留下的全然是美好与纯粹。而今,他们都长大了,许多事变了,许多人亦变了,有一些东西再美好,终究只能深深掩埋在回忆里了。 “我不恨你。”程微轻轻摇头,吐出一句让容昕绝望的话来,“但我想有一日,你也许会恨我的。” 程微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丑丫头——”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再回头。 容昕立在那里,看着那个刻在心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窗子也跟着轻轻放下来,这才沉默离去。 程微进了屋,背靠墙壁,浑身发抖。 程澈直接把她拥入怀里,低喃:“微微,别难过,有二哥在呢。” 程微猛然抬头,踮起脚尖狠狠亲在程澈唇上。 她吻得热烈又绝望,似乎要把一切痛苦与拥着她的人分享。 良久,她靠在程澈怀里,低低道:“二哥,我怕极了。” 比起小姨,她多的可能只是那么一分虚无缥缈的运气。 那份运气,让她捡到了镯子,遇到了阿慧。 程微下定决心的事绝不拖泥带水,翌日一早,她没有回宫,而是径直去了卫国公府,把曾氏所为从头至尾讲给了段老夫人与韩氏听。 第529章 苦果 曾氏所作所为,确凿的证据那是没有的,程微亦从未想过能从律法上惩罚她。对于这样的人,众叛亲离的活着,要比死更难受。 段老夫人当即就请了景王世子相见,把曾氏做的好事如数抖落出来,在景王世子将信将疑之下,直接提出解除与曾氏的义母女关系,随后便端了茶,毫不留情面请景王世子走人。 景王世子憋了一肚子火和疑问回府,径直去了曾氏那里。 曾氏昏睡了一夜已经醒来,面色虽有几分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景王世子大步走进来,对容岚道:“岚儿,你先出去,我有话对你母亲说。” 容岚乖巧站起来走出房门,一到屋外却蹑手蹑脚躲到窗后偷听。 “世子爷。”曾氏强撑着起身。 景王世子伸手扶了她一把,拿软枕垫在她背后,突然开口道:“婉娘,昨夜你说了许多梦话。” 曾氏一怔,喃喃道:“我说了什么? 景王世子牢牢盯着曾氏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说,你害死了韩玉珠,因为你担心我对韩玉珠有意!” 躲在窗外的容岚乍然听到此话,猛然睁大了眼睛,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险些要惊叫出声,嘴巴却被人捂住了。 她挣扎几下,发现是容昕,遂停止了反抗。 容昕松开手,使了个眼色,示意继续听下去。 “世子爷,您在说什么呀?我刚醒,都被您弄糊涂了。” 曾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掩饰好,可那一瞬间的异样还是被景王世子捕捉到了,他冷笑:“婉娘,你不是被我弄糊涂了,而是在装糊涂吧。你敢说你没有害过韩玉珠?若你真的无辜,视你为亲生女儿的段老夫人为何提出断绝义母女关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曾氏声音陡然抬高。 “就在你说了那些梦话之后。” 昨夜的事情曾氏醒来后只剩下模糊印象,对她来说就是一场风过无痕的梦,并不知道程微替她治疗过。 此时听景王世子这么一说,曾氏就辩解道:“世子爷,您想想,就算我真的说了什么梦话,老夫人如何会知道啊?” 景王世子深深叹息:“那是因为,昨夜太子妃一直在场,把你说的话尽数听了去!” “太子妃?”曾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道,“您是说程微?” 打量着景王世子神情,她委屈道:“世子爷,难道您与我同床共枕二十载,还比不上一个外人的一面之词吗?” “你是说,太子妃会诬陷你?” 曾氏咳嗽一声,叹道:“世子爷,程微如今虽是太子妃,可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丫头性情偏激,从小就与昕儿一起玩闹,后来昕儿多次提出想娶她为妻,我想着她与韩止那事闹得满城风雨,一直没有答应。您也知道,昕儿是个直肠子,许是把此事对她说了,她就此对我有了埋怨也不一定——” 曾氏话未说完,房门忽然被打开,容昕脸色铁青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大哥!”容岚听着父母的对话早已惊骇欲绝,兄长不老老实实偷听却跑来踹门更是让她惊慌失措,于是不顾父母诧异的表情,死命往外拉容昕,“你快出去吧,父亲母亲在说话呢!” 容昕薄唇紧抿,一把推开容岚,大步走到父母面前。 他没有看景王世子,目光直勾勾盯着曾氏。 “昕儿——”曾氏动了动唇,有些不明所以。 似乎一夜之间,许多事都已经天翻地覆,而她却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容昕就这么看着曾氏。 这是他的母亲,他一直爱戴她、敬重她、依恋她,可谁想到会有这么一日,他希望从不曾有这样一个母亲。 “母亲。”沉默良久,容昕终于开了口,“您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曾氏彻底怔住,而景王世子眼中的光陡然暗了下去,只剩下一层阴霾蒙在其上,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思。 “母亲,您做过的错事,不说向受到伤害的人道歉,难道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吗?到这个时候,您还要说程微的不是。”容昕越说越失望,说到最后只剩下苦笑,“还是说,您要告诉父亲,我因为不满您阻拦我与程微在一起,所以对您也有了埋怨,然后与程微一同诬陷您?” “够了,容昕,你不必再说了,与你妹妹一起出去!”景王世子冷喝道。 容岚死死拉着容昕的手,声音已经带了哽咽:“大哥,听父亲的话,咱们出去吧,好不好?” 妹妹冰冷的手让容昕浑身竖起的刺收了起来,面无表情道:“好,咱们出去。” 室内很快只剩下景王世子与曾氏二人。 “婉娘,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曾氏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只是一味落泪。 景王世子叹了一声:“罢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见景王世子转身欲走,曾氏心头一慌,喊道:“世子爷,您听我说!” 景王世子停住脚。 “我只是一时糊涂才铸成了大错。如今昕儿与岚儿都大了,难道您要因为十几年前我无心犯下的错,就与我夫妻情断吗?” “你可知道,你所谓无心犯下的错,却毁了韩玉珠的一生!” 听景王世子提及韩玉珠,曾氏终于失控:“韩玉珠,韩玉珠,世子爷,到如今您还对她念念不忘吗?” 景王转过身来,看着曾氏因嫉妒而扭曲的面庞,失望摇了摇头:“婉娘,到现在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娶你为妻后,从没有过旁的心思。韩玉珠美貌无双,性情出众,对这样的女子,我欣赏、赞叹,可这并不代表就要把一支稀世名花折回家里来。对我来说,景王府有一个优秀的女主人已经足够了。” “世子爷,您说的……可是真的?”曾氏怔怔问道。 “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婉娘,以后我不会再踏进你的房门,咱们各自安好吧。”景王世子深深看曾氏一眼,“我无法接受一个只因为嫉妒就毁了最好朋友一生的女人睡在枕畔。” “世子爷,世子爷——”曾氏从床榻上翻身下来,踉踉跄跄去追赶大步离去的景王世子,终究没有追上,留给她的,只有冰冷的关门声。 第530章 太子选妾 回宫后程微有些纠结,不知要不要把调查的结果告诉和舒,遂与程澈商量。 “还是等和舒身体好了再说吧。”程澈道。 “嗯。二哥,昨晚容昕怎么会把我与曾氏的对话听了去?”程微把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以二哥的细腻,不该发生这种纰漏。 程澈淡淡一笑:“因为我觉得,他应该听一听。” 尽管当时不清楚真相,可一连串的追查足以让他怀疑,曾氏在韩玉珠一事上并不清白。而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无论是华贵妃还是沐恩伯府的人都已归于尘土,想要得到实质证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再者说,曾氏是景王世子妃,有些事哪怕有了证据,为了皇家脸面亦不可能公之于众。而对曾氏这样的贵妇人来说,丈夫的冷落,儿女的疏远,那是比让她偿命更痛苦的事。 程微很快领会了程澈的意思,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话题一转:“二哥,我怀疑长春宫有华氏怨魂作祟,想去探一探。” “你来。”程澈把程微拉到梳妆镜前,埋怨中带着疼惜,“你看看自己的脸色,还能再费神吗?” 镜中女子清艳依旧,可唇色却是一片苍白,失了往日的鲜妍。 她很快妥协:“二哥说的是,等我调理好了和舒的身体再说吧。” 除了给和舒调养身体,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解除二哥的血咒,而越是钻研,越发现其中的困难。 “二哥,快过年了吧。”躺在床榻上,程微随意地问。 “嗯。” “等开了春,林大哥与赵姐姐就该成亲了,咱们一起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吧。” “当然。也许到后年他们就能抱上娃娃了,到时候咱们还一起去。” 程微一个翻身揽住程澈的腰,低声呢喃:“对,以后每一年,咱们都一起出宫去……” 程澈低头,发觉怀中人已经睡着了,心头蓦地一酸,轻轻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希望老天垂青,让他们能有每一年。 转眼就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无论是宫里宫外,处处都洋溢着春意。 程微到底是没能参加赵晴空与林琅的婚礼。 原因无他,太子妃有孕了。 宫中几位主子的欣喜自是不必多提,更多家有娇女的人则开始蠢蠢欲动。 昌庆帝这几日就得到不少臣子或委婉或直接的暗示:太子妃有孕,东宫空虚,该为太子殿下选妾了。 礼部尚书更是明言,按规矩太子妃选定后就该定下两位良娣的人选,太子大婚三个月后良娣便要进宫伺候太子,而今东宫迟迟不进人,有违祖制。 昌庆帝觉得臣子们的提议也有道理,就跑到慈宁宫与太后商量。 自打太子妃有喜的消息传出,领着女儿或孙女求见太后的夫人同样不少,这几日太后亦在琢磨此事。 “太子妃有了身孕,东宫里一个伺候璟儿的都没有,是该考虑选些人进来了。” 昌庆帝点头:“朕亦是这么想的。母后觉得,是按着正经的程序选妾充盈东宫,还是先挑几个合意的?” “哀家冷眼瞧着,璟儿除了太子妃,对东宫那些宫婢从不多看一眼,要是大张旗鼓选人恐引起他的反感。不如就打着赏花的名义邀一些夫人姑娘进宫来,到时候叫璟儿过来亲自瞧瞧,他中意哪个就选哪个,皇上看如何?” “这个主意好,就依母后所言。” 太后要办赏花宴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明眼人心知肚明,这是要替太子选人了。 太子俊朗无双,文武双全,更是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跟着这样的男子,任谁家女儿都不会受了委屈。一时之间,京城有名的绣庄布坊都热闹起来,那些顶尖的绣娘更是被争破头请到各个府上去。 这番动静自然没有瞒过程微。事实上,宫中亦无人刻意隐瞒。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未来的帝王,难不成只守着太子妃一人?这是所有人从未思考过的事,只除了程微。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程微正在用膳,一生气黑着脸多吃了一个馒头,随后就狂吐不止。 欢颜与画眉端茶倒水递帕子伺候着主子,程澈便在这时走了进来。 一见程澈进来,程微擦了擦嘴,挥手让伺候的人退下去,随后狠狠瞪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二哥怎么有空过来?不该赶紧去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小娘子吗?” 程澈在她身边坐下,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好点了吗?我知道你听到消息定然不舒服,就过来了。” 程微扭身挣扎了一下,郁闷难消。 “真生我的气?” 程微一双大眼翻了个白眼:“不生气才怪。二哥,我把话说清楚,打死我都不会接受你去睡别的女人。有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可以妥协的,有的事却绝不会妥协。” 她不想入宫,可为了能与二哥在一起还是入了,但这不意味着她能接受与其他女人分享二哥。 这是她的男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完完全全都是属于她的。 世人认为天经地义的事,就该让女子咽下无尽委屈与痛苦接受吗? 别人她不管,至少她不能。 见程微气鼓鼓的样子,程澈莞尔一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举起双手道:“我保证,这辈子只睡微微一个人,我的太子妃该满意了吧?” 这话由程澈说出来,程微忽觉有些脸热,嗔他一眼道:“那赏花宴你去是不去?” “去还是要去的。”程澈笑着道。 赏花宴那日阳光明媚,柳绿花红,正是小聚的好天气。 太后百般斟酌,只请了十来位夫人携女赴宴。 精挑细选之下,十来个女孩儿无论出身还是容貌言行都是京城贵女中顶尖的人物,太后冷眼瞧着,越瞧越满意,低声吩咐宫婢道:“去请太子过来。” 不多时,内侍高声传唱:“太子驾到——” 那一瞬间场面就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走过来的年轻男子。 挺拔如松的身姿,俊朗温润的模样,让女孩儿们都悄悄红了脸,只敢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唯恐让人觉得失了端庄。 “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后见程澈穿戴得体,举止有礼,很是欣慰,忙让他在身旁坐下,开口道:“哀家上了年纪就喜欢热闹,你们这些丫头会些什么,就展示一番给哀家解解闷吧。” 第531章 一劳永逸 海棠树下少女素手轻抬,拨弄着琴弦。 悠扬的琴声响起,吹散了过暖的阳光,给听者带来几分清幽。 这已经是第五位上场的少女,而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一直笑容淡淡,令人猜不透喜恶。 太后终于忍不住侧头,低声问程澈:“璟儿,你觉得这琴声如何?” 说是问琴,实则问人。 “甚好。”程澈一开口,忽然皱眉。 “璟儿,怎么了?”见他神情有异,太后莫名有些紧张。 孙子该不会告诉她,弹琴者要是个俊俏男儿,就更好了吧? 要是那样,她心脏可受不了! 程澈掏出洁白手帕,侧头掩口,轻轻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虽轻,却让不少人都悄悄看过来,场中少女琴音顿时一乱,只是这时却无人留意了。 太后先是松了口气,见咳嗽的人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心头一紧,问道:“璟儿,可是着凉了?” 程澈冲太后温和一笑:“皇祖母且放心,孙儿无事——” 随着他放下手帕,场内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太后更是大惊,紧紧盯着程澈嘴角道:“璟儿,你——” “怎么了,皇祖母?”程澈一副茫然的样子,抬手擦拭嘴角,低头看见指尖上殷红的血迹,顿时一怔,抬眸看向太后。 太后已是心慌意乱,一把夺过他手中帕子,目光落在帕子上的点点红梅上,眼前一阵眩晕。 程澈忙把她扶住,语带关切:“皇祖母——” 太后强撑着摆摆手:“哀家乏了,都散了吧。” 在场众人见太子咳血,早已是心惊肉跳,利落拽着自己的闺女或孙女忙不迭溜了。 太后大喊:“御医,快传御医!” 程澈伸手扶着太后,宽慰道:“皇祖母,您别急,都是孙儿不好,让您担心了。”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太后又急又怕,伸出手摩挲着程澈的面庞,眼泪就掉了下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那双手虽然白皙,可到底是有了岁月的磨砺,程澈心头涌起几分愧疚,可为了一劳永逸,只能不动声色道:“孙儿也不知为何,刚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咳了。” “之前没觉着不舒服?” 程澈摇摇头:“并无。” 正说着几名当值的御医已经匆匆赶过来,太后一边命御医给程澈看诊,一边命人去喊昌庆帝。 她想了想,考虑程微有孕在身,并没派人去叫。 不多时昌庆帝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神情难掩焦急:“母后,朕听说太子不舒服?” 太后拿出那方染血的帕子递给昌庆帝看。 昌庆帝一瞧脸色就变了,见一位御医出来,开口便骂:“太子身体有恙,你们都不知道吗?” 宫中贵人,太医都是定期来诊平安脉的。 太医被昌庆帝这一嗓子吼得腿脚发软,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后忙道:“皇上,此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还是听听太医怎么说吧。” 昌庆帝勉强点头,瞪太医一眼:“说,太子为何会咳血?” 太医腿肚子不停打颤:“回陛下,臣等还……还未……” 昌庆帝早已听不下去,大步走了进去。 几位太医一见皇上进来,顿时拜倒。 “这个时候别来这些虚礼,朕只问你们,太子到底如何?”昌庆帝说着环视几位太医,心渐渐凉了。 几位太医心比昌庆帝还要凉。 太子咳血,他们却找不出原因,今日脑袋恐怕要搬家了。 “说,太子到底怎么了?” 在一国之君的喝问下,避而不答是不可能的,在场最有资历的一位太医战战兢兢开口:“回陛下,太子,太子……” 他实在无法说下去,因为刚刚几人研究半天,实在找不出病症来。 就在昌庆帝越来越不耐烦眼看要发作时,最年轻的那位太医心一横道:“陛下,微臣认为,太子这不是患病!” 昌庆帝立刻看向出声的太医。 几位太医心都提了起来。 看皇上震怒的样子,今日能否死里逃生,就看这位同僚如何应对了。 “臣等刚刚轮番替太子把脉,从脉象来看,太子除了气血略有亏损,并无不妥当的地方,断不至于会咳血。所以微臣斗胆揣测,太子咳血或许与今日赏花宴有关。” “这是什么道理?简直荒唐!”太后脸立时黑了。 难道是有人趁机给太子下毒?不对,太医明明说璟儿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年轻太医恭恭敬敬看着太后:“太后,您可还记得国师之言?” “国师?”太后与昌庆帝对视一眼。 年轻太医小心翼翼提醒道:“国师曾说,太子命格奇特,与之相配女子,须要八字相合——” 太后猛然一惊,失声道:“怎么会?哀家以为,那是指太子之妻,莫非纳妾还有这般讲究?” 这话,几位太医就不好插嘴了,一个个垂眉敛目静立着。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太子咳血是不是这个原因,可为了保命,没有原因也要找出个原因来,至于之后,那便听天由命吧。 太后看向昌庆帝。 昌庆帝迟疑了片刻,道:“朕这就派人去请国师。” 玄清观在京郊,昌庆帝把人派出去之后,与太后一同忐忑不安等着,只觉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来的却是北冥真人。 “陛下,太后,师尊不在观中,给贫道留言说是云游去了。” 昌庆帝退而求其次:“那就请真人给太子看看吧。” 北冥真人来到床旁,仔仔细细替程澈检查后,一脸严肃道:“太子咳血,这是受了冲撞。” “这么说,凡是要与太子亲近的女子,都必须与太子八字相合?”太后提着心问。 北冥真人沉重点头:“不错。幸亏今日只是起了个头,若是寻常女子近了太子的身,太子就不是咳血这么简单了。” 小师妹啊,师父偏心,居然为了你让我撒谎骗人,你赔我节操来! 随着这话传了出去,京城那些蠢蠢欲动的心顿时安分下来,一时之间再无人敢提给太子纳妾一事。 开玩笑,谁想给太子纳妾,那就是无视太子性命,别说靠女儿、孙女扬眉吐气了,不被皇上唾沫星子淹死就是好的。 程微就在这如流水般的清净日子里,迎来了生产之日。 第532章 产子 那日天气晴好,程微挺着滚圆的大肚子走出暖气熏人的房间,在园子里慢慢散步,又肥了一圈的胖鱼跟在她脚边连跑带滚,无比欢乐。 “太子妃,小心脚下。”画眉小心翼翼扶着程微绕过积雪。 “我透口气就回。”程微指指梅树下的矮墩。 立刻有宫婢铺好软垫,画眉扶程微在矮墩上坐下,欢颜则打开随身带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枣糕来。 “太子妃,要不要吃一点?” 程微净了手把枣糕接过来,一口咬下,顿时齿颊留香。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低头看着在脚边撒欢的胖鱼,掰下一小块枣糕抛给它。 胖鱼低头嗅嗅,嫌弃地看程微一眼,大摇大摆走了。 “真是越来越挑剔了。”程微笑着又咬了一口枣糕,忽然皱眉。 湿漉漉的感觉从下身传来,虽然不疼,却让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见程微脸色有异,欢颜一脸茫然:“太子妃,今日做的枣糕不合您口味吗?” “太子妃可是要喝热水?”画眉跟着问。 程微把手中枣糕吃完,对二人道:“不是,我可能要生了,你们赶紧扶我回去,通知稳婆和医女。” 两个丫鬟闻言彻底呆了。 要生了,要生了,她们的主子要生了! 可是,主子说这话之前,还把剩下的枣糕给吃完了! 程微没理会两个丫头的呆滞,扶着肚子站起来,提醒欢颜:“别忘了把食盒带上,一会儿我还要吃一点。” 于是等稳婆和医女们匆匆赶来,就见据说已经发作的太子妃正慢条斯理吃着枣糕。 “你们来了,扶我进产房吧。”程微把吃了大半的枣糕放下,擦嘴净手。 领头的稳婆小心翼翼问:“太子妃,您真的发作了?” 程微淡定点头:“嗯,我羊水破了。” 众人大惊:“快,快把太子妃抬去产室。”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程微躺在了产床上。 阵阵腹痛袭来,她解下随身带的瓷瓶喝下助产符水,这才后知后觉想到,忘了派人去通知宫中主子们。 “你,出去告诉画眉,要她速速派人去禀告几位主子。”程微随手指了一位医女道。 主子突然发作让未经人事的两个大丫鬟有些发懵,总感觉像做梦似的,经由医女提醒,画眉这才如梦初醒,叮嘱欢颜好好守着太子妃,立刻派出几人前往各处通知贵人们。 “什么,太子妃发作了?”太后腾地站了起来,就连一直在外人面前装疯的冯皇后都绷紧了后背。 前来报信的宫婢连连点头:“是的,太子妃已经进了产室。” “发作多久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 太后松了口气:“那还好,有没有去通知皇上与太子?” 一般产妇从发作到生产,短则几个时辰,长的两天两夜也是有的。 “都去通知了。” 太后点点头,吩咐乔嬷嬷:“你去东宫守着吧,有什么情况速来回报。” 以太后的身份,太子妃生产是不好前去的,可一想到这是唯一能给孙子生娃娃的女人,就无论如何都淡定不下来了。 等乔嬷嬷一走,太后便拉着冯皇后的手道:“真真,你听到没,太子妃要生了。” 冯皇后眼泪簌簌而落,紧了紧太后的手。 皇宫里地位最高的两个女人焦灼不安等着,才不过两刻钟左右,乔嬷嬷又回来了。 太后讶然:“乔嬷嬷,从慈宁宫到东宫路上都要花去两刻钟时间,你怎么这就回来了?” 这速度,恐怕还没走到东宫吧? 一贯沉稳的乔嬷嬷满脸堆笑:“恭喜太后,恭喜皇后娘娘,太子妃已顺利诞下龙孙,重七斤二两!” 太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扬起声音问:“生了?乔嬷嬷,你莫非和哀家开玩笑吧?” 乔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奴婢怎么敢开这种玩笑。太子妃真的生了,奴婢是走在半路上碰到了第二批前来慈宁宫报喜的人。” 乔嬷嬷这一说,太后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位宫婢站在她身侧,看打扮,正是东宫之人。 太后犹觉难以置信,盯着那宫婢沉声问:“太子妃真的生了?” 这样天大的喜事,面对太后的威严宫婢也觉不出惶恐了,连连点头道:“生了,生了,奴婢亲眼瞧着稳婆们抱出了小皇孙。奴婢奉命前来报信的时候,女官们正在做记录呢。” 太后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随之涌上的就是巨大的喜悦,语无伦次道:“太好了,太好了。太子妃真是争气,哀家就说这孙媳妇选对了。” 乾清殿那里,昌庆帝正在御书房与几位重臣议事,作为已成年的太子,程澈理所当然在里边旁听。 东宫前来报信的内侍被人拦下来:“请留步,皇上议事时,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可是——”内侍踮着脚往御书房的方向望了望。 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朱洪喜见了抬脚走过来,问道:“你是东宫的人?来这里有什么事?” 一见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内侍忙道:“朱公公,奴婢是来报信的,太子妃发作了。” 朱洪喜一听不敢怠慢,立刻去敲御书房的门:“陛下,奴婢有要事禀告。” “进来。” 昌庆帝看着匆匆走进来的朱洪喜,心中一紧。 这种时候进来禀告,往往都是急事、大事。 朱洪喜走至昌庆帝身旁,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太子妃发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程澈一眼。 奈何太子殿下耳力太好,昌庆帝还在愣神的工夫,他已猛然起身,匆匆撂下一句“父皇,儿臣先去看看”就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门框的震动声显示着太子夺门而出时脑门被撞得不轻。 重臣们面面相觑。 “散了吧,明日再议。”一颗心早跟着太子飞了的昌庆帝翘着嘴角道,等重臣们一走,立刻吩咐朱洪喜前往东宫。 一口气跑回东宫的程澈呆呆看着塞进他怀里的婴儿,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好半天作不出任何反应。 他看看皱巴巴的婴儿,又看看盖着锦裘冲他微笑的媳妇,傻傻问:“微微,这是你生的?” 不是才发作吗,这一个是什么时候生的? 第533章 乳名 “二哥,你脑门怎么青了一片?”生产过后,尽管有助产符的帮助,程微依然觉得疲惫不堪,勉强睁着眼问程澈。 “青了吗?”程澈抬手揉揉额头,一脸茫然。 这个时候,他怀里的婴儿发出一声轻啼,程澈先是表情一僵,随后手忙脚乱开始哄儿子。 “太子殿下,小皇孙可能是尿了。”早就安排好的一位奶娘上前提醒道。 程澈一摸,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衣襟湿了。 孩子被奶娘抱走,室内便只剩下二人。 “微微。”程澈喊了一声,见程微双目紧闭,不由骇然,忙伸手去推她。 被推醒的程微一脸无奈:“二哥,你是不是傻了,我刚睡着。” 程澈赧然摸摸鼻子,忽闻淡淡的异味,猛然想起刚才摸了衣襟,忙把手放下来,一脸严肃解释道:“我就是想说,咱们的儿子皱巴巴的,像个猴子……” 程微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很好,她生了个孩子,夫君就傻了。 盯着程澈脑门那一片青,她恍然大悟:“二哥,我知道了,你脑门撞门框上了吧?” “呵呵呵。”程澈只剩下了傻笑。 太子妃顺利产子的消息很快就插上了翅膀,飞遍京城各个府上。 有的欢喜无限,有的不以为意,而平王府上,平王的心情最为复杂。 太子深得帝宠,如今有了嫡子,地位更加稳固,看来他的跛脚没必要再装下去了。反正这腿是太子妃治好的,他现在不找个台阶顺势下了,将来才是骑虎难下。 于是小皇孙洗三礼那日,身为伯父的平王前去观礼,众人愕然发现,跛脚二十来年的平王居然好了。 用平王的话说,这些年他一直在坚持锻炼康复,如今沾了小皇孙喜气,就彻底好利落了。 这个说法讨喜极了,不仅平日里总拿眼白看大儿子的昌庆帝露了笑脸,就连太后面对平王都和蔼不少。 平王心里颇不是滋味。 相比太子,他才是丢了二十多年捡回来的那个吧,没见过这么偏心的爹! 不过—— 平王扫了一眼意气风发的程澈,心道,至少这个太子比以前那个娘娘腔好多了,看在他长得还算体面的份上,暂且忍了吧。 洗三礼后,皇宫里身份最尊贵的几位主子为了小皇孙的乳名争执起来。 “朕觉得叫宝哥儿好,贵气又实在。” “什么宝哥儿贝哥儿的,皇上没听说过么,小孩子取个贱名,才好养活。” “那母后想的什么乳名?” 太后咳嗽一声道:“哀家觉得阿虿挺好。” “阿虿?”昌庆帝与程澈异口同声重复着。 “皇上觉得怎么样?” 昌庆帝嘴角挂着僵笑,心中疾呼,他才不要他孙子叫阿虿哩! 面对太后期盼的眼神,昌庆帝向程澈投以求救的目光。 你自个儿看着吧,要是想让自己儿子以后被人蝎子蝎子的叫,尽管在这装乖。 程澈干笑道:“皇祖母,不知您想了几个名字?咱们可以从中选个最好的。” 太后抿嘴一笑:“其实哀家还想了两个乳名,一直犹豫不决呢。你们觉得獾郎和溪狗哪个更好?” 昌庆帝:“……” 程澈:“!!!”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一脸绝望。 昌庆帝灵光一闪,抓住了救命稻草:“咳咳,容璟啊,要朕来说,太子妃最是劳苦功高,嫁进来才一年多就诞下了小皇孙。你就没问过太子妃的意思?她或许也给小皇孙想好了乳名呢。” 一听昌庆帝搬出了太子妃,太后立刻附和道:“皇上说的不错,太子妃可有什么好想法,也可说来听听,说不定比哀家想的几个名字还要好呢。” 昌庆帝目光灼灼望着程澈,就差伸手掐他大腿了,心道,无论太子妃有没有想过给小皇孙取乳名,今儿个你就是借着太子妃的名义也要说出个像样的名字来! “太子妃倒是提了一个,就是怕皇祖母与父皇嫌弃。” “说!”昌庆帝迫不及待道。 程澈牵了牵唇角:“她觉得,小皇孙叫阿枣甚好。” “阿早?”太后喃喃念着,不由笑了,“倒是朗朗上口,太子妃莫非是觉着这孩子来得太快,才想到这个名字?” 程澈摇摇头:“不是,太子妃说,她发作时,正在吃枣糕……” 太后:“……” 昌庆帝一叠声道:“阿枣好,阿枣好,太子妃定然是吃了枣糕才如此顺利生下了小皇孙。母后,您觉得呢?” 太后一脸纠结。 罢了,虽然比起她想的名字稍微差了一点,亦勉强可用吧。 程微如今在太后心中地位颇高,她略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就叫阿枣吧。” 等太后一走,昌庆帝用袖子擦了擦冷汗,与程澈四目相对。 太吓人了,他宝贝孙子(儿子)差点就要叫溪狗(獾郎)了! 程微听说太后与皇上采纳了她起的乳名一脸惊讶:“真的同意小皇孙叫阿枣了?我还以为他们会嫌这个名字粗鄙——” “阿虿、獾郎、溪狗。”程澈冒出三个词。 程微困惑眨眨眼:“二哥这是何意?” 程澈一脸后怕:“要是没有你起的这个名字,咱们儿子就要在这三个里选一个了。” “这是谁想出来的?” “太后!” 程微满脸同情看看睡得正香的儿子,揉了揉太阳穴。 这年头,当皇子皇孙都是对身心的巨大考验啊! 时光匆匆,眨眼便是一年后。 和舒服下最后一剂培元符水,先天弱症彻底好了。 程微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可另一件事已经迫在眉睫。 撑了这么久,二哥的身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这一年来,她默默看着二哥悄悄咳血,到了人前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就好似被钝刀子一点一点地割,可是对血咒依然没有研究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或许,解除血咒,从来就只有那一条路。 近日来,程微心底不断闪过这个念头,终于下了决心。 “阿慧——”程微轻轻摸了摸镯子。 “怎么又想起我了?”许久后,阿慧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第534章 安排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跟着我了,会如何?” 听出程微语气中的认真,阿慧声音一紧:“你什么意思?” 程微沉默了一下。 阿慧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顿了一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二哥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吧?” 说到这里,阿慧兴奋起来:“怎么,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身体让给我了?” 程微断然否定:“不,我早就说过,我这副皮囊哪怕是臭了烂了,化成一抔土,也不想让别人用。” 阿慧气结:“真是损人不利己!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在想,要是我不在了,这镯子难道还取不下来吗?”程微平静问道。 阿慧声音微扬:“程微,你该不是想殉情吧?” 程微垂眸一笑:“殉情?不会。阿慧,你还不知道吧,我与二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他叫阿枣,非常可爱,现在已经能咿咿呀呀发出一些声音了。我想啊,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能听到他喊我一声娘了。” 她的阿枣,不能没了父亲又没母亲。 如果注定只能有一个人陪伴他长大,在这皇宫大内,显然一位当太子的父亲要比母亲更重要。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大一小,一定要好好活着。 “既然不想殉情,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安安心心等着当寡妇吧。”阿慧冷言冷语道。 程微轻笑一声:“阿慧你忘了,其实还有另一条路。” 阿慧沉默着,等着程微回答。 “我二哥的血咒,从一开始就有一个最好的法子,你早已经在讲述往事时告诉我了。” “你是说——” “换血。以我全身之血,替二哥解除血咒!”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样你会死的!”阿慧气急败坏。 程微依然很平静:“所以我才问,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是会呆在镯子里给我陪葬,还是有别的出路?”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想着我?”阿慧满是不可思议。 程微沉默良久,诚恳道:“阿慧,我对你应该说声谢谢的。不管你选择了我有什么目的,我的人生终归是因为遇见你,才改变了。” 若是没有阿慧,小姨的结局,恐怕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呵,算你还有几分良心。既然如此,你为何就死脑筋,宁愿这躯体化为尘土也不能给我用用呢?”阿慧语气不觉软了几分。 程微最听不得阿慧提这个,冷声道:“什么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你占了我的身体,莫非要当我二哥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吗?” 一想到有人代替她活着,程微只觉不寒而栗。 二哥或许能发现端倪,可她的阿枣呢,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将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连对母亲的怀念都不必了。 她就是这般自私又霸道,决不允许别人取代她。 “那就罢了,等你濒死的时候,记得摸摸镯子,这镯子应该就能从你手腕脱落了。”阿慧重新变得懒洋洋起来,说完就再没有了动静。 “那你呢?你会依然呆在镯子里吗?” 阿慧没有回答程微的话。 程微叹口气,喊守在门外的欢颜与画眉进来。 “太子妃。”两个丫鬟齐齐施礼。 程微看着二人,心底一片柔软。 她的沉默让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面面相觑。 “欢颜,画眉,你们两个都比我大,如今年纪确实不小了。我想着,趁现在还不晚,给你们两个指个人吧。” 二人大惊:“太子妃,婢子们想一直伺候您的!” 程微摇摇头:“就算是选进宫来的宫婢,到了年纪也会放出去,没有老死宫中的道理,何况你们还是跟着我进来的。别说什么伺候我一辈子的话,在外面要比在宫里自在多了。等你们嫁了人,还能进宫来看我的。” 欢颜与画眉,一个将要满二十,一个已经二十出头,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她们尽心尽力伺候了她这些年,总要在做那件事之前,给她们安排好去处。 程微非常坚决,问了二人有无心上人,得知都没有为之心动的男子,便请程澈替两个大丫鬟物色好男儿。 程澈虽有些诧异,想想欢颜二人年纪,便没有多想。 没多久欢颜二人的亲事便定了下来,一个嫁的是太医署正八品太医,一个嫁的是国子监从八品助教。 给两人所选的夫婿官职都不高,可俱是前途不错的年轻人,有程澈把关,人品心性定然是说得过去的,程微这才放了心。 之后借着冬至宴后回府省亲的机会,程微一直留到傍晚才回宫,陪着段老夫人等人说了一整日的话,算是在心里默默与他们告别。 月圆那日,程微一直抱着阿枣不放手。 她如往常那般逗弄着孩子,却比往常要执着许多:“阿枣,喊娘。” 阿枣养得好,个子要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小半头来,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 见母亲这般,阿枣摇晃着大头扑过来,咧着嘴笑。 程微伸出手捏捏他的胖脸:“真是个憨小子,让你喊娘,怎么也学不会。” 阿枣仰着脸冲程微咯咯一笑,扎进她怀中去了。 很快,程微就察觉憨小子在她怀里拱啊拱,接着准确的隔着衣服咬住了她胸前那颗樱桃。 程微僵了僵身子,咬牙道:“阿枣,放开!” 阿枣睁大眼瞄着她,不但不松嘴,还伸出两只手把自己的口粮抱住,满足地笑成了月牙。 “你这小胖子!”程微伸手轻轻拍了阿枣肉墩墩的屁股一下,对上他无辜又纯真的一双眼,忽地心头一酸,落下泪来。 她的阿枣,将来可会想起她? “怎么哭了?”程澈不知何时走进来,从背后揽住了程微。 程微忙压下心酸,冲他一笑:“你儿子欺负我。” 程澈低头一看,顿时黑了脸,伸出大手就把阿枣从程微怀里揪出来。 阿枣哪里肯依,死死扒着程微衣襟不放,急得口中咿咿呀呀地喊着。 等到他的太子老爹把他拽出去,小家伙终于嘴一瘪,冲着程微眼泪汪汪喊了一声:“娘——” 程微猛然背过身,泪如雨下。 第535章 解咒 “怎么了?”程澈把阿枣交给乳娘,揽着程微问。 程微靠在程澈怀里,只觉这样的温暖与踏实,她根本舍不得让给别人。 眼泪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在程澈的注视下,她只得说:“我担心二哥的身体。” 二哥太聪明,太敏锐,她必须小心翼翼,把这世上最爱的人瞒过去。 程澈一时有些沉默,只是把怀中人揽得更紧,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们成亲三年,还有了阿枣,已经是上天厚爱。微微,别难过,阿枣会替我陪着你的。我们终有一日还能相聚,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罢了。” 程微抬眸看着程澈,视线朦胧中,依然是那熟悉的清俊眉眼。 是的,二哥已经很坚强。 当时师父说二哥的身体少则支撑一年,多则三年,如今算下来已是三年有余,连他们的阿枣都能喊娘了。 她永远不会告诉他,生下阿枣,是她成亲后迫不及待的安排。因为只有他们共同的孩子,才能把二哥留下。 天暗了下来,外面却开始下起雪,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很快就是白茫茫一片,掩盖了人世间一切丑陋,只剩下纯净剔透。 “这雪要比往年来得早,来得大。”程澈拥着程微在窗边看雪,闲话家常。 程微喜欢雪,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雪想起了六出花斋:“二哥,我一直觉得,六出花斋的主人是个妙人,甚至会想,那位寒酥先生会不会就是六出花斋的主人。” 现今的六出花斋已经开遍大江南北,成了大梁最出名的书斋,可六出花斋的主人与写书的寒酥先生依然神秘莫测。 程澈轻笑起来:“怎么会这么想?” “你想啊,六出花与寒酥都是雪花的雅称,我觉得寒酥先生就该坐在六出花斋里,案上放一盏香茗,提笔徐徐写着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程微眺望着窗外雪景,叹道,“要是能见一见寒酥先生,就满足我的好奇心了。” “那明日咱们就去六出花斋,见一见寒酥先生如何?” “能见得到?” 程澈因为程微的傻样笑起来:“当然能,别忘了,如今我是太子,你是太子妃,谁敢不见?” 程微轻轻拧了他腰一下:“又说笑!” 她一声低呼,已是被程澈打横抱起来,忙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时间还早,做什么呀?” “你说呢?” 程微脸颊染上红晕,不再言语。 这方面,三年多来,他们一直热情如初,而她也确实极享受与深爱的这个男人身心结合的感觉。 帏帐不知何时已被放下来,那人凑在她耳畔轻喃:“微微,我觉得应该给阿枣生个弟弟或妹妹了,他一个人太孤单了些。所以,咱们还要多多努力。” 回应他的,是程微仰起头,把樱唇凑了上去。 云消雨散,帏帐停止了无规律的飘动,擦洗过后的二人相拥,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何时,程微悄悄睁开了眼。 她盯着帐顶静悬的香囊出了会儿神,确定枕畔人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起身,开始已在脑海中里演练过千百回的行动。 程澈是在一种奇异的感觉中醒来的。 他浑身发冷,好似忘了盖被子,可肌肤下又流动着一股热。冷热交加,让他睁开眼时心头一片茫然。 可很快,自己与身边人的异样就让他眼神恢复了清明。 他与微微,竟都是全身赤裸,而二人的双手则紧紧相抵。 程微正在施法中,对一切细微的变化格外敏锐,她蓦地睁开了眼。 “微微,你这是——”程澈很是疑惑,可很快就脸色一变。 那股奇异的热流就是从二人手掌相接处缓缓涌入他的体内,而十指相连处的隐隐红光让他心生不妙。 他下意识要抽回手,被程微断然喝止:“二哥,别动。” 程澈静静望着她,等一个解释。 那双眼温润如初,却盛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而最终,那些情绪如数转为哀恸与绝望。 那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与这双眼对视,程微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二哥,我在替你解除血咒。你若是动了就会功亏一篑,咱们两个都会死。” “所以,我不动,最后只有我能活下来?”程澈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那是绝望到极点后的了无生趣。 他的样子让程微更是难受,想要移开眼,却又舍不得。 “二哥,想想阿枣。他是太子嫡长子,可以没有母亲,却绝不能没有父亲。” 程澈忽地笑了:“微微是这样想的啊。其实,就算阿枣没有父亲,你也能照顾好他的。” “不一样的。”程微含泪摇头。 程澈深深凝视着她:“微微,你不是想见寒酥先生吗?我还没带你去见呢,你怎么就舍得在今夜动手?” “二哥替我去见也是一样的。”失血让程微眼前开始发黑,她渐渐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他的声音却更加清晰。 “傻丫头,寒酥先生是我,我便是你一直想见的寒酥先生。” 程微微微睁大了眼,那人的轮廓又清晰起来。 “二哥莫不是哄我?” 程澈笑得很温柔:“二哥何曾哄过你?” 程微眼皮开始发沉,漂亮的丹凤眼缓缓合上:“那可真好,难怪那些故事,我都喜欢极了。” 掌心处蓦地一凉,随后就是澎湃的热流倒涌进体内,瞬间冲去了昏昏欲睡的感觉,程微猛然睁开眼,大惊失色:“二哥?” 程澈口中咬着一个桃木短杖,短杖顶端雕着一朵盛开的桃花,而打断换血术的透明液体,正是从桃花蕊处滴落下来。 他低头把桃木杖松开,从容收起两人贴合在一起的双手,一道血线从嘴角蜿蜒而下。 “二哥——”程微大骇,虽然因为鲜血回流而恢复了生机,浑身却无一丝力气。 太多的震惊与不解,凝结在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中。 二哥对符术毫无涉猎,如何会知道打断换血术的方法? 就是她,亦不明白那桃花杖中流下的液体是何物,能在不伤害她身体的同时中断施法。 程澈望着程微,温柔地笑:“国师说,他的师父认识一个人,叫程娇。” 第536章 赴死 程娇? 程微思维有些混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程娇便是阿慧。 阿慧是百余年前的人物,而她的师尊青翎真人亦有百岁出头了,说阿慧与青翎真人的师父是同一时代术士中的佼佼者进而相识,亦在情理之中。 她挣扎着靠近程澈。 程澈吃力抬了抬手:“微微,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的。” 他开始娓娓道来:“当初国师推断我与南安王没有患病,而是中了血脉相传的一种恶毒咒法,就对此展开了研究。他阅遍玄清观秘典,并无所获,于是打开了上一任国师遗留下来的秘记。” 他说着深深看程微一眼:“上一任国师秘记,按着惯例,是等这一任国师大限将至时才能打开的。” “那我师父,违了规矩?”程微喃喃道。 程澈默认,继续说起来:“国师没有详细对我说起秘记中的内容,只是告诉我,上一任国师在当时的太子被治好后发现了一件蹊跷事。太子虽已痊愈,却身中血咒,将会祸及子孙。上一任国师经多方探查,推测下咒之人很可能就是当时名扬天下的符医程扬之女,程娇。于是上一任国师做了一件事——” 程微默默听着,忍不住问:“什么事?” 程澈定定看着她:“上一任国师以自身寿数为代价,推演大梁百年,从而得出一个结论。容氏百年后有江山旁落之危,一线生机便落在程氏嫡女身上,这便是那道圣旨与程氏封爵的由来。” “一线生机?”程微轻轻念着,心中渐渐明了。 原来她便是那一线生机所在。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遇到阿慧的她。 若她还是一个懵懂任性的无知少女,那么继承皇位的就是华贵妃之子,也就意味着容氏江山的断绝。 程微张了张嘴,心中疼痛难抑:“那中断换血术之法呢,是二哥从师父那里得知的吗?” 程澈抬手擦拭了一下嘴角,眼底是深深的不舍与怜惜:“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个傻姑娘一定会做这种傻事的。只有这个,二哥不能依着你啦——” 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嘴角鲜血不受控制流出来,而后眼、鼻、耳等处开始有血冒出。 那一刻,程微只觉整个灵魂都碎掉了,痛不欲生。 “二哥——”她紧紧抱着他,手忙脚乱替他擦拭流血的七窍,绝望到极点后是迟钝的麻木,“你不要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此时的程澈已经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摸索着覆上那张因被泪水冲刷而冰凉的面庞。 那精致的轮廓与柔细的触感,是他所熟悉,亦是他所深爱的。 “微微,等我走后,你可以去找八斤,他会把六出花斋的所有账目交给你。你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对阿枣不利,我……我都安排好了……” 他这一生,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唯一违背心性安排的事,就是这一桩。 平王也好,五皇子、六皇子也罢,谁若想伤害他的妻儿,那就只能提前来陪他了。 他不怕有罪,他愿意背着这份罪安心闭上眼睛。 “二哥,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活着!”程微连哭都哭不出来,满手血泪,是二哥的,亦是从她心里流出来的。 “傻丫头,叫我清谦吧,我……” 后面的话程澈没有说完,他静静靠在程微怀里,终于没了声息。 “清谦,清谦?”程微摇了摇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了无生机。 “太子妃——”隐约听到动静的画眉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外来的声音让程微再次回到现实。 门外瞬间没了声响。 程微拿起帕子替程澈擦拭脸上的血迹,眼泪好似流干了,在那冰凉的唇上印上一吻,猛然把染血的帕子掷到地上。 “阿慧,阿慧,你出来!”她厉声喊。 镯子里传来阿慧低低的声音:“我一直在。” “这样你满意了?”程微边哭边笑,拔下发间的簪子照着心口狠狠刺下去,“你想要,都给你好了,随便你去报仇,随便你去折腾,只要你替我照顾好我的阿枣——” “快住手!”阿慧看不到,却能清晰感受到程微强烈的死志。 可镯子里的一缕幽魂到底阻挡不了什么,那尖利的簪子深深刺入肌肤之时,程微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便倒在了旁边人的身上,二人的血渐渐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再分彼此。 她勉强睁眼,笑了笑。 这下好了,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哪怕是死亡。 二哥那么聪明厉害,既然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阿枣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脚底没有红痣的阿枣,是个很有福气的小胖子呢。 程微闭上眼,脑海中走马观花闪过许多人。 有她恨的,有她爱的。 她甚至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妇人。 那个妇人一直在道谢,感谢她与二哥在那年春闱的踩踏事件中救了她的儿子。 妇人说,以后每年去道观烧香祈福时,她会祈求二位恩人白头偕老,一生康健……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程微忍不住想,也不知那位妇人是忘了去道观烧香祈福呢,还是道观香火不灵呢? 一定不是玄清观吧? 程微紧了紧握住程澈的那只手,无力垂了下去。 那只一直脱不下的镯子忽然亮起又暗淡下去,无声脱落,沿着床沿滚落到青玉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守在外面的欢颜与画眉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浓郁的血腥味让二人花容失色。 她们快步绕过屏风冲向床榻,欢颜一脚踩在镯子上,那镯子经由这么一踩,滚到了角落里。 画眉一把掀起了帏帐。 赤裸的两人,斑驳的血迹,帐顶不停晃动的香囊,入目的场景让两个已经定下亲事的大丫鬟无法自制,放声尖叫起来。 才一出声欢颜就意识到不对,反手捂住画眉的嘴,边哭边道:“不能喊,总要给姑娘和二公子穿好衣服再说!” 她们的主子,无论生死,至少要留一份体面。 二人潜力发挥到极限,在那些听到动静冲进来的宫人进来之前,迅速替主子们穿好中衣。 太子与太子妃同时遇刺的消息飞速传到太后与皇上那里,当值太医们在雪后的冬夜由东宫侍卫扛着飞奔而至。 第537章 新生 太子七窍流血,太子妃金簪刺心,种种诡异令太医们不敢深思,硬着头皮全力施救。 东宫的灯火彻夜未熄,同时彻夜难眠的还有太后与昌庆帝。 “母后,您回去歇着吧,朕在这里等着。” 太后一瞬间仿佛老了十来岁,迟缓摇了摇头:“不,哀家也在这里等着。” 门吱呀而开,在这寂静而又凝重的气氛里,显得格外刺耳。 昌庆帝从椅子上跳起来:“太子怎么样?” 为首的太医几乎是哽咽着回答:“陛下,太子殿下有气息了。” 昌庆帝跌坐回椅子,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那就好,那就好。” 缓了片刻,他又问:“太子妃呢?” “太子妃——”太医犹豫一下,才道,“金簪刺入太子妃的心口,好在刺偏了半寸,能不能醒来,就要看天意了。” “好了,进去照顾太子与太子妃吧。”昌庆帝摆摆手,疲惫地闭上了眼。 “陛下,上朝一事——”朱洪喜在一旁小心提醒道。 昌庆帝睁开眼:“就说朕身体微恙,今日不早朝了。太子的事不得传出去半个字,谁若管不住自己的嘴,朕诛他九族!” 朱洪喜心中一凛:“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天渐渐亮了,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投进去时,程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熟悉的家居摆设,只有帏帐换了颜色,一群人围上来:“殿下,您终于醒了!” 瞬间的茫然被掩去,程澈猛然坐了起来:“太子妃呢?”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硬着头皮道:“太子妃照顾您太累了,去歇着了。” 程澈定定盯着回话的人,那人不由移开了目光。 “说,太子妃到底怎么了?”他说着就翻身下床,忽然发现身体比往日还要轻盈,就好像跟随多年的顽疾一下子痊愈了。 而这种发现,更令他心头不安。 “殿下,您不能下床走动啊,要好生养着——” 程澈一把推开碍事的人,只着雪白中衣大步往外走。 房门猛然被推开,含蓄的冬阳照进来,明明是舒适的,他却只感到刺骨的冷。 “璟儿,你怎么出来了?”听到动静的昌庆帝从花厅走出来。 “父皇,儿臣想去看看太子妃。您能不能告诉儿,她在何处?” 昌庆帝就站在不远处,把程澈面上表情看个清清楚楚,他头一次发觉,原来那个无所不能的优秀儿子,眼中也是会流露出寻常人的脆弱与无助的。 这样的眼神,让他只能把满腹疑问尽数压下去,吩咐一侧的内侍道:“带太子过去。” 安置程微的房间其实就在隔壁,程澈推门而入,里面众太医纷纷侧目,见是太子,一个个颇为诧异。 程澈立在那里,一时竟不敢上前:“太子妃——” 只吐出三个字,就好似心头压了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众太医见此,更不敢言语。 程澈闭了闭眼,一步步上前,终于来到程微床前。 床榻上的人雪衣乌发,双目紧闭,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 “太子妃怎么了?”程澈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那张惨白的脸。 “说,太子妃到底怎么了!” 一贯温润如玉的太子猛然厉喝,骇得众太医腿一软,一人大着胆子道:“回禀殿下,太子妃……被金簪刺入了心口——” 程澈身子一晃,抓住床栏深吸一口气:“还有没有救?” “要……要看三日内太子妃能否醒来……” 程澈背过身去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肩膀,不让众人看到他的脆弱与痛楚。 众太医见此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妃能否醒来全看天意,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两日后。 太后急得嘴角生了一串水泡:“太子还是那样吗?” 昌庆帝一脸无奈:“还是不吃不喝,就守着太子妃寸步不离。” “痴儿,真是个痴儿,难道太子妃有事,他也要丢下这一切跟着去吗?” 昌庆帝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同样恼怒儿子的不管不顾,可一想到险些再次失去这个儿子,那些责怪的情绪就都烟消云散了。 “去,把阿枣抱过去,交给太子。”太后吩咐道。 听到门响,程澈没有回头,目光一直不离程微左右。 脚步声渐近,一双小小的手拍着他的后背。 他回头,就见阿枣被乳娘抱在怀里,正冲他咧着嘴笑。 太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直接从乳娘怀中接过阿枣,塞进程澈怀里:“抱着吧,这是你儿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想想他吧。” 程澈抱紧了阿枣,垂眸看着笑得无忧无虑的儿子,眼角渐渐湿了:“孙儿知道了。” 他抓起一侧高几上摆放的糕点,大口大口塞进嘴中,随后拿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太后见此虽心疼,却没有拦着。 愿意吃东西,就是好的。 阿枣见父亲如此吃东西,拍着巴掌咯咯笑起来。 那笑声刺得程澈心生生地疼,把小家伙抱到程微面前。 阿枣笑容一收,打量程微片刻,忽地嘴一瘪,大哭起来:“娘,娘——” 小家伙张开双手就要往程微身上扑,哭得委屈极了,显然是不懂母亲怎么不理他了。 那哭声让在场之人俱是心头一酸,欢颜与画眉更是忍不住低泣起来。 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 一个月后。 脸上恢复些许血色的程微倚着床头屏风,含笑望着在一起玩闹的父子俩,心头无限感恩。 她与二哥都能活下去,共享寿数,虽然只有寻常人一半,亦是上天垂怜了。 “二哥,我昏迷那两日,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了先祖程娇。她对我说,当身中血咒之人自愿终止换血术,施法之人愿以心头热血与其毒血相融,血咒就会解除了。所以她喊我快快醒来,别让夫君与儿子再胡闹下去了。” 程澈温柔地笑:“那我该好好感谢她呢。” “是呀,我听了她的话,果然就听到阿枣在哭,于是便睁开了眼。” 程澈轻轻揽过程微,又把阿枣抱在怀里,笑道:“看来还是儿子的哭声管用。” 阿枣一见程微过来,忙把程澈往外推,一边推一边扑到程微怀里,小手乱摸一通,准确抱住了自己的口粮。 “臭小子,你给我放手!”程澈黑着脸喝道。 程微看着父子二人,微笑起来。 她终于从那场噩梦中醒来,与她爱的人们一起,有了全然不同的人生。 当然,同样改变一生的还有许许多多人,那便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538章 番外一 最好的表妹 又是一年春,京郊草长莺飞,一派繁茂春景。 二里村的富户陈家将要迎来一桩喜事,陈家的大少爷要成亲了。 要说这陈家在二里村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与其他村镇的富户相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这家的话题近几年来却从未断过。 先是儿媳妇瞧不上自个儿的爷们,和离后带着女儿回了娘家长住,后来留在陈家的大儿子因与人口角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儿媳妇又带着女儿回来了。 这一去一回,本就成了村里人热议的话题,好在陈家厚道,依然认了这个儿媳妇。谁知没过多久,这位儿媳程氏的娘家又出大事了。 用村里老人的话说,程氏这是作的啊,把自个儿的福气全都作光了。 青瓦灰墙的大院里,程芳英正高声教训陈灵芸:“死丫头,我让你去铺子把金镯子炸了重新打成时兴的样式,到时候好给你新嫂子当见面礼,你怎么原样给我带回来了?” 陈灵芸死死咬着唇:“娘,这镯子是彤表妹给我的,我才不要给新嫂嫂!” 程芳英柳眉倒竖,呸了一声:“什么彤表妹,快别提那丧门星,没有那短命的废太子,你外祖家哪会落败!” “这又不是彤表妹的错。”陈灵芸嘀咕道。 程芳英抬手就打过去。 院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娘,您别打妹妹了。” 开口的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姿挺拔,浓眉大眼,只可惜一只眼睛似有些睁不开,破坏了周正的相貌,正是程芳英之子,陈瑞泽。 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娘,我还攒了不少钱,去买一只金镯子尽够了,妹妹的镯子就给她留个念想吧。” 面对儿子,程芳英瞬间收敛了脾气,冷哼道:“就你宠着你妹子,我不是心疼钱,是瞧着她戴着那镯子晦气!” 陈瑞泽声音淡下来:“娘,妹妹说的不错,废太子还有外祖家的事,与彤表妹何干呢?她才是苦命人。” 程芳英眼一酸:“你们兄妹就惦记着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丧门星,怎么不想想你外祖一家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等儿成了亲,娘就把外祖一家接过来,在村子上赁了房子住下吧,到时候再把田地分给外祖家一些,想来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程芳英别过眼叹气:“这话我不是没说过,可你外祖母他们在京城呆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乡下地方。明日我就派人进京,给你外祖母他们捎些银钱过去,也好让他们有盘缠来参加你的婚礼。” 提及自己的亲事,程瑞泽表情更淡:“您安排就好。” 他一个独眼人,不知黄了多少亲事,生生拖到现在才要娶隔壁村张屠户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一个小丫鬟跑进来:“太太,外面来了一辆马车,可华丽呢。赶车的小哥说他们是从京城来的,找您——” 小丫鬟话还未说完,程芳英已经旋风般跑了出去,站在大门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她狐疑打量着那辆马车。 在她眼里,马车当然没有小丫鬟口中那么华丽,放在京城只是不寒酸罢了,莫非是娘家来了人? 不应该啊,瑞泽的亲事,她还没有派人去送信呢。 赶车的小哥见出来一位中年妇人,便转头对着帘子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从马车里跳下一个伶俐的小丫鬟。 小丫鬟转身伸手,扶着一位年轻妇人款款下了马车。 程芳英上前几步,先是有些疑惑,待看清年轻妇人面容,顿时瞪大了眼,惊诧道:“你,你不是——” 这从马车下来的年轻妇人分明就是程微的贴身丫鬟画眉! 画眉冲程芳英一笑:“程太太,不知还记得我么?” 程芳英心头一震,忙迎过去:“原来是画眉姑娘,快进屋再说!” 这可是太子妃的贴身丫鬟,来到她这里,定然非同寻常。 画眉却站着不动,笑盈盈道:“程太太不该叫我姑娘了,我上个月已经嫁了人。” 跟在画眉身旁的小丫鬟插嘴道:“我们太太嫁的是国子监的先生。” 画眉警告般瞪那小丫鬟一眼,冲程芳英笑道:“程太太勿怪,小丫鬟嘴碎。” 程芳英听着,心头五味陈杂。 想她那位三侄女程微,如这小丫鬟一般年纪时是何等粗鄙丑笨,谁知数年后就一飞冲天成了太子妃,她身边的人跟着鸡犬升天。 再看她的子女,儿子拖到现在才将就着成亲,女儿至今低不成高不就,竟不如人家一个丫鬟嫁得好了。 国子监,那是何等清贵的地方! 程芳英越想越不是滋味,可所有的不甘只能压在心里,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真是恭喜了,先进屋喝杯茶再说。” “不了。”画眉笑着拒绝,从衣袖中摸出一物塞进程芳英手中,低声道,“这是太子妃让我交给瑞泽公子的。” “这是——”程芳英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手心的白瓷小瓶有些疑惑。 “太子妃说,让瑞泽公子用这瓷瓶里的符水洗一下眼睛。” 程芳英心头一震,死死盯着画眉。 画眉冲她一笑,转身向马车走去,待程芳英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缓缓离去,只听到车轴发出的吱吱声。 “等等——”程芳英抬脚欲追,追出去数丈又停下来。 小丫鬟在旁边问:“太太,要叫人去追吗?” “不必了。”程芳英摇摇头,捏紧了手中瓷瓶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陈瑞泽拿着程芳英递过来的瓷瓶同样很吃惊:“您是说,这是微表妹派人来送给我的?” “是呢,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送这个给你。” 旁边的陈灵芸已是面露喜色:“娘,您还不明白吗,这是符水呀,能治好大哥眼睛的符水!” “真的?那丫头一直讨厌我,该不是见你大哥要成亲,故意害他吧?” 突如其来的巨大希望让程芳英反而不敢相信,只从最坏处想。 陈瑞泽已经大步往屋里走去。 “娘,人家如今是什么身份,犯得着和大哥过不去吗?”陈灵芸翻了个白眼,抬脚追了进去。 留下程芳英一人呆呆立在院子里,双眼死盯着屋门口,却一直没有勇气进去。 一刻钟后,程瑞泽大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灿烂笑容。 跟在一旁的陈灵芸又哭又笑:“娘,大哥好了,大哥眼睛好了!” 程芳英扑过去,捧着儿子的脸仔细端详,不由泪流满面:“太好了,太好了,真是上天保佑!” “娘,什么上天保佑,明明是微表姐的符水治好了大哥。” “对,对,是该感谢她的。瑞泽,灵芸,你们说,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陈瑞泽轻轻抚摸着眼角,那只一直干涩的眼睛已经能感觉到湿润了。 “微表妹如今是太子妃,想来什么都不缺的。娘想表示一下,就送些土特产过去吧。” 那些土特产恐怕是送不进宫里去的,不过他的感激之情会永远放在心里。 陈瑞泽眼前晃过一个明媚无双的小姑娘举着他送的草编蝈蝈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由微笑起来。 有些人,总是会把别人一点一滴的好记在心里,他是这样,微表妹亦是这样。 他家表妹,是世上最好的表妹呢。 “我这就派人给你外祖家送信去!”程芳英喜气洋洋道。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